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蟾记》 第一回 恬淡人读史问天 〔先声满庭芳〕调 词曰: 世途坦坦,人事悠悠。史载天心休咎。问天天不语,读史史无愁。闲情最好归恬淡,几度春风几度游。任勾留,腰缠十万,骑鹤上扬州。 老汉非士非农,半村半郭,乃维扬一个卖花的便是。家住傍花村里,秋来种菊生涯,竹篱三径客,茅屋一壶茶,因此得交文人学士,满壁题诗。虽不能博古通今,却也粗粗懂得几句文义。那些看花的说:“你种菊,也是个雅人,何不吟诗和我们呢?”我说:“不嫌鄙俗,就效颦了。” 诗曰: 老圃偏饶晚节香,曾携鸦嘴种花黄。 清晨采菊新城卖,午后听书到教场。 信口而成,不归诗律。见笑,见笑!众人说这诗不减《扬州竹枝词》,贴在壁上传观却也有趣。还要请教听的甚么书。我说连日在教场听得一部新书,叫做《十二缘玉蟾记》,结构玲珑,波澜起伏,真似碧海中蜃气晨楼,浓蒸旭日,又如绛河内鹊毛夜渡,淡抹微云。 这书是通元子编成,恬淡人发刻传出来的。那通元子本来是个仙家,这恬淡人不知何许人也,初号荷锄子,后数十年来又以恬淡人为号。其人拙于谋生,家无长物。惟吟咏自娱而已。 爱读忠孝书,喜谈节义事。与世无所忤,究亦不肯脂韦随俗,每读史偶有所得,辄笔之于书,不拾前人牙慧,务出己见以为论断。自汉以下皆有史评。于汉惠帝因见“人彘”得疾而崩,断曰:“吕后杀之。”于唐秦王玄武之变,骨肉相残,断曰:“高祖启之。”于宋太宗烛影摇红,千古疑案,断曰:“必无此事。”于明建文帝“无使杀叔”温语慰燕,断曰:“徒有此言。”至于历代忠奸,仇怨相寻,或忠臣弹勘太放,奸党畏罪而陷害之。或功臣盛气凌人,宴小不堪而中伤之。诸如此类,史鉴恒多。独有两件事不平,恬淡人常常叹息痛恨说:“宋岳武穆王何碍于秦桧,明于忠肃公何碍于徐石,必欲杀之,是何道理?况两家后嗣并无有能起而复仇者。天之报施善人何如哉?”谁知通元子早已安排过了。因前有《岳传》,明说岳少保的果报,铸像诛奸,完过宋朝一段公案。他复演出《玉蟾记》,隐寓于少保果报,配合姻缘,又完过明朝一段公案。 到后来草堂闲话,黄石授书,恬淡人始信事由前定,天道无私,把他一腔子牢骚不平之气,都化为乌有了。司空表圣云:“人淡如菊,惟我种菊人能知人之。淡不萦情于利禄,不役志于纷华,就是仙人。何用传其姓氏。即以恬淡人作通元子观,有何不可?”自从听了这书,大约记得七、八分,又买了一部脚本看熟,说出来虽不合腔,却不至有头没尾,诸位如不嫌聒耳,明日请来赏菊听书。 他们去后我就插几瓶菊花,收拾几间静室,把这傍花村改作李龟年弹词的所在。夜来诌成几句小引,早起亦贴在壁间,等候那班学士文人来看。 引曰: 人间多幻境,顷刻变沧桑。隐逸渊明菊,只藏得一片寒光,偏引出众仙同日咏《霓裳》。 列位请了。今日来得这样早法儿,童子献茶,老汉把昨日所谈新书演说一番。一来替恬淡人述怀,二来代通元子醒世,三来为座上客点缀秋光。就此献丑了。 第二回 通元子安排果报 〔先声拟清平〕调 词曰: 玉环宫里彩云开,笑倩三郎扶醉回。金殿传呼倾斗酒,黑蛮书召谪仙来。 沉香亭畔麝囊开,百媚君王一笑回。新谱《霓裳》歌未了,宫墙铁笛李来。 昨家御宴为谁开,不记早朝何日回。笑语深宫春旖旎,洗儿钱赐禄山来。 丢却唐朝故事,且说明嘉靖皇帝在位十八年以前,民歌醉饱,国庆灵长,真一派太平景象也。二十年以后,垄任严嵩通行贿赂;赵文华倚势作威,肆行无忌,其子赵怿思仗父横行,毫无忌惮。天既与以狡猾,陪堂护从恶少又只些才子佳人、英雄任侠、神仙鬼怪,酿成大戏一场,闹得赵家烟消火灭。若不说明夺门果报,后人何由得知。今日无事,就把《十二缘评话》编次一番。 词曰: 群山万壑树千丛,青牛文梓,白鹿贞松。五云飞上碧霄宫,忽逢青鸟使,西下峨眉峰。萧萧芦荻冷江枫,莫认做赤壁重游苏长公。鹤梦空,羽衣横过大江东。 俺即通元子也。 赞曰: 羽扇纶巾似武侯,衣图八卦绣云楼。 轻挥两袖风生腋,仙骨珊珊道者流。 贫道是屺桥黄石公,自从收了张子房为徒,结一茅庵,住在峨眉山下,改号通元子修真,又加二千余年阅历。汉五六朝洎乎唐宋元明,其间不平之事,果报无不显然,独有宋建带年间秦桧以“莫须有”三字诬害岳少保,明景泰年间徐石等“此举无名”四字诬害于少保,这两件事情,教人不服。后来西湖边上,岳王墓前,生铁铸成秦桧夫妻跪像,遗臭万年,人心稍快。怎奈夺门一案残杀忠良,全无报应。一月之前,有巡天御史太白李长庚过俺山头,就请他奏闻玉帝。前日他奉玉帝旨来说:“徐石诸人同谋复辟,尚属一念之差,非罪大恶极的奸臣可比,宜从宽赦。杀人之身,还人以身,定为十二姻缘,问他们个风流罪。可谓甘拜下风矣。”即命俺安排果报,俺已议定此案,遣判官发放回阳,好似情痴春燕子,一雄众雌随,好似梦幻花猫儿,一牡众牝配。有诗为证: 诗曰: 休言天网漏恢恢,因果须知暗里催。 杀气都从仇怨结,姻缘只为报施来。 一腔碧血凝忠魄,十丈红丝牵隽才。 地府轮回归掌握,震聋醒聩一声雷。 俺记得汉高祖十三年,在济北谷城下再会张良,寂处深山,红尘远隔,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今奉玉旨,配定姻缘,不免再下山去指点一回。就在山前拾起十二块石子,变成十二个玉蟾蜍,留与他们作聘礼。俺想此去必有杀机,先将随身法宝带了:一名金葫芦,内藏十万八千铁锥金甲兵,在阵上放将出来,凭他三头六臂,一锥即死;一名摄魂瓶,念起咒语来,虽有韩信之谋、霸王之勇,一摄真魂即入瓶内;一名捆妖索,阵中凡遇妖法,将此索撒去,霎时间妖将捆来。这三件法宝,后来都有用处。初次助阵,用的是金葫芦、摄魂瓶。二次助阵,用的是捆妖索。 正说之间,忽跳出四个夜叉来了。 偈曰: 五乘禅通,三元法妙。 揭地大呼,飞天长啸。 慈慧其心,狰狞其貌。 非鬼非妖,如来普照。 怎生打扮?但见那四个夜叉: 这个是红发直竖,红筋突露,穿红绣袄,着红绣裤,腰围蓝虎皮,手执二银锤。那两个是蓝发直竖,蓝筋突露,穿蓝绣袄,着蓝绣裤,腰围红虎皮,手执二金锤。这一个是黑发直竖黑筋突露,穿黑绣袄,着黑绣裤,腰围黄虎皮,左手持金刚钻右手持八角锤。那一个是黄发直竖,黄筋突露,穿黄绣袄,着黄绣裤,腰围黑虎皮,左手持龙盾,右手持短斧。皆是独角獠牙,狮头龙嘴,两耳系大金环。奇形怪状,莫可形容。欲知何故,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冥判官发放回阳 〔先声普贤歌〕调 词曰: 海底冤沉实可嗟,天心巧消尽仇家。案断题红叶,春回发碧芽,一树香团十二花。 四夜叉恶狠狠押着王振、石彪二人,四鬼卒响呛呛牵着徐有贞等十二人,二仙童持幡引出少保于谦、御史王文。但见冷雾蒙蒙,阴风瑟瑟,那厢判官来也。赞曰: 插帽红榴火欲烧,戟髯倒竖猬攒毛。 靴宽带缓皂袍飘,蒲剑锋芒辟鬼妖。 “俺乃玉皇大帝殿前掌案判官是也。前日通元子批下众鬼魂配定姻缘十二,命俺遣放回阳。鬼卒们,可曾提来么?”鬼卒说:“伺候多时。”判官升堂发落。 词曰: 冤冤冤,冤杀这于少保。恨恨恨,恨杀那景泰、天顺两朝君无道,君无道,据国独何心。夺门亦是盗标,虎牌提出原被告。幢幡双引兵部老,后随着披枷带锁的群奸一齐到。 判官怒呼道:“王振,你这厮酿成土木之变,恶贯满盈,罚你托生为赵文华之子,应该枭首示众,众犬分尸。”判官又呼道:“石彪,你系石亨之了,仗父作威,实属可恶!罚你托生为胡宗宪之子,应该尸裂、火焚。” 判官说御史王文:“你是忠臣,即托生为忠臣曹邦辅之子,与张昆同榜中武榜眼,后封英勇公,名叫曹昆。”答“是”。判官说:“那位是少保?”于大人答:“不敢,下官在此。” 判官说:“上帝有旨,保护回阳,巧合良缘,消弭宿怨。忠臣仍作忠臣,后托生在总督尚书张经家为子,名唤张昆,中文武状元。后封东浙王。请坐一边,听俺点名。” 判官叫:“萧维贞。”答:“有。”判官说:“你为甚么迎合徐有贞之意,诬于少保谋逆之名?就是奸党罪魁。罚你托生陈家为女,名唤素娥,身遭磨折,叫做魔缘。”答:“谢恩。” 判官叫:“曹吉祥。”答:“有。”判官说:“你谋复英宗,皇城震动。罚你托生杜府为女,名唤金定。楼藏孕婢,叫做惊缘。”答:“谢恩。” 判官叫:“徐有贞。”答:“有。”判官说:“你贪图功赏,残杀忠良。这等无耻,罚你托生贫家女,卖与杜府为婢,名唤玉莲,暗合私奔,叫做逃缘。”答:“谢恩。” 判官叫:“张輗。”答:“有。”判官说:“你只知谋复,上皇本无害于公之意。罚你托生张裁衣店为女,名唤凤姐,香闺盟谑,叫做谑缘。”答:“谢恩。” 判官叫:“石亨。”答:“有。”判官说:“你拜大将军,为朝廷倚重,皆是于少保荐拔之力,怎么南宫复辟密不与闻,反与徐有贞结党,忘恩则甚。罚你托生蔡氏为女,名唤小妹,劫狱救夫,叫做恩缘。”答:“谢恩。” 判官叫:“曹钦。”答:“有。”判官说:“你系曹吉祥的养子,忘却本生父母,自享荣华。罚你魂入龙涎,化为女子,名唤仙姑,感气而生,叫做幻缘。”答:“谢恩。” 判官叫:“陈循。”答:“有。”判官说:“你不问明白,就为英宗草诏。罚你托生蒋家为女,名唤佩香,因讹楼会叫做误缘。”答:“谢恩。” 判官叫:“杨善。”答:“有。”判官说:“你惑于浮言,夺门随众。罚你托生高家为女,名唤玉英,仙人指点,叫作谶缘。”答:“谢恩。” 判官叫:“张軏。”答:“有。”判官说:“你亦随众夺门,如梦未醒。罚你托生秦家为女,名唤彩鸾,秋闱奇遇,叫做梦缘。”答:“谢恩。” 判官叫:“王铉。”答:“有。”判官说:“你系石党,武艺精能。罚你托生李家为女,名唤杜芳,膂力过人,叫做武缘。”答:“谢恩。” 判官叫:“许彬。”答:“有。”判官说:“你既系老臣,为何不阻曹、石,反使他们谋于徐有贞,酿出杀机。罚你托生沈家为女,名唤兰馨,助倭战降,叫做杀缘。”答:“谢恩。” 判官叫:“陈汝言。”答:“有。”判官说:“你倚势贪婪,家资铃万。罚你托生赵文华为女,名唤丽贞,亲见赵家败亡,与众美聚集,叫做会缘。”答:“谢恩。” 判官说:“众鬼魂听者: 词曰: 轮回定下姻缘局,自家罪还是自家赎。休哭,休哭,洞房花烛。到那时,也不要说羞答答、点污了清白。去罢。” 众鬼魂答:“是。”判官说:“王振,石彪,速去速去!”二人答:“是。”判官说:“于少保、王御史请便罢。”答:“是。某等告辞。”判官说:“俺回旨去也。” 第四回 赵与胡两家鬼祟 〔先声香柳娘〕双调 词曰: 赫赫赵文华,居然通政家。如何堂上王振,魂来带锁枷。 奸党胡宗宪,亡灵夜半见,祖父叹嗟石彪,竟把胡彪变。 判官发放王振托生为赵文华之子,发放石彪托生为胡宗宪之子。为何怒言“速去,速去!”?只因他们两人转世仍为戾气所钟,是以有此不平之语,使他们比十二缘中诸人早出世五载,到那倚势凌轹之时,阅历有年,更无忌惮,正欲纵其恶,而极之诛也。 且说赵文华之妻孙氏、胡宗宪之妻褚氏俱已十月怀胎,临蓐在即。这一日,赵文华坐在厅上无事,奸相严嵩差人送本章来,令他票判。又有大学士李本的拟本送来,请他代拟。所票判的、拟的无非欺罔皇上,罗织正人。 厅上有许多官员伺侯,只听二门外铁索叮当之声,众人抬头一看,见有四个夜叉,牵着一个厉鬼,披枷带锁而来。内有一个夜叉右手执大锤一柄,左手执虎头牌一面,上写“奸阉王振之魂。”赵文华知是不祥之兆,大声叱之,说:“王振,敢来作祟!”那夜叉就举起大锤作击文华之状。文华连舌头都吓短了,跌在地。众人见那四个夜叉押着王振,走到屏门后去。一会儿,文华苏醒过来说:“吓杀我也!”话言未了,后面走出一众丫环,说:“恭喜大人,夫人生了公子。” 文华叹口气说:“初生有此怪事,覆吾宗者必此子也。若是不举,我年已四十纔有一儿,怎能舍得?只好留住,到后来再看何如?” 可笑赵文华贪婪酷虐,作恶多端,今亲见王振投胎,但知覆宗,不知悔过。世间大愚不灵之人,往往类此。 再说胡宗宪之妻褚氏亦在脚下分娩,收生婆早已接在家中。胡宗宪就在书房宿歇。时当夜半,忽闻屋角隐隐如有鬼哭。家童胡元说:“老爷,窗外是甚么声音?”胡宗宪此时犹不介意,说:“开门看来。”家童纔开一扇格子,已有二鬼进来,都是玉带红袍,乌纱帽,粉底靴,走到室中。 那白须者上坐,半白须者旁坐。胡宗宪认得是他祖父,站起身来说:“祖父辞世多年,今日回家有何见谕?”那二鬼说:“宗宪,你做官原果荣宗耀祖,谁教你媚事赵文华,求为严党,虽倚势作威不及赵甚,而内附奸人外邀美誉,阴险之心更甚于赵。天与尔罪十倍文华。昨日已罚王振投胎赵家,名叫赵怿思。今日又罚石彪投胎为你之子,叫做胡彪,名定于天,不可妄改。当初石彪之恶不及王振,到今生赵怿思所作所为皆是孽孙引诱,所以上帝定罪,但使赵怿思枭首示众,胡彪后来焚骨扬灰,天诛更惨。”说毕,二鬼大哭。胡宗宪碍于祖父之尊,不敢叱退,但唯唯而已。 此刻已近四更,掌家婆执着灯球走来说:“恭喜老爷,夫人生了相公。”二鬼听了,长吁一声而去。胡宗宪默坐书房,不出一语。 人家生子莫不欢喜,赵、胡两家反添烦恼。 次日,胡宗宪不得不到赵文华家报喜,赵文华不得不到严嵩家报喜。嵩知道赵文华生子说:“文华是我干儿子,他的儿子就是我干孙子。明日奏闻圣上,代他讨封。”嘉靖皇帝因是严嵩奏请,即日降旨礼部,奉上谕:“赵文华之子赐名怿思,虽在襁褓,朕嘉乃父之功,衔荫锦衣卫千户,钦此。”谢恩。 严嵩送了许多贺礼到赵家,赵文华也送了许多贺礼到胡家。两家渐渐忘却鬼祟,作恶更甚从前,焉得不遭天谴。 第五回 赵文华纳妹东楼 〔先声重翻新水令〕调 词曰: 文华百计媚东楼,读《易》能占《归妹》卦,且学钟馗亲送嫁。赔了夫人,笑他计出东吧下。严嵩有个儿子名世蕃,号东楼,才情敏捷,料事如神,严嵩惟东楼之言是听。嵩每奏事无不称嘉靖皇帝之旨者,皆东楼代为揣测,所以父子都得圣上欢心。 赵文华既媚事严嵩,又思逢迎东楼之意。说:“东楼生性骄淫,平日幸姬爱妾已有数十百人,所居之室众美人侍立两旁,谓之‘肉屏风’。或嗽痰欲吐,就有一美人迎上来张口接住,谓之‘肉痰盂’。所御室女皆用白绫一幅,拂拭新红。每年收拾床下,那新红点污的白绫不计其数。若要投他所好,莫过进献美人。我有胞妹,名唤窅娘,十分妖娆。如果列在他姬妾之中,必然称意。只是要个人为之先容纔好。有了,就烦胡宗宪去说合。”叫赵雄:“你去请胡老爷来。”答:“是。”少顷,赵雄回来禀:“胡老爷到了。”文华说:“请内堂相见。” 胡宗宪走到花厅说:“银台大人有何委办?”文华说:“我得心病多时,未知君可能医?家有窅娘胞妹,欲送东楼为姬。”胡宗宪说:“我有一个妙方,医到心病最良。今日开明对症,请君切记莫忘。”胡宗宪为何说这几句话?因知窅娘年已二十,那些淫荡事情无所不晓,文华平日本与通奸,欲借此诙谐嘲笑他一番,说:“医生开方了。令妹用过川芎(芎字作兄字解),足下又要当归(归字作龟字解)。严府由来熟地(地字作路字解),不比他处人参(参字作生字解)。东楼况是鳖甲(鳖甲解作蹩脚),相好更得阿胶(胶字解作交情之交)。大枣只须一枚(大枣解作大早,枚字解作媒字),宝箸必入燕窝。窅娘不觉钩藤(藤字作疼字解,)银台自然肉桂(桂字作贵字解)。此盖养血调经之剂,于令妹亦宜。”文华说:“休得取笑。舍妹这件好事,都要仰着胡兄曲成。”答:“是。我就告辞,前往严府说合。” 赵文华送胡宗宪出门而去,知道事在必成,回来预备赔奁。遂唤窅娘出来说:“我送你到严府服侍东楼。虽是旧店新开,你也要装些外行样子,纔瞒得过他。那东楼是个好色之徒,你还要格外献些妖娆媚态,迎合他的意思,撩起他兴头,他纔快活,他纔能照看我做哥哥的呢。”不讲文华兄妹在此说些调戏亵语。 再讲胡宗宪到了严东楼面前,百般赞扬窅娘之美,道达文华奉承之意。东楼大喜,就允他收了。宗宪回到赵家,商议送嫁,先把赔奁发到严家,摆设起来。到了吉日,文华亲送窅娘过门。胡宗宪算个媒人,跟随在后。来至严府,东楼留住二人玩耍,酒后方归。 当夜东楼与窅娘成亲。窅娘原是个解人,故意装成弱不能胜之态,又献出许多半推半就的神情。东楼因此纵淫一夜,心中甚是喜欢。次日,吩咐:“请赵大人、胡老爷来饮酒。”他二人听得东楼来请,即刻相约同行,进了严府会见东楼,附势趋炎,恬不为怪。东楼说:“闻赵大哥去年生了令郎,小弟也生一女,欲请胡兄做个月老,不知可能俯从?”宗宪说:“赵银台犹恐高攀不上,就是卑职做了小姐媒人,多大脸面!”席上换杯:“好极,好极!”畅饮而散。 这赵文华原是个势利小人,听得严世蕃与他结儿女姻亲,真个喜出望外。一则仰攀权贵,二则多得奁资。那唐朝白乐天有《秦中吟》诗云: 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 贫家女难嫁,嫁晚孝于姑。 这四句诗的道理,文华那能懂得?所以,到后来严氏不循妇道,忤逆翁姑,凌虐丈夫,皆文华之所自取也。日月如梭,怿思五岁入学。胡彪附从赵家,两人一样顽皮,后来皆为匪类。 第六回 于少保奉旨回阳 〔先声胡岛练〕调 词曰: 鸿入队、凤成对,鸱鸮幻作鸳鸯配。前身本是谪仙人,而今又插红尘内。 俺于谦奉旨回阳,托生张府。前世未曾雪恨,后来却为张氏报仇,这也是劫数当然,不能勉强。 词曰: 玉旨不敢违,忠魂转世梦熊飞。飘缈仙云临绣阁,铿锵雅乐绕香闺。一腔热血从何洒,都化做文经武纬。彩云深处状元归。 但见瑞霭凝眸,奇香喷鼻,两个仙童持绣幡柄,两个仙女执红灯球,八个妙环吹打乐器,拥护于公,怎生打扮: 毳冕垂旒,蟒袍玉带。项带银圈金压服,手执翡翠如意,环佩叮咚,委实好看。忠臣回阳,必然如此。 又有四位仙姬,提炉焚香,引寻送生、催生、保生三位娘娘。三位娘娘皆是五色宫装,迎风缭绕。 词曰: 彩云边拥众仙,霓裳舞奏钧天。瑶岛上明珠圆,蓝田内宝玉坚。生贵子万选钱。 娘娘说:“来此已是。”按下云头,送入洞府。 词曰: 万朵祥云绕九霄,异香霭霭仙乐飘飘,降下英豪。一日同生十二娇,都包裹在文武状元袍。 那些众女子应托生者,遣神送去,各处皆于三月初三日子时降生。更有曹昆亦是此日此时出世。曹昆所以同八字者,为下回大闹西湖张本。然后纔演出大块文章来呢。 却说兵部左侍郎张经,年近五旬,未曾生子,夫人梁氏去年代纳崔姬,今已怀胎十月,尚未分娩。张爷望子甚切,常想道:“如天之福,生得一男,真张氏门中之幸也。” 词曰: 吹面不寒杨柳风,春皇司令万紫千红。睨睆莺声调舍北,呢喃燕影过墙东。干鹊当檐噪,喜气融融。 这一日,掌家婆禀老爷:“崔姨要分娩了。”张说:“快请私当收生婆子来。”答:“是。” 赞曰: 果然生下婴孩子,一定是张家掌上珠。 第七回 张总督出征倭寇 〔先声谒金门〕调 词曰: 好婴孩,何曾把人牵碍。貔貅拥出波涛外,门楣有倚赖。 张说:“妙,妙!昨日崔姨幸生一子,延我宗支。谢天谢地!已差苍头张洪去觅乳娘,怎么还不见来?”洪回来禀说:“乳娘有了。”张说:“吩咐他小心服侍。”答:“是。”三日洗儿后,张说:“乳娘,抱来我看。前日我儿生时,异香满室。今看头角峥嵘,双眸炯炯,将来必有好处。好孩子!”起名张昆。 词曰: 老蚌产明珠,爱惜藐姑酷似,碧海中铁网珊瑚。眉清目秀头角类吾,毕竟是擎天柱大丈夫。 张洪说:“添丁又进爵,喜事正重重。禀老爷,圣旨下。”但见四个校尉,头戴金勒黄缎帽,身穿黄缎马褂、宝蓝缎绣蟒袍,腰佩海鱼皮鞘刀。老太监王勋 头戴倭缎盘金盔,身穿大红缎绣蟒袍,项挂蓝宝石串珠,手捧黄绢册命。 宣旨说:“张经匍匐听命。江浙之间海倭猖獗,赐卿兵符,加卿总督尚书衔,带领五万人马,协同应天总督曹邦辅亦领五万兵,前去剿灭。即日起行。钦此。”谢恩,张跪说:“万岁,万岁,万万岁!”起身,说:“老公公请坐。”王说:“君命在身,不敢久留。告辞了。”张说:“恕不远送。”吩咐开门,放了三通大炮,点齐五万人马,破站前来。 晨兴夜宿,军令严明。到了江南境界,张说:“来此是扬州瓜步,长江天堑,万顷茫然。东望金、焦,南瞻铁壅。好一派江景也。”备了八百只渡船,泊到润州登岸,扎下行营。 赞曰: 五万精兵来,军门已洞开。 炮声喧鼓角,威武表雄才。 当发兵符令箭,差中军官前往应天,调总督曹邦辅大人到苏州会议。前行迅速,中军官说:“得令。”张说:“倭寇冒犯天朝,首从俱要歼尽。为人臣子上报君恩,在此一举。”这一日,张尚书众兵先到苏州,却好曹总督带领五万兵亦到姑苏不知怎样会议,下回分解。 第八回 曹邦辅海上从征 〔先声西江月〕调 词曰: 不是献宝龙王,却是小丑跳梁。将军奉命整戎行,海上旌旆飞扬。一派水色山光,宛筑万里城长。舳舻盘折走羊肠,直捣巢穴而亡。 中军官继令说:“曹大人到。”张说:“请见。”中军官说:“辕门打恭。”张说:“奉旨相招,共商军务。”曹说:“随带三军,听候驱遣。卑将于三月上巳之期幸生一子,名唤曹昆。次日接到兵符,是以来迟。望大人恕罪。”张说:“吩咐三军,就此起兵前往。”张元帅的军容纯是红色,曹参谋的军容纯是白色,真个如荼如火,照耀长天。只听得众军吶喊,好不威武惊人也。有古诗一首为证。 歌曰: 将军飞出从天下,杀气横空山欲赭。 黑漫漫处海门云,此地乘船似乘马。 还如三箭薛征东,都是军中水战者。 舵楼十万拥貔貅,休言彼众不我寡。 这倭国在三韩东南大海中,凡百余国。自汉武帝灭朝鲜,通于汉者三十许国,国皆称王。其大国王居邪马台,去乐浪万二千里,大约在会稽海东与珠崖儋耳近。其俗男子黥面文身,以其文左右大小,别尊卑之次。女人披发,衣如单被,贯头而着之。以蹲踞为恭敬人。性嗜酒,多寿。寿百余岁者甚众。国多女子。大人皆有四、五妻。其余亦不减二、三。至汉桓、灵间,倭国大乱,历年无主。有一女子名卑弥呼,年长不嫁,能以妖术惑众,遂自立为王。女王灭后历国。迄于元,地在东海之东,与日本、琉球两邦接壤,沃野数千百里,雄兵数十万人。 洪武初年,输诚纳款称臣,世未有二心。只因嘉靖朝奸相严嵩当国,征求无厌,且以奴隶待之,倭王大怒,遂举兵,以清君侧为名,隐怀夺取中原之意。却也怪不得他。 这倭王名叫麻图阿鲁苏,武艺件件皆精,登舟如履平地。其妻名叫百花娘娘,能撒豆成兵,剪纸为马,用的是双剑,两件法宝,一名黑二囊,放出来漫天黑雾,莫辨东西,一名红焰囊,放出来熠天红光,顷刻烧人。先锋大将名叫铁骨打,有万夫不当之力,生擒上将如虎抓羊。看他三人怎生打扮: 倭大王面如腐炭,圆睛突出,唇长四寸,红如朱砂。头戴乌金盔,拖貂狐尾,插雉鸡毛,背后小黑旗四面,身穿黑铁甲,足下乌皮靴,手执黑缨长枪。 倭娘娘面不加脂粉,好似娇滴滴一枝带雨梨花。动如飞蝴蝶,静似睡鸳鸯。出征海上不减水漫金山白娘子。 倭先锋赤发散披,金脑箍上一朵红绒球。身穿火浣布的氅衣,腰围赤豹皮。临阵脱去氅衣,就是赤条条一个精身,刀枪火炮不入。 此三人各带雄兵二万,个个都如水怪、水妖。此时张元帅十万兵临海扎营,倭大王六万兵扎在海东头。两军下了战书,约期开战。是日张元帅调了四员华将,乘舟东下。倭王亦调四员番将,驾船来迎。三声炮响,两军交兵,但见海面如五色游龙,一往一来,或东或西,自辰至酉,战了四十五、六个回合。倭将渐渐要输。张元帅初到洋面,恐有伏兵,遂呜金罢战。倭营亦收兵而回。 第九回 通元子初助破倭 〔先声双句浆水令〕调 词曰: 仙航载一帆风快,羽扇挥扫除蜂虿。从今破了杀人戒,我军临、我军临,海上龙吟他兵败,他兵败,村边犬吠。 通元子说:“闻得倭国犯顺,张元帅领兵抵敌。但倭营邪术胜人。此次会战,张元帅定要损兵折将。贫道算明,必须破他妖法,方能取胜。无如赵文华奸贼忌贤害能,竟要将张、曹两家屠戮。大劫天成,无从解救。只是赵文华那厮凶残可恨。我且下山去走一遭。” 且说张大人在中营与众将说道:“前日虽胜倭营一阵,究竟未知他的虚实,何可造次进兵。古语云:‘撼泰山易,撼岳家军难。’言不轻动也。 诗曰: 大将行师审速迟,军机岂是蠢夫知。 无如督战文书急,翻使英雄不自持。 嗳,赵文华,赵文华!你只知阿附严嵩,那里知道军务? 羽书来催数次,兵若猝进,恐失机宜。若不进兵,彼必以养寇诬我。这便怎么处?” 中军官禀说:“参谋曹大人进见。”曹说:“元帅,连日倭营骂阵甚急,都中督战不休。卑将看来,宜与一战,内以塞谗慝之口,外以胁敌人之心。”张说:“曹大人,势处两难,只好权宜从事。约定日期,与倭会战便了。” 那边倭王说:“娘娘,华兵利害。今日出征须用法宝。孤家敌住张经,先锋敌住曹邦辅。若不分胜负,娘娘上阵助战,必然赢他。”正是: 海上腾腾杀气,阵中种种妖氛。 赞曰: 将军虽猛虎,毕竟是凡夫。 只为催兵急,妖谋得胜图。 倭营安排已定,放下五百号战船,皆有水轮八个,行动如飞。每船桅樯十丈,三道蒲帆。船顶四围雉堞,女墙洞中俱有西瓜滚水炮。水营中军是麻图阿鲁苏,左军是铁骨打,右军是百花娘娘,乘风破浪、耀武扬威。 这边张元帅吩咐:“三军小心迎战,不可贪功。”只见张元帅以红旗杀入倭王黑队中,倭先锋赤条条精身杀入曹军白队中,真如神龙戏海,四散水花。 战了许多时候,忽听一声炮响,百花娘娘出了阵门,二囊取出,口念真言,一霎时黑雾漫天,华船撞散数百号,顷刻间火焰熏天,华兵烧得焦头烂额,损伤了大半将官。那西瓜炮又在黑雾红焰中滚滚而来。 张元帅是个小心谨慎人,看军中不利,早早呜金收兵。倭王得胜而回。又差探子递下战书。 张元帅不得已,就挂起免战牌来。谁料赵文华早已知道了,当日奏闻说:“张经、曹邦辅督军海上,养寇失机,请以军法从事。” 怎奈嘉靖皇帝听信谗言,又有严嵩从中构陷,传旨:“将张、曹二人军前枭首,籍其家,老幼男妇皆弃市。即着赵文华、胡宗宪领旨前去施行,代理军机,进征倭寇。钦此钦遵。” 事属并行,书先交代那通元子说:“张、曹大劫难逃。俺欲救此二帅,何能逆天行事。若不助他一阵,岂不灭没了二帅忠勇么?来此已到军门,俺且摘下免战牌。” 中军禀报:“元帅,辕门外有个道士摘了免战牌。”张说:“快去传来。”只见通元子走入营中,张迎说:“远轩仙师,三生有幸。但不知何以教本帅?”赞曰: 潇洒仙衫,潇洒仙衫,知他道术定非凡。炉成九转丹,修炼在云岩。今日降妖伏怪,何须用短剑长铲? 通元子说:“贫道久知倭寇猖狂,特来助战。他虽有妖法,破阵却也无难。事不宜迟,来日即与会战。”张元帅听通元子之言甚喜,说:“探子速去下书。”答:“得令。”通元子因在海上做了《征倭赋》一篇: 赋曰: 若夫蜃阙回潮,鲛宫罢市。浪涌官营,波翻寇垒。腾杀气以千层,靖妖氛于百里。燃犀普照,宜魑魅之皆潜。测蠡相窥,忽波涛之特起。尔乃参谋耀武,元帅称雄。既秉旄而执钺,复挟矢以张弓。来峨眉之仙客,塞海眼以神工。当年辟谷从游,赤松有子。此日征倭助战,黄石名公。则见涉骇浪以来风,因洪涛而拾级。岂徒百而号千,无不一以当百。大纛星悬,总千山立装束。似春三花貌,倭妃钗钿皆兵,裸程如丈六金身。弯将斧戕不入。于是两军已会,一矢相遗。长帆风饱,巨舰星驰,彼呼鹅鹳,此策熊罴。酷似洞庭一军飞来应杨么之语,浑如泸水五月擒出降孟获之师。无何,仙阵方陈寇兵已退,堞炮消声轮舟乱队。人不可以称雄,垒何堪以相对。军中女子知兵气之不扬,阃外将军卜敌营之必溃。孰知军威败敌,劫运消魂。朝内动如簧之舌,军中亡挟纩之温。捷红旗于海宇,流碧血于辕门。平倭寇以三军,已闻铙歌奏凯。坏长城于万里,徒使大将含冤。 通元子赋毕,收在箧中,天机不敢漏泄。但随张、曹二帅领兵而来。 第十回 两奸贼攘功肆虐 〔先声扑灯蛾〕调 词曰: 攘功真绝伦,那管坏方寸。只图眼前荣,不顾阴曹对问。权奸倚势自称尊,面皮不厚纔三寸。只怕你,运退难终工部分 通元子算出赵、胡毒计,急欲为张、曹立功,遂说:“元帅,出师断不容迟。”华营安排已定,但见中军虎皮交椅上坐着元帅,左边虎皮交椅上坐着参谋,右边大红绣褥椅上坐着仙师望见海东头烟雾迷漫,知是倭兵出战。 通元子说:“倭船将到,不劳元帅、参谋,贫道愿往。”张说:“既费仙师清心,随带多少兵将?”通元子说:“不消只要小舟一叶,舟子一名足矣。”通元子坐了小舟,迎上前去。船渐渐接着。仙舟左边倭王坐船,右边先锋坐船,其余五百号轮舟依次而进,与仙师小舟离不到二丈。倭王呵呵大笑道:“人说张经为人谨慎,从不涉险好奇,怎么用诸葛空城之计来赚孤家,你道好笑不好笑!” 话言未了,通元子用羽扇一挥,两只巨舰接起船头,倭王与先锋自己对面杀将起来。百花娘娘见了,口念真言,将船头分开。正要厮杀,通元子又将羽扇一挥,那两只船头拨转朝东,倒戈相杀。通元子略施小技,倭王已就如此颠倒错乱。百花娘娘越发着急,念起咒语,船头转西,擂鼓大进。放出二囊法宝,被通元子羽扇两挥,雾气火光都已消散。通元子不慌不忙,取了金葫芦,放出十万八千铁锥金甲兵,锥得那番兵个个被伤,人人叫苦。又取出摄魂瓶,揭开瓶口,用手一招,把倭王、先锋的真魂一齐摄入,两人肉身如山崩地裂跌倒船舱。吓得百花娘娘面如死灰,随即飞船抢回尸首。 那巨舰何以不能行动?因曹参谋命三军往众山上把乱草长藤运到海边,顺流而下,那倭邦五百号大船的水轮都绊绕起来,何能行动?此时倭兵皆无斗志,百花娘娘无计可施,只得写了降书,面缚衔璧,跪在军门请降。 早有中军官报知元帅,开了寨门,元帅亲释其缚。百花娘娘说:“倭王只因奸相逼反,非敢窥伺中原。