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情人》 第一回 本天伦谈性命之情 遵母命游婚姻之学 诗曰: 好色原兼性与情,故令人欲险难平。 苦依胡妇何曾死,归对黎涡尚突生。 况是轻盈过燕燕,更加娇丽胜莺莺。 若非心有相安处,未免摇摇作旆旌。 话说先年,四川成都府双流县,有一个宦家子弟姓双,因母亲文夫人梦太白投怀而生。遂取名做双星,表字不夜。父亲双佳文曾做过礼部侍郎。这双星三岁上,就没了父亲,肩下还有个兄弟叫做双辰,比双星又小两岁。兄弟二人因父亲亡过,俱是双夫人抚养教训成人。此时虽门庭冷落,不比当年,却喜得双星天生颖异,自幼就聪明过人,更兼姿容秀美,矫矫出群。年方弱冠,早学富五车,里中士大夫见了的,无不刮目相待。 到了十五岁上,偶然出来考考耍子,不斯竟进了学。送学那一日,人见他簪花挂彩,发覆眉心,脸如雪团样白,唇似朱砂般红,骑在马上,迎将过去,更觉好看。看见的无不夸奖,以为好个少年风流秀才,遂一时惊动了城中有女之家,尽皆欣羡,或是央托朋友,或是买嘱媒人,要求双星为婿。不期双星年纪虽小,立的主意倒甚老成,自小儿有人与他说亲,他早只是摇头不应。母亲还只认他做孩提,不知其味,孟浪回人。 及到了进学之后,有人来说亲,他也只是摇头不允。双夫人方着急问他道:“婚室乃男子的大事,你幸已长成,又进了个学,又正当授室之时,为何人来说亲,不问好丑,都一例辞去,难道婚姻是不该做的?”双星道:“婚姻关乎宗嗣,怎说不该?但孩儿年还有待,故辞去耳。”双夫人道:“娶虽有待,若有门当户对的,早定下了,使我安心,亦未为不可。”双星道:“若论门户,时盛时衰,何常之有,只要其人当对耳。”双夫人道:“门户虽盛衰不常,然就眼前而论,再没有个不检盛而检衰的道理。若说其人,深藏闺阁之中,或是有才无貌;或是有貌无才,又不与人相看,那里知道他当对不当对。大约婚姻乃天所定,有赤绳系足,非人力所能勉强。莫若定了一个,便完了一件,我便放一件心。”双星道:“母亲吩咐,虽是正理,但天心茫昧,无所适从,而人事却有妍有媸,活泼泼在前,亦不能尽听天心而自不做主,然自之做主,或正是天心之有在也。故孩儿欲任性所为,以合天心,想迟速高低定然有遇,母亲幸无汲汲。”双夫人一时说他不过,只得听他。 又过了些时,忽一个现任的显宦,央缙绅媒人来议亲。双夫人满心欢喜,以为必成,不料双星也一例辞了。双夫人甚是着急,自与儿子说了两番,见儿子不听,只得央了他一个同学最相好的朋友,叫做庞襄,劝双星说道:“令堂为兄亲事十分着急,不知兄东家也辞,西家也拒,却是何意,难道兄少年人竟不娶么?”双星道:“夫妇五伦之一,为何不娶?”庞襄道:“既原要娶,为何显宦良姻,亦皆谢去?”双星道:“小弟谢去是非且慢讲,且请教吾兄所说的这段亲事,怎见得就是显宦,就是良姻?”庞襄道:“官尊则为显宦,显宦之女,门楣荣耀,则为良姻。人人皆知,难道兄转不知?” 双星听了大笑道:“兄所论者,皆一时之浅见耳。若说官尊则为显宦,倘一日罢官降职,则宦不显矣。宦不显而门楣冷落,则其女之姻,良乎不良乎?”庞襄道:“若据兄这等思前想后,说起来,则是天下再无良姻矣。”双星道:“怎么没有?所谓良姻者,其女出周南之遗,住河洲之上,关雎赋性,窈窕为容,百两迎来,三星会合,无论宜室宜家,有鼓钟琴瑟之乐。即不幸而贫贱,糟糠亦画春山之眉而乐饥,赋同心之句而偕老,必不以夫子偃蹇,而失举案之礼,必不以时事坎坷,击乖唱随之情。此方无愧于伦常,而谓之佳偶也。” 庞襄听了,也笑道:“兄想头到也想得妙,议论到也议得奇,若执定这个想头议论去娶亲,只怕今生今世娶不成了。”双星道:“这是为何?”庞襄道:“孟光虽贤却百非绝色,西施纵美岂是淑人?若要兼而有之,那里去寻?”双星道:“兄不要看得天地呆了,世界小了。天地既生了我一个双不夜,世界中便自有一个才美兼全的佳人与我双不夜作配。况我双不夜胸中又读了几卷诗书,笔下又写得出几篇文字,两只眼睛,又认得出妍媸好歹,怎肯匆匆草草,娶一个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丑妇,朝夕与之相对?况小弟又不老,便再迟三五年也不妨。兄不要替小弟担忧着急。”庞襄见说不入,只深别了,报知双夫人道:“我看令郎之意,功名他所自有,富贵二字全不在他心上。今与媒人议亲,叫他不要论门楣高下,只须访求一个绝色女子,与令郎自相中意,方才得能成事。若只管泛泛撮合,断然无用。”双夫人听了,点头道是,遂吩咐媒人各处去求绝色。 过不得数日,众媒人果东家去访,西家去寻,果张家李家寻访十数家出类拔萃的标致女子,情愿与人相看,不怕人不中意。故双夫人又着人请了庞襄来,央他撺掇双星各家去看。双星知是母命,只得勉强同着庞襄各家去看。庞襄看了,见都是十六、七、八岁的女子,生得乌头绿鬓,粉白脂红,早魂都消尽,以为双星造化,必然中意。不期双星看了这个嫌肥,那个嫌瘦,不厌其太赤,就怪其太白,并无一人看得入眼,竟都回复了来家。 庞襄不禁急起来,说道:“不夜兄,莫怪小弟说,这些女子,夭夭如桃,盈盈似柳,即较之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自顾不减,为何不夜兄竟视之如闲花野草,略不注目凝盼,无乃矫之太过,近于不情乎?”双星道:“吾非情中人,如何知情之浅深?所谓矫情者,事关利害,又属众目观望,故不得不矫喜为怒,以镇定人心。至于好恶之情,出之性命,怎生矫得?”庞襄道:“吾兄矫情,难道这些娇丽女子,小弟都看得青黄无主,而仁兄独如司空见惯,而无一人中意,岂尽看得不美耶?”双星道:“有女如玉,怎说不美。美固美矣,但可惜眉目无咏雪的才情,吟风的韵度,故少逊一筹,不足定人之情耳。” 庞襄道:“小弟兄以为兄全看得不美,则无可奈何。既称美矣,则姿容是实,那些才情韵度,俱属渺茫,怎肯舍去真人物,而转捕风捉影,去求那些虚应之故事,以缺宗嗣大伦,而失慈母之望,岂仁兄大孝之所出。莫若勉结丝萝,以完夫妻之案。”双星道:“仁兄见教,自是良言。但不知夫妻之伦,却与君臣父子不同。”庞襄道:“且请教有何不同?”双星道:“君臣父子之伦,出乎性者也,性中只一忠孝尽之矣。若夫妻和合,则性而兼情者也。性一兼情,则情生情灭,情浅情深,无所不至,而人皆不能自主。必遇魂消心醉之人,满其所望,方一定而不移。若稍有丝忽不甘,未免终留一隙。小弟若委曲此心,苟且婚姻,而强从台教,即终身无所遇,而琴瑟静好之情,尚未免歉然。倘侥幸击再逢道蕴、左嫔之人于江皋,却如何发付?欲不爱,则情动于中,岂能自制;若贪后弃前,薄幸何辞?不识此时,仁兄将何教我?” 庞襄道:“意外忽逢才美,此亦必无之事。设或有之,即推阿娇之例,贮之金屋,亦未为不可。”双星笑道:“兄何看得金屋太重,而才美女子之甚轻耶?倘三生有幸,得遇道蕴、左嫔其人者,则性命可以不有,富贵可以全捐。虽置香奁首座以待之,犹恐薄书生无才,不亵于归,奈何言及金屋?金屋不过贮美人之地,何敢辱我才慧之淑媛?吾兄不知有海,故见水即惊耳。” 庞襄道:“小弟固不足论,但思才美为虚名虚誉,非实有轻重短长之可衡量。桃花红得可怜,梨花白得可爱,不知仁兄以何为海,以何为水?”双星道:“吾亦不自知孰为轻重,孰为短长,但凭吾情以为衡量耳。” 庞襄道:“这又是奇谈了。且请教吾兄之情,何以衡量?”双星道:“吾之情,自有吾情之生灭浅深,吾情若见桃花之红而动,得桃花之红而即定,则吾以桃红为海,而终身愿与偕老矣。吾情若见梨花之白而不动,即得梨花之白而亦不定,则吾以梨花为水,虽一时亦不愿与之同心矣。今蒙众媒引见,诸女子虽尽是二八佳人,翠眉蝉鬓,然觌面相亲,奈吾情不动何!吾情既不为其人而动,则其人必非吾定情之人。实与兄说吧,小弟若不遇定情之人,情愿一世孤单,决不肯自弃,我双不夜之少年才美,拥脂粉而在衾被中做聋聩人,虚度此生也。此弟素心也,承兄雅爱谆谆,弟非敢拒逆,奈吾情如此,故不得不直直披露,望吾兄谅之。”庞襄听了,惊以为奇。知不可强,遂别去,回复了双夫人。双夫人无可奈何,只得又因循下了。正是: 纷丝纠结费经纶,野马狂奔岂易驯。 情到不堪宁贴处,必须寻个定情人。 过了些时,双夫人终放心不下,因又与双星说道:“人生在世,惟婚宦二事最为要紧,功名尚不妨迟早,惟此室家,乃少年必不可缓之事。你若只管悠悠忽忽,教我如何放得心下。”双星听了,沉吟半响道:“既是母亲如此着急,孩儿也说不得了,只得要上心去寻一个媳妇来,侍奉母亲了。”双夫人听了,方才欢喜道:“你若肯自去寻亲,免得我东西求人,更觉快心,况央人寻来之亲,皆不中你之意,但不知你要在那里去寻?”双星道:“这双流县里,料想寻求不出。这成都府中,悬断也未便有。孩儿只得信步而去,或者天缘有在,突然相遇,也不可知,那里定得地方?却喜兄弟在母亲膝下,可以代孩儿侍奉,故孩儿得以安心前去。” 双夫人道:“我在家中,你不须记挂。但你此去,须要认真了辗转反侧的念头,先做完了好逑的题目,切莫要又为朋友诗酒留连,乐而忘返。”双星道:“孩儿怎敢。”双夫人又说道:“我儿此去,所求所遇,虽限不得地方,然出门的道路,或山或水,亦必先定所向往,须与娘说明,使娘倚闾有方耳。”双星道:“孩儿此去,心下虽为婚姻,然婚姻二字,见人却说不出口,只好以游学为名。窃见文章气运,闺秀风流,莫不胜于东南一带,孩儿今去,须由广而闽,由闽而浙,以及大江以南,细细去流览那山川花柳之妙。孩儿想地灵人杰,此中定有所遇。” 双夫人听见儿子说得井井凿凿,知非孟浪之游,十分欢喜。遂收拾冬裘夏葛,俱密缝针线,以明慈母之爱。到临行时,又忽想起来,取了一本父亲的旧同门录,与他道:“你父亲的同年故旧,天下皆有,虽丧亡过多,或尚有存者。所到之处,将同门录一查自知,设使遇见,可去拜拜,虽不望他破格垂青,便小小做个地主,也强似客寓。”双星道:“世态人情,这个那里望得。”双夫人道:“虽说如此,也不可一例抹杀。我还依稀记得,你父亲有个最相厚的同年,曾要过继你为子,又要将女儿招你为婿,彼时说得十分亲切。自从你父亲亡后,到今十四、五年,我昏懂懂的,连那同年的姓名都记忆不起了。今日说来,虽都是梦话,然你父亲的行事,你为子的,也不可不知。”双星俱一一领受在心。 双夫人遂打点盘缠,并土仪礼物,以为行李之备。又叫人整治酒肴,命双辰与哥哥送行。又捡了一个上好出行的日子,双星拜辞了母亲,又与兄弟拜别,因说道:“愚兄出外游学,负笈东南,也只为急于缵述前业,光荣门第,故负不孝之名,远违膝下。望贤弟在家,母亲处早晚殷勤承颜侍奉,使我前去心安。贤弟学业,亦不可怠惰。大约愚兄此去三年,学业稍成,即回家与贤弟聚首矣。”说完,使书童青云、野鹤,挑了琴剑书箱,铺程行李,出门而去。双夫人送至大门,依依不舍。双辰直送到二十里外,方才分手,含泪归家。双星登临大路而行。正是: 琴剑翩翩促去装,不辞辛苦到他乡。 尽疑负笈求师友,谁道河洲荇菜忙。 双星上了大路,青云挑了琴剑书箱,野鹤负了行囊衾枕,三人逢山过山,遇水渡水。双星又不巴家赶路,又不昼夜奔弛,无非是寻香觅味,触景生情,故此在路也不计日月,有佳处即便停留,或登高舒啸,或临流赋诗,或途中连宵僧舍,或入城竟日朱门,遇花赏花,见柳看柳。又且身边盘费充囊,故此逢州过府,穿县游村,毕竟要留连几日,寻消问息一番,方才起行。 早过了广东,又过了福建,虽见过名山大川,接见了许多名人韵士,隐逸高人,也就见了些游春士女,乔扮娇娃,然并不见一个出奇拔类的女子,心下不觉骇然道:“我这些时寻访,可谓尽心竭力,然并不见有一属目之人,与吾乡何异?若只如此访求,即寻遍天崖,穷年累月,老死道途,终难邀淑女之怜,岂不是水中捞月,如之奈何?” 想到此际,一时不觉兴致索然,怏怏不快。因又想道:“说便是如此说,想便是如此想,然我既具此苦心,岂可半途隳念,少不得水到成渠,决不使我空来虚往。况且从来闺秀,闺阃藏娇,尚恐春光透泄,岂在郊原岑隰之间,可遇而得也。”因又想道:“古称西子而遇范伯,岂又是空言耶?还是我心不坚耳。”于是又勇往直前。正是: 天台有路接蓝桥,多少红丝系凤箫。 寻到关雎洲渚上,管教琴瑟赋桃夭。 双星主仆三人,在路上不止一日,早入了浙境。又行了数日,双星见山明水秀,人物秀雅,与他处不同,不胜大喜。因着野鹤、青云歇下行囊,寻问土人。二人去了半响,来说道:“此乃浙江山阴会稽地方,到绍兴府不远了。”双星听了大喜道:“吾闻会稽诸暨、兰亭、禹穴、子陵钓台、苎萝若耶、曹娥胜迹,皆聚于此,虽是人亡代谢,年远无征,然必有基址可存。