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交婚小传》 序 同此大冶赋姿,独津津于一二人、三四人,而谓之佳,谓之美,则须眉而外,当必有秀骨妍肌,出幽阁之类,拔香闺之萃者也。故笑实堪憎,颦尤可喜,为人所欣慕耳。虽然,此犹佳美于耳目,而销一时之魂者。至于窃天地之私,酿诗书成性命,乞鬼神之巧,镂锦绣作心肠,感时吐彤管之隽词,触景飞香奁之警句,此又益肌骨之荣光,而逗在中之佳美者也。故远山之眉,有时罢笔,而白头之句,无今古而伤心。以此知色之为色必借才之为才,而后佳美刺入人心,不可磨灭也。不然,则蛾眉螓首,世不乏人,而一朝黄土,寂寂寥寥,所谓佳美者安在哉!故深心慧性人,悟色衰爱弛,病稍减客,即蒙帐中之被,而不令人主见。若咏雪回文,任白骨销沉,而香名愈烈,则此中之所重,不昭然有在乎!故夸张其色,往往附会英才,以高声价。孰知色可夸张,面才难附会。何也?红颜巳逝,即妄称落雁沉鱼,亦有信之者,无可质也。至若才在诗文,或脍炙而流涎,或哕心而欲呕,其情立见,谁能掩之?始知性情之芳香,齿牙之灵慧,出之幽而幽,出之秀而秀,种自天生,不容伪也。彼轻视佳美者,以为一借闺妆,便足倾城倾国,遂莫须造事。乌有生人;欲以嫫姆而捉西子之刀,不几令寒酸之攒眉,竟付作伛偻之捧腹资耶!不独牙酸齿冷,且令对镜之花,照潭之月,一例坐于疑团,乌乎可也。虽然无伤也,花纵未开,必不类草;月虽不满,亦异于星,安可因鱼目取讥,而遂令照乘之珠,不辉辉于天下哉!况自古才难,何容秘美。故于《平山冷燕》四才子之外,复拈甘辛《两交婚》为四才子之续。虽地异人殊,事非一致,时分代别,情属两端,然东西岱华,霞霭遥联,南北女牛,杼犁相望。虽非有意扳援,而实未尝不无心映藉也。若二书懦雅风流,后先占胜;诗词情性,分别出奇,实有谓之佳,谓之美,逗才色于大冶之外,而前不容湮,后不可没,又安得不顾盼而啧啧称其为相续也哉!若婚何以交,交何以两,则佳美之才角相柯斧之。读之自见,兹不复赘。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第一回 题破庙触怒生怜 溷香奁虚夸惹厌 词曰: 花簇簇,看花莫不夸金谷。夸金谷,谁道幽兰,山中馥馥。 傅岩未始非天禄,苎萝久矣无青目。无青目,有眉空画,有书空读。右调《忆秦娥》 自古才难,从来有美。然相逢不易,作合多奇,必结一段良缘,定历一番妙境,传作美观,流为佳话,故《平山冷燕》前已播四才子之芳香矣。然芳香不尽,跃跃笔端,因又采择其才子占佳人之美,佳人擅才子之名,甘如蜜、辛若桂姜者,续为二集,请试览之。 话说四川重庆府缙云山下,有一地名叫做横黛村。村中有一湾溪水,绕村而流,冬夏不竭,湾湾皆澄清见底。独到白石堰这一湾,却水光墨黑,因又叫做洗墨溪。这洗墨溪上,却住一个人家,绿树成荫,青山屋里,虽非乔木世家,却也是数百年以外的旧族了。 这人家姓甘,说起来相传是三国时刘先主甘夫人的支派。虽远不可考,而近代以来,也还算做衣冠文物之家。传到他这一代,不幸父亲甘霖久已殁了,只有寡母田氏在堂,抚养他一兄一妹。兄名甘颐,别字不朵。妹名甘梦,别字非想。他家人不便称呼,遂叫她是梦娘。兄妹二人,虽生于山僻乡村,却赖地脉灵秀,生得明眸皓齿,玉润金辉,望去如两团白雪,行来似一对明珠,女不愧苎萝西子,男可方西蜀子云。但只恨穷乡下邑,甘颐生了一十八岁,甘梦长成一十六年,才美过人百倍,却无一人知道。但喜得家中的产业,虽非素封,田连阡陌,却东皋西亩,听奴仆耕桑,也还足供衣食。故甘颐还守着世代的诗礼,只知诵读,并不想诵读之外别生他想。妹子甘梦,见哥哥读书通达古今,以为高妙,又见哥哥举业之外,时常做些诗文,感触心情,以为风雅。遂看得女红一道,不足尽女子之能,绣刺余闲,遂也随着哥哥读书识字。不料生来的聪慧过人,稍经浏览,早已笔下有神,腕中有鬼。故每日但与哥哥唱和诗文,以娱白昼。不是哥哥做了叫妹妹和韵,便是妹子出题与哥哥对做。朝夕如此,倒也不知寂寞。 忽一日,拈了一个空谷幽兰的诗题,又拈了一个太史公历览名山大川的文题。甘颐因叹息对妹子说道:“幽兰擅千古芳香,岂不过于桃李,乃以生身空谷,每每为人遗弃。太史公为汉代伟人,即闭户著书,亦堪千古。尚欲遨游四海以成名。我甘颐香非幽兰,而隐僻过于空谷;才非太史,而足迹不涉币廛,岂能成一世之名哉?况椿庭失训,功名姻娅,皆欲自成。株守于此,成于何日?我不成名,妹妹愈无望矣。莫若辞了母亲,往通都大邑一游,或者别有所遇,亦未可知。”梦娘道:“四海遨游,固文人远大之期,但哥哥年才十八,尚未老练,未免自怯。又颜如闺秀,只身而往,恐被人欺,亦不可不虑。不如仍在本乡,候宗师到日,觅领青衿,保守门户,再为他计何如?”甘颐道:“本乡青衿觅得固好,但方今钱财之世,你为兄的又不愿以钱财博功名,只恐要觅这一领青衿也不容易。功名如此,若再求才美为夫妇荣,恐更难矣。莫若远行一步,则天地宽而眼界大,或别有机缘,未可知也。若虑出门年少,为兄的男子也,有何难哉。” 甘颐主意定了,遂将此情细细与母亲田氏说知。田氏道:“幼学壮行,是你男子汉的事。我做娘的也不阻你。但听见前日刁家表兄来说,新宗师到了,府县要考。就是府县要财不容易取,也须考过不取方才死心,哪有虚料其不取而竟不考之理?既要远行,何在一时?且待考过不取,再去不迟。”甘颐见母亲吩咐,不敢不依,只得在家候考。 过不多时,忽刁家表兄着人来报说道,新宗师已到了,县里考期已有了,请甘相公早进城去交卷。原来这刁表兄就是田氏的姐姐嫁到刁门生的。住在县城中,家道十分从容,名字叫做刁直,别字天胡。生得仪容甚陋,心情颇愚,所好者枕上之花,听贪者杯中之物。虽也挂着个读书之名,却恨与书无缘,每每相见而不相亲。这年已是二十七岁,曾娶过一妻死了。今见甘家表妹生得仙子一般,十分动火,欲要娶为继室,悄悄着人去求姨母。姨母回复道:“你表妹酷好诗书,你须进得一个学,便好讲了。若单以财求,未必能动。”故刁天胡着急,叫人来请甘颐去同考。甘颐因母命,要他考一番方许远去,只得进城到刁表兄家住下,至期同考。考过了,甘颐就辞别回家,与妹子说刁直一字不通。 及府案发了,甘颐不取,刁直倒取了。甘颐见府里不取,无由进道,料功名无分,只得拜辞母亲,要四方去游学。田氏前已许下,不好阻挡,只得听他所为。甘颐因收拾行李盘缠,只带了一个老苍头叫做王芸跟随,拜辞了母亲与妹子,约在三年中准回,竟飘然而去。正是: 海阔天空云路长,难叫鸿鹄不飞扬。 任他暗向榆枋笑,听我乘槎日月傍。 刁直见甘颐府考不取,满心快活,以为再拼着二三百金,买了一领蓝衫,便好到姨母处求亲了。且按下不提。 却说甘颐一时高兴,出了门来,原未曾打点,竟不知何处去好,只得雇了一匹蹇驴,信路而行。忽行到一个村镇上,也不知叫什么地方,此时日巳向西,驴子不肯去,只得下了。要寻下处,又无歇店,只有一座大庙临于河上,也不知是什么神道,就进去借住。那庙况看见甘颐少年清秀,知不是常人,便留他在旁边房里住下。此时要睡尚早,因到镇市上闲步。镇上歇店虽无,酒店却有,遂进去沽了一壶,独酌得醺醺然,再走回庙中。天尚未晚,看见神座旁有写疏头的现成笔墨,一时感慨不平,遂提起笔来,在庙旁粉壁上题了一首《踏莎行》的词儿道: 白日求才,青天取士,无非要显文明治。如何灿灿斗魁光,化为赫赫金银气。 秃铁无灵,毛锥失利,残书嚼碎无滋味。问余斗酒百篇诗,不如且向长安醉。后学蜀人甘颐不朵题 题完,方到旁边房里去睡。 这边睡下不提。不期文宗这日坐了一只大座船,正按临重庆府。到了此处,见天色晓了,就吩咐住船,歇在庙前河下。这文宗姓施名沛,是江右人,大有声名,又最怜才爱士,考案甚公。船泊河下,看见大庙,因问道:“这是什么庙?”地方回报道:“是关帝庙。”施文宗道:“关帝正神,可上去一谒。”左右衙役执事听见,忙传呼将闲人赶开。因船与庙相近,施文宗也不乘轿,竟慢慢地踱了上来。庙祝迎接着,先到殿上拜谒过关帝,然后四边观看。这庙在村镇上,虽然高大,却没甚景致,就走下殿来。忽看见旁边粉壁上有数行字迹,写得生动,遂走近前一看,见是一首词儿。细味词中之意,句句皆是怨恨受贿,考取不公,心下不胜沉思道:我才考得一府,自以为不曾遗失一人,为何早有人怨恨?又将词儿细玩一遍,又暗想道:此词虽然怨恨,却词意风流,大有才人思致。有才若此,遗失了他,感慨不平,却也怪他不得。看下边名字,却是蜀人甘颐。又想道:我考成都一府,并不曾有这个甘颐。因问庙祝道:“这壁上的词儿,是一向有的,还是近日题的?”庙祝道:“一向没有,就是方才一个过路的相公,偶然借住,吃醉了题的。”施宗师道:“这人去了还是在此?”庙祝道:“还睡在里面,明早就要去了。”施宗师道:“既在此,可好好地带他来见我。”说罢,就回船去了。 庙祝听见官府吩咐,未免惊慌,因忙走到旁边房里来叫道:“相公快醒醒起来。”甘颐正吃了数杯酣然睡着了,忽被庙祝唤醒,叫他起来,因问道:“我过路人,明日要早行,你叫我起来做甚?”庙祝道:“不是我叫你,是学道老爷。船在河下,方才上来看见你题壁的诗词,甚是属意,故着我叫你上去见他。”甘颐听见吃了一惊,暗想道:这词儿我虽不为他作,却句句伤他,未免触他之怒。妹子未出门,就虑我不老练惹事,今才举足,便早弄出这场大事来,却将奈何?只管延挨,不肯起来。当不得庙祝催促,知不能免,只是大着胆,整整衣帽,竟随着庙祝走上船来。 此时天已黑了,施宗师点着两支明烛,坐在前舱。左右禀庙祝带甘颐到,施宗师吩咐:“庙况叫他去罢,甘颐着他进来。”甘颐听见,忙入舱跪下叩首道:“童生甘颐叩见宗师老爷。”施宗师心上,只认做是个中年童生,故题壁怨怅,忽见是个少年,又貌如美人,暗暗惊喜。因问道:“甘颐就是你么?”甘颐道:“童生正叫做甘颐。”施宗师又问道:“庙中壁上的词儿是你做的么?”甘颐道:“正是童生醉后偶然乱道的。”施宗师又问道:“你词中说斗魁光化做金银气,这分明是怨恨本道考案不公,遗失你了。这一个童生,怎敢如此大胆?”甘颐听了,连连叩首道:“童生无福,并末得蒙宗师老爷赐考,怎么怨得到宗师老爷。”施宗师道:“你既不怨恨本道,却是怨恨何人?”甘颐道:“童生乃重庆府巴县人,闻宗师老爷按临考取童生,童生念读书一场,指望寸进,故随众赴考。不期文字无灵,才到府中,便遭遗弃。故醉后妄言,有触天台之怒,恳祈天台怜念遭斥之苦,开恩放释。”施宗师道:“府中不取你,或者还是你做得文字不通?”甘颐道:“童生做的文字不通,理应不取,但不知为何比童生做得文字更不通的,却又高高取了?”施宗师道:“这也难信你一人之言。本道如今且出两个题目考你一考,若是文字平通,我便取你入学,倘做不来,或做得荒谬,却要发到府中去定罪。”甘颐道:“若得蒙宗师老爷赐考,便死也甘心。”施宗师因将笔写了两个书题、一个经题发下来。又吩咐衙役给他纸墨笔砚,叫他用心做,一面就退入中舱去吃晚膳了。 甘颐接了纸笔,就在舱旁一张桌上,展开题目一看,只见:《中庸》上一个是: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论语》上一个是:吾斯之未能信;《诗经》上一个是:求之不得。 甘颐看见宗师不责治他,转出题考他,知有好机会,满心欢喜。便卖弄有才,提起笔来将三篇文字一挥而就。宗师夜饭吃完,甘颐三篇文字早已托门子传了进去,施宗师见文字做得敏捷,先已欢喜,再细看文义,又见研理入微,认题甚切,而笔墨之外别具一种幽秀之气。不禁大喜道:“原来此子倒是一个隽才。”因走出前舱来,当面发放道:“你这三篇文字,也还做得平通,异日可以上进,本道取了。你可回家肄业听案,不可在外流荡,以笔墨播怨招愆。”甘颐听了忙拜谢道:“童生既蒙释罪,又蒙培植教诲,宗师老爷的鸿恩真天高地厚矣。”拜谢完,因退回庙中,庙祝接着贺喜道:“相公方才去见,小道甚是担忧,幸亏相公才高,上官起敬,得以转祸为福。不然怎么了得!”甘颐道:“此皆托老师福庇。”说罢,就去睡了。到次日起来,庙祝见上官厚待,便备饭相请。甘颐吃了饭,就叫王芸称了五钱银子谢他,就央他买些石灰,将壁上的词儿粉去。因宗师吩咐回家候案,便不敢远去,只得又雇了一匹驴儿,骑了归家不提。 且说施宗师船开了,暗想道:府县扼才如此,这甘颐昨日若不遇我,不几被府官埋没了。还须细心搜索一番,方不负衡文之任。不多时到了,众官迎入府中督学衙门坐下,府县官俱次第进见。见毕,府官就呈上考案。施宗师接了,打发众官出来,独留刑厅说道;“童生人学,虽非大功名,然人才进退消长之关,实系于此。府县往往视为等闲,漫不留心,听人公荐,实系私情。滥收白木,遗弃青钱,使本道颠倒驽骀,不能获骏。这还罢了,最可恨,是使遗珠弃璧,肆讥腾谤,归于本道,其害非浅。贤司李须传与府县,尽心阅卷。”刑厅因打一恭道:“府县公荐,虽巳成例,然阅卷恐亦不敢不公,美才或亦不敢遗弃。况老大人藻鉴冰清,谁敢讥怨。”施宗师道:“本道亦非无据之言。昨舟泊村镇,偶步关庙。见壁间一词,中言‘斗魁光、金银气’。甚怨考案不公,大恨被人遗弃。本道追究其人,叫做甘颐。幸其人尚在,本道唤而诘责之,始知为府案不收也。因请面试。本道出了两书一经三个题目考他。本道一餐夜膳未毕,他这三篇文字已完。细阅之,淹贯精微,自是科甲之才。”因命取出,送予刑厅看道:“怎说得美才不遗?”刑厅看了吃惊道:“童生中如何有此隽才,若不取,真可谓之遗珠矣。”施宗师道:“贤司李且休过责于人,文字有一日之短长,可先将他府考的卷子查出,待本道阅过,再为定夺。”刑厅应一声“是”,遂打一恭退出,忙忙回府来见府尊,备说前事。府尊竟茫然,不知甘颐是谁。及取县案,叫书房去查,在没公荐、无分上一束败卷中查了出来。再细看时,方知文字做得精美,比案首的更好。只因未曾行贿,所以搁起。今见宗师来查,甚觉没趣。只得加上批评圈点,央刑厅只说是此卷原拟作案首,只因前日去参见按台,匆忙中遗失了。刑厅见宗师,只得就将此言回复。施宗师道:“好卷不取,还可推得匆忙,若取过的不通,便难推匆忙了。且候考后定夺。”一面就发牌考试。 宗师内里,虽然如此严饬,而童生外面,哪里得知,犹纷纷的求分上,央人情。这刁直用了三百两头,央下一个大乡宦的分上,以为确然进学无疑。自经道考后,便欣然以秀才自居,等不得发案,便先穿了阔服,骑匹马,跟随着家人,竟到横黛村洗墨溪上来看姨母。一见面就说道:“表弟整日读书,这样高才,不期府里倒遗失了。若不遗失,此时道考过,同我双双进学,岂不美哉?他不与道考,明日叫我独自一个迎了入学,只觉道不兴头。”田氏道:“这是各人的命运,哪里论得。”刁直又问道:“表弟怎么不见?”田氏道:“他因府里不取,在家读书没兴,前日就出门游学去了。”刁直听说,因大笑道:“这就呆了。一个人的才学是造定的。若有才,在家何尝不发;若无才,便走尽天下也是一般。闻这施宗师真心怜才,考案最公。若在家,候他考完,赶个遗童,或者还有些指望,却远远地去撞些什么。”田氏见他远来,只得收拾酒饭请他。 刁直吃完了酒饭,就将酒遮着面孔,因对田氏说道:“向日所说表妹的亲事,蒙姨娘许我进了学再讲。今进学只在得数日了,望姨母作成,不要爽信。”田氏道:“这话虽是有的,皆因我见他兄妹们,日夕吟咏,以才为命。一个断断不肯娶无才的妻子,一个断断不肯嫁无才的夫婿,故我作进学之想。以为进了学,自然有些才华,压得倒他们。不知贤表侄果然有些才华否?”刁直道:“这姨母说话,一发好笑,这才是称不得斤、估不得两的。但思哪有个有才的倒不能进学,无才的倒进学之理,便明白了。”田氏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但她女子家,空说也没用。且等你进了学,头巾蓝衫、披红挂绿来拜我,等她女儿家看得眼热,我便自然有话说。”刁直听了欢喜道:“这个容易。不数日我就来拜姨娘了。”说罢,欣然而去。正是: 有财只道横行去,不道无才去不成。 若以才同财并较,伤哉千古不能平。 刁直去后,田氏就与女儿说他来意。甘梦道:“前日哥哥对我说,此人一字不通,怎敢来作此痴想。”田氏道:“哥哥既说他不通,为何他倒打点要进学?”甘梦道:“这都是银子买的。有甚稀罕。”正说不了,忽甘颐又走了来家。母亲与妹子看见,忙问道:“你说要远去游学,为何又不去了,莫非孤身出门不惯?”甘颐道:“非也。”遂将在庙里借宿,壁上题诗,触怒了提学,拿去面考之事,细细说了一遍。田氏听了满心欢喜道:“宗师既亲口许取了,便自然有些指望。”甘颐道:“但恐府里案上无名,宗师突然添出一名来不便,只怕还要候遗童案里发哩。”甘梦道:“宗师若是个没意思,不怜才的,便不肯面考,不肯轻说取了。他既发放说回家候案,自然有个下落,何必愁他。以哥哥之才,便金马玉堂也自有日,一领青衿,何足为重?但可笑刁家丑驴,不知哪里弄的手脚,得赴道考,便来奚落哥哥府中遗了,明日忽然进了,使他吃惊,倒也有趣。”甘颐道:“既是这等,待发案之时,偏走到他家去混他一场,未为不可。”只因这一算,有分教:冷落变做风骚,矜夸化为惭愧。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刁天胡热讨一场羞 强不知艳谈天下美 词曰: 金艳艳。买人情面多灵验。多灵验,没福消它,有时色变。 挥时虽说乘风便,擢时只怕遭人骗。遭人骗,白白容颜,弄成花面。右调《忆秦娥》 话说甘颐,因怪刁直在亲戚面上夸矜,要去取笑他一场。打听得宗师各县俱考完,将次出案,遂一径走到刁直家来,只是刁直堂中,宾朋满座,都是预来贺喜的。刁直的新头巾蓝衫,俱已做得端端正正,摆列堂中。忽见甘颐走到,正要借他施逞,忙相见道:“前在尊府看姨母,闻得贤表弟因府中不取,心上不乐,出门游学,原来不曾去。妙妙妙。”甘颐道:“愚弟去已去了,因有事耽搁,又复回来。今闻知老表兄入泮在迩,特来恭贺。”刁直道:“愚兄赖笔墨之灵,虽有个侥幸之机,只可惜老表弟这样高才,反遗失了,甚是令人扼腕。”说罢,就令与众宾朋相见。众宾朋多有认得的,只有一个不认得。问起来方知是扬州人,姓强名知,表字不知,也是官族。因与府尊有些瓜葛,故特来干谒。前日刁直府考高取,就是此人之力。 一一相见过,这强知就问甘颐姓名。刁直代答道:“舍表弟姓甘讳颐,表字不朵,最肯读书。只恨文星不照,府中就遗失了。”强知道:“不朵兄如此青年秀美,既府中不取,何不早些见教,要续取也不难。”甘颐道:“宁可龙门点额,不欲狗尾续貂,有虚老先生台爱。”强知道:“甘兄不是这等说,功名执不得的。我闻得这施宗师最爱真才,我劝不朵兄,候他发放完了正案,约几个朋友,跪门去求他考个遗童,倒是个捷径。”刁直道:“告考遗童,虽是一条门路,只是人就苦了,不是七篇,也是五篇,怎如正考,只消两篇文字,便快快活活的受用。”内中一个长亲道:“诸兄不必急求,大都才学贵乎老成。像天胡兄到此壮年,自然文字精当,为府道赏鉴。我看甘兄,年还不满二十,笔下自然软弱。勉强他去考,也是徒然。倒不如安心,再读三年,有这等丰姿,何愁不进?今日只管苦他做甚?”又一个老邻说道:“才学文字,不是这等论的。要在人上磨练,方才老到。甘兄少年,文才自然不及刁兄百发百中,却也要出来磨练。告考虽然辛苦,却也痛惜他不得。”刁直见众宾朋你一句我一句,奉承得他快活,便吩咐摆酒出来款待。吃酒中间,大家行酒令。要说个白字,这个说脱白挂绿,那个说白屋出公卿。又要说个青字,有人说路入青云,又有人说平步上青天。刁直听了喜得眉欢眼笑,竞昂昂然大杯小盏的自饮,哪里将甘颐看在心上。 正吃到半酣,忽几个青衣报人跑了进来,东张西望。众宾朋见了忙问道:“相公进在第几名。”众人道:“我们报的是第一名案首。”刁直听见说是第一名案首,心花都开了。忙站起身来答应道:“快拿条子来看,我好重重赏你。”众人道:“相公尊姓?”刁直道:“你到我刁家来报,自然是刁相公了.又何须问?”众人道:“我们报的是案首,不是刁相公。”刁直听了大怒道:“既不报我刁相公,你们到我家来做甚?”众人道:“有人传说案首在相公家,故我们来寻问。”众宾朋又问道:“你可知刁相公进在第几名?”众报人道:“想是进在十几名上,小的们因要报案首,来急了,故不曾看明,只怕也就有人来报也。”竟走了出去。忽又拥了一阵报人进来道:“他家说是在这里,怎么不见?”刁直看见,又大喜道:“这才是来报我的。”因迎着问道:“我刁直相公进在十几名上?”众报人道:“学道老爷里面,单传出案首的条子来,故我们来报。后面的散条子,还不曾传出来,故我们不知道。”刁直道:“你且说案首是谁,为何到我家来寻?”众报人道:“案首是甘颐相公,说是刁相公家的亲眷,今早到刁相公家来了。”刁直听了吃一惊道:“他又不曾进道去考,怎么就做了案首。”众人道:“小的们只见条子上有名,便来报了,他考不考,我们哪里晓得。” 此时甘颐还坐着吃酒。众宾朋中有听见的,早撺转面皮,用手指着道:“甘相公在这里。”众报人听见说在这里,便拥进来,看见甘颐还是一个少年,又生得俊美,都欢喜道:“原来甘相公是个风流案苜,叫小的们哪里不寻到,却原来在这里。”甘颐听见也不惊也不喜,仍坐着说道:“你们这班人想是错报了。我又不曾同众道考,为何得进,只怕还是刁相公。”众人道:“现有报条在此,我们如何得错。”因取出报条来与众人看。众人看见上写着:第一名甘颐,巴县人,治诗经。都说道:“既有报条,自然真了。”众报人就围着甘颐讨赏,甘颐道:“这又不是我家里,叫我拿甚赏你?劳你们列位来报一场,且请回,待访确了,见过宗师,自然有个薄礼相酬。”众报人道:“甘相公此时自然没有,只求甘相公写个赏票,候送过学,我们方到府上来领。”甘颐被众报人逼迫不过,没奈何只得写了一个十两银子的赏票,众报人方才散去。众亲友看见甘颐年纪又轻,人物又美,忽然进了案首,刁直并不见有人来报,便惊惊喜喜,又将奉承刁直的面孔来奉承甘颐了。独有刁直心上不服道:我道考时,又不见他,他为何倒进了,不知是哪里来的这样大分上?自家三百两头,央了一个大乡宦关说,怎么不得进? 不期那大乡宦,与宗师不甚相厚,又闻他公清,不听分上,竟不曾说,但收了银子,希图撞个太岁。这里刁直,以为万万妥贴。初见报人来报甘颐,犹想道:案首自然早报,或者散名报得迟些。守了多时,只听见人传说张家进了,李家也进了。并不见人来报他,方才慌了。一面急急央强知到府中去打听,一面看着甘颐说道:“老表弟好大神通。”甘颐道:“愚弟有甚神通,若有神通,府中不至遗落了。”刁直道:“若非大神通,岂有府案无名,而能得案首人学之理,表弟休要瞒我。”甘颐道:“此不过是表兄所说的赖笔墨之灵,偶然遭遇耳,有甚神通在那里。” 正说不了,忽见府堂上两个差人,手里拿着个侍生的名帖,来请甘颐道:“甘相公,老爷立候过去一会。”甘颐道:“我一个子民,怎好去见太尊。”两差人道:“老爷吩咐说,甘相公如今已人泮宫,不妨衣巾相见。”甘颐道:“人学之信,方才得知,衣巾还未曾备,如何得有?”此时众亲邻朋友,见甘颐青年进学,又见府尊用名帖来请,又听见说没衣巾,便有一个年长的凑趣道:“不朵兄,既不曾备衣巾,天胡兄却已备在此,天胡兄此时尚用不着,何不且借与不朵兄一用。”众亲邻便都迎合说道:“这却说得有理。”便不管刁直肯不肯,便你拿头巾,我拿蓝衫,要与甘颐穿戴。甘颐慌忙止住道:“岂有此理。我一个童主,虽蒙宗师取了。然圣还不曾谒,考还不曾谢,怎敢越礼犯分,先穿戴衣巾。既太尊呼唤,且便服到府里禀过再处。”因走起身,竟随着两个差人去了。正是; 掩口方才笑,动心忽又钦。 非关大荣辱,只一领青衿。 原来,府尊只因遗取了甘颐的卷子,施宗师大不悦意,因将考过的童生卷子,细细阅视。平通的便罢了,将那十分荒谬不通的,捡了十数卷,发到府中来,上批:“数童荒谬如此,何以解送本道,岂视本道为无目耶?若云文有一日短长,可将府考原卷解道公阅,誓必澄清云路,断不使斗魁光为金银气所掩,以伤朝廷文明之治。”府尊看了,甚是没趣,知是为甘颐而起,还要在甘颐身上去挽回,故着差人来请。请到了,差人就禀说:“甘相公说未蒙送学,不敢衣巾,还要青衣小帽相见。”府尊道:“这也不必。就是便服罢。”便自家也是便服,到迎宾馆中来相见。相见过坐定,府尊就说道:“前日佳章,已取为冠军。因倥偬之际,竟遗失了,未免有罪。昨宗师追查,方仍以案首补送上去。今巴县借重贤契增光,本府虽失之前,尚得补之于后,纵有罪尚可缓请。但宗师尚不能忘情,今又发下几个荒谬童生的卷子来,责备本府,后又批着贤契词中之语,要本府解送这几个童生的原卷上去。贤契你想,数百人中,一时匆忙,岂无失眼,就误阅几卷,也不为大过,何必如此追求。此本府之过,本不当告之贤契,但念宗师此番举动,实为贤契不平起见。俗云:解铃系铃。故本府特请贤契来,倘明日谢考见宗师时,尚望一言消释,容当图报。”甘颐道:“童生一时醉后狂言,不意开罪至此,明日进谢宗师,当九叩以请。”府尊道:“如此多谢。”就将几个荒谬的卷子赋予甘颐,叫他看卷末之批。 甘颐看完批语,因顺便看看是甚人的卷子。只见头一卷就是刁直,因大惊道:“闻他巳寻了大分上,拿稳必进,就不进也罢了,为何又弄出这个丑来!”因拿着卷子只顾沉吟,府尊看见,因问道:“此人贤契莫非认得的么?”甘颐道:“这刁直实实就是甘颐的表兄。”府尊道:“这一发妙了,既与贤契有亲,定要烦贤契挽回了。”甘颐道:“这个当得效劳。”说完就辞了出来。因路远回家不及,依旧又到刁直家来。 此时众亲友都是刁直相好的,尚坐着吃酒候信。见甘颐回来,都围着问道:“太爷请兄去有甚话说?”甘颐道:“只不过为前番不曾取得,今日见宗师取了,不好意思,故请去说两句好看话儿,修饰修饰。”刁直道:“可曾问得府尊,进学的案发完了么?”甘颐道:“我看见宗师正发了几卷在那里与府尊斟酌,想是还未曾发完。”刁直道:“我就疑还是未曾发完,岂有个发完案,竟遗了我的道理。若果遗我,则是世情变了,天下的势利都无用了?” 正说不了,只见又有两个府差来报:“老爷唤刁相公去有甚话要吩咐。”刁直听见,只认做唤去报他进学,便洋洋得意道:“我叫你们莫慌,一般也轮到我了。就是名数低些,难道不是秀才?”就要与差人同去。差人道:“小的们蒙老爷差来一场,没个空走的道理。”刁直道:“这也说得是。”因叫家人封了一两头送与差人。差人又说道:“刁相公虽然想是进了学,但案还未见,如今尚是童生,只怕还要带了童生的服色去,尊他一尊。”刁直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遂叫家人带了青衣小帽而去。正是: 只知去是一般去,谁道来为两样来。 虽说人能痴算计,大都天意巧安排。 刁直去见府尊不提。却说众亲友同甘颐坐着说闲话。有一个说道:“刁天胡拿稳了要进学,毕竟被他弄进了,想还是文章做得好。”有一个说道:“就是文章做得不好,有吏部天官这样大分上,不怕不进他。”又有一个说道:“闻得这个施宗师,为人甚是耿直,说他考成都府,一个分上也不听。今日刁天胡被他弄进了,也要算他的手段。”甘颐只默坐着口也不开。 大家正七嘴八舌的乱议论,只见刁直同强知走了回来,脸都气得铁青了,已是跌脚叹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众人看见光景有些不妙,只得暗暗地一个个都走散了。 刁直直等众亲友都去尽,方才邀甘颐同强知到一间内书房里坐下。又吩咐另收拾酒肴来吃,因对甘颐说道:“你表兄一生做事托天,俱叨庇不曾出丑,不料这一番弄决撒了。前日府考,因赖强兄大力,许我高取。故两篇文字,竟不曾用心,做得潦草荒谬,竟蒙前列。昨日道考,又蒙王大司马许我高取。故两篇文字,又托天不曾用心,做得潦草荒谬,有所不免。只以为有大司马之力,自然庇护。不期这王大司马,绝未一言,竟白白地撞了一个太岁,宗师处毫无情分,又适值贤表弟庙中这一番不平之鸣,触动他怜才惩弊之志,苦苦搜求,遂将愚表兄的破绽都看了出来,遂发府处治。我想从来文章荒谬,无非不取足矣,哪有个吹毛求疵,因道卷荒谬,又追到府卷荒谬之理?窥宗师之意,无非怪府尊遗失表弟之真才耳。宗师怪府尊,却又不好十分难为府尊,只将表兄的文字解上解下,要加罪以辱府尊。府尊受辱还易处.只是表兄有罪便当不起了。府尊才说老表弟方才看见,大有怜惜表兄之意,故此叫我同强兄来求,此事必要在老弟身上完结。若完结了此事,不独愚表兄感激不尽,只怕府尊也还有为表弟用情之处,不知表弟意下如何?”甘颐道:“表兄之事,即愚弟之事。愚弟方才一见了,就已早打点在肚里了,何须表兄如此嘱咐?况又奉府尊之命,敢不尽力?但恐宗师位尊,而愚弟言微,不足邀其垂听耳。”强知因接说道:“甘兄所虑虽是,但文字相知,又不论贵贱。甘兄肯尽心一言,包管妥帖。但关说情,刁兄虽与甘兄中表至亲,可以不论,也要进个礼儿。”甘颐听了一个礼字,便道:“强兄说哪里话,一个至亲,怎么讲起礼来,岂不好笑。”刁直道:“不论礼,固表弟高情,然愚兄劳老弟一番,自然也要图报,但可少缓。唯此头巾蓝衫皂靴,眼见得愚兄用不着了,且先送老表弟应一应急何如?”强知听了道:“妙妙妙!物虽微,却是甘兄此时所亟需。”甘颐道:“本不当领,但一时治办不及,既承表兄盛意,只得受了,余说不必提起。明日往谢宗师,自当力禀,若有不从,当以身任之。” 刁直听了,方才欢喜。送上酒来,三人痛饮。饮酒中间,强知见甘颐少年秀美,谈论风生,知必成名,便百般奉承,因问起:“不朵兄,前日为何得在关帝庙与宗师相会?”甘颐道:“小弟因府案不取,自愧才疏学浅,欲往四方游访,不期才到关帝庙中借宿,因醉后题词,惊动宗师,就惹出这一事来。”强知道:“原来甘兄欲游学者,只为府案不取,今既入泮,自然不复游学了。”甘颐道:“小弟闻太史公历览名山大川以成名,李青莲日醉于长安市上,从古文人才子,未有不以四海为家而老死一隅者。游学自是小弟素志,前日不过因府案不取,促其行之速耳。今虽入泮,安肯以一领青衿,沾沾榆枋间,竟令南溟北溟虚悬天地。”强知道:“据不朵兄如此说来,一定还是游学了。且请问要游学,却思量游于何地?”甘颐道:“自古说不睹皇居壮,安识天子尊,帝王辇毂之下,是万万不可不到的。舍此,则黄河九曲,秦关百二,周南美哉之始基,东海洋洋之大风,皆所当游。最吃紧要留心细访者,是青齐异侠,燕赵佳人。”强知听了大笑道:“甘兄若徇这些古人的空名去游,只怕就要空游了。”甘颐道:“这是何说?”强知道:“小弟足迹不到不深知者,不敢强辩。只就这‘楚赵佳人’四个字,细细想来,只疑这生佳人的山川灵气不在燕赵,如今都变到扬州来了。甘兄不可执一而求。”甘颐听了惊讶道:“这是千古的定评,怎么如今又会变到扬州,这定要请教了。”强知道:“燕赵有无,这且慢论。但小弟扬州人,且与甘兄论一论扬州的佳人。古所称佳人者,蛾眉皓齿也,粉白黛绿也,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也,不过如斯止矣。不料如今扬州的美人,所谓蛾眉皓齿、粉白黛绿,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这是不消说起,是种种俱备的了。至于琼肤似雪,绝无点尘;兰质生香,不须薰麝。发挽乌云,百尺而暗室有光,而飞素月一轮而明窗无影;春花两颊,笑一笑直摄去铁石人之魂灵;秋水双眸.盼一盼欲消散佛菩萨之精魄。三寸金莲,行过风前,轻盈似燕;十枝玉笋,指拈灯下,柔滑如荑。若许我并肩一立,谁愿成仙;倘能够敌体片时。何辞一死。” 强知说到此处,直说得甘颐情都乱了,心都荡了,身子都酥去半边,因强挣着问道:“那里真有这等样的佳人,还是强兄说笑耍子。”强知道:“佳人之美,小弟十分中还不曾说得三分,兄倒惊讶起来。这说的都是她生来外面的姿貌,若说她性中聪慧,莫怪小弟得罪甘兄,只怕甘兄的三篇时文,还到不得她眼里,这些美人,读书识字,做诗做文,竟成了风俗。做出来的诗词,香隽风流,虽当今的名公巨卿,无不啧啧称赏。近来人闻得张翰林的妹子、王侍郎的女儿、赵司空的孙女、李中书的侄女,都结成诗社。每逢花朝月夕,佳节芳辰,都聚在一处,分题限韵,角胜争奇。勾引得这些少年公子,如醉如狂,都想着要求婚纳聘,就如蜂蝶一般,往来不绝。不料这些美人偏恶,随你甚贵显的媒人,她都不作准。只要儿郎做诗做文对得她过,方才许可。你想如今的少年,能做得出两篇时文出来,便要算做才子了,哪里会做诗词,与这班美人比并。故扬州美人的声价一发高了。甘兄要到燕赵去访佳人,只怕那些生蒜生葱的气味,又宜于古而不宜于今了。甘兄也须斟酌。”甘颐听了,又惊又喜道:“小弟生于西蜀一隅,又僻处山谷,真所谓井底之蛙。非强兄指教,焉知脂松丛中别有天地。窨尘俗稍伸,即当振两袖清风,携一枝彩笔,作三月之烟花矣。”二人说得投机,只饮得酣酣然。强知方才别去。甘颐就在刁家宿了。只因这一说,有分教:不利名而牵人,非相思而命驾。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甘不朵误入湘妃祠 辛荆燕大开红药社 词曰: 大雅久不作,为访扬州鹤。偶然唱和到湘妃,错错错。旗列佳联,人分美对,锣歇韵脚。 慢道都无着,风流原有托。问谁名最著香奁,确确确。人是古钗,楼题金带,社名红药。右调《醉春风》 话说甘颐在刁家宿了,到次日起来,就要回家。刁直因事不曾妥当,哪里肯放他。不一时强知也来了,又传府尊之命,催他速见宗师讨个示下,以便好回文书。甘颐没奈何,等不得送学,只得写了一个手本,仍是青衣,来叩谢宗师。门上传进手本去。宗师因自拔了甘颐一个少年真才,又由此看破了府里的弊端,心下甚是喜欢,故一见了甘颐的手本,就唤了进去。 及甘颐进见,又见他不穿蓝衫,还是青衣,见他谦虚,更加欢喜。甘颐走到滴水槽前,朝上恭恭敬敬拜了四拜,就禀说道:“童生甘颐,已遭斥逐,又获罪愆,自分必无生理。不意乃蒙宗师老爷天高地厚之恩,不加痛责,反曲赐成全,又不意破格垂青,直待以国士,使甘颐他生衔结,亦不足以报高厚之万一,唯此九叩,少表寸心。”宗帅因命他起来,又自出位走近堂下立着与他说道:“本道奉朝廷简书,来此考较一番,也指望拔取几个青年奇隽之士,联捷而去。上以彰朝廷得士之荣,下以成文字相知之雅。不期皆被府县蒙蔽,才者不取,所取者又尽非才,以致本道不能拔一英俊。若非前日庙中偶遇,则本道何以得亲于子?及昨按考诸县,尽皆袜线,无一长材,故不得不借子冠军。而荒谬不堪者,不可胜举,本道因检几卷最不堪者,发到府中使之知愧,且命他解送众童生的原卷上来。如果不堪,须痛惩他一番,以儆戒将来,也可泄前日遗失贤契之气。”甘颐听了,因复跪禀道:“此实宗师老爷怜才盛心,可使一省孤寒感泣。但事由童生而起。今蒙宗师老爷破格作养童生,又蒙发下许多荒谬卷子,而府尊已万分知愧。宗师老爷若再惩治荒谬童生,童生无耻,何足轻重,窃恐府尊则过于不堪矣。又虑府尊乃童生公祖,童生身家性命,皆有关系。设府尊受辱深而迁怒童生,则童生又不堪矣。伏望宗师老爷,宽恩回念,则情法俱伸矣。童生衔恩莫报,安敢再乞鸿恩。但蒙宗师老爷有泄气之言,不啻天地父母,故童生不敢不披露肝胆。”施宗师听了大喜道:“贤契不独才思过人,而气量又加人一等矣。