求元帅请仙师放出君臣真魂,奴家愿领败兵回国,奉表请罪,代代称臣。”元帅都准了他,送出辕门,就请通元子取瓶放出倭王、先锋的真魂,口念真言,令自入窍。百花娘娘回到本营,看见甚喜。再说赵文华、胡宗宪奉旨已到,宣过上谕,就将张经、曹邦辅绑在军门受刑。这张、曹二帅本是两个忠臣,又是两个纯臣,知道奸贼害他,他虽死不忍怨君。那手下将官人人不服,皆有叛意。通元子说:“此是张、曹劫运,天意难回。尔等若是谋反,岂不贻忠良以不美之名?他们后来都有果报,贫道去也。” 可恨赵、胡二贼残杀忠良,横尸海畔。左近居民感二帅之恩,私买棺木收殓,葬在海边。十五年后,两家报仇,重建坟茔,奉旨谕祭,后书自有交代。赵文华、胡宗宪商议说:“降倭之功,我两人攘为己有,受些封赏。这等便宜之事何不讨来?”一面具折申闻,一面〔下有残缺〕。“我到苏州杀了张经全家,你到南京杀了曹邦辅全家,赶紧回旨便了。” 第十一回 三义人救主逃生 〔先声西地锦〕调 词曰: 修真二千余年,小试神通妙手。军中无计救张、曹,速去替他存后。 通元子说:“贫道虽然助战有功,可怜亲见张、曹受戮。赵贼你独不顾将来果报么?俺当初收张子房为徒,世与张姓有缘。这张昆亦是俺的弟子,驾起云头快去救他。来此已是。那厢有白发老仆,与他讲明。”因按下云头说:“老掌家,不好了。你快去报知梁氏夫人,你家老爷征倭有功,被奸臣陷害,冤戮军前,还要杀张家一门。早晚赵文华就到。你速去救你小主人,逃到杭州府离城二十余里,权在俺那草庵住下,就改叫洪昆罢。俺赠他玉蟾蜍十二个,为洪昆后来姻缘聘证,你替他收好,俺去了。” 张洪吓得魂飞魄散,叫苦声声,赶到后堂报知,那贤德梁氏夫人,与崔姨抱头大哭,指着张昆向老家人张洪说:“你老爷受了冤枉,只剩得三岁孤儿一块肉,你若救得他,我张家祖宗定要结草酬恩。”说了又哭。梁氏夫人与崔姨说:“我们何可受赵贼凌辱。”相约自缢楼中,留得两人清白。夫人遂与崔姨自尽。后来收殓不提。 忽然门外喧哗,赵文华领兵早到,吩咐:“不得走脱一人。” 此时已有三更时候,张洪在楼上顿足大哭说:“前门走不脱,后门开不及,这便怎么好?有了,老汉抱起小主走楼墙头跳下去罢。老天,老天!张家果能有后,保护公子,奋身一跃,安稳如常。不然就跌死老汉到也干净。” 说罢,手抱相公凭空而下,真如两翼双飞,轻轻落地。好在夜静无人看见,躲在僻地,候到五鼓开城逃出,直奔杭州去了。赵文华走进张府,依旨而行,只不见公子张昆、家人张洪。吩咐苏州知府限三日拿到,如违听参。 再讲通元子到了苏州,已差四值功曹往南京编成童谣,暗中使小伢子歌唱: 谣曰: 海空蒙,起飓风,不杀贼,杀总戎。 两家共有三义士,当速去之保其宗。 此时南京城里,满街满巷四散童谣,曹府已有风闻,举家号哭惊慌,不必赘说。只说曹府家将一名童喜、一名李忠,他二人闻得此信,眼中都哭出血来。李忠说:“徒哭无益,须想个计策救了小主人纔好。”童喜说:“我方寸已乱,计从何来?”李忠说:“我有一计,须要童兄始终如一,以全报主之心”童喜说:“敢不如命。”李忠说:“古有杵臼、程婴故事,今日何不学他?我儿子也三岁,模样与公子相同。我抱此子躲在栖霞山中,你将公子藏在深密处,反去报于胡宗宪知道,就说李忠同公子曹昆躲在栖霞山。胡贼必来捉我。那时,我父子替公子死了,你就好保护公子远逃,可免寻拿,岂不甚妙!” 童喜说:“只是苦了贤桥梓。”李忠说:“童哥既能秉义,愚父子在九泉都要保你二人。”商议行事已定,胡宗宪已领兵围住曹府。前后左右,连鸡犬都逃不出去。 查点人口,少了公子曹昆。胡贼正在发躁,童喜跪禀说:“小的是曹家家将童喜,纔上卯半月,前日看见同伙的李忠,鬼头鬼脑,瞒着小的,抱了公子曹昆,出太平门去了。不得远遁,想必躲在栖霞山里。小的见大人发躁,不敢不禀明。” 胡宗宪说:“你畏罪出首,免你一死。”吩咐搜山,务获曹昆要犯。不半日,锁押李忠与三岁婴孩来。胡宗宪说:“李忠,你为甚么故违圣旨,抱了曹昆私逃。快快招来。”李说:“奸贼,我只望存了主人后代,将来报仇。谁料童喜狗才昧良负义,泄漏机谋,也是我主人该应要绝宗支。不必多言,快杀,快杀!”胡宗宪道:“牵去一同斩首。”有五言绝句诗一首为证: 诗曰: 屠岸贾重来,浑如赵氏灾。 一门忠义气,父子赴阳台。 又有七言绝句诗一首为证: 诗曰: 古来杵臼与程婴,慷慨存孤续赵卿。 今日曹家忠义将,千秋青史载芳名。 这曹邦辅大人本是个大富翁,家资有数百万,此时胡宗宪抄出他银两,就隐瞒下来,暗暗差人送到杭州,埋在他自家花园太湖石下,连赵文华都不知道。赵、胡抄张、曹二家事毕,合折回旨。吏部奉旨加封赵文华进爵工部尚书、胡宗宪加总督军务衔。回他两人冒了征倭军功,所以有此特旨。 第十二回 乌金荡埋名习武 〔先声重翻江儿水〕调 词曰: 叱咤风云壮,横矛十决荡。到如今隐姓埋名,不领楚王兵,穿着锦衣夜里行。 “俺童喜本是扬州府兴化县人氏,自从救出小主,逃归故乡,只因仕宦多年,声音容貌人皆不识。唐贺知章有诗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此诗正合我今日景况也。且幸我主仆逃难情由,绝无一人晓得。人但知道我姓童,不知道小主人姓曹。是以认为父子,改名童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昆儿年已八龄,发虽总角,膂力颇不犹人,门外大石却能搬运。若不知他的年纪,都要认做伟然丈夫。或者皇天急欲使他报仇雪恨,所以生此魁武奇伟的形容。俺亦欲体天心,把全副武艺尽行传他,不免唤他出来,把那奸臣陷害之事说与,心知激厉一番,然后传授武艺。如果是有志气的人,自然卧薪尝胆,想个出头日子了。昆儿那里?” 童昆说:“爹爹唤儿有何吩咐?”童喜说:“昆儿,你知道,你本名曹昆,你父亲是应天总督曹邦辅,从张经征倭有功被奸贼赵文华、胡宗宪诬害,遂与张经同日受戮,至今未曾洗冤。那时曹、张全家遇害。曹府家将李忠与俺同伙,设了一法把他三岁婴孩替了你死。你父子死后,俺纔得救你脱身,躲到此地。”童昆听说,大叫一声,昏倒在地。童喜连忙扶起来,用手大指抚着嘴唇说:“昆儿醒来!”叫家人取了滚水灌下,有一个时辰纔叹了一口气,骂道:“奸贼,奸贼!我誓不与你共戴天!”童喜说:“你小小年纪,何能报仇?须要用心习学武艺,成了壮丁,纔可替你父伸冤。我如今要教你拳棒,不知你肯学习否?”童昆说:“当此积怨深仇,若不发愤,是无人心。”童喜说:“好,有志气。你去把门外大石搬来。”童昆只用一手举来。童喜惊异说:“曹氏之仇定然可报。”又教他枪法、射法。学了一月,件件皆精。 到了十三岁时候,童喜说:“昆儿,俺带你逃出之时,曾闻张公子名昆的,也有一老仆夜半逾墙而下,窃负而逃。不知住在何处。他未必知道我们在这乌金荡里。欲要命你去访他,你年纔舞象,何能放心让你远游。且张公子未必有你如此武艺后来一个文弱书生何能诛奸杀贼?上天有灵,若使张公子来此俺也教他演习兵法,知道些虎略龙韬,异日也是你的一个帮手。”童昆说:“孩儿恨不得即刻寻他来呢。”童喜说:“茫茫天壤,何处跟寻?你既有此志气,后会必有天缘。且安心在此。你既学成武艺,也不可不知文事。暇中还要读书养气,方不是一个粗莽武夫。”后来通元子指点访友,纔知张昆改名洪昆,得他的茅庵消息。 第十三回 赵怿思忤父归杭 〔先声渔家傲〕调 词曰: 奸党应生不孝子,娶妻况是无盐比。文华不敢忤东楼,甘受气,只得送儿归故里。 赵怿思三日初生就荫了锦衣卫千户,后到十六岁成丁时,皇上又加他四品荫官。胡彪也是十六岁未有出身,胡宗宪心中着急,适值钦命浙江全省提学道是胡宗宪进士同年,为人贪鄙性成,亦是严党。胡宗宪就教胡彪回杭应试,写了一卦密书,内夹一张银票,计数一千两,替他儿子买秀才,并不与胡彪知道。差了心腹家人,投了密书。 学道收了银票,先考仁和县。诸童进院,胡彪亦应名归号。 学道封门出题,自子至午,诸童交卷纷纷。胡彪一字不得,出来说:“老胡子,你教我来考是把酸我扰,我何尝会做文章。此刻弄得我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如何是好?有了,我领个出恭牌,到粪坑那边,寻个狗洞钻出去岂不妙哉。”胡彪走上堂来说:“童生屎到屁股门,要出恭呢。”值堂的人拿了出恭牌与他,胡彪捧着走到厕旁一望,连蜜蜂子都飞不出去。没得法,回到堂上缴牌,领卷仍归本号翻白眼,数屋椽。等到尽场时,交个白卷。跑出来说:“好了,有命了,升天了!”学道查到胡彪白卷,笑说:“胡年兄,你这样儿子还要教他考,还要替他买,真个人莫知其子之恶了。但这一千两银子我却舍不得退还。不如代他作文,代他写卷,我就做个大包罢。” 次日发案,胡彪进的第一名。门斗飞报而来,说:“胡相公恭喜,你进出案首来了。”胡彪大笑说:“昨日受了一天罪,今朝做个馋门会,妙极,妙极!白卷偏能骗秀才,出恭何必苦哀哀。世间这种便宜事,惟有胡彪做得来。”招覆这场也交白卷,又是学道代做。虽然用了一千两银子,却好得意而回。 自从胡彪回杭,赵怿思无人陪伴,没头没脑,茶饭不思。孙氏溺爱,惟恐他弄出病来,就向赵文华说:“怿思连日毫无兴趣,想是要娶妻了。何不与严亲翁商议,择吉完姻,以了儿女子的首尾。”赵文华本是个惧内的人,孙氏一言,奉如圣旨,即刻请媒人胡宗宪,到严家说亲。东楼依允,定了吉期,娶严氏过门。 谁知严氏骄傲惯了的,全不知尽妇道,既丑又悍,公婆无可如何。嫁来未有一月,河东狮吼已经数次,京中无人不知。赵怿思甚不喜欢,就要娶小。屡向孙氏说,孙氏亦屡向文华说。 文华惟恐得罪新妇。新妇告诉他祖父,不但坏官,还有不测之祸。所以不准怿思纳妾。 这一日,赵怿思当面与文华说要娶小,文华又不准。怿思忿然而怒,说:“严东楼没有三头六臂,你怕他我不怕他。”文华连忙捂住怿思嘴说:“小畜生,了不得!这一句话,祸必灭门。”怿思更怒说:“你骂我小畜生,你是个老畜生了。就是灭门,也要娶小。”顺举一张太师椅子,认定文华打来。若不是家人接住,文华头要打得粉碎。 文华虽受一场恶气,亦不敢声张,遂与孙氏商议说:“逆子如此,京师传说不成事体。况严氏媳又这等悍泼,倘他回家说我家如此光景,东楼偏听其女之言,我们容身无地了。不若请夫人送儿媳回杭祭祖。有此名色,东楼也不好阻拦。住在杭州,严家耳目远了,逆子就要娶小,恶媳就是吃醋,东楼一时不得知道。严氏在二、三千里之外,鞭长不及马腹,他亦欲诉无从,庶几可以免祸。”孙氏说:“我来京十有余年,未曾归里。一时想起家乡风味,鲈鱼炖菜,未免有情。今送他们回去原好,但恶媳不可一朝与居。回家保不得不吵不闹。吵闹起来,我就没法了。”文华说:“夫人另住一处,不与相见,自然就免了口舌。”商议已定。 次日,请胡宗宪到严东楼家,说:“赵尚书要送他令郎与令爱小姐双双回杭祭祖,托卑职特来禀明。”东楼初犹不允,胡宗宪受了赵文华重托,说了许多奉承的话。东楼又因赵家祭祖题目大了,纔允他回。教胡宗宪回复赵家。文华差人雇了骡轿,送家眷回杭。后来酿出许多祸事,都在此一举。 第十四回 丑胡彪甘做陪堂 〔先声粉蝶儿〕调 词曰: 形容渺小形容渺小,却生了,三寸舌巧。能使俊佳人脂粉弃抛,能使痴公子梦魂颠倒。是与非有谁分晓,尽容咱一番嬉笑。 胡彪说:“我父亲名胡宗宪。因夺了张、曹军功,圣上加了职衔,除却赵老爷就是他为大。区区仗了老胡子大,几根毛还未出肉,也就自大起来了。只是生得貌陋,难以言语形容。 虽然自家说出,也觉脸皮通红:身躯四尺两头尖,一见佳人笑隔帘,枣核钉名加绰号,西湖边上惯趋炎。一向顽皮下流,终朝茶肆酒楼。笔墨未曾亲热,诗书真是寇仇。提到吟诗作对,醋滴脑子满头。去年那不知趣的老胡子钻了宗师一条门路,替我纳了一个秀才。虽然蓝衫穿得摇摇摆摆,反被他拘束起来了。人说的岁却岁不得我枣核钉,连那科都科不得,一本卷子写不完,何能就去投考。且莫管他,考期尚远,还让我玩个快活。” 此时胡宗宪告假在杭,督课胡彪。又思想在乡试弄些手眼。 忽有书童跑来说:“相公,不好了。老爷作怪,出下个甚么春日诗题,请相公做成了方许出门。”彪说:“嗳,老胡子冤家,如此好春光,叫我上起脑箍来则甚?有了,幼年念过几首千家诗,有头没尾记得的抄抄,记不得的只好狗尾续貂。我记得千家诗第一首第一句诗曰: 云淡风轻近午天, 嗳呀,第二句记不得了,诌诌罢: 寻花问柳赠头钱。 第三句记得呢: 诗人不识予心乐, 第四句又忘却了,索兴诌他起来: 篾老行中一干员。 书童,你拿去与老爷看。他若教我改,你就说我已出去了。”答:“晓得。”彪说:“今日尚早,去找赵怿思大爷谈谈,吃些无名酒食,骗些不义银钱。这是陪堂本色。小胡何独不然。 去去行行,行行去去,门上大叔请了。”门官说:“我道是那个,原来是枣核钉胡相公。你来做甚么?”彪说:“会你家大爷。烦大叔通报。”门官说:“平日来惯的,要通报甚么。难道大爷还出来迎接你不曾?”彪说:“这也有理。”不免自家进去。门官说:“来来来。”彪说:“做甚么?我是来惯的,难道还想我门包不曾?”门官说:“呸!那个想你门包?只是会见少说骗话,省得我们被骂。”彪说:“大叔休得取笑。”枣核钉进来不提。 且说赵怿思坐在书斋甚是无聊,说:“我父亲趋承严相国,那日想出绝妙的奉承法儿,打一把金尿壶,壶口刻了‘赵文华’三字,送与相国。相国大喜,说:‘文华,你就拜我为干父做我的干儿子罢。’我父亲文华说:‘相国赏了脸,没说做干儿子,就是做潮儿子都是情愿的。’因此,冒了军功,加了职衔。我赵怿思荫了四品官。我若在京供职,何如在家闲散快活怎么老彪不来走走。”彪听说:“来了”。怿思说:“老彪,来得好。我正想你谈谈。”彪说:“韶媚春光,大爷曾看看西湖景致么?”怿思说:“未曾。”彪说:“晚生昨日在西湖闲步,猛然抬头,看见标标致致的一个娘娘,容貌纔可二八,丰神正欲破瓜。身穿着清清雅雅的几件布服,头戴着颤颤巍巍的几枝绒花。脚踏金莲,走了格格铮铮的几个俏步。小喙樱红,说了轻轻巧巧的几句乖话。纵是苎萝溪边浣纱女,陈思王赋中洛神女,都要欠他三分。那时晚生问路上行人,说此女姓陈名素娥,他父亲名陈绅,本是个饱学生员,自幼教他读书,能诗能文。后来他父亲去世,就与乔氏孀母、弱弟陈保元同居。去此不远,有麂眼围篱密密,鱼鳞迭瓦重重,便是他家。我就缓缓步他后尘,不觉已到门首。女子进去,我在那里往来数次,只见桃梨百余树,榆柳两三行,数椽尘外,颇似隐士山庄,门有宜春帖子,上联是‘闭门不管西湖景。’下联是‘得句还吟白屋诗。’晚生读对句时,来了五旬以外一个老妪,他说此对句是秦娥小娘子自做自写的。大爷以为何如?”怿思说:“白屋对西湖,是宋元人巧对法。看来是个才女了。”彪说:“我又问老妪:‘此女曾受聘么?’老妪说:‘尚未。’我又问:‘此女可常出来游玩么?’他说:‘素娥小娘子是三月初三日生辰,每年此日同他母亲、弱弟到岳王庙进香。平日从不出门,说罢,老妪去了。我回来,那标致模样还在晚生目中。”怿思说:“真个好标致,怎么到我手里?老彪,你替我想个妙计。”彪说:“我想上巳节甚近,正是大爷巧会机缘。何不预雇游湖船,到那日带几名打手,在湖上将素娥抢过船来。他孀母、弱弟,怎敢奈何大爷,岂不甚妙?”怿思说:“妙极,妙极!我这里吩咐叫赵雄办船预备。你初三日早来,不可失信。”彪说:“天明就到。告辞了。”怿思说:“不送。”有诗为证: 诗曰: 蜮本含沙喜射人,波涛不起但潜身。 只因湖上游春日,惹出英雄闹水滨。 第十五回 莽童昆大闹西湖 〔先声川拨棹〕调 词曰: 访旧侣,得相逢,且暂娱。一帆到处与同居,一帆到处与同居。料苍天不终困予。把从前愁尽驱,换了今朝名誉。 “俺乃曹昆是也。幸蒙家将童喜半夜救到栖霞山东北龙潭镇,隐僻山村。后来逃至扬州府兴化县城外乌金荡藏身。那时认为父子,改名童昆。恩父教习拳棒,武艺精通。又练成水火刀枪不入的子午神功罩。今年十六岁,却有万夫不当之膂力。只是困守湖乡,何时纔有出头日子?”正说之间,水上来了一只渔船,船上有一个老渔翁,打桨而歌张志和之曲: 歌曰: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歌毕,见童昆问道:“你莫非是曹昆么?”曹昆听了一惊说:“老渔翁何由得知?”渔翁说:“我刚纔遇一道士,名通元子。他说:‘此地有个曹昆,烦你代俺指点他,说原任总督尚书张经,与原任应天总督曹邦辅,奉旨征倭,张经于三月初三日子时生子名张昆,曹邦辅亦以是日生子名曹昆。两家本有世谊。后来赵文华、胡宗宪陷害攘功,二子纔得三岁。那时通元子教义仆张洪救出张昆,逃到杭州府城外茅庵暂住,改名洪昆。家将童喜救出曹昆,逃在此地,改名童昆。今为我传语于曹昆,教他速去访张昆,以图后日报仇之计。’此皆是通元子之言,命我传于曹昆的。你果是曹昆,须切记着。”说毕,一道金光,渔翁不见,连渔船都没有了。童昆跪谢说:“这就是通元子了。多谢仙师指点。弟子明日禀知恩父,起身前往便了。 赞曰: 蓬弧男子志,不肯守穷庐。 好友宜亲访,何劳犬寄书。 次日,童昆带些盘缠,直起杭州而来。 且讲庵里洪昆,异乡独处,甚是凄凉,说:”俺张昆好命苦呀,多蒙仙师指点,义仆张洪救我到此,即以洪为姓,改叫洪昆。居住十有余载。去年老家人病时,付我玉蟾蜍十二个,说:‘是仙师留下的,道你姻缘在此。’言讫而逝。目下只剩俺一人。前日雇一短童服侍,今早着他进城买些用物,怎么还不回来?我且温习旧闻,以消春日便了。” 诗曰: 妙得好天姿,读书总不痴。 全凭生宿慧,更胜有名师。 吐凤才诚大,雕虫技独奇。 于今过十载,雪恨在何时? 那童昆一路访来,已到杭州城外,说:“前面有一茅庵,幽闲颇似仙境。遥闻书声朗朗,想是张仁兄住处。四望无人,俺且试他一试。”门外高叫:“张昆在此么?”里面听了”张昆“二字,相公吓得冷汗流身,真魂出体,只是声声叫苦,但看来人怎生打扮: 目秀眉清白如傅粉,头戴绣花拖须的宝蓝缎方巾,身穿元色缎袍。紧紧束了五彩鸾带,足穿乌靴,腰系宝刀。 威风抖抖走进庵来。又恐吓坏了洪昆,因又高声说道:”我是曹昆,即原任应天总督曹邦辅之子,改名童昆,特来访问。仁兄不必惊慌。”洪昆听得此言,神情稍定,说:“几乎吓杀小弟。” 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回。见那短童回来,绝口不提往事,只说访友闲情。就是通元子指点的话,也只隐隐微露,不敢明言。 洪昆留住童昆,二人结盟兄弟。虽然年月日皆同,洪昆是子时上刻生,童昆是子时下刻生,所以洪昆为兄,童昆为弟。比那同胞骨肉还要亲爱些。洪昆说:“明日是贤弟诞辰,又是愚兄贱辰,既蒙远来枉顾,务必请到西湖一游。”因此一念之动,遂引出后面许多事来。童昆说:“小弟也要看看西湖真景,奉陪就是了。”到了次日,两人雇船游玩不提。 且说陈素娥随着母亲,带了保元弟,亦雇湖船到岳庙烧香。素娥坐在船上,看见水色春光,信口吟成骈体文四联: 文曰: 拖去双痕浅碧,燕剪裁波。望来十里浓阴,莺梭织柳。乱山碧嶂深藏花外之楼,小市青帘争觅林间之酒。萋萋芳草没游骑之轻蹄,簇簇筠篮露采桑之纤手。铃鸽声中日暖,哨放谁家?纸鸢影里风声,丝偷阿母。 正说间,船已泊定。陈保元捧了香烛盘,陈母引了素娥登岸。见庙外一边跪着秦桧、张俊的像,一边跪着长舌王氏、万俟的像,皆是生铁铸成。素娥两边看罢,说:“奸贼当日杀害忠良,也有今日么?”庙门上白玉石碣刻的是“宋岳武穆王祠”六字,两扇朱红漆大门,左扇刻的是:“怀北朝二帝”,右扇刻的是:“号南海一人”对句。庙内大殿匾是:“精忠报国”四字,两旁七字对联,上联是:“玉关地复三千里”,下联是“金字魂消十二牌。”素娥在庙中口占七言绝句一首: 诗曰: 东窗最恨食柑时,长舌阴谋总莫知。 千古忠魂松柏上,至今犹有向南枝。 陈素娥烧香已毕,偕母、弟一同回船。开了不过半里路,对面来了一只大湖船。听船上人说:“妙,妙!正遇着嫦娥游月宫。”素娥吃了一惊,看那船上,獐头鼠目,皆非好人,叫”船家长,快些将我小船摇过去罢。”枣核钉就夸起嘴来说:”大爷可看得真么?晚生这计策何如?快教家丁动手。”那班如狼似虎的恶仆用挽篙把小船搭住,跳上船来,将素娥抢过大船。 赵怿思说:“吩咐水手,掉转船头回去罢。”此时素娥大哭大骂说:“如此光天化日之中,胆敢硬抢良家女子,王法何在?天理何在?”枣核钉说:“这位是工部尚书赵文华大人的公子赵怿思大爷,天理也不管他,王法也要恕他。你休要哭骂从此享富贵,受荣华,何等福气。”素娥听是赵怿思,更骂更哭。 那陈奶奶母子,小船随在后说:“赵家仗倚威势抢我女儿岸上、湖中游春的英雄豪杰果能救得,没世不忘!”那些游人都看新文,并无一人敢说个赵家不是。却好来了洪昆、童昆的船,远闻哭声,游人传说。童昆忿忿不平,要去救他。 洪昆拦住说:“贤弟游春,不必管他。且这赵家是不好惹的。”童昆是个性急的人,那里忍耐得住,说得迟,来得快,两船相去尚隔丈余,童昆奋身一跳,上了大船抢过素娥,交了他母亲船上,说:“你母女速速开船回去罢。” 童昆又回转身来,上了大船,把枣核钉踩在脚下,把赵怿思捺在舱中。那班家丁齐来打童昆。童昆是练过罩门的,哪能打得到他,反被他一只手将众人打得纷纷落水。枣核钉踩得尿屎直流,下半段已受重伤,不得动弹,童昆向赵怿思说:“我打下一拳,你就死了。且饶你一命,打两个嘴头子罢。”一边一个,打得肿似灌过的猪肺,色似挂干的猪肝。打了一会,自说道:“我不留名不成好汉。报不平者童昆是也。”过了小船,洪昆也不埋怨他,仍在湖中游玩。 赵家人垂头丧气,开船回家。枣核钉将童昆听讹,当做洪昆,说:“洪昆是何等人,胆敢打我们乡坤。宽一日候他就是了。” 陈素娥回家定定神气,向陈奶奶说:“方纔壮士名叫童昆。他游船回来必过此地。母亲门外伺候,务请来家谢谢。”此时夕阳西坠,游船尽归。二位相公船远远来了。 陈奶奶望见,就跪在湖边说:“壮士恩人,我母女泥首谢恩。船家长方便些,把船靠一靠。”童昆不肯。舟人说:“我看这老奶奶如此光景,实出诚心。相公不可执拗,拂他意思。”船就靠下陈奶奶请二位相公到家,说:“若非壮士搭救,我母女都死了“说着,与素娥倒身下拜。 童、洪二位说:“请起。”陈奶奶说:“小女是今日生辰,往岳庙进香。不料遭此大祸。”童昆说:“小子是江南扬州府人氏,前日来此访洪仁兄,也是今日生辰,所以同游西湖。这也是令爱素秉清贞,该应不入虎狼之口,纔能如此凑巧。”童昆问陈奶奶:“令爱曾受聘否?”陈奶奶说:“尚未。恩人不弃,愿奉箕帚。” 童昆连忙摇头说:“非也。我若因此望报,便是小人。欲代令爱与洪兄联为二姓之好,订以百年之欢,未知尊意若何?”陈奶奶见童昆虽然年少,出言大义凛凛,所与交的定然也是个君子,就连声依允,说:“突高攀很了。”素娥见洪昆如此美貌,面虽含羞,心中已十分肯了。洪昆听得此言,两眼泪流,说:“愚兄大愿未遂何忍议婚。”童昆说:“仁兄差了。姻礼亦是大事。将来你我两人岂有大愿不遂之理!此事若成,现在你可免茅庵寂寞。陈奶奶令郎尚幼,得了仁兄为婿,一家俱有依靠。岂非两全其美。仁兄不可推辞。” 陈奶奶说:“洪相公鹏程万里,舍下暂羁骥足,老妇情愿奉留。“洪昆向童昆说:“既蒙陈母大人雅意,就遵贤弟之命。”暗想道:“仙师吩咐玉蟾姻缘,正用得着了。”遂命拿出第一个玉蟾蜍,递与素娥收好,以作聘仪。 童昆说:”好极。我们就此告辞。”陈奶奶与保元送二位相公上船,船家把船摇到码头住下。洪相公给过舟资,陪童相公登岸。回到庵中不提。 第十六回 陈素娥雪洞藏洪 〔先声新水令〕调 词曰: 画眉喜得风流婿,感慈云把人私庇。雪洞本无梯,何处去,真令我,心中多诧异。 素娥说:“母亲,昨日简慢洪郎与童相公,明日办丰盛酒席请他。”陈奶奶说:“有理。来日我去约定日期,回来办席罢。” 且说洪昆陪着童昆来到草庵,书童服侍晚饭已毕,各人安息。次日,童昆说:“仁兄姻事已定,小弟放心负笈远游。门闾倚望,今日要告别了。”洪昆说:“落难同情,何堪又别。无奈尊恩公在府盼望,不敢久留。书童办早膳伺候。”书童说:“青〔现〕成。”两人吃了早饭,收拾起行。 赞曰: 异姓如兄弟,他乡共腹心。 骊歌从此唱,双鲤盼芳音。 那十里长亭之上,才子英雄临岐握别。两人心事不敢明言,一种缠绵不忍舍之意,比寻常人送别越发可怜。童昆已去,洪昆站在亭子外,直望不见童昆时候,方纔回到茅庵。去后追思,自然更多嗟叹了。 话说陈奶奶次日亲到茅庵,看见洪昆说:“贤婿,特来奉请,童相公呢?”洪昆说:“回去了。”陈奶奶说:“好不凑巧。就请贤婿罢。将应用书文、细软对象,著书童挑好。锁上庵门,到舍下多住几日。” 陈奶奶与洪相公同行,书童挑着包袱随后,不多时到了门首,陈奶奶说:“贤婿请。”洪昆说:“不敢。岳母大人请。”两人走进中堂,分宾主礼坐定。书童请了陈奶奶安,献茶。陈保元与素娥亦出来奉陪。素娥与洪昆谈古论今,彼此爱慕,各遂了才子佳人之愿。陈奶奶收拾静室与洪昆读书。到晚间用了夜饭,就在书斋歇宿不提。 且说枣核钉胡彪前日被打回来,不忘此恨,一瘸一跛来到赵家,说:“大爷吃亏了。晚生定要雪耻。我昨日着人四处访问,洪昆是个何人。访了一日,访同确信,他就住在本城东门外茅庵里。我想这小杂种十分利害,家丁皆不是他对手。打是打不过他。我想出一个妙计,毫不费力,就可以顷刻送他的命,大爷今日晚上差心腹家丁出城,躲在茅庵左近。等到三更时候,放一把无情火,烧得洪昆焚骨扬灰,连尸首都不留,岂不快哉。”枣核钉用此毒计,烧不到洪昆,倒把他自己后来结果的样子预先说出了。 赵怿思说:“老彪好毒计,好妙计!不要说人不知,连鬼都不觉。就差赵雄去。”枣核钉吩咐赵雄如此如此,赵雄领差而去。到了三更放起火来,茅庵一烘而尽。 赵雄次日回复赵怿思。枣核钉说:“洪昆武艺虽好,怎禁得我火星菩萨一跳?不是我胡彪夸嘴,报效大爷的才情,也算得个妙手。”正说之间来了一个家人说:“小的午前在西湖边过陈家门首,听得旁人说:‘前日那位洪相公救了素娥娘子,今日陈奶奶办了酒席请来酬谢。这是该得的。’又听得素娥娘子就许配了洪相公。” 枣核钉听此言说:“那里又有个洪昆?除是洪昆会显魂了。休得乱话!“家人说:“是真的。如不信,胡相公自去看来。”枣核钉说:“我就去看。” 雇轿抬到陈家,躲在篱落之外窃听,知道洪昆未曾烧死,住在陈家。枣核钉大怒,即刻抬转赵家,见赵怿思说:“事更可恨!洪昆不但不曾烧死,那素娥并许配了这小杂种。现在陈家吃酒。我们多带百十名打手,方能打得过他。将他打死,抢了素娥,方泄心中之恨。即刻就行。”赵怿思说:“我这脸上打得青肿难看,怎好出门?”枣核钉说:“今日打复仗,胜他就是脸面了。”赵怿思依了,跟枣核钉在前面行,后面随带百十名打手。 离陈家两箭多路,陈奶奶已听得喧嚷之声,慌忙出门一看认得枣核钉,转身关好门说:“贤婿不好了,前日那抢女儿的对头又来了!来人甚多。童相公又不在此,这朝怎么好?”洪昆与素娥吓得失色,素娥说:“母亲,那班豺虎之仆遇见洪郎怎肯甘心?要藏起来纔好。”陈奶奶说:“请到后楼上,躲在雪洞里,或者稳便亦未可知。”素娥同上楼,将洪昆藏在洞里推上窗板。 外面枣核钉已到,敲门甚急。陈奶奶故意问道:”甚么人?”枣核钉答:“是赵大人公子来会洪昆的。”陈奶奶说:“那个洪昆?”枣核钉说:“不必装腔。打开门来搜他。我枣核钉务要拔去眼中钉。众打手们一齐动手!”枣核钉虽说硬话,前日被打怕了,心中还是发抖,脚朝前面走,头向后面望,说:“打手快来同搜!” 陈奶奶战战兢兢说:“搜不出来怎样?”枣核钉说:“他还硬嘴。就先打这老婆子。”赵怿思说:“打他无益。我且搜人。”胡彪走到厨房,看见酒肴齐备,向陈奶奶说:“洪昆不在你家,这酒席是办了赵公子吃的了。家丁捧出来,我陪大爷受用。你们去搜人。马桶都要搂搂,搜得了领赏吃剩肴。“赵怿思狼吞虎咽,枣核钉揙拖带叉。陈奶奶看见这样光景,又气又怕。 一会儿,那些家丁回禀:“搜不到。”枣核钉说:“你们没用,没得二水吃。等我来搜。教打手站在门外伺候,不可远离。里面搜出就进来帮打。大爷,后面还有楼。我们一直搜进去。” 到了楼下,赵怿思嘴疼,捧着嘴上楼。枣核钉腿疼,摩着腿上楼。陈奶奶随后也就上了楼。素娥在楼上哭道:“这是那里说起,何处有人?”枣核钉在楼上各处搜了一顿,又歇了一刻,枣核钉说:“家丁掌灯来,洪昆有了。”赵怿思问:“在那里?”枣核钉说:“在这雪洞里。家丁们一齐动手,推开板来,拈稳豆子。” 陈奶奶一吓,跌倒在楼板上,素娥号啕痛哭。洪昆听了,不顾性命,在雪洞里翻身向外一滚,跌下去了。 家丁推开窗板,不见洪昆。这班恶人都觉扫兴。赵怿思说:“就把素娥抢回。”枣核钉说:“大爷不可。这洪家小杂种必然躲在左近,我们抢了素娥,他定然拚命打来。我前被他一脚踩住,几乎送命。带来的人不是他对手。不如宽一天候他罢。”顷刻赵家人都散了。 陈保元叫书童关好了门,赶到楼上说:“母亲,洪姐夫到那里去了?”此时陈奶奶与素娥哭说道:“明明躲在雪洞,不知何故不见。想必滚下去了。”欲要到雪洞外一望,已到一更时候。三月初五日新月落尽,夜色昏昏。陈奶奶说:“此时无处寻,明日再打听罢。” 