《蝴蝶缘》 原 序 夫情也者,发乎性、中乎礼者也,故推情即可以见性。抑能好礼,乃可与言情,情之为用,大矣哉。蒋生以不羁之才,目空一世,几疑粉妆绣裹中,俱同此阎嫫姹女也。乃湖山面试闺阁,投诚篱畔,联吟兰舟,矢信不诚,令才人短气耶!何其情之不能自禁也。然使当日所遇,不有柔玉之贞静、碧烟之艰苦,则若大部书,不将为狎亵传乎?但知《蝴蝶缘》为稗官,而不知隐有人情世风在,即如杨、臧二人,一则挟势求美,一则闭门拒宾,迨夫春风送暖、喜霭门楣,忽焉而嘉礼盈庭,忽焉而明珠还椟,其人情之反覆可知。彼脱邦三两辈,操其幻术,既愚其主,复侮其仆,世风诈伪,不尤愈乎谚有之“家有浪荡子,不知门外事”?然则是书谓为齐之《南北史》,可谓为晋之《史乘》、楚之《梼机》,而亦无不可! 浪迹生题识 第一回 灵隐寺禅僧贻宝偈 苧萝山蝴蝶作冰人 词曰: 世事伤心甚,天公难借问。奇才不值半文钱,困!困!困!闲检遗闻,忽惊佳遇,试编新听。 富贵今非命,成败何须论。一春长莫向花前,恨!恨!恨!当日隋皇,后来唐主,异时同尽。 ——右调《醉春风》 话说隋朝仁寿年间,江南建康府有一秀才,姓蒋名岩,表字青岩。父亲蒋国土,曾为陈朝大司马,隋文帝屡辟不起,移家西子湖边,丘壑自娱,竟以寿终。母亲叶氏,相继而卒。单生蒋青岩,当临生之夜,蒋夫人梦孔子抱麒麟投于怀中。因此,这蒋青岩生得身长七尺,美如冠玉,倜傥风流,聪明绝世,真个一目十行,子史经书,般般精熟,诗词歌赋,件件惊人。正是: 才如子建人难及,貌过潘安世莫双。 这蒋青岩每入城市,那城市中人就如墙似壁,挤塞不通,都来观看。人人称羡,个个惊奇。都道是“神仙谪世,便是蒋青岩也。”蒋青岩顾影自爱,想着自己才品不群,立心要做个世之第一等的人。他常念及父亲曾受陈朝大恩,虽不能杀身报国,却也不曾屈膝二君,因此,蒋青岩也敬守父志,无意功名,终日与二三好友讲究古今,读书学道,不求闻达。且他父亲在生,为官清正,所遗的家产也不算十分富厚,家人仆婢,足供使唤,在蒋青岩也不为不足。只有一件,他年已二十,尚未娶妻。 这杭城乡绅大族,都要将女儿嫁他,情愿厚赔妆奁,只要图他这个乘龙佳婿。众媒婆络绎不绝的反来求着蒋青岩。蒋青岩只是不允,向那众媒人说道:“你们众人不必常来烦恼。料这些粉妆细帛、俗女凡胎,哪里是我蒋青岩的配偶?则除非是色如西子、才似文姬、德比孟光的方才可允。”众媒人闻言,胸中暗想道:“题目虽难,只是蒋相公这样有品,也须西子、王嫱才配得他过。”众媒人从此不复再来,蒋青岩也全不以此为念。 一日,正值三月初旬,天气晴和,柳肥花绽,蒋青岩不觉动了游春之兴。写了两个简帖儿,唤过随身一个书童,名叫伴云的,来到跟前,吩咐道:“你可速将两个帖子送到城内张、顾二位相公处,说我在家专候,即来回报。”伴云领命前去。 却说那张、顾两人。一个是张吏部之子,名平,字澄江;一个是顾司徒之子,名成龙,字跃仙。两人是文章魁首、风雅班头、青年妙品,也都未曾娶妻。与蒋青岩为八拜之交,心同道合。 这日,他两人都在家里,见守门人传进蒋青岩的帖子,两处即忙唤肩舆,前后望蒋青岩宅中而来。蒋青岩立在门外迎住,三人携手,同到内书房中坐下。伴云忙去捧茶。蒋青岩向张澄江、顾跃仙说道:“连日春光明媚,湖山可人,两兄何以不一见顾?”张澄江答道:“连日因老母抱恙,不敢少离。今日小安,正欲过访,而尊简适至,别无他故。”蒋青岩道:“小弟不知老伯母贵体欠和,有失问候。不知跃仙兄亦有何事?”顾跃仙道:“小弟连日为检点先君遗稿,发刻编次方完,正欲拜求大序,以光卷首。”蒋青岩道:,“老伯从前功业文章,素为儒林推服,急宜付梓,以为后辈典型,兼见吾兄大孝。此举甚当,撰序义不容辞。但恐后生才浅,不免佛头着粪之诮。” 三人说了一会。蒋青岩道:“今日天色甚佳,小弟已备下一樽,与两兄同游韬光、灵隐,一览花柳之胜,晚间使宿小斋,同过湖心亭看月何如?”张澄江、顾跃仙齐声答道:“使得,使得!自古以来我杭人游湖多是白昼,从不曾月下领略。”蒋青岩道:“两兄不知那月下湖光的妙处,真个难以形容。于今且去游山,到晚间试看便知。”正说间,伴云走来禀道:“轿已齐备,酒席已先去了。请相公起身。”蒋青岩闻言,便同张澄江、顾跃仙一齐到门外上轿。三乘轿子缓缓而行。只见那一路上,游人如蚁,车马成行,柳肥花绽,山青水绿,好生可爱。 有诗为证: 柳肥花绽暮春天,水绿山青满目前。 今古游人将不去,年年载酒醉山巅。 三乘轿子行不多时,已望见灵隐。三人一齐下轿,携手而行。但见那些游女如云,一个个都下了轿子,杂在男子队里游玩。这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看那些妇女都是粉妆脂补的物事,绝无一人入得他三人眼里。他三人同到冷泉亭上,坐了一回,又到飞来峰下。游玩半晌,串了一回洞,然后才进灵隐寺中去随喜。这年,寺中到了一位善知识,唤做自观和尚,在寺中谈禅,因此,比往年更觉热闹。蒋青岩等三人素厌和尚,怕去相见,只就在大殿上随喜了一会,便从后路竟望韬光而来。 未至半山,早见众家人捡了一块平地面,铺下毡子,摆了酒肴,见蒋青岩到了,一齐垂手侍立。澄江道:“我们既要登顶,何不竟将酒席移到山顶上去?”蒋青岩道:“小弟愚意也正是如此。”忙吩咐家人,移席上山。同了张澄江、顾跃仙随后缓缓而行,一步步来到韬光绝顶。 此时,日已过午。三人俯仰四顾,只见天无片云,空翠欲滴,青山万叠,古树千章,真有振衣千仞岗,跃足万里流之势。 这韬光顶上,还有一件大观,顾跃仙用手指着向青岩、澄江二人道:“二位兄长,你看那绿沉沉的是潮,黄滚滚的是江,白茫茫的是海。那江湖之间,人烟攘攘的一个大圈子,便是杭城。 真好大观也!”蒋青岩和张澄江二人看了一会,都道“壮哉! 壮哉!如此好光景,须各赋一诗,庶不负此游览!若默然而归,岂不令山灵笑人乎!”顾跃仙便向蒋青岩道:“今日吾兄是主人,就请吾兄限韵。”蒋青岩道:“眼前光景甚佳,若限韵拘体,便受其缚。这都是近日那些读日记故事的朋友时与骚人词客出丑的圈子,我们还是任情纵笔为妙。”张澄江、顾跃仙都道:“此论最是。”蒋青岩便吩咐家人,将樽前一个罚杯满筛一杯熟酒,向张澄江、顾跃仙二人道:“此酒寒而诗不成者,罚跪饮三大杯。” 说罢,三人或仰面、或俯视、或举杯不语。不半晌,蒋青岩唤伴云取随身纸笔过来。那伴云忙去捧过一个拜盒,安在坛上,取出端砚、紫颖古墨、名笺,摆得停停当当。蒋青岩不慌不忙展开笺纸,提起笔来,写上一首诗道: 春光携手上韬光,仰探虚空俯大荒。 半勺西湖沉翠黛,无边东海浴扶桑。 人烟城郭团团里,江水涣龙淼淼长。 多少兴亡多少恨,一杯同与吊斜阳。 蒋青岩写罢,随即便是顾跃仙接过笔去,写诗一首道: 绝顶天风细,低头海气浮。 江声流日夜,湖水历春秋。 共此一樽酒,真同万里游。 杭城刚片土,仿佛系孤舟。 顾跃仙刚刚写完,张澄江的诗也做完了,提笔写来一首绝句道: 江流一线海茫茫,潮水西来落日黄。 报道湖中歌舞歇,几多车马入钱塘。 三人题罢,一齐拿到樽前,大家轮看,互相赞赏。蒋青岩命伴云试那杯中,酒气尚温,笑道:“我辈恨不与曹家郎同时,令彼《七步诗》独传千古。”三人大笑。张澄江道:“小弟这二十八字太讨便宜了。”顾跃仙道:“不朽之句,正不在多。”三人又痛饮了一回,然后携手下山,仍从灵隐旧路而回。刚到山门,只见一个小沙弥前来迎住,道:“老和尚知三位居土今日在山上,美酒佳肴,十分醉饱,又有题咏,未免劳神,备有苦茗一壶,替三位居土解渴消烦,遣小僧在此迎候。请到方丈一叙。”蒋青岩闻言,向张澄江和顾跃仙笑道:“那自观和尚想亦是趣人。我们同进去会会如何?”张澄江和顾跃仙依言,一齐同了那沙弥来到方丈门首。那小沙弥先进去启过那自观和尚,然后蒋青岩等三人方才同进方丈。且看那和尚怎生模样: 褊袒右肩,双瞳如电,须眉似雪,稳坐蒲团。棱棱头骨如拳,隐隐毫光满面。若非罗汉重生,定是菩萨出现。 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齐向自观和尚作礼。自观和尚立起身来,打了个问讯,笑嘻嘻道:“居土们好潇洒也。老僧备下一瓶苦茶,要与三位居土润润诗肠,清清醉眼。”吩咐沙弥筛了三盅茶,送到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手中。三人吃罢,都觉口舌生香,眼清神爽,将先前的酒气都消归大海中去了。 自观和尚问他三人的出处行藏,张澄江和顾跃仙大略说了几句,只有蒋青岩长叹不语。 自观和尚笑道:“居土,心中敢是有甚不足处么?老僧已看破多时了,居土岂不知那龙逢、比干,一堆荒草;伯夷、叔齐,两个饿夫!便是那秦皇、汉武,至今已见几度兴亡了。 这段公案且须放过一边。于今老僧有个商量,非老僧杜撰,本是三位居土的前数,老僧写得明白,封在此间。三位居士带回去,细细观看,此后前半段的事,件件都在上面,后半段却由得居土们自家主张了。”说罢,自观和尚便向袖中取出一个封儿,封得十分坚固,递与蒋青岩收了。蒋青岩见自观和尚语言不凡,相貌奇异,料其中必有缘故,不好当面轻拆。三人作谢而别。小沙弥送他三人到方丈门外,拱手道:“小僧不及远送了。封内事,居土们细细及早求谋,休辜负家师这段婆心。” 三人唯唯而别。此时,日已西沉。蒋青岩因那封儿都怀了一肚猜疑,要拆开观看,又因途中不便,只得上轿回家。 到了家中,已是上灯时候了。蒋青岩也不待吃茶,赶忙吩咐点上灯来,取出封儿,同张澄江、顾跃仙等开拆。拆了两层纸,里面才出一个柬帖儿来。蒋青岩取出那帖儿看时,上面却是一首四言八句的诗。那诗道: 三凤东飞,皆得其凰。 恶风吹水,散我鸳行。 奋身而前,头角廊庙。 破镜重圆,明月光辉。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都理会不出来。蒋青岩道:“这头两句,像是为我等婚姻之事。‘东飞’,是要我们东去。后六句着何解说?”张澄江道:“小弟近日内正要拉两兄同渡钱塘,共游东浙,访山阴之胜。今日看来,正合了这个帖儿,何不明日即便起身,试走一道?兄意何如?”蒋青岩和顾跃仙都喜道:“弟辈亦有此兴久矣。倘得吾兄相携,诚为快事。明早各去束装,午间便渡江如何?”三人商议已定,蒋青岩吩咐家中安排酒肴,送在湖船上看月。正说间,乌云陡起,雷电交作。 蒋青岩向张澄江、顾跃仙叹道:“天道莫测。即一饮一酌,皆不有预定。古人云:‘行乐当及时。’此语良可念哉!”张澄江和顾跃仙都为之浩叹。蒋青岩便教将酒席摆在厅上,三人同饮。饮至二鼓,三人同榻而卧。 次日黎明,张澄江和顾跃仙各自回家收拾行李。午饭后,蒋青岩和顾跃仙都到了。三家各带二三个家人、书僮,押了行李,一同出城,上了渡船。这日风顺,不上一餐饭时,已到了萧山县。次日早起到绍兴城外,觅了一所洁净僧房住下。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议定,先游会稽。隔夜,吩咐家人雇下三乘轿、三头驴。次早,各带了一个童仆及随身铺盖,其余的家人看守行李,一齐起身,望会稽山来。 这会稽山是海内名山,奇秀甲于天下。道书所谓“第十一洞天”者,是也。这山内所有古往今来的胜迹,不可枚举。蒋青岩同了张澄江、顾跃仙一路行来,到了山下,寻了一个幽静的下处,安了铺陈,他主仆六人便一齐入山访古问胜、穷幽极奥,一连游了数日。或登高、或眺远、或饮酒、或赋诗、或悲歌长啸,无所不至。 游玩了会稽,又到诸暨县游艹宁萝山,访西子故居、浣纱遗址,各处皆有题咏。他三人一路上你唱我和,真个有兴。正是: 山灵有幸降才子,彩笔题诗在上头。 三人一连又在艹宁萝山玩游了两日。大家都觉困倦,回到下处休息。这下处也是一个隐者之居。依山枕石,松柏参差,水云缭绕。正是: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这日,蒋青岩偶然到门外闲步,只见一群蝴蝶,将近数十,其大如掌,五色灿烂。自西飞来,直望着东边山内翩翩而去。 蒋青岩见了,十分惊羡,心中想道:“吾闻蝴蝶所向,必有奇葩异卉,我不免跟着它同去看看,也是一件奇事。”一边想,一边望着那群蝴蝶儿走去。你道可是作怪!那群蝴蝶儿飞了一会,见蒋青岩走不上,它又歇在树上草间,就像等待之状,见蒋青岩走近,它又飞起,恰如引路一般。直过了四个山岗。 到了第五个山岗之内,有一块平坦地面,约百余亩宽阔,中间高槐大柳、茂林修竹,四周峰峦层叠、春禽满耳,恍然仙境。蒋青岩也无心观看景致,直跟定那群蝴蝶儿走去。走了十数步,只见那茂林中露出一角青粉高墙来,再转数步,见一座门楼,两扇竹扉,半开半掩,却不像人家的大门。蒋青岩抬头一看,见那门上钉着一个匾、匾上写着“后桃园”三个大字,并不曾落款。蒋青岩方知是个大家的园子。那群蝶儿竟往园内飞去,蒋青岩欲待跟那蝶儿前去,又恐怕被人盘问。欲待不进去,想那群蝶儿飞来的光景,却像有些缘故。心中左思右想,只得让那群蝶儿先去。蒋青岩在门外想了半晌,道:“无妨,无妨!便是大家园亭,也是容人进去游玩的,便有人撞见,我自有话对他。”算计已定,放开脚步,竟往园中走去。行过一带短墙,转过茉香棚、荼蒺架,却是一池流水。两岸桃花真个可看,蒋青岩看了半晌远远望见楼阁缥缈,欲待过去,奈无舟可渡,只得沿岸行来。忽见几株深柳,笼住一条板桥,蒋青岩见了,心中甚欢喜,便分开柳枝,轻轻走上桥来。 你道可又作怪!那群蝶儿见蒋青岩到了,也就望前飞去。 蒋青岩想道:“这群蝶儿颇似有因,我于今到底直跟定他,讨个下落。”又随着蝶儿轻弯抹角,过了几处亭台池馆,隐隐见朱扉半启。蒋青岩走到门边,听得里面有妇女声音,恐是人家内宅,只得闷在湖山石边,听那里边说话。不防内里走出一个青衣女子来,年可十三四岁,朱唇皓齿,鬓发齐眉,打扮不恶,手中拿了一把团扇,见了那一群蝶儿,忙忙用扇去扑,口中叫道:“韩姐,你看,好一群大蝶儿,快来扑住,它要飞了!”蒋青岩连忙躲到一座牡丹台下,偷眼觑着门内,看还有甚人出来。不半晌,那门内果然又走出一个女子来,年可十八九岁,生得十分俏丽。怎见得: 体态轻柔,容颜秀雅;湘裙下三寸金莲,云鬓中两行翠凤。腰似杨柳小弯,素口赛过樱桃。 那女子身穿了一件绿色春衫,手拿了一把葵花宫扇,望着那青衣女子问道:“蝶儿在哪里?”青衣女子道:“方才一群蝶儿,都被我扑散了。止扑得一个在此,我拿与小姐看去!”那绿衣女子道:“小姐更衣去了。”只听得门内步摇声响,走出一位绝世佳人来。怎见得: 二九芳年,三春美景,黑发如云,红颜似玉,娥眉露两行新月,朱唇含一点丹砂。不长不矮,不瘦不肥;宜喜宜嗔,宜颦宜笑。薄罗衣新裁,燕子凌波袜,浅衬湘裙。直是王墙再世,宛如西子重生。 蒋青岩偷眼觑见那位佳人,不觉魂飞天外,暗暗称羡,道: “我蒋青岩痴生二十岁,不信世间有这等绝色的女子。莫不此处是神仙境界么?”又想道:“我方才听得那两个女子称她做小姐,想必是缙绅之女。如今我躲在此间,万一闯见她家人院子,岂不弄出事来!”又想道:“我蒋青岩这般人品,便上前与那小姐见个礼,道声万福,她亦未必见拒!” 正踌躇间,只见那青衣女子将手中的蝶儿送到小姐跟前,道:“小姐,你看这个蝶儿,生得这般大,如此灿烂,真个好耍。”小姐接到手中,细细观看,说道:“果然这样蝶儿,从来罕有,你却不该扑散了它的伴侣。它一片爱花情性,寻春至此,只该听它在花间飞舞,点缀春光,扑它则甚!”那绿衣女子在旁说道:“小姐这篇议论,真可谓指迷说法。这蝶儿也须感戴!”小姐微微笑了一笑道:“韩香姐,你可将这蝶儿到百花深处放了,令它早去寻群逐队,不可耽误它良辰!” 绿衣女子随即接到手中,轻移莲步,走到一株碧桃花下,抬起头来,正待放那蝶儿,忽然倒退几步,口中道:“呀!你是甚人?因何到我内宅来?”那青衣女子在后面听得,连忙跑来观看。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华柔玉命题亲考试 蒋青岩出像拟娇娆 词曰: 春如此,蝶也要寻侍侣,勾引书生来不去,自夸才旷世。拈得阴阳两字,就着湖山考试,多少温柔难比喻,归来闲自拟。 ——右调《谒金门》 话说那绿衣女子因去放那蝶儿,恰好与蒋青岩撞个满怀。 蒋青岩躲闪不及,正要上前见礼,只见那个青衣女子跑将来,一眼看见蒋青岩,高声叫道:“小姐,小姐,一个戴巾的贼!”那绿衣女子道:“且莫高声,待我们问他一问来历,可唤院子拿他也不为迟。”蒋青岩闻言,知这绿衣女子是个在行的,便大摇大摆走上前来。正要向那绿衣女子作揖,不料,那小姐听得园中有贼,也就走到那太湖石边来了,见蒋青岩走出来,一时回避不及,忙将手中的扇儿遮住了那吹得通弹得破的娇脸儿。 这蒋青岩便大着胆,上前向那小姐深深一个唱诺道:“小生一时误人桃园,惊动仙娥,望乞恕罪。”小姐欲退不能,只得站住,向那绿衣女子道:“韩姐,你可问那生姓甚名谁,何处人氏,为甚大胆撞入我内宅,是何人领他进来?问个明白,唤院子来扭他去见老夫人,以便送官究治!”蒋青岩闻言,也不待她来问,竟将身一揖道:“小生姓蒋名岩,字青岩,家住西子湖边。因慕浙东山水之胜,同了两个知己一路寻春,到苧萝山下,访西子故居,求浣纱遗址。早间偶尔间行,看见一群蝶儿可爱,因跟定那群蝶儿走来。不料,那蝶儿竟飞入尊园,小生亦信步相随至此,非敢冒犯妆台,小姐若要小生去见老夫人,顺带那群蝶儿同去。” 那绿衣女子不觉失笑道:“痴秀才!那蝶儿是无知之物,不过闻得花香,寻花至此。你是个读书之人,岂不知内外!怎敢擅自到此!”蒋青岩道:“小娘于差矣,那无知蝶儿尚晓得寻花,我蒋青岩难道反不会寻花么?且适间闻得小姐怜那蝶儿失了伴侣,已令小娘子放入花丛,难道我蒋青岩这等旷世才子,独不蒙小姐之怜乎!”那绿衣女子道:“那秀才,你休出大言,怎见得你便是个旷世才子!俺小姐也是一个女中的苏李哩!” 蒋青岩道:“如此,小生失敬了。”绿衣女子向小姐道:“小姐,那秀才像是个书呆子,望小姐饶了他的罪名,放他出去罢。” 却说这一会,那小姐在扇儿旁边偷看,见蒋青岩风流倜傥、神清品俊,心中暗暗称羡道:“世间有这等男子,岂非神仙中人乎?”更听得蒋青岩以才子自任,又想道:,‘这生如此人品,料非白丁俗子,待我试他一试。”因向那绿衣女子道:“我闻那生适才自称才子,不知可会吟诗?”蒋青岩连声答应道: “颇来得,颇来得。请小姐命题限韵。”那小姐向绿衣女子道:“便将适间我放蝶为题。此时,日已西坠,便用西字为韵,立刻要七言律诗一首,做得出时,放他出去,做不出时,便是个假斯文,即便扭去见老夫人。”蒋青岩闻言,笑了一笑,望着小姐一揖道:“小生领题了。只恐取笑大方。”蒋青岩此时要显他的手段,真个神速。不上一盅茶时,便道:“诗已成了,借纸笔过来。”只见那青衣女子早已捧得文房四宝来到,绿衣女子叫她安在石上,让蒋青岩书写。蒋青岩看那文房四宝,件件精良,只那笔尖儿上,还放口脂香哩。蒋青岩将一张锦笺拂开,提起笔来,恍如云龙跃海之势,一挥而就。小姐和绿衣女子在背后看了,已暗暗惊羡。蒋青岩放了笔,将诗笺高高捧了,走到小姐跟前,双手呈上,道:“小生偶尔狂言,几被小姐考杀,于今胡乱写完,望小姐改正。” 那旁边青衣女子忙来接上去,递与小姐。小姐展开一看,那诗道: 作队寻春画阁西,舞衣新剪学深闺。 侍儿岂为伤春老,团扇几教失伴啼。 何幸掌中怜只影,重令花底觅双栖。 慈悲金屋人难到,从此天台路不迷。 小姐看了这诗,不觉惊倒,悄悄向绿衣女子道:“好诗,好诗!真个字字珠玉、笔笔龙蛇,自负高才,良非虚语。此生料不是鼠窃之辈。放他去罢。”绿衣女子道:“小姐见得极是!我看那生,人物风流,才情高旷,世间哪有这等贼子?可惜是个男子,若是个女人,岂不做得小姐一个对手!于今趁早放他回去,恐怕院子们来撞见,将他凌辱。”说罢,问蒋青岩道: “那秀才,小姐见你的诗好,念你是个斯文人,不拿你去见老夫人,着你速速回去,不得再来。”蒋青岩闻言,遂向小姐深深一揖,谢道:“小生下里巴音,蒙小姐重嘉,殊觉怕恐,敢求小姐尊作一观。”绿衣女子道:“俺小姐的著作从来不肯示人,你休得只管胡缠!”青衣女子在旁道:“要看便与他看了,也吓他一吓,莫让他说嘴。”说罢,便将手中团扇向蒋青岩面前一掷,道:“这扇上面便是小姐的佳作,你快快看了去!”蒋青岩连忙拾起那扇儿,细细观看。原来就是咏这团扇的五言古诗。那诗道: 团扇复团扇,莫近秋风面。 秋风动抛掷,眼前珠照乱。 怀古忆班姬,良时易迁换。 譬如明月光,三五难常见。 蒋青岩看了一遍,将那团扇端端正正放在太湖石上,把衣冠整了一整,恭恭敬敬向那团扇拜了四拜,说道:“奇才,奇才! 真可与曹大家、蔡文姬并驾争先,真令小生愧死矣!” 正说话间,忽听得树林影里有人走动,把小姐和那两个女子都吓痴了,忙忙两步做一步走将进去,将门儿闭了。正是: 闭门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 蒋青岩也惊得战兢兢的,躲向一个石洞里边去,坐着听了半晌,不见有人来。只见一个白猫儿,衔了一尾金鱼,后面一个黑猫儿赶来争夺,却非人走。蒋青岩方才心定,闪出身子来。将那门儿一望,正闭得紧紧的,里面悄无人声,心下十分惆怅。欲待去敲那门儿,又恐惹出事来;欲待回去,又觉难舍。独自一个立在那门外,自言自语道:“世间有这等标致女子,我蒋青岩今日好佳遇也。那小姐几番在扇儿旁边将我偷觑,十分垂盼于我,便是那两个女子,也都是妙人!我想那自观和尚之言,莫非就在此处!若在此处,便不该有这番惊吓了。”又转想道: “差矣,差矣!世间哪得有一见便成的事?从来佳人才子要想成就烟缘,也不知费多少精神、耽几多岁月!况我今日,也可谓受用了。所恨不曾问得她的姓名。我于今直等一等她,或者那两个女伴出来之时,问她一个详细。” 正痴疑间,只听得墙头上有人低低说道:“蒋秀才,蒋秀才!老夫人来了,你可速速回去。”蒋青岩抬起头来,倒不见人转,却心慌意乱,只得长叹一声,寻路而回。刚走不上三五步,忽然住了脚,看见那苍苔之上,有三双小脚印儿。蒋青岩认得她三人先时站的地方,忙忙低下头去,将那小姐一双小脚印儿量了又量,如痴如醉,低低说道:“俺的小姐,爱杀人也。我蒋青岩不知几时才得亲手捏一捏儿!”留连半晌,及抬起头来,见日已沉西,不得已讪答答来,寻归路转,却一时忘了。 正在左右顾盼之间,刚刚遇着一白头老翁,倚杖而来。蒋青岩忙上前迎住,拱手问道:“老丈,这里到艹宁萝山,从哪一条路去?”那老翁用杖指着道:“一直西去,过了五个山岗,便是艹宁萝山了。老夫也有一半路同行。”蒋青岩闻言甚喜,让老翁前行,自己随后一面行一面问那老翁道:“方才那个后桃园是谁家的园子?”那老翁道:“秀才,你原来不知这便是陈朝湖州刺史华中葵老先生的隐居!他因陈亡,不肯仕隋,造这所园子,隐居于此,十余年不入城市了。半月前,约了敝山两个老友,同去游雁荡山去了。”蒋青岩闻言,惊道:“原来就是我家葵姑父。我幼时闻得先人常说他襟怀旷达,虽少年青紫,绝不矜夸。自陈亡之后,杳无消息,谁知隐居在此?”心中一分欢喜,想道:“方才那女子不是我表妹,便是他的妹子,我不免再问那老翁一问!”说道:“如此看来,那华老先生真是一个高人了,可知他有几个儿子?”那老翁道:“问起这件事来,真是天道无知。那华老先生为人极其仁厚,他夫妇今年都是望六的年纪,房中虽有几个姬妾侍儿,都不生育,竟做了伯道无儿。且喜中郎有女,夫人蒋氏一连生了三个女儿,长的名唤柔玉,第二掌珠,第三步莲。闻得这三个女儿都是天姿绝世、才学惊人的。大女儿柔玉,又是这三人中的白眉,才色更胜。那华老先生爱之如宝,誓要选天下绝顶的才子,方才嫁她。 因此至今尚未许聘。” 蒋青岩闻言,喜得心花都开了。想道:“方才我撞见的定是柔玉小姐了!怎么就有三个?那自观和尚的诗,头两句有些影响了。且世上除了我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的才品,哪里还寻得第四个出来?若明日见了姑父姑母,管教送上门来。”正说话间,那老翁拱手道:“老夫从此南去,秀才可望西走,再过两个山岗,便是苧萝山了。”蒋青岩闻言作谢,别了老丈。 此时,正是三月十五日,日已沉西,月明如昼。蒋青岩趁着月光,找到下处。张澄江、顾跃仙二人见了,忙来接住道: “青岩兄,你在何处去了?这一日,小弟二人差人四下里寻觅,恐怕这山中有虎狼,十分担心。”蒋青岩笑盈盈道:“虎狼倒没有,却有婵娟。”张、顾二人闻言笑道:“青岩兄欺我如此。深山哪得有甚蝉娟?”蒋青岩道:“两兄曾闻西子、王嫱生在哪个城市中的?且待小弟坐定了,想象一想象,再述与两兄知道便了。”张澄江、顾跃仙都道蒋青岩与他们取笑。不料,蒋青岩坐在一边,将眼睛闭了一回,又开了一回。那伴云捧过晚饭来,他也不吃,口中自言自语道:“好一群蝶儿呀!好一湾桃花流水也!敢是天台么?这座桥儿好生帮衬!你看丹楼画阁、绣幕珠帘,敢是金屋瑶台么?呀!仙女来也,怎么生得这般娇媚,莫不是杜兰香、董双成?我蒋青岩的魂灵,想必飞到焰摩天上了。”张澄江和顾跃仙二人,看了大惊,只疑蒋青岩在山中遇了鬼魅,害了疯狂病。二人忙走上前,向蒋青岩道:“青岩兄,你平日极老成的,怎么今日做出这样举止来?敢是遇了甚山妖鬼怪么?放正经些,去睡吧!”蒋青岩道:“两兄,你去坐在一边,待我想象完了,与两兄细讲。只怕两兄听见我讲,比我还要想得狠哩!” 二人听见蒋青岩的言语清醒,料是有些缘故,只管走过一边,看他做作。蒋青岩立起身来,抖抖衣服,深深一揖道:“小姐!”又拜揖一揖道:“小娘子见礼。好难题目,幸得遇了我蒋青岩是个不怕难题的,若是别人,怎生是了?”说罢,将自己做的《放蝶》诗吟了一遍道:“承赞了!”随后,又将华小姐的团扇诗朗吟一遍道:“仙才,仙才!我不如也!你看那小姐在扇儿底下戏着小生哩!好一双俊眼儿,小生怎生消受得起!”又忽然将手中一条汗中儿连打几下道:“我这孽障,我只道是人,原来是你,将我吓了!这一惊呀,怎生将门儿紧紧闭上了呀?老夫人来也,你看这三寸莲钩儿,印在苍苔,留此妙迹,真万两黄金买不来也!”说罢,向张橙江和顾跃仙道: “两兄,适才小弟想象的这种情事,可好么?”张、顾二人道:“好则好甚,只恐世间无此佳遇!听吾兄说来,则除非是桃源、洛水,若道人间有此,小弟们终不敢尽信!”蒋青岩道:“两兄不信么?请静坐一边,听小弟细呈始未。”蒋青岩便将这段佳遇,直从跟那群蝶儿去及后来同那老翁转来,一字不遗向张澄江、顾跃仙说了。便道:“这等情事,岂非遇仙?”张、顾二人听了,不觉拍案狂呼道:“奇哉怪事!怎生我们今日便没缘法?且又恭喜吾兄遇了骨肉,吾兄须急急去拜认令姑母。那位小姐将来一定属吾兄了!”蒋青岩道:“依小弟看来,那自观和尚的诗,头两句将来有些光景。”顾跃仙道: “正是,正是!令表妹恰好是三位,但恐小弟们无此艳福耳!”蒋青岩道:“此事只恐小弟无缘,若小弟得遂,少不得替两兄作伐,必不负言!”张、顾二人忙立起身来,向蒋青岩一揖道: “多承高谊,但望吾兄勿忘今日之言。”蒋青岩笑道:两兄方才笑小弟做作,两兄于今为甚也做作起来?”说罢,三人大笑。 当夜,备了酒肴,三人在月下把盏,怎奈蒋青岩怀着满腹相思,便是张、顾二人也做了相思陪客,勉强饮了几杯,各人都去就枕。 蒋青岩在枕上辗转反侧,将日间情事从头至尾的做成四首七言律诗,起来趁着月光,写在纸上。那诗道: 其一 偶随蝴蝶探春风,何幸仙源有路通。 水映绛桃西子面,花沾白鹭雪儿红。 蓝桥险被垂杨误,绣阁真将阎苑同。 云里双成环佩近,此身端拟在天宫, 其二 笑指双鬟放蝶归,惜花情性见人稀。 月裁团扇难遮面,霞染轻绡巧制衣。 更有才华如谢女,若经图尽即明妃。 诗成浪许为才子,可否云霄并翅飞。 其三 何意金闺得此人,诗题团扇胜阳春。 女中苏李言非谬,字里钟黄笔有神。 正喜秋波才顾客,忽惊风影却潜身。 苍苔独剩金莲印,满地余香不染尘。 其四 苧萝山下月明时,苧想桃源入梦迟。 修竹似看人袅袅,绿杨如见影施施。 愿为绣被频沾体,敢羡霜毫学画眉! 谁把个中消息透,怜才应惜枕支离。 蒋青岩披了衣裳,拿了这诗稿,在房中走来走去,细细吟哦,向着月光道:“月老、月老,我蒋青岩做了这等好诗,若不得与华柔玉成就姻缘,你便无灵了。”说罢,从新去睡。天微明即便起来梳洗。 张澄江、顾跃仙一齐笑嘻嘻走到蒋青岩房里,问道:“青岩兄,夜来曾入襄王梦否?”蒋青岩也笑道:“曾入梦来,见两兄也在那里观望哩!”三人相视而笑。 蒋青岩遂将昨夜的诗稿递与张、顾二人观看,他二人看了一遍,大叫道:“妙绝,妙绝!真可与《高唐赋》并传不朽,使我两人神游其间。小弟两人昨夜也各有一首绝句,特来请教。”张、顾二人向袖中取出一张诗稿来,递与蒋青岩。蒋青岩从头细看。头一首是张澄江的,诗道: 有客寻春喜遇仙,花争婀娜玉婵娟。 老僧诗句如能验,愿得明珠塔上悬。 第二首是顾跃仙和韵的,诗道: 蒋子今天一谪仙,却从花底语婵娟。 重游好带丹青去,为写从容座上悬。 蒋青岩看了,赞道:“两作甚佳,真是情种!老和尚决然不谬,两兄但坐而待之。”顾跃仙道:“吾兄也好备办去见令姑母了。”蒋青岩道:“小弟正在此间打点礼物,奈客中不曾带得,所有不过三四色,不知两兄可有甚礼物带在身边否?” 顾跃仙连忙答应道:“有、有,小弟带得有十六色一份厚礼,打算转到绍兴,送一个年伯,于今吾兄只须换一个礼帖儿了。” 蒋青岩道:“如此妙极、妙极!”忙去取了一个红柬来,照依顾跃仙礼单上开写,只后面换了一柄诗扇,在内拜帖上竟写回“内侄蒋青岩百拜。”打点完备,吩咐雇了一乘山轿坐了,院子捧了礼物,伴云拿了拜帖,蒋青岩向轿夫说明了去路,竟望华刺史宅中来。 要知蒋青岩怎生认亲,且听下回分解。 溪醉客曰:华柔玉与蒋生两人,天缘奇遇,自不必说。余犹爱韩香,事事生情,语语投窍,况蒋生心中有要说未说的话,都被她轻轻一语挑拨出来。真赏鉴,真怜才,非那邪淫妾婢之比。 第三回 认姑娘中堂叙旧 留表侄东院筵宾 词曰: 绿杨芳草山中路,访旧寻亲去。相逢执手话兴亡,惟有昔年双燕语雕梁。 怜才特地留将住,可是姻缘处。轩名三凤验僧言,拼着时光耽搁不空还。 ——右调《虞美人》 话说蒋青岩坐了轿子,不一会到了华宅大门首。那华宅大门是朝南开的,门外一带竹篱高树,进了竹篱,才是正经墙门。 只见大门紧闭,门上写着一副对联道: 避人如处子不死愧忠臣 蒋青岩下了轿子,一个老院子拿着帖子,一个院子上前打门。