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冤家》 第一回 镇国公回乡祝寿 玉龙子遇舅陈情 诗曰: 尚主恩隆位列侯,欺群蠹国弄奸谋。 狼心一剑伤未妇,侠气千金赠教头。 活命恩翻戕女命,彩球缘作进身球。 他朝遭际风云日,削佞昭冤赋好逑。 这首诗,为前朝万历年间一事而作。其间忠佞淫正纷纷不一,到底罪恶贯满,如太阳一出,群阴尽伏,冰消瓦解。闲恬休题,且说前明万历神宗皇帝即位三十有二载。是时兵戈尽息,宇内雍熙,君正臣良,民安物阜。时维五月朔旦,群臣贺朔。 朝罢赐□。酒至三爵,武班中有位大臣,离席出班启奏。这位大臣乃湖广襄阳人氏,姓胡,名豹,字蔚南。官封九门提督、驸马都尉、镇国公之职,素有不臣之心。是日,俯伏金阶,口称:“臣豹蒙圣恩深重,理应夙夜匪懈,以事一人。现臣母九十一岁生辰在迩,欲告假回乡,与母祝寿,恳赐天恩得遂私情。”神宗皇闻奏,龙颜大喜:“卿家如此孝心、朕准告假一年,赐卿母龙头拐杖、黄金千两、彩缎千端,假满回朝事奉寡人,不得有违。九门提督印信暂令唐坤代署。”胡豹谢恩。退朝回府,命家人打叠行程,与皇姑、儿媳起程,直望湖广进发。 一日,已抵襄阳。文武官员迎接入城。胡豹辞谢各官回府,与皇姑、儿媳拜见陈氏太夫人,献上龙头拐杖、钦赐各物。陈氏大喜,望阙谢恩。胡豹有三子:长子云光,二甲进士出身,现任广东布政司;次子云彪,武探花出身,现任广西梧州府总兵;三子云福,十恶俱全,在家助父为虐,胡豹十分容纵,公主屡屡训诲不听,按下不表。预日,两公子俱着家人备办礼物,回府与祖母祝寿。大小文武与胡豹相厚者,各办礼到贺。是日,陈氏太夫人头戴凤冠,身穿霞,拜叩家神祖先。驸马、皇姑、同儿媳家人一齐拜寿。纷纷官员到贺,摆列寿酒,唱演梨园,数日而罢。 时有一位英雄,乃是胡豹外甥,姓唐,名玉龙。为打伤人命,为官司所逼,反上大雁山,独霸称王。手下有数千喽啰、百余头目,官兵不敢围拿。是日到来,拜外祖母寿。胡豹引至书房,茶罢,屏退家人,细问贤甥近来何处安身。唐玉龙曰: “愚甥自从打伤人命后,逃走出外,在伍家庄教习拳棒,蒙伍员外十分过爱。母舅大人不必挂心。”胡豹道:“胡说!你我舅甥至亲,尚讲谎话。闻得你在大雁山落草为寇。你尚瞒我!”唐玉龙曰:“非是愚甥打谁,实恐有玷母舅大人清名。”胡豹当下沉吟不语。玉龙见此光景便问:“母舅大人有何疑事,如此踌躇?”胡豹曰:“我有机密大事欲与你酌量,恐怕你泄漏。”玉龙曰:“甥舅至亲,岂有泄漏之理?”胡豹大喜,说:“母舅近来见昏君看我不在眼里,屡次想夺我兵权,是以含忿于心,久欲招兵买马,待时而动,杀却昏君,夺却大明江山。与贤甥作个里应外合,你意下如何?”玉龙曰:“母舅既有此心,待愚甥招兵买马,听候指麾,辅母舅大人为一统之主便是。”胡豹大喜曰:“贤甥如此英雄,肯来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倘寨中粮草不敷,切莫打家劫舍,残害良民、妇女。欲成大事,当先收买民心。你即可暗暗到为舅处,自有粮草相助于你。你亦不宜久居于此,早回山寨为是。”说罢,携同玉龙入内,辞别外祖母、皇姑。胡豹命三子云福:“送你表兄一程。”云福领命,二人跨马,四名喽兵、两个家人跟随。云福公子直送到十里而别,玉龙直望大雁山进发。玉龙回山,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黄员外狭路施恩 铁国良危途遇救 诗曰: 陌路相逢便解纷,铁威当日已蒙恩。 缘何不记援生义,逼杀芳容负世君。 且说唐玉龙带着四名喽啰水宿风餐,在路上非止一日,直程至到尖峰岭。见峰峦耸翠,左右回环,树木交加,浓荫遍野,停鞭顾盼。正在得意忘怀之际,不觉马头一撞,把一个醉汉几乎撞下马来。慌得个醉汉双手把索一抽,两腿把马一夹,大怒: “何处瞎眼狂徒,不识回避!家丁与我抓下马来,打死个狗头。”一众家丁正欲动手,唐玉龙大叫:“不得无理!某不过贪看山景,偶然相撞,何得如此辱骂,复叫家丁打我,是何道理! 你是何人,如此逞恶?”那醉汉道:“杀你狗眼!认不得新捐资政大夫铁威员外,混名铁太岁在此。你既无心撞我,好,下马叩头陪罪,我便饶你。不然,打死你个驴头。”激得玉龙三尸神暴,五内生烟,忙跳下银鬃马,舒开英雄手,将铁太岁抓落马下。随后众家丁上前抢救,被四喽啰打得东逃西跪。玉龙将铁威他剥去衣服,捆绑树上,拔出利刀想照胸前一划。那铁太岁大叫:“救命!”惊动一位过往客商,大叫:“壮士不可伤他性命,吾有话说!” 唐玉龙回头把那人一看,见他头戴方巾,身穿蓝绸道袍,银面微须,约有四旬光景,马后踉随四名家丁一齐前来,即忙住手。 那人马上拱手道:“请问壮士,他与你何冤,你要杀他?”玉龙道:“某因探亲回到此地,贪看山景,误撞他马。他辱骂不了,复叫家丁打我。如此狠恶之人,留他必为民害,不如杀了,除却地方大害。客官与他何亲,特来救他?” 那人道:“某并非与他有亲。但见人命关天,故出口相救,望好汉恕他卤莽,待我叫他赔罪。意下如何?倘好汉不肯饶恕,某囊中有白金三百,送交好汉与他赎罪。”说罢,叫家人呈上白金三百。 唐玉龙微笑道:“某生平好打不平,无义之财,素性甚鄙。客官请收回罢。既承如此谆谆,某便饶恕,可惜便宜了他。你看他蜂目豺声,久必噬人。谚云:狼子野心,不可畜也,畜必为害。恐他日恩将仇报,辜负慈心。请问客官高姓大名,尊居何处?”那人道:“某姓黄,名昌,字世荣。家住在襄阳城二十里水月林,贩卖绫罗为生,因催租过此。动问一声,壮士高姓尊名,探何令亲?” 唐玉龙道:“以君长者,故不相瞒。某姓唐名玉龙,伯占大雁山。因过襄阳胡豹,拜外祖母寿,遇此凶人。得逢长者,窃慰三生。”黄世荣道:“不揣错爱,敢献鄙言:切思千古缘林,终须破灭。大王以万人之勇,兼系驸马之甥,何不解甲销兵,投诚天子,做个朝廷柱石。”唐玉龙道:“娓娓名言,不啻晨钟三撞,惠教多矣。后会有期。”拱手上马,四名喽啰跟随而去。 黄世荣便叫家人将铁太岁解下,与他穿好衣服。铁太岁上前施礼,叩谢活命之恩。世荣便问:“兄台高姓大名?”铁太岁道:“某姓铁,名戚,字国良。捐资政太夫,颇行家财。皆因酒醉误触匪人,蒙兄活命,后当酬报。寒居不远,请至奉茶。”世荣道:“贱事羁身,不敢叨扰,改日拜候。”各拱手上马而去。 世荣至家,有张氏、施氏妾侍安人,问女儿素娟、儿子贵保迎接坐下,便问员外催租如何。世荣道:“收得三百。”丫环过来,收入安人卧房去。旁有丫环递茶,茶罢,世荣讲出路上救铁太岁,遇唐玉龙事,细说一番。张氏闻得,十分叹惜,便道:“员外此举,妾心甚慰。自古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种落善根,他日儿孙藉荫。吾儿贵保,你须体贴父亲慈心,日后做事,依他榜样才好。” 却说贵保、素娟二人,素有大才,闻母亲训诲,即说曰: “为儿遵教便是。”说话未了,仆妇摆开晚膳。夫妻、姻弟一齐用膳,按下不题。 且说唐玉龙回到山寨,吩咐喽啰:“以后孤单客商不许劫杀;山下居民不得掳掠;来往货物、财帛,十取二三。倘敢抗违,一经查出,定杀不宥。”自此,寨中人马兴旺,官兵不敢正觑。 却说头目施赛全,只为兵戈撩乱,与妹子失散,不知下落,告假还乡。访寻妹子。大王许允,拜别下山。赛全访寻妹子下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见美色云福行凶 遇强梁秀霞全节 诗曰: 多露常严敢溃防,何来强暴忍相戕。 应怜玉碎花飞处,祸血还愁祸北堂。 且说胡云福送唐玉龙回山后,跨马入城。经过朱家庄,蓦见一女娘,年才及笄,虽裙布荆饰,自具雅淡风流。那女子见云福目不转睛,即逡巡闭门避去。云福在马上神魂稍定,叫家人暗志门首,驱马回府,回复父命。即命家人暗暗查问前看女娘,何姓何名,可有父兄,可曾婚配。 家人领命,不一时打听明白,回报公子:“此女娘姓朱,名秀霞。父亲朱百容,在城里做猪肉店生理。长兄朱能,素有大志,本年新进浵官,后移文就武,教习拳棒,手下教习徒弟百余。父了日夜俱不在家,只有母冯氏相伴,未曾婚配。”公子闻说大喜,即命心腹家人胡成,带白金二百,往猪肉店与朱百容说亲。胡成领命至店,朱百容在柜面相迎,便问: “足下高姓大名,光临小店,有何贵事?”胡成道:“在下胡成,现在驸马府为亲随。奉三公子之命,有事拜求足下。你就是朱百容叔台否?”百容道:“不敢,在下便是。有何钧谕请道其详。”胡成道:“我家公子素仰令爱,德比孟光,貌逾西子,意欲纳为偏宠,特令小人送聘金二百,望乞笑纳。恳赐庚书,待小人复命。” 百容当下沉吟,便道:“公子过爱,本当从命,奈小女貌鄙,不堪箕帚,况属许人,不敢如命。烦管家善复公子。幸甚,幸甚!” 胡成道:“足下何必饰词。公子稔闻令爱尚未婚配,是以着小人说亲。足下如此推搪,岂驸马少爷不堪匹敌么?” 百容道:“不是此说。小女实实已许人家,断难从命。管家请回。在下生意临门,不能久于陪奉。恕罪,恕罪!”说罢,即起身往肉台去。 胡成怒道:“你如此乔难,回去禀知公子,怕你大祸临头,火燃眉睫,那时方知今日之错。”说罢,怒气冲冲不别而去。百容见此光景,连忙归家,把冯氏母女二人着实训诲一番,嘱她闭门藏英,不可挨门凭壁,恐招强暴之辱,致贻多露之羞。 嘱罢,即回店去。 且说胡成回府,直把百容却亲之事诉明。公子云福即时怒气冲冠,说:“可恶狗才,如此刁难!我看你女日后嫁与谁家。吾弄得你家散人亡,不算公子手段。”胡成道:“公子不必动气,明日再过朱家庄,务必抢他女儿回来,看他允亲不允。”云福道:“你说得是。迟日再摆布他。” 不觉过了数天。是日八月初三,乃襄阳县知县生日。这知县姓雷,名象星,乃浙江人氏,与云福乃连衿之亲。是日云福奉父命,带齐礼物,往县衙恭贺。县官摆酒相待,留连至夜。 饮到初更告别,大醉上马,数个家人拥扶而去。 云福经过朱家庄,猛然触起,连忙下马,命家人叩门。里面冯氏闻得,忙问是谁。家人道:“是胡三公子。在县衙饮醉,路经过此,酒渴求茶,特来借饮,奉回茶钱。”冯氏在里面应道:“寒舍并无男人,昏夜之间不便接见,请公子过别家罢。” 胡成喝道:“可恶老虔婆!公子不过酒渴求茶,快不开门,如此作难,少时打点主意。”云福见她不开门,双脚一蹬,门已离拆,众家人拥公子而入。云福道:“酒渴了,快快取茶来。”冯氏无奈,入内捧茶递进。饮罢,云福道:“你个妇人过来。公子有场富贵抬举你。闻得你令爱十分美貌,今晚陪公子一宵,明日纳为偏宠,赏你白金三百,意下如何?” 冯氏道:“公子贵人,请自珍重。书云:‘非礼勿言。’小女虽属绿窗贱质,以礼自持,桑濮之行素所鄙斥。且寒家虽然贫贱,妾媵之事亦所羞为。公子请勿乱言。夜深矣,请回府罢。” 云福怒道:“你个妇人好不识抬举!’快快叫女儿出来罢。”冯氏道:“公子明见。女儿亲事自有丈夫作主,妾是女流,安敢擅专?请回府罢。” 云福大怒:“家丁”,与我抢她出来!”胡成等闯入。冯氏拦阻不住,被他推倒在地,大喊:“清平世界,黑夜强抢妇女!”云福入怒,拔出佩剑一挥,鲜血溅喷,冯氏死倒在地。秀霞见母亲被杀,抚尸大恸。云福上前搂抱,秀霞把头向石上一撞,早已玉碎花飞,血殷阶砌。 云福神魂一悚,宿酒顿醒,连忙上马,密嘱两个家人深秘此事,回府安歇。母女被害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触赃官张玉毙命 抗县令百容寄监 诗曰: 鼓响三咚正坐衙,如狼差役各纷拿。 冤门大启罗民入,铜气金光早杀他。 却说朱家右邻张玉,是晚睡不安席。云福叩门时,早已披衣窃听,始闻絮絮,继而嚷骂。斯时忿火填胸,意欲开门与云福理论,自忖权势不敌,只得暂行忍耐,听他如何摆布。续后闻嚎哭,一会马蹄疾响,数人嘈杂而去。凝神再听,悄然无声,不觉心中大疑,忍不住启户查看。见朱家门扉大展,入内两尸横地,鲜血溅阶。心中大骇,疾呼邻里。 更保齐集,群问何事,张玉把朱家母女被杀、与自己窃听之事陈说一番。众人大惊,一齐拥入朱家看验,吓得各人面面相觑。张玉曰:“我等在此喧嚷无益,急宜报伊父于,回来告官相验为是。”众人曰:“张兄说得是。”即命人分头报之父子。 朱百容父子闻报回。回家中一见屋,大哭,忙问众人母女因何被杀。张玉便把夜来窃听之事细说一番。保正说道:“分明胡云福酒后行凶,强奸杀命。你快些入城报官为是。”朱能带泪道:“我与胡贼势不两立!父亲一面报官,孩儿直入胡府,把他男女尽行杀却。” 百容道:“我儿不必鲁莽,这狗贼府内家丁数百,儿去枉送性命。况云福父亲乃当今姐丈。你纵然杀却仇人,他必然不肯干休。不若报明县官,待官怎样处决,然后再作计较。”众人道:“此事报官亦大费手。自古道:‘捉贼拿赃,捉奸在床。’如此无凭无证,恐报官不准。纵然禀告亦是枉然。”张玉道:“此事不难。待我做个证人,拼死拼生,务必除却这个狗子。”众人道:“既然张兄仗义,肯作证人,我等亦须联名。朱翁早早报官,等合即守尸为是。”百容道:“蒙诸君仗义,生死均感。诸君请回,张兄留伴吾儿罢。”朱能咬牙切齿,顿足啼泣。众人劝慰一番,各自散去。 百容拭泪进城,到县衙击鼓鸣冤。知县雷象星闻报,坐堂传讯。值日差役把百容带入。百容跪下,递上状词。承案胥吏接状呈上,雷象星细细披览,只见写着: 具禀朱百容,年五十二岁,住城外朱家在。堡正郝唐、乡正钱兆、党正倪孚、左邻朱谦、右邻证人张玉、更夫朱进、地保朱福,为恃势强奸、连杀二命,邻证确凿乞思检验,拘凶抵偿事。切蚁父子素业屠猪,日夜在店,留妻冯氏、女秀霞在家。突于本月初三夜,被权恶胡云福,系镇国公三子,酒后闯门,强奸不遂,刺杀蚁妻女二命。右邻张玉知证,街坊更堡炳据。祸因前月十五日,伊遣恶仆胡成到蚁家,说纳小女为偏。 蚁辞不允。遂致用强,连毙二命。如此恃势行凶,无法无天,迫得匍叩台阶伏乞俯赐亲临检验,差拘胡云福到案,依律究办,生死衔经,沾恩切赴 太爷台前作主施行。 万历三十三年八月初四日禀 雷象星看罢,见词告衿弟胡云福,沉吟一会,开声问道: “你是朱百容么?”答道:“小民就是朱百容。”县主问道:“你妻女被杀,是夜你父子在家否?”百容道:“小民父子是夜在店,得街邻奔报方知。”县主道:“你既不在家,何以知杀人的是胡云福?”答道:“是右邻张玉亲耳听闻,确证可凭。” 县主道:“两非目见,只信耳闻,胆敢扳陷贵人,好生大胆。且待验过伤骸再行讯究。”于是吩咐胥差、仵作,俟候往验。雷象星带齐胥差、仵作,摆道直往朱家庄而去。 一到门首,早有朱能及状内有名人等,跪接入内,摆设公案,焚香俟候检验。县主亲眼验毕。验得冯氏系剑伤,秀霞系撞死。绘成尸格分毫不错,即打道回衙。吩咐差役带齐案内有名人等到案审讯。百容临行,吩咐朱能殡殓尸骸。朱能领命,即买衣衿、棺木殡殓二尸,暂停舍后安灵,守孝哭祭一番。泣思母、姐惨遭冤死,何日得报深仇。又凶手不比平民,如此事大案情,这场官讼又怕胜负难料,不表。 且说雷知县回衙升堂审讯。案内有名人等一齐跪下,只有胡云福未拘到案。各点名毕。百容前经讯过,不用絮问。单向邻保问道:“朱家之事你等果目的确见否?”众人道:“事后张玉叫喊方知。”县主道:“未起事之前,百容在家否?”众人道:“起事之日朱百容父子在屠店生理。起事之后,我等着人叫他回来。” 县主点头,即唤差役把众人带过,独唤张玉问道:“证人张玉是你么?”答道:“小民就是张玉。”县主道:“冯氏母女被杀,你果目击,抑或耳闻,好实供来,如虚反坐。”张玉道:“此事非小民目击,实是耳闻。当胡云福叩门时,小民已窃听了。始初以求茶为词,继而逼奸,继而刺杀,一一确听,下敢扳诬。伏望青天勿避权恶,拘拿凶手,免使冯氏母女含冤。” 县主道:“据你说来,云福逼奸是必吵闹许久。你家内人及邻佑可有人同闻否?”张玉道:“小民孤身,家内无人,即邻里亦经小民叫喊方知。”县主拍案道:“好大胆刁民!自作之事,反推卸别人。只可瞒骗街邻,怎瞒骗得本县!”即传朱百容等众到案,道:“你妻女被杀,凶手即是证人。明明张玉串党入室抢劫,被冯氏母女知觉叫喊,遂逞凶杀命,扳诬贵人,希图卸罪。你等乡堡更邻,回去安分营生,本县即签差拿获余党,与张玉一齐结案。”谕罢,众人叩头而去。县说随叫百容、张玉具遵。吓得百容、张玉置辩不迭。张玉道:“小民义忿填胸,拼命作证,情知权势不敌,实望青天诛除城狐社鼠,为死者伸冤,岂意反令羊代牛死。如谓凶手即是证人,诸神明断,死亦甘心。” 县主道:“待本县斥破你的弊端,使你心服口哑。”不知县主说出什么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李抚院受嘱沉冤 何知府谕民控部 诗曰: 民瘼奚关痛痒心,忍教三命把冤沉。 中流堪羡何知府,愧杀堂堂李□□ 话说县主把张玉讦问道:“你既肯事后作证公堂,何不先事解纷邻舍?救死岂不好过伸冤?”张玉道:“情知众寡不敌,权势不登。初不意其刺杀,姑闭口以待其终止。”县主带笑道:“你很口辩。据你说在外窃听事至刺杀,其中吵闹嚎哭,四邻是必共闻,不只你一人独闻。岂有四邻闻声不救,必待你叫喊然后齐出?本县见你是个孤贫无赖之徒,串匪入室行劫,被冯氏母女知觉,你恐怕叫喊被获,遂至赶狗入穷,迫为反酿,竟将她母女杀死,希图卸罪,嫁祸权贵是真。 不动刑法,你决不肯招。”骂罢,撒签喝打。吓得百容心慌,连忙上前抱住,泣诉道:“张玉为人,小民信得无他。太爷幸勿冤枉,还望施恩息怒,另捕真凶。” 县主哪里肯听,拍案喝打。众役喝开百容,把张玉推翻在地,重责四十,打得张玉叫苦连天。百容见如此光景,连连叩头替张玉分辩。张玉昏过,哭道:“小民拼死拼生公堂作证,实望青天拘凶偿命,使白发红颜伸冤地下,岂料党恶封冤,屠证灭口。小民虽死,誓必阴噬胡贼,杀却奸污,快息冤魂怨魄!”县主大怒,喝叫左右夹起。众役把张玉夹住,张玉昏迷数次。 百容在旁泪如雨下,叩头雪辩。县主总总不理,拍案喝招。张玉抵死嚎冤,骂不绝口。县主连连拍案,喝众役抽紧夹棍。张玉抵当不住,双手一松,双眼一闭,昏死在地。县主忙叫松夹,命取水沃喷,喷之不醒。 百容见夹死张玉,忍不住大声道:“太爷为朝廷命官,不是权门鹰犬,理应锄强扶弱,保护小民。今凶手不追,证人夹死。虽则下民易虐,只怕上司难欺。