第十七回 美洪昆夜跌杜园 〔先声新制粉蝶儿〕调 词曰: 一群豺虎,一群豺虎,张爪牙,要把要把人擒住。翻身跌得软如酥,未知此地何处,未知此地何处。莫不是,一枕南柯春梦寤。 洪昆跌下,惊魂稍定,说:“吓杀俺也。此是甚么所在? 原来是个藤花架。俺且拨开花叶,抱着藤木系下去。明星历历天宫坠黑,夜漫漫,地府游。面前好似一座亭子。这是人家花园。摸不着园门,怎得出去?”又走几步,到了太湖石边:“俺且躲在此处等候天明。”此时洪昆戴的玉色缎绣花方巾、桃红绫窄摆杏黄镶鞋,半边躲在洞里,半边衣服拖在洞外。这且不言。 再讲这座花园,就是杜府。杜老爷官名维德,字之隅,现任礼部侍郎,告假在家。元配夫人陈氏只生金定小姐一人就辞世了。老爷买了一名丫环,叫做玉莲,生得聪明伶俐,服侍小姐。小姐爱他如姊妹一般。后来老爷娶继配马氏,为人性情乖戾,与小姐、玉莲甚不合式。老爷在家住了年余,收拾开假,进京供职。 临行时嘱马氏说:“下官进京,家中一切事务总要借重夫人料理。”马氏说:“老爷放心。这些事我都办得来。”杜说:“下官还有一件奉托。我元配陈氏只生一女,爱若明珠,不幸八岁失母,蒙夫人抚养八年,爱如己出,下官都是心感。进京之后,夫人还要格外加恩。”马氏听说,顷刻变了脸色,说:“世上有多少晚娘磨打前妻儿女的,都是那班嚼舌根养汉养的诬栽这些话,要一个好也好不起来。你也要吩咐女儿孝顺我纔是,怎么只望着我说这些惹厌的话!“杜老爷忍着气,站起来就动身去了。这马氏在家,不嘱托他还好些,嘱托了这些话他更凌虐小姐与玉莲。因后园素有妖怪,逼他二人住在园中后楼且说:“后园门户若有疏虞,惟你两人是问。”小姐不敢不从每日着玉莲持灯照料。 这一日,玉莲拿了灯球下楼,望园中直照到太湖石边,刚到洞口,见地下拖着桃红绫一块,说:“小姐手帕怎么失落在此?”用手一扯,洪昆就跌出洞来。玉莲吓一跳,勉强问道:“你是鬼还是妖?我是不怕你的噱。”洪昆说:“小娘子,我不是鬼,也不是妖。晚间游玩西湖,被狂风一阵飘落园中。你做好事放我出去罢。”玉莲说:“园门钥匙在马氏夫人身边,怎样拿得出来?”洪昆说:“这便怎么好?”玉莲暗想:“他若是鬼必无影子。拿灯照他,如有影子定是个人。”举灯一照,却是有影子的,就不怕了。说:“相公姓甚名谁?”洪昆说:“小生姓洪名昆。”玉莲说:“此地不是躲处,不如随我上楼,暂躲一时,再为计较。”洪昆说:“多谢小娘子。” 玉莲说:“小姐在楼上。不望见太湖石背后。转过身来,楼上就望见了。把灯吹熄,同你悄悄上楼。你在楼梯上略停一停,我先到小姐房中回话。你就捻着脚步走到西边,就是我房中。” 玉莲上了楼,到小姐房里说:“没有疏虞。”小姐说:“你怎么去了多时?”玉莲说:“小婢子慢慢照到太湖石边,被洞口一阵风把灯吹灭。小婢子就胆怯起来,脚下乱走,忽东忽西,越走越怕。高高喊了小姐一声,小姐还该接应,仗仗小婢子胆纔是。”小姐说:“曾吓了么?”玉莲说:“没有。”小姐与玉莲又说了几句闲话,小姐说:“夜深了,你去睡罢。” 玉莲故意迟迟伺候小姐卸妆,入了罗帐,闭好了房门,方纔到自己房里。 洪相公已睡在玉莲床上。玉莲把帐门一掀,看见洪昆,他就悄悄笑起来了。洪昆亦悄悄说:“小娘子睡罢。”玉莲解衣就寝,却好露滴牡丹开,明珠入蚌胎,玉莲就怀孕了。此乃前生果报也。玉莲并不自知。次日晨起,将洪昆藏在大箱子内,来见小姐,照常服侍小姐。那里知道每日三餐皆是玉莲躲在房中与洪昆吃。小姐亦不介意。 洪相公藏楼不止一日,将三月上巳生辰,湖上救娥一一说与玉莲知道。两情浓密,自春至夏,玉莲把自己纱衣替洪相公穿起,装成一个好女子,在楼上躲躲藏藏,小姐亦不得知。直到八月仲秋,玉莲腰腹渐圆,小姐问玉莲:“你怎么体肥不是从前模样?”玉莲脸就红了,说:“连日秋凉,加了衣服的。”小姐是个极聪明人,那能瞒得过,因此刻刻留神。 一日,听得玉莲房中有两人声音,走来一看,见一美女子,疑是狐仙,问道:“这是何人?”玉莲亦是个极聪明的人,做了一件极雷堆事,不敢不明告小姐。就说那日照后园门,如此如此。小姐说:“这便怎好?”玉莲说:“小姐你看洪相公可像个真女子?”小姐说:“却看不出假来。”玉莲说:“小婢子有一计生出。我明日将相公男扮女妆,逃到表母舅家住几个月,再作道理。”小姐说:“好极。”玉莲说:“事有凑巧。 如天定成。小婢子看洪相公丰神俊秀,不是凡夫。将来必是个大富贵人。我问他生辰,与小姐、小婢子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岂非天定?小姐若许配终身,将来不愁做一位夫人。”小姐听说红了脸,说:“奈无媒证。”玉莲说:“小婢子就是媒人。”洪昆大喜,遂把第二个玉蟾蜍递在小姐手中,把第三个玉蟾蜍递在玉莲手中,说:“双聘二位美人。” 次日预备私逃。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巧玉莲怀孕双奔 〔先声金络索〕调 词曰: 妆娥姊妹行,巧若真模样。只彀中人密语关疼痒。虫模入洞房,是小姐纔知夫妻合肚肠。欢同枕席心先畅,生不分离死也双。秦阙上,岂徒夜半鸡鸣走孟尝,只为了腹内紫微郎。做一对蝴蝶飞扬,好消却今生帐。 早起玉莲梳洗已毕,又代洪相公格外妆得像个女子些,大脚板女儿鞋久已做成,相公穿好了,两人到小姐房中告辞。小姐喜的是洪郎装得十分像,又怕的是败露机关,说:“你们小心些。”玉莲与洪相公说:“小姐保重。我们去了噱。”三人垂泪而别。 玉莲、洪昆收了泪痕,背着包袱下楼。此时家中人尚未起。直走到大门,门上杜保问道:“玉莲姐,如此大早到那里去?”玉莲说:“奉小姐命,送花铃姐姐回家。这包袱就是他的。”杜保说:“这位姐姐是几时来的?”玉莲说:“怪不得杜伯伯认不得,他就是你老人家那日告假不在门上时来的。后来常在小姐楼上,伯伯怎样认得他?”杜保说:“玉莲姐快些回来,恐夫人查问。”玉莲说:“晓得。”两人骗出大门,甚是欢喜。 赞曰: 双龙从此游沧海,摆尾摇头再不来。 玉莲与洪昆出了杜府,走进城门,街上店面尚未曾开,所以无人盘问他们。走到后街敲张成衣店门,张兆纔起来,问:“是那个?”玉莲说:“是外甥女儿。”张兆连忙开门,看见玉莲说:“甥女怎么这等早法儿?后面又是那位娘子?”玉莲说:“母舅,是甥女命苦。小姐待我与花铃姐姐甚好,那马氏夫人因不喜欢小姐,就不喜欢我们两人,终日在家不是打就是骂。小姐向我说:‘你们可有处去,且暂避几日,我再着人来接你们。’我说:‘只得张母舅家可住,但是手艺生理,不能养我们两个闲人。’小姐就与我五十两银子,说:‘与你母舅买些米,就在他家多住几时罢。’” 玉莲说着,就把银子拿出递与张兆。张兆笑嘻嘻接了银子说:“贤甥女,你们两位姑娘就住在我家,请到后面与你妹子一同过日子罢。”玉莲答:“是。”张兆送两人到后面,叫:“凤姐,来了两个好朋友。快来迎接。”凤姐梳洗未毕,握发出见玉莲,说:“姐姐怎么到我家来玩玩,久不见你,越发标致。这位小娘子是谁?” 张兆把他前番话说了一遍。凤姐欢喜,叙了些寒温。张兆仍到前面去了。 凤姐请玉莲与花铃用过早点心,说:“表姐,我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分不出长幼来。你比我胖些了,做姐姐罢。”玉莲与花铃都笑起来了。玉莲说:“这花铃姐姐亦是十六岁三月初三日子时生辰,与我们表姊妹相同,更是奇事。我们三人何不同心结盟,拜成姊妹,更为亲热。”凤姐说:“八月十五日是个团圆节最好。”因摆设香案,对天发誓,就如同胞一样。 洪昆见凤姐这等标致,不减玉莲,暗想道:“凤姐亦与同庚,又是如此巧遇,定然是玉蟾中的人了。我住在这里非止一日,必有机缘。且吟诗一首,看他何如。” 诗曰: 三朵芙蓉并蒂开,秋江谁为采花来? 鸳鸯不肯成孤宿,休把闲情傍水隈。 玉莲曾陪杜小姐读书,却能歌咏,听了洪昆这一首诗,知他意思,说:“花铃姐姐,我奉和一首。” 诗曰: 月里嫦娥折桂时,花胎结子落迟迟。 刘郎又到天台上,更折仙花第几枝。 凤姐说:“小妹虽不会做诗,却会评诗。花铃姐姐的原唱已流于亵慢,玉莲姐姐的和韵更欠庄重。且说出个郎字,非闺秀之词,恐贻讥大雅。”洪昆说:“贤妹,诗中有香艳一体。唐时李义山、温飞卿皆以此见长。愚姐不过偶然学步。”玉莲说:“贤妹,诗要多情。我们三人在此密室之中,有谁知道?”凤姐说:“玉莲姐姐,原来你惯瞒着人做事的么?”三人嬉笑了一回。此事暂且不提。 第十九回 龙仙姑腾空骇赵 〔先声香柳娘〕调 词曰: 鳞角谁看惯,鳞角谁看惯,恋色心贪。凭空花貌,成虚幻。 话说润州鹤林寺在唐时有个仙人,名唤殷七七,顷刻能开五色杜鹃花。他说:“此花无香,多收龙涎,熏其气味,所以他处杜鹃都不香,惟鹤林寺有香。”宋苏东坡《游鹤林寺》诗云:“安得道人殷七七,不逢时节亦开花。”盖指润州也。当开元年间,有节度使周宝与殷道人友善,及移镇浙江时,请殷七七住杭州少林寺。故杭州府少林寺杜鹃亦有香。后来留下一盒龙涎在佛龛内,直至明时无人敢开。 谁知嘉靖三十四年倭寇犯顺,讹言攻打杭州,城中惊慌,那些妇女进香许愿,求免刀兵。是年三月初二日,有赵文华妻孙氏到少林寺进香,带了许多家丁丫环进了寺门。 各殿烧香已毕,看见佛龛内有个描金朱漆盒,封锢完好,就问寺僧:“盒中何物如此封锢?”寺僧说:“此是仙人殷七七留下一盒龙涎,千百余年未曾开过。”孙氏说:“开了我看。”寺僧说:“恐有怪物。”孙氏说:“我偏要开。”教家丁:“取出开了。”家丁答:“是。”上来几名家丁,将盒子捧出,用手揭起封条,方纔开了小半边,那盒内先是一道红光喷出,后来满殿风雨,地黑天昏。这龙涎流在殿上,旋绕不定,孙氏已吓呆了,吩咐打轿回去。众人散了,寺僧亦不敢动他。 到了半夜,正交三月初三日子时,那龙涎团在一处,变了个绝妙佳人,往后楼去了。不食烟火之食,时而露形,时而不露形。因此寺僧皆称他为仙姑。 一日,枣核钉胡彪到寺中玩耍,正仙姑露形之时。枣核钉看见,认做陈素娥,上前一揖说:“素娥小娘子怎么到此?”仙姑说:“我非素娥,相公认错了。我是唐时仙人殷七七封在盒内,由宋至明已经四世,却好十六年前,有赵府孙夫人放我出来,住在楼上,不饥不寒,寺僧就以仙姑称我。只是此处寂寞凄凉,全无依靠。”胡彪说:“仙姑既是赵夫人放出,何不就请到赵府热闹处去。” 仙姑说:“却也用得。”胡彪说:“明日着轿来请。”仙姑答:“就是。”枣核钉出了寺门,赶至赵府,来见赵怿思,说:“大爷,恭喜你!“赵怿思听胡彪恭喜,说:“有何喜事?”胡彪说:“有天大的喜事。连晚生都觉快活。”赵怿思说:“快些讲来。” 胡彪说:“我适纔在少林寺玩,忽见一个女子,真是第二个陈素娥。我问他来由,他说:’是唐时殷七七封在盒内。十六年前赵府孙夫人放我出来,住在寺楼。皆称仙姑。就是寂寞,无人依靠。我说:‘既是赵府孙夫人放出,何不就依靠赵府。’他竟肯了。岂不是天大的喜事么?我准他明日着轿去请。” 赵怿思大喜,吩咐预备大轿随班,务要整齐。堂上热闹,枣核钉笑道:“任他万事顺便,不如两相情愿。明日做了新郎,媒人怎样酬谢?我看仙姑乐从,不像陈素娥那样费事。”赵怿思大笑起来说:“老彪,你今日就在我家歇宿,明日大早好行事。”彪答:“是。” 当晚就收拾新娘房,花梨紫檀木器,锦绣绫绸铺盖,金珠古玩陈设,不必细说。 次日晨起,大轿现成。枣核钉骑了马,领了轿,来到寺门下马,走进寺内说:“和尚,烦你去请仙姑。”寺僧说:“僧人十余年来都是回避的。相公自己去请罢。” 枣核钉上楼,见仙姑说:“特来奉请。”仙姑说:“轿子齐备,就此起身。”枣核钉心中暗想说:“那有这等容易事?真是大爷的好福气,又是小胡子的好运气。” 仙姑出了寺门上了轿,枣核钉骑马前行。来到赵家门首,枣核钉下马,吩咐长轿进内堂。仙姑下轿说:“孙夫人在那里?我要拜谢。”枣核钉说:“夫人在正宅,此是副宅。先请仙姑住此一宿,明日夫人就来奉拜。”丫环扶仙姑进房,仙姑看见那些陈设都是新娘房内的样子,心中暗想道:“此是赵贼动了淫念,我自有道理,吓他一吓。” 枣核钉随着赵怿思走进房来,说:“这位赵大爷就是仙姑依靠的人。”仙姑立起身来说:“请坐。”赵怿思此时神迷意乱,仙姑推为不知。彪说:“如今喜事,还少个赞礼的傧相。我小胡代劳了罢。傧相作揖,恭喜两位贵人。请起,听我六言八句,裤裆都要滴水。新娘一请就来,新郎且莫造次。洞房花烛何时,三更任你儿戏。” 仙姑听说大笑起来。枣核钉说:“世上原有厚脸新娘。仙姑脸厚不比寻常,纔听傧相八句赞礼,就向新郎大笑若狂。必是深得此中妙趣,从前滋味定然先尝。大爷请受用罢。傧相出去了。” 赵怿思走到房门口说:“不送。明日早来。”说毕转身进房,已有更许时候。众丫环都去了。 赵怿思掩上房门说:“仙姑请卸妆罢。”仙姑说:“且慢。”又停一会,赵怿思性急起来,亲手替仙姑解衣。仙姑笑道:“相公先睡。奴家还要略坐一坐。”赵怿思脱了上盖衣服,只穿着玉色绫小袄、大红湖绉裤、元缎靴子,坐在床边上等了一会,不见仙姑来睡,他就起来要搂抱仙姑上床。 仙姑大怒,骂道:“奸党贼子,你敢存妄想,辱我仙姑!”赵怿思听骂,正要呼众丫环持鞭来打,忽然眼花缭乱,看见一条五爪金龙,红须绿角,掉尾昂头,悬空盘绕,“嗳呀!”一声,吓倒在地,口吐白沫。家人推开房门,那金龙腾空而去。 家人救醒,赵怿思吓成三疟,延医调治不提。早有通元子立在云端说:“仙姑妙计惊吓奸人,甚好。贫道特来指点你到西湖边陈素娥家,依靠他母子罢。”仙姑说:“多谢仙师。” 次日仙姑到陈素娥家,说明仙师指点的话,陈奶奶留在家中,非止一日,有诗为证。 诗曰: 自古好龙说叶公,叶公不解好真龙。 况今花貌动鳞甲,何故洞房飘雨风。 恶贼那堪称快婿,良缘自得遇仙翁。 非徒色怖闻谈虎,亲见飞腾向碧空。 第二十回 勇蔡飞救难酬恩 〔先声捣练子〕调 词曰: 到如今,心自忖,悔落了红尘境。虽是裁衣铺可居,剪刀声里终难隐。直等到铁勤奴至,闹庄时又添出云斩仙子。 话说玉莲带了洪昆投住张兆店里,与凤姐同居。凤姐说:“花铃、玉莲二位姐姐是客,小妹是主人,你们请在大床睡,我另铺小床。”花铃说:“如此有上下床之别了。”凤姐说:“休得取笑。”安排宿歇。次日晨起,梳洗已毕,用了早膳,那张兆得了五十两银了,就到外面吃酒赌钱,不管家中事了。凤姐说:“前日中秋佳节,我们结盟,就如同胞姊妹一般。都要甘苦共尝,死生不变。”玉莲说:“凤贤妹,这两句话切夫妻,不切姊妹。我有诗奉呈。” 诗曰: 姊妹虽然父母同,鸳鸯求匹各西东。 他年贫富何能包,不及夫妻百岁终。 花铃说:“何不就订夫妻之盟呢?”玉莲知道洪昆之意,说:“花铃姐姐是宾中宾,派他妆做丈夫。事有巧合,我前日包袱误带了男子衣服,取出来与花铃姐穿,扮成新郎,可不是凑巧的事么?”就把玉色绣花方巾、桃经绫窄摆、杏黄镶鞋替洪昆依旧穿起来。玉莲故意说:“我先结盟。”凤姐看见花铃这样打扮,心中暗想道:“可惜是个女儿,若是真男子,与他为夫妻岂不妙极。”因向玉莲说:“姐姐,你说花铃姐是宾中宾,你陪他到我家来就是宾中主了。小妹反是主中宾,要让我先与盟。”玉莲暗笑道:“这小妮子动了春心了。就让你先,我做宾相何如?”玉莲扶持凤姐与洪昆拜堂,三人笑谑一会,到一更时候,玉莲笑说:“凤妹既与花铃妹夫拜堂,今日我睡小床,把大床让你们睡。虽然假事,装龙要像龙,装虎要像虎“凤姐说:“如此就得罪玉莲姐了。”花铃与凤姐上了大床。玉莲坐在小床边好笑。二人各自解衣而睡。蝴蝶梦中对对,于是二人归帐就寝。 香闺初寂,蜡炬未残,一会儿凤姐喊叫起来,说:“不好了。上了玉莲这臭蹄子当了。”此时仲秋天气,轻暖轻寒,凤姐一滚起来,不及穿里衣,就赤身露体下了床边。洪昆也就赤条条下床来,站在凤姐面前。凤姐说:“相公,你既系男子,因何女妆同玉莲姐到我家来?”洪昆笑而不言。玉莲假装睡熟微学呼声,心中暗想道:“我不惊他们,听他们说些甚么。”凤姐说:“我既与相公同榻而眠,定然从一而终。此身即许相公了。然夫妇为人伦之始,礼重于归,义无苟合。我今日知以夫妇之伦为重,相公他年必知以君臣之伦为重。奴家愿守坚贞,留为相公异日之信。务望相公原情。”洪昆本是个天姿纯厚的人,听凤姐这一番话,因说道:“凤姐性情端正,小生亦非贪色之徒。岂容相强。” 两人遂穿好衣服说:“玉莲姐未醒,他醒来必疑我们事已成了。看他怎样说法。”玉莲因暗暗自悔说:“我当初一念之差,遂成终身话柄。若不私奔,马氏知道岂肯罢休。我不如凤姐多矣。”岂知冥判官发放之时,已说明断案,只因玉莲回阳后昧了前因,但知今世怀孕含羞,已忘了前世贪功抱愧。谚语云:“欲知前世事,但看今生为。”此之谓也。且此案固是天谴,亦由天定。若无藏楼怀孕一事,后来谁能幻形救杜?又后来谁能变态擒倭?凤姐固能守贞,玉莲亦不可谓之淫也。此时鸡声初唱,月影犹明,凤姐说:“玉莲姐醒来。你何苦坏心,不肯说明。想你是个过来人了。”玉莲说:“凤贤妹,不必说了。你今是而我昨非。悔之无及。”就把坠洞藏楼,怀孕私奔的事,细细说了一番。玉莲又说:“洪郎,把第四个玉蟾蜍拿出,与凤姐做聘礼罢。”洪昆取出,递在凤姐手中。到了天明,仍妆了三个女子在家,渐渐不甚谨密。该应事要败露,就有凑巧的事来。 且说张兆得了五十两银子,把生意不当事,玩了三、五天,银子赌输干净,时纔近午,带怒而归,想再与玉莲借几两银子好去捞本。他二人在家,万不料张兆此刻回来,正在玩笑时,洪昆要小便,因无外人,就分开裙子,扯下裤子,站在天井溺尿。张兆走进来撞见,知花铃不是女子,气上加气,走到厨房拿了一把亮霍霍的刀来,要杀他们三人。玉莲说:“动也动不得。你白日无故杀死三人,罪该枭首。若杀我与洪相公,你是争奸不从杀伤两命,也是死罪。若杀凤姐与洪相公,你是勒诈逼奸,杀伤二命,亦是死罪。”张兆听说,杀星顿退,就来骗他银子,说:“贤甥女,你算得个聪明伶俐的女子,不但活你们三命,连我的命都是你活了。我同你商议一件事:连日在赌钱场上把前日的银子都输了,还同你借银三、五两做做本钱。 “玉莲说:“我同洪相公来时只带了五十两银子,此外没有。 “张兆见没有银子借,就来盘问他说:“你刚纔说洪相公,是那个洪相公?”玉莲此时忙人无急智,就把西湖打赵怿思的洪昆说了一遍。张兆又转过念头来,自说:“赵府悬了赏单写着:‘有人拿住洪昆赏银五百两。’他到我家来,是个财神进门了。 我暗中到赵府送信,那时领人来捉洪昆,笼里鸡、案上肉,连飞都飞不的。”想定主意,又强作笑脸,向玉莲说:“你既没银子,我就到赌钱场上拈头儿做赌本罢。你三人好好在家。” 张兆出了门,他三人依旧玩耍。张兆在街上正走之时,遇见胡彪,张兆本来认得枣核钉,说:“胡相公,我同你去见赵怿思大爷去。”枣核钉说:“你要见他做甚么?“张兆说:“到了他家你就晓得了。这件事也少不得你。”一同进了赵府,张兆见了赵怿思说:“小的特来领赏。洪昆现在我家。大爷速去拿人。”枣核钉说:“张师夫,你想独来发财么?要分些我呢。”张兆说:“我原说是少不得你。快去,快去!“枣核钉说:“大爷,这洪家小杂种本事大得很,不可轻视。”赵怿思说:“我家从前的打手皆敌不过他。请前日特聘来的那位冯教师带领众人去。即刻动身。”张兆引路。街上都闹翻了。 来到裁衣店门首,枣核钉先进去。洪昆认得他,说:“二位贤妹,我的对头来了。事到其间,有死而已。”赵怿思走来看见三个女子,说:“洪昆在那里?”张兆指着花铃说:“这就是洪昆。他男扮女妆的。”怿思说:“家丁,去扯他的裤子看来。”家丁回禀:“果然是个男子。”赵怿思教冯师爷拿人冯教师一手擒起洪昆。赵怿思说:“且住,我看他力不能搏鸡智不能脱兔。我这里猛虎出山,他那里死蛇挂树。这是假洪昆若是真的何能这等容易捉住?放了他罢。张兆乱报冒赏,拿我帖儿,送到仁和县打他五十板。”家丁扭住张兆。张兆说:“五百两银子换了五十个板子。这是那里晦气!穷人想发空头财连菩萨都拿他玩。胡相公,有银子同分,有板子同打。我到县里当堂咬你一嘴,你也不得干净。” 枣核钉说:“大爷,张兆不必打,他还算有功。”赵怿思说:“怎么有功?”胡彪说:“他虽指鹿为马,毕竟玉貌堪夸,大爷带了回去,书房扫地、烹茶,前有玉杵一柄,还可后庭开花。”赵怿思说:“老彪之言有理。”彪说:“还有顺便事。索兴雇两乘小轿,连这两个女孩子也带了去。”顷刻雇轿来了,冯教师押着洪昆,家丁硬将二女扶上轿。街上人都看呆了,那个敢多一句嘴?对面来了一人,怎生打扮: 头戴随风倒乌鬃帽,花布缠头,黑多白少的花脸,身穿元缎小袄,大红缎鱼肚兜,包蓝白布裹腿。脚踏铁挺尖的薄底鞋,腰插两柄短斧。 大喝道:“赵怿思奸党贼子休得横行!俺蔡飞来也!“ 赞曰: 一声如虎啸,谷应又山鸣。 短斧刚纔动,杭城莫不惊。 陪堂同鼠窜,武士直蛇行。 救出洪公子,仙人计更生。 此人本是忠义之将,赵文华要害他,前任总督尚书张经开活他罪,放出刑部牢。他就逃避台州锦鸡山落草为盗,所杀的都是贪官污吏,所劫的都是地棍土豪。专报不平,非同匪乱。 何以来得凑巧呢?那日有通元子过他山头说:“蔡飞,八月二十日,你恩人之子在杭州城南街有难,速去救他。我临时驾云而来。” 这一日,却好到了,先将冯教师打倒,救了洪昆,又把赵家人众打散。枣核钉、赵怿思钻人裤裆里跑了。街上人抬头一看,那两乘小轿四个轿夫都在云端,这就是通元子用的仙法,来救玉莲、凤姐去了。 蔡飞救了洪昆,问道:“你父亲是何人?”洪昆说:“我父亲是有名的人,受冤而死,不敢明言。”蔡飞说:“仙人通元子教我救恩人之子,想必公子就是的了。我是曾总制铣的先锋,严嵩与赵文华害了总制,把我囚在刑部狱中。多蒙张经大人释放,连年暂寄绿林,专尚义气,从不抢夺良善人家。前月有通元子教我来救相公。他说临时驾云而来,这云端裹轿子,想是大仙妙法,但不知救的何人?”洪昆又把玉莲、凤姐说了一遍。蔡飞说:“相会,你可随我上山么?”洪昆说:“既蒙恩人救我,理当随行。但有陈岳母在西湖边,我去与他知道。 然后同行。”蔡飞说:“我送你去。”二人来到陈家,见了陈奶奶。陈奶奶连忙去说与素娥、保元知道。素娥、保元、仙姑都来见洪昆。素娥说:“洪郎,自从雪洞受惊之后已经半载,不知何处容身?”洪昆把前事细细一说,问:“这位小娘子是谁?”素娥又把仙姑来历说了一遍,又把同庚的话说与洪昆知道。 洪昆说:“这都是与我有缘。”因取出第五个玉蟾蜍,交了仙姑。 此事不提,再说下回。 第二十一回 枣核钉毒计栽诬 〔先声重翻江儿水〕调 词曰: 毒计暗里施,不与鬼神知。那洪、陈小书生一网打尽,全凭片纸写虚词。 蔡飞救了洪昆,送到陈素娥家,即自去了。那枣核钉知道,就生了毒计,来见赵怿思说:“大爷,小洪与我们世仇。前日蔡强盗又送他到陈素娥家去。大爷具主报官出首,就说流匪洪昆交通海寇,恐贻大患。据实申明,暗中再拿大爷名帖到仁和县,知县滑大生是大人的门生,他一定是要办的。” 赵怿思说:“老彪,你就做呈子。”胡彪笑道:“小胡连字都认不全,何能做刀笔?我有个好朋友,姓魏名豹,他素行甚狂,帽子都戴在脑后,露出颠顶。人因加他个绰号叫做魏大头。他的呈子百发百中,在浙江省中是第一枝好笔。”赵怿思说:“你就去请他来。”彪答:“是。” 枣核钉出了赵家,走过两条街,已到魏家门首。走进来看见魏豹,高叫道:“大头兄请了。”魏豹回道:“枣核钉兄请坐。”两人乱皮乱闹一阵,魏豹说:“我有一小曲奉赠。 曲曰: 胡老彪真好瞧,身似橄榄核子雕了个猴儿曹。人说是连钉一条,我说是老鼠有屎药里调。(《本草》老鼠屎名“两头尖”)” 胡彪说:“我也有一小曲奉答。 曲曰: 魏老豹真好笑,头似浑圆金斗套了个寿星老。人说是肉头双料。我说是疝气上冲医无效。” 两人大笑一会,魏豹说:“言归正传。胡兄到此何干?”胡彪说:“赵府公子有呈子事奉求,特来相请屈驾同行。”魏豹说:“笔资要二十两纹银。看你面上让个八折。”胡彪说:“包管不得少。只要呈子做得好。” 魏豹吩咐家人关上门,就同枣核钉往见赵怿思说:“公子呼唤,有何委办?”枣核钉代说:“前由定要速办。”赵怿思说:“用过午饭请教。”家童摆了酒席,魏豹宾位,胡彪陪位,赵怿思主位。饮酒之间,叙些寒温。 饮毕,撤过酒席,请到书斋,摆下文房四宝。魏豹拿起笔来,向赵怿思说:“小弟素画南无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劝世,虽做呈词,不肯十分狠话,总是问主人意思。”枣核钉说:“必要置小洪于死地,方泄胸中之忿。”魏豹说:“就是了。”遂铺纸写呈。 呈曰: 具禀仁和县。四品荫官赵怿思呈禀。 抱禀赵雄年三十岁。 为私结海倭,阴谋不轨事。切职居住宪治亲仁里八铺,风闻有流匪洪昆,魆藏土棍陈保元家,勾通海寇蔡飞,劫杀逞凶,非止一日。蔡则纠众抢夺,洪则坐地分赃。左右居民屡遭诸毒害。又闻蔡飞在台州锦鸡山中招兵买马,盘踞浙东,沿途烧劫,来抢杭州,约洪昆开门内应,约倭寇航海外援。若不斩除萌孽将来蔓草难图,势必百万生灵无一能逃兵燹。为此据实禀呈,不独自全躯命,且欲为国家除去腹心。非敢妄报机宜,亦欲为宪台功参民社,伏乞老父台大人差缉渠魁,以倾巢穴,着交党羽,以剪根株。沐恩上禀。 魏豹叫:“胡兄,呈子做完,送与公子看。”胡彪说:“费心了。”送来递与赵怿思,怿思说:“我连日酒色过度,眼目昏花。老彪你念了我听。”胡彪说:“有几个悬路虎,念不下去。还请老魏念罢。”魏豹念过一遍,赵怿思说:“好极。小洪杀之不足,剐之有余。不愧刀笔好手。”魏豹告辞,给了笔资十六两纹银。枣核钉送他出去,叫明九折,分了魏豹的一两六钱银子过来,拱手而别。拿了呈稿,来到词篷,买了格式,教代书写好带回,明日早堂好〔投〕。 第二十二回 蔡小妹狱中双救 〔先声浣溪沙〕调 词曰: 既不类雍纠妇愚,又不似缇萦上书。突如其来,蔡小姑。望中轻燕飞囹圄,凭他黑索把人拘。双双救出父与夫。 赵怿思叫赵雄说:“我有呈词一纸,差你到仁和县衙门去递。再拿我的名帖。这位滑老爷是家老爷的门生。你说我拜上此案要速办。”赵雄答:“是。”赵雄来到县前,先将名帖送到门上说:“我家公子还有呈子一纸,要面呈太爷呢。”门上回明了,传赵雄进内堂,递上呈子,说:“家小主人拜上太爷,要请速办。”滑知县看完呈词,说:“你回去拜上你家主人,我即刻差拿。” 当下差四名快头前往,到陈保元家,不由分说,把洪昆锁起,说:“你是首犯。”素娥、仙姑不知何故,吓得魂不附体放声大哭。又要锁陈保元。有个年老的快手说:“伙计们,我老头子当了四十余年衙门,未曾见过十三、四岁的孩子会做强盗,一定是冤枉。我们做些好事,放了他罢。”那班捕快说:“王老爹说得有理。”放了陈保元。陈奶奶跪谢起来,众捕快拥了洪昆,陈奶奶哭随在后。进了衙门,滑知县坐堂。原差跪禀:“洪昆当面。”洪昆跪在公堂,口称:“冤枉。”滑知县问原差:“还有陈保元呢?”原差禀:“大爷,陈保元闻信潜逃。”滑知县说:“你们再去访拿。”原差答:“是。”滑知县说:“你就是洪昆。你是那里人?父亲是谁?怎么结连海寇又与蔡飞同谋。从直招来。交出蔡飞,免得用刑。”洪相公听得有蔡飞,纔知是赵怿思陷害。洪昆说:“小人父亲名洪张,土著杭州,并非流匪。父亲病故,依栖岳母,与妻弟陈保元读书。不知甚么海寇,不知甚么蔡飞。定是赵怿思陷害。要求伸冤。”那滑知县冷笑道:“我知道,用刑你纔招呢。”皂隶把铁绳盘紧,将洪昆褪了袜子,跑在铁绳上。着两人扭提他耳,再用棍踩住他的膝弯。滑知县说:“洪昆,看你招是不招?” 可怜洪相公两腿细皮白肉,那里受得住这样刑罚?一会儿又踩棍子。相公已昏迷不省人事。陈奶奶在衙门外放声大哭。 这连日蔡飞还在杭城未归,闻得此信,怒骂道:“狗知县,你阿附奸党,刑求善人,相公那能吃得这亏?我不如亲自投案免得相公受苦。”遂闯进衙门,大叫:“滑大生,俺蔡飞来也。好生放了洪昆,与他无干。”滑知县却吃了一惊,说“狗强盗做得好事!搬取大刑来!”蔡飞说:“狗知县要大刑何用?俺实系强盗,也曾杀伤人命。杀的是污吏贪官之命。也曾抢夺货财,夺的是横征暴敛之财。却不是你这狗知县做不义之事,存无耻之心。”滑知县冷笑说:“骂得好。我也不难为你。你画供罢。”蔡飞画了供。滑大生说:“洪昆,他已认了,你还不画供么?”洪昆说:“我无供可画。”滑知县说:“再踩起棍来。”蔡飞说:“相公,你不胜苦楚,就供认了罢。天或者不绝善人也未可知。”洪昆也认了供。滑知县标两面监牌,把两人寄监,问成死罪。一面差人到赵家回复,一面申详上司,专候斤详。 再说通元子推算神数,知道洪昆、蔡飞有难,用了缩地法来到锦鸡山,指点蔡小妹说:“你日后与洪昆有姻缘之分,他现在与你父亲都拘囚在杭州府仁和县狱中。你速去救他两人。 先到西湖边陈素娥家暂住一宿。次日施行。俺去了。”蔡小妹听得仙师之言,不敢稍停,即刻前往。怎生打扮: 梳了个孟光的椎髻,戴了个镂金渔婆笠,四围拖珠。穿了大红绣花长袄,元色绣花十八瓣油肩。白绫绣花裙,两傍插在腰带。露出杏黄绫绣花裤。元色倭缎镶边大红满花三寸绣鞋。 提了两口宝剑。 直奔杭州而来。到了西湖边,正遇见陈奶奶送狱饭哭回。 小妹说:“老奶奶,借问一声陈素娥娘子住在那里?”陈奶奶收了泪痕,把小妹一看,暗想道:“此女定非凡人。但不知怎样晓得小女之名。我且问他。小娘子你何以知道陈素娥的?” 