我今至此,岂可不流览一番,以留佳话。”只因这一番流览,有分教: 溪边钓叟说出前缘,兰室名姝重提往事。 不知双星所遇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负笈探奇不惮山山还水水 逢人话旧忽惊妹妹拜哥哥 词曰: 随地求才,逢花问色,一才一色何曾得。无端说出旧行藏,忽然透出真消息。他但闻名,我原不识,这番相见真难测。莫惊莫怪莫疑猜,大都还是红丝力。 右调《踏莎行》 双星一路来,因奉母命,将父亲的同门录带在囊中,遂到处查访几个年家去拜望。谁知人情世态,十分冷淡,最殷勤的款留一茶一饭足矣,还有推事故不相见的。双星付之一笑。及到了山阴会稽地方,不胜欢喜,要去游览一番。遂不问年家,竟叫青云、野鹤去寻下处。二人去寻了半日,没有洁净的所在,只有一个古寺,二人遂走进寺中,寻见寺僧说知。寺僧听见二人说是四川双侍郎的公子,今来游学,要借寺中歇宿,便不敢怠慢,连忙应承。 随即穿了袈裟,带上毗卢大帽,走出山门,躬身迎接道:“山僧不知公子远来,有失迎迓勿罪。”遂一路迎请双星入去。双星到了山门,细看匾上是惠度禅林。到了大殿,先参礼如来,然后与寺僧相见。相见过,因说道:“学生巴蜀,特慕西陵遗迹,不辞远涉而来,一时未得地主,特造上刹,欲赁求半榻以容膝,房金如例。” 寺僧连忙打恭道:“公子乃名流绅裔,为爱清幽,探奇寻趣,真文人高雅之怀。小僧自愧年深萧寺,倾圮颓垣,不堪以榻陈蕃,既蒙公子不弃,小僧敢不领命。”不一时,送上茶来。双星因问道:“老师法号,敢求见教。”寺僧道:“小僧法名静远。”双星:“原来是静老师。”因又问道:“方才学生步临溪口,适见此山青峦秀色,环绕寺门,不知此山何名?此寺起于何代?乞静老师指示。” 静远道:“此山旧名剡山。相传秦始皇东游时,望见此中有王气,因凿断以泄地脉,后又改名鹿胎山。”双星道:“既名剡山,为何又名鹿胎?寺名惠度,又是何义?”静远道:“有个缘故。此寺乃小僧二百四十六代先师所建,当时先师姓陈,名惠度,中年弃文就武。一日猎于此山,适见一鹿走过,先师弯弓射中鹿腹。不期此鹿腹中有孕,被箭伤胎,逃入山中,产了小鹿。先师不舍,赶入山追寻,只见那母鹿见有人来,忽作悲鸣之状。先师走至鹿所,不去惊他,那母鹿见小鹿受伤,将舌舔小鹿伤处。不期小鹿伤重,随舔而死。那母鹿见了,哀叫悲号,亦即跳死。先师见了,不胜追悔,遂将二鹿埋葬,随即披剃为僧,一心向佛,后来成了正果。因建此寺,遂名惠度寺。”双星道:“原来有这些出处。”遂又问这些远近古迹,静远俱对答如流。双星大喜,因想道:“果然浙人出言不俗,缁流亦是如此。” 静远遂起身邀公子委委曲曲,到三间雪洞般的小禅房中来。双星进去一看,果然幽雅洁净,床帐俱全。因笑对静远道:“学生今日得一佛印矣。”静远笑道:“公子实过坡公,小僧不敢居也。”青云、野鹤因将行李安顿,自去了。不一时,小沙弥送上茶点,静远与双公子二人谈得甚是投机,双星欢然住下歇宿不题。 到了次日,双星着野鹤看守行李,自带了青去,终日到那行云流水,曲径郊原,恣意去领略那山水趣味。忽一日行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古木参天之处,忽见一带居民,在山环水抱之中,十分得地。双星入去,见村落茂盛,又见往来之人,徐行缓步,举动斯文,不胜称羡。暗想道:“此处必人杰地灵,不然,亦有隐逸高士在内。” 因问里人道:“借问老哥,此处是什么地方?”那人道:“这位相公,想是别处人,到此游览古迹的了。此处地名笔花墅,内有梦笔桥,相传是江淹的古迹,故此为名。内有王羲之的墨池,范仲淹的清白堂,又有越王台、蓬莱阁、曹娥碑、严光墓,还有许多的胜迹,一时也说不尽,相公就在这边住上整年,也是不厌的。”双星听见这人说出许多名胜的所在,不胜大喜,遂同青云慢慢的依着曲径,沿着小河而来。正是: 关关雎鸟在河洲,草草花花尽好逑。 天意不知何所在,忽牵一缕到溪头。 却说这地方,有一大老,姓江名章,字鉴湖,是江淹二十代的玄孙,祖居于此。这江章少年登第,为官二十余年,曾做过少师。他因子嗣艰难,宦途无兴。江章又虑官高多险,急流勇退。到了四十七岁上,遂乞休致仕,同夫人山氏回家,优游林下,要算做一位明哲保身之人了。在朝为官时,山氏夫人一夜忽得一梦,梦入天官,仙女赐珠一粒,江夫人拜而受之,因而有孕。到了十月满足,江夫人生下一个女儿。使侍女报知老爷,江章大喜。因夫人梦得珠而生,遂取名蕊珠,欲比花蕊夫人之才色。这蕊珠小姐到六、七岁时,容光如洗,聪明非凡。江章夫妻,视为掌上之珠,与儿子一般,竟不作女儿看待。后归,闲居林下,便终日教训女儿为事。这蕊珠小姐,一教即知。到了十一、二岁,连文章俱做得可观,至于诗词,出口皆有惊人之句。江章对夫人常说道:“若当今开女科试才,我孩儿必取状元,惜乎非是男儿。”江夫人道:“有女如此,生男也未必胜她。” 这蕊珠小姐十三岁,长成得异样娇姿,风流堪画。江章见他长成,每每留心择婿,必欲得才子配之方快。然一时不能有中意之人,就有缙绅之家,闻知他蕊珠小姐才多貌美,往往央媒求聘,江章见人家子弟,不过是膏梁纨裤之流,俱不肯应承。这年蕊珠小姐已十四岁了,真是工容俱备,德性幽闲。江章、夫人爱她,遂将那万卉园中拂云楼收拾与小姐为卧室。又见她喜于书史,遂将各种书籍堆积其中。因此,楼上有看不尽的诗书,园中有玩不了的景致。又有两个侍女,一名若霞,一名彩云,各有姿色,惟彩云为最,蕊珠小姐甚是喜她。小姐在这拂云楼上,终日吟哦弄笔,到了绣倦时,便同彩云、若霞下楼进园看花玩柳,见景即便题诗,故此园亭四壁,俱有小姐的题咏在上。这蕊珠小姐,真是绮罗队里,锦绣丛中,长成过日,受尽了人间洞府之福,享尽了宰相人家之荣,若不是神仙天眷,也消受不起。 且说这日江章闲暇无事,带领小童,到了兰渚之上,绿柳垂萌之下,灵圮桥边,看那湍流不息。小童忙将绣墩放下,请江章坐了,取过丝纶,钓鱼为乐。恰好这日双星带着青云,依着曲径盘旋,又沿着小河,看那涓涓逝水。走到灵圮桥,忽见一个老者坐着,手扫执丝纶,端然不动。双星立在旁边,细细将那老儿一看,只见那老者: 半垂白发半乌头,自是公卿学隐流。 除支桐江兼渭水,有谁能具此纶钩。 双星看了,不免骇然惊喜道:“此老相貌不凡,形容苍古,必是一位用世之大隐君子,不可错过。”因将巾帻衣服一整,缓步上前,到了这老者身后,低低说道:“老先生是钓鳌巨手,为何移情于此巨口之细鳞,无亦仿蹈海之遗意乎?”那老者看见水中微动,有鱼戏钩,正在出神之际,忽听见有人与他说话,忙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儒雅翩翩少年秀士,再将他细细看来,但见: 亭亭落落又翩翩,貌近风流文近颠。 若问少年谁得似,依稀张绪是当年。 老者看见他人物秀美,出口不俗,行动安祥,不胜起敬,因放下丝纶,与他施礼。礼毕,即命小童移过小杌,请他坐下,笑着说道:“老夫年迈,已破浮云。今日午梦初回,借此适意,然意不在得鱼耳,何敢当足下过誉!”双星道:“鱼爱香饵,人贪厚爵。今老先生看透机关,借此游戏,非高蹈而何?”江章笑道:“这种机关,只可在功成名遂之后而为。吾观足下,英英俊颜,前程远大,因何不事芸窗,奔走道路,且负剑携琴,而放诞于山水之间,不知何故?然而足下声音非东南吉士,家乡姓名,乞细一言,万勿隐晦。”双星见问,忙打一恭:“小子双星,祖籍西川。先君官拜春卿,不幸早逝,幼失庭趋,自愧才疏学陋,虽拾一芹,却恨偏隅乏友,磋琢无人,故负笈东南,寻师问难,寸光虚度,今年十九矣。” 那老者听见双星说出姓名家乡,不觉大惊道:“这等说来,莫非令尊台讳文么?”双星忙应:“正是。”那老者听了大喜,忙捻着白须笑嘻嘻说道:“大奇,大奇,我还疑是谁家美少年,原来就是我双同年结义之子。十余年来,音信杳然,我只认大海萍踪,无处可觅,不期今日无心恰恰遇着,真是奇逢了。”双星听了,也惊喜道:“先君弃世太早,小侄年幼,向日通家世谊,漠然不知。不知老年伯,是何台鼎?敢乞示明,以便登堂展拜。” 那老者道:“老夫姓江名章,字鉴湖,祖居于此。向年公车燕地,已落孙山,不欲来家,遂筑室于香山,潜心肄业,得遇令先尊,同志揣摹,抵足连宵,风雨无间。又蒙不弃,八拜订交,情真手足。幸喜下年春榜,我二人皆得高标。在京同官数载,朝夕盘桓。这年育麟贤侄,同官庆贺,老夫亦在其中。因令堂梦太白入怀,故命名为星。将及三周,又蒙令先尊念我无子,又使汝拜我老夫妻为义父母。朝夕不离,只思久聚。谁知天道不常,一旦令先尊变故,茕茕子母无依,老夫力助令堂与贤侄扶柩回蜀。我又在京滥职有年,以至少师。因思荣华易散,过隙白驹,只管恋此乌纱,终无底止。又因后人无继,只得恳恩赐归,消闲物外,又已是数年余矣。每每思及贤母子,只因关山杳远,无便飞鸿,遂失存问。不期吾子少年,成立如斯,真可喜也。然既博青衫,则功名有待,也不必过急。寻师问学,虽亦贤者所为,然远涉荆湘,朝南暮北,与其寻不识面之师,又不如日近圣贤以图豁通贯。今吾子少年简练,想已久赋桃夭,获麟振趾,不待言矣。只不知令尊堂老年嫂别来近日如何?家事如何?还记得临别时,尚有幼子,今又如何?可为我细言。” 双星听了这番始末缘由,不胜感叹道:“原来老伯如此施恩,愚侄一向竟如生于云雾。蒙问,家慈健饭,托庇粗安。先君宦囊凉薄,然亦无告于人。小侄年虽及壮,实未曾谐琴瑟之欢,意欲有待也。舍弟今亦长成矣。”江章道:“少年室家,人所不免。吾子有待之说,又是何意?”双星道:“小侄不过望成名耳,故此蹉跎,非有他见也。”江章听子大喜道:“既吾子着意求名,则前程不可知矣。但同是一学,亦不必远行,且同到我家,与你朝夕议论如何?”双星道:“得蒙大人肯授心传,小子实出万幸。”江章遂携了双星,缓步而归。正是: 出门原为觅奇缘,蓦忽相逢是偶然。 尽道欢然逢故旧,谁知恰是赤绳牵。 江章一路说说笑笑,同着双星到家。走至厅中,双星便要请拜见,江章止住,遂带了双星同入后堂,来见夫人道:“你一向思念双家元哥,不期今日忽来此相遇。”夫人听了又惊喜道:“我那双元哥在那里?”江章因指着双星道:“这不是。”江夫人忙定睛再看道:“想起当时,元哥还在怀抱,继名于我。别后数年,不期长成得如此俊秀,我竟认不得了。今日不期而会,真可喜也。” 双星见江老夫妻叫出他的乳名来,知是真情,连忙叫人铺下红毡,请二人上坐,双星纳头八拜道:“双星不肖,自幼迷失前缘,今日得蒙二大人指明方知,不独年谊,又蒙结义抚养为子,恩深义重,竟未展晨昏之报,罪若丘山矣!望二大人恕之。” 江章与夫人听了大喜,即着人整治酒肴,与双公子洗尘。双星因问道:“不知二大人膝下,近日是谁侍奉?”江章道:“我自从别来,并未生子。还是在京过继你这一年,生了一个小女,幸已长成,朝夕相依,到也颇不寂寞。”双星道:“原来有个妹妹承欢,则辨弦咏雪,自不减斑衣了。”江章微笑道:“他人面前,不便直言,今对不夜,自家兄妹,怎好为客套之言。你妹子聪慧多才,实实可以娱我夫妻之老。”双星道:“贤妹仙苑明珠,自不同于凡品。”江夫人因接着说道:“既是自家兄妹,何不唤出来拜见哥哥。”江章道:“拜见是免不得的。趁今日无事,就着人唤出来拜见拜见也好。” 江夫人因唤过侍女彩云来,说道:“你去拂云楼,请了小姐出来,与公子相见。若小姐不愿来,你可说双公子是自幼过继老爷为子的,与小姐有兄妹之分,应该相见的。”彩云领命,连忙走上拂云楼来,笑嘻嘻的说道:“夫人有命,叫贱妾来请小姐出去,与双公子相见。”蕊珠小姐听了,连忙问道:“这双公子是谁,为何要我去见他?”彩云道:“这个双公子是四川人,还是当初老爷夫人在京作官时,与双侍郎老爷有八拜之交,双侍郎生了这公子,我老爷夫人爱他,遂继名在老爷夫人名下。后来公子的父亲死了,双公子止得三岁,同他母亲回家,一向也不晓得了,今日老爷偶然在外闲行,不期而遇,说起缘故,请了来家。双公子拜见过老爷夫人了。这双公子一表非俗,竟象个女儿般标致,小姐见时,还认他是个女儿哩。” 小姐听了,半响道:“原来是他,老爷夫人也时常说起他不知如何了。只是他一个生人,怎好去相见?”彩云道:“夫人原说道,他是从小时拜认为子的,与小姐是兄妹一般,不妨相见。如今老爷夫人坐着立等,请小姐出去拜见。”小姐听了,见不能推辞,只得走近妆台前,匀梳发鬓,暗画双蛾,钗分左右,金凤当头。此时初夏的光景,小姐穿一件柳芽织锦绉纱团花衫儿,外罩了一件玄色堆花比甲,罗裙八幅,又束着五色丝绦,上绾着佩环,脚下穿着练白绉纱绣成荷花瓣儿的一双膝裤,微微露出一点红鞋。