百容拼此微躯,势必沥情上控,看太爷能作威福否?”县主勃然大怒道:“可恶刁民,利口犯上。本县先把利害与你看。”喝命左右掌嘴。打得百容口血、鼻血交流,忍痛大骂。县主忙命把他监禁,将张玉死尸拖出,带怒退堂。 雷知县枉断此案,将苦主监禁,以免他上控。究竟心中不安,次日即打道到镇国公胡豹府中拜候。胡豹命云福出迎。雷象星进府参谒胡豹,胡豹离座答礼,两相坐下,云福旁坐。胡豹道:“贤令光临何事?”雷象星道:“无事不敢惊扰。只为朱家庄朱百容妻冯氏母女被杀一案,在本县衙门控告,词连三公子。现有状词在此,请公爷金目。” 胡豹接转一看大怒,骂声:“畜生!贪图美色,草菅人命,不畏国法么?”云福即时满面通红,起身站立。雷象星便问: “果有此事否?”云福道:“此小弟不已之为。伏望衿兄设法调停,使朱家寝息其事。弟当厚报。” 胡豹道:“贤令开堂讯供若何?” 雷象星道:“众口一辞。本县曾为公子出脱,苦主不肯具遵,干证死口咬紧,无可奈何。” 胡豹道:“畜生死不足惜。陶朱公有言:千金之子,不死于市。畜生虽然不肖,断难令其抵偿。贤令倘能圆转,自有千金相谢。” 雷象星道:“公爷与贤衿不须忧虑,卑职已经将证人夹死,又将苦主押监。独怕朱家亲串有人,或列要津,或忝名幕,唆他儿子上控,颇足忧虑。卑职到来正为此故。公爷还须打点,务尽根株为是。” 胡豹道:“这个不难。上而五府六部,下而督抚三司,本公只寄一封书,任他有纸千张,包管不准。贤令如此用心,本公从此另眼相看,今先薄赠,后保美升。”说罢,命云福人内,取出千金相谢。雷象星推让一番,然后领取,即打恭告辞,回衙而去。 胡豹即修书,命家人分头去京相好各衙门投递,又往本省布按三司、总督、抚院各处投递。布置已毕,再把云福申饬一番。然后命人打听朱家动静。 且说朱百容在监,幸得这个禁子非比别人,系儿子朱能的徒弟梁玉。一见百容进监,即以师公相称,甚好款待。谈及张玉枉死之事不胜感叹。正在慰藉间,忽监门有人呼声。梁玉出看,认得系师父朱能,速忙引入。父子相持大哭,朱能道:“赃官附势,屠证沉冤,使父监押。儿昨领张玉尸骸回家殡殓,儿欲出棺上控,未知父亲之意如何?” 百容道:“三命沉冤,势难哑忍,上控固是。但公门规制,动辄需钱。儿急往店中与潘叔父商酌,将全盘生理让埋与他。 得银归家,先殓三骸,次图上控。务要超冤杀贼,慰死安生。”梁玉近前答言曰:“贤乔梓持论固佳,但合省官员皆与胡贼相好,独府大老爷持正不阿。老师欲雪冤,还须过府。第恐群邪交布,终为制肘耳。”百容曰:“事不宜迟,早图为上。儿去罢。” 朱能泣辞曰:“父亲安在牢中,勿生悲戚,过府准否,儿自报之。”又嘱梁玉曰:“家严早晚全叨看顾,倘有不怿,求代解烦。”梁玉曰:“兄去勿忧。兄父犹吾父。但愿恩星拥护,早得伸冤。”说罢,相送出牢而去。 朱能直程到肉店,一见潘成,下礼哭诉前事,兼致父命,愿将生意与叔父承埋。潘成扶起相慰曰:“不意贤乔梓遭此大祸,使我心恻。贤侄不说,愚叔早已筹定。”说罢,将全盘数目呈出,所有铺底、客帐、家伙,一一开载明白,请朱能查验。朱能曰:“叔父不必如此。但我父亲应得多寡,恳求见惠。以后生意,让叔父全做便是。” 潘成闻说,即取白金二百相贻,曰:“贤侄持此回家使用,并上复尊翁,说愚叔生意羁身,不能到监相候。”朱能泣谢,持银回家,浼邻好相助,备买棺衾,暂殓三骸,浼人作状,上府再控。 且说襄阳府知府,乃岭南人氏,姓何名象峰,有族兄维柏在朝,官居兵部。象峰赋性骨鲠,不避权贵。恭人张氏,四旬只生一子,尚在襁褓。是日升堂,正值朱能击鼓,喝命皂役带入。朱能泣进状词,匍伏在地。知府把状词细看,读到胁奸刺毙、锄证封冤等语,不胜大骇。看毕怒曰:“毙证而不拘凶,诉冤而反系绁。在胡家固无国法,即知县何有上官?不加申饬,功令奚在!尔回去殡却伤骸,本府务必超冤释宁便是。”朱能叩头遵谕而去。 知府即行文到县吊案。县主见文大惊,即打道到胡府,与胡豹商酌。胡豹即修书往巡抚李士林,求寝其案。 李巡抚接书,即委中军传知府到衙。谕曰:“朱家命案既经该县审实,贵府何复翻提?”知府曰:“此该县糊涂。命案关天,正宜详慎,何得纵凶毙证,拘留苦主?现伊子在卑职衙门控告。安得不提?”李巡抚曰:“该县折狱素优,料无偏断。 况胡家势大,贵府勿作飞蛾。” 知府曰:“卑职一入仕途,便以民瘼为任。其害于民则治之,初不计其势之大小也。三命沉冤,司牧者宁漠视乎!该县附势锄良,卑职正思弹劾。胡家自有胡家之势,卑职自守卑职之官。察冤释良,府县之责耳!纵有祸福,其谁敢知。”李巡抚怒曰:“贵府蹈奇祸以博清名,本部院惜汝廉明,故委曲开喻,岂料本强如是,殊非晓人。本部院受托胡公,岂容滋事。”即执笔判牒,其辞曰:“朱家命案,该县所审甚明,知府毋庸吊案。张玉奸杀卸陷,既经毙杖,姑作抵偿。百容扳害贵人,擅告官吏,暂行监候。牒仰该县照此施行。”判毕,即委中军行县,带怒退堂。知府见此,只得打恭辞去。知县接牒方始心安。 知府回衙,叹曰:“吾今不得为民伸冤,枉作浵堂四品。” 旁有恭人周氏问故,知府曰:“朱家命案,被巡抚大人回护知县,行牒免提。眼见民冤不白矣!”恭人曰:“何不叫幼儿子上京部控,老爷修书兵部伯爷处,求他照料,则民冤可白矣。”知府曰:“汝言亦是。”即命家人吩咐差役,带朱能入内衙问话。 朱能一到下跪。知府谕曰:“汝家命案,被巡抚大人拦沉。本府官小力微,难与汝办。汝欲雪冤,还须到京部控。不知汝有此胆力否?”朱能曰:“三命沉冤,势难哑忍,微大老爷金谕,小民亦欲赴京。但上有父亲,还须禀命。”知府曰:“汝果到京,临行时可到本衙,待本府修书,到京与汝照料。”朱能叩头曰:“大老爷恩德,死生均感,俟启行时再来叩领金函。”说罢,叫头而去。 直程到县牢,见父说明案被巡抚拦沉,府大老爷吩咐到京部控,但费用浩繁,何从措办?百容思忖片时,曰:“吾有故人,住城外水月村,姓黄,字世荣。此人富有家财,慷慨仗义。 吾儿到彼央求,道达吾意,必有相赠。然后回家,变卖庐房,凑银多少,再作道理。况府大老爷既有书函,则费用或可裁减。”梁玉在旁相赞曰:“叔父所言甚是,朱兄早探黄君,看他所赠多少再商。”说罢,朱能相辞而去。世荣赠银多少,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念世交千金助费 笃师谊众徒解囊 诗曰: 势利相沿尽假情,结交强事是虚名。 缘何尚有殆金义,直使千秋慕鲍卿。 却说朱能回家思量:此番进京部控,使费浩繁,非一万八千不能了事。但如此多金,何从措办?纵然向黄叔父借贷,亦难得如许之多。思忖一念,不免向各生徒计较。正在筹划间,忽闻剥啄声响,倾耳再听,门外似有十余人嘈杂。忙启户看视,原来各门徒到候。接入,一齐坐下。 朱能曰:“众贤弟光降何事?”众徒曰:“闻师父惨遭大变,徒弟等几次相候,屡遇师父公出,尊堂与令妹些少□物,不能备致,徒等十分歉然。今薄具赙仪百金,略作刍奠,伏惟恕纳。”朱能长叹曰:“众位贤弟十分有心。愚师寝苦,枕于昼夜饮恨,岂期大冤未报,复累张君屈死仗下,兴思及此,几不欲生。” 众徒曰:“闻前日过府,不知府批若何?”朱能曰:“府大老爷极是贤明,已经行文吊案。可恨巡抚受胡贼贿赂,行牒知县,沉冤免提,又将家父发监,令人痛恨。眼见冤沉海底,如此奈何?”众徒愤然曰:“满城愦愦,难道束手封冤!不若纠合众兄弟,分半劫监,救出师公;分半入胡家,杀却奸贼,与令堂、令妹报仇,师父意下如如?” 朱能曰:“不可打劫监牢。事同叛逆,祸贻九族,身作逆民。至若却胡杀恶,更属非宜。奸贼人众府坚,断难攻击,倘势头不利,恐致成擒。”众徒曰:“三命沉冤,难道束手?还须另寻昭雪,别出良谋。”朱能曰:“雪冤还须部控,但苦无赀,安得一万八千来供使费?纵变房弃产,不逾数百,亦属枉然。”众徒奋然曰:“是不难。待我等各出己囊,纠合数千金,来敷使费。师父一面打迭行李,我等明日送来。”说罢,一齐告别。朱能相送出门,各自回去。 次早,朱能用过朝膳,在家等候。才过午牌,众人约齐已到,朱能接人,一齐坐下,呈上白金数千。众人曰:“我等受师父大恩,愧无以报,今凑备白金五千两,伏惟恕纳,并作赆仪,愿师父早日雪冤,重相欢聚,不胜幸甚。”朱能曰:“承蒙厚惠,愚师十分有愧,此行得蒙昭雪,皆众位所赐矣。”众人曰:“师父说话太谦。请问行期,我等好来饯别。” 朱能曰:“行期在迩。饯别之事,不敢烦劳。盖耳目昭张,事宜秘密,恐扬闻胡贼又起风波。今天一席话,也作阳关三叠曲,尔等不劳过送,我亦不去辞行。但吾去后,尔等须守分安业,勿任气生端,不负夙昔相处一场,便是愚师受益多矣。”众人曰:“师父钧谕,我等遵依,既恐张扬,恕我等不送了。” 朱能曰:“尔等请回。愚师有事出城,明日好赴都就道。”说罢,众人告别。朱能叮嘱一回,各别而去。朱能入内,收好银两,锁户直往水月村而去。 却说黄世荣催齐租项,正欲命仆买货进京,忽报朱能求见,世荣命贵保接入此处。朱能拜见世叔,便问:“此位是贵保贤弟否?”世荣道:“是也。”命子与他见礼:“他父亲与我十分相厚。”二人见礼毕,世荣问道:“今贤侄到来相探,必有贵冗。”朱能哭拜在地。世荣慌忙扶起,命坐,曰:“贤侄如此悲凄,且浑身缟素,莫非尊翁、尊堂仙游否?”朱能哭曰: “叔父不消提起。愚侄惨遭家祸,纵铁石人闻也碎心。”便把云福与知县事痛述一番:“现今满城封冤,欲往京部控,但需费浩繁,措办不足。恃奉严命,拜求叔父,望轸念交好,解囊赠费,为死者伸冤,生者泄忿,不胜感激。”说罢,又哭拜在地。 世荣扶起,慰曰:“贤侄不必如此,愚叔自有主张,你且宽怀坐下。既欲上京,现在措办盘费多少?”朱能曰:“赖各友帮扶,只得白金五千两。”世荣曰:“五千之数,仅敷半矣。 待愚叔再助你五千,方能济事。但一万白金,不便携带,待送你黄金三百,到京找换,亦可抵五千有余。”说罢,入内取出黄金六锭,交与朱能。朱能叩领,告辞起行。世荣止而嘱之,曰:“贤侄,你是烈性汉子,不待愚叔絮嘱。但此去京都,繁华地面,路旁花柳,切莫留心。你须体念三命含冤,勿一时错足。至紧,至紧!” 朱能曰:“叔父不须挂心。愚侄大仇在身,日夜切齿,百凡可欲,终难乱怀。只是愚侄发后,监有老父,舍有三棺,诸样事宜,拜求料理。倘大冤获雪,言旋再酬。”世荣曰:“贤侄勿忧。你家中百凡未了,总是愚叔成全。明日黄道吉期,你速回整顿,早发为是。”朱能洒泪叩别。 次早,将数千白镪入城找换黄金,一并到监辞父。百容一见便问:“借得盘费若何?”朱能便把各徒仗义,世荣父子成全。一一缕述,并说行装已定,即日发京。父亲百凡开怀,并求梁玉照料。百容与梁玉细细切嘱一番,洒泪而别。 直程到府衙,浼把衙通传。知府闻报传见,引入内堂跪下。 便问到来何事。朱能曰:“小民刻日发京,特来拜辞大老爷。” 知府曰:“你既赴京,待本府修书与你。”即在案头磨墨引纸,早已把书写就封固,交与朱能。谕曰:“此书秘藏在身,不可遗失。你到京可向兵部尚书何维柏大人投递,自有照料,你去罢。”朱能叩谢,出衙回家,向三棺哭别,祷求保护。致别亲邻锁户,直挑行李望京进发不表。 且说黄世荣自朱能去后,心甚不安。次日用过朝膳,携仆带白金在身,到县监与百容相见,两下堕泪。世荣曰:“间别几时,不意吾兄遭此大变,微令即列说,弟属在梦中。”百容曰:“承兄仗义,相助盘费,保小儿得达京师,倘获雪冤,皆兄恩德矣。”世荣曰:“些须使费,何足挂齿。寻常周急,弟多不吝,何况事同切齿,倘生吝惜,如友谊何言?”次梁玉递进香茶,一同起接坐下。茶罢,便清问梁玉姓名。梁玉曰:“在下姓梁名玉,贱字伯鸿,滥充本县禁子。”百容曰:“此亦义人。弟早晚得他周旋,不致受苦。”世荣见说,取白金二封,一封送交梁玉,曰:“吾兄全叨照顾,愧无以报,些须不腆,聊作茶仪,伏惟笑纳。” 梁玉逊谢不领。百容曰:“黄兄雅意,贤侄收去为是。” 梁玉固让不获,后勉强授受。世荣随递一封与百容曰:“吾兄留此为日夕费用,后倘不足,弟自送来。”百容固让,曰:“弟自有费用,无劳兄助、前惠小儿,十分愧憾,今又惠弟,愈不敢当,请收回罢。”世荣曰:“些须芹意,无劳固执,愚意已定,收下为是。”百容见说,只得收下。谈及讼事,不胜握腕;说到三棺未葬,馁魄含冤,不觉潸潸泪下。世荣奋然曰: “吾兄勿戚,待明日将三棺附土,树立坟茔,使怨魄冤魂得所栖息,了吾兄心愿何如?百容拭泪致谢,复相与痛说一番,汛澜而别。 世荣到朱家,见门钥重扃,忙浼邻佑启钥而入。见棺厝尘封,穗帐烟寂,不胜慨叹。即为其营兆卜扦,择吉安葬,哭祭一番,按下不表。却说朱能上京告部状,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朱教头病途被劫 铁太岁黄府酬恩 诗曰: 踯躅征途苦,风寒透雪肌。 黄金失旷野,孤客泣离仳。 且说朱能直挑行李,出了襄阳城,一路逶迟,不胜踯躅之苦。历三湘,望九疑,见烟水澄清,白云荡漾,行迈之际,触绪纷来,不禁思乡,撩人倍增,怛悼意起,三冤未雪,馁魄凄其。囹圄风寒,严椿受累,不觉泪溅,虎目永沃。雄心伤感之余,复加劳顿,渐觉雄餐日减,神思不宁。加以秋飚砭肌,山岚扑面,毒障攻心,目眩头晕,行李沉重,在路上捱一步,抖一步。欲寻歇店,不期四望荒山,并无村舍。日将西坠,只得拣松荫树下,铺开被席暂憩一宵。身中困倦,不觉睡熟。 却说本处饥民作乱,贼盗太多。忽有贼人数个,看见朱能单身睡熟,将他行李、银两尽盗去了。朱能睡醒,不见行李银两,斯时愤火愈煎,呆立片时,忍不住英雄目扑下泪来。想到大冤未雪,盘费一空,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愤哭一会,头愈晕,体愈重,想到极处,大哭一场,不觉昏倒在地。旷野人稀,纵有过者,皆疑其为死。 适有山东历城县刘家村刘承恩,开店为业,带了二仆经过,一见忙命家人看视。见他面黄消瘦,两眶泪垂,唤叫不醒,试一抚摩,心头尚暖。承恩见此光景,知他是病虚昏愦,即命两家人掖起,轮送更背,背到店中。叫家人急煮稀粥,一面把蜡丸、姜汤灌救一会儿,扶置床上,将棉被盖过头足,浑身兜紧,不令透风。 俄顷,药气流行,腹中作响,叹气一声,朱能已醒。睁目一看,见身卧床上,四周被褥,心中大疑。纵身外看,见床下坐一老者,旁侍两个家人,心忽豁然,意欲起身,无奈头重体虚,挣扎不得。忙止之曰:“客官,你病休虚劳不宜妄动,还须静卧。”俄报粥熟,即命家人递进稀粥。朱能强起啜许,精神略爽,起立拜谢。承恩扶而止之坐下,各道乡贯名姓。承恩曰:“朱兄贵籍襄阳,因何只身带病到此?” 朱能见问,不禁潸潸泪下,把从前事粗述一番,复哽咽而言曰:“小子在家为权恶所害,出外为流贼所欺。气愦荒郊,得蒙救济,再造之德,永镂胸膺。但恨黄金失散,进退维艰,三命沉冤,一人受苦,孤负了仗义的知交,空盼了捐金的父执。 雪仇何日,旋舍何年?”说罢,不禁欷。承恩慰曰:“朱兄贵体未痊,不宜过生悲戚,还须调好尊恙,然后再图复仇。”朱能曰:“才及识荆,便叨露腹,病孱旅客,何以克当。” 承恩曰:“人生世上,孰无危急?颠沛之时,见而不援,此非人类。老拙生成义胆,养就慈心,胞与久热于胸中,钱财置之度外。朱兄务宜安心椆挕,些须供养,何足挂怀。臧获辈俱是老拙下人,倘有索需,不妨呼唤。老拙有事欠陪了。”即起身欲行,复细嘱家人曰:“朱相公病卧在此,尔等须小心服待,倘有所需,不可怠慢。”说罢,往外而去。朱能在刘家店,得刘承恩延医调治,经十余日,已身体如故,十分衔感。是晚,承恩置酒相贺,朱能避席而谢曰:“救死之恩,方失衔结,复叨盛馔,何以克当。”承恩曰:“朱兄乃当今豪杰之士,吉人天相,遇难辄有匡扶,老拙何功之有。”说罢,举杯相酬。 酒至半酣,忽地半空嘹唳一声,一群鸿雁向南飞去。朱能此际似刀搅心肠,拦不住泪滴如雨。承恩在席劝慰一番。朱能带泪而言曰:“恩公感赐,小子不应向隅,但触景生悲,正自不能尔尔。回忆临别时,老父在牢谆谆致嘱,只望进京告准,早把冤伸。岂料中途遇贼,失去黄金,遂至进退维谷。今日老父在狴犴中不知怎样悬盼?因思空身只于,怎样赴京?兴思及此,能不于郁悒?” 承恩慨然曰:“老拙天生热肠,闻兄说出如许悲凄,恨不得举囊相助。但进京部控,使费浩繁,非万缗不能了事。自恨鞭长力薄,一时措办不及耳。愿兄少□臾,在老拙店中盘旋数月,俟图机会,再作计较。”朱能逊谢曰:“病余之人,得叨再造,已出非望,安敢复以口腹累公。”承恩曰:“朱兄是豪杰人,何作此輓世话。大丈夫遇知交,有急便挈囊相赠。岂不闻古人指赠麦之事乎!老拙素具侠肠,恨不得朱兄早早赴部,今日屈留车驾,正不得已之未愿耳。区区供养,何须挂齿。”朱能改容谢曰:“恩公侠论,顿开茅塞,虽古之四君不是过,只是受恩奢者,心愈不安耳。”由此二人倍加爱敬。朱能从此安身在刘家店,按下不表。 却说襄阳城南有一古寺。寺门临近河边,旧时河岸崩跌,连门前石狮一只沉落河中,只经十余年。本年重修此寺,寺僧出赏格,招人入水取此石狮。无数人在水寻摸,竟寻不着,各人以为经历许久,必被顺水冲去。于是各掉船艇,把铁钯等物往下流寻取,谁知连寻数里,都寻不着,人人共说奇怪。 是时铁威在旁说道:“此事并非奇怪。寻之不着,实因你们不晓物理之过。这石狮非木头、竹器轻物可比,水流虽猛,怎冲得去呢?此石狮实在原地,深掘必得。”众人问他何故,铁威道“石性坚重,沙性松浮。石狮跌落水中,以千百斤重物压河底松沙,日积月累,渐沉渐深,就在此地掘取,岂有不得? 今沿河求取,岂不可笑。”众人齐声喝彩,道:“先生高见,确实不差。大家就在这里挖掘罢了。” 适值施赛全在旁,笑道:“你们赞这位先生确论无差,在我见是个不通之论。我劝你们不可信他言语,免至枉用工夫。”众人哪里肯听,即时下手齐掘,掘至将近一丈不见,复用长钻插探,都无踪迹。于是众人始知铁威之言不验,大服赛全有先见之明。铁威心中好放不下,遂向赛全请教。赛全道:“石狮落水多年,从下流寻取固属可笑,即使就在原地掘取,亦属不通。”众人道:“石狮沉水,难道飞去不成?”赛全道:“石狮不是精怪,未必能飞。你们试向上流寻之,必得。”众人不信,齐声说道:“岂有此理。”铁威向众人说道:“你们不妨依他,试从上流寻取,寻之不得,然后笑他妄言,方可服其心而哑其口。”众人嫌枉费用工,仍然不肯。赛全道:“天下事,随俗者易信,特见者招疑。