既贤契如此说,只得屈法以成贤契之美。只是造化了这几个不识字的童生了。”因又发一张牌到府里来,上写着:“荒谬诸童,本当重惩,念系作人,姑免解究,仰府痛加申饬檄。” 甘颐见牌行下府,方再三叩谢辞出。回到刁家报知其事,刁直方放下了一块石头。谢礼便不提起,只是蓝衫、头巾、皂靴,既已说出,不好改口,只得送与甘颐带回。强知见学道文书上,有“仰府痛加申饬”一句,又骗了刁直两名水手二十四两头,方才完帐。 甘颐回到家中,将前事细细与母亲妹子说知,大家欢喜无尽。甘梦道:“这丑驴出丑,不足为奇,却妙在恰恰出在哥哥手里,明日再不好又到这里来装腔了。” 甘颐过了几日,送学的事俱完了,在家闲着,因又与妹子商量道:“我与妹子生于西南一隅,又僻居村野,读了这几句书,做得两篇文章词赋,便自认做个佳人才子了。前日在刁家,遇着一个姓强的朋友,他是扬州人。说起遍扬州的女子,不论大家小户,皆成群作队地结社做诗,把做诗只当儿戏。女子如此,男人一发可知。由此说来,我与妹子,岂不是坐井观天。我想秋试尚在明年,母亲又幸康健,家中又无外事。况哥哥如今又做了秀才,出门又觉胆大,何不前去一游,也完了从前游学之念。”甘梦道:“哥哥意欲往游,固无不可,但所说遍扬州女子,皆能诗文,此尚不足深信。”甘颐道:“妹妹何以知之?”梦娘道:“我想古今才子,必具天地之精华而后生,而天地精华,岂能如布帛菽粟遍地而生也。所传才女,间生一二,或者有之,哪能有大家小户皆然之理。所以称盛者,不过如刁直之东施效颦耳。哥哥此去,定须细访真才,万万不可为虚名所惑。”甘颐点头道:“是。”因与母亲说知。田氏道:“前日我许你去者,因府中不取,功名无路,故任你去游访。今已进学,只消在家埋头读书,以图上进,又去游些什么?”甘颐道:“在家也是读书,游学也是读书,但觉游学的耳目长、见闻广,譬如前日府中不取,若坐在家中,安能进学。况男子的前程,甚远甚大,又不独一进学,故孩儿决意欲往,望母亲允从。”梦娘又劝道:“哥哥志在游学久矣,母亲不必拦阻。”田氏只得听了。甘颐遂收拾行李,拜别母亲、妹子,依旧带了苍头王芸而去。正是: 尽说男儿志四方,又夸上国去观光。 谁知一片遨游志,只为温柔别有乡。 甘颐自离了蜀中,随路而来,原无正事。逢着名胜之地,必留连游赏。一日到了湖广武昌地方,浏览那些汉阳形胜与鹦鹉凤流。就在一个临江的阁上,沽了一壶独酌。酌到半酣,心中暗想道:词曲称三楚精神,又佳人之美腰,称为楚腰;又佳人之妙舞,称为楚舞。则楚地亦佳丽之所钟也。今过于此,须当细访。因叫苍头王芸吩咐道:“你可去寻一个土人访问他,这地方可有丽人相聚一处做诗社的么?”王芸答应,去问了半日,方才走来回复道:“小的问土人,尽说道,东去十五里,有个重华村,村中有个湘妃大社,十分兴头。到了十五这日,村里人皆来入社。也有作师的,也有作傅的,也有献祠的,好不热闹。相公若要去看,除非明日住一日,后日方是十五。”甘顾听了大喜道:“湘妃自是娥皇女英了,结社以此为名,自然是一班闺秀了。既是村村的丽人皆来入社,又有作诗的,又有作赋的,又有献词的,自然彤管生春,香奁吐彩,但不知可容闲人去看?”王芸道:“小的方才已问过,他们说看的人挨挤不开哩。”甘颐道:“既然如此,莫说等一日,便等十日何妨?”吃完酒,算还酒钱,遂寻一个宿处住下,单等十五日。要看湘妃社丽人做会。正是: 话是一般说,听为两样听, 里人传作丽,笑杀是湘灵。 甘颐住在寓中闲等,心下暗思道:明日须带了笔砚笺纸去,打听他社中有甚好题目,虽不好明入去与他们对作,也须做几首,帖在他社会的门外,使他们看见,将我甘颐的名字,在众闺秀中去传一传,也不枉来此一番。算计定了,引次日清晨起来,打账就去。因想道:美人社会,调脂弄粉,整佩明妆,料不能早。等朝饭吃了,方叫王芸携了文房四宝,缓缓地步到重华村来,到了村口,因问人道:“这村中的湘妃大社在于何处?”村人用手指着道:“湘妃庙,进村去就是。庙门前有一对旗杆,扯着两面黄旗。今日正乃社会之期,甚是热闹,相公想是要去耍耍了。”甘颐听了,因步入村来。进村不几步,早望见黄旗,到了旗下看时,不是人家,却是湘妃的一座庙宇。心下忖度道:美人结社做诗,难道就没个大乡宦人家,为何老远的直到这里?又想道:此不过是重湘妃之美名耳。因走入庙中细看。 庙宇虽然高大,入去也有两三层,却直笼统的不分个内外,旁边又无曲房别院。因暗想道:许多丽人来,叫她住在哪里?正在沉吟,忽庙门外锣鼓喧天,无数乡人,男男女女,一阵一阵的都拥入庙来。也有人抬着猪羊酒果,用巫师祝赞的。也有挑着猪头三牲,就叫庙祝祈祷的,纷纷不一,竟将一座庙都塞满了。甘颐看见,方醒悟是错听里人为丽人,误认会社为诗社。自肚里暗暗好笑,急要走回,争奈一起去了,又一起来,庙门拥挤不开,等了两三个时辰,方才挤了出来。一路走回,肚里又气又恼又好笑,因题一首《柳梢青》的词儿,以自嘲道: 乡人酬谢,误认佳人开社。载笔归来,凝眸侧目,指望窃兰偷麝。 野描村画,刚觅得一个笑人诗靶。仔细追求,虚名惑众,湘妃之诈。 甘颐自嘲自笑,又自想道:莫非扬州也是这一般光景?既然已来矣,没个不往之理。因叫王芸收拾行李,竟往扬州而来。且按下不提。 却说扬州,古称广陵,从来繁华,又兼世际太平,一发繁华。服饰无非罗绮,饮食无非珍馐,触耳尽管弦之声,到服皆佳丽之色。故人家的女子,自小儿便修眉画眼,扯鬓垂鬟,洗刷得如一泓秋水。到了十五六岁,虽只三分颜色,便已成十分美貌。故娶小置妾,皆以扬州为渊薮。初不过以容貌别妍媸为贵贱,到后来又以能吹箫、善度曲为贵。及吹箫度曲者多,则又以读得几首诗、写得几个字儿为贵了,一时成了风俗。故仕宦人家的小姐,皆不习女红,尽以笔墨生香奁之色,题咏为蛾眉之荣,若古人所称题桐咏雪,皆寻常事也。 且说江都县,有一大乡宦,姓辛名受,曾做过北京国子监祭酒。因为人古直,不愿为官,就请告了来家。夫人井氏,生了—女一子。女儿叫做辛古钗,别字荆燕,人顺口就称作荆娘。儿子叫做辛发,别字解愠。这荆娘比辛发长两岁,是姐姐。这荆娘生得风流香艳,妖娆妩媚,是不必说的。只她这一支笔,要诗就诗,要词就词,要文就文,要赋就赋。做出来生香流艳,戛玉敲金,又遍扬州城里城外,无一人及得她来。就是兄弟聪明出众,又有明师益友朝夕切磋,而诗文妙处大半还是荆娘指点之功。故辛发虽是兄弟,而敬重姐姐更过于师友。一时大乡宦要聘荆娘做儿媳的不少。只因荆娘眼睛高,看得这些贵家公子直如豚犬,所以至今一十八岁,尚未许人。父母见他姐弟才美过人,爱之如宝。 三年前,曾有一个翰林,与辛受是同年同门,又最相好。这翰林有个公子,十八岁就中了举人,自夸才学无比,送了卷子与辛受看,就要求荆娘为媳妇。辛受看卷子,十分中意,已满口应承,叫夫人拿卷子与女儿看道:“这卷子做得精彩四射,明春定是联捷。”荆娘看了笑一笑道:“文字虽有可观,伹精已散矣,气已竭矣,告归心急,只怕未必等得联捷。”辛受听了,还不深信,因许他春闱后纳聘。不期这举子,困好酒贪花,将要入场已害弱病死了,辛受见女儿眼力如神,故择婿与儿子定亲,皆听她所为,竞不来管她了,故荆娘得以专主。说亲的媒婆,见东也不成,西也不许,因请问道:“不知小姐要怎样郎君方才中意?”荆娘道:“也不甚难,只要果然读过两行书,拿得一支笔动,写得出几句诗文,到人眼睛里,不叫人将口笑破便罢了,谁敢十分去求全责备。”媒婆笑道:“小姐说得倒甚容易,哪家的郎君不读两行书,哪个读书郎君拿不动一支笔,哪个拿笔的郎君写不出几句诗文?只怕这几句诗文到了小姐眼睛里,小姐又忍不住要将这红滴滴的樱桃口儿笑破哩,岂不又难了?”荆娘道:“杜诗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才人落笔,风雨且惊;才人诗成,鬼神且泣,又谁敢笑?敢笑者,自是盲生瞎死,一辈酒肉儿郎也。妈妈为何单与此辈往来,而竟不知天地间原有才子,转道我不近人情,岂不又要惹人笑了?”媒婆们没得说,只得去了。正是: 听非的确见非真,浪说胡传是矮人。 所以好花能自主,不随蜂蝶损花神。 荆娘每每自想道:我的婚姻,父母听我自择,一时不能如意,迟速听天可也。但兄弟亲事,父母也交在我身上,却是误他不得。他今年才十六岁,虽做亲尚可少缓,然择配也是一桩急事了。又想道:人家淑秀,静处闺中,他又不便求售,我又无计窥探,她之妍媸美恶,何以得知?访之冰人月老,不独言语不实,又且识见不精,如何敢轻于听信,倒也费人寻思。寻思了许久,忽然有悟道:“何不禀过父母,在后面金带楼上,开一个红药诗社。订一个日期,多写报帖,贴于闹市。遍报扬州合城内外,不论乡绅白屋,富室贫家,凡有奇才女子,能诗能文者,俱请来入社,拈题分韵,以角香奁之胜。如此招邀,则仆仆往来,非无因炫玉;不动声色,而有路窥邻。倘若借此得淑女于河洲,以完吾弟琴瑟之愿,岂非乐事?倘腕墨有灵,且可流芳香于彤管,以高蛾眉之声价,尚别有机缘未可知也。选婚择配,计莫妙于此矣。”算计定了,因细细告知父母。辛受与井氏俱大喜道:“此举不但可以为兄弟择配,闺人结杜,亦是千秋的佳话。但既邀来人家闺秀,有才无才,须好待之,不可恃才骄傲,令人不堪。”荆娘领命,遂写了许多报条,叫家人分贴于扬州内外的闹市之中。上写着: 琼花观东辛祭酒家,辛荆燕小姐.于本宅金带楼上,大开红药诗社。订期于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 遍请合郡奇才淑女,彩笔闺人,同临题咏,以著一日芳名,聊续千秋佳话。河洲广远,流彩无方,谨此陈 情,愿言命驾。 报条贴了,就将金带楼收拾得诗书充栋,翰墨连楹,画图四壁,琴剑满床,几案上笔精墨良,窗牖间笺珍纸贵。入其中,何殊学士登瀛;居其上,不异公孙开阁。触目琳琅,无一痕金钗之气;盈眸古玩,尽都是君子之风。荆燕又邀了几个亲眷家的乡宦小姐来社中,或收或阅,分任其事。 至期蛾眉交集,蝉鬓纵横。初来到茶香清叙,拈题时果饼传供,诗成后盛筵款待。往来的香车杂沓,送迎的珠翠缤纷。到次日,传诗送阅,奔驰道路。也有偷观的,也有窃看的,也有借抄的,也有传诵的。一时轰然以为盛事。传便传,盛便盛,然细细看来,却都是下里巴人,并无一卷阳春白雪,入得荆娘之眼。荆娘甚不快畅,然没法奈何,只得耐着心性,日望一日。 却说甘颐此时,恰恰正到了扬州。才进得城门,早看见荆燕小姐这张报条,忙驻足看了一遍,满心欢喜道:“强不知之言不虚矣。”因叫王芸就在二十四桥旁边,借了一个小庵儿住下,因问庵僧道:“这辛祭酒老爷,还是现任的,还是过世的?”庵僧道:“也不是现任,也不曾过世,年纪只好五十岁,懒于做官,正请告在家。”甘颐道:“这金带楼,想是他做知府时盖造的了?”庵僧道:“不是不是,我这扬州地方,土产芍药。这芍药有三十二种,唯金带围者最佳而不易得。唯宋韩琦在此守郡时,偶开了四朵,后来大拜,相传以为花瑞。今辛老爷园中多种芍药,造楼观看,故题名金带,欲应其瑞。”甘颐听了,因点头道:“是了是了,故她荆小姐开的是红药诗社。”因又问道:“老师可知辛老爷家这位荆燕小姐,今年多大年纪了,可曾许配人家?”庵僧道:“闻得小姐荆燕,才一十八岁,因眼睛高,看人不上,故尚未许聘。”甘颐听见是真,就像问水寻着了源头,寻山已察识径路,好不欢喜。因送了庵僧些香金,将行李放妥。 到了次日,遂带了王芸,到辛祭酒门前打探。这日虽不是社期,却也有婆子并青衣小环,手持诗卷,出出入入。甘颐因是外方人,不便上前去借看,只得忍耐着,暗暗着急,走来走去,闷不过,忽见琼花观斜对门,有一个酒肆,甚是清幽,因走进去,要沽一壶独酌。不期隔座,先有四五个少年,也在那里饮酒。说的正是红药诗社之话。甘颐因衔杯细听。只见一个说道;“诗虽各有长短,看来看去,还是辛荆燕的又香又艳,又老到又风流,真要算天下女子中的奇才了。”又一个道:“莫说女子中,就是扬州合城的少年子弟,哪一个敌得她来。”又一个道:“若有少年敌得她来,几早嫁去了,也等不到今日。”又—个说道:“要娶她的春梦,我是不敢做了,但要求她写一柄扇子,却是少不得的。”又一个问道:“你央哪一个去求?”那个道:“陈兵备的夫人,是我表姑母,央她去求,决然肯的。”又一个道:“不消走这远路,我有一条捷径,包管一求便有。”那个问道:“既有捷径,何不见教?”这个道:“你道捷径在哪里,就是砖街上黎妈的女儿黎小三青姐。”那个道:“你怎么得知?”这个道;“我前夜同朋友在她家吃酒,见她手里拿着—把扇子,是辛小姐写的。问起来,才晓得她时常在辛衙走动,辛小姐甚是爱她,每每教她识几个字儿。”那个道:“路虽捷,只怕娼妓家求来的,终不大雅,我还是央我姑母的为妙。”众少年说说笑笑,吃完酒都去了。 甘颐听了,不胜欢喜道:“原来有这条门路。虽也无用,且借她的扇子看一看,看她才思何如,再作区处。”只因这一去,有分教:俏何郎不敷粉而涂脂,莽书生不窥邻而入幕。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访青楼喜遇有心人 探香闺开出多情路 词曰: 不识桃源路,殷勤问渔父。谁知渔父有心人,渡渡渡。且置他途,先寻捷径,自开门户。 欲借他留住,须为他求遇。为他求遇待何如,去去去。莫问来由,但能得见,便成良悟。右调《醉春风》 话说甘颐在酒楼上饮酒,听见一班少年,说砖街上妓家黎小三青姐,有辛小姐写的诗扇,遂留在心上,以为也是钻窥之一隙。遂连酒也不多吃,算还了酒钱,竟一路回到砖街。到了砖街,再问黎家,原来这黎家,乃有名的妓馆,无人不知。一问便有人指引道:“随着这条石路,转过弯来,两棵大杨柳树下,紧对着一带白粉墙,门面朝南,门前六扇斑竹门儿便是。”甘颐寻到门前,果然景象不差,便不再问,竟走了入去。走到客堂,虽非华屋高堂,却世轩窗开爽,花木扶疏,比寻常妓馆,殊觉清幽。 黎妈看见有客,慌忙出来迎接。看见甘颐年甚少,又生得秀美,便笑嘻嘻邀入客座。一面献茶,一面就问道:“相公尊姓,想是姓潘了?”甘颐笑道:“妈妈何以悬断?”黎妈道:“相公若不是潘安一家,焉能有此美貌?”甘颐笑道:“貌美必要姓潘,则小生自姓甘,不姓潘,则貌不美可知,妈妈却看差了也。”黎妈道:“相公既姓甘,不姓潘,不是老身看差,想是潘安原是甘安转,是老身记差了。”甘颐听了大笑道:“妈妈可谓戏谑兮矣。”黎妈道:“不是戏谑,怎博得相公一笑?且请问甘相公,贵人为何踏于贱地?”甘颐道:“小生自愧不美,所以要访美人。闻知贵宅小三芳卿大名,特来一谒。”黎妈道:“此乃小女青儿,今日没福,又出门了。不能接见,却将奈何?”甘颐道:“访美人岂是一往便能会面的,明辰谨当再至。”黎妈道:“甘相公若许明日再降,当令其扫榻以待何如?”甘颐道:“这也不敢,只求一面,以慰渴怀。若有襄王之约,但请往赴,不相碍也。”因叫王芸送上礼金一两,并土仪二事。黎妈推辞道:“小女不在,一茶未敬,怎好受相公嘉惠。”甘颐道:“书生人情半张纸,妈妈休笑。”说罢,就别了出来。放不下心,仍到辛衙前来探望。见那些青衣侍妾,还出入不断,恨不能插翅飞了进去,却又不能。没奈何只得回到庵中,闷过了一夜。到次日,恐黎小三又出门,才吃了饭,就一径往黎家来。 原来这黎小三,小名叫做青姐,号做瑶草,也才二十岁。生得人物小巧精灵,尝到辛衙来侑酒。辛小姐看见,喜她波俏乖巧,又识几个字儿,遂许她时常来往,成了个熟识。这日在盐商船上陪酒回来,听见妈妈说:“有一个青年秀美的书生来访你,约明日要会他。”到次日,便打扮得齐齐整整,正尔盼望,忽甘颐到来。黎妈迎着道:“甘相公信人也。”甘颐道:“妈蚂称我为信人,难道妈妈不是信人。”黎妈笑道:“打账不做信人,因甘相公至诚得极了,故不敢不信。”正说不了,黎青早走了出来,看见甘颐年少风流,满心欢喜。因笑说道:“风尘陋质,怎敢劳玉堂贵人殷殷垂顾。”甘颐道:“佳人难得,满耳芳名,敢不进瞻。”说毕,黎青就将甘颐邀到房中去坐。房中虽只一间,却收拾得甚是清洁。正中挂着一轴倪云林枯木竹石的画儿,旁边帖着几幅名公的题咏。甘颐细细观玩。不多时,黎妈送进茶果来,黎青就邀甘颐坐吃。甘颐一面吃茶,一面就问道:“闻芳卿留心翰墨,酷爱诗词,往来题赠佳箑必多,不知可能借观一二否。”黎青道:“贱妾虽堕烟花,却性耽文墨。凡遇才人,皆喜亲近。故常辱名流,惠施藻句;时蒙闺秀,荣赐瑶篇。秘之筐箱,珍于珠玉。郎君若不厌观,容闲暇取出,共君玩赏何如?”甘颐道:“名流笔墨,不粗豪便陈腐,香艳者少,缓视可也。若香奁白雪,彤管阳春,嗜之不啻性命,望之过于云霓,早赐一刻之观,恩同百朋之锡矣。若待卿闲,卿朝花夕月,哪有闲时,岂不索弟于枯鱼之肆。”黎青笑道:“妾身虽忙,妾心却甚闲。郎君仪容恬淡,然猿跃于心,马驰于意,转恐不闲于妾。郎君幸勿但知妾而不自知。”甘颐听了大笑道:“卿真有心人哉!小生之肺腑皆见矣。既知小弟之心,何不慨然满弟之望?”黎青笑道:“君有君之私,妾有妾之私。要满君之望不难,且先满了妾之望,未为迟也。”甘颐道:“卿之望,小弟如何能满?”黎青道:“贱妾之望也不甚奢,但蒙君垂顾一番,迅须聊具杯斝,少申地主之谊,以完郎君与妾之案,再言其他可也。”甘颐道:“蒙卿欵洽,敢不领情。但相对无聊,何下先赐一观,以饱馋眼。”原来黎青见甘颐连连来访地,只以为属意于她,必定绸缪缱绻,十分欢喜。不期相见后,口角虽然亲厚,而情意却了不相关,空动了一番虚火。因暗想道:他既不属意于我,却来访我为何?又见他急急要看闺秀诗文,便心下揣摩道:莫非闻得外面诗社甚盛,着了魔,待我慢慢刮他,看是何如。 须臾酒至,二人对饮。黎青道:“郎君到扬,曾闻得我扬州诗社之盛否?”甘颐道:“正是。前日在城门口,看见报条,上写着辛荆燕小姐开社。请问芳卿,这辛荆燕小姐是何等人物,敢于开社?只怕其中还有盗袭之弊。”黎青道:“且请问郎君贵省贵府。”甘颐道:“四川重庆。”黎青道:“原来郎君远来,不知扬州之事。这荆燕小姐,乃辛祭酒之女,今年才一十八岁,生得眉画远山,眼凝秋水,比花解语,似玉生香。使人望而魂销,见而魄散,是不消说起,八人皆知的。只说她做诗做文的那支笔,真个提起珠飞,落来玉坠。任是新题,到手有如宿构;听凭限韵,押来恰似生成。莫说金钗红粉中不能多求,就是青云黄榜内亦不易得。新近开这红药大社,虽然合城的贤嫒淑女,无不尽到社中争奇角胜,然诗成博览,毕竟无一人敌得她过。郎君要问她的人物,便是此等。郎君若疑她盗袭,郎君明日与她对做,才得知道。此时贱妾说来,郎君恐亦不信。” 甘颐想慕辛小姐,巳反侧不安,再加黎青这一番称赞,竟弄得他青黄无主,竟痴痴呆呆,说话不出。黎青道:“郎君怀疑者,想是未曾见她著作,妾有一柄诗扇,是妾亲看着写来相赠的。待我取出来与君一看,便可窥其一斑矣。”甘颐原为要看扇而来,见黎青说出,正中其意,反说道:“我不信闺秀中有此美才。”黎青因起身开了拜盒,取出一柄金扇,递与甘颐道:“郎且可细细一看,方知她的妙处。”甘颐接到手,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偶拈‘花飞蛛网’句有感,题赠瑶草校书览意。”甘颐见了题目,先将扇子掩起,因低头沉思道:花飞蛛网,是个赋体,倒也难于摹拟。沉思半晌,再展开看诗,只见其诗道: 已拚万点逐风斜,不道丝沾几片霞。 未老红颜悲白发,乍奢素缟变朱纱。 香生屋角张君幕,锦簇檐牙是妾家。 自分飘零牵挂死,人犹指作艳情夸。 甘颐看完,不觉喜动颜色道:“天地间原来有如此美才的女子!”因向黎青称谢道:“若非贤卿赐教,我甘不朵岂不虚生了?”黎青道:“此不过墨池一滴耳,郎君见之早如此惊羡,若观其长篇大作,不知怎生望洋而叹。且请用一杯,定定神情。” 甘颐初时吃酒,甚是勉强,及看扇上之诗,拿起酒来,便欣然而饮。吟一句,点点头,已是一杯。哦—句,咂咂嘴,又是一杯。再总读一遍,赞两声妙,又是一杯。黎青在旁看见,倒忍小住笑将起来道:“辛小姐诗虽精妙,而郎君吟赏亦自入神。”甘颐道:“贤卿莫笑小弟。诗中滋味,唯知者知之,而不知者实难与言。有奇特惊人,而细味之则有如嚼蜡,此只可供纱帽中夸耀之观。有堆填逞富,而谛观之则无非饾饤,此只可作山人中唱酬之套。何曾知有兴观群怨之体,未尝知有初盛中晚之风。若辛小姐此诗,兴有为兴,比有为比,赋有为赋。指事既亲切,而寓情又深婉。其一片怜卿、惜卿、悲卿、痛卿之苦心,化作芳香流于纸上,真令人诵读一过而齿颊俱馨,咀嚼一回而心思尽活。此诗虽赠卿,而卿实未知其赠卿之深意也。卿若知之,当朝夕且悲且泣之不暇,安有工夫调笑及我。”黎青听了愕然道:“妾只知其语句清新,词情香艳而已,他实不知,乞郎君教之。” 甘颐道:“花枝犹美人也;美人当贮之金屋,乃误飞而入蛛网,正怜卿不金屋而误入青楼也。未老而悲白发,弃捐旦暮犹人也。缟衣箕巾,良人乐也;素缟而变朱纱,坐脂粉不得为艮人妇也。张君幕,倚屏靠障为人佐觞也;是妾家,献笑招人也;飘零者,流荡而不能自主也。牵挂者,拘束而不得自由也;死者,已矣之词也。如此可悲可怜,而犹夸青楼之声价,岂不堕落无穷期哉?此辛小姐所以题赠,而为卿痛惜也。” 黎青听不完,早漠然无语,而泪潸潸落矣。甘颐看见,忙以衣袖拭之道:“这是小生多口矣。”黎青黯然半晌,方说道:“妾之苦,自以为唯妾自知,不知辛小姐一首诗,有如此深情,直中妄之隐微。非郎君点破,妾尚坐在梦中,而辛小姐一番见赠苦心,真是明珠暗投矣。若据郎君这等看起来,则辛小姐之诗,虽合扬州才人士女,无不尽称其美,然实知其美之所在,则唯郎君一人也。郎君虽为辛小姐之知己,而不能使辛小姐知郎君之为知己,岂非乾坤之缺事,为之奈何?”甘颐听见黎青说话句句有心,一时不敢实言,又恐隐瞒误事,因拿着酒杯,只是沉吟。黎青道:“甘郎不必沉吟,妾实对你说了罢。君虽有心,妾亦未尝无眼。君初来时,妾只道君注意于妾,妾不胜之喜。后见君乃鸾风中人也,非妾鸦雀所能仰攀,已不敢作蒹葭之想矣。但郎君此来,必有所图,不妨倾吐于妾,与之细商。妾虽无知,决不敢以刍荛作荆棘,幸悉言之毋讳。”甘颐听了大喜道:“弟只认卿为佳丽玉人,实不知卿聪慧如此,解事如此。弟之肺腑,已为窥见,安敢复藏头露尾?小生此来,实慕荆燕小姐之诗名,而无由窃见。有人传说芳卿与之亲昵,故小弟特来求亲于子,而思渐为渔父之图。不意才见芳卿,即蒙芳卿错爱,示以佳箑,使小弟睹挥毫之珠玉,而知三百二南之自有真也。又见卿眼角眉梢,而知聪慧知音之不可假也。至于此时,不但不敢妄希进觌辛小姐之芳容,即与卿并立,亦自惭形秽矣,唯有退而藏形匿影矣。”黎青笑道:“此套言也,非出真诚。以妾看来,辛小姐美而才,非甘郎无夫;甘郎才而美,非辛小姐无妇,正好作配。但伊人虽咫尺而远如天上,尚须大费周折。君若真诚告我,当为君图之。”甘颐听了,不觉大喜,因离席向黎青深深一揖道:“蒙芳卿义侠相怜,倘有一线可图,生当衔环,死当结草,断不敢负心有辜盛意。”黎青笑道:“郎君不欲谋见辛小姐?妾惭蒲柳,不敢辱留君子,去留一听郎君可也。若有所思所图,须假妾为名暂留于此,容深夜悄然,当为君密图之。此虽妾之私而实亦郎君之私也,不知郎君以为然否?”甘颐见黎青说话有心,又舍此无路,又见黎青韶秀可人,因说道:“得蒙见留,已出望外,何况望外更有他望,鲰生何幸也。” 黎青见甘颐许为留宿,不胜之喜,因促膝相对而饮。谈一回辛小姐之美,又论一回辛小姐之才。二人说得津津有味,吃得密密不休,早不觉日之夕矣。因歇了,起身各处闲玩。及点上灯来,重新又饮,二人说说笑笑,直饮得醺然烂醉,方解衣就寝,同入巫山之梦。正是: 柳正温柔花正娇,相逢恰恰是良宵。 云贪雨恋无休歇,不问早知魂已销。 二人乐甚,恬然而寝。直至四更,方才醒转,枕上温存。甘颐终是留心,因问道:“卿之爱我,不待言矣。但所许辛小姐为我商量,还是引我何处私一窥探,还是托诗词代传消息?”黎青道:“此二策俱不妙。私自窥探,不过远观,岂能尽其才美?若以诗词传递消息,是勾挑也。你不知这辛小姐,虽一柔媚女子,接人温暖若春风,然言貌方,稍涉亵戏,不敢向其开口。若轻以男子之诗,遨其赏鉴,则近于勾挑,而定遭其斥辱。”甘颐道:“二策既不妙,若舍此二策,虽神仙持筹,亦无他策矣。”黎青道:“策是还有一条,但此时间不便与郎君明言。且待妾明日先去探她一探,看我机栝,再说与郎君亦末为晚。”甘颐道:“为弟图一面,而劳芳卿费此妙心,将何为报?”黎青道:“使妾时傍衾枕,窃君宠幸,即所以报,他不望也。”甘颐道:“卿若愿此为报,则弟当报之终身不敢懈。”二人说得投机,不觉又沉沉睡去,直到次早红日三竿.方才起来。大家梳洗完,吃了早饭,黎青因对甘颐说:“乞郎君少待于此,客妾到辛衙去探一探消息,再来与郎君商酌。”甘颐抚肩而谢道:“重劳芳卿,铭之五内矣。”黎青因叫一乘小轿,竟到辛衙而去。正是: 心灵多智计,气侠动奇情。 儿女能如此,方知是性生。 黎青轿到了辛衙厅上方下了,自走入去。原来黎青时常到辛衙来惯,丫环侍妾,尽皆认得。看见她来,早有个贴身最爱的侍妾,叫敞绿绮,指说道:“小姐这两日看诗厌烦不在楼上,在卧房后绣墨轩中,调鹦鹉耍子哩。”黎青是熟路,竟走到后轩中来。辛小姐看见,忙接住问道:“这两日我正想你,你为何不来看我一看?”黎青道:“我日日要来看小姐,因闻得小姐开社忙,要劳神应酬,故每每止住。”辛小姐道:“前日开此红药诗社者,指望选一淑女,为吾解愠兄弟作配。准知这扬州城里的女子,虽能诗识字的不少,然皆是桃李之貌,脂粉之才,求其珠辉玉艳,可当香奁一座者,则了不可得。故连日批阅甚觉厌倦,意欲罢之,正在此沉吟。”黎青道:“妾闻觅珊瑚者,设铁网于海底;希甘露者,树金茎于云中;求骏马者,死马骨且买来。小姐能开社几时,怎便如此性急?”荆燕小姐听了不觉笑将起来道:“瑶草几日不见,学问竟大长了。只此数语,可解吾一天之疑。是便是,但只恐扬州一郡,生才有限,非海底云中之比。”黎青道:“扬州虽小,天下自大。况扬州孔道通于天下,小姐何不再添一报条,凡往来仕宦,有怀才贤媛淑秀,并祈降社留题,以垂不朽,则网罗者广矣。”辛小姐听了,囚斜横秋波细盼黎青道:“瑶草近日,想是遇着异人了。不然,何议论风生,令人刮日。所说甚是有理,我若有你这样一个记室,则快不可言。”黎青道:“记室何敢当,但得依傍妆台,服侍小姐,于愿足矣。”辛小姐笑而颔之,因又舔写了几张报条,叫人分帖于各码头要路之上。因留黎青吃茶吃酒,又将社中听做的诗词指给她看。只留她耍子到晚,方放她回家。正是: 蛾眉漫道只宜嗔,我见犹怜也是真。 尽日留连还不舍,佳人原自爱佳人。 黎青回到家中,甘颐接着道:“芳卿为何一去许久?几令小弟盼望杀了。”黎青笑道:“郎君盼虽盼得甚久,望却有几分望着了。”甘颐听见说有望,不胜欢喜,因满脸堆起笑来,捧着黎青的手儿百般温存道:“重劳芳卿,心实不安,却将奈何?”黎青见甘颐言语虽甜,而心急如火,偏只是笑而不言。甘颐忍不住,又拍着黎青的肩儿问道:“辛小姐留你坐这一日,说些什么?”黎青见甘颐越急,她只答道:“说些闲话。”要紧处偏笑而不言,甘颐急不过,因问道:“芳卿所言有望,不知是有何望?”黎青见甘颐着急,初意还打账再急他一急,当不得他眉清目秀的一个笑脸儿,只管偎来;软软款款的香甜话儿,只管说来;怜怜惜惜的温柔情儿,只管贴来。心火先动了几分,爱欲已沾成一片,哪里还做作得出。因笑说道:“若论起情理来,郎君对妾而思慕辛小姐,本该妒君,而于中作波浪。但为人也须自揣,妾若非辛小姐之灵,安能系郎君于此以窃两夜之欢,故不敢妒。而愿效殷勤,或借此而多得留连,虽利于君,实亦自利也。不意君急于闻信,一刻不容缓。倘妾言出于口,而君即命驾,不几为法目毙乎,故暂隐而不欲言。今见郎君言念辛小姐一片深情,恨不能顷刻即飞傍妆台,以慰相思之苦。妾见之又深怜郎君之钟情如此,又不忍不言。但言而愿郎君毋过于薄倖。”甘颐听了,连连指天发誓道:“我甘颐若蒙黎青娘委曲周旋,得见辛小姐,设见后不感黎青娘之情而稍有负心,望天地鬼神鉴察,即时诛灭。”黎青听见甘颐情急发誓,满心大喜道:“郎真情种也,我只得细说了。”只因这一说,有分教:逐燕穿帘,随花人幕。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慕芳香改装女子 怜才貌愿变男儿 词曰: 燕飞难入珠帘去,悄学金莲步。相逢只认是佳人,岂料涂脂抹粉为窥邻。 怜才爱貌心相慕,何异于夫妇。谁知一段好姻亲,道错嫌差转不信为真。—右调《虞美人》 话说黎青见甘颐发誓,许不相负,知其情真,因感而对他说道:“这辛小姐有个兄弟,叫做辛发,表字解愠。生得斯文秀雅,就似一个玉人,今年才—十六岁。早不靠辛老爷之力,竟以真才进了个学,谁不羡慕要招他为婿。这辛公子年纪虽小,志气颇高,定要一个才美的淑女,方以为配。等闲贵女尽皆辞了。这辛小姐开此红药诗社,非为炫名,盖欲为兄弟择归也。今日对我说,扬州能诗女子虽多,而开社数番,并无一出色女子,心甚厌倦,欲罢此社。妾思此社一罢,郎君相见无由矣。因再三劝她说,扬州虽无,天下自有。今幸辛小姐以妾言为然,又添了报条,请四方贤淑尽皆入社。待报条一出,则郎君见辛小姐有望矣。”甘颐听了,茫然半响道:“辛小姐请天下女子入杜,与小弟何关,而芳卿曰有望,将无戏弟乎?”黎青道:“非戏也,君未曾深思耳。”甘颐道:“弟愚昧,实思不出,乞芳卿教之。” 黎青道:“辛小姐乃娇娇闺秀,虽以诗文开社,若甚多情,然廉洁之风,凛然而不可犯。郎君一美男子,欲与之相对唱酬,虽昆仑妙手,红线奇才,亦计无所出。今幸郎君,身虽男子,而容貌之美,比女子更甚。郎君若有真心待妾,妾与郎君巧梳云鬓,细扫蛾眉,额贴花钿,臂垂金镯,上穿绣袄,下着长裙,竟扮做远方一女子。用轿抬到她衙中,只说是过路的闺人,见了报条,来入社请教。辛小姐虽说双眼如神,决不能辨别雌雄。定要被妾瞒过,郎君试思此计好否?”甘颐听说,又惊又喜道:“卿何心灵性慧思路之奇,直至如此!妙则妙矣,但恐充耳无明月之珠,举足非金莲之步,却又将奈何?”黎青道:“妾已筹之熟矣。耳上贴一小膏药,只说是害疮,此亦常有之事。若忧脚下,妾有女靴一双,郎君赤足穿了,只说是远方风俗,郎君又不嫁她,便略大些,辛小姐也未必留心。”甘颐细想此计甚妙,满心欢喜道:“我甘不朵,蒙黎瑶草如此苦心相为,倘由此得见辛小姐一面之后,若忘了黎瑶草之情,便禽兽不如也。”黎青笑道:“郎君且莫喜,此不过见辛小姐之路耳。见后相对,还有许多事体,也须打点。”甘颐道:“只愁难见,既见了愁她怎的?她的美貌,我一双眼自然会看。它的好诗,我一片心自然能赏,断不差也。”黎青道:“她邀请才嫒入社者,是为借诗观才也。是借才取人也。倘出甚难题目,要郎君做诗,也须打点。”甘颐笑道:“若是我扮了女子去见辛小姐,辛小姐竟捉住了要描鸾刺凤,便就难了。若但要做诗做词,这是我们的家常茶饭,任是难题,也难我不倒。贤卿只管放心。”黎青道:“睹郎君翩翩姿骨,自是多才,但对辛小姐,不可轻易,君曾试过否?”甘颐道:“诗又不开科,叫我何处去试?但家居读书做文之暇,便与舍妹吟咏适情,不是我唱她酬,便是她吟我和。花朝月夕,窗下灯前,所作的诗词,有如春草。近则立成,远亦不过七步,从不曾乞灵腕鬼,劳苦枯肠。岂至今日,便气慑大巫,而甘拜下风哉?”黎青听了欢喜道:“得能如此更妙。但据郎君说来,则郎君之令妹又一才女也,今年几何?”甘颐道:“舍妹今年才一十六岁。若论容貌,她闺中禀赋,自妍秀非弟男子之比;若论诗才,小弟有文字分心,她一味精工,故风旨更胜。”黎青道:“曾许聘否?”甘颐道:“蜀中一隅,恐无吉士,故尚迟迟其归。而欲向天下求也。”黎青道:“原来如此。若是这等说起来,郎君不独一见,只怕婚姻亦皆有分。今日才贴报条,不便就去,且到明日,遂了你的心愿罢。”甘颐道:“若问姓名,将何为答?”黎青道:“就写令妹之名可也。”甘颐见黎青为他事事商量妥当,不胜之喜。因悄悄叫王芸封了二十两银子来,送与黎母,以为使费。黎妈甚是欢喜。黎青见甘颐有窍,也自欢喜。故二人相对甚欢,过夜歜宿,十分绸缪缱绻。 到次日,二人起来,吃了些早膳,黎青即携过镜台来,要为甘颐整妆。甘颐走到镜台边,因笑起来说道:“一个青头白脸的男子汉,怎好搽脸画眉,扮做妇人,岂不羞杀。”黎青笑道:“羞有几种,若男子装娇学媚,窃残桃之爱,下煎鱼之泣,则羞也。若涂脂入幕,傅粉窥邻,此又千古之风流佳话。何羞之有?”甘颐又笑一笑道:“卿卿可谓善于解嘲也。事已到此,只得依你。”因脱去长衣,任黎青所为。黎青替他将发散开,用香膏盘做乌云,掠成青髩,带上冠髻,簪上珠翠,眉扫为柳叶,脸印作桃花,淡点了朱唇,轻贴了花钿。又将自己的锦裙绣袄取出,里里外外,都替他换过。又取出一双女靴,替他脱去鞋袜穿上,虽略觉紧些,甘颐也只得忍着,立起来走路,反袅袅娜娜,有些韵致。 装饬完,将甘颐领到镜中一照,因指着笑说道:“若有此美人,只怕甘郎又要动心去访矣。”甘颐自家看了,也不觉失笑道:”美人虽也像个美人,只好镜中看看,却是假的。”黎青看了,爱之不胜,又去叫了黎妈来,笑说道:“我这个姐姐,与你做女儿,你要么。“黎妈看了大笑道:“前日甘相公初来,我错认做潘安,不知原来是刘玄德的甘夫人。我老身若有福,招了这等一个女儿,便登时发迹了。”黎青道:“如此装束,走到人家,可看得出破绽么?”黎妈道:“便是神仙,也看不出。”黎青道:“看是果看不出,但还有一说。这等一个内家,岂无使女跟随之理?”扬州使女又不便,因对黎妈说:“舅母家那个湖广丫头,借了来跟随去倒妙。”黎妈道:“这不打紧。”随叫人去唤了来,虽人物中中,却正是外路打扮。黎青甚喜,因吩咐她到那里,不可多说话,又替她换了一件衣服。收拾完,因对黎妈说道:“妈妈可叫一乘轿子来。”黎妈道:“要到哪里去?”黎青道:“娘,你不要管这闲事,等他去了来,整酒请你罢。”黎妈笑了出去,果叫了一乘暖轿来,抬到内里,叫甘颐坐了,命王芸领了那丫头跟着,又吩咐王芸与轿上,叫他抬到琼花观辛衙去,若有人问,只说是城外船上来的,轿上答应了。 不多时,竟抬到辛衙大厅前歇下。先叫王芸送进一个报帖,一个名帖进去,上写着:四川重庆府巴县甘非想小姐,舟过维扬,慕辛荆燕小姐诗社之盛,特来拜谒入社 名帖上写着:誊小妹甘梦敛衽拜 守厅家人接了二帖,传与侍儿,侍儿送与辛小姐。辛小姐看见是远府内眷,不取怠慢,因走出内厅,叫几个侍妾到外厅接了入去。甘颐见有侍妾来接,因出了轿,随着侍妾入来,到了内厅,辛小姐接住。看见甘颐美丽非常,心下暗惊道:“人尽道佳丽出于扬州,想来不过装束胜耳,谁知蜀中有此真实美人!”因笑迎着见礼道:“乡娃小社,只合涂鸦,怎敢劳名都仙子下临玉趾,使小妹不胜荣甚,又不胜愧甚。”甘颐答道:“远方刑布,本不当轻谒金闺,但芳名震于魂梦,又适行役,咫尺香奁,故不惜腼颜造门上请。乃蒙不弃,倒金莲之屣,吐玉箸之哺,殷殷下诱,何幸如之。”遂送座。坐定,侍妾献上茶来。 原来甘颐初学步于邯郸,乍敛衽而万福,未免矜持,不遑注视。今坐而饮茶,心略稍定,再偷眼细看,方看见辛小姐: 舒舒亸亸自成妆,浅淡温柔别有香。 眉不学山横黛色,眼非澄水逗秋光。 冶容时吐诗书气,幽秀全消桃李芳。 莫羡绮罗脂粉贵,天生佳丽不寻常。 甘颐看见辛小姐疏疏淡淡,别是—种幽妍,转觉妆束之盛,非美人妙境。须臾茶罢,辛小姐即起身,邀甘颐到金带楼上去坐。