小妹说:“仙师指点我来的。”陈奶奶就忍不住说:“好了,有命了。请小娘子到我家细谈。”陈奶奶陪着小妹走进门来。 素娥看见问道:“母亲,这位小娘子何来的?”小妹就把通元子指点的话一一说明,举家欢喜。次日,小妹午后妆束齐全,直到县前,有诗为证。诗曰: 锦鸡山上剑挥来,不是当年咏絮才。 杀气千层冲犴狱,丰城石运为谁开。 蔡小妹威风抖擞,花貌娉婷。杭州城内人人喝采。这个说是卖戏法的,那个说是美男子妆了玩的。都不介意是来劫狱的。 却跟了许多人看。走到衙门,飞身上屋。那些看闲的吓倒了一大半。劈开牢门,杀了禁卒,将洪昆刑具打开。蔡飞见他女儿来,遂扭去刑具,驼着洪昆出狱。小妹提剑在手,无人敢拦。此时刚是一更时候,城里纔会营拿人。小妹父女如飞出城,来到素娥家。素娥又喜又怕。蔡飞说:“此地都不能住了。我父女向南,相公向北,连夜起身。恐有人跟追。”一家洒泪,不忍离别。蔡飞说:“小女遵仙师之命,愿奉箕帚。”洪昆说:“也是天定姻缘。”遂取出第六个玉蟾蜍,递在小妹手中,就此拜别岳父,分路而去。 第二十三回 杜金定两遭毒手 〔先声西江月〕调 词曰: 急风骤雨浮槎,昏昏泪洒天涯。苦海无边何处岸,祸来兆大嘴乌鸦。无端卖与豪家,可怜惨杀娇娃。叫绝一声谁救我,香闺飞出夜叉。 自从玉莲、洪昆辞楼去后,小姐悬挂在心。日光西坠,独坐凄凉,不得已到继母马氏楼中说其辞,要乳娘作伴说:“母亲万福。”那马氏做嘴做脸,大语冷言说:“岂敢。小姐姑娘,甚么香风吹到为娘的楼上来玩玩?”小姐说:“今早小孩儿教玉莲丫环去了,来禀明母亲,请乳娘与孩儿作伴。”马氏即刻变了脸骂道:“大胆的小贱人,发放总由你,全没有为娘的在眼里。秋香丫头,取家法来!”小姐哭跪在楼板上,秋香说:“家法有了。”马氏接在手中要打。乳娘跪求说:“小姐年幼,一时失于检点。老婢子替打罢。”马氏说:“本该打他一顿,看你老人家面上,饶了他。以后小心些。”乳娘说:“夫人息怒。老婢子送小姐到后楼,略做三两日伴,就来服侍夫人。” 马氏说:“老人家,你快些带他走,拔去我眼中钉。”小姐同乳娘下楼,走着哭着,进了后园门,放声大哭说:“我杜金定好命苦呀。若是我亲娘在,何能受这等凌辱?就是父亲在家,也不得至此。”不料秋香随后跟来,这秋香面丑如鬼,嘴快似水,马氏腹心以他为最。秋香听了,掣回头就跑,到了马氏楼上说:“小姐哭骂夫人,说甚么亲娘、晚娘。”马氏大怒说:“来日大早,我定去打死他就是了。”此刻有黄昏时候,小姐哭上后楼,不用晚饭,和衣倒在床上。乳娘劝到三更,小姐说:“乳娘,你睡去罢。”乳娘又安慰几句,说:“小姐保重些,我睡去了。” 这一夜小姐何曾睡得熟。纱窗早有亮光。昨夜更深,乳娘忘却关楼门,只听得楼梯响声甚急,乳娘问:“是何人?”秋香说:“夫人拿家法来了。”乳娘慌忙披起衣来,马氏骂:“小贱人,把你亲娘叫活了!你胆敢骂我,我特来送了你骂的。”气冲冲走进小姐卧房,小姐说:“女孩儿何敢。”秋香说:“我昨晚听得明白,小姐不必抵赖。”秋香是马氏的小耳朵,又听他这几句话,真如火上浇油,气上加气,掀开帐门,不住手打了几十板。小姐痛哭叫苦。乳娘连衣服都穿不全,跑过来跪在马氏面前说:“夫人暂息雷霆。小姐已责罚过了。请回前楼罢。”马氏忿忿叫:“秋香随我来,吃过午饭再来打他一顿。”小姐直哭到午后,马氏又来打了几十板,说晚间还要来打:“定要打死他纔泄我恨。” 此时连乳娘都哭起来了。因出去叫杜府吃工食的船户周三,教他把船泊在后园门外伺候,又往铁匠店里打了把投得园门锁的钥匙回来。上了楼,见小姐还在这里哭。劝了几句,向晚下雨了,那马氏冒雨又来打了一顿而去。小姐说:“我不如寻个死,省得这样受苦。”乳娘一阵心酸,伏在小姐床边大哭说:“小姐,我看这等光景,家中住不得了。我安排已定,船只现成,请小姐起来,送你到城南亲外祖家去躲避躲避。这钥匙能投得园门锁就好了。”乳娘扶着小姐,来到后门,却好开了门,走到湖边,问周三船在那里,周三说:“在这里。”乳娘扶小姐上船,周三问小姐:“夜半往何处去?”乳娘说:“适纔城南陈府送信,说陈老夫人临危,要小姐见见面。这船绕城一带天明纔得到么?”周三说:“要得很。”随即开船。却好天明泊到南门码头。乳娘说:“小姐请坐在船上,我进城到陈府着轿来接。周三,你小心伏侍小姐。” 乳娘去了,周三站在岸上,正撞着枣核钉说:“胡相公怎这等早法?”胡彪说:“今日是赵怿思大爷常诞,我去道喜的。”这种坏人眼睛最快,看见船上坐了一位标致女子,说:“周三,你大早摆张银票在船上做甚么?”这周三原非好人,听这一句话就会过意来,说:“卖古董的。”枣核钉说:“你想发财。要依我说,你去雇一乘小轿,把这古董抬到东门内赵府,任你要多少银子都有的。我先去在赵府门首等你。你快些来。”周三大喜,雇了轿子,说明路径。一会儿轿子到了码头,周三说:“小姐请上轿。乳娘走得慢,我们抬着轿去迎他。”小姐从未曾出过门,那里知道奸计。上了轿子,轿夫抬进城,直向东门去了。乳娘跟着陈府大轿到了码头,看见空船一只,不见小姐,周三亦不见了。四处寻觅,毫无踪迹。连忙回到陈府禀知陈太夫人,差人访查不提。 且说枣核钉到了赵家,拜过生日,说:“大爷,今日双喜。”赵怿思问:“怎样双喜?”枣核钉说:“大爷拿出两封银子交我,稍迟一刻就明白了。”赵怿思吩咐取了银子交过。枣核钉拿了银子,走到大门外,那轿子已到。枣核钉说:“把轿子抬到大厅下轿罢。”便将银子交了周三,开发轿钱。小姐不见乳娘,知道不是陈府,就跌出轿来,要撞死在阶石上。轿夫连忙拦住,早有掌家婆走出说:“小娘子不要如此。”强八分扯到里面去了。有诗为证。”诗曰: 犹是米家书画船,凄凄夜雨渡前川。 谁知打桨惊飞起,误买鸳鸯哭邓钱。 第二十四回 小洪猛幻形救杜 〔先声渔家傲〕调 词曰: 危机纔脱又危机,疑是红颜命薄时。恨杀仇家泪独垂。小洪儿,真形变幻救仙姬。 赵怿思看见掌家婆扶胁着一个美人走来,知道是胡彪替他买的,甚是欢喜。向枣核钉说:“容谢,容谢!”那知道他已赚过五十两银子上腰了。 杜小姐进了房门,可怜如在梦中,连喉咙都哭哑了。当晚大厅上酒席散完,枣核钉告辞。这杜小姐劳苦了两夜两天,无病也有病了。赵怿思走进房来,看见小姐带病娇容,衣冠不整,虽张桓侯的白描美人都没有这样丰神,说:“小娘子,我这里是赵府,当朝工部赵文华就是我父亲。你卖到我家来多大福气。不必悲伤。”小姐听得此言,如梦初醒。只疑惑乳娘与周三串卖的,骂道:“奸党,你知我是何人?当朝礼部尚书侍郎杜维德是我父亲。今遭恶仆骗卖,惟有一死。何肯与奸贼之子苟合贪生!”赵怿思先还不动气,后来越骂越狠,就气起来了,说:“你这等骂法儿,我就忍耐不得了。是要打你的。”小姐说:“就打死我也是要骂的。”赵怿思叫丫环取鞭来打。此是小姐难星未退,误入虎蹊。 再说通元子救了玉莲、凤姐,在云端里丢下轿子,轿夫又驾云头送二女到崆峒山中,交与西陵圣母。这圣母是谁? 赞曰: 有熊氏出,制衣裳、冠冕、垂旒,定帝王。在昔元妃宫奕奕,于今圣母庙堂堂。三盆缫手丝抽茧,四月杨枝叶采桑。此事相传千万载,家家都祭马头娘。 乃是轩辕皇后,人身马头,所谓龙精也。其神管理红蚕,后来养蚕人家都敬他。当日修真千万余年,所以通元子送二女来拜他为师。圣母收下。通元子又驾云而去。圣母就教他二人仙法武艺。 非止一日,又收拾静室,与玉莲分娩。玉莲虽是凡胎,此时已归仙境,直到临产坐蓐之时,圣母念咒作法,只听得呤的一声落地,已成七尺身躯,足能履,口能言。圣母命名洪猛,就传授他许多武艺,并传他七十二样变化神奇之法。 一日,圣母在洞中推算神数,叫洪猛说:“你第二位母亲在杭州府城东门赵文华家有难,速去救来,急急如令。”洪猛得令,起在云端,直奔杭州。到了赵家内室,只听里面鞭响不停,哭声凄楚。洪猛摇身变幻,但见: 赤发鬅鬙,青面獠牙,耳垂大金环,两肩一边一个虎头,四臂四手。一手持弓,一手持箭,一手执盾,一手执矛,两腋生车轮大的二翅,遍身蓝毛,长有二三寸。腿生红毛二寸长,小胫鸡骨,鸡筋鸡爪。 奇形怪状不可胜言。狂风一阵,破窗而入,叫:“母亲不要骇怕。俺洪猛奉仙师之命,特来救你。”就把杜金定裹在金翅中,对着赵怿思长啸一声,腾空而去。怿思吓得昏死在地,家人扶起,慢慢苏醒不提。 洪猛救了金定回到崆峒山中,现了原形复命。金定见过圣母说:“弟子蒙仙师命洪猛救到此山,真再生父母了。情愿皈依。”圣母说:“你先到后山会会玉莲。”金定往后走,玉莲同凤姐已来。玉莲见了小姐,倒身就拜。金定说:“贤妹何必如此。我且问你,洪郎在那里?”玉莲哭说:“自从楼上分别,我同洪郎到了凤姐家住下。不料赵怿思奸贼将洪郎与我们两人抢去。幸蒙通元子仙师救我们到圣母山中。洪郎不知消息。”指着凤姐说:“这也是洪郎玉蟾中人。”说毕,三人大哭。 玉莲叫洪猛过来拜见母亲。金定纔知是玉莲怀孕而逃所生之子。心中暗想道:“此儿纔生一载,就如此伟然魁武,神通浩大,真圣母仙师所教。”金定因拜圣母为师,学习武艺,为后来用武的根由。 第二十五回 莽童昆义杀淫妻 〔先声鱼家傲〕调 词曰: 狙击西湖船上贼,不平事报昭忠直。英雄何肯迷于色,却不得,美人杀罢红尘出。 童昆自从救了素娥,次日回扬。已经一载,又思念洪昆,禀明义父来访好友。那一日到了西湖边,陈奶奶正在门首,叫:“童相公几时来的?”童昆说:“小侄适纔到此。”陈奶奶就请童昆到家。素娥、仙姑、陈保元都来相见,满眼不见洪昆,问道:“洪兄那里去了?”举家大哭起来。童昆不知何故,连忙问道:“为甚么事,快些讲。”素娥从头至尾,直说到蔡小妹劫狱事,说毕,又哭。童昆也就掉下泪来,各各又劝了一番。 陈奶奶要留童昆在家中住,童昆说:“理宜遵命,但伯母家中皆系女流,贤弟尚幼,小侄不便久住。我到城里住寓,既可以访问洪兄消息,又可以常来请安。”陈奶奶说:“如此不敢屈留。”用过午饭,童昆告别起行。 陈奶奶说:“童相公常来走走。”童昆说:“就是。”童昆城内觅寓,走到街前,看见金字牌写着”招商客寓“四字,童昆走进去,说明房饭钱,就住在此店。这开店的是谁?就是赵文华的从堂弟,赵怿思的堂叔。他仗了本家之势开这饭店,其狠无比,人都叫做”赵老虎“。他娶了个妻子陶氏,二十岁,颇有几分姿色,平日本不端庄,看见童昆虽系武士,却是个美少年,就动了春心,常以言语挑动他。童昆是个君子,都不理他。 那一日黄昏时候,走进童昆房内叫:“童客人睡了么?”童昆说:“尚未。”陶氏说:“来早些了。”童昆说:“来此何干?”陶氏说:“恐童郎客居寂寞,特来陪伴宿歇。”童昆正色拒之说:“男女授受不亲,何可夤夜私奔?俺童昆非好色的登徒子,曾在西湖拳打赵怿思,全陈素娥的名节。岂肯与你苟合?速速去罢。”陶氏被童昆说得满面通红,叫:“童郎如此美少年,何必定做鲁男子。容日再来陪你。”一气三、五日陶氏绝不出自己房门。 童昆暗暗说道:“陶氏必然害羞,再没脸面来了。”也就不甚防备。那一日陶氏出了房门,叫店小二:“今日客人甚多,拿几扇房门备床。童客人房门结实,就用他的罢。”店小二来下房门,童昆却不介意。用了晚饭,收拾安睡。 此时五月,天气渐暖。童昆周身脱去衣服,丢下帐门就睡熟了。直到二更时分,店内客人都睡下了。“赵老虎”亦往前店去睡。陶氏悄悄进来,只穿了元色罗裤,一条大红纱绣花兜子,合项系着金索,媚态百生,手持红烛灯照,走到童昆房内,低低叫一声:“童郎。”童昆未应。陶氏走到床边,掀开帐看看,见童昆睡在床上,如一块雪白玉。陶氏自己褪下了裤子,他用手来摸童昆。童昆惊醒,跳下床来,穿起裤子,骂道:“无耻淫妇,俺前日已说明断不肯苟合,你今日做出这等事,污辱我童昆,若不速去,我〔找〕你丈夫来罢了。”这陶氏实在无耻,他就赤身条条站在童昆面前,扭扭捏捏、扯扯拉拉。前店已打三更,更夫渐渐到后面来了。陶氏还在此纠缠不去。 童昆着急了,说陶氏:“你与我也是一结,更夫若来看见你这光景,成何话说?”就走到床头拿了刀来,陶氏说:“童郎,你就拿刀吓我,我也是不去的。”童昆说:“一不做,二不休。”举刀一挥,人头落地。走到前店叫:“赵店家,你妻子陶氏夤夜私奔,被俺杀死了。你去报官。俺童昆是个大丈夫断不逃走的。” 赵老虎一吓,起来看见童昆手中血淋淋一把大刀,不敢惹他。店中众客也就起来,躲的躲跑的跑。有的说:“杀人偿命。我们在此看看何妨。”赵老虎到赵家敲门,门上人问:“甚么事如此着急?”赵说:“我赵虎的妻子被童昆杀死了。”门上人报到赵怿思说:“本家陶氏奶奶被童昆杀了。”赵怿思说:“那小洪儿怎会杀人?”家丁说:“大爷又听错了。不是洪昆是说的童昆。”赵怿思说:“你叫本家爷去鸣坊保,打个人命报呈,我随后就来了。”家丁吩咐赵老虎去叫坊保。一会儿天明,赵老虎同坊保写了报呈,到仁和县里报案。 呈曰: 具呈人赵虎跪禀: 为强奸不从,杀伤人命事。切身开张客寓在宪治东街头九铺内。突于本月初六日,有异乡人童昆住店投宿。见身妻陶氏年少,遂生歹心。数日窥探内室,勾引良妇。晦于今夜三更时分,知身在前店宿歇,童昆仗倚力大,胆敢走入身妻卧房,将陶氏赤身条条拖到客房强奸,身妻不从,因此杀死。童昆现在店内,不曾逃脱。为此据实鸣坊转报。 仁天太老爷赏差拘凶,伸冤抵命。沐恩上禀。 嘉靖年月日报呈 具禀东门九铺保甲陈财跪禀 太爷台下:据铺内开客寓人赵虎云,称伊妻陶氏被住店异乡人童昆因强奸不从杀死在地。身眼同看明,据实申禀。 赵虎与陈财禀案。滑知县随即传班检验。差了八名快手前来拿童昆。童昆在店内伺候。滑知县验过伤痕,带了童昆、赵虎到衙门。复说那赵怿思与枣核钉早已坐在衙内。滑知县排衙之后,进了内堂,会见赵怿思说:“是真杀人的。”赵怿思说:“这赵虎是小弟族叔。要烦父台从重治罪。”滑知县说:“敢不遵命。”吩咐带凶犯童昆、尸亲赵虎、同寓见证孙崇山听审。 童昆进了内堂,枣核钉向赵怿思说:“去年在西湖上打我们的就是这童昆。我们还错认是洪昆。他今日也来送死了。快活,快活!“ 第二十六回 通元子妙法救童 〔先声新水令〕调 词曰: 英雄怒杀淫妻妇,缧绁中千般受苦。一旦法场来,谁救去,妙术仙师云端久住。 滑知县坐堂,原差跪禀:“童昆当面。”滑知县说:“你就是童昆,怎么杀死陶氏?从直招来。”童昆说:“小人是江南扬州府人氏,来杭投亲不遇,因暂住饭店。这赵虎之妻陶氏屡次调戏小人,小人都不理他。本月初七日黄昏时候,陶氏走到小人卧房,口出淫词。小人就劝戒他一顿,催他出去。不料昨日他叫店小二将小人房门除去,当夜店中人睡静,陶氏执烛到小人房内。小人已睡熟了。他就赤身条条上小人床来。小人惊醒,见陶氏如此光景,就跳下床来,羞辱他一顿。他只是不肯去。前面更夫渐近,小人着急,就拿出刀来。陶氏说:’就拿刀吓我也是不去的。‘小人动了气,想道:这无耻淫妇生在世上败坏风俗,因而杀死他是实。” 滑知县说:“赵虎,你告他强奸未免诬他。若是强奸就该杀死在陶氏房中。本县验明杀死在他客房中,又是条条赤身,裤子去在半边,并无扯破形迹。这定是陶氏私奔,自已褪下裤子上床的了。”知县叫:“见证孙崇山,你同寓在店,曾听得陶氏喊叫么?”孙说:“小的并未曾听得喊叫之声。”滑知县说:“如童昆硬抱陶氏赤身露体走过两进房子,何能一声不出?显系陶氏自己私奔。赵虎,因你是尸亲,不坐你诬告之罪。童昆,你不该杀死他。杀人是要抵命的。”童昆说:“小人情愿。”赵怿思坐在旁边说:“父台该用大刑。”童昆说:“俺已直招,何用大刑?你这奸党的狗才,非案内之人,在此何为?俺童昆阳世无如你何,做厉鬼来追你命。”枣核钉说:“大爷,他到此地位还要嘴硬。”滑知县标了监牌收禁。陈奶奶家中知道,众人大哭。随即到监中探问,已定死罪,申详上司,案成起解。 枣核钉拿了一百两银子来会解差王进,叫:“进兄,解童昆就是你么?”王进说:“正是。”枣核钉说:“我送你老哥一百两银子,解童昆上路,一里打他一棍,二里打他两棍,三里打他三棍。”王进笑道:“走一百里打他一百棍何如?”枣核钉说:“好极。还要每日如此。直要打得他像在西湖打我的样子我纔快活。拜托,拜托。”枣核钉去了。王进收了银子说:“我在路上不打童昆,他那里知道?就白用这等恶人的银子亦不为有过。” 王进解童昆一直到按察司衙门,他都直招,不曾受刑。秋审后发回仁和县收禁。那一日斤详到了,滑知县标了提监牌,提出童昆,在狱神堂原差动手绑了,押上大堂,赏了刽子手花红酒肉,插了标子,上写”斩犯一名童昆“。滑知县用过朱笔,破锣破鼓迎到街上。陈奶奶、素娥、仙姑哭到法场。 陈保元因前有蔡飞一案,不敢出来,所以都是女人在此伺候收尸。陈奶奶说:“童相公蒙他救我女儿,我今日不能救你,我都恨死了,我都急死了!“童昆说:“伯母,这是小侄的劫数,亦无怨恨。所恨者洪兄不知下落,义父在家不知童昆遇难。我虽死亦不瞑目。”陈家众妇女哭在一堆,那些看的人,有的都晓得陶氏淫妻的案情。这个说:“童昆是真英雄。”那个说:“童昆是奇男子。”这个说:“童昆是铁汉。”那个说:“赵虎是毒龟。”素娥进前祭过,哭道:“童叔叔,奴家见你这捆绑样子,万箭钻心,恨不得以身替死。”哭得语语伤心,言言痛骨。那些看的人也就人人堕泪,个个叹嗟。连刽子手都心酸了。滑知县已到法场,护送城守营武职官兵都是弓上弦刀出鞘,只等午时三刻放炮开刀。 忽然狂风大作,走石飞沙,青天昼晦,目不见人。谁知通元子立在云端作法,将童昆松了绑,起在空中。又幻出一百个童昆,照样捆绑,二百个刽子手照样掺着,一霎时风定日明,滑知县吓呆了。陈家众人又苦又惊,不知何故。那些闲人说:“这是真冤枉。”滑知县听说冤枉,大怒道:“本县检尸明明是杀死的,又是童昆亲口招认,亲手画供,怎是冤枉?不要说一百个童昆,就是一千个童昆本县都是要杀尽了的。”吩咐放炮开刀。刽子手杀了一个童昆,又杀第二个童昆,那第一个头安到第二个脖子上,第二个头安到第一个脖子上。把一百个童昆杀完,个个头都安好,谈笑自如。滑知县没法,说:“这些童昆都收入禁中,明日申详再为办理。”次日狱中并无一个童昆了。那许多刽子手亦不知何处去了,仍剩了两个真的。 彼时通元子在云端里说:“童昆,你难星退了,速回扬州,来年洪昆到你家,一同进京入武闱。俺去了。”童昆拜谢仙师归家,有五言古诗为证。诗曰: 魏人有左慈,曹操不及知。 幻入羊群里,反谓其相欺, 曰:“此乃妖术,为我速斩之。” 斩左又一左,一左已称奇, 况今不可解,变幻更支离。 一则化为百,百伪无一遗。 仙师亦儿戏,县官何说辞。 第二十七回 卖花叟借言警俗 〔先声水仙子〕调 词曰: 忙里偷闲学渊明,种菊辟地诛茅栗。里间说的是,通元子清词雪亮,谈的是,恬淡人雅量波满。这一而二、二而一,个中何必判仙凡。 卖花叟说:“君子小人自古有之。宋时欧阳永叔《朋党论》云:`君子以同道为朋,真朋也。小人以同利为朋,伪朋也。真朋则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伪朋则所好者利禄,所贪者货财。'六一居士言之详矣。这一部《玉蟾记》亦是分忠奸,辨邪正,寓言以醒世之书。彼赵、胡伪朋,依权藉垄,终自陷于败亡,固不足恤。即张、曹两世离合悲欢,死生不渝其志,是诚朋之真者。然犹不若通元子、恬淡人跳出红尘,绝不为造化小儿所弄,此乃世外之真朋也。盖通元子仙也,非凡也。恬淡人凡也,即不啻仙也。不有通元子,何以惕恬淡人之胸怀?不有恬淡人,何以传通元子之措履?老汉已把通元子所著的书说过半部,百忙之中偷闲片刻,再把恬淡人所传的话表白一番。他说:`人生得天地之中,为万物之灵,安期三乐,谁不有之。唯能乐其乐者,乃能人其人。果然打破‘酒色财气’四字关头,纵求斩杀三尸、丹成九转,亦何患不为地上神仙?’有《四箴》为证。 酒箴曰: 惟酒伐性,养生宜禁。 能饮不饮,消除百病。 于是作《戒饮诗》。 诗曰: 不学佛时只学仙,当年曾挂杖头钱。 而今恶酒先删颂,笑煞刘伶葬路边。 色箴曰: 有女如玉,骷髅血肉。 必知遏欲,命乃不促。 于是作《戒淫诗》。 诗曰: 美人施粉又施朱,钻穴相窥贱丈夫。 独有生平无二色,鲁男原不学登徒。 财箴曰: 财原数定,贪夫所殉。 守分安命,为真学问。 于是作《戒贪诗》。诗曰: 浮云富贵圣人胸,陋巷箪瓢志与同。 莫取一毫非所有,近今犹自说苏公。 气箴曰: 不忍小忿,大谋必紊。 来逆受顺,岂校尺寸。 于是作《戒斗诗》。 诗曰: 项羽当年力拔山,八千子弟战征酣。 鸿门宴后乌江败,唤到虞兮事可叹。 通元子作《四箴诗》语意浅显,只要唤醒世人,奈那班执迷不悟的俗子庸夫,竟无一个肯信。且有利欲熏心贪得无厌之徒,小则损人利己,立见销亡,大则误国殃民,旋遭杀戮,子孙流为匪类,乡党与以恶名,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罚他锯的锯磨的磨,骨肉齑粉,永无轮回。纵或回阳,非变马牛即为娼妓,岂不可怕?更有一种患得患失的鄙夫,侥幸得了科甲,遂误认做功名,扬扬得意,势压乡邻,全不知何为科甲、何为功名。到后来,不过与草木同朽而已。请看我祖师大圣人孔夫子,是个不由科甲出身的,他的功为万世师表,他的名称至圣先师。士君子读书,达有事功,兼善天下,穷有学问,独善其身。不必皆是龙虎榜上人,但能有一善言、有一善行可以为一乡一邑的师承,就是现在的功名了。若徒以高牙大纛为荣,桓土衮冕为贵,与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全没相干,何能免尸位素餐之诮?如这一种人,不知将来作何究竟也。此中善恶果报惟局外人能知之,亦惟局外人能言之。于实事而虚言者,通元子不忘乎情也。于虚事而实言者,恬淡人必达乎理也。情理相通,可谓深人无浅语矣。一顿闲谈,言归正传,我卖花老人仍把《玉蟾记》后半部交代清楚便了。” 第二十八回 枣核钉再抢素娥 〔先声胡捣练〕调 词曰: 惊鸳鸯身固藏,怎知枭集又鸱张。双爪攫擒春补里,从今何日醒黄梁。 赵怿思被洪猛吓出大病一场,几乎送命,近日纔好,胡彪来问候。赵怿思说:“枣核钉,你还是真同我相好还是假同我相好?若是假相好,你办五个美人,实在教我心花儿都开了。若是真相好,我吃你的亏不少,第一次遇着童昆,打得我龟走鳖跑。第二次遇着蔡飞,即被一顿恶打,又仰视云端二美,看得吃不得。第三次遇着金龙,吓得我魂飞魄散。第四次遇着那个怪物,也不知是神也不知是鬼,我到今日还未知曾吓死是没有吓死。”枣核钉说:“大爷,这都是你姻缘不凑巧。事要寻出个起祸根苗。我还去把陈素娥找来替你消遣何如?”赵怿思说:“好极了。”枣核钉说:“这事容易,只要两、三人去就拈来了。我们去抢,你在家里就铺好床褥,当抢到家就行事,不要再生别故。”枣核钉带了人,走到陈奶奶家,不由分说,抢着素娥就走。陈奶奶在后喊叫,旁人不敢多嘴。枣核钉说:“陈素娥,你今日没处去了。”素娥大哭,一路行来不提。 赵怿思在家收拾房屋,预备成亲。早有丫头秋兰报知严氏大奶奶:“如此如此。”人说是醋缸,他真是个醋缸。索兴标致,吃些醋还可,又奇丑奇陋,他的皮肤粗黑,搽了粉好是糁荞麦面。痘风眼边红疤里不时滴水。塌鼻子说话都不清楚。脸上扯麻子、拉麻子,通身一个整麻子。一张臭嘴,隔一丈远就闻得臭了。一双脚九寸长,妆了小脚,后跟拖了个大鸭蛋。只有一双打老公手却生得利害。听秋兰这句话,气冲牛斗,叫:“秋兰,捧了红漆棒头,随我到小乌龟那边去!”事有凑巧,枣核钉送素娥进来,大奶奶到了,看见素娥这等标致,羞惭更起妒心,骂枣核钉说:“你好大胆,瞒着我引诱小乌龟做这等事!”赵怿思听得大奶奶来,吓得一盒子抖,一盒子战。奶奶说:“小乌龟出来,跪在中间。我大奶奶也不过丑,难道就不中你这小乌龟意么?秋兰取捧头来。”赵怿思跪在地下磕头说“活观音菩萨,饶我小乌龟罢。”奶奶说:“你是愿打愿罚?”赵怿思说:“愿罚。”奶奶说:“就罚他跪一夜。”叫:“枣核钉,你要愿打就送你到仁和县打五十板。愿罚就罚你把天井里这堆狗屎吃下去。”枣核钉心里说:“赵怿思怕老婆是该的。我胡彪也是个生员,怎么怕这个恶婆娘?有个缘故,他是严嵩的孙女,世蕃的女儿。我若违拗他,他只要一句就把我家老胡子的兵部侍郎、总督军务都勾掉了。只好忍气吞声,把狗屎拈起来两下去罢。”枣核钉吃了狗屎,严氏大笑,笑得痘风眼里泪直淌,说:“饶你们罢。”叫:“秋兰捧了棒头,带着这女子到我房里来。”素娥自哭了一夜。 次日,严氏起来说:“这丫头收在我房里顶好,但我一时要小乌龟到房里来走走,设若瞒着我与丫头偷个嘴,要惹我大奶奶又要作气。”叫:“赵雄,到街上寻个破落户赏了他去,省得在家中看守他。”赵雄领着去了。不一会,带了那破落户李蛮牛进来磕了严氏头,严氏说:“你是李蛮牛么?我这里有个丫头赏你带去。”李蛮牛叩谢,带了素娥出去,来到自己家中,忽然动了坏念头,说:“我自家一身一口还养活不来,那里禁得起又添个老婆吃饭?为今之计,骗他到院子里去,卖出些银钱,做做赌本。与其得美貌娇妻,不若多得几两银子受用。”此时李蛮牛虚情假意,问道:“小娘子,你是那里人?”素娥将前事说了一遍。李蛮牛说:“有这等可恶的事。我送你回去。”素娥说:“大叔送我回家就是大恩人了。”便跪在地下磕头。李蛮牛说:“我去雇轿。”说着轿子到了,请素娥上轿。素娥不知奸计,抬到桃花院门头。李蛮牛走到轿前说:“小娘子,轿夫抬乏了,顿下来歇歇。我即刻就来。”李蛮牛走到院内,寻到院头,讲明身价,兑了银子出来。把素娥抬进院去,素娥方知是奸计,大哭起来。院妈儿说:“女儿子你在院内替我寻些银子,我就把你认做亲生女了。”素娥说:“那是万万不能的噱。”妈儿说:“看你往哪里飞?”此时人哄讲说:“桃花院里买了个出色姑娘。”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 那枣核钉是个下流不堪的东西,听得这话,就带了五十两银子到院交与妈儿,妈儿来向素娥说:“你不依我,我就打你。”素娥说:“就打死我也是不从的。”妈儿走出来说:“胡大爷,你硬到里边,他何敢不从?”枣核钉进来看见陈素娥说:“原来是你,怎样到这里来的?如今也没有童昆来救你了,也没有赵大奶奶来护你了。我那狗屎吃在肚了里,到今日见你又回过味来了。”素娥看见枣核钉,心中恨极。忽然想道:“今日也是没命了,与其徒死,不如假装从他,房中将狗才刺死以泄我忿。”因笑向说道:“胡大爷,事到其间,也是与大爷有缘。只得顺从了。”枣核钉说:“这纔是的。”吩咐:“妈儿备酒席。今晚替素娥缠头。多买好酒来与我胡大爷开心。”素娥又暗想道:“只是手无寸铁,如何刺得死这狗才?”读者至此亦费踌躇,然素娥是个极聪明人,岂有想不出妙计来之理? 且说他自西湖被抢之后,刻刻防身,衣服处处密缝。他就在这件事上想出奇计。因笑向妈儿说:“我今依你,从胡大爷只是我周身衣服缝得紧紧,晚间脱不下来。须得剪子拆开纔好。”妈儿说:“乖儿子,你既依我,没说要剪子,就是要刀也是有的。”随即到前面取了剪子,交素娥收好。妈儿办酒席去了刚到黄昏时分,酒席捧来,上好暖酒,素娥执壶,枣核钉快活极了,放量痛饮。已有九分醉,素娥说:“敬大爷一大碗,这叫做齐眉酒,是要讨吉利的。”枣核钉大笑,站起身来,接着大碗说:“我爱小娘子,小娘子也爱我。”把一大碗酒一口气吃下去,就撑持不住,跌倒在地。 素娥说:“此时不动手等待何时?”就取了那把快剪子,望枣核钉刺来。这素娥是文弱女子,那里会杀人?剪子虽拿在手中,浑身都抖起来。头一剪子戳在枣核钉腮上,枣核钉大叫一声,用手扪着伤痕。第二剪戳在他大腿上,枣核钉又叫一声酒醉爬不起来,还在地下乱滚。素娥欲要三戳,全无力气,也就跌倒了。 妈儿听得后面喊叫,连忙赶来,推开房门,走进来看见他们两人都跌倒在地,鲜血淋漓,吓得魂都没有,说:“陈素娥,你不做生意也就罢了,怎么杀死嫖客,冲我家了。”素娥虽跌倒,心里明白,说:“杀人偿命,断不连累你院中。”妈儿来看枣核钉,说:“造化,造化!虽受剪伤,尚不在制命穴道。”枣核钉被这两戳,酒也醒了一大半,喊道:“了不得,了不得!婊子杀嫖客,千古未有的奇事!妈儿快送信我家,抬到仁和县验伤,把这贱人剁他万刀。”顷刻胡家人就把枣核钉抬去报案了。 第二十九回 陈素娥落院刺胡 〔先声金络索〕 词曰: 啼腮少断痕,病靥多重晕。一线残躯,硬把三图进。冤哉,此际身啮如蚊,不怕夜来不露筋。灾多勾了前生孽,劫尽堪为后世因。天已定,从来烈女似忠臣。忿极杀机新。今日事,为何人。 枣核钉抬到仁和县衙门验伤,妈儿已带素娥来伺候听审。滑知县验过,叫书办填写伤单。 伤单: 浙江杭州府仁和县正堂滑 检验伤痕二处,开列于左: 一剪口戳伤左腮,宽一寸一分,长一寸五分,深穿通腮。 一剪口戳伤右腮面,宽一寸三分,长一寸五分,深二寸六分。 验明伤单是实。 滑知县用过朱印入卷。凶器寄库。 浙江仁和县正堂滑 剪伤二处,验明提讯,事据生员胡彪禀云:称在桃花院宿娼,被院妓陈素娥用剪戳伤等因。当堂验明伤痕是实。仰原差持票即提人证质讯。限即日提到,无得玩延。速速须至票者。 计开 陈素娥(持剪人)胡彪(被伤人) 尤氏(开院人)王升(坊保) 年月日原差李贵 张和 原差李贵跪禀 大爷台下:陈素娥一案,身奉票提到。伏乞消票。 批:午堂听审,票消。 滑知县坐堂,叫原差带陈素娥过来,答:“是。