古人所谓‘德高谤兴,道高毁来’是也。今日之事,非有格物穷理之学,必不知其缘故,怪不得你们不信。待我亲掉船艇,向上流寻取,以破其疑案。”寺僧见他说得有理,即命掉船一只,与赛全依法寻取。赛全命舟人掉往上流,一路插探,向上流最低处寻取,果然寻不过半里即寻着。众人大喜,想设法用力绞取。赛全见水不甚深,即时脱了衣服,跳下水中,双手用力一抽,乘着水势,抽至水面复出,尽生平之力抽至舟中,掉埋岸,向寺僧领赏。 于是众人齐声问他,在上流头是何缘故。赛全道:“石性坚重,沙性松浮。水冲石,石不动,水力撞石,其势反激,必荡崩石脚,松沙变成坎穴,渐崩渐阔,阔过石半,其石必倒跌水中。如是再冲再崩,再崩再跌。跌至十余年,故石狮在上流数十丈。可见天下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者多矣,怎可执一偏、据一理以断事呢?我每笑宋儒据理谈天,自谓能穷造化阴阳之本。他讲论日月五星,确确凿凿,了如指掌。犹如铁先生石狮一般,人人信从。岂知依理推算,日月交食,多有不验。 宋朝历法屡改屡差,及至元朝郭守敬创造各项器皿,测影观星,考验交食,一毫不差。然后知宋朝大儒,实全然不晓此事,即邵康节精通数学,亦不过把奇偶方圆揣摩想象,实非从推步而知。日月五星有形象可见,如石狮一样,都不能凭理而断,何况太极先天无影无形之论,怎好尽信呢?” 众人于是大服。铁威见他识见议论件件超群,又膂力异常,知他是个文韬武略之人,遂屈意与他相交,想做个心腹手足之友,故赛全常到铁家出入。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爱财奴贪财害主 好色子图色忘恩 诗曰: 义大知酬主,灵禽尚报恩。 笑他黄铁辈,靦面且为人。 且说黄世荣自从朱能赴京之后,日日盼望消息。不觉过了两越月,并无音耗。又见货物齐备,只得打帐进京发售,得来探听朱能消息。正在筹度间,忽家人传帖说道:“有客拜候。” 世荣接帖一看,见写着:“再造弟铁威拜叩。”心中醒悟,即出厅迎接。原来铁威自从世荣救脱之后,受惊回家,染病月余,至是痊好,备了许多礼物,拜谢世荣。接至厅上,铁威家人将椅摆列正中,按世荣坐下,铺设毡条,铁威纳头便拜。世荣被铁家人按住,起谢不得,只说得数句“不当”,铁威早已拜完起立。世荣下来重新见礼,分宾坐下,黄安遇进香茶。 茶罢,铁威曰:“小弟前叨活命回舍,理应候谢,无奈染病月余,至今稍可。是以薄具不腆,粗酬厚德,伏乞笑纳,不胜幸甚。”命家人呈上礼物。世荣把礼单一看,见礼物厚重,便曰:“偶尔解纷,何功之有,既劳大礼,复承厚赐,何以克当?”一面命黄安往书房叫儿子贵保回来陪客。贵保才貌双全,聪明灵利。贵保闻命,随到厅前,见父下礼,复与铁威相见。 礼毕,侍坐。铁威便问世荣,曰:“此是令公郎么,真英物也。”世荣曰:“顽劣小虫,过劳尊誉。”说罢向铁威拱手道声:“失陪。”起身入内,命家人摆酒。将送来礼物拣两三种轻微者受下,余命家人捧出,复出厅前与铁威见礼。 铁威一见捧回许多礼物,便曰:“些须薄礼,略表微意,原不足酬鸿恩于万一。恩公摈斥若是,何见弃之深?务求笑纳为是。”复命家人呈进。世荣固让不获,只得复受下一二种。铁威坚求全受,世荣总总不听。铁威曰:“恩公如此见却,莫非嫌礼物轻微么?”世荣曰:“非也。铁兄不知小弟赋性,大不犹人,看得财字甚轻,义字甚重。当日解纷虽出偶然,原是一时义激,非为他日要结之地。铁兄盛赐,在愚本意,原是一概不领,但见全却则太不恭,是以略领数种,仰副尊意,已觉伤廉,若再过逼,是教小弟违心而受了。这个如何使得?”铁威曰:“恩公乃豪侠之士,看得财帛甚轻。只是小弟受活命大恩,愧无以报,些须微意,岂足云酬。但恩公如此方严,教小弟难以为情了。” 说话未了,黄安申上酒筵已备,请定席何所。世荣命设花园,于是起身邀铁威进园。铁威曰:“又来搅扰。”世荣曰: “便饭亵尊。”于是带同贵保一齐进园。 铁威一进花园,见铺设十分景致:奇花堆砌,玉树盈阶,西雕栏半池绿水,过了碧鸳塘,直进百花亭。亭虽小,而甚轩敞,周围玻窗,对面隐隐朱楼。 俄顷,酒筵齐备,一齐入席。酬酢之际,一阵梅香扑鼻。 铁威好梅,闻一阵梅香,忙侧身启窗一看,蓦然见对面搂门半启,露出二八女娘,生得千娇百媚。铁威一见,早已魂销。原来那女子是世荣女儿素娟,是日不意被铁威窥见,急即将楼窗掩闭。铁威此时神情飞越,无心饮酒,累次辞醉。世荣见此,不复强饮。俄而席散,铁威告辞,相送出门而去,按下不表。 却说世荣受了铁威几色礼物,心中甚不过意,次早备回几种礼物,教黄安送到铁家。黄安领命直程到铁家,见了铁威道达主人之意,呈上礼物。 铁威曰:“贵主人可谓尚礼矣。铁某身受大恩,昨具微仪,造府拜谢,几番推却才领略数种,今又遣管家送如许多到来,教铁某如何敢受?管家且请坐下。”黄安谦逊不获,只得旁坐,曰:“小人临行,亲受主人吩咐,说道家主理应亲临拜候,只因事冗,是以着安等具此不腆,务求铁相公笑纳。恳求受下,等小人好早复命。”铁威见他伶牙利齿,谈笑风生,有心结识,便命家人治酒。 俄顷筵备,邀黄安同酌。黄安逊谢曰:“小人怎敢劳相公盛筵相待,况属对酌,愈发不当。”铁威曰:“黄管家一场跋涉,不才脱粟相留,何云盛馔?既将主命,便如贵主亲临一般,古人敬主及使之义,云何则对酌,何须逊让。不才看管家英气逼人,终非人下,故有心结识,望勿客套为是。”黄安见说,只得旁坐,又欲自己行觞,铁威不肯。饮次,铁威有心结馔,十分殷 原来铁威自见黄素娟之后,心心念念,并夕不寐,恨无可下手。今见黄安到来,故意备筵款待,探他口气,买嘱行计。 当下先以言□之,曰:“贵主尊庚若何,膝下有几位公郎、小姐?”黄安曰:“家主年才不惑。若问儿女,只有公子、小姐二人。”铁威复□之曰:“贵主真好家门,生得一双白壁。昨观公郎器宇,真不愧国器。掌珠我虽未晤其娇英,想姊弟同一超倬矣。” 黄安曰:“家姑娘素号天姿,水月村中亦算她翘楚。家主爱女珍宝,是以年方十七,尚未字人。惟素娟好楼居,昨日筵前对面矗起一带雕甍,就是藏英之所矣。”铁威闻言大喜,曰:“不才有心腹之言,管家休得见笑。” 黄安曰:“铁相公有何钧谕,小人当洗耳恭听。”铁威曰:“不才粗事不文,直肠素具,心中所爱,矢口倾陈。雅慕管家英年亭侠,意欲结为生死,意下如何?” 黄安避席而谢曰:“铁相公饮酒无多,何作醉语?下人对酌,已为非分,况复订盟骨肉!岂不辱及门间。” 铁威曰:“管家差矣!古云:‘英雄莫问出处,结交攸贵同心。’昔卫将军先为牧猪之隶,后作汉室元勋。管家今虽身隶黄门,安禁他朝飞腾贵路?愚意已定,休得推辞。趁在今夕残筵,焚香当空一表。”黄安曰:“既铁相公不弃下援,小人只得高扳。”铁威大喜。两下各道年岁,铁威齿长为兄,黄安年少为弟,二人当天下拜。礼毕,重新入席,兄弟称呼,相与畅饮。 铁威曰:“黄贤弟,愚兄有一秘事拜求,事成千金相谢,求勿疏泄。”黄安曰:“铁兄有何秘事见托?弟若能,亦无不尽心。”铁威屏退家人,细语曰:“昨到府酒筵相对,无意寻香,看见楼窗有一二八女子,十分标致,回舍十分渴慕。贤弟怎生一计,使愚一傍玉朓,真个千金酬谢。”黄安曰:“别事犹可效力,此事甚难,劝贤兄勿作是想。”铁威曰:“芳容已牢诸肺腑,寤寐亦所不忘。贤弟不作周方,恐七尺微躯丧在娥眉之手。今先薄具微意,事后再复酬劳,望贤弟万勿推辞,亟为吾兄借箸。”说罢,将手中金条脱奉过黄安。黄安踌躇半晌,便曰:“铁兄情重,小弟只得效劳。但此事只可缓图,断难鲁莽。俟家主出门,后用调虎离山计,庶几方成。业已订盟,兄事犹吾事,何须言谢。”即将条脱交回。铁威曰:“些须微意,贤弟不受是见外了,教愚兄心中怎安?”黄安见说,只得收下。俄而席散,告辞起行。铁威将送来礼物分毫不受,回个领谢帖,交黄安带回。 黄安回复世荣,说道:“铁威十分感激,不敢受赐,原礼带回。”世荣只得由他。过了数日,诸货齐备,择吉进京发售,辞了家眷,带齐各仆,把各货发车,先由陆路进发。 却说黄安受了铁威嘱托,在路上已安排一计。行了两日,刚刚将到港口,是日诈病,在路上“咿唔”发抖,作态装乔,假意昏倒地上。世荣不知其诈是他有病,即打发车夫将他辇回家中。黄安回家害主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困铁宅冤逢土霸 俏烈女殉节投溪 诗曰: 愤向寒流泪,惊魂亦岂知。 雪途逢侠士,芸馆得栖依。 话说黄世荣打发黄安回家调理,自己督同行仆,运货下船,解缆开舟而去。 黄安知世荣去远,此计易行,将近去到家中,辞了车夫,自己步行先到铁威家中,与他商议计策。然后回家见了张氏母女,即作慌张之状。张氏一见惊疑,急切问因。 黄安垂泪道:“老爷一到苏州便染病,病头甚重,危在旦夕,着我飞身回来,带同家眷赶去料理后来。事不宜迟,速速起程为是,倘若迟延,恐不能阳会。” 赛西道:“老爷为何无家书回归?” 黄安道:“老爷病重,手不能写。”贵保、素娟、赛西是时方寸已乱。张氏听见,两泪交流,即着黄安雇了四乘轿子,吩咐各婢仆谨守家门,即同黄安一路奔走。 这几名轿夫已经受黄安点定,搭渡过了一河,一直抬到铁威家门,黄安便命住轿。早有铁威在门口迎接。张氏便问:“因何住轿?”黄安禀道:“日已沉西,前无歇店。不若就在铁威此处借宿,明日起行。”张氏未及答应,铁威早已殷勤拱接。时日已昏暮,张氏只得出轿,与赛西、贵保、素娟,一齐步入铁家。黄安即打发轿夫回去。张氏四人跟随丫环入到书房坐下。 铁威吩咐丫环递茶。茶罢,见众人散去,单剩铁威在坐。 素娟、赛西几回遮掩。张氏心中惶惑,便请铁大娘相见。铁威道:“她在后堂指点家人办酒,少顷自然出来奉陪。”张氏不见黄安,又见铁威不去,心中甚是惊疑。贵保忍不住上前,叩曰;“铁叔父既盛意相留我们姐、母歇宿,因何不进入内堂? 若内堂不欲搅扰,叔父请便,我四人在此,不劳奉陪。”铁威嘻嘻笑道:“实不相瞒,前日在府上得见令姊芳容,私心渴慕。蒙贵管家妙算,特调你四人到此,可谓天缘凑合。 尊嫂倘不嫌弃,愿作东床坦腹。” 四人闻言,惊得泪汗交流,便大骂黄安奴才,害主求荣,恨不天诛地灭。铁威道:“为今之计,骂亦无益。某如此人物,如此家势,亦不辱没令爱了。” 素娟忍不住大骂道:“丧心狗贼,不顾天良,摆唆恶仆诱我四人到此,逼勒强奸,天理何在,国法难容!”骂罢,手执桌上银茶壶照面掷去。铁威回避不及,泼得浑身热茶,身上衣服几乎湿透,勃然大怒,骂声:“小贼婢,如此放肆,看你插翼难飞,待我取你残命!”随将书桌上宝剑拔出一拍,吓得张氏母女魂飞魄散。 赛西向前劝道:“铁相公请息怒,待我们从容商议,然后应承。且请出去,少顷回话。”铁威道:“从不从一言而决,何用商量!我只管暂出去,少刻不从,你四人体得想活。”说罢将门反锁,出去与黄安谈论此事。 家人摆进晚膳,二人正欲举杯,忽闻家人通报,施相公到来。铁威叫他请入。是晚赛全在酒搂饮了数杯,屡屡在铁家歇宿,是以转到铁威家中。铁威一见,便请入席。赛全道;“小弟有偏了。”随问:“此位是谁?”铁威道:“此是我新结识的黄安贤弟。” 赛全说声:“欠陪。”即往书房去安歇。看见房门锁闭,里面隐隐有数人哭声,心中大疑,倾耳细听,闻声声怨骂铁威,又骂黄安,心下愈疑。从门郭细窥,窥见坐着三个妇女、一个男子对泣,内中一个极似妹了赛西,遂忍不住叩门询问。里面听闻门响,惊慌无措,哭骂顿止。赛全在外窥得亲切,开声道: “你们不必惊慌。我不是铁威,乃施赛全。在此里面坐着的,可是赛西妹子否?愚兄特来救你。” 赛西闻言又惊又喜,说道:“是!”赛全用力将房门打开入内,果然兄妹相认,遂把前情诉出。赛全便问此事从何而起。 张氏道:“铁威窥看我女儿。”尽把前事说知:“骗我丈夫进京贸易,串同恶仆黄安骗我母女到此,强逼我女为婚,软困在此。”赛西道:“哥哥来得凑巧。恳设法搭救。若铁威入来,我四人性命就难保了。” 赛全道:“你四人不用惊慌,有我在此,包管得脱牢笼。” 即抽身而出,再锁房门,自己即时上堂去见铁威。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施赛全心生一计,即时移步出厅。那铁威、黄安一见,停杯起立。赛全问道:“二位尚未埋杯么。”今晚酒兴甚浓,忍不住都来撞席。”铁威即命家人添了杯箸,大家同饮。饮次,赛全便问:“书房因何锁闭?且闻妇女声音,却是何故?”铁威道:“实不相瞒,愚兄今晚新纳一妾,不俾家母及贱内知道,故暂留在书房。待过今宵,明日再寻别室安置。”赛全道:“有此喜事何不早说。今晚定要扰兄喜酒。俱如此残肴难以尽兴,奈何?”铁威即命家人办过新菜,三人酣饮。 赛全有心算计,把他二人灌得大醉,二人酪酊伏在桌上。 赛全命把残席撤去,扶黄安别室安寝。然后再开书房,扶铁威入书房,将他伏在书案上。素娟等一见,娇啼。赛全暗暗摇手,教她勿声。复出去吩咐众家人安歇。 少顷,见四下息灯人静,即走入别室,拔出佩刀将黄安一刀杀死。再转入书房,欲将铁威杀却。赛全自想道:“不可。此人待我不薄,不必伤他性命。”将刀插在桌上,带张氏等四人开门同走。张氏携着素娟、贵保,赛全携着赛西,不顾高低,慌忙乱走。天昏月黑,弓鞋细小,屡屡倾跌。幸得夜静无人,直望家门而去。 谁知铁威有个守门的家人铁顺,是晚睡尚未熟。忽闻开门声响,如有数人走过,以后肃静无声,心中大疑,忙启房门出看。看见头门大展,悄无一人,急入疾呼同伴。各人惊起,见里面数重门扇未开,遂入书房呼醒铁威。铁威擦醒,见众人齐集,报说家门大开,又不见了素娟等四人,并赛全不知去向。 心中大惊,宿酒顿醒,即往别室,寻见黄安被杀,血染床褥。 大怒道:“不好了!是我养虎为患了。”登时命家人点起火把、提笼,带齐器械,飞奔追赶。 是时赛全五人走了一程。无奈妇女行路迟慢,素娟又一阵脚痛难堪,坐在路旁啼哭。赛全十分焦躁,只得站在路旁等候。 等了许久,再三催促,只得勉强起行。哭一步,捱一步,行到江边已无去路,四望并无船只。正在彷徨,忽闻后面有人嘈杂,灯笼、火把远远追来。贵保先过水,望见铁威人马到,先走去了。赛全急脱鞋袜上衣,将妹子置于背上,涉水而过。且喜水流虽急,却不甚深,才及过腹。转回背素娟,她不肯,无奈,又将张氏背起过了隔岸。把她二人放下,又翻身转回,想背素娟。素娟不肯,赛全苦劝不从,张氏、赛西亦在隔岸苦劝,总总不依。看看铁威家人追至,赛全正欲徒手拒敌,忽见素娟抽身向波中一跳。赛全正欲急救,却被急流冲去已远。张氏、赛西看见,捶胸大哭。 铁威追到,见素娟投水,赛全急回对岸,携着张氏妻妾走去。铁威遂咬牙顿足,同着家人忿忿而去。 张氏望见铁威回转,暂时住脚。不知贵保走往何处,浼赛全沿江找寻死尸,并寻贵保。岂知素娟命不该死,尸到江心,被一只官船搭救去了。赛全如何寻得着呢? 看看天明,赛全劝她二人住哭,引路回至家中。各丫环、婢仆一见惊问,及闻说出情由,十分叹息。张氏命家人取出衣服与赛全换过,又办酒邀留款待。大家商议,暂将冤仇忍耐,待丈夫回归,再行理论。张氏浼舅爷:“找寻贵保并素娟尸首,又烦舅爷上京与我寻着老爷,报信何如?”又交银二百两以为使用。 赛全领命,复回河边找寻素娟尸首。上下寻过,总总不见。 又一路找寻贵保,不知下落。想必上京去了,报知父亲?莫若上京寻着世荣报知,待他回来报仇,二则又访贵保下落。不知方得世荣回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贵保穷途逢侠士 小子窗下展奇才 诗曰: 亨屯方出险,幙绣得牵丝。 天遣功名路,金鞍聘帝畿。 且说贵保是晚过溪忘命直跑,不顾高低,跑了三四里路,回顾无人追袭,心魂稍宁。筋力困乏,暂憩路旁,思忖不知母、姐怎样。欲待回家,又恐生不测;欲待寻父,又长路漫漫,身无盘费。思忖一会儿,哭一会儿。恰已天明,只得望前而进。 腹中饥饿,无奈将身上衣服变易,得银使费,沿途访问进京路径。行了十余日,身上衣服变易迨尽,犹来到京。询诸途人,犹有十余日路程,心下彷徨无策。 一日,来到浙江地面。村市中有一村名李家村,中有一富户,姓李名建中。身列胶庠,十分饱学,有子英华、英发,为人任侠好施,周人之急,千金不计。有一胞弟李建良,在京开间酒楼。只有李秀才在家教训子侄,不图仕进。是日用过晚膳,见天色尚早,在庄门散步,恰好贵保到此。 李秀才见他小小年纪,虽风尘满面,犹秀气逼人,且又异乡声音,一见便生怜恤,引他回家,命家人将饭与他。食讫,贵保叩谢,正欲出门,李建中止而问曰;“我看你非是下贱之人。何处人氏,因何流落到此?” 贵保见问,潸潸泪下,哽咽而言曰:“小子姓黄,名贵保,家住襄州。父世荣,赴京贸易,留小子与母、姐四人在家。为遭恶仆与铁贼诓诱,逼姐成婚。多得施恩公搭救,逃走出来。 母、姐不知存活,小子沿途访父,身无盘费,衣服变尽,落魄到此。今蒙垂问,只得沥诉,伏乞垂慈。”建中闻言慨然曰:“聆君所言,使我心恻,见危不救,亦属非人。你小小年纪有此志行,殊属可嘉。但上京师纵然访到,你亦不知尊翁寓居何在。不若就在茅舍作吾儿伴读,待我缓缓与你访寻若何?” 贵保闻言即叩谢曰:“遭难之人,得蒙收恤,深感再造。” 建中命家人引他沐浴,将新鲜衣服、鞋袜与他换过。自此贵保身在李建中处不表。 且说朱百容在监,幸得梁玉朝晚劝解,不致悲愁,但终日盼望儿子告准回来,把冤伸雪。不觉盼了三个多月,并无音耗。 时已残年向尽,在狱嗟叹。辗转思量,虑着胡家势大,朝中大僚相护,不准鸣冤;又虑儿子带着多金,中途有失。千忧百虑,忽成□疾。梁玉延医调理,多方解劝,稍稍痊愈。一日,屠店旧伴潘成到候,两下相见堕泪。潘成把讼事嗟叹一番,复把铺中生意盈缩若何、各人股份应得多少,业经清算,已将银楚交朱能,细说一番。说罢袖中取出白金十两,送与百容费用。百容固让不获,只得受下。坐下一回告辞回店,按下不提。 且说贵保在李家伴读,相安过日,只得镇日思量母、姐不知生死,又不知何时得逢父面。回顾自己如飞鸟,虽得身安,终觉乡思撩人,终日愁眉不展。是日,李建中寿诞,诸戚友、学父一齐到贺。建中备下早筵相待,觥筹交错,各相酌酊。席散复洁香茗,与众解醒。 茶罢,李建中谓各徒曰:“尔等日耽风雅,素事篇章。为师欲考较一题,奈恐妨举业。