坐下,侍妾又摆起许多果品点心,送上茶来。甘颐一面吃茶,辛小姐就将社中所做的诗词,迭与甘颐,求其批阅。诗词下却不署名,别有号对,恐阅者存私也。甘颐知是考他,略略谦虚一两句,见辛小姐再请,他便展开诗词,细细观览。丑陋者不便涂抹,便置开不看,但将做得精妙入神的,俱细细批出。哪一句入情,哪一联工致,哪一字感慨多姿,哪一篇风骚得体,批得精详恳切,无微不窥。及对号查名,却首首都是辛小姐之作。辛小姐看见,满心欢喜,因说道:“小妹涂鸦已久,虽尝邀誉,止不过泛言美好而已,从未有暗中摸索而篇篇择出,而又批得字字中妾之隐,服妾之心。贤姐实小妹之真知己也。”甘颐道:“姐姐聪慧天生,灵奇仙出,故赋此绝世之姿,旷代之容,余美流入于诗;虽谐世俗,体裁中晚,而风旨兴刺,实存三百遗风。小妹浅陋,不过稍窥一斑,安敢当知己之名。”辛小姐道:“声气之求,已不易得,至于诗文微妙,针芥相投,更为难能。小妹从未输服于人,今见姐姐,肝胆尽倾矣。” 甘颐正要以言词勾引,忽报贾小姐来了。原来这贾小姐是贾翰林的女儿,名字叫做贾鸾,别字羽文,生的人物中中。虽也略识几个字,诗词之妙,全然不知,却倚着父亲是个翰林,偏要在笔墨上炫名。刻了几篇假诗稿,到处送人。见了人,谈论诗词,大言不惭,竟以女中的才子自恃。与辛小姐略略沾些远亲。辛小姐知她好名,不好却她,故红药社中,请她做个社证。这日因窃了父亲的几个诗题,要来卖弄学问,故特特来见辛小姐。她是来惯的,故不待通报,竟走上金带楼来。辛小姐接着,就笑说道:“今日姐姐来得妙,有一远方仙子在此,请会一会。”甘颐看见,忙立起身来。贾小姐看见甘颐美丽非常,因趋走上前相见道:“果是一位仙子。”相见过,分远近宾主坐下。贾小姐与甘颐各问姓名,都是辛小姐代为说了。 辛小姐见甘颐批阅的诗词,并未取贾小姐一首,恐怕贾小姐见了没趣,忙悄悄叫侍儿藏开。贾小姐先开言道:“甘姐姐丰姿美丽如此,诗才定然高妙。”因看着辛小姐说道:“曾请教过么?”辛小姐道:“才蒙赐顾,寸敬未申,何敢轻请。”贾小姐道:“既未请教,我小妹倒想了两个古诗的题目在此,不知可以作得诗社题么?”辛小姐道:“姐蛆所拟,自然妙了,敢请见教。”贾小姐道:“晋唐的《子夜歌》,将闺中儿女的情态,已曲曲摹写尽矣,不知可还有奇思异想,可敌古人?再者,我想唐诗中,‘不知明月为谁好’与‘雨中春树万人家’两个赋体,最难摹拟,每欲下笔,奈枯肠搜索不出。今幸遇甘姐姐这等大才,又辱远临小社,不知可好请教?”辛小姐道:“有贾姐姐如此美题,又恰遇甘姐姐这等大才,正好请教。但须少申薄敬,再求挥毫可也。”一面叫侍儿催酒。甘颐因说道:“小妹远邑村娃,不耻榆枋,腼颜入社。原欲献河东之白豕,不期身入琼宫,琳琅触目,可谓观于海者难为水矣。坐此形影已惭,何敢更辱笺简。”辛小姐道:“巴人下里,本不当希冀阳春,但既蒙下教,虽一时不能窥百仞之高,而一言四韵,亦必恳题,以为小社之荣。”甘颐笑道:“既不免终要献丑,何不待小妹即应了贾姐姐之教,何如?”贾小姐道:“俗题得辱仙笔,固所愿也。但匆匆草草,恐非情礼所宜。” 此时几席上笔墨笺砚,俱是端端正正的。遂信手取了一张长笺,铺在案上,磨墨濡毫,也不起草,竟信手半真半草行书字儿写去。先写题目,是《子夜歌》十首: 其一斗草欢不谙,花无一色奇。幸侬爱能助,背送合欢枝。 其二众中向侬笑,正色作腼腆。俊恐太不情,悄低窥一眼。 其三晏起发披离,羞留欢久注。欢心偏道好,伫立不肯去。 其四偶食冰桃甜,知是欢所喜。不敢径睛投,择败分人起。 其五郎来阿母疑,中堂先坐定。频唤侬煎茶,侬恨不一应。 其六郎忽欲出门,不禁下阶送。惊闻笑有声,呆立不敢动。 其七两大渐生嫌,众中难相犯。郎故弄戏机,引侬近身看。 其八宴会集一堂,男女分外内。默照以金卮,与欢隔帘醉。 其九欢不知何心,佯醉愿留宿。倚窗未敢眠,先灭窗中烛。 其十见郎百事肯,只不共郎衾。千秋艳冶意,恐流入于淫。 甘颐题完了《子夜歌》,又写赋体的题目道: 赋得“不知明月为谁好” 秋盛一轮满,贪看尽卷帘。镜容常自爱,诗影许谁拈。 几夜留能住,何人坐不赚。惭手空怅望,肯却下两檐。 赋得“雨中春树万人家” 东风和降泽,桃柳遍生烟。翠色疑沾地,红香欲湿天。 市朝迷叶底,楼阁闭花前。试望闾阎色,青苍欲十干。 后学蜀中社小妹甘梦非想偶题呈荆燕羽文二仙史社长斧政 辛小姐与贾小姐二人,看见他落笔如风雨骤至,顷刻之间,早题完了十首绝句,两首律诗,并不假思索,就似做现成的一般。辛小姐是真心服善,十分爱慕。贾小蛆纵不知味,见他如此敏捷,也自惊倒。因赞叹道:“甘姐姐真仙才也,即青莲斗酒百篇,亦不过是。”甘颐逊说道:“荒谬之词,聊以塞责,有污二姐姐之目。”辛小姐道:“不独构思敏捷,而‘子夜’十首,将女子贪痴情态,摹写殆尽。而镂肝刻腑,俱是新想,却无一字,盗袭古人。至于二律诗,赋情写影,是一是两,极工极巧,又浑又微。不独我辈裙钗逊席,即燕许再生,变作女子,亦不敢与之争座。社中得此,增荣多矣。”谦者谦,赞者赞,彼此欢喜。 须臾酒至,送席坐饮。饮酒中间,谈一回古今的名嫒淑女,论一回词赋文章。又品一回眼前的人物,大家甚是快畅。甘颐初意,只指望见辛小姐一面,便喜出望外。今乃对着睑儿仔细端详,又见辛小姐百般错爱,怎不快活?故酒至便不推醉。辛小姐开社多时,今日方遇了一个真才知己,怎不快活?故亦欢然而饮。贾小姐乃好名女子,今在才女中夸张,怎不快活?故怀非浅饮,盏不留余,焉肯放手。大家吃到半酣之际,各问起婚姻。贾小姐已许聘了张廉使的公子,甘颐谎说是自小许了同乡谢学士的公子。因问辛小姐,辛小姐微笑道:“风花尚未有主。”甘颐道:“莫说小姐之才之美,即以门第,谁不争求,谁不争聘,岂容韫椟。”辛小姐道:“求者虽有,而所求非周南之吉士;聘者虽多,而纳聘无星户之良人,俱非妾之听愿,故小妹宁赋愆期而有待也。”甘颐道:“虽淑女必待君子,然男女之悦慕不同。孟光则必择梁鸿,西子则终归范蠡;至于崔护桃花,卫公红拂,各有所愿。天下岂无一人?但不知贤姐姐属意于何等?”此时辛小姐酒己酣酣,不禁笑说道:“小妹之愿甚奢,除非贤姐变作良人,则小妹甘抱衾裯而往矣。至于假贵公侯,借荣朱紫,皆非小妹之心。但恨天意不能从人,往往相左。”因拈笔伸纸,信手作—首《满江红》的词儿道: 造化无知,生得人、不尴不尬。恰恰是、两簇蛾眉,一双云黛。才也眷才性与命,美之比美恩和爱。 奈之何偏不是鸳鸯,空相对。 这姻缘,来生债,这相思,当面害。受一霎欢欣、一番惊怪。良士风流渺不得,淑人才美偏偏在。 愿芳卿速变作男儿,心方快。 辛小姐词做完,甘颐与贾小姐争看,俱赞羡其词意之风流不己。甘颐因说道:“姐姐若定要貌比潘安,才同子建之人,便恐难得了。若但只以小妹为画图求,则指顾可得,何须怅望。”辛小姐道:“姐姐不要自看得小了。潘安便怎么,子建便怎么,亦不过一时偶得其名耳。若贤姐姐者,指顾间可多得耶?妾不信也。”贾小姐道:“辛小姐也不必争,甘姐姐既说指顾可得,只问她要就是了。若是无人,权且罚酒何如?”辛小姐也笑道:“贾姐姐说得有理。”因叫侍妾斟一满觞,奉与甘颐。甘颐笑道:“非小妹谦词,实实有人,久当自见。”辛小姐道:“姐姐说指顾可得。指者,手也;顾者,目也。请指于何处,顾于何方?倘指顾不出,且请进觞。”甘颐笑道:“指顾实可指顾,但此时不便,只得勉饮此觞,以尽二位贤姐姐之意。”因忙忙饮干,也拈笔伸纸,信手作一首《满江红》词儿,步韵以答之道: 造化情奇,弄得人、尴尴尬尬。偏抹杀、白面书生,拨撩青黛。错认相逢自见恶,相逢不错方知爱。 得并肩携手是鸳鸯,非空对。 这姻缘,非真债,这相思,何须害。请打点欢欣、不劳惊怪。淑女风流既不减,良人才美依然在。 愿芳卿执定假为真,何其快。 辛小姐看了大笑道:“虽是解嘲之强词,然深微婉曲,愈增人怜,愈生人爱。使得绿窗相对,朝夕唱酬,真人生快事也。”因问道:“贤姐姐舟居于此,不知还有几时,可能继此再一相会否?”甘颐道:“来去无时,小妹岂能自主,但当再作机缘可也。”辛小姐道:“请问姐姐,机缘是在人,还是在天?”甘颐道:“机缘虽主于天,而所以为此机缘则人也。况天不可问,而人有心、有情、有思、有想。以小妹论来,还当以在人者为重。人力至而天心或可挽回,如一味听天,恐堕入呆愚而置聪慧于无用也。不知姐姐以为何如?”辛小姐听了大喜道:“贤姐姐不独才美胜于今人,而高识又过于古人矣。小妹尝谓有志事成,十常八九,而扼于天意,不过一二。安可以天自诿,而虚此一生。不期姐姐已先我而得之,敬服敬服。”二人美丽已相爱慕,诗才又相敬重,及至议论,又相投合,彼此欢喜不尽。又有贾小姐在旁调笑,饮得十分有兴。轿夫催促,只不动身,只挨到日色西沉,知不可留,方才起身谢别。辛小姐亲送二人至大厅上轿,犹依依不舍。只因这一别,有分教:思上添思,想中增想。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近朱者先窃红香 未来者细商黑漆 词曰: 楼台近水何妨小.得月应须早。有人醉倒在鲛蛸,安肯饶他虚度可怜宵。 情来情去幽还悄,明眼先分晓。为君细细说根苗,只怕一时喜色上眉梢。—右调《虞美人》 话说辛小姐,送甘颐到大厅上轿,彼此依依不舍,也不是宾主送行,竟像夫妻长亭送别,几乎落下泪来。当不得轿夫拾上肩,王芸领着丫头,竟匆匆而去。 按下辛小蛆凄凄入去。且说甘颐坐在轿中,恰似失了魂一般,须臾到了黎家,抬了进去。黎青见甘颐留坐到此时,定然得意,归来毕竟欢喜,忙走到轿边来接他。不期接下轿来,只见他神色惨然,不知何故。外座不好细问,因打发了轿子,并送还丫头,方同他到房中来,再细看他神情,虽若不畅而脸色微酣,竟似水喷桃花,十分可爱。因问道:“郎君曾见辛小姐么?”甘颐道:“若不见辛小姐.是谁留我?”黎青又问道:“辛小姐既留你,曾做诗唱和么?”甘颐道:“若不与辛小姐做诗唱和,却将甚盘桓?”黎青又问道:“唱和的诗词,彼此相服么?”甘颐道:“彼此诗词不相服,为甚留我坐到如今?”黎青问完,小觉大笑起来道:“这又奇了:郎君去时,只愿与辛小姐一面,便为万幸。今辛小姐与你既如此相得,郎君为何不欢欣雀跃反惨焉不悦,是甚意思?莫非妾与郎君妆扮得不美?被她轻薄么?”甘颐听了,方不禁也大笑起来道:“多感卿卿精心奇想,为弟改妆,使我得能亲近辛小姐之芳香,受用了一日,功莫大焉,恩莫深焉,感激不待言矣。但弟之初意,止不过望见颜色。不意一相见,便花柳一般生怜,珠玉一般爱惜,莺燕一般绸缪,琴瑟一般和谐,叫人消受不起。小弟对面时,被她甜言透髓,竟做了一个痴人。小弟别来后,被她柔情刺骨,竟成了一个蠢汉。非不欢喜,但恨虑重愁多,自身无主耳。”黎青听了欢喜道:“原来如此,美事也,快事也。可细细告妾,妾当为君筹之。”甘颐道:“说起来话长,烦贤卿且为我改了妆再讲,恐撞见人没趣。”黎青道:“有理。”遂替他将簪髻除下,鬓发理清,又洗去口脂,拂去眉黛,脱去女衣,换上儒服。一霎时不见了俏丽佳人,仍是个风流才子。黎青因笑说道:“卒小姐若此时见了,又不知怎生爱你。”甘颐道:“正为这种深情,当她不起,却相奈何。”黎青笑道:“郎君不要慌张,天下事难于施不难于受,难于无情不难于有情。郎君须细细说来,妾好为君划策。”甘颐连连摇头道:“芳卿纵有慧心,事到如此,实实无策可划。”黎青道:“纵无划策,郎君说说,却也无妨。”甘颐道:“辛小姐的那一种依依眷恋之情,比公瑾醇酒更浓,比桃花潭水还深,叫我从哪里说起?只就她做的词儿,一想也当不起,就要想死了。”黎青道:“你且说她做什么词儿。”甘颐道:“她做的《满江红》词儿,语句甚长,余且无论。只她结束一句说道‘愿芳卿速变作男儿,心方快’,岂非明明要嫁我。”黎青听了道:“她要嫁你,是你的造化。就该拜天拜地,急急求我为媒。”甘颐道:“这媒自然要赖在芳卿身上。但虑芳卿这媒有些难做。”黎青道:“媒难做者男女不愿耳。今君又愿娶,她又愿嫁,有甚难处?”甘颐道:“她愿嫁我者,是认我是女不是男,不过以此示爱,不是看破我以男装女,留心愿嫁,而仍有图谋也。我今日和词中,虽微微透出,地只认做戏言。我又说是过路女子,不好再去。这段姻缘,虽若有些情踪,却虚飘飘毫无把柄。卿要做媒,却从哪里做起?”黎青想一想道:“这婚姻虚倒不虚,把柄倒有把柄,媒也有处去做,一做便也就成,但只虑一时不能结亲,却将奈何?”甘颐听了又惊又疑道:“芳卿小小年纪,怎料事便料得这等详细,这等把稳。若果能为我做媒,若果能成了此事,便结亲迟些何妨,只恐未然也。芳卿若果有所料,而所料之径路,可微示一二否?”黎青笑道:“要说也容易,只恐怕容易说了,郎君便将古押衙看做寻常人了。况随机应变,一时也说不尽,郎君但须至诚求妾,包管有好消息。”甘颐笑道:“弟心至诚,不消说了,但不知可要斋戒沐浴?”黎青笑道:“斋戒沐浴的至诚是假的,不消了,我说的是真至诚。只要恩是恩,情是情,初如此,终如此,不要热一阵又冷一阵,不要密些时又疏些时,不要有了花儿就弃了叶儿,不要吃着甜的便吐去苦的,这便是真至诚了。不知郎君得能如此否?”甘颐听了,因抱黎青于怀道:“卿何深虑至此,小弟断非薄情之人。我甘颐若蒙卿撮合,成就了辛小姐婚姻之好,而得鱼忘筌,不念卿卿之德,便当骨化随尘,形销委露,不复归于故乡。”黎青听了,忙掩其口道:“妾戏耳,郎君何认真乃尔,妾过矣,妥过矣。郎君既认真如此,妾当竭力图之,以报万一。”二人说得相投,便百般偎倚,万种绸缪。正是: 蝶含春意满春腔,飞过南窗又北窗。 莫问芳香何计采,暂时花底且双双。 黎青感甘颐情重,到次日起来,妆束了,吃过饭,与甘颐说道:“郎君可安坐,待妾去探一个好消息,来报你知道。”遂叫了一乘小轿,抬到辛衙来见辛小姐。 原来辛小姐自见了甘颐,虽认他是个女子,却细想道:“我每自夸女子中能诗能文,得到我们身分,便是李易安、谢道韫,也不多让。怎么蜀中僻地,生此才美女子。貌之秀洁,且姑无论,只那一支诗笔,吞吐芳香,不知何起何落。幸喜是她独咏,倘与她分题同做,岂不出丑?就是后来这首词儿,我开社一番,不好默默,止不过借此以遮饰颜面,不料她拈起笔来,又和得楚楚可人,将我压倒。虽其中假托男儿,以寓调笑,当不得她调笑人情,竟留了个男儿的影子在我心上,摆脱不去。若真真是个男儿,不知又将何如?”自想一回,又自笑一回。 这日正在那里无聊,忽见黎青来到,看看她说道:“你来的正好,我昨日到今,心里有些不爽快,不喜见人,又怕闷坐,你来得正好,可伴我耍子半日。”黎青道:“小姐平日醉花咏月,最是爽快。今日为何如此?”辛小姐道:“连我自家也不知道。”黎青笑道:“小姐若不知道,只怕我贱妾倒知道了。”辛小姐笑道:“你怎么得知道?你既然知道,可就说来。”黎青道:“小姐父母又钟爱,兄弟又和美,外人又钦敬,有甚不爽快?以妾揣度来,无非见了什么人的诗文,做得入情感动了心事,一时摆脱不去,故戚戚于心,东西不是耳。”辛小姐听了,不觉大笑起来道:“瑶草,瑶草,你真真要算做个有心女子了。我心上之事,连我自家也想不到,不期倒被你说着了。果然昨日有一个四川女子来入社,生得美丽,不消说了。你晓得我做诗做词,从来不让人,昨日略略动笔,竟被她压倒了。不但被她压倒,她词中勾一句、挑一句,又似真、又似假,竟弄得我颠颠倒倒,从昨日至今,只觉神情不畅。”黎青道:“据小姐这等说起来,则是天下又有一个好似小姐的才美女子了,只怕未必。”辛小姐道:“昨日现来会过,怎说未必。”黎青道:“既是会过,只怕还是小姐爱才心胜,一时美才难得,故看了三分五分才情,便认做十分了。若说能压倒小姐,则我不信。”辛小姐道:“自开社以来,见过多少女子,我都不服,为何独服此女,此女做得诗词,实实远过于人,不得不服也。” 因在案上玉镇纸下,取出两张稿儿,递与黎青看道:“你可细细一看,便知我不是虚赞。”黎青接在手中,展开看见上面落款是蜀中社小味甘梦。黎青故作惊讶道:“我就说小姐被人骗了。我听见说,这甘非想小姐,才一十六岁,诗才倒果是真的,却静守闺中,怎得到此?这定是假窃其名,来骗小姐的。”辛小姐道:“我又不知这甘梦之名,又未尝慕这甘梦之才,昨日这女子,却来骗我做甚?况昨日这女子的诗词,俱是簇新题目,当面做的,有什么假处?且甘梦的才美,远在蜀中,既年幼不得到此,你却又为何知她这等详细?”黎青道:“不瞒小姐说,这甘梦有一个亲兄,名唤甘颐。今年才一十八岁,生得人物秀美,才情奇特。因游学来扬。看见贱妾略识得几个字儿,因与贱妾往来,故贱妾得知其详。”辛小姐听了吃惊道:“罢了,罢了,据你这等说起来,则昨日这女子,竟是甘梦的哥哥甘颐,假扮将来的了。怪道他不穿弓鞋,穿着双女靴,耳上又贴个膏药,不带环儿,原来他是个男人。怪道他词中急急要辨明。这等想起来,则我昨日可谓失言矣。”黎青道:“终不然昨日来入社的竟是甘颐。”辛小姐道:“据你说起来,年纪模样,有些相似。若不是他,哪里又有一个才美女子来充?只是他充做女子的来意,似甚不善,我又一时爱他才美,不合做了一首词儿与他。他执此词儿,四下张扬,岂不是我开社之一玷。”黎青道:“小姐此论就差了。小姐又不是知他是男子,故招他来入社,即他假妆女子来入社以欺小姐,亦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也。与小姐何伤哉。”因问道:“小姐又做什么词儿与他,怕他张扬?”辛小姐又将《满江红》词儿递与她看。黎青看了道:“即小姐之词‘两簇蛾眉,一双云黛’亦止认其为女子也,井非邪秽之谈,何玷之有?”辛小姐笑道:“瑶草论事,殊直截快人,但我一个闺中处女,与他一个少年对谈了竟日,想起来未免有些局促不安。”黎青道:“这都是贱妾多口,若贱妾不说破,小姐如何得知他是甘颐,不是甘梦。说便是这等说,猜便是这等猜,究竟不知此女可是甘颐扮的。或另有一个甘梦也未可知。还须细访。”辛小姐道:“要细访,也无别处,必须还劳瑶草留心。”黎青道:“他有数日不来了,他若来时,只一问便知,小姐不须介意。”辛小姐因问道:“他与你往来几时了。”黎青道:“也不甚久,只好月余。”辛小姐又问道:“你可知他到扬州有甚事?”黎青道:“他说蜀地偏僻,恐无奇才。他虽游学为名,实欲遨游天下,自择才美之妇,而为其妹择一风流佳婿也。贱妾曾劈他说,你要选人,焉知人不选你。他就夸得他兄妹二人才貌之美,天下无对。若论貌,殊有可观,但不知其才何如,小姐曾窥其底里否?”辛小姐道:“才不一端,一时也窥测不尽。若但以诗才言之,真我阅人多矣,似他这等敏捷风流,其实一时无两.不得不让他夸口矣。他既自夸不妄,则他更夸其妹,亦未必全诬矣。但可惜道路遥远,不能一会。若果如其言,则吾弟之佳偶也。” 二人正说不了,忽辛小姐的兄弟辛解愠走了来。看见黎青在那里,相见过,就问道:“闻得昨日有一个四川女子来入社.诗才甚妙,人物又美,不知果然么?”辛小姐答道:“你怎么得知道?”辛解愠道:“今日在贾翰林家,听见贾小姐相传,是这等说,兄弟故来问声。”辛小姐因取那十首《子夜歌》并两首律诗,与他看道:“你看诗便知。”辛解愠看一首赞—首道:“好诗好诗,怎做得这等风流!”因问道:“这诗不知是旧做的还是新做的?”辛小姐道:“这题目就是昨日贾小姐新议,要做社题的。当面做的,怎么说旧?”辛解愠道:“这等看起来,这女子的是个才女子,可惜我昨日不在家,不曾偷看得一面。”因又问辛小姐道:“姐姐可知她今年十几岁了。”辛小姐不及答,黎青就忙应道:“闻得她才一十六岁。”辛解愠因问黎青道:”你也认得他么?”黎青道:“这甘非想小姐,我虽不曾见过,甘小姐的哥哥甘颐,却与妾往来,时常说起,所以知道。”辛解愠道:“她哥哥甘颐,是个甚样人儿?”黎青道:“她哥哥是重庆府的秀才,也才十八岁,也是个风流才子。”辛解愠道:“既她哥哥是个朋友,烦你相见通个信儿,说我要拜他,相见一面。”黎青道:“大相公要会也不难,搜明日见他,就与他说便了。”辛解愠又将十二首诗,用笺纸抄了带在身边,就出去了。 黎青因嘱咐辛小姐道:“昨日来的这女子,是甘颐不是甘梦,只好你知我知,却是对外人说不得的。若说了,便要传出许多不妙来。”辛小姐低了头想一想道:“你这话倒也说得有理,以后有人问,只推不知便了。但你见他须问个明白,他这妹子果是如何。他说已许谢学士公子,想也是谎,俱要留心一访。”黎青答应了。辛小姐又留黎青玩耍了半日,吃些茶果饮食,方放她回家。 黎青回到家中,甘颐接着就问道:“贤卿去了这大半日,有些好消息么?”黎青笑道:“好消息虽有一半,不好消息也有一半。”甘颐忙问道:“好是怎么,不好又是怎么?”黎青道:“说起来话长,不是一两句说得完的,须到房里去慢慢说。”二人同到房中,甘颐等不得,又问道:“好便好,不好便不好,怎么一半,贤卿说了罢,不要急杀我。”黎青笑道:“郎君此时,事还未有影响,就急起,若急到事成,也急得好看了。如今且不消急,实对你说罢。那人爱你人物风流,诗才出众,这便是一半好了。及说破你是个男子,便追悔与你唱和填词,恐生嫌疑,这便是一半不好了。”甘颐听了吃惊道:“这是十分不好了,怎说一半?”黎青道:“又爱又悔,自是一半,怎说十分。”甘颐道:“卿情不深,不知其中滋味。若是一片真诚,果爱其人,便死也不惜,又何悔焉。既心怀悔恨,则爱是假爱,有何用处。譬如我之爱她,有若性命,设遭患难,便蹈汤赴火亦必不悔。何况仅一对面,又无人知觉,何至便生怨怅,以此知其不爱明矣。”黎青道:“爱虽不悔,然悔亦有浅深之不同。若一味痛惩其人而不顾,此悔则深切于骨,又何恩爱之可言。若相逢非大道,为名教而踟踌,作合涉于邪,因礼仪而怅怏。欲仍前又畏而不敢,欲断绝又恋而不能。故又怜又惜,又怨又嗔,但恨相亲之不偶,第嗟时事之多乖。此妾所谓一半爱一半悔也。若如郎君所说之爱,必逾垣不惜,钻穴不惭而后可,则是淫女子之行。岂贤媛闺淑之所敢出也。” 甘颐听了沉吟半晌道:“即如芳卿所说,尚有一半爱我之情,此时再若要见面,前既误矣,料不能矣。若要寄一诗一柬,又恐涉于私,料不可矣;欲要正言出色,请斧柯而求,他显官,我寒儒,断不从矣。若要俟我成名,则明秋后春,又远不可期。若要望她见怜,又慕名守节,了不可得。则这一半爱我之情,何时何地方得消受。细细想来,终亦归于无用;既终归于无用,则连前日芳卿教我改妆,这一片苦心,俱为多事,转讨得一番相思之累矣。”黎青听了大笑道:“郎君方才笑妾情不深,谁知郎君之情比妾更不深。”甘颐道:“怎么倒是我的情不深。”黎青道:“妾闻深情人,铁也磨穿,石也抱暖,神也叫灵,魂也呼转。岂有异术,不过心坚,不改不悔耳。唯其不改不悔,故偶得其一顾,则庆幸以为前世有缘;得蒙其一顾矣,稍承其一盼,则侥幸以为今生有幸,得遭其—盼矣。日如是,月如是,年如是,故终能成就。今郎君才得一面,即预料其东不可西不可,终于无成。情深人性急心粗如是乎?”甘颐听说,笑了起来道:“不是我性急心粗,事情想来,必至如此,故早为之虑耳。”黎青道:“你初来可曾想到改妆去见她?你去见她时,可曾想到要唱和词儿?你唱和词儿时,可曾想到要你变做男儿嫁你?天下事哪里便算得定!大都有根自能生枝,有枝自能生叶,有叶自能生花,有花自能结果,但要耐心人在枝头树尾寻觅耳。倘一见树,便虑其开花不为我折,便低回欲死,岂善料事机者哉?”甘颐道:“树之枝叶,一定而生者也,可以察之。若我与辛小姐,相见无缘,相亲无路,这枝叶何处去追寻,不由人不彷徨而痛苦。”黎青道:“有一事,自有一事之枝叶。但惜郎君不深求耳。不深求如何得知?”甘颐道:“弟此时心绪巳堕于云雾中,哪里还知深求?倘有枝叶可求,望芳卿指示一二,死不忘报。”黎青道:“枝叶虽有,却如飞絮游丝,空中缥缈,只合说与解人。郎君执实认真,未必能信。”甘颐道:“若出卿口,一滴即是甘泉,片羽定为彩凤,敢不倾心拜听。”黎青道:“妾前日正与辛小姐谈论郎君之事。忽他兄弟辛解愠到了来说,闻知有位四川女子,诗才甚美,来问姐姐讨诗看。看完诗,十分称羡,又问年纪人物,听见说仪容秀美,年才十六,他只管留恋枉想,大有个求婚之意。又听见我说认得甘梦的哥哥,他就粘定问我,就要会你一会,你明日须打点言语停当,会他一面。等他求你妹子做个引头,你便好借此就求他姐姐了。纵不能一时便能许可,然两下里往往来来,诗酒投机,自然又别有妙处,非此时所能预测。妾之所谓枝叶者此也。不知郎君以为何如?”甘颐听了大喜道:”若能与她兄弟往还,自是绝妙枝叶。但前日入社所做之诗,既认做妹子,他若问今日妹子何在,却教我怎生对答?”黎青道:“这个容易,只说先同母亲回蜀去就是了。”甘颐道:“若问从何处来,却如何说?”黎青道:“只说从京师回来就是了。”甘颐又道:“若问年少女子,在京中何为,却是怎生说?”黎青笑道:“郎君何不聪明如此,就说京中系祖家,因祖家有宗支之议,故往耳,亦未为不可。”甘颐听了,方大喜道:“芳卿何多才,善于酬对如此,小弟真受益多矣。”只因这一说,有分教:鸟但闻声,花先弄影。 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辛解愠指子夜明明挑绿绮 甘不朵咏灯影暗暗系红丝 词曰: 燕影穿帘,莺声在柳,岂人不愿关睢偶。狂来借咏吐芳心,急时乘醉开香口。 我意非无,他情已有,唯唯恐后何曾否。此非花草妄牵缠,盖思才美成箕帚。一右调《踏莎行》 话说甘颐见黎青机巧横生,智计百出,不胜欢喜。围握其手而细视其眉目道:“卿年未满二十,怎心灵性慧解事如此,真今人爱杀,真令人喜杀。”黎青笑道:“君之爱我喜我,不过爱喜我能为辛小姐设计耳。非爱喜我之姿容,而愿朝暮为云雨也。”甘颐道:“爱喜卿设计,固心之所最真;爱喜卿之姿容,实亦情之所甚切。卿不可自待之轻,而又视人之薄,竟一味抹杀。”黎青道:“妾非争郎之喜,冀郎之爱。但思辛小姐之姻缘,非旦夕可期,而郎君坐待其成,闲居寂寞,何以消遣?倘如郎君所说,尚有一线垂怜于妾,则妾借此垂怜,承君之欢,博君之笑,为消磨岁月计也。岁月有可消磨,则辛小姐之姻缘,不愁不到手也。倘无所娱,朝夕盼望,即君岂不急杀。”甘颐道:“有芳卿相对,便累月经年,亦不寂寞。但胡夕盼望,亦当速图。”黎青道:“非不速图,火候必须守到。譬如辛解愠,愿与郎君一见,今日才说起,终不成今日就好去见。极快也须三两日方好去相通。郎君须放开怀抱,且寻乐处。这件事容妾与你细细打点,决不误郎之事。郎君若忙在一时,急做一团,则贱妾不能奉命矣。”甘颐听了大喜道:“芳卿之言是也。弟如今只认芳卿作巫山矣。既如此,可快取酒来,容弟饮醉,好做高唐之梦。”黎青亦笑道:“这等说起来,倒是妾自作说客了。”二人说得投机,未免你贪我爱,寻些乐事。正是: 春色遍园池,花开满树枝。 生香引蜂蝶,哪有不贪时。 甘颐与黎青才寻欢得两日,忽这日傍午时候,黎妈进来对黎青道:“琼花观前的辛公子在外面,要见你。”黎青听见,知道是那一窍,因对甘颐说了,叫他打点相见。连忙出来迎接辛公子道:“辛相公今日来的凑巧。前日所说的甘相公,恰恰在此。”辛解愠听了大喜道:“妙妙妙,我候不见信,正来问你。”随叫小厮取出一个眷小弟帖子,递与黎青道:“烦说一声。”黎青接了帖子道:“就请同进去罢。”辛解愠道:“你须先走。”黎青遂先走一步,到了房门边,因叫一声道:“辛相公在此拜你。”甘颐听见,慌忙走出来相迎道:“方才瑶草说知,正要进谒,怎敢反辱先施。”辛解愠道:“久慕大名,渴欲一晤而无由,昨偶会瑶草道及,今方得识荆,不胜庆幸。”二人相见过,分宾主坐下,彼此各细一观。辛解愠看见甘颐生得: 书生体态美人姿,半是柔情半冶思。 若使牵缠到魂魄,不禁狂荡不禁痴。 甘颐看见辛解愠生得: 昂昂落落又翩翩,正是垂髫弱冠年。 漫道有情人竞看,便教花柳也争怜。 二人看了,彼此交爱。甘颐因笑说道:“仁兄青年才美如此,羊车过市,甚是可危。”辛解愠笑道:“前日小弟倒也虑此。今幸仁兄到扬,合城的女子,又争看仁兄,无眼及弟,故小弟幸而免也。”甘颐笑道:“若看小弟不看仁兄,此又盲妇人也,料看不杀。”黎青道:“二位不消着急,扬州妇人的眼睛最善,若看见二位之美,先自软了,哪里还有毒眼看得杀人,二位但请放心。”黎青说罢,大家都笑了。须臾茶来,甘颐因又说道:“天下繁华,目今要算扬州了。只说人物也美,妆束之精,已过于今古,然犹女子事也。至于诗文,岂女子事哉,竞家吟户诵,有若武城之弦歌,真奇事也。”辛解愠道:“此虚名耳,仁兄不可被其所惑。”甘颐道:“纵无灵鬼也有枯肠,怎么虚得?”辛解愠道:“漫言乌有,有亦涂鸦。小弟因频繁无托,欲求择一闺中之秀,拟作河洲,经今数年,尚不获一香奁之彤管,仁兄何言之易也?”甘颐听了惊讶道:“小弟之见,何与仁兄不同。小弟才见一人一诗,即以为子美复生干闺阁,又何多才也。”黎青听见恐甘颐露出相来,因笑说道:“扬州大大的,女子多多的,你二位怎一时就要评品尽了。且请到客堂中,略略小叙,再慢慢商榷何如?”辛解愠听了大喜道:“待小弟作东才是,怎么倒要瑶草费心。然而幸会甘兄,正要请教,瑶草此意甚妙。只得要领。”遂同到中堂,大家逊坐。甘颐道:“今日承辛兄赐顾,则小弟是主了,岂有主人僭客之理。”辛解愠道:“小弟虽来进谒,然此地非甘兄正寓,况甘兄远客,就是瑶草主人,瑶草与舍下又是熟识,当作半主,甘兄又何逊焉。”黎青笑道:“论起来俱可作主,俱可作客,也分别不得。今又非大酌,不过草草叙悄,只齿序坐罢了。”辛解愠道:“此说有理。”甘颐推辞不得,只得在东席坐了,辛解愠坐了西席,黎青下陪。 三人坐定,相逊而饮。饮了数巡,微微兴动,辛解愠因问道:“方才甘兄说,才见一人一诗,即以为子美复生于闺阁,不知此一人为谁,此一诗又为何诗也?”甘颐道:“小弟不言,恐仁兄以小弟为谎,欲言又恐干犯获罪,奈何?”辛解愠道:“朋友兄弟也,诗酒佳话有何干犯,幸教之。”甘颐道:“小弟远人,初至贵地,又借寓不久,耳目有限。前因在瑶草扇头,看见《花飞蛛网》一诗,既风流香艳,又感慨淋漓。惊讶询问,方知为辛荆燕小姐之佳章也。又见报条开红药大社,因将诗与舍妹看了,又与舍妹说知开社之事。舍妹不信更有如此才美佳人,故腼颜入社,欲求一面,以窥虚实。既见了回来,方怅然自失,以为大邦人物,真不可及,遂不敢久留,竟随家母解维还蜀矣。是故小弟以为才见一人一诗,早已令人狂骇,使遍观沧海,不几惊杀乎。初不知即为今姊,今蒙赐顾,方知干犯有罪,幸赦之。”辛解愠听了道:“甘兄才子,又是远客尊客,不当狂言。伹今既蒙相爱成了知己,又事不剖不明,只得直说了。扬州女子虽不少,又皆尽慕诗名,凡拈起笔砚,便思量涂抹这五言八句,以为声价。然而细求之,实不知这五言八句,是咸是淡是酸是甜,又何论兴观群怨,三百之遗哉。不瞒仁兄说,不是小弟自夸,若要知诗词中之滋味,除了家姐,扬州实实无人。不期有缘,仁兄到扬,刚刚看见,遂蒙青赏,而例其余。不知其余实不足例。就是家姐为小弟择妇开此红药大社,于今数月,扬州女子无不入社,并不获一芳香之句。唯昨邀天幸,方得令妹宠临,赐此十二首金玉,以为社中光宠。昨家姐通知小弟,再三捧诵,方知香奁彤管,原自有阳春白雪也。急急追求,已是镜花水月,幸瑶草示知,因得瞻屋及乌,而妄作萝菟之想。此肝膈至言,不惜直陈,不知甘兄还是怜而听之,还是嗔而罪之?”甘颐听了大喜道:“原来解愠有此美意。若论门楣,实相悬而不敢仰攀;若论年貌才美,或亦不愧蒹葭之倚。但可惜不早言数日,使彼此识桃花之人面,两下系月老之红丝,岂不一天好事定矣。今虽郎才似玉,女貌如花,弟恐说来不信,传去生疑,又要费旁人之口舌,为多事耳。”辛解愠道:“弟闻荆山无石,丽水必金;六郎既貌似莲花,岂有淑女不如桃叶之理?况子夜十歌,虽非全豹,而雨中二律,已见一斑。小弟已反侧河洲,无容再计矣。但恐书生福薄,纨绔无才,不足动淑人之远听,则全仗仁兄为之包笼耳。”甘颐道:“仁兄既一意不移,小弟又岂有二说?”辛解愠听了大喜,因满斟一大杯奉于甘颐道:“大丈夫千金一诺!”甘颐也满斟一杯回敬辛解愠道:“大丈夫一诺千金!”黎青见二人交杯相劝,因笑说道:“如此结亲,竟爰亲做亲,不用媒人了。”辛解愠听了大笑道:“是我差了,是我差了。”因随筛一杯奉与黎青道:“忙忙求甘兄,竟忘记了媒人,莫怪莫怪。”黎青笑道:“怪是不怪,只是笑却要笑。”辛解愠道:“笑些什么?”黎青道:“笑你太性急,一杯酒就要定亲。”说得大家都笑将起来。黎青虽是戏话,辛解愠听了虽也只付之一笑,然细细想来,殊觉有理,便再不提起,只言吃酒与做诗矣。谈一回,笑一回,直吃到黄昏方才别去。正是: 花贪柳爱两缠绵,燕舞莺啼各自牵。 只道相逢新缱绻,谁知婉转是前缘。 甘颐送了辛解愠去后,归到房中与黎青商量道:“辛解愠来便来了,但他只求他之亲,竟不问及我的心事,我却怎生开口?”黎青笑道:“郎君性也太急,怎么才见面就想开口?”甘颐道:“既才见面不当开口,辛解愠为何竟直直开口?”黎青道:“他的事是直的,故不妨开口,你的事是曲的,要开口须看机会。”甘颐道:“同一求婚,为何他便直我便曲?”黎青道:“他只认前日入社题诗的是你妹子,诗又好,人又好,又自倚着门第,才高学饱,无嫌无疑,故直求之而不讳。若郎君门第又在蜀中,才学虽然过人,而一时人尚未知。及辛小姐知之,又是乔妆私事,不敢告人,其事甚曲。若急于开口,不涉嫌即涉疑,故忍而有待。”甘颐道:“待可也,不知待至何时,又不知待久可有机会?”黎青道:“机会随时而生,不可预料,且待明日回拜过他,再看光景。”甘颐无奈,只得又安心住下不提。 却说辛荆燕小姐,自黎青道破入社题诗女子是甘颐不是甘梦,因暗想道:若果是一个男子,倒是一个才子无疑。我到处访才,并未遇人,谁知既遇其人,又系乔妆,使人不敢开口。又想道:黎青之言,虽若有疑,然细想此女之眉目嫣然妩媚,天下哪有如是之美男子,其言亦尚未可深信。昨兄弟闻知要去拜他,且等他拜了回来,看是何如,再作区处。 正想不了,忽辛解愠走来与姐姐商量道:“兄弟昨日去拜这甘颐,就在黎青家遇着,果然好一个美少年,年纪只好大兄弟两三岁,谈今吊古,议论风生。问及妹子,他竟认妹子为才美,了不逊让。兄弟求他结婚,他觅一口应承,又绝不推辞。兄弟想扬州女子已十窥八九,并无一毫着落。此女之才,已见于十二诗,料非虚名。其才既如此,则其貌虽末见,想起来或亦不至十分丑陋,欲求姐姐为兄弟成全。”辛小姐道:“吾弟所论最善。但他哥哥甘颐,貌虽风雅,不知才学何如?若兄亦有才,则一支一派,方愈足证信。”辛解愠道:“兄弟昨日初与他相会,不好陡然命题。他今日必然来回拜,待他来时留他小饮,姐姐可选两个题目来叫兄弟做,兄弟就好扳他以探其学。”辛小姐道:“如此甚好。” 姐弟算计停当,只挨到午后,门上方传进甘颐的名帖来,辛解愠看了名帖,忙走出来迎接着,在大厅上相见过,随即邀到后厅旁书房中去坐。辛解愠因说道:“小弟进谒,愿识荆州也,怎敢劳长兄亦枉台驾。”甘颐道:“来迟固有罪,然不敢轻造也,幸恕之。”坐定献茶,茶罢,甘颐即起身要辞出。辛解愠忙留住说道:“小弟之愿交仁兄者,非徒幕仁兄之大名而虚为延揽,实欲朝夕左右,窃取道义文章,以开其愚,以文其陋。若但投一刺而即行,岂小弟愿亲芝兰之意哉?”甘颐道:“小弟亦有肝胆,岂不欲追随几席,时聆珠玉,以为虚往实归之地。但远人只身,不能酬酢,况才一登龙,怎敢便蒙投辖。”辛解愠道:“此句句客套之言,非所愿闻。即以客套言,小弟有地主之谊,兄又何多让焉?”