于是轻移莲步,彩云、若霞在前引导,不一时走近屏门之后,彩云先走出来,对老爷夫人说道:“小姐请来也。” 此时双星久已听见夫人着侍女去请小姐出来相见,心中也只道还是向日看见过的这些女子一样,全不动念。正坐着与夫人说些家事,忽见侍女走来说小姐来也,双星忙抬头一看。只见小姐尚未走出,早觉得一阵香风,暗暗的送来。又听见环佩叮当,那小姐轻云冉冉的,走出厅来。双星将小姐定睛一看,只见这小姐生得: 花不肥,柳不瘦,别样身材。珠生辉,玉生润,异人颜色。眉梢横淡墨,厌春山之太媚;眼角湛文星,笑秋水之无神。体轻盈,而金莲蹙蹙展花笺,指纤长,而玉笋尖尖笼彩笔。发绾庄老漆园之乌云,肤凝学士玉堂之白雪。脂粉全消,独存闺阁之儒风,诗书久见,时吐才人之文气。锦心藏美,分明是绿鬓佳人,彤管生花,孰敢认红颜女子。 双星忽看见蕊珠小姐如天仙一般走近前来,惊得神魂酥荡,魄走心驰。暗忖道:“怎的他家有此绝色佳人。”忙立起身来迎接。那小姐先到父母面前,道了万福。夫人因指双星说道:“这就是我时常所说继名于我的双家元哥了。今日不期而来,我孩儿与他有兄妹之分,礼宜上前相见。”小姐只得粉脸低垂,俏身移动,遂在下手立着。 双星连忙谦逊说:“愚兄巴中远人,贤妹瑶台仙子,阆苑名姝,本不当趋近,今蒙义父母二大人叙出亲情,容双星以子礼拜见矣,因于贤妹关手足之宜,故不识进退,敢有一拜。”蕊珠小姐低低说道:“小妹闺娃陋质,今日得识长兄,妹之幸也,应当拜识。”二人对拜了四拜。拜罢,蕊珠小姐就退坐于夫人之旁。 双星此时,心猿意马,已奔驰不定。欲待寻些言语与小姐交谈,却又奈江老夫妻坐在面前,不敢轻于启齿,然一片神情已沾恋在蕊珠小姐身上,不暇他顾。江老夫妻又不住的问长问短,双星口虽答应,只觉说得没头没绪。蕊珠小姐初见双星亭亭皎皎,真可称玉树风流,也不禁注目偷看。 及坐了半晌,又见双星出神在已,辗转彷徨,恐其举止失措,露出象来,后便难于相见,遂低低的辞了夫人,依旧带着彩云、若霞而去。双星远远望见,又不敢留,又不敢送,竟痴呆在椅上,一声不做。 江老见女儿去了,方又说道:“小女虽是一个女子,却喜得留心书史,寓意诗词,大有男子之风,故我老夫妻竟忘情于子。”双星因赞道:“千秋只慕中郎女,百世谁思伯道儿。蕊珠贤妹且无论班姬儒雅,道蕴才情,只望其林下丰神,世间那更有此宁馨?则二大人之箕裘,又出寻常外矣。” 正说不了,家人移桌,摆上酒肴,三人同席而饮。饮完,江章就着人同青云到惠度寺取回行李,又着人打扫东书院,与双星安歇做房。双星到晚,方辞了二人,归到东书院而来。只因这一住,有分教: 无限春愁愁不了,一腔幽恨恨难穷。 不知双星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江少师认义儿引贼入室 珠小姐索和诗掩耳偷铃 词云: 有女继儿承子舍,何如径入东床。若叫暗暗捣玄霜,依然乘彩凤,到底饮琼浆。才色从来连性命,况于才色当场。怎叫两下不思量,情窥皆冷眼,私系是痴肠。 右调《临江仙》 话说双星在江少师内厅吃完酒,江章叫人送在东书院宿,虽也有些酒意,却心下喜欢,全不觉醉。因暗想道:“我出门时曾许下母亲,寻一个有才有色的媳妇回来,以为苹繁井臼之劳,谁知由广及闽,走了一二千里的道路,并不遇一眉一目,纵有夸张佳丽,亦不过在脂粉中逞颜色,何堪作闺中之乐。我只愁无以复母亲之命,谁知行到浙江,无意中忽逢江老夫妻,亲亲切切认我为子,竟在深闺中,唤出女儿来,拜我为兄。未见面时,我还认做寻常女子,了不关心。及见面时,谁知竟是一个赛王嫱,夸西子的绝代佳人。突然相见,不曾打点的耳目精神,又因二老在坐,只惊得青黄无主,竟不曾看得象心象意,又不曾说几句关情的言语,以致殷勤。但默默坐了一霎,就入去了,竟撇下一天风韵,叫我无聊无赖。欲待相亲,却又匆匆草草,无计相亲;欲放下,却又系肚牵肠,放她不下。这才是我前日在家对人说的定情之人也。人便侥幸有了,但不知还是定我之情,还是索我之命。” 因坐在床上,塌伏着枕头儿细想。因想道:“若没有可意之人,纵红成群,绿作队,日夕相亲,却也无用。今既遇了此天生的尤物,且莫说无心相遇,信乎有缘,即使赤绳不系,玉镜难归,也要去展一番昆仑之妙手,以见吾钟情之不苟,便死也甘心。况江老夫妻爱我不啻亲生,才入室坐席尚未暖,早急呼妹妹以拜哥哥,略不避嫌疑,则此中径路,岂不留一线。即蕊珠小姐相见时,羞缩固所不免,然羞缩中别有将迎也。非一味不近人情,或者辗转反侧中,尚可少致殷勤耳。我之初意,虽蒙江老故旧美情,苦苦相留,然非我四海求凰之本念,尚不欲久淹于此。今既文君咫尺,再仆仆天涯,则非算矣。只得聊居子舍,长望东墙,再逢机缘,以为进止。”想到快心,遂不觉沉沉睡去。正是: 蓝桥莫道无寻处,且喜天台有路通。 若肯沿溪苦求觅,桃花流水在其中。 到了次日,双星一觉醒来,早已红日照于东窗之上。恐怕亲谊疏冷,忙忙梳洗了,即整衣,竟入内室来问安。江章夫妻一向孤独惯了,定省之礼,久已不望。今忽见双星象亲儿子的一般,走进来问安,不禁满心欢喜。因留他坐了,说道:“你父亲与我是同年好友,你实实是我年家子侄,原该以伯侄称呼,但当时曾过继了一番,又不是年伯平侄,竟是父子了。今既相逢,我留你在此,这名分必先正了,然后便于称呼。” 双星听了,暗暗想道:“若认年家伯侄,便不便入内。”因朗朗答应道:“年家伯侄,与过继父子,虽也相去不远,然先君生前既已有择义之命,今于死后如何敢违而更改。孩儿相见茫茫者,苦于不知也,今既剖明,违亲之命为不孝,忘二大人之恩为不义,似乎不可。望二大人仍置孩儿于膝下,则大人与先君当日一番举动,不为虚哄一时也。” 江章夫妻听了,大喜不胜道:“我二人虽久矣甘心无子,然无子终不若有一子点缀目前之为快。今见不夜,我不敢执前议苦强者,恐不夜立身扬名以显亲别有志耳。”双星道:“此固大人成全孩儿孝亲之厚道,但孩儿想来,此事原不相伤。二大人欲孩儿认义者,不过欲孩儿在膝下应子舍之故事耳,非图孩儿异日拾金紫以增荣也。况孩儿不肖,未必便能上达,即有寸进,仍归之先君,则名报先君于终天,而身侍二大人于朝夕,名实两全,或亦未不可也。不识二大人以为何如?” 江章听了,愈加欢喜道:“妙论,妙论,分别的快畅。竟以父子称呼,只不改姓便了。”因叫许多家人仆妇,俱来拜见双公子。因吩咐道:“这双公子,今已结义我为父,夫人为母,小姐为兄妹,以后只称大相公,不可作外人看待。”众家人仆妇拜见过,俱领命散去。正是: 昨日还为陌路人,今朝忽尔一家亲。 相逢只要机缘巧,谁是谁非莫认真。 双星自在江家认了父子,便出入无人禁止,虽住在东书院,以读书为名,却一心只思量着蕊珠小姐,要再见一面。料想小姐不肯出来,自家又没本事开口请见,只借着问安之名,朝夕间走到夫人室内来,希图偶遇。不期住了月余,问安过数十次,次次皆蒙夫人留茶,留点心,留着说闲话,任他东张西望,只不见小姐的影儿。不独小姐不见,连前番跟小姐的侍妾彩云影儿也不见,心下十分惊怪,又不敢问人,惟闷闷而已。 你道为何不见?原来小姐住的拂云楼,正在夫人的卧房东首,因夫人的卧房墙高屋大,紧紧遮住。若要进去,只要从夫人卧房后一个小小的双扇门儿入去,方才走到小姐楼上。小姐一向原也到夫人房里来,问候父母之安,因夫人爱惜她,怕她朝夕间,拘拘的走来走去辛苦,故回了她不许来。惟到初一、十五,江章与夫人到佛楼上烧香拜佛,方许小姐就近问候。故此夫人卧房中也来得稀少,惟有事要见,有话要说,方才走来。若是无事,便只在拂云楼看书做诗耍子,并看园中花卉,及赏玩各种古董而已,绝不轻易为人窥见。双星那里晓得这些缘故,只道是有意避他,故私心揣摹着急。不知人生大欲男女一般,纵是窈窕淑女,亦未有不虑摽梅失时,而愿见君子者。故蕊珠小姐,自见双星之后,见双星少年清俊,儒雅风流,又似乎识窍多情,也未免默默动心。虽相见时不敢久留,辞了归阁,然心窝中已落了一片情丝,东西缥缈,却又无因无依,不敢认真。因此在拂云楼上,焚香啜茗,只觉比往日无聊。 一日看诗,忽看见:“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二句,忽然有触,一时高兴,遂拈出下句来作题目,赋了一首七言律诗道: 乌衣巷口不容潜,王谢堂前正卷帘。 低掠向人全不避,高飞入幕了无嫌。 弄情疑话隔年旧,寻路喜窥今日檐。 栖息但愁巢破损,落花飞絮又重添。 蕊珠小姐做完了诗,自看了数遍,自觉得意,惜无人赏识,因将锦笺录出,竟拿到夫人房里来,要寻父亲观看。不期父亲不在,房中只有夫人,夫人看见女儿手中拿着一幅诗笺,欣欣而来,因说道:“今日想是我儿又得了佳句,要寻父亲看了?”小姐道:“正是此意。不知父亲那里去了?”夫人道:“你父亲今早才吃了早饭,就被相好的一辈老友拉到准提庵看梅花去了。”小姐听见,便将诗笺放在靠窗的桌上,因与母亲闲话。 不期双星在东书院坐得无聊,又放不下小姐,遂不禁又信步走到夫人房里来,那里敢指望撞见小姐。不料才跨入房门,早看见小姐与夫人坐在里面说话。这番喜出望外,那里还避嫌疑,忙整整衣襟,上前与小组施礼。小姐突然看见,回避不及,未免慌张。夫人因笑说道:“元哥自家人,我儿那里避得许多。” 小姐无奈,只得走远一步,敛衽答礼。见毕,双星因说道:“愚兄前已蒙贤妹推父母之恩,广手足之爱,待以同气,故造次唐突,非有他也。”小姐未及答,夫人早代说道:“你妹子从未见人,见人就要腼腆,非避兄也。”双星一面说话,一面偷眼看小姐。今日随常打扮,越显得妩媚娇羞,别是一种,竟看痴了。又不敢赞美一词,只得宛转说道:“前闻父亲盛称贤妹佳句甚多,不知可肯惠赐一观,以饱馋眼?”小姐道:“香奁雏语,何敢当才子大观。” 夫人因接说:“我儿,你方才做的甚么诗,要寻父亲改削。父亲既不在家,何不就请哥哥替你改削也好。”小姐道:“改削固好,出丑岂不羞人。”因诗笺放在前桌上,便要移身去取来藏过,不料双星心明眼快,见小姐要移身,晓得桌上这幅笺纸就是她的诗稿,忙两步走到桌边,先取在手中,说道:“这想就是贤妹的珠玉了?”小姐见诗笺已落双星之手,便不好上前去取。只得说道:“涂鸦之丑,万望见还。” 双星拿便拿了,还只认作是笼中娇鸟,仿佛人言而已,不期展开一看,尚未及细阅诗中之句,早看见蝇头小楷,写得如美女簪花,十分秀美,先吃了一惊。再细看诗题,却是“赋得‘似曾相识燕归来’”。因先掩卷暗想道:“此题有情有态,却又无影无形,到也难于下笔,且看他怎生生发。”及看了起句,早已欣欣动色,再看到中联,再看到结句,直惊得吐出舌来。 因放下诗稿,复朝着蕊珠小姐,深深一揖道:“原来贤妹是千古中一个出类拔萃的才女子,愚兄虽接芳香,然芳香之佳处尚未梦见。今日若非有幸,得览佳章,不几当面错过。望贤妹恕愚兄从前之肉眼,容洗心涤虑,重归命于香奁之下。”小姐道:“闺中孩语,何敢称才?元兄若过于奖夸,则使小妹抱惭无地矣。” 夫人见他兄妹二人你赞我谦,十分欢喜。因对双星说道:“你既说妹子诗好,必然深识诗中滋味,何不也做一首,与妹子看看,也显得你不是虚夸。”双星道:“母亲吩咐极是,本该如此,但恨此题实是枯淡,纵有妙境,俱被贤妹道尽,叫孩儿何处去再求警拔,故惟袖手藏拙而已。”小姐听了道:“才人诗思,如泉涌霞蒸,安可思议。元兄为此言,是笑小妹不足与言诗,故秘之也。”双星踌躇道:“既母亲有命,贤妹又如此见罪,只得要呈丑了。” 彩云在旁听见公子应承做诗,忙凑趣走到夫人后房,取了笔砚出来,将墨磨浓,送在双公子面前。双星因要和诗,正拿着小姐的原稿,三复细味,忽见彩云但送笔砚,并没诗笺,遂一时大胆,竟在小姐原稿的笺后,题和了一首。题完,也不顾夫人,竟双手要亲手送与小姐道:“以鸦配凤,乞望贤妹勿哂。”小姐看见,忙叫彩云接了来。展开一看,只见满纸龙蛇飞动,早已不同,再细细看去,只见写的是: 步原韵奉和 蕊珠仙史贤妹“赋得‘似曾相识燕归来’” 经年不见宛龙潜,今日乘时重入帘。 他主我宾俱莫问,非亲即故又何嫌。 高飞欲傍拂云栋,低舞思依浣古檐。 只恐呢喃惊好梦,新愁旧恨为侬添。 愚兄双星拜识。 小姐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见拂云浣古等句拖泥带水,词外有情,不胜惊叹道:“这方是大才子凌云之笔,小妹向来无知自负,今见大巫,应知羞而为之搁笔矣。”双星道:“贤妹仙才,非愚兄尘凡笔墨所能仿佛万一。这也无可奈何,但愚兄爱才有如性命,今既贤妹阆苑仙才,琼宫佳句,岂不视性命为尤轻!是以得陇望蜀,更有无厌之请,望贤妹慨然倾珠玉之秘笈,以饱愚兄之饿眼,则知已深恩,又出亲情之外矣。”小姐道:“小妹涂鸦笔墨,不过一时游戏。