趁今觞政之余,戚友齐集,分题击钵,较量高低,试看今日骚坛,阿谁夺帜。”众人都曰:“好好。”建中即援笔挥题饰笺,写出相马二具,七言绝句,韵限四支。 众生徒见题构思。有等彩笔生风,严若庭筠敏捷;有等眉毛尽落,奚啻洗然苦吟。各生徒次第进呈。惟有李英华、英发二人一句未就。黄贵保在旁着急曰:“诸人俱已完篇,两郎君一句未就,今日挫了吟坛锐气奈何?”二人正在苦思,怒曰: “可恼奴才,敢取笑我兄弟。你试握管,你能作得出否?”贵保曰:“两郎不嫌潦萆,愿代捉刀。”二人正在苦思无策,闻言即推笔砚与贵保,曰:“汝试为之。”贵保笔下生风,顷刻挥成二绝。二人一见十分欢喜,即呈上建中。 建中次第取看,章皆平平。看到英华、英发二人所作,不觉改目。英华诗云: 相舆久悔世情非,汗血尤来见亦稀。 阅尽三千无骏骨,如龙空取雪毛肥。 英发诗云: 九方去后无真识,老尽骅骝相赏稀。 多少驽马为上驷,世人争解论乘肥。 建中看罢,谓英华二人曰:“此诗古音流丽,慨当以慷,作此诗者满腹牢骚,纯是借题写照。信是吟坛名宿,断非你二人所构,但诸亲戚在座,你二人何处觅捉刀?即非倩人,定必蓝本。”诸戚友闻说,齐起身披看,俱十分叹赏。英华犹欲置辩,英发已供出贵保代作。 建中闻言即呼贵保上前,问曰:“此佳章是你倩笔否?”贵保曰:“小子初学涂鸦,演成下里,老爷过誉,殊觉赧颜。” 建中曰:“珠玉在前,有目共赏,何须谦逊。索性拈题再考,吐露你锦绣雄才。”贵保曰:“既获垂青,何妨献丑、还请颁题。”建中曰:“就以壁间赵文敏所画《青藜照读图》为题,赋七律一章。不拘何韵。” 贵保闻命,拈毫拂纸,顷刻挥成,呈上建中。诗云: 映雪囊萤未足酬,何来仙杖把光投。 惊神学问于秋擅,焕斗文章片轴留。 天禄此宵传秘籍,石渠他日著新雠。 宣元校理标今古,犹有余辉炳后刘。 建中看罢,不禁拍案叫曰:“言言金玉,字字珠玑,此翰苑才也!我建中有眼不识,久屈英才。”命家人取英华兄弟衣服与他换过,以侄礼待之,命英华二人以兄弟相称。贵保拜谢,自此称建中为叔父。众人将诗一看,各各称羡,聚谈一会儿,告辞散去。自此贵保在建中家下攻书不表。 却说贵保忆起家乡,转念母、姐不知怎样,父亲又远在天涯,设今日在家中,父母不知怎样欢喜。谁知今日天各一方,思想起来能不伤感!莫若告辞建中叔父,早到京城,一则求取功名,二则访寻严父。思量已定,明早将此意告知建中。建中极力赞成,且曰:“贤侄此举甚合吾意,一来努力功名,二来乘便打探令尊消息。恰好我有胞弟建良在京,待我修书带去,自有安身之所。况要纳监,他在京贸易多时,各部衙门都有熟识,贤侄托他料理,亦可省些钱文。后日黄道吉期,起程可也。”贸保曰:“叔父说得是,愚侄遵命。” 次日英华兄弟与各书友备办离筵,与贵保饯别。饮次,建中举觞相属曰:“此杯薄醑,愿贤侄进京早会尊君,但得致身青云,无忘今日。”贵保举觞谢曰:“小侄饿莩余生,得叨再造,倘得侥幸,定必衔杯。”饮毕,复酌递与建中,各相坐下。次及各书友,亦轮杯举属,贵保一一酬还。后及英华、英发二人握手传觞,不禁哽咽而言曰:“自接芳辉,常叨磋切,观摩已久,不啻同胞。兄倘奋迹云霄,愿无忘此酒。”贵保含涕衔杯,声情激越,复觞二人曰:“听二兄言使我心恻,昔人诗云:‘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二兄今日之谓矣。勿论晨夕观摩情难相舍,即此离筵数语,倍及销魂。倘腐草逢春,得沾雨露,断不为薄情之举,异日不论乘车戴笠,相逢不只为君揖而已也。” 建中曰:“尔等叙话在此一宵,正宜畅饮欢时,少尽昔谊,何复楚囚相对,使一座攒眉。”各人闻言,愁肠尽解,复纵酒畅谈,相与尽欢而散。 次日建中命仆李恩整顿行李,俟候用过早膳,贵保人内辞了苏氏出来,辞别建中,与英华等一众致别。李恩肩挑行李相随。建中向贵保说声:“珍重。”向李恩嘱声:“小心。”英华兄弟与各友直送至数里,洒泪而别。贵保上京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巧相逢中途遇友 传消息旅店衔仇 诗曰: 他乡逢旧好,把臂话通宵。 恩怨虽劳念,天涯慰寂寥。 却说贵保与李恩一路水宿风餐,行迈靡靡,过了几处市镇、村圩,历了一番风尘雨雪。桃红柳绿,不尽异地繁华;燕语莺啼,触起他乡景况。 一日,天色向暮,在旅店投憩。李恩方外出,独坐无聊,步出房门闲望。忽外边来了两客,后面那人十分面善,但天时昏黑,认辨未真。俄而,店主引两人入隔房安歇。贵保有事在心,潜行探听,聆其声音甚熟,一时想象不出。愈听愈真,忍不住造房拜访。隔房二客起立想接,贵保一见,认是朱能,便叫一声:“朱兄。”朱能吃惊,细认是贵保,两下相见坐下。 且说朱能在刘承恩店,因何到此?同行那客却是何人?原来刘承恩见朱能病愈在店,此日无事,带他各处催帐,是晚一同入店,不期相遇。两相坐下,先与承恩各通名姓,次问朱能因何此时才到此地,讼事若何。 朱能见问,不禁潸潸泪下,曰:“愚兄命蹇,不堪备述,言之痛心。自别尊在,来到山东,中途病剧,复遇流贼窃去黄金,昏愦荒郊,得家刘恩公救恤,扶归调好。因出门催帐,相随至此。但贤弟在家习读,因何到此?尊公可有同来?恳请一会,待愚兄陈明往迹,免使他挂心。” 贵保见问,亦下泪曰:“小弟遭遇与兄亦同。自兄去后,家君出门贸易,讵被恶仆黄安串同忘恩铁贼,讵诱母、姐四人,胁逼姐姐成婚。幸得施恩公设计救脱。复遇铁贼追迫,孤身远走,母、姐不知存亡,拼命访寻父亲,来到浙省。幸遇李叔父收养,认为义侄。今春闱将近,如今进京一则求名,二来访父。 岂期旅邸,得遇朱兄。但朱兄盘费既空,难道坐视三冤不报? 还有朱伯父监牢受苦,亦当设计昭伸。” 朱能叹曰:“愚兄岂不知雪冤救父刻不容迟,但两手拮据,焉能设策?惟有恨摧胸臆,泪流枕簟而已。他人岂能知耶?” 贵保曰:“不若相陪小弟到京,访着家君,自有资财相助,去部衙控告,若何?”朱能曰:“贤弟金玉之论,自当听从,但某受刘恩公大恩,今日随他至此,岂忍半途相弃。不若贤弟逗留寓所,待事后来寻。” 承恩在旁止之曰:“朱兄之言差矣。你大仇在身,老拙常恨力薄不能相助昭雪。今遇黄相公携带,正宰机会可乘,安可为老拙而阻雪仇乎!”朱能曰:“报仇雪耻日夜在心,但病愦残躯得君再造,半途相弃,问心难安。是以宁愿先送恩公,后随弟驾。” 承恩曰:“吾始视兄为豪杰,谁知兄乃是愚夫。古人有‘身受千金,恬不为报’,岂区区供养,辄劳悬怀。大大夫一遇知交,挚家相赠者有之,甚至头颅相赠者亦有之。老拙平生周急扶危,如朱兄者何止百十,总是事了心安,不留胸臆。遥忆以来何尝一一有报,亦何尝一一望报。朱兄今日拘拘于老拙谋者,乃一已之私恩,黄相公为朱兄谋者,实不共之大耻。急私恩而忘大耻,有志者不为。朱兄自顾为何如人?今日所处为何如事乎!”一席话说得朱能降心敬服,贵保击节称扬。三人谈论一番,俄而李恩相请归寝,贵保作别,回房安歇。 次日,用过早膳,贵保邀请朱能同行。朱能只得辞了承恩。 承恩解囊以三百金相贻,曰:“相聚已久,些须白物,充兄盘费。但大仇雪后,经过敝地,祈一相会,亦慰老夫之望。”朱能逊谢曰:“久受隆恩,亦惭未报,复贻厚贶,何以克当。纵恩公看,倘来者甚轻,小子受之有愧,倘大冤获雪,定必踵府相酬。”说罢,把白金送回。承恩固辞不受,承恩曰:“老拙主意已定,朱能勿作外人,些须白金,无劳固让。”朱能因逊谢不获,只得收下。承恩复谓贵保曰:“黄相公他日身荣归里,千万同朱兄屈临。”贵保曰:“异日乡旋,务必拜候。”两下道声:“珍重。”一齐作别。承恩自去。 贵保与朱能、李恩三人就道,一路上赞叹承恩慷慨仗义,有古侠士之风。陆路问津,舟行泊水,同行有伴不觉逶迟。行了数日,已抵京城。一到羊肉胡同,李恩先驱,贵保与朱能在后,入到李家酒楼。见了建良,呈上书函。建良拆看毕,与贵保、朱能相见坐下,各通姓名。旁有家人递茶。 茶罢,建良问曰:“黄贤侄贵籍荆襄,因何到敝乡与家兄相会?”贵保曰:“小侄因逃难寻亲,得蒙令兄周恤。今者到京,又来搅扰。两昆至真乃贵保天大恩人。”建良逊谢,复曰:“此位朱兄,家兄书中不及备列,在何处得遇黄贤侄?”朱能曰:“小侄与黄贤弟世交,因欲进京雪仇,半途被病逗留。后随恩人催帐,恰好旅邸相会,被邀至此,靦颜叨扰,愚心甚惭。” 建良曰:“朱兄言重,不嫌喧溷,屈驾无妨。”于是拣个洁净楼房,与贵保二人同住。修书打发李恩回去,贵保亦修书致谢建中。贵保将金银托建良与他援例纳监,数日一一停妥。 由此贵保日夕在书房攻书,日日命朱能随店中伙伴周围寻访父亲消息,总无音耗。 一日,偶在房门散步,见有一汉子上楼饮酒,势色十分匆忙。贵保一见不禁大叫:“施恩公!”那人闻言,举头把贵保一看,不禁跃然曰:“你害我寻你得好苦,原来在此处。某沿途寻访总总不见。闻得尔父世荣在京,是以到京周围查访。”是日正跑得肚饥,急入酒楼,不期与贵保相会。两家不作别话,贵保惟问那晚踪迹,赛全一一缕述。贵保闻姐姐已死,不禁伤感,咬牙切齿深恨铁贼。 赛全亦问因何到此,得会尊君否?贵保把己身所历,从头细述。絮语一回,引他下楼与建良相见,把姓名踪迹陈说一番。 建良敬他义侠,十分厚待。恰好朱能同伙伴回来,一见彼此同里识认,两家见礼,各各陈述,相与同至楼房细谈。 赛全在李家酒楼住了两日,即催贵保修书回家安置老母。 朱能亦修书浼赛全到县牢安置父亲。二人赠金作费,赛全不受。 经辞了酒楼,赛全领了两封书札直回襄州。先到水月村见了张氏,把遇贵保细说一番。张氏拆书一看,一喜一悲。喜者,贵保功名有靠;悲者,素娟殓殡无亲。触起铁贼凶狠、黄安狡狯,不禁伤感起来。赛西相劝一会,张氏留待酒饭。赛全食讫,辞了张氏,直到县牢访问梁玉,求见百容。梁玉启监,引他与百容相见。 百容请教赛全名姓。赛全直叙缘由,袖中取书奉上。百容拆开看罢,不禁泪滴衣襟,哽咽言曰:“我只望吾儿进京告准,把冤伸雪,得脱牢笼。岂料命蹇如斯,复遭病贼。若非得遇恩人,险作异乡馁鬼。今日复劳施兄仗义,千里传书。老朽倘得脱危,安当衔谢。”赛全逊谢,坐了一会儿,告辞出来,复回贵保家安歇。 自此张氏念赛全恩深,把他长养在家。赛全无事,与她料理门户,买办各物,暂且安身,按下不表。却说朱能、贵保商议报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小书生觞馀遇主 圣天子有意怜才 诗曰: 巷遇喜怜才,风尘辨骏骀。 禹门高跳处,平地一声雷。 话说朱能、贵保在李建良店中,大家商量伸冤雪仇。建良道:“黄贤侄令姊之冤伸雪亦易,他日回乡,在本处官员控告便得。惟朱家一案事情重大,胡贼既为当今国戚,又晋爵为公,实难动摇。此事若不详慎,恐祸不旋踵。况且胡贼结交极广,朝中大臣多与他相厚。待我与二三知己朋友斟酌,务要计出万全,方可行事。” 朱能道:“事皆确实,况有府尊何公作证,怕他怎的!又府尊有书教我向兵部衙门投递,自有照料。”建良道,“近来势利的世界,正系‘贫不与富敌,富不与官争’。我劝贤侄不可心意,待等考过秋闱,等金榜题名,此时更易为力。”贵保道:“叔父其老成练达之见,我们不可造次,待等考过秋闱之后再议可也。”朱能听了二人言语,遂安心读书习武,以为进取之计。 时光易过,到了秋闱之期,朱能随众应试。三场已毕,到了开榜之日,高高中了第二名武魁。报到店中,大家欢喜不尽。 朱能即修家书,命人回家报喜。过数日,朱能即命家人持了名帖,雇轿直到兵部衙门传见。 兵部尚书何维柏见新科武经魁到拜,大开中门迎接,两下相见,直进大堂坐下。何维柏命家人递茶。茶罢,维柏问道: “殿元公光临敝衙,有何见教?”朱能乞退左右,维柏遂命众家人回避。朱能上前拜道:“晚生在家被权恶所害,欲告御状。又奉令弟府尊之命,带书到来,求大人代为料理。”维柏道:“书在何处?”朱能在怀中取出书函呈上。 维柏拆开一看,书中大意不过话胡豹纵儿子强逼民女,图奸不遂,连毙二女,该县贪赃,夹毙证人,监禁苦主,上下贪污,满城冤塞。自己官小难道昭雪,求兄长轸念民瘼,与他伸冤。末后又说胡贼近来踪迹诡异,蓄有不臣之心,宜早预防云云。维柏看罢说道:“事关国戚,非同小可。殿元公何不考过秋闱,然后商议。”朱能道:“大人之言有理,晚生从命就是。”说罢,告辞上轿而去。回到店中,对建良、贵保说知。于是安心习武,以待秋闱进取。 过了残冬,又是新岁。是时四方宁静,盗贼不兴,恰好又是正月中旬上元佳节。神宗皇帝预日敕命两位大臣,在承天门外建下天醮,酬答昊天。上帝鸿恩,大放烟花,与民同乐。宰相张居正在府前高搭彩楼,命素娟小姐于十五日午时,在楼上抛掷绣球招婿,不表。 话说神宗皇帝改妆微行,带了一个小宫监,周围游玩。只见士庶辐辏,商贾云集,到处不分日夜,箫鼓嗷嘈,笙歌嘹亮,十分热闹。说不尽粉白黛绿,览下尽公子王孙。真所谓一人元良,万民有庆。神宗皇帝游过了几处,行至张居正相府前,只见高搭彩楼,人多挤拥难近,又头门结一座王母宴瑶池,花瓣人物,俱是绉纱结成,十分精致。其次,陈兵部头门的一座郭子仪祝寿图,结构得十分工巧。 看过了几处,直行至羊肉街,不觉腹中饥渴,到了李家酒楼。上楼见铺设华美,又见酒客满座。神宗皇帝见无坐处,意欲回步,又见走得困倦,正在进退两难之际、恰好贵保因酒客喧填,不便读书;又朱能出外,独坐无聊,偶出房外站立。忽见神宗官家打扮,器宇不凡,随着一小仆欲进欲退,知他欲饮无坐,便上前拱手道:“客官饮酒,此间无坐处,且到小弟书房,自有洁净座位。” 神宗闻言大喜,即相随人房坐下。贵保传呼伙伴摆上精洁肴撰、美酒,相与对酌。随行小监在旁执壶,两家坐下,各道姓名。饮次,二人谈今说古,议论风生,十分投机,相见恨晚。 神宗见贵保年少英俊,对答如流,有心相试。说道:“某触景生情,有联一比,请足下对之。”贵保道:“请贵客说出来,倘个能对,休得见笑。”神宗遂把联句说出:“小危楼三杯两盏极好东西。” 贵保即时对道: “大明国一统万方不分南北。” 神宗皇说道:“某更有一联句,历来无人对得。今兄下有此捷才,必得确对:‘天下之虫蚕第一。’” 贵保见是拆字,把蚕字拆天虫二字,遂把浽字拆凡鸟二字对之: “凡间之鸟浽无双。” 喜得神宗不住口赞道:“足下有此仙才,且口气超群,又念念不忘君国,他日得志,定作国家柱石忠良,必能羽仪天下而为国家祥瑞也。”频命小监行酒,尽欢而罢。贵保命伙伴复洁香茶谈心。神宗问道:“听黄兄声口不似本京人氏,有此大才,因何寓此喧嚣之地?” 贵保道:“小弟原籍襄阳,同一友到京雪恨,与此店主相厚,是以暂寓此楼。一则借此温读,二则便于诉冤。”神宗问:“此友何人,所仇何事?”贵保道:“小弟与友雪冤,案情重大,说出来令人发指。今日相识之初,未便吐露,朱先生莫怪。”说罢攒眉愁叹。 神宗道:“不用悲伤。我看黄兄印堂气色光润,日间必有喜事临身,何愁冤情不报。但三两日间,不宜出外,恐有贵人相临。”贵保道:“朱先生精看相法么?”神宗道:“非也,不过据理悬空揣度耳。”说罢,起身作别,袖中取出银一锭置桌上,道:“承蒙厚赐,留此作为酒赀。”贵保道:“这个可不必,薄酒粗菜亵渎尊长,何劳厚赐。”即纳还小监袖中。相送下楼,珍重而别。 建良问道:“此贤侄相识么?”贵保道:“非也。他说姓朱,是本京人氏。小侄见他博学,相与谈饮。他留下酒赀,小侄不曾受他。但用了多少酒钱,待小侄算还便是。”建良道;“不须不须,叔侄间何用客套。以后贤侄倘有客到,但呼伙伴备馔就是。些须饮食,不必计较。我与贤侄及朱贤侄,情如骨肉,今贤侄如此,是见外了。”贵保道;“搅扰叔父,不当了。”李建良打听张相府彩楼招赘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大恩人报说彩楼 奇女子运筹帷幄 话说李建良打听张相府有一件奇事。朱能便问何事,答道: “宰相张居正有一小姐,在彩楼招亲,已经出论,定期明年正月上元午时,抛球择婿。”朱能道:“不知这位小姐才貌如何?”答道:“闻人传说,貌比鲜花,若论才学,不独世间所无,更属古今少有。因她帮助父亲运筹帷幄,平服倭人,所有奇谋妙策,尽是小姐功劳。”朱能道:“既然有此美事,有志者不妨去走一遭。” 原来这位小姐非他人,就是当日投水的素娟。只因素娟当日投水时,在江中漂荡,耳边似闻有人说道:“贵人有难,我们速宜救护。”于是身随浪涌,涌至江心,挂在一只大船舵上。这船系大学士张居正奉旨回京的官船。是时,张居正在船中打坐。闻舟人拾得水中被溺女子,气息奄奄,张居正急命灌救。 须臾救醒,丫环把衣服与她穿换,引她到舱中叩谢相爷。素娟便问:“这位相爷是谁?”家人答道:“系当朝宰相张居正太师。快些上前叩谢。”素娟行至跟前下跪。张居正问道:“你这女子青春年少,有何冤苦,将身投水?抑或偶然失足被溺?”素娟便把前情逐一诉出,并问:“大人因什到此,得救残生?”张居正道;“本宦告假回乡,近因倭寇侵犯中原,奉旨回京策敌。在中途闻得贼入山东,欲移舟先往济南,商量军机大事,路经至此,舟人把你救醒的。据你说来是受屈含冤的,待我差人带你回家如何?”答道:“目下父亲不在家中。我若回家,必再受奸人所害,求大人设处。”张居正道:“既如此,待我带你回朝,自然与你伸冤就是了。” 素娟叩头谢恩。张居正吩咐丫环好生服侍黄姑娘。随命家人解缆行船,向济南府进发。 是时,济南有倭寇之乱。倭人即系日本国,在东南大海中,中有一岛叫做倭岛,有一王占据。附近十八州地方,尽属倭王统管。其国风俗与中华不同:凡有职位的贵人,俱雕刻身面,用各颜色涂染斑痕,妇女牙齿用药染黑。衣服无缝折,俨然单被开心,将头穿出一般,形状半似雪衣,半似袈裟。与人行礼,但把手相搏,当作拜跪。自古以来,朝贡中国,自称大王,常与中国贸易。万历年间,倭王俺达自恃强盛,不来朝贡。朝廷命钦差赵全为大行人,周元为副使,带领骑尉二十人,到他国催贡。谁知赵、周二人是个叛逆之臣。出京之日,早携家眷逃遁。去到日本国,见倭王十分厚待,遂投降了日本国,并骑尉二十人永不回朝。赵全反教唆倭王兴兵入寇,残州破县,生民涂炭。倭王俺达统兵十万,屯扎青州,命王孙哪咭领兵二万攻打济南,被官兵杀得大败,把哪咭困在土山之上。参谋阿力哥劝哪咭投顺中国。山东总督王崇古准他归降,即欲奏闻朝廷。 巡抚方金湖谏道:“不可。现今倭王大兵未退,此事恐有变更,万一不善调停,恐获罪不浅。