甘颐听了,笑说道;“仁兄数语,小弟已不啻饮醇而心醉。纵如此,亦不胜杯斝矣。”辛解愠也笑道:“甘兄未饮而先曰心醉,小弟则请沉酣曲蘖,而让甘兄独醒何如?”说罢,相视而笑,甘颐只得坐下。 须臾酒至,二人对饮。饮到半酣之际,正谈及做诗,忽见一个童子手里拿着一幅纸,走来对辛解愠说道:“小姐说方才社中出了一个题目,甚是风雅,叫送来与大相公看,请大相公有兴也和一首。”辛解愠接来一看,却是咏灯影,五言律诗,限人字韵。因吩咐童子道:“我晓得了。对小姐说,我有客在此。”童子去了。甘颐看见因问道:“是甚题目,可借一观否?”辛解愠忙送与甘颐道:“此乃家姐社中之题,因爱其风雅,故送与小弟,叫小弟也和一首。”甘颐看了,点点头道:“此题不独风雅,而纯是虚景,实难摹写。”辛解愠道:“仁兄有兴否?”甘颐见题目是辛小姐传来,兴已勃勃,因答道:“文人于诗酒无兴,却于何处有兴?”辛解愠听了大喜道:“小弟渴欲拜领大教,但草草不敢轻谓,仁兄既有兴,何不挥洒珠玉,以为众金钗之程式,使知文人彩笔凌云,自不同也。”甘颐此时酒已微醺,又一心想着辛小姐,又要卖弄才华,因笑说道:“仁兄既如此见爱,小弟敢不献丑以博仁兄之笑。”辛解愠道:“此题细思甚是枯淡,得仁兄大才点染,自当快观。”因命童子送上笔砚名笺。甘颐拈笔在手,也不推辞,也不着想,竟从从容容题了五言八句,递与辛解愠看道:“潦草不工,幸仁兄教之。”辛解愠接了一观,只见上面写的是: 《咏灯影五言律限人字韵》 寂寂照无寐,憧憧明有身。 鼠窥方散乱,剑舞忽精神。 窗月来时暗,瓶花对处真。 莫悲消歇易,彻夜伴愁人。 辛解愠看完,不觉喜动颜色道:“此诗剪裁甚巧,喻意最微,又渊博,又风雅,真此题之绝唱也!仁兄之才,远过青莲,直追子美,敬眼敬服。”甘颐笑道:“醉后饾饤散言,聊以塞责,何足言诗?乃蒙仁兄垂青,始信嗜痂不谬矣。”辛解愠道:“造成凤鸟,方有彩翼;不是鲛人,何从得珠?仁兄不要瞒小弟,想仁兄窗下不知如何用功,方能言成锦绣,笔落珠玑,断未有不操缦而能安弦若此者。”甘颐听了大笑道:”知言哉!不瞒辛兄说,小弟实原来尝留心诗词,只因舍妹酷好于此,朝夕分题拈弄,习若饮食,故小弟不能免俗,亦复尔尔。”辛解愠听了连连点头道:“仁兄之言,非欺我也,即小弟之学于家姐一样了。但由此想来,则令妹之题咏不减仁兄矣。”甘颐道:“小弟为举业分心,不过勉为唱和,至于舍妹,则寝于此,食于此,梦魂于此。虽往来酬和无多,而汉唐佳句无不赋过,天下美物无不咏遍。虽未必尽如古人,尚亦有可观,不至如小弟之陋。”辛解愠听了不禁身子先已酥去,神情早已动摇,只得勉强纳定说道:“由此想之,则是蜀中又生仁兄一东坡,有了今妹,而苏家小妹不足数矣,诚快事也。”甘颐道:“蒙仁兄通家之爱,故为浪言。仁兄若以古贤相比数,则惭甚矣!”二人说得快畅,直饮得醺醺然,甘颐方起身别去。正是: 你贪颜色我贪香,两两痴迷两两狂。 及至两心相遂后,始知惊喜不非常。 甘颐别去,且按下不提。却说辛解愠送了甘颐去后,忙袖了灯影诗来见姐姐。问知诗社虽散了,小姐还在金带楼,未曾下来。辛解愠因走上楼来见姐姐问道:“今日社中灯影诗,可有两首看得么?”辛小姐道:“可笑这样一个好题目,并无人做一首好诗,真可羞也。连我再三搜索,亦无奇想,故而搁笔。我叫顺童送题目与你,你可曾鼓舞甘颐同做么?”辛解愠道:“兄弟今日方信服甘颐是个真正才子。”辛小姐道:“何以见得?”辛解愠道:“我只送得题目与他,他只说得一声好题目,纯是虚景,倒也难于摹写。兄弟要他做,他略不推让,早拈起笔来依韵题了一首五言律诗。敏捷固已难及,再看其诗,真摹写情景,不即不离,令人服倒。”因袖中取出送与辛小姐道:“姐姐请看自知。”辛小姐接到手中,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欣然道:“此题有此诗,虽太白不能再作矣!吾弟赏鉴不差。”辛解愠道:“兄弟虽然赏鉴,不过皮毛,其中妙处,尚望姐姐指示。”辛小姐道:“凡做诗,虽泛然落笔,亦要有所从来。唐诗有‘灯影照无寐’之句,此云‘寂寂照无寐’,岂不已将灯影二字暗暗点出?白乐天又有‘残灯无焰影憧憧’之句,此云‘憧憧明有身’,又将灯影无形已现作有形矣!宋词曰:‘梦破鼠窥灯’,此则借鼠窥二字代出灯字。鼠窥必残夜将尽之时,下曰‘方散乱’,不独见灯影而灯影,且留变相。刘琨、祖逖,对舞灯下,剑影即灯影,又不独见灯影而灯影,且增气色精神。何其微妙!以上俱用事也,下若再用事则伤赘,故但虚描。虚描而曰‘窗月来时’,与灯影了不相关,只一‘暗’字,而灯影己惨淡壁间矣。虚描而曰‘瓶花对处’与灯影又何干涉?只一‘真’字,而灯影已披离几席矣。摹写已尽矣,若再摹写则伤巧,故以‘销歇’总叹息之,韵致何其高远!又以‘彻夜伴愁人’一浑论灯影作感慨应之,真妙不容于言矣!”辛解愠听了大喜道:“原来诗之微妙如此!非姐姐解出,则兄弟尚在门外。但据姐姐如此说来,则甘颐之才可观矣!既有可观,则兄弟更有一言愿与姐姐商量。”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远而日近,疏而日亲。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恨积雨误佳期书生空着急 赏牡丹怜俊彦父母也留情 词曰: 前辱招饮,昨蒙折柬。衔杯准拟深还浅。谁知云黑正当头,不容花色亲人眼。 盼得相逢,方才劝勉。新诗自不沉香忝。只思西席享尊荣,谁知潜入东床选。—右调《踏莎行》 话说辛解愠见姐姐说出甘颐诗中许多妙处,因与姐姐商量道:“这甘不朵既诗才如此之妙,他又对兄弟再三夸其妹子诗才之妙,纵或过于称扬,然一枝一叶,亦未必大相悬绝。况社中之作,已见一斑,就是姐姐为兄弟开此大社,选来选去并未有人。今既有人,又蓄疑自误,恐非算也。”辛小姐听了,心中暗思道:细观灯影一诗,与前二赋体,自是一手的,系甘不朵无疑,不知他妹子如何?又不便说出,只得答应道:“其人之才美,自不必言,但恐道路悬远,嫁娶不便,非父母之所喜。”辛解愠道:“嫁娶虽远,不过一时之劳,倘贪近而娶非其人,则终身受累矣。必要姐姐为兄弟作主。”辛小姐见兄弟一心认真,苦苦央她,又暗想道:这甘不朵做哥哥的,既才美过人,这妹子谅必非土木,但未见终不放心。然兄弟执意不回,自是赤绳有分,且与父亲说说,再看机缘。因说道:“吾弟所言亦是,待我与父亲母亲去说便了。”辛解愠道:“姐姐肯说,父亲母亲再无不听之理,倒要姐姐肚里不模糊两可则妙了。”辛小姐听了倒笑将起来道:“事还不曾说动,倒先栽在我身上。也罢,我就与你去—说。”因走下楼来,不归绣房,竟到后厅来见父母。 辛祭酒与夫人井氏正在孟养堂闲话,忽见女儿走来,因问道:“这两日社中曾有两个有才的女子来入社么?”辛小姐道:“女子虽时时有来入社,若要有才,其实甚少。唯前日有一蜀中女子叫做甘梦,到社中做了十首《子夜歌》,两首律诗,甚是风雅,孩儿以为远方赶路之人,便不留心议及婚姻,不期兄弟见了此女之诗,又见侍妾们传说此女之美,便十分羡慕,以孩儿未曾为他议及婚姻,又十分怨怅。孩儿再访问时,闻此女已匆匆还蜀矣。孩儿见无可奈何,只得罢了。不期兄弟昨日又在那里恰恰遇见此女之兄,叫做甘颐,表字不朵,说他也是个少年,甚是多才,兄弟偶然道及婚姻,他竞满口应承。今日他来回拜,兄弟留他小饮,偶传社中灯影之题与他看,他竟信笔题了一首,风雅绝伦,不但社中无人可与争衡,即孩儿再四寻思,亦为之搁笔。兄弟心中以为其兄之才美如斯,则其妹之才美不卜可知。因再三要孩儿与他周全。孩儿想,若是此女尚在此未去,孩儿便好接来,与他面订婚好。今妹已行而兄在,非孩儿所能周旋,只得禀知父亲母亲,此婚实兄弟心中所愿,望二大人俯从以满其望。”辛祭酒道:“这女子人物既美,诗才又工,娶以为妇,自是良姻。伹不知她有无父母,其兄可能作主,可叫发儿来,待我细细问他。” 辛小姐听了,因命侍妾快请大相公来。侍妾忙去请了辛解愠来。辛祭酒因说道:“你姐姐说,你甘家这头亲事甚是相宜,但因道里暌隔,探访无由。欲要聘定,她只一兄在此,又不知她此兄可能作主,还是要归去禀知父母?”辛解愠道:“前日姐姐传此女社中所作之诗与孩儿看,孩儿虽深反侧,却因远方过路之人,不敢妄想。不期昨日恰遇其兄,观其举止,不独年少才高,实一言行不苟之人,故孩儿以婚垢求之,蒙他怜爱孩儿,愿结丝萝。因细细问他,只有寡母在堂,且其母已托他为妹子择婚,故他敢于应承。这甘颐若是个诡谲之人,孩儿也不敢深信其言。因见其人风流倜傥,年长孩儿不过两岁,而才学不啻十倍孩儿,明日自是玉堂金马中人物,孩儿钦其人服其才,故信其言而求姐姐告知父母。父亲若不信,可折柬邀他来一会,便知孩儿不是贪妄了。”辛祭酒听了,因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可即发帖去请他来一会,我便有主张了。”父子忙算计停当,方大家欢喜。正是: 娶妻如之何,必告父与母。 父母允从之,婚成是佳偶。 辛解愠得了父命,遂打点用父亲的名帖,来请甘颐不提。 且说甘颐答拜了辛解愠回去,因对黎青将留酒做灯影诗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黎青听了欢喜道:“恭喜郎君,已渐入佳境矣。”甘颐道:“境虽渐入,未必便佳。昨日所做灯影诗,不知可能到美人之眼,芳卿能再为我一往探否?”黎青道:“不须再往,他姐弟们做诗是性命。凡有好诗,必互相传览。况灯影又是他社中传来之题,诗若不佳,弃掷可也。郎君诗既高妙,岂有不送入去看之理?郎君宜安心俟之,定有好音。妾若再去打探,反恐动他之疑。”甘颐道:“芳卿论事,煞有妙理,但小弟此衷,惶惶不宁,却将奈何?”黎青笑道:“妾已言之在前,不过借杯酒,聊与君勉为欢笑耳。”说罢,逐携甘颐到房中饮酒做乐去了。正是: 漫道糖甜与醋酸,人心哪得一般般。 相偎得意相思苦,君正愁时妾正欢。 黎青窝盘了甘颐一夜,到次日起来,正梳洗了吃朝饭,忽一个丫头进来说道:“外面辛衙有一位大叔,要见青娘。”黎青听了,忙走出来见了,方知是辛祭酒老爷送帖子在此,说园中牡丹盛开,要请甘相公明日去一会。黎青答应了,打发家人去迄,方笑嘻嘻进来,将帖子与甘颐看道:“何如?岂不又进一层佳境乎?”甘颐看了辛祭酒的名帖,又惊又喜道:“我昨日又不曾拜他,他为何倒发帖请我?”黎青道:“此定是辛解愠属意令妹,因我前日有一杯酒定亲之诮,故今日特耸甬其尊公以为重耳。”甘颐道:“既有此意,昨日辛解愠何不面言?”黎青道:“昨日辛解愠尚未曾通知他尊公,安可先言?”甘颐道:“既有此意,为何不早早通知他尊公?”黎青道:“郎君远方人,无所称据,故难于启口。昨因灯影诗做得风雅,则郎君之才有证,故借此以耸动尊公,方有今日之请也。”甘颐听了,因抚摩黎青而欣欣说道:“芳卿料事,何如此详明,真蓍龟所不及也。但他许多亲厚皆为舍妹而设,于我婚姻毫无干涉,却将奈何?”黎青笑道:“郎君何不思之甚也?父母最钟爱者儿女,辛祭酒既思为儿择佳妇,岂不思为女择佳婿?特一时未见可欲之入耳。明日郎君往见,虽侃侃以令妹为辞,然远约也。吞不可,吐不可,实香饵也。却借往来之密,渐吐露才华,则佳境中定更有佳境。郎君须留意审察,勿自失也。”甘颐道:“芳卿所言皆是矣。但人之才美,必赖人称扬,方足耸听。若待自家卖弄,相遇有限,能卖弄得几何?”黎青道:“这又不然。无才美之人,言于压众,貌不惊人,见不得正人君子,故要人称扬。或遇聋聩之人,不辨黑白,故要人称扬。若郎君,貌不减于河阳之花,才可胜于青钱之选,虽瞎人手摩聋人鼻嗅,亦知其美。况辛祭酒当代儒宗,辛荆燕女中班史,辛解恤文中英俊,岂有不识而待他人称扬之理?郎君此去,自冰玉快相照映耳。”甘颐听了,喜之不胜,因说道:“若能果如卿言,则我甘不朵之心愿遂矣!”因又问道:“他约明日,不知准否?”黎青道:“请客岂有不准之理?但他家人临出门曾说一句,明日是赏牡丹,必须天晴方妙,若是有雨,再来改日。”甘颐听了便双眼观天,争奈是三月天气,云来云去,忽暗忽明,甘颐心下甚是着急。不期到了午后,东风紧急,竟吹下一天雨来。初时一阵两阵,还望它住,后见阵阵相续,直下到天晚,尚自不休,急得个甘颐只是咨嗟,不胜怨叹。黎青见他无聊,因取酒与他慰解道:“今日不住,明日或者转晴,此时急也无用,莫若且开怀畅饮一杯,以破寂寞。”甘颐心虽不乐,然而无可奈何,只得与黎青相对而饮,饮罢而寝。正是: 对美还思美,看花又想花。 非关心不足,情已长根芽。 甘颐虽然睡了,却两耳只听窗外。不期萧萧索索,直落到天明竟不住点。及到天明.依旧又落。甘颐起来正与黎青商量,这等大雨还是去好不去好,早已有辛衙人来改期道:“看花雨天不便,今日不敢屈甘相公,只候天色一晴即来相请。”甘颐见辛家改了期,不胜纳闷。初犹今日望明日,不期一连竞下了三日,点也不住,直到第四日,半窗花影,方才晴了。甘颐刚起来梳洗,辛衙早已下过邀帖去了。甘颐方欢欢喜喜与黎青说道:“我只道被风雨折磨倒了,一般也有今日。”黎青道:“风雨折磨,倒只有限,郎君不要太欢喜过火,露出象来,被人看破,便是自折磨了。自折磨,便无法可救。”甘颐听了连连点头道:“瑶草爱我甚深,非只情人,实益友也!”吃过早饭,辛衙又有人来催道:“老爷说看花直早,就要请甘相公过去。”甘颐见邀,就要早去。黎青恐太早,留下,只挨到傍午方才放他上轿而去,又叫王芸拿帖跟随。 不多时到了辛衙。先是辛解愠接住,在大厅上见过礼。甘颐先谢道:“尊公老先生,小弟闻其喜于静养,懒于见客,故不敢轻谒,怎敢反辱宠召。”辛解愠道:“家父懒于应酬,诚有如长兄所言。昨因见长兄灯影佳作,以为高妙,十分爱慕,渴欲一会。又因小园牡丹正开,不可不求名人题咏,又以小弟辱长兄之爱,故草草折柬,屈仁兄一叙。蒙仁兄不鄙而宠临,诚厚也幸。”说罢,就邀甘颐入去道:“家父在后园候久。”甘颐因随趋而入。 到了后园亭子边,辛祭酒看见甘颐人物秀美,忙笑嘻嘻迎下亭来。甘颐因说道:“老先生斗山重望,晚生自愧远方下士,不敢仰瞻。乃蒙辱赐登龙,何幸如之。”辛祭酒道:“甘兄才子,本当走谒而后领教,因老病久不出门,又恃小儿通家之好,故大胆相邀,幸蒙慨临,真快晤也。”甘颐还要请拜见,辛祭酒不允,竟是长揖。揖罢,甘颐与辛解愠东西对坐,辛祭酒下陪。左右送茶,茶罢,辛祭酒就说道:“甘兄年正轻,怎诗才如此之美,实天生也。”甘颐道:“巴人下里,聊以自涂,乃辱大人之采。不胜有愧。”辛祭酒又问道:“贵庚只怕还未二十?”甘颐道:“十八。”辛祭酒道:“这等长小犬两岁。”又问:“堂上俱庆否?”甘颐道:“不幸先严久弃,唯寡母独自劬劳。”辛祭酒又问道:“有昆玉否?”甘颐道:“并无弟兄,只一弱妹,今年才一十六岁。”辛祭酒又问道:“甘兄曾授室否?”甘颐道:“尚未。”辛祭酒又问道:“以甘兄才美,谁不争夸坦腹,为何尚未归玉镜?”甘颐道:“一者蜀中僻壤,非河洲之地有淑女可求;二者,晚生小子尚滞青衿,岂敢妄作天姝之想。是以天涯孤馆,聊且自娱。”辛祭酒听了叹羡道:“才人举止自别!”因又问道:“敝同年施时雨在贵省做文宗,不知考得公否?”甘颐道:“原来施宗师就是老先生贵同年。这施宗师乃晚生的恩人,晚生已被府考遗落,幸遇宗师大恩,方才收录。”遂将庙中做词触怒,收考冠军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辛祭酒听了大笑道:“这等说起来,敝同年与兄虽是师生,又系知己了。”又问道:“贵府巴县知县王荫,乃学生的得意门生,甘兄曾会过么?”甘颐道:“但闻其清廉惠爱,实未曾进谒。” 正说不了,忽左右报酒巳完了,备在花下。辛祭酒因邀甘颐同走至花前,看那牡丹正花开得烂漫,虽遭连雨,毫不伤损,十分可观。花前张着幕帐,幕下设着三席酒。辛祭酒因说道:“甘兄初会,本不当如此草亵,因慕甘兄乃豪爽快士,或不拘此。又见牡丹开得正好,故屈此小叙,不意又为连阴阻了数日,今日方得领教。乞甘兄勿罪。”甘颐道:“老先生当代儒宗,晚生小子得望见颜色,已出万幸,乃复叨盛酌,又对此名花,高厚何以为报。”说罢,遂分宾主坐了,甘颐仍居东,辛解愠仍居西,卒祭酒原是下陪。左右送酒,三人对饮。饮了数巡,辛祭酒因说道:“灯影诗在古人咏物中,倒也不见有传者,甘兄乃能独创出奇,真大手笔也!”甘颐道:“此不过偶而应解愠兄之教,有何妙处,乃敢辱老先生珍赏。”三人又饮了数巡,辛祭酒因笑说道:“连阴数日,学生只恐花事阑珊,无以佐饮,今幸枝头颜色,尚不减于沉香亭畔,不知青莲何以发付?”甘颐也笑道:“青莲虽不敢当,然侍饮于王公大人前,而涂抹之丑恐亦不能免,老先生倘有所命,晚生愿博一笑。”卒祭酒听了大喜道:“甘兄既慨许赐教,何快如之。”因顾辛解愠道:“可快送酒,以发其兴。”辛解愠忙斟了一大玉觥,亲送至甘颐席前,又叫左右奉上笔砚笺纸。甘颐饮完,因对着辛祭酒打一恭道:“乞老先生命题。”辛祭酒道:“既屈甘兄对牡丹小饮,即事就是题了,不便又别命题。”甘颐听了又打一恭道:“是。”遂拈起笔来题七言律诗二首,送与辛祭酒道:“俚言塞责,望老先生教之。”辛祭酒接在手中,见其敏捷,已喜出望外,及将诗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积雨后红芳园赏牡丹即事 沉阴全不念花安,鸟语朝来忽带欢。 日照尚疑红影湿,风喧新破碧纱寒。 已拼尽韵酬云里,却喜余春慰牡丹。 只恐乍晴晴未稳,忙扶残醉卷帘看。 其二 准拟看花事已休,何当红艳忽侵眸。锦云簇簇疑登殿,深色层层欲起楼。 开向文园终富贵,妆依金屋更风流。相看看到相关处,黯黯春愁早不愁。 辛祭酒看完。又细细吟咏,忽不禁称赏道:“甘兄此诗叙事入情,扣题切景,言外有无穷蕴藉,笔下无半点俗尘,前结芳香如画,后结吞吐关心,大得风人旨趣,即青莲再起,亦不多让。风云一便,翰苑凤池,旦暮事耳。”甘颐谢道:“爨下赏音,能有几人?老先生见爱则然,但恐天下人不如老先生之见爱耳。”辛祭酒看过,又递与辛解愠看。辛解愠看了,又称赞一回。辛解愠看过,辛祭酒又吩咐家人,叫送与小姐社中去看。然后奉上酒来,再三劝饮。甘颐见辛祭酒不住称扬,又见说传与小姐社中去看,心下十分快畅,便也欢然而饮。 大家饮到酣然之际,辛祭酒因说道:“诗词乃才人风雅之资,然古人云:‘吟成七个字,捻断数茎须’,亦妨工之事。故我学生,往往戒小儿之苦吟,不知甘兄何所师友,而敏捷风骚如此?”甘颐道:“大人前不敢妄言,实无师友,唯舍妹好吟,故朝夕互相推敲,以破村野之寂寞。久之,遂嘲风弄月,习为日用,而不知有搜索枯肠之苦,此家庭贫乐,实未尝废学。”辛祭酒听了大喜道:“据甘兄说来,则令妹之诗才,不减甘兄矣!怪道小儿,谆谆恳学生求婚于甘兄,想正慕此也。但学生细思,无才之女,可以门楣动之,有才之女,必定慕才。小儿虽也属意诗文,游心艺苑,但恐邯郸学步,不能生淑女之怜,故学生不敢轻于启口耳。”甘颐道:“解愠兄家传世学,天赋奇才,飞鸣行且惊人,豹斑何足为异。且在翩翩弱冠之年,又是皎皎临风之士,苟愿见良人,孰不作东床之思。矧舍妹有心有目,得能奉侍巾栉,自于愿足矣。但恐寒素,不足仰攀阀阅,奈何。”辛祭酒听了大喜道:“既蒙甘兄慨诺,则小儿幸获好逑矣,何幸如之。稍容择吉,敬纳红丝。” 大家说得快畅,又欢然饮了数巡,辛祭酒又问道:“甘兄青年大才,正好藏修,况萱草在堂,为何作此远游?”甘颐道:“晚生僻处一隅,从未见名山如何,大川如何。天子帝都又如何,王公大人又如何。窃恐虚生一世,孤陋寡闻,因不揣鄙野,亦欲游大川以成名。又闻相如求凰四海,又思择婿必须天下士,故孟浪而游。不意天不负人,甫至贵地,即蒙贤乔梓垂青,俯赐登龙,使晚生小子得扬眉饱德,吐气挥毫,成一番知遇。回想穷乡,实所未有。况又辱天下奇英,联弱菟之姻。由此论之,则晚生此游虽浪,而实非浪矣。”辛祭酒听了称羡道:“贤才之志,自足过人。甘兄将来所成,殆不可量。”因又命送酒,三人从午后直饮到日色平西。甘颐因思黎青叮嘱之言,不可过火,露出象来,遂辞谢起身。辛祭酒不舍,又留饮了数巡,方放起身作别。直送出大门,方才上轿而去。正是: 逢迎虽则也相亲,不及奇才能动人。 两首新诗惊一座,三分春化十分春。 甘颐别了归去,且按下不提。却说辛祭酒今日请甘颐赏花,原是欲为儿子求妇,不期见了甘颐人物秀美,诗才敏捷,倒动了一个择婿之心。但因女儿情性捉摸不定,一时不敢轻易出口,故但叫传诗入去以示意。及送了甘颐去后,复身回到内室,与夫人商量道:“这甘颐少年多才,又言词恳款,他自称其妹能诗,谅非夸诈。发儿求亲之事我已说了,他已允了,只消择日而行,不须疑惑了。但我想,古钗今年十八,虽不至于愆期,恰也正当其时,她又负此才华,严于选择。只是择来择去,并不见有人。我今见甘生,虽尚书生,然其人如玉,其才如金,定非长贫贱者。我意欲招他为婿,不知你意下何如?”井夫人道:“这甘生,老爷既看得入眼,自然不差,但须唤古钗来与她说明方妙。”辛祭酒道:“有理。”遂吩咐了丫环去请。只因这一请,有分教:爹娘性急,儿女悄长。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黎瑶草最有心思能忖度 甘非想不加声色善提防 词曰: 悄悄冥冥应莫测,况于浅浅深深。何期事外有知音。无端从月底,直说到花阴。 最是痴呆偏不揣,多方送死奸淫。自施罗网自成擒。虚雷谁掩耳,闲梦不关心。——右调《临江仙》 话说辛祭酒,因见甘颐生得人物秀美,动了个择婿之念,因吩咐丫环去请辛小姐到后房来说话。辛小姐闻了父母之命,只得走来。辛祭酒一见就问道:“方才这甘不朵做得两首赏牡丹诗,我送来你着,你看过么?”辛小姐道:“孩儿看过了。”辛祭酒道:“你看此诗做得如何?”辛小姐道:“此二诗做得风流蕴藉,一气呵成。若非真正才人,莫想道其只字。”辛祭酒听了大笑道:“我儿赏鉴不差。我正为这甘生做得诗好,又见人物秀美,器宇不凡,因在此与你母亲商量。你开社数番,择婿久矣,并无一可意之人,今甘生人物才品,我实爱他,意欲纳为东床,母亲恐你不悦,故接你来询问。你既亦赏其才,则我之主张,不为妄矣。况年又相当,人才聪俊,异日功名,必在我上,今若不早定,当面错过,后悔则无及矣。”辛小姐道:“甘生才美,孩儿非不知之羡之。父亲母亲为孩儿择婿,孩儿非不知选择之美,而即当应承之。但时有不可,尚望父母姑待之,以作后图。”辛祭酒道:“甘生才美,既以为可,便当一言早决,免其又生他想,为何倒转要姑待?”辛小姐道:“父亲有所不知。甘生此来,东西窥探,实为孩儿。即招摇其妹,歆动兄弟,亦为孩儿。即今日题诗卖才,亦为孩儿。却绝口不谈及孩儿,转要父亲去求他。盖他自恃才高,故作此计耳。父亲若先许可,则他自恃之计得而骄心益横,视孩儿如无人矣。故孩儿求父母故待之,使他自恃才而才无所用,自恃美而美不能加,计穷力竭,再披沥陈情,父母然后怜而许之,方足为孩儿增闺阁之荣。若此时炫售,则彼不知韫椟之贵矣。”辛祭酒听了大喜道:“我儿原来将他的肺腑都看见了,说来—痕不差。只是有一说,倘拒之太峻,彼又为高材捷足者先得之,岂不失此良人?”辛小姐道:“父亲此事不须虑得,孩儿已看定,这甘生是个有才之人,必要有才之女,他想是曾见过孩儿社中所传之诗,已情输意服,故恋恋于此,虽峻拒之,亦必不去。若拒之即去,此无情之汉,孩儿又何必定以为夫哉?”辛祭酒听了连连点头道:“是。”因又说道:“若是这等说来,则我今日急急求他妹子,也觉非宜?”辛小姐道:“这个不妨。辗转反侧,只闻君子求淑女;端庄正静,未闻淑女求良人。”辛祭酒见辛小姐议论皆合情理,十分快畅.因说道:“我儿你又能识人,又得情,又得礼,凡事好自为之,我与你母亲,只好总其大纲而己。”说罢,辛小姐方才退出。正是: 中心已遂河洲愿,外貌还争荇菜求。 谩道郎贪还女爱,差些情意不绸缪。 辛小姐与父母说明情理,不欲先求于人,且按下不提。却说甘颐在辛衙赏牡丹,见辛祭酒爱其才情,十分敬重,心中欢喜,吃得沉醉而归,甚是得意。黎青接着,要问他事体,见他醉了,只得就打发他睡了。到了次日起来,方对黎青细说,昨日如何饮酒,如何做诗,如何求亲之事。说完,又自夸说道:“节节情景都妙,最妙是辛老同儿子看完了诗,竟明明的又叫人传与小姐去看,此中大有深意,只怕一两日内还有好音。”黎青听了沉吟不语。甘颐问道:“你为何不言,莫非不是好意?”黎青道:“好意实是好意,但恐好得太速倒要弄迟。”甘颐道:“芳卿此话说差了。辛老只怕不是好意,若果有好意,我看辛老为人直截,要速则速,如何得迟?卿不必过虑,但耳听好消息可也。”黎青道:“婚姻之事,郎君并未开口,如何便有消息?”甘颐道:“这是你说的机缘。机缘未动,初时我欲求亲,苦于无路。今机缘已动,只恐我不必求亲,而亲自至也。”黎青道:“郎君何以见之?”甘颐道:“辛小姐已有愿变男儿之意,辛祭酒又送诗入看,此诗定然入眼,两下一凑,恐这段姻缘不待我求矣。”黎青道:“只愿如郎君所科,便感谢天地了。” 甘颐欢喜不尽,只坐在家中痴痴候信,不期候了一日竟无消息,心中已觉惆怅。又候了两日,并不见踪影,早按捺不住.在房中只是走来走去。黎青见了忍不住好笑,甘颐心下只是不服。到第四日,忽见辛解愠着人来请说:“今日平山堂,许多公子在那里做社会,大相公叫请甘相公也去会会。”甘颐听了,只认做有甚话说,便欣然应了。到晌午时,那家人又来请去,只吃酒到傍晚才回来。黎青问道:“今日辛公子可有甚说?”甘颐道:“许多朋友,但只是做诗饮酒,不但无一句话说,最可笑,辛解愠倒对人称我是阿舅了。”黎青也笑起来。又过三四日,毫不见些影响,甘颐心下方才慌了,复对黎青说道:“辛祭酒前日求我妹子,开口便说,绝无忌讳,后见我牡丹诗十分欢喜,又知我未娶,又忙忙传与小姐去看,若非有意姻缘,为何这等着急?为何至今七八日竟无消息,莫非小姐看得诗不中意?”黎青笑道:“郎君之诗,再无不中意之理。”甘颐道:“诗若中意,莫非嫌我寒贱,不愿结姻?”黎青道:“郎君青年美才,终须富贵,为何嫌你寒贱?”甘颐道:“既不嫌我寒贱,辛老为何前日火热,今日冰冷?”黎青笑道:“正为太热了些。”甘颐道:“这是什么缘故?”黎青只是笑而不言。甘颐不悦,因发急道:“瑶草与我这等相知,见我这等着急,却冷眼看破绽而不言,心何忍而情何薄也!”黎青笑道:“非妾冷眼看破绽而不言。郎君在热突突之时,以为婚姻旦夕可谐,妾若悬断其不然,必拂郎君之意,而非所乐闻也。今日郎君情兴索然,妾进言或者垂听耳。”甘颐道:“瑶草所言,凛若蔷龟,从来敬听,万望教之。”黎青道:“凡结婚姻,男家求女,正也。故荇菜有左右之采,关雎有寤寐之求。何况多才淑女,显贵名闺,安肯未经月老先系红丝,才得升堂便容入幕。就是向日愿变男儿之句,亦认定郎君为女子也。若知是乔妆而轻作此言,则近于不端无赖矣。唯无心而作此言,恐郎君认作有心,纵郎君衣冠柯斧奔走而求,礼宜早允,义必晚成。何也?欲明证此言之为戏也。况郎君道路无媒,冰人且不知何处,止欲借二诗之灵,便欲招人秦台,吹箫引凤,窃恐仕宦婚姻中无此捷径也。即辛祭酒吃紧怜才,亦不知辛小姐有此 隐情,故推三阻四所不免也。”甘颐听了不觉面色失神,哑口半晌,方顿足道:“据卿如此说来,则此婚姻倒受了改妆之累矣!”黎青笑道:“你不亏改妆,怎能得见辛小姐?怎能得题诗,引出令妹为辛解愠之求?怎能得赏花题诗,邀辛公之爱?”甘颐道:“这些事虽尽亏改妆引出,但只是终归于婚姻无用,我要辛公爱我何为?”黎青笑道:“婚姻已稳如磐石,怎说无用?”甘颐听了反笑将起来道:“瑶草之言,竟如儿戏。才说许多艰难,今又说稳如磐石,何相反也?”黎青道:“妾言何尝相反,郎君不自察耳。妾言艰难者,眼前也;妾言磐石者,终身也。”甘颐道:“眼前艰难,已闻命矣。且请问终身磐石何如?”黎青道:“辛小姐爱郎才貌,巳于愿变男儿中倾出肝胆矣。今虽高峻自恃,只不过为名教立崖岸,其一片衾禂之念,已于归在三星之下,虽王侯百辆,亦不他从矣,此非一磐石乎?郎君坦腹风流,辛祭酒已自醉心,纨绔行藏,料难入眼,岂非又一磐石乎?辛解愠贪令妹之姻,自然耸臾,岂非又一磐石乎?稳虽如此,然要一时许可,等闲结亲,却是万万不能。”甘颐道:“若果如磐石,便迟迟何碍?但恐耽延久了,时事日非,人情或变,却于何处去争!”黎青道:“妾岂愿迟,但痛惜郎君此时空着急耳。”甘颐道:“此时虽不可着急,难道竟置之不问?”黎青道:“置是不可置起,只宜恳恳款款,少致其一时秣马之情;殷殷勤勤,道达其四海求凰之意。使其感面生怜,怜而动念,方能妥帖。若倚才美,一味硬求,便恐难于成事。”甘颐听了,再三感谢道:“弟之愚蒙,非卿开示,竟趋入迷途矣。异日此婚得能成就,皆卿之赐也。”遂将心肠放下,缓缓而图。却喜得甘颐才美出名,扬州朋友尽愿结交,故朝夕诗酒,倒也不甚寂寞。正是: 朝约看花晚听莺,月明酒醒又诗成。 知君到处逢迎好,不虑孤身寂寞生。 按下甘颐暗暗在扬州求辛小姐之亲不提。却说甘梦,自哥哥出了门,终日侍奉母亲,稍有余闲,便拈弄笔墨,以自娱悦。不期表兄刁直,因买秀才不成,出了丑在甘颐眼里,便不好再来走动。过了些时,渐渐忘情,放不下表妹才美,一心要思量娶她。又见甘颐出门游学,满心以为寡母弱女容易欺侮,便老着脸又买了些吃食东西来看姨娘,又暗暗带了一对金凤宝钗在身边。见了田氏,因说道:“一向记挂着要来看看姨娘,只因前日被人骗了,不曾进得学,故没脸嘴走来。”田氏道:“贤表侄说哪里话,功名事哪里定得?像前日你表弟,只说府里不取,万万不能进学,却气了出门去浪游,谁知反凑巧进了。你今日不曾进得,又焉知明日终于不进?”刁直道:“这顶头巾终须要戴,这领蓝衫终须要穿,但只是姨母许我表妹的亲事,恐怕只管眈搁下去。故今日特特将此微物来孝敬姨娘,就求问姨娘,表妹这亲事,不知可先做得?”田氏道:“你有话只消来说,何必破费,又买吃食来。但你表妹年纪小,还是孩子家,未必明白大道理,只贪眼前热闹,方才动心。况她发尚未齐,就再待一两年,也不为迟,你莫若还等功名到手,那时一说便成,恐今日开口,反说得不尴不尬。”刁直道:“姨娘也说得是,既是这等,且慢开口,但侄儿有金凤宝钗一对,是良匠制造的,最是工巧,我留在家中,又没人戴,意欲送与表妹为妆奁膏沐之用。”因在袖中取出递与田氏。田氏接来一看道:“此乃贵重之物,你妹子怎好白白受的?你还带回去,等明日行聘时送米,岂不合宜?”刁直说:“这也不是白送表妹。前日学道的事情,多亏表弟为我出力,找原许谢他,他说至亲中,抵死推辞不要。我想白白劳他,我又过意不去,故今日送此钗与表妹耍子,便不露谢表弟之迹,我心得以少安,烦姨娘可为我送了进去。”田氏道:“送进去也无用,你妹子好不刁巧,怎肯受此无名之物?”刁直道:“我志志诚诚送来一番,就是表妹不肯,也求姨娘送与她看一看,也见我的来意。倘表妹决意不受,姨娘再还我也不迟。”田氏道:“这也使得。”因一面叫收拾酒饭,就一面拿了金钗,竟到后房来见梦娘,将刁直之言细细说了一遍。梦娘听了吃惊道:“此贼二三其说,乃是他的奸计,母亲不该拿他的进来才是,母亲一拿进来,他就耍赖做受他的聘礼了。”田氏道:“他已再三与我断过,说你若不受便退还他。”梦娘道:“若如此说,他一骗母亲进来,他即逃去矣!”田氏道:“哪有此理?他远来,我还要留他吃饭哩。”梦娘道:“母亲且快去看看,再来商议。”田氏还笑着说道:“我儿你怎这样多心!你受是自然不受,等我拿去还他罢了。”因仍拿着钗儿走了出来。 及走到中堂,早不见了刁直,因着惊赶到门前,同看门的家人道:“刁相公哪里去了?”家人道:“刁相公说已辞过太太,带着家人急忙忙去了。”田氏道:“你可要快快赶上,请他回来。”家人道:“他有心去的,自然急奔,如何赶得他上!”田氏无奈,心下方服女儿聪慧,只得仍走到后房来,与女儿商量道:“你母亲果然被他骗了。丢下这对钗儿在此,是个祸根,却如何区处?除非我叫乘轿子抬到他家,送了还他方可完事。”梦娘道:“母亲若到他家,他只是躲了不见,母亲若将钗儿交与别人,他明日只不认账,总是无用。”田氏道:“若收下他的,他过些时竟赖做聘礼,再与他争辩便费力了。”梦娘道:“母亲不必忧心,他 这些诡计,只好骗害庸愚,怎么骗起母亲与孩儿来,待孩儿动一张纸笔,叫他再出一场奇丑。”田氏道:”你哥哥又不在家,我与你寡妇孤女,终不成去告他一状?”梦娘道:“告是不告他,案候呈子,却也要先动一张。”田氏道:“这呈子怎生动?”梦娘道:“母亲请坐,待孩儿写了念与母亲听。”因取笔砚,细细的写了一张呈子。上写道: 具首赃贮库案候呈妇田氏,系巴县学生员甘颐之母。祸因氏同胞姐嫁刁门,所生表侄刁直,为人奸险。 乘氏子甘颐出门游学,又窥氏寡居无倚,于某月某日,忽携金钗一对遗氏。口称向因买秀才事败,为施宗 师究治,赖氏子甘颐乞恩解免,故以此馈谢。氏亟还之,而已遁去。氏思:氏子公言事而私受贿为赃,理 合入官。又虑氏有弱女在室,恐奸险不测,改口纳聘则冤尤难白。故呈首公堂,乞天台立案贮库。倘后日 遭害,则不辩自明矣。为此哀鸣上呈。报呈人甘福 梦娘写完,就念一遍与母亲听。田氏听了大喜道:“我儿这呈子做得绝妙,只求他贮库立案。那畜生若是不怀歹心,我也不去寻他,便大家罢了。他若逞弄奸险,自投罗网,却怨我不得。”因叫甘福悄悄到县里去投递。临出门,梦娘又吩咐道:“倘县里太爷动怒,要差人去拿他,你须禀说,赖婚之事,尚在暧昧,未曾发动,若此时拿他来,他又有词辗转矣。只求老爷天恩,暂且案候,他少不得要来投死。” 甘福领命而去,到了县前住下。候次日早堂,跟随着投文牌一齐进去,跪在丹墀之内。遂有衙役下来,将各种词状文书,俱收了上去。一面收完,一面就发放叫出去看挂牌。众人听了,遂一阵拥了出去,独甘福手捧金钗尚跪着不去。知县因问:“你是什么人,手中何物。为问不去?”甘福禀道:“小的乃田氏报呈人甘福,出首金钗,求老爷立案贮库。”知县叫人接上金钗来,又叫人捡出他的首呈来一看,看了内中情节便大怒道:“这刁直乃嫡亲表侄,怎敢设计欺骗姨母,就该差人去拿他来究治。怎么但要立案?”甘福因叩头禀道:“冢主母说,这刁直虽蓄奸谋,尚未发露,此时对理,他定改口。故但求老爷天恩,将金钗贮库立案,候他图赖之时,老爷治罪,他自不能辩矣。”知县听了点头道;“是。”遂批准贮库立案。批完,又将呈子细看,问道:“这呈子上蝇头小楷,写得十分精工,不像是衙门人代书,却是何人写的?”甘福禀道:“因这刁直与衙门中人情熟,若央人代书,恐有人通知,又别生奸。故家主母就命幼女梦娘,直写真情,叩呈老爷。”知县又问:“这幼女多大年纪了?”甘福禀道:“才一十六岁。”知县又问:“这幼女想亦在家读书?”甘福禀道:“这梦娘与小主人甘颐,兄妹终年读书,朝夕做诗。这刁直是表兄弟,知其才美,故屡屡要娶。这梦娘道他一字不通,死不应承,故刁直乘小主人久出外游学,设此奸谋,希图诈赖。家主母事急无门,只得首到老爷台下,求老爷做主。”知县又问:“你小主人可就是施宗师的案首?”甘福道:“正是。”知县问了,胸中了然,因发放道:“呈子本县巳准立案了,你去罢。倘他别端谋害,可速来禀我。”甘福叩头谢了出来回家,细细报知田氏。田氏方大喜,与梦娘说道:“我儿亏你这一算,方不怕他后来胡说。”大家安心不提。 却说刁直自送了金钗与田氏,哄得田氏拿钗入房.