打了半晌,方才走出一个白头院子来,开了门,看见蒋青岩主仆多人,那院子问道:“相公是哪里来的?我家老爷抱病多年,隐居山中,久不接见尊客。半月前,往雁荡山养病去了。 不敢领帖。”说罢,就要关门。蒋青岩道:“你且住了。我不是外客,我便是你家蒋舅老爷的大相公,多年不知姑老爷、姑奶奶的消息,今日特访问至此,决要一见。若姑老爷公出,便要见姑奶奶,你可进去禀知。”那院子听了惊讶道:“原来是舅老爷的公子,请到厅堂坐了,待小人进去传禀。” 蒋青岩便走到厅上坐下,那院子忙走到中门边。那中门都是落锁的,院子击了一声云板,里面方才走出一个老婢子,问道:“有甚话说?”那院子道:“你可去禀知老夫人,说蒋舅老爷的公子在外候见夫人,有拜老爷的名帖在此,你带进去与夫人看。”那老婢闻言,连忙走将进去。 不半晌,又同了三四个丫头养娘一齐出来,将钥匙开了门,向那老院子道:“快请蒋官人到内堂相见,老夫人专等。”那白头院子忙跑过来,向蒋青岩道:“公子,老夫人有请。”蒋青岩忙整衣服,恭恭敬敬走将进去,伴云捧了礼物相随。众丫头养娘依旧将中门锁好了。 蒋青岩将到中堂,华夫人走近前来,一把搀住道:“侄儿,我与你一别十有六年,怎生得这等长成?不想你还记得我做姑娘的了。”蒋青岩且不回言,纳头便拜道:“久违姑母大人尊范,负罪良多,今得相见,喜出望外。”华夫人再三将蒋青岩扯起。蒋青岩随将礼单呈上,华夫人道:“你我至亲,不须行这套礼,留待你姑父回来璧谢罢。”将礼单递与手下丫头收过,然后让蒋青岩坐了。蒋青岩看华夫人虽然年已望六。却还十分精健,因想起自己的父母,不觉惨然。华夫人问及哥嫂,闻得已经亡过多年,十分伤痛。 茶过三巡,姑侄两人各将亡国以来十五六年中行藏出处说了一遍,彼此叹息一回。蒋青岩故意问道:“十六年来,不知姑娘曾生过几位表弟?”华夫人闻言,不觉长叹一声道:“侄儿,你休提这话,你姑父生平无甚过恶,不料上天竟不肯赐他一个后代,仅生得三个妹子。”蒋青岩闻言道:“原来如此。既有三位妹子,何不请出来相见?”华夫人道:“她少不得出来拜见哥哥,只怕梳妆尚未完哩!”当时吩咐手下一个丫头道: “你去看三位小姐梳洗完备未?道蒋官人在此,请三位小姐出来相见。”丫头领命去了。华夫人即吩咐厨下收拾酒饭。不一会,那丫头来回复道:“三位小姐都晓得了,待梳洗完备,同来拜见。”这蒋青岩听得满心欢喜,单候相见。 却说昨日园中的那位佳人,便是华刺史的长女柔玉小姐。 那绿衣女子是华家的家生女,幼失父母,华夫人爱她生得清秀聪明,养在身边,如同骨肉,名唤韩香,一家上下都叫她做韩姐。华刺史几番要收她,华夫人不肯,要将她嫁一个单夫独妻。 这韩姐和柔玉小姐极好,每日只在华夫人前走一走,便来和柔玉小姐一处行住,坐卧不离。因此,也识字能文。柔玉小姐凡有甚心事,都不瞒她。那青衣女子,名唤绛雪,是从小服事柔玉小姐的婢子。这韩香、绛雪和小姐三人都同心合意的。昨日,柔玉小姐见蒋青岩的人品才学,心下一分爱慕,不好说出,韩香也看破几分。这日韩香听得夫人有个侄儿到了,忙到屏门后张了一张,见是蒋青岩,心下着了一惊道:“奇怪,奇怪!这生原来是夫人的侄儿。”忙向后面妆楼上来,向柔玉小姐道: “小姐,你道奇也不奇?蒋家官人就是昨日园中的那蒋秀才。”柔玉小姐闻言,惊喜道:“昨日说他姓蒋,彼时我不曾留心问得,原来就是蒋家表兄。倒是我们昨日不曾有甚行径落在他眼里,不然,被他笑杀!”韩香笑道:“早知是自己兄妹,便留他多做几首诗也不妨。”柔玉小姐道:“于今既是兄妹,后面请教他的日子正多哩!”绛雪在旁笑道:“韩姐,只怕他要告诉夫人,说我昨日拿他当贼哩!”柔玉小姐也笑道:“休得乱说,恐人听见。” 正说话间,一个丫头走来说道:“二小姐、三小姐都在浣霞亭上,待小姐同去见蒋官人。”柔玉闻言,忙去换衣服,打扮得沉鱼落雁,比昨日又胜几分。绛雪相随,韩香也在后同行,竟望亭子上来,只见掌珠、步莲二位小姐也打扮得如花似玉,一齐上前接住,说道:“姐姐,我们今日得了一个哥哥,大家同去看是个怎生模样的人。”柔玉小姐道:“他是大家子弟,幼时又有舅舅的教训,料不俗恶!”说罢,同到屏门背后,先着绛雪去向华夫人说知。华夫人道:“我儿,你们快走出来,见见你蒋家哥哥。” 这三位小姐都低了头,一步一步,就如仙子乘云一般,香风渐渐,轻轻走到堂屋中间。三人朝上并肩站了。蒋青岩忙立起身来,向她姊妹三人深深作了三个揖,她姊妹三人一齐答礼。 左右搬了三张椅子安在夫人下首坐了。 华夫人指着三个女儿向蒋青岩道:“这是大孩儿柔玉,这是二孩儿掌珠,这是三孩儿步莲。”蒋青岩道:“姑娘虽是无子,有这般三个妹妹,何愁晚景!”华夫人道:“侄儿,你不知你这三个妹子,都十分聪明好学,若是男子,倒也都是功名中人。”又指着柔玉小姐道:“你这大妹子的笔下,着实来得的,便是你姑父还要让她三分哩!于今贤侄到此,她正好请教了。”蒋青岩道:“小侄生性愚鲁,幸戏有这等高才的三位妹子,小侄从今指示有人矣!但不知三位妹子所许何人?”华夫人道:“还未许哩!你姑父爱她三人如珍似宝,定要选天下第一等才品兼全的方才许他,因此迟迟。”蒋青岩道:“有理,有理。于今世上多半是村儿俗子,若一误听人言,不但可惜,且令才女抱恨!” 这三位小姐听得说到这事上,一个个都面红耳赤。夫人知他心事,只得止了。 蒋青岩看那柔玉小姐,正是昨日园中相遇的那位佳人,柔玉小姐偷看蒋青岩,也正是昨日那秀才,彼此心中暗喜,只不好说出。蒋青岩又看那掌珠、步莲,二小姐都生得容颜绝世,比着柔玉小姐相去不过毫厘。譬如春兰秋菊,各有其妙,正不必分其优劣也。 闲话之间,丫头养娘摆出早膳来。正待举箸,忽闻云板声响,外面传道:“老夫回了。”话犹未了,见华刺史早已走进中门,口中问道:“蒋大官人在哪里?”这蒋青岩连道:“侄儿在此,特来拜望姑父!”忙起身迎住,彼此让进中堂,从新待茶,各叙寒温。华夫人在旁说道:“侄儿早到,尚未用饭。你且陪他吃了饭再叙。”华刺史闻言,忙叫抬过饭来,至亲六人同吃。 饭罢,三位小姐各回绣房去了,只剩华刺史夫妇同蒋青岩三人,坐谈往事,各感叹悲伤。华刺史道:“老夫只因读书一场,少忝科甲,受了前朝大恩,不能身殉国难;苟全性命,避祸山林。几欲遣人探取令尊令堂消息,又恐被人知我行藏,所以中止。不料令尊令堂竟作古人,可叹可伤!我也只待你三个妹子出嫁之后,我便同令姑母结个小庵,参禅学道,不复问人间事矣!敢问贤侄,曾有家室否?”蒋青岩道:“国破亲亡,此事尚未提起。且婚姻一事,不但女子择人,即男子亦未可苟就!若浪听媒灼之言,则误人多矣!杭城内外,也有许多贵家大族,反屡屡与愚侄说亲,愚侄坚辞不允。只因愚侄无意功名,若一入贵显之门,恐未免随波逐流,有负先人明德,所以迁延至今。”华刺史连连点头道:“此论最高,吾侄可谓孝子矣!但夫妇一伦,亦非小可,也不宜过缓。”华夫人笑道:“只恐世上要寻一个配得贤侄这样才品的也少哩!” 正说间,一个丫头拿了蒋青岩的礼单,双手递与华夫人道: “这是先前蒋官人的礼帖。”华夫人道:“倒是我忙了。”忙接过来,递与华刺史。华刺史看了,说道:“吾侄何以客气至此!自家至亲,相承远顾,已觉可感,这厚礼决不敢领!”蒋青岩道:“一芹之敬,望姑父姑母莞存!”华刺史见礼单上有诗扇一柄,说道:“老夫正要请教佳咏,谨领诗扇足矣,其余谨璧还!”蒋青岩再三相强,又收了绵纱四端。蒋青岩吩咐伴云去取礼进来,伴云领命,不一会,将纱取到。华刺史忙将诗扇展开观看。那诗道: 国亡中表散他乡,满目春山惹恨长。 君父大恩俱草草,亲朋高谊久茫茫。 人情共望刘皇叔,丘壑深藏张子房。 今日登堂须细认,儿时相见恐相忘。 华刺史看罢,称赞道:“淋漓感慨,令我悲恨交集。吾侄品既超群,才复绝世,只可惜生非其时。虽然吾侄年方弱冠,异日定是黄金台上人,只恨老夫不及见矣。”三人深谈忘倦。 厨下人来禀道:“酒席齐备,不知是摆在园中还是内宅?”华刺史道:“就在这内堂罢!”青岩道:“既有盛席,又有名园,何不携去一游?”华刺史道:“荒园久未洒扫,迟日再当奉屈。” 说罢,众丫头仆婢一齐走来,抬过两张桌子、六张座位。 华刺史吩咐众丫头婢子道:“蒋官人是至亲,此后家中大小,却不须回避。”此时,众侍妾们都立在屏后,不好出来,听见这一句话,大家一齐走到左右立了,都偷眼去看蒋青岩。连韩香也来看了几次。此时,蒋青岩身在红粉丛中,真个健脾。只望那三位小姐到来,他拼了痛饮。 不一时,酒到,华夫人着婢子去请三位小姐。那婢子去了半晌,走来向华夫人耳边暗暗说了几句,华夫人笑道:“我晓得她三人从不饮酒的,不来也罢。”蒋青岩闻言,把十分高兴减去九分。华刺史起身安了席,三人坐下,侍妾筛上酒来,饮过几巡。蒋青岩渐觉精神困倦,又见日已西斜,再饮数杯,便起身告辞。华刺史道:“老夫倒不曾奉问,难道吾侄的行李不曾带到舍间来么?”蒋青岩道:“小侄来时,有两个相契的朋友,要同小侄来游览山水,行李同在一处,因此,尚未携来。 待小侄今夜回去,与那两个朋友说了,明日搬过来罢!”华刺史道:“既是吾侄的朋友,何不同到舍间盘桓几时,也带拿老夫开开笑口?”蒋青岩道:“那两个朋友今日也要求进谒,因恐姑父谢客,所以迟疑未至。姑父若肯推爱,须写两个名帖,着一人同小侄去请他们。他两人一个姓张,是张吏部之子,名平字澄江;一个姓顾,是顾司徒之子,名成龙字跃仙,都是高才妙品,少年意气之人。”华刺史道:“既然是高才年少的人,老夫一发要会了。”即忙传进一个院子来,吩咐:“快去写两个眷弟的名帖,同蒋官人到下处,去请那张、顾二位相公,明日同搬行李到宅里来住。”院子领命去将名帖写了,在外伺候。 华刺史携了蒋青岩的手,送到大门外。 蒋青岩作别而去。一路上,想那三位小姐不出来陪他饮酒,甚不快意。又转想道:“她是女孩子家,从不曾见生客。我虽至亲,却是初会,便不出来,也难怪她。于今姑父既约我到他宅中去住,后面日子正长。俗语道‘日近日亲’,自然渐渐亲热,我看姑父,姑母待我的意思甚厚,十分爱我,将来若得个人儿从中说合,待我与柔玉小姐成就百年之好,我蒋青岩愿拜他八拜。”又想道:“不难,不难。姑父和柔玉妹子都是擅风雅、有眼目的人,只须我做些诗文,惊她一惊,也自然着我的道儿哩!”说时迟,走时快,那轿子儿已到下处了。 张澄江和顾跃仙一齐接住,问他认亲的事如何,蒋青岩欢天喜地细细向两人说知,又道:“家姑父闻两兄在此,嘱小弟致意,道他多年不出门拜谒,差院子敞持名帖,前来叩请,约两兄明早同小弟移行李到他宅中,盘桓几时,一同回去。”那华家的院子忙将名帖呈上。张澄江和顾跃仙向蒋青岩道:“令姑父小弟素未谋面,何敢唐突相扰?”蒋青岩道:“两兄与小弟情同骨肉,吾亲即若亲,况小弟已替两兄道意了,去有何妨!”张、顾二人都因有那自观和尚诗在心头,巴不得同去,及闻蒋青岩之言,忙忙转口道:“既是长者见爱,何敢固辞?明早同行便了。”当下向华家院子道:“多拜上你老爷,我们明早和蒋相公同来便了。”那院子领了回话去了,不题。 却说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同吃了夜饭,张澄江低低问蒋青岩道:“吾兄今日见那两位小令妹,生得如何?”蒋青岩道:“皆绝代人也。”顾跃仙闻言笑道:“若此处无甚光景,回去拿住自观和尚,打碎他的光骷髅。”彼此谈笑至二鼓,方才就寝。 次早起来,收拾行李。张、顾二人各写一个眷晚生的名帖并礼单,吩咐院子,叫了脚夫,挑了行李。他三个主人也不乘轿,一路携手而行。一路上的人,见了他三人,都道潘安再世、宋玉重生。行了不一会,到了华府门首。华家的院子先去通报,华刺史整衣出迎。走进大厅,叙礼已毕,张、顾二人呈上礼单。 华刺史接过,递与院子,叫写两个璧谢帖,然后看座。张澄江首座,顾跃仙次之,蒋青岩又次之,华刺史北面陪着。 茶过三巡。华刺史道:“昨闻舍内侄道两兄才品、门第,急欲一晤。且是旧日通家,不知两位令尊健饭么?”张。顾二人一齐打恭道:“先君去世多年了。”华刺史叹道:“国亡世乱,故旧亲朋凋零殆尽,令人可悲可叹!两兄如此英年妙品,指日定成大器。老夫何幸,得观芝字!”张、顾二人齐声道: “后生失学,今幸因青岩兄之缘,得拜阶下,惟老先生进而教之!”四人叙了半晌。 华刺史细看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浑如三座玉山,朗然照映,暗暗称羡道:“不意世间有此等俊人!”当下吩咐将他三家的行李安在东边书院里。又唤过一切院子书僮来,吩咐道:“蒋官人是至亲,张相公、顾相公是尊客,你们都要敬谨,不得放肆。”又派了三个书童、三个院子轮班在书院中传递茶水,听候使唤。吩咐完备,蒋青岩立起身来道:“小侄们也要到书院中走走。”华刺史即便相陪,前边书僮引道。 四人一齐走过天井,进了东边一个竹门,又行过两条竹径,才到书院。只见书院中门径曲折,洒扫得一尘不染;中庭两边,种有十来株绝大桐树。此时正是深春,那桐叶新发,把纸窗儿都映得碧绿。那窗前的芍药初开,香风扑面;那几榻之精、书画之富,不可言尽。怎见得,有词为证: 阶下梧桐滴翠,庭前芍药流香,牙签万轴拥胡床,几榻炉瓶雪亮。隔树莺声宛转,衔泥燕子匆忙。文房四宝最精良,卿相神仙不让。 ——右调《西江月》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看了,都道是高人之居,与众不同。再到后面,又有一个亭子,四围修竹,亭面临水,亭上钉了一匾,写着“栖凤轩”三个大字。蒋青岩和张、顾三人见了,暗暗着了一惊道:“‘三凤’之说应矣!”三人相视大喜。华刺史看见他三人爱这亭子,便吩咐院子移座,俱到亭上坐谈。 少顷,饭至,摆在亭上。饭后,蒋青岩独自进去候过华夫人,出来相与闲话,书僮在旁焚香煮茗。他少长四人谈今论古,畅叙幽怀。华刺史见他三人口似悬河、腹如武库,心中惊羡非常。当夜盛席相娱,又下了请启,请明日游园。蒋青岩心下甚喜,暗暗打算明日到园中偷空去寻前日的旧事。酒散后,一夜睡不着。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 乱离鼎革情事写得如见,华刺史云“国亡世乱,故旧亲朋凋零殆尽,令人可悲可叹”,语极情真,非身历其境者,不能道一字。 第四回 楼下潜身听私语 灯前遣闷谱琵琶 词曰: 花影疏疏,人悄悄,画楼灯火辉煌。院门偷启探娇娘,关心无限意,私语对韩香。 多少新愁驱不去,琵琶几代兴亡。《后庭》一曲更凄怆,赠诗题白练,绝伎许谁行? ——右调《临江仙》 话说蒋青岩见华刺史请他到园中游赏,一夜打算重寻旧事,并未合眼。次日午间,华刺史亲来约他三人同到园中。蒋青岩千方百计要脱个空儿到小姐的妆楼下望望,怎奈华刺史到处相陪,再不得抽身,因口占一绝道: 往事依稀在目前,百花深处有婵娟。 重来不许刘郎见,绣幕珠帘尽悄然。 这日,从下午上席,直饮到起更方散。 从此,华刺史日间陪他三人谈笑,夜间陪着饮酒,乐此不疲。不料,老人家的精神有限,一连数日便累起一个劳碌病来。 食少睡多,不能到外面相陪,凡事都是蒋青岩代劳。 一日,蒋青岩想道:“我此来之意,专为那柔玉小姐。于今住已多日,终朝闷坐,没得一个法儿和那小姐一诉衷肠,大非本意。”想来想去,全没计较。因到那书院后面去闲步,见旁边有一所高楼,蒋青岩便走上那楼去。推窗四望,只见这楼与那花园仅隔一墙,那柔玉小姐的妆楼也隐隐在目中。蒋青岩见了,忙下楼来到墙边,四下观看,见那西边墙角头有一个门儿,锁在那里。蒋青岩便寻着一个书僮问道:“这门儿通着甚么所在?”那书僮道:“这门外便是后园。”蒋青岩道:“既通后园,为甚么却锁了?”书童道:“因与内宅相通,故此闭锁。”蒋青岩闻言,口中不语,心下暗暗喜道:“有计较了。”当夜,将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劝醉了,打发去睡。待众书童院子都睡尽了,蒋青岩携了自己箱上两钥匙,轻轻走到那后门边,去套那门上的锁。却也作怪,这钥匙就像原是这门上的一般,一套便开了。青岩喜不自胜,忙将那锁儿虚锁在门上,闪出后门,反手将门掩了。 只见门外昏黑如漆,摸不着路径。定眼半晌,望着灯光亮处一步高一步低走上前来。打从厨房边经过,听得绛雪的声音。 蒋青岩住了脚,听她说甚言语。那绛雪道:“快些,快些。小姐不吃夜饭,要汤静手哩!”灶下一个老婢忙起身来,舀了一盆汤,绛雪手拿了一个纸灯出了厨房门,竟望南去。 青岩捕着影儿随了她两人转过一带竹篱,才是柔玉小姐的妆楼。里面灯光闪烁,蒋青岩不敢进去,闪在黑影里立住,让绛雪和那老婢先进去了,他才到门背后站着,望着绛雪忙忙将汤倾在一个铜盆里面,捧上楼去。那老婢自回厨房去了。蒋青岩听着柔玉小姐在楼上净了手,又听得一个女子净手。那女子的声音却是韩香。韩香一边净手一边向柔玉小姐说道:“小姐,我昨夜替三位小姐得了一个佳兆!”柔玉小姐道:“是梦见我姊妹们做了官么?”韩香道:“我梦见三位小姐各跨了一只彩凤,齐齐飞向云中。”我醒来细想:“这梦甚佳,三位小姐指日定得佳婿。”柔玉小姐长叹不语。韩香道:“我看前日那蒋家官人的人品,真个世上罕有,且又负大才,若三位小姐得婿如此,也便足了。昨闻老爷说,那同来的张、顾二人,也是风前玉树哩!”柔玉小姐住了半晌,说道:“老爷连日身子欠安,蒋家哥哥在此,不知早晚茶饭及时否?”韩香道:“夫人时刻查看,谅无人敢怠慢他。只他年已二十,为甚不寻个佳偶?想多因才大眼高之故。”柔玉小姐闻言,低头不语。 却说蒋青岩自绛雪捧汤上楼之时,老婢已去,便轻轻走上楼门暗处,侧着身子儿站立一旁,将柔玉小姐和韩香俩人说的话句句听得明明白白,心中喜道:“不料小姐这般念我,那韩香也这等着意于我,真个难得。”再偷眼细看小姐房中,好生齐整。怎见得: 锦帐罗帏,象床鸳枕。衣香逐炉,烟而氲氤;火树映容,光而逸韵。图书万卷,围绕着一个佳人;花柳三春,耽误了千金娇女。灯儿下悄语多情,门儿外相思几许。 此时,蒋青岩魂消魄荡。再看那柔玉小姐坐在灯光之下,浓妆尽卸,越显得千娇百媚。便是那韩香,也觉娉婷可喜。 蒋青岩欲待上前和柔玉小姐说几句衷肠话儿,又碍着韩香在侧,千思万想。只见小姐愁眉不展,情绪萧条,韩香道:“妾观小姐连日情绪不快,不知有甚心事?”小姐道:“偶尔不畅,连我自己也解不出,不知为甚?”韩香笑道:“小姐的心事,妾猜着几分。于今小姐便愁烦也难济事,况凡事俱有定数,待妾与小姐宽解宽解如何?”柔玉小姐道:“你有甚法儿宽解我的愁肠?”韩香道:“妾近日新谱得几曲琵琶,前日曾弹与老爷听,蒙老爷赏鉴,尚未请教小姐。此时夜深人静,待妾去取来弹一曲,与小姐遣闷,或者遣得些儿也未可知。”小姐道: “此事甚妙!只恐母亲一时唤你,不大稳便。”韩香道:“不妨!妾来时已见夫人安寝了。” 柔玉小姐闻言,忙唤绛雪点火。叫了数声,绛雪方从梦中惊醒,走到跟前道:“适才可是小姐唤我?”小姐笑道:“你这妮子,怎么一些心事也没有,恁般好睡?快些点火,跟韩香姐去取琵琶来。”绛雪走去燃了一个纸灯,同韩香下楼。蒋青岩早已躲往楼下去了,让韩香和绛雪过去,大着胆子竟上楼来。 柔玉小姐正背着身子在香几边添香,忽听得脚步响,忙忙转回头来,见是蒋青岩,一时回避不及。蒋青岩恭恭敬敬望着柔玉小姐一揖道:“贤妹,拜揖了。”柔玉小姐正色道:“夜阑人静,哥哥却从何处混入我卧室?哥哥即不避嫌疑,独不畏礼法乎?”青岩道:“客枕无聊,偶尔间行,望见灯光,不觉信步至此,听得贤妹声音,特来相访,并谢前日园中宽纵之恩与适间关念之德,兼有独作请正。不知贤妹如此相拒之深,即嫌疑礼法,亦当为多情人恕耳!乞客少坐,略诉衷肠。”青岩口中说着,身子便要坐下。柔玉小姐慌忙道:“哥哥快去。婢子从人即刻到来,倘被她们撞见,不但有损于哥哥,亦且遗冤于小妹。如再迟延,小妹即去禀知爹娘,哥哥那时休要见怪!”正说间,远远听见韩香和绛雪的笑声。 蒋青岩忙向袖中取出一张诗稿,放在桌上,飞奔下楼去了。 吓得柔玉小姐心中突突的跳,忙将诗稿藏过。韩香和绛雪早已来到。蒋青岩躲在暗中,看着韩香双手把着一张精致仿古的琵琶,笑盈盈和绛雪同上楼去。歇了半会,然后才听得调弦定响,渐渐弹入正调。弹得指尖儿飞舞,纷纷攘攘,恍如金戈铁马之声。 柔玉小姐道:“此非项王垓下之战乎?不然,胡为壮然以悲,凄然以怒耶?”再一转其声,将断不断,欲离不离;儿啼母泣,风高马嘶。小姐道:“此非《十八拍》之遗音乎?不然,何以夷犹不决,相恋将离耶!”又一转其声,如思如慕,如寄如诉;悄然而深,神情飞度。柔玉小姐闻之,不觉长叹道:“此《凤求凰》减调也。请止勿弹!”韩香道:“小姐真神人哉! 昔日文姬辨琴,至今传为美谈。今日小姐似又过之。小姐既不乐听此曲,妾尚有新曲一套,请小姐静听。待妾细弹。”此时,天已将三鼓了。 那韩香再整冰弦,冷弹慢拨。这一曲比前三曲更觉难听。 其中声响,有似兵败将死、君亡臣窜者;有似老监呼天、宫娃泣夜者。这一弹连那窗棂儿都弹得摇战,灯影儿都拨得昏黄。 怨恨悲伤,万端交集。柔玉小姐不觉声音哽咽,说道:“此曲何以伤心至此?岂雍门之琴,渐离之筑乎!我不忍听。”此时,蒋青岩在楼下听得此曲,亦忍不住潸然泪下。 那韩香弹了一会,停了手,问道:“小姐知此曲乎?此前朝《后庭花》也!”柔玉小姐道:“原来是亡国之音。若一再弹,令我心碎。姐姐,你这一手琵琶,真可谓千秋绝技!”韩香笑道:“妾本意欲与小姐遣闷,不料倒添小姐的感伤了。今日既承小姐见赏,敢求不吝珠玉,见赠一诗,也不枉了妾年来学习的苦心。”柔玉小姐道:“诗却容易,只恐赞叹不尽。今夜夜已深了,料难成寐,我们作个竟夜闲谈,你一边啜茗焚香,我一边做诗,你意下如何?”韩香喜道:“如此韵事,有何不可!妾替小姐捧砚,求小姐多做几首。”柔玉小姐道:“你但说要几首,我便做几首赠你。”韩香笑道:“妾虽然是这般说,也不敢十分苦劳小姐的心。适间止弹得四曲,只求四首便够了。”柔玉小姐听了,也笑道:“斫望不奢,也好打发。”韩香忙来磨墨。 这柔玉小姐真个才情敏捷,一壶香茗才熟,四首新诗早完。 向韩香说道:“诗已成了,待我去寻一幅松绫写来相赠。”韩香惊道:“小姐,你敢是曹子建的后身么?怎生神速乃尔?”柔玉小姐轻移莲步,到箱中取了一幅白绫,约有二尺来长,放在桌上,拂得平平的,将那玉笋般的纤指拈着霜毫,一会写完,却是四首七言绝句。那字儿写得宛如簪花美女、步月婵娟,好生可爱。韩香接到手中,将这诗一句句娇声朗诵。 头一首道: 聪明端是女中豪,学得琵琶绝世高。 一曲项王垓下战,悲歌叱咤响弓刀。 其二 谁遣文姬去复归,曹公高谊古今稀。 闺中妙手弹偏苦,母泣儿啼泪满衣。 其三 绣阁宵深影不孤,琵琶如诉绕庭梧。 弦中且止求凰曲,惭愧文君已二夫。 其四 一曲新声不可闻,歌残金镂泪纷纷。 君王旧宠风流甚,辇道闲花怨夕曛。 韩香诵罢,喜不自禁,走向柔玉小姐跟前,深深拜谢道:“儿女小使,蒙小姐赐以珠玉,感荷良深!”柔玉小姐笑道:“巴音俚句,尚恐不能尽其万一,何足言谢!” 此时,蒋青岩尚在楼下,将这小诗一句句都听得明白,记得清楚,暗暗称羡不已。却见夜已深沉,只得东转西撞,回到书院中去了。这夜,韩香与柔玉小姐同榻。 青岩回到书院中,将后门依旧锁了,轻轻摸到自己榻上睡下,细想这夜的光景。也依了那柔玉小姐的韵,和了四首。又想到:“我适才听那小姐想念之意,甚觉关切,只是她为人正气,不是个可以苟合的。我于今直索想一个法儿,打动我姑父方是上策。”千思万想,在枕上反覆不寐,直到天明起来梳洗完备,将夜间和韵的诗写了一斗方,自己拿着,细细观看。 那诗道: 其一 自负风流气本豪,仙娥遇后眼偏高。 相思远甚吴江水,不畏并州快剪刀。 其二 苧萝山畔欲忘归,谁道夷光旷代稀? 夜向妆楼偷半面,似多春恨不胜衣。 其三 女伴挑灯兴不孤,可怜孤凤立庭梧。 琵琶拨尽伤心事,羡汝知音胜丈夫。 其四 细语关心我恰闻,相思从此更纷纷。 月明春老缘犹蹇,辜负朝光与夕曛。 蒋青岩自己看了一回,将斗方藏在一边,然后换了衣服,竟进内堂,来向华刺史问安。恰好遇着柔玉小姐姊妹三人走出华夫人的卧房来。蒋青岩忙忙上前作揖,那姊妹三人也不回避,都道了一声:“哥哥,万福。”只有柔玉小姐因夜间的缘故,羞得那白玉般的脸儿从耳根边直红到面门,两个妹子不知就里,只认作是姐姐怕羞,也低着头一齐去了。 众丫头侍妾看见蒋青岩,忙去报知华夫人和华刺史。华刺史吩咐“请进卧房”。蒋青岩到卧房中问候了一回,知华刺史病体已愈,用了茶,便回到书院中来。张澄江和顾跃汕闻得华刺史的病体好了,都甚是欢喜,向蒋青岩道:“小弟等待令姑父出来,观其动静,却要回去,恐家母悬望。”蒋青岩道:“小弟的意思也正如此。我们同来,还须同返。”按下不题。 且说柔玉小姐因早间撞见蒋青岩,坐在绣房想道:“那蒋郎昨夜虽然唐突,却也是个情种。只是将我华柔玉看差了。我岂是私期苟合之人?他若能央一个媒妁向我二亲道意,也未必不成。我要递一个口气与他。”奈又无人可托,且是女孩儿家,羞答答不好意思,想了又想。忽然想起道:“他临夜有诗在此,要我和他的,我取出来看看。”立起身来,先将楼门儿关了,然后向箱中取出蒋青岩的诗来展开,从头细细看来,再三吟哦,不觉低声赞道:“绝妙好诗!我华柔玉若得配此人,也不辜负了我的才学。我不免将他这诗和了,里面微露此意,教他竭力图谋。得便递与他,却也无妨。” 当下,拈起笔来,也不思索,一首一首和将去。不多一会,将那四首都和完了,取过一方花笺,写得端端楷楷,也不落款,自己拿在手中,低低吟诵。那诗道: 其一 几年庭院闭东风,自信人间路不通。 芳草浑将衣带绿,山花闲映玉钗红。 莺儿隔树传音巧,燕子窥帘语路同。 谁遣寻春来此地,题诗错拟蕊珠宫? 其二 高楼计日怕春归,满目春花已渐稀。 蝶梦有情常恋树,蛛丝无力故牵衣。 堂前旧识来双燕,竹上新斑想二妃。 静卷珠帘无个事,夕阳山顶慕云飞。 其三 聪明未敢拟前人,学得吟诗暗惜春。 团扇偶题工尚浅,霜毫无法笔难伸。 怜才喜遇风雷手,问字惭为闺阁身。 白雪调中休见狎,红裙着地不沾尘。 其四 三春花月几多时,蝶使蜂媒怪尔迟。 每以私奔轻卓女,频将自荐笑西施。 怜君客枕应含恨,念妾深闺亦锁眉。 不见东风桃李树,回头花落子迟迟。 柔玉小姐将诗吟咏了一遍,低声唤道:“蒋郎、蒋郎,天若使我是个男子,与你并驱中原,也不知鹿死谁手?” 说罢,正要封了,以待便中致与蒋青岩。忽闻楼梯响,知有人上楼,柔玉小姐忙将诗稿藏过一边。只见韩香急忙忙走到跟前说道:“小姐,不好了,祸事到了!”柔玉小姐闻言,吓得面如土色。 不知是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 华柔玉不但才色过人,且能守身如玉,可敬,可敬!其听琵琶与和韵诸诗,允称蒋生劲敌。 《蝴蝶缘》卷之一终 第五回 假女婿成真女婿 恶姻缘变好姻缘 词曰: 春事多阑,相思不断,权门忽地求姻缘。暂将才子认东床,哪知竟遂东床愿! 彩笔惊人,珠帘隔面,浙东三凤同羡。想应瑞为此人来,一龙绣虎筵前献。 ——右调《踏莎行》 话说那柔玉小姐听得韩香之言,一惊不小。忙忙问道:“我家隐居深山,有甚祸事?”韩香道:“小姐还不知么?这件祸事却是从三位小姐身上来的。朝中有个权臣越国公杨素,他是隋家开国元勋,权倾中外,性极刚戾。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有三位小姐?于今特差一个官儿赉了聘礼来到,说他越公闻得三位小姐皆是倾国倾城之貌,要求一位与他儿子做亲。若肯依允,便无他说;倘若不允,他便要下手我家哩!” 柔玉小姐道:“天呀!此事如何是好?”韩香道:“小姐莫恼。于今却又恭喜小姐了。”柔玉小姐道:“你敢发痴么?既是这般祸事到了,安有喜事?难道老爷将我许了杨家不成?” 韩香道:“不是,不是,老爷见杨家人到,一时无计推脱,只得权将蒋官人假作大女婿、张官人假作二女婿,顾官人假作三女婿。我想别事都数假得,这些事可是权假得的?三位小姐定属他三人,恰好小姐许了蒋官人,岂不可喜?”柔玉小姐闻言不语,韩香道:“待妾再去打听,看老爷怎生打发那差官起身,再来报与小姐。” 话分两头。再说华刺史备了千金厚礼送那差官,托他婉辞;又请出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来与差官相会。那差官见了他三人,心中想道:“闻他三个女儿都是国色,这三个女婿也都是天人。若比俺那杨公子,比得他们哪一件来?于今这华老既送我恁般厚礼,我自当替他婉辞,倘越公不信,也只索由他。” 当夜,华刺史盛席待那差官,蒋青岩和张顾三人相陪。他三人此时欢喜非常,尽情痛饮,料想这段姻缘一定是要弄假成真了。胸中倒觉感激那杨素老儿。次日,打发差官回头去了。 华刺史进到中堂,与夫人愁眉对道:“我们隐居深山,只道可以全生远害,不料那权臣还放我不过哩,于今虽是蜇时回他去了,不知后事如何?我想三个女孩儿都已长成,蒋家郎君和那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品格不凡,门第相敌,只不曾面试其才。我昨日既将他三人抵答那差官去了,他三人未必不信以为真,我倒不好处得。我的意思,今夜备一个酒席到书房中。 与他三人作谢,席间便考他们一考。若是才学超群,我便认真将女儿许他,不知夫人意下如何?”华夫人喜道:“老爷所见极是。妾身初见蒋官人儿的人品,闻他未曾娶妻,妾身就要与老爷商议,要将柔玉孩儿许他。因老爷抱恙,未暇及此。后来又闻得那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的人品都出类超群,若使三个孩儿得嫁了他三人,真是快事。料他三人定有真才实学,也未必便考得倒他。妾身即刻就去吩咐厨下备酒便了。”华刺史听罢,起身走出书院中来。 却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也正在那里商量。蒋青岩道:“我们三人在此,原无他望,单为想着这段姻缘。小弟细观察姑父昨日的举动,多半是借我们行权,其实未决,他夜间必出来陪我们饮酒,两兄都要着实恭敬,认真翁婿,看他怎生说话?万一他口气不改,我们便各寻一物为定。”张澄江道: “我有琥珀鸳鸯扇坠一枚。”顾跃仙道:“我有碧玉镇纸一方。”蒋青岩道:“我有秦时官镜一面。” 正说间,伴云走来报道:“姑老爷来了。”