闻得张太师奉旨回京,不日经过此地,问他如何设处,然后奏闻,方为上策。”王崇古道:“大人高见不差。”即命人打听张太师消息。不数日,闻报张居正到来,于是大小官员出城迎接。张居正遂带素娟在公馆住下。次日,王崇古请张居正饮下马宴。张居正饮罢回来,坐下。素娟道:“闻众家人说,倭寇攻城,官兵把他王孙拿下。不知官员将他如何处置?” 张居正道:“只因朝内奸臣赵全及周元等投降他国,遂引倭王兴兵入寇,倭王俺达之孙哪咭兵败投降。闻得倭王不日举大兵到来,索取哪咭,人心惶惑不定,文武官员约明日齐到抚台衙门,商议处置哪咭的计策。” 素娟道:“近来倭寇称强,屡犯中原。今日幸得哪咭在我国中作为当戙,此事十分关系,若要制伏倭人,尽在这一次了。” 张居正道:“倘倭王举兵到来索取哪唔,将若之何?”素娟道:“众官怕俺达兵临城下,定要索取哪咭回国。在我愚见,正要他着急求取,但恐他拼丢弃王孙不顾,任杀任烹,总不来取。则我国留住哪咭毛无所用。纵然将地碎剐,枉与倭人结下难解的深仇,殊属无益。若得他举兵前来索取哪咭,这个紧要当戙是我国有益的。但要教督抚示谕各关将士,紧守城池,水陆营泛用心防御,以待他来。又今城厢内外及附近居民,早日搬迁,免被他抢劫。又宜差一个善言语的使者去到俺达营中,将好言好语安住他心。他若肯称臣入贡,或肯将我国投降的叛臣赵全等斩首级来献,当天盟誓,自后不敢侵犯边疆,然后将此情节奏闻皇上,请旨用优礼送哪咭归国。”张居正道:“倘若倭王亲提大兵逼近城池,又不焚抢百姓,又不明言索取哪咭,只管日日骂战,在你话该与他战不战呢?” 素娟道:“他若如此行为,官兵与他交战必然中计。” 张居正道:“这是什么计?” 素娟道:“必系我国叛臣赵全等教他设计诱敌,想生擒我国上将做个当戙,得来与哪咭相替换。必须提防他出我不意,攻我不备,千祈紧守营寨,切勿轻易与他交战。纵然他露出可攻可破的破绽出来与我看,都不可命将出马,免中他诡计。务要多义亲伍走入,时时窥探他虚实,或在山林隐密之地,多插旗帜,作为疑兵,令他心中惶惑不定。然后暗调精兵,从私路绕出,捣他巢穴,烧他粮道,使他粮草不敷,又野无抢掠。不出十日,他军中必然绝食。势穷力尽,自然逃走。何必杀兵斩将,乃为功劳。” 张公听她言语,不知心中合与不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获王孙众询首相 平倭寇女赛千军 话说张居正闻素娟之言,大惊道:“不意你一个闺中幼女,有此等奇谋!揣情度势,言言合理,句句中窍。你有如此绝世聪明,想必是个张良复生,孔明再世。” 素娟道:“邹荛之论,敢读尊听。实以大人相度休容,故效铅刀一割之用,何须过誉。吾有一胞弟名贵保,有通彻三教九流之学,有经天纬地之才,武略文韬识见,胜吾十倍。”张居正便问:“你弟在家作何事业?”答道:“吾弟在家得一名师教习韬略,是以奴家亦学得些小。”居正大喜,随吩咐左右,凡遇京中有黄贵保其人,速来报之。众人应命。 明日,众官员请张居正到抚台衙门商议。张居正就把素娟的计策,教众官照式行事。住了数日,即别众官回京。 张居正去后,巡抚方金湖就差鲍德往倭王俺达大营,把哪咭之事对他说之,并用好言安慰他。过了数日,倭王即带兵到济南帝城十里下寨,攻打各城。督抚依张居正计策,闭门不战,暗在山林隐密之地,数处暗设旌旗,或三更或午后,一日数次鼓角齐鸣。倭王见各处有伏兵埋伏,不敢出战。督抚调精兵从私路抄出,剿他巢穴,烧他粮道。弄得俺达求战不得,守又不能。被他烧去粮萆,劫去巢穴,进退两难,只得卑辞哀恳交回哪咭,自愿来朝入贡,求请天朝封爵,以压服邻邦,作为中国的附庸;照申准两国贸易,又愿把赵全等献出;倘若不肯,定必起了倾国之兵,攻破城池,寸草不留。王崇古即修书一封,差一心腹之将,把此情节入京报知相府,求张居正早设方略。 张居正把来书与素娟同看。看罢,对素娟道:“据来书所说,你前言已验。今番宜用何计策?” 素娟道:“倭王之言,虽未可尽信为实,但爱孙心切,想得他回归国中,似是个真情。”张居正道:“俺达既想王孙归国,为何不即把赵全等替换,其中或有奸诈。” 素娟道:“他不肯即交赵全等叛臣一齐替换,实心中嫌将贱换贵,将轻换重,似觉羞辱一般,原不是爱惜这几个叛臣,不忍伤他性命也。哪咭这个番狗,留养他何用?不过想留下这个当戙。今俺达着急,等他有求于我中国,使中国受益。为今之计,当差人对倭王说:‘天朝恩典,极喜悦你王孙,甚是优礼相待。’令俺达心安。又叫哪咭穿戴起,赏赐蟒袍玉带登城搂,与俺达相见。俺达见哪咭得中国如此敬重,可以夸压邻邦,人人以为荣幸,想得哪咭回国的心更急。斯时俺达心头之宝在我掌扼揸拿,任我出什么难题,不怕他不依了。但如今倭王言辞虽然哀恳,不肯退兵犹恃强挟制,何曾是个真心输服呢?如果真心输服,必要责他先把赵全等罪官尽数送入我境内,把人马退去,然后差官以礼送他王孙归国。若仍旧屯兵逼勒阵前替换,只怕倭人反复难信,临时变局,或只把当日跟随赵全的手下无名小卒缚来兑换,岂不大失天朝体统。至于封爵、贡市二事,都在可不可之间。至若边疆治乱,不重在哪咭的去留,重在倭人求和的真假。他若真心和好,何妨封地官爵,何妨准他贸易呢?战争暂息,我得闲暇,操练军马,修葺城池,烽火不惊,田禾成熟。倭肯依期朝贡,把他当作外臣看待;若他背盟抗逆,我即兴兵问罪。在我能操必胜之权,必享数世太平之福。 他若肯先缚赵全等入境,预将哪咭移住界口,若赵全等一到,然后将哪咭送出,即将赵全等解京正法,把首级传示各处边关,令奸臣畏惧。若移徙哪咭之时,被他伏兵抢夺当同戈,就将哪咭斩首示众,紧闭关门,出兵与他大战。是他理偏,人心不服,我理直气壮,定必全胜。” 张居正道:“阿力哥与哪咭一齐同降的,留他不留呢?”素娟答道:“阿力哥原系劝哪咭投降的,若送他回国,必遭俺达毒手。今他兼留周元,则阿力哥亦可羁留,以抵当断,不可无故交出。留住此人,将来亦有用处。”张居正听罢大喜,遂将这段议论对差官说知,叫督抚依计而行,必无败事。 这差官领命去到济南,直情禀上。王崇古即命中军到倭营,檄他先交出赵全等入境。俺达不肯,只把掳掠的男妇八十余人交与中军带回,便要索取哪咭。王崇古不肯受。俺达大怒,遂提兵攻打石云堡。崇古见事势中变,急与守备范宗儒商议,宗儒无奈何,命长子范国囿,胞弟范宗伟、宗依,亲到倭营作当戙,替换赵全等。俺达大喜,即擒住赵全,锁上囚车,命一员上将赤猛克,押入官军营中。不知赵全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哪咭回国换奸臣 素娟让功拜义父 话说倭王俺达命上将赤猛克,解赵全到官军营中。周元闻祸事发作,自知性命难保,遂自刎而亡。俺达命割取首级,一齐来献。 王崇古大喜,即把哪咭及阿力哥交与赤猛克带回,又命裨将康纶奉送王孙回国。哪咭与阿力哥泣别而去。临行,巡抚方金湖致嘱赤猛克,劝倭王不可伤害阿力哥性命。 却说哪咭回至大营,与俺达相见,祖孙二人抱头大哭,感谢天朝不杀之恩,同向北拜了五拜。俺达差行人哒儿汉等齐谢表到来。表内言:“天朝赦我承重嫡孙回国,得他接承国嗣,真是莫大功德。恳天朝大皇帝恩准和好,愿年年贡献土产,作为外臣。并恳遍谕边省军民人等,依旧与我国贸易,誓无反叛。 皇天后土,实鉴此心。”总督王崇古遂带哒儿汉进京朝见,并将张居正前后策划情节,一一奏闻。 神宗皇帝大喜,赞张居正道:“张太师真正有王佐之才能,今日本国倭王称臣归服,昔年与日本议和,因开马市,两相交易。后来屡被倭人杀伤我中国百姓,两国遂起争端,兵连祸结,致令干戈不息。群臣见前朝南宋懦弱,其祸皆由与大金国和议,是以屡被外国欺凌,因此共劝孤家征剿立威,不与倭和。今张卿独主和议,乃得倭人臣服,太平无事,真莫大之功。”张居正奏道:“昔者马市起衅,满朝文武都话祸因中国与敌和好,失威示弱,致启兵端。殊不知今日之和,与前朝之和大不相同。如汉朝把昭君送出塞外,宋朝将金帛献与大金国,都是外国强盛,中国恳求他和好,本非他情愿。故贾谊有倒悬之譬喻,寇准不主和议。今日乃外国恳和,自愿称臣乞封,是制和者权操在中国,不是权操在外夷,比汉、宋懦弱求和,万万不同。昔年奏闻马市倭人带兵入境,恃强辖买,把无用的瘦马要求数倍之利,故贸易未久,遂致抢夺相杀,故先帝遂禁马市,不许交易。今日因他到来进贡,官开墟市,令他与边地百姓贸易,或三日一墟,或两日一市,设兵弹压,毫无争斗,与前时马市不同。至于坚守边关,讲究武备,乃治国的常规,不因他朝贡不朝贡然后增减。若话倭人无信,反复不常,试看我中国父子、兄弟骨肉相约,都不能包管有始有终,何况夷狄之人,怎得万年和好?只要在我有钳制之法,应如此举行就行。 无识之臣,动辄话夷狄之人最无信义,与他和好必有背盟之祸,难道近来数十年,屡被他攻劫,都因背盟之故么?即将来背盟之祸至,甚亦不过如此。朝臣动辄以杀戮贪功,不颐生民涂炭,只图私利,不计公害,外国愿和都不肯和,遂失此机会。此等臣子,不独不忠,兼之不智。” 神宗皇帝闻奏大喜,遂册封俺达为顺义王,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又准他与边民贸易。行人叩谢领旨,欢喜回国。于是神宗皇帝设下太平宴,君臣庆饮,尽欢而退。 张居正蒙皇上赏赐许多金银宝物,大喜回府,对素娟道: “日本息兵归顺,今日宴饮太平,蒙皇上优旨褒赏。这场功劳实出自你暗中摆布的。待我明日上朝,将此情节奏明,以免屈你之功。” 素娟道:“倭人归顺,皆赖天地泰运之兴,君相燮理之德,奴家怎敢冒功?若将此事渎奏天庭,则堂堂宰相计谋,出自闺中。在奴家虽是甚荣,在相爷颇觉为辱。奴家前蒙相爷活命之恩,虽粉骨碎身未足云报,今略施小计以相帮,未足答鸿恩于万一。愿相爷将此事寝搁罢了。” 张居正大喜道:“你立此大功,不矜不伐,不独有才,兼且有德。你既肯将这场大功相让,不愿奏明,待我明日上朝,单把铁威害你之事入奏,请旨拿京问罪罢了。”素娟道:“民间之事,自有地方官所理,不经该县先禀,大员依例尚有越诉之罪,况敢惊动君相。所以当日汉相丙吉,路见杀人命案,过而不问,以存宰相体统。况铁威虽陷害奴家,奴家现未曾死,又得与相爷相聚,若非铁威之力,奴家怎得到此,以受相爷知遇之恩。铁威虽有大罪,实有大功。况天网恢恢,小人必无幸免之理,不须出自我手。吾愿相爷不必把民间一件私事渎奏天廷。” 谁知素娟说出这段议论?不愿收除铁威,不是蒙耻忘仇,实有一段深意。自思婚姻乃终身一件大事,怎可误配愚夫?若屈处家乡,必真才难得,父母为我择婿,屡不合意,目中只有一个朱能。京师乃聚才之地,宰相有论才之权。我幸依附相门,或可藉此以择佳配,再得一个如朱能这样才貌者,亦未可知。 若把铁威这宗冤仇奏明,例必委一钦差前去,必把我带回原籍,与铁威对质。虽把仇人定罪,何益自己终身?况他图奸未成,谋杀未遂,不比朱能这个不共戴天之仇,何妨容忍于他,以待天诛。此是素娟的机权作用,张居正哪里得知?只赞她:“有沧海之量,可称得做世间生佛、女中丈夫。我意欲收你为干女,暂居我膝下,替你择一贤贵佳婿,得以后日衣锦还乡,归谒父母,你意下如何?” 素娟道;“若得如此栽培,真是恩深罔极了。干爹请上,受干女八拜。”张居正大喜,笑吟吟端坐,受了素娟八拜。自后父女相称,相府家人改口称素娟做小姐。 小姐即写家书对于父说知,差一个家人,带到家中报喜。 张居正又自己加一封书,书内大约言:“令爱素娟有功于我,我已经收她为干女,替她权作主婚,选择佳婿。”差官去后,却说张氏接得素娟之书,见她未死,又做了丞相干女,满怀欢喜,即修书回转。张居正得接回书,遂择定正月十五日午时,高搭彩楼抛球招婿。后来不知招得谁人为婿,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张太师彩楼择婿 李建良劝友招婚 话说张居正择定正月十五日午时,命素娟在彩楼抛绣球招婿,此事远近喧传。传到李建良酒店,建良对朱能说道:“闻得相府小姐抛球择婿。贤侄尚未结亲,何不去走一遭。”朱能道:“小侄报仇念切,刻不能忘。今日宰相虽有彩楼招婿之事,但我仇未报,父在监中,固不宜图及婚姻之事。况向富贵中求淑女,犹如从科目中求真才,岂可得么?”又话: “天下虽大,知心朋友除贵保一人之外,犹难再得一个。同心之人,谈何容易。只管从叔父之命,往走一遭。亦不过信步观场,稍散郁滞耳。”出店而去。 建良与贵保说道:“据朱能所说之论知,他今日去观抛球容或有之,想招此婚恐未必。” 正在谈论之间,忽见朱能回到店中。建良、贵保问其许久不回,得毋彩楼招赘不成?朱能见问,遂将彩楼观场之事,从头说出。 原来朱能是日从早出门而去,随着众人直到相府门前。只见人山人海,塞遍通衢,真个连衽成帷,举袂成幕。但见彩楼搭得十分华美,楼下坐了数十个相府家人,个个锦帽皂袍,手执长棍藤鞭,在此弹压。 到了午时,相国小姐簇拥着十数个丫环、仆妇,登上彩楼,摆齐香案,祷告天地、月老。站起身来,旁有丫环捧过绣球。 楼下有个老家人,手执告示牌,高声向众宣道:“太师有示,今日小姐抛球择配。你等少年未定亲者,站立楼下,待小姐抛球掷中,招他为婿,不论贫富仕宦。惟有仆隶优卒、道士僧人,及已婚者,俱不许乱进。倘球掷中此人,不许别人恃强争夺。如违,从重究治。” 众人闻谕,即挤身楼下。惟有朱能从远处站立,看众人待掷球,只见众人个个仰面争看。 小姐将绣球高抛半空中,有值日功曹送一阵轻风,把绣球远远送到朱能头上,落将下来,跌在朱能膊肩。朱能用手一摸,众人正欲争夺,被张府家人喝住,各人纷纷散去。小姐同丫环仆妇下楼去了。 张府家人簇拥朱能入见。早有家人先入报喜。张居正与各官、堵亲友俱在厅前,闻报大喜,请朱能入见。朱能入厅先谒张居正,后与各官见礼。礼毕,站立。张居正赐坐,问及乡贯、姓名、家世、父母。 朱能道:“晚生系顺天新科经魁朱能,湖广人氏,家父百容,母杜氏。现寓羊肉街李家酒楼。今闻大师彩楼择婿,晚生偶尔观场,却被彩球误中。” 张居正道:“殿元公今日彩球掷中,与小女正是天缘,怎好说个误字?” 朱能道:“某初进步书生,怎敢做相门之婿?一则恐辱没太师;二则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三则某有大事羁身。婚姻之事,禀过父母,然后才定。晚生就此告退。”张居正道:“少年登科,他日前程定然远大,若谓有事羁身,我想婚姻乃人道之始,事之大者,还更有大得过此么?至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大礼所在,自不待言。一面修书禀请父命,一面差媒备行小礼。今秋闱在即,更望大魁天下,然后荣谐花烛。难道绣球一掷,就草草成亲,与戏场一般么?” 朱能见相爷谈吐镇定从容,不甚逼迫,遂放下心肠,不好当面峻拒。遂讲几句谦词套话,然后起身告别而去。 去到店中,见建良、贵保相问,遂把这段情由说出。又对贵保道:“愚兄随众观场,不意彩球掷中。贤弟平日精通易理,烦与愚兄卜一婚姻之卦何如?”贵保排成一卦,说道:“此卦大吉之兆,扳仇尽在此举。”朱能接了彩球,欲想报仇,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黄贵保金殿对策 神宗皇御案考才 却说神宗皇帝自见贵保之后,心中喜他少年博学高才,想格外封赏于他。然心已定,是日坐朝,群臣朝罢,皇帝宣谕,纶音道:“朕昨日微行观看景色,到羊肉街李家酒楼,见一幼年书生,十分博学高才,朕意欲宣他上殿,待卿等面试。如果真才实学,将以不次封他。卿等以为何如?” 众臣未及裁答,旁有丞相张居正出班奏道:“既有高才,即当选用,业经万岁圣鉴,何用臣等面试。但不知此生姓名籍贯,在处可有戚属否?”神宗道:“此人姓黄名贵保,本籍湖广,迁居襄阳,现寓李家酒楼。就命兵部尚书何维柏,明日带他上殿,待朕再试,将他选用。” 维柏领旨谢恩,退朝回府。用过早膳,即带了家人摆道直到羊肉街李家酒楼,命家人通报。贵保闻兵部尚书到来,不知何事,忙出迎接。维柏下轿,贵保上前打恭。维柏扶手问道: “此位就是黄贵保先生么?”贵保道:“不敢,小子就是黄贵保。”维柏见他容貌英俊,大喜,握手登楼与贵保重新见礼。建良、朱能上前参拜,一齐坐下进茶。 茶罢,维柏对贵保道:“恭喜先生,福运到了。前日曾与谁人饮酒联对?”贵保道:“同一朱先生饮酒。”维柏说道: “你道他是何等人?”贵保道:“实未曾问及。”维柏道:“算足下头等福命。前日与饮者。非比别人,乃当今万岁。万岁爱你才学,今早临朝,命我召你明日上殿,不次封赏,岂不可喜?” 贵保闻言喜道:“皆赖大人鸿福。” 维柏即起身辞道:“足下好早些收拾,顷刻进敝衙,明日五更一同上朝陛见。”贵保遵命,相送下楼,俟维柏上轿,打恭相送,退入店中。建良、朱能旋与贵保贺喜。贵保回房收拾书籍、琴剑,谓朱能道:“兄暂寓此,待我面圣后,再来相聚。”朱能道:“贤弟此番面圣,定必身荣。愚兄与你看守行囊,待弟实授何官,然后亲送到贵衙就是。倘得进身,祈为雪冤。”贵保道:“这个自然。倘得侥幸,定必效力。” 俄顷,何府家人随带一轿到店,相请贵保。贵保辞了建良、朱能,上轿直到兵部衙门,参谒维柏。维柏下座见礼,茶罢,历问行藏。贵保从头细述,维柏十分嗟叹。相谈未久,晚筵早备,两人入席畅饮高谈。贵保对答风生,言辞博雅。维柏十分爱敬,说道:“足下有此高才,明日天廷面圣,务须大展鸿才,包管至尊不次擢用。”贵保逊谢不当。席散,命家人引贵保入书房安歇。 到了五更,维柏命贵保换过新洁衣服,相随上朝,命贵保暂在朝门候旨听复。净鞭三响,朝臣鹄立,天子登极,群臣俯伏朝参。参毕,各归班肃立。神宗皇帝宣动纶音道:“众卿有何本章,当殿启奏。”兵部何维柏出班奏道:“奉旨召黄贵保,现在午门,请旨定夺。” 神宗大喜,即命侍臣宣他上殿。贵保闻召,膝行至金阶,舞蹈山呼,俯伏在地。神宗传谕道:“朕曩晚微行遇卿,见卿高才,欲破格擢用。今召卿到廷面试,尔其务展经纶。”即御笔亲拟题目,敕他对策三章。贵保领旨,跪在金阶,手不停书,顷刻写就三篇,交与内侍,进呈神宗皇帝御览。 第一题:《拟汉王拜大将军后谕将相大臣》 定天下之大乱者,必待天下之将才,有天下之将才,必当付之以天下之大任。