有何佳句,敢存笥箧,非敢匿瑕,实无残沈以博元兄之笑。” 双星听见小姐推说没有,不觉默然无语。彩云在旁,看见小姐力回,扫了公子之兴,因接说道:“大相公要看小姐的诗词,何必向小姐取讨?小姐纵有,也不肯轻易付与大相公,恐怕大相公笑她卖才。大相公要看不难,只消到万卉园中,芍药亭、沁心堂、浣古轩,各处影壁上,都有小姐题情咏景的诗词,只怕公子还看它不了。” 双星听了方大喜,因对夫人说道:“孩儿自蒙父母亲留在膝下,有若亲生,指望孩儿成名。终日坐在书房中苦读,竟不知万卉园中,有这许多景致。不但不知景致,连万卉园,也不晓得在那里。今日母亲同孩儿贤妹,正闲在这里,何不趁此领孩儿去看看?”夫人道:“正是呀,你来了这些时,果然还不曾认得。我今日无事,正好领你去走走。”遂要小姐同去。小姐道:“孩儿今日绣工未完,不得同行,乞母亲哥哥见谅。”遂领彩云望后室去。 此时双星见夫人肯同他到园中去,已是欢喜,忽又听见要小姐同去,更十分快活。正打点到了园中,借花木风景也与小姐调笑送情,忽听见小姐说出不肯同去,一片热心早冷了一半。又不好强要小姐同去,只得生擦擦硬着心肠,让小姐去了。夫人遂带了几个丫环侍女,引着双星,开了小角门,往园中而入。双星入到园中,果然好一座相府的花园,只见: 金谷风流去已遥,辋川诗酒记前朝。 此中水秀山还秀,到处莺娇燕也娇。 草木丛丛皆锦绣,亭台座座是琼瑶。 若非宿具神仙骨,坐卧其中福怎消? 双星到了园中,四下观看,虽沁心堂、浣古轩各处,皆摆列着珍奇古玩,触目琳琅,名人古画,无不出奇,双星俱不留心去看他,只捡蕊珠小姐亲笔的题咏,细细的玩诵。玩诵到得意之处,不禁眉宇间皆有喜色。因暗暗想道:“小姐一个雏年女子,貌已绝不伦,又何若是之多才,不愧才貌兼全的佳人矣。我双星今日何福,而得能面承色笑,亲炙佳章,信有缘也。”想到此处,早呆了半晌。忽听见夫人说话,方才惊转神情。听见夫人说道:“此处乃你父亲藏珍玩之处,并不容人到此,只你妹子时常在此吟哦弄笔。” 双星听了,暗暗思量道:“小姐既时常到此,则他的卧房,必有一条径路与此相通。”遂走下阶头,只推游赏,却悄悄找寻。到了芍药台,芙蓉架,转过了荷花亭,又上假山,周围看这园中的景致。忽望北看去,只见一带碧瓦红窗,一字儿五间大楼,垂着珠帘。双星暗想道:“这五间大楼,想是小姐的卧房了。何不趁今日也过去看看?” 遂下了假山,往雪洞里穿过去,又上了白石栏杆的一条小桥,桥下水中,红色金鱼在水面上啖水儿,见桥上有人影摇动,这些金鱼俱跳跃而来。双星看见,甚觉奇异,只不知是何缘故。双星过了小桥,再欲前去,却被一带青墙隔断。双星见去不得,便疑这楼房是园外别人家了,遂取路而回。正撞着夫人身边的小丫环秋菊走来说道:“夫人请大相公回去,叫我来寻。”双星遂跟着秋菊走回。双星正要问她些说话,不期夫人早已自走来,说道:“我怕你路径不熟,故来领你。” 双星又行到小桥,扶着栏杆往下看鱼。因问道:“孩儿方才在此走,为何这些鱼俱望我身影争跳?竟有个游鱼啖影之意。”夫人笑说道:“因你妹子闲了,时常到此喂养,今见人影,只说喂他,故来讨食。”双星听了大喜,暗暗点头道:“原来鱼知人意。”夫人忙叫人去取了许多糕饼馒头,往下丢去,果然这些金鱼都来争食。双星见了,甚是欢喜。看了一会,同着夫人一齐出园。回到房中,夫人又留他同吃了夜饭,方叫他归书房歇宿。只因这一回,有分教: 如歌似笑,有影无形。 只不知双星与小姐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江小姐俏心多不吞不吐试真情 双公子痴态发如醉如狂招讪笑 词云: 佳人只要心儿俏,俏便思量到。从头直算到收梢,不许情长情短忽情消。一时任性颠还倒,那怕旁人笑。有人点破夜还朝,方知玄霜捣尽是蓝桥。 右调《虞美人》 话说双星自从游园之后,又在夫人房里吃了夜饭,回到书房,坐着细想:“今日得遇小姐,又得见小姐之诗。又凑着夫人之巧,命我和了一首,得入小姐之目,真侥幸也。”心下十分快活。只可恨小姐卖乖,不肯同去游园;又可恨园中径路不熟,不曾寻见小姐的拂云楼在哪里。想了半响,忽又想道:“我今见园中各壁上的诗题,如《好鸟还春》,如《莺啼修竹》,如《飞花落舞筵》,如《片云何意傍琴台》,皆是触景寓情之作,为何当此早春,忽赋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之句,殊无谓也。莫非以我之来无因,而又相亲相近若有因,遂寓意于此题么?若果如此,则小姐之俏心,未尝不为我双不夜而踌躇也。况诗中之‘全不避’‘了无嫌’,分明刺我之眼馋脸涎也。双不夜,双不夜,你何幸而得小姐如此之垂怜也!”想来想去,想的快活,方才就寝。正是: 穿通骨髓无非想,钻透心窝只有思。 想去思来思想极,美人肝胆尽皆知。 到了次日,双星起来,恐怕错看了小姐题诗之意,因将小姐的原诗默记了出来,写在一幅笺纸上,又细细观看。越看越觉小姐命题深意原有所属,暗暗欢喜道:“小姐只一诗题,也不等闲虚拈。不知他那俏心儿,具有许多灵慧?我双不夜若不参透他一二分,岂不令小姐笑我是个蠢汉!幸喜我昨日的和诗,还依稀仿佛,不十分相背。故小姐几回吟赏,尚似无鄙薄之心。或者由此而再致一诗一词,以邀其青盼,亦未可知也。但我想小姐少师之女,贵重若此;天生丽质,窈窕若此;彤管有炜,多才若此。莫说小姐端庄正静,不肯为薄劣书生而动念,即使感触春怀,亦不过笔墨中微露一丝之爱慕,如昨日之诗题是也。安能于邂逅间,即眉目勾挑,而慨然许可,以自媒自嫁哉!万无是理也。况我双星居此已数月矣,反获一见再见而已。且相见非严父之前,即慈母之后,又侍儿林立,却从无处以叙寒温。若欲将针引线,必铁杵成针而后可。我双不夜此时,粗心浮气,即望玄霜捣成,是自弃也。况我奉母命而来,原为求婚,若不遇可求之人,尚可谢责。今既见蕊珠小姐绝代之人,而不知极力苦求,岂不上违母命,而下失本心哉!为今之计,惟有安心于此,长望明河,设或无缘,有死而已。但恨出门时约得限期甚近,恐母亲悬念,于心不安。况我居于此,无多役遣,只青云一仆足矣。莫若打发野鹤归去报知,以慰慈母之倚闾。” 思算定了,遂写了一封家书,并取些盘缠,付与野鹤,叫他回去报知。江章与夫人晓得了,因也写下一封书,又备了几种礼物,附去问候。野鹤俱领了,收拾在行李中,拜别而去。正是: 书去缘思母,身留冀得妻。 母妻两相合,不问已家齐。 双星自打发了野鹤回家报信,遂安心在花丛中作蜂蝶,寻香觅蕊,且按下不题。 却说蕊珠小姐,自见双星的和诗,和得笔墨有气,语句入情,未免三分爱慕,又加上七分怜才,因暗暗忖度道:“少年读书贵介子弟,无不翩翩。然翩翩是风流韵度,不堕入裘马豪华,方微有可取。我故于双公子,不敢以白眼相看。今又和诗若此,实系可儿,才貌虽美,但不知性情何如?性不定,则易更于一旦;情不深,则难托以终身,须细细的历试之。使花柳如风雨之不迷,然后裸从于琴瑟未晚也。若溪头一面,即赠浣纱,不独才非韫玉,美失藏娇,而宰相门楣,不几扫地乎?”自胸中存了一个持正之心,而面上便不露一痕容悦之象。 转是彩云侍儿忍耐不住,屡屡向小姐说道:“小姐今年十七,年已及笈。虽是宰相人家千金小姐,又美貌多才,自应贵重,不轻许人,然亦未有不嫁者。老爷夫人虽未尝不为小姐择婿,却东家辞去,西家不允,这还说是女婿看得不中意。我看这双公子,行藏举止,实是一个少年的风流才子。既无心撞着,信有天缘。况又是年家子侄,门户相当,就该招做东床,以完小姐终身之事。为何又结义做儿子,转以兄妹称呼,不知是何主意?老爷夫人既没主意,小姐须要自家拿出主来,早作红丝之系,却作不得儿女之态,误了终身大事。若错过了双公子这样的才郎,再别求一个如双公子的才郎,便难了。” 蕊珠小姐见彩云一口直说出肝胆肺腑之言,略不忌避,心下以为相合,甚是喜他。便不隐讳,亦吐心说道:“此事老爷也不是没主意,无心择婿。我想他留于子舍者,东床之渐也。若轻轻的一口认真,倘有不宜,则悔之晚矣。就是我初见面时,也还无意,后见其信笔和诗,才情跃跃纸上,亦未免动心。但婚姻大事,其中情节,变换甚多,不可不虑,所以蓄于心而有待。”彩云道:“佳人才子,恰恰相逢,你贪我爱,谅无不合。不知小姐更有何虑?小姐若不以彩云为外人,何不一一说明,使我心中也不气闷。” 小姐见彩云之问话,问得投机,知心事瞒她不得,遂将疑他少年情不常,始终有变,要历试他一番之意,细细说明。彩云听了,沉吟半晌道:“小姐所虑,固然不差。但我看双公子之为人,十分志诚,似不消虑得。然小姐要试他一试,自是小心过慎,却也无碍。但不知小姐要试他那几端?”小姐道:“少年不患其无情,而患其情不耐久。初见面既亲且热,恨不得一霎时便偷香窃玉。若久无顾盼,则意懒心隳,而热者冷笑,亲者疏矣。此等乍欢乍喜之人,妾所不取。故若亲若近,冷冷疏疏,以试双郎。情又贵乎专注,若见花而喜,见柳即移,此流荡轻薄之徒,我所最恶。故欲倩人掷果,以试双郎。情又贵乎隐显若一,室中之展转反侧,不殊掺大道之秣马秣驹,则其人君子,其念至诚。有如当前则甜言蜜语,若亲若昵,背地则如弃如遗,不瞅不睬,此虚浮两截之人,更所深鄙。故欲悄悄冥冥潜潜等等,以试双郎。况他如此类者甚多,故不得不过于珍重,实非不近人情而推聋作哑。” 彩云道:“我只认小姐遇此才人,全不动念,故叫我着急。谁知小姐有此一片心,蓄而不露。今蒙小姐心腹相待,委曲说明,我为小姐的一片私心方才放下。但只是还有一说……”小姐道:“更有何说?”彩云道:“我想小姐藏于内室,双公子下榻于外厢,多时取巧,方得一面。又不朝夕接谈,小姐就要试他,却也体察不能如意。莫若待彩云帮着小姐,在其中探取,则真真假假,其情立见矣。”小姐听了大喜道:“如此更妙。”二人说得投机,你也倾心,我也吐胆,彼此不胜快活。正是: 定是有羞红两颊,断非无恨蹙双眉。 万般遮盖千般掩,不说旁人那得知。 却说彩云担当了要帮小姐历试双公子有情无情,便时常走到夫人房里来,打听双公子的行事。一日打听得双公子已差野鹤回家报知双夫人,说他在此结义为子,还要多住些时,未必便还。随即悄悄通知小姐道:“双公子既差人回去,则自不思量回去可知矣。我想他一个富贵公子,不思量回去,而情愿留此独居,以甘寂寞,意必有所图也。若细细揣度他之所图,非图小姐而又谁图哉?既图小姐,而小姐又似无意,又不吞,又不吞,有何可图?既欲图之,岂一朝一夕之事,图之若无坚忍之心,则其倦可立而诗。我看双公子去者去,留者留,似乎有死守蓝桥之意。此亦其情耐久之一征,小姐不可不知。”小姐道:“你想的论的,未尝不是。但留此是今日之情,未必便定情终留于异日。我所以要姑待而试之。” 二人正说不了,忽见若霞走来,笑嘻嘻对小姐说道:“双公子可惜这等样一个标致人儿,原来是个呆子。”小姐因问道:“你怎生见得?”若霞道:“不是我也不知道,只因方才福建的林老爷送了一瓶蜜饯的新荔枝与老爷,夫人因取了一盘,叫我送与双公子去吃。我送到书房门外,听见双公子在内说话。我只认是有甚朋友在内,不敢轻易进去。因在窗缝里一张,那里有甚朋友!只他独自一人,穿得衣冠齐齐整整,却对着东边照壁上一幅诗笺,吟哦一句,即赞一声‘好!’就深深的作一个揖道:‘谢淑人大教了!’再吟哦一句,即又赞一声‘妙!’又深深作一个揖道:‘蒙淑人垂情了!’我偷张不得一霎,早已对着壁诗,作过十数个揖了。及我推门进去,他只吟哦他的诗句,竟象不曾看见我的一般。小姐你道呆也不呆,你道好笑也不好笑?” 小姐道:“如今却怎么样了?”若霞道:“我送荔枝与他,再三说夫人之话,他只点点头,努努嘴,叫我放下,也不做一声。及我出来了,依旧又在那里吟哦礼拜,实实是个呆子。”小姐道:“你可知道他吟哦的是甚么诗句?”若霞道:“这个我却不知道。” 这边若霞正长长短短告诉小姐,不期彩云有心,在旁听见,不等若霞说完,早悄悄的走下楼来,忙闪到东书院来窃听。只听见双公子还在房里,对着诗壁跪一回,拜一回,称赞好诗不绝口。彩云是个急性人,不耐烦偷窥,便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问双公子道:“大相公,你在这里与那个施礼,对谁人说话?”双星看见彩云,知他是小姐贴身人,甚是欢喜。因微笑答应道:“我自有人施礼说话,却一时对你说不得。”彩云道:“既有人,在哪里?” 双星因指着壁上的诗笺道:“这不是?”彩云道:“这是一首诗,怎么算得人?”双星道:“诗中有性有情,有声有色,一字字皆是慧心,一句句无非妙想。况字句之外,又自含蓄无穷,怎算不得人?”彩云道:“既要算人,却端的是个甚人?”