他便走了出来,悄悄寻着横黛村里中的都图保长,说道:“今日我学生定下了甘秀才的妹子续弦。因是旧亲,又是爰亲做亲,故这些虚套仪文都省了,单用金钗凤一对为聘,其余俱是折礼,故不曾请得众位吃杯喜酒。聊奉折席一两,屈列位自沽一壶见意罢。”众里保道:“甘家这位小娘,我这横黛村中,无一人不称赞她的才美。闻说她不肯轻易嫁人,定要才貌敌得她过的,方才肯嫁。不期今日却被刁官人定了,恭喜恭喜!厚意本不当领,但是这样大喜,若不红红脸,便没兴头,只得要拜领了,多谢多谢!” 刁直见众人受了,自然要张扬开去,满心欢喜。忙忙还家,也打账要请亲眷邻舍,传出名去,明日好赖账。又恐怕田氏要赶来还他金钗,故躲了数日不敢见面。直过了七八日,全不见动静。又央人暗暗到洗墨溪上来打听,又见甘家静悄悄的住着,并不见有甚说话,遂放大了胆,竟下帖子请亲眷邻舍吃喜酒,以为已聘定了甘秀才的妹子续弦。众亲来问道:“是几时行聘的,竟不知道,失贺为罪。”刁直道:“是某月某日,因是旧亲,今又是爰亲做亲,故略去仪文虚套,一概都是干折,只用一对金凤宝钗为聘。”众亲戚听了,俱信以为真,欢欢喜喜,吃得尽醉而去。正是: 暗算只夸奸计巧,横行尽倚势头高。 谁知弄到遭殃地,都是区区惹火烧。 刁直见诸事俱妥,甚是满意,忽想起尚少两个媒人,明日怎生去娶,只管低头暗想。只因这一想,有分教:得辱为求荣,弄巧反成拙。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刁天胡赖婚姻自告自 王知县审官司单打单 词曰: 打点强媒胡厮赖,聘时况有金钗。婚姻拿稳要和谐。谁知小呈首,转是大安排。 贤宰神明天日在,岂容活把人埋。一声霹雳半空来。直从枝叶里,实吐出根荄。——右调《临江仙》 话说刁直,要将金钗图赖甘梦娘的亲事,忽想起不曾央得两个硬媒人,明日怎生去娶,因想起两个好兄弟来,一个叫做屈仁,一个叫做骆寿。暗想除非他二人,方可为我出得一臂之力。因备了一席酒肴,叫家人去请他二人来。 原来这二人,乃里中恶少,虽有胆气一味狂横,却毫不知窍脉。因时常贪刁直些钱财用用,故结为兄弟,竟做了刁直的羽翼。这日见刁直请他,遂约了同来,问道:“哥哥呼唤,不知有何事见教?”刁直道:“话是有两句,要与二位贤弟商议。且吃三杯再讲。” 须臾酒至,大家吃了半晌。屈仁又说道:“哥哥有甚话,不说明了,叫兄弟们吃得不快活。”刁直道:“不是别事,你做哥的断弦久了,再没个凑巧人儿中的我意。今见我甘姨娘家有个表妹,十分生得美丽。我屡屡去求,她只是不肯。一向碍着我表弟甘秀才在家,不便下手。今幸他出外去游学,家中止有姨娘与表妹在家。我前日用下一条巧计,拿了一对金凤钗儿,只说送与表妹插戴,甘姨娘抵死不受。我哄地拿进去看看,我便走了出来。又叫破地方,说是定亲,又送地方一两银子,请他们吃喜酒。地方都欢欢喜喜,认以为真。昨日我回来,又明公正气下请帖,请众亲眷邻舍来吃定亲喜酒。众亲戚吃了去,又都欢欢喜喜,信以为真。我过几日,竟择个吉日去娶亲。她要推辞,我就告她到县里。现有金凤钗在她家为证,又有地方亲邻,都是知道的证见,不怕她不承认。但忽想来,少了两个媒人。岂有定亲没有媒人之理?故请二位贤弟来,不知可肯为做哥的助助兴,做两个硬保山么?”二人听了,大笑将起来道:“我只道哥哥有甚赴汤蹈火的危险之事,用着两兄弟去出力,却原来是哥哥恭喜之事,挈带两小弟受花红吃喜酒,有甚么不快活,还要哥哥来央烦。”刁直道:“花红固然受,酒固然吃,倘甘家一时图赖起来到了官,却要烦二位贤弟为做哥的假事认做真事方妙。”屈仁道:“做媒人又不消领的敕印,今日哥哥既请我们,就是真了。哪些儿看出我们是假来?”骆寿道:“便到官也不妨。难道金凤钗儿是没有的?她若是不肯许嫁,为何受此聘礼?她若说是强放下的,强放不过一时,过后为何不寻找原媒送还?竟安安静静不做一声。莫说他甘秀才不在家,止两个寡母弱女,就是甘秀才来家,我们也讲的他过。”刁直听了满心欢喜道:“得二位如此出力,感激不尽。候做亲这日,每位折花红十两,断不敢少。”二人齐声道:“义气兄弟,哥哥怎么说起银子来?”刁直道:“这不是银子,是花红。”大家说得投机,放量而饮,直饮得泥坍壁倒,方才散去。正是: 奸狡性同奸狡合,小人机与小人投。 若非恶毒朋相助,安得倾亡祸到头。 刁直因得屈仁、骆寿二人肯做硬媒,胆一发大了。欲要竟告她赖婚,却无赖婚之迹。须先去娶一番,待她不肯上轿,然后告她赖婚,方有指实。算计定了,竟择一吉日,叫了鼓手乐人,灯笼火把喜轿,央屈仁、骆寿簪花披红,吃得醉醺醺去娶。 早有人报到甘家。田氏与梦娘商量,梦娘道:“可分付将大门紧闭,叫众家人并田上人,都齐立在门前,倘他说要娶亲,可叫甘福回他我家并无人嫁。但不容他进来,却不可倚众生事。”田氏听了,忙出来一一分付,打点端正等待。只等到午后,刁家的娶亲人才到。到了门前,看见立着百十余人,大门紧闭。屈仁、骆寿二媒人,只得上前问道:“今日乃大吉之期,刁宅到府上来娶亲,为何门都闭了,大是奇事。”甘福上前答应道:“我家相公久不在家,家中止有老主母在堂,并无人嫁。列位无缘无故,突然来娶,到不是奇事?”屈仁、骆寿道:“你家既无人嫁,就不该受刁家金钗凤之聘了。”甘福道:“金钗凤在哪里?谁人交与谁人?二人莫非做梦?”屈仁道:“是我两个媒人亲手交与你老主母的,怎生赖得。”甘福道:“你认得我老主母是怎生模样,是长是矮,是肥是瘦,还是前堂交的,还是后堂交的,还是袖里拿来的,还是盒子盛来的,还是单单钗子,还是别有礼物?你二位既做媒人,还是谁来请你,还是议过几番?那日送钗子来,还是留你吃酒,还是留你吃饭?却是哪个陪你,也须说个明白。这样无藉的光棍,可惜我相公不在家,若在家时,送到县里,打一遭板子,还要枷号哩。”屈仁与骆寿听了,气得暴跳如雷道:“我二人是刁相公家明公正气请来做媒的,怎是光棍?某月某日明明交付金钗到你家,说是刁家行聘,怎今日竟赖做没有?你莫指望你家那不识字的秀才希图悔赖,县里王太爷好不厉害。你今日在此乡僻山中,让你们恃蛮作野,只怕明日到了县堂上,那时再求我两个媒人替你周全,就费力了。”众家人听了一齐嚷起来道:“县堂上是少不得要到的,你且回去,将屁股添些铁铸铸来,到明日不知是哪个求哪个哩?今日且不打你,饶你去,少不得你的死在后头。” 屈、骆二人要动粗,料想打甘家不过,只得假发话收兵说道:“你们这些妨家长的大叔们,莫要但使蛮势,我们强龙不压地头蛇,今日只得且回去。莫要灯笼火把、笙箫鼓乐来迎着不肯嫁,明日青衣小轿抬了,送上大门就没趣了。”遂喝令乐人、轿子道:“回去回去,明日再请你们来,便要加倍了。”又走到横黛村对众里保说道:“刁相公拜上列位,甘家已经受聘是列位所知,今日特特来娶,却悔赖不肯上轿。明日刁相公有词到县间,只怕还要借重列位说句公道话儿。”众里保道:“虚则虚,实则实,我们自然要从公说话。” 二人别了,回到刁家,遂将甘家紧紧闭门,摆列了百十余人在门前防守之事,并所说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刁直道:“今日甘家自然如此。但明日县里告她,须要写一张有关系的好状子,使官府看了触怒动情方妙。”屈仁又荐了一个惯写状子的,替他写了一张状子道: 告状人刁直,年甲在册,告为已经受聘临娶昧心肆恶悔赖婚姻事。 某于本年某月某日,曾央媒屈仁、骆寿,将金凤宝钗一对,聘到横黛村甘门田氏幼女甘梦为妻。钗 已亲受,并无异说,里图皆知。今择吉某日,遣鼓乐灯轿亲迎,不意田氏倚恃村蛮,喝令田丁数百人, 将迎娶媒妁役人,尽皆打伤,希图悔赖。 泣思婚姻大礼全凭媒聘,今媒聘有征有据,乃敢倚恃山蛮行凶,昧心悔赖,无法无天。伏乞天恩 审明媒聘,赐断完姻,万代阴功。激切上告。原告刁直。被告田氏、甘梦。干证、原媒屈仁、骆寿。 刁直看了道好,遂叫人去写了。 到次日随放告牌,投将入去。衙役一例收了,送到知县面前。知县逐张捡看,忽看到这张状子,不觉大笑起来道:“这奸奴,不出所料,果然来告。”遂拔了一根签,上用朱笔标着:速唤原媒屈仁、骆寿来问。 差人得了签,走出县来,就竟跑到了刁家来要人。不期屈仁、骆寿,正在县前打听准与不准,见差人出来拿人,遂围上前去看看。见正是自家的名字,心下也着一惊。又看见上标的不是拿是唤,不是审是问,心便了一大半。因想道:“就到刁家少不得是要来的,恐官府退了堂又要拖长,到不如跟他进去见一见。准了发出牌来,何等神速。”因上前扯住差人道:“老牌不消去走远路了,我屈仁、骆寿二人正在此伺候。本该先沽一壶,恐怕官府等久不耐烦,敢烦老牌带我二人进去,见过了再出来慢慢去多用两杯罢。”差人见有了人,遂不敢迟延,竟带了进来,当堂禀道:“屈仁、骆寿唤到销签。” 知县销了签,因问道:“你二人可正是屈仁、骆寿么?”二人道:“小人正是。”知县又问道:“与刁直到甘家去做媒的是你二人么?”二人道:“正是小的。”知县道:“既是你二人——”因分付左右快取过头号的夹棍来。众皂隶只应得一声,早取了两副头号的短夹棍,响一声丢在面前。 二人突然看见,连魂都吓走了。又见知县分付叫夹起来,着了急,只得拼性命喊叫道:“青天老爷,小的又不是强盗人命,无过是做媒,老爷为何动怒,用起夹棍来?”知县道:“本县在此做官,也要图个廉能之名。这件事我已明明知道在此,你这两个该死的奴才,怎敢受人贿赂,来做强媒,欺蔽本县!”二人道:“老爷屈死小人。老爷拿小的来,并未曾问小的一句;小的来见老爷,口还未开。老爷如何便断定小人欺蔽?”知县因分付左右且慢夹,因说道:“我老爷也不问你别事,只问你这对金钗,可实实是你为媒,亲手送去的么?” 屈仁与骆寿看见知县这个光景,夹棍只在孤拐上滚,哪里还敢做硬好汉,只得连连叩头道:“青天老爷在上,这刁直请小的二人做媒实是有的。这刁直说他与甘家是两姨表亲,今又爰亲做亲,婚姻已讲定了,聘礼金钗已送去了。但婚姻大礼,没个没媒人之理,要小的二人充个媒人名色。又说你二人既做媒人,须说聘礼是你媒人送去的,方才冠冕。小的以为婚姻吉礼,两相情愿,便虚应承是亲手送去的,不过全两家体面,非有大害,故应承了。不期昨日往甘宅去娶,见两下参商,才知此婚非甘家情愿。金钗有无,小的二人实实不知。不期刁直告甘家,又牵连小的二人在内。小的正要候临审时禀明老爷,不期老爷早大发雷霆,光拿小的来究问。老爷青天之下,小的二人若有半字虚言,便听凭老爷夹死也不敢怨。”知县听了,方大笑道:“这是真情了。既直说,我不难为你。”因叫该房录了口词,叫二人画供。一面又着差人带起,一面又发火签单拿刁直。知县方才退堂。 屈仁与骆寿二人虽未曾受夹,饶了出来,却裹脚袜子都脱去,腿脚都吓软了,走也走不动。只得挣出县门外人家门前坐了半日,方定了神,吐舌说道:“这条性命,今日是拾到的。这王知县怎这般厉害?”又你看我,我看你说道:“若不是你我识风色转口快,此时两只腿已夹断。大造化大造化。”因同了押的差人到刁家来说信。 刁家早捉拿的差人四五个,已坐满堂中。刁直躲得影儿也不见,止央了两个邻居在那里招架,收拾酒饭,款待差人。见屈仁、骆寿与押的差人也到了,就邀在一处同吃酒饭。酒饭吃完,又送了几两差钱,约定明日午堂去见,众差人方才去了。刁直方始出来,细问屈、骆二人详细,二人又细细说了一遍。刁直听完竟吓痴了,因说道;“状子才进去,准还未准,怎便先拿媒人去夹。今又单拿原告不拿被告,怎么又说此事已明明知道。由此看来,此事到被她先弄了手脚了。”屈仁道:“不但弄了手脚,这手脚且弄得十分停当。牙爪排满,只等你略略动身,便送入他口中;陷阱铺满,只等你略略动脚,便跌入他坑里。我二人若是略硬一硬,此时已见不得哥哥尊面了。”刁直道:“我姨娘一个寡妇,表弟又不在家,这手脚不知是甚人弄的?”骆寿道:“这且慢去想他。但是明日去见,实有几分担干纪,须要早打点一条门路。若空去见,要保全平安无事,只怕不稳。”刁直道:“我已想在肚里了。前日王兵部得了我二百两银子,许我进学,竟撞了一个白太岁,一厘也不肯还,只说后一次包我进学。我如今也不要他包进学,只央他到县里去讨个情面,不怕他不肯。”屈仁道:“这官府甚是厉害,就有了分上,说话也要有窍。若说差了,便未免要受累。”刁直道:“状子上已写定了,只好照着状子去硬撑。”屈仁道:“若照状子硬撑,便是自寻死路了。”刁直道:“若说两样话,先自不合,一发有罪了。”屈仁道:“打官司要看势头风色,今势头风色变了,便须拿转舵来。我们初来告状时,只道官府糊涂,可以图赖得过。如今官府胸中,已有先入之言,看得事体明明白白。若再图赖,愈触他之怒了。”刁直道:“贤弟虽然想得有理,却事到其间无可奈何,终不成好自认是告谎状。”屈仁道:“驾词告状,已成常套,纵然涉虚,其罪尚小。临审不吐真情,官府最恨。官府若问,依小弟主意——”因附着刁直耳朵说道:“只宜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苦苦软求,包管一毫也无事。”刁直听了满心欢喜道:“多承指教,倘能完事,自当厚报。”二人算计停当,遂连夜去央王兵部发书。王兵部书虽发了,也只淡淡几句情面话儿,便完了二百两头一案。管家居间还要索谢。正是: 孽由自作非天降,祸匪他生莫怨人。 不是无端轻出脱,如何富贵得成贫。 刁直自家惹火烧身,又怨不得他人,虽然讨了分上,还愁官府性格搂搜,躲又躲不过。到了次日,只得大着胆子,跟着差人,午堂来见。知县一见,就叫带上来。刁直只得走到滴水檐前跪下。知县又叫跪上来,刁直只得膝行到案前。知县道:“我记得你刁直,曾在本县考过童生,虽文理不通,也还要算做读书一脉。怎丧心无耻,挜送金钗,图赖寡妇幼女的婚姻!”刁直听了连连叩头道:“犯人怎敢轻易图赖婚姻。只因这田氏,是犯人的姨母,两系表亲,时常往来。因觑见表妹的姿容美丽无比,又看见表妹的诗才压倒古人,又因犯人的前妻死了,遂动了一个续弦的痴念。屡屡去求姨母并表妹,只是不许。犯人情急没法,只得取了一对金钗,假说送与表妹,实实要以此为聘。不期姨母与表妹又察知此意,抵死不受。犯人计穷,只得将金钗留下,指望她见钗转念,故昨日发轿去娶。不期这表妹执意不从,将迎娶人拦门斥回。犯人费了许多心力,反讨她一场没趣。情理不甘,故激怒到老爷台下。犯人金钗虽然留下,不过好意求婚,并非图赖。就是昨日去迎娶,亦是以礼求婚,亦并非图赖。就是今日激怒老爷,亦只要求老爷天恩,判断完姻,亦并非图赖。泣思婚姻,乃男女大欲,犯人不过求遂大欲,望老爷垂怜。” 王知县初见开口和缓,是为王兵部书的体面。原打帐他必执定金钗为聘,便好渐渐入他之罪。不期他直诉真情,毫不图赖,到弄得没法,因说道:“你既知婚姻乃男女大欲,你男家虽欲,她女家不欲,只索罢了。为甚的苦苦强求?”刁直道:“犯人也自知不该强求。但思淑女难得,犯人的这表昧,若论她的才情颜色,莫说千中选一,万中选一,只恐遍天下也没有第二个。故犯人心不能死。”知县听了笑道:“胡说!你若单赞她姿容生得俊俏,也还可信。哪有十五六岁的女子,便诗才压倒古人之理?”刁直因又禀道:“犯人不敢强辩,只求青天老爷,差人拘了犯人的表妹甘梦来,当堂一验。若是不美不才,将犯人登时处死,犯人也情愿。倘犯人之言不虚,求老爷天恩,理谕表妹,归于犯人。如表妹必不允从,犯人也割断痴想,安心别娶。” 王知县本意原不要拘闺女到官,因见刁直称赞得甘梦,天上有地下无,便也要思量要见一面。因问差人道:“前日田氏抱呈的那个甘福可在外面伺候?” 原来甘家自赶散了刁家娶亲的众人,准备刁家要告状,故日日叫甘福同几个得力的家人在县前探听,差人都是知道的,故答应道:“现在外面伺候。”知县道:“既在外面,可唤他进来。”甘福唤到面前,知县因说道:“这刁直的图赖婚姻事,我已审明,与你家毫不相干。但只是那刁直,还痴心认定你家幼女甘梦,原肯嫁他。苦为众人阻隔,不能合谐。他心不甘,故百计图谋,致使你家不安。你可唤幼女甘梦来,当堂拒绝他一语,待本县与你立案,他便不敢再生衅端。此本县杜患之心,并不关前词之事。你可唤来,随到随禀,不论早晚。”甘福领命出来,知县方发放刁直道:“且出去伺候。”然后退堂。 刁直一场大利害,看的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今见他平平安安走了出来,都围着他去道喜。说分上的中人 道:“亏王兵部书的力。”屈仁道:“亏我教他说话有窍。”衙门人道:“亏我众弟兄撮补。”未免又要破钞不题。 且说甘福到家,将知县分付的言语,一一报知田氏。田氏听了吃惊道:“莫非刁家有了分上,知县又变了卦?”甘福道:“不是变卦。”田氏道:“你怎知不是变卦?”甘福道:“凡审状,必要两家拘齐,方才对审。大爷昨日单审媒人,今日单审原告,并不问到我家,自是好意。”田氏道:“既是好意,为何又要梦娘去见?”甘福道:“我听见刁官人满口称赞梦娘才美,故官府想着见见。”田氏无奈,只得进房说与梦娘知道——不知是个甚么意儿。梦娘道:“自是一团好意。”田氏说:“你如何得知?”梦娘道:“不差人来拘,就叫抱呈人自唤;又分付随到随见,不论早晚。若非好意,官府拿人哪有许多婉转。母亲但请放心,莫说县尊是好意,就是恶意,孩儿见了,自有回话。”遂一面打点明日进城,来见知县。只因这一见,有分教:才吐一朝,名扬千里。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彤管生花一时惊县座 赤绳系美千里报师恩 词曰: 彩毫有舌,吞吐霏霏玉屑。眉尚山尖,发才云际,早已阳春白雪。 鸾须凤结,天上香,岂许人间偷窃。急填鸟鹊,引入蓝桥,方成双绝。—右调《柳梢青》 话说甘梦娘,闻知王知县要她去见,到次日起来收拾了,头上单一个包头,身上穿一件青衣,抬了一乘小轿,母亲田氏,放心不下,也抬了一乘轿子,同了进城。到得县前,已是晌午,先将轿子歇在旁边。甘福因知县吩咐过随到随见,因走上堂来跪禀道:“昨蒙老爷钧语,唤幼女甘梦,今已唤到禀见。”知县听见说到了,随将堂事停起,闲人赶开。又叫原差,可带刁直在堂下伺侯。然后吩咐甘福,唤甘梦进来,甘福忙将甘梦的这乘轿子,撮到县门前,方叫梦娘下了,走将进去。王知县在公座上远远望去,早看见梦娘袅袅婷婷走上丹墀来,形影已翩翩然有仙子凌风之致。及走到当前,从从容容跪下。再定睛细看时,果然不妆不束,窄袖青衣,却满面容光飞舞,实实与众不同。因和颜说道:“前日刁直挜送金钗,诳告你悔赖婚姻,本县已审明与你无干。但他慕你才貌,百般称扬,况他家计也还富足,年才及壮,不知你为何执意不肯嫁他?”甘梦道:“非是犯女不肯嫁他,但思妇之从夫,终身仰望。妇若无才,已非淑女,何况须眉丈夫!若空戴儒冠,而一丁不识,岂非禽兽,岂非草木?犯女虽属裙钗,职在中馈,尚慕古人名嫒贤淑,日将彤管,从事诗书,安肯画河洲之眉、撩琴瑟之鬓,而终身与不衣冠之禽兽,无香臭之草木为偶哉?”王知县听了,不禁笑将起来道:“你一个小小弱女,焉知刁直就一窍不通,你既不嫁刁直,却思量要嫁何等之人?”甘梦道:“犯女村野生身,怎取妄思贵介。也不计贫富,也不论贵贱,也不问好丑,只要求老爷赐一题目,叫他与犯女对做。若是他有才,做的好似犯女,犯女即抱衾禂相从,亦所甘心。倘执笔攒眉,成章欲呕,虽拥王侯之贵,以势相加,有死而已,决难从命。老爷高义薄天,鸿恩盖世,实不异犯女之父母,故吐露孩赤,以求垂怜,语近戆激,求父母老爷开恩勿罪。”此时刁直跪在阶下,王知县因看看刁直笑说道:“你听得么,你也考过童生,你又十分爱慕于她,待本县出一题目,与你二人做着。或者许姻缘有分,造化到了,天助你做首好诗,也不见得。”知县一面说,一面就吩咐书吏,取了两张纸两副笔砚给与二人,又自用两条纸,写了一样两个题目发与二人。甘梦展开一看,却是《咏驴》,心下想道:“咏驴二字,虽喻讥刁直,然知县亦以为花月之题,我们做惯,故特以此俗题相难,不知我再俗些也不怕。”因就在地上铺开素纸,磨起墨来,也不起草,竞信手半行半草,写了两首五言律诗。写完,双手捧了送与知县,知县见了,反吃一惊道:“怎倒做成了!”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咏驴 其一 赋体庞然大,居才只此蹄。 长鸣悲急策,稳步喜香泥。 蹇节王臣并,微劳犬马齐。 漫夸千里志,百里且东西。 其二 于今称贱物,借古立名高。 负梦过邯郸,驮诗上灞桥。 倒骑思往事,笑堕忆前朝。 独愧无他技,长为子厚嘲。 王知县看了又看,不胜惊喜道:“如此俗题,做得风流香艳,又古又雅又敏捷,真才女也。若非今日领教,几乎失敬,快请起来。”甘梦道:“父母老爷公堂之上,庶民弱女,自宜匐伏,安敢失礼,以损观瞻。”知县道:“你又无罪,此番考较,原属事外。快快请起,重斯文也,于礼无碍。” 甘梦因叩一首,便走起来,立在半边。王知县又问道:“你学诗,谁为师训,这等高妙?”甘梦道:“山僻村女,何处执经问字?惟与家兄甘颐,朝夕吟咏耳。”王知县听了点头道:“正是正是。汝才如此,则前日甘生员,为施宗师冠军入学不虚矣。”沉吟半响,因又问道:“本县还有两个限韵的题目,一向无人下笔。我意欲试你一试,你能再构妙思否?”甘梦道:“犯女才虽谫劣,然父母老爷有命,安敢辞诿,伏乞命题。” 王知县见甘梦不辞,因叫书吏取一张小几,放在堂下,将笔砚移在上面。又命取一张纸,自写了两个题目,并写了限韵,付与甘梦道:“你能再成二诗,便真要算是才女了。” 甘梦接了一看,见第一题是“夜月眠迟”,限屋、足、鹿、独、宿五韵。第二题是“春妆待晓”,限溪、西、鸡、齐,啼五韵。心下暗笑道:“此等题有甚难处,将来难人!”越要卖才,提起笔来,也不起草,竟如做现成的一般。没一钟茶时,早又做成两首七信律诗,双手捧了送与知县。知县接了,不知是曾做不曾做,转不便开口。及展开一看,不期早已做得端端正正,因欣然而看。只见上写着: 赋得夜月眠迟韵限屋足鹿独宿 楼高光满成银屋,十二朱栏看不足。 尽道瑶天宫化蟾,岂知玉兔星躔鹿。 轮悬云际弄清虚,影转花梢破幽独。 酒醒诗成欲四更,尚倚西檐不忍宿。 赋得春妆待晓韵限溪西鸡齐啼 发满肩如花满溪,兰膏香腻镜台西。 额思桃风频看蜡,髫想盘云悄听鸡。 曙色未分钗玉乱,山痕先染黛螺齐。 高衾锦帐莫思睡,帘外已将娇鸟啼。 王知县看完,不胜喜悦,因对甘梦说道:“观汝之才,大有三百之遗风,不愧七步之敏捷,李易安、谢道韫不足数也!自是金马好逑、玉堂佳偶,安肯落于村夫之手?敬服敬服。”因叫刁直问道:“你做的诗怎么了?” 刁直跪在旁边,看见这些光景,拿着一张白纸,半字也说不出,只是连连叩头。王知县笑一笑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奴才!你一个蛤蟆怎妄想天鹅?”因叫库吏取出前日贮库的金钗来,又说道:“田氏前已首到本县,说你行贿他儿子,与宗师求情,又假此赖婚。据二事看来,有此赃物.本该问你一个徒罪才好。但念你临审自吐真情,不曾图赖,尚有可原。又有王老爷的书来,再三讨情,故赃物入官,饶你的罪名,但痛责你二十个板子警戒将来。”因拔出四根签来丢在地下,叫拿下去打。 众皂隶听见,忙吆喝一声,竟涌上前来动手。刁直吓得面如土色,只乱叫“老爷饶命。”甘梦看见,忙走到案前跪禀道:“刁直虽然有罪,然实系犯女姨母之子。父母老爷若为犯女责罚他,便恐亲情成仇。敢求天恩饶恕。”王知县听了,方分付饶了。又戒斥道:“以后再敢放肆,本县拿来,活活打死。赶出去罢。”刁直得了性命,往外飞跑。正是: 初时肆恶要伤人,及祸临头想脱身。 何不平心安本分,无荣无辱做淳民。 刁直赶了出来,王知县又对甘梦说道:“本县耳目不聪察,竟不知县治之内,有甘姑如此之才美。若非今日,几乎埋没。但思巴县,僻在一隅,人才有限,恐无甘姑之配。本县敝座师有位公子,其貌有如卫玠,其才不减青莲,青年又正与甘姑相当。他立志定要娶一才妇,故合郡宦家求婚,他俱不允。容本县写书差人去与二人作伐,方不负上天生才之心。”甘梦致谢道:“蒙老爷格外垂怜,不独父母,又实天地矣。但愿才真,他非所冀。”知县道:“若非真才,本县也不作此远想了。”因命厍吏,取了一匹红,即以金钗作花,与甘梦簪披了。又命一乘大轿,又命用八面彩旗,叫八个乐人,吹打着迎送了回去,也见得本县有如此才美女子。 甘梦拜谢了,走出县门,上了大轿,早有彩旗前列,鼓乐吹打着引路。甘福忙将田氏的轿子也抬了上来同走。一霎时轰传本县:横黛村出了一个才女,都争赶了来看,拥的人夹杂不开。正是: 等闲富贵不须惊,毕竟真才始有名。 试看裙钗一村女,题诗增却许多荣。 甘梦迎送到家,赏了役人散去,方细细与母亲说知做诗之事,并要与他座师公子为媒之事。田氏听了,满心欢喜道:“你日日做这两句诗词,针线不拈,我还怪你。谁知今日,却亏了这两首诗,打动了官府,将一场大辱变做了一番大荣。但是我又有一虑。”甘梦道:“母亲虑着何事?”田氏道:“我与你僻居于此,你的才美尚无人知道,止有表兄知道,便弄出这场事来。今经此一番,各处轰传,定有势焰来缠。你又不轻易许人,只怕正要多事哩。”甘梦道:“就是多事,却也不碍。”母女正踌躇此事,不期到了次日,县里早发了一张告示来张挂。上写着: 巴县正堂王荫为禁约事。 照得本县横黛村洗墨溪,甘生员有妹才女甘梦,与母田氏寡居于家,不许豪强倚势勒娶,特此禁止。 倘犯此禁,定行拿究,即有良人君子,以礼聘求,亦须具呈禀明,本县查访定夺。若私相媒说,即系犯 禁。特示。 田氏得了这张告示,挂在门前,方才放心不题。且说这王知县,名字叫做王荫,乃辛祭酒做部属入帘时房里中的。王荫的卷子,大座师已不取,亏辛祭酒再三力荐,方才中了。故师生极称为得意。一向知辛老师的儿子辛发是个才子,女儿辛古钗是个才女。女儿要求个才婿,儿子要求个才妇。虽然知道,却无处可求,只得放开了。今忽见甘梦奇才,不觉打动他的心事,欲借此以报师恩。遂将甘梦做的四首诗,并亲笔原稿,又将刁直 图赖婚姻之事,并甘梦面质之言,俱细细写了一书。书末又写:“此女实天下所无,古今所少。门生已极力为解愠世兄主盟,料无不可。但恨其兄甘颐,游学在外,未有成言。今秋闱试定能报命。且此女亟称其兄才美更胜,门生未见,不敢妄言。倘见后果如所言,再为荆燕世妹完姻,便是两地奇缘,千秋佳话矣。先此报名,乞师台赐教,以为行止。外具不腆,聊以侑函。”书写完,并诗封了,遣一个的当差人,叫他赍送至扬州府辛祭酒老爷衙中投递,要讨回书。 差人领了县主之命,焉敢迟留,忙忙起身。走了两月方到扬州,访问着了辛衙,因将书札投入。是日辛祭酒正在后厅闲坐,接了来书,拆开细看。看见王知县称赞的甘梦,恰正是儿子要求甘颐的妹子,满心欢喜道:“原来两下不约同称,却是一人。由此看来,这甘梦才美果真无疑矣。”又见书末赞及甘颐,要为荆燕完姻,正合己意。甚是感念道:“这个门生,在老师面上,可真谓用情矣。”因叫人请了小姐与相公来。不多时,二人都到了。辛祭酒因笑说道:“前日发儿要求甘颐妹子,我还恐是虚名。不期门生王荫,在蜀中做知县,见了此女才美,惊以为奇,不惮偌远,特特差人来报知于我,叫我去求亲。我只道又是一个,谁知看了名姓,恰恰正是甘颐的妹子,你道奇也不奇。”荆燕小姐道:“王知县何以知此女才美?”辛祭酒因将甘梦当县堂亲笔做的四首诗,递与她姐弟道:“你二人只看此四诗,便知此女之才。”辛小姐与辛解愠交换看完,辛小姐先叹羡说道:“孩儿常自夸诗才,不让于人。谁知蜀中僻地有此才女,恰又有王知县作伐,真吾弟之福也。父亲不必再思,竟一意行聘为上。”辛解愠看了,直喜得满身奇痒,抓耳揉腮。 辛祭酒又说道:“不独此也,即节末甘颐之言亦非浪笔。”辛小姐道:“是则是矣,只求少缓。”辛祭酒听了道:“我自有主意。”因叫人留来差住下候回书,一面又叫辛解愠写字约了甘不朵来小叙。辛解愠忙写字去约他不题。 且说甘颐虽然日有朋友诗酒往来,却不是他的心事,要去了又割舍不得,仍住着又无滋味。朝夕只对着黎青咨嗟叹息。 这日正打帐题诗寄怀,忽见辛解愠有字来约他去闲叙,因问黎青道:“此何意也?”黎青道:“数日不面,今无故来招,定是又生枝节,大都好意居多。”甘颐听了欣然道:“若生好枝节,回来请你谢你。”黎青笑道:“不许说谎。”大家笑笑。 甘颐与辛解愠是熟朋友,不论早晚,遂一径走来,辛解愠接着。此时已过了年,红药社已不开,遂邀甘颐到金带楼上去坐。甘颐坐下,吃过茶,因问道:“连日未曾领教,今蒙见招,定有所谕。”辛解愠道:“也无别事,偶因老父有个敝门人,寄了两首诗来,不知佳否,要借重仁兄一看。”正说不完,辛祭酒也走上楼来。相见过,甘颐就问道:“令郎长兄方才说有贵门人寄甚诗章来,闻知甚佳,不知可敢求老先生赐晚生一观。”辛祭酒道:“诗有两首,未知如何,正要请教。且少饮一巡,开开眉捷。” 左右送上酒来,三人促席小酌。辛祭酒因问道:“咏物诗与赋体诗,自是甘兄所长了。”甘颐道:“晚生鄙才,一例凃抹,实不知孰短孰长。至于咏物赋体,不瞒老先生说,一任粗俗,构思文雅;纵然奇险,落笔恬夷,惟舍妹略有可观,晚生实不及也。”辛祭酒道:“诗一也,令妹为何独擅于此?”甘颐道:“舍妹弱女,无所应酬,凡有题,非咏物即赋古耳,故拈弄尤惯。”辛祭酒连连点头道:“甘兄之论是也。”因袖中取出四首另抄过的稿儿,递与甘颐道:“甘兄请看此四诗做得何如?” 甘颐看完,不禁大惊大讶起来,只是睁着眼看,再不开口。辛祭酒因笑问道:“甘兄为何惊讶,莫非此诗做得不佳?”甘颐道;“诗好不必言。但细看其笔墨来去,口角吞吐,引俚入古,化腐为奇,确似舍妹的手笔。只是飞无翼,递无邮,如何得能到此,真奇事也。若舍吾妹,再除去老先生闺秀,恐天下再无此拈花摆柳、脱兔犹龙之笔。乞老先生教之,破我疑城。”辛祭酒因大笑道:“此是抄稿。甘兄既看不出,还有个原稿在此,甘兄或者认得。”随取出两张原稿,并付与甘颐。甘颐看了,又大惊道:“果是舍妹亲笔。但此二纸,乃公门招详所用,非题诗笺简,又缘何到此?事有可虞,莫非家下遭甚雀角之变?”辛祭酒道:“甘兄不必多疑,看此便知。”因将王知县的书字,尽付与甘颐细看。 甘颐一一看明,方感叹道:“原来有许多缘故,若非王父母廉明仁爱,则老母与舍妹俱受大害矣。且不独保安,又为舍妹牵千里外之红线,且又不独垂怜舍妹,又为晚生暗逗三生之一笑。虽天地之生育,父母之造就,不过如此。此恩此德,何以为报?”辛祭酒道:“为民父母,而肯留心人才政事如此,实亦难得。令妹之事,前日奉求,已蒙慨允,即当纳釆。因道路迢遥,无一相知去为月老,故犹豫至今。不意天缘辐辏,敝门人无因无缘,忽千里外现身月老,真奇事也。今特遣来差到此,要学生纳聘,以待甘兄之归,实不知学生早已叨甘兄之爱矣。当此天意人情两相和合之时,若不早结丝萝,是自误也。我学生意欲择一吉日,敬归玉镜于甘兄,不识甘兄以为何如?”甘颐道:“此初意也。初时两无凭据,故欲草草借江皋一缕可系双足,今既有王父母一番举动,朱陈秦晋,已昭然耳目。老先生公卿币帛,阀阅筐箱,何不容晚生遄归,拜受于家,以为宗族闾里之荣。若仍前议,似非宜矣。敢求老先生裁酌。”辛祭酒道:“甘兄所论,最为有理。但只恐甘兄尚有事留此,焉敢为小儿之姻,匆匆促其反驾。”甘颐道:“晚生留此,不过痴肠痴想,妄思秣马秣驹。今留此,眼看金屋,既不敢开孤寒之口;心醉玉人,又难消反侧之思。故日居月诸,久沦于此,实非有他图也。然而此情此苦,惟有天知,故无门可告。今不意王父母仁慈恺悌,转因舍妹怜及晚生,则是晚生一线之机缘,实在王父母。故急欲归诉恳歇,以求重念。况且秋闱在迩,又恐老母倚闾,亦不敢再留。归心已动,故老先生下聘盛仪,敢言归受。” 辛祭酒见甘颐年少多才,久必中金屏之选,只因女儿再三叮嘱,故缩口不开,然而心中惟恐有失。今见甘颐隐约说及此事,又细述苦情,便忍不住说道:“甘兄所思之事,我学生久已有心,但机尚未动,时尚未至,事尚未可,故忍而不言。甘兄归去,幸努力功名,此姻自在,我学生断不食言。”甘颐听了,不胜之喜,因离席向辛祭酒大拜了四拜道:“感蒙不弃,肺腑谨铭,誓当取舍青紫,断不敢有辱门楣。倘辜台望,从此再不敢复傍门墙,早晚即当行矣。” 辛祭酒见了,也自欢喜,因答礼,复邀入席道:“才之遇才,甚是繁难,既遇安敢复失。小儿之姻,已蒙惠诺;甘兄之愿,学生断偿。异日才美双双,可谓两交婚矣。”甘颐道:“愚兄妹终身,已决于老先生一言之下矣,更有何说!”二人说得投机,放量欢饮,只饮得酣然而别。 别过,辛祭酒写书细述其事,回复王知县。就说甘颐即归,求他行聘。又添上些礼物答他,打发来差回去不题。 却说甘颐见辛祭酒自露口风,喜得如狂,竟眉欢眼笑来见黎青道:“卿料事果有三分,快取酒来谢你。”黎青见他欢喜,因问其详。甘颐遂将妹子做诗的事,并王知县作情的事,并王知县书末带及为他求辛小姐并自婚姻的事,又并辛祭酒面许之事,俱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道:“果是又生枝节!果这枝节生得甚好,一一皆为卿料着,卿真慧心人也。但虑此后之事,不知竟是如此,还有变更。”黎青道:“以妾料来,意中之事,亦已定矣。倘有变更,恐在意外。”只因这一料,有分教:优装才子,婢学夫人。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暴将军张阃外杀风浪 辛小姐饰泥中弄强横 词曰: 党家太尉,只燥自家脾胃。麟想牛群,鸾思鸦配,要辱娇花异卉。 俏心不畏,搅清浊乱其泾渭。巧饰青衣,胡天胡帝,骗他欣慰。—右调《柳梢青》 话说甘颐与黎青,谈论婚姻的后事,见黎青说意中已定,只恐变生意外,因惊问道:“辛老意中已定,则变自谁生?”黎青道:“郎何不察也。郎君此归,今秋乡试,明岁春闱,急急忙忙也须一年二载。以辛小姐才美之名,谁不垂涎而想慕。若衣冠子弟,尚或守礼,而不敢妄为;倘遇横暴之徒,强梁之辈,或恃椒房戚畹,或倚铁券丹书,凭戚纳聘,借势强求,亦事之或有而不可保者也。辛公儒臣,虽然有力,哪里峻拒得许多。辛小姐弱女,纵使多才,也要摆脱个不了。故妾私以为忧。实皆未然之事,郎君但放心前去,只愿早折桂枝,速速过此,或别有商量,亦未可知。”甘颐笑道:“芳卿所虑最是。但前程如漆,无可奈何,只得听之。”因不敢久留,竟收拾回蜀。黎青不舍,又苦留恋了数日,方才放行。正是: 诗酒情怀花柳地,迷痴魂梦温柔乡。 终日相亲犹恨晚,一声去也断人肠。 甘颐别了黎青,仍带王芸归去,且按下不题。果是意外多变,忽有个威武侯姓暴名雷,是个大将出身,因屡立战功,遂封了列侯。为人酷好酒色,后房姬妾甚多,生了八个儿子。第六个儿子叫做暴文,是他一个嬖姬所生,十分宠爱。诸子皆习弓马,独暴文略识得几个字儿,便合府俱称六公子好文。这暴雷一字不识,见暴文写得出字,便信以为真,道他能文。 这暴文见人称他好文,他便居之不疑,竟自认做个文人,眼里便看那些俗人不上,遂在父亲面前夸张,定要聚个诗礼人家的有才女子为妻。父亲说他有志,越发欢喜。有媒说张尚书的女儿,他嫌不美。有媒说李阁老的女儿,他笑无才。因房中有丫环使女应用,却年至二十,尚未娶正妻。 这年边上作乱,朝廷差他父亲暴雷领兵征剿,他送父亲到扬州,忽听得人传说辛祭酒女儿的才美之名,便不胜欣慕,因与父亲说知,定要聘她为妻。