今项羽背约毒民,堵侯王效尤,天下煽动,寡人欲安之而未能,虽良、平无所施其智。今丞相何言,治粟都尉信,国士无双,足当大任。故择日斋戒,设坛具礼,拜为大将。将责以覆楚下齐,平三秦、燕、赵、魏而一天下,如反手也。 夫骏马逸群,孙阳乃识,国狗之,见猎乃噬。将相大臣毋少信,当思寡人所以为信。屈者,奉其教令以济乃公事。 第二题:《拟汉高帝召故乡父老迁新丰诏》 朕经营天下,不得常与父老游久矣。父老其无恙,朕常念之,而皇上之念父老尤甚。盖桑梓故田,非富贵所能易好,人有同情也。而谓父老能忘我皇上哉! 然安土重迁,父老徒有室远之叹,朕甚悉焉。兹遣胡宽作新丰。田园室庐,悉如故里,以休我父老。庶乎肯来,以为我皇上欢,毋以畴昔恃酒谩骂薄朕而有遐心,俾朕不能养志也。有司其备安车以迎,毋若故乡子弟。 第三题:《拟曹孟德下所司修弥衡墓教》 处士弥正平,俊才兀优,非世所识,诚如父举,所谓一鹗也。孤非不能容之,第欲容之诸侯,使天下知有此不羁之才,且自裁其狂耳。黄袒小人,置之大缪,有负孤怀。兹闻其蓑葬荒洲,当今所司修治墓田,置守冢数家,毋滋宿莽。异日或过其下,孤将有只鸡头酒之奠,岂忍弃此冢中枯骨,而俾千金买骏,擅美于前哉。 神宗皇帝览罢大喜,御笔加上圈批,赐与阁臣同阅,道: “卿等试看三篇,方知朕赏鉴不谬。科目中所取八股之士,哪得有此古致华墨?俨然两汉古文一样,不独才希,班马兼之;字敌钟王,可称得做天朝人瑞了。”众臣阅过,俱十分叹赏,同奏道:“贵保天廷奇才,光辅陛下,伏乞格外褒封。”不知神宗准奏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施厚泽敕赐状元 雪深冤本奏叛逆 诗曰: 喜得身荣显,还思剪势奸。 玉堂频起草,金阙奏天颜。 话说神宗皇帝见群臣请封贵保,遂沉愁许久,对众臣说道: “本朝二百年来,俱依洪武旧制,以春秋两科场取士。今朕欲破格褒封贵保,又恐坏祖宗成规,贻天下后世讥诮。卿等之意若何?” 丞相张居正奏道:“科场取士虽是国家旧规,但历考前朝,亦有格外之典加。唐明皇之于李白,特赐翰林学士。臣看贵保之才不减李白,既为圣心所赏,又为廷臣所推,正当额外优封,以鼓励天下读书稽古之士。异日史臣载笔,应推陛下为圣明之君。” 神宗闻奏大喜,敕赐贵保状元及第,授翰林院修撰之职。 旨下,内侍奉过冠带簪花,赐酒游街三日。黄贵保舞蹈谢恩。 朝退,各朝臣向贵保道喜,贵保谦谢一番。 何维柏命家人送贵保到翰林公署。有长班投手本拜迎。贵保入到本衙,各长班一一拜叩。未几,何维柏又命家人送铺盖什物、金银到署,贵保拜受。次早上朝,叩谢圣恩后,即坐轿向阁臣拜候。次向六部、三司及同馆前辈一一拜侯。即修书差长班到东昌李建中、刘承恩处问候报喜;又差人带书回家,报之父母。然后到羊肉街拜谢李建良,又叫朱能收拾行李辎重,到署居住,同享荣华。朱能与贵保日夕谈心。 诸事已毕,明日游街。牌写着:“钦赐状元。原籍湖广襄阳府,姓黄名贵保。父亲黄世荣,带绸绫上京贸易,两载未有音信。但有四方君子知其下落,到来报信,花红重赏。”是晚,将头牌之字抄了数张,粘在歇客行之街道。是日,黄世荣无事出街,看见报单。“原是找儿子得钦赐状元!明日在行门口等他相会。” 是日,贵保游到此处,一见父亲,连忙下轿上前相会。朱能在旁,上前叩见。在路不便细问,即同世荣回公馆,将铁威被害并钦赐状元之事一一尽说。世荣闻言,一悲一喜。悲的是女儿投江,喜得是儿子荣贵。又问朱能讼事若何?朱能把己身所历从头缕述。世荣闻言,十分嗟叹。 贵保又问父亲生意若何,因何到此。世荣曰:“为父出了山东,在旅店病了月余才得痊愈,复遇足痛,又逗留十余日,是以迟到春初,才得到京。寓在西城张家店。到了月余,恰好货物脱清,只因候帐无事闲行,一来到各衙门打探朱贤侄可曾到京,恰好与吾儿相遇。”吩咐朱能:“可到西城张家店,与吾家人将存下之银并行李一总带来,公馆安歇。”光阴似箭,转眼又是秋闱。朱能考取武进士第三名。乃至殿试,朱能中了武状元。上朝谢恩,出门拜客,寄书回家,又寄书往刘承恩与李建中报喜。 一日,贵保到朱能署中议事,忽报兵部尚书何维柏回拜。 朱能出门接入,贵保上前见礼,三人坐下饮茶,茶罢,朱能便讲伸冤之事。何维柏道:“我昨日已经将此事与张太师商量过了。”贵保便问:“张太师有何主意?”维柏道:“太师说此事各位大人不宜动本,只宜朱大人先奏自己冤情,倘圣上怒不测,某与太师自有调停。朱大人即宜写本,明早入奏。”朱能称善。正欲留宴,维柏告辞,朱能相送出门而别,转入后堂再与贵保商议。贵保道:“张太师主意甚高,吾兄遵行无碍,纵有不测,可对得天下后世。”朱能遂留贵保过夜,灯下商量章本,到五更一同上朝。 神宗皇帝临朝,各官朝参已毕,朱能俯伏金阶奏道:“微臣有冤本一道,上渎圣聪。”神宗道:“卿有何奏章,且平身站立。”朱能遵旨。内侍将本章呈上御案,神宗再三披览,道:“据卿所奏,冤情如果属实,不独胡豹父子国法难容,即该地方官亦应分别议处;倘诬告国戚,擅奏大臣,卿家亦有不便。此事究竟详细如何,卿宜据实详奏。”朱能遂将此事一一从头直奏,言词剀切,声泪欲迸。 神宗听罢,拍案叹道:“胁奸而致刺杀,毙证而辱平民。居官者以贪墨为心,恃势者以淫虐自肆。功令奚在,国法奚存?该县固属可诛,该抚尤殊可杀。通省官吏只有一个何象峰守正不阿。胡豹如此横行,目中岂有君长。即当召回质讯,按律严办。” 张居正出班奏道:“臣闻镇国公不特居乡肆作威福,且素蓄不臣之心。陛下宜早提防,毋使祸延滋蔓。”神宗闻奏吃惊道:“此事卿何处得闻?若果如此,便是国家大患了。卿若有所见闻,不妨直奏,朕断不见罪。”张居正道:“此事问兵部何维柏,及钦赐状元黄贵保二人便知。”神宗便问二臣道:“二卿可把胡豹反迹据情直奏。如果得实,朕自有赏。” 何维柏奏道:“镇国公反迹臣实未知,但臣弟何象峰现任襄阳府,有书到臣,言及此事。”神宗道:“书在何处,呈上朕观。”维柏即在靴中取出此书呈上。神宗一看,下住摇头。贵保随奏道:“镇国公有一外甥唐玉龙,在大雁山为寇,因往胡府祝寿,中途与人打架,臣父见他说出欲与胡豹父子合兵造反。况臣在家稔闻他私造军器,阴养死士。据此数款,反迹显然,请万岁定夺。” 神宗听罢,便问群臣道:“卿等公论若何?”张居正奏道:“以肃愚见,宜命钦差齐旨一道,召他父子回京,交大臣会审,按法治罪。不知圣心若何?”神宗闻奏,点头道:“是。” 旁有胡豹相好大臣、都察院左都御史宋琼出班奏道:“不可,不可!”群臣大惊,不知他所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都察院暗地通书 镇国公襄阳造反 诗曰: 狐鼠凭陵日,彤廷旰食时。 殷勤论推毂,各副圣明知。 话说宋琼出班奏道:“不可,不可!镇国公平日忠良,必无异志。反迹之说,俱属群下猜疑。且朱家命案,据奏亦是伊子所为,况未经面质,曲直不分。陛下不可轻信众议,恐皇姑见怪。” 张居正上前奏道:“宋琼所奏甚差。此事迟疑,则机泄祸大,速发则祸小。但旨意只作平常召回供职,不可露出今日之议,并不可提及朱家之事。”神宗点首道:“张卿所奏甚合孤意。”即草旨一道,交内侍吴恩带至湖广,召胡豹父子回朝供职。遂拂袖退朝,群臣各散回衙。宋琼着急,即修书命千里马星夜赶到湖广,道知胡豹。 却说胡豹自从见云福弄出事后,得通省官员替他回护,越发肆行无忌。霸占民田、纵容儿子强奸民间妻女,种种不法。 襄阳百姓受他荼毒,无可告诉,真正冤气满城。又日日与心腹官巡抚李士林、淮安总镇莫如龙、襄阳知县雷象星等,饮酒取乐,阴蓄死士,制造军装器械,谋为不轨。 一日,正与各官计议欲图起义,忽探子回报,皇上差了内官带旨,不日就到湖广。各相疑讶,不知何故。忽家人报说,都察院宋大人差人下书。胡豹传入,打发来使回去,将书拆看,一见大惊,将书递与众看。各官惊道:“事机泄了!公爷还要即刻打点,先发制人。”胡豹即修书十数封,分头命家人通知各处心腹、提镇、武弁,着他刻日带兵到省相会。又修书寄二子,嘱他暗运兵粮。一一筹划已定,忽然触起外甥唐玉龙,又即修书往大雁山通知。于是,各路布置已完,俄而叠报圣旨已到省城。各官俱去迎接,胡豹总总不理。 且说钦差吴恩齐了圣旨,一到省城,各官跪接,请问圣安后各各与吴恩见礼。吴恩不见胡豹到来接旨,便向各官问道: “因何镇国公还不到来接旨?如此怠慢岂是臣子所为?”巡抚李士林道:“闻得公爷有病,未知真否。”即委雷知县去催。 少顷知县回报:“公爷现有病,请饮差大人齐旨到府宣读。”吴恩怒道:“如此无礼,不畏万岁见罪么!”无奈,即将圣旨直到胡府,各官随后一齐拥入。吴恩一到,见府门大开,并无一人迎接,心中含怒,直入大堂,见胡豹踞中而坐,并不起接,昂然不理。 吴恩大怒道:“圣旨到省,胡大人推病不接到还罢了,今日咱家齐旨到府,仍复昂然不动,悖逆已极。皇上闻知,罪无可逃。” 胡豹喝道:“圣旨岂压得本公么?今日独据一方,不受朝廷管辖,此道圣旨,只可带回朝罢。”吴恩不理,捧旨站在正中,朗朗宣读。胡豹下座,将圣旨扯碎掷地,对吴恩说道:“本该杀你。姑留你回去说知昏君,叫地早早让位,不然本公不日提师到京!”骂罢,命家人将吴恩鞭出去。吴恩带怒星夜到京,把胡豹碎旨逐差之事奉闻。 却说胡豹碎旨逐差,各官在旁俱嘿嘿无言,当下恼了知府何象峰,离座斥之道:“公爷不接圣旨,悖慢之极,况复碎旨逐差,与乱臣贼子何异?他日六师一到,恐祸及生灵。”胡豹怒道:“小小官儿,在本公跟前肆言无忌,不怕死么?”何象峰大言道:“本府官虽小,晓得尊君亲上,不似公爷位极人臣,且为国戚,反忘君负义。本府头可断,身可杀,而舌不可屈,伯什么生死!”胡豹大怒道:“如此狗官,利口伤我。”喝命摘去冠带,发县监禁,待事平后再行杀却。何象峰不住口大骂。 家丁将地带去寄监。 何象峰一到监中,禁子梁玉接入。问因始知胡豹造反,遂对知府说道:“胡贼造反,满城百姓定遭涂炭。大老爷是朝廷命官,生死可置之度外,岂可连累家眷。小的爱敬大老爷是个忠臣,倘有用着小的之处,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知府闻言大喜,就命梁玉到府衙,带家眷到兵部衙门逃避,并命放出朱百容,与家眷一齐到京。梁玉领命,遂约齐陈升等一班同学兄弟,保住各人家眷一同进京,以避胡豹之乱。 却说胡豹把知府发监之后,怒犹未息。李士林道:“公爷碎旨逐差,钦差回奏,必有六师问罪,公爷还须早为之计。”胡豹道:“不妨。本公筹算已定,兵权已在我手,朝上并无能将,纵有师到,管教片甲不回。” 雷知县道:“为今之计,急须正号为先,庶几师出有名,才得四方响应。”莫如龙道:“县太爷所见甚高,公爷还须先正王号。” 胡豹喜道:“若得众位同心,得了山河,誓当列土分封。” 众官称谢。于是胡豹自立为吴王,建大吴旗号,将镇国公府改为王府。招募乡勇,收纳亡命,此是后话不表。 且说何知府家人见家爷被胡贼监候,忙走回衙报知主母恭人周氏。周氏闻报大哭,正欲到临会夫,恰好知府打发梁玉到衙,叮嘱恭人,叫她即速收拾家私,与各家眷星夜回京,到兵部柏爷处,求他上诉。恭人闻命,只得忍泪收拾细软,带了儿子同着家人逃走。梁玉引路,会齐朱百容及黄世荣家眷,命陈升等一班同学兄弟,前后护着女眷、辎重,不分日夜,赶到京中。百容与世荣家眷俱到儿子任所,两家父子相见。贵保又见赛西产下幼弟,不胜欢喜。次日,引着父母,拜见张太师,与姐姐素娟相见,悲喜交集,各诉前情,不在话下。 却说恭人周氏携眷入到兵部衙中。维柏一见婶氏象峰家眷到来,大惊,问。周氏哭诉前情,维柏劝慰一番。次日上朝,把此事奏明。不知旨意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闻叛逆教场兴师 逆良言后堂拒谏 诗曰: 犁骍本同类,木异见蓬麻。 泾渭自分流,贤奸出一家。 话说何维柏上朝,正欲将胡豹造反、监禁知府之事奏明,恰好吴恩回朝,直奏胡豹碎旨逐差,反迹显然。神宗皇帝大怒,即与众臣计议。维柏奏道:“臣弟何象峰,现任襄阳府,苦劝胡贼,被禁县监。昨臣弟妇到臣署中哭诉。恳万岁且发天兵征讨,免成大患。” 神宗闻奏道:“进征之说固属宜然,卿等公议,何人尽堪挂帅” 丞相张居正奏道:“臣举唐坤为元帅。新科状元朱能,才兼文武,谋勇俱全,况与胡贼有不共戴天之仇,可当先锋大任,可保无虑。” 神宗闻奏点头道:“准卿所奏。还须得一智谋之士,为军中参谋。卿等公议谁人?” 朱能奏道:“钦赐状元黄贵保,韬略过人,陛下命他为参谋,此人足智多谋,可充参谋之职。” 神宗大喜,准奏。即谕唐坤道:“朕付卿以军机,卿宜忠心戮力,务祈剿灭奸邪,报却国难私仇。有功回朝,重加官爵。 即加封卿为靖逆将军、招讨元帅,拨雄兵六万,赐上方宝剑,得便宜行事。卿勿因皇姑在彼,便生疑畏。大军到彼,查实皇姑果不与谋,只将逆贼父子捉解回京,待朕处决。倘皇姑从逆,卿不妨一总擒拿。朕决不以骨肉而废国法。尔其钦哉。”唐坤领旨谢恩,归班站立。又谕朱能道:“湖广是卿故里,地形必熟,朕封卿为指挥将军、讨逆先锋之职,同唐坤征讨逆贼,展尔经纶。回朝之日另行升赏。尔其钦哉。”朱能谢恩,归班站立。又谕贵保道:“封卿为兵部侍郎、军中参谋,辅佐元戎,捉擒叛逆。有功回朝,朕当重用。尔其钦哉。”贵保谢恩,归班站立。于是各赐美酒三杯。三人跪饮,谢恩退朝。 朱能、贵保各辞别了家眷,朱能又命梁玉、陈升等一班徒弟,踉随军中效力。唐坤择黄道吉日,在教场中点齐六万雄兵,祭旗兴师。唐坤全身披挂,统了大军,直出京城,浩浩荡荡,望湖广进发。 胡豹闻知,即集众商议。是时各路心腹之将,多有带兵到来,聚集各处兵马约三万有余。胡豹对众将说道:“唐坤统兵而来。我兵虽少,用奇谋以御之,定获全胜。”即出示,命城外百姓尽迁入城国,在城边掘下坑堑,城外大河一概置毒,各路兵马有未到者,复发檄文催促。各城门俱发重兵把守,城楼架定大炮,城门出入搜检,提防奸细,但有异言、异服之人无城内军民保认者,不准入城。自此军容颇盛,准备俱齐。胡贼虽是个叛逆之臣,而才足济奸,果然调度有法,又能瞒过母、妻,毫无知觉。但庭帏密迩,怎能瞒得住呢?殊不知他治家极严,凡有机密,不许下人传场,是以内外间隔,做出种种悖逆,皇姑与母亲如在梦中。 一日,胡豹同云福在教场操兵,阖府家人跟随,外庭无人,只有数十个小僮看守。刚遇皇姑别有差遣,着丫环出唤值日当差的。见外庭无人,丫环入后堂回报皇姑。即传小僮问话。小僮禀称:“今日众家人俱跟王爷操兵。” 皇姑道:“什么王爷,众家人俱跟随他去?”小僮禀道:“王爷即是公爷” 皇姑惊疑道:“为何王爷即是公爷?你须一直说。”小僮便把碎旨逐差、调兵征饷、立国称王之事说出,且言:“闻朝廷大兵不日到了,皇姑犹尚未知么?”皇姑闻言大惊道:“一向未曾出堂,谁知弄出灭门大祸,哀家如在梦中,这事怎了得!”遂急入佛堂,禀上陈氏太君道:“婆婆不好了,公爷造出灭门大祸了!” 陈氏正在念佛,闻言大惊,问:“何出此言?”皇姑便把小僮所述之言从头说出。说罢,泣道:“公爷造此大逆,教媳妇有何面目见皇兄?待他回来,婆婆还须劝戒他才好。”陈氏惊得声泪俱嘶,手足腾震,泣道:“这畜生不知听谁唆摆,造此恶逆!叫丫环打听他回来否?” 姑媳正在相怨,到未牌时候报说公爷回府了。丫环相请入内。胡豹闻母呼召,即同云福入内拜见陈氏,复与皇姑见礼。 云福拜见婆婆、母亲,各相坐下。胡豹见母亲面带泪痕,心中惊骇,欠身问道:“母亲呼唤,有何教谕?”陈氏道:“我胡家世代忠良,勤劳王室。传及你身,贵为国戚,位极人臣。正宜矢忠矢慎,报答皇恩,岂期身作叛臣,僭王造反?为娘试问你:那日何故碎旨?何故逐差?不知被谁摆唆,丧心至此!不若早听娘言,束身朝廷,平门请罪,或者天恩转念,赦罪未知。纵或圣怒不容,亦免叛逆恶名,他日贻羞青史。吾儿还须三思。” 皇姑亦谏道:“婆婆之言有理,公爷听从为是。”不知胡豹依与不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兽畜臣弑母囚妻 犁牛子忠君逆父 话说陈氏姑媳劝胡豹改邪归正,胡豹道:“母亲有所不知,那昏君不念旧恩,听信谗言,欲召我父子回京杀害。幸得宋琼大人通知。今又差唐坤提兵,不日将到。孩儿骑虎难下,不得已背城一战,侥幸胜则为君。” 陈氏怒道:“不听良言,必有败亡之祸,当日宸濠之事,可为前车之鉴。老身年过九十,死不足惜,独惜皇姑与众孙媳死得无辜,为可怜悯。吾儿何苦累及满门。”胡豹昂然不听。皇姑与陈氏苦苦劝谏,多方开渝,总总不从。 皇姑忍不住大声说道:“古云:灵禽尚知报恩,义犬犹能念主。公爷身为国戚,受两朝厚恩,不思尽忠报国,这还罢了,反不自度,妄图天位,真禽犬不如!哀家怕你天位未得,必致天诛。你自作受,毋庸他怨,连累哀家,身作逆妇,得罪先皇,得罪主上,得罪天下万世。且四亲九族、祖宗坟墓,为你一人惨受诛锄。试问心头可过得去否?” 胡豹怒道:“可恶逆妇,毒口伤人!孤正初举义旗,便说许多不利,不念结发情分,宝剑决不容情!”陈氏早已气倒在椅上,不住摇头。皇姑见丈夫昏迷不悟,复细语低言,反复顺谏。胡豹愈听愈怒,掩耳不闻。 云福劝母道:“父亲此举,众心相辅,母亲不必谏阻。得了大位,母亲贵擅椒房,何须如此苦劝?”皇姑怒道:“都是为你畜生行凶,得罪朝廷,激变老父造出弥天大祸。”命取荆条,即将云福痛打。 胡豹重重大怒道:“可恶贱人,屡与孤家作对!”拔出佩剑,揪胸欲杀。云福连忙跪劝,胡豹只得放手。皇姑大骂不绝,激得胡豹推开云福,持剑追杀。皇姑急走,陈氏忙起身相劝,岂期胡豹惜手不及,将母亲杀死,惊得抛剑不迭,跪倒在地。 皇姑抚尸大恸,哭毕,大骂道:“好逆贼!背君杀母,天地难容,愿早被天诛,免致祸延九族。”胡豹按捺不住,拾剑刺杀。云福上前拦阻,跪下哀求。胡豹怒犹未息,众丫环亦一齐跪下哀求。胡豹道:“且看吾儿讲情,将她锁禁香房,待孤事平后再行治罪。”即喝丫环上锁。”丫环无奈,只得将皇姑拘禁房中。胡豹怒气冲冲,出堂而去,吩咐家人置备棺衾,开丧挂孝。 各官闻知,齐来吊祭,不在话下。 且说胡豹长子云光,在广东藩署,连日心惊肉跳。心下惊疑,与夫人李氏在后堂谈论此事。忽报父亲差人到来,云光传见,家人参拜,呈上家书。