双星道:“观之艳丽,是个佳人;读之芳香,是个美人;细味之而幽闲正静,又是个淑人。此等人,莫说眼前稀少,就求之千古中,也似乎不可多得。故我双不夜于其规箴讽刺处,感之为益友;于其提撕点醒处,敬之为明师;于其绸缪眷恋处,又直恩爱之若好逑之夫妇。你若问其人为何如,则其人可想而知也。” 彩云笑道:“据大相公说来,只觉有模有样。若据我彩云看来,终是无影无形。不过是胡思乱想,怎当得实事?大相公既是这等贪才好色,将无作有,以虚为实,我这山阴会稽地方,今虽非昔,而浣纱之遗风未散,捧心之故态尚存,何不寻她个来,解解饥渴?也免得见神见鬼,惹人讥笑。” 双星听了,因长叹一声道:“这些事怎可与人言?就与人言,人也不能知道。我双不夜若是等闲的蛾眉粉黛可以解得饥渴,也不千山万水,来到此地了。也只为香奁少彩,彤管无花,故检遍春风而自甘孤处。”彩云道:“大相公既是这等看人不上眼,请问壁上这首诗,实是何人做的,却又这般敬重他?”双星道:“这个做诗的人,若说来你认得,但不便说出。若直直说出了,倘那人闻知,岂不道我轻薄?”彩云道:“这人既说我认得,又说不敢轻薄她,莫非就说的是小姐?莫非这首诗,就是前日小姐所做的赋体诗?” 双星听见彩云竟一口猜着他的哑谜,不禁欣然惊讶道:“原来彩云姐也是个慧心女子,失敬,失敬!”彩云因又说道:“大相公既是这般敬重我家小姐,何不直直对老爷夫人说明,要求小姐为婚?况老爷夫人又极是爱大相公的,自然一说便允。何故晦而不言,转在背地里自言自语,可谓用心于无用之地矣!莫说老爷夫人小姐,不知大相公如此至诚想望,就连我彩云,不是偶然撞见问明,也不知道,却有何益?” 双星见彩云说的话,句句皆道着了他的心事,以为遇了知己,便忘了尔我,竟扯彩云坐下,将一肚皮没处诉的愁苦,俱细细对她说道:“我非不知老爷小姐爱我,我非不知小姐的婚姻,原该明求。但为人也须自揣,你家老爷,一个黄阁门楣,岂容青衿溷辱?小姐一位上苑甜桃,焉肯下嫁酸丁?开口不独徒然,恐并子舍一席,亦犯忌讳而不容久居矣。我筹之至熟,故万不得已而隐忍以待。虽不能欢如鱼水,尚可借雁影排连以冀一窥色笑。倘三生有幸,一念感通,又生出机缘,亦未可知也。此我苦情也。彩云姐既具慧心,又有心怜我,万望指一妙径,终身不忘。” 彩云道:“大相公这些话,自大相公口中说来,似乎句句有理,若听到我彩云耳朵里,想一想,则甚是不通。”双星道:“怎见得不通?”彩云道:“老爷的事,我捉摸不定,姑慢讲。且将小姐的事,与你论一论。大相公既认定小姐是千古中不可多得之才美女子,我想从来惟才识才,小姐既是才美女子,则焉有不识大相公是千古中不可多得之才美男子之理?若识大相公是才美男子,则今日之青衿,异日之金紫也,又焉有恃贵而鄙薄酸丁之理?此大相公之过虑也。这话只好在我面前说,若使小姐闻知,必怪大相公以俗情相待,非知己也。” 双星听了,又惊又喜道:“彩云姐好细心,怎直想到此处?想得甚是有理,果是我之过虑。但事已至此,却将奈何?”彩云道:“明明之事,有甚奈何!大相公胸中既有了小姐,则小姐心上,又未必没有大相公。今所差者,只为隔着个内外,不能对面细细讲明耳。然大相公在此,是结义为子,又不是过客,小姐此时,又不急于嫁人。这段婚姻,既不明求,便须暗求。急求若虑不妥,缓求自当万全。哪怕没有成就的日子?大相公不要心慌,但须打点些巧妙的诗才,以备小姐不时拈索,不至出丑,便万万无事了。”双星笑道:“这个却拿不稳。”又笑了一回,就忙忙去了。正是: 自事自知,各有各说。 情现多端,如何能决? 彩云问明了双公子的心事,就忙忙去了,要报知小姐。只因这一报,有分教:剖疑为信,指暗作明。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蠢丫头喜挑嘴言出祸作 俏侍儿悄呼郎口到病除 词云: 不定是心猿,况触虚情与巧言。弄得此中飞絮乱,何冤。利口从来不惮烦。陡尔病文园,有死无生是这番。亏得芳名低唤醒,无喧。情溺何曾望手援。 右调《南乡子》 话说彩云问明了双公子的心事,就忙忙归到拂云楼,要说与小姐知道。不期小姐早在那里寻她,一见了彩云,就问道:“我刚与若霞说得几句话,怎就三不知不见了你,你到哪里去了这半晌?”彩云看见若霞此时已不在面前,因对小姐说道:“我听见若霞说得双公子可笑,我不信有此事,因偷走了去看看。”小姐道:“看得如何,果有此事么?”彩云道:“事便果是有的,但说他是呆,我看来却不是呆,转是正经。说他可笑,我看来不是可笑,转是可敬。”遂将双公子并自己两人说的话,细细说了一遍与小姐听。 小姐听了,不禁欣然道:“原来他拜的就是我的赋体诗。他前日看了,就满口称扬,我还道他是当面虚扬,谁知他背地里也如此珍重。若说他不是真心,这首诗我却原做的得意。况他和诗的针芥,恰恰又与我原诗相投。此中臭味,说不得不是芝兰。但说恐我不肯下嫁酸丁,这便看得我太浅了。”彩云道:“这话他一说,我就班驳他过了。他也自悔误言,连连谢过。”小姐道:“据你说来,他的爱慕于我,专注于我,已见一斑。他的情之耐久,与情之不移,亦已见之行事,不消再虑矣。但我想来,他的百种多情,万般爱慕,总还是一时之事。且藏之于心,慢慢看去,再作区处。”彩云道:“慢看只听凭小姐,但看到底,包管必无破绽,那时方知我彩云的眼睛识人不错。”自此二人在深闺中,朝思暮算,未尝少息。正是: 苦极涓涓方泪下,愁多蹙蹙故眉颦。 破瓜之子遭闲磕,只为心中有了人。 却说双星自被彩云揣说出小姐不鄙薄他,这段婚姻到底要成,就不禁满心欢喜,便朝夕殷殷勤勤,到夫人处问安,指望再遇小姐,扳谈几句话儿。谁知走了月余,也不见个影儿。因想着园里去走走,或者撞见彩云,再问个消息。遂与夫人说了。此时若霞正在夫人房里,夫人就随便吩咐若霞道:“你可开了园门,送大相公到园里去耍子。” 若霞领了夫人之命,遂请双公子前行,自家跟着竟入园来。到了园中,果然花柳争妍,别是一天。双公子原无心看景,见若霞跟在左右,也只认做是彩云一般人物。因问若霞道:“这园中你家小姐也时常来走走么?”若霞道:“小姐最爱花草,又喜题诗,园中景致皆是小姐的诗,料小姐朝夕不离,怎么不来?”双公子道:“既是朝夕不离,为何再不遇见?”若霞道:“我说的是往时的话,近日却绝迹不来了。” 双公子听了,忙惊问道:“这是为何?”若霞道:“因大相公前日来过,恐怕撞见不雅,故此禁足不敢复来。”双公子道:“我与小姐,已拜为兄妹,便撞见也无妨。”若霞道:“大相公原来还不知我家小姐的为人。我家小姐,虽说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她的志气比大相公须眉男子还高几分。第一是孝顺父母,可以当得儿子;第二是读书识字,不出闺阁,能和天下之事;第三是敦伦重礼,小心谨慎,言语行事,不肯差了半分。至于诗才之妙,容貌之佳,转还算做余美。你道这等一个人儿,大相公还只管问她做甚?” 双公子道:“小姐既敦伦重礼,则我与他兄妹称呼,名分在伦礼中,又何嫌何疑,而要回避?”若霞道:“大相公一个聪明人,怎不想想,大相公与小姐的兄妹,无非是结义的虚名,又不是同胞手足,怎么算得实数?小姐自然要避嫌疑。”双公子道:“既要避嫌疑,为何前日在夫人房里撞见,要我和诗,却又不避?”若霞道:“夫人房里,自有夫人在座,已无嫌疑,又避些什么?” 双公子听了沉吟道:“你这话到也说得中听。前日福建的林老爷,来拜你家老爷,因知我在此,也就留了一个名帖拜我。我第二日去答拜他,他留我坐下,问知结义之事,他因劝我道:‘与其嫌嫌疑疑认做假儿子,何不亲亲切切竟为真女婿。’他这意思,想将来恰正与你所说的相同。”若霞道:“大差,大差,一毫也不同。”双公子道:“有甚差处,有甚不同?”若霞道:“儿子是儿子,女婿是女婿。若是无子,女婿可以做儿子。若做过儿子,再做女婿,便是乱伦了,这却万万无此理。” 双公子听了,忽然吃一大惊,因暗想道:“这句话,从来没人说。为何这丫头平空说出,定有缘故。”因问道:“做过儿子的做不得女婿这句话,还是你自家的主意说的,还是听见别人说的?”若霞道:“这些道理,我自家哪里晓得说?无非是听见别人是这般说。”双公子道:“你听见哪个说来?”若霞道:“我又不是男人,出门去结交三朋四友,有谁向我说到此?无非是服侍小姐,听见小姐是这等说,我悄悄拾在肚里。今见大相公偶然说到此,故一一说出来了,也不知是与不是。” 双公子见这话是小姐说的,直急得他暗暗的跌脚道:“小姐既说此话,这姻缘是断断无望了。为何日前彩云又哄我说,这婚姻是稳的,叫我不要心慌?”因又问若霞道:“你便是这等说,前日彩云见我,却又不是这等说。你两人不知哪个说的是真话?”若霞道:“我是个老实人,有一句便说一句,从来不晓得将没作有,移东掩西,哄骗别人。彩云这个贼丫头却奸滑,不过只要奉承的人欢喜,见人喜长,她就说长,见人喜短,她就说短,哪里肯说一句实话!人若不知她的为人,听信了她的话,便被她要直误到底。” 双公子听了这些话,竟吓痴了,坐在一片白石上,走也走不动。若霞道:“夫人差我已送大相公到此,大相公只怕还要耍子耍子。我离小姐久了,恐怕小姐寻我,我去看看再来。”说罢,竟自去了。正是: 无心说话有心听,听到惊慌梦也醒。 若再有心加毁誉,自然满耳是雷霆。 双公子坐在白石上,细细思量若霞的说话,一会儿疑她是假,一会儿又信她为真。暗忖道:“做了儿子,做不得女婿的这句言语,大有关系。若不果是小姐说的,若霞蠢人,如何说得出?小姐既如此说,则这段姻缘,倒被做儿子误了,却为之奈何?我的初意,还指望慢慢守去,或者守出机缘。谁知小姐一言已说得决决绝绝,便守到终身,却也无用。守既无用,即当辞去。但我为婚姻出门,从蜀到浙,跋涉远矣,阅历多矣,方才侥幸得逢小姐一个定情之人,定我之情。情既定于此,婚姻能成,固吾之幸;即婚姻之不成,为婚姻之不幸以拼一死,亦未为不幸。决不可畏定情之死,以望不定情之生,而负此本心,以辱夫妇之伦。所恨者,明明夫妻,却为兄妹所误。也不必怨天,也不必尤人,总是我双星无福消受,故遇而不遇也。今若因婚姻差谬,勉强辞去,虽我之形体离此,而一片柔情,断不能舍小姐而又他往矣。莫若苦守于此,看小姐怎生发付。” 一霎时东想想,西想想,竟想得昏了,坐在石上,连人事也不知道。还是夫人想起来,因问侍儿道:“大相公到园中去耍子,怎不见出来?莫非我方才在后房有事,他竟出去了,你们可曾看见?”众侍儿俱答道:“并不曾看见大相公出去,只怕还在园里。”夫人道:“天色已将晚了,他独自一人,还在里面做什么?”因叫众侍妾去寻。 众侍妾走到园中,只见双公子坐在一块白石上,睁着眼就像睡着的一般。众侍妾看见着慌,忙问道:“大相公,天晚了,为何还坐在这里?”双公子竟白瞪着一双眼,昏昏沉沉,口也不开。众侍妾一发慌了,因着两个搀扶双公子起来,慢慢的走出园来,又着两个报与夫人。夫人忙迎着问道:“你好好的要到园中去耍子,为何忽弄做这等个模样?我原叫若霞侍你来的,若霞怎么不见,她又到哪里去了?”双公子虽答应夫人两句,却说得胡胡涂涂,不甚清白。夫人见他是生病的光景,忙叫侍妾搀他到书房中去睡,又叫人伺候汤水,又吩咐青云好生服侍。双公子胡胡涂涂睡下不题。 夫人因叫了若霞来问道:“我叫你跟大相公到园中去闲玩,大相公为甚忽然病起来?你又到哪里去了?”若霞道:“我跟大相公入园时,大相公好端端甚有精神,问长问短,何尝有病?我因见他有半日耽搁,恐怕小姐叫,故走进去看看。怎晓得他忽然生病?”夫人问过,也就罢了。欲要叫人去请医生,又因天色晚了,只得捱得次日早晨,方才请了一个医生来看。说是“惊忡之症,因着急上起的,又兼思虑过甚,故精神昏愦,不思饮食。须先用药替他安神定气,方保无虞。”说完,撮下两帖药,就去了。夫人忙叫人煎与他吃了,吃了虽然不疼不痛,却只是昏昏沉沉,不能清白。 此时江章又同人到武林西湖去游赏了,夫人甚是着急。小姐闻知,也暗自着惊。因问彩云道:“他既好好游园,为何就一时病将起来?莫非园中冷静,感冒了风寒?”彩云道:“医生看过,说是惊忡思虑,不是风寒。”小姐道:“园中闲玩,有甚惊忡?若伤思虑,未必一时便病。”彩云道:“昨日双公子游园,是夫人叫若霞送他去的。若霞昨日又对夫人说,双公子好端端问长问短,我想这问长问短里,多分是若霞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言语,触动他的心事,故一时生病。小姐可叫若霞,细细盘问她,自然知道。”小姐道:“她若有恶言恶语,触伤了公子,我问她时,她定然隐瞒,不肯直说。倒不如你悄悄问她一声,她或者不留心说出。”