陈素娥当面。”滑知县说:“陈素娥,你因何用剪戳伤胡彪?从直招来”素娥说:“是。难女子本有受聘之夫,误落奸人之手,卖在桃花院里。妈儿逼贞为妓,正遇仇人胡彪入室。”滑知县说:“住了。你小小一个女子,怎么就有仇人?”素娥听滑知县官问他,就大哭起来,说:“嗳呀,爷爷,这胡彪绰号枣核钉,是个大恶人。去年在西湖上唆动赵怿思抢我过船,幸遇英雄救出虎口。今又抢我送到赵家。那赵家冢妇严氏把我赏了李蛮牛,李蛮牛卖我到院。难女子早办一死,就将胡彪灌醉,用剪戳伤是实。情愿领罪。”滑知县说:“带妈儿尤氏。”差答:“是尤氏当面。”滑知县说:“尤氏,你为甚么逼素娥为妓?”尤氏说:“陈素娥与胡彪饮酒为欢,情愿接客的。”滑知县说:“既是情愿,又何以戳伤胡彪?你逼贞显然,还在这里抵赖。掌嘴!”尤氏说:“求太爷开恩。小妇人逼贞是实。”滑知县说:“带胡彪。”差答:“是。胡彪当面。”滑知县说:“胡彪,你既是一个生员,怎么不守卧碑,胆敢宿娼?身虽被伤,不端士行。本县是要详革的。”叫:“原差将陈素娥、尤氏交官媒收管。管押胡彪候详发落。”滑知县退堂,吩咐承行书办速备详文。枣核钉暗暗着人到赵怿思家说明案由,请他设法。 赵怿思听是陈素娥,即刻着家丁拿帖,到仁和县,替枣核钉说情。又嘱滑知县拘押陈素娥,捺捺他的傲性,不可难为他。 这滑知县原是进士出身,甚属精明,即如此案断得颇公。 只因是赵文华的门生,被赵怿思嘱住,不敢不依他。就免了详文,改了堂断。 却来了一位新任杭州府,任应龙大老爷,为人清廉刚正,从不依附权奸。即日放告,陈保元当堂喊禀,补词将案情叙明。任知府批亲提究办。胡彪着急,又来求赵怿思。赵怿思不敢到任知府衙门讨情,只得在抚院衙门送了一千两银子,与管杭州府三书班,就把任大老爷与嘉兴府知府对调。这嘉兴府知府汪学金又是赵文华的门生,为人迥不如滑大生。虽照前批亲提,把“究办”二字改为“核证”,于此案中有上下其手之意了。 这一日府审,汪知府堂断说:“胡彪身受戳伤,从宽免究。妈儿尤氏不准开院。陈素娥身为标妓,胆敢用剪戳人,发官媒卖。陈保元年未成丁,姑宽免责释放。结案。” 此时胡彪伤痕已痊,来向赵怿思说:“陈素娥发官媒卖,大爷何不拿几两银子买他家来。是当官的了,怕他敢不从?” 赵怿思说:“就托老兄替我妥办。”胡彪到官媒家兑了银子,买素娥送到赵怿思家中。 谁知素娥在官媒家受了些了污秽之气,遍身起了疔疮,流脓淌血,腥臭逼人。赵怿思看见素娥这等光景,他那邪心还未曾绝。说:“送他到后园空房内养息几日。等到疔疮全好,再放他家来。”家丁送素娥到后园去,早有丫环报知赵怿思之妹丽贞小姐。这丽贞小姐虽生在赵家,却没有他父兄气习,说: “陈素娥与我素昧平生。我不知心中何以恋恋不舍。这也自奇了。乳娘你去为我致意陈姑娘,说:‘小姐丽贞拜上,请放宽心,好好养病。暇中还要亲来看你。’”乳娘到陈素娥床前,将小姐话一一说与素娥知道。素娥大哭,说:“乳娘奶奶,请你回复小姐,替我拜谢。后来倘有好处,没世不忘小姐之恩。”此后饮食茶汤,皆是小姐命乳娘照管。 那一日乳娘叫:“陈姑娘,我家小姐亲来瞧你。”素娥说“小姐之恩三生难报。只是我房中味臭难当,请小姐回避罢。”小姐已进房来,叫:“陈姑娘受苦了。”素娥哭说:“小姐贵步到此,何以与难女有缘?”丽贞说:“陈姑娘,我一闻你的姓名心中就难舍。连我也不自知。”小姐坐在素娥床边安慰他一番。素娥说:“小姐,这里污秽不堪,有亵小姐,请便罢。”丽贞问乳娘:“你可闻得甚么?”乳娘说:“有些腥臭。”丽贞说:“我绝无所闻。这是该因有缘了。陈姑娘,你可将从前受难原由说与我听听。”素娥就从岳庙进香说起,又将洪昆聘他的玉蟾蜍拿与丽贞看,说:“我剪戳胡彪专为洪郎守节。”丽贞听说一阵心酸,也就垂下泪来了,说:“贤姐姐,你是个贞烈贤女,可敬,可敬!我欲与姐姐结盟为姊妹,未知肯允否?”素娥说:“难女何敢?”丽贞说:“你这样节义之人我还高攀不起,务求俯允,不可过谦。”素娥说:“既蒙不弃,遵命就是。”写了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盟书,对天发誓。素娥在后园,幸赖丽贞调护,还是灾星未退,疔疮不愈一则阻赵怿思的淫念,一则除严氏的妒心。直等到洪昆复姓,十二缘遇全,荣妇大会,魔难方除。此都是通元子全贞保节的妙法神谋。 第三十回 美洪昆北游楼会 〔先声鲍老催〕调 词曰: 豺门排闼,救出累囚。无处纳,天台误入刘郎约。男多貌、女多才,红绳缚,真如一对鸳鸯浴,但少银河桥驾鹊。鱼比目,渊难跃。 小妹救出蔡飞、洪昆,连夜蔡飞与小妹南回台州。洪昆一人向北行到苏州。虽系故土,当日张洪带他逃走时他三岁,那里还记得家门?况又不敢明言往事,只得住在饭店,越觉凄凉。 因闲步后院消闷,看见西边高楼墙一座,窗内露出一美人,这是蒋府,美人是蒋佩香小姐。娇女、俊郎上下相望,洪昆遂有爱怜之意。佩香亦生爱慕之情。彼此正在留连,忽听楼上丫环说:“小姐用茶。”那美人用手推上窗板去了。洪昆念恋不舍,端立墙下等候。 等到红日西沉,一钩月上,那楼上美人又开窗向下一望,见洪昆仍站在此,情意越觉依依。洪昆向楼窗作了一揖,低声问:“小姐尊姓?”那美人摇头不说话。竖二指,手一挥,又推上窗板而去。小姐摇头者,心里说:“不必问我姓。”竖二指者,说:“我兄弟心狠得很。”用手一挥者,说:“你到别处去罢。”洪昆就自会了意,心里说:“摇头者,教我不必住在客寓。竖二指者,约我二更时分相会。用手一挥者,叫我绕出店门,走他后门进去。多谢小姐。小生断不失信。”说毕转身到寓,用了晚饭。此时已有更余。吩咐店小二说:“我出去会个朋友,今就不回来了。”洪昆把要紧之物收在店中,走出店门,从前街绕到后街,却好到了蒋府花园后门。见园丁吃过酒,去到混堂洗澡,就忘却关门。洪昆到此,看见园门大开,更信是约他来的。直走进园中,弯弯曲曲来到蝴蝶厅边。去小姐后楼不远,只听楼上琴声传出雅调欲流。洪昆情何不自禁。 那佩香小姐自见洪昆之后,神情恍惚,如在目前。心中想道:“世上竟有此美少年。倘有结錞之好,也不辜负了此身。”因援琴而歌之。 诗曰: 花似六郎郎似花,翩翩浊世认谁家。 公子有貌才何若,红线牵时应不差。 生当炉耻学卓文君,但有琴心孰与闻? 此夜曲终人不见,恨无神力引氤氲。 小姐弹琴甫毕,良夜兴怀,无限深情,凝思默默。洪昆寻声而至,已见楼门。捻着脚步上了楼梯,正值丫环垂头而睡之时,小姐一人独坐,情绪百端,那里知道有人上楼来。猛然抬头,忽见洪昆,吃了一惊。又定神再看,认得是日间在楼墙外之人,又喜又怕,又羞又疑,说:“相公从何处来的?”洪昆答道:“小生不敢爽约,从后园门来的。”佩香小姐红了脸说“谁约你来?”洪昆说:“小姐在楼上窗中摇头、竖指、挥手皆是约我的。不然何以园门洞开,全无阻挡呢?”小姐说:“嗳哟!相公误会意了。快些出去。奴家兄嫂不近人情,倘被他们知道,性命难全。”洪昆说:“小生已到此,万望小姐救我若出去遇着人,就当贼打死。与其死在园中,不如死在楼上罢”小姐无可奈何,只得说:“也罢,相公且暂住一宴。明日定要设法出去的噱。”洪昆笑说:“这纔是倒屣迎宾之意如何下起逐客之令来么?”小姐说:“此事也瞒不得丫环的。 叫:“玉兰醒来。”玉兰打个呵欠说:“小姐还未曾安歇么?” 指着洪昆说:“这位相公那里来的,难道是个姑爷不曾?” 洪昆笑道:“全仗小娘子大力玉成之。”小姐就把前后事都说与玉兰知道。玉兰说:“看来此事真是错中又错,天定姻缘。 小婢子看这位相公有如此美貌,必有妙才。小姐若把终身许他真个是鸳鸯比翼凤凰同巢了。况大爷、大娘性情乖张,就代小姐择婿,未必有此才貌双全之人。小姐如许了,玉兰情愿做媒人,代写庚帖。”小姐点点头。玉兰取了红柬,写成坤造在下首,洪昆看帖说:“妙极,妙极!小生生辰也是一样。”因取笔写干造在上首: 干造男宫十七岁,三月初三日子时建生。 坤造女宫十七岁,三月初三日子时建生。 玉兰取了庚帖,递与洪昆,问:“相公尊姓大名?”洪昆说:“小生姓洪名昆。”玉兰说:“洪姑爷可有聘礼么?”洪昆说:“有。”因取出第七个玉蟾蜍,交与佩香小姐。洪昆又把他的事情说与小姐知道。 此时已交四鼓,更夫来到楼下,听得楼上有男子声音,走来告知蒋大爷。那蒋大是个粗汉,听得此事大怒,叫:“大娘子,我同你去将这贱人捉住捆起。”带了数十个男妇家人,一直上楼。小姐听是兄嫂来,吓得魂不附体,说:“洪郎不好了!你我皆没命了!”放声大哭。 那蒋大夫妇早到楼中。小姐跪在楼板哀求兄嫂。蒋大与佩香同胞兄妹,见他哀求,意遂软几分下来。这蒋大之妻性情十分残毒,向蒋大说:“你妹子做这等无耻的事,把男人藏在楼上,你反消了气。真是个此道了。” 蒋大被他妻子一逼,叫:“家人快拿绳捆将起来。”开了后园门,两人抬一个,直到溜水河边,往下一丢。可怜佩香、洪昆二人,性命不知如何。 第三十一回 高玉英嘉偶受蟾 〔先声字字双〕调 词曰: 双鱼比目委波流,波流。顺逆东西各自游,自游。岂有丝纶必上钩,上钩。脱渊得活已消愁,消愁。 家丁将佩香小姐、洪昆相公投于溜水河中。洪昆逆流而上,佩香顺流而下,真似洞庭水,风分来去帆。佩香淌了半里路,上游头来了一只大官船,桅竿上扯了一面大蓝绸旗,红字写:“原任户部尚书“。这位大人姓刘名体干,在任时,宫内供寝多费用,取太仓银布、珍珠、黄绿玉诸物。体干抗蔬谏争,忤了嘉靖皇帝,旨意勒令休致。雇船归里。这一日有卯未辰初时候,同夫人戴氏坐在船中说:“下官与夫人年皆五旬以外,未生子女。而今归家,虽有族中子侄,何能如亲生儿子?”两人谈到苦处,不觉泪下。 忽有随班进舱禀:“大人,船旁有一女子浮在水面,尚未淹毙。”刘大人说:“速救起来。”答:“是。”少一会,两水手将佩香抬进船舱,夫人吩咐:“解开捆绳,将我衣服替他换了。”丫环服侍换了湿衣,拜谢刘大人。问:“你是谁家女子,为何被捆,说与我两人知道。”佩香说:“奴家姓蒋,父亲是原任吏部左侍郎蒋暹。”刘大人说:“令尊翁是我进士同年。”佩香又说:“父母辞世,依栖兄嫂。兄嫂平日性情残毒,昨夜硬将奴家捆绑起来投于河内。若有别情,断无衣服齐全之理。”夫人说:“此言有理。这样说来,是一位小姐了。”刘大人说:“蒋小姐年侄女,我老夫妇未曾生育,欲收你做义女不知你可肯么?”佩香说:“年伯、年伯母二位大人不弃,情愿膝下瞻依。父亲、母亲请上,受女孩儿百拜。”刘大人与夫人说:“我儿,罢了。”又问道:“儿年未及笄,曾受过聘么?”佩香低头未答,因暗想道:“若是说明楼会洪郎,殊非闺中雅事,只好隐瞒过去罢。”刘大人见佩香不答,向夫人说:“女孩儿害羞,想是未曾受过聘呢。”佩香在船上把玉蟾蜍暗暗藏在身边。刘大人夫妇不知道此物,到后来拒媒之时,方纔说出受过洪郎之聘。此时丫环服侍夫人、小姐坐在房舱,刘大人吩咐开船不提。 再说洪昆在水中反向上流头淌,也淌了半里之路,正泊在高家门首。先是,一月之前通元子算明洪昆将遭水厄,驾了云头来到高家门首。摆下蒲团化缘。高奶奶出来说:“炼师化甚么?”通元子看见高奶奶说:“贫道不化甚么,只有诗谶一首奉赠。” 诗曰: 岂必浮槎日月边,姮娥凌水笑嫣然。 一钓钓得金鳌起,应受蟾蜍八洞天。 通元子将诗递与高奶奶,起身而去。高奶奶不解诗中之意拿与玉英瞧。玉英念毕,说:“前三句意可解,只是后一句‘应受蟾蜍八洞天’意不得明白。留为后验罢。”到了这一日早起,玉英随母亲到河边浣纱,见逆流水淌一少年人来。母女将他救起,解去捆绳,请到家中换了衣服。洪昆把庚帖晒在天井凳上。高奶奶看见,粗识得几字,见是男女庚帖,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就呼玉英说:“好奇事,怎么这庚帖上男女皆与你的生辰相同?”玉英说:“母亲,你先问他来由。”高奶奶问道:“相公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怎样人家,细细说与我听。”洪昆说:“小生姓洪名昆,寄籍浙江,三岁时曾有一道士赠我十二个玉蟾蜍,他说我的姻缘都在这些玉蟾蜍上。”高奶奶向玉英说:“诗中‘蟾蜍’二字莫不是应在此人身上么?”玉英说:“‘八洞天’始终不明白。”洪昆又把六美奇遇说出:“惟此次与蒋佩香小姐联姻,小生实属误入桃源,丫环玉兰代写此庚帖。”高奶奶说:“可是原任吏部左侍郎蒋大人的小姐么?”答:“正是。”高奶奶说:“佩香小姐也与相公联姻了?”洪昆答:“是。不料他兄嫂无情,闯上楼来,将我们两人捆起,投于大河。小生幸蒙奶奶救起,但不知佩香小姐何如。”高奶奶说:“既是天定姻缘,自然有救。连蒋小姐共成七美之义。”向玉英说:“诗中‘八洞天’三字显然在孩儿身上。”高奶奶取出诗谶递与洪昆看,说:“相公姻缘皆是天定,看这诗谶小女想必亦在其列。老妇愿以小女敬奉箕帚,未知相公可允否?”洪昆说:“既蒙不弃,敢不谨遵。”因取出第八个玉蟾蜍递与玉英手中。高奶奶到厨中办早膳去了,玉英陪洪昆谈今论古,口若悬河。那端庄静逸的性情,颇有大家风度。洪昆作诗一首赠之。 诗曰: 咏絮题纨擅妙才,居然钟郝大家来。 仙风更觉飘飘举,应是吹箫弄玉台。 玉英说:“洪郎,尊作俊逸清新,直追庾鲍。奴家也有拙作奉和,谨步原韵。” 诗曰: 潘岳丰姿司马才,蓝桥不是尾生来。 洞天第八春风好,次第依依玉镜台。 洪昆说:“小娘子尊作,诗有仙心,不减李青莲之句。”彼此唱和已毕,遂将二诗用花笺抄成。适高奶奶办了早膳来,说:“请贤婿用饭。”高奶奶、玉英奉陪。正吃饭时,有许多恶少闹进门来,说:“高奶奶,你家存留面生可疑之人。玉英与这个少年人坐在一桌吃饭,必有别情。我们扭他去禀官。不然就写几百两银子笔据纔能甘心。”高奶奶被这班恶少闹得没法,洪昆说:“我是浮水而来,那里有银子?”那些恶少说:“既没有银子,扯他去见官。” 正闹之间,惊动隔壁邻居申老爷。这申老爷是翰林学士。丁艰在家。听得高邻吵闹,走来问:“甚么事?”高奶奶说:“申老爷,我家小婿洪昆在此吃饭,他们就讹诈。”申老爷劝这些恶少说:“列位不要闹,他自家女婿有何官禀,可以散罢。”众看见申老爷来,有些惧怕,也就不闹了,说道:“申老爷吩咐,我们散罢。”申老爷看见洪昆天骨开张,丰神俊秀,又见桌上诗稿,知是洪昆与玉英唱和之作,说:“洪先生有此奇才,必是非常之人。请到舍下少坐片刻何如?”洪昆说:“晚生正要拜府。”二人同行,来到申府。见礼已毕,申老爷唤出公子申鸿渐相会洪昆。这申鸿渐是个聪明伶俐后生,纔十六岁,见过洪昆,甚是欢喜。申老爷说:“小儿年幼,学问文章要望先生指示。”洪昆说:“不敢。小侄就与令郎约为兄弟,奉陪读书何如?”申老爷说:“好极了。”洪昆不时到岳家走走,平时都住在申府不提。 第三十二回 枣核钉考黜褫衿 〔先声月上海棠〕调 词曰: 取齐牌岁考,专褫劣秀才。点名三炮响,惊心似雷嗐,诌出几句文字,早把璧谢帖上。写了个生员一枚,寂悄悄门斗跑来。请相公,发落辕门大门。 “在下顾升,系仁和县学世传门斗的便是。昨日学宪行文到府,府行到学,择于本月二十日取齐杭州府属文武生童,行岁考事。伙计们刷印红条,你们下乡送信,我送信城里。学院文书按临,门斗两腿不停。老师差催贽敬,相公都念诗云。来此是枣核钉胡相公府上。先走进去送信。胡相公收拾补廪罢,本月二十日岁考取齐。”胡彪说:“不好了!我去年在西湖被童昆踩得尿屎直淌,今日听岁考信,尿屎又淌出来了。”顾升笑道:“胡相公,你后门是通过的条熟路,该松的,怎么前门也松?想是这岁考定要通门路的。告辞了。” 枣核钉送他出去,转过身来说:“老胡子,老胡子,何苦把白花花的银子替我纳这个酸不酸辣不辣的秀才!到如今教我掼也掼不的,摔又摔不的。偏偏遇着这个作孽的宗师,比五阎王还狠些。不准告病,不准告游。钱是一文不要,只要我枣核钉去挨岁考。我吊起大腿来,连一滴黑墨水都没有,如何是好?有了,刚纔顾升说岁考定要通门路的,这句话颇有滋味。我去与他商量。”走到学里说:“老升在家?”顾升走到门外,见枣核钉说:“胡相公,学院不日就到,你不在家抱佛脚,来此何干?”枣核钉说:“我来抱老升的脚。”顾升笑道:“胡相公,你抱我的脚无益,何不去抱赵怿思大爷的粗腿?”胡彪说:“休得取笑。有要事相商。你在学当门斗多年,那个碗儿大、那个盘儿小你都知道。我枣核钉不会做文章,你是晓得的。烦你替我设个法,重重谢你。”顾升说:“胡相公,你拿出八百两银子来,我到砚房办个割卷面法儿,包管你取一等第一名。” 胡彪大喜说:“明日交银不可误事。”顾升一面妥办去了。学宪上院相牌朱笔标“七月廿四日仁和县学诸生齐集辕门听点”。且说陈保元自洪昆去后,在家读书,已入仁和县学生员。这一日同胡彪进院考试,交卷砚房,就把陈保元的卷面割了,安在胡彪卷上。又把胡彪卷面割了,安在陈保元卷上。学院不知书班舞弊,凭文发案,廿六日,案贴在照壁墙上,取得仁和县学一等第一名生员胡彪,又写六等生员一名陈保元。案纔贴出,生童大哗,都要闹上辕门与学宪讲理。老师再三劝谕说:“诸位年兄请散。我明日具禀申明就是了。”顾升出了案单说:“宗师昨日初开考,等第何妨任颠倒。门斗报条拿在手,直朝案首寓中跑。胡相公,你是一等第一名,先拿喜酒来吃。”枣核钉说:“尽你一醉。”此时寓中热闹,也有要喜酒吃的,也有讨文稿看的。枣核钉暗想:“虽然是作弊出来,当下也要瞒过人纔好。文章原是假中假,羊代牛灾羊更哑。纵使无才骄且吝,装成狂态纔风雅。”“列位,我胡彪取了批首,尚非得意之文。前日在院信手一挥,先交喜卷。头题做的是’若有一个臣断断’,次题做的是‘斗筲之人也何足算’,诗题做的是‘薄采其芹水思乐泮’。弄了些偷天换日的手段,骗了个一等第一的老大将来,举人、进士都在我荷包里面。纤纤案首何足为奇。” 这胡彪本住城内,因去考棚甚远,就近住了小寓。所以人都在寓中贺喜。再讲老师写了手本到辕投递。 手本: 仁和县教谕谢雍谨禀 督学部院大人台下:敬禀者,文章华国,才凝人林,德行淑身,品端士习。水镜原无私照,门墙贵有清阴。伏以案发取名,士心不服。风闻街市,议论沸腾。云称:“胡彪不守卧碑宿娼有案,今乃列在一等一名。陈保元年少学优,力修士行,今乃黜为六等生员。”等语。卑学惟恐藻鉴不真,冰操自玷,一毫弊窦绝风清两卷,文词难雪亮,弃取多乖。舆情莫协,不得不据实申明。恭请 大宪大人面试两生,再分优劣。上禀。 批:廿八日,仰该学传谕胡彪、陈保元赴辕,先行发落,速速。 次日,老师差门斗传到两生,在辕伺候。门开三炮,学院升堂,点名已毕,说:“今日出题复试胡、陈二生。”胡彪说:“朝廷公令,三年一次岁考。大人是要考二次了。生员不敢违旨遵命。”学院说:“两生员把正场文字背了本部院听。”陈保元应声背出。学院说:“胡彪,怎么你的正场文字陈保元背来?”胡彪说:“他把生员文稿要去念熟,所以一字无讹。生员不用背了。”学院说:“你不愿复试,又不背文。吩咐提调官备卷二本。”书班呈卷,学院唤陈保元说:“你领卷一本,默写正场文全篇。”唤胡彪说:“你领卷一本,并正场卷一本对抄来,好验笔迹。”陈保元默写交卷,胡彪说:“生员正场写卷腕力用伤,今日手爪甚疼,不能动笔。”学院大怒说:“三件事你皆不遵,显然作弊。取大刑过来!“皂隶们褫去胡彪衣衿,上了大刑。”快些招来!“胡彪说:“生员第一名是大人取定的,不知甚么作弊。”学院吩咐:“收绳。”皂隶将绳一紧,枣核钉大叫说:“嗳呀!疼得没命了!求大人松绳,我直招就是了。”吩咐皂隶松了绳,枣核钉说:“生员交八百两银子与门斗顾升,他替我办的。”学院随即拿顾升。顾升跪禀说:“小的赃银二百两,送了六百两银子与砚房查铭,托他把陈保元、胡彪的卷面割了对换。这是实情。求恩。”查铭跪禀说:“书班该死,还求治罪。”学院说:“此案理当奏办。本部院爱陈保元之才,不肯拖累他,就此处结。胡彪当堂笞革,拖下重责三十板。”打过放起,学院说:“怎么立而不跪?” 胡彪说:“《论语》有云:‘三十而立’。”学院怒骂道:“侮圣人之言,无耻的狗才,赶出去!顾升革去门斗,查铭革去书班,每人重责四十板。仰提调官严追八百两赃银,给与陈保元以作膏火之费。顾、查二犯赃银缴完,每人再责四十板,解交本县收管结案。” 第三十三回 秦彩鸾游园入梦 〔先声小蓬莱〕调 词曰: 绮阁香闺春梦,情深不是凰求凤。枕上游仙,氤氲神送,染成病重。 扬州府城东门内有一位秦朝栋老爷,他现任京畿道监察御史。夫人吕氏,生子宝玉,随父在京。生女彩鸾,随母在家,年已十七,尚未择婿。这一日,是八月中秋,园中丹桂大开,夫人唤园丁打扫园亭,与小姐赏花玩月。厨中备了酒席。花园一路都摆的琉璃地照灯架,弯弯曲曲约有数百张。四名丫环提了大红宫纱灯引导,夫人、小姐、铃儿随在后。来到桂花亭上灯烛辉煌,酒肴丰盛。四处亭台廊榭,各样灯球对过,听秋馆里挂的五彩络索玻璃灯,内有美女十六名,皆是仙姬打扮,蝶舞莺歌,光明如昼,不减《霓裳羽衣》之曲,再见太真也。 歌曰: 月明如水浸中庭,参横藻荇,只少纹流迭迭.韵发泠泠。 遥见凌波仙子,几认做鼓瑟湘灵。嫦娥今夜佳期梦,休要说是银烛秋光冷画屏,折桂人来呼殿撰,呼殿撰,茑萝松柏共长青。 听秋馆里歌舞已毕,小姐说:“母亲,世传后羿之妻窃药奔月,又传吴刚在月中斫桂,未知孰是?”夫人说:“这都是后人附会之词。惟有李相国乡试时吟诗云:‘桂花香插少年头’句,意味深长。”小姐说:“这句诗清华名贵,不减宋之王沂公《咏梅花诗》云:‘而今未问和羹事,先向百花头上开’的妙处。母亲,夜深了,请回去罢。”夫人说:“孩儿随我来。”丫环持了手照灯球,小姐送夫人上楼,少坐片时,谈了几句闲话。夫人唤丫环送小姐到后楼安歇。小姐告辞,来至后楼,丫环泡了茶来。小姐用茶,卸妆,收拾就寝。灯还未灭,双眼蒙眬,梦见一美少年走进楼房。小姐问道:“客从何来?”这位少年说:“小生洪昆,家住浙江杭州府,来此访友,路经园外,听得历历莺喉,虽无李暮钱笛,也从墙外窃闻。月光皎洁,乘兴而来,欲为小姐破寂。”小姐说:“多谢洪郎。奴家随母在园赏花玩月,不知尊客到此,有失远迎,伏乞如罪。洪郎头戴桂花,奴家触景兴怀,适纔家母在园中述李相国诗云:‘桂花香插少年头’之句,颇觉有情。今即以此句为题,敢请洪郎作诗一首。”洪昆说:“小生下里巴人之曲,何足吟咏高楼。”小姐说:“不必过谦。”洪昆说:“如此,就献丑了。” 诗曰: 桂花香插少年头,此夜蟾宫特地游。 更有玉蟾持赠处,嫦娥含笑倚琼楼。 小姐说:“承教了。李谪仙之才不可多得。”洪昆说:“小生抛砖引玉,还望小姐俯赐和章。”彩鸾说:“奴家效颦,幸勿见哂。” 诗曰: 桂花香插少年头,不是三郎月里游。 他日凭君拈笔手,天衢五凤造成楼。 洪昆说:“小姐尊作英姿飒爽,自是闺阁中丈夫。虽谢道蕴亦不能及。”彩鸾说:“过蒙奖誉了。”二人正欲再叙寒温,忽听楼下喧嚷之声,有人高叫说:“洪老爷中了状元,头报领赏。”小姐一惊而醒,乃是一场佳梦。此时已交四更,彩鸾梦既惊回,那里还睡得熟。直到纱窗露出晨光,即唤铃儿起来,说:“我宿酒初醒,觉得口干,你去取了茶来吃。”铃儿取茶来说:“小姐请茶。”彩鸾说:“我又怕吃茶了。铃儿,我精神欠爽,莫不是昨日在园中受些风露么?你禀知夫人去。”铃儿到夫人楼上说:“小姐今日欠安。”夫人说:“快去请徐先生诊视。”这医生姓徐名寿,世是秦府包在家中,一请即至。 夫人随即到小姐楼上。小姐梳洗已毕,徐先生上楼来,请过夫人安,就替小姐诊脉,说:“小姐微有感冒,服发散药一剂即愈。”方开人参败毒散。徐先生告辞下楼,家人打药煎好,捧来递与铃儿,铃儿说:“小姐用药。”小姐服药后,盖好了被,直睡到晚,出了一身汗,神气较清。夫人说:“孩儿保重。我明日来看你。”小姐说:“母亲放心,今夜若不添病,可保无虞。”到了次日天明,虽未添病,而神气昏沉。夫人来看时,小姐请过安,语言就不甚伦类。夫人又吩咐请徐先生来诊脉,开方服药,病就不除,一连四、五日,只是饮食不思,迷迷昏睡,形容消瘦,不能起床。 至二十一日病势更重。夫人刻刻不离。小姐猛然惊醒,叫:“母亲,孩儿有件心事要说明纔好。”欲言又止,两眼泪流。夫人说:“儿呀,为娘的面前有何不可说的话?但说不妨。”小姐说:“母亲,孩儿病难得愈,只好明说了。孩儿自中秋节在花园玩月而归,夜间忽梦一美少年,头戴桂花,玉色绣花方巾,桃红绫窄摆鹅黄镶鞋,来至楼中。孩儿问:‘客从何来?’他说:‘小生洪昆,家住杭州,来此访友。因小姐玩月而回,特来为小姐破寂。’孩儿说:‘多谢洪郎。’见他插着桂花,因记母亲所述李相国诗云:‘桂花香插少年头’之句,即以此句为题,请洪作诗一首,孩儿和他一首。吟咏方终,忽闻楼下喧嚷之声,有人高叫说:‘洪老爷中了状元,头报领赏。’那时孩儿大喜惊醒,不见洪郎,乃是一场南柯幻梦,遂成此疾。至今眼中常有所见,梦中诗尚记得。想是前身未了之缘,孩儿所以知病不能够了。”言毕大哭。夫人亦大哭说:“儿呀,不必悲伤,明日为娘的到华佗庙进香许愿,替你求一仙方。且去访洪昆消息。神医赐药,或者得好亦未可知。你还宜保重。”夫人到晚间说:“铃儿,服侍小姐。再叫乳娘替你来做伴。我到前楼收拾明日进香。”小姐唤:“丫环,送夫人下楼。”便唤铃儿说:“我与你虽是主婢,就同姊妹一般。纔间说与夫人的话你都听得明白。这天长地久之恨何日能忘。洪郎,洪郎。我与你未了今世之缘,还要订来生之约。铃儿,我死之后,你把洪郎原唱之诗贴在柩前上首,把我和韵之诗贴在下首。就当做挽章罢。”说毕又哭。铃儿说:“小姐,事必有因。既然梦见将来必结姻缘。”小姐把头点了几点,乳娘来问小姐说:“你连日病好些么?”小姐说:“一天狠是一天,万万不得好了。只是你抚养之恩未曾报得。”又哭起来了。乳娘说:“吉人天相,小姐放心。还是保重要紧。”再说夫人回到前楼,叫丫环吩咐家丁预备香烛,次日大早到华佗庙进香。 第三十四回 华佗庙梦引宿因 〔先声卜算子〕调 词曰: 秋浸月波凉,病似花枝瘦。极目烟中百尺楼,人在楼中否?氤氲引镜魂,窈窕牵丝手。琥珀红丸赋此情,情更浓于酒。 洪昆在申府住了月余,与申鸿渐据今考古,相得甚欢。这一日鸿渐有事不在书斋,他忽然想起童昆,自言自语说道:“贤弟,自从杭州分别,各遭磨难。必是张、曹二姓劫运未终,不知何年纔有个出头日子?”因此垂泪。申公子走来看见,问:“先生何事悲伤?”洪昆说:“我有一盟弟叫做童昆,情同骨肉,别离二载,猛然想起,不觉心酸。我要去访他消息,未知他能在家遇着?”申公子劝慰了一顿。 又过了几天,到八月初九日,洪昆向申老爷说:“小侄要往扬州访友,特来告辞。”申老爷送他路费,又到高奶奶家说:“小婿有个好友住在扬州,要去访他,且约他同往京都,共谋进步。”高奶奶说:“这是贤婿终身大事,老身不敢羁留。约在何日荣行?”说:“明日就要前往。” 高奶奶摆下饯行酒席,母女二人奉陪。饮酒既毕,起身告辞。高奶奶送到门外说:“贤婿鹏程万里,得意早归。”玉英随后叫声:“洪郎。”欲言又住,两目微红,他是个极伶俐的人,随即忍住泪痕,说:“相公,山路水路不可久羁,鱼书雁书必须常寄。长安富贵致身早,切莫忘却奴家。”洪昆说:“小娘子在家侍奉岳母,小生稍有进益即便回来。”说毕,来到申府宿歇,初十日起身,十四日到扬。 他嫌客寓嘈杂,路过华佗庙,爱其清闲,走进来与庙僧接谈,讲明住日、房金。是夜住了一宿,就有氤氲使者引他之魂到秦府入了彩鸾梦中。次日醒来,殊觉奇幻,就留恋扬城,不急往兴化了。 再说吕氏夫人,到二十二日清晨,吩咐丫环传齐家丁、轿夫伺候,用过早膳,上轿来至华佗庙。早有家丁前往报信,庙僧出山门外迎接。到客堂献茶,道人点齐香烛,请夫人上殿礼拜。擂鼓撞钟,夫人跪祝说:“秦门吕氏,生女彩鸾,今年十七岁,三月初三日子时生。得病在本月十五日,幻梦而成沉疴至今不愈,特来求赐仙方。”取了签筒摇了数十摇,不发一签。丫环说:“夫人请起,稍停一刻再求罢。” 洪昆站在阶下,听这祝词,说:“这就奇了。怎么也是十七岁,三月初三日子时生辰?”吕氏夫人抬头一看,见他头插桂花,衣服与彩鸾梦中相似,又听他说的话触景生情,因问庙僧说:“此人何来?” 庙僧说:“这位相公姓洪名昆,来此访友,寓在小庵三、五日了。”夫人听得洪昆二字,就向庙僧说:“何不请来相见?”庙僧答:“是。洪相公,夫人有请。” 洪昆走上殿来,向夫人一揖,说:“唤小生有何见谕?”夫人说:“适纔老身祝告,相公何故称奇?”洪昆说:“小生听到祝词,知令爱贵庚十七岁,与小生八字相同。且小生初到此地,当夜梦一小姐,又与令爱同名。所以信口称奇。唐突之至。” 夫人说:“有这等奇事!是小女病有转机了。就请洪相公到舍,替小女诊脉。”洪昆笑道:“小生全不知医,何能诊脉?”夫人说:“就请相公代求仙方。”洪昆答应,跪在神前,取了签筒,用手一摇,便得上上签,方开琥珀安神丸。 夫人大喜,说:“方甚对症。病必能痊。”吩咐家丁雇轿,请洪先生到府中。就在药铺中买了丸药。两乘大轿抬到秦府。洪昆先下轿,家人请到厅上坐。夫人直到后堂下轿,走到小姐楼上。小姐说:“母亲,女孩儿今日病势更沉重了。”夫人说:“不要紧。我请得一位先生,知道你的病原。定然是得好的。” 夫人吩咐丫环,叫人买点心与洪先生吃过,就请上楼替小姐诊脉。一会儿,洪相公拿了丸药,来到楼上说:“这更奇了,怎么经过之路皆似熟径?”