云光吩咐下堂酒饭。将书拆看,大惊,气倒在地。夫人李氏忙上前扶起,众丫环递茶相救。少顷苏醒,把书示夫人,大哭道:“父亲造反,有书到来,叫我暗助兵饷。我想,从父则不忠,逆父则不孝,事出两难。”李夫人道:“老爷出任朝廷,此身便非胡家所有,况库银乃国家军饷,丝粟不宜动支。莫道取来助逆谋,即取来作朝夕甘旨,亦属不得。妾闻‘父有过,子当谏。’老爷还须以书止之。”云光即磨墨挥毫,在案头写书一封。其大意劝父改转邪心,回朝待罪,免至祸贻赤族,遗臭万年,军饷决不能相助,云云。写毕,传来使谕道:“回去上复公爷,求依书行事便是。”家人拜辞而去。 是晚,云光沐浴更衣,写告死辞帖,辞别上司下属,置在案上,嘱李夫人道:“我父天性强悍,必不听谏。我不忍见其败亡,今晚尽忠。夫人千祈不可回乡,就居近地。抚养遗孤,隐姓埋名,以存胡氏一脉。愚夫受赐多了。”李夫人痛哭相劝不从。俄而,夫人睡熟,云光望北拜谢君恩,吞金而死。李夫人醒来不见丈夫,起身找寻,见他已死,抚尸痛哭。天明,报知上司,各官俱来相验,问他何故。夫人将遗书呈上。各官嗟叹回衙。有巡抚将情节并遗书拜本回京。李夫人遵夫遗嘱,命家人在近地僦居,抚孤守节。胡豹长子之事,已经了局。 再表他次子云彪,在广西梧州总兵官署,见家人胡成到来,把父亲书信呈上。云彪见书不胜气恼,对胡成道:“父亲听谁唆摆,造此逆谋?难道吾母箴口不言,甘同作逆?”胡成道: “公爷作事秘密,下人不敢传说,皇姑在内怎知?”云彪道:“吾母不知,难道吾弟在家知犹不谏?” 胡成道:“三公子不独不谏,且首作逆谋。据小人看来,这祸端皆因三公子而起。”云彪问其缘故,胡成把前事从头直说一番。云彪怒道:“原来这畜生惹起祸端!父亲怎么这样昏蒙,不绑逆子上朝请罪,还听唆作逆,祸及满门?我是朝廷臣子,军兵是朝廷军兵,我宁作不孝,毋作不忠。我兵亦不发,书亦不修,你只回去代我传说,劝公爷把三公子解上朝廷请罪为是。不然祸贻九族,果及宗坟。你速回去罢。”胡成领命而去。云彪带怒进入后堂,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檄五路兵助胡豹 斩骁将先锋逞能 诗曰: 螳辕知不敌,邹楚漫争锋。 覆辙有宸濠,昧鉴笑胡公。 话说胡云彪带怒进入后堂,把情由说与莫夫人知道。莫夫人大惊道:“这事如何了得,公公如果造反,老爷与妾身休想得活。莫若先行出首,或者圣上开恩。”云彪道:“吾算计已定了。” 明日,云彪自行束缚,带父亲的手书在身,到提督衙门求请摘印。提督陈鹏不知其故,“命家人解缚赐坐,问因。云彪泣诉其事,将书呈上。陈鹏踌躇道:“此事我不能作主。”说毕即刻会齐督抚布按三司,将此事此书拜本,仍命云彪回衙理事,候旨下再行定夺。过了一月旨下,命该督抚将云彪监候,事后再行议处,妻子家产如故。陈鹏奉旨将云彪软禁,打听胡豹消息。 且说胡豹满望两个儿子帮兵助饷,谁知两处家人回报俱说不肯相助,心中大怒,骂了逆子一番。又闻朝廷命唐坤为帅,朱能为前部,不日大兵已到,急聚众商议应敌。果然唐坤兵到湖广,离城十里,把人马扎住,同着先锋朱能、参谋贵保,相度地势结下营寨。命士卒掘地取水,不许汲饮大河,恐防有毒。 又禁止掳掠。传令五鼓造饭,天明出战。 到了次日,两军炮响,一齐出马。这边,唐坤头戴金盔,身穿金甲,手执银枪,坐下乌骓马,杀气腾腾。手下战将数十员,个个盔甲鲜明,刀枪林立,把人马布成阵势。那边,胡豹头戴紫金盔,身穿绣龙袍,手执方天画戟,坐下红鬃马。手下一班战将,个个扬威耀武,来到阵前。 唐坤在马上一见,更不打话,大声说道:“哪位将命与我擒此逆贼?”旁有先锋朱能,应声出马,手持金锏跑到阵前大喝:“反贼好来受死!”胡豹部下莫如龙,提枪对敌。两下各通姓名,枪锏交还,战了十数回合。莫如龙抵敌不住,措手不及,被朱能一锏打落马下,军士上前取了首级。胡豹见莫如龙已死,心中大怒,指挥众将上前,将朱能围住。唐坤一见,亦催动人马。官兵阵中个个争威逞勇,杀得胡军大败。胡豹督率败兵走入城中,朱能掌得胜鼓回营。命军政司记朱能头一功。 胡豹回城查点兵将,伤了士卒三千有余,杀死五名官将。 心中大怒,与众官计议,再发檄文,催动五处人马。哪五处呢? 巴州镇吴威。 绥江协王勇。 长沙游府陈隆。 巫峡都司李江。 大雁山唐玉龙。 雷象星对胡豹说道:“朝兵不过六万。我军虽少,足以相当。惟被先锋朱能,年纪虽小,英勇异常,莫将军被他杀死,挫了锐气,是以如此大败。王爷但当宁耐一二日,养过锐气,待各路兵到,然后出城,可保全胜。但遥计五路人马,只有大雁山隔涉颇远,其余四路,卑职计之,不日必到。”说话未了,忽闻城外炮响连天。胡豹惊疑,命云福上城探望。见有两支兵马屯在东北,扯起巴州、绥江两处旗号,即下城回报。胡豹大喜,与各官商议,即点定人马,吩咐各将但听两军炮响,即出城迎敌,直冲唐坤大营,使他三面受敌,首尾不能相顾。各将得令,安排准备。 是时,唐坤正在大营,与朱能、责保酌酒贺功。忽探马报到有两处人马,扯着巴州、绥江两处旗号,将近到营。唐坤闻报,正欲发兵拒敌,贵保道:“且慢,不知两处兵马,果是助逆,抑或勤王。待他扎营听过消息,再作计较。”唐坤道:“参谋之言甚善。” 到了次早,不见两营到来知会,知他是助逆无疑了。唐坤分兵两支,命梁玉、陈升各带精兵一万,在营前左右埋伏,预防城中人马冲营。唐坤点齐各将,准备与巴州、绥江两支兵交战。 且说巴州镇吴威,当日得了胡豹催檄,即点精兵一万五千,会同绥江协王勇,一齐带兵到荆州助战,两下合兵二万有余。 到了荆州,见大兵屯扎,知朝兵已到,扎下营寨。歇了一日,然后两下点齐人马,与唐坤会战。不知两家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唐帅征南风倒纛 胡兵败北夜劫营 话说唐坤闻得炮响,出营迎敌。两军相见,唐坤骂道:“朝廷高官重禄相待你等,今日天兵讨逆,不来相助却从贼反戈,如此残臣,狗彘不若。” 吴、王二人见骂,回声喝道:“你等谗臣,诬惑主上,加害王爷。本镇见事不平,特来问罪。劝你抛戈弃甲,下马投诚,本镇带你陪罪王爷,保你高官重爵。倘逞强不悟,管取死在目前。” 唐坤未及答应,朱能在阵前喝道:“不必多言,好来受死。”吴威大怒,挺枪喝道:“无名小子,如此称强,待本镇取你狗命!”朱能执锏相迎。王勇即催动各将与朱能各将应敌,两下混战。 两路人马被官兵杀得马仰人翻,抵敌不住。胡豹在城上望见,即点齐众将出城,直冲官营。梁玉、陈升两支伏兵从左右杀出,两下厮杀,战了许久。无奈胡家人马众多,梁玉、陈升看看抵敌不住,正欲败走,刚遇唐坤大军追杀巴州、绥江两路败兵,见梁玉、陈升与城中人马对敌,势似不支,即纠合大兵,两下夹攻。胡豹人马大败,混同吴威、王勇两处残兵,逃走入城。唐坤鸣金收兵回营,记了各将功劳。 此场大战,伤了吴威上将十员,士卒二千有余,王勇被朱能打伤左臂。土勇对胡豹说道:“朝廷兵劲,先锋勇猛,难以取胜。”座中有参谋区通献计道:“朝兵诚劲,日间难与交锋。依末将愚见,今晚三更,王爷亲率大军,劫他营寨。彼胜而骄,必不准备,大军掩袭,必能全胜,可雪连日之耻。”胡豹与众将商议已定,即传令各营将士,二鼓在辕门听令。 是晚,唐坤与朱能、贵保坐在大营,商议军务,忽有一阵狂风从东方震字位来,把军中帅旗吹倒。各人心中惊疑。贵保即排开八卦推算,道:“此是警兆。元帅可传令各营将士,人不离甲,马不离鞍,提防胡贼今夜劫营。”唐闻言,即令中军官到各营宣谕,自己同贵保等在中军帐,秉烛谈论兵机。 到了三更,果然城中人马衔枚疾走,到了唐坤大营喊声杀入。各营官将俱有准备,直出厮杀。唐坤、朱能一闻人马嘶喊,飞身上马,督率将士奋勇争战。是时天昏月黑,胡豹见有准备,不敢恋战,两下呐喊,混到天明,各抖精神再战。战了许久,胡兵大败,胡豹心慌,错走落荒,朱能紧紧追赶。唐坤见朱能追赶胡豹,遂挥动各将协力追擒。 正在紧急之时,急闻铃响马嘶,一队人马打着两支旗号。 原来长沙陈隆、巫峡李江两路兵来。胡豹一见,心魂稍定,拍马喊救。陈隆、李江急上前接应。朱能与各将见两支人马救了胡豹,遂不敢向前,直回阵中。唐坤见他救兵已到,亦不敢追袭。收兵回营。 陈隆、李江将人马带齐入城。胡豹向二将致谢一番。令云福点过将士,杀伤踩踏士卒共计八千余,死了十名千总、两名都司、四名守备,参谋区通亦已阵亡。这场挫衄非小,胡豹十分忿恨。陈隆、李江劝道:“王爷不须愁烦,待末将二人明日出马,务必将他杀得大败,报却王爷心头之恨。”胡豹道:“若得二位将军如此,孤当重赏。但他先锋朱能十分英勇,我营将士多丧在他手,二位明日须要打点。” 李江道:“王爷休长人之志气,灭自己威风。小将自出身以来,未逢敌手,任他勇如狼虎,小将不杀败他,誓不为人。” 陈隆道:“待明日同李都司会过一阵,得胜便罢,倘若不能取胜,待末将摆个阵图,务必将他六万大军困死沙场,若有一个得回,不算得末将手段。”胡豹与各官闻言大喜,设筵款待。且说唐坤回营,记了诸将功劳。朱能道:“今日真可惜,险些擒了逆贼,若非那两支军到,必然一战成功。”贵保道:“成功只在迟早,谅他乌合之众,何足与我军对敌,兄其勉之。”唐坤道:“且待明日出战,杀败了新来两支兵,则擒胡贼易如反掌了。”是晚酌酒贺功,欢谈畅饮,安排明日与陈、李二人交锋。 却说李隆、李江二人,次日领了部下二万人马,出城来到唐坤营前,胡豹与各官在城楼看敌。李江出阵大喝道:“谁是朱能,好来受死。”朱能大怒,拍马出阵喝道:“好逆贼!即闻先锋大名,还不下马受死。”李江大怒,举起双锤直打朱能。朱能把双锏一架。两人各逞生平伎俩,奋勇前驱,战了数十回合,不分胜败。陈隆指挥部下上前相助,唐坤一见,令各将出马迎敌。两下混战,互有杀伤。李江与朱能足战了二百余合,见不能取胜,虚闪一锤,拍马便走。朱能上前追赶,唐坤恐中计,鸣金收兵。 陈隆、李江入城,胡豹接见,相慰道:“李都司真勇将也,能与朱能力战许久,彼军谅不敢轻觑了。”李江谦谢。陈隆道:“彼军虽勇,待本将略施小计,包管他六万大军丧在我手。”胡豹问到:“将军有何妙计,能破彼军?”陈隆道:“末将得异人传授秘术,待明日摆下‘落魂阵’,诱他大将困在阵中,王爷统率精兵踩他大营,必得全胜。”胡豹大喜,于是酌酒相庆,犒赏各将。 且说唐坤回营谓朱能道:“不意先锋今日得遇劲敌。依本将看来,那贼将英勇不出先锋之下,今日阵前诈败,必有诡计,是以收军。”朱能道:“若擒得此人,逆贼便易平复,但须智取,不可力敌。待明日交战,用一条妙计擒他。”不知朱能用什么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显神灵飞砂走石 落魂阵折将损兵 诗曰: 鸟兔谁逢掩,何伤日月明。 仙风薄邪秽,悠然见太清。 话说朱能在营中与唐坤谈论、忽有军士呈上胡贼射来一书。 唐坤拆看,与众将商议道,“贼人约三日再战,必有诡计。且待他三日,看他如何?”贵保道:”还须传令各营将士,紧守营盘,不可乱动,恐防贼人乘懈掩击。”唐坤即令中军传谕各营,勤加守御,提防敌人劫营。 斯时陈隆果然设下计谋,仰雷知县办尼姑四十名,妓女四十名,限日解到阵中应用。不一日,知县办齐,带到军前。陈隆又命军士掘取古冢棺木、坟泥,又取柳枝、铜铃各四十。诸事停妥,即点八千军士,离城五里,向北布阵。阵有四门,俱用坟土、棺木筑成,每门发二千军士把守,俱戴白盔、穿白甲。 每门又用妓妇十名,赤身手执柳枝,见人厮打。又用尼姑十名,手执铜铃,见人频摇。那铃名“摄魂铃”。大将一入其中,便手软魂离,困死阵内。又用灵符四道,安贴四门。布置已毕,准备来日擒敌。 翌日,遂领了军士到唐坤营搦战。唐坤闻报,即命朱能出马。李江一见朱能,更不打话,持锤直取朱能。两人拍马交战。 陈隆对唐坤说道:“公为元帅,当识兵机。今日不与你斗力,只与你斗智。现摆下阵图,你敢破否?”唐坤道:“本帅熟读兵书,深明韬略,曾经几番大战,何况你是无名小将,摆下无名小阵,本帅破之如利刀摧枯,迎手立碎,哪有不敢之理?” 陈隆笑道:“强出大言,亦终何用。”即将令旗一展,布成阵势。 唐坤与贵保阵前观看,看见阵上挂着一牌写“落魂阵”三个大字,阵内排得奇样,不解其意。细细再看,见内中并无埋伏。即命四员副将,带了二十员裨将,领了一万雄兵,分四门杀入。四将领命,带兵杀入阵中。谁知一到阵门,被四十个赤身妓妇,将手中柳枝向人乱打。各人正欲举枪相刺,忽一阵摄魂铃响,各兵将手瘫脚软,昏倒在地。可怜一万雄兵,二十四名将官,都被陈隆之军杀绝。 唐坤在阵前见诸将入阵不见动静,心中疑惑。须臾,陈隆军士把各尸抛去,唐坤大惊,即催动人马直取陈隆。忽炮响一声,城中胡豹引兵杀出。各兵将抵敌不住,纷纷败阵逃走。唐坤与贵保弹压不住,二人见势头不好,跨马急走,胡豹与陈隆驱兵直追。那边朱能与李江正在酣战,各不相下,忽见阵脚摇动,帅字旗已倒,大军溃散,心中大惊,无意恋战,遂抛了李江,拍马救护,不意被李江打着马尾。那马负痛颠踣,把朱能掀翻在地。李江欲下马取朱能首级,却被朱能翻身逃脱,走入乱军中而去。李江把各军士杀得如剖瓜切菜,各军士四散逃生。 唐坤与贵保离了战阵中,神魂稍定,四顾数万大兵早已失散,只有梁玉、陈升领着数员裨将、千余军士相护。 忽闻胡豹大兵紧紧追来,将近已到。唐坤遂领着众将亡命直奔。正在危急之时,忽一阵狂风,飞砂走石,将胡豹大军打得头崩额破。胡豹在马上,被石打伤颧额,陈隆、李江亦各有伤,胡军大乱,将人马带回城中。风起时,唐坤、朱能等亲见秀霞玉貌锦衣,在半空中把袍袖乱拂,但见袖拂处风起石飞,打退胡豹人马。须臾风止,秀霞不见,追兵亦无。唐坤、朱能等知是秀霞贞烈为神,显灵相救。众人一齐望空拜谢。 少顷,见各逃亡将士一一齐集,贵保亦到。唐坤招集残兵点过,连在阵中被杀共死士卒二万有余,偏裨副将死者五十余员,伤者不计其数。就在此处扎下营寨,商量破敌。唐坤道: “敌人摆下这个‘落魂阵’,十分厉害,是历来兵书所不载的。我们不晓破法,料难取胜了。” 贵保道:“此阵摆得离奇鬼怪。恨我姐姐不在此间,阿姐好读奇书,好设奇计,若今日得她在此,必有一破阵之法。”朱能道:“将之用兵,如医之用药,难执古道之方。岳武穆一生用兵,全不依古阵法,尝言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可知人心之灵,若肯思之,思之必有鬼神通之妙用。在我愚见,只以理推测:一个阵图,自有一个破法,犹之一病,必有一药。”朱能道:“这个‘落魂阵’用什么道理推测,可以破得呢?”贵保道:“这个不难,愚已有破之的法。”不知贵保说出什么法子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请救兵赛全自荐 破恶阵贵保立功 诗曰: 锥末未伸囊,犀锋久自藏。 一朝争脱颖,英利却难当。 话说朱能问贵保有什么法,可以破得他这个“落魂阵”。 贵保答道:“‘落魂阵”用尼妓、柳铃、坟柩、白盔、白甲,乃一片纯阴之气,若论破法,须用一片纯阳之气以胜之。他用孤阴的尼姑,我用独阳的和尚;他用少阴的妓女,我用少阳的童男;他用阴柔的小铃、柳枝,我用阳刚的铁鞭、铜镜、桑枝、铙钹;他用属金的白色盔甲,我用属火的红色盔甲。用红胜白,用火克金,用男敌女,用阳胜阴。他用一片纯阴之气,我用一片纯阳之气,岂有不能破他的?” 朱能大喜道:“此言确有至理。即黄贤弟上日所论,天下万事万物不离阴阳二字,又即用兵胜败,全赖人谋,一齐术数俱无所用之谓也。”贵保道:“事不宜迟,元帅可速速依法行事。” 唐坤即命裨将下乡,选童男三十六名,男僧三十六名,铜镜、铁鞭各三十六。选办数日,命副将四员,带二千军士,红盔红甲,分四门杀入,每门男僧九名,左手执铜镜,右手执铙钹;童男九名,左手执桑枝,右手执铁鞭,随副将杀入“落魂阵”内。朱能带三千军士,务要生擒李江;唐坤自带一万雄兵,梁玉、陈升等十名裨将,预防胡豹冲营;单留二千军士镇守大营。点拨已定,响炮出营。 那边陈隆、李江亦点齐部下军兵,出城迎敌。来到阵前,朱能一见李江道:“今日务要擒你,报昨日之辱。”李江大怒,拍马相迎。二人逞勇交锋。 陈隆见朱能在阵前,即出身喝道:“敌人有勇者,请来会阵。”贵保把红旗一招,这四员副将带了红装军士,僧童杀入“落魂阵”中。陈隆见将士入阵,把白旗一展,那八千白衣军士,与那红衣军对敌,被红衣军士杀得大败。那四十名妓妇,被三十六个童男,将铁鞭打得东奔西走。把三十六个阳镜齐照阵内,阳光忽现,四门阴惨之气尽消。那四十个尼姑正摇紧摄魂铃,被三十六个僧人响动铙钹,吓得各尼姑抛铃乱走。四名副将砍倒阵门,杀出阵外。陈隆见阵已破,心中大惊,正欲逃走,被四名副将围住,乱刀斩死,割了首级。胡豹闻知即驱兵相救,被唐坤催动大军,杀他一个大败,胡豹走入城中,紧闭城门。 贵保见胡豹败走,朱能战李江不下,随把大旗一麾,众将合兵相助朱能,把李江围住。李江看见自己部下人马俱无,四面俱被唐坤兵将围住,心中大惊,却被朱能双锏打着金盔,倒撞马下。朱能下马割了首级,与诸将掌得胜鼓回营。唐元帅把各将功劳记簿,赏了众僧童,另打发回去,遂议进兵围城。 城内胡豹查点败军,陈隆、李江全军覆没,城中人马伤了三万有余。只剩军士五千、裨将十员,另王、吴二将部下共计兵不满万,心中大忧。又虑唐坤攻城,屡望唐玉龙救兵不到,聚集大小将官商议。各人束手无策,雷知县献计道:“此去大雁山十日可到,若有人去催取救兵,往返不过廿日。荆州城池坚固,任他善于攻击,一月决不能破。王爷可命三公子带书催请唐玉龙,他必驰兵来救。但须得一勇敢之士,保着公子冲出重围便得。” 胡豹道:“贤令所言亦善。但查城中兵将俱非朱能敌手,倘冲围不出,反为不美。”雷象星道:“事势危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王爷可传令大小三军,有能保得三公子往大雁山取救者,加以重爵,愿往者上帐报名。”胡豹果依其言。此令一下,果有一位英雄上帐报名,原来就系施赛全。前在大雁山做头目时,屡劝唐玉龙投顺朝廷,唐玉龙迟疑不决。 后因告假下山寻妹子,进京寻黄贵保,从京回归之后,在世荣家中安歇,未曾回山。料知胡豹必然造反,一来想保护世荣家小,二来想做个官兵内应。