蒋青岩和张、顾三人一齐来迎住,果然比往日加倍谦恭,张澄江定不肯与华刺史对坐。华刺史道:“今日何以过谦至此?”张澄江道:“往日是通家子侄,还可假借,今日仍翁婿至亲,名分有在,岂敢僭越?”华刺史闻言,笑而不答。彼此谦之再四,华刺史也无可奈何,只得说道:“老夫昨日受权,借两兄作退兵之计,婚姻之约,尚容思议!两兄何以这般认真?”顾跃仙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天下事皆可以行权,曾未闻权作夫妇之礼。令爱小姐虽是千金艳质,晚生辈亦非碌碌庸人,若恐胸中抱负疏浅,听凭老先生当面考试便了!”华刺史道:“老夫所以疑俟之故,正为此耳!观两兄人品气概。自是高才饱学,老夫信之久矣!但小女病在略知文墨,都要老夫当面请教一番,她才深信。”张澄江道:“如此极妙!且择人而事,自古贤女皆然。请老先生即刻命题限韵,限以时刻。”华刺史道:“如此,请坐了,待老夫进去就来。” 华刺史忙进内宅。向华夫人道:“那张、顾两生,十分将婚姻之事认真,情愿面试。夫人,你可速去吩咐厨子将酒席摆在大厅上,将屏门边都挂了帘子,你领三个女孩儿坐在帘内,观他吟咏。”夫人闻言,一面唤过韩香到跟前,与她说其缘由,叫她去请三位小姐整妆,到前厅去看三个才子做诗;一面催厨下摆酒。华刺史自己走到房中,向书架上取了三张锦笺,笺上都写的诗题,题下限了韵,一样折得方方的笼在袖中。又唤韩香来吩咐道:“外面上席之时,你可携了琵琶,在帘内听我挥使。”韩香领命。 外面书僮进来禀道:“厅上酒席已摆设齐备了,屏门上的湘帘已挂了,请老爷安席。”华刺史随即起身,走到厅上,着院子去请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上席。他三人忙整衣冠,喜孜孜前来听考,一齐来到厅上。华刺史笑脸相迎,一个个打拱安席。四人坐定。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见帘内隐隐约约,那香气一阵阵飞透出来,知道是三位小姐在内看他三人吟咏,三人一发添了许多诗兴。酒过三巡。华刺史向袖中取出那三张锦笺,捏在手中,向张澄江、顾跃仙二人说道:“老夫放肆了。拈有三个题目在此,连青岩舍内侄也要请教一二。”蒋青岩笑道:“如此方见姑父公道。”华刺史道:“老夫还有一说,舍下有一义女,善弹琵琶。于今老夫请她在帘内,待三位题目到手,会她弹一曲来陪,如曲终而诗不成者,听罚。”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道:“此事极妙,可作将来一段佳话。”华刺史然后将那三张锦笺放在一个大花瓶内,向他三人问道:“三位年齿孰长?长者可先阄一题。蒋青岩闻言,便向张澄江、顾跃仙拱手道:“小弟告僭了。”说罢,伸手向瓶中取出一张锦笺来,笺上写着题目“西子采莲图得子”字,五言古诗一首。蒋青岩尚未看完,只听得琵琶已响,一个书僮捧了文房四宝,立在蒋青岩身边。蒋青岩喜孜孜提起笔来,浑如夙构,一挥而就,呈到华刺史面前道:“草率完备,幸赐涂抹!”华刺史连忙双手接过,细细观看。那诗道: 昔日有佳人,芳名号西子。 清晨自烷纱,暮作采莲女。 游鱼各惊散,鸳鸯复高翥。 同伴愧不如,持花谬相比。 花质本婷婷,斯人妙容止。 莫采并头花,双双照溪水。 华刺史看了一遍,击节连声,称赞不已,随即收入袖中。听那琵琶才弹得半曲,华刺史一发敬服。那掌珠、步莲二位小姐在帘内观见,十分骇然,只有柔玉小姐是见过的,虽不惊讶,也暗暗欢喜。 第二个是张澄江,向瓶中取出一笺,展开看时,上写着题“天台采药图得来”字,要七言短歌一章、拟柏梁台体。这里刚刚看完题目,那帘内的琵琶再响。张澄江也不思索,信笔挥成。听帘内的琵琶正弹得热闹哩。张澄江将诗双手送到华刺史面前,华刺史恭恭敬敬接到手中,高声朗诵道: 刘生阮子本仙才,春风采药游天台。 路迷忽见桃花开,洞口仙人带笑来。 云锦衣裳芙蓉腮,问君何日离尘埃? 纤纤手内黄金,劝君痛饮休徘徊。 归来七世人相猜,旧时城郭半蒿莱。 胡麻一饭真奇哉,何不学仙空沉埋? 华刺史看罢,高声赞道:“秀逸高古,允称绝调。老夫何幸,得遇仙才!” 说去,轮到顾跃仙起身向瓶中取出那一张笺纸来,捏在手中,让那琵琶弹完了,方才看题。那题是“题子卿归汉图”,要五言绝句四首,即用‘子卿归汉”四字为韵。那帘内的琵琶早已相催。这顾跃仙不慌不忙,一首一首,写得风行雷动,顷刻间四诗挥就,也送到华刺史面前。华刺史起身接住。 此时,三位小姐及华夫人与那些内外大小男女,知与不知,见他三人下笔如此神速,无不喝彩。那韩香反受他三人的促迫,一时指法错乱。这华刺史也被他三人惊倒。再看顾跃仙这四首诗。第一首道: 自信无不期,入关如梦里。 茫茫十九年,秃节报天子。 其二 故旧半凋谢,重伤去日情。 春风吹白发,后起尽公卿。 其三 攘攘长安城,家家不掩扉。 黄童与白叟,邀看老臣归。 其四 单于感忠远送还乡县。 哀哉律与陵,望子若霄汉。 华刺史看罢,赞叹不已,喜得手舞足蹈,忙忙走下席来,亲到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面前,各奉酒一大杯道:“老夫不知三位乃旷世奇才,;险些儿当面惜过;百年之约,敬遵命矣。” 蒋岩青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出席拜谢道:“后学小子,谬蒙称许东床之选,实愧王郎。但客中苦无厚聘,各有微物一种,聊伐荆钗。”说罢,三人随即同到书院中,去取了那三件宝物来到。各人手捧一物递与华刺史。 华刺史看蒋青岩的是菱花宫镜,澄江的是一枚琥珀鸳鸯坠,跃仙的是一方碧玉镇印,都是罕有之物。华刺史一一记明,吩咐一个书僮去取了一面雕漆方盘来,将那菱花镜压了西子采莲图、琥珀鸳鸯坠压了天台采药歌、碧玉镇纸压了子卿归汉诗,安排停当,唤出韩香到屏门口,吩咐道:“你可将这盘内三件宝物和诗稿送与夫人,教夫人将这菱花镜和西子采莲诗送大小姐、琥珀鸳鸯坠和天台采药歌付与二小姐、碧玉镇纸和子卿归汉诗与三小姐。要三位小姐各以宝物为题赋诗一首来回答。” 韩香一边答应,一边将身子往帘内缩将去了。 此时,三位小姐虽在帘内,因听他父亲受了蒋青岩和张、顾三人的聘礼,含羞入内去了。华夫人乃同韩香进去。只见三位小姐还坐在中堂哩。韩香望着她姊妹三人,恭喜道:“三位小姐,恭喜,贺喜,聘礼在此,请三位小姐收起。”这三位小姐都将脸儿背过一边,低头不语。”华夫人道:“我儿,这是你们终身大事。况那三个才子也是世间难逢难遇的,配着你姊妹三人,正是郎才女貌。我做娘的和你爹爹都十分快意。我儿,你们快快收了去。” 三位小姐只是不动。华夫人只得将那三件宝物照依华刺史的吩咐,替三个女儿按在袖中,说道:“你父亲要你三人各将这宝物赋诗一首回答。此乃父命,你们不可违他,且你们聪明素著,若不做时,那三人只当你们不会做。”三位小姐被华夫人一激,真个一齐回房做诗去了,韩香也随后跟去。按下不题。 却说外面张澄江和顾跃仙向华刺史道:“小婿们于今不是外客了,须要请见岳母老夫人,以便日后来往。”华刺史道: “这也无妨!”便走进里面,向华夫人道:“那张家女婿和顾家女婿要请你出去拜见,我想于今既是至亲,便出去见见无妨!”华夫人闻言,即忙整衣服,唤四个丫头相随,同华刺史一齐走出厅来。 张澄江和顾跃仙忙忙下席,整衣下拜。蒋青岩也在内同拜。 华夫人道:“青岩侄儿是曾见过多遭,不须又拜。”蒋青岩道:“在日是拜姑娘,今日是拜岳母。”华刺史闻言,不觉失笑。华夫人只受了他们俩礼。他三人起来,一并站在下手。华夫人细看这三个女婿,个个都是人中麟凤,不觉喜笑颜开,向蒋、张、顾三人道:“三位贤婿请坐,宽饮几杯。老身有事,不及相陪。”说罢,进内去了。”华刺史在外相陪,翁婿四人尽兴痛饮。 饮到中间,韩香捧了一个盘儿,盘内捧了三张彩笺,写了三首诗,站在帘内说道:“三位小姐的诗在此。”华刺史道:“你只管捧过来。这是三位姑爷,此后不须回避。”韩香只得低了头,捧到席前。华刺史先取柔玉小姐咏菱花宫镜诗付与蒋青岩等三人同看。那诗道: 皎皎凌秋月,菱花两黍成。 秦宫与汉代,成败尔分明。 蒋青岩等三人看罢,一齐喝采。华刺史向蒋青岩道:“这首诗贤婿就收下罢。”蒋青岩连忙收在袖中。 再取过掌珠小姐咏那琥珀鸳鸯坠的诗,到席上同看。那诗道: 千年松柏精,镂成鸳与鸯。 松柏耐岁寒,鸳鸯会双翔。 看罢,也连声喝采。华刺史便交与张澄江收下。 再看那步莲小姐咏碧玉镇纸的诗,那诗道: 玉体本坚贞,好静观书卷。 天风吹不移,色映苔痕浅。 三人读了一遍,亦复赞叹不已。只见顾跃仙亦不待华刺史开口,他便将这诗放在袖中去了。蒋青岩等三人又齐起身向华刺史称谢,又各奉华刺史三大杯酒,说道:“三位令爱高才博学,皆岳父岳母两大人家教,今日岂可不痛饮几杯?”华刺史也不推辞,翁婿四人饮至更深方散。 不说华刺史回入内宅。且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心中万千喜庆,知道那自观和尚是活佛出现。转到书院中,各人取出小姐的诗来,拿在灯儿下,细细吟诵,比读《四书》经传还恭敬百倍,又彼此换看一番,然后各人收藏了,方才去睡。 这蒋青岩和衣睡在枕上,想道:“我今夜这般快意,不知俺那柔玉小姐此时怎生快意哩!”又道:“这时节敢还未睡,我不免再偷步到她那里看她是怎生动静。”便轻轻地走下床来,侧耳四听,只闻酣睡之声,满耳惟有张澄江和那顾跃仙二人在床上吟哦赞叹,喜而不寐。蒋青岩也不管他,自己竟走到房中取了前日和韵的四首绝句斗方,笼在袖里,叉悄悄套开后门,竟望柔玉小姐妆楼下来。远远望见,楼上楼下灯光照耀,笑语喧嗔。蒋青岩不敢从正路去,却从旁边乱草中转到妆楼后面。 只见后面的门儿半掩,蒋青岩将身闪到门边,向那壁缝里细细张看。原来是柔玉小姐姊妹同韩香共四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斗叶子;那绛雪同了两个”丫头在阶檐下煎茶。蒋青岩看着灯光之下,恍如四朵名花,好生可爱。 却说柔玉小姐正是临生之时,面前已是顺风旗,得了三捉,再过两巡,及是空场得了一捉。到临了,柔玉小姐手中剩了一张二十子,那三家俱无捉牌。柔玉小姐大笑道;“又成了一个色样。”大家看时,却是王矮虎遇着一丈青正是夫妻相会。韩香笑道:“这矮物事好造化也。”柔玉小姐也笑道:“他虽矮,那一丈青也太长些。此真可谓过犹不及。”那掌珠和步莲二位小姐闻言,都一齐发笑。柔玉说道:“莫笑,快算将筹码来。”那三家算算顺风旗、现百子及夫妻相会又是一吊,三家每家各输筹码三十余副。柔玉小姐共赢筹码一百余副。柔玉小姐将筹码向韩香面前一放道:“夜已深了,明日再开。韩姐,你可将筹码收下,明日做个东道,到园中去看牡丹。”掌珠和步莲二位小姐一齐说道:“此事最妙!只苦了韩姐跑足。”韩香笑道:“明日的东道,总让妾一人独做,只当替三位小姐恭喜,如何?” 正说间,忽然听得楼梯上就像一个人滚将下来一般,把众人吓了一惊,众丫头连忙一齐点火去看。不知是人是鬼,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华刺史真忠厚待人,被张、顾三人认真得无可奈何。若蒋生便滑,将张、顾二人去做先锋,他却稳坐中军帐。此真可谓一钱不出坐首席也。 第六回 小姐防嫌托心腹 韩香乘便换诗词 词曰: 妆楼不让黄金屋,有女持身似冰玉。休作寻常花柳看,婚姻有定归须速。 诗词题和频相嘱,偷向碧桃花下侯。终朝不见阮郎来,别有奇缘致衷曲。 ——右调《玉楼春》 话说众人听得楼梯上滚的响,吃了一惊,一齐点火去看,绝无影响,又同上楼去看了一回,那楼上的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并未曾开动,众皆惊讶不已。绛雪在旁说道:“是鬼、是鬼,我前夜同韩姐去取琵琶,回来之时,在灯影下远远望见一个白脸后生,鬼一闪就不见了。只怕如今就是那鬼!” 柔玉小姐骂道:“休得胡说!”这柔玉小姐口中不便说出,心中却也想道:“这一定又是蒋郎来窃听我们的话。这痴人,于今姻缘已定,佳期有日,怎生只管到此搅扰?倘若被人看破,岂非白圭之玷?此事怎的方好?”心上十分踌躇。那掌珠和步莲两小姐都一齐告别回房去了。韩香也要动身,柔玉小姐道: “韩姐,你今夜在此和我相伴罢。”韩香哄道:“我却是胆小的,要在床里睡,恐有鬼来时,我好躲到床背后去。”柔玉小姐也不觉失笑,便携了韩香的手一同上楼。那绛雪到楼下取了汤水,收拾茶具,不住的高声咳嗽,忙忙收拾完了,持了一壶香茗,两步并做一步,奔上楼去闭了楼门,服事小姐安寝。不题。 却说适才在楼上滚下来的,正是蒋青岩。他因见众人都在楼下,思量要上楼去看看小姐的衾枕。不料,一时失足,滚将下来,跌得巾歪骨痛,把额角上跌破了铜钱大的一块肉皮,抱着头忙忙躲入树林之中,又好笑,又好恼。暗想道:“我额角上跌了这一块肉皮,倘明日张、顾两人和岳父看见,一时却怎生答应?”想了一会道:“我只说是昨夜吃醉,倒在床上滚下来跌破的。”自己一人站在树林中,只待众人查看过了,再去打探,闻得柔玉小姐留下韩香相伴,只得学个鸳鸯搏鱼之势,一步一步在那黑影里步回书院中来。从新脱了衣服上床去睡。 心中打算明日瞒过了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私到园中看那三位小姐赏牡丹。他一边打算,一边昏昏睡去。 再说柔玉小姐留住韩香的意思,原非要她相伴,只因蒋青岩一事在心,恐他将来做出话柄,损了她的节。故留韩香在此,要和她商议一个计策,善止蒋青岩的来往。两人在楼上,对坐在灯下,只碍着绛雪在跟前,不好开口,只得吩咐绛雪道:“我与韩姐还欲做诗闲谈,你可将灯儿添上了油,你自去和衣睡睡。我这里有事之时,再来唤你。”绛雪闻得小姐放她去睡,就如逢赦一般,忙来添满了灯油,将茶壶暖在茶包内,她自去和衣睡了。 韩香见柔玉小姐这般动静,体念不出,欲问又止。柔玉小姐侧耳细听,那绛雪早已睡着,柔玉小姐方才立起身来,望着韩香深深一拜。那韩香不知就里,忙忙答礼,惊讶道:“小姐,却是为着何事?却不怕折杀我?”柔玉小姐道:“姐姐,我有一言与你商议,望你千万不可泄漏。”韩香道:“小姐说哪里话?贱妾本一下人,蒙小姐爱同骨肉,形影相依,自恨图报无地,倘有可用之处,贱妾自当尽心竭力,怎敢泄漏?”柔玉小姐答道:“我非不知姐姐待我之厚,故先试之耳!”说罢,遂携了韩香的手轻轻走到楼下,暗中坐了,就将前日她取琵琶之时,蒋青岩怎生上楼来,她怎样正言厉色相拒而去,今夜在楼上滚下去的多应又是他说了一遍。又道:“我想当初婚姻未定之时,男女相念之情,彼此不免。于今婚姻既定,此心各安,且夫妇大伦,岂可视作等闲花柳。他只该急急回去打点完来娶,怎生还在此搅扰?万一使父母得知,怎生是好? 今夜特与姐姐商议。他方才料必听得我们说明日到园中赏牡丹,他明日定也要到园中来闲耍,烦姐姐留心待他,到时指他到一边与他说知此意。况杨素老儿,恐未必便肯干休,万一再有甚风波,岂不悔之晚矣?姐姐千万替我劝他回去,做他的正事要紧。”韩香道:“蒋官人原来这等不老成,若非小姐说,贱妾竟一毫不知。小姐之言,可谓老成之至。只有一件,此事必须小姐或写一书、或作一诗词,内中含着此意,待我致与他。若只是我口说,恐他疑我是知音故阻!且妾虽是下人,也觉羞答答不好十分脱口。”柔玉小姐道:“姐姐见得有理。只是书札,我却不便写。他前夜留得有诗四首在我处,我已和了,于今待我再做一首词儿,一起封与他便好。”韩香道:“如此极妥!”柔玉小姐连忙同上楼来,信笔写了一首词儿道: 椿萱许结凤鸾俦,喜从头,两恨收。漫似当年,花下旧风流。好买归帆收拾早,人再至,免悬侔。 欢娱百岁待悠悠,夜深游,劝须休!怎把寻常花柳觑妆楼?侧耳权门还可虑,心上事,莫淹留。 ——右调《江城子》 柔玉小姐写完,取出前日和韵的那四首诗来,一齐封了。正待交与韩香,又复中止。韩香道:“小姐,莫不疑妾有异心么?妾便向灯前发誓:‘若我韩香异日走漏小姐的心事,便随着这灯儿促灭!”柔玉小姐忙忙止着道:“姐姐如此用情,令人感戴不尽。”当下将词交与韩香收了。 却说韩香初闻柔玉小姐之言,心疑小姐与蒋青岩有染。及至见了诗词,方才信柔玉小姐是个有操持的女子,心中甚是器重。此时,夜已三鼓。柔玉小姐和韩香方才就枕。从此,两人更觉亲切。 次日,韩香早起,就在柔玉小姐楼上梳洗了,到华夫人房中伺候了一回,转到自己房中,只见掌珠和步莲二位小姐处早差了两个丫头,送将东道银子来了。韩香再三不收,送了几次,然后收了。韩香一面备办酒肴果茗,一面去禀知华夫人。这华夫人是最爱三个女儿的,又是韩香来说,不好违她之意,只得说道:“她们既要去,你可吩咐园公,紧闭园门,不可令老爷得知。”韩香应诺去了。 却说蒋青岩绝早起来,打扮得异样风流,只候吃过早饭,便要抽身去园中偷看。不料,这日早饭独迟,直到小午方才饭到,华刺史亲出相陪,吃过了饭,华刺史坐了谈笑,竟不动身。 蒋青岩胸中十分着急,却没个法儿遣得他去。 华刺史谈了一回,又向蒋青岩、张澄江、顾跃汕三人道: “我想杨素那老贼,未必便肯丢手。老夫自那差官去后,魂梦不宁,又怕还有甚风波到来!夜间与老妻商议到:要三位贤婿作急回府料理,到秋初一齐来此,或赘或娶,早完大事。那时,老夫的责任便轻了。不知贤婿们意下如何?”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连忙答应道:“小婿们出外多时,定省久缺,连日正要请命于岳父,以便整装,今既蒙岳父许以初秋完娶,小婿们明日即当返舍料理。至于杨家那厮,他心中虽然不悦,料无处可以发端,不须深虑!青岩兄或者还可少住。”蒋青岩道:“小弟与两兄同有大事在身,自当同返。”蒋青岩口中虽是这等,心中觉道:“明日便行,未免太速了些!”没奈何,只得听他二人的行止。只恨华刺史不动身,他不得到园中与柔玉小姐一会。 直等到下午,华刺史方才起身入内,吩咐备筵与三个女婿饯行。 这蒋青岩忙忙抽身到园中去,又被张澄江和顾跃仙缠住了,又挨了一会子,日已西向,才脱了身,急急忙忙走到花园门首。 只见园门反闭,里面有人说话。蒋青岩恐怕他院子们在内,不便敲门,只得在门外站住。站了一会儿,见那园门忽开,一个弯腰曲臂的老儿同着两个黄头发的小厮,各挑了一担枯枝乱草。 及至出来,反手将园门带上。那小厮道:“阿爹,锁了门去,衙内小姐在亭子上看花,恐有外人混了入去!”那老儿道:“此地哪讨外人?我们挑去就来,锁它做甚?”说罢,挑了便走。 蒋青岩站在一边,让两个老小走过了身,正要进那园中去,忽听得张澄江和顾跃仙二人在那里喊道:“青岩兄、青岩兄!”蒋青岩吃了一惊,只得转身迎上前来。张澄江和顾跃仙二人说道:“青岩兄,有甚好去处,何不携我两人同游一游?”蒋青岩道:“偶尔闲步,无甚好处可游!”顾跃仙道:“我们何不同到后桃源一游?”蒋青岩道:“恐他园内有人,不便进去。” 张澄江道:“我们于今都是自家人,便是岳父晓得何妨”?一边说,一边竟大跨步走到园门边,一手将园门推开,便往内走。 蒋青岩不得已,一同进去,转弯抹角,来到溪边。只见两岸的桃花尽随流水,一片绿荫,数声黄鸟。因口占一词儿道: 声老黄鹂怨,满园征逐桃花片。玉人不见,日近兰房远。 好事多违愿,几时偎倚芙蓉面?穿针无线,云锁巫峰敛! 三人正在观看之际,不料那个挑柴的老儿忙忙从后赶来,叫道:“官人们、官人们,后面是内宅,今日又值夫人们、小姐们在亭子上看花,不要乱走。”蒋青岩原意不肯同张澄江、顾跃仙进来,恰好听得此言,忙忙扯住他二人道:“正是,正是。我们快回去,莫待岳父知道,说我们不避嫌疑。”张澄江和顾跃仙笑道:“青岩兄是前度刘郎,落得做好人,也罢,我们且回去,少不得重来有日。”说罢,三人携手一路走出园来。 那老儿连忙将门闭了。此时,日已将暮。蒋青岩只得闷闷而归。 再说那三位小姐和韩香,早饭后便同到园中,坐在牡丹亭上着了一会围棋,然后赏花。那花果然开得茂盛,大家赏玩了半日,韩香起身倒向放蝶的所在去观望了几次,绝无人影。直到天暮,听得有人说话,韩香和柔玉小姐心虚,恐怕是蒋青岩被人撞,不好看象,心中不安。 大家散了,各自归房去。柔玉小姐又托韩香到前边去打听消息。韩香去了一会,来回复道:“前边无甚话说。只听得厨下备酒,道是替三位姑爷饯行。”柔玉小姐喜道:“他若回去,我便无忧了!只不知何时起身?韩香姐,你可到前面去,惹听得行时,再来和我说声。” 韩香唯唯而去。才到中堂,只见蒋青岩和夫人坐在堂屋中间讲话,韩香在旁细听。那华夫人道:“本该相留多赘时,既为此大事,只索早去料理功名前程。老身在此相望,万不可久迟音信。”蒋青岩连声应诺。华夫人道:“恐你姑父在外等你上席,你且出去。明早去时再进来走走。”蒋青岩便起身前去。 华夫人见蒋青岩身上的长衣后面绽了一条线路,忙道:“侄儿且住!你这身上绽了线缝,可脱下来缝好。”蒋青岩忙忙脱将下来,自己一看,笑道:“早是姑娘看见,不然定会令人取笑!” 此时,韩香恰好在旁。华夫人接过与韩香道:“你可拿去替蒋官人缝一缝。”韩香接到手上,忙忙走到自己房内,将衣服缝了。心中想道:“我何不将小姐的诗词安在他袖里?”韩香竟取了诗词,正要放入袖中之时,听得那袖中也有纸响,取出来看时,也是一个斗方儿,上面写着四首绝句,后面写道:枕上次韵。韩香展开那诗,却是和柔玉小姐赠她弹琵琶的原韵,也不及细看,收过一边,忙将柔玉小姐的诗词放在衣袖中。拿到中堂,交与蒋青岩穿了。出去不题。 却说韩香转到自己房中,取了适才蒋青岩袖中的诗稿,锁了门,竟到柔玉小姐身边来。柔玉小姐望见韩香,便问道:“可知他行期何日?”韩香走到跟前,低低说道:“适才撞见蒋官人在夫人里边,说是明日就行。”柔玉小姐道:“怎生如此急速?”韩香笑道:“蒋官人早去一日,小姐的佳期早一日可知,越速越好!小姐,你可晓方才有一件极凑巧的事,适蒋官人的衣服绽了一条线缝,夫人命妾替他缝好,不料他袖中有一张诗篇,是和小姐前日赠妾弹琵琶的四韵。彼时妾将小姐昨日的词抵换出来,岂非凑巧之事?”柔玉小姐道:“事虽凑巧,万一他在人前失落出来,怎生是好?”韩香道:“此事无妨!蒋官人只当是自己的诗稿,必然留心。”柔玉小姐又问:“他的和韵诗做得如何?”韩香忙向袖中取出奉上。小姐道:“你念与我听罢。”韩香便展开那诗稿,从头念起,念到“相思远甚吴江水,不畏并州快剪刀”柔玉小姐赞道:“深情绝调,我弗如也。”再念到“夜向妆楼偷半面,似多春恨不胜衣”,又赞道:“此一联真可谓画中诗矣!”再念至那“可怜孤凤立庭梧”及“辜负朝光与夕曛”等句,又赞道:“怨恨凄戚,无不交至。只可惜不曾赞到琵琶。”韩香道:“下人屑,先蒙小姐赐以金玉,已觉消受不起,安再望大君子之赠乎?异日小姐恭喜之后,或能转求片言,亦未可知。”说罢,这韩香不觉凄然泪下。 柔玉小姐问道:“韩姐有甚心事,何不向我说知?”韩香长叹一声说道:“小姐,妾有一段苦衷,想要向小姐诉说。妾蒙老爷并夫人大恩,爱养亚于骨肉;又蒙小姐过爱,待以心腹,此恩此德,没齿难忘。但三位小姐将来于飞远去;夫人老爷年高,妾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将靠何人?且妾年已二九,老爷虽不久留,妾身料不过嫁一村夫小人,至高不过一商贾耳!且小姐知妾心事,妾虽下贱,颇有向上之志,偶尔念及,不觉伤心。” 柔玉小姐闻言道:“若说此情,真觉可念。万一他日我若远去,我少不得向夫人老爷说,与尔送一个读书人,遂尔之愿,必不负了你我相爱之情。”韩香道:“此亦非妾所望。妾之本意愿终身相随小姐,朝暮得见才子佳人唱和吟咏。妾便老作婢妾,亦所甘心。但望小姐垂怜。”柔玉小姐点头道:“我亦有此心。只不知上天可肯遂我两人心愿否?待临时再作道理。” 看官,你道韩香这一节话,因何说起?只因她自己有几分才色,且又乖巧伶俐,常恐他日嫁了庸俗之人,反为百年恨事。 今见青岩这等少年人品,胸中其实羡爱,若不是华家规矩森严,她已和蒋青岩早占春光了。故闻柔玉问及不却之言,随心说出;及闻小姐与己同心,早已眉飞目舞。此后,凡柔玉小姐一言一动,更加预意承迎。闲话休题。 再说蒋青岩在前厅饮酒,翁婿深谈,三鼓方散。蒋青岩回到书院中,和张澄江、顾跃仙一齐吩咐家人院子,明日早到山外去催轿马人夫,众家人院子答应:“一切轿马人夫,都是华老爷催备停留了。只待明日早行。”三人闻言,各去安寝。 蒋青岩走到房中,除了巾帻,解衣就枕。忽然想道:“我前日有一个诗稿在袖内,今日那韩香替我缝绽,不知可曾看见?”忙向袖中摸索,觉那诗的卷儿大了些,取出来向灯下看时,吃了一惊,只见那诗稿却是封着的,再折开里面看时,变作两张,全不是自己的诗稿,口中暗暗称奇。细看那诗稿的字迹,认得是柔玉小姐的;再看那诗,却是柔玉小姐和他纪遇的四首。 那诗中的意思还是未结亲以前的话。语语正气,字字关情。那首词儿是既结亲以后,劝他早归,莫误大事,叫他不可再近妆楼,恐被人看见的意思。 蒋青岩看了,喜道:“俺那柔玉小姐,真果是个冰清玉洁之人。想我这衣服一定是她亲手缝的了。”忙拿起那衣服到灯下看,对那新缝之处香了一香,悄悄叫了几声亲亲热热的小姐,又想道:“我那诗稿,此时一定落在小姐那玉纤纤的手儿、黑溜溜的眼儿里了。”自言自语,直到漏声四下方睡。次日绝早起来,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进内谢别华刺史和华夫人。不多时,华刺史送他三人出来,后面跟了三个院子,捧了三个拜盒,每个程仪二十四两,门外轿马人夫俱已齐备。蒋青岩、张澄江和顾跃仙三人一齐别了华刺史起程。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华柔玉之待蒋生,似远实近,似疏实亲,一切用情处,心细如发。大抵真正多 情人,定不孟浪。至央托韩香一节,愈见正气,愈见苦衷,深忧远虑,真女中丈夫。 又曰:韩香的苦情皆从蒋生身上起见,然向上之心亦甚可取。谁谓好胜独男子耶? 第七回 拂权臣竟遭枉祸 嘱佳婿同上长安 词曰: 说到人情剑欲鸣,偶因却聘恼权臣。重来底事非非想,怨粉愁香静掩门。 无妙计,急登程,明珠金钏语谆谆。长安有路须同往,看取奇谋为脱身。 ——右调《鹧鹄天》 话说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当日起身,行了四日才到钱塘江口,一齐渡江,各自归家料理。光阴迅速,忙忙就过了两个来月,他三家的六礼都备了,整整齐齐。青岩亲自到张澄江、顾跃仙两家来定起身的日期。三人同议七月初三,一同启程。到了初二日,三家都将行李收拾停当,各家派了几房家人仆婢相随。初三日早饭后,一同到银杏树前渡江前去。不数日子,到了苧萝山下。三家共寻了一所大家庄院歇住行李家人。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见天气尚早,便商着一个老成院子先去报知华刺史,观其动静。商议已定,当下唤了一个老成院子来,吩咐他道:“你可到华刺史宅中去禀道,三家的相公俱已到了,先着小人来禀知。讨了回话,即来复我。”蒋青岩又恐那院子不认得这山路,着伴云同去。伴云领命,同那院子忙忙走到华宅门首。只见门内悄无人影,院子和伴云打门甚久,里面才走出一个院子来开了门,认得伴云,忙问道:“你几时来的?”伴云和那院子答道:“我家相公和张相公、顾相公同来完婚,今日才到,住在山下,先差我两人禀知你老爷。”华家的院子道:“二位还不知我家老爷被祸么?”伴云和院子惊道:“被甚祸事?”华家院子道:“只因前日杨越公来求亲,我家老爷不曾允他,他怀恨在心,平白地上了一本,说我家老爷是前朝废绅,躲居深山,谋为不轨。半月前奉旨将我家老爷扭解进京去了,不知可能保全性命否哩?婚姻之事何能说起?”伴云和那院子大惊道:“怎生有这等变异的事?我们相公岂不空来了!借重你进去禀知夫人,讨了回信罢。”华家院子道:“我家夫人因见老爷年高路远,放心不下,也同去了。止有三位小姐在家,留下韩香陪伴,门户封锁,开闭有时。” 伴云和那院子闻言,沉吟半晌,只得告别,一齐回到下处,将华家这一节事情细细说与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知道。 他三人听了,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无语。 蒋青岩向张、顾二人说道:“奇哉,奇哉!那自观和尚的诗文应验了。此事怎生是好?我们三人须索要替他出一臂之力,他年老无子,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慨然许我三人,知我三人非碌碌辈,可以娱他夫妇之老。于今他既遭此祸,我们若不作个计策救他,不但半子之道有愧,并知遇之德全虚矣!”张澄江和顾跃仙齐声答道:“兄长之言,讲得最是。倘有可以用力之处,我们三个自当同心合意前去,但恨一时没个计较。”三个沉吟半晌。 张澄江道:“我想岳父母进京时,料我三人必来完娶,定有甚言语说在家中,明日须差一人前去,问个明白,再作商量。”顾跃仙道:“此言有理,但闻他宅内不容男人出入,若差院子去,终是无用。须着一个停当的家人媳妇直入他的内宅,一则去看看三位小姐,二则讨个下落。倘岳父母有甚话说,三位小姐定知。”蒋青岩道:“有理,有理!小弟有个奶娘在此,她极其精细停当,兼且华家人多半都认得她,待小弟吩咐她即刻前去。”蒋青岩随即起身到后面庄房边,唤过他奶娘到跟前。 那奶娘姓方,年纪有五十来岁,果然生得精细。蒋青岩细细吩咐她一遍,叫她即刻换了簪环衣服,前往华宅去问候,又悄悄说道:“你见他家大小姐之时,可悄悄说道:‘大官人多多拜上小姐,因人眼众多,不便写出,叫小姐宽心等待。老爷在京,吉人自有天相,料无甚事,小姐莫要忧坏了身体。,不要忘了。”那方奶娘牢记在心,忙去换了一身新衣服,蒋青岩着伴云领了她前去。不题。 却说那华家的三位小姐,自父母入京之后,终日提心吊胆,虑着京中,不知怎生发落?