暴雷听了道:“辛祭酒是个管监生的儒学官儿,不甚显要。与他做亲家,没甚光辉。既是他女儿颜色美,有才学,便娶了她也罢。但他南人最会弄虚头,装假套,比不得北人老实。也须细细访问,必得当面见见方好,不要被他耍了。”暴文道:“孩儿差人各处访问,都众口一词,称她才色兼全。故求父亲娶与孩儿,以完终身大事。”暴雷道:“既如此,待我唤知府来,叫他去说。” 不多时,知府唤到。暴雷因说道:“闻你扬州属下,辛祭酒有个女儿,生得又美又才。你在此做官,定然知道,果是真么?”知府道:“知府日亲民政,虽未尝细访,然闻称其才美者甚多,想亦不虚。”暴雷道:“若是才美果然不虚,本府第六公子,好文不好武,苦求才美佳人,故今年二十,尚未授室,与她正是一对。若论门楣,甚不相宜,我如今也不论了。你可与辛祭酒说声,叫他速速打点。本府军机紧急,不能久待,早晚就要娶了。”知府因又禀道:“元帅大人钧令,知府安敢不遵。但闻这辛祭酒,是个迂腐儒官,不通世务。他这女儿,扬州乡绅无不求娶,她俱不允。”暴雷笑道:“她俱不允,却思量要嫁甚人?”知府道:“她说绝不论人,只要男子有才,当面考得她过,她便甘心相从。若是男子无才,被她考倒,宁誓死不嫁。”暴雷道:“这个容易,我这第六公子从小好文,知书识字,人人皆知。你且去说成了,择一个日子,叫他夫妻二人同在一处,对考一考便见真假。此不独辛祭酒叫女儿考我的儿子,我也要叫儿子去考一考他的女儿。使他二人当面见过考过,后来没得抱怨。”知府不敢再言,只得领命而出,忙忙来拜辛祭酒。 辛祭酒初时不见,后闻说是为暴元帅求亲之事,只得出来相见。见过,知府就将暴雷求亲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辛祭酒道:“小女婚姻,借考选才,此议久矣。非今日特为暴元帅而言,此亦老公祖所知。暴元帅既不择门楣,而采及葑菲,乃治生之荣幸。可请其令公子过舍,与小女各展所学,以作丝萝之合。倘才美针投,彼此悦慕,请谐秦晋可也。若肥瘦相憎,短长各别,无论治生不能相强,即暴元帅恐亦不能势逼也。”知府道:“令爱才美,合郡共称,不待言矣。但闻暴元帅这第六公子,亦实系多才,还求老先生刮目。”辛祭酒道:“若果有才,更所望也。”知府无奈,只得又将辛祭酒之言,来回复暴雷。 暴雷听了笑道:“他说我不能势逼,我偏要势逼个与他看看。我也不逼他女儿,我只上一疏,荐他有才,要他到我军中做参军,不怕他不死在我手里。这话如今且不必提起,他既要考我这第六公子,又不是无才之人,只怕也还考得他过。”因对知府说道:“你可去说,明日我就着公子去考,且考过看是如何,再作道理。” 知府只得打一恭应诺了,又来见辛祭酒说知前言,并明日就考之事。辛祭酒只得应承,送知府去了。因退到后厅,叫了儿子、女儿来商量道:“忽然生出这件事来,却如何区处?他约了明日来考,他一个武弁纨袴,知道些甚么?自然要出丑。他儿子出了丑,不自抱惭,毕竟要嫁祸于我。他已对府尊说,明日只消上一疏,荐我到他军前做参军,便足陷我。我想他此言到不是唬吓,说得出竟做得出。我若到事后与他辩就迟了。莫若先暗暗参他一本,说他在扬州狂横,妄为不法之事。纵不能胜他,他后荐我,便是仇口了,便容易解免。你们道何如?”辛解愠道:“父亲文官,他武官,无甚统属。就上一本,也不怕他。”辛小姐道:“若遇真奸雄作难,便须拿些真精神力量对他。我看这暴雷,所言所行,不过一庸愚昏暴之徒,只须游戏制之,何必苦苦与他较量?”辛祭酒道:“不是我为父的定要与他较量,只因他寻上门来,不得不应耳。若不与较,难道将你嫁与他儿子不成?”辛小姐道:“孩儿怎肯嫁他!”辛祭酒道:“可知你不肯嫁他。但你不嫁他,他怎肯善善住手?”辛小姐道:“孩儿细想,孩儿虽不嫁他,拼着将孩儿之名嫁了他罢。”辛祭酒惊讶道:“你的名怎么嫁他?”辛小姐道:“这暴雷父子,要来娶我,止不过慕我才美之名。他又认孩儿不得,明日他来考时,何不将绿绮妆饰起来充作孩儿。绿绮姿容也还秀美,近来跟着孩儿,字儿也将就写得几个,诗儿也胡乱做得两首。他们武夫出身,纵然能文,一时也辨不出真假。且称赞他儿子几句,他自然欢喜娶去矣。若虑后来看破,且孩儿看这暴雷,举止骄矜强横,只怕此一行有去无来。到看得破时,他父子又不知作何状矣。” 辛祭酒与辛解愠听了,喜得满心奇快。辛祭酒道:“我儿此计,妙不可言,只要做得机密方妙。第一要将绿绮妆束得精美,教她言语要紧。”辛小姐道:“这个都在孩儿身上。”辛祭酒又分付治酒款待不题。正是: 颠狂伎俩昏愚有,巧妙机关儿女多。 一任恶人空作恶,到头无奈善人何。 辛祭酒一面打点不题。且说暴文见父亲叫他明日去考,心下暗想道:“父亲竟公然叫我去考,皆因平日人称赞我的多,又见我每每自夸,故信以为真。虽然我写是写得出,但恐这辛小姐才美出名,一时被她压倒,便惹人笑话。况我面颜又生得带些黑色,又恐不入她眼,却将奈何?”因叫了一个心腹门客,叫做江邦,与他商量。江邦道:“此事易处,只消瞒着老爷。”暴文道:“怎个处法?”江邦道:“这辛小姐又不曾认得公子,公子只消叫了小班里装生角的王代来,叫他穿了公子的衣巾,充做公子。他年纪又与公子差不多,人物又生得清秀,他的字儿又写得齐整,公子只消捡两首好诗叫他记熟了,明日当辛小姐面前,亲笔写出请教,她自然认是真了。外面少不得坐轿子去,又没人看见;就是有人看见,我们到此不久,也无人认得。公子若不放心,到扮家人跟去,跑到内里看看小姐。若是看得中意,辛家就是不允,以老爷的势力,也定要娶了她来。若是看得不中意,便撒开罢了。” 暴文听了,满心欢喜道:“此计大妙。”遂依计而行,暗暗的着人叫了王代来,要教他礼体。王代笑道:“这些礼体,我们做戏里比公子还行的熟多哩,不消教得。到是公子要充家人,须要学收敛些,不要大模大样,被她看破。”说的暴文也笑起来。暴文又要寻两首好诗,叫他记热了好写。王代道:“这一发不劳。我装李太白醉题《清平调》三章,记得透熟。人都说此诗是千古绝妙的,何不写了,又去寻些甚么?”暴文听了大喜道:“说得有理,明日事成,重重赏你。”正是: 木题居士便称神,泥土团成佛骗人。 只看衣冠并行状,焉知谁假与谁真。 两家俱打点定了。到了次日,暴雷还要差兵马护送公子到辛衙去。公子怕人多露出马脚来,转说道:“相亲考诗,风雅之事,何必兵马?”回复父亲,挨到傍午,方将王代装饰起来。王代是惯家,就像上场一般,竟装扮得齐齐整整,俨然似一豪华公子,比暴文风流十倍,转坐了四人的大轿,上罩着暴雷的深檐黄伞。暴文转穿了大折青衣,六楞小帽,扮做贴身管家,也坐了一乘小轿,紧跟着大轿而行。其余二三十家人,前后拥护,竟呼幺喝六的望辛衙而来。到了辛衙门首,刚落得轿,辛祭酒早冠带着迎了出来。门内相遇,便分左右拱揖到厅。辛祭酒就要施礼,假公子止住道:“学生此来,非为拜谒老先生,原为领教令爱佳诗,故随身便服,怎敢当衣冠过礼,快请换过。”辛祭酒道:“大宾垂顾,礼合恭迎。”假公子再三不肯,辛祭酒方换过行衣相见。 相见过,分宾主而坐,献上茶来。茶罢,辛祭酒就说道:“小女闺阁涂鸦,实非绣虎,止不过衒惑闾里,以窃光荣。不意浪得虚名,惊动高贤,不胜悔愧。”假公子道:“令爱瑶池仙子,阆苑奇才。学生武人,本不当来亲近,因妄想天缘,故不计人事,惟老先生谅之。” 厅上已上下摆列着两席酒,辛祭酒就要请他入席。假公子逊谢道:“既蒙盛情,自当拜叨,但乞候令爱考后,再领为妙。”辛祭酒道:“尊意即欲如此,只得从命。”因叫出几个仆妇来,分付道:“可送暴六爷到金带楼上,与小姐相见,倡诗和文。” 假公子听见,便立起身来。此时旁列着二三十个家人跟随,假公子因分付道:“金带楼系内室,尔等人去不便,可在外面伺侯,单叫王代一人随入。”众家人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惟暴文扮做王代,紧紧跟定。辛祭酒送至厅后,便说道:“学生本当奉陪,但事关儿女,恐不合宜,只得负罪,在此拱候了。”假公子说一声但请尊便,自家昂昂然随着众仆妇走上楼来。 到得楼上,只见楼东西已摆下两张书案,案上已铺满纸墨笔砚,众仆妇就一面请假公子在东书案坐下,一面就到后楼去通报。不多时,早有两个垂髫的小丫环,一个携着茶壶,一个捧着茶钟,走到面前,先斟了一杯香喷喷的茶儿送上。假公子一面接了茶,一面就问道:“小姐梳妆完了么?”两丫环答道:“已妆成久候大爷。请大爷用过茶,就出来了。”假公子忙将茶吃完。 两丫环才收得茶钟去,早一阵香风,一二十个侍妾,簇拥着一位珠围翠绕的假小姐,从后楼走来。假公子与假管家远远望去,也不似人家闺阁女子,竟像玉天仙离玉霄一般,翩翩然、飘飘然而来。及走到面前,望着假公子深深万福。假公子慌忙答礼,而假管家已看得魄消魂乱矣。只见那女子生得: 翠眉蝉鬓乱纵横,粉泽兰香扑鼻生。 衫袖蹁跹看舞燕,齿牙脆滑听新莺。 容光艳艳迷痴眼,丽色冷冷动妄情。 若问胎从何处结,只疑身是百花成。 二人见过礼,各就书案坐下。丫环又送上茶来对饮。饮罢,假公子偷眼看那小姐,生得百媚千娇,轻盈袅娜,比北方女子,天壤之隔。因先挑说得:“久闻小姐芳名,如雷贯耳,只恨无缘一见。今不知何幸,得睹仙姿,足快平生之愿。”假小姐初作羞涩之容,低头不做一声,惟时时偷眼窥看假公子。见假公子再三诘问,因低低答道:“贱妾调脂涂抹,弄粉才华,岂敢当公子珠玉之挥毫?但既蒙垂青,敢祈赐教。”假公子听见,因说道:“伏睹仙容,不啻沉香亭北之杨妃。欲赞一词,无容着笔,今不得已,聊借古篇以伸己志,幸勿见哂。”因取一张锦笺展开,工工致致的写了三首绝句。写完,欲送与小姐,早有侍妾取去,呈与假小姐。假小姐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识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燕京暴文题。 假小姐看了,因执笔假作沉思欲和。不半个时辰,辛小姐早已伏在阁后,看见是《清平调》三章,因飞笔和了三首,写个细字稿儿,叫丫环悄悄传与假小姐。假小姐遂抄写了,只说是和成的,也叫丫环送与假公子看。假公子展开一看,只见和的: 其一: 自愧纤柔草木容,吹香吐色赖春浓。 深居尽日无人赏,何幸仙郎意外逢。 其二: 五陵公子姓名香,恼乱浑如刺史肠。 便使捉刀如捉笔,胜于优孟美人妆。 其三: 花贪柳爱自生欢,信耳何如洗眼看。 倘得吹箫乘凤去,风流旗另立新杆。广陵辛氏和 假公子看完,忙视假管家。假管家早在旁低低耸臾道:“辛小姐诗意,已明明慨允,大爷何不谢了。”假公子听得分明,因起身来朝着假小姐深深一揖道:“我暴文赖天缘有幸,已蒙小姐垂允,感激不胜。谨拜领佳章,归告家严,即当遣聘。”假小姐虽答礼而不言,然而情态若将若迎,竟将假公子与假管家引逗得颠颠倒倒矣。诗已做完,不能久留,假公子只得又是一揖,辞了下楼。 刚下得楼来,辛祭酒早巳远远接着,邀到前厅坐下道:“失陪为罪。尊兄佳章,自然妙了。但不知小女拙作,能入尊兄之目否?”假公子道:“令爱佳作,不但字句精工,可称才女,而诗之情意,已蒙慨然许结丝萝矣。”辛祭酒听了,佯做惊讶道:“小女性极僻傲,这恐未必。莫非愚执,有触尊兄之怒,故以此相戏耶?”假公子道:“老先生面前,怎敢相戏?现有令爱佳章在此,可以为证。”随取出送与辛祭酒看。辛祭酒看了,又惊又喜又叹息道:“这真奇事了,想必果是天缘。小女开社数年,以诗来倡和者不为少矣,从无一字许可。今日三首和诗,竟心悦情服,真不可解。虽是尊兄大才所触,实亦三生之有缘也。由此看来,则小女数年之贞而不字,竟是有待于尊兄也。”因将诗送还。假公子说罢就要起身,辛祭酒勉强留他入席。假公子饮不得数杯,心下恐假管家等不得,遂忙忙辞谢起身。辛祭酒直送出大门,再三打恭而别。正是: 你弄玄虚我弄乖,是谁伶俐是谁呆? 花衣娶了青衣去,尚抱衾禂道快哉。 辛祭酒送了假公子去后,退入后厅,与女儿嘻笑,且按下不题。却说暴文考了回去,忙与王代换过衣服,遂欣欣然来回复父亲道:“那辛小姐果然生得美貌,果然做得好诗。初见孩儿,尚装腔做势,后被孩儿写了三首诗将她打动,她方回嗔作喜,也和了孩儿三首。其中诗意,句句留情,已明明许结婚姻。方才考了出来,辛祭酒尚不肯信,孩儿将他女儿的诗与他看,辛祭酒方哑口无言。” 暴雷听了满心欢喜,因大笑道:“昨日知府说辛老耿直,女儿刁钻,说得千难万难。怎今日一见我儿,便输心服意?莫非此女之才,原只有限?”暴文道:“若论这女子之才,真是天下少有。”因取出三诗递与暴雷道:“父亲请看便知。”暴雷接了,虽看不出好歹,却见锦笺甚美,又写得端端楷楷,因说道:“这诗果然精妙。”因又说道:“这女子既会做此好诗,又服我儿之诗,则我儿做的诗文,又高似这女子了。”暴文道:“孩儿诗文,怎敢在父亲面前夸口?只求父亲由此推详,便明白了。”暴雷听了愈加欢喜,因又着人去唤知府来作伐。只因这一作伐,有分教:虚假悲啼,糊涂欢喜。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乔公子瞒不到底现还原相 假夫人巧饰眼前装出真腔 词曰: 眉黛一般颦,谁向尖梢辨假真。况是蹙平心上事,如神。不怕亲而不更亲。 若问是何人,眼也秋来脸也春。从古婚姻谁最著,朱陈。何必他家定姓辛。—右调《南乡子》 话说暴雷,看见儿子暴文去与辛小姐考较诗文,中了辛小姐之意,诗中竟已许结丝萝,满心欢喜,以为儿子有才。因又唤了知府来,说道:“你前日说辛祭酒的女儿,大有才学,人人皆考她不过,故誓不嫁人。怎我公子走去一考,便考中了,亲许结婚?”知府道:“老大人何以得知?”暴雷道:“现有她的和诗为证。”因叫人取了付与知府看。 知府细细看了,见内中有“何幸相逢”并“倘得吹箫乘凤”之句,因打一恭道:“恭喜老大人,这段婚姻果谐矣。虽老大人天威洪福,而令公子之大才,已不卜可知矣。”暴雷听了大笑道:“何如?你今日才知小儿是个真才,老夫不是过夸。但本府出师,边地望如霖雨,不能久留。这结婚之事,择了吉日,一面行聘,一面就要娶了,劳贤太守做个月老,去说一声。”知府道:“诗既考过,彼此爱慕,如今容易了。本府即当往言。” 因辞了出来,复来见辛祭酒,道达暴雷之意,心下还恐有甚委曲。不期辛祭酒相见了,竟笑说道:“天下事最难逆料。小女姻事,本乡本土不知择过多少贤豪,阅过多少词赋,俱不中意。不期暴公子一考,即彼此悦服,而愿婚之意已情见乎词。不瞒老公祖说,本乡本土还得朝夕相亲。暴公子此婚若成,岂肯久居于此,非南即北,相会甚难。父母之情,何以割舍?然小女诗笔已定,到叫我也没法,若再推辞便觉不情。暴将军所教,无不领命。”知府见辛祭酒允了,又将速娶之言一发说了。辛祭酒听了,假做凄然道:“既已许嫁,迟留数日何为?吉期悉听老公祖分付。”知府听了以为事成,欢喜而去不题。 却说辛祭酒进内,与辛小姐商量道:“事到弄假成真了。但我见这暴公子,生得人物到也还清俊,只怕绿绮嫁过去,没有真才服他不下,终须出丑,却将奈何?”辛小姐道:“父亲看那暴公子清俊,据孩儿看来,只怕那清俊的转不是暴公子。”辛祭酒道:”这又是奇谈了。他青天白日,盛服大轿,许多人簇拥着,从通衢大道而来,岂无一人看见?不比闺中隐密,怎生假得。且你哪些儿看出他不是真公子?”辛小姐道:“孩儿看那人虽然清俊,却生得寒薄,是个贱相,故疑他不是。”辛祭酒道:“这暴公子倚着父亲的势力,好不自大自尊!为何自家不来,却教人代替?”辛小姐道:“以势力压人,是不要人心服也,故可自大自尊。若男女之欲,要人怜而爱之,一尊大则人憎恶矣,必须软媚。暴公子想不能软媚,自揣心虚,故叫人代替。北人到此,谁能认识?护从虽多,谁敢说破?”辛祭酒道:“我要这暴公子来考者,非真要考他的诗,是要他来见绿绮。见过绿绮,好丑便相安于后日。昨日来者,若不是真公子,只怕绿绮娶去还要有说。”辛小姐道;“昨日来者虽不是真公子,然真公子昨日亦未尝不来。”辛祭酒听了,微笑道:“这又是奇谈了。他既教人代替,怎么又来?”辛小姐道:“父亲自不留心。据孩儿看来,只怕那个贴身服侍的家人,到是真公子。”辛祭酒道:“你又怎知道?”辛小姐道:“孩儿看那公子,凡有所言所行,皆顾盼着管家。况那管家,虽不如公子清俊,却骨肉丰厚,敦敦笃笃,是个有福之人。故孩儿疑而知之。” 辛祭酒听了,也还半信半疑。因又想道:“若果如此,明日绿绮嫁去,他们调换转来,还是说破好,还是不说破好?若不说破,又道是个随波逐浪,没眼力定识之人;若要说破,又道是憎嫌他,后来难得相安。”辛小姐微笑道:“这不打紧,父亲不见孩儿和诗中已有‘便使捉刀如捉笔’,‘胜于优孟美人妆’之句,先留下一个改正的机关矣。”辛祭酒听了,大喜道:“我儿你怎匆忙中,连此事也打点到了?真亏你有此细心。我昨日看诗,只道是赞他能文能武,不料又埋伏下这一着棋子。他粗人如何得知?绿绮可细细与她说明,使她临时好去应酬。”辛小姐答应道:“孩儿知道。”正是: 小小心肠最转关,智谋偏有许多般。 但开香口三更谜,略蹙纤眉九里山。 借箸细陈虽巧算,剖心待白一何顽。 错盘游刃轻轻解,始信佳人不等闲。 辛祭酒与辛小姐商量停当不题。却说知府回复暴雷,暴雷大喜。遂择了一个吉日,移住在一所大公廨中,叫知府为媒,行过千金聘礼去。军士排列一路,旗帜耀日,鼓乐喧天,奸不热闹。惊动了扬州合城人民,皆知道是暴公子娶辛小姐。早间行过礼去,午间辛祭酒也备千金的嫁妆送来,晚间就打点迎亲。 两边俱已准备,只有暴文心下有些踌躇不安:欲要仍叫王代去娶,父亲又自坐在厅上看发轿,无法挪移;欲要自去亲迎,又恐怕辛家看破了行藏,辛小姐又刁难起来,弄一场没趣。只得又与江邦商量。江邦道:“今日决代替不得。公子只好推说腚痛,不便骑马,竟坐一乘大轿去亲迎。坐在轿中,任他相请,只不下轿,便看不破行藏了。等娶到了家,拜过天地,送归洞房合卺,再揭去盖头,就认得真时,便也跳不去矣。况公子自会调停,料她不变。”暴文听了,方才欢喜道:“有理有理。” 到晚娶时,竟僭坐了父亲的八人大轿。一路花灯夹道,照耀得就如白日一股。笙箫细奏,金鼓齐鸣。知府乌纱吉服为媒,先去通言。其余二府三府四府并知县,又并合营有职将士,俱骑马跟随在后面陪娶。不多时,到了辛衙。辛祭酒也是乌纱吉服,儿子是儒巾蓝衫,迎到门前,请新郎待茶。再三苦请,新郎只不下轿。 新郎虽不下轿,然请新郎的家人已明明窥见新郎是前日的管家矣。早暗暗报知辛小姐。辛小姐闻知,又细细叮嘱了绿绮许多说话。辛祭酒见请新郎不肯下轿,便请陪娶各官待茶。各官见暴公子不下轿,恐误了良时,便也不下马了。喜乐在门前不住的吹打,火药不住的在门前频放,掌礼人又不住禀催。又延挨了半晌,方听得后厅隐隐一派哭声。 新人已上轿,抬将出来。众执事见新人已上轿,便分排逐队而行,中间拥护着新郎的轿在前,新人的轿在后,路旁观看的,无不赞羡繁华。 不多时娶到,同抬至大厅上,就有伴婆搀扶出来,同拜了天地,又同拜了公公,又夫妻交拜了,然后拥入洞房,共饮合卺。此时房中已备了两席酒筵,东西对坐。 二人坐定,伴婆就请揭去盖头的锦帕。暴公子见揭盖头,心下小鹿一撞,恐怕看见,要变颜色理论。不期盖头的锦帕才揭起,假小姐一眼看见了暴公子,便忍不住失声一笑,忽回头对着从嫁来的两个丫环低低耳语。 暴公子看见假小姐笑而不怒,心先放了一半,因大着胆问道:“小姐为何见我失笑,莫非疑我不是真公子么?”假小姐但只笑而不答,却又回头与从嫁丫环耳语。那丫环乃走到公子身边,低低说道:“前日公子假装家人来考诗那一日,小姐早已看定公子是真公子,那假充公子的不是公子。恐公子笑小姐没眼力,不识人,故于和诗中先暗暗说破,随即通知家老爷。家老爷道:‘为何如此?’小姐道:‘白龙鱼服,从来真人不肯露相,故若此耳。’老爷尚不深信。今小姐见公子原是真公子,自信有眼力能识人,故不觉失笑,非有他也。” 暴公子听见小姐说真人不露相,到替他将一场丑俱遮瞒过了,不胜之喜道:“这等说起来,小姐不独丰姿美丽是仙人,而明眼高识竟又是神人了。但更有一说,前日充我的假公子,人物也还清俊,小姐为何看不中意?”丫环道:“小姐一见话,就对家老爷说,那人虽外皮清俊,却骨肉寒薄,是个贱相。因赞公子是个有福之人,故和诗第二首末句云:‘便指捉刀如捉笔,胜于优孟美人妆。’”,暴公子道:“捉刀怎是赞我?”丫环道:“小姐说,昔三国时,外国遣使臣来朝见魏公曹操。曹操恐貌不扬,因选一丰伟者代之。而自捉刀,立于其旁。那使臣见后,曹操因叫人问魏公人品如何,那使臣道:‘魏公虽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真英雄也。’曹操听了大惊,服其识人。今小姐见公子假充家人。故以捉刀相赞。”公子道:“优孟又是何说?”丫环道:“小姐疑那假公子像个戏子,故曰优孟。” 暴公子听了这些话,直觉得满身痒毛都被她抓到,哪得不喜?因说道:“小姐眼睛怎如此精明?那假充我的果然是个梨园。”随叫侍妾奉酒道:“我暴文自惭粗俗,恐难亲近玉人,不料转蒙小姐错爱如此,真前缘也。誓结发齐眉,断无二心。”假小姐到此时,方自答道:“若能仰望终身,方不负贱妾一番择婿。”二人说得投机。饮罢,便同入鸳帏,受用那颠鸾倒凤之乐。正是; 少年得意是新婚,况复多情又有恩。 今日相逢鸳帐里,交欢哪得不消魂。 二人风流得意,不能尽言。到了次日,暴公子来见父亲,称赞辛小姐才美不尽。暴雷见儿子得意,也自欢喜。到了日中,又打发儿子到辛衙谢亲。 暴公子这番来见辛祭酒,又请拜见辛夫人便认为门婿,十分亲热,不住口地称赞辛小姐的才美。辛祭酒治酒款待。他便尽兴而饮,毫不装腔。 在扬州住过了几日,暴雷因要起身,便拨了驿递的船只人夫,先送公子夫妻起身回京。辛祭酒与夫人,只得假作悲啼,与“女儿”泣别送行。又留恋了两三日,留恋不住,只得任她去了。暴公子去后,暴雷住不得数日,因军机紧急,也就去了。正是: 恶人空使千般势,淑女佯为三不知。 娶得夫人称婢子,欢然犹道是便宜。 辛祭酒打发了暴雷与暴文起身去了,一块石头方才放落地下。因与辛小姐商量道:“一场大祸,幸亏你识巧心灵,偷躲过了。但只愁风声树影,瞒不得许多,一朝走漏消息,便是非不小,却也不可不虑。”辛小姐道:“孩儿开此诗社,原非博名,意在择偶。今兄弟之婚亦巳聘矣。孩儿之姻已蒙父亲属意,谅无他说。孩儿何必又播虚名,以招实祸?从此之后,请谨闭闺阁,不复见一人矣。”辛祭酒道:“必得如此方妙。且过些时,再作区处。”因分付家人道:“有人问及小姐,只说已嫁暴公子去了。”正是: 只要牢牢自口瞒,他人耳目又何干。 争传仙子乘鸾去,谁认嫦娥在广寒。 扬州尽传辛小姐嫁暴公子去了不题。却说甘颐,自别了黎青回蜀,因见辛祭酒已有允从之意,心下十分欢喜。一路上,虽未免牵挂踌躇,然想到其间,以为还有指望,又心下一宽。思思想想,忽到了家中。拜见母亲,又与妹子相见,彼此无恙,大家不胜之喜。 母亲就要对甘颐说知刁直赖亲,及妹子做诗之事。甘颐忙说道:“此事孩儿在扬州细细都知道了。”母亲惊讶道:“你在扬州如何得知?”甘颐遂说:“扬州有个辛祭酒。辛祭酒有个女儿,叫做辛古钗,才美过人。辛古钗有个兄弟,叫做辛解愠,少年才美,不减姐姐。因自有才,定要娶个才美之妇。故他姐姐辛古钗,特持为他开了一个红药大社,招扬州城中,并天下女子入社做诗。指望选择一位佳人,与他为配。孩儿闻知这辛古钗才美,欲要见她一面而无由,只得假装女子去入社做诗。因写自家名字不便,只得从权写了妹子名字,到社中做了十首《子夜歌》,两首赋体律诗。不期她兄弟辛解愠见了,认真是妹子所做,十分爱慕。遂叫父亲辛祭酒,向孩儿求亲。孩儿因见辛解愠少年秀美,而又多才,自是科甲中人,故一口就许了。孩儿虽许了,他父母还以未见妹子为疑,故久未行聘。不期我这巴县的王父母,就是辛祭酒受恩的门生。知老师要为儿子求一才美媳妇,因见妹子公堂做诗出类,看明才美,故差人将妹子的四首诗,不惮数千里而送与辛祭酒看。就劝他速速行聘,不可失此才美之妇。辛祭酒看见名字,恰正是孩儿的妹子,喜不自胜,故再三求孩儿归来受聘。孩儿又因乡试在迩,也要归来。故妹子之事,一一皆知。” 田氏听了大喜道:“这王知县真是个好人,方不愧为民父母。前日在公堂上,就许替妹子作伐,不期又恰是你看中意的,真奇事也。如此说来,妹子到好了。只是你去游学一场,既遇了辛古钗这样才美女子,又改妆见过了她,何不说出真情,求她为妇。”甘颐道:“辛古钗才美之名,播于一郡。凡扬州大乡绅子侄,谁不求婚?俱不肯从。孩儿一个远方的孤身寒士,若轻易开口,殊觉不情,故每每隐忍住了。只到前日,辛祭酒求我归来受妹子之聘,孩儿乘机,方透得一句。辛祭酒虽未明言,已隐隐有相从之意在言外矣,但嘱付孩儿努力功名。孩儿因思他们宦家门楣,功名不成,自然无分。故归来乡试,亦为此也。”田氏道:“既是这等说,且待过秋闱,再作区处。” 甘颐与母亲说完了正事,随即将扬州所做的诗文一一取出,与妹子看。甘梦也将别后做的新诗,与哥哥看。彼此互相称赞。甘颐因叹说道:“人生世间,才华是万不可少的。妹妹若非这四首新诗,使上官起敬,则受刁直之累不浅。只因这四诗之妙,又结成此一段良姻。虽姻缘天定,然细察其成就之机,实则才华之所致也。就是愚兄,入香社而邀美人之盼睐,游朱门而蒙显达之交欢,亦惟此一枝笔为之招致名誉耳。设或不然,落落书生,何以得扬眉吐气。”甘梦道:“才之所以动人者,以多才者少也。若据哥哥说起这辛古钗的才来,诗句惊人,香名满郡,则妹子村僻株守之才,不足数矣。”甘颐道:“才必有对,名难独擅。无青莲谁知子美,有义山方显乐天。使扬州无辛古钗才美擅名,人竟不知闺秀中有香奁之妙矣。惟辛古钗特开大社,故震起闺阁诗风,虽出类拔萃如古钗者少,而辛解愠由此知求才妇矣。惟辛解愠知求才妇,故王知县见了妹子之才,遂欣然作伐。惟王知县欣然作伐,故辛解愠欣然愿纳聘,而吾妹之才色播满广陵矣。设无古钗之才,焉能显吾妹之才?故愚兄谓既生吾妹,而古钗之生,为不可少。何也?惟才知才,惟才怜才也。”甘梦听了,连连点头道:“蒙哥哥指教,妹妹之茅塞开而鄙吝消矣。”兄妹谈到入微,彼此欢畅。 过了两日,母亲田氏道:“这王县尊,既断明图赖,又出示禁止强婚,虽说爱才,而用情可谓至矣。我儿既归家,不可不一往谢。”甘颐道:“孩儿正有此念。”因写一个名帖的手本,叫人拿了头巾蓝衫跟到县前,穿戴起来,将手本投入。 此时知县正审完事要退堂,忽看见甘颐的名帖手本。此时差去见辛祭酒的差人已回了,辛祭酒央他纳聘的回书已见了。正要差人打听甘颐可曾还家,忽见来拜,忙教请在迎宾馆坐。随即到馆中来相见。一见了,看见甘颐青年秀美,满心欢喜,因笑嘻嘻说道:“甘兄回来了,本县甚是渴想。”甘颐道:“生员昨日才回,今日特来进谒。求老父母大人台坐,容生员叩谢。”王知县道:“这也不消了。”甘颐道:“本县生员,进谒父母,礼应叩首。况老父母大人又不独父母之尊,而保全培植,又生员之恩人也,敢不叩首?”因铺下红毡,大拜了四拜。王知县也答了四拜。拜毕,师生坐下。甘颐因先谢说道:“生员浪游于扬,老母弱妹孤处于家,不意遭舍亲之祸。若非老父母大人,垂明镜之霜,沛阳春之泽,不几堕于陷阱乎?今得保全,皆老父母大人之厚德鸿恩也。且不独保全,而又系红丝于千里外之荀香,此恩此德更当何如?”王知县道:“申冤理枉,乃本县职守之常,何足言谢。至于千里联姻,是为敝座师令公子求佳妇。恐其不知蛾眉三峡有令妹之美才也,实非为令妹作过情之誉。此事敝座师已有书来,道及先有许多作合,天意成全,不待言矣。但本县尚有一言,不知有当于甘兄否?”甘颐听下连连打恭道:“愿闻佳教。”王知县因细细而说。只因这一说,有分教:言才耳畔,喜早心窝。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占高魁准拟快乘龙 寻旧约倒期惊去凤 词曰: 偶尔占三巴,便想扬州第一花。况是色香都长就,根芽。不怕夭桃不破瓜。 谁道事还差,凤去楼空啼暮鸦。惊得断魂无一语,嗟呀,锦片前程浪滚沙。—右调《南乡子》 话说王知县看见甘颐,青年貌美,举止风流,又动了一片怜才之心。欲要说起,因先问道:“甘兄既在扬州与敝座师,诗酒往还,则他令爱荆燕小姐才美之名,再没个不闻之理了。”甘颐见问,不觉怅然道:“生员不但闻,而色香嗅味亦已浅浅深深,领略一二矣。”王知县道:“既是如此,何不求为佳偶,庶不负上天生才之心。”甘颐道:“岂不反侧愿求!但每一自反,而孤寒远人,又无贵重良媒,何以启齿?”说到此处,因对着王知县深深打一恭道:“惟蒙老父母大人,垂天地之心,书中微露一斑。故生员方得借此陈情,而邀贵座师隐然之许可。又明命努力功名。故生员遄归,一为受聘,一为秋闱也。今乃又蒙老父母大人殷殷念及,深恩厚德,直不啻天地父母矣。”王知县道:“天地生才甚难,而才之遇才又不容易,故本县每恐失之。今以令妹之才,得配辛解愠之才,再以甘兄之才,得配了辛荆燕之才,便妹妹哥哥,姐姐弟弟,一双两好。今日之交婚,可成千秋之佳话矣。既敝座师与甘兄有了成言,容本县再写书去撮合,自如所愿矣。甘兄只须拾两闱之青紫,以为婚姻光,便万全矣。”甘颐道:“蒙老父母大人,事外尚如此垂怜,生员切己,敢不努力。”王知县又定了行聘之期,甘颐方才辞谢而出。正是: 天地生才原有伦,最堆得者爱才人。 若有爱才人撮合,何愁秦晋不朱陈。 甘颐别了县尊来家,与母亲妹子说知县尊已定了行聘之日,并许与辛小姐做媒之事,田氏甚是欢喜。 到了行聘这日,县尊果代辛祭酒,行了千金厚聘过来,鼓乐吹打,十分丰盛。知县又吉服亲自到门,甘颐迎接到堂,盛筵款待。因是父母官,又是前番审讼恩人,田氏率领着女儿甘梦,也亲自出来拜谢。 县尊看见甘梦,金镶玉饰,比前青衣装束,大不相同,更加欢喜。因对田氏说道:“令爱才美,固是出类惊人,而令婿才华,亦自不凡。今秋明春,定然同令郎高发,方知本县不是孟浪。”田氏因谢道:“父母老爷的天恩,举家也陈说不尽,也感激不了,惟有顶戴祝赞而已。”王知县听了大喜,略吃得几杯,恐路远,就起身去了。 甘颐见秋闱渐近,因闭门读书。到了宗师科考,又是一名入场。到了入场之时,只得别了母亲、妹子,到成都省中去赴试。论起来,甘颐还是初次入场,不期场中,只论文,不论老少。过了三场,候到揭晓这日挂出榜来,这甘颐竟高高中了第一名解元。 报到巴县,先是王知县喜个不了。再报到横黛村来,田氏与甘梦又喜个不了。 甘颐在省中吃鹿鸣宴,谢座师,谢房师,会同年,又谢宗师,直忙了二十余日,方得脱身回家。一到家,拜见过母亲,又见过妹子,即到县中来拜谢王县尊。王县尊接着,以为鉴赏不差,彼此欢喜异常。随命送匾立旗杆,凡事过于加厚。 又过了些时,南场的乡试报到县中。王知县看见辛发,也中了南场第八名亚魁,愈加欢喜。随叫报人,写了报条,报到横黛村甘解元家来。 甘颐此时,正贺客盈门,忽又见一伙报人,拥进来报喜,俱惊讶不知是哪里来的。不多时,众报人将报条高贴在堂中报解元的报条一带。大家争看,只见上写着: 捷报贵府令坦辛讳发高中南场乡试第八名亚魁。 报人张才、李福。 甘颐看过,喜之不胜。忙入内报知母亲与妹子,大家俱欢喜不尽。因问报人,何以得知?报人道:“是大爷差来的。”甘颐听了,一面赏了报人,一面就来拜谢知县。起先是一番贺客,如今又添了一番贺客,终日忙个不了。 却说刁直,自从讨了一场没趣,便不好上门。后闻甘颐回家,就要上门修好。只因自家又加纳了个三考外郎,见人也称相公。见甘颐不过是一个秀才,也差不甚远,故忍耐住了。不期到了秋闱,甘颐忽中了解元,十分动火。又见报人久知他与甘家是表亲,报条都报将来。又不好回说不是亲,却暗暗的出赏银,自家却不好上门,心下甚是急躁。欲要老着脸,竟上门贺,又恐怕甘颐倚着举人发作他。再三思量,并无计策。忽想到:“且待我在路上试他一试,讨个消息,再作区处。” 因打探他进城的日子,竟立在街旁,候甘颐的轿子,将抬到面前,便走到街心拦住轿子,深深打一恭道:“愚表兄罪人刁直,恳求一面,不知大贵人还认得么?” 甘颐在轿中突然看见,因想起他是母亲同胞姊妹生的儿子,在轿前打恭,过不得意去。忙喝住轿,走了出来,用手搀住道:“原来是刁表兄,为何不着人先通报一声,使小弟得罪。”因与作揖。揖罢,刁直就说道:“罪人下情,苦未上达。欲求至舍一诉其由,不知贵履可肯下临?”甘颐道:“此处到府不远,何不同步而去。”刁直道:“怎敢劳尊。”甘颐道:“书生步履之常,何劳之有。”遂同到刁家,叫家人送上一个表弟的名帖,又重新施礼。 刁直一面叫人治酒,一面就诉说道:“向因一时痴妄,得罪姨娘、表妹,故至今无颜,不敢登门。就是表弟大喜,日思走贺,恐遭斥辱,故不敢耳。”甘颐道:“母姨至亲,怎说此话。就是金钗求亲,止不过爱舍妹也,原非恶意。事又不成,彼此又无伤,往来何碍。”刁直听了大喜道:“表弟之心,天也;表弟之量,海也。既蒙赦过,感戴不胜。”一面席完,送上酒来;一面又邀了几个亲邻来陪。甘颐绝不装腔,放量而饮,直饮到日暮酣然,方才谢别回去。 刁直到次日,又备了许多礼物来称贺。甘颐与母亲、妹子说知,嘱咐前事休提,以礼相待。刁直又见招的女婿,也中了亚魁,回想前事,十分惭愧。又请姨娘、表妹相见。田氏偏领了甘梦出来见他。刁直看见甘梦,花嫣柳媚,绰约如仙,拖逗的心目中青黄无主,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作了两个揖,就出来了。甘颐留他饮酒,直饮到午后,方放他进城。正是: 至亲原好又何修,若要修时便带羞。 何不往来无话说,欢欢喜喜更绸缪。 甘颐因人事缠扰,直挨到十月尽,方得动身进京去会试。因与母亲约道:“孩儿此去,若是不中,自然就回来事奉甘旨。倘托母亲福庇,侥幸中了,便恐要在京中耽搁。母亲、妹子,远远悬隔,实为不便。便要差人来迎请,或是上京,或是赴任。况妹子婚姻已在扬州,到蜀远接,亦殊费力。”田氏道:“这个自然,且候你的捷音再处。” 甘颐又到县中,求了王县尊一封书,与辛祭酒求亲,方才起身长行。一路上暗想道:“我幸已中了解元,又有王父母的书信,便开口去求,也不为非分了,况辛祭酒已有成言。”又想道:“求虽不妨去求,只怕成还未必便成。必须中了进士,方得遂心。然就情理揣度,辛小姐这等才华,再无个不嫁我,而又嫁他人之理。但黎青曾说,恐有意外之变。我想意外二字,尚属虚虑,未必当得意中实事。”遂欢欢喜喜,催赶舟马,晓夜前行。 不几时到了扬州,船一泊岸,也等不得寻下处,也等不得见黎青,早先袖了王知县的书,带了王芸,一径到辛衙来,指望相见欢然留饮。不期走到门前,竟静悄悄不见一人。再走进大门里去看,只见门旁贴着一张告示,上写着: 光禄寺少卿辛为禁约事。 照得本寺,蒙恩超升卿贰,钦召进京。新中秋元,又进京会试。所有住宅,着家人小心看守,不许地方棍 徒侵损扰害。如有此等情弊,随即具禀府县究治。看守家人,亦不得因而生事取罪。特示。 甘颐看了告示,方知辛祭酒升了光禄少卿,带着儿子进京去会试了,心下早吃了一磴道:“他父子俱进京去了,这亲事却问谁求?”又想道:“他父子虽然进京去了,小姐自然在家,且进去问个消息。”因又走了入来,直走到厅门口,方看见老家人王禄,在那里坐着晒日色。