夫人迎上来说:“请先生替小女诊视。老身引导进房。” 洪昆走进房来,铃儿挂起帐幔,洪昆向夫人说:“小生禀明,不必看脉,看看形症罢。”小姐听了洪昆声音,睁开双目,吃了一惊,即刻遍体香汗欲流,精神陡爽。洪昆取出丸药,说:“神医赐药与小姐和服的。”遂回避下楼用饭。 小姐说:“母亲,这位先生与梦中洪郎十分相似。女孩儿见他惊出一身汗来,又服此药,已觉病好了几分。饭后请来问问原由。”夫人见小姐说话有精神,大为欢喜。午后又请洪昆上楼。 小姐坐起披衣,倚在床上。见洪昆走房来,说:“先生请坐。敢问不诊脉就能医好了病,是何原故?”洪昆说:“小生本不会行医,是来扬访友的。那日初到扬州,寓华佗庙。夜梦佳人以‘桂花香插少年头’为题,彼此唱和。因有此梦,就留住庙中。今早闻令堂夫人求神祝告,知小姐年庚与小生八字相同,信口称奇。夫人细问根由,就命小生代求仙方,同来诊视。此药是华佗神医所赐。小生并不知医,但觉楼中皆似熟境,即见小姐,亦似熟人,殊不可解。” 夫人说:“此中必有天缘,小女如果托庇全愈,就凭老身许字先生。”洪昆起身打了一恭,说:“小生只是高攀了。”小姐说:“请问梦中原唱那‘更有玉蟾持赠处’之句,奴家未解何因。”洪昆大笑道:“小姐连梦中原唱诗都记得,这更奇了。”因在怀中取出第九个玉蟾蜍来,递与彩鸾手中,说:“这是仙人通元子赠小生的,他说:‘洪昆,你的姻缘就在此玉蟾上。’” 夫人说:“既然如此,孩儿收好了。就算贤婿的聘仪罢。自今以后两家就是一家了。”叫:“家人秦安,到华佗庙把洪姑爷的行李发到书斋。多住几日再去访友。”秦安开发房钱、饭钱给与庙僧,叫脚夫挑了物件不提。 当晚备了酒席在大厅上,有客众奉陪。席散后洪相公谢过夫人,回到书房安息。次日大早,又随夫人来问候小姐。洪昆说:“小姐病已减去大半,就是瘦弱些。调养几日定然如常了。” 第三十五回 乌金荡洪昆访友 〔先声胡笳拍〕调 词曰: 有功不加赏,痛先世魂销海上。同是天涯沦落人,江南江北遥相望。乌金荡蒲帆一片,乘风浪,此际良朋堪访。 洪昆住在秦府数日,彩鸾小姐病已十分好了。夫人说:“孩儿,你的命全是洪家女婿救转来的。今日可到书斋,一来相谢,二来问他何处访友,何日回来。”小姐听说红了脸。夫人说:“随我去不妨。”夫人带了小姐,来至书斋,铃儿通报,洪相公连忙迎接,说:“岳母大人同小姐来此何干?”夫人说“小女托庇转安,皆是贤婿妙剂,特来奉谢。”洪昆说:“这是神医之力,小婿何敢居功。”夫人说:“还要请问,何处访友,何日回来。”洪昆说:“岳母,说起话长,敝友是小婿共患难之人,他曾救过”夫人问:“救过那个?”洪昆不肯说明陈素娥之事,即刻转口说:“救过我的。他住在兴化县城西北乌金荡里。我到那里住几日,还要同他上京。有些进步即便回来。”夫人说:“贤婿进京,老身有薄薄程仪奉赠,着二名家丁伺候。”洪昆说:“不敢消受。明日就要起身。”又说几句闲话,夫人带小姐回楼,预备银两,以作盘缠。 洪昆次日告辞而去。雇船到邵伯镇大码头,过了下河船,一夜顺风,早到荡里,望见荡东头有一高墩,墩上一座村落。秋柳垂黄,四围芦荻,篱边点缀几颗秋色雁来红。洪昆指着这庄上,向船家说:“那厢雅致,必有高人。把船泊到庄边,我上岸问来。”洪昆登了岸,看见篱笆里面有大石一块,约五六百斤,两旁有耳,知是考武之器。白蜡竿枪四根,檐下挂一排弓箭。门内走出一个五十余岁老人来。洪昆上前拱手说:“请问庄翁,这里有姓童的么?”老人答礼说:“小客官,你问姓童的做甚么?小庄只有一家,就是姓童。”洪昆说:“小生有一盟弟姓童名昆,特来访他。”老人说:“小客官,你莫不是姓洪么?”洪昆答:“正是。”这老人连忙请洪昆到家里,说“童昆就是老汉的义子。他今日到城里拜客,午后就回。洪世兄先开发了船家,我着人把行李挑上来。不嫌寂寞,等小儿返舍奉陪。”洪昆又拜见童喜,说:“正要相会令郎,既蒙老伯大人雅意,小侄遵命了。” 午后童昆果然回来,看见洪昆,两人抱头大哭。童昆说:“仁兄从那里来的?小弟二次往杭,访问仁兄下落不得,遭了大祸,绑在法场,幸蒙通元子大仙搭救得免。”洪昆说:“愚兄别了贤弟,屡经磨折。近年稍得平安,刻刻挂念贤弟,所以买舟来访。且欲约贤弟同往京师,谋个出头日子。”童喜称赞说:“贤侄志气不凡,定遣小儿随行。”童昆说:“仁兄稍住几日再计行期。”洪昆住在童庄,宾主情深,款待丰盛。过了几日,童喜说:“贤侄文采风流,当今名士。但千里远行,须要学些武艺纔好。”童昆说:“仁兄何不就拜家君为师。我们兄弟同学,更有帮手。”洪昆遂拜了师,童喜先教他练太乙通天的罩门,然后教他枪法。洪昆虽是文弱之人,却也心灵手敏。教了一月,件件精通。且他是个文曲星兼武曲星临凡,后来中文、武状元,封东浙王。所以武艺略为指点即能通晓,自然膂力过人的。 怎么叫做太乙通天罩门?他人练的罩门只在一处,童喜教洪昆是周身罩门,譬如蚺蛇胆,打在那处这罩门就提到那处。此法本是托塔李天王传授的,连童昆都未曾学得,此刻传了洪昆。童老翁得了这个伶俐的弟子,心中大悦,叫:“童昆,你们二人就在门外演武场上比比武艺。”二人答应,走到场边。童喜坐在门外观看。他们分开两处,如二虎鬪争合并,一时如双龙缠绕,一个使枪如飞花滚雪,一个射箭如疾鸟乘风。马上十八般,马下十八般,真个功力悉敌,上下不分。 到煞尾时,两人要打罩门,童昆所学逊于洪昆,童喜高叫:“住手。”说:“你们二人勇力皆可称为国手,总是自家人,不必争胜了。”他二人听说心中大喜,都住了手。洪昆谢过师父,向童昆说:“贤弟,如今若遇着赵怿思、枣核钉那班狗才,就是愚兄一人也能胜他了。”童昆说:“仁兄文武全才,真神人也。” 童老翁在演武场看操,脱了衣服,感冒秋风,当晚就觉身子不爽。次日服了发散药,未曾有汗,病势沉重。童昆朝夕榻前服侍,洪昆也不放心北上。童昆到城里请来有名的医生,服药不效,迁延数日,竟去世了。此中都是天定。若是一月之前老翁去世,这太乙通天的罩门必然失传,洪昆怎能有此武艺?可见童老翁是专等洪昆来的了。 洪昆住在庄上,帮着童昆办完一切丧事。过了二七,童昆说:“仁兄,小弟本欲奉陪北上,不料家父去世,请仁兄先行几日。小弟俟七终之后随即来京相会。仁兄虽是独行孤客,有此武艺,小弟却也放心。”洪昆说:“愚兄坐扰月余,诸蒙先师教导。本当伺候续礼,兄弟同行。但愚兄复仇之心刻刻不忘,若能为张氏复仇,即是为曹氏复仇了。愚兄就此告辞先去。在都中恭候行旌。”因口占一诗留别。 诗曰: 猿臂同开七札穿,射人射马弟兄传; 书生毕竟终文弱,祖逖鞭非敢着先。 洪昆吟诗既毕,取道而行。此时童昆在兴化县乌金荡送洪昆,与洪昆去年在杭州府城外十里长亭送童昆又别是一种情绪了。 第三十六回 武洪昆独打仇人 〔先声戏蝴蝶〕调 词曰: 西湖恶打,洪、童莫辨真假。丧胆亡魂,在拳底脚下。当日成衣铺闻名骇怕。今日黄河边,真洪昆错认假童昆,又打得东逃西窜如奔马。 枣核钉自从考了六等,当堂发落,褫革衣衿,打了板子,杭州城里那班在学的朋友都不与他交接,他也没脸面到街上来玩耍,在家又久坐不住。此时胡宗宪开假在京,他想到父亲任上遮遮羞。 这一日,寂悄悄跑到赵怿思家说:“大爷,一向少来候安。”赵怿思说:“老彪,你怎么考取一等第一名,忽又降到六等,连底子都勾的了,还要打上三十大板?我不知的确,你把原由说来我听。”枣核钉说:“大爷有所不知,晚生只为太要好了,反做出这不好的事来。正逢岁考年头,弄些手眼,把陈保元的文章割去卷面,就算晚生的等第。被那该死的宗师察出弊窦,还说:‘理当奏办,从宽处结’,丢了个大丑。所以不好出门,迟到今日纔来谈谈。大爷,我若硬着头皮去考真岁考,就是文理欠通也不过考列四等,还不得到老六。无奈李戴张冠,弄巧成拙。八百两雪花银用得可惜。三十个毛竹板打得生疼。这是自己作孽,也不怪人。我觉得倒有一件事替大爷不服。大爷是堂堂工部尚书的公子,做官是个四品京堂,一呼百诺,怎么被童昆、洪昆两次三番挫折,竟无可如何。外人说大爷好像个逍遥儿上的兔子,十点儿,呵着尾巴在家里蹲。况童昆、洪昆一个是漏网强盗,一个是邪教妖人。听说他们还要到京谋干。难道大爷反躲避这这两个杂种不曾?世间伏路相逢之事颇多。若在京里遇着他们更好复仇。”赵怿思说:“老彪说得有理,就要你同我去纔不寂寞。”枣核钉说:“晚生自然奉陪。大爷多带盘缠,多带打手。倘在路上遇着他们,就结果了性命,却也不难。这九月十五日是个良辰,寅时起身最好。” 枣核钉当晚回去,到十四日雇船,诸事齐备。十五日大早随赵怿思登舟。路上行了二十余日,十月初旬到了王家营,雇定大车,正要渡黄,枣核钉忽见黄河边上来了一人,向赵怿思说:“大爷,事有凑巧,前面走的好像小洪,溜下单来了。我高叫他一声,如果是洪昆,他手无缚鸡之力,在张成衣铺里冯教师一手就抓起来了。今日不必费大爷清心,我胡彪一人就结果他了。”枣核钉高叫道:“洪昆那里走?找你多时。”洪昆回头一看,认得是枣核钉,后面跟着多人。心中暗想道:“我如今那里怕你?”佯为不知,仍向前走。枣核钉早已赶上打来洪昆不慌不忙,用手轻轻一格,枣核钉“勃通”跌倒,跌得冒头驴子似的。爬起来就是一头。洪昆闪开让过,枣核钉一头撞到空处,又跌个狗吃屎的筋斗,把门牙跌去,鲜血淋淋,跌得昏天黑地。忽然上前打一恭,说:“得罪客人,我错认人了。 原来你不是洪昆。冒昧,冒昧!”洪昆笑道:“你是枣核钉。 我怎么不是洪昆?”枣核钉听叫他混名,吃了一惊,疑惑起来说:“既是洪昆怎么有这等膂力?”往后招手叫:“大爷,带家将一齐都来。”洪昆说:“我本不找你们,你们偏要来送死么?” 枣核钉勉强说道:“我不过脚下打了个滑踏,你就夸起嘴来。大爷,我们都动手,打死他罢。”赵怿思稍稍有几着毛拳,带了数十名打手,一齐上来。洪昆把那些家将打得纷纷落水,一手提起赵怿思向枣核钉身上摔来,两人一撞,都倒在地。洪昆说:“饶你两条狗命,快些去罢!”枣核钉说:“我们命里该应少拳头债,怎么一手抓得起来的洪昆如今忽然就会打人? 今日不要命了!快些爬起来,一定与他见个谁胜谁败。”那些家将在河里爬起,好似些水鸭子一般,不敢向前。赵怿思听枣核钉的逼话,不得不来帮他,两人又动手打来。洪昆把枣核钉踩在脚下,把赵怿思抓在手中,左右开弓打嘴。枣核钉叫饶道:“洪爹爹,洪祖宗!饶你两个孙子罢,以后再不敢惹洪爹爹、洪祖宗了!” 这一打,与童昆在西湖上相似。洪昆撒手放了赵怿思,松脚放了枣核钉。两人站起面面相窥。 枣核钉说:“奇怪,奇怪!童昆威振西湖中,洪昆武耀黄河外。打手一脚直利害。晚生这里尿屎直流,大爷那里齿牙敲坏。问家将何在,只剩我两人还他拳头债。”枣核钉指着河船说:“大爷,势头不好,还是快跑。”两人渡过河,见那些家将先过河来,枣核钉说:“你们太没用了。我与大爷还被得住他几拳。”有诗为证。 诗曰: 变幻离奇事可疑,武夫文士不同时。 只因误听洪昆字,错认英雄总不知。 赵、胡渡过河去,洪昆站在黄河边岸上说:“今日若无童老伯先师传授武艺,必遭毒手。谢天谢天,兼谢先师。” 第三十七回 沈兰馨拜师习武 〔先声最高楼〕调 词曰: 长安道不见马蹄骄,春风姊妹路迢迢。一个是桃花雨湿,一个是柳絮风飘。铜雀台问谁敢锁二乔。 也莫向奁匣慢描云,也莫向镜台空对月。猛回头,秦关晓。不是出笼双鹦鹉,却是冲天鹗与雕。弓袜小,那怕他太行遥。 百花娘娘自从海上败兵,未曾雪耻,刻刻不忘。又自知道行不及通元子,因想起师傅圣姑姑来,要到太华山上去请他。禀明倭王,即日起身。 路上行来非止一日,到了陕西省西安府城西落乡,有个沈家村,员外沈宗仁所生一女,名唤兰馨,真个是似玉如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虽是个女流,却有些英雄气概。这位姑娘年纔十七岁,是三月初三日子时生辰。员外最钟爱他,每年上已凡遇晴明天气,必同他游春。这一日正逢佳节,父女用过上顿饭,纔出庄门,正遇着百花娘娘,怎生打扮: 头上梳了双凤蟠龙髻,套了一圆番帽,边有五寸宽,皆镂金嵌翠,边下穿的珍珠围约四寸长。大红线须银红湖绉绣花袄元色结线油肩,珍珠嵌宝石的领,白绫绣花裙,腰间系着五云飘带,背后插了两口双刀。 走到员外面前叉手问道:“老公公,此去太华山还有多少路?”员外说:“有三百余里。”兰馨说:“太华山中人迹罕到,娘子问及此山有何贵干?”百花娘娘说:“去见师傅。” 兰馨听说去见师父,知他必是仙人,说:“路途不甚遥远,娘子何不留住小庄歇息几日?”百花娘娘说:“萍水相逢,怎好轻造?”兰馨说:“猝然相遇,即是天假之缘。奴家正要与娘子盘桓,就是西土质朴简慢不恭。”百花娘娘说:“既蒙雅爱,不敢过辞。”员外也甚欢喜,说:“孩儿,请娘子到家中先用便饭。明日款待。”兰馨邀百花娘娘到后堂,各道姓名,共叙寒温。 住了一宿,次日两人更为浓密。百花娘娘说:“我欲与小娘子拜盟姊妹,不知可能俯从?”兰馨说:“奴家也有此意。”因唤丫环摆了香案,二人跪在中堂,对天发誓。兰馨说:“小妹有志习武,姐姐韬略必精,何不指点一、二。”百花娘娘说:“遵命。”就舞起双刀,真如两条白龙,一团白玉。兰馨喝彩不已。百花娘娘舞毕,说:“太华山有师傅圣姑姑,他的武艺精通,愚姐正要去多学几件兵法回来。”兰馨说:“我知道姐姐必是仙姬。不知凡人可能学习?”百花娘娘说:“只要心虔都能学得。”兰馨说:“我亦欲拜圣姑姑为师,务望姐姐引进。”百花娘娘说:“贤妹肯与愚姐同去,妙极,妙极!” 次日,禀明员外,员外说:“儿呀,你未出闺门之女何能行此远路?”兰馨说:“不妨,有盟姐同行,父亲可以放心。”员外准他去习武,择日动身。 那圣姑姑在洞中定神一算,早知百花娘娘因兵败前来求法,并同沈兰馨来此拜师。因说道:“沈兰馨乃是十二玉蟾中人,后日破倭有功,奉旨完姻。这倭王麻图阿鲁苏与百花娘娘被洪昆捉住,都是兰馨解救,所以今日巧遇同来,数由天定。兰馨到此,我即收他为徒。” 这一日,百花娘娘同沈兰馨来到山上,走进洞门,圣姑姑坐在莲花宝座上闭目运神。百花娘娘说:“师傅,女弟子回山拜谒。”圣姑姑睁目一看,说:“百花贤娣,你莫非兵败求救的么?”百花娘娘答:“是。”圣姑姑问道:“后面何人?”百花娘娘说:“他是西安府沈员外之女,名唤兰馨。虔心慕教,特来拜师。”兰馨在阶下拜了四拜,圣姑姑下了宝座,说:“二位贤娣后山用膳。随我到演武厅操演。”二人同声答应。圣姑姑早已到花园里,吩咐仙童预备法宝。一会儿,百花、兰馨都到。圣姑姑说:“百花贤娣,从前传你的红黑囊都被通元子破了,我再传你法宝。”取出一根金枪,一条铁网,递在百花娘娘手中,念了咒语,把金枪飞在天上,顷刻化为千万根金枪若攒在战将身上,百无一生,名为金枪破阵法。把铁网撒在海中,顷刻化为千万条铁网,若兜住战船底下,百无一脱,名为铁网吞舟法。百花娘娘谢过师傅。又教兰馨许多武艺,取出两个朱漆小盒,一个方的,内盛碧毛活猿猴,名为解语猿,变化无穷,能入敌营探知虚实。一个圆的,内盛金粉活蝴蝶,有五彩色,名为通情蝶,往来不离,能引敌将联合恩情。圣姑姑曰:“兰馨与洪昆有姻缘之分,于征倭之时,教他放出这两件活东西,把两情联合起来。破倭得功,成就姻缘之事。”演武既毕兰馨拜谢了。圣姑姑又留他们住在山上,直等赵怿思与倭寇通谋,那时纔发放下山。 第三十八回 奇男子法传洪昆 〔先声临江仙〕调 词曰: 一帆风送艾陵舟,霎时间啸貔貅。依然儒雅旧风流。骊歌终一曲,余梦在扬州。英雄何处无俦匹,仙人指点来由。抛枪妙法为谁留。此地班荆坐,薪传许状头。 枣核钉同赵怿思过了黄河,洪昆说:“穷寇勿追,让他们去远些我再渡河。”至次日午后,方纔过渡。一路行来,到了山东省东昌府,行路之间遇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子,与六个大汉厮杀。这男子手中枪忽然落地,往下一伏,那六个大汉一齐上前,用枪来戳。这男子一转身把六根枪都抛了几丈远。六个大汉跌在地下乱滚。洪昆在旁喝彩声声,但见六个大汉怎生打扮: 头戴随风倒的硬鬃帽,花布缠头。身穿元色缎软袄,胸前排的金钮扣。大红绫鱼肚兜包,元色缎裤。青白布打腿,铁挺尖薄底鞋。 是绿林响马强盗,被这男子打倒在地,口称:“后面车上银子奉送,饶我们性命罢。”这男子放他们起来,抱头鼠窜而去。且说车上的银子来由,是奸相严嵩贪赃财货,陆续寄回。此次约有二百万两,装了十辆大车,差了十名家将、四十名兵丁护送。到江西,每车上插小黄旗,写“东阁大学士严府”,所以知是严嵩的赃银。严嵩恃坏作威,无人敢奏,故彰明较着。 如此路过山东,遇着六个强盗,杀死兵将,劫了车银,使数百喽罗要推上山寨去。又遇着这少年男子挡住去路,知道他枪法利害,有神出鬼没之奇,不敢与争,丢下银子,各逃性命去了。 洪昆迎着这男子,拱手说:“壮士何以放去六个强盗?”男子说:“客官,他们虽系强盗,所劫银子却是奸相严嵩的赃物,罪有可原。所以放走。但此不义之财我亦不取。丢在山涧中留为后日兵饷之费。”洪昆说:“壮士如此去消,定非凡人。请问尊姓大名。” 男子说:“贱姓汪,名大镛,江西府人。五、六岁时父母俱不在了,随嫡叔度日。到了十二岁,遇一光仙说:‘汪大镛,你异日必立征倭之功。待你长大十六岁,在东昌府遇洪昆,即将此枪法传他。以擒倭王、倭将。间只留银正为此事。将纔跌强人的名为落枪擒将法。敌将见枪落必来擒我,我翻转身来把他擒住。全凭手紧眼快,是第一神枪法。世人皆不识。但不知何时得遇洪昆。’” 洪昆说:“小弟就是洪昆。敢烦壮士传授妙法。”汪大镛说:“我年却是十六岁,就得遇洪兄,岂非天定。我们何不结盟兄弟,生死不渝。”洪昆说:“贤弟既有此意,愚兄越发情愿了。”二人撮土为香,对天立誓。 汪大镛说:“此地却也僻静,就把枪法授于仁兄。”洪昆说:“好极了。”洪昆是极聪明人,先已见过一次,这时汪大镛又舞一回,洪昆都会了,就舞了把,大镛看一丝不差。二人甚喜。汪大镛说:“此去敝府不远,请仁兄到舍下住几日,以表寸情”洪昆说:“愚兄礼当拜府,但有一盟弟童昆,约在都中相会恐有羁留,他必狐疑。定要先去等他纔是。明年二月,新例奉旨准天下武士应选,愚兄进京正为此事。童盟弟相约亦为此而来。汪贤弟何不赶到都中同应武选?若是三人俱中鼎甲,岂非一时之盛事?”汪大镛说:“仁兄要会童兄就请先行,小弟随后就来。” 二人分别,汪大镛回莱州,洪昆北上,就把东昌府遇汪大镛传授枪法的事写明安信,寄与童昆,又嘱他来京定要迂道过莱,访问汪弟,同来京都相会。 再讲童老翁七终已到,十一月初旬,童昆收拾起身,过了黄河,来到山东,记起洪昆安信,就迂道到莱州,问到汪大镛无人不知,便把行李发到汪庄,汪大镛正在晒场操演,童昆看见十五、六岁的男子,知道是汪大镛,就上前拱手说:“汪兄,小弟童昆因盟兄洪昆寄书,命小弟前来奉拜,约定一同进京。”汪大镛听说甚喜,把童昆请到厅上,宾主各叙寒温。 汪大镛说:“童兄既与洪兄盟过的,也就是盟兄了。住在小庄稍宽几日,择吉同行。”到了十一月中旬,二人收拾动身上京。来至彰仪门,进了外城,各处寻觅洪昆的寓所,总问不出来。童昆说:“难道洪仁兄尚未来京么?汪贤弟可写明姓名、寓所,贴在彰仪门外总口,若是洪兄来,他就看见知道了。”汪大镛即取了笔砚红纸,写:“山东莱州府汪大镛寓外城马市胡同张存仁客寓,门首有帖,安寓已定。”汪、童二人住在都中,专候洪昆来京。有诗为证。 诗曰: 富贵长安早致身,人三为众倍相亲。 威加海内谁能敌,选武场中得第新。 此时洪昆过了东昌,到德州地界,又遇着奇缘。所以来在汪、童之后了。 第三十九回 打擂台巧遇桂芳 〔先声渔家傲〕调 词曰: 擂台浑似坦东床,择婿乌衣巷里王。此日双双莲并蒂,戏鸳鸯,擒将何曾试落枪。 洪昆别过汪大镛,行至德州地界,听路旁人说:“离此二十余里有一擂台,是李员外的两女,长名桂芳,次名兰芳,设此擂台择婿的。”洪昆问道:“列位不知曾有人胜过他么?”那些人说:“台已设了一个多月,来打的不过一二回合就跌下台来。这李姑娘姊妹二人,姐姐今年十七岁,是三月初三日子时生,妹妹十六岁,是五月初五日午时生,年庚八字虽写明,贴在台上,都以武艺为先。” 洪昆正要遍访英雄,听有此武艺女子,长女又与同庚,便觉心中欢喜,赶向前来。但见擂台匾对写得分明,台口挂的是大红缎泥金字对,上联写:“台前武艺居人上”,下联写:“天下英雄入彀中”。台中间挂的大红缎泥金字匾,写四个大字:“先声夺人”。见台上贴的庚帖,心中暗想说:“这莫非又是通元子安排定的么?”台下看的人纷纷,那摩拳擦掌的人也不少。一会儿李桂芳、兰芳姊妹走出台来,怎生打扮: 李桂芳梳的坠马髻,左边戴的翠凤珠围花,右边戴的金龙嵌红宝石花。元色十八瓣绣花油肩,大红珍珠领。穿玉色湖绉绣花袄,元色湖绉百折裙。两边插起分开,露出大红湖绉绣花裤。足下三寸花鞋。 李兰芳梳的丹凤朝阳髻,两边也戴金翠珠花。元色结线油肩,大红珠领。穿茄皮紫绫绣花袄,白绫百折裙,兰花绿绫绣花裤。足下三寸大红绣花鞋。姊妹齐声高叫说:“谁敢上台?”台下来了一个句容老说:“歪,好两个标致人儿歪。我把这双染布手溜他两拳看看歪。”爬上台来,被李桂芳用手一指,就跌个面磕地的筋斗,爬起来又奔桂芳,说:“我们再来玩玩看。”被桂芳一手举起,摔下台来,摸着屁股说:“不好了,要害娘娘歪,再也不敢惹他了歪。”又有个山西老说:“老子要上去打,怕受不住这一跌。”又有个扬州江都县沙保子说:“你家(土音)没有用,让我家(土音)去打他。”上了台纔动手李桂芳把身子一闪,绕到他背后,扭住他手,跪下来磕头,说“少姑娘松了手,我家再不想你家这没核枣吃了。让我家好好爬下台去,不要跌杀我家。”那班看的人个个大笑。台下一轰如雷。 洪昆此时技痒,一个飞脚跳上台来。桂芳看见洪昆一表人才,美如冠玉,问道:“壮士何处人氏?”洪昆说:“小生浙江杭州府人,姓洪名昆。今年十七岁,三月初三日子时生。” 洪昆来打擂,何为说出年庚八字?只因李桂芳早把年庚贴在台口,故说出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看桂芳如何。桂芳听洪昆年庚相同,心中已有几分爱他的意思。洪昆说:“久慕娘子大名,特来请教。”桂芳说:“如此就奉陪。”两人卷袖动手。桂芳爱洪昆,不肯十分用力,洪昆爱桂芳,也不肯十分用力。 打了数十回合的油拳,台下人个个喝彩。兰芳在旁认得是打的油拳,知道两人意思,说:“姐姐少歇,待小妹与他打。”桂芳说:“愚姐不要帮手,定要与他分个输赢。”兰芳说:“这样打法儿,就打到明日也没有输赢。”那些看的人也知道两人意思,皆说:“大姑娘得了好姑爷,二姑娘该着急了。”兰芳说:“姐姐,你听见台下人嚷莫么?”桂芳说:“贤妹,我们设台原为此事,何必禁人嘲笑。我与洪郎武艺不分上下,也不愿更有他求。必候贤妹得一佳婿,方撤此台。”洪昆说:“既蒙娘子不弃,小生就说明来由。我本不知武,前在扬州遇异人教习一番。后在山东东昌府又遇异人教习一番。今日娘子未尽所长,小生也未尽所长。看来是成敌手,且小生前有通元子所赠玉蟾蜍,说姻缘在此。仙师前定,擂台乃是巧遇机缘。”遂将第十个玉蟾蜍递在桂芳手中。桂芳收了。台下人都看呆了,都听呆了,人人说道:“真如一对天仙配合,一丝不差。” 洪昆又说:“令妹自然武艺精通。小生愿为媒证。”桂芳说:“舍妹也要比武自选。”洪昆说:“我有一个盟弟,姓童名昆,年亦十七岁。武艺与小生一样。令妹若肯俯从,将来会面时定然如愿。”桂芳说:“贵友现在何处?”洪昆说:“小生在扬时已约他进京相会,此时约已在京。小生到都中说与他知,他亦不能违拗小生。我们两人皆是进京与武选的。如果有了寸进,来年就出京,断不教贤姊妹盼望。”桂芳、兰芳同声说道:“遵命就是了。” 三人下台回到李庄,吩咐家人撤台,不必交代。看的人各散。桂芳把擂台上遇洪昆的事禀明员外,洪昆上前拜这岳丈。员外大喜,留在庄上数日。暇中把童昆与兰芳联姻亦禀明员外。这一日洪昆告辞进京,员外赠了程仪。一路行来,到了彰仪门,看见汪大镛的帖子大喜,说:“汪贤弟已到了,但不知童贤弟曾同来呢?”进了城直奔到张存仁客寓,走进店来。汪大镛、童昆正在那里用上顿饭,洪昆高叫道:“二位贤弟,愚兄洪昆来迟得很了。”二人抬头看见洪昆,如半天见月一样,同声问道:“仁兄何故来迟?”洪昆把打擂遇缘与做媒的事细细说了一遍。童昆也把遇汪大镛事说明。三人各自欢喜。住在寓中专候来年武选。 第四十回 刘尚书文武兴闱 〔先声鹧鸪天〕调 词曰: 鸾书飞下长安道,金殿传宣知制诰。一毫关节不通风,真才那恨遗珠抱。文龙吟,武虎啸,怎如一个门生好?朝廷预备栋梁材,岂独老夫身倚靠? 此时嘉靖皇帝升遐,隆庆皇帝即位,奸相严嵩阴谋败露,已经剎籍。其子世蕃正了典刑,赵文华、胡宗宪都革职解回原籍。那赵怿思、胡彪疾转还乡不提。再说隆庆皇帝想起原任户部尚书刘体干因奏内用烦多,勒令休致。知他是个忠臣,召他来京供职。刘大人在家接旨,即日同夫人、义女蒋佩香来京。水陆兼程,二月初一日到京,初二日陛见谢恩。皇帝慰藉他一番说:“本月初八日特恩召天下武士应选,卿虽文臣,为人忠正,即着卿监临考试。”刘体干领旨谢恩。皇上又想起前征倭冤杀总督尚书张经、南京总督曹邦辅,也是两个忠臣,谕礼部特加恤典,恩赐褒忠。再确查张、曹二臣后裔,加恩优恤。洪昆、童昆闻此旨意,喜出望外。各具呈到礼部衙门,叩恩转奏 呈曰: 具求呈人张昆,现年十八岁,系原任总督尚书征倭冤杀臣张经之子。自从籍没,寄食他乡,颠沛流离,备尝艰苦。今奉旨确查优恤,不揣冒昧,开明三代脚色,投呈礼部,迫叩转奏是实。 呈曰: 具求呈人曹昆,现年十八岁,系原任应天总督征倭冤杀臣曹邦辅之子。自从籍没,寄食他乡,回思往事,血泪俱流。李忠以子替死,童喜护庇逃生。曹氏孤忠幸存一线。今奉旨确查优恤,不揣冒昧,开明三代脚色,投呈礼部,迫叩转奏是实。 礼部尚书宋宗璟跪奏:为奉旨旌忠录裔优恤事。切臣部于本年二月初二日蒙谕确查原任总督尚书张经、原任应天总督曹邦辅后裔,加恩优恤。今据张经之子张昆、曹邦辅之子曹昆具呈前来,开明三代脚色,与伊等亡父被冤事实。并无旁支假冒,亦非虚捏邀恩等情。臣不敢蒙蔽,抄呈转奏,恭恳睿鉴。于褒忠典外,是否加恩优恤后人。为此据实奏闻,谨奏。奉上谕:准礼部奏,加恩优恤忠裔。如张昆、曹昆曾经习武,即着投考武闱。钦此。 次日礼部传谕张昆、曹昆午门谢恩,录送册名投考。到初八日武闱监临,刘大人升堂,天下武士挨次应名,就在教场中竖一大旗竿,竿上挂一金钱,令武士各带弓箭,射中金钱孔中者即高中头名。那班武士也有射中旗竿者,也有射中金钱孔外者。只见张昆扯弓搭箭,飕的一声,那箭正中金钱孔中。校卫将箭取下,张昆又射,连中四箭。演武厅上齐声喝采。曹昆射中三箭,汪大镛射中二箭。三日后发榜,第一甲第一名张昆,第一甲第二名曹昆,第一甲第三名汪大镛。其余分二甲、三甲进士。 次日,刘大人带领三丁甲引见,天颜大喜。看见曹昆、汪大镛英武之气,辟易千人,看见张昆虽系武臣装束却有儒雅风流气度,说:“三人之中,张昆温文尔雅,可惜考武了。”曹昆即面奏道:“臣与张昆幼年同学,知张昆文章更胜于武艺。臣等皆不及。” 圣上说:“张昆既能文,即着于三月初八日再入文闱考试。”三人谢恩。张昆又独行谢恩。礼毕退班而出。 本年是会试之期,各省举人皆来礼部投文。浙江省解元陈保元,江南苏州府举人申鸿渐亦来京会试。张昆奉旨特入文闱。到了三月初八日,与众举人进头场。一连九日,三场考毕,对月发榜。第一名会元就是张昆。陈保元、申鸿渐俱中了进士。圣上又命刘体干阅殿试卷,榜发,第一甲第一名张昆,第一甲第二名陈保元,第一甲第三名申鸿渐,又是刘大人带领引见。圣上大喜,说:“张昆中文武状元,是我朝盛事。就在皇城内建立文武状元坊。”三人谢恩。张昆又独行谢恩,礼毕退班而去。 刘大人心中欢喜,说:“我得此文武全才的门生,不愧我一生忠直。我向曾收得义女佩香,年将及笄,若得此文武状元女婿,将来我老夫妇倚靠他终身。我看他是个少年义气之人,定然依允的。”因说道:“三位贤弟,明早都请到敝寓一叙。”三人齐声应道:“随老师大人赴公馆谢恩,何敢迟至明日?”刘大人说:“如此老夫先行一步,静候就是了。” 第四十一回 蒋佩香错中得偶 〔先声重翻蝶恋花〕调 词曰: 真情未露误中又误。最难得,状元夫婿,况是能文兼武,问拒媒何故?老夫人疑,老大人怒。百巧千奇。蒋佩香到此际,玉蟾禀阿父。庚帖翻无据。直到觌面,相逢如梦。 刘大人到了府中,随后三贵人都到。递过手本,门官禀报。刘大人吩咐:“请会。”三人同进中堂,谢过师恩,分主宾长幼坐了。三人说:“门生薄质樗材,蒙老师大人提拔,鳌戴三山,恩难罄报。”刘大人说:“这皆是三位贤弟福命。老夫何功之有?”献过茶后,刘大人唤内使:“请张老爷书厅少坐,我与陈、申二位老爷有几句心谈。”皆站起身来,张昆随内使到书厅上去。刘大人又请陈、申二位坐了,说:“老夫年逾六十,只生一女,年十八岁,三月初三日子时生,欲请二位贤弟同做冰人,致意张生,联为朱陈之好,秦晋之欢。”陈、申二人说:“大人见委,门生敢不遵示。想张年兄定然依允的。” 刘大人说:“就请二位到书厅与张生面谈。老夫在此候信。” 