废寝忘食,朝啼暮哭,一时之花容瘦损,昏昏眠睡,间或起来坐坐,又未免对景伤情。幸亏韩香在旁劝解。 这日,三位小姐闻得外面传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都到了,都不觉长叹。忽然,又听得一个丫头进去说道:“中门外传说,蒋家差了一个奶娘在外,要进来问候三位小姐,要取钥匙开门。”柔玉小姐闻言,踌躇了一会,方才取出钥匙,递与一个当事的家人媳妇道:“你将着钥匙去开了门,放那奶娘进来,倘有甚书僮院子,不得放入。”那家人媳妇领命,前来将中门开了。见了奶娘说道:“原来是方奶娘,多年不见。”一面说,一面锁上中门,竟领了方奶娘到柔玉小姐房中来。 此时,柔玉小姐因父母入京,园中不便,却移在华夫人房内同韩香安歇。见方奶娘到了,柔玉小姐含悲忍泪,起身迎住,低声说道:“劳尔远来,请坐,看茶。”绛雪闻言,忙去捧茶。韩香走来相陪。 方奶娘看着柔玉小姐,恰如捧心西子,出塞明妃,容光憔悴,精神凄楚。方奶娘不好便开口,恐怕提起她心上苦来。直到茶罢,方才从从容容说道:“我家官人和张家、顾家两位官人不知姑老爷遭此风波,有事来迟,将着老身前来问候三位小姐,兼问姑老爷、姑奶奶临行可有甚话留在三位小姐口中,吩咐老身问个明白,以便替姑老爷作个计较。”柔玉小姐闻言,不觉哽着呜咽说道:“我家老爷不幸,生我姊妹三人,致有此大祸。临行时,止说道他无子侄可托,你家官人们来时,若念亲情,肯同到京中一会,好歹共作个商量。若不肯去时,请各自回家,静听消息。别无甚话,你回去对你家官人们说,我家老爷当初将我姊妹许他三人虽为免祸,实是怜才,万一不能替我老爷出力,异日有个山高水低,我姊妹三人那时惟有一死以报劬劳。你官人们年少才高,将来前程远大,佳配甚多,料不似我们姊妹这般的命。”柔玉小姐说到其间,将衫袖儿捂着脸儿呜呜痛哭,韩香也哭将起来。连那方奶娘也着实凄惨,待柔玉小姐哭罢,欲将蒋青岩叫她致意的一节私语与柔玉小姐说,又碍了韩香在前,欲说又止。 柔玉小姐会意,低低说道:“这韩姐是我心腹之人,有话但说无妨!”方奶娘方才说出。小姐听罢,长叹一声道:“你可回去替我悄悄拜上你家官人,道你家官人比张官人和顾官人不同,须要尽心竭力才是豪杰。”说罢,向妆盒取出金钏一双、明珠十颗,将一方汗巾包了,悄悄付与方奶娘,说道:“内有金钏,明珠二事,烦你送与你官人,叫他将此二物变些路费,急急进京。至嘱、至嘱。”方奶娘接了,暗暗收入身边,再去见掌珠、步莲二位小姐。那二位小姐言语也与柔玉小姐的一样。 此时,天色已晚,方奶娘起身告辞,韩香及家人媳妇都道:“天气晚了,山路多险,明早回去罢!”方奶娘不得已,只得住下。 这夜,柔玉小姐在床上,听秋风铁马之声,愈增悲苦,因口占一词道: 风波恶,秋声碎碎秋云薄。秋云薄,双亲去后,寸肠如割。佳期不遂今时约,梧桐铁马魂消索。魂消索,孤灯双泪,把人耽搁。 ——右调《忆秦娥》 次日,方奶娘绝早回来。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一齐来问消息。方奶娘将柔玉小姐的话说了,道:“三位小姐都是一般说话。”蒋青岩等三人听得十分感叹;三位小姐不但才色过人,且知孝道,可敬、可敬。断然岳父要我们进京商议,我三人义不容辞。况三位小姐的说话,又这等激烈,我们虽蹈汤赴火,亦难回避。”三人商议已定。次日着人去回复三位小姐,道三人即刻入京,叫她三位宽心。那三位小姐闻言,都着实欢喜,写了一封平安家信,寄与父母。 那方奶娘拿着柔玉小姐的明珠、金钏,直到众人少散,悄悄递与蒋青岩,更把小姐致意的言语细细说了。蒋青岩接过珠钏在手,暗暗拆开,仔细观看,想道:“这两件东西,料是小姐亲用之物件,蒋生虽贫,也断不肯废了。留在身边,时时把玩,只当见俺那小姐一般,料小姐的本意,也未必不然。”因成绝句二首,就题在汗巾之上。诗道: 其一 忽地风波吹断魂,重来含泪掩朱门。 黄金宝钏遥相赠,把玩依稀玉腕痕。 其二 十颗明珠土内藏,开缄犹作鬓云香。 今宵枕上权同梦,留取他时助晓妆。 蒋青岩写罢,仍旧将汗巾儿包了藏在身边。 当日,同张澄江、顾跃仙一同收拾行李起身,转到家中。 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各去禀知母亲,同了蒋青岩星夜望京中进发。行了一月,方才到京。 三家主仆先将行李安在一个洁净饭店中,然后到四处找问华刺史的下处。闻知华刺史到京尚未审结,权发羁候厅听查,华夫人就寓在羁候厅左边。蒋青岩和澄江、跃仙等三人闻知,连忙就寻到华夫人寓所来。华夫人见他三人到了,放声痛哭道: “三位贤婿,来得极好。你丈人时时相望,只恐三位未必肯来,于今足见高情。只不知你丈人这祸事后来怎生发落?三位贤婿可速到厅中相会,同他商议一个全生之计。” 蒋青岩等三人闻言,不及细说寒温,便唤了华家一个院子引道前来。华刺史见这三个女婿到了,悲喜交集,说道:“我华某只因不曾死得周难,上天见怒,故有今日之祸。料难逃避,专望三位贤婿来此一叙,死有余荣。”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齐声道:“岳父平生忠孝,自有天相。今日之事,不过是那权臣怀恨而起,又无一丝反形恶迹,料不足忧!小婿们此来,倘有可图,定当齐心竭力以报岳父知遇之恩。”华刺史忙忙摇手道:“禁声。”恐外边耳目众多,闻知不便。因扯他三人近身,附耳低言道:“老夫带得金珠古玩颇多,贤婿们可悄去访觅,趁此未审之时,尚有门路可通。听凭三位贤婿主张。” 跃仙道:“小婿有个年伯,姓臧,闻他现冢宰,小婿一向见薄其人,今不得已,待小婿明日去候他,探他与那杨素交情如何,再作计议。”蒋青岩又取出三位小姐的平安信递与华刺史看了,仍带回与华夫人观看。当下他三人一齐别了华刺史,转到华夫人下处回复过了,吃了酒饭,同回饭店。当夜不题。 次日,顾跃仙写了一个年侄的名帖,又开了极厚一个礼单,带两个院子相随,坐了轿,前往家宰衙门前来。行不半晌,早已到了。只见那冢宰衙门好生热闹。怎见得,有词为证: 滚滚乌纱满道,纷纷紫袖排衙。文卿之长势谁加,职掌周官最大。 有贿奸贪高擢,无钱清正严拿。陈隋两代脸儿花,不畏千秋唾骂。 ——右调《西江月》 顾跃仙见那门首官僚壅塞,只得吩咐:“且将轿子歇在一边,待其稍散,再去投帖。”候了半晌,直到傍午,那些官僚才略有散去。顾家的院子拿了名帖,带一个传帖的赏封,到门上来投递。那把门官儿半晌不睬,这院子将门包送与他,再三相烦,他然后才去传禀。又等了半晌,只见一个听事官儿出来回道:“老爷说,近日公令森严,不比前朝。一切年家世好都能相谅。着小官出来,多多拜上,原帖璧还。”顾跃仙闻言,长叹道:“世事至此,令人发指。这老畜生,他只道他官尊势大,尚不知愧,不知将来地狱中何处着他哩!假使我顾跃仙若是来做秋风客的,岂不做了失路之人?”忙忙坐轿回寓。蒋青岩和张澄江忙来相问,听得恁般说话,两人都齐声唾骂。只得去回复了华刺史再做道理。 又过了两三日,蒋青岩等三人坐在寓中,千思万想,没个计策。张澄江偶到门前间望,只见远远一乘轿子,后面跟着三四个小厮到前来。张澄江细看那轿内坐的,却是一个鬼眼愁眉、白发短项的老头儿,看那轿子竟进间壁三四家一个大曹门里去了。张澄江问店主人道:“客店隔壁那个大曹门是个甚么样人家?”那店家道:“说起他们的门第来,倒也好笑。只是他一时的造化到了,遇着贵人,十分炫耀。”张澄江道:“他是个甚么人?遇着哪个贵人眷顾?”店主人道:“张相公,你道他是个甚样的人?他本是一个风鉴,姓李,道号半仙。他年少时曾许杨越公老爷位极人臣,于今果应其言,因此,越公老爷信他如神,请他到俺京中,买这房子与他居住。这京中大小事,凡在越公老爷案下的,有他去说了,便依行了。便是他也肯替人方便,人都感激他。那越公一刻也离不得他,每日早去晚归,赚的银钱也看得过哩!只是无妻无子,自己受用。”张澄江闻言,口中不语,心下想道:“此人既是杨素的心腹,我们何不将岳翁的事托他?或者是个机缘也未可知!”故意又和店主说了几句闲话,然后走将进去,将这一节事和蒋青岩、顾跃仙商议。顾跃仙道:“既然有这个好门路,何不竟去拜那相士,与他当面商议?”蒋青岩道:“此事不是可轻向人说的,且去请那店主人进来,待小弟再细细问他一问,自有处治。”当下伴云去请了那店主人到房中,大家起身请他坐下,奉茶。蒋青岩问道:“老丈适间向张舍亲说的那李半仙,老丈平素可与他相识么?”店主人道“不敢相瞒,在下年来极承他照看。凡是到小店中来的客,有甚事求他,都是在下去讲。倒时常赚他几两银子用用。” 蒋青岩闻言,便拉了那店家的手,低着声音将华刺史这节事的始末根由细细向店主人说了一遍,又道:“华老爷无子,止生三位小姐,十年前便许了我们三人,那杨越公不知,只道是华老爷推托,故下此手。奈家岳父当年为官清正,宦囊如洗,无力谋为,于今我们三人各替他设法,些些寻个省便的门路救他,以见我们半子之情。既然这李半仙是杨老的腹心,敢烦老丈晚间无事,到他那里将此情与他说知,探他口气如何?可肯担当做好?”店主人道:“此事不难。待在下少迟就去,晚间便有的信奉复。”说罢起身,蒋青岩等三人齐齐送他出房。转到房中,着院子去买了些酒肴,三人共饮,候李半仙的回话。 直到上灯时候,那店主人方才走来向他三人说道:“在下方才走见过李半仙,他道令岳华老爷这节事,他都细细晓得。 他道三位相公若果真要救令岳之事,先送他三千两银子,他有句话儿对三位相公说了:事体便妥。若三位相公得便,今夜便同在下去会他一会,当面讲讲如何?恐他明早不闲,要进越公府中去哩!”蒋青岩道:“这也有理,只恐夜晚不是拜客之时。”店主人道:“他与人说话议事,都是晚间,这有何妨?”蒋青岩、张澄江和顾跃仙三人听了,欣然一同起身,吩咐院子,带了三个侍教生贴子,竟来拜那李半仙。 不知李半仙怎生计议,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杨素位极人臣,红颜满目,一人之欲亦已足矣,为甚又搜及山林?权奸之恶,今古同恨。 又曰:长安之行,全是蒋生激励。知恩感德,足称英雄才子。 又曰:华柔玉对方奶娘之言,字字激烈,语语动人,其娇花带露之态,别开生面。 第八回 李半仙灯下漏灵机 蒋青岩客中遇神骗 词曰: 怪怪与奇奇,美色黄金两更危。就里奸邪难逆料,堪悲。指出根由叹魍魅。 到处恐栖迟,不是舟行即马驰。踏上风霜浑不怨,因遥念谁。娉婷望父归。 ——右调《南乡子》 话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及店主人一同来到李半仙门首,守门人传了名帖,李半仙忙忙出迎。厅上的灯烛点得雪亮,宾主五人见礼已毕,依次坐下。那李半仙定睛把蒋青岩、张澄江和顾跃仙三人一看,不觉大惊,忙忙立起身来,向他三人从新一揖道:“老拙不知三位贵人来至,失敬了。”蒋青岩三人也忙答礼道:“学生们不过一介书生,非其时得保无祸足矣,何敢望贵?”李半仙道:“三位先生休得过谦,老拙这双眼睛,四十年来从不曾错过一人,三位先生的尊相,只在这半年之内都要位列玉堂、名登金马。”说着,又向他三人身上细细摸索一回,又惊道:“三位通身仙骨,前世若非神仙,日后定当羽化。蒋先生喜气重叠,一年之内都要效验,要谨防拐骗。适才王店官所云令岳之事,于今老拙一文不要,一切事都在老拙竭力。只待三位先生得意之时,再当领谢便了。”蒋青岩道:“我们三人虽少有才学,实无志功名,平白地谁送将功名来?” 李半仙道:“三位不去寻功名,那功名自然来寻你;你若不做时,不但有祸,兼且受损。三位先生切莫以老拙之言为谬。”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半信半疑,说道:“既承过许,异日自当图报。若家岳之事,岂敢白劳!”李半仙道:“老拙虽是俗人,却是不移的。三位先生不必多心,令岳之事,内中有个缘故,三位请入内堂,待老拙细讲。”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同李半仙走进里面一个堂屋内,促膝而坐。李半仙道:“先生可晓得向年越公府中,有个侍儿唤做红拂的么?”三人都道:“不知。”李半仙道:“红拂生得天姿国色,越公极爱她,朝夕在越公左右。老拙曾相她不是凡人,不料,前日竟私奔了那李药师去了。这空儿至今无人补得,不知何人说令岳翁有三位小姐,容颜绝世,他故托名儿妇,实欲自取。后来见令岳不依,心中怀恨,故有今日。老拙悉知始未,连日观越公的念头,必不可已。若依老拙,替三位先生细想,必须是有一个指鹿为马之计,方能了事。”蒋青岩道:“怎生叫做指鹿为马?请先生指教。”李半仙道:“三位须作速回到本处地方,不惜多金寻觅一个出色的女子,教她认作小姐,将来送与越公,待老拙在内,多方磨灭了他的念头。那时,令岳便可地无恙了。”蒋青岩道:“世间别的还多,独有那出色的女子,最为难得的。便寻得有时,也须觅了几时的功夫,万一杨公等不得,将家岳处治起来,那时怎生是好?”半仙道:“这却不难。老拙有一计在此,待老拙明日会见越公之时,无意中露风儿道:“令岳昨日差人来求我,说他三个女儿惟有一个颜色最好,于今病重在家,待调理好了,情愿送来侍奉左右。 他听了此言,自然不肯难为令岳。三位先生但放心前去。”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闻得,一齐下拜道:“学生辈不知先生乃当世豪杰,此恩此德,不但家岳举家顶戴,即学生辈亦没齿难忘。”李半仙连忙答礼。当时盛席相待,蒋青岩三人饮至三更方散。 次日,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绝早起来,一齐去报知华刺史夫妇。华刺史夫妇喜出望外。大家商量一回,留张澄江、顾跃仙在京,早晚排遣计议,只托蒋青岩一人南归,寻觅绝色女子。蒋青岩也不推辞,领了华刺史的家书,华刺史又与他八百两银子带在身边,说道:“倘有绝色的佳人,贤婿切莫吝价,或千金数百金,俱到舍下去取。”蒋青岩领命。 次日,蒋青岩便起身南发。一路上想道:“绝色女子,天也不肯多生,便有,也一时难遇。眼下事体甚急,这难题叫我怎生去做才好?”想了一会,忽悟道:“差矣!古人云:‘有志者,事竟成。’我既受托而来,况又为着小姐大事,便是上天下地也辞不得辛苦,少不得替她寻一个替身来。我闻得从来的绝色惟有吴门与维扬。我于今先到吴门寻觅一回去,再到维扬,如那两处俱不可得,再到金陵及各处访求,料必然不脱空。”算计已定,一路上风雪奔驰,行了一月有零,已是十月下旬了。 到了苏州,蒋青岩吩咐船家将船摇到虎丘寺前。到寺前看了下处,安置了行李。这日天色已晚,不便就进城去寻媒婆。 只得且住下,吃了茶饭,着院子看了行李,唤伴云相随,到千人石上及生公讲堂前随喜了一回,又到回廊下来瞻眺。只见暮烟如霭,返照蒸霞,那闾门内外灯火连绵,好一片夜景。再回头时,见一弯新月,早挂峰台,蒋青岩不觉动了客中之感,又念着柔玉小姐,信口做了一首词儿道: 峰头月,暮烟如海溪光白。溪光白,寒鸦古水,雁声悲切。 只因有情人难撇,驱驰不避风和雪。风和雪,几时偎依,共成温热。 ——右调《忆秦蛾》 蒋青岩做了这首词儿,自己吟咏了几遍,转到大雄宝殿上来随喜。见那殿上摆得香花灯烛、齐齐楚楚,四壁满挂佛像,梁上绣幡缥缈。一二十众禅僧在那里打点开经。见蒋青岩进殿,大家都来问讯。蒋青岩问道:“宝刹做甚么法事?”那和尚答道:“只因明日是城内陆学士的夫人七十大寿,他三位公子在敝寺做三旦夕报恩延寿水陆道场,故此今夜开经。明日这寺内甚是热闹好看,早些来随喜。”蒋青岩听了,也不在意,竟别了众和尚回到寓所。当夜不题。 次日,未及五鼓,便听得人声嘈杂,殿上钟鼓齐鸣,吵得青岩不能安睡。没奈何,在枕上吱晤了半夜,将及天明便起来梳洗。院子收拾早茶来吃了,蒋青岩也无心去看做道场,着伴云守下处,自己带了院子从人空里挤出山门,叫了一只小船,望闾门而来。到了城中,也去拜了几个相知,又去托了几个媒婆。混了半日,方才回来。 却说那些媒婆,当下就悄悄向院子问了蒋青岩的脚色,听得是司马的公子,心中都想要赚一个大包儿,便各人争先去访问。却早有许多小人知道了,到第二日就有来请蒋青岩去相亲的。蒋青岩也不怕烦琐,听说便去看,看其人都甚中平。 第三日是陆学士家道场圆满之日。这虎丘寺中人山人海,男女混杂,都来随喜烧香,其中也有大家的宅眷。蒋青岩坐在房中,听得伴云和院子在厨房中说道:“那一个女眷年少,生得标致,那一个婢子生得风骚,那一个妆扮得齐整,那一个的脚有一尺来长。”蒋青岩听了,不觉心动,走出房来,也不到大殿上去,却立在金刚殿门首台坡上看那来来往往的男女。不料,那些男女们见蒋青岩生得风流年少,人人反要看蒋青岩几眼,过了半晌,绝不见一个好妇女。 蒋青岩正看得没兴,只见一个带笑的老妇人领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身穿缟素,从殿上走出来,那女子果然生得袅娜。 怎见得,有词为证: 艳质偏宜缟素,天质不屑铅华。才披短发学堆鸦,两道春山如画。 对众深怀腼腆,向人便道喧哗。婷婷娉娉一娇娃,料得芳年二八。 ——右调《西江月》 蒋青岩看了甚觉动心,便随着那女子走下台坡来。只听得后面有人低低道:“原来就是她的女儿。果然生得好,便是数百金也值。”蒋青岩听得正打着自己的心事,忙转过头来,往后一看,却有两个已老学少、似文实俗的人。一个头戴二寸高的方巾,直贴着头皮;一个头戴五尺长的披片巾,直盖着眉毛和鼻子。都穿的是水田值裰。蒋青岩便住了脚,有意要向那两人问那女子的根底。那两人也便立住不动,看着蒋青岩拱手道:“蒋先生像是看动了火了,何不娶她回去做个宠夫人?”蒋青岩道:“学生与二位从未识荆,何以得知贱姓?”那两人道:“蒋司马的公子,何人不知!”蒋青岩道:“请问二位贵姓尊表?”那戴方巾的道:“小弟贱姓脱,小字太虚。小弟二人正要到尊处奉拜,因贱名在雄身边,雄一时走散,不意倒先与先生相遇于此。”蒋青岩道:“既恭神交,何须用柬?便同小弟到小寓一谈,休何?”脱太虚闻言,看着邦子玄道:“久闻蒋先生为人四海,果然名不虚传。我两人竟同到蒋先尊寓认认,也好时会常去领教。”邦子玄道:“言之有理。”二人竟携了手,同蒋青岩到寓中。 蒋青岩与他二人施礼,宾主三人坐下。蒋青岩问道:“适才同见的那女子,果然有几分姿色,听得二位背后的说话,像是晓得她的根底,不知肯见教否?”脱太虚道:“那女子是敝府第一人。她父亲姓马,与小弟们相知,也是个妙人,琴棋书画皆能,止生这一女儿。见此女人品出色,资性聪明,便把自己所能的事都教与她。这马朋友不幸,去春故了。此女与寡母相依度日,尚未许人。”蒋青岩道:“可知她要嫁何等之人?”邦子玄道:“那样聪明绝色的女子,自然要嫁个风流儒雅的男人。只她母亲是母亲,却有些可笑,也不管做大做小,是村是俗,她只要五百两银子,一边兑银,一边上轿。所以,一时没得这样大老官。”蒋青岩闻言,心中暗喜,便向脱、邦两人道: “她若果肯与人做小时,学生此来,特为此事。敢求二位作伐,倘得成就,自当重谢。”脱、邦二人道:“此事不难。那女子若见了先生这样风流人品,料应欢喜,只是五百两银子却少不得她的。”蒋青岩道:“她若允时,便依她的数目也使得。”脱、邦二人道:“既然如此,小弟二人即刻就去与她讲,明早便有回音。”蒋青岩答道:“如此极感盛情,千万明早与学生一信。”脱、邦二人齐声应诺,告别而去。 蒋青岩坐在寓中,想道:“这两人像是这苏州的老白相,单替人管这些闲事的,料非无影之谈。且那女子虽不及柔玉小姐,却也看得过了。若得成就,也不负我这番奔走。”当日不题。 次日饭后,果然脱太虚、邦子玄二人吃得醉醺醺的来了。 蒋青岩忙接住问道:“那事可有些妥局么?”脱、邦二人道:“恭喜、恭喜!一说便妥了。明日便可行事。蒋先生可将五百之数备办停当,银色要高,小弟二人明早午刻同在三塘左首浪船上奉候,先生带了银子,一齐到马家成事,如何?”蒋青岩闻言甚喜,吩咐院子去买酒肴,留他二人饮酒。他二人也不推辞,豪食痛饮一回,方才起身。 蒋青岩关上房门,去查点身边银子,共存七百五十两,当下,将两个皮拜盒盛了五百两,又将一个红封封了二十两,打点停当。次日饭后,叫了一艘小船,并伴云和院子各捧了一个拜盒,一同上船,到三塘上来找那脱太虚的浪船,正找间,只见脱太虚他已站在一只船头上相迎。蒋青岩同进舱内,那舱内满满坐了一二十人,脱太虚遂叫蒋家院子和伴云将拜盒安在旁边一张桌上。那些人个个恭恭敬敬到来向蒋青岩见礼,每人作下揖,口中便有许多久仰、渴慕,说个不了。刚刚这个作完了,那个又上,弄得蒋青岩抬不起头来,作了二十多个揖,足足有两个多时辰,然后安坐。只听得院子与伴云也在前舱同几个小厮谦逊唱诺哩!蒋青岩正要开口,那脱太虚便说道:“昨约先生今日来成事,不料那女子又有母舅在内作噪,不肯将甥女远嫁。正要来奉复,恰好先生到了。”蒋青岩道:“她母舅既然不肯,学生也不好勉强她。”邦子玄道:“正是。先生且将白物带回,待小弟们再去问她,若得她母舅肯了,即来报命。” 蒋青岩闻言,仍旧叫院子和伴去捧了拜盒,怏怏而归。 过了两三日,不见一个回信。蒋青岩也只道是那女子的母舅不肯,也便丢下了。又过了两日,一起媒婆来说有个女子,要请蒋青岩去看。蒋青岩留众媒婆吃茶。众媒婆问道:“连日可曾相看几家么?”蒋青岩即便将前日脱太虚、邦子玄说那马家女子的一件事与众媒婆说了。众媒婆惊道:“相公,你遇了骗子了!我们这城内哪有甚马家女子?那脱太虚和邦子玄是两个大骗子的绰号。这两个单在城外伙同地棍拐骗来往的公子客商,他的骗法鬼神莫测。本地方官要拿他之时,他不是一溜,便是用钱买嘱。因此,再不得除害。蒋相公,你可曾有银子落他的手、过他的眼么?”蒋青岩听了这篇话,心中大惊,说道: “原来他两人是骗子。我倒不曾留心,幸得我前日的五百两银子,只拿到他说话的船上放了一会,还不曾过他的手。”众媒婆道:“不好了,中他的计了!相公,你回来可曾打开银子看看?”蒋青岩道:“不曾开看。”众媒婆道“蒋相公,你快打开看看,只怕已被他脱骗去了。”蒋青岩忙去开了拜盒,看时,不觉失声道:“呀!好怔事,怎生却是两拜盒鹅卵石了?”众媒婆听了道:“如何?已被他骗了去了。”蒋青岩道:“奇哉、奇哉!银子事小,我倒不信那骗是个甚么法儿,便会抵换得去? 我前日拜盒放在桌上,并不曾转身,不过只作得几个揖,那两个骗子又不曾近我的拜盒,怎得到手?此事真叫我解不出。” 众媒婆笑道:“是了,是了,前日同相公作揖,可有许多人么?”蒋青岩道:“正是。”众媒婆道:“可是那些人同相公作揖之时,一个未完、一个又上,口中唠唠叨叨,一个揖作到底下半晌不肯起来么?”蒋青岩道:“你说各不差。”众媒婆道:“相公,你作揖之时,便着了他的手了。那就叫‘地皮遮眼’之计。只怕那时连盛管家也被他弄到一边作揖唱诺哩!”蒋青岩不觉笑道:“你一发说着了。这苏州的人心怎生这般奸险?于今料无追寻之处,且去看你们说的这个女子如何,再作道理。” 却说那院子和伴云在旁听了这一晌,又见银子被人骗去了,两人气得眼睛睁得灯盏般大,院子道:“相公,难道白晃晃的五百两银子被人拐去,就罢了?小人们从少跟随老爷,哪一样事体没有见过?只有我们骗人,何尝被人骗我?于今这两个骗子,他既在这苏州做把道儿,料不能远行,待小人去访一访,若拿住他时,也替后来人除了一个大害。”蒋青岩道:“这苏州地方广大,你一个人到哪里去缉访?料那五百两银子也坑我不了,我于今便鸣之官府,拿那骗子也非难事。但事有缓急,且丢下,干正经事要紧。”院子道:“相公虽然量大,小人却气他不过。待小人去城里城外去缉访,伴云跟了相公相亲。” 蒋青岩道:“这也使得,只不可胡乱赖人!”院子领命,摩拳擦掌去了。众媒婆也催了蒋青岩同去相看女子。伴云随轿出了门。半日,相了几家,都不中意。回到寓中,吩咐伴云将两个拜盒的石头倒了,自己在房中闷坐,想道:“我前日带来的银子,所余不多,眼下便有看得中意的,也没有银子买她。我临出京之时,岳父曾向我说:若要银子用时,可到家中去取。我于今须急急到家中去。一则送家信与三位小姐,二则取些银子再往维扬去寻觅佳人。” 不说蒋青岩在寓中闲坐,踌躇算计。且说那院子自早间离了虎丘,到城内城外放眼井耳,细细缉访。不时却走得肚中饥了,到一个饭店内吃饭。那店官听得这院子的声音不是本地,因问道:“客官,人从哪里来的?”院子道:”我们是建康人,住在荆州。前日从京中回来,从此经过,被你们这边的骗子骗了许多银子去了,于今只得来城内缉访。”店官道:“我这敝地的骗子最奸。既被他骗去,你一个外路人往哪里去缉访得着?”院子道:“不难,不难!那骗子的姓名我都知道,我四外去问,也要问着他。”店官道:“那骗子叫甚名字?”院子道:“一个叫做邦子玄,一个叫做脱太虚。”店官闻言,把舌头一伸道:“呀!这两个是有名的神骗,他此时也不知往哪里去了?客人,倒不如回去罢!”院子只是摇头。将饭吃完,到柜上会钞,向腰间取出一个银袱。银袱内约有十余两散碎银子,平了饭钱,走出店门。只见旁边立着一个人,头戴旧毡帽,身穿纳袄,脚踏草鞋,望着院子悄悄说道:“大叔,可是要缉拿那脱太虚和邦子玄的么?”院子道:“正是、正是,你敢是知道那骗子在哪里么?”那人道:“我闻得那两个骗子在一个所在,只是那骗子利害,大叔肯谢我几两银子,我才同去。”院子那里肯放他脱身,忙忙扯住道:“不要去,我买饭奉请便了。”那人也不推辞,便同院子到一个荤饭店中,尽吃了一饱,一同起身。这院子跟了那人转弯抹角,不知要往哪里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青溪醉客曰: 蒋生不辞劳苦,不避风波,一力担当,虽曰情之所使,实另俱一片热肠,非今之畏难避患者可比。 《蝴蝶缘》卷之二终 第九回 赠寒衣义女博新欢 看花灯佳人遗密约 词曰: 生怕风霜劳远客。特检寒衣,捎去添温热。相见有情辞不得。楼头共绾同心结。 此去暂时成间别,几日扬州,正值观灯节。灯下忽逢前世孽,佳期暗约同欢悦。 ——右调《蝶恋花》 话说蒋家那院子同着那人转弯抹角走了许多路,将到盘门,那人指着一个浴堂说道:“大叔,这个浴堂今日新开,里面绝清的香水,我做个小东,请大叔洗过浴去。”院子道:“恐那骗子去了。我们且去拿住他,改日再来。”那人道:“不妨、不妨!那骗子今日饮酒,此时尚未到哩!”院子闻言,便放心同那人走进浴堂。 那浴堂内果然洁净。每人一个衣柜,衣柜上都编成号数,又有一根二寸长的号筹拴在手巾上面。凡洗了浴出来的,那掌柜的验筹开柜,再不得差错。当下,他二人脱了衣服,拿了手巾和号筹,同进浴池。那浴池内香水初热。两人洗了半晌,那人道:“大叔,我替你洗洗脊背。”院子道:“这是极妙的事。 只恐太动劳你。”那人道:“这又何妨?只等拿住骗子之时,酬谢重些便有了。我这手巾不知是谁人洗过的,有些孤臭。” 那院子听得,忙将自己的手巾递与那人道:“我这条巾中还干净,着实替我洗洗。”那人接过手巾,替他洗了一会,院子口中不住的说道:“有趣,有趣!”不料,那人早已将自己的手巾与号筹换了院子的去了。这院子哪里留心。只见那人捏着手巾号筹,故意说道:“好水。我去小解来,再洗他一个尽情。”说罢,忙忙走出来,把号筹与掌柜的验过,开了衣柜,将院子的衣服急急披在身上,拖了鞋子,其余的零碎卷在一处,挟在胁下,急急忙忙打发了浴钱,飞奔往外去了。然后,这院子消消停停走将出来,看那人已不见了,连忙问道:“掌柜的,那个戴破毡帽的到哪里去了?”掌柜道:“我这里来往人多,倒不曾留心。”院子心中急躁,骂道:“受这狗肏的骗去了。” 回头看自己的衣柜,已大开在那里,里面空空的,惊得目瞪口呆,望着掌柜的嚷道:“不好了,你错开了我的衣柜与别人,我的衣服银钱都被拐去了。”那掌柜道:“客人,你这话是哪里说起?我这衣柜上都是有号数的,又有号筹拴在手巾上,验筹开柜,认筹不认人,自来不错。除非是你不小心,在浴池内被人换了号筹,与我柜上无干!”院子闻言,忙看自己手中的号筹,却是先前那人的。方才晓得是洗脊背之时被他换去,急得捶胸跌脚,又不好对人说得,只得叫掌柜开了那人衣柜,将那人的破毡帽、破纳袄及烂草鞋和一条虮虱成群、有裆没腰的裤子穿了,长吁短叹,刚要走出浴室,那掌柜的赶上一把扯住,问他要浴钱。这院子此时腰中那有一文,被那掌柜的啐了几口,推出浴堂。 这院子好生气恼,走出浴堂门外,四下张望一回,不见那人的影响,只得回虎丘寺去。一路想道:“自己积了许久积得几两银子,都被他骗去了。身上的衣服又臭气熏天,浑身虮虱走动。”心中越想越苦。到了半塘寺前一块空地上坐着,伤心痛哭了一场。又想道:“我在主人跟前说得响当当的,要拿骗子。于今骗子不曾拿得,自己倒变作一个花子了,怎生回去见主人?”踌躇了一会,天色已晚,刚到虎丘寺门前,正撞着伴云。伴云从头至足看了半晌,问道:“阿叔,你为甚出门半日,弄得这般嘴脸?”院子忙将伴云扯过一边,悄悄将遇骗子的话说了一遍,把个伴云笑得满面通红。这院子一发气得把肚皮来抓。伴云笑了一会,同着院子转到寓所。院子也不好去见蒋青岩,倒是伴云先去禀知。蒋青岩闻言,也忍笑不住,忙唤院子进去,见这院子的打扮,不觉哈哈大笑道:“神骗、神骗,那人想必也是脱太虚的支派。”蒋青岩只得去取二两银子与他,叫他去买两件衣服穿了,明日好催船同往华宅去。院子接了银子,便去买了几件衣服,穿在身上。 次日,雇了一只船,主仆三人同往杭州进发。行了四日,到了湖上。至家中吩咐管帐的院子,急将秋收的米稻发卖,回来便要银子凑用。 次日绝早,收拾渡江。不上三日,便到苧萝山下。先着人去通知过三位小姐,然后将行李搬到后园停云阁中住下,将华刺史的家报及李半仙之言传与三位小姐知道,三位小姐甚喜。 当夜,备了酒席,送到阁中款待蒋青岩。 蒋青岩要到柔玉小姐处通个问候,奈无人可托。那柔玉小姐见蒋青岩为她父亲,不惮奔驰、不畏寒冷,心中着实感激,也要着人到蒋青岩身边来谢谢,又碍着两个妹子及家中众人的耳目,只得悄悄与韩香商议。韩香道:“此事不难。那停云阁与小姐旧时的妆楼相去不远,小姐到夜间开了后门,到妆楼上坐了,待妾去接蒋官人到跟前面谢一番,如何?”柔玉小姐道: “这个使不得。我与他不比当时兄妹,不便相见。