看见了甘颐,是认得的,因走起身来叫道:“甘相公几时来的?”甘颐答道:“方才到,尚未曾起船。”王禄就说道:“老爷与相公俱进京去了。”甘颐道:“我看见告示,方才得知。但不知小姐还是在家,还是也随老爷进京去了。”王禄听了,白瞪了眼看着甘颐愕然道:“原来甘相公还不知道。”甘颐道:“不知道甚么?”王禄道:“我家小姐已嫁与人去了。” 甘颐忽然听见,就像闻了霹雳一般,竟将魂魄都震痴了。呆了半晌,方才又问道:“果是真么?”王禄道:“嫁也嫁去了,怎么不真。”甘颐道:“且问你嫁与甚么人?”王禄道:“嫁与暴元帅的暴六公子去了。”甘颐道:“这等说是武官的公子了。小姐这等选择人才,为何就肯嫁他?”王禄道:“说来也奇怪。那暴公子来考诗时,人人尽道决不中意。不期那暴公子止写得三首旧唐诗,小姐竟看中了意,就和诗三首,许嫁与他。叫家老爷一时转不过口来。那暴元帅又势焰赫赫,叫本府太爷为媒,见小姐诗已许下,便立逼着娶去了。” 甘颐见王禄姓名、事迹俱说得凿凿有据,便气得软瘫做一团,走也走不动,只坐了半晌,没瞅没睬方才走了出来。思叹道:果不出黎青所料。今去见她,必为她所笑。然一肚皮气闷,除了她别无人可说,只得勉强走到砖街上来。 刚到得门前,恰好黎青出门撞着,便笑吟吟迎了进房去道:“还凑巧,再迟一步,便要错过了。”甘颐虽也勉强支持了几句说话,只觉精神暗淡,颜色惨然。黎青看见因笑嘻嘻说道:“闻郎君已高占鳌头,今又千里远来,自应欢颜道喜,笑面言情。为何凄凄不乐?想定为闻了辛小姐嫁暴公子之信故耳。” 甘颐见黎青说着他的心事,不禁感触,竟落下泪来道:“正为此也。这段心事,他人不知,须瞒芳卿不得。我为辛小姐,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守了多少岁月,陪了多少小心,担了多少惊怕,刚刚求得王父母一封书来,以为金屋可期,蓝桥有望。不料盼到而今,而金屋早已无人,蓝桥又忽淹断,纵使心如铁石,亦难为情。”黎青笑道:“此事若是确然,便怪郎君不得。今此事,以妾看来,不过移云掩月,以骗聋聩之人耳。大有可疑,郎君何便深信?”甘颐道:“卿为此言者,宽慰弟也。岂有事已确然,尚有可疑之理。”黎青道:“郎君何以知其确然?”甘颐道:“暴六公子为婿,人已确然矣。知府作伐,媒又确然矣。笙箫鼓乐,万耳万目,嫁娶又确然矣。若疑辛小姐不愿,而和诗三首,又已确然矣。有甚不确?”黎青道:“和诗郎君曾见否?”甘颐道:“这却未见。”黎青道:“此事大有可疑。郎君初闻信,心志慌张,未及细察。妾为郎君察之久矣。且少饮一杯,待郎君神情稍定,然后容妾细道其详,以拨郎君之闷。” 甘颐听了,终只认做宽解之言,因谢说道:“多谢芳卿美意。只怕香醪纵美,不能解愁;快论甚奇,安能拨闷?然而卿卿高雅已铭五内矣。” 须臾酒至,不但黎青苦劝,而甘颐亦借此稍宽。只恨神情不畅,饮不得四五分酒力早已有七八分醉意。黎青因说道:“贱妾说此事可疑,郎君以为贱妾宽慰,故置之若罔闻。然此事实有可疑,故妾敢为郎君一剖也。”甘颐道:“芳卿既有所疑,请试言之。”黎青道:“且请问,郎君视辛小姐为何如人?”甘颐道:“辛小姐乃当今灵心慧性之才美女子也。又何待言?”黎青道:“郎君请忖度一忖度,这暴元帅的第六公子为何如人。”甘颐道:“人固不易知,然就事论人,他一个武官的儿子,纵有才学恐亦有限。”黎青道:“却又来。况闻这暴公子去考诗时,又止写得李太白《清平调》三章,并未曾自有一句。况又闻这暴公子,考诗时是一人,亲迎时却又是一人,则其无才诡谲可知矣。如此无才诡谲之人,而辛小姐灵心慧性之才美女子,选才几许,阅人几许,历时几许,略无一入目之人,而竟为暴公子三首唐诗,遂输心服意,不顾父母,竟随之而天南地北,不问所之,岂有是埋哉?即使辛小姐果爱其人,寓意于诗,而才人下笔,亦不过一字半字中微露其情。岂肯直书曰:‘何幸仙郎意外逢’,又直书曰:‘倘得吹箫乘凤去’,又直赞其美道:‘五陵公子姓名香。’为此者,不过别有权移,假此以快其心,使之喜而无察也。使辛小姐果然真为此诗以自媒,果真仰望斯人以终身,则是一不孝不智,无廉无识之妇人矣。郎君又何取焉?” 黎青一席话,说得甘颐恍然有省,豁然大悟道:“芳卿之论,深为有理。但恐辛小姐才美绝伦,谁无耳目?岂易挪移!”黎青道:“若论美,北人见惯肥痴,若睹南妆,袅袅娜娜,自易生怜。况辛小姐盛名之下,惟有夸张,谁敢道个不字。若论才,只要拿得笔动,便是大才子了。谁能识其中深浅,一发易于耸动。况辛小姐所遣之人,不是许飞琼,定是董双成,谅非等闲,安能与人识破。辛小姐不深藏金屋,即暂隐桃源,相会自有期也。郎君但当安心待之,不可作无益之悲。” 甘颐听了,渐渐想出意味来,心下一喜,不觉连酒都醒了。因说道:“若据芳卿如此剖来,只恐辛小姐还藏在家里,芳卿何不试往一探。”黎青笑道:“郎君何看得事情儿戏。辛小姐此事,乃偷天换日,干系不小。就藏在家里,安肯见人?就是贱妾所言,只好你知我知,外人面前一字也露不得。走了消息,便要遗祸于她,断断不可。” 甘颐听了,又惊讶起来道:“是呀,是呀。但只是凤去台空,已无踪影,而又畏首畏尾,不敢寻消问息。纵使相公有期,而天长地久,等到何日?岂不令人闷杀!”黎青道:“妾闻赫赫之势,从来不能耐久。再加以骄矜强横,其败可立而待。况兵凶战危,不出周期,定有变故。郎君幸努力春闱,夺了会状二元,完了功名大事,妾包管美满婚姻,欢然到手。”甘颐道:“得如卿言,则是弟已死而复生也。”甘颐被黎青说得愁心变喜,闷臆生欢,又不知吃了许多酒。因分付王芸先回船去,自己留在黎家宿了。正是: 入情妙论应须信,达理微言自可听。 听到一天忧散后,几回醉了又重醒。 甘颐次日起来,因对黎青说道:“卿之料事,吾所不及。又肯尽心竭虑,佐予之不逮,弟之感铭久矣,不在今日。此去倘侥幸成名,玉人尚在,果能遂愿变男儿之志,则卿之美意,决不敢忘。三星在天,定当留一星之座以报卿。卿幸勿视我为虚言。”黎青听了,不胜欢喜道:“妾一见郎君,即怀此志,然而自揣青楼贱质,又不敢作非分之想。后蒙郎君错爱,得荐枕衾,又不忍自央蒹葭之倚。虽未敢明言于郎君,而一片眷恋之诚,想郎君亦已鉴察久矣。郎君若有虚言诳妾,不待今日,然而绝不蒙许可。今忽怜而见许,此必有感妾仰望之诚,念妾于归之切而不忍辜负者,故慨许而不疑也。郎君一段真诚,可格禽鱼。妾非禽鱼,安敢复以为虚?葑菲有托,已不胜庆幸矣。”说罢,甘颐吃过饭,就要别黎青进京道:“辛小姐既不可问,我在此也无用。况岁云暮矣,春闱之期渐近,只得要勉强行矣。”黎青道:“春闱期近,妾不敢强羁留郎君。但郎君此行,妾还有一言奉嘱。”甘颐道:“尚有何言,愿乞见教。”黎青道:“郎君到京,少不得要见辛公子。他父子少不得要对你说他小姐嫁公子之事。郎君听了,千万不可惊慌悲戚,信以为真。若信以为真,他便道郎君无识,不知他女儿之为人,非知己也。又千万不可微言嘻笑,道破其假。若道破其假,他又虑郎君口舌不稳,打破他盘中之谜,又生疑忌。凡有所言,郎君只宜唯唯诺诺而已。倘有求婚之书,竟自达上。倘有别议婚之事,竟以有聘辞之。使辛小姐闻之,自服郎君之有识,而又感郎君之有情有义也。” 甘颐听了,大喜道:“何卿之论事,尽合机宜,真可谓女中之陈平矣,感谢感谢。”黎青道:“还有一言。”甘颐道:“更有何言?”黎青道:“郎君至京,倘辛公接郎君同寓,万万不可住在一处。”甘颐道:“得能亲近,亦是好机,为何转不可同住?”黎青道:“郎君不知。那暴公子住在京师,如今做了辛公女婿,自时时来往。郎君若住在一处,与他认熟了,后来做亲,未免又多一番议论。莫若远远的生疏些,好做手脚。” 甘颐听了,更加欢喜道:“卿怎么就算到这个田地也。可谓心细于发,异日得朝夕相依,使我心腹中,又添许多智慧,真快事也。”说罢,黎青又取酒与甘颐送行。二人绸缪婉转,只饮到痛醉,方才分手而别。只因这一别,有分教:功名得意,婚姻遂心。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辛光禄事忧差再暗订前盟 甘探花心不变偏硬辞贵聘 词曰: 萝菟美相牵,我爱他怜,谁家野草忽胡缠。纵使根栽金屋里,也是徒然。 恐怕失前缘,后约重宣,谁知金玉自心坚。一任侯门丝幕好,绝不轻联。—右调《浪淘沙》 话说甘颐别了黎青,回到舟中,又加添船银,叫他送进京去。水程尽了,又催车马早行。在路耽耽搁搁,直到新正,才到得京中。因忆黎青之言,便另寻了寓处住下。安定了行李,又到礼部去投过文书,报过名,将春闱之事,打点停当,方寻到辛光禄的私寓来拜见。 这光禄寺,虽是个卿贰衙门,却系冷曹,无甚大政。正闲在家里,忽传报甘相公到来,忙叫辛解愠出到门前,迎了进去,自却立在大厅上等候。三人一见,便彼此互相称喜,交相拜贺,拜毕、坐定、茶罢,辛光禄就先叹说道:“天下事,荣辱得丧最不可期。我学生自甘放弃久矣,乃蒙圣恩怜念,又命待罪于此。小儿童年,又侥幸一第,得附骥尾,皆可谓叨圣世之荣矣。只可恨小女缘悭,一时匆匆草草,误乘凤去,甚为不惬意耳。” 甘颐听了全不惊讶,只打一恭道:“是。”竞不细问缘由,辛光禄见甘颐不问,也不好复说,只说道:“甘兄如今是至戚了。为何不来此同寓,明日也好挈带小儿入场,却又另寻下处。”甘颐道:“晚生初至京师,不识道路。入城时,车马倥偬,不能久待,只得就随便住下,方来进谒。虽未附居,却幸相去也还不远,朝夕尚可趋侍。”辛光禄因命留饮。饮酒中间,只说些科场中的事务,并不提起辛小姐之事。饮到抵暮,方才别去。正是 : 虽然关至戚,各自有深情。 只为深情定,闻惊故不惊。 两下别去不题。 却说这暴六公子,娶了绿绮来家,认真是荆燕小姐,欢喜之心,也形容不尽。今见丈人辛祭酒又升了光禄少卿,阿舅辛解愠又中了举人,同到京中。自以为是嫡亲爱女的娇婿,至亲骨肉,便朝夕往来,百般加厚。请了酒,又请酒,送了礼,又送礼,没三两日不自来问候。辛光禄见他这般优礼,怎好说出不是亲女儿?只得将绿绮认做亲生的一般,时常去看视。 不期这暴六公子,有个同胞的妹子,叫做窈娘。今年才十七岁,模样儿虽也生得红似花,白似玉,然是北人,终没那些妩媚的丰姿,嫣然的体态。父亲暴雷爱之过于至宝,因要选择个佳婿,故耽搁下来。不期自又忙忙出征去了,无暇及此。这窈娘在家中,见哥哥暴文在南边娶了个才美的女子来为妻,十分美丽,便也动了个念头,要选择个南边的才美女婿。自不好开口,只得悄悄与母亲说了。 母亲因与儿子暴文说了。暴文因回复母亲道:“孩儿因送父亲,身到南边,故凑巧娶了这个才美媳妇来。今孩儿坐在家里,纵有才美女婿,叫孩儿哪里去选?”母亲道:“也不在一时,你但留心选择便了。”暴文因有此言在心,忽辛解愠中了举,进京来会试。前番看见他年又轻,人物又美;今又见他中了举了,自然有才,便思量要为妹子攀他。因请辛光禄父子吃酒之时,暗暗叫母亲与窈娘窥看。窈娘看见,十分中意,与哥哥说知。 暴文过了几日,遂央了两个有势力的大臣,来与辛光禄说亲。辛光禄因回说,已纳过聘了。问是谁家。辛光禄因说是蜀中甘氏。又问为何结亲直到蜀中。辛光禄道:“因门生王荫在蜀中做知县,看见这甘氏才美,故撮合联姻。”辞便辞去了,暴文还有三分不信。辛光禄因辩说道:“贤婿不必多疑,我与你至亲怎肯说谎。况这甘氏的令兄甘颐,已中了四川解元,少不得要进京来会试。来时,少不得要会亲。相会时,便自然明白了。”故甘颐一到,辛光禄就接他同住,以便时时相见以证其言。不期甘颐受了黎青之戒,竟另自住了。 这日辛光禄送了甘颐出门,就进内与儿子商量道:“方才甘不朵,我只道他闻了姐姐嫁人之言,必要许多不平之鸣,我便好微露其意。他竟然默默道是,此何意也?”辛解愠道:“他想是在扬州过,打听得嫁信确了,此时为不平之鸣也无益,故默默不言以明高。再不然,今日初到,不便牢骚,故蓄子心以有待。”辛光禄道:“俱非也。我看他竟似看破我们的机关,不欲显言,以坏乃公之事;又不欲深辩,使人笑其呆。故但唯唯诺诺,以明其两不受人愚弄耳。就是不来同住,亦此意也。”辛解愠道:“父亲明察,可谓深得其情。他既胸中了然,又不多口,便听他生生疏疏,以待后之消息,也是妙事。只是许了暴公子会亲,若不一会,惹他又生疑虑,则非算也。”辛光禄道:“会亲容易,只消治酒相请,难道他好不来?他既另有寓处,且去拜过,再作商议。” 到次日清晨,先是辛解愠去拜。傍午,又是辛光禄去拜。拜过,甘颐又叫人送了王知县的书来。辛光禄接了一看,却是两封。一封开看却是报他已经纳聘之事。再看这一封,只见内中千言万语,谆谆恳恳,皆是为甘颐求亲之意。 辛光禄暗想道:“他已知我女儿嫁人,又投这封求亲的书与我何为?由此观之,他已看破我们的圈套明矣。”遂发帖请他来洗尘。甘颐也要回不来,却又怕十分露相,只得许下来。虽说来,只挨到薄暮才来。来便上席饮酒。饮了数巡,辛光禄因说起道:“敝门人书来,谆谆道及尊舅姻事。只可恨事多变更,辜负了他一番美意。”甘颐道:“虽如此说,但正喜事多变更,只求老亲翁大人,存此一片见怜允诺之心,则虽辜负而亦未为辜负也。此时且听之可也。”辛光禄听了,佯为大笑道:“尊舅何高识远见如此?难得难得。”又饮了数巡,辛光禄又说道:“小婿暴雾隐,久闻尊舅大才,渴欲领教,我末亲己许他一会。今尊舅初到,恐不耐劳,稍宽数日,当再奉约。”甘颐道;“暴令坦处,既忝至亲,礼当往谒。但念场期甚迫,心神惕然不宁,往谒恐不快畅。求老亲翁大人代为一言,容场后修候,则感垂谅不尽。”辛光禄道:“这个使得,但会是必要一会的。” 说罢,又谈了些诗文的闲话,又饮了多时,方才谢别而去。一路暗想道:“我方才变更之言,说得他大笑起来,又赞我高识远见,则此中定有隐情,已破黎瑶草参破矣。但黎瑶草苦苦戒我莫见暴公子,辛公又定要我会他,不知又是何意?据我想来,辛小姐若果有隐情,这暴公子见之何益,莫若只是避之为妙。”因有了此意,恐怕撞见,便只推要静养看书,连辛家也来得少了。 倏忽之间,已是二月。场期到了,遂忙忙约会了辛解愠同入场去。倏忽之间,又完了三场。辛光禄就要发帖请会亲,甘颐又推场中辛苦了,身子不自在要养养,再求宽数日。及过了数日,辛光禄又要发帖请时,又因暴公子家有事,只得又挨了几日。早已场中发榜,报人来报,甘颐高高中了第二名,辛发也高高中了第三名。 辛光禄见报,不胜之喜。一时贺客填门,忙忙料理,遂将会亲之事搁起。会亲之事虽然搁起,而中第二名的甘颐,就是中第三名辛发的舅子,郎舅同登,早有人诧为异事,传入暴公子耳朵里。 暴公子见舅子辛发中了,岂有不备礼来贺之理?既贺了舅子,遂因亲及亲,也备了一副厚礼,来拜贺甘颐,甘颐虽要推辞,却因礼仪到门,推辞不得,只得欢然接见。坐定就说道:“末亲一到京,就要进谒尊亲,只因场事系心,故托敝亲家告罪,求缓至场后。不意托庇侥幸,正欲走谒,怎敢反辱先施?又蒙嘉贶,何以克当。”暴公子道:“久慕大才,渴欲识荆。前闻驾至,即欲仰攀,因家岳道及正当养锐之时,故不敢混扰。今恭喜大捷,不胜庆幸,特此申贺。”此时贺客纷纷,说罢,不及再叙,也就出来了。 甘颐见暴公子来拜贺过,只得随来答拜。拜过,暴公子随即下请帖,请丈人、阿舅并甘颐贺喜。辛光禄并辛解愠俱应承赴席,岂容甘颐一人独辞之理。到了正日,只得随着辛光禄与辛解愠同来。 暴公子大吹大擂,迎了入去。迎到大厅上,行礼毕,就定席:东一席请辛光禄太师位坐了;上两席请甘颐与辛发并坐;下一席自陪。坐席定,筵前献酒,阶下奏乐。 侯伯家的筵席十分丰盛,与众不同。怎见得,但见: 方胜堆成五老,高糖列作八仙。茶食千层,层层鹤鹿;麻酥万束,束束鸳鸯。案果多般,金镶玉裹器, 先事安排;家雁一只,锦衣花帽人,当面披割。阶下鼓,平击四时欢;筵前乐,先奏普天乐。打院本, 郎末声,唱出陈半阶独升仙;跳队子,哑巴戏,装成小秦王三跳涧。唱一出,吹一出,节奏无差;歌一 回,舞一回,关目自在。翻席后,老庖人重献羊羔美酒;促坐时,小侑儿细奏弦索琵琶。真是世上繁华, 无处可如京辇地;人间富贵,有谁得似列侯家。 暴文虽在厅上陪辛光禄与辛解愠、甘颐对饮,饮得尽兴而归不提。却已早约下母亲、妹子在厅后窥看。母亲与妹子窥看甘颐、辛发,乌纱白面,就是一对玉人,十分羡慕。一等外面酒散了,就请了暴文进去,与他商量道:“你媳妇的兄弟辛大舅既说定了这甘家的妹子,有了亲事,这也罢了。但你舅子的舅子,那姓甘的,人物也不在舅子之下。况也中进士,又高你舅子一名,谅也是个有才之人。何不央人说合,就将你妹子嫁与他,也不差甚么。你须留心去讲。”暴文道:“那个姓甘的,更有才名。得能嫁他,可知好哩。他比我舅子长两三岁,但只恐怕他也有了亲事。待孩儿去一访便知。” 略挨得两日,就来见辛光禄道:“令郎大舅既已聘了甘氏,小婿怎敢复争?但这甘兄,人物才品,也近乎大舅。小婿不得明珠,便思美玉,意欲将舍妹为东床之荐,敢求岳父大人鼎力一言。这甘兄既与令郎至亲,再无不从之理,故特来拜恳。”辛光禄听了,心下暗着一惊,因佯说道:“这到也好,但只恐他也有了亲事。既贤婿托我,我当请他来细问。倘有好音,我即着小儿来回复。”暴文欢喜而去。 辛光禄因暗想道:“女儿择婿数年,止选得甘颐一人。虽未经聘定,然我向日已隐隐许可,他又恋恋不移,昨日又央王知县苦苦来求。虽为此事相碍,不敢明明应承,然女儿之婚,舍下他断无别人。况女儿此时,又不便他求。欲要暗自与他说明委曲,又因婚姻大礼,暧昧通言不成个道理。欲要托个心腹为媒,与他说明就里,却又一时无个心腹可托之人。欲待隐而不言,明日又恐为暴氏求婚,恐他糊糊涂涂,不便答应,错误了事机。”正踌躇无计,忽报同年施提学老爷任满回京复命,特特来拜。辛光禄听了,不胜之喜,慌忙迎接进去相见。 相见过,各叙别后的行藏,一时悲喜交集。辛光禄就命备饭。施宗师因与辛光禄是同门相好的弟兄,也就坐下不去。须臾酒至,二人对饮。饮下半晌,偶说起考文之事,辛光禄因说道:“贵门生甘颐,闻他已为府弃,亏年兄鉴拔,今果联登,足征年兄藻鉴精明,拔选公正矣。”施提学道:“此事远在蜀中,年兄为何得知?”辛光禄遂将他游学扬州,与儿子诗酒相得,并求他令妹为婚之事,细细说下一遍。 施提学道:“原来如此。这甘生,小弟见他一首词、三篇文字,便断他是科目中人。今能奋发青云,可谓不负我之所赏。但有一言,令郎既聘他令妹为妇,小弟闻令爱才美过人,何不纳为东床。”辛光禄见施提学说着他的心事,遂将左右叱退,细细将原已有意择他为婿,不期遇暴雷为儿子慕名求婚,一时畏祸回他不得,又悄悄将移花接木之事,也说了一遍。“故昨日敝门人王知县有书来代他求婚,小弟因在嫌疑是非之际,不敢显言,只得含糊答应。今不料暴婿不知就里,转来求我作伐,要为他妹子纳甘生为婿,我欲直直去言,又恐他不达我之隐情。我欲先通知我意,正苦无一可托我言,言而彼信之人。今喜幸得天赐其便,恰恰到来。他闻知年兄到了,自来进见。进见时,望年兄将小弟之情,密示于他,使他安心以俟。我明日为暴氏求婚,他便好料理回辞矣。”施提学道:“这个容易,但只是明日怎生嫁娶?”辛光禄道:“此地断乎不便,只好悄悄送至蜀中矣。”施提学道:“必须如此方妥。”二人议定,又饮了一回酒,方才别去。 施提学方回寓所,只见甘颐进士早访知消息,已坐在寓处候见。彼此相见,喜之不胜。甘颐向施提学大拜了四拜,致谢道:“门生若非恩师提拔,此时尚不知飘流何所,焉有今日。”施提学道:“此皆贤契大才,本道不过不敢失才耳,何恩之有。”拜罢,二人师生坐定,又问些场里文章之事,又讲讲殿试对策之事。说完各项,施提学方避开衙役,悄悄将辛光禄之言,细细与他说了。 甘颐一向虽听了黎青之言,有七分信,然见毫无踪迹,尚有三分疑虑。今见施提学说明辛光禄就里,又许 定嫁他,不胜之喜,因笑说道:“门生自从闻信,就疑此中有故,今果然矣。”施提学道:“闻他嫁娶昭彰耳目,贤契为何尚疑?”甘颐道:“门生因思辛小姐乃千秋才女,岂肯轻易从人,辛亲翁何等气骨,岂肯受人挟制,故疑此中定有妙用。是以长望明河,未曾转眼,今果李去桃存,赤绳又复紧系,方信才智明哲之有真耳。快何如之。”施提学道:“此固妙矣。但暴氏求婚之事,贤契也要打点一回。”甘颐道:“这个容易,只回已经有聘便了。”施提学道:“他们侯伯人家做事,内里有人,定要搜求到底,不是泛然可以回得。倘问到其间,二三其说,便是惹他苦缠矣。莫若说明姓氏地方,一口执定不移,使他信以为真,便自然绝望了。”甘颐道:“老师大教最是。现今催刻履历,门生因未有定,故未发刻。今既要证实其事,不知可敢一笔竟填了辛氏?”施提学道:“此时若不填明,后来少不得要嫁娶。到嫁娶时,又改姓名,便显然是弄假欺人,便有许多不妙了。”甘颐道:“写定固好,但恐辛姓,恰又相同,动其疑耳。”施提学道:“辛公不闻更有他女。蜀中岂无辛姓?这也不妨,苦虑无征,就指称本道在任时,作的斧柯,亦未为不可。”甘颐听了大喜道:“得老师一证,虽质之大廷,亦可也。”遂辞了回来,竟叫梓人,将履历上刻了已聘辛氏。 施提学与甘颐说明,遂回复了辛光禄。辛光禄又见暴文着人来催,遂带了暴家家人跟轿,来见甘颐说道:“末亲今日持来成就尊舅一桩喜事。”甘颐道:“晚生薄福人,不知有何喜事?”辛光禄道:“小婿暴雾隐有一位令妹,今年才一十七岁,生得仪容绝世,真不愧窈窕淑女。多少公侯贵介相求,俱不允从。因敝亲家有命,要择一个南方才美佳婿。今见尊舅,青年高发,又才美出群,故托末亲,敬为月老。此段婚姻,美如锦片。尊舅宜慨然许诺,勿辜雅意。”甘颐听了,佯为错愕道:“薄劣书生,得入公侯之幕,吹鸾凤之箫,真可渭良缘奇遇矣。但恨穷儒寒贱,早已久聘糟糠,为之奈何。”辛光禄听了,也佯为错愕道:“原来尊舅也聘了,莫非还不确?”甘颐道:“婚姻大事,未确怎敢妄言,”因取出一本新刻的履历来,送与辛光禄道:“亲翁大人,请看便知。” 辛光禄接了一看,只见上写着祖某人,父某人,母田氏,妻已聘辛氏,妹已受辛某之聘。因大惊道:“既已刻上履历,这是真了。却怎生区处?”因又沉吟半晌,复对甘颐道:“不知此事尚可挪移否?”甘颐道:“夫妻,五伦之首。就是寒贱时,亦不敢轻易挪移,况今已遭蒙圣恩,忝列臣子,倘有差讹,朝廷礼法岂肯相恕?况此婚又是贵同年施老师为晚生作的伐,可问而知。总是书生命薄,遇而不遇。敢烦亲翁大人转致令坦,容廷试后,负荆以请。” 辛光禄无法,只得取了那本履历,起身而别。回到私街,遂写了一个帖子,并履历交付与来的家人道:“可拜上公子,说我方才苦苦去说,争奈他已经聘过,无法奈何,只得回复公子。”家人领了帖子并履历,去回暴公子不题。 这边早忙忙乱着殿试。殿试过,甘颐列在一甲第三,中了探花。辛发已拟是二甲第一。不期有一相臣,与辛光禄不睦,恐怕他选入翰林,遂将辛发卷面添了一画,竟改做三甲第一。报到辛衙,辛光禄心下不悦。及见甘颐中了探花,又暗暗欢喜。 且说暴公子见甘颐也聘定过了,甚是不快。后又见甘颐中了探花,一发懊恼。又见履历上,刻着已聘辛氏,因想道:“为何也是辛氏?莫非蜀中也有辛姓?”又想道:”既是蜀中又有辛氏,为何书中又说是这边施宗师作伐?此事尚有可疑,我须差人去细细一访,方见明白。”只因这一访,有分教:半明不灭云中月,似有如无镜里花。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为辞婚触权奸遭显祸 因下狱感明圣赐归婚 词曰: 圣政自公平,无奈奸生,朋凶党恶逞私情。纵使忠良肝胆碎,心迹难明。 谁料不平鸣,感动天廷,忽然震怒发雷霆。方得地天开泰也,遭际恩荣。—右调《浪淘沙》 话说暴公子为疑甘颐约聘是假,因叫了门客江邦去细访。 这江邦想了一想,要到本家去访,他自然分付了不肯说;要寻他的同年故旧去问,他又是新中的,同年也不深知,又不知谁是他的故旧。因想了一个主意道:“除非去问四川下第的举子,他们是同乡,自然知道。”因一径走到四川会馆来。 这些下第举子,虽去了许多,恰有一个重庆府的尚在。江邦因假托熟,上前问道;“今科新探花甘颐,闻知与老先生同乡,不知老先生相识否?”那举子道:“他与学生虽同府不同县,却县境相邻,就如一县。他住在缙云山下,虽科甲不多,却历代绵远,也要算个世家。他父亲没久了,止有寡母在堂。这甘探花,闻他自小儿就肯读书,前年才进得学,旧年今年,就连科发了,不料他又中了探花。虽是他的造化,却也实实亏他才学挣来。不但他有才学,他的妹子也有才学,旧年不知因甚事,在县堂上题了两首诗,十分精工。县尊怜才,遂替她为媒,叫扬州一个乡宦的儿子聘了。”江邦问道:“可是真么?”那举子道:“此事巴县一县,皆轰传以为奇,怎么不真。”江邦道:“据老先生这等说起来,他妹子且已有人争聘,则这甘探花为贵室东床,又不待言矣。”那举子笑道:“独有这件事,迂阔得可笑。多少贵家小姐求他为婿,他俱不允,只要才学敌得他与妹子过,方才肯娶。你想蜀中一隅之地,怎能又生才女?故至今已将二十,尚不曾有家。”江邦道:“闻他已聘了一个辛乡宦的女子了。”那举子又笑道:“敝地不但没个辛乡宦,就连辛姓人家也不见有。哪里有个女子才学敌得他过,他忙忙就聘了?此皆是相传的讹言,不足深信。惟我学生,与他居此相近,故知之详耳。” 江邦探明了消息,就拱拱手辞了出来。连忙将举子之言,一五一十都报知暴文。 这暴公子听了,不觉大怒起来道:“你若不愿娶,只该明明辞我,怎写个假履历来骗我。”因先来见辛光禄,诉说举子之言道:“连岳父也被他欺瞒了。”辛光禄道:“若果欺瞒,便大不通矣。但他履历刻在前,我去说亲在后,他怎么就先知刻了搪塞?只恐这举子之言,也还不确。贤婿可再着人一访,看相同不相同,再作区处。”暴文道:“这举子说得千真万真。他连大舅聘他妹子之事俱知道了,岂有他自聘辛氏转不知之理?前日小婿来求岳父去说亲,想是有人透了消息与他,故他预为履历,以掩耳目。敢求岳父再与他一言,他若允了亲事,则相好如初,余俱不论;倘他必执前言,指望遮盖,则小婿拼着与他做个对头,看他这探花可做得稳。”辛光禄道:“肾婿也不消如此。且待我再去请他来说,看是如何。”暴文遂又辞去。 辛光禄因暗想道:“女儿的事,到弄巧躲过了。儿子的事,到证实辞脱了。如今又弄到甘不朵身上,我又不好苦口相劝。倘这呆子动起气来,他侯伯家与内臣相熟,向内里弄出一道旨意来——甘不朵虽中下一个探花,却是新进,孤立无援,如何敌得他过?况他父亲,又正在出征之际,谁不奉承他三分?这段婚姻,只怕要被他夺去。”左思右想,并无良法。只得差人将甘探花请了来,遂将暴文差人打听举子之言,细细说了一遍。又将若不从亲事做对头之言,也说了一遍。因又劝道:“这事有些不尴不尬,尊舅莫若勉强成就了罢。” 甘颐听了大笑道:“这暴兄也太无谓,婚姻事须要两厢情愿。莫说晚生已聘辛氏,现有施老师与王父母为媒;便是果不曾一聘,书生寒贱,不愿娶侯门之女,也由得我。有甚深仇,就要做起对头来?就做对头,我甘颐不过辞婚,也料无大罪。若说探花稳不稳,一发可笑。探花二字,不过荣名耳。做得稳,也只是这个甘颐;做不稳,也只是这个甘颐,又何加焉?而劳暴兄以此播扬其威福。昔光武之于宋弘,君臣之,尚不能强以湖阳公主易糟糠。暴兄虽贵,不过光武;晚生纵不肖,岂肯劣于宋弘耶?亲翁大人,但请放心,晚生死亦死于河洲之上,断不向呆脂痴粉中求生活,一听之可也。” 辛光禄听了道:“尊舅慷慨之论,足震起柔靡,可敬可敬。但临事也须防之。”甘颐说罢,又就别去。辛光禄只得写信回复了暴文。 暴文愈加大怒,只得去央了几个父亲相好的公侯,与内中几个得力的太监上了一本。本上写道: 奉诏出征威武侯暴雷子暴文,奏为恳恩俯念劳臣,明诏赐婚,曲遂儿女室家之愿,以广圣恩,以 成伦礼,以张风化事。 臣父暴雷,奉诏出征,不日不月。而有女闺中,摽梅已叹,吉士未逢,未免系万里之臣心。今幸新 科探花甘颐,青年未聘,而多才饱学,不愧星户之良人。臣妹正静端庄,允惭河洲之淑女,正合配成 佳偶,以扬陛下周南之雅化。二三老臣,既怜远征之苦,又喜会遇之奇,因执斧柯,请谐秦晋。 不意探花甘颐,自夸文苑,鄙薄武夫。以远耳而遮近耳,既自昧心术,称未聘为已聘,又虚诳朝廷。 论其赋性颠狂,本当雷霆穷究;因思人才难得,尚欲萝菟挽回。但念甘颐职系翰臣,非外庭之可强,故 陈情上请。 伏乞天恩垂念效命劳臣及笄弱女,慨颁明诏,曲谕联姻。使室家沐恩,得谐琴瑟之愿。则边疆感德, 自奋鼓鼙之思矣。无任激切祈求待命之至。 本上了,果系内里有人,过不多几日,即便批出旨来。旨意道: 暴雷驰驱王事,效命杀场,侯女赋及标梅,深可怜念,新科探花甘颐,既未有家,且年貌相仿,着 吏礼二部堂上官为媒,赞成嘉礼,以彰雅化,以慰劳臣。特谕。 旨意下了,报到甘颐。甘颐暗暗追悔道:“黎青再三嘱咐,叫我莫亲近暴文,不意略会得几面,便弄出这场事来。她又揣度辛小姐嫁暴文是假,今果然是假。句句皆应下她的言语,真是个有心之人。但事已至此,追悔也无益。为今之计,惟有上疏辞婚而已。” 正想不完,早有吏礼二部的尚书来议婚了。相见时,皆苦苦劝道:“侯门联姻,又奉明诏,乃人生大美之事。探花何故推辞?”甘颐道:“士各有志,一时也难尽言。晚生少不得也有疏陈情。求二位老先生大人,姑且少待,候圣旨下了,再领台教可也。”二尚书只得去了。 甘颐到次日,只得也上一辞本。本上道: 翰林院编修臣甘颐谨奏:为恳辞侯好以安臣节事。 臣闻物必有偶,非偶则不相宜,故知山鸡不敢上配鸾凤。事冀相安,不安则将生怨,试思金屋岂 堪下居蓬户?臣虽遭圣恩,滥叼高弟,然抚心自揣,实一书生也,实一蓬茅下士也。纵思娶妇,叙荆裙 布,亲橾井臼,是所望也;朝夕侍奉.代供菽水,是所愿也;贫贱不悲,糟糠自厌,是所甘也。若侯门 贵女,蛾眉懒画,敷脂粉犹且邀人,岂肯缝贫女之裳;素手笼香,着罗衣尚自不肯,焉能举良人之案? 其不相宜,亦甚明矣。况妇安逸而母劬劳,使臣为不孝;妻佳丽而夫丧志,使臣为不忠,此又不相宜 之大者。故臣宁甘椎结而不愿也。 乃暴文自倚勋豪,苦苦相逼。窃思王制莫大于纲常,人伦首重乎夫妇。秣驹秣马,岂可强求;采 菲采葑,要人情愿。其妹若果贞淑,自宜静处,以待反侧之求。奈何无廉无耻,自奈西子之容?强逼 强招,不啻东门之女。其为列侯辱至矣。乃不自三反,复渎及九重,上亵明诏,其罪不更大乎!若云 怜其标梅失时,则其妹虽贵,已为遗弃之花,臣何取焉。若云假此以慰劳臣,则臣虽不才,不愿充赏 功之物。 伏望圣恩,收回成命,使臣得安常履素,以敦臣节,则感沐皇仁不浅矣。临奏惶悚,不胜待命之至。 本上了。虽内里有人要为暴公子,却看了甘颐的本章,辞明义正,无处入他之罪。况又是新科探花,无他事牵缠,只得葫芦批旨道: 婚姻主之父母,父母之命一定,岂容儿女私争?况朕天子乎!着即钦遵诏旨,速择吉结缡,不许再渎。 旨意下了。甘颐看见,暗想道:“果系他内里求人,料辩不清。他拿稳要我成婚,我便死也不肯结此龌龊之婚,负了辛小姐之约。为今之计,辞婚已有旨不许,惟有上一辞官本,竟挂冠而去。纵触圣怒拿回,只好系狱,没个又逼罪臣成婚之理。算计定了,因又上一本道: 翰林院编修臣颐谨奏:为辞还原职事。 臣本草茅下士,勤读诗书,坚持礼义,以为出身事主,必然快行,此礼义之初心。不意遭逢圣主, 选入木天,屈于威势,受制权奸。使圣贤颜面,变为禽兽肺肠,则是为官转不如为民之不昧良心也。故 臣纳还原职,挂冠阙门,遄归田里,重读诗书,再修礼义,以待皇上异日之求。使臣得为完人,则臣 叼受皇恩,过于食禄矣。犬马有怀,不胜眷恋之至。 本上了,列次日早五更,将冠挂在朝门之外,竟带了王芸,出城而去。正是: 千辛万苦去求官,求得官来又挂冠。 福未加身先避祸,姑知危险是长安。 内阁众臣,见一个新科探花,为暴文求婚,生生逼他,也觉得有些难过。但见本内“屈于威势”、“受制权奸”及“圣贤颜面,变为禽兽肺肠”等语,说得太毒,只得又拟旨道: 甘颐,小臣也,既上疏辞官,礼合候旨。乃逞私意,竟挂冠潜归,殊属不法。着刑部拿来系狱,候旨定 夺。 刑部得了旨,忙差的当人役,沿途追赶回来,下在狱中。甘颐得免做亲,下在狱中,到也甘心。不期他同榜的三百个同年,此时尚有一大半在京,见一个簇新的探花,止为辞侯门之婚,就至下狱,都愤愤不平道:“探花,鼎甲第三,乃一科之胜,为一武臣之女,遂凌辱至此。则我辈一榜,非求荣,是取辱矣。要此科甲之名何用?”遂会齐了,一同都到阁里来讲。阁臣方才着急,就要赦甘颐出狱。当不得暴文邀了许多侯伯内相来争论道:“威武侯奉诏出征,为朝廷奠安半壁,功莫大焉。怎见她一个闺中淑女,就配他不过,乃肆笔诋为东门之女。书生狂妄,不加重罪,何以慰劳臣之心。”阁臣听了,又主张不定。众进士气不过,遂联名同上了一个辞官的本,一齐伏于午门外,呼号候旨。 原来此时,天下太平,圣天子喜于静摄,疏于万机。这日忽听得小近侍传说,三百个新进士,齐伏在午门外辞官。天子闻知,吃了一惊,忙御便殿诸臣入见。因问道;“朕设制科,以遴述汝等,虽官阶不一,亦皆叨一命之荣,朕何负于汝等,而一时尽辞?” 状元因俯伏上前奏道:“臣等草茅读书,即希一第,以为终身之宠荣。不意蒙恩拔登虎榜,而受辱反不如小民,故臣等愿辞。”天子问道:“汝等受谁之辱?”状元因又奏道:“探花甘颐,居乡已先有聘,而威武侯暴雷之子暴文,又强逼甘颐娶其妹,甘颐以既聘为辞,而暴文遂关通内阁,朦胧请旨,强逼成婚。甘颐恐违伦常礼义,只得具疏陈上。不意暴文关通内阁,朦胧降旨,强逼成婚。甘颐事急,只得具表辞官,谨挂冠逃归。以朝廷翰苑之臣,遭逢侯恶,不能守正,潜逃如丧家之狗,此亦万不得已之苦情也。乃暴文犹不放手,复关通内阁,朦胧请旨,拿回下狱,生死皆不可知。臣等窃思:侯爵虽尊,臣也;翰臣虽微,亦臣也。臣下联姻,纵有从违,亦宜臣下调停,岂可亵渎明纶,为之强逼至于下狱哉?是朝廷国法特为侯门设也,而科甲之臣贱于奴隶矣。探花既辱至此,臣等同榜,复有何颜立于朝廷之上。故愿拜还原职,恳恩放归田里,以免侯门之祸!“ 天子听了,不胜大怒,因回顾阁臣道:“本章何在?”阁臣忙取来呈上。天子细细看了,因责问道:“他臣子结婚,朕穆穆天子,怎反为他赞襄?”阁臣见责,只得跪奏道:“臣等念武威侯暴雷为王事万里驱驰,故欲成全婚好,以慰其心。”天子道:“臣子劳苦,朝廷自有爵赏。陷人不义,岂可以施国恩。这甘颐本上说不愿充赏功之物,已明明讥诏旨不公矣。况不顾伦理,竟硬主张遵诏结缡,不许再渎,是使朕不得为明主而为霸主矣,岂臣子尊君之义哉。君以非礼逼臣如此,彼不桂冠而逃更何为哉?及复拿回系狱,又使朕不为霸主而为暴主矣。辅佐之臣,至于如此,朕何赖焉!” 二三阁臣,被天子诘责,惊得汗流浃背,无言可答,惟免冠顿首,请罪而已。 天子因命持节召甘颐,着原冠带入见。须臾召至,俯伏丹墀。天子展龙目一现,见青年秀美,喜动龙颜,因笑说道:“原来今科探花,年少风流如此,可谓不忝科名。暴文苦苦求婚,情有可原矣。”因问道:“卿果曾聘否?”甘颐对道:“臣实实已经聘定,恐伤伦理,故苦苦辞谢暴婚。”天子又问:“曾聘谁氏之婚?”甘颐对道:“辛氏。”天子又问:“是谁为媒?”甘颐对道:“是四川提学施沛、巴县县臣王荫。” 天子询知是真,因说道:“尔新科俊彦,阁臣拟旨失伦,致尔受辱。今朕撤御前金莲灯四对,赐尔驰驿归娶,以补其荣。”因谓状元等道:“朕处分如此,尔等还愿辞官否?”众进士齐声奏道:“甘颐蒙圣恩如此宠荣,臣等不胜感激,俱愿捐顶踵以效犬马,安敢复辞。”