陈、申二人走到书厅,把刘大人之意转达张昆,张昆允了。三人同来大厅上见刘大人,陈、申二人说:“门生等已将尊意说与张年兄知道。”张昆说:“门生久失怙恃,影只形单。蒙大人不弃,愿为半子,膝下瞻依。”刘大人听说,欢喜之至,留三人用了午饭,告辞而去。 刘大人转入后堂,请出夫人说:“我两老人未曾得子,幸有义女朝夕相依。来京时蒙圣恩命典试文武两闱,得一门生张昆,双中状元。老夫今日已央他同年陈、申二门生做媒,将佩香孩儿许字与他。夫人意思何如?”夫人说:“老爷择婿甚佳但未知那位状元可曾依允?”刘大人说:“他已面允了。”夫人甚喜,说:“唤孩儿出来与他知道。丫环请小姐讲话。”答“是。”一会儿小姐出来,说:“父亲、母亲万福。呼唤女孩儿有何见谕?”夫人说:“儿呀,你父亲奉旨典试文武两闱,得了文武状元门生张昆。已央媒将你终身许配与他。你是女流,得此快婿,我两老人有所倚靠,岂不甚妙?” 佩香一听,双目泪流。夫人说:“儿呀,这是你的喜事,怎么反悲苦起来?”佩香说:“女孩儿蒙父母两大人于水中活命,没世不忘,情愿常依膝下,不忍别议婚姻。”刘大人说:“儿呀,那张生父母早亡,别无亲丁。我把他招赘在家,你亦不至离我们膝下。”佩香垂泪说:“女孩儿幼无抚育,兄嫂不容,本来是个苦命,那有福分配得文武状元。此事断难遵命。” 刘大人就含了怒意,说:“三从四德,女子贤名,你知道在家从父的道理么?”佩香见刘大人动怒,提出一个“从”字,是自己缺礼了。若说明往事或可挽回。佩香向刘大人、夫人哭道:“女孩儿有件隐情未曾禀出。当年本生父母将佩香许字洪昆,交过庚帖。现有聘物玉蟾蜍在此,呈上请看。谚语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配二夫。’张昆与江昆名同姓不同,孩儿是万万不能从的噱。”说毕就大哭起来。两老家爱小姐如掌上明珠,见他大哭,都没法了。夫人说:“儿呀,断不相强。容日商议。”刘大人说:“我已面许张生,这便怎么处?”夫人说:“这件糊涂事要放在我身上。老爷明日请那张昆来,说:’老夫从前在京供职,内人在家已将小女庚帖发过,受了玉蟾蜍的聘礼。后来因此人远出,贱内就未曾说与老夫知道。昨日之言冒昧实甚,望贤弟见恕老迈之罪。‘也就把玉蟾与他一看为凭。老爷也不为失信。”刘大人即刻吩咐内使:“拿我名帖,去请三位新贵人相见。”次日早都到,请至大厅,说了几句闲话,刘大人陪着笑脸,说:“昨日奉请执柯,自惭唐突。”就把夫人任过的话说了一遍。陈保元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师虽如此说,门生如何对得住张年兄?且以文武状元为婿也不过于玷辱了令爱小姐。”刘大人被陈保元说得满面通红,不得已就取出玉蟾蜍递在张昆手中,说:“贤弟不信,此物为凭。” 张昆见了玉蟾蜍,也就两目流泪。刘大人心中诧异,问道:“贤弟为甚事也垂泪呢?”张昆说:“此是门生敝友洪昆之物敝友去年落水淹毙,今见此物如见洪昆。不觉一阵心酸,流下泪来。”刘大人说:“贤弟此言果足为信么?”张昆说:“门生何敢诳言。”刘大人暗想道:“如是假话,他何以知道洪昆二字?”说:“三位贤弟少坐片刻,老夫即刻就来奉陪。”刘大人接过玉蟾蜍向后堂来,对夫人、小姐说:“夫人,你知道洪昆是谁?就是张昆好友。张昆见这玉蟾蜍,旋即垂泪下来。说:‘此是门生敝友洪昆之物。洪昆去年落水淹毙,今见此物如见亡友,所以垂泪。’下官再四审问,他说并非诳语。儿呀,你可以从为父之命,不必执拗了。”佩香听得此言说:“女孩儿万不能从。有死无二。”站起身来大哭,认定阶石上一头撞去,幸有仆妇齐来扶起,口中只剩得冷气。夫人也哭起来了,说:“快取滚水来灌。”灌了滚水,慢慢苏醒,说:“爹爹,女孩儿生为洪家妇,死为洪家鬼。洪郎既死,女孩儿永赋柏舟,替他守节。”刘大人听佩香此语,知道他志坚,遂仍到厅前,将佩香来由并守贞的话说了一遍。听张昆口中称赞小姐贞烈,心中知小姐性激,恐有投缳自尽的事。因明言前事,说:“小姐必不是大人亲生之女,今日既如此烈性,门生不得不直说了,张昆即是洪昆。因先父征倭被冤,全家籍没。门生三岁时家人张洪抱与私逃,改名洪昆。后来误入佩香小姐楼上,亲赠玉蟾蜍面定。送庚帖。他兄嫂暴虐,把我两人硬捆丢在水中不死,小生遇高姓救起,小姐不知如何到大人府上。至今奉旨优恤忠裔,仍复原名张昆。前日武榜眼忠裔曹昆亦是童昆更复原名的。”一面吩咐随班到寓所,速将书箱取来,一会儿书箱取到,张昆开了,取出庚帖。那庚帖上水痕宛在,递在刘大人手中说:“大人将此帖与小姐一看,立见分明。”刘大人就把帖子拿了,又到后堂说:“孩儿,奇事,奇事!你知道张昆即是洪昆么?”即以帖子与佩香看。 佩香见写的真庚帖,说:“这却是女孩儿的真庚帖。但不知张昆甚么人,安知不是洪郎没后,此帖落在张昆手中,而今亦不足为凭了。”夫人说:“老爷,孩儿将信将疑,何不请张昆到后堂,孩儿在帷中一见,辨个真假。若是假的,就责备张昆一番,为孩儿出气。如果是真,孩儿自然依允。”刘大人说:“此言有理。”又到前厅说:“贤弟,小女连此庚帖亦生出疑团,恐是误落贤弟手中,不足为凭。”张昆说:“门生亲往后堂与小姐识认何如?”刘大人说:“贱内亦是此意。”陈、申二位说:“如此极妙。张年兄就随大人往后堂去。”刘大人引张状元来至后堂,小姐与夫人在帷中看见说:“母亲,真是洪郎,想更复原姓必是实事。”夫人带小姐出帷相见,彼此呜咽,却忍不住悲伤,放声大哭。刘大人、夫人再三劝解方止。张昆将从前改名,后来复姓的原由告明小姐,小姐转悲为喜,刘大人、夫人甚是喜欢。张昆拜了岳父、岳母联为婚姻。刘大人带了张昆到大厅上来谢媒人。两媒人称赞小姐,贺刘大人、张状元喜。刘大人备了酒肴,留住三人饮宴。 后来奉旨完姻,下回自有交代。 第四十二回 倭王妃入海起兵 〔先声青玉案〕调 词曰: 太行山下无牵碍,就里丹砂、轻粉黛。只一点雄心未退。 师也仙姑,弟也仙姑,已被尘缘累。窄路新联双姊妹,六符丁甲随身佩。从今不作娇憨态,成也倭王,败也倭王,又整胭脂队。 百花娘娘与沈兰馨姑娘拜别圣姑姑,下山一路,不日到了浙江台州府,雇了海船,扬帆东去,直奔倭王。那一日到了国中,讯兵报到,倭王迎接,说:“娘娘回来了,更觉英武莫当,这一位娘子何人?”百花娘娘把西安相遇、同拜师傅演习武艺事,一一说明。指着说:“这是沈兰馨贤妹。神通广大,万夫莫敌。”倭王大喜,说:“今日又得一员大将,何患不能夺取中华?”当晚摆宴接风,席上就议定起兵日期。 次日,先锋铁骨打禀见,请娘娘的安,又见过沈兰馨女将共相商议,约定四月起兵,直抢杭州。那赵文华、胡宗宪因严嵩奸谋败露,革职归家。他们原是小人,虽然回来亦不能安静,暗中着人通信倭王,约为内应。阴谋已定,到了四月初旬五日,大东南风,倭王领了战船数千余号,兵将数万余人,直抵杭州海口。城中武营全未预备,再有赵、胡二贼开城纳寇,麻图阿鲁苏帅领众将早已抢了府城。那些文武官员也有阵亡的,也有尽节的,也有投降的。浙闽总督发了八百里马递,飞折奏闻,请兵剿贼。圣上得折,急召六部大臣议事。刘体干兼理兵部尚书保奏武状元张昆为大将军,武榜眼曹昆为左将军,武探花汪大镛为右将军,即日领大兵前往征倭。古礼吉行日五十里,军行日三十里。此刻军行紧急,兼程并进,行了数十日,到了嘉兴府境界,安了大寨,查了孤虚旺相,生而不克的日期,写了战书,差人递到倭营。两军相峙,倭中军是麻图阿鲁苏,敌大将军张昆。右军百花娘娘,敌左将军曹昆。左军铁骨打,敌右将军汪大镛。就把杭州城外做了战场。两下厮杀,自辰至未,倭兵少却,鸣金罢战。次日倭先锋铁骨打单骑出营,张大将军迎战,约有二十回合,张昆故意丢个破绽,手中枪已落地,堕下马来。这种枪法常人那里知道?铁骨打见他坠马,就把全付力气都用在枪上,来戳张昆。刚刚一枪戳来,张昆一个鹞子翻身,接住铁骨打的枪,转势回枪,正中铁骨打咽喉。倭兵抢去气已绝了。倭营见损了先锋大将,军中大乱。倭王再三安抚始定。两军收兵,倭王失了先锋,大哭一场,因与百花娘娘商议说:“华将枪法利害,速速差人去请圣姑姑来助战。”百花娘娘说:“数千里路程,鞭长不及。师傅神算,必来解围。明日先请兰馨贤妹破阵,定然成功。”商议已定,到了次日,倭王发了令箭,交中军副将传女将沈兰馨辕门听遣。兰馨装速齐备怎生打扮: 头戴女金盔,玉貂冠缨。双雉尾有五尺多长,左右分开。白绫盘金肩,旗插了四柄。身穿白绫绣花软甲,腰系五彩凤尾裙,两边分插,大红湖绉绣花裤。三寸满花鞋,手执红缨白蜡枪。 来见倭王,领了军令。到阵前讨战。华营中擂鼓三通。张昆出马来迎。两人武艺敌手相逢,张昆见了兰馨赞道:“好一员女将!”兰馨见了张昆,也暗暗喝彩说:“好个少年英雄!”两人虽是交锋,早已互相倾慕。战了数十合,皆不肯十分厮杀。兰馨取出小圆盒,口念真言,放出一双金粉蝶,在张昆马前飞绕。张昆越发动情。又战了数十余合,兰馨把眼珠一转,举枪戳来,故意喝道:“看枪!”张昆会意,假装破绽,勒马败回。兰馨收了飞蝶,策马赶了十余里。倭营鸣金收兵,兰馨回营,禀倭王说:“华将枪法虽好,终不破绽,大王不必过虑,女将可以擒他。”倭王说:“女将军果能立功,定有重赏。” 正在议事,小校报道:“禀大王,军门外有一女仙求见。”百花娘娘说:“定是师傅来了。”百花与兰馨迎接,请入中军,见过倭王,说:“女道在山算定,特来解围。”倭王说:“全仗圣姑法力。”圣姑姑说:“明日定然破阵。”倭王大喜。 早有崆峒山中西陵圣母算明倭寇再叛,遂唤玉莲、凤姐、洪猛、杜金定上殿,说:“你们可晓得倭寇叛华,圣上差了张昆做大将军。这张昆就是洪昆,更复原姓中文武状元的,前来征倭。我今差你们四人速去助他。”四人领了法旨,即日起行。再讲通元子驾云来到台州锦鸡山中,吩咐蔡飞与蔡小妹说:“张昆即是洪昆,此时奉旨在浙省征倭,你父女务要前去助他。俺随后就到。”说毕又驾云到嘉兴府,因仙姑避倭迁居于此,就唤仙姑说:“你丈夫在大营征倭,速去助他。”又驾云到山东德州李庄,唤李桂芳说:“你丈夫奉旨征倭,速去助战。曹昆亦在军中,你同兰芳去,后来赐第完姻,与你无异。”通元子四处送信,各女将都聚集营中,与张昆相见,各叙别离之情不必多赘。 第四十三回 众女将大战圣姑 〔先声阮郎归〕调 词曰: 秦塞西风送女将,妙常冠飘扬。一阵娘子军相抗,难把铙歌唱。倭妃骄,倭王妄,军容没海浪。小红盒子赠兰馨,仍归太行上。 倭王请圣姑姑商议军机,择期交战。 这一日圣姑姑得了军令,随带法宝,手中仗剑来至阵前。众女将相戒说:“此人根行甚深,不可轻敌。我们一齐战他。”杜金定、李桂芳在左,玉莲、凤姐在右,蔡小妹、仙姑、李兰芳在中,敌住圣姑姑。洪猛敌住麻图阿鲁苏。十员勇将大战一场。 战到八十个回合,洪猛摇身一变,体长八丈,腰大十围,现出奇形怪状,口目鼻耳喷出火光,火光中皆有五、六尺长金龙张牙舞爪。倭王一见,早已吓回本寨。 圣姑姑见倭王败走,取出法宝,状如一管铁笛,吹气有声。旋即一孔中奔出十个神兽,内有一个金毛狮子,张口来吞仙姑。仙姑现出真形,化了一条金龙,飞在空中。洪猛救了蔡小妹、李兰芳回营。李桂芳是个凡人,见了神兽也就败回。惟杜金定等三人是仙师传授的法,那神兽不敢近身。圣姑姑收了法宝,又与杜金定战了几十合。天色已晚,两下鸣金。 圣姑姑回营见倭王,倭王慰劳一番,说:“请到左军安歇,明日再藉重罢。” 圣姑姑来到沈兰馨营中,说:“我算张、曹二姓劫运已终。你的姻缘将要配合。通元子必来助阵。倭王与百花贤弟全仗你解救。此事是玉帝久已安排过了。到了赵、胡二贼败露奸谋,圣上加封张昆,赐第完姻,就了公案。我明日辞倭王回山去,你把庚帖写成,交碧毛猿送到张昆营中,令他把玉蟾蜍交付仙猿带回。你在阵上就趁势杀入华营,先行归顺便了。” 次日圣姑姑来辞倭王,再四留他不住,只得送出军门。 再讲通元子驾了云头来至华营,见了张大将军说:“将军大功将成,俺特来解围。速下战书,不必稽延。”于是华倭约战,定了日期。 沈兰馨遵圣姑姑命,早放出仙猿,拿了庚帖,送到华营。张昆见庚帖上写:“坤造十八岁三月初三日子时生。”旁写:“沈兰馨奉上。”另写一行小字:“奉师傅圣姑姑钧旨,着仙猿来取玉蟾蜍以为聘礼。”张昆说:“大是奇事。既是圣姑姑算定,即将第十一个玉蟾蜍交付。”仙猿回到倭营,送与兰馨,仍收小盒不提。 到了战期,通元子持羽扇来至阵前讨战。倭王先遣沈兰馨出阵,张大将军披甲提枪前来迎敌。斗了十余合,张昆败走。这是兰馨约定的,假意叫道:“休走,我追来了。”直追到华营,下马归顺。倭王大怒,直取通元子。通元子不慌不忙,羽扇一挥,那倭王退下半里多路。 百花娘娘来取通元子,众女将说:“不劳仙师,我等一齐战他。”两边各显神通,五员女将共战百花娘娘一人。百花是圣姑姑的首徒,武艺件件精通,却能战过五人。此时沈兰馨出阵说:“诸位女将军少歇,兰馨自有话讲。”来到阵前叫道:“百花姐姐,小妹在此劝你。古人有言:‘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圣姑姑师傅早已算定,所以回山去了。姐姐可劝倭王早早纳款输诚,不失封王之贵,姐姐仍是娘娘,何苦损兵折将,故违天心?” 百花娘娘听说大怒,说:“我同你到太华山拜师,谁料今日如此背义。我念姊妹之情,不与你战。速速退去。”又来战五女将。百花娘娘取出金枪祭在空中,那枪化作千万道金光,直刺五将。 杜金定五人皆吃一惊。通元子口念真言,起了一阵大西风,把他万根金枪都飘到东洋大海去了。百花娘娘见法宝已破,又来取通元子,他仍把羽扇挥动,百花娘娘总不得近他身边。 两人斗了许多时候,通元子取了捆妖索撒在空中,那一条索化为千万条绳,紧紧套着百花娘娘昏迷在阵。倭王见势不好,遣了十员倭将赶来,把百花娘娘抢回。当日圣姑姑只传他解绳法,未传他破绳法,所以既捆之后,纔能解去。通元子与众将掩杀过来,倭兵大败,弃城而逃,仍归海岛。 通元子复了杭州城池,收兵回营。奏闻圣上,加封张昆为元帅,挂了金印,再议灭倭之计。 通元子神算已定,说:“倭寇逃归必不远去,陆地路径他已熟悉,定有诡计前来偷营劫寨。将我们精兵埋伏远山背后,等倭兵来时,齐放号炮,四面围住。那时倭寇夫妇定然就擒。这是空城计,古人用过的。”军机已定,各处提防。 第四十四回 通元子再助平倭 〔先声渔家傲〕调 词曰: 杭城八面兵埋伏,能使倭王夫妇哭。天谴赵、胡遭杀戳。 黄石公,总为张经仇必复。 张元帅用通元子空城计,把大营撤到嘉兴府境上,留下杭州一座空城。通元子与仙姑、洪猛三人住在城中,每门遣八员神将、八百神兵把守。元帅在大营持印登台,中军官传齐众将同候差遣。元帅发令箭。一枝交左将军曹昆,领五千兵埋伏在南山后。又发令箭一枝交右将军汪大镛,领五千兵埋伏在北山后。又发令箭一枝交副将军蔡飞,领五千兵埋伏在西山后。又发令箭三枝,交杜金定、李桂芳、蔡小妹各领五千兵埋伏在东北、西南、西北三隅山后。张元帅吩咐:“众将听令:只到夜半云中炮响,各领兵围住杭州城外,不得放走倭寇一人。”又发令箭一枝交沈兰馨、玉莲二将,领水师营兵五千人、战船一百号,由曲港而出,绕在倭营背后,截断归路。各处埋伏已定 再讲百花娘娘抢因海岛,神气稍定,把圣姑姑传他的解绳法用了,那身上套索松开,忽然不见。此绳原是法宝,仍归旧主去了。百花娘娘说:“通元子法术利害,我们正道难以取胜,今夜偷营劫寨,制以奇兵方能胜他。”遂与倭王商议,点了数十名勇将,分成三队,战船三百号。人马衔枚,军声悄悄,直抵海口,人马登岸前行,暗暗到了杭州城下。倭王大笑道:“谁说通元子神机妙算,今日全无预备,用法终疏。”三军吶喊攻打。东门城中八员神将、八百神兵故意奔逃。倭王与百花娘娘统众兵直入城中。此时通元子早差仙姑在云中放炮,伏兵一齐拥出,火炬灯球明如白昼。早有洪猛拦住倭王厮杀。倭王中计,已经破胆,又见三头六臂怪状奇形,更吓得手慌脚乱,欲逃不得逃。那些倭将无心恋战。从南门出者,听一声炮响,来了曹昆、杜金定挡住。从北门出者,听一声炮响,来了汪大镛,李桂芳挡住。从西门出者,听一声炮响,来了蔡飞、蔡小妹挡住。数十名倭将皆被围住。百花娘娘奋力杀出东门,喜无伏兵,单人独骑赶到倭船,扬帆东去。行不到三十余里,前面一声炮响,只见海上战船一字排开,当先二员女将,就是沈兰馨、玉莲挡住。兰馨说:“姐姐不听愚妹之言,逆天行事,致有今日之败。趁早归顺投降,尚能解救。”百花娘娘大怒说:“你这忘恩负义的贱人,若不是我引你拜师,怎能有此武艺?乃不知报我之恩,反与我为仇。看枪!”两人水战,玉莲击鼓进兵。战了二十回合,百花娘娘取了铁网撒在海中,欲将兰馨战船沉于海底。谁知圣姑姑已将解网法传授兰馨。百花娘娘撒出这网,他就口念真言,把那铁网条条解散。 百花娘娘见法宝已破,越发作急,把淮阳龟山脚下的巫支祁放出,水骤长五丈,直灌杭城。这巫支祁就是大禹治水时的水怪,善应对言语,形若狝猴,缩鼻高颡,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忽间视不可久。禹授之童律不能制,授之乌木田不能制,授之庚辰能制鸱脾桓胡、水魅山灵、木妖石怪奔号聚绕以几千数,庚辰持戟逐去,颈锁大索,鼻穿金铃,沉于龟山脚下以塞海眼,数千百年。被百花娘娘放出,欲淹没杭城。曹昆有子午神工罩,能入水不濡,却不能取胜。通元子算到,说:“此怪非庚辰不能制。”即用符咒遣神将去请庚辰。顷刻庚辰到海,把巫支祁仍锁归原处。水亦平了。百花娘娘又遣水母来趁水势,欲压倒杭城。 张元帅出阵,看见这水母形大如山,有肉有血,以虾为目。元帅差五千兵,乘快船用利刀割他的皮。谁知这水母是有神通之怪,不是寻常蜇皮可比。越割越大,直奔元帅。幸张昆有太乙通天罩。提出丹田元气,一口吹出,那水母终是妖怪,敌不住这口大元气,遂沉于海底。百花娘娘心中暗想:“倭王陷在重围,吉凶未卜。”又杀向西来,登岸入城。兰馨追赶,亦舍舟登岸。 再讲洪猛拦住倭王,战了数十回合,摇身又变,幻出十个三头六臂奇形怪状的大将,皆像洪猛。倭王两臂酸疼,不能抵敌,被洪猛生擒活捉过来。百花娘娘见倭王被擒,激得目眦欲裂。后面沈兰馨又追赶来了,转身就刺兰馨。兰馨用枪架住,说:“姐姐,倭王被擒,大势已去,你纵不念姊妹之义,独不念夫妻之情?趁早投诚还能解救。若是执拗,不测之祸即在目前。”百花娘娘叹了一口气,说:“贤妹,我不怨你。只怨师傅圣姑姑,既以法宝传我,怎么又教你破法?”兰馨说:“圣姑姑岂不知师弟之情?他说‘倭王秉性桀骜,若预先劝降必不肯从。定要到势穷力竭之时他纔心服。’此是师傅应天顺人之理。势已至此,姐姐何不归顺受封?”百花娘娘说:“贤妹能救得我夫妇,即从尊谕,面见元帅,归附朝廷。”于是下马就缚。 沈兰馨押着百花娘娘,洪猛现了原形,押着倭王,出了杭州城。随带数千兵丁向嘉兴府大营而来。通元子在杭州城内坐中军帐里,听得城外四处杀声振地,说:“俺助张元帅征倭,此刻城外交锋,必多杀伤。虽然大劫,实干天和。”因取出乾坤袋交与仙姑,吩咐:“如此如此行事。”仙姑拿了袋子来到南门外,见曹昆杀退水上倭兵,又来助杜金定围住倭将,无隙可逃。仙姑口念真言,用手一招,那些倭将装入袋中。西、北两门依次装来,却未曾损一人之命。那埋伏诸将到元帅大营缴令,仙姑到通元子帐中缴令已毕。再讲洪猛、沈兰馨押着倭王夫妇来见元帅,兰馨把圣姑姑之言禀明元帅。元帅亲解其缚,慰劳一番,留住客馆。一面差兰馨往海岛搜查余寇。搜出赵文华、胡宗宪连名约倭内应的私书,飞报元帅。元帅传唤倭王,示以私书。倭王说:“小国自上年纳款,岁岁来朝,原无叛意。后因赵、胡私约,一时动了念头,致有犯顺之举。此书是实,望元帅恕罪。”元帅说:“倭王既是举国归心,自应从宽赦免奏闻请封。至于赵、胡,我书不敢隐匿,亦必奏闻,请旨定夺便了。”此时通元子把乾坤袋内装的那些倭将也就放出,送交倭王,倭王都带到客馆,暂住候旨。 第四十五回 张元帅奏捷勘奸 〔先声渔家傲〕调 词曰: 乾坤袋里纳倭兵,报捷红旗入帝京。搜出私书得贼情。武功成,凯歌声动满杭城。 元帅得了私书,吩咐众将:“不得泄露军机,致使奸人生变。如有违令者,定以军法从事。”即日发八百里马递,红旗报捷,就将赵、胡私书约倭情事密奏朝廷。 奏章: 征倭大将军挂印元帅臣张昆跪奏: 为受降转奏,请旨诛奸事。臣蒙恩委任,统众征倭,水陆交绥,百战百胜。先是枪刺倭先锋铁骨打,后又招降倭女将沈兰馨。大营中有仙师通元子算定,倭寇乘夜偷营,计用空城奇兵埋伏。虽张元夕之灯,非狄青关何能夺;纵集蔡州之雪,非裴度阵不能攻。所以麻图阿鲁苏与其妻百花先后就擒。臣遣兵搜其羽党,捣其窠巢,遂得前罢归礼部尚书赵文华、兵部侍郎胡宗宪连名通讯,约寇献城私书一封。奸人叵测,李猫、丁狗何尝有此阴谋,司马、令狐未必如斯毒计。既党奸于前,复通寇于后,若定二人之罪,宜加三族之诛。倭国虽雄,本无心于犯顺,杭城欲献,因有约而起兵。胡为祸首,赵亦罪魁。寇举国以输诚,犹有自新之路。奸开门以纳贼,实无可赦之条。臣因案情重大,不敢擅专,据实奏闻,请旨定夺。再,此次军需未糜国帑,系右将军汪大镛微时在山东东昌府路获贼盗六人,所劫奸相严嵩赃银二百万两,预存山涧之中,以备兵行之用,一并奏明。所有从征诸将,臣另书清单,附片具奏。诛罪赏功,统凭圣鉴。臣昆诚惶诚恐,昧死渎呈。 批:候部议 吏户礼兵四部奉 上谕:尔等征倭,奋勇可嘉。大将军挂印元帅张昆雪父之仇,纾君之难,忠孝义勇,朕实嘉赖。着进爵东浙王,食邑千户。妻封王后。左将军曹昆忠孝两全,文闱保荐,笃于友谊,朕实嘉之。着进爵英勇公,食邑八百户,妻封德妃。右将军汪大镛不取非义,预备军需,智廉忠勇,朕实嘉之,着进爵海澄侯,食邑五百户,妻封淑妃。副将洪猛幼年出阵,奇勇立功,伊父张昆自陈改姓原由,不年可洪姓张,即继张洪之后,用报义仆之恩,情既可悯,志亦可嘉,着进爵忠义伯,食邑三百户,妻封夫人。参将蔡飞义勇可嘉,着进爵征倭将军,赐粟二千石,妻封夫人。钦此钦遵。 刑部奉 上谕:赵文华、胡宗宪身受国恩,不思图报,胆敢连名通倭,卖国求荣,元恶大憝,万无可赦。即着东浙王张昆将赵、胡二贼斩首军前,籍其家财入官,夷其三族,无男妇少长皆弃市。钦此钦遵。 兵部发了八百里火牌令箭,飞递到杭。东浙王张昆跪接圣旨。天使读上谕,进爵、赐邑、封妻、赐粟等因,一一宣毕。张昆率领众将谢恩。又将抄斩赵、胡密旨交于东浙王。王爷吩咐诸将各回本营,留英勇公曹大人大营议事。送了天使回京,诸将皆散,王爷与公爷同到帐中,将圣旨取出共看,如此如此。张昆说:“当日二贼攘功,两家被害。我父亲与年伯尊大人冤戮海滨。大仇今日纔报。明日愚兄领三千兵围住赵文华家,贤弟领三千兵围住胡宗宪家,不得放走一人。”商议已定。 次日清晨,辕门放了三通大炮,张昆、曹昆各领三千兵,分路而行。城中人皆不知何事。曹昆到了胡家,围住前后门。此时胡宗宪与伊子枣核钉胡彪纔知是来抄家的。正要逃脱,早被曹昆一手一个揪住。枣核钉说:“曹爷爷大人不记小事,饶我父子的狗命罢。”曹昆那里睬他,吩咐上了刑具,解送辕门,按籍查拿三族,家资入官。且说赵文华在家,得了抄家查拿的信,却待要逃,早被官兵围住宅子,走不脱了。他就躲在马房,伏在马屎堆中。赵怿思跑到花园,问丫环:“小姐呢?”丫环说:“在陈姑娘屋里。”赵怿思连忙跑来说:“贤妹不好了,张昆就是张经之子,他如今封了王,奉旨报仇,领兵来灭我三族,如何是好?”丽贞小姐说:“哥哥,你同父亲倚着奸相严嵩,做出许多不法之事,我曾切谏不听,到如今严嵩何在?谁来护庇你?我们有死无二。”陈素娥说:“我屡次遭磨,几濒于死,蒙恩妹救活。今日还同死一处。”两人各取二丈长的大红湖绉汗巾,系在床栏杆上,正纔投缳,王爷已到,吩咐拿人。兵校把赵怿思拿住,上了刑具。王爷说:“这两个女子在此自尽,还是有志气的人。气还未绝,快唤女使解下来,问他明白”女使解他们下来,陈姑娘说:“我陈素娥好命苦呀!”王爷听了“陈素娥”三字,叫女使:“快快扶起来看。”素娥睁眼一觑,有几分认得是洪昆,大叫一声:“王爷,你莫非是三年前与童叔叔在西湖上的洪昆么?”张昆细看也认得素娥,问道“小娘子因何在此?”素娥放声大哭,说:“自从洪郎别后,屡遭磨折,误入赵氏,恶疮遍体,幸保全身。更蒙恩妹护持,得延残喘。”王爷指着丽贞问道:“这个女子是谁?”素娥说“奴家若无恩妹,久赴黄泉。此乃赵文华之女丽贞。是一位贤德小姐,与他父兄迥不相同。他今年十八岁,也是三月初三日子时生,待奴家如同胞姊妹一般。看来也是天定姻缘。王爷何不奏闻朝廷,请旨赦他一人之罪。”张昆说:“当日通元子赠我十二个玉蟾蜍,尚余一个未有着落,想是聘赵之物。”因取出递与丽贞。赵怿思见素娥是张昆之妻,又聘他妹子,就大喊起来说:“陈姑太太、陈祖太太,从前的事都是枣核钉指使,请你在王爷驾前替我求情。”又喊道:“贤妹姑太太,贤妹祖太太,我如今是王爷的内亲,王爷是我的嫡嫡亲亲妹婿,姑大人也替我求求情纔好。”张昆把圣旨收录忠臣之后、复了张姓、中了文武状元、奉旨征倭,有功封王、妻封王后的事一一说明。素娥说:“今日劫运纔终,复见天日了。”他身上那些疔疮忽然全愈,连疤痕都没有了。张昆说:“二位娘子且住在此,候我奏闻圣上,请旨完姻,具礼迎娶。”又吩咐兵校各处搜拿赵文华。四处寻觅,到了马房,见有人伏在马粪堆中。拖将出来,臭气难当。即禀王爷说:“赵文华躲在马粪中,搜得了。”王爷吩咐上了刑具,将他父子解送辕门,与胡宗宪父子一齐发落。赵、胡两姓只留丽贞小姐一人,与陈素娥住在赵家。另有丫环仆妇伏侍。张、曹领兵回营,吩咐提赵、胡二贼讯鞫。兵校押赵文华、胡宗宪跪在帐前,王爷说:“赵文华,圣上何负于你,你为何与倭寇通谋?从直招来!”赵文华说:“犯官无此事。”王爷说:“有私书为据,你还抵赖?打嘴!“兵校扭过头来,打了四十个掌嘴,文华认了供,王爷骂道:“你这无耻的狗才,谄媚严嵩,刻‘赵文华’三字于金尿壶口,以胞妹送严世蕃为肉痰盂,全无羞恶之心,已属可恶。怎么又攘功贪爵,残害忠良?我父亲与曹年伯十余年冤死海滨,今蒙圣恩洗冤理枉,你罪何逃?胡宗宪又谄事文华,更属舐痔吮痈的无赖。”王爷亦叫掌嘴四十,吩咐仁和县知县滑大生道:“赵、胡父子着你收狱严禁,无任预死逃刑。倘有疏虞,该县抵死。”滑大生答应领去收监。当堂标了监牌,因对赵文华说:“老师大人,今日之事门生不敢废公义而全私恩。当日世兄气焰熏人,门生亦知不能久恃。但未料荣辱之殊如此之速。老师暂屈,或可生全。” 再讲张王爷与曹公爷说:“赵文华、胡宗宪二贼是我们杀父的仇人,定要奏闻圣上,剐心祭墓,方慰先灵。赵怿思、胡彪倚父作威,横行乡里,一死不足蔽辜。先将赵、胡三族依旨施行,留此四凶再候发落。”商议已定,次日发折表奏朝廷。 第四十六回 旧功臣追赠洗冤 〔先声忆秦娥〕调 词曰: 紫泥封,天街雨露浙西东。浙西东,忠魂慰否,一王一公。 血洒海滨斧锧中,身前冤杀身后荣。身后荣,九泉含笑,十五年终。 张昆向曹昆说:“当日赵文华围住我家,胡宗宪围住你家,几乎一网打尽。幸有义仆张洪救我潜逃;义将李忠与子替死,义将童喜救出贤弟。今日封王封公。愚兄奉旨查抄赵家,贤弟查抄胡家。罪人斯获,得复父仇。此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者也。 我们如今连名奏请,将赵、胡二贼剐心沥血,祭墓复仇。圣上以孝教天下,必然准行。并将义仆张洪、义将李忠、童喜、三岁李儿请旨旌扬,以报抚育之恩。贤弟以为何如?”曹昆说:“小弟正有此意。仁兄若奏闻圣上,情愿连名。”遂与张昆列名具折。 奏章: 东浙王臣张昆、英勇公臣曹昆跪奏: 为请复父仇,剐心祭墓事。臣等查拿国贼,谨遵谕旨施行。臣等伏思赵文华、胡宗宪约寇献城,几偾国事,理宜旨下立诛,岂容暂活?但臣父张经、臣父曹邦辅前此征倭效力,二贼攘功海滨冤戮,至今未报深仇。臣等哀吁圣恩,钦赐谕葬,重建墓茔,剐出二贼之心血和祭酒,用泄终天之忿,隐慰忠魂,庶使臣等得尽人子之余哀,永荷圣人之大德。伊子赵怿思、伊子胡彪,倚父作威,横行乡里,种种不法,一死不足以蔽辜。臣请准情定罪,重惩奸顽。又有渎者:二贼欺罔先帝,残害忠良。当戮臣父之时,臣等甫三岁,幸有义仆张洪救出臣张昆。义将李忠与子替死,义将童喜因此得救臣曹昆,艰难抚育,恩等再生。臣等跪乞天恩,钦与旌扬,以彰忠义,以厉人心。臣张昆臣曹昆谨奏。 批:候部议 奏章: 东浙王臣张昆跪奏: 为剖晰忠奸,从宽宥罪事。臣奉旨剿灭赵、胡二贼,夷其三族,无少长男妇皆弃市等因。臣当即委臣曹昆领兵前往,拿获胡宗宪并三族人等。臣亲领兵拿获赵文华并三族人等。臣见赵家居室僭拟王仪,督工拆毁。及查至后园,见二女,一名陈素娥,系臣微时聘妻,被赵怿思强娶,为伊妻严氏拘囚别室,赖怿思之妹赵丽贞百计维持,得免污辱。且伊父文华、伊兄怿思奸谋诡计,丽贞苦口切谏,无如伊父、兄皆系大恶,一女虽忠不能挽回奸计。伏思素娥幽困赵家,实非赵党,丽贞虽为赵女,亦不同谋。忠奸既属殊途,功罪自当异致。是否一并处斩抑或从宽免刑,臣不敢擅专,请旨定夺。臣昆谨奏。 批:候部议 刑工二部奉 上谕:东浙王张昆、英勇公曹昆父仇必报,忠孝可嘉,准其改葬伊等父墓,用王公仪制,宏敞规模。