只烦你替我一行罢。”韩香道:“小姐之言有理。等夜静时妾替小姐去致谢便了。”柔玉小姐道:“今夜且莫去。我想他出外已久,天气寒冷,未必多带寒衣。我有水红绵衣一件,烦你同我在灯下改做长领,送与他路上御寒。”韩香道:“这个当得。足见小姐关切之情!” 正说间,一个丫头走来问道:“二小姐、三小姐着我来问大小姐,不知明日可打发蒋官人起身?”柔玉小姐道:“明日是腊月初五日,是个月忌之期,到后日罢。”那个丫头去回复了。 到晚间人静,柔玉小姐叫绛雪关上房门,向箱中取出那件水红绵衣来,同韩香两人将女领折了,换上一条长领,折得停停当当,放过一边。又做了两首诗,以待面谢。诗道: 感君高谊海同深,一袭寒香表寸心。 此去早须寻国色,闺中侧耳听佳音。 又: 舟车来往雪霜中,客路迢遥尚未穷。 薄命累君君不怨,始知才子即英雄。 柔玉小姐将绵衣和诗都封好了,只待明晚送与蒋青岩,按下不题。 且说蒋青岩看见小姐的妆楼与他的寓阁相近,想起旧日事,也作了一首词儿道: 从来无计睹容光。朔风吹冷,斜阳晚妆。楼下漏声长,意绪茫茫。 蝴蝶不知,何处佩环?声隔纱窗,岁寒游子独凄凉。行方断望。 ——右调《画堂春》 蒋青岩将这首词儿写了,放在桌上,要设法致与小姐。等了两日,再没个计策。 到第三日二更时分,将欲就枕,只听得那妆楼上有人走动。 蒋青岩也不管是人是鬼,竟往楼下走来。刚走到楼梯边,听得暗中有人唤道:“蒋官人、蒋官人。”青岩听见是女子声音,忙忙上楼来问道:“何人呼唤小生?”那女子道:“是贱妾韩香,奉大小姐之命,特来问候官人。”蒋青岩道:“原来是韩香姐姐!”忙忙在暗中作了一个肥诺道:“小生一向承姐姐关念,又曾在小姐楼下听弹琵琶,真可谓千秋绝技。想慕之心除了小姐就到姐姐了。正恨不得与姐姐一言,今夜来得甚好,小生有一段久阔之情要烦姐姐转达小姐。只是夜深风冷,何不到小生那阁上坐了细讲?”韩香听了,心中有些怯惧,不肯下楼,说道:“贱妾何等之人,敢劳官人想念?琵琶贱技,偶尔替小姐遣闷,不料被官人窃听,方恐污耳,怎当得‘绝技’二字? 贱妾此来,因小姐感官人为老爷之事不惮风霜,奔驰南北,小姐要亲来面谢官人,一则宅中耳众,二则于礼有碍。特着贱妾前来代谢。外有寒衣一领、绝句二首送与官人。小姐立候回音,官人有甚话说,便在此讲,不到阁上去罢。”蒋青岩道:“小生与你老爷,翁婿至亲,恩同父子,奔走微劳,何足言谢?今蒙小姐如此眷爱,小生虽肝脑涂地,亦所不辞H有寒衣佳句在此,小生自当拜领。”韩香便双手将那寒衣和诗笺捧了,递与蒋青岩。蒋青岩在黑暗处,看不明白,双手接了一个空,不觉失笑,蒋青岩听得,方才摸到韩香身边,接将过来。早被韩香身上那些鬓云口脂之香钻入肺腑,况且又是久旷之人,今见了韩香这般温柔和顺,又是柔玉小姐的知己,一时按纳不住,乃长揖道:“姐姐,夜深人静,令赐垂怜。”韩香道:“贵人尊重。妾虽贱质,素闻夫人小姐之教,桑中之约,自好者不为。 小姐立等复命。”说罢,转身要走。蒋青岩道:“姐姐既肯替小姐到此,与小姐只当一体。小生既配得过小姐,料不辱没了姐姐。”一边说,一边就捻着韩香的手。韩香是个女子,哪里摆拨得开?况且平日早已看上蒋生,只因贵贱不敌,情理难通,今夜乃天假之缘,心内已难自主,低首无言。早被蒋青岩携到无人之处,罗裙乍解,酥乳新尝,为所欲为而已。正是: 天缘有分成欢会,夜静无人悄定盟。 事毕,韩香泣道:“贱妾此身一旦托之君子,誓不再事他人。望官人想个妙策,早晚讽使夫人,俾卑得随小姐共事官人,妾愿足矣。”蒋青岩道:“此事小生筹之熟矣,子姑待之!小生断不学无义王魁有负今宵恩爱。小生前日到此,念着小姐,也做了一首词儿,无人寄呈小姐,于今待小生到阁上去取来,烦姐姐带去。”韩香道:“官人快去快来,贱妾不能久候。”蒋青岩忙到阁上,将那词儿封了拿来,递与韩香道:“烦姐姐拜上小姐道:‘寒衣佳句,足见多情。老爷之事,都在小生身上,请小姐宽心自爱,佳期不远,面谢有时。’此外别无甚话,望姐姐牢记。”韩香应诺,说道:“官人前途保重,贱妾不及相送。那件寒衣切莫使夫人和老爷看见。”二人携手,直到内宅后门边,方才作别。 不料,柔玉小姐见韩香去了一个更次,不见回转,心中也有几分猜疑。且韩香一向在小姐跟前夸奖蒋青岩的人品,小姐此时见家中人睡熟,绛雪也在梦中,只得走到后门边张望。恰好看见蒋生和韩香二人亲亲热热,携手而来。小姐暗暗点头道: “韩香已占我的先筹了。”忙忙走到前边卧房中来。这韩香虽不知小姐在暗中见她和蒋生的行径,自己心上却一分不安。且发松鬓乱,胸中突突的跳,走到小姐跟前,气喘喘的,面红耳赤,半晌还说不出话来。小姐只是暗笑,问道: “蒋官人可有甚回话么?”韩香道:“蒋官人多多拜谢小姐。他也有一首词儿在此。”忙向袖中去摸,那词儿也失落了。小姐道:“韩姐,你为甚这等着忙?快点点火去寻,莫被别人明日拾去,做出话柄来。”韩香忙忙点火,到后园去寻了一会,在楼梯边拾着了,拿来递与小姐。小姐看罢,然后二人齐齐同去将后门照旧封锁了,同到房中。韩香只觉语言羞涩,神情恍惚。小姐笑道:“韩姐,你的心为我看破了。你我两人,情同骨肉,何心瞒我?但愿天从人愿,异日夫人若肯将你随我同事蒋郎,我绝不将以下之人待你!”韩香闻言,忙向柔玉小姐双膝跪下道:“贱妾今夜之事,实该万死!蒙小姐宽宥,铭刻难忘。只望小姐替贱妾做个计较。”柔玉小姐道:“此事夫人料必肯从,我却不便启齿。须是临时你自己向夫人求恳。夫人问我之时,我自有道理。”话分两头。 再说蒋青岩别了韩香,转到停云阁上,将柔玉小姐赠他的寒衣和诗句拿出来,细看一番,将诗笺收起,把寒衣穿在贴肉;只待明日起身。当夜不提。 次日清晨,只见华家四个院子抬了两个小皮箱走上阁来,向蒋青岩道:“三位小姐拜上蒋官人。这箱内有纹银一千两,托官人带去使用。若不够之时,可再着人来取。”当下,蒋青岩查明收了,吩咐院子和伴云将这银子做几处收起,随即起身。 行不数日,到了自己家中。又带了二三百两银子,再带两个老成院子相随,雇了一只扬州的回头大划船,主仆五人,星夜进发。七日之间过了镇江,进了瓜州闸。次日绝早,到了扬州钞关。 此时,已是腊月望后。这扬州本来繁华热闹,又兼年节逼近,家家忙办岁事。因此,那街市上一发挤塞不通。蒋青岩到城内琼花观中住下,着两三个院子分头去寻那些媒婆,叫一些媒婆到城内城外养瘦马的人家去访问,要顶尖出色的女子,若是中等的都不要来说。众媒婆都应承了。怎奈年底无日,各家婚娶又忙,竟没一个来说起。蒋青岩没奈何,只得挨过年节,直到正月初六日,是个吉日,街市店面都开齐了,众媒婆才略有几个上街走动。 蒋家的院子又去寻那些媒婆。一连几日,也有好几家来请蒋青岩去相的,蒋青岩倒丢了几两银子的相钱和轿钱,绝没一个出色的。不觉已是十三灯节之夜了。 这扬州最喜赛灯,况且天下太平,人民富饶,大街小巷,都搭起灯棚,家家悬红结彩。自大门至中堂,门户洞开,花灯连络;锣鼓之声,喧天震地。各家都有赏灯的酒席,男女杂坐,灯楼上偎红倚翠,箫管凌云;烟火花炮,相继不绝。灯棚上悬各种珠灯罗丝、鱼骨羊皮,异样名灯。还有龙灯、走马、鳌山、狮子。那来往看灯的王孙公子,都是鹤氅貂裘,街市上竟无立锥之地。怎见得,有词为证: 火树星桥夜不收,繁华独占古扬州。鳌山霁月光争胜,多少红妆倚翠楼。 斟琥珀,劝醍醐,满城箫管兴悠悠。金鞍玉勒谁家子,争着鲜衣结队游。 ——右调《鹧鸪天》 这夜,蒋青岩也带了伴云同到街上看灯。前前后后看了一回,被人挤塞住,不得回寓,立在一所楼之下。那楼上楼下,灯光如昼,上面坐了许多浓妆艳服的妇人,彼此谈笑,绝无一个男人在内。那妇女中有两个出色的,都是宫妆。一个穿红、一个穿紫,只都好二十内外。虽非绝色,却也算得是扬州魁首了。 蒋青岩正在朝上观看,忽见那个穿紫的妇人起身到楼窗边,手托香腮,往下张望。蒋青岩正仰面望着楼上,那妇人在灯光之中瞥见蒋青岩人物风流,暗暗称羡。蒋青岩见那紫衣妇人向他目不转睛,却也神驰。不料,那一伙妇女都拥到楼窗边来。那紫衣妇人一声长叹,倒退后去了。蒋青岩还痴痴地站在楼下。 站了一会,要取路回来,却不见了伴云,只得在此等候。心中还想那紫衣妇人复来。此时,灯也渐渐稀了,人也渐渐散了。 只候伴云到来,一同回去。正等候间,忽然背后有一人扯他衣服。蒋青岩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青衣女子立在背后,悄悄说道: “相公,随我到巷内讲话。”那女子说罢,便进旁边一条小巷去了。蒋青岩忙赶到巷口,见那女子站在黑影里叫道:“相公,快来!”蒋青岩不知何故,只得走到那女子身边,问道:“女郎,你有甚话对我说?”那女子道:“相公,你只随我来,自有好处与你。”蒋青岩听了,竟大着胆子随了那女子走到一所大院墙边。那女子轻轻将两扇门儿开了,领蒋青岩进去,仍旧将门关了,走到一间雪洞内道:“相公,请坐在此,我去去便来,不可咳嗽!”说罢,竟自去了。 蒋青岩坐在雪洞中,心下想道:“好奇怪!这是甚么缘故?难道是这个女子看上了我不成?”欲待撇了她回去,又恐撞见她家的男人,不当稳便。沉吟了半晌,只听得一个老者口中唠唠叨叨说道:“你们去看灯吃酒,叫我老人家守了半夜,还要我来照看后门。”一边说,一边走到后门,摸了摸竟去了。蒋青岩吓得战兢兢,气也不敢吐,又等了一会,立起身来,走到雪洞门首张望。只见那青衣女子手中提了小灯笼前走,后面却是先前灯楼上的那紫衣妇人。两人蹑着脚步儿向雪洞中走来。 蒋青岩又惊又喜。那青衣女子先走进来,向蒋青岩道:“兰娘在外有请。”蒋青岩忙走出雪洞来。那紫衣妇人早已立在门外,蒋青岩向那紫衣妇人深深作揖道:“小生何幸,蒙娘子垂盼?”那妇人也深深答礼,悄悄说道:“此处非说话之所,请郎君即到内室细讲。”便携了蒋青岩的手,竟往内室中来。 蒋青岩此时如在梦中,随那妇人转弯抹角进了几层内宅,又过了两个天井,这才是那妇人的卧房。却甚深僻,一连三间,中做堂屋,旁边是卧房;窗前几株梅树,斜靠着假山;卧房中点得灯烛辉煌。那妇人叫那青衣女子将前后的门户关了,然后携蒋青岩同到房中。那房中摆设得齐整异常,兰麝扑鼻;近床放了一张水磨花梨的八仙桌儿,桌上摆了许多佳肴美食;桌下笼了一盆炭火,左边一并放了两张株木藤椅。那紫衣妇人请蒋青岩在上首坐了,她自己便坐在下首,和蒋青岩肩头相并。那青衣女子忙来斟酒。蒋青岩道:“酒且少停,敢问娘子贵姓芳名,夫主何人,尊庚几何?”那妇人道:“贱妾姓沈,小字兰英,今年二十岁。夫主姓皮,曾任川南别驾,只因老罢革职,于今又进京谋干去了。贱妾是他侧室,适在楼头望见郎君人品风流,真乃神仙中人,不觉心动。特着婢子相邀,不意郎君竟肯惠然见临,实是三生之幸!敢问郎君尊姓大名,仙乡何处?贵庚几何?”蒋青岩道:“原来娘子是别驾的宠君,小生失敬了。小生蒋青岩,江南建康人氏,与娘子同庚。今夕何夕,得近芳容? 但恐大夫人及宅中男女知觉,怎生是好?”兰英道:“此事不妨!大夫人双瞽多年,不管闲事。家中一切都是贱妾掌管,其余众人俱不得知,房中这婢子宜春,是妾心腹,郎君但放心在此。倘蒙不弃,早去晚来,妾所欣望!”蒋青岩道:“小生既蒙娘子过爱,自当与娘子极尽欢娱,何劳叮嘱?”说罢,斟上热酒,两人一第一杯,饮过数巡,情不能禁,二人携手人帷,成其好事。正是 方雨巫山襟共联,鸳鸯被底薄神仙。 等闲莫使轻离别,搔首人间月又圆。 彼此恩爱,难以尽叙。及至五更,蒋青岩原从旧路出来,兰英送至门首,再三珍重道别。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韩香虽失身于蒋生,然胸中实有一种真正怜才之念,且未失身之前,其向蒋生之志,已不可转。虽未能免圣贤之责,而情有可原。余甚怜之!使韩香为金屋主人,其作为较之柔玉更胜一层。 第十回 蒋青岩坚辞坦腹 袁太守强赘乘龙 词曰: 谁想这姻缘,陡地胡缠。金闺久已聘蝉娟。任尔嘴叨心不转,与石同坚。 计就假相攀,酒改如官。把人沉醉在樽前。扶入洞房如梦里,两不相于。 ——右调《浪淘沙》 且说伴云那小厮因望见前街上跳狮子,便悄悄撇了蒋青岩,从人空里挤去观看,及至回来,不见主人,四下寻觅,绝无踪影,心中想道:“莫不是丢下我,先回下处去了?”急急奔到下处,不见主人,伴云急得跌脚。只得拉了两个院子,一路同到前街后巷,高声大叫道:“相公、相公。”叫了半晌,没人答应。伴云向院子道:“看灯的相公甚多,恐我家相公一时听不出,我们大家叫蒋相公才是。”说罢,一齐又叫道:“蒋相公,蒋相公。”整整叫了一更天,哪里有半点影响?内中有一个院子道:“相公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这等大路就认不得回来?只怕弄出甚事来,被人拉去了。我们且回去,明早再作道理!” 又一个院子埋怨伴云道:“你这贪玩的孩子,满街上都有灯,跟着相公也看得,为甚撇了他?包你明日有三十个竹片打哩!” 伴云闻言,急得哭将起来。 三人只得且回下处。各人和衣睡倒,到鸡鸣的时节,听得外面打门,院子忙忙起去开门,却是蒋青岩回来了。觉得满身香气,全无怒意,只问道:“伴云可曾回来?”院子道:“回来了,小的们又四处找寻相公,不知相公往哪里去了?”青岩也不做声,走到房中,从新脱了衣服去处。睡在枕上,想道: “夜来这段姻缘,真是奇遇!只可惜我有大事在身,不能久留,不然竟可与兰英时常往来。”又想道:“那妇人虽在我身上多情,却不是个正气的人,万一被她家晓得,岂不弄出丑来?倒不如做个一宿之缘,从此丢下了罢!”这蒋青岩虽是这等想,怎奈色能迷人,终是割舍不去。睡到日中才起来。又同媒婆去看了几家女子,回到下处。 吃过晚饭,坐到一更时分,也不带伴云,竟自一个换了新衣,吩咐院子道:“我在这不远一个人家闲谈,恐回来迟,你们在下处看守行李,不必跟随。”说罢,竟独自一个从黑影里望皮别驾后门首来。怎奈天气尚早,里面无人照应,蒋青岩只得又到前后街上混了一会,听得谯楼上已是一更尽了,然后转来。那青衣女子已站在后门外等候。见到蒋青岩,忙请进去,二人竟望兰英卧房中来。兰英接住,欢喜非常,迎着笑道:“郎君,真信人也。”当夜,枕席之欢,更尽情态。兰英将紫玉凤钗一枝、玉砚二方赠与蒋青岩做表记。二人睡到鸡鸣,依旧送蒋青岩出来。 蒋青岩回到寓所,梳洗完毕,闲坐一会,又有几个媒婆来请去相亲。蒋青岩道:“春光和暖,正好在街市上看看光景,不必催轿。”只叫伴云相随,同了媒婆步行到各家相了一回,都不中意,众媒婆各自散去。 蒋青岩主仆二人在街上闲步,忽听得鸣锣响道,各店一齐收了招牌,说道:“太爷来了。”蒋青岩听得,走到一个古董店门首站了,让他过去。那职事过了半晌,方才是一把黄伞,罩了一乘四人显轿,轿上坐了太守。那太守在轿中,一双眼不转睛地将蒋青岩看了一回,忙唤一个皂隶,吩咐道:“你可去问那古董店门首站的那位少年相公,姓甚么?住在哪里?即便赶上来回话。”那皂隶领命,忙走到古董店前,看着蒋青岩说道:“小的奉本府太爷之命,来问相公尊姓、尊府何处?”蒋青岩不知为甚缘故,又不好欺他,只得照直答道:“我姓蒋,是建康人。下在琼花观又玄房内。”那皂隶向古董店上借了纸笔,记写明白,飞奔去回复太守不题。 却说蒋青岩见太守问他的姓名,心中着实疑惑,回到下处,正吩咐院子收拾早饭,只见先前那皂隶手中拿了一个名帖,忙忙走进下处来,向蒋青岩道:“小的奉太爷之命,请蒋相公进衙一会,有名帖在此,还有小轿一乘在外伺候,求相公即便起身,太爷在后堂等候。”蒋青岩叫伴云接上名帖来看,那帖子上面写道:“即刻候教”,下面写着:“通家侍生袁直拜。” 蒋青岩看了名帖,向那皂隶说道:“我与你太爷素不相识,可知请我做甚?”那皂隶道:“小的不知。相公自去相见便晓得了。”蒋青岩见那袁太守来请,料非恶意,便写了一个邻治晚生的帖子,吃罢饭,带了伴云和一个院子跟随,竟往太守衙中来。 原来,袁直太守是隋朝上柱国韩擒虎的外甥,山西平阳府人。登第未久,借母舅的势力,不上数年便升到扬州太守。为官倒也清廉,只是性气刚直,他要行的事,别人也一毫违他不过。因此,这扬州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袁铁枪,话休饶舌。 却说蒋青岩到了太守衙门首,那皂隶请他到后衙门外下了轿,左右随即传报,忙忙开门请蒋青岩进去。那袁太守笑脸相迎,携着蒋青岩的手同到堂上叙礼。安坐毕,青岩打一恭道: “晚生素不登龙,忽蒙台召,不审有何见谕?”袁太守道:“学生日劳吏事,不知高贤辱临敝治,有失迎迓!适喜从中途望见芝宇,真如鹤立鸡群、吉光照目,特具刺奉迎,欲一领清谈,幸勿以俗吏见弃!”蒋青岩道:“晚生一介书生,才疏学浅,谬蒙青盼,但恐有负老先生知人之明!”袁太守笑道:“足下太谦了!敢请尊号?”蒋青岩道:“贱字青岩。”袁太守又细问青岩的家世门第,蒋生一一说了。袁太守道:“原来令尊就是陈朝大司马蒋公,学生失敬了。不知足下尊庚几何?曾有家室否?”蒋青岩道:“贱庚今年二十,已曾聘下,尚未完娶。”袁太守又问:“所聘何人?几时完娶?”蒋生道:“家岳乃前朝湖州刺史华某,吉期约在春末夏初。”袁太守闻言不语,吩咐左右摆上酒席,宾主二人对饮。饮酒中间,谈了多少古今成败及眼前时政! 袁太守见蒋青岩少年博学,又且气度轩昂,语言清亮,心中甚是敬羡,即屏门内立了许多内养,一个个都偷眼看蒋生的人品。饮到更阑,蒋青岩起身告别。袁太守再三相留,蒋青岩只得又坐下。袁太守道:“学生敝衙门,今日有一件讼事,甚是难断,要请足下替学生想个断法。”蒋青岩道:“老祖台明比秋月,自能片言折狱,何以下问书生?”袁太守道:“学生实实踌蹰不决。足下休说套话。”蒋青岩道:“不知却是一件甚么事情?”袁太守道:“本地方有一个书生,先曾聘了一个贫家之女为妻,未及完娶,后又聘了一个富家之女。于今那贫女之父告到学生案下,道那书生停婚再聘。那书生道是那富家势力逼为亲的;那富女之父也诉了一张词来道他女儿情愿让贫女为正,她却甘做偏房,若不依从她,她便终身不嫁。大家争论,此事如何处治?”蒋青岩道:“此事果费蹰踌。况断讼一事,从来为民上者,所当加意。贫女之言,固为有理;富女之言,亦觉可悯。依晚生的愚见,还是贫富两家之女都断归那书生,只以受聘之先后分大小便了。不知老祖台意下如何?” 袁太守道:“有理、有理,学生本意也是如此,明日就依这主意审决便是!”又饮了一会,直到二鼓方散。袁太守仍旧吩咐先前的轿子送他回寓,按下不题。 再说袁太守有两儿一女,儿女尚幼,女儿年已十六,因是八月十五日生的,名唤秋蟾。这秋蟾小姐生得如花似玉,德性贤良,又且聪明伶俐,知书达礼。袁太守夫妇爱之如宝,几番要替她择婿,绝没个中意的。今日忽然撞见蒋青岩,满心欢喜,便是那袁夫人在屏门后张见,也十分中意,都要将秋蟾小姐招他为婿。今听得蒋青岩已经定了亲,夫妻二人着实踌躇不舍。 袁太守道:“不妨、不妨。我自有主意。”次日,唤了四个官媒到内衙,吩咐道:“你四人可到那琼花观又玄房去见那建康蒋相公,说本府有位小姐,要招他为婿,一切财礼不须费得,他若依准之时,重重赏你;如若不准,也速速来回话。”四个官媒领命,飞奔来到琼花观找到蒋青岩下处。这蒋青岩此时真个是: 红鸾天喜齐临命,自有仙娥效合欢。 这四个官媒一齐向蒋青岩磕了头,便将袁太守着他四人来说亲的话说了一遍。蒋青岩道:“我昨日已向太爷说,已聘了华老爷的小姐,只在目下完婚,怎生又有这番说话?你四人可去多多拜上太爷,道我已经有亲,此事断难从命。容日负荆请罪便了。”官媒道:“蒋相公,莫要错了这头美亲。袁老爷是黄堂太守,又是当朝上柱国韩老爷的外甥,那袁小姐生得千娇百媚,真赛过蕊宫仙子、月殿嫦娥;德性又好,文才又高,寻常多少公子王孙要问她一声也不能够。于今太爷反来求相公,相公何以不允?且大人家两妻的甚多,这碍着甚事?求相公允了的好!”蒋生只是摇头道:“做不得、做不得。”四个官媒又再四恳求,见蒋青岩再不转口,只得回复太守。袁太守闻言不悦,道: “这痴子,难道我现任的太守倒不如林下的刺史么?”又吩咐四个官媒道:“你们再去向蒋相公说,若是蒋相公不肯依从,便照依昨日那段官事的主意便了。”那官媒只得又到蒋青岩身边来,将袁太守方才之言说了。蒋青岩听了,暗暗惊道:“原来他昨日说的那件官事,是借来套我口气的。”乃向官媒道: “你和太守说道,太爷是巍巍太守,不能比那官事的人家。我已心感太爷之情,不必苦苦相强。”那四个官媒又来复命。袁太守怒道:“你们去罢,我自有道理。”夫人在里面听得,连忙出来问。袁太守道:“他竟不肯依从。于今我也不去求他。”又向夫人耳边道:“如此如此”,说了一会,夫人点了一点头进去了。 袁太守吩咐左右打轿到琼花观,去拜蒋相公,左右连忙摆了职事,请太守上轿往琼花观来。那衙役先将拜帖投到蒋相公下处,众道士忙忙开了大殿,摆下两张椅子,一齐出来迎接。 不半晌,袁太守到了,青岩走到门外迎住,一同到殿上见了礼,宾主二人坐下。袁太守故意笑道:“适间冒渎尊听,抱罪良多,不意阁下心如玺石,可敬!可敬!”蒋青岩谢道:“蒙老祖台高谊,晚生铭刻难忘,方命之罪,实不得已。正欲负荆阶下,不意大驾先临,望乞宽宥。”袁太守道:“只此一端,足见足下人品。学生方且自愧,何敢见怪?今日署中红梅正茂,学生恐足下寓中寂寞,特备一葩,欲屈足下同赏,幸即命驾。”蒋青岩心中因却婚一事,恐他有计,再三推辞有故。袁太守道: “想是足下怪学生未庄启么?”随即吩咐身边的书吏补上一个六叶的请启来。蒋青岩见袁太守如此,只道他是真诚,不得已说道:“既然老祖台决意相招,晚生即当趋赴便了。”袁太守喜道:“如此方见我辈忘形之交。”又说了几句闲话,方才起身。临上轿时,又着一个门子在此候蒋相公同去。蒋青岩果吩咐院子雇了轿,起身到太守衙中去,不一会到了,那袁太守依旧欢天喜地相迎。 这日,衙中的酒席十分齐整,两班梨园合唱。青岩到未半晌,便吹打上席。席间,就是主客二人。那袁太守是山西人,酒量极大,和蒋青岩两人先还是小杯,到撤席之后,便换了大犀杯。袁太守也不看戏,将两席合做一席,守住蒋青岩,要杯杯见底,怎奈蒋青岩的量只中平,哪里对得袁太守过?吃了半晌,早已醺然大醉。袁太守又再三强劝,只得又吃几杯,把蒋青岩醉得如泥,睡在椅上。袁太守吩咐戏子回去,又叫过蒋家的院子来,说道:“你主人醉了,不能坐轿,留在我衙中宿了,你们明日来接罢!”那院子只得回去。 袁太守见众人都散了,吩咐将宅门紧闭,衙内走出二三十个丫头养娘来,手中捧了新衣花红,走到蒋青岩身边,一齐动手,替蒋青岩换了一身新郎衣服,披红插花起来,又有两个官媒在旁唱礼撒帐,众丫头养娘七手八脚,扶的扶,抬的抬,竟把蒋青岩送到秋蟾小姐绣房中来,那秋蟾小姐也是浓妆艳服、新娘打扮。袁太守夫妇吩咐官媒,扶蒋青岩向秋蟾坐帐。此时,蒋青岩正在醉乡,哪里晓得人事?任他们撮合。坐帐已毕,两个官媒便先送青岩在小姐床上睡到,将绣房倒扣,丫头们各自散去。只有小姐房中两个丫头轻绡和岫云在门外伺候。那秋蟾小姐终是个女孩儿,动也不动。坐在花烛之下。蒋青岩在床上呼呼熟睡,直到天明,人才清醒。口中叫道:“伴云,递尿鱼来!”叫了几声,不见人答应,睁开醉眼一看,只见鹅衾绣枕、锦幔牙床,不觉大惊道:“不好,中计了!”连忙掀开帐子,看见一位佳人,千娇百媚,端坐在床前。蒋青岩急急穿上鞋子要往外走,怎奈门儿反扣,只得叫道:“开门、开门。”外面轻绡和岫云答应道:“天气尚早,姑爷请再睡睡。”蒋生听了,一发焦躁如坐针毡。又过了一会,那官媒和养娘们才来开了门,捧进汤水来。蒋青岩便要往外走,那官媒道:“蒋相公,前面是夫人及小夫人们卧房,出去不得。”蒋青岩不得计较,只得乱嚷。 此时,袁太守夫妇已梳洗完了,同到女儿房中来。蒋青岩见了,也不待袁太守开口,便嚷道:“老祖台,为人公祖,怎陷人于不义?若决要强逼为婚,我便撞杀在此!”袁太守冷笑道:“你真是个痴子!我本堂堂太守,情愿将千金小姐招你为婿,也不玷辱了你;你若依从,我与你便是翁婿;倘若固辞,我便叫人将你拿住,你的罪名却也不小,你还自己三思。”蒋青岩听说,哑口无言,心中想道:“我此来原为柔玉小姐和岳丈的事,若不从他,似此光景,料他不肯轻轻放过,万一他将不义之名冤赖于我,那时,我便说得明白也耽迟了日子,岂不误了大事?于今只得应承于他,再作道理。”踌蹰已定,向袁太守说道:“既蒙老祖台决意见爱,待晚生权时定下,候晚生与华小姐成亲之后再来“完娶,不知可否?”袁太守闻言道: “此说也还通,不知异日华小姐与小女怎生相称?”青岩道:“老祖台已有公案在前,只作姊妹相称便了。”袁太守哈哈笑道:“这也使得,我便依你。你可将随身之物留一件在此作聘。”蒋青岩想一想,无甚物件,止有金簪一枝,乃是他父亲所遗,常戴在头上,只得除将下来,递与袁太守道:“晚生身边并不曾带甚物件,止有此簪,乃先君遗物,权留作聘,异日再备六礼,如何?”袁太守道:“既是令先尊的遗物,一发妙了。”连忙接到手中,递与了秋蟾小姐。随后,便携了蒋青岩的手,同到厅上,吩咐官媒铺下毡子,袁太守夫妇每人受了蒋青岩两拜,夫人便进内去了,从新依翁婿礼坐下。此时,伴云和院子已在门外等候。袁太守留蒋青岩吃饭,饭罢,起身回到下处。 蒋生想起夜间之事,不觉好笑,唤一个老年院子到跟前,将袁太守昨夜的行止细细说了一遍,道:“我偏生这般冤孽事多,我想,扬州的女子也只中平,料没有绝色。我在此一刻难安,华老爷在京不知怎生悬望,我不如明日去辞袁太守,往建康去走一遭,再做商议。”院子道:“相公之言虽是,但那华姑老爷处,须是相公写封书,差一个人先去安慰他一番,道此处有些光景,不久就到京。再修一封书去嘱李半仙,托他周全,如此方妥。”蒋青岩道:“你言有理!我今日便修书,明日就打发人去。你可到外面伺候,若有媒婆到来,你们只管先去看,倘看得中意,再来请我。”那院子领命去了。 蒋生在房中收拾了一会,然后打点修书,备了一封厚礼去送李半仙。忙了半日,书、礼完备,就叫了一个院子过来,着他进京去看华刺史,吩咐明白,与他二十两银子作盘缠,叫他明早起身。天气已晚,伴云进上灯来。蒋青岩坐在床中,想起昨晚不曾到沈兰英那里去,今夜要去别她。正思想之间,只见伴云来说道:“外面有个丫头要见相公。”蒋青岩知是兰英使宜春来了,忙道:“悄悄唤她进来。”只见那女子轻轻走到跟前,果然是宜春那丫头。手中拿了许多东西,悄悄向蒋生道: “蒋相公,俺家兰娘多多拜上,问相公昨夜为甚不去?兰娘真等到鸡鸣才睡。请相公今夜早些过去。这是兰娘送与相公用的沉香芥片、青果松子。”蒋青岩道:“多谢你家兰娘厚惠。我昨夜因有事失约,今夜必来。”蒋青岩取了一块银子,打发宜春说道:“你且先去,我随后就到。”那宜春去了。正是:世间色是心头贼,男女相逢不肯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自来从未识面人,陡相亲热,其中必有故。 非喜即祸,万不可轻信。袁太守虽为女择婿,亦未免索隐行怪;即蒋生亦有少年不达事之过。至后来一节,即圣贤亦难乎免矣! 第十一回 柳碧烟扫雪吟诗 蒋青岩挑灯说誓 词曰: 谁遣仙娥亲扫雪,单衣不念肌肤冽。饮怨含凄何处说?因悲切,新诗句句肝肠结。 有个知音刚听得,夜深篱畔情相接。欲仗卿卿权救挈。心头血,灯前共把山盟设。 ——右调《渔家傲》 话说蒋青岩当夜到沈兰英那边,兰英接住,欢喜非常。二人相偎相倚,蒋青岩细将昨夜袁太守设计招亲之事向她说了一遍。兰英道:“冤家,你这等人品,谁人不爱?这也莫怪那袁太守!”蒋青岩道:“我明日要往建康。”兰英闻言,惊道: “你好狠心!有甚要紧事,就忍心撇了我去?”不觉两泪如雨。蒋青岩只得将至情相告,说道:“我今年少不得要到袁太守这里来完婚,那时再图欢会,不必过忧!”兰英道:“既然郎君有此大事在心,妾也不能强留。但望郎君莫忘妾意,倘得便就来会会,不要教人想煞。”二人说得难舍难丢,这一夜,何曾合眼!说不尽离情别恨,直到五更。两人正欲就枕,只见宜春走进房来说道:“天将明了,蒋相公趁早出去罢!”兰英听得心慌意乱,连忙脱下自己贴肉的一件大红绵袄,叫蒋青岩穿了,说道:“去后见这衣服,只当见妾一般。”又取了黄金十锭,赠与蒋青岩作路费。蒋青岩深感兰英之情,彼此垂泪而别。 蒋生走在路上,想起这段恩情,乃口占一诗道: 莫漫夸情种,情多恨自多。 香偷矜异域,庙毁误齐娥。 默默长生殿,盈盈太乙波。 自今一回首,惆怅意如何? 青岩回到下处,催那进京院子起身,自己又去睡了一会。 然后起来梳洗完备,坐了轿子亲自去辞袁太守。那日,太守因接上司,绝早出城,吩咐衙内人道:“蒋相公若来请到内衙宽坐,候我回来。”众衙役和衙内的家人都一齐应诺。不一会,果然见蒋青岩到了,连忙请时衙中坐下。衙内登时摆出一桌茶果,家人小厮齐来服事,吃过点心茶,随后又是早饭。蒋生略吃了些,即便立起身来,往后堂闲步。见左边有个花亭,亭上有个书僮在那里扫地。蒋青岩便到花亭上看了一回,又见花亭背后有一间书房门扇半开。蒋生问那书僮道:“那边可是你老爷的书房么?”书僮道:“正是。姑爷请里面坐坐。”蒋生真个走进那书房去。书房中摆设得齐整,只是书案上却没有甚正经书,内面有些文卷及京报缙绅而已。蒋青岩无心看,他再到旁边一个书架上翻看,头一部便是汉代乐府。蒋青岩信手抽出一本,到榻前一张小桌上开了观看,里面有彩笺一张,蒋青岩忙忙展看,那笺上却是一首咏新月的诗。诗道: 已别苦寒月,春宵见一钩。 照人犹漫漫,挂柳正柔柔。 半面初窥镜,全身未上楼。 广陵潮渐长,梅影入帘浮。 蒋青岩看罢,称羡不已。不知是何人所作?再看那字法,端楷墨迹犹新,想那袁老爷未必有此才情。且这诗用笔老到,妩媚超群,颇似闺秀之作,难道是秋蟾小姐做的? 正猜疑间,那书僮走近前,向蒋青岩道:“姑爷看完了,仍旧夹在书中,这是小姐咏月的诗,拿与老爷看。老爷因公事未暇,尚不曾批评哩!”蒋青岩惊喜道:“果然是你小姐的么?”书僮道:“怎么不是?俺小姐从小儿就会吟诗作赋。老爷凡有应酬,都是小姐代笔。”蒋青岩闻言,口中不语,心下得意道:“我只道华小姐是当今才女第一,不料此处又有一个对手。我前日见那秋蟾小姐,容貌虽略有些不及柔玉小姐,却也可与掌珠、步莲二妹争先。我蒋青岩只怕要折福哩!我不免竟和她一首,写在这笺后与秋蟾小姐看看。就借桌上笔墨和了一首诗道: 春晚妆初罢,遥天系玉钩。 细风吹影薄,流水弄花柔。 浅浅窥银汉,匆匆下翠楼。 团圆期不远,几树暗香浮。 