彩云道:“这个有理。” 因故意的寻见了若霞,吓她道:“你在双公子面前说了什么恶言语,冲撞了他,致他生病?夫人方才对小姐说,若双公子病不好,还要着实责罚你哩!” 若霞吃惊道:“我何曾冲撞他,只因他说林老爷劝他,与其做假儿子,不如改做真女婿,他甚是喜欢。我只驳得他一句道,这个莫指望。小姐曾说来,女婿可以改做得儿子;既做了儿子,名分已定,怎么做得女婿?若再做女婿,是乱伦了。双公子听了,就登时不快活,叫我出来了。我何曾冲撞他?” 彩云听了,便不言语,因悄悄与小姐说知,道:“何如?我就疑是这丫头说错了话。双公子是个至诚人,听见说儿子改做不得女婿,自然要着惊生病了。”小姐道:“若为此生病,则这病是我害他了。如今却怎生挽回?”彩云道:“再无别法,只好等我去与他说明,这句话不是小姐说的,他便自然放心无恙了。”小姐道:“他如今病在那里,定有人伺候。你是我贴身之人,怎好忽走到他床前去说话,岂不动人之疑?”彩云道:“这个不打紧,只消先对夫人说明,是小姐差我去问病,便是公,不是私,无碍了。”小姐道:“有理,有理。” 彩云就忙忙走到夫人房里,对夫人说道:“小姐听见说大相公有病,叫我禀明夫人去问候,以尽兄妹之礼。”夫人听了欢喜道:“好呀!正该如此。不知这一会,吃了这帖药,又如何了?你去看过了,可回复我一声。”彩云答应道:“晓得了。”遂一径走到东书院书房中来。 此时青云因夜间服侍辛苦,正坐在房门外矮凳上打瞌睡。彩云便不打醒他,轻轻的走到床前,只见双公子朝着床里,又似睡着的一般,又似醒着的一般,微微喘息。彩云因就床坐下,用手隔着被抚着他的脊背,低低叫道:“大相公醒一醒,你妹子蕊珠小姐,叫我彩云在此问候大相公之安。”双星虽在昏聩朦胧之际,却一心只系念在蕊珠小姐身上。因疑若霞说话不实,又一心还想着见彩云细问一问,却又见面无由。今耳朵中忽微微听见“蕊珠小姐”四个字,又听见“彩云在此”四个字,不觉四肢百骸飞越在外的真精神,一霎时俱聚到心窝。忙回过身来,睁眼一看,看见彩云果然坐在面前,不胜之喜。因问道:“不是梦么?” 彩云忽看见双公子开口说话,也不胜之喜,忙答应道:“大相公快苏醒,是真,不是梦。”双星道:“方才隐隐听得象是有人说蕊珠小姐,可是有的?”彩云道:“正是我彩云说你妹子蕊珠小姐,着我在此问候大相公之安。”双星听了,欣然道:“我这病,只消彩云姐肯来垂顾,也就好了一半,何况是蕊珠小姐命来,病自勿药而霍然矣。”因又叹息道:“彩云姐,你何等高情,只不该说‘你妹子’三个字,叫我这病根如何得去?”彩云道:“小姐正为闻得大相公为听见儿子做不得女婿之言而生病,故叫彩云来传言,叫大相公将耳朵放硬些,不要听人胡言乱语。就是真真中表兄妹,温家已有故事,何况年家结义,怎说乱伦!” 双星听了,又惊又喜道:“正是呀!是我性急心粗,一时思量不到。今蒙剖明,领教矣,知过矣。只是还有一疑不解。”彩云道:“还有何疑?”双星道:“但不知此一语,还是出自小姐之口耶?还是彩云姐怜我膏肓之苦,假托此言以相宽慰耶?”彩云道:“婢子要宽慰大相公,心虽有之,然此等言语,若不是小姐亲口吩咐,彩云怎敢妄传?大相公与小姐,过些时少不得要见面,难道会对不出?” 双星道:“小姐若果有心,念及我双星之病,而殷殷为此言,则我双星之刀圭已入肺腑矣,更有何病?但只是我细想起来,小姐一个非礼弗言,非礼弗动,又娇羞腼腆,又不曾与我双星有半眉一眼之勾引,又不曾与我双星有片纸只字往来。就是前日得见小姐之诗,也是侥幸撞着,非私赠我也,焉肯无故而突然不避嫌疑,竟执兄为婿之理?彩云姐虽倾心吐胆,口敝舌颓,吾心终不能信,为之奈何?” 二人正说不了,忽青云听见房中有人说话,吃了一惊,将瞌睡惊醒,忙走进房来,看见双公子象好人一般,睡在床上,欹着半边身子,与彩云说话,不胜欢喜道:“原来相公精神回过来,病好了。”就奉茶水。彩云见有人在前,不便说话,因安慰了双公子几句,就辞出来,去报知小姐。只因这一报,有分教: 守柳下之东墙,窥周南之西子。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俏侍儿调私方医急病 贤小姐走捷径守常经 词云: 许多缘故,只恨无由得诉。亏杀灵心,指明冷窦,远远一番良晤。侧听低吐,悄然问,早已情分意付。试问何为,才色行藏,风流举措。 右调《柳梢青》 话说彩云看过双公子之病,随即走到夫人房里来回复。恰好小姐也坐在房中。夫人一见彩云,就问道:“大相公这一会病又怎么了?”彩云道:“大相公睡是还睡在那里,却清清白白与我说了半晌闲话,竟不象个病人。”夫人听了,不信道:“你这丫头胡说了,我方才看他,还见他昏昏沉沉,一句话说不出,怎隔不多时,就明明白白与你说话?”彩云道:“夫人不信,可叫别人去再看,难道彩云敢说谎?”夫人似信不信,果又叫一个仆妇去看。那仆妇看了,来回说道:“大相公真个好了,正在那里问青云哥讨粥吃哩!”夫人听了,满心欢喜,遂带了仆妇,又自去看。 小姐因同彩云回到楼上,说道:“双公子病既好了,我心方才放下。”彩云道:“小姐且慢些放心,双公子这病,据我看来,万万不能好了。”小姐听了着惊道:“你方才对夫人说他不象个病人,与你说闲话,好了,为何又说万万不能好,岂不自相矛盾?” 彩云道:“有个缘故。”小姐道:“有甚缘故?”彩云道:“双公子原无甚病,只为一心专注在小姐身上,听见若霞这蠢丫头说兄妹做不得夫妻,他着了急,故病将起来。及我方才去看他,只低低说得一声‘蕊珠小姐叫我来看你’,他的昏沉早唤醒一半。再与他说明兄妹不可为婚这句话,不是小姐说的。他只一喜,病即全然好了。故我对夫人说,他竟不象个病人。但只可怪他为人多疑,只疑这些话都是我宽慰之言,安他的心,并非小姐之意。我再三苦辩是真,他只是不信。疑来疑去,定然还要复病。这一复病,便叫我做卢扁,然亦不能救矣。” 小姐听了,默然半晌,方又说道:“据你这等说起来,这双公子之命,终久是我害他了,却怎生区处?”彩云道:“没甚区处,只好听天由命罢了。”小姐又说道:“他今既闻你言,已有起色,纵然怀疑,或亦未必复病。且不必过为古人担忧。”彩云道:“只愿得如此就好了。” 不期这双公子,朝夕间只将此事放在心上,踌躇忖度,过不得三两日,果然依旧,又痴痴呆呆,病将起来。夫人着慌,忙请名医来看视,任吃何药,只不见效。小姐回想彩云之言不谬,因又与他商量道:“双公子复病,到被你说着了。夫人说换了几个医生,吃药俱一毫无效。眼见得有几分危险,须设法救他方好。但我这几日,也有些精神恍惚,无聊无赖,想不出什么法儿来。你还聪明,可为我想想。”彩云道:“这是一条直路,并无委曲,着不得辨解。你若越辨解,他越狐疑。只除非小姐面言一句,他的沉疴便立起矣。舍此,莫说彩云愚下之人,就是小姐精神好,也思算不出什么妙计来。” 小姐道:“我与双公子,虽名为兄妹,却不是同胞,怎好私去看他?就以兄妹名分,明说要去一看,也只好随夫人同去,也没个独去之理。若同夫人去,就有话也说不得。去有何用?要做一诗,或写一信,与他说明,倘他不慎,落人耳目,岂非终身之玷?舍此,算来算去,实无妙法。若置之不问,看他恹恹就死,又于心不忍,却为之奈何?” 彩云道:“小姐若呆呆的守着礼法,不肯见他一面,救他之命,这就万万没法了。倘心存不忍,肯行权见他,只碍着内外隔别,无由而往,这就容易处了。”小姐道:“从来经权,原许并用,若行权有路,不背于经,这又何妨?但恐虚想便容易,我又不能出去,他又不能入来,实实要见一面,却又烦难。”彩云道:“我这一算,倒不是虚想,实实有个东壁可窥可凿,小姐只消远远的见他一面,说明了这句兄妹夫妻的言语,包管他的病即登时好了。”小姐道:“若果有此若近若远的所在,可知妙了。但不知在于哪里?” 彩云道:“东书院旁边,有一间堆家伙的空屋,被树木遮住,内中最黑,因在西壁上,开了一个小小的圆窗儿透亮。若站在桌子上往外一观,恰恰看得见熙春堂的假山背面。小姐若果怜他一死,只消在此熙春堂上,玩耍片时,待我去通他一信,叫他走到空屋里,立在桌子上圆窗边伺候。到临时,小姐只消走到假山背后,远远的见他一面,悄悄的通他一言,一桩好事便已做完了,有甚难处?” 小姐道:“这条路,你如何晓得?”彩云道:“小姐忘记了,还是那一年。小姐不见了小花猫,叫我东寻西寻,直寻到这里,方才寻着,故此晓得。”小姐听了欢喜道:“若是这等行权,或者也于礼法无碍。”彩云看见小姐有个允意,又复说道:“救病如救火,小姐既肯怜他,我就要去报他喜信,约他时候了。”小姐道:“事已到此,舍此并无别法,只得要托你了。但要做得隐秀方妙。”彩云道:“这个不消吩咐。”一面说,一面就下楼去了。 走到夫人房中,要说又恐犯重,要不说又怕涉私。恰好夫人叫人去起了课来,起得甚好,说这病今日就要松动,明日便全然脱体。夫人大喜,正要叫人去报知,忽见彩云走来,因就对他说道:“你来得正好,可将这课帖儿拿去,唤醒了大相公,报与他知,说这个起课的先生最灵,起他这病,只在早晚就好。” 彩云见凑巧,接着就走。刚走到书房门首,早看见青云迎着,笑嘻嘻说道:“彩云姐来的好,我家相公睡梦中不住的叫你哩!你快去安慰安慰他。”彩云走着,随答应道:“叫我做甚?我是夫人起了个好课,叫我来报知大相公的。”因将课帖儿拿出来一扬,就走进房,直到床前。也不管双公子是睡是不睡,竟低低叫一声:“大相公醒醒,我彩云在此,来报你喜信。”果然是心病还将心药医,双星此时,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任是鸟声竹韵,俱不关心,只听得“彩云”二字,便魂梦一惊,忙睁开眼来一看,见果是彩云,心便一喜。因说道:“你来了么?我这病断然要死,得见你一见,烦你与小姐说明,我便死也甘心。” 彩云见双公子说话有清头,因低低说道:“你如今不死了,你这病原是为不信我彩云的言语害的。我已与小姐说明,请小姐亲自与你见一面,说明前言是真,你难道也不相信,还要害病?”双公子道:“小姐若肯觌面亲赐一言,我双星便死心相守,决不又胡思乱想了。但恐许我见面,又是彩云姐的巧言宽慰,以缓我一时之死。”彩云道:“实实与小姐商量定了,方敢来说,怎敢哄骗大相公。”双星道:“我也知彩云姐非哄骗之人。但思此言,若非哄骗,小姐闺门严紧,又不敢出来,我双星虽称兄妹,却非同胞,又不便入去,这见面却在何处?” 彩云笑一笑,说道:“若没个凑巧的所在,便于见面,我彩云也不敢轻事重帮的来说了。”因附着双公子的耳朵,说明了空屋里小圆窗直看见熙春堂假山背后,可约定了时候,你坐在窗口等候,待我去请出小姐来,与你远远的见一面,说一句,便一件好事定了。你苦苦的害这瞎病做什么!”双公子听见说话有源有委,知道是真,心上一喜,早不知不觉的坐将起来,要茶吃。 青云听见,忙送进茶来。彩云才将夫人的课帖儿,递与双公子道:“这是夫人替大相公起的课,说这病有一个恩星照命,早晚就好。今大相公忽然坐起来,岂不是好了,好灵课!我就要去回复夫人,省得她记挂。”就要走了出来,双公子忙又留下她道:“且慢!还有话与夫人说。”彩云只得又站下。双公子直等青云接了茶去,方又悄悄问彩云道:“小姐既有此美意,却是几时好?”彩云道:“今日恐大相公身子还不健,倒是明日午时,大相公准在空屋里小窗口等候罢。”双公子道:“如此则感激不尽,但不可失信!”彩云道:“决不失信。”说罢,就去了。正是: 一片桐凋秋已至,半枝梅绽早春通。 心窝若透真消息,沉病先收卢扁功。 彩云走了回来,先回复过夫人,随即走到楼上,笑嘻嘻与小姐说道:“小姐你好灵药也!我方才走去,只将与小姐商量的妙路儿,悄悄向他说了一遍,他早一毂辘爬起来,粘紧了要约时日,竟像好人一般了,你道奇也不奇?”小姐听了,也自喜欢道:“若是这等看起来,他这病,实实是为我害了。我怎辜负得他,而又别有所图!就与他私订一盟,或亦行权所不废。但不知你可曾约了时日?”彩云道:“我见他望一见,不啻大旱之望云霓,已许他在明日午时了,小姐须要留意。”二人说罢,就倏忽晚了。 到了次日,小姐梳妆饭后,彩云就要催小姐到熙春堂去。小姐道:“既约午时,此际只好交辰,恐去得太早,徘徊徙倚,无聊无赖,转怨尾生之不信。”彩云道:“小姐说的虽是,但我彩云的私心,又恐怕这个尾生,比圯桥老人的性子还急,望穿了眼,又要病将起来。”小姐笑道:“你既是这等过虑,你可先去探望一回,看他可有影响,我再去也不迟。”彩云道:“不是我过虑,但恐他病才略好些,勉强支持,身子立不起。”小姐道:“这也说得是。” 彩云遂忙忙走到熙春堂假山背后,抬头往圆窗上一张,早看见双公子在那里伸头缩脑的痴望。