他有此一片忠义之心,故不肯归山,意投淮安镇莫如龙部下。莫如龙爱他英勇,命他做个千总。今见官兵围城,正欲到官军营中通个消息,恰好闻胡豹传下此令,正中心怀,遂急上帐报名。胡豹见他器宇不凡,心中喜悦,又得雷象星保荐道:“施总爷肯去,必能保得三公子去取救,王爷可以放心。”胡豹即升他做行军游击,就命他明日保护云福出城。是晚施赛全写书一封,绑在箭头射去。官营巡营军士拾得,呈上唐元帅。唐坤拆看,心中大喜,即传朱能上帐报知,命朱能带三千人马,离城十里埋伏,待胡云福到此,将他拿下,同施赛全回营。 是时,施赛全同着云福,领了三千人马,望前而去。胡豹在城上看见,十分欢喜,同众将下城,吩咐守城军士严加防护,回到王府,心中稍安。 谁知施赛全同云福出了唐坤营盘约有数里,远望一支人马屯扎路旁,心中暗喜。刚刚来到,忽一声炮响,人马摆开挡路。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阵前把云福擒缚 说大义玉龙投降 话说施赛全带胡云福来到此地,忽见一支人马摆开挡路。 赛全认得是朱能,挺枪拍马上前会战。朱能一见赛全,两家合意假战数合,赛全诈败而走。朱能不追,回马来捉云福。云福大惊,正欲逃走,被朱能赶到,揪住后心擒过马来,交与军士绑住。那三千军卒正欲脱逃,朱能把双锏摆开,喝道:“降者免死。”众军齐声:“愿降。”朱能命手下军士押了云福先驱,自己带住降兵。恰好赛全回马相遇,一路上,两人各叙情节。少顷,到了大营,朱能同赛全入见唐坤。唐坤道:“多得将军用计擒贼,回朝奏闻天子,定赐高官。”赛全致谢。吩咐将云福押在后营,待捉了胡豹一齐解京。遂与诸将计议攻城。 赛全道:“城中守御甚严,急切难破,况粮草足用,彼深沟高垒,以老我师,怎奈得他何?依末将愚见,不若假扮大雁山救兵,骗开城门,长驱直入,擒拿胡贼,易如反掌。”唐坤拍掌称善。 贵保道:“此计虽妙,万一胡豹不见儿子同回,心中起疑,要亲见玉龙,然后开城,岂不露出破绽?在我愚见,不若命人往大雁山,说降唐玉龙。况他玉龙乃系元帅之侄,可修书前去,说他来降,教他假作救兵,赚开城门。一则免胡豹起疑,二则得玉龙相助,岂不一举两得?”朱能道:“此计固高,但未知玉龙为人若何?” 赛全道:“吾事玉龙许久,素知他为人十分义侠。我往时曾劝他归顺朝廷,他迟疑不决,实未得一个善言之人相劝。今元帅修书,责他叔情,必来降矣。但他与胡豹虽属戚谊,到如今若有善言之人,料必劝他归顺。” 贵保道:“他于胡豹虽属戚谊,看来志气未必相投。不然我兵到此已非一日,他若肯从逆,何以至今按兵不举?其为人可知。况我父亲当日在尖峰岭与他有半面之识,我与施将军同往,大事可成。”唐坤大喜,即修书交与贵保,命与赛全同往。于是二人扮作客商,十名军士扮作家人,一路望大雁山进发。 唐坤见二人既去,即命中军副将带一支人马,在半路屯扎,打听唐玉龙消息。 却说玉龙自从在关峰岭,得闻黄世荣一段议论和劝改邪归正。后来屡听头目施赛全劝降,便有意归顺朝廷,日日望朝廷招安。一日,忽接得胡豹书信,见他富贵已极,尚且贪心不足,妄图天位,心中十分着恼。是以连接他数次催兵之书,都置之案头不理。 一日,正在后山打坐.忽见施赛全回山拜见,禀称与黄世荣之子黄贵保同来拜候,现在门外。玉龙闻言,忙出山门迎接。 进入寨中,分宾主坐下,各叙寒暄毕,玉龙对赛全道:“将军为何许久不见回山?” 施赛全道:“现奉令亲胡豹之命,有书拜候大王。”袖中取出书函呈上。玉龙接过一看,皱了双眉,随纳入袖中,便问赛全道:“将军弃我不回,一向在舍亲帐下么?”赛全道:“小将蒙令亲提拔,现充游府之职。但小将来时,朝兵攻城甚意,恳大王火速发兵相救。” 玉龙心中不悦,便不与赛全答话,转问贵保道:“足下尊翁纳福?”又问因何与施将军同来。贵保道:“外出回家,中途与施将军相遇,询知他来谒大王,不才忆起当日家君用情,并蒙施兄救护家眷,又属亲戚,故便道同来拜谢。”玉龙道:“忆昔日在尖峰岭,得闻令君高论,不啻清夜闻钟,唤醒十年尘梦。”遂命头目治酒款待。二人称谢。 施赛全以言激之,道:“令亲被困省城,命小将持书求救,大王且慢慢觞政,还宜速备征鞍。”玉龙不答。贵保复激之,道:“既如此,不才不敢叨扰,恐逗挠军机。”遂起身告退。 玉龙离座挽之,道:“足下初到荒山,不知本山号令,慎勿多言。”即解佩剑付头目道:“敢有言救兵者斩之。”赛全故作惊愕之状,嘿坐不语。 贵保道:“不才有句不识进退之言,请大王勿怪。”玉龙道:“足下乃仁人君子,吐词足以为经,某正敬服,又何敢怪?有何指教,当洗耳恭听。”贵保道:“不才前时,家君相劝的言语,大王可复记忆否?”玉龙道:“金石之论,铭记不忘。归顺之事甚协吾怀,但恨无机会耳。”贵保道:“据不才看来,现有绝好机会,但恐大王迟疑不决。”玉龙道:“有何机会,请道其详。”贵保道:“现在天兵围困荆州,唐元帅久攻不下,元帅说大王系他侄儿,故特修书,浼他帮助。如果有意归顺,先与元帅知会,假作救兵,赚开城门,先擒胡贼,以为进见之功。唐元帅必然喜悦,回朝奏闻天子,大王必得高官。此是绝好机会了,但恐大王不肯。”不知唐玉龙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赚城门胡豹被捉 敲金镫将士凯还 诗曰: 获丑庆归来,□□壮士回。 彤廷欢饮至,解甲赐香醅。 话说贵保劝唐玉龙投降,玉龙见施赛全在坐,频以目止之,从容说道:“施将军在坐,足下勿乱道。”贵保道:“施将军亦是忠义之士,言之无妨,但恐大王主意未定耳。”玉龙沉思半晌道:“足下所言甚是。但外祖母现在,某安能出此忍心。” 赛全道:“大王不闻令外祖母之事么?”玉龙道:“不闻。” 赛全道:“不闻不足怪,大王一闻,只怕不容令舅父了。”遂把胡豹拒谏杀母之事,粗述一番。玉龙闻言,不觉怒发冲冠,跳出座外,大骂:“悖逆胡贼,某拿住你,务必碎尸万段。” 即回座对贵保说道:“足下高论,某即举行。但恨无人往见唐元帅,此事亦费踌躇。” 贵保察其心意真诚,便以实情告道:“大王知我两人来意否?”玉龙道:“足下来意,某实未知。”贵保道:“不才忝在唐元帅帐下作参谋。我二人实奉元帅之命,来请大王归顺。不才亦颇知大王素怀忠顺,但恐大王念着甥舅之亲,故未敢据下说辞耳。”说罢,即怀中取出唐元帅手书奉上。玉龙看罢大喜。玉龙复问赛全外祖母被杀之事。赛全道: “此事的真,皇姑现被胡贼拘禁,大王他日入城,一问便知。但胡杀甚秘此事,他的门公与末将相好,稍稍对我说出的。”玉龙叹道:“这等人不早诛戮,有坏世教。”说话未完,头目摆上酒筵,玉龙挽二人入席,互相劝酬,尽欢而罢。二人在山寨中安歇一宵。次日,贵保催速玉龙起兵,玉龙即留下两员头目,一千喽罗看守山寨,其余扮作官军,直望荆州府城进发。一路登程,将到荆州,忽见前途有一支人马屯扎。赛全忙上前看视,原来是中军副将,即引他与玉龙相会。玉龙即托贵保知会元帅,叫他准备大军,候赚开城门一齐杀入,自同赛全带了喽兵,扯起大雁山旗号。 贵保即同中军副将见了唐坤,把情节细说一番。唐坤大喜,即传令撤去攻城将士,得令,各将士入城不许骚扰百姓,但捉住逆党,重重有赏。 且说胡豹在城中,满望唐玉龙救兵到来,望至廿日尚未见到,心中焦躁,正与各官谈及,忽守城将士回报,唐坤人马攻城。胡豹惊疑,同着各官上城观看。看见前途尘头大起,一支人马渐渐未到,扯着大雁山旗号,为首一将跃马飞奔,将近到城,认得是赛全,心中大喜。俄顷,赛全已到,大叫道:“王爷快开城门迎接,唐大王救兵到了。” 胡豹传令开城,同各官下城迎接。胡豹匹马当先,见了赛全便问:“云福因何未到?”赛全答以:“在后。”俄而众军纷纷入城。胡豹在城门见唐玉龙银甲金枪。威风凛凛,不胜之喜,叫道:“贤甥有劳了。”玉龙在马上拱手道:“不敢。” 玉龙一入城,来到胡豹身边大喝道:“逆贼休走!”即将胡豹擒过马来,命军士绑了。即挥动金枪把城中各将乱杀,杀散守城兵将。吴威拔刀不及,被赛全双鞭打死。王勇奋力与赛全相斗,被玉龙斜枪刺死。 城中大乱,各官纷纷奔逃。后面唐坤、朱能追兵杀入,所有奸党一概擒拿,朱能直入县衙,把雷象星擒下。打开监牢,救出何象峰,即同何象峰去见唐坤。唐坤优礼相待。 这边朱能招集残兵,出示安民。那边唐玉龙杀入胡府,府内家人俱已走尽,剩下几个丫环、仆妇,一见玉龙即跪下讨饶。 玉龙喝起,命引见皇姑。一见连忙下礼,命仆妇开了枷锁,相请出堂。唐坤率众上堂拜见,吩咐丫环小心服侍,即与众将退出。吩咐把所获各犯暂禁县监,拨两员裨将、一千军士把守。 是时,城内大小官员皆为从逆,收禁县牢。唐坤恐各官有被胡贼威逼,勉强相从,不忍一概治罪,遂与知府商酌,审明真伪,谁为首从,谁为胁从,谁为伪从,一一分别重轻,将此情节入奏。省内官员怎样条办,抑或解京定罪,抑或在该处发放、处决,并请旨恳调官署理各缺。 却说贵保母子被铁威陷害,禀知元帅,唐坤命贵保将铁威全家捉获,暂禁县监,候旨发落。朱能带本上京奏达,唐坤将人马屯扎城内,候旨下再夺。过了月余,旨下说:“从逆诸员解京,其伪从者,免死革职留任,俟有新员到,再行交代。其首从与胁从,俱拿获解京,分别议处。该巡抚印篆,暂令何象峰署理。旨下之日,尔朱能、黄贵保、唐坤三人,即刻护送皇姑回朝,并押各犯到京。其有功将士,与新降将卒一齐到京受赏。”唐坤命唐玉龙着人焚了山寨,散了众喽罗,请皇姑上辇,点起大军,离了襄阳城。何象峰等送至城外,将士齐敲金镫,吹唱凯歌,直程到京。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论军功众将封赠 诛奸佞皇姑回朝 话说唐坤等带得胜兵,解贼问京,神宗皇帝命各文武迎接。 又命宫监、侍女迎接皇姑入宫,与娘娘相见。唐坤兵马一到京城,扎下营寨,与众将入朝面圣,戎装献捷。神宗御承天门受俘,慰劳诸将一番,命众将在承天门候旨。龙驾回宫,御大殿受群臣朝贺。命内官赍金帛给赏得胜兵将,其新降者,编入京营。其偏裨各将,升赏有等差。阵亡将官,旌赠荫子。阵亡士卒,给赠金帛安家。令唐坤、朱能、贵保、玉龙、赛全五人上殿受封。 唐坤一一分拨已定,同着四人随内官上殿朝参,俯伏金阶,听候皇恩。神宗皇帝道:“尔唐坤节制有方,削平叛逆,朕甚喜焉。封卿为太子太保、护国公、兼九门提督,赐黄金千两、彩缎千端。”唐坤谢恩,归班站立。又谕朱能道:“尔朱能武勇高强,军功第一,封卿为太子少傅、兵部尚书、两广总督。 荣封三代,给假一年,然后赴任。”朱能谢恩,归班站立。又谕黄贵保道:“尔黄贵保少年负略,妙策平胡,朕甚赖焉。封卿为兵部侍郎、陕西巡抚。荣封三代,给假一年,然后赴任。”贵保谢恩,归班站立。又谕唐玉龙道:“尔唐玉龙少聚绿林,识时归命,计擒胡逆,厥功甚懋。朕封卿为河南提督,荣封三代。”玉龙谢恩,归班站立。又谕施赛全道:“尔施赛全少年义侠,讨逆有功,封卿为阳州总兵,荣封三代,即行上任。”赛全谢恩,归班站立。其各逆犯暂禁天牢,明日御殿再行处决。 唐坤又奏湖广官员多缺,恳天恩简命各员到理,免使城内空虚。神宗皇帝谕吏部杨德芳,命他将候补各员择廉能者,即分发去湖广各缺。德芳颁旨。命各内官赍旨,将原日襄阳知府何象峰实授湖广巡抚。又发各候补,分发湖广各缺。黄贵保又奏朱秀霞贞烈显灵,狂风飞石打败胡贼。恳天恩封赠。神宗皇帝准奏,即封赠朱秀霞为贞烈仙姑,钦赐该府建庙,命大员往祭。朱能出班代姐谢恩。诸事已毕,退朝。 各官回衙,神宗入宫与皇姑相会。皇姑上前请罪。神宗劝慰一番。皇姑因问:“云光、云彪两个儿子怎样处决,曾经拿获否?” 神宗道:“造逆之初,云光已先在官衙自尽。云彪自缚该省提督请罪。该省大员曾经上奏,朕命监候,未曾处决。若论国法,一人造反,九族当诛。朕看皇姑面上、又念二人忠烈,将死者级回原官,命该处官员送他妻子上京,与皇姑相会。云彪赦免,着他回京,赐第供养皇姑便是。”皇姑含泪谢恩。次早,神宗御偏殿,将各逆犯带上。一见胡豹,拍案骂道: “朕待你可谓恩礼兼尽,且身受两朝恩典。不思报效,反图叛逆。母妻劝谏,杀母囚妻,天伦奚在?死有余辜!”又骂云福道:“恃势逼奸,刺杀二命,肆恶已极。”又骂从逆各员道: “朕赐尔等高官重禄,不思报效,贪生畏死,反助逆贼,抗拒天兵。朕问尔等,今日贪生果得生,畏死果免死否?”骂罢,将各犯押出,把胡豹父子凌迟,李巡抚、雷知县腰斩,其余各犯官发往极边充军。 处置已毕,赍旨两道:一命往广东,着该巡抚送原任布政云光妻子进京;一命往广西,着该提督押胡云彪连家属一并进京。两道旨意一到,该抚遵旨寻着云光妻子,该督押着云彪连家属前后进京。神宗恩宽赦免,令与皇姑相会,又给赐府第,令他母子、姑媳团聚,将籍没的家财给回安享。此番从逆各犯俱被诛戮。 却说唐坤在胡豹家中搜出宋琼走漏书信,上殿奏明,连书呈上。神宗一见大怒,遂骂宋琼:“孤有何亏负于你,因何走书通息?留来何用,革职发配极边充军。”又说:“襄阳铁威陷害贵保母子,下旨命何象峰将他斩首,以正国法。”欲知朱能得接绣球成亲,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赐荣归恩仇两尽 封诰赠义烈满门 神宗皇帝见国患尽除,赐宴群臣,君臣畅饮。是时,神宗皇帝对张居正道:“闻卿上元佳节,搭彩楼抛球招婿,不知择得何人为婿?”张居正奏道:“臣女不是亲生,原系黄世荣之女,贵保之姐。前在家中,被铁威逼奸,尽贞投水,臣在舟中拾得的。臣前日所设平定倭寇计策,尽是此女暗中指点,至得成功。又将此功劳让与微臣,不肯表奏天听。臣爱她才德兼优,遂收她为义女,替她择婿,彩球掷中朱能。朱能见无父命,极力辞婚。后闻朱能之父百容,与世荣原有婚姻之约,但世荣有一女一子,长女其许配朱能的,名素娟,即臣江中拾得之义女也。其次子名贵保,即钦赐状元,加封兵部侍郎之黄贵保也。”神宗闻奏,即召百容问他。百容奏道:“臣当日只道世荣有一女,已经投水,寻尸未见,犹望士还。故臣寄书与儿子,叫他在京不可别婚负约。臣儿又不知太师之女即是世荣之女,故遵父命,误向相府辞婚,致有此欲合反离之奇事。”神宗笑道:“这个不妨。朕今与尔子为媒,今他这段良缘离而复舍。” 遂宣谕道:“世荣长女素娟,献策平倭,实有大功于国家,又能让功于义父,可谓才德兼备,忠孝两全。钦赐女中状元,荣封三代。移赠张居正,以报抚育之恩。”仍命张居正主婚,敕赐配合朱能。张居正、朱百容、黄世荣一齐跪下谢恩。退朝回府,各对儿女说之。 过数日,钦天监择定吉期,皇上命内监赐彩缎、宫袍、明珠、玉带等物,与素娟作奁仪。朱能先到张居正相府拜见岳丈,翁婿相见,十分欢喜。朝中众文武亦各到相府拜贺。次日,又去拜见世荣、贵保。 神宗命内监送花烛到朱府,朱能望阙谢恩,花烛摆列正中,穿起大红吉服,随摆新科状元、兵部尚书、两广总督执事,先到丞相府中亲迎。一边是公爷娶妇,一边是宰相嫁女,一边是越国夫人嫁夫。是日京城中鼓乐喧天,十分热闹。大小官员、王亲国戚,多到朱府恭贺,大排筵席庆饮。席散,众官辞去。 朱能先入素娟房中成亲。此夕欢娱,曲尽人间乐事。怎见得呢,有赋为证: 烛影摇红,金屋告成。于吉日彤云耀彩,玉栀下降自苍穹。刘阮到天台,芳心飘泊;明皇游月府,醉眼朦胧。掀绣裙金莲小小,弹花盖芍药浓浓。乍卸霓裳,直拥子春之榻;潜开宝库,虚张阳货之弓。翡翠衿中,现出挂山明月;鸳鸯被底,飞来饮涧长虹。雪拥高山,玉女双峰,真白滑;花随流水,尾闾一派,甚红溶。独眼将军攻打玉门关外,无牙寨主把守水帘洞中。鸿沟乍割,鸟道初通;莺声频唤,春兴无穷。 弱柳春来摇嫩绿,娇花鸟宿落残红。半晌睡宫帘不卷,一时香汗湿酥。 次日,夫妇二人同拜祖宗、父母,到晚复排筵庆饮。饮罢,众人散去。明早上朝谢恩不表。 却说神宗旨召杨聪回京,杨聪接旨即同女儿进京,在儿子衙门安歇。杨聪见张丞相女嫁朱能,十分热闹,看见贵保年少显达,十分精俊。吾有一女,欲将许配,明日上朝在圣上面前奏知,待他为主。次早上朝面圣,神宗优劳一番,赐坐与他,谈论一番朝政,却说胡贼作反,幸得唐坤、朱能、贵保平服。 杨聪奏道:“吾有一女,年已及笄,未曾许配。今见贵保年少英俊。欲将此女配他。恳主上作主。” 神宗见奏,宣世荣上殿,将杨太师之言说知。世荣奏上: “既杨太师过爱,微臣允从。”神宗即命钦天监择定吉日良辰成亲。“朕作冰人,御赐花烛。”即赐绸缎、宫袍、明珠、玉带等物与杨聪、作为嫁饰。杨聪、世荣谢恩。 是日迎亲,朝中文武各官到两府恭贺。神宗皇帝命内监送花烛到黄府,贵保望阙谢恩,将花烛摆列正中。随摆兵部侍郎、陕西巡抚执事,到吏部衙门迎亲,鼓乐喧天。杨府摆列执事两道:一道柱国太师中极殿大学士,一道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官衔,亲迎妹子到黄府成亲,真是热闹。是夜,夫妇和谐,极尽人间之乐。到了次日,贵保上朝谢恩。 过数日,朱能、贵保即会同玉龙、赛全及梁玉、陈升等一班徒弟,上疏告假回乡。御笔赐朱能“状元配合”匾额。众人同日一齐告假。朱能夫妻又辞了宰相及兵部,带齐家小,贵保辞别宰相官,带齐家小,与各人出京。朱能、贵保到羊肉街,把千金酬谢建良,然后与各人一齐起程。 陆路宿村,行舟泊水,到处各官员迎接,朱能俱令家人传见。到了东昌府驻扎,朱能、贵保传帖到拜李建中。预约同学、各生徒在村口迎接。朱能入到建中家下叩谢,随把千金酬谢。 大家叙谈一回,然后拜别,同众登程,去到历城拜访刘承恩。 照式一样酬谢。在承恩家盘旋半日,然后同众一齐向湖广进发。 不数日,到了襄阳府城。各官出城迎接,一齐入城。时巡抚何象峰已经替朱能等建造府第。各人回府将家眷安顿,然后接见各官,拜候亲戚朋友。戚友齐来拜贺,酒筵相待,忙了十余日。然后拜谢各官,登山省墓。赛全、玉龙辞别赴任。朱能父子计当日曾经受过恩惠者,无不报答。又寻着张玉坟墓,培植树表,哭祭一番;又捐赀建祠,奉祀香火,请旨封赠七品官衔。是时钦赐贞烈仙姑庙宇建造已成,各官俱来致祭,朱能一一拜谢。 朱、黄两家所有恩仇尽报,富贵荣华,历代子孙往来不绝。 那”状元配合”的御赐匾额,至今古迹尚存。 诗曰: 英年欢昼锦,恩怨了公私。 义侠曼千古,高谈百世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