蒋青岩将诗写在彩笺之后,仍旧夹在书内,送到架上放了,起身转向厅堂上来。那书僮又奉上一钟香茗,递与蒋青岩吃了,方才听得喝道之声。 袁太守回来,看见蒋青岩在此,两人作了揖,更问蒋生可曾用饭,十分亲热。青岩让袁太守用过早膳,然后才将自己要往建康的话与袁太守说。袁太守说:“贤婿既有正务,不佞也不好强留,只是小女终身之事须要在心。倘到华家完婚之后,望即到此,恐不佞任满,又不知升往何省?万不可迟缓。”青岩连声应诺。袁太守遂吩咐兵房书吏,差他拿一只齐整划船,送蒋姑爷到建康,明早伺候。吩咐已毕,又备了盛席替蒋生饯行。翁婿二人饮到更阑,蒋青岩起身作别。袁太守又到内衙去封了一百二十两程仪、八色大礼,夫人也送出几疋尺头鞋袜来与蒋青岩,蒋生皆拜谢收了。袁太守道:“舟中一切食物都已备下,不必费心。”蒋青岩再三称谢。袁太守又叮嘱了许多言语,方才分手。 次日绝早,那兵部书吏领了船家来见过蒋青岩,并又知照院子,蒋青岩当日起身上船。那船果然宽大齐整,船内的米菜食物堆了半舱,无所不备,竟像走长路的一般。蒋生看了暗笑道:“这段姻亲是那里起的。”心中也甚觉难为那袁太守。饭后开船,次日晚,便到建康。 蒋生寻了一个洁净禅庵住下,少不得又去寻媒婆,说他要娶妾。这建康府是历代建都之地,风俗繁华,江山锦绣,佳人才子往往出在这里。那些媒婆闻得蒋公子要娶妾,都害了赚钱病,一传十,十传百,把蒋青岩的下处几乎踏平了,弄得蒋青岩终日不得空闲。今日相张家,明日看李家,竟是苏杨一样,没个中意的。蒋青岩十分焦躁。此时,正是下旬,连日甚是寒冷。 这日,忽然彤云密布,一场大雪从午间落到半夜,竟有六七寸深,从来春雪没有这般大的。次日,蒋青岩偶然到后院看雪,听得隔篱有扫雪之声,隐隐如闻叹息,蒋青岩移步到篱边张看。只见一个女子生得玉容云鬓,皓齿娥眉,娇艳窈窕,体态轻柔,若与柔玉小姐同行,难分上下。只可怜这女子如此严寒,体无兼衣。泪痕满面,一双小脚儿立在雪中,手内拿了一把苕帚,战抖擞在那边扫雪。蒋青岩见了大惊道:“世上既有俺柔玉小姐,哪里还有这个人?怎生上天既生这般颜色,为甚又教她受这般苦楚?真是可怜可恨!但不知她是何人,家为甚忍心教她做这般苦事?便是婢妾,生得如此艳冶,也该另眼看待。”蒋青岩正在猜疑叹息之际,忽见那女子将苕帚停下,四顾凄然,口中细细滔滔,吟道: 白雪红颜有夙因,红颜对雪更酸辛。 怜伊本是空中物,抛落今同地上尘。 蒋青岩听了大惊,那女子又吟道: 纤纤十指雪同寒,扫尽阶除泪未干。 薄命不如原上柳,春风无分暗摧残。 蒋生听罢,十分惨然,又惊又羡道:“这女子不但颜色过人,亦且才情高俊,料不是人下之人,其中必有缘故。我若突然便去问她,她定含羞不说。待我也做一首诗问她,看她怎生答我。”蒋青岩便信口吟道: 瞥见形容意已惊,忽闻悲咏更凄清。 篱边有个知音客,好把伤心事说明。 那女子听得,忙将脸儿掉转,向蒋青岩这边一张,见是一位超群出众的风流秀土,料必是个情种,或者他能救我也未可知。 随即和韵一首,念道: 伤心薄命事堪惊,何处知音听独清? 多少衷肠难共话,夜深篱畔说分明。 蒋青岩听了,知那女子要诉衷肠,恐人知觉,约夜间篱边相告。 那女子答过蒋青岩的诗,也便向前边去了。 蒋青岩也转到前边,向那庵中的主僧道:“我前面那房朝北,风色甚冷,今夜却要移榻到后面去,特与长老说明。”那主僧道:“既然房中风冷,但听相公之便。”蒋青岩当下吩咐伴云,将行李搬到后房去。这后房到那篱边,止隔一介天井。 蒋青岩到了夜间,仍旧叫伴云在前房歇宿,他独自一个在后边等到二更时分,轻轻走到篱边。此时,雪消未尽,余光照人,蒋青岩细看竹篱,那边已站立着一个佳人。 蒋青岩走近竹篱边,低低叫一声:“小娘子,拜揖!”那女子在雪影中忙忙答礼道:“相公万福。”蒋青岩道:“早间承小娘子见约,特来领教。敢问小娘子贵姓芳名?为何有如此才貌受这般苦楚?望小娘子直言,倘有用力,定当相救?”那女子听问,不觉泪如泉涌,做声不出。过了半晌,答道:“早间偶尔悲吟,不期污耳,更蒙佳章赐问,料相公定是有心人,故相约至此,一叙衷肠,敢问相公尊姓大名?”蒋生道:“小生姓蒋,字青岩,祖籍金陵,近居西湖。”那女子道:“妾与相公正是同乡。妾姓柳名碧烟,妾父在陈朝时曾任职执金吾,陈亡后五年,父殁母违。父殁时妾甫三龄,寄养于舅氏。舅氏亦文士也,及八岁,妾随舅攻书识字。十二岁,舅亦亡。舅母不良,但爱己子,而以婢待妾。十五而舅母亦故,表兄以妾为奇货,利得多金,遂百计诱妾,嫁彼胡将。胡将,固龌龊武夫也耳,其大娘悍妒无比,自妾入门以来,绝不许胡将与妾一面,妾身得此赖以不染。所苦者,大娘朝夕骂詈,又使妾供贱役,每欲卖妾而不得其人。今幸蒙相公见问,敢倾衷肠!倘蒙救援,使妾得出牢笼,妾当衔结以报。” 蒋青岩听了,又恨又叹,把自己一段偷香窃玉的念头都丢过一边,想道:“我正在此寻觅佳人,她大娘既要卖她,且她还未破身,我何不将些银钱买了她去?一则救了岳翁,二则救这女子,岂非一举两得!”乃答道:“小生闻小娘子之言,心诚侧悯。小生倒有救小娘子之力,但恐有屈尊体,未知娘子肯依否?”碧烟道:“相公但说。若能救妾,妾自当敬从。”蒋青岩把救岳父的事从头至尾向她说了一遍。碧烟道:“贱妾不幸,被人欺误,致受此苦!若再作侍儿,较今相去几何?”蒋生道:“小娘子差矣!那杨越公,权倾中外,位压群僚,他的侍儿姬妾尽都珠围翠绕,若小娘子这般容貌才学,到他府中,自然专房擅宠。比今日,岂非九天丸泥乎?”碧烟道:“相公之言,虽是仁人,但妾本意实在相公,不意相公舍己从人,负妾初心矣!”蒋青岩道:“小娘子之意,小生岂不知之!奈事有不得已,只求娘子前去以解其厄。昔西子入吴,后来仍归范蠡;今日娘子入越,安知异日不重归小生乎?请小娘子思之。” 碧烟道:“妾与相公邂逅,亦是前缘。今日之事,听其裁处!”蒋青岩向她一揖,谢道:“蒙娘子见诺,感德多矣!便不知明日央媒相求,是求胡将还是求大娘?望娘子指教。”碧烟道: “那胡将出征已久,主在大娘。只须向大娘说便了。”此时,夜已四鼓,寒气侵衣。蒋青岩恐碧烟衣裳单薄,说道:“夜深露冷,请小娘子自便。明日自当竭力谋为,定不负小娘子之望。”碧烟此时也觉寒冷,闻蒋青岩之言,两人告别,各自归房安睡。 次早,蒋青岩便着院子去寻媒婆来。蒋青岩向媒婆道:“我闻隔壁胡家有一妾,要打发出去,你可到他家问他大娘一声,休说是我央你去的,并不可使别人知道。如事成,重重谢你。” 媒婆闻言,失惊道:“呀!偏放着这一个佳人,老身却就忘了。相公放心,包你一说就成,还是个女孩儿哩!相公请坐,老身去去就来回信。”那媒婆当时便往胡家去说。 不半晌,喜孜孜来回道:“相公,他奶奶肯到肯了,只是价钱重哩!”蒋生道:“曾问她多少身价?”媒婆道:“胡奶奶说,他家老爷当日是六百两银子娶的,原封未动,于今仍旧要六百两。若肯依她这数,一边兑银子,一边便抬人。”蒋青岩闻言想道:“那等一个佳人,便是六百两也不嫌多。”便向媒婆道:“胡家说的数目,我便依她。你明早来,同去成事。只有一说,我却是要带往远处去的。要说之在先。”媒婆道: “此事不须相公虑得。那胡奶奶原要卖她到外路去的。”蒋青岩道:“如此却好!”媒婆又到胡家回复,不题。蒋青岩见媒婆去了,遂叫院子到江口唤了一只大江船撑到秦淮河下住了,将囊中银子兑出六百两,将皮箱盛了。次日清晨,媒婆到了。蒋生吩咐院子捧了银箱,自己和媒婆同到胡家来。那胡家总没有一个正经男人在家,只有两三个牛精一般的小厮站在厅旁。看见蒋青岩的人品,都道:“好个白脸相公!俺家柳娘子乃前生修到了哩!”那媒婆忙忙进去,与胡奶奶说了。那奶奶竟亲自走出来,蒋青岩抬头将那奶奶一看,好像恶煞一般。怎见得: 身长体肥,眼大眉粗,黄毛关丛簪花朵。尖额角,高耸双颧。又麻又黑的面皮,粉填脂补;一出一进的牙齿,铁打金镶。十指竟似钉耙,小脚浑如臭鳖。豺声虎视,壮士魂飞;狗脸蛇心,佳人胆丧。 蒋青岩没奈何,也只得作她一揖,她也深礅了几礅,便和蒋生对面坐了。叫左右抬过一张桌子,放在中间,拿过一架天平来,将银子兑了,写了纸三面,交付明白。那胡家老婆望着屋里边喊道:“柳家孩子,快出来。”只这一声,把蒋青岩吓了一惊。不一会,柳碧烟袅袅走出来,向胡家老婆拜了一拜。此时,蒋家院子已有轿子在外伺候。碧烟上了轿,蒋青岩吩咐院子先送碧烟到船上,他随后转到庵中,谢了主僧,着伴云和院子唤了人夫将行李挑上船去。蒋青岩到了船上,请碧烟到前舱,作揖道:“娘子此后到内舱安置,小生趁此天早上街去,替娘子买几件衣服、器皿来。”碧烟感谢不尽。蒋青岩吩咐伴云在船备饭,他自唤了两个院子相随,上岸去了。这碧烟独自一个坐在船中,想道:“我看蒋郎这般人品才学,实实羡慕,谁料此身又属他人?这也难为蒋郎,他一则为结发之情,二则为翁婿之好。我有个道理,待到了越公府之后,相机而动,到底要遂了我的初心,但不知蒋郎之心如何?待他回来,试他一试。” 正思想间,伴云捧饭进来。碧烟吃罢,蒋青岩回来,买了许多衣服、被褥、毡毯、帐幔、盆桶、脂粉、梳蓖之类,挑了一担上船。蒋青岩吩咐伴云搬到后舱,交与碧烟。碧烟十分感激。此时,日已将暮。蒋青岩吩咐船家将船撑到城外住,以便明日早开。众船家闻言,一齐动手,将船撑到城外住了。 伴云上灯进舱,蒋青岩又叫伴云上盏灯送到碧烟舱中去。 然后,院子和伴云替主人铺叠衾枕,及至吃过晚饭,蒋生着他们自去睡觉。独自一个倚着船舱,看那一天星斗,两岸明灯,心中想道:“如此良夜,又有这般佳人,依然寂寞”。我若当日不遇柔玉小姐,今日这碧烟岂不属我!”又道:“一个碧烟换一个柔玉也不吃亏,只是这碧烟十分属意于我,若得那杨老儿早早死了或者还有属我之日,亦未可知!”左思右想,只是忘情不下。忍不住脚,竟走到碧烟舱门外。 伸头一张,见那碧烟独自坐在灯下,手托香腮,如有所思。 蒋青岩低声问道:“小娘子,此时还不安寝,得毋叹寂寞乎?”碧烟闻言,忙立起身答道:“贱妾既蒙救援,得离苦海,安敢更嫌寂寞?实有所思耳!”蒋青岩道:“小娘子所思何事?何不对小生说知?倘能效劳,顶踵非所爱惜。”只见碧烟停了半晌,乃长叹一声道:“妾虽贱质,育自名门,毛遂之行,素所深耻,但以纤纤女子,遭家不造,而魔乡幻域历试多方,前承君子不以葑菲见遗,俾得登诸鼎沮,今尚有何隐衷不可共白? 妾囊者与君邂逅,窃谓鸢萝得施松柏白头,倘能相守,甘抱衾禂,不图君子别有用心。遂致耿耿之衷终成画饼,独不知今之为越入吴者,他日或可收功于万一,君亦能如范大夫之载我以扁舟否耳?”蒋青岩亦长叹道:“自睹芳容,已深绻缱。奈家岳父之难,非小娘子不能解,小生实是忍情割爱,为此不义之举。今闻小娘子之言,使小生感愧无地。小娘子此去,切莫忧虑致损花容,倘天假之缘,那杨素老儿早为物化,则珠还剑合,未必可图之!异日岂特扁舟之载而已哉!”碧烟道:“相公之言,得毋诳妾否?”蒋青岩道:“小生素不失信于朋友,何敢食言于娘子?如不见谅不难,何如证之神明天诸皦日?”于是,二人焚香秉烛,各倾诚款,谓:“后如背盟,神天共殛。”誓毕,二人各赋诗一首,交相收敛,以为后日重逢之证。蒋青岩诗道: 记取兰舟语,相将乱寸心。 可怜分镜影,凄绝是知音。 碧烟诗道: 良夜寂无人,兰舟矢素心。 他年琴剑合,切莫负知音。 二人又谈了些诗文歌赋,听谯楼已交四鼓,恐为家人所见,彼此不便,蒋青岩始辞了碧烟,轻轻转过前舱安睡。碧烟亦因青岩许以后约故,亦安心就枕。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红颜命薄,自古如斯;才子情多,于今为例。 柳碧烟遭父母之变,寄食外家,尚为养晦,不幸而长亲甫逝。 乃表兄竟以奇货居之,诚为情所难忍矣!况遭胡妻诟辱,势难脱诸网罗。忽而佳人咏雪,才子怜情,变出一番因果,此亦事所不及料。致兰舟共誓,蒋青岩不得自私,直若万丈游丝忽然一落,君子为之三叹。 第十二回 李半仙把酒谈朝政 杨越公扶病受佳人 话说柳碧烟自此以后,将忧愁慢慢放开,一路上与蒋青岩不是观山就是玩水,不是品茗便是评诗。叠股并肩,愈形亲密,惟不及于乱耳! 一日,船至京城码头,蒋青岩忙吩咐伴云,先到下处知照了华夫人,然后,院子雇了轿夫人役,挑了行李,一同起身。 华夫人早已着人在门前相接,一同入内。先是蒋青岩向华夫人叙礼,然后是碧烟上前认母,华夫人故意哭道:“儿呀!只因你爹爹被难,致你奔波千里,受此苦楚,叫你娘心中怎生舍得?”碧烟且哭且拜道:“养育之恩未报万一,反致爹爹危在旦夕,奔走微劳,何足言苦?但孩儿拼此残躯,进入越府,使爹爹早脱缧绁,则儿虽死犹生。”拜毕,起身,即在华夫人身旁坐下。 华夫人偷眼看碧烟容貌,虽不及大女柔玉,比之掌珠、步莲两个女儿,则又过之,心甚欢喜。一面叫人去报知华刺史,一面叫收拾茶点出来,与二人食。教碧烟重新去梳洗妆扮。不一会,碧烟打扮得娇艳非常。华夫人吩咐家人雇了两乘轿子,自己同碧烟坐了,一同来望华刺史。 蒋青岩先向见了礼,然后,碧烟走过来,向华刺史道:“爹爹在上,孩儿拜见!”华刺史故意说道:“孩儿远来辛苦,不消行礼罢!”碧烟拜了起来,走去坐在华夫人后面。华刺史同蒋青岩坐在一处,喜容满面,暗暗地向蒋青岩再三致谢。蒋青岩向华刺史附耳低言,说了一会,华刺史连连惊讶。 蒋青岩道:“事不宜迟,岳父只得硬着肚肠,明日便将表妹送入杨府去罢。”华刺史故意做伤心之状,向碧烟道:“我儿,你爹爹不幸,做官一场,不能使你早遂于归之愿,将你身子陷入权门,虽然事出不测,情非得已,我做爹爹的却怎生放心得下?”碧烟也故意掩面道:“爹爹说哪里话?孩儿的身子都是爹娘的,昔日木兰从军缇萦诣阙,总因救父之难,况今日爹爹之祸都因孩儿身上起的,况且家中还有两个妹子可以承欢朝夕,爹爹不必过伤,孩儿请明日便去,令爹爹早脱缧绁。” 华刺史道:“孩儿,足见大孝。明日便请你蒋家哥哥拿我的官衔帖子送你进去。” 正说间,张澄江、顾跃仙两人都到了,与蒋青岩见了礼,又向碧烟作了揖,两人细看碧烟,心下暗暗惊讶道:“蒋兄敢是从天上去来?不然,怎能得这一个仙子?杨素老畜生好造化也。”此时,同在所中的都在暗下偷看,都道:“华公有此美女,那杨素怎肯甘心?”话休饶舌。 再说华夫人坐了一会,自带碧烟回寓去了。蒋青岩和张、顾三人陪华刺史坐谈。只因那所中人众,绝不曾说起那苏维扬之事。况蒋青岩先有院子进京,华刺史夫妇及张、顾二人已都知道了,惟有张澄江向蒋青岩悄悄恭喜,倒是顾跃仙止住,蒋青岩笑道:“别后的话也长,事也多,待正经事妥了,再细细陈说。”翁婿四人谈了一回,蒋青岩便拉了张、顾二人一同回原日下处去。到晚间,三人同去会李半仙,谢他一向周旋之德,半仙忙问道:“可曾觅得美人来?”蒋青岩道:“已觅有美人来。现在岳母下处,拟明日送入越府,特来请教。”李半仙道: “恭喜、恭喜。越公连日抱恙,今早皇上遣官问安,尚未痊愈。三位不要管他闲事,明早先待老拙进去与他说声。三位随后便送那美人进去。”蒋青岩等三人一齐应诺,起身告辞。李半仙道:“蒋先生今日远来,老拙有一杯水酒替先生洗尘,敢屈张先生和顾先生奉陪。”蒋青岩连连称谢。三人从新坐下。 不一会,佳肴罗列,美酒齐斟,宾主四人畅饮。饮过数巡,李半仙道:“老拙今早在越府报上见有吏部一本,为缺人才事。他本上道:‘前朝的名宦旧绅都观望不出,并其子弟都拘阻不容应试,其中岂无抱王佐之才、怀经世之策者?当今中外一统,急宜选才守成,以求致治。伏乞陛下速下严旨,庶使矫名窃誉者无敢吠尧,怀瑾握瑜者终能用汉’。奉圣旨:‘这本说得是。 该各道节度使及守土官速查各地方所有陈朝旧绅,除年六十以外者准致仕,其未及六十者,俱勒令赴京,照职补用。如有冒推老病,故为观望者,以叛逆论。其旧绅子弟,亦该查明,令赴试,有违避高上者,亦以叛逆定罪。该各节度使及守土官知道。’闻这旨已下到各地方去了。依老拙看,这旨十分严厉,三位料难脱彀。老拙的相法就要应了。” 蒋青岩等三人听到此言,都着一惊,面面相觑。李半仙知他三位不愿取功名,劝道:“三位先生,休得太迂!年青才大,正是功名路上人耳!尊相已定,违天不祥。况三位先生原只当是未嫁的女子,比那再婚不同。三位先生休要错过。”他三人道:“先生见教极是。只恐有见识的女子,宁甘终老深闺,不肯失身匪人,以辱父母。” 李半仙道:“老拙非敢相强,但恐有妨于三位耳!”蒋青岩等三人因这番议论都怏怏不乐,李半仙又道:“这些事且丢在一旁。敢问蒋先生此行,老拙看的气色可曾有些应验么?” 蒋青岩道:“极验、极验,件件不差。若论先生的相法,真可谓神仙,岂但半仙而已!只是说来话长,待明日家岳之事妥后,大家相聚一处,待学生细细说与先生听。”四人又饮了一回,方才作别回寓。 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同坐在厅中。蒋青岩道:“适间半仙之话,我们三人将来想个甚么脱身之计?”张澄江道:“这是奉圣旨的事。地方官必不肯轻视,我们又无多金买嘱,且法令之初,万一不济,岂不累及身家性命?不若依半仙之言,趁在京之便,我们三人拼了做一起罢。”蒋青岩道:“待明日再与岳父商量,看岳父主意如何?”三人说了一会,各自睡了。 天明起来,梳洗完备,打听李半仙已进越公府中去了,三人齐到华刺史身边。华刺史写了一个官衔帖付与蒋青岩,青岩连忙到华夫人下处,见过华夫人,再去看碧烟。只见碧烟打扮得描不成、画不就,坐在房中下泪。见蒋青岩到了,忙忙立起身来。蒋青岩心中甚是割舍不下,也不觉流泪,说道:“小娘子,于今日之事实不得已,望小娘子忍耐,作速前去,不用悲伤。”碧烟只得揩了眼泪。蒋青岩出来,问左右:“轿子可曾齐备?”左右道:“齐备多时。”青岩忙请碧烟上轿。此时,华夫人也舍她不得,当真掉下泪来,吩咐院子跟随蒋青岩和碧烟前去。碧烟没奈何,吞声上轿,竟望杨素府中来。不一会,到了杨府门中,蒋青岩看那门首,好生威武。怎见得: 剑戟森森,弓刀凛凛;金兽面耀日辉煌,帅字旗临风飞舞。半掩朱门,上书开国元勋之第;遥连紫禁,同推一人以下之尊。文官武将,锦玉联翩;骏马香车,风尘驰骤。适因抱病罢笙歌,何事暮年贪美色? 蒋青岩吩咐将碧烟的轿子歇在一边,他自己走到门首来打探。只见门内一个官儿,锦衣乌帽,走上前来,向着蒋青岩道: “秀才可是替华刺史送美人来的么?适间令公爷传谕,着小官在此伺候。秀才可有手本在此?待我去传禀。”蒋青岩忙将华刺史的官衔帖子递上。那官儿连忙进府去了。蒋青岩走到轿子边向碧烟道:“小娘子,那门官已进去传禀了,小娘子切记,好生答应舟中之言。切须在念。”碧烟道:“相公放心。倘不如愿,请以死报。”话犹未完,那官儿同半仙已到轿前,说道: “请美人到二门外下轿,令公有恙,蒋先生不须进见罢。”蒋青岩道:“如此,学生只在左右候个回音便了。”不说蒋青岩在外等候回音。且说柳碧烟的轿子同李半仙和那官儿到了二门,请碧烟下了轿,李半仙将柳碧烟一看,心中惊道:“怎生又是一位夫人之相?”那府中的人看了碧烟,个个魂消。走到第五层门,那官儿转去了。门儿许多姬妾侍儿相迎,见了碧烟,个个后退。这李半仙年老,久作入幕之宾,竟领碧烟来到杨素榻前。那榻前说不尽的珠围翠绕,富丽非凡。 李半仙指碧烟朝上拜了四拜,立起身来。那杨素看见碧烟的容貌,心下十分快乐,觉得病体好了几分,问道:“你是那华刺史第几个女儿?唤甚名字?今年多少年纪?”碧烟道:“妾乃华刺史的长女,名唤柔玉,今年一十八岁。” 杨素点头道:“你就是华柔玉么?好、好,果然名不虚传。你可用心服事我几年,待我百年将近,寻个才子配你。”叫左右侍儿去取旧日红拂房中的锁钥,付与碧烟道:“房中一切俱有。”碧烟拜领。 杨素向半仙道:“李丈,你可去对那华家的人说,我甚欢喜,明日便放他主人。叫他主人还在京多赘日,待我病体安痊,还要请他相会。”又吩咐左右去取黄金一百两与华刺史补作聘金,取白银一百两赏与来人折酒饭。左右领命不多一会,黄金、白银摆列停当,着一个钦赐的内监捧了,随李半仙出来。李半仙又着先前那传帖的官儿去邀了蒋青岩到二门边,将杨素吩咐的话及杨素欢喜之意细细与蒋青岩说了,然后将黄金、白银交与蒋青岩。蒋青岩接了,谢过李半仙,忙忙来回复华刺史夫妇。 华刺史夫妇甚喜,感激蒋青岩不尽。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也向蒋生作揖,谢道:“我们三个之事却累吾兄一人受劳,今日功成,小弟二人坐沾其德,此中耿耿,何以为报?”蒋青岩谦逊不已。华刺史要将杨素送的金子送与蒋青岩。蒋青岩道: “今日之事,虽为岳父,实小婿自为。此金只可留谢李半仙,小婿要它何用?”华刺史道:“贤婿既然如此推功让德,这金子就烦贤婿带去,送与李半仙,道老夫明日出去,再当登谢。” 蒋青岩道:“这却有理。待小婿晚间送去。”正说间,忽听得所门外边有人喧嚷,华刺史正欲问时,只见那个管所的官儿进来报道:“杨令公差官在外堂,请华老爷相会。”华刺史听得,忙整衣冠出来相见。那差官见华刺史,深深作揖道:“小官奉令公爷钧旨,请华老爷回寓,待令公爷病愈时,回旨便了。” 华刺史向差官深谢,要留那个官待茶,那差官忙忙作别去了。 华刺史欢天喜地,吩咐院子收拾行李,先挑到华夫人寓所,华刺史翁婿四人随后步行而来。华夫人见了,喜得手舞足蹈。 当日,三个女婿公同替丈人庆贺。席间,蒋青岩将昨夜李半仙对他说吏部本内的事情及圣旨批行一节告诉华刺史。华刺史道:“怎又有这节事?这却是违背不得的,倒亏老夫多生几年,不然,也是这网中之人了。只有三位贤婿却逃避不去了,于今风波最大,祖宗血食、身家性命要紧,不可儿戏!”蒋青岩道:“小婿们正要请教岳丈,似此怎生是好?”顾跃仙又将李半仙劝他三人的话述了一遍。华刺史道:“此人之言,亦是正理。假令三位的令尊在时,老夫就不敢劝三位出仕了。”蒋青岩道:“做便做了,只未免有负先人之志。”华刺史道:“贤婿实忠孝之心,怎奈势不由己,且自古亦未有子孙高尚者。 趁老夫同在京中,看三位贤婿取了金紫一路回去完婚,也是件快事。贤婿们不要迟疑。” 蒋青岩、张澄江和顾跃仙等听了华刺史之言,俱已心从。 四人饮到日暮,华刺史吩咐雇了四乘轿子,四人坐了,带了拜帖和杨素送的一百两金子,同来拜谢李半仙。正值李半仙回来,门上传了帖,李半仙连忙出迎。宾主五人同到厅上行礼,华刺史向李半仙拜谢。李半仙道:“老先生休要折杀了老拙。今日之喜,实皆令婿蒋先生之力与老先生之福,老拙何功?”华刺史又将那黄金送与他,他再三不受,强之不已,李半仙只取了一锭,其余仍着华家院子收回。李半仙道:“老拙早间见那美人,却又是一位贵相,恐将来又是一个红拂。”华刺史道:“久闻老恩兄风鉴如神,不知老夫的相上将来可得老死丘壑否?” 李半仙定睛将华刺史看了一回道:“老先生无子而有子,将来乐比神仙、寿登大耋,凶无半点,且目下喜事重重,不过百日即见。”华刺史笑道:“老病废人,得无祸以终天年,足矣。何敢望喜?”大家说了一会,同要起身,李半仙留住道:“老先生且少坐,老拙要请教蒋先生前日在江南所遇之事,望蒋先生见教一遍如何?” 蒋青岩闻言,先将他在苏州主仆双双遇骗之事细说一遍,大家拍手大笑道:“神骗、神骗,不知苏州何以出此奇人?岂风水所致乎?自后我们遇着此等人切要谨防。”蒋青岩又要说扬州之事,恐华刺史不喜,只得先对华刺史道:“小婿在扬州之事,罪重难遣,奈彼时势不可转,不得已相从,想岳父定能原察。”华刺史道:“贤婿说哪里话?你当日若不相从,我的大事坏矣!前日老妻到所中与老夫言及此事,我和她两人都道贤婿依从的最是,且小女最贤,这有何碍?贤婿不妨细细述与李恩兄听听,也见得天下事无奇不有。” 蒋青岩方才从头至尾向李半仙说知,李半仙惊讶道:“奇哉、异事!不道权势中亦有这样会择婿、能爱才的人!只是太行霸道了,未免露出西人本相。恭喜、恭喜。老拙的相法自不差,果然有验。”这翁婿四人同赞了李半仙一回,然后起身。 走到半路,只见一丛人站了看那壁上的告示。华刺史同蒋青岩等立住轿子看时,就是前日吏部奉旨搜求人才的告示:限各处旧绅子弟俱以三月尽到京,四月应试。或有路远不及到京者,限下科取齐。各旧绅年未及六十者,限七月到齐,以便铨补。华刺史看着三个女婿道:“三位贤婿,你看这旨意甚严,须安心在此应试。”翁婿四人一齐回到寓所,华刺史遂吩咐院子到贡院口左边赁了一所大房子做下处,请三位女婿同寓攻书。 一面打发院子回家报这信与三个女儿,又送信到蒋家、张家、顾家去讫,端候三个女婿应试,按下不提。 却说那柳碧烟自入杨素府中去,且喜杨素的病体缠绵不愈,因此尚未沾染。不过早晚走在杨素榻前看看,杨素也不甚教她随众服事,倒也十分安稳快乐,比那扫雪之时真不啻天渊。只是碧烟胸中刻刻有个蒋青岩。蒋青岩心里也时时有个碧烟。 光阴易过。忽忽便是三月下旬了。果然,各处的旧绅子弟无论有才无才,通与不通,都到了京师,各赁了下处。奉旨改月不改日,即以四月初九头场。 到了这日,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进场。这年的大主考也是陈朝的旧臣,姓李名如陵,此人素有才名,只可惜晚节不美,却倒是有眼目的。见了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的卷子,赞服不已道:“世间安得还有此奇才?若不遇我老李谁人认得?”当下,就将这三个卷子从头圈起,圈上加圈,再三细看,批了又批,十分快心。蒋青岩等三人交了卷,早早走出场来。华家及他三家的家人院子一齐上前接住,他三人坐轿回寓。 华刺史在厅上等候,见他三个女婿出了场,连忙起身迎人。 茶饭已毕,华刺史说道:“三位贤婿,今日辛苦了,想应十分得意!”蒋青岩三人一齐答道:“逼勒上钓,有甚得意?不过了事而已!”华刺史笑道:“贤婿们便是了事也还胜人百倍,不知今日是甚么题目?” 蒋青岩道:“《守成策》一道、《拟司马相如〈子赋〉》一篇、《玉阶春柳诗》一首。”华刺史道:“好题、好题。三位贤婿,且将《春柳诗》写与老夫看看。”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同将《春柳诗》写出递与华刺史观看。华刺史接到手中,依次看去。 蒋青岩的诗道: 紫禁春光早,垂杨拂面低。 两行金殿整,万树玉阶齐。 淡月临时浅,游丝着处迷。 官衣还借色,遮莫听黄鹂。 张澄江的诗道: 御道排高柳,春风树树黄。 新莺藏宛转,紫燕共飘扬。 欲夺金铺色,争同绣带长。 千官齐拜舞,影里见翱翔。 顾跃仙的诗道: 柳种近天颜,寻常未许攀。 色初分翠盖,阴渐护蓝班。 舞月腰争细,临风态更闲。 皇家春浩浩,官阙绿波间。 华刺史看罢,大喜道:“三诗华丽秀雅,气吞云梦,压倒一切,真屠龙手也。定须高发无疑。”蒋青岩等三人齐道:“此等诗哪得叫好?岳父可谓过奖矣。”三人全不以功名为意。 正是: 我本无心求富贵,谁识富贵逼人来? 要知何日放榜,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蒋生处处过细,非寻常书生可比。华刺史故意悲伤不舍与华夫人当真下泪,都是弄假成真。 《蝴蝶缘》之三终 第十三回 三才子同登鼎甲 众佳人共赏荷花 词曰: 谁有奇才天忍负?试看三君,把臂青云路。宴罢琼林嘶马去,六宫粉黛争相顾。 日暮归来看满袖。梦里佳人,也在花开处。急整归装休更住,相思莫把佳期误。 ——右调《蝶恋花》 话说华刺史见三个女婿的诗句惊人,料必高捷,专望揭晓。 到了二十二日,那龙虎榜高高挂出。果然,蒋青岩等三人都中了。榜名一连就像华家招女婿的一般,一毫也不颠倒。头一名是蒋青岩,第二名是张平,第三名是顾成龙。众报子一齐报到华刺史寓中来。华刺史夫妇满心欢喜,替他三人打发了报子,然后向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恭喜,他三人也觉平常。 及至殿试,他三人又中了鼎甲:蒋青岩是状元、张澄江榜眼、顾跃仙探花。次日,同赴琼林大宴。 那隋文帝看见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才品超群,年纪都不上二十岁,心中大喜,深庆得人。敕谕穿宫太监打扫六宫街道,候他三人宴罢,走马六宫。 这日,该杨素压班陪宴。因杨素病体未愈,是宰相代他。 宴上的筵席比往年加倍整齐。蒋青岩和张、顾三人宴罢,一齐宫花插帽,紫袍挂体,乘了骏马,前面绣杖红旗,迎道游宫。 那六宫的宫娥采才,看见三人美如冠玉、风流年少,无不思量羡慕。三人游宫已毕,谢恩出朝,又去游街。那长安街上看迎状元的人如山似海,都道:“华刺史怎这般大的福分,就得了这样三个女婿?一路竟中了三个鼎甲,真是从古以来未有之事。”人人称赞,个个惊奇。一时传作美谈。 这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家向日的门生故吏,年家世好,好久不往来的及京中大小文武官僚,纷纷地到华家下处来庆贺,把华刺史的下处弄得就吏部的衙门,连那臧冢宰此时也来送贺礼。蒋青岩等三人游街已毕,少不得谢主考宰相与吏部及杨素各大臣。那杨素卧病,未及相见,臧冢宰抱愧推却不会。 只见过主考及宰相乃其余大小文武,然后去拜谢李半仙。 李半仙迎入,拍手笑道:“何如、何如?老拙的眼睛何曾看错?”三人向李半仙作了揖,齐齐说道:“先生真神人也。虽麻衣鬼谷何以过之?容当厚报。”半仙又看着蒋青岩道:“状元的气色,十日内又有一件喜事到了。”蒋青岩道:“还有甚喜事?不过得官而已。”李半仙道:“不是,不是。这种气色主有婚姻之喜。”蒋青岩笑道:“这件事只恐先生相错了。学生的婚事极早也还有几月。”半仙道:“不差,不差。自有应验。”张澄江、顾跃仙二人听了,也觉不信,又谈了一会,方才回去。 不数月,蒋青岩授了翰林修撰,张澄江、顾跃仙同授了翰林编修之职,一齐到任,好生荣耀。他三人到任未及三五日,便要告假,省亲归娶,华刺史劝他再缓几日,他三人只得听从。 却说那杨素,一日病体稍愈,偶看殿试录,见三个鼎甲姓名,想道:“这三个的姓名我好像在哪里听得?却一时记忆不真。”恰好,李半仙在跟前,因问道:“李丈,这三个鼎甲的姓名,你一向可曾听得人说么?”半仙笑道:“老令公真是贵人多忘,那状元的娘子到在令公府中不多时候,令公倒就忘了。”杨素闻言惊道:“原来就是华柔玉的丈夫。”李半仙道:“那榜眼、探花,总是华刺史的第二、第三个女婿。” 