一时齐呼万岁,声震丹墀。天子大喜,因又说:“暴文渎奏,本当拿付法司论罪,因念伊父暴雷,勤劳王事,姑不究。阁臣拟票失体。罚俸三月。”说罢,即退入后宫去了。正是 朝廷礼法总虚名,治世还须君圣明。 君若圣明行治道,一时礼法自然生。 甘颐狱中累囚,忽蒙恩召,复还原职,又赐金莲御灯归娶,一时荣幸,出于望外。拜谢天恩,一时同着三百同年,欢跃出朝。人人闻了,方才称快欣羡。 独有暴文拿稳关通内阁,施威逞势,不期天子亲自临轩,反讨了一场没趣。幸而圣主宽恩不究,只得躲在家里,不敢见人。 甘颐虽然快畅,奉了归娶的旨意,却归娶何人,末免又费踌躇。到次日忙忙的谢过了三百同年,即来见施提学道:“门生蒙老师教命,一笔即添注了辛氏。昨面见圣人,又一口认定已聘辛氏,又执称老师与王父母为媒。今蒙圣恩,钦赐归娶,却从何处得辛氏?况暴文虎视眈眈,若机事不密,其祸不小。不知老师何以教我?”施提学道:“若昨日众臣朋比为奸,朦胧下狱,无处伸诉,便大可忧。今既遭逢圣主察明其事,钦赐归娶,此乃万千之喜。若虑辛氏,辛氏自在。若说为媒,学生与王知县非谎。所差者,归娶道远,要细为商酌耳。”甘颐道:“商酌之事,门生不便自往,还求老师始终玉成,感恩非浅。”施提学道:“这个本道自当往言,俟有良谋,再容相悉。”说罢,甘颐辞去。 施提学不敢怠慢,随即来见辛光禄,备述甘颐之言。辛光禄道:“小弟昨日闻知圣旨,正在此踌躇。欲要就便扬州结亲,又与归娶二字不合。欲要潜送至蜀,却又道远无人,为之奈何?”施提学道:“莫若待甘探花舟过扬州,暗暗送上船去。叫他夫妻同归于蜀,再拜圣恩,另结花烛何如?”辛光禄说:“不瞒年兄说,小女虽一女子,却赋性端方。既奉撤灯归娶之荣旨,岂肯苟且同舟先居辱地。”施提学道:“再不然,可请年嫂,偕令爱另买大舟,多带仆从,自往何如?”辛光禄道:“母子孤舟,跋涉数千里,无官长在内,如何放得心下。”施提学道:“彼不可,此不可,年兄又有官守,令郎又要候选。就是没官守,不候选,无事而招摇往蜀,亦耳目所关,断乎不可。此事却将奈何?”辛光禄道:“事难急图,容再想妙策以复。”二人遂别了。 又过不得数日,忽科道部郎俱缺人铨补。因请命行取天下清正廉明推知,以备考选补用,共二十三人,而巴县知县王荫亦在其内。辛光禄见报,不胜大喜,因着人请了施提学来商量道:“如今已有妙计矣。”施提学道:“有何妙计?”辛光禄道:“适见报,巴县知县敝门人王荫,已奉旨行取了。知县已缺,小儿是三甲第一,理应就选。何不与吏部说知,讨了此缺,母子姐弟同往赴任。不独甘探花便于归娶,而小儿亦可借此亲迎矣。”施提学听了,不胜大喜道:”计莫妙于此矣。宜速图之,毋失此机。” 辛光禄遂自拜吏部选君,要讨此缺。只因这一讨,有分教:双双鸾风,两两鸳鸯。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痴恶汉向外亲探内事 俏佳人借古迹索新题 词曰: 大美已昭著,还来求小疵。若非呆蠢定憨痴,总是自寻死路作便宜。 名姓登全榜,文章列凤池。犹将笔墨冷相窥,始识佳人心细有如丝。—右调《南柯子》 话说辛光禄见重庆府巴县有缺,便于嫁娶,忙忙到吏部替儿子来讨此缺。吏部见辛发是三甲第一,理宜即选;又见巴县路远,不是上缺;又见辛光禄来讨,就做人情,汇选上去。不日命下,报到辛衙。辛光禄大喜,遂与儿子说知底细。辛发听见此去又嫁又娶,实为两便,也自欢喜。因一面要回家去打点上任不题。 却说暴文躲在家里,暗想其事,愈想愈觉没趣,因又叫门客江邦来问道:“你前日怎生访问,却访问的不确,倒叫我吃这场羞辱。”江邦道:“那举子连甘家的细微曲折俱尽知,为何定亲不定亲,明明白白之事,反说的不确?就是他辞婚疏中,也只说书生不愿连姻侯门,并未苦苦辨说已聘。就是众进士辞官与皇上之怒,也只为一个新枓探花,因婚姻吉礼,就将他下狱,处得太重了,并不曾说他已婚又逼他再婚。据门下想来,只怕这探花,尚实实未聘。”暴文道:“哪有此事。他已明对圣上,实称已聘辛氏。他又指称媒人是施沛,王荫,圣上信了,又撤御灯赐他归娶。若是未聘,归娶何人?”江邦道:“他倚着道远无稽,一时说出,后到圣前,改口不得,不意天子特恩钦赐归娶。虽是他一时之荣,只怕转是个愁帽儿戴在头上,转要急急去寻求辛氏哩。公子若是耐得气,忍得辱,便丢开手,莫要管他,听他去抓沙抵水,哄骗朝廷罢了。若是恨他不过,要与他做一个对头到底,以报前日之仇,洗后来之辱,便苦门下不着,拼些辛苦,暗暗的跟随他前去,看他果有辛氏没有辛氏。倘没有辛氏,而桃僵李代,查他一个的确归来,待公子买嘱言官,参他一本,便不是求婚是欺君矣。看他如何施展。”暴文听了,满心欢喜道:“江兄若肯为我如此出力,必当厚报。”江邦道:“前日那举子,说辛姓他蜀中绝无。我想莫说蜀中,就连我这北边也少,惟辛光禄恰同此姓。我见前日辛光禄为公子求亲,又不肯出力,莫非他另有女儿,暗暗结亲?”暴文道:“这不打紧,我一问便知。”因入内问绿绮道:“前日那甘探花,自称已聘辛氏。我各处细访,并无辛姓,莫非夫人还别有姊妹么?”绿绮道:“父母止生妾与舍弟二人,哪里更有姊妹。”暴文问明,又与江邦说了,遂托江邦去缉访。 过了两日,江邦打听得辛发选了巴县知县,恰又是甘颐地方,心下虽晓得他聘了甘颐的妹子,要就便去娶。却正凑着甘颐归娶之时,忙忙选出,却也有些疑心。因与暴公子说知,讨了些盘缠,暗暗的跟随他二人,一路去访察消息不题。正是: 君子何曾着急防,小人偏有贼心肠。 谁知人事虽多故,天道平平不改常。 辛发因要回家打点收拾先去到任,一领了凭,就拜别父亲起身去了。这边甘颐,得知消息,故意耽延月余,然后辞朝发牌驰驿而行。驰驿虽快,甘颐却有心要迟延,行不得三日,到推病住了五日,故意拖长不题。 却说辛发忙忙赶到家中,将暴文要将妹子强嫁甘颐之事,并甘颐辞婚挂冠逃走,拿回下狱,反亏圣主临轩放出,又察知已聘辛氏,特钦赐归娶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又将父亲虑扬州嫁娶不便,故为孩儿特特讨了巴县之缺,请母亲、姐姐一同上任,以候甘颐奉诏归娶,且孩儿又便于成甘氏之婚。 井氏听了,不胜之喜道:“此实两便,可快去收拾。”辛小姐道:“尚未经媒妁通言,怎便知此轻许。”辛发道:“王县尊巳两次书来,施提学又谆谆撮合,父亲已亲口许出,姓氏又已达朝廷,不为无礼矣。且撤御座莲灯,特旨归娶,人生婚礼之荣,至此极矣,岂可推辞?况诏旨煌煌,又谁敢辞?”辛小姐道:“这都罢了。只是我的名声,人人皆知已嫁暴文,今又复为甘探花奉诏之娶,亦似于礼有碍。”辛发道:“若在扬州嫁娶,自然不可。今悄悄到兄弟任上,数千里之远,耳目隔绝,谁来管此闲事,姐姐万万放心。”辛小姐道:“他人自不管此闲事,只怕暴文受此一场恶气不肯甘心。又见已聘辛氏,未免动疑,只怕还要暗暗的看觑破绽哩。”辛发道:“姐姐藏在家里,并无人知。今日同去上任,只消暗暗随母亲上船,有甚破绽被人看破?若到了蜀中任上,一边嫁,一边娶,他知道谁是谁,来看我们的破绽。”辛小姐道:“说便是这等说,还是谨慎些的为妙。”辛发道:“这是自然。”遂叫了一只大座船,择个吉日,请母亲姐蛆上船,竟由水路去上任不题。 却说江邦,在扬州打听,各处问人——都说是他家小姐旧年已嫁北京暴公子去了,他家并不见说又有小姐。及到上任这一日,却见众家人簇拥两乘大轿上船,又问不出是谁,心下早巳孤疑。一路长江大码头,官船封紧,没有消息。及到了荆州府,换了船,入川河,道路渐渐远了,地方渐渐僻了,姐弟们在船中闷不过,忽遇着名胜古迹,若黄陵驿,若射洪碛,若神女庙,若巫山十二峰,若滟澦堆,若白帝城,若八阵图,若青草滩等处,皆有题咏。或写在名亭之上,或题于胜阁之中,一时才情兴趣,按纳不住,俱落了维扬女子辛古钗之款。只以为窎远无人传诵,不期一处处、一首首,都被江邦抄誊了,以为指实。 不一日到了巴县朝天驿,早有合县衙役,俱来迎接上任。此时前任王荫,已行取进京去了。辛发先搬家眷入县中去住下,自家因到成都省中去见上司。验过凭,遂回县,然后坐堂理事。婚姻事因甘颐未归,竟不提起。 却说江邦跟到县前打探,虽访知辛知县有个姐姐,却不知甘颐奉旨归娶的可就是她。因四下里问人。忽有一人走过,又有一人指着对他说道:“你要知甘探花家中事体,须问这一位走过去的刁官人,便知详细。他是甘家的表亲。” 刁直听见有人背后道他姓名,忙回转头来一看。只见一个人,北路打扮,看见刁直回头,忙上前施礼道:“偶有一事请教,不期惊动有罪。”刁直见那人有些体面,忙答礼道:“不知有何事见教?”江邦见道旁就是茶馆,就邀了进去道:“请内里坐了好细谈。” 刁直也不辞,竟同入去坐下。刁直就问那人姓名。江邦道:“在下姓江,就是京中人氏。忝在威武侯暴元帅幕下,效些微劳,最蒙青目。今因暴元帅有一位小姐,他哥哥暴六公子要与新科甘探花结亲。不意这甘探花苦苦称已聘辛氏,暴公子不知真假,故挽在下到此来访问。在下初到此,一时没处访问,今幸遇先生,欲求指教一二。” 原来这刁直,自作恶之后,虽与甘颐修好了,终觉不亲。今又见他中了探花,十分妒忌,却无可奈何。今 忽遇着这个姓江的来问他,又见说是威武侯差来的,有些势头,便思量借此中伤,焉肯为他遮盖。因说道:“这甘探花与小弟是嫡亲的两姨表弟兄,自小儿便同学共笔砚,十分亲厚。他家中之事,细微大小,无有不知。本不当告之外人,只可恨他中了探花,写家信回来,就不寄一字问候小弟,小弟也有些不像意。今又有缘,忽承老先生见问,又且是威武侯大贵人之命,怎敢为他隐瞒。只得要直说了。这甘探花,虽说原也是个旧族,却久无仕宦,家门也渐渐坐了孤寒。但亏他青年好学,故今日有此一步。其实婚姻之事,尚未议及。他有个妹子叫做梦娘,倒亏去任的王父母与她作伐,嫁与新任的辛父母。今辛父母此来,想也是为结亲,却因甘表弟未回,尚未曾举行。此事一有,合郡皆知。若说甘表弟已经有聘,却实实不闻。若说聘了辛氏,一发荒唐。莫说乡绅无辛姓,便民间辛姓也少,哪有行聘之事。若果行聘,除非中进士后,在京师中或外郡聘的,则不可知。若说本府本县,小弟可以力包没有。” 江邦听见刁直说话朗然,因暗想道:“甘颐聘定之事眼见是谎了。既是谎,暴公子焉肯干休?明日上本参他,少不得要个干证。我是他门客,怎做得干证?这人是他表弟,若肯出来做干证,便妙不容言。”因说道:“据刁先生如此说来,这已聘辛氏之言,自然是假了。若果是假,这暴公子自然要上本奏他欺君之罪。他倚着道远无稽,必然掩饰。小弟欲与他执证,因小弟是暴氏亲信,不足服人。若得先生肯挺身一证,便自输心伏罪矣。此虽乃暴公子之事,却也是刁先生一条功名的捷径。”刁直听了道:“怎么是小弟的功名捷径?”江邦道:“他父亲威武侯,现掌着数万雄兵,前去出征。暴公子若感你之情,提请你出来做个参将、游击,只吹灰之力。岂非功名捷径?不知刁先生尊意以为何如?” 刁直听了暗暗欢喜,想道:“我纳这个三考前程,便守到有个出头日子,好亦不过只是个四衙,有甚荣显?若能弄一个参将、游击武官的名色在身上,便是金带黄伞,与府县往来,都无统属。这快活哪里去讨?”因向江邦满口应承道:“若蒙江老兄肯吹嘘小弟于暴公子,果得暴公子提挈,授一武职,暴公子便要小弟到御前去执证,小弟亦愿效办矣。”江邦听了,亦大喜道:“只要刁老兄肯出力,若要做参、游之官,也不消奏荐,只消与兵部说一声就是了。” 二人说得投机,江邦又邀刁直到酒馆中去一酌。酌到半酣,江邦因又说起:“巴县本乡既无辛氏,明日甘探花奉旨归娶,却娶何人?我前日一路来,见这辛知县船上,有一个女子,到处题诗。虽不曾见人,到处题的诗,我却已抄在此。莫非此女就是甘探花归来要娶的?”刁直听了道:“这是了,这无疑了。甘探花一时信口说出,不期皇帝认以为真,叫他归娶。蜀中又无辛氏,只要托辛知县带此女来,明日赖作姊妹,闹烘烘娶了,便一场事完了。”江邦道:“这个赖不得。这辛知县止得一个姐姐,已嫁了暴六公子,哪里更有姊妹?这事京师与扬州人人皆知,若是另将他女充做辛家姊妹,先只是甘颐一个欺君,这就连辛发是两个欺君了。”刁直道:“此事此时也难悬断,且待甘探花回来娶过了,便见明白。”江邦道:“自然要待甘探花回来,但不知几时方到。须借重替小弟寻一个好下处,住了等侯方妙。”刁直道:“何不就在小弟家权住几日。”江邦道:“怎好取扰?”刁直道:“后面大事还要借重提挈,怎说这话。”遂邀了江邦到家里去住不题。正是; 一毛拔去也难堪,道是便宜心便贪。 谁想便宜贪不得,贪时惹祸又招惭。 却说田氏与甘梦在家,甘颐中探花之信,早已有人报过了。至于暴文讦奏先下狱,后奉旨归娶之事,尚不知道。及辛发来上巴县之任,虽传知归娶,却因彼此同出京来,后先不远,故未有家信。田氏与甘梦十分怀疑,不知归娶何人。欲要到县里去问,又因是父母官,又因是未上门的新女婿,不好去问,只得忍耐住了。独有甘梦听说新知县就是辛发选了来的,知道是要就便结亲,心下因暗想道:这辛发既中两榜,文章之才自然妙了。但不知诗才如何?怎生设个法儿,去试他一试,方放得心下,却没个法儿。再三思想,忽然想出一个法儿来。因写了一张呈子,直到县中来投递。呈子上写道: 为地方修复古迹恳赐名笔留题以垂不朽事。 窃闻仙桥以相如一题得名,赤壁以苏子两赋著迹。从来古迹之传,必赖名公以显。今本县七都八 图,缙云山下有横黛村,青山对出,绿水两湾,实系名区。又有洗墨溪,碧流四出,清水几湾,独至 墨溪,墨光如洗,允称胜地。一向亭畿圮,石坝崩颓。今里人鸠工修整,工已告竣。 欣逢县主父母老爷,文星光照,彩笔正临。特恳开恩,赐题数语勒石,以垂不朽,亦一时风化之 盛事也。为此上呈。 又写一个治眷弟甘颐的名帖,差几个家人,邀同了地方的里老,同到县中来投递。 正值辛知县坐午堂。众家人倚着甘探花的名帖,也不论投文,竟送了上去。辛发接了呈子一看,因问道:“这横黛村与洗墨溪,离甘老爷住居有多远?”众人跪禀道:“甘老爷正住在横黛村里,这洗墨溪又正在甘老爷门前,故敢来求大爷留题,以为古迹之光。” 辛发暗想道;“我闻得这甘小姐,立意要选才婿。今虽屈于阿兄之言,许嫁于我,然她心中尚疑我无真才,故遣里图以此试我。我若不当堂就做两首诗去与她,她便将我看轻了。”因叫吏书取过一张纸来,就信笔题两首律诗,付与众人道:“诗虽题了,你等可收去交付甘衙。候甘老爷回来看看,再刻石也不迟。”众人跪在地下,也不曾爬起来,就见县主题完了,发下来,都惊骇不了。遂谢了出来,忙忙赶回去,交与小姐。就将大爷也不发放起来,当堂做了发下来的话,说了一遍。甘小姐叫众人去了。然后展开诗来,细细一看。只见上写着: 横黛村 岚痕烟影日生姿,长就村形若有私。 一抹远拖青不了,两湾低压绿多时。 忽浓忽淡朝为最,如画如描晚更宜。 定有人焉开地脉,故教天际插蛾眉。 洗墨溪 浣花终是媚新妆,何以临池洗墨芳。 笔色终污波漾彩,墨痕不尽水生香。 游鱼吞作文明口,荇菜牵成锦绣肠。 莫怪镜中云影黑,美人家住在溪旁。 甘梦看见,不胜称赞道:“言在题中,意在题外,真是名人佳作。哥哥为我选才,果不负也。但不知哥哥奉旨归娶的辛氏,可正是斯人的姐姐?若果是斯人,则彼此心愿足矣。”因在家安心待嫁不题。正是: 未见终非实,闻名只道虚。 琴心当面奏,方识是相知。 却说甘颐奉诏驰驿归娶,要让辛发先去,故在路上迟延。一日到了扬州,因记挂着黎青,要见她一面。奈此时是官府,体位尊严,私行不便。只得暗暗分付王芸,送千金与她,叫她早为赎身之计。离了青楼,寻个安身所在住下,以待归娶重来,便好接她完聚。王芸接了,便忙忙去交付黎青。 黎青接了,知甘颐有情,不负前盟,十分感激。因暗想道:“他称奉旨归娶,不知归娶何人。我想他在辛小姐身上,改头换面,数夕挨朝,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怎肯消息未明,又一旦遄归别娶之理?定是访明了辛小姐消息,因此地有暴公子一段变端,不便嫁娶,故请旨远远的去受用。就是前日辛解愠选了巴县知县,虽说是借此娶已聘之妇,其实送辛小姐至蜀,完归娶之姻也。我若赎下身去,原住在左近,明日来接,未免招遥耳目,为他之辱。我若移名改姓,远远避开,明日他来,又费追求。莫若赎了身,附进京去,禀明辛公,竟住在他家,明日探花来也易知,就是随甘探花去也甚便。”算计定了,遂将五百金与黎妈赎了身。又将五百金藏在身边作盘缠,竟改妆作良家之妇,悄悄的附下一只客船,载至京师。访着了辛光禄的衙门,乘夜来禀见辛光禄。 辛光禄见了,原是认得的,忽吃一惊道:“你如何远迢迢的到此?”黎青遂假说是甘探花付与千金,叫她赎出身来,改扮良妆,候归娶小姐后,重入京来,好伏侍小姐。辛光禄听了,以为归娶小姐,绝无人知,她直直说出,定是甘探花对她说了。不疑她是谎,竟应承道:“既是这等,你可安心住下,等待罢了。”就叫家人在后面另收拾一间房与她独住以待。只因这一待,有分教:在耳之言终在耳,盟心之约必盟心。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四才子两交婚大快素心真得意 双夫妻齐面圣特加恩爵大团圆 词曰: 美已欣逢美,才仍快遇才。一时作合畅人怀,始识天心暗里巧安排。 归娶先承宠,还朝复进阶。新诗颂圣圣颜开,留得一番佳话道奇哉。—右调《南柯子》 话说甘颐奉诏驰驿而归,一路所过府县,送者送,迎者迎,好不风骚。不日到了巴县,县中又添出旗仗执事,鼓吹细乐,直将甘颐的官轿,竟送到横黛村屋里,交明了扛箱行李,方才发放人夫、衙役去了。 辛发虽是新婿,未曾上门,却因与甘颐是同年,又是好友,又是本县父母地方官,又见甘颐是奉诏驰驿来的,便避不得嫌疑,随即吉服来拜贺。 甘颐接着,彼此相见甚欢。只问些路上的风景,别事不敢深言,就别过了。甘颐也随即就到县来奉答拜贺。 巴县原不甚大,忽出了一个探花,奉旨归娶,便轰传以为盛事。早惊动了合县的乡宦,或大或小,俱来拜贺。内中有一个王大司马,要算他的官尊,因问甘颐道:“请问探花公,奉钦命来归娶,不知所娶者何人?”甘颐道:“辛氏。”王大司马道:“县中不闻有甚辛氏。”甘颐道:“不是县中,就是本县辛父母令姊。”王大司马又惊又喜道:“原来就是辛父母令姊,大妙大妙,大奇大奇。前闻得辛父母已聘探花公之令妹,今探花公又奉旨娶辛父母之令姊,可谓甘辛两姓交婚矣。与古之朱陈何异?诚又当今之佳话也。但不知谁为月老,结此良姻?”甘颐道:“两婚皆感蒙施文宗与去任的王父母作合。” 王大司马道:“二公现已离任,到了吉期,三星两照,百辆交驰,鼓钟琴瑟,往送来迎,夹杂于道,若无柯斧其间,亦觉于礼有缺。探花公大喜,学生等愧未申一芥之贺,县父母新临,治生们又不曾服半臂之劳。既施、王二大月老身列朝堂,不能远任系足劻勷之事,我学生欲拉一二同志,做一个小月老,在乡里面上,少尽撮合之情,不识探花公以为何如?”甘颐听了大喜道:“寒微之婚,怎敢劳及大人。在县父母或可借光,若晚生未免过分。”王大司马道:“圣主且加特恩,何况乡人野老,且才美交婚,一时盛事,得奔走其间,与有荣焉。”甘颐再三称谢。 王大司马遂约了张御史、李副使、赵知府同见辛县尊,休愿为媒之事。辛发也乐于从事,遂再三谢了。四媒人遂约定两边的吉期,同在一日。 这边是县主娶亲,各图各里,都花灯鼓乐,装扮了社火故事来助祭。合巴县的图里,算来有百十余起社火故事,前前后后,一起一起,按接连连,差不多从县前,直摆到横黛村。又有各县县尊闻知,也都送花灯大炮鼓乐来助娶。又有各乡官,都送花灯火炮鼓乐来助娶。一时热闹,不可胜言。 那边甘探花娶亲,却在布政司请了一座龙亭来,上供着钦赐归娶四个大金字,叫二十四个锦衣花帽人抬在前边。龙亭上焚着御香,点着圣烛。龙亭后便是钦赐的四对金莲御灯,摆列在喜轿之前,在正街心而行。其余各府县并乡绅亲眷人家送的灯火大鼓乐,俱分列两旁,逐队前去。一时荣贵,莫不欣羡。 因两边路远,约定了两边俱是午时出门亲迎。因亲迎乃吉礼荣耀,要与人观瞻,故约定都是骑马。二人骑在马上,都是乌纱帽,大红吉服,年都在二十上下,且生得风流秀美,一个就是潘安,一个就是卫玠。两边看的人,无不交口赞扬,啧啧称羡。四个媒人,两个陪伴探花,两个陪伴县主。约定迎到中路,两边相遇,但一拱手,俱不下马。又约定迎到了,俱于马上守候,亦不下马。 辛知县迎到了横黛村甘衙门首,在马上坐不多时,早有几个家人,送上茶来。茶罢,就有几个家人,捧了锦笺笔砚,送至马前,求题催妆佳句。辛知县晓得是淑人深意,不敢多让,拈起笔来,竟题一首。上写道: 吉夕催妆 河洲久佩二南诗,钟鼓今宵想乐之。 莫怪三星期促驾,桥边鸟鹊等多时。 辛发题完,众家人忙送入与小姐看。甘梦看见题的风雅多姿,暗暗欢喜道:“良人如此,于归无负矣。”因忙忙拜别母亲,收拾上轿不题。 却说甘探花迎到县门立马,二媒人请新人上轿。县堂后,早也有家人送上茶来。茶罢,也早有家人捧上锦笺笔砚,送至马前,要求题催妆佳句。甘探花知出自辛小姐之意,便欣然捉笔题诗一首道; 奉旨催妆 蛾眉端的是男儿,不把花枝作柳枝。 今夕不须问何夕,九重天子赐佳期。 甘探花题完,众家人取去,送与小姐。小姐看见蛾眉男儿之句,暗应当日之言,又赞我,又自誉;花枝柳枝,又暗寓暴公子之事;末又以九重压倒以前讹舛,真才人之笔,不觉心醉。竟欢然辞母,拥上鸾舆。 这边迎去,那边迎来,一路上:花灯夹道,宛云汉之星回;仙乐频吹,俨箫韶之递奏。玉骢对跨,双双才子迎婚;金犊交驰,两两王姬下嫁。夫荣妻贵,岂人间嫁娶之常;女貌郎才,生占断婚姻之盛。两边迎到,各拜天地,各拜母亲,又各对拜。拜罢,又各送入洞房,同饮合卺。甘颐这边是旧曾识面,细细说愿变男儿之应,又细细说移花接木之奇,又细细说至死不变之情,又细细说钦赐归娶之恩,真是喜之非常。辛发这边,今日才逢,各各偷觑姿容之美,又各各称赞诗句之佳,又各各叙说天缘之巧,只觉欢欣不尽,饮罢合卺,同入鸳帏。这一夜欢娱,夜短难以名言。正是: 灯停红烛解罗襦,笑际啼端忽悄呼。 艳结夜情堆锦帐,喜吹春色满流苏。 有心消受何妨强,无力支持不倩扶。 慢羡两心清对照,巫山梦久也模糊。 甘探花与辛知县交结婚姻,谢亲做朝,只管尽兴而行。不期起根发脚,一一都被江邦打听得详详细细在肚,因与刁直商量道;“这奉旨归娶辛氏,已明明白白是辛知县的姐姐了。既是辛知县的姐姐,自然是辛光禄的女儿了。辛光禄止有一女,合扬城皆知。今既躲到蜀中来嫁甘探花,则前日在扬州嫁暴公子的又是何人?这事一发要犯班驳了。我与你既访问明白,他一个翰林,一个知县,此地料处他不倒,须速速进京,报与暴公子知道,叫他上本,奏辛光禄、甘探花等欺君。他们的事迹巳露,我们的证见甚真,不怕按他不倒。按倒了他,则你我之功成矣。”刁直道:“既要进京,就同兄去也不妨,只是所说参、游之职,却要在兄身上。”江邦道:“这是不消说的,包管你妥贴。” 二入议定,遂急急的起身,星夜赶回京中。江邦先入府去,报知暴公子,辛氏果还是辛光禄的女儿,朦胧归娶,大属欺君。 暴公子道:“汝乃吾家门客,纵挺身力证,恐人不信。”江邦道:“门下早虑及此,已带他一个表兄来为证。”暴公子道:“如今何在?”江邦道:“见在府外。”暴公子道:“既在府外,何不着他进来。”江邦道:“门下因在用人之际,已许此人事成替他选一武职。公子相见,须要厚待,明日有事用他,方肯出力。”暴公子道:“这个自然。” 江邦遂引了刁直,走入厅后书房中来见暴公子。刁直看见侯家的府堂深邃,先已惊倒,再见了暴公子装模做样,一发看做贵人,相见一味足恭。暴公子因先说道:“甘颐如此欺君,我必饶他不过。劳兄远来,自有重报。江兄所许之事,甚是容易,只要兄肯出力向前耳。”刁直道:“甘探花娶辛知县姐姐,辛知县娶甘探花妹妹,名为交婚。盛事通县皆知,晚生以实证实,非捏虚情,安敢不效犬马。若蒙造就,此又公子之特恩也。” 暴公子听了大喜,遂叫他同江邦一处住了。自家却忙忙入内,追问假夫人绿绮道:“你前日并无姊妹,为何今日辛知县又有一个姐姐嫁与甘颐?”假小姐听了不悦道,“你当初娶我,又不是单采名声,凭媒人说合,两不相见,或有挪移差错;我与你乃当面考较诗文,你贪我爱结为夫妇。今已恩恩爱爱过了两年,为何又查问起来?就有差池,你当初的眼睛放在何处?平常的心肠用在何人?莫非到了今日,重又嫌妾丑陋,鄙妾无才,又作他想?若嫌丑陋,也配得你过;若鄙无才,再取笔纸来与你同考考何如?” 原来暴公子,一向畏惧假夫人,今见发起怒来,因陪笑说道:“夫人怎说此话,我要摆布甘颐,故此偶然问及耳。”假夫人道:“我已嫁到暴家来,辛家另有女儿没有女儿,我都不管,不消又来问我。” 暴公子不敢再言,只得又出来与江邦商量。江邦要显他探访之功,遂撺掇暴公子上了一疏。称说“甘颐等朋比欺君,未聘而诈称已聘,无辛氏而妄指辛氏。及邀圣恩归娶之旨,而蜀中实无辛氏,乃谋选辛发为巴县主,随带不知姓名女子,以充辛氏之名,以饰归娶之诈。若执认辛氏,则辛光禄止有一女,已嫁为臣妇久矣。岂更有一女,又为甘颐所娶?则其朋比为奸,以欺圣明,其罪显然矣。伏乞究治。” 本到了阁中,又央了许多重臣来关说。众阁臣因前番用情,被皇上审出,讨了罚俸,一场没趣。今故不敢复为过拟,只禀道:“婚娶,人伦大礼,自有媒妁姓氏本末,着本内被奏人犯,各奏真情,候旨定夺。”命下了。 此时,知县王荫行取到京。因他为官清正有名,已考选了监察御史,闻知其事,因出疏奏辩道:“臣待罪巴县时,甘颐尚为诸生。臣爱其青年才美,又见其妹公堂题咏,才美不愧其兄,诚空谷幽兰。臣探怜惜之。又见臣座师辛至刚,有男辛发,有女辛古钗,俱才美过人。每欣羡两姓四才,实天生美对。因斧柯其间,赞甘颐以聘辛发之姊辛古钗,复勷辛发以纳甘颐之妹甘梦,遂使才不虚生,美成实配。今又蒙圣恩赐甘颐御灯归娶,选辛发至蜀完姻,一时两姓交婚,二南再见。诚圣世之休风,明时之美化。臣自谓于人伦有光,名教无忝。不知暴文何所据而知其未聘?又何所闻而知其妄称辛氏?此不过因前恶未肆,复冀施后毒耳。若云暴文已娶辛氏,暴文之娶自有暴文之媒,况已经久娶相安。甘颐后娶,各自有人,并无挪移争夺之事。暴文何得挂之弹章,殊属无谓,揆其设心,盖倚父拥兵权,驾祸害人耳。臣本不当与辩,因作甘辛二氏之伐,暴文妄称朋比,故陈联姻之始末,以祈御览。” 过了两日,辛光禄也上一本,辩明心迹。内称:“臣有一子一女:子名发,已叨中甲榜,蒙恩选授重庆府巴县知县;女名古钗,复蒙恩赐探花甘颐归娶。男婚女嫁,人道之常。况有显媒,又奉明诏,有何朋比,有何为奸,有何欺君,不思甚矣。至称曾娶臣女——此女乃臣继女,非臣亲女也——名唤绿绮。时此女开社扬州,才美之名,一时甚著。暴文闻而动心,耸父暴雷,以势逼求,臣尚未许。不意暴文与绿绮对考诗文,彼此悦慕。遂托扬州知府为媒,娶之而去。此实才美奇缘,男女大欲,非臣以假女充为亲女而炫售也,非臣—女而许两婚也。本末俱在,何奸之有,何欺之有,伏乞圣鉴。” 暴文见了二本,因又上一本道;“甘颐先实未聘,所聘皆后来之诈;归无辛氏,故借外来之辛氏以遮瞒。非臣臆度,现在彼表兄刁直可以证明。至于臣娶辛氏时,但闻有一,不闻有二;只言其亲,谁知其假。奸狡诡谲,不可胜言,统祈究治。” 阁臣主张不定,只得粘连三疏,呈至御前,求天子宸断。天子见王荫盛称四人青年才美,因批旨着该部行文,钦诏甘颐、辛发夫妇还朝,面恩定夺。命下了,该部行文去诏不题。 却说刁直,在暴文府中,承暴文优待,穿了阔服,戴了美冠,原自带了一个小厮来,暴文又叫了两个伴当跟随,便出入骑马,打着一柄银顶大伞,就像贵人一般。见了官府来,竟不下马回避。官府见了他这般模样,认做有来历之人,便也不问。不期这日晦气,正在棋盘街东行过,若是戴着眼罩,倒也混过去了,因要看些妇人,将眼罩揭起,恰恰遇着御史王荫马来。前面夹安笼喝道的,将荆条要喝刁直下马,刁直因充大头鬼惯了,便回转头来乱骂。不料刚回过头来,早被王萌看个明白,认得是刁直,正恼他替暴文做硬证见,忽看见了,忙分付左右拿下。刁直只认做是为撞道,还争说道:“我们侯伯人家,从来不回避。”王荫道:“你是我旧治下的恶民刁直,甚么侯伯人家?”刁直见叫出他的名姓来,着了一惊,急抬头细看,认得是王知县,方慌了手脚,跪在地下叩头道:“小人该死,求老爷饶恕。”王荫道:“你撞道可以饶得,你来做硬见人,与我做对头,却饶你不得。”刁直道:“小人非敢妄为证见,这甘探花聘定辛氏,小人实实不知。”王荫笑道:“我一个县父母为媒,与甘探花、辛光禄两家显宦结亲,哪有功夫来报你知道。你这市井的恶奴,你只道金钗赖婚的罪饶了你,今日又来领死么?”因分付当街心打了十板,发中城寄监。 这边跟刁直的家人伴当,忙跑回去报知暴文。暴文急急赶走,已打过发到监里去了。暴文又赶到中城去讨人,兵马回道:“亲临察院上司,发监人犯怎敢轻放?公子分上,只好分付监中,好好看待。”暴文没法,只得央他相好的御史,来与王荫说道:“这刁直乃本中人犯,纵有罪须候圣旨发落,寅翁恐处他不便。”王荫道:“暴兄本中之事,自听皇上处分,小弟怎敢自专。小弟拿他,实为巴县的旧事,放是决放不得。若是圣上御审时.还他一个刁直就是了。” 御史不便再言,因回复了暴文。暴文还打帐到内里太监处去弄手脚,不期报到,报威武侯失了机,陷失了一府三县,损折数千人马,犹自被围未解,飞檄求救。暴文见了报,吓得浑身乱抖,魂都没了,恐朝廷震怒,罪及家属。府中的吏役,一时尽散,府中出鬼。 又过不得两日,抚按的参本到了,尽道:“暴雷一味骄矜,百般狂横,惟贪淫酒色,不察军机,以致坐失一府三县,损兵数干,围城犹不能解,罪不胜诛。伏乞皇上速调精兵良将,星夜求援,庶未陷者不再陷,已陷者可渐复矣,”暴文见了,愈加慌张,每日躲在家里,犹恐祸到,哪里还管别人的闲事? 阁中见暴雷如此光景,又见辛光禄端方清正,大著雅望,王御史敢言不畏,赫有声名,便不等甘颐、辛发诏到,竟先票旨道:“甘颐、辛发交婚始末,御史王荫已细奏其详,并无欺弊。暴文之娶,又系面择,何得妄称其假,欲以乱真?本当重究,姑念勋胤,罚米一百石赈饥,少示薄惩。本中助恶人犯,着王荫究治释放。”命下了,辛光禄方才放下了心,收拾一所大厅屋,以待儿子、媳妇来住。又寻下了一所大厅屋,以待女婿与女儿来住。 甘颐与辛发,因有部文,奉旨钦诏还朝,故不敢耽迟,星夜奉母而来。过不得数日,两家俱一同到京,各入新宅住下,惟辛光禄夫人,径到辛光禄衙里来。 到次早,各报名朝见过,然后辛发儿子,率领着媳妇甘氏,来拜见公公;甘颐女婿,同着女儿来拜见岳父。朝中事体,早已报知,各各欢喜不尽。辛光禄一面宴席庆贺交婚之喜,连亲母田氏都接来,六亲会面大团圆,快饮了一日。.到次日,因商量诏书有夫妇还朝面恩定夺之旨,甘颐遂率领了辛古钗,辛发遂率领了甘梦,两对夫妇一同入朝面圣。因圣驾未出,遂一同俯伏在午门外候旨。早有小黄门传入,天子闻知,因特御便殿召入。 甘颐、辛发夫妇四人,同拜舞丹陛。拜舞毕,同呼万岁,感谢圣恩。天子因展龙目一看,见两对夫妻俱青年秀美,因问道:“御史王荫,盛称你四人才美出群,恐配偶差错,故特特为汝多方作伐,朕尚未深信。今见汝夫妻秀美,果非谬奏。但不知汝四人,果有真才,敢于面试么?”甘颐、辛发因同奏道:“臣等草木陋姿,儿女下学,焉敢咫尺天颜,称才称美。然蒙圣恩,天高地厚,有若家人父子,霭然赐问,真不世之遭逢也。敢不献鼯鼠之丑,涂笔墨之鸦,以博龙颜之一哂。”天子大悦,因命小黄门各赐纸笔,又命阁臣拟题限韵。 阁臣因奏,题是颂圣,韵限本姓,天子允从。甘颐、辛发与辛古钗、甘梦领了圣旨,就在金阶之上,各逞奇思。阶下日影,并未曾移,而四人之诗早巳赋就,一齐献上。内侍接了,就命阁臣宣读。阁臣宣读道: 编修臣甘颐颂圣 正冕垂裳但面南,神功圣烈已登三。 太平莫道无征应,日瑞云祥露也甘。 编修臣甘颐妻臣妾辛古钗颂圣 地平天正万方亲,皞皞熙熙总是春。 黎臣欢欣但歌舞,讵知天子独艰辛。 知县臣辛发颂圣 远宗少昊与高辛,圣颂唐虞犹未亲。 不信请看六英乐,民心已奏十干春。 知县臣辛发妻臣妾甘梦颂圣 巍巍地两与天参,万国来王心尽甘, 深愧苹蘩无寸补,愿弘圣化到周南。 阁臣宣读完,天子听了,龙颜大悦道:“二夫二妇,果才美绝伦。施沛、王荫为媒配合,实于人伦增荣,风化有补,俱当重用。甘颐、辛发,面恩称旨,俱进一阶,甘颐着进修撰。”忽见辛发是知县,因问阁臣道:“辛发也是会魁,为何殿至三甲,止选知县?”阁臣奏道;“辛发殿试,原拟二甲第一,后因政事倥偬,误填三甲第一,故选了知县。”天子道:“如今还宜改正。”阁臣道:“改正二甲,当选入翰林。但已经作吏,似乎不便。今吏部缺主事,乞圣恩照钦取例,赐入吏部,则圣恩与政事,两不相碍矣。”天子以为然,因钦赐吏部主事。又命赐辛古钗、甘梦金花彩缎,然后命出。 四人谢了圣恩退出,各自归衙。早有人闻知探花进阶,知县升了吏部,好不荣耀,又闹了数日才定。 原来黎青从前许多同算计好处,甘颐在蜀时已细细与辛夫人说明。见夫人欢喜,因又将千金赎身之事,也细细说了一遍。辛夫人道:“富贵不忘旧盟,美事也。况此女举止可人,妾原怜之爱之。到扬州时,可速接来。” 甘颐得了辛夫人之命,便差王芸到黎家去问,早巳不知去向。王芸回复了甘颐,甘颐甚觉不畅。既到了京师,愈觉难寻消息。忽一日,正与小姐对坐,忽辛老爷那边一乘小轿,送了一个女子,雅淡梳妆,青衣服饰,说是旧人,竟入内来。甘颐与辛夫人一看,恰正是黎青,不胜之喜。 黎青早立在面前要拜道:“请老爷夫人台坐,容贱妾黎青拜谢超拔再造之恩。”说罢就跪了下去。甘颐与辛夫人忙用手搀起道:“瑶草旧人,怎如此称呼?如此行礼,甚非相知矣,快换了衣服。”原来黎青的色衣,原自带来,见辛夫人再三命换,方才换了。又推让了半晌,方拜了四拜,受两礼还两礼。拜毕,就邀入房中去坐,彼此叙说前情,各各欢喜。甘颐因商量名分,黎青道:“妾原有愿服侍夫人,今就青衣,正其分也。”甘颐道:“我原约留小星一座,今只得见屈了。”辛夫人道:“均不可也,瑶草有志从良,既具红拂之眼,又多借箸之谋,若屈之小星,犹不从良也。妾原以记室相期,今须另设一座,称之曰记室夫人,待以内幕宾之礼,方彼此不相负而高卑得其宜也。”甘颐听了大喜道:“夫人之论,情理兼尽,妙不容言。”黎青还苦苦辞谢,辛夫人决不肯许,因收拾一间房,与黎青住下。分付家中大小,俱称她为记室夫人。正是: 当初只道为他人,费尽心机劳尽神。 不道花开连叶好,成人原是自成身。 自此之后,甘颐享夫妻之乐以奉母,辛发奉父母以乐妻孥,俱才对才,美对美,快乐终身。后来甘颐官至侍郎,辛夫人生一子一女。辛发官至佥都,生二子无女。二人三子,俱入仕路。辛光禄转了正卿,就告归林下。甘辛两家,往来之好,不啻朱陈,真一时美好千秋佳话也。 暴文亏暴雷没于王事,故得平安,与绿绮终身,然再不敢多事。刁直因王荫恼他好恶,又重责三十,监候不放。还是甘颐看母亲分上说情,方放了回去。可见人须安分,才美必与才美为缘,他休指望。后人有诗,单道这四才子两交婚之妙。 才开堂奥色留门,情结为卿柔又温。 妩媚日生添艳态,风流不散荡痴魂。 说来字字芳香气,看去层层美玉痕。 姊妹弟兄双撮合,至今传作两交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