忽看见彩云远远走来,早喜得眉欢眼笑,等不得彩云走到假山前,早用手招邀。彩云忙走近前,站在一块多余的山石上,对他说道:“原约午时,此时还未及巳,你为何老早的就在此间,岂不劳神而疲,费力而倦?”双公子道:“东邻既许一窥,则面壁三年,亦所不惮,何况片时,又奚劳倦之足云!但不知小姐所许可确?若有差池,我双星终不免还是一死。”彩云笑道:“大相公,你的疑心也太多,到了此时此际,还要说此话。这不是小姐失约来迟,是你性急来得太早了。待我去请了小姐来罢。” 一面说,一面即走回楼上,报与小姐道:“何如?我就愁他来得太早,果然已立半晌了。小姐须快去,见他说一句决绝言语,使他拴系定了心猿意马,以待乘鸾跨凤,方不失好逑君子之体面。若听其怀忧蓄虑,多恨多愁,流为荡子,便可怜而可惜。”小姐听了道:“你不消说了,使我心伤,但同你去罢。” 二人遂下楼,悄悄的走到熙春堂来。见熙春堂无人,遂又悄悄的沿着一带花荫小路,转过荼架,直走到假山背后。小姐因曲径逶迤,头还不曾抬起,眼还不曾看见圆窗在哪里,耳朵里早隐隐听见双星声音说道:“为愚兄忧疑小恙,怎敢劳贤妹屈体亵礼,遮掩到此。一段恩情,直重如山,深如海矣!” 小姐走到了,彩云扶她在石上立定,再抬头看,见双公子在圆窗里笑面相迎,然后答应道:“贤兄有美君子,既已下思荇菜,小妹葑菲闺娃,岂不仰慕良人?但男女有别,婚姻有礼,从无不待父母之命而自媒者。然就贤兄与小妹之事,细细一思,无因之千里,忽相亲于咫尺,此中不无天意。惟有天意,故父母之人事已于兄妹稍见一斑矣。贤兄若有心,不以下体见遗,自宜静听好音,奈何东窥西探,习挑达之风,以伤河洲之化,岂小妹之所仰望而终身者也?况过逞狂态,一旦堕入仆妾窥伺之言,使人避嫌而不敢就,失此良姻,岂非自误!望贤兄谨之。” 双星道:“愚兄之狂态,诚有如贤妹之所虑,然实非中所无主而妄发也。因不知贤妹情于何钟,念于谁属,窃恐无当,则不独误之一时,直误之终身。又不独误之终身,竟误之千秋矣。所关非小,故一时之寸心,有如野马,且不知有死生,安知狂态!虽蒙彩云姐再三理喻,非不信其真诚,但无奈寸心恍惚,终以未见贤妹而怀疑。疑心一动,而狂态作矣。今既蒙妹果如此垂怜,又如此剖明,则贤妹之情见矣。贤妹之情见,则愚兄之情定矣。无论天有意,父母有心,即时事不偶,或生或死,而愚兄亦安心于贤妹而不移矣,安敢复作狂态!” 小姐道:“展转反侧,君子未尝不多情,然须与桑濮之勾挑相远。贤兄若以礼自持,小妹又安敢不守贞以待!但行权仅可一时,万难复践。况小妹此衷,今已剖明,后此不敢复见矣,乞贤兄谅之。”双星道:“贤妹既已底里悉陈,愚兄自应亲疏死守矣。但不知死守中,可能别有一生机,乞贤妹再一为指迷。”小姐道:“君无他,妾无他,父母谅亦无他。欲促成其事,别无机括,惟功名是一捷径,望贤兄努力。他非小妹所知也。” 双星听了,连连点头道:“字字入情,言言切理,愚兄何幸,得沐贤妹之爱如此,真三生之幸也。”小姐说罢,即命彩云搀扶她走下石头来,说道:“此多露之地,不敢久留,凡百愿贤兄珍重。”双星本意还要多留小姐深谈半晌,无奈身子拘在小窗之内,又不能留。只说得一声道:“夫人尊前,尚望时赐一顾。”小姐听了,略点一点头,就花枝一般袅袅娜娜去了。正是: 见面无非曾见面,来言仍是说来言。 谁知到眼闻于耳,早已心安不似猿。 小姐同彩云刚走到熙春堂,脚还不曾站稳,早有三两个侍妾,因楼上不见了小姐,竟寻到熙春堂来,恰恰撞着小姐,也不问她长短,遂一同走回楼上。大家混了半晌,众侍妾走开,小姐方又与彩云说道:“早是我二人回到熙春堂了,若再迟半刻,被他们寻着看破,岂不出一场大丑!以后切不可再担这样干系。”彩云道:“今日干系虽担,却救了一条性命。”二人闲说不题。 且说双星亲眼见小姐特为他来,亲耳听见小姐说出许多应承之话,心下只一喜,早不知不觉的病都好了。忙走回书房,叫青云收拾饭吃。吃过饭,即入内来拜谢夫人。夫人见他突然好了,喜之不胜,又留他坐了,问长问短。双星因有小姐功名二字在心,便一心只想着读书。只因这一读,有分教: 佳人守不着才子,功名盼不到婚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私心才定忽惊慈命促归期 好事方成又被狡谋生大衅 词云: 幽香才透春消息,喜与花相识。谁知桂子忽惊秋,一旦促他,归去使人愁。闺中帘幕深深护,燕也无寻处。钻窥无奈贼风多,早已颠形播影暗生波。 右调《虞美人》 话说双星自在小圆窗里,亲见了蕊珠小姐,面订了婚姻之盟,便欢喜不胜,遂将从前忧疑之病,一旦释然。又想着小姐功名之言,遂安心以读书为事,每日除了入内问安之外,便只在书房中用功努力。小姐暗暗打听得知,甚是敬重。此时江章已回家久矣,每逢着花朝月夕,就命酒与双星对谈,见双星议论风生,才情焕发,甚是爱他。口中虽不说出,心中却有个暗暗择婿之意。双星隐隐察知,故愈加孝敬,以感其心。况入内问安,小姐不负前言,又常常一见,虽不能快畅交言,然眉目之间,留情顾盼,眷恋绸缨,不减胶漆。 正指望守得父母动情,以图好合,不期一日,忽青云走来报道:“野鹤回来了。”双星忙问道:“野鹤在哪里?”青云道:“在里边见老爷夫人去了。”双星连忙走入内来。野鹤看见,忙叩见道:“蒙公子差回,家中平安,夫人康泰。今着小人请公子早回。”遂在囊中取出双夫人的书来送上。双星接了,连忙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野鹤回,知汝在浙,得蒙江老伯及江老伯母,念旧相留,不独年谊深感,且不忘继立旧盟,置之子舍,恩何深而义何厚也!自应移孝事之,但今秋大比,乃汝立身之际,万不可失。可速速回家,早成前人之业,庶不负我一生教汝之苦心。倘有寸进,且可借此仰报恩父母之万一。字到日,可即治装,毋使我倚闾悬望。至嘱!至嘱!外一函并土仪八色,可致江老伯暨江老伯母叱存,以表远意。 母文氏字 双星看完,沉吟不语。江章因问道:“孩儿见书,为何不语?”双星只得说道:“家慈书中,深感二大人之恩,如天高地厚。但书中言及秋闱,要催孩儿回去,故此沉吟。”遂将母亲的书送上与江章看。江章看完,因说道:“既是如此,只得要早些回去。” 此时小姐,正立在父母之旁,双星因看小姐一眼,说道:“孩儿幼时,已昧前因,倒也漠然罢了。但今既无说明,又蒙二大人待如己出,孩儿即朝夕侍于尊前,犹恐不足展怀,今何敢轻言远去。况功名之事尚有可待,似乎从容可也。”夫人因接说道:“我二人老景,得孩儿在此周旋,方不寂寞,我如何舍得他远行?”江章笑道:“孩儿依依不去,足见孝心。夫人留你不舍,实出爱念。然皆儿女之私,未知大义。当日双年兄书香一脉,今日年嫂苦守,皆望你一人早续。今你幼学壮行,已成可中之才,不去冠军,而寄身于数千里之外,悠忽消年,深为可惜。况年嫂暮年,既有字来催,是严命也,孩儿怎生违得?” 双星只得低头答应道:“是。”夫人见老爷要打发他回去,知不可留,止不住堕泪。小姐听见父亲叫双星回去,又见母亲堕泪,心中不觉凄楚。恐被人看见,连忙起身回房去了。双星忽抬头,早不见了小姐。只得辞了二人,带了野鹤,回书房去了。正是: 见面虽无语,犹承眉目恩。 一朝形远隔,那得不消魂。 夫人见双星要回家去秋试,一时间舍不得他,因对江章说道:“你我如此暮年,无人倚靠,一向没有双元到也罢了,他既在我家,住了这许久,日日问安,时时慰藉,就如亲子一般。他今要去,实是一时难舍。况且我一个女孩儿,年已长大,你口里只说要择个好女婿,择到如今,尚没有些影儿。既没儿子,有个女婿,也可消消寂寞。”江章笑道:“择婿我岂不在心。但择婿乃女孩儿终身大事,岂可草草许人,择到如今,方有一人在心上了,且慢慢对你说。”夫人道:“你既有人中意,何不对我说明,使我也欢喜欢喜。”江章道:“不是别人,就是双星。我看他少年练达,器宇沉潜,更兼德性温和,学高才广,将来前程远大,不弱于我。选为女孩儿作配,正是一对佳人才子。” 夫人听见要招双星为婿,正合其心,不胜大喜道:“我也一向有此念,要对你说,不知你心下如何。你既亦有此心,正是一对良缘,万万不可错过。你为何还不早说?”江章道:“此事止差两件,故一向踌躇未定。”夫人道:“你踌躇何事?”江章道:“一来你我只得这个女儿,岂肯嫁出,况他家路远,恐后来不便。二来我堂堂相府,不便招赘白衣,故此踌躇。”夫人道:“他原是继名于我的,况他又有兄弟在家,可以支持家事。若虑嫁出,只消你写书致意他母亲,留他在此,料想双星也情愿。至于功名,哪里拘得定。你见那家的小姐,就招了举人、进士?只要看得他文才果是如何。”江章道:“他的文才,实实可中,倒不消虑得。”夫人道:“既是如此,又何消踌躇?”江章道:“既夫人也有此意,我明日便有道理。”二人商量不题。 却说小姐归到拂云楼,暗暗寻思道:“双郎之盟,虽前已面订,实指望留他久住,日亲日近,才色对辉,打动父母之心,或者侥幸一时之许可。不期今日陡然从母命而归,虽功名成了,亦是锦上之花。但恐时事多更,世情有变,未免使我心恻恻,为之奈何?”正沉吟不悦,忽彩云走来说道:“小姐恭喜了!”小姐道:“不要胡说,我正在愁时,有何喜可言?”彩云遂将老爷与夫人商量,要取双公子为婿之言,细细说了一遍,道:“这难道不是喜么?”小姐听了,方欣然有喜气道:“果是真么?”彩云道:“不是真,终不成彩云敢哄骗小姐?”小姐听了,暗暗欢喜不题。 却说双星既得了母亲的书信,还打帐延捱,又当不得江老,引大义促归,便万万不能停止。欲要与小姐再亲一面,再订一盟,却内外隔别,莫说要见小姐无由,就连彩云,也不见影儿,心下甚是闷苦。过不得数日,江章与夫人因有了成心,遂择一吉日,吩咐家人备酒,与公子饯行。不一时完备。江章与夫人两席在上,双星一席旁设。大家坐定,夫人叫请小姐出来。小姐推辞,夫人道:“今日元哥远行,既系兄妹,礼应祖饯。”小姐只得出来,同夫人一席。 饮到中间,江章忽开口对双星说道:“我老夫妇二人,景入桑榆,自渐无托,惟有汝妹,承欢膝下,娱我二人之老。又喜她才华素习,诚有过于男子,是我夫妻最所钟爱。久欲为她选择才人,以遂室家,为我半子。但她才高色隽,不肯附托庸人,一时未见可儿,故致愆期到此,是我一件大心事未了。但恨才不易生,一时难得十全之婿。近日来求者,不说是名人,就说是才子,及我留心访问,又都是些邀名沽誉之人,殊令人厌贱。今见汝胸中才学,儒雅风流,自取金紫如拾芥,选入东床,庶不负我女之才也。吾意已决久矣,而不轻许出口者,意欲汝速归夺锦,来此完配,便彼此有光。不知你心下如何?若能体贴吾意,情愿乘龙,明日黄道吉辰,速速治装可也。” 双星此时在坐吃酒,胸中有无限的愁怀。见了小姐在坐,说又说不出来,惟俯首寻思而已。忽听见江章明说将小姐许他为妻,不觉神情踊跃,满心欢喜。连忙起身,拜伏于地道:“孩儿庸陋,自愧才疏,非贤妹淑人之配。乃蒙父母二大人眷爱,移继子而附荀香,真天高地厚之恩,容子婿拜谢!”说罢,就在江章席前四拜,拜完,又移到夫人席前四拜。小姐听见父亲亲口许配双星,暗暗欢喜,又见双星拜谢父母,便不好坐在席间,连忙起身入内去了。 双星拜罢起来,入席畅饮,直饮得醺醺然,方辞谢出来。归到书房,不胜快活。所不满意者,只恨行期急促,不能久停,又无人通信,约小姐至小窗口一别,心下着急。到了次日,推说舍不得夫人远去,故只在夫人房中走来走去,指望侥幸再见小姐一面。谁知小姐自父母有了成言,便绝迹不敢复来,惟托彩云取巧传言。双星又来回了数次,方遇见彩云,走到面前低低说道:“小姐传言,说事已定矣,万无他虑。今不便再见,只要大相公速去取了功名,速来完此婚好,不可变心。”双星听了,还要与他说些甚么,不期彩云,早已避嫌疑走开了。双星情知不能再见,无可奈何,只得归到书房去,叫青云、野鹤收拾行李。 到了临行这日,江章与夫人请他入去一同用饭。饭过,夫人又说道:“愿孩儿此去,早步蟾宫,桂枝高折,速来完此良姻,莫使我二人悬念。”双星再拜受命。夫人又送出许多礼物盘缠,又书一封问候双夫人。双星俱受了,然后辞出。夫人含泪,送至中门。此时小姐不便出来,惟叫彩云暗暗相送。双星惟眉目间留意而已。江章直送出仪门之外,双星方领了青云、野鹤二人上路而行。正是: 来时原为觅佳人,觅得佳人拟占春。 不道功名驱转去,一时盼不到婚姻。 双星这番在路,虽然想念小姐,然有了成约,只要试过,便来做亲,因此喜喜欢欢,兼程而进,且按下不题。 却说上虞县有一个寄籍的公子,姓赫名炎,字若赤。他祖上是个功臣,世袭侯爵,他父亲现在朝中做官,因留这公子在家读书。