杨素听了,默默无语,又惊又悔,心中想道:“我当时只道是华刺史冒名却聘,谁知当真是他的女婿?那蒋青岩不中还可,于今恰又中了状元,与我同朝,我虽是他前辈元勋,他一时无计奈何,我异日却怎好与他相见?万一天子得知,亦非美名。我今若要将柔玉还他,将来要再寻一个柔玉却又难得;若不还他,又觉不便。且柔玉自入我府中,我因病并不曾幸她一幸,又道‘一不做,二不休’我怎肯到手的佳人又送还他?不如寻一件事,将他远远外调,以灭其口。”又想道:“他初中状元,料无甚过恶可寻,于今天下太平,又无甚边防要紧。” 左思右想,没有决断。 李半仙在旁,看见杨素的神情,料是为“柔玉”一事不好处治,也想道:“我若将真心话向他说了,他又要恨蒋状元和华刺史,且那假柔玉相貌不凡,又是大家女子,况他年老,我何不赞助几句,劝他送还华家,待那女子去寻一个年貌相当的嫁了,也不辜负她的青春。也算我老年一件功德。”因问道: “那柔玉可在左右么?”杨素道:“听说她偶有小病,我今日不曾要她服事。李丈,你问她做甚么?”李半仙道:“在下恐她在此,听得蒋青岩中状元,心下又要感伤哩!”杨素听了,沉吟半晌道:“老丈,我有一言与你商议,不知哪一着妥当?”便将自己心下适间踌蹰未说的一节话向李半仙细说了一遍。李半仙道:“还是将华柔玉送还他为是。令公位极人臣,何求不遂?哪在这一个女子?且那蒋状元的相貌,在下看他将来也是一个大位,令公若肯还他,不但他一人感令公大恩,天下人都服令公大德。在下的愚见如此。听凭上裁。”杨素闻言,将头点了几点,向旁边一个侍儿道:“你看华柔玉可走得动?若走动,可与她出来,我有话问她。”侍儿领命,忙忙走到碧烟房中,说道:“姐姐,令公爷问你,走得动时,叫你出去,有话问你哩!” 这碧烟原非真病,只因听得蒋青岩中了状元,心中十分欢喜,要想个脱身之计,故此托病在房,细细思想。忽闻杨素唤她,只得和那侍儿一同来到杨素榻前。杨素见碧烟到了,问道: “闻你有病,可曾好些么?”碧烟道:“贱妾偶触风寒,今已小愈。”杨素将一双眼定定的看了碧烟半晌道:‘你可晓得你丈夫中状元么?”碧烟不知此问是好是歹,不敢答应。李半仙恐怕碧烟一时没主意,言语与他不合,连忙在旁说道:“你丈夫蒋青岩中了状元,你可晓得么?”碧烟会意,方才答应道: “贱妾不知,但见他才堪王佐、学贯古今,今日得中状元,也不负他平生大志。”说罢,泪流满面。 杨素见碧烟光景,料是思归之意。故意怒道:“你这妮子,怎敢在我跟前作此苦态?果是想去跟随那蒋生么?”碧烟道: “老爷请息雷霆,贱妾素闻老爷功盖天下,名震四方;秉日月之明,行圣贤之事,以义教天下。得新忘故,贱妾不敢为也。 那蒋生与贱妾虽未遂伉俪之欢,实久有百年之约。向因老爷过求丑陋,不得已割舍前来。临别之时,他对天发誓道,他终身不娶。他今日虽中了状元,难免绝嗣之恨。这节事都是贱妾累他,贱妾为此不觉伤心。求老爷原谅。” 杨素听碧烟一段话,说得十分直捷,十分可悯,料非虚语,因转嗔作喜道:“我姑试你。你既有念故之心,我岂肯作夺婚之事!你可立在此间,我即刻差人将你送还你父母,待你仍旧去嫁蒋生,完你这段姻缘。你却不可忘我。”碧烟闻言,忙忙双膝跪下,向杨素拜谢道:“若得慨发仁慈,贱妾此去,自当朝夕顶礼以祸千秋,安敢有忘天恩?” 杨素随即吩咐左右,预备小轿一乘,派差官一员,送碧烟回华刺史寓所去。不一会,传轿已齐备,碧烟重来叩谢杨素,仍旧是李半仙领她到二门外上轿,那差官骑马相随,同往华刺史寓中来。行不半晌,早已到了。 这日,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都进过衙门,回得太早,正在寓所和华刺史商量告假之事。忽见门役进来禀道:“杨令公爷差官送回小姐来。”华刺史闻言惊道:“那杨老儿却送甚么小姐到来?”蒋青岩听得,想必是碧烟用计脱身回来,忙向华刺史附耳低言道:“岳父不必惊讶。这一定是送碧烟还我。于今岳父须还要认作是柔玉小姐,不可令那差官看破。其中有个缘故,待那差官去后,小婿自当奉告。”华刺史听说,故意向那门役道:“小姐在哪里?快请进来。”一边说,一边自己走到外面相迎。掀开轿帘,果然是碧烟。华刺史迎住,一同来到厅上。华刺史问道:“我儿是怎生不在令公府中,却又回来为甚缘故?”碧烟答道:“杨令公因闻蒋郎中了状元,不便相留,特遣孩儿回来,仍归蒋郎,别无缘故。”华刺史道: “既然如此,可喜、可喜。你快进去见你母亲,待我与那差官相会。”说罢,碧烟进里面去了。 此时,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因恐那差官看破,都避过一边。华刺史吩咐衙役,请差官相会。那差官走进厅来,望上便要行礼。华刺史忙忙扶起,说道:“有劳足下了!敢烦足下回去禀复令公,说明日老夫同蒋状元来登谢。”又谢那差官二十两银子。那差官去了。 华刺史从新请过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来,说道: “小人世界不可一日无功名富贵。那杨老儿认真碧烟是柔玉小姐,见青岩贤婿中了状元,他便恭恭敬敬将碧烟送回来,较向日举止,岂非天壤!便碧烟这女子是我们的恩人,且又生得容貌不凡,我们将来须要代她寻一个贤婿,以报其德。”张澄江、顾跃仙都答道:“极该、极该。”只有蒋青岩默默无言。华刺史见蒋青岩神情,不知为甚?想道:“他适才说那碧烟回来,其中必有缘故,要向我说,待我问他,看看是怎么缘故?”因问蒋青岩道:“贤婿,先前说碧烟回来,有甚缘故?此时,不妨与老夫说了。”青岩道:“小婿方才沉吟,也正为这缘故。岳父倘不见责,小婿方敢禀知。”华刺史道:“翁婿至亲,有甚话不可直说。”蒋青岩欲说又止,华刺史再三谘问,蒋青岩然后才说道:“那柳碧烟当初与小婿邂逅之时,她本意实属小婿,小婿再三将至情告她,她方肯勉就。然向婿之心终不肯转。及到舟中,她又与小婿定盟说誓,欲重图配合,情愿与小婿做个侧室。小婿感其真诚,各题诗一首相换为质,不料,果有今日。” 华刺史闻言道:“此事极好。正是天从人愿,莫道是做侧室,便要做正,小女也该让她。老夫向日和三个小女若不得此人,焉有今日?知恩不报,有约不完,岂可谓之人乎?此事在小女闻之,亦当欣喜!贤婿宽心,待回到故乡之日,老夫当与贤婿主婚完以定前约。”张澄江和顾跃仙听得这节事,心中都想道:“蒋青岩好大福分,便得了两个绝代佳人!”十分羡慕。华刺史随即走进里面来,向华夫人说知。华夫人也毫不阻挠。 碧烟听得满心欢喜。华夫人当下吩咐家中大小都称碧烟做“碧娘”。且碧烟性极温柔谨慎,华夫人十分爱她,待如亲女。 华刺史又讨当日定盟约诗看,蒋青岩向身边取出递与华刺史。华刺史看罢赞道:“此女德色才三事俱全,难得、难得。小女何幸,得此益友?”张澄江和顾跃仙亦从中称羡,大家坐了多时,又遇李半仙到来,道及杨素送还碧娘之故,华刺史翁婿都齐齐谢他之德,又将碧烟向日亦曾与蒋青岩订盟的话与他说知。李半仙笑道:“蒋先生十日内的喜事也应验了。”蒋青岩惊道:“正是、正是,先生何以神验至此?”大家又闲话一会,李半仙作别去了。他翁婿四人同吃过午饭。吩咐门上人: 凡有拜谒的官府,都回道出门赴席,不必通报,止将门簿开记明白,待迟日回拜便了。把门人领命而去。他三人却同到书房内商议乞假的本稿,抵暮已修完,连夜唤写本人到寓所,照式写了。 次日,五更三点,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捧了本章同进朝房。候文武登殿朝见已毕,三人一齐将本章呈到文帝御前。文帝看了,当面批允。三人一同谢恩出朝,回到寓所。 蒋青岩和华刺史同去谢了杨素,又同张澄江、顾跃仙到吏、礼两部去讨诰命封赠,到兵部去讨勘合。忙了几日,诸事完备。 此时,正是五月望后,看定起身吉日是本月二十四日。那些在京及各衙门各官,或公饯、或私饯,又忙了四五日,早已是二十一日了。蒋青岩等三人具一副千金的厚礼来谢李半仙。 李半仙这日正在家中,见他三人到来,忙忙迎入中堂。叙礼已毕,三家的院子齐将礼单礼物呈上,李半仙再三推却道: “三位贵人在此,老拙全无杯水之敬,反承厚惠,何以克当?”蒋青岩道:“学生辈三人蒙先生周旋照拂,感德良深,些须之敬,聊表微忱,异日再当图报,望先生莞存。”李半仙道:“这盛仪断不敢领。老拙实非故意推却,另有一言奉恳。倘三位贵人见允,这便是万金之惠了。但不知三位贵人能慨然否?” 蒋青岩等三人齐道:“先生但说,自当领教。”李半仙道:“老拙本一贫穷术士,蒙越公青目,年来衣食颇丰,却也不曾倚势借权,做一毫昧心害理之事。只因命相孤独,年已六十,无一男半女,那越公虽待我不薄,奈他年寿无多,冰山易倒,未可久留。老拙向遇一异人,传授养生秘诀,颇有效验,意欲觅一片清净之地,结一茅庵,以终余年。近闻令岳老先生隐居之处,远绝尘嚣,倘得三位贵人为老拙觅得一椽,感当不尽。”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一齐答道:“听先生之言,真是达人。此事最妙,何不就此同行?”李半仙道:“杨越公处一时未曾却辞,既蒙台允,稍迟数月,定当相访。”蒋青岩等三人坐了一会,一齐起身。打从旧日饭店门首经过,又将五十两银子赏那店主人,谢他当日指引之功。然后,回寓,将李半仙适才所恳之事说与华刺史。华刺史道:“此事甚易。且老夫久有出世之想,若得此人相伴,真是快事。待他异日到我山中之时,自有道理。”说罢,各自料理行事。 到了二十四日五鼓,华刺史和三位翰林女婿一齐起焉。那职事之盛,比一切京官不同。张澄江、顾跃仙两人轿前都是两对金字牌:一对是“钦假省亲”一对是“钦赐归娶”。只有蒋青岩轿前少一对省亲的御牌。蒋青岩看了,想起自己的父母,不觉凄然。又转想道:“这等功名也不是我父母快心之事。”不说这里荣归。 且说柔玉、掌珠,步莲三位小姐,在家闻华刺史之事已无恙了,又闻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同在京中应试,十分欢喜。 一日,柔玉小姐对韩香道:“我们久不到园中去游赏,天气困人,你先同绛雪去看园中可有甚花儿,开得好时,来约我去看看,以消困倦。”韩香闻言,忙拉了绛雪同去开了后门到园中去了。去不多时,两人笑嘻嘻,各自摘了两袖杏子走将来,向柔玉小姐道:“园中光景甚好,那池中荷花开得比往年更好,中间一顺五色三枝,开得有团扇般大,小姐快去看来。”柔玉小姐道:“你可约二小姐、三小姐同去看看。”正说间,只见掌珠、步莲二位小姐来了,柔玉小姐道:“来得好。我正要来相约同到园中去看荷花。”掌珠、步莲齐答道:“我们也为日长难遣,要和姐姐同去游赏一游赏。既然如此,即便同行。” 柔玉小姐吩咐绛雪锁上房门。姊妹三人随身三个丫环连韩香共是七人,一路儿来到园中,同到荷花池赏荷亭上来,看那荷花比往年更盛。中间一顺三枝,正中是一枝青莲,左边是一枝大红,右边是一技锦边,比群花高一尺,大一围,香气氤氲。柔玉姊妹三人看了,惊讶不已,韩香在旁笑道:“依贱妾看来,定是三位姑爷的佳兆,此时,想已宴罢琼林矣!”三位小姐闻言不语。韩香又道:“三位小姐可记得去年赏牡丹时候,转瞬间一年多了,花儿都已开遍。”柔玉小姐不觉叹道:“人生几何时,都被只花儿草儿催老也,有情人能不慨然?”韩香也长叹道:“小姐,你此后见花儿草儿都是欢容笑口,只有俺韩香,此后见了这花儿草儿都是泪眼愁眉。”柔玉小姐道:“韩姐且自宽心,天下事未可逆料。”说话之间,忽见几个丫头养娘飞奔而来,不知为甚缘故?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人生世间,功名富贵在达人眼里,如露如电,布衣卿相一切平等;若小人见识炎凉,又似不可少此。所以,杨素之还碧烟,只为“状元”二字在胸中耳! 又曰:李半仙成人之美,而不受其功,有豪侠气。蒋生视功名如草芥,得一状元而不移其志,是何等眼界、何等见地! 第十四回 泥金报三捷临门 绾春楼双珠入手 词曰: 正有莲花瑞,泥金报已来,苍天真不负多才。况是荣归,指日雀屏开。 皓月窥鸾镜,秋风绕凤台,双携神女梦中猜。分付凄凉,都去别安排。 ——右调《南柯子》 话说三位小姐同韩香众人忽见养娘们飞奔前来,不知为甚事情,正要问时,几个丫头养娘跑得气喘喘的,向三位小姐说道:“恭喜三位小姐,三位姑爷都高运了。”韩香笑道:“想是都高中了。”养娘们道:“正是、正是。大姑爷中了状元,二姑爷中了榜眼,三姑爷中了探花,都做了翰林,指日荣归。 三位姑爷家都有泥金报,差人在外替三位小姐报喜哩!”这三位小姐闻言,不觉喜形于色。掌珠、步莲两位小姐向柔玉小姐道:“姐姐,恭喜蒋家哥哥中了状元。”柔玉小姐道:“二位妹妹的喜也与我一样。”韩香道:“三位小姐于今都是诰命夫人了。大家带挚俺韩香。”绛雪道:“韩姐,你方才说那三枝荷花应在那三位姑爷身上,于今果然,敢是你身上有八卦么?” 韩香骂道:“小油嘴儿,你的好日近了,还在此说甚胡话?”大家欢笑一回,柔玉小姐吩咐管帐的备酒饭,相待三家来人,都封了二十四两银赏他作路费。家人媳妇领命去了。三位小姐转到中堂,各各欢喜回房。 柔玉小姐坐在房中,想象蒋青岩在京得意的光景及他两人当日的情儿,做了一首词儿道: 花前忽地传消息,听说罢欢心醉。琼楼宴撤玉骔嘶,天子门生及第。依稀想象,紫袍金带,千里浑如对。 愁肠尽付东流去。往日事,他应记,琵琶楼上夜沉沉,更有新诗申意。菱花镜里,容颜仍旧,从此相思遂。 ——右调《御街行》 柔玉小姐将这首词儿写了,拿在手中,自吟自咏了一回,收过一边,拉了韩香同去寻两个妹子下棋,从此,姊妹三人同着韩香,或下棋,或赋诗,或品花,或斗茗,终日欢聚,把一向的愁都化成冰雪。按下不题。 却说华刺史夫妇同三个女婿,一路上轩轩昂昂,逢府过县的官儿都来迎接,送下程,请酒席,赠伕马,好生兴头。一日,到了扬州。蒋青岩吩咐船家不要声张,将船悄悄过了扬州,并不令袁太守知道。直到六月下旬,才到杭州。 那杭州的大小官员都来接见过了。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都要留华刺史盘桓几日,华刺史道:“贤婿们荣归,少不得要谒庙祭祖,各官来拜贺及竖旗送匾,一切事务烦冗,料没功夫盘桓。且老夫出门日久,小女们在家悬望,待三位公事完毕,到寒舍之日,那时盘桓的日子正多。老夫明早定要渡江。”蒋青岩道:“既然岳父不肯少住,小婿也不敢强留,但明日渡江必须换船,岳父岳母今夜何不移到舍下草榻一宵?明早起身未迟。”华刺史道:“这却使得。老夫正有一言要与贤婿商议。那柳碧烟本当就此送归贤婿,念她与老夫有恩,老夫意欲带她同到寒舍,待小女完婚之日,一同花烛,以见老夫报德之意。不知贤婿意下如何?”蒋青岩道:“岳父之言甚是,世间从无先妾后妻之礼。”张澄江和顾跃仙也道华刺史此举极妥。 当日,华刺史将行李搬到蒋青岩宅中。张澄江和顾跃仙各自先入城去看过母亲,从新到湖上来陪华刺史夜饮。饮酒之间,蒋青岩等三人同问道:“敢请岳父,不知小婿们该在何时到府,求岳父见教。”华刺史道:“目下天气炎热,路上难行。八月初旬时候便了。此番贤婿们若到山中,竟到小园居住,不必更寻下处。”三人应诺,直饮到三更方止。 次早,华刺史起身渡江,三个女婿全副职事,三乘大轿送华刺史夫妇上了渡船,作别而回,各自去料理公事不题。 却说华刺史夫妇,行不数日,到了家中。三位小姐接住,悲喜交集,一家大小欢喜非常。三位小姐拜见已毕,华夫人背后走过一位美人,来向三位小姐见礼。三位小姐一齐惊讶,不知这美人是谁?只道是华刺史新讨的姬妾。三位小姐同看着华夫人,不知该怎生行礼?华夫人会意,说道:“孩儿,这是你我的恩人柳碧烟,行宾客之礼便了。”三位小姐依言,和碧烟平拜了几拜。韩香也来见礼。华夫人向三个女儿笑道:“孩儿,恭喜你们是三位诰命夫人了。”说罢,又扯柔玉小姐到一边,将碧烟代她到杨素府中作侍儿解了一家祸事,后来杨素因蒋青岩中了状元,将碧烟送还及向日碧烟在舟中曾与蒋青岩订盟、情愿为妾的一节话,向柔玉小姐细述一遍,柔玉小姐喜道:“原来向日托名救我们的便是此人!她与我家有这等大恩,孩儿理应让她为正,但不知她多少年纪了?”华夫人道:“她与你同庚,小你两月。”柔玉小姐道:“如此,是孩儿的妹子行了。”华夫人又指着柔玉小姐向碧烟道:“这是我家柔玉孩儿。你二人日后共事蒋郎,从此便可同房歇宿罢。”碧烟闻言,从新向柔玉小姐一拜道:“贱妾无状,望小姐宽容!”柔玉小姐忙忙答拜道:“妾受妹妹大恩,恨无以报,何出此言?”韩香在旁,看着碧烟和三位小姐容颜争美,宛如一母所生,心下想道: “蒋官人好造化也。既中了状元,又得了这样一妻一妾,真个占尽人间美事。” 当夜,碧烟果同柔玉小姐一房安歇。柔玉小姐和碧烟坐在灯下,细细问其根源,方知碧烟是执金吾的小姐,又见她言语有章,举止端雅,心下甚是爱之敬之。碧烟因向日在舟中曾闻蒋青岩道柔玉小姐之才,今见房中奇书满架,卷轴成堆,想青岩所言不差,因问道:“妾闻小姐学同班女,才过文姬,今幸得侍左右,敢求佳作见教一二。”柔玉小姐道:“闺阁中人,偶识数字,绝无佳作可观,妹妹想多吟咏,幸以教我。”彼此谦了一会。忽然韩香走来,见她二人彼此要请教,笑道:“小姐,你也瞒不得碧娘,碧娘也瞒不得你。终究是要看见的,小姐何不先拿出几首来与碧娘看?碧娘自然要拿出来与小姐看。” 柔玉小姐道:“实无甚著作,止有前日赠你弹琵琶的四首还有稿,待我取来请教便了。”说罢,起身去拿来递与碧烟。碧烟展看一回,连声赞叹道:“诗既清新,字复劲秀,真女中曹刘也,贱妾当北面事之矣。”韩香道:“碧娘,你此时却推托不去了,快将诗来。”碧烟笑道:“俗语云:‘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婆。’但我无囊箧,偶作一二首都忘却了。只有《扫雪诗》二首还记得,待我写出请小姐涂抹。”韩香便去取了一笺纸递与碧烟。碧烟接在手中,拈起笔来,如风卷云将两首《扫雪诗》写了,双手递与柔玉小姐观看。柔玉小姐细看那诗意凄然,字法妩媚,十分敬服道:“妹妹此诗,语意情深,惨人心目,直可与明姬出塞曲并传。妾当远拜下风。”彼此谈至三鼓方才就枕。 从此,柔玉小姐和碧烟两人亲爱非常,就如同娘共乳的一般,行坐不离,唱酬不暇,便有好茶好香也要两人共赏,真是闺中管鲍、学堂快友。便是那掌珠、步莲二位小姐也和碧烟甚是亲密。话休烦琐。 再说华刺史自到家中,便忙忙替三个女儿备办嫁妆,上自金银翡翠,下至箱笼桌椅器皿等项,无一件不出奇出色。独有柔玉小姐的是一正一副。到八月初头,诸事已备。华刺史和夫人商议道:“我两个老人家单生这三个女儿,若个个都嫁出去,岂不寂寞煞了!若都要留在此间,那张家、顾家还有母亲,料他未必依从。只有蒋家侄儿无父母之累,一定要留他在此,替我支持家事,养生送老。便是张家、顾家两个女婿要带女儿回去,也须要住三年两载,如此方可。”华夫人道:“妾身也是这般见识,正与老爷相合。待他三人来时,须说过在先。只恐老爷不便当面讲得。”华刺史道:“这也容易。他三人来时,我约山中的那田老儿来,托他转说便了。于今还有一事,三个女儿身边,每人只有一个丫头,必得成双才好随嫁。”夫人道: “妾连日也思量此事。只此时没处寻买,便买得也未必中她三人之用。我房中除了韩香,其余的五个丫头捡三个好些送与她三人便了。”华刺史道:“此说倒还极妥*期已近,今日是个好日子,便唤过众丫头来,我两人捡选一捡选,送与三个女儿罢。”夫人闻言,忙唤过自己的五个丫头来。华刺史捡了生香送与柔玉小姐、伴绣送与掌珠小姐、紫莺送与步莲小姐,皆命着几个养娘分头送到小姐房中去。 不一会,那送伴绣、紫莺的两个养娘回来道:“二小姐、三小姐都收了。”只有送生香与柔玉姐的养娘去了半时,仍旧同生香走来,回复道:“大小姐不收。”华刺史夫妇都不知女儿为甚缘故?两人商议道:“想是柔玉孩儿不喜生香,此外却没有好的,怎生处治?”华刺史悄悄向华夫人道:“不然将韩香送与她罢!”华夫人道:“这也使得,只恐韩香倒未必肯做随房的丫头,待我去问她看。”此时,韩香正在跟前。华夫人便叫她过来,问道:“大小姐吉期在迹,随嫁无人,适将生香送与她,她又不要。我想大小姐平日最爱你,我意欲将你与她,异日叫她还替你寻一个好人家打发你,不知你肯去否?”韩香闻言,正合其意,心中十分欢喜,连忙答应道:“贱妾蒙老爷和夫人大恩,恨无可报,一向又承大小姐相爱,与众不同,贱婢连日也因大小姐将嫁,正难割舍,亦有此心,不敢禀知老爷和夫人,今日既蒙吩咐,敢不依从?”华刺史夫妇见韩香心肯,两人甚喜。从新将韩香送与柔玉小姐,却将生香送与碧烟。柔玉小姐果然收了,且是甚喜。碧烟也收了生香,出来谢了华刺史夫妇。华刺史夫妇见柔玉小姐收了韩香,方才心安。只有韩香此时心中欢喜,更觉不同。正是: 往日相思今已遂,天从人愿喜非常。 华刺史又出去吩咐院子,将后园的绾春楼打扫洁净,都用绛纱裱衬齐整,做柔玉小姐的洞房,东书院收拾做掌珠小姐的洞房,将西边的待月轩收拾做步莲小姐的洞房,都是华刺史亲自监看,细细收拾得像锦窝绣窟一般。 刚刚收拾完备,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到了。 这番来比前番大不相同。不但他三家的主人是翰林的体统,便是那些家人院子一个个鲜衣骏马,公然大叔的形状,往时称主做‘相公”,于今都改做“老爷”了。华刺史见三个女婿到了,忙请到后园一起住下。当夜,大开筵宴,尽醉而散,次日,华刺史因自己有事,着院子去请了这山中的几位老友来相陪。其中有一个因能富是这山中的老学究,为人极老成。 华刺史便把前日华夫人商议之言托他向三个女婿说,三个女婿都一一听从他。 这日是八月初九日,华刺史择定本月十五、十六、十七,一连三个吉日。十五日替柔玉小姐完亲,十六、十七两日替掌珠和步莲二位小姐花烛。 到了十三日,华刺史夫妇带了几个能事的家人媳妇和养娘们,同到绾春楼上替柔玉小姐铺房。将那楼上左边房内铺下两张水磨花梨的象牙床,上面一张是柔玉小姐的。横头一张是碧烟的,都是锦幔珠帏、绣衾鸳枕,其余摆设之精,不可尽言。 华夫人又替韩香备了许多衣服钗环衾枕帐褥及一切箱笼之类,也竟像嫁女一般。这日,也在右边房内铺下两张独睡凉床,着她与绛雪同住。这也是华夫人恐屈了韩香些,所以加厚,又且从小时爱她,故与众不同。话休饶舌。 且说十五日早间,蒋青岩送进珠冠霞帔来,华刺史叫柔玉小姐拜受封诰。柔玉小姐再三让与碧烟,碧烟不受,然后才拜受了,戴上珠冠霞帔。 晚饭后,华刺史和华夫人同送小姐和碧烟先进洞房,然后花烛高烧,鼓乐齐奏。蒋青岩进房,蒋青岩此时头戴乌纱、腰垂紫绥、金带红袍,愈加标致,走上楼来,进了洞房。青岩居中,左边是柔玉,右边是碧烟,同坐花烛。众人在花烛之下觑着他三人,真像是两朵名花夹着一株玉树,好生可羡。有词为证: 八月佳期当十五,绾春楼上春多。天香缥缈桂婆娑。两枝花映水,一片月临梭。 “第檀郎年更少,风流才调谁过。双珠齐入凤凰窝。襄王归楚岫,鸟鹊架银河。 ——右调《临江仙》 花烛已毕,众人散去,将洞房门关了。蒋青岩向桌上取了一枝花烛在手,拿到柔玉小姐身边,细细照了照,做声说道: “小姐,可记得放蝴蝶的时节?小生要正看小姐的娇容一看,也不能够,今日却和盘到手,小生好侥幸也。想那夜在妆楼上被小姐正言见拒,不知小姐今夜还能拒小生否?”柔玉小姐含羞答道:“使妾无当日之拒,今日有何颜见相公乎?”蒋青岩笑了一笑,又到碧烟跟前来,向碧烟道:“娘子,今日剑合珠还,皆娘子真诚所感,但不知向日舟中的诗句还在否?”碧烟道:“贱妾蒙相公大恩,订盟一诗,谨秘怀中。”说罢,果向怀中取出,交与蒋青岩。蒋青岩也向怀中取出碧烟的诗来,递与碧烟,两人完了案。蒋青岩方才转到柔玉小姐身边,替柔玉小姐解衣松扣,柔玉小姐也不十分推拒,只道:“柳家妹妹是妾恩人,妾未可在先。”蒋青岩道:“大小先后,自有定分。小姐不必过谦。”于是,携手同入锦衾,成就了百年之好。正是: 芙蓉春暖鸳鸯稳,翡翠香浓蛱蝶迷。 两人完婚已毕,蒋青岩方走到碧烟那边来。碧烟原是和衣睡倒,恍闻步履之声,忽然惊醒,见是蒋青岩,不觉满面羞容。 蒋青岩只道碧烟两度适人,已非完璧,不意还是处女,满心欢喜,自不待言。 次日,柔玉小姐和碧烟一齐起来,韩香和绛雪早打扮得花娇柳媚,同进洞房来服事柔玉小姐梳妆,生香也随在后。蒋青岩不知就里,见了韩香,忙忙一揖道:“韩香姐为甚来得恁早?”柔玉小姐忍不住笑道:“这真是故人相见,分外亲热。相公,从此不要称姐了。她于今已做随房,只要相公另眼相看便够了。”蒋青岩惊讶道:“可是当真么?”柔玉小姐道:“怎么不真?”蒋青岩道:“世间不信有许多天从人愿之事。小生自然另眼看她,只要小姐也与小生同心。”柔玉小姐道:“妾与她分虽上下,情好最深。今日得做随房,实遂其愿。”蒋青岩心中又添一喜。 柔玉小姐当下对韩香道:“你此后不必同绛雪生香一起来服事,无人处你不妨与我同坐。待迟迟自有道理。”韩香闻言,忙向小姐拜谢,又向蒋青岩行了上下之礼。然后,小姐和碧烟一齐梳妆,绛雪、生香两边服事。蒋青岩忽然想起柔玉小姐当时赠他的明珠、金钏,于今好去取来替小姐助妆,连忙走去取了,递与柔玉小姐道:“此小姐向日所赠,小生藏在身边,相伴许久,今日当奉还了。”柔玉小姐道:“些微之赠,不意相公珍重如此。”当下,仍将金钏带在手中,将明珠赠与碧烟,从此,柔玉小姐和碧烟也不分房,夫妇妻妾四人,如鱼得水。 正是: 恩情自信人间少,欢乐应知天上无。 十六、十七两日,掌珠、步莲二位小姐花烛之期。那两个洞房也是一般整齐,那二位小姐也是珠冠霞帔,一样风光。成亲之后,夫妇也是一般恩爱。张澄江、顾跃仙两人都十分感激蒋青岩。联衿三人比向时更觉绸缪,姊妹三个较往常愈加亲热。 华刺史和华夫人都十分快意。 却叹光阴易过,转眼就是满月。华刺史设了极盛的筵席,内外欢饮,如此三日。这山中远远近近都来庆贺。 一日,诸事打发完了,上下清闲,华刺史同三个女婿在厅上谈笑,华夫人也同三个女儿及碧烟五人在内堂闲话。华夫人偶然提起往事,说到蒋青岩在苏州被骗一节,大家笑了一回。 柔玉小姐道:“这件事,孩儿曾听得些影响,却不知其详,原来是如此。这也算得一种奇闻。”华夫人笑道:“蒋大官人在扬州所遇的事还奇哩!想必他对你说过了。”柔玉小姐道:“他在扬州又遇甚奇事?他并不曾向孩儿说。”华夫人将蒋青岩在扬州遇着扬州的袁太守,太守爱他的人品,要将女儿招他为婿,蒋青岩再三不肯,被他诱去将酒灌醉,强招他到女儿房中去,蒋青岩势不由己,勉强依从了却不曾成亲的话,细细对柔玉小姐说了一遍。柔玉小姐惊讶道:“这节事果然又奇,孩儿全然不知。倒亏他有见识,依允了那太守,不然一个孤客,那太守即不忍下手他,万一羁留他在衙中,岂不误了京中的大事! 安得有今日之聚?” 华夫人听柔玉小姐的话,与他老夫妇当日的一般,绝无妒忌不悦之意,不觉赞道:“我儿,你真个贤良!我当日与你父亲在京,听得此事,也是这般见识。若是人家女子,哪不想情哩?只道他薄幸,停婚再聘了。我想蒋大官人至今不对你说的意思,多应为此。”柔玉小姐道:‘“这有何妨!他既与袁太守约定,在此成亲之后再去入赘,此时也该去了。他那里多应望着哩!”华夫人道:“你少时间问他,看他是甚主意?” 刚说得话完,只见生香在后面走来。柔玉小姐问道:“相公可曾到楼上来?”生香道:“相公才到楼上来了。”柔玉小姐因听得袁太守这一节事在心,要去问蒋青岩,连忙起身,竟往绾春楼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华刺史之待碧烟,可谓知德。世之负心人不可不读此。 又曰。 蒋生当定情之夜,向柔玉数语,喜溢肺腑,其余情事,了然在目。千载而下,想见风流。 又曰:韩香一心欲事蒋生,刻刻不忘,处处兴感。 今日竟遂其志。古云:“有志者,事竟成。”良非虚语。 第十五回 华小姐催赴扬州约 袁太守重赘状元郎 词曰: 着急促郎行,有个悬眸处。难得倾城性更贤,今古稀奇事。 为惜女如花,特选乘龙婿。依旧当年醉里人,想见欢滋味。 ——右调《卜算子》 话说柔玉小姐正要将袁太守的一节事问蒋青岩,听得生香说蒋青岩在楼上,连忙起身望绾春楼来,将出后门,生香悄悄向柔玉小姐说道:“适间我同韩姐在楼上,撞见相公上楼来,叫我到楼下走走,说要和韩香说话。不知说什么?小姐快走去听听看。”柔玉小姐闻言,笑了一笑。晓得蒋青岩要与韩香叙旧,自己倒不好上楼去,要转回前面,又恐华夫人问她,只得住了脚,坐在近楼一块太湖石上,让蒋青岩和韩香完事。一双眼却望着那绾春楼的前窗,直过了两顿饭时,才听得蒋青岩叫生香。柔玉小姐方才起身到楼上来,正撞着蒋青岩叫生香,青岩见柔玉小姐来了,疑是生香去请来的,不好意思,只得笑脸相迎道:“闻你在岳母处闲谈,不知谈些甚么?我正要来窃听,不料你就来了。”柔玉小姐笑道:“我们谈的是扬州袁太守之事。”蒋青岩听了这句话,不觉面红耳赤,半晌无言,只得和柔玉上楼来,对面坐下说道:“那扬州之事实势不由己,连日正要相告,又恐怕见怪,所以迟延。”柔玉小姐道:“相公差矣,相公向日若不依从那袁太守之婚,妾与相公焉有今日?妾非妒妇,颇达情理,相公不必多疑。那袁太守怜才择婿也非恶意,相公须及早去完姻,莫叫那袁小姐悬望。” 蒋青岩先时只道柔玉小姐见怪,听了这篇话,深服柔玉小姐之贤,连忙深深一揖道:“小姐之言,真是古今来未有的贤妇,倒是我无知人之明了。我与袁太守原约定在此完亲之后才去,此时也可去矣,正待要与小姐商议前去了。此一段心事,今既承慨许,我明日便与岳父说知,五六日内动身便了。但我与小姐新婚未久,未忍速别,奈何?”柔玉小姐道:“相公,你乃豪杰丈夫,何出此言?虽新婚未久,此去亦是大事,又非万里之行,何离别之足道乎?望相公前途保重,余不足恋。” 蒋青岩闻柔玉之言,反觉自己多此一番儿女之态,柔玉小姐问道:“那袁小姐多少年纪?唤甚名字?生得如何?”青岩道:“她是八月十五日生,名唤秋蟾,今年十六岁了。人品在小姐和碧烟之下,在韩香之上,也曾读书,向在他父亲书房中见她作一首新月诗,大有才情。”柔玉道:“既有才情,我又得一快友矣,可喜、可喜。相公可还记得她的新月诗么?”蒋青岩道:“也还记得。”便念与柔玉小姐听。柔玉小姐听了,赞道:“清新俊逸,真女中才子,我不及也。