张经赐谥忠愍,妻梁氏追赠一品夫人,谥贞烈,侧室崔氏追赠一品夫人,谥义烈,俱晋封王后。曹邦辅赐谥忠襄,妻追赠夫人,晋封德妃。均给银一百两,春秋致祭。即将赵文华、胡宗宪绑跪墓门,剐心致奠。义仆张洪赐谥贞靖,义将李忠赐谥英烈,童喜赐谥武成,并三岁李儿俱准择地营坟,建坊旌奖,各给银五十两,春秋官祭,每年俱在藩库支销,钦此钦遵。 礼部奉 上谕:陈素娥既系东浙王张昆微时聘妾,礼宜正位王后。 赵丽贞既不与伊父兄同谋,又能救护素娥以全恩义,实属可嘉,即赐与东浙王为妻,无分妾媵,俱受王后之封。钦此钦遵。 工部奉 上谕:赵文华叛产,所有僭拟宫室制度,不必拆毁,即赐东浙王张昆开府。胡宗宪叛产即赐英勇公曹昆开府。钦此钦遵。 兵部发火牌令箭,飞报到杭,张、曹同接圣旨谢恩。张昆又接赐姻圣旨,谢恩已毕,料理营建谕葬事件,竣工限十五日告成。 第四十七回 复父仇剐心祭墓 〔先声望江南〕调 词曰: 剐心祭墓门,怎污碧血痕。海风萧瑟痛忠魂,千古孝思存。 王爷、公爷传仁和县滑大生说:“你前日听信赵怿思、胡彪,诬栽我为贼匪,用刑苦逼,皆是赵、胡情嘱,这已怪不得你。今日奉旨营葬,烦你监工,就在海滨筑成高阜,建两座坟茔。每茔五里长,三里宽,一用王制,一用公制。白石围墙,碧玉栏杆,石人石马,狮象鹿,翁仲华表等物,玛瑙牌坊用天蓝字,一写:‘追封东浙王忠愍张王之墓’,一写:‘追封英勇公忠襄曹公之墓’。两茔之中建立双忠祠,每茔左右立大石牌,下用青石刻成赑屃,一刻祭文,一刻墓志铭。又于正茔之旁建小茔四座,皆立白石牌坊,用金字,一写:‘贞靖张公洪之墓’,一写:‘武成童公喜之墓’,一写:‘英烈李公忠之墓’,一写:‘李氏三岁儿之墓’。每茔立祭文碑一座,俱限十五日告竣。”又差官役各处起柩。至苏州,李忠父子无处寻觅坟地,后在海滨用衣冠招魂葬了。滑知县遵示办工传刻石匠勒碑八座,一刻:“东浙王赐谥忠愍张王墓志铭。大学士李春芳拜撰”;一刻“英勇公赐谥忠襄曹公墓志铭。都察院左都御史海瑞拜撰”。 御制祭文 赐原任总督尚书征倭大经略张经。其词曰:文炳兰台,武成虎帐,名震寰中,功成海上。印挂总戎,戈挥上将。倭寇魂销,华兵气壮。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痛恨贼臣,赵、胡无状倚势攘功,谗言虚妄,构害忠良,雷惊七鬯。冤戮海滨,血浮碧涨。众庶知冤,哭声相向。收舍余骸,筑茔以葬。有子封王功勋独创。奏请复仇,剐心剖脏。碎截坟前,不须铸像。罪甚奸秦,人情益畅。以享以祀,慰兹幽圹。尚飨。 御制祭文 赐原任应天总督征倭副将军曹邦辅。(其词略可)。 东浙王张昆撰文致祭于张公洪之墓。词曰: 遭家不造,昆甫三龄。贼臣赵文华领兵围宅,凡室中男妇少长,无一人得脱。赖有七旬义仆张洪,翼昆坠墙夜遁,逃窜浙东。老弱二人,零丁孤苦,抚昆十二年,以老病终。营葬杭城东乡。昆后数年流离颠沛,艰苦备尝,以致墓前久缺拜扫,蓬棵蔽冢,狐狸昼眠。每逢忌日,昆实心悲。今蒙圣恩封王东浙,正昆报德之年。特奏请谥贞靖,营葬先王墓旁,永昭节义灵其有知,来格来歆。呜呼尚飨。 英勇公曹昆撰文致祭于武成童公喜之墓。其词略同。 英勇公曹昆撰文致祭于英烈李公忠之墓。其词曰: 古有存赵氏之孤者,杵臼独为其易而委其难于程婴。呜呼程婴固难矣,而杵臼亦岂易哉。不爱其身并不爱其子,即以其子代赵氏婴儿之死,忠义之气充塞天地。今岂异于古所云耶? 曹氏之难甚于赵氏,李君之义同乎杵臼。以其三岁子替昆死,阴存曹氏之裔。方其嘱童君之时,已不知有其身,并不知有其子,此诚人之所难能,而李君所独能者也。昆生于童君,实生于李君。乃得童君之柩而葬之,而不得李君父子之尸而葬之。 衣冠招魂,恸哉,恸哉。今蒙圣恩,封昆英勇公,得报父仇,剐心祭墓,亦即分贼余胾以祭李君。则李君之忠义昭然,虽死犹生矣。薄奠时羞,神来尚飨。 英勇公曹昆撰文致祭英烈李公三岁子殇童之墓。其词大约悯其幼而嘉其忠云。 敕赐双忠祠后殿,串楼一进,内寝一进,飨堂一进,大殿一进,塑的张、曹二忠臣像,两边塑从征诸臣配飨。前殿一进,二门楼一座,大门楼一座,八字墙开府,皆是王者宫殿款式。 四围黄粉墙,王色流云,神仙洞庐。大红玛瑙石枕一对,有四尺高白石狮子一对,八尺高,六尺围圆大旗杆一对,七丈高黄绫旗一对。写:“敕赐双忠祠”五个大字。滑知县奉委不敢迟延,聚集工匠数万余人,果然半月各式齐备,具禀告竣。王爷差委员看工,记了滑知县的功。各路差人起柩到墓,只有李忠父子尸骸不得,缴令候示。张昆、曹昆择定吉期安葬。圣上差王公大臣八大代祭。祭筵二抬。四方观者不下数万人,彻天鼓乐,蔽日旌旗,好不威严热闹。王爷吩咐滑知县提出狱中赵、胡父子四犯,捆绑押来伺候。护送兵丁八百名,刽子手穿的大红软甲,绿绫围腰,头插雉尾,左右分开,肩扛大砍刀,一路喊道:“闲人站开!破锣破鼓迎来。”事事齐备,放了六通大炮。兵役把张忠愍王、曹忠襄公之柩抬入新茔,又放了六通大炮。登位安葬,又放了十二通大炮。张、童二柩安葬,李氏父子招魂。安葬已毕,又放了二九十八个大炮。摆御赐祭,十八位大人行礼。张昆、曹昆谢过圣恩,又谢钦差大人。然后行家祭礼。滑知县提齐赵、胡四犯,众兵役吶喊一声,惊天动地。 张茔前跪的赵文华,旁跪着赵怿思。文华说:“早知有今日,当初何不做个好人?”怿思说:“悔不听丽贞妹之言。”曹茔前跪的胡宗宪,旁跪着枣核钉。胡彪说:“鼓乐喧天,炮声震地,如此光景,玩却好玩,就是一刀难挨。”王爷、公爷吩咐开刀,一边一声炮响。张茔这边,刽子手把刀刺入赵文华心坎里,往下一划,五脏俱出。赵怿思在旁边闭目发战。刽子手割出心来,和酒献上。张昆跪在墓前,说:“爹爹十五年冤沉海底,孩儿时时恨入骨髓。今日剐心致祭,庶慰先灵。”说毕放声大哭。观者人人堕泪。曹茔这边,刽子手把刀刺入胡宗宪心坎里往下一划,五脏俱出。枣核钉说:“老胡子等等,我小胡子自作自受,天理当然。”刽子手割出心来和酒献祭。曹昆跪在墓前痛哭,亦如张昆。那班看的人赞叹不已,都说:“生子如此,纔算得光前。”王爷、公爷又吩咐把赵、胡二老贼切成肉脔和祭酒,供于张、童、李与李儿四墓。王爷、公爷又到四墓献酒跪拜,痛哭言情。起来谢滑知县说:“贵县办事有功,我等保奏超升知府。”滑大生谢恩说:“多蒙二位大人提拔。” 王爷、公爷就在墓前送了钦差回京复命,另折谢恩。各回中军帐。滑知县仍押回赵怿思、胡彪收禁,再候发落。军民人等俱已四散。有诗为证。 诗曰: 张曹父子谪仙人,劫运方终顺运新。 沥血剖心消隐恨,奸雄从此化灰尘。 第四十八回 送捷音众美归杭 〔先声西江月〕调 词曰: 盼佳音何时到,盼佳音何时到?三年来鱼沉雁杳。相思有谁知道?听平地一声雷,听平地一声雷。文武状元列上台,香闺莲步齐来。 十二缘中,陈素娥、赵丽贞现在赵宅,杜金定、玉莲、凤姐、蔡小妹、仙姑、李桂芳、沈兰馨现在军前。只蒋佩香随刘大人在京,高玉英在苏,秦彩鸾在扬。刘大人已奏明,送女归嫁,早有信来。王爷差官送信,到苏报喜。当先申府家信,写明洪昆后姓张昆,中了文武状元,高奶奶与玉英姑娘早已知道。 此时得了封王的喜信,高奶奶说:“孩儿呀,如今是大贵人了。王爷差人来接你,择日起行。我送你去。” 玉英说:“仙人谶诗实为灵验,这固是女孩儿的姻缘,亦是母亲的大福。定请亲送孩儿同享富贵。”差官备办船只,请大夫人高王后求舆登舟。 船上头牌“肃静回避”四面,“文武状元”牌二面,“东浙王”牌二面,曲柄黄伞在船顶上,门旗六柄。船尾大纛旗一竿,令箭旗八枝。奏乐升炮,鸣锣开船。又差官到扬州送往秦府。 秦朝栋老爷虽在京做官,知道张昆中文武状元,不知道就是洪昆,事属度外。所以家中夫人、小姐都不晓可。至于征倭封王更不介意。这一日门上报进来说:“东浙王差了委员二位,兵丁数十人,丫环仆妇八名,迎接小姐做王后。有书信呈上。” 秦夫人大惊说:“此话怎讲?甚是胡涂。我家只有一位小姐,已许字洪姑爷,怎么又来接小姐?秦贵你去回他,恐是误投书信。”秦贵对差官说了,差官说:“王爷当堂吩咐,的确之至,断不是误投。”秦贵又进来禀,夫人大怒说:“我家老爷虽不敌他王爵,也是堂堂御史,女儿也是一位小姐。他怎么这等无礼,倚仗威权逼娶已聘之女。清天世界那有此事!”小姐哭说“母亲,爹爹虽是御史,终不敌他爵位,设不依允,他自然行势了。岂不是为女孩儿连累父母么?为今之计,女孩儿只有一死谢彼权奸。”说毕便入房中欲寻自尽。夫人赶到房中扯住,母女哭做一团,全无主意。这纔是忙人无急智呢。家人秦贵拿书信在手,也没有法了。早有一个伶俐丫环铃儿看见书信外封上字,说:“夫人、小姐且不要哭,小婢子看这书信面子上写的字好似洪姑爷的笔迹。拆开来一看就明白了。”夫人说:“我们都忘却此书,铃儿说得有理。快取书信来看。”秦贵呈上书信,夫人开看来,上写着: 门下婿张昆百叩谨禀: 岳父母大人膝下万安。 彩鸾小姐阁下:敬禀者昆,自去年九月初别后,在兴化县界乌金荡庄上遇见童盟弟,住了一月,学习武艺,先行进京。在山东又遇汪大镛盟弟教习枪法。岁暮到京,蒙圣恩收录忠良之后,昆父系原任总督尚书张讳经,从前征倭,被赵、胡二贼陷害。昆因此复了原姓。先中武状元,后中文状元。今年奉旨征倭寇,加封东浙王爵,改葬报仇,谢恩已毕,特遣官役人等到府,迎接太夫人、小姐来杭相会。伫望伫望。前曾差人到御史公衙门报喜,此时想已到京。顺禀。 慈安恭候 莲兴谨禀 夫人看毕说:“孩儿,天下竟有此奇事。这是孩儿造化奇逢,天缘注定。我替你择定吉期,一同前往。”差官也就雇备船只,一切仪制都照高王后船上办理。那刘大人出京的前站牌已到杭州,按站行来,船已到杭境地。报马递信,王爷吩咐摆齐执事前来迎接,一行迎了四十余里,迎接到了。王爷过了船请过圣安,又请刘老大人、老夫人的安。见了蒋佩香小姐,皆大欢喜,各叙寒温,顺风行快,已到码头。早有兵役收拾赵家旧宅,请暂与赵丽贞小姐、陈素娥姑娘同住。秦彩鸾与小姐、高奶奶与玉英姑娘先后到杭,亦与同住。已把旧宅改为王府,同了七位女将军来到府中,见过刘老大人、老夫人、秦老夫人高老太太,又见过各位王后,共成十二缘,聚会一堂,各人拿出玉蟾蜍观看,一齐说道:“通元子仙师赠此玉蟾,天定姻缘”这十二位皆是贤德之人,毫无妒意。一本大书都聚在赵丽贞小姐家,所以名做“会缘”了。此固是明诛赵文华今世之奸,亦是暗诛王振隔世之罪,可以知通元子罚王振托生为赵怿思之意,微而显矣。张王甚喜,具折谢恩,并将通元子赠十二玉蟾蜍,聘十二美人的事,又将通元子助战征倭之功,一一奏闻。 户礼工三部奉 上谕:东浙王张昆征倭有功,复仇祭父,非寻常战将可比且天定姻缘,一堂聚会。前已降旨,着赵文华居宅赐与张昆开府,再加恩赐黄金二百四十锭,每锭重百两,夜明珠十二颗,玉如意十二柄,紫蟒、彩裙、玉带十二副,与十二王后为合卺之仪。钦此钦遵。 礼部奉 上谕:仙人通元子助战征倭,不矜杀戮,无损天和,封为护国仙师通天教主。钦此钦遵。 第四十九回 李兰芳于归曹府 〔先声长相思〕调 词曰: 刘郎知,阮郎知,天台何必到同时。僚婿镇相宜。 订佳期,逢佳期,桂兰芳讯两相思。恩拜凤凰池。 洪昆迭受赏赐,兵部又发火牌令箭,飞报曹昆,奉 上谕:曹昆奋勇征倭,以公进爵,所有胡宗宪旧宅即赐曹昆开府。准以李兰芳配封为德妃。 钦此。 当日洪昆在擂台已代童昆聘定李兰芳。张、曹复姓得第,奉旨征倭,李桂芳从征,兰芳亦随他娘娘来营效力,每奏战功皆叙出曹昆聘妻李兰芳名字。圣上久已知道,所以特赐完姻。那仁和县知县滑大生因曹昆亦保举他超升知府,就在此伺候,差了许多工匠修理胡家旧宅,焕然一新。张王爷摆了銮驾,来到曹府。门官通报,曹公爷出来迎接,到了中堂,上坐献茶。张昆说:“贤弟,你奉旨完姻,弟媳现在他桂芳娘娘军营中,可以择吉行礼。”曹昆说:“仁兄奉旨在前,礼宜先举。小弟随后不迟。”张昆说:“愚兄本拟遵旨先行,但二凶现在狱中未正典刑,俟将赵、胡依律处死回旨,然后举行婚礼。”当即传滑知县说:“是月初五上好吉期,贵县可代办妆奁礼物,预备英勇公曹大人花烛之喜,所用若干银两,帐开发还,贵县不必赔办。”滑知县答应下去,即刻传买班,吩咐依公爷制度,服饰、器用俱要富丽堂皇,三日内办成,以便行礼。到了初五日,各式皆齐。簇新彩轿一乘,轿夫八名,全班执事色色皆新。 此时兰芳住在王府,所以彩轿鼓乐却迎到王府来了。秦老夫人是个全福的人,替新人簪花上头。午后发轿。街坊开锣放炮,鼓乐喧天,旌旗蔽日。迎到曹府,赞礼相迎,新贵人入洞房,读赞词。 词云: 银州祝福,绛县书元。晓策六鳌,朝吟双凤。夫妇齐眉,儿孙绕膝。富贵寿考,合卺交杯。 这曹昆虽是个武榜眼,却也美如冠玉,兰芳虽不及桂芳,却也丰致嫣然。他两人坐在红烛光中,真如天仙临凡。洞房安寝不提。次日刘大人到曹府贺喜,公爷迎接中堂,行宾主礼毕。 公爷吩咐请张王爷、刘老夫人、秦老夫人、高老夫人与十二位娘娘,十几乘大轿,街坊人人争看,一齐进了曹府。新贵人曹公爷、李德妃迎接众宾,女客到内堂,男客在中堂。门官报:“汪大人、洪大人、蔡大人亲来贺喜。”曹昆又迎接中堂行礼众宾相见,结彩张灯,开场演戏。前厅摆男席,后厅摆女席,席散之后吹打送客。灯球车马,填塞街衢。曹公爷与李德妃回到后堂,忽然跳出一个青面獠牙似鬼似神的人来,左手执黄金一锭,右手执彩笔一支,仿佛俗画魁星之像。曹昆夫妇追赶到后园太湖石旁,那人向地下一钻,就不见了。曹昆叫家丁用锄一,见一大缸元宝。又,又见共有十大缸。此银何来?当日曹邦辅大人在南京本是个大富翁,后来胡宗宪抄他家,把这些家资隐瞒下来,暗暗搬运自己家中,就埋在后园。到此时财归旧主,理所当然。曹昆把十大缸元宝收在库房,那神又跳出来说道:“上帝命俺在此监守十五年,今照数交清,吾神去也” 第五十回 五美人报仇雪恨 〔先声菩萨蛮〕调 词曰: 腾腾杀气怒冲冠,思往事几阵心酸。欲将刀寸切,痛饮仇人血。掩鼻恶腥闻,快哉骨尽焚。恨到无恨处,灰被风飘去。 这一日王爷升殿,吩咐:“传仁和县滑大生。”兵役奉命传到,仁和县知县进了王府,请过安,王爷说:“那胡彪、赵怿思监禁已久,贵县明日将二凶提牢,押赴法场伺候。”滑大生答应而去。王爷退殿,请十二位娘娘到中堂议事。陈素娥领袖众美,说:“妾等接奉钧旨前来,有何见谕?”王爷说:“前蒙圣恩迁茔赐祭,截贼剐心,父仇已报。今赵怿思、胡彪监禁县牢,未加国法。我已吩咐滑知县,明日绑到法场伺候。这二贼是陈娘娘、玉娘娘、凤娘娘、杜娘娘、仙姑娘娘的仇人。明日请在监斩厅目睹加刑,以泄忿恨。” 五美人齐声说:“多谢王爷。”王爷说:“其余众位娘娘亦请去看看。”当日吩咐兵丁打扫法场,把监斩厅外再搭大棚一座,务容多人。兵校领命,办理齐全。 次日王爷摆全副銮驾,护从兵丁,滑知县标了监牌,提出二贼,在狱中绑起。原差押着,城守营游击府带了三千兵护送。 到了法场,王爷即刻也到。那些銮舆凤辇随后到了监斩厅。这五位娘娘怎生打扮:陈素娥是文姬装束,玉莲、凤姐、仙姑、杜金定是武将装束,其余七位有文有武,装束不同,都坐在厅东西两边。王爷坐在厅中。仁和县滑老爷走上厅来,请王爷、众娘娘安。此时法场有数万人来看。那些兵丁弓上弦刀出鞘,绝无喧哗之声。王爷吩咐押赵、胡二贼跪在土墩。赵怿思向胡彪说:“枣核钉,我把你这狗才!我好端端坐在家里,哪知道甚么美人,都是你引诱连累我的。”枣核钉说:“小赵,我只说你父亲护得住我们的,谁知他是二郎老爷被狗咬,连自身都难保。你骂我狗才,你难道不是狗才?我如今也不篾你了。”赵怿思瞥见陈素娥娘娘,他就乱叫道:“陈姑太太、陈祖太太,我前日求你,你不准情,今日望你发慈悲心罢!”胡彪亦在那里乱叫。陈娘娘站起身来,禀王爷道:“这枣核钉为罪之魁首,妾恨不得亲手斩他万断。”杜金定四人都站起来说:“我们若不是仙师救护,那得再见王爷?断不可饶他。”枣核钉大哭说:“好狠心的五个妈妈。”赵怿思说:“枣核钉,前我们两人陪绑,今日你是首恶,我或是陪绑也未可知。”枣核钉说:“小赵你就不公气。一样作恶,你想侥幸,天理何能容你?”赵、胡在此乱说,阴阳官报:“午时初到了。”枣核钉说:“古来有个挥戈止日之法,把戈一挥,那日光就留住不过去了。刽子手爹爹,请你把刀指着日,不让日光过去,我就多挨个时辰了。” 阴阳官报:“午时二刻了。”枣核钉大叫一声说:“颈项脖子疼得很呢。”阴阳官报:“午时三刻。”王爷吩咐开刀。仁和县带着刽子手到厅前验刀。仁和县同刽子手走下去,一声大炮,赵怿思头已落地。王爷吩咐就枭首,法场示众。余尸众犬争食,碎分百块。那王振死于瓦剌,尸不得还。英宗诏复其官刻香木为振形,招魂以葬。到今世回阳为赵怿思,众犬分尸,果报自应如此。枣核钉说:“小赵大人到妄想,你望陪绑的。我如今在你后,或可以是陪绑了。”一声大炮,刽子手把刀在枣核钉小腹下向上一划,王爷说:“留住刀口。我且问他。”说:“枣核钉,你作恶多端,可曾知罪吗?”人心未死,口尚能言,他说:“知罪了。求王爷开恩,诛了心罢。免得受罪。”王爷吩咐:“剐心斩首,焚骨扬灰便了。”五美人眼看赵、胡受刑,心中泄忿,同谢王爷。那七位娘娘也来恭贺。王爷吩咐摆道回府,那城守营、滑知县随驾送至王府不提。 再讲通元子早知群奸尽诛,已经果报,因驾云头来到杭城。下回自有分解。 第五十一回 通元子指点前因 〔先声渔家傲〕调 词曰: 桃花洞口弄芳春,误入武陵有几人?十二玉蟾尽返真。指迷津,方知此境是红尘。 高老夫人、秦老夫人差人往中军帐,请王爷讲话。王爷到府,见过二位老夫人。二位老夫人说:“公议私说,今皆报答。人伦之重夫妇为先,贤婿可以举行婚礼。”王爷说:“前日奏闻,圣旨就在目前要到。接了圣旨即行。”正说之间,门官来禀道:“府门外有一道士坐在蒲团上,他说‘不化别物,只化十二玉蟾蜍补峨眉山顶。’”王爷听说,知是通元子仙师来了,即刻出来迎接,请至中堂,行礼已毕,王爷谢过大仙,把前番事说了一遍。通元子说:“贫道在汉朝有张子房拜俺为师。今贵王姓张,亦是有缘。” 王爷说:“仙师不弃凡夫,弟子情愿踵子房之后。”就拜跪在地,求师收录。通元子说:“贤弟,你们十二玉蟾之缘因果,可知道么?”张昆说:“弟子不知,望仙师明示。”通元子说:“二十五年前,俺嘱巡天御史太白李长庚把景泰、天顺年间夺门一案奏明玉皇,玉皇旨下,酌量众人功罪,发放回阳。那太监王振是土木的魁首,罚他为赵文华之子赵怿思,作恶不悛,枭首示众。那石亨之子石彪,罚他托生为胡宗宪之子胡彪,父子谄事文华,助恶为虐,彪尤诱引怿思,良心丧尽,罚他焚骨扬灰。恶人恶报,理所宜然。那少保于谦有大功而遭冤杀。其子冕,后虽开口天官,终未能为父报仇。上帝悯之,送谦托生为总督张经之子,就是贤弟,报大仇于隔世,泄宿恨于及身。御史王文,送他托生为曹邦辅之子曹昆,亦为曹氏报仇。” 张昆说:“弟子蒙仙师指点,如梦初醒。但不知这十二女子又是何人转世?”通元子说:“这十二人前生都是夺门案内害于少保的。贤弟唤他们出来,当面指点一番。”王爷吩咐:“请十二位娘娘来见仙师。”随班侍者丫环领旨,请十二位娘娘。 少顷一齐来至中殿,拜见通元子,侍立两旁。通元子说:“十二女弟子听俺道来。夺门案内徐、石诸人,上帝说他们残杀忠良,存心虽忍,犹是因公起见,不同罪大恶极的奸人。但罚为女子身,配合姻缘,以了一段公案。 那萧维贞迎合徐有贞之意,首诬少保为罪之魁,罚他托生陈家为女,叫做魔缘,迭遭磨折,就是女弟子陈素娥。那曹吉祥谋复英宗,皇城震动。罚他托生杜家为女,叫做惊缘,就是女弟子杜金定。那徐有贞贪图功赏,残杀忠良,罚他托生为贫家女,卖身为婢,叫做逃缘,就是女弟子玉莲。那张輗只知谋复上皇,本无害于之意,罚他托生张家为女,叫做谑缘,就是女弟子张凤姐。那石亨为少保荐拔,反与徐有贞结党,忘恩则甚,罚他托生蔡家为女,叫做恩缘,就是女弟子蔡小妹。那曹钦系曹吉祥养子,忘了本生父母,与奸为党,罚他魂入龙涎,化为女子,叫做幻缘,就是女弟子仙姑。那陈循不问明白就为英宗草诏,罚他托生蒋家为女,叫做误缘,就是女弟子蒋佩香。那杨善惑于浮言,夺门随众,罚他托生高家为女,叫做谶缘,就是女弟子高玉英。那张輗亦随众夺门,如梦未醒,罚他托生秦家为女,叫做梦缘,就是女弟子秦彩鸾。那王铉身为石党,武艺精能,罚他托生李家为女叫做武缘,就是女弟子李桂芳。那许彬不阻曹、石,酿出杀机,罚他托生沈家为女,叫做杀缘,就是女弟子沈兰馨。那陈汝言倚势贪婪,家资铉万,罚他托生为赵文华之女,亲见败亡,众美相聚,叫做会缘,就是女弟子赵丽贞。” 说毕,十二位娘娘齐声说:“弟子们都忏悔了。”通元子又说:“你们十二人皆经劫运,俺替你们解结。”因一一唤至面前,用手在各人髻上解去一结,说“尔等从此夫妇和谐就是了。”张昆同十二女子都跪在殿上说“蒙仙师解结,我们情愿皈依,谢却红尘,永随仙界。” 通元子说:“上帝发放轮回,早定下百年欢乐,皈依不在此时。你们先将十二玉蟾蜍交还俺带去补峨眉山石。候富贵荣华,同享百年之后,那时俺来度你们不迟。” 说毕,他们呈上十二个玉蟾,通元子收好,起身下殿,脚踏祥云,腾于空际。张昆率领众娘娘罗拜在地,送了仙师,回到后堂,说与刘老大人、老夫人各亲眷知道。 刘体干说:“姻缘天定,完结前因,贤婿择吉行礼,仰荷天恩。”张昆说:“谨遵岳父之命。”早已吩咐家人办理十二洞房应用对象,诸事齐备了。 第五十二回 东浙王归第完姻 〔先声如梦令〕调 词曰: 谁撰催妆诗赋,金册飞从天府。试看簪花人,却在洞房深处。低语,低语,笑问前生是汝? 倭王麻图阿鲁苏与百花娘娘在军前已住了两、三个月,张王爷奏明圣上,准其归国。倭王拜表谢恩,情愿岁岁来朝,年年纳贡。 王爷差了兵校,封大海船十只,送他回倭。何以要许多船?那些倭将、倭兵一齐归国,所以用两只大船做倭王、倭妃的乘座,四只大船装跟随兵将。张王爷送他许多中华礼物,装在四只大船上,择日饯行。 饮酒之际,倭王说:“天朝大皇帝威德服人,俺不敢再生妄念。只是王爷武艺未得全窥,今日返国,务要请教。”王爷说:“筵散奉陪,小试末技。望大王指示。” 倭王因阵上皆是仙法,欲试张昆真本事。张王爷也要把些武艺他看,以折服倭王之心。 饮毕就同到军前。倭王与张王爷比武。马上马下皆是张王爷得胜。英勇公曹昆说:“俺亦奉陪。”倭王就与曹昆比武。倭王不知道他有子午神工罩,斗了许多回合,只是打到曹昆罩门,倭王遍体反酥软了。 倭王说:“曹公爷武艺高能,小王拜服。”张王爷也把太乙通天罩提起说:“倭王,我与你裸斗何如?”倭王说:“遵命。”两人脱去衣服,张王爷说:“倭王可用刀砍我,看我迎法。”倭王暗想道:“张昆你太藐视人了。你赤身条条,俺拿刀斫你,若是一刀斫死,中国何足畏哉!”倭王就用刀斫来,张昆这罩门是托塔李天王传授下来的,如蚺蛇胆全身都走得到,任倭王斫了几百刀,都无一点破皮。 倭王说:“王爷如此神通,倭国无人能敌。小王更心服了。”遂与百花娘娘告辞。东浙王张昆、英勇公曹昆、海澄侯汪大镛、忠襄伯张猛、征倭将军蔡飞领五千兵送到海口。沈兰馨王后亦来送百花娘娘。倭王夫妇登舟,放三大炮,奏乐开船,扬帆东去。岸上王公以下诸大人领众回营。 即日圣旨遥临,天使奉册到王府下马。王爷得信,飞马而来,接读上谕:“东浙王张昆奉旨归第完姻。钦此钦遵。”谢恩,王爷留天使款待。次日送行回旨。张昆拜表谢恩。 再讲王爷传旨,谕十二位王后上殿。王爷说:“众位娘娘昨日奉旨归第完姻,皆封王后,不分妻妾。以受聘先后为次序。”十二位娘娘说,到他家谨遵王命。于是择定十二个吉日,王府中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相礼官日日伺候,按定吉期迎新贵人进洞房,皆是一样仪注。城内外乡宦,各地方官员都来贺喜。曹公爷以下各位大人,早已在府指示家丁替王爷料理喜事,依次完姻。 这一日王爷妆束新郎,四名彩女提着六角珠围大红宫纱灯,送入洞房。王爷作催妆词一调。 词曰: 银烛高烧,画屏孔雀,春风起,纱厨幕美,眉上横双翠。帘卷斜阳,琼花开玉蕊,香旖旎,画楼十二,有个人同倚。 右调寄《点绛唇》 王爷裁花笺写成十二张,分送那十二位王后,皆作诗答谢。 陈王后诗曰: 花笺珍重贮香奁,记得峨眉第一蟾。 茶苦蓫辛都历尽,欣逢张敞画眉尖。 杜王后诗曰: 小楼一夜两廉纤,持赠仙师第二蟾。 应是红颜非薄命,至今比翼类鹣鹣。 玉王后诗曰: 惭愧藏楼未避嫌,洪郎曾赠第三蟾。 香巢此日栖双燕,犹记当年夜卷帘。 张王后此时也学会吟诗,诗曰: 开笼鹦鹉夜双潜,笑语声中第四蟾。 试看连城清白玉,有无一点玷纤纤。 仙王后诗曰: 金龙变幻出重檐,迹寄西湖第五蟾。 当日从征云里炮,于今兰阁凤鸣占。 蔡王后诗曰: 女郎何必挂髭髯,救出儿夫第六蟾。 不是梅花三娘子,报恩隔世雨膏沾。 蒋王后诗曰: 花园误入脸红添,楼上情深第七蟾。 只为波中凫泛泛,拒媒声色至今严。 高王后诗曰: 遇郎却傍浣纱涧,八洞天中第八蟾。 多谢仙师诗谶在,状元归去数邮签。 秦王后诗曰: 华佗庙里掷灵签,琥珀九归第九蟾。 一枕黄梁香梦醒,是曾含笑桂花拈。 李王后诗曰: 英雄年少四方瞻,打擂台前第十蟾。 金屋风流识才子,文元即以武元兼。 沈王后诗曰: 降帆一二海波渐,小碧猿第十一蟾。 不有太行传妙法,香闺那得乐无厌。 赵王后诗曰: 桑田沧海变凉炎,数定缘归十二蟾。 权势消归何处去,只余弱息守闾阎。 十二吉期行礼已毕,皆是夫唱妇随,关睢之咏,麟趾之歌,家庭和顺,毫无间言。王爷既有大福,必有大德,所以十二位王后端庄静壹,漱慎可风。后来富贵荣华,人人寿考。男女期颐,子孙千亿。福与郭汾阳王相等。夺门公案果报无私,此固是天心所定,亦是通元子劝善惩恶,留为后人警醒的一片婆心也。 第五十三回 恬淡人草堂闲话 〔先声贺新郎〕调 词曰: 颠倒何为者,试问他、沧海桑田,几经变也?想当日核计阴谋,多少心猿意马。猛回头,都成虚假。胡季河山空一梦,剔银灯絮语凄凉夜。将旧事,重新写。 性情恬淡真风雅,有一番警智怜愚震聋哑。恶冤家是好姻缘,暗里红丝牵下。更休忆奸雄面赭,千秋铁案未消磨。读来时那禁泪盈把。琐事总归炉冶。 通元子这一日从黄花岭上过,俯视门河桥西有座山庄,庄上东偏有座草堂,但见桐阴覆屋,静噪一蝉,竹障编篱间栖双鹤。其中朗朗书声达于户外。尘世间有此境界,何异仙居。因按下云头,叩扉来访,问那候门童子,童子说:“吾师恬淡人无心名利,隐居于此。” 通元子走进草堂,见一六旬以外老人,拱手说:“贫道路过尊斋,闻吟咏之声,知此中必有高人,特来相见。”恬淡人说:“老生读书数十年,任天而动,以无欲为怀。虽陋巷箪瓢,却不为心累。”因请通元子坐在书斋,呼童煮茗,彼此畅谈,情深知己。恬淡人即出其平生著作,呈于通元子评阅。 通元子赏识一番,说:“文宗汉魏,诗拟王韦。与古为徒,非时下人所能企及。”恬淡人说:“老生处今世,淡然无所求。惟思往古,颇有不平于心。曾作《读史问天》之说。”因述其所说以语通元子。 通元子说:“今人、古人,总以不失此心为主。凡人能无愧于心,即处境有顺逆之分,亦克全为人之理。不然,腼然人面,与禽兽何殊?贫道阅历人世,颇见天心。试看今世少年科甲的人,必是前世老宿名儒不肯自坏心术的人。今世老宿名儒不肯自坏心术的人,必是来世少年科甲的人。世有祖宗功德甚厚者,本人前生三有宿学,到今世擢巍科,登显仕,却能持盈保泰,教子孙以义方。如汉之万石君,唐之柳公权、娄师德,此是最上一等人。又有暴贵任情,所至无恶不为。祖宗功德及身而斩。此是最下一等人。还有祖宗功德甚厚者,本人前生无大好处,到今世仅成一老学究,却能不失祖宗功德,子孙必有达人大振家声。更有积德修行之儒生子不能一正,有的能孝能友,必恭必敬,做个好人,有的不仁不智,无礼无义,甘为人役。譬如一株大树,枝叶丛生,其自能条达者可以为栋、为梁;其自甘戕贼者,或朽或腐,竟成坏木。栽者培之,倾者覆之。木固如此,人亦同然。此一定之天心,万世不易之理也。翁言不平乃在于少保事,贫道久已安排过了。” 将所编《十二缘玉蟾记》拿出来,递与恬淡人看,就把恬淡人《读史问天》一段故事编在卷端。恬淡人从头至尾细读一遍,因向通元子说道:“仙师乃汉之黄石公,弟子不识仙师,多多得罪。这一部书,其中甘幻离奇,实有妙理。判断功罪至公无私,配合姻缘锥两悉称。由此以观,可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即此夺门公案,已足以平弟子不平之心矣。弟子素不接仙佛,仙师所言奇而能执于正,虚而不流于诞,与我有心心相印之机。欲从师学仙,未知能收录否?” 通元子说:“仙人本自有仙骨,学仙之说终荒唐。人但知神仙,不知那富贵而不骄淫者,即是神仙。人但知神仙,不知那贫贱而不着辱者即是神仙。翁能世外逍遥,安贫乐道,究与神仙何异?何必练汞成丹乃为可贵乎?” 恬淡人听说,更觉心旷神怡,万虑皆空,何仙何月,似二似一,于是恰淡人与通元子缔一人交。通元子有时归山,亦有时在草堂。仙乎,仙乎,见恬淡人之即知通元子矣。这是老汉卖花时,在教场听的一部新书。以此作恬淡人述怀可也。以此代通元子醒世可也。即以此为座上客点缀秋光亦无不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