相公此去,须早些带她到山中来,大家唱和,万勿久留官署,使妾悬望。”这柔玉小姐真是难及,不但不妒,且是越说越喜,巴不得那秋蟾小姐立刻就到她跟前,和她相聚唱酬。 两人商议已定,柔玉小姐偷眼望着韩香房中,见韩香还在妆台前整鬓哩!柔玉小姐绝不提起,心下原要叫蒋青岩收她做个侧室,反虑着父母面上,恐怕看薄了蒋青岩,所以迟迟有待。 次早,蒋青岩梳洗完毕,便到前厅来,将他要往扬州完亲的话对华刺史说知,华刺史道:“正是。此事也不宜太迟了。恐袁太守只道是小女不贤。”忙叫书僮取日历过来,替蒋青岩看起身的日子,看了一会说道:“后日二十六日,是出行吉日,贤婿就起身罢。”蒋青岩连连应诺。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也道他要回去省母,华刺史也许了。当日,各人收拾行李,到二十六日饭后,各坐了大轿,一齐起身。 话分两头。且说那袁太守自蒋青岩别后,时时想念。 一日,公事稍暇,坐在书房中看书,忽然掀出秋蟾小姐的新月诗来,见那诗后又添一首诗,字迹与小姐全不相同,再看那诗,却也做的和小姐的不相上下,就是和韵之作,袁太守甚是惊讶,忙唤书僮来问道:“我这书房中,曾有何人进来?”书憧道:“没有。”袁太守骂道:“好胡说!小姐这诗笺上明明是甚人和一首诗在上面,怎说没有?”书僮道:“是了,是了,是向日蒋姑爷在衙中等候老爷之时偶然到此,他在书中看见和在上面的。”袁太守方才释然。心中喜道:“原来蒋生也有这等高才,真可谓才品两全了。便是我女孩儿,这般才学也该叫他晓得。”忙忙拿着这诗笺,走到秋蟾小姐房内,将诗笺递与他道:“孩儿,这是你的新月诗,后面不知是何人和了一首在上,你看他做得如何?”秋蟾小姐闻言道:“孩儿的诗夹在父亲书房中,怎得有人看见?”袁太守道:“你且看这诗做得可好?我再对你说这和诗的人便了。”秋蟾小姐将那诗细细看了,果做得好,说道:“此诗下笔风流,命词俊雅,句句是新月,非名手不能作。”袁太守笑道:“我儿好眼睛。这便是蒋家郎君做的。”夫人在旁问道:“蒋家郎君在哪里看见这诗,几时和的?”袁太守便将书僮之言对夫人说知。夫人道:“我向见蒋家郎君人品不凡,也料他定有大才,不想果然。可喜、可喜。”秋蟾小姐听说,心中暗暗欢喜,将这诗笺收入袖中。 袁太守同夫人走到中堂,屈指一算,向夫人道:“蒋家郎君已去四个月,此时,想已到了华家完过亲了。我们也须备办妆奁,恐他来到。”夫人道:“老爷此言有理!何不取过笔砚来,将他所要的物件开出一篇帐来,及早备办?至于一切金珠首饰之类,都是有的,不必费力。” 袁太守闻言,正要叫丫头去取笔砚,忽听得外面传梆书僮拿进一本殿试录来。禀道:“这是京中来的一本殿试录,送报人送来的。”袁太守一时忘却了,忙惊道:“今岁又非大科年分,哪得有殿试录?”忽然想起道:“是了,是了。这是前日奉旨选用旧绅子弟的试录。”连忙开看,只见“一甲第一名蒋青岩,建康府人”,袁太守大惊,向夫人道:“奇哉、奇哉! 蒋家郎君竟中了状元!”夫人也惊讶道:“只怕未必是他,他向时不曾说他进京的话。”袁太守道:“怎么不是他?世上哪有同名同姓又同府的事?他当日在此起身之时,那要他们旧绅子弟进京应试的旨意还未下,想是后来在建康见了旨意,起身去的。此时,料已入翰林,正在京中哩!他就要告假归娶,也要到秋间。” 夫人闻言,喜出非常,忙去报与秋蟾小姐知道。秋蟾小姐闻知,暗暗庆幸,轻绡和烟云两个丫头及衙内大小都来向小姐庆贺。袁太守心中甚喜,当下走出后堂,传进那个送报的人来,当面说道:“适才那殿试录上的蒋状元是本府姑爷,你们报房中该先来恭喜。”那送报人闻言,忙忙叩头道:“小人们不知,容明日再来补报便了。”袁太守道:“你明日来报,本府自有赏钱。”那送报人领命去了。这是袁太守要人知道蒋状元是他的女婿,以防蒋青岩背盟之意。果然,次日一早,那报房人派了四个人,买了一张双红大纸,上写道: 捷报 本府太爷:贵姑老爷蒋官印青岩殿试一甲第一名,钦授翰林院修撰。 京报人:高元老贺相黄甲宫保 这四人拿了这张报单,一齐报到府堂上来。正值袁太守早堂,见这四人来报喜,便吩咐将报单贴在大堂上,赏了报子十两喜钱。当时衙门中人及同寅各官都晓得了,齐来恭贺。不数日,扬州城内城外人人都说太守的女婿中了状元。那同寅各客官及扬州的绅士,因此在太守面上愈加趋奉。袁太守十分快意,竭力备办嫁妆,单候蒋青岩来完亲。 光阴茬苒,不觉暑退秋生,金风动树。早是八月下旬了。 忽有杭州司李是袁太守的旧交,任满钦取进京,从扬州经过来拜望袁太守。袁太守偶然问道:“老年台在任时,可知有个蒋生字青岩的,在湖上住么?”那司李道:“晓得。此人是个少年,真名士也,今已中了状元。半月前奉旨归娶,在湖上住了几日,小弟去相会过,后来又到绍兴去了。”袁太守闻了此言,打发那司李去了。即便进衙与夫人说知,要差人去贺蒋青岩。 商量已定,当下修了一封书,备了一份极丰厚整齐的贺礼。次日,差四个家人前往蒋青岩身边去。就将书札交付四人,赏他二十两盘川,吩咐道:“你们四人星夜到西湖上蒋姑爷家去,我闻蒋姑爷已往绍兴,你四人可要他家下一个院子,引你四人同到绍兴寻蒋姑爷,将书札交明,候蒋姑爷同来。作速前去,不可有误。”四人领命,即刻起身去了。按下不题。 再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自山中起身,四日便到杭州。张、顾二人各自回家去了。蒋青岩也回到家中,家中大小都来叩见。次日,府县各官闻他三人完亲回来,都来贺喜。 第三日,蒋青岩早去问候张、顾两家的老夫人,便约了张澄江、顾跃仙两人一齐出城,同到灵隐寺去拜谢自观和尚。 到了寺中,众僧都来迎接。蒋青岩问道:“你自观大师一向安稳么?”众僧齐齐答应道:“自观大师已圆寂过了。”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闻言,一齐惊讶道:“是几时圆寂的?谁人是他的护法?”众僧道:“是八月八日午时圆寂的。受护法的就是大师向日的那个沙弥。”蒋青岩道:“快请那沙弥相会。”内中一僧连忙去请。 不一会,那沙弥到来了。蒋青岩等三人细看那沙弥,就是向日在山门外邀他三人进去吃茶的,那沙弥也认得他三人,便上前问讯。蒋青岩等三人一齐起身见礼。那沙弥道:“先师限满西归,知三位居士功成名遂,必过荒山,留下十六字,吩咐小僧达上。”说罢,便向袖中取出一纸儿来,递与蒋青岩等三人。他三人接到手中,展开同看那纸条,上写着四言四句: 三凤重来,老僧西去。 后事人人,忽忘初志。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看罢,不胜惊叹,向那沙弥说道: “我辈三人,向蒙令先师指示,果然句句应验,事事完成,今日特来拜谢大德,不料,竟尔西归,令人追感不尽。先师教言,自当佩诵,但不知令先师塔在何处?敢烦指引,前去一拜!”沙弥道:“先师塔院就在后山,三位请行,小僧引道。”蒋青岩等三人一齐起身,同着沙弥来到自观和尚塔前,三人一齐拜倒,那沙弥在旁答拜。 拜毕,转到大殿上来。那众僧早已摆设下一桌齐整茶果。 那沙弥陪蒋青岩等三人吃了一会,蒋青岩叫沙弥取过缘簿来,他三人各写了一千布施修盖大殿,以报自观和尚之德。然后,三人作别,起身转回湖上。 蒋青岩拉了张、顾二人同到家中,摆出酒来,三人同饮。 席间,将自观和尚的遗言取出细看,晓得其中的意思是教他三人拿定主意,不要做官。三人又叹息感念一回。张澄江、顾跃仙因问蒋青岩何日往扬州?蒋青岩道:“三日之内,也就要起身了。小弟还有一书,烦两兄回山中之时致与岳父。”张、顾二人道:“吾兄行时,小弟二人还要奉饯,回来好吃喜酒。”说罢,又饮几杯,方才别去。 蒋青岩送他二人去了,转到厅上。始见外面走进四个人来,一齐向蒋青岩叩头道:“家老爷多多拜上姑爷。闻姑爷中了状元,及第荣归,特差小人们前来恭喜。有书礼在此。”蒋青岩听这四个人口称姑爷,料是袁太守差来的,忙叫取书来看。这四个家人连忙将书礼一齐呈上,蒋青岩拆开书信看了,吩咐左右将礼物收下,说道:“我正要到你老爷任上来完成大事,不料又劳你们远来。你们可到外面歇息,一二日和我同去。”又吩咐厨下备酒饭,待他四人。 此时,已是十月初二日。到初四日,杭州太守送了一只大座船来。蒋青岩吩咐打扫,将行李搬去。晚间,张澄江和顾跃仙同备了盛席,雇了一只大湖船,在湖中饯行,到半夜,同到蒋青岩家宿了。次早,蒋青岩忙写了一书留寄华刺史,他三人方才分别。 初六日绝早,蒋青岩上船。船头上依然打了状元及第、奉旨归娶四面金字牌。当日开船。一路上,吹吹打打,好生热闹。 正是: 一路鼓吹惊水族,两牌金字感皇恩。 路上,因是船大,行了十二日才到扬州。 那袁家的四个家人齐去报与袁太守。袁太守甚喜,忙送酒席下程。只因吉期将近,翁婿间不便拜谒,蒋青岩座船就住在扬州钞关门外码头上。 此时,已是十月中旬了。择下二十二日行过大礼,到袁太守衙中去。袁太守已择下十月二十八日招亲,随将吉期报与蒋青岩。蒋青岩打点精神,专候人赘。到了二十八日午后,蒋青岩先在船上香汤沐浴,换了吉服,单等去做新郎。刚到上灯时候,只听得崖上鼓乐之声渐渐相近,爆竹连天,花灯映水,就像来娶亲的一般,一齐到座船上来迎接蒋青岩。蒋青岩随即上了大轿,轿前摆了全副职事,竟望袁太守衙中来。 这日,袁太守衙中有许多官绅接亲。从大门铺红结彩直接着内衙,两边灯光照耀,如同白昼。袁太守也是吉服,同各官坐在后堂等候。不一会,蒋青岩的轿到了。袁太守忙走到轿前,请蒋青岩下了轿。旁边四个官媒挂红插花,将蒋青岩搀入衙内。 众丫头养娘各持花烛相迎,竟送蒋青岩到秋蟾小姐洞房中来,成合卺之礼。袁太守在外面陪各官看戏饮酒,饮不多时,各官散去。 单话蒋青岩和秋蟾小姐,此时合卺已毕。这夜,蒋青岩清醒,不比向时沉醉。在花烛之下,细细看那秋蟾小姐,若无柔玉小姐和碧烟在上,她也算得世间有一无二的容貌了。心中之喜,真个说不出来。听得外面人静,便起身将洞房门儿拴了,拿出那软款温柔的手段,怜香惜玉的功夫,与秋蟾小姐成就百年之好。有诗作证: 新人仍是旧新人,曾到桃源未问津。 今日重来花正好,三生石上有前因。 二人恩情美满。 次日起来,双双出来拜了袁太守夫妇。那袁太守夫妇见女儿女婿才貌相当,喜得心花怒开。外面庆贺的乡绅士大夫及现任各官络绎不绝。一连几日,大开喜筵席。稍得闲暇,又去拜谢这些官宦,翁婿二人一连忙了半月,方得一闲。此时,已是十一月中旬。 一日初雪,袁太守正同蒋青岩在衙中赏雪,外面忽然报进来,乃是袁太守升了京兆。蒋青岩忙向袁太守恭喜,袁太守反觉怏怏不乐。蒋青岩问道:“岳父高升,理当恭贺,何以不乐?”袁太守道:“不佞所以怅然之故,非为迁升,只因小女初事君子,料不能同去,一时难割舍耳!”蒋青岩道:“后面日子正长,相见有日,不必深虑!”第二日,又听得新太守是苏州司马,不日就到,袁太守只得匆匆收拾,移到察院中居住,等候交代,让出衙门修理。不题。 却说蒋青岩偶然想起沈兰英,正要探望,他又碍着自己于今是一位官长,不比当日做书生之时,不便去得。只是悄悄唤了伴云,吩咐道:“你到晚间,可到我向时看灯的那楼下去站立,在左右探望,若遇着向日夜间到琼花观来请我的丫头,她名唤宜春,你可招她到无人之处道:‘我是蒋相公家中来的,问你家兰娘近日安否?,她若问我在哪里?你道我在苏州,特遣你来问候她的。讨个信来与我。”伴云领命,到晚间果然走到那楼下。只见门内有几个男妇站立,却不见那宜春丫头。等了半会,男妇都进去了,将门半掩。伴云心躁,欲回去又恐主人见责,只得坐在对门小酒店中,一边吃酒一边张望。忽见这酒店中当垆的一个妇人,正像宜春,那妇人也连连偷看伴云,伴云心中想道:我们离扬州不上九个月,怎生这宜春便嫁了人? 只怕看错了。”再定睛细看,的确是宜春,一毫不错。伴云随即起身到柜上会钞,那妇人拿过戥来秤银子。伴云见左右无人,故意问道:“对门宅子里宜春姐怎生不见出来?”那妇人道:“客人,你问她做甚?”伴云假说道:“她家兰娘是我的表妹,我出外多年,今日回家,特来问她一个信息!”那妇人笑道: “客人,你休哄我!我便是宜春。我认得你是向日建康府蒋相公家大叔,你果是蒋相公差来问候俺兰娘的么?”伴云也答道: “我看娘子也甚像宜春姐,原来正是。是几时恭喜嫁出来的?于今兰娘安否?”宜春道:“可怜我与兰娘的事!说来话长。俺兰娘自你家相公别后,时时想念,不多日子便得了个虚弱之症,刚刚一百日,正是六月初十,就夭殁了。连落气之时,还连连叫了几声蒋相公。那时俺家老爷已从京中回来,先见兰娘病危,十分伤痛,及至听得她叫蒋相公,家老爷便疑心起来,把兰娘草草殡殓。将我几番拷打,问蒋相公是谁?说我一定晓得,幸我吱晤得好。八月间,将我卖与这张杏官作填房。我只道你相公已忘却我家兰娘了,谁知还来问她,真是有情人!于今你相公在哪里?”伴云道:“我相公在苏州。特着我来问候,不料,她已作古人,可叹、可叹!”当下,伴云秤了酒钱,别了宜春,忙来回复蒋青岩。蒋青岩闻言,暗暗感伤,吩咐伴云悄悄买了些纸钱,同自己到衙内空地上,低低唤着沈兰英的名儿烧化了。正是: 一陌纸钱双泪湿,低声细语唤兰英。 不数日,新太守到任,袁太守自去交待明白。未知何时进京,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柔玉之贤,古今未有。可作世间妒妇一剂良药。难得、难得!蒋生是何前因,乃有此福? 又曰:三教圣人,同具怜才爱士之心。如自观和尚一事,蒋生等三人真可谓始终得其接引。惟有一种假道学,开口毁谤佛、老,以为非此不足以为真道学,也不知宣尼亦曰:“西方有圣人焉”,又曰“老子其犹龙乎!”究竟这班假道学自己的肚肠,无刻不是奸盗诈伪、念念损人利己。可恨!可杀! 第十六回 六美共归金马客 三贤同隐苧萝山 词曰: 记当年,桃李下,遇娉婷。立画桥,流水滢滢。 多情蝴蝶,此时无计报深恩。玉堂金马尽都配,绝世倾城。 喜知音,同携手,山中约,薄虚名。羡丹砂,服食长生。金鱼紫绶,由来辜负了初心,何如丘壑少尘事,扰乱无闻? ——右调《金人捧玉盘》 话说袁太守将一切旧事交代明白,打点陆路进京到任,上下各官都来相饯。袁太守也无心赴席,夫妇二人终日同女儿女婿踌蹰不舍。又迁延了几日,已是十二月了。此时,秋蟾小姐已做过满月。袁太守只得要起身,看了本月初十日是登程吉日。 头两日驴轿夫马俱已齐备。初十日巳刻起马。蒋青岩和秋蟾小姐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洒泪而别。 不说袁太守进京。再表蒋青岩和秋蟾小姐转回到院中,随即雇了一只座船,行了十余日到了杭州。领秋蟾小姐到家中拜过家庙,因恐柔玉小姐和碧烟等悬望,刻不停留,带了几房家人媳妇,随即同秋蟾小姐起身往苎萝山去。行不数日,到了山中。 先行打发伴云和院子前去报知华刺史夫妇和柔玉小姐,随后缓缓来到华家。秋蟾小姐先拜过华刺史夫妇。次后与柔玉小姐及碧烟二人见礼,从此就分了次序:柔玉小姐第一,秋蟾小姐次之,碧烟又次之。见礼已毕,才是掌珠、步莲二位小姐过来,和秋蟾小姐行宾主之礼。 此时,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久已转回山中来了,都在外面与蒋青岩叙寒温、道恭喜。华刺史吩咐厨下备办喜筵,内外欢饮。 柔玉小姐在席间灯下,细看秋蟾小姐生得容貌超群,一向知她的才学,常时在家同碧烟、韩香两人谈说;碧烟和韩香也巴不得与秋蟾小姐相会,今日见了,大慰怀想。这秋蟾小姐见柔玉小姐姊妹及碧烟的姿色,自愧不如,也知柔玉小姐姊妹和碧烟都是女中才子,心中甚是欣羡。当夜酒散,吩咐家人媳妇替韩香将床帐箱笼移到楼下房中安置,让右边房与秋蟾小姐。 这日,蒋青岩少不得在柔玉小姐房中歇宿,两人叙旧。正是新婚不如远归,两人尽合卺之礼。次夜,轮到碧烟,蒋生真个应接不暇。 次日,秋蟾小姐看见韩香举止与婢子不同,细问柔玉小姐,方知韩香也是蒋青岩要收做小妾的。当日,也与韩香叙过大小之礼,果然,半月后,蒋青岩又收韩香做了第四。 从此,柔玉、秋蟾二位小姐和碧烟、韩香大小四人,就如一母所生的一般,同心合气,共事蒋青岩,彼此绝无一毫嫌隙。 蒋青岩也有大有小,绝不厚此薄彼。那秋蟾小姐感柔玉小姐待她情厚,她也十分敬重华刺史和华夫人,如同自己的父母一样;和掌珠、步莲二位小姐也往来得甚亲密。华刺史夫妇见秋蟾小姐有才有德,甚是爱她,视如己女,蒋青岩夫妇妻妾五人,时到花前月下,互相唱和,汇成卷帙,有诗一首,羡蒋青岩的快乐。诗曰: 名花簇拥玉堂人,月白花香笑语亲。 夫妇齐眉吟郢雪,小星携手赋阳春。 千秋想象谁能及,绝代风云孰与伦。 天上也应无此乐,蒋生端自有良因。 蒋青岩本来无意功名,不得已中了状元,于今受着这般快乐,一发把功名二字看做糟糠。又且见自观和尚遗训,教他“勿忘初志”,也是不要他做官的意思。因此,决意不仕。终日除了闺中之乐,便与华刺史、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究论古今,或寻幽觅胜,恍如世外神仙。张、顾二人也觉功名无味,便和蒋青岩订了同隐之盟。 一日,庭前腊梅盛开,华刺史备了酒席,约三个女婿同赏。 正饮酒间,门上人来传道:“门外有一个老翁,道他从京中来访老爷和三位姑老爷。”蒋青岩道:“一定是李半仙来了。”华刺史和张澄江、顾跃仙一齐都道:“料必是他。”翁婿四人连忙起身,迎将出来。果然是李半仙。后面跟了两个黄发村童,挑了两个行李,绝不似当年在京的气象。华刺史翁婿四人相见大喜,一齐携手进厅,叙礼看坐,献茶已毕。华刺史同三个女婿先向李半仙谢了一回旧德,又叙了一回间阔,然后,吩咐院子将李半仙的行李送到园中“大士堂”安置。从新换了酒席,替李半仙接风。 饮酒中间,华刺史问道:“那杨老儿怎肯放先生远来?”李半仙道:“老拙与杨公虽是前缘,亦有定数。于今缘数将尽,老拙一辞再辞,他也就见允了。若待缘数已尽之后,令他辞我,便见羞愧了。”华刺史听李半仙这段话,着实敬服。又问及京中近事,李半仙道:“近事一发难问了。那老一辈的文武,虽还有几个,却渐渐都是退时的人了。杨公虽在朝,却又老迈颠倒;其余新得志的那一班文武,都是怕死爱财的,至于那些失节的前朝旧绅,一发无耻丧心。且东宫相貌凶淫,将来定非老成之主。这隋家天下,恐未必久长。”蒋青岩叹道:“得之易、失之亦易,自古皆然。只可恨我们一时失脚,堕入污泥之中,悔无及矣。”主客五人说了一回,又饮一回,直至二鼓。李半仙不胜酒力,华刺史叫院子打灯笼同三个女婿亲送李半仙到大士堂内去。这大士堂,是华刺史夫妇求子之所。堂内供的是白衣大士,在花园左角,绝不用一毫雕画粉饰,甚是洁净幽雅。 他翁婿四人直候李半仙睡了,又派四个院子在此轮班上宿服事。 然后,同到厅上。华刺史和三个女婿商议道:“李半仙到此,老夫心下甚喜,要替他盖一个茅庵,使他快心终老,以报其德。 我想这山中人迹罕至,比静室还幽僻些,不若竟将那大士堂分作一边,另开一门,让他静养。一切薪水动用都在我家内供应,料也不让寻常庵院。三位贤婿以为何如?”蒋青岩等三人道: “此事甚妙!待小婿明日将岳父此意对他说,看他肯否?”当夜不题。 次早,华刺史梳洗完毕,同三位女婿齐齐来望李半仙。说话之间,蒋青岩却将华刺史之意达与李半仙知道。李半仙甚喜,道:“此处最妙!老拙曾有一个梦境,与此处无异,极当领受。但恐搅扰不便。”华刺史道:“恩兄说哪里话?当日老夫在京中,若非恩兄相救,此处今日不知已属何人?此皆恩兄所赐,何必多心?老夫正要借此领教。”说罢,即吩咐院子叫匠人将大士堂砌隔一边,另开一门向西,不数日完成。华刺史题一匾在门上,曰:“报德隐居。” 从此,华刺史终日与李半仙讲究内养功夫。后来,连华夫人都拜了李半仙为师。果然,李半仙的内养功夫传自异人,真能延年祛病。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时常得他指示气色,事事俱验。李半仙道蒋青岩相中有五子、张澄江有两子两女、顾跃仙有三子。三位之中,蒋青岩先应验了。柔玉小姐,秋蟾小姐,碧烟各生一子,倒是韩香生两子,五子之中倒是韩香的居长。掌珠、步莲二位小姐后来的儿女都各如其数。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愈服李半仙相法之神。 一日,蒋青岩和华刺史同过大士堂,与李半仙闲坐,谈及修养夫,蒋青岩所发议论中与李半仙多相符合,李半仙惊道: “先生幼读儒书,这节事何以得知?”蒋青岩笑道:“先生差矣!从来宗正学者,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何书不读,何事不讲?学生虽不及古人,然世间一切所有之书,未读者竟少。” 李半仙道:“先生真天人也!使遇汉文之主,又当在贾生之上矣!”华刺史听蒋青岩说及读书,因问道:“老夫向日见令先尊藏书最多,于今想都在湖上,何不着人取来,待老夫闲时看看?”蒋青岩道:“果然先君藏书颇多,变乱以来,独此幸未遭兵火之厄。小婿一向也有此意,明日即遣人去载来。” 次日,蒋青岩果然写了谕帖,差伴云和向日随身一个院子两人同到湖上去装载书籍,吩咐将谕帖把与家中管事的老仆,赏了盘缠。 伴云和院子领命,去不半月,便将书籍尽行装载入山来了。 约有十余车,真个是:拥书万卷,不让南面百城。 这日,是张澄江生日,请华刺史、蒋青岩、顾跃仙、李半仙四人同在东书院饮酒,闻得书籍到了,正要起身到厅上去看。 只见那装书籍来的院子将一条麻绳拴了两个人,伴云也拴了一个人。那拴的两人,一个头上歪戴破短方巾,一个反戴披风巾,身上各披着两块破席,赤脚烂鞋。伴云拴了一个人,身穿破衫破裤。华刺史和李半仙、张澄江、顾跃仙四人都不知就里,只有蒋青岩定眼将那两个人一看,惊讶道:“他是脱太虚和邦子玄那两个骗贼。你们在哪里捉获得来?”院子道:“经绍兴城外拿住的。闻得绍兴人说,他两个人在绍兴做骗局,不料反被他绍兴人将他行李衣物腰缠一骗精空。在城外讨饭,没有人舍与他。饥寒不能走动,却被小人捉住。” 蒋青岩闻言不觉大笑道:“好利害!此等人比骗贼更狠!”华刺史等闻知,始知道这两人就是姑苏神骗手,因笑道:“久闻他二公大名,带上前来,待我们认认他的尊面。”院子果然带上来。华刺史等大家看那脱、邦二骗贼,面瘦如鬼,仅有一丝余气,不能言语。蒋青岩此时就动侧隐之心,向院子道:“既然如此形状,不拿他来也罢!只不曾问他向日在金刚殿下遇见的那女子,毕竟是谁?”院子道:“小人们曾问他来,他道是他两人在阊门聘来的一个小粉头。”蒋青岩道:“原来如此!”又问伴云拴着的甚人,院子道:“他是脱太虚的义子脱风,就是在浴堂内骗小人的。”蒋青岩道:“我原料他是此二骗的支派,果然不差!他三个骗贼于今既已恶贯满盈,天报已至,我也不处治他,你二人可送他到十里之外,让他们生死自去。 速速回来收拾书籍,不可多事。” 华刺史、李半仙、张澄江、顾跃仙都道青岩处分得甚是。 伴云和院子只得遵命,送那三个骗贼出山去。去不多时,转来回复,然后,同书僮院子将书籍照单查明,搬到后园“集古轩” 中安放。不数日,有人从山外来,说山外有三个人齐齐饿死。 蒋青岩知是那三个骗贼,倒叹息了几声,丢过一边。 再说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陡觉精神恍惚,梦寐不安,两人猜疑,不知主何吉凶?正要同去烦李半仙看气色,只见他两家家人道他两家老夫人都抱恙在身,请张澄江、顾跃仙回去。 张澄江、顾跃仙二人闻言,心中发惧,都要急急回家,延医调治。蒋家的院子道:“袁老爷差一个管家到我家,说有要紧的书信寄与老爷,要小人领他来。管家在外。”蒋青岩就叫传那管家进来。那管家的院子走进来,向蒋青岩叩了头,双手将书信呈上。蒋青岩拆开细看,方知韩擒虎已死,东宫弑父自立,改元大业,任用奸邪。袁太守因母舅死了,失了墙壁,已经罢官。夫妇二人在京思念女儿,要托蒋青岩替他在这山中寻觅一所房屋,他也要到山中来居住,以便和女儿来往。 蒋青岩将这书信送与华刺史看,华刺史看了,叹道:“纲常伦理紊灭已尽,此是何等世界?真令人人自危。我们这般日子休要轻视了。”蒋青岩也叹息了一回,带这袁家的院子去见秋蟾小姐。小姐问过父母平安消息,又见书信上说要到这山中来住,心下甚喜,便催蒋青岩着急去寻觅房屋。蒋青岩道:“这山中除了华家岳父这所房子,此外,并无第二所。除非在山外寻觅。”秋蟾小姐道:“这也无妨!只要近些。”蒋青岩便到前边来和华刺史商议。华刺史道:“山外倒有一所大住院,倒也干净。只恐袁老先生要雕梁画栋,这却没有。”蒋青岩道: “他们西人倒也不论,既有这所宅院,却也甚好!”但不知是谁家的?要多少银子?”华刺史道:“那所宅院是个姓刘的土豪家的,我一向听得他要八百两银子。离此处只有一里之遥,若要看时,我着人跟随贤婿去。”蒋青岩道:“如此甚好!”华刺史即忙吩咐了院子同蒋青岩坐了两人小轿,竟往刘家宅院上去。暂且按下。 再说张澄江、顾跃仙二人闻得母亲有恙,急急要回,又想: 人家生儿娶妇,理当侍奉公婆的汤药。且自招亲以来,尚未庙见。当日岳父岳母曾说三年两载凭我们带去,于今已有三年了。 张、顾二人暗中商议一回,两人各自去与小姐说知。两位小姐都道:“媳妇侍奉汤药,理所当然。相公既去,与我爷娘说明,我自当同去。”张、顾二人忙将此意来请教华刺史和华夫人。 华刺史夫妇闻言,心下虽然舍不得女儿,见他二人说的是正礼,不好却他,且当日有言在先,只得道:“既然二位老亲母有恙,小女理当同去侍奉汤药。我两人岂有他说?只望二位贤婿待两位亲母病愈之后,还同小女来住住。我两老人无子,所娱目前暮景者,仅此三女。”张澄江、顾跃仙两人道:“此事何劳吩咐?若家母病愈之后,少不得带令爱来,同此居住。于今就回去时,也只各带些随身应用之物,其余都仍旧封锁在各房,以待重来。”华刺史和夫人都道:“如此极好!”张澄江和顾跃仙二人正说话间,蒋青岩看过房子回来,向华刺史道:“房子甚好[钱实要八百两,明日便去成事。”说罢,听得张、顾二人要回去奉母,也道该得。此时,是大业元年三月初九日。 张、顾二人见丈人丈母都依允了,忙去择了本月十一日起身。当日便去收拾随身用物及雇备轿马。次日,蒋青岩亲自带了银子去将那房子买了。到晚间,华刺史备酒,替张、顾两位女婿饯行。华夫人也在内堂替掌珠、步莲二位小姐惜别,母女十分难舍。当夜无话。 次早,张澄江、顾跃仙二人一齐带家眷起身。华刺史夫妇及柔玉小姐掌珠、步莲二人洒泪而别。蒋青岩也写了回书打发袁家院子回京去了。 光阴似箭,转眼间便是四个月。袁太守果然挚家来了,便住在那所宅院之内。蒋青岩和秋蟾小姐连忙同去省问。华刺史和袁太守也彼此拜望,请酒一番。柔玉小姐和碧烟、韩香都去拜见那袁太守夫妇,袁太守夫妇都极感谢柔玉小姐的贤德。自此,通家往来。秋蟾小姐时常到袁太守家中住。话分两头。 却说张澄江和顾跃仙两家的母亲,一个是本年七月殁了。 一个是九月殁了。两处的讣音报到华刺史和蒋青岩两处来。华刺史和蒋青岩同遣人致吊上祭。张澄江和顾跃仙二人同二位小姐都竭尽孝子之职。回首三年孝服已满,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都将母亲葬了,一同挚家来到山中居住。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同事华刺史夫妇,如同父母一样;华刺史夫妇甚是感激欢喜老景无忧,他联襟三人也就如同胞兄弟一样亲热,内外大小和气蔼然。真可谓:乱世三贤,升平麟凤。 华刺史夫妇直活到八十之外,无疾而终。家当分作三份,与三位小姐承受。 李半仙至年九十五岁,见双鹤下降,端坐而逝。 袁太守夫妇也都寿至七十。其两子后来皆出仕,官至七品。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年过四十便绝欲修真,吩咐家人院子不得称老爷。后来,寿登九十,眼见四世,唐太宗屡征不起。临终时,俱见上帝敕书相召,各聚子孙,吩咐道: “死后止用布衣瓦棺,木主上不得写官衔,恐无面目见先人于地下。 柔玉、秋蟾、掌珠、步莲四位小姐及碧烟、韩香,皆寿至古稀。临终时,或听空中仙乐,或闻鹤呜,先后去世。 蒋青岩五子俱登进士;张澄江、顾跃仙两人之子后来贵显;张澄江二女,一嫁蒋青岩次子,一嫁顾跃仙长子。三姓世世婚姻不绝。至元时,不知移住何处?后人有诗一首,绍此盛事。 诗道: 史笔多遗事,千秋竟失传。 孤臣亡国泪,才子异乡缘。 蝴蝶殊难报,鸳鸯岂羡仙! 恶风吹未散,明月喜重圆。 已验僧禅偈,真多淑女贤。 名花围玉树,上苑跨金鞍。 至乐人间尽,高名世外传。 偶然成独赏,不朽待如椽。 青溪醉客曰: 天生才子佳人,原有一定配合。是真正才子,自然配真正佳人,造化一丝不苟。虽山川隔绝,道路迢遥,少不得多方指引,如自观和尚、蝴蝶是也。若夫膏粱子弟与商贾之儿、屠败之子,不自引镜,自炤视其妍媸,清夜自思量其愚智而乃忘其凡筋俗骨、浊种庸胎,求得真正佳人,不亦难乎?即偶尔侥幸得之,亦有丧身破家之祸,慎之!慎之! 蒋生、张生、顾生皆旷世才也,即以柔玉、掌珠、步莲三国色配之;又因三人之中,蒋生更胜,复补之以秋蟾、碧烟、韩香,以称其才而满其份。天之待才人,诚厚矣Y令蒋生等三人少年轻薄妄作,逞才邪淫无忌,则天又有妙算在! 又曰:华刺史为人忠纯仁厚,所以生三贤女得三贤婿,遇祸即解,寿考令终。李半仙因权行善,知足知讥,真术士中圣贤。即不修养,亦应仙去;双鹤来迎,此报实当。 蒋生平生昂昂人品,表表莫伦,临终嘱子孙数语的是,真大忠孝,千百世而下令人景仰。死后定是修文馆,白玉楼中人,上帝之召,宜矣。张生、顾生,能依其吉光,步其后尘,亦伟丈夫也。 柔玉、秋蟾、碧烟、韩香四人,其贤其德、其才其情,古今无二。使为臣者,如此四人之事夫以事其君,则天下未有不及三代之治者。可敬!可敬! 袁太守虽太刚而能廉,失势即退,亦一达人也。 若脱太虚、邦子玄之徒,饥死道旁,狗食其肉,好小之报,岂不昭昭哉! 是书可谓功参造化,读者当勿忽诸。《蝴蝶缘》卷之四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