谁知这公子,只有读书之名,却无读书之实,年纪虽只得十五、六岁,因他是将门之子,却生得人物魁伟,情性豪华,挥金如土,便同着一班门下帮闲,终日在外架鹰放犬的打围,或在花丛中作乐,日则饮酒食肉,夜则宿妓眠娼,除此并无别事。不知不觉,已长到二十岁了。这赫公子因想道:“我终日在外,与这些粉头私窠打混,虽当面风骚,但我前脚出了门,她就后脚又接了新客,我的风骚已无迹影。就是包年包月,眼睛有限,也看管不得许多,岂不是年子弟变成龟了!我如今何不聘了一头亲事,少不得是乡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与他在家中朝欢暮乐,岂不妙哉!” 主意定了,就与这班帮闲说道:“我终日串巢窠,嫖婊子,没个尽头的日子。况且我父亲时常有书来说我,家母又在家中琐碎,也觉得耳中不清净。况且这些娼妓们,虚奉承,假恩爱的熟套子看破了,也觉有些惹厌。我如今要另寻一个实在受用的所在了。” 这班帮闲听见公子要另寻受用,便一个个逞能画策,争上前说道:“公子若是喜新厌旧,憎嫌前边的这几个女人,如今秦楼上,又新到了几个有名的娼妓,楚馆中,又才来了几个出色的私窠,但凭公子去拣选中意的受用,我们无不帮衬。”赫公子笑道:“你们说的这些,都不是我的心事了。我如今只要寻一位好标致小姐,与我做亲,方是我的实受用。你们可细细去打听,若打听得有甚大乡宦大家出奇的小姐,说合成亲,我便每人赏你一个大元宝,决不食言!” 这些帮闲,正要撺掇他去花哄,方才有得些肥水入己,不期今日公子看破了婊子行径,不肯去嫖,大家没了想头,一个个垂头丧气。及听到后来要他们出去打听亲事,做成了媒,赏一个大元宝,遂又一个个摩拳擦掌的说道:“我只说公子要我们去打南山的猛虎,锁北海的蛟龙,这便是难事了。若只要我们去做媒,不是我众人夸口说,浙江一省十一府七十五县,城里城外,各乡各镇,若大若小乡宦人家的小姐,标致丑陋,长短身材,我们无不晓得。况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是极容易的事。”公子听了,大喜道:“原来你们这样停当,可作速与我寻来,我捡中意的就成。” 不数日,这些帮闲,果然就请了无数乡宦人家小姐的生辰八字,来与公子捡择。偏生公子会得打听,不是嫌他官小,就是嫌他人物平常。就忙得这些帮闲,日日钻头觅缝去打听,要得这个元宝,不期再不能够中公子之意。忽一日,有个帮闲叫做袁空在县中与人递和息,因知县尚未坐堂,他便坐在大门外石狮子边守候。 只见一个老儿,手里拿着一张小票,一个名帖,在那里看。这袁空走来看见,因问道:“你这老官儿,既纳钱粮,为何又有名帖?”那老儿说道:“不要说起,我这钱粮,是纳过的了。不期新官到任,被书吏侵起,前日又来催征。故我家老爷,叫我来查。”袁空连忙在这老儿手中,取过名帖来看,见上写着有核桃大的三个大字,是“江章拜”。因点头说道:“你家老爷,致仕多年,闻得年老无子,如今可曾有公子么?”那老儿道:“公子是没有,只生得一位小姐。”袁空便留心问道:“你家小姐,今年多大了?”那老儿道:“我家小姐,今年十六岁了。”袁空道:“你家小姐,生得如何?可曾许人家么?” 那老儿见问,一时高兴起来,就说道:“相公若不问起我家小姐便罢,若问起来,我家这位小姐,真是生得千娇百媚,美玉无瑕,袅袅如风前弱絮,婷婷似出水芙蓉。我家老爷爱她,无异明珠,取名蕊珠小姐,又教她读书识字。不期小姐天生的聪明,无书不读,如今信笔挥酒,龙蛇飞舞,吟哦无意,出口成章,真是青莲减色,西子羞容。只因我家老爷要选个风流才子,配合这窈窕佳人,一时高不成,低不就,故此尚然韫椟而藏。”袁空听了,满心欢喜。因又问道:“你在江老爷家是甚员役?”那老儿笑嘻嘻说道:“小老儿是江太师老爷家一员现任的门公江信便是。”袁空听了,也忍笑不住。 不一时,知县坐堂,大家走开,袁空便完了事情回来。一路上侧头摆脑的算计道:“他两家正是门当户对,这头亲事,必然可成,我这远宝哥哥,要到我手中了。”遂不回家,一径走来,寻见赫公子,说道:“公子喜事到了!我们这些朋友,为了公子的亲事,那一处不去访求,真是茅山祖师,照远不照近。谁知这若耶溪畔,西子重生,洛浦巫山,神女再出。公子既具王陵豪侠,若无这位绝世佳人,与公子谐伉俪之欢,真是错过。” 赫公子听了笑道:“我一向托人访问,并无一个出色希奇的女子。你今日有何所见,而如此称扬?你且说是哪家的小姐,若说得果有些好处,我好着人去私访。”袁空笑道:“若是别人走来报这样的喜信,说这样的美人,必要设法公子开个大大的手儿,方不轻了这位小姐。只是我如何敢勒公子,只得要细说了。”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抓沙抵水,将李作桃。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痴公子痴的凶认大姐做小姐 精光棍精得妙以下人充上人 词云: 千春万杵捣玄霜,指望成时,快饮琼浆。奈何原未具仙肠,只合青楼索酒尝。从来买假是真方,莫嫌李苦,惯代桃僵。忙忙识破野鸳鸯,早已风流乐几场。 右调《一剪梅》 话说袁空,因窃听了江蕊珠小姐之名,便起了不良之心,走来哄骗赫公子道:“我今早在县前,遇着一个老儿,是江阁老家的家人江信。因他有田在我县中,叫家人来查纳过的钱粮。我问他近日阁老如何,可曾生了公子。那家人道:‘我家老爷公子到不曾生,却生了一位赛公子的小姐,今年十六岁。’我问他生得如何,却喜得这老儿不藏兴,遂将这小姐取名蕊珠,如何标致,如何有才,这江阁老又如何爱她,又如何择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真是说与痴人应解事,不怜人处也怜人。” 赫公子听了半晌,忽听到说是甚么百媚千娇,又说是甚么西子神女,又说是甚么若耶洛浦,早将赫公子说得一如雪狮子向火。酥了半边。不觉大喜道:“我如今被你将江蕊珠小姐一顿形容,不独心荡魂消,只怕就要害出相思病来了。你快些去与我致意江老伯,说我赫公子爱他的女儿之极,送过礼去,立刻就要成亲了。” 袁空听了大笑道:“原来公子徒然性急,却不在行。一个亲事,岂这等容易?就是一个乡村小人家的儿女,也少不得要央媒说合,下礼求聘,应允成亲。何况公子是公侯之家,他乃太师门第。无论有才,就是无才,也是一个千金小姐,娇养闺中,岂可造次,被他笑公子自大而轻人了。”赫公子道:“依你便怎么说?”袁空道:“依我看来,这头亲事,公子必须央寻一个贵重的媒人去求,方不失大体。我们只好从旁赞襄而已。公子再不惜小费,我们转托人在他左近,称扬公子的好处。等江阁老动念,然后以千金为聘,则无不成之理。”公子道:“你也说得是。我如今着人去叫绍兴府知府莫需去说。你再去相机行事,你道好么?”袁空道:“若是知府肯去为媒,自然稳妥。”公子连忙叫人写了一封书,一个名帖,又吩咐了家人许多言语。 到了次日,家人来到府中,也不等知府升堂,竟将公子的书帖投进。莫知府看了,即着衙役唤进下书人来吩咐道:“你回去拜上公子,书中之事,我老爷自然奉命而行。江太师台阁小姐,既是淑女,公子侯门贵介,又是才郎,年龄又相当,自然可成。只不知天缘若何,一有好音,即差人回覆公子也。”又赏了来人路费。来人谢赏回家,将知府吩咐的话说知,公子甚是欢喜不题。 却说这知府是科甲出身,做人极是小心,今见赫公子要他为媒,心下想道:“一个是现任的公侯,一个是林下的宰相。两家结亲,我在其中撮合,也是一件美事。”因拣了一个黄道吉日,穿了吉服,叫衙役打着执事,出城望笔花墅而来。不一时到了山中村口,连忙下轿,走到江府门前,对门上人说道:“本府有事,要求见太师老爷。今有叩见的手本,乞烦通报。”门上人见了,不敢怠慢,连忙拿了手本进来。 此时江章正坐在避暑亭中,忽见家人拿着一个红手本进来说道:“外面本府莫太爷,要求见老爷,有禀帖在此。”连忙呈上。江章看了,因想道:“我在林下多年,并不与府县官来往,他为何来此?欲不出见,他又是公祖官,只说我轻他。况且他是科目出身,做官也还清正,不好推辞。”只得先着人出去报知,然后自己穿了便服,走到阁老厅上,着人请太爷相见。 知府见请,连忙将冠带整一整,遂一步步走上厅来。江章在厅中,略举手一拱。莫知府走入厅中,将椅摆在中间,又将衣袖一拂道:“请老太师上坐,容知府叩见!”便要跪将下去,江章连忙扶住说道:“老夫谢事已久,岂敢复蒙老公祖行此过礼,使老夫不安,只是常礼为妙。”知府再三谦让,只得常礼相见。傍坐,茶过,叙了许多寒温。江章道:“值此暑天,不知老公祖何事贲临?幸乞见教。” 莫知府连忙一揖道:“知府承赫公子见托,故敢趋谒老太师。今赫公子乃赫侯之独子,少年英俊,才堪柱国,谅太师所深知也。今公子年近二十,丝萝无系足之缘,中馈乏苹蘩之托。近闻老太师闺阃藏珠,未登雀选,因欲侍立门墙,以作东床佳婿,故托知府执柯其间,作两性之欢,结三生之约。一是勋侯贤子,一是鼎鼐名姝,若谐伉俪,洵是一对良缘。不识老太师能允其请否?” 江章道:“学生年近衰髦,止遗弱质。只因她赋性娇痴,老夫妇过于溺爱,择婿一事,未免留心,向来有求者,一无可意之人,往往中止。不意去冬,蜀中双年兄之子念旧,存问于学生,因见他翩翩佳少,才学渊源,遂与此子定姻久矣。今春双年嫂有字,催他乡试,此子已去就试,不久来赘。乞贤太守致意赫公子,别缔良缘可也。”莫知府道:“原来老太师东床有婿,知府失言之罪多多矣,望老太师海涵。”连忙一恭请罪。江章笑道:“不知何妨,只是有劳贵步,心实不安。”说罢,莫知府打躬作别,江章送到阶前,一揖道:“恕不远送了。”莫知府退出,上轿回府,连夜将江阁老之言,写成书启,差人回复赫公子去了。 差人来见公子,将书呈上。公子只说是一个喜信,遂连忙拆开一看,却见上面说的,是江章已与双生有约,乞公子别择贤门可也。公子看完,勃然大怒,因骂道:“这老匹夫,怎么这样颠倒!我一个勋侯之子,与你这退时的阁老结亲,谁贵谁荣?你既自己退时,就该要攀高附势,方可安享悠久。怎么反去结识死过的侍郎之子,岂非失时的偏寻倒运了!他这些说话,无非是看我们武侯人家不在眼内,故此推辞。” 众帮闲见赫公子恼怒不息,便一齐劝解。袁空因上前说道:“公子不须发怒,从来亲事,再没个一气说成的。也要三回五转,托媒人不惜面皮,花言巧语去说,方能成就。我方才细细想来,江阁老虽然退位,却不比得削职之人。况且这个知府,虽然是他公祖官,然见他阁下,必是循规蹈矩,情意未必孚洽。情意既不孚洽,则自不敢为公子十分尽言。听见江老说声不允,他就不敢开口,便来回复公子,岂不他的人情就完了。如今公子若看得这头亲事不十分在念,便丢开不必提了。若公子果然真心想念,要得这个美貌佳人,公子也惜不得小费,我们也辞不得辛苦。今日不成,明日再去苦求,务必玉成,完了公子这心愿。公子意下如何?” 赫公子听了大喜道:“你们晓得我往日的心性,顺我者千金不吝,逆我者半文不与。不瞒你说,我这些时,被你们说出江小姐的许多妙处,不知怎么样,就动了虚火,日间好生难过,连夜里俱梦着与小姐成亲。你若果然肯为我出力,撮合成了,我日后感念你不小。况且美人难得,银钱一如粪土。你要该用之处,只管来取,我公子决不吝惜。” 袁空笑说道:“公子既然真心,前日所许的元宝,先拿些出来,分派众人,我就好使他们上心去做事。”公子听了,连忙入内,走进库房,两手拿着两个元宝出来,都掷在地下道:“你们分去,只要快些上心做事!”袁空与众帮闲连忙拾起来,说道:“就去,就去!”遂拿着元玉,别了公子出来。 众人俱欢天喜地。袁空道:“你们且莫空欢喜,若要得这注大财,以后凡事须要听我主张,方才妥帖。”众人道:“这个自然,悉听老兄差遣。”袁空道:“我们今日得了银子,也是喜事,可同到酒店中去吃三杯,大家商量行事。”众人道:“有理,有理。”遂走入城中,拣一个幽静的酒馆,大家坐下。不一时酒来,大家同饮。 袁空说道:“我方才细想,为今之计,我明日到他近处,细细访问一番。若果然有人定去,就不必说了;若是无人,我回来叫公子再寻托有势力的大头脑去求,只怕江阁老也辞不得他。”众人道:“老兄之言,无不切当。”不一时酒吃完,遂同到银铺中,要将银分开。众人道:“我们安享而得,只对半分开,你得了一个,这一个,我们同分吧。”袁空推逊了几句,也就笑纳了,遂各自走开不题。 却说这蕊珠小姐,自从双星别后,心中虽是想念,幸喜有了父母的成约,也便安心守候。不期这日,听见本府莫太爷受了赫公子之托,特来做媒,因暗想道:“幸喜我与双星订约,又亏父母亲口许了,不然今日怎处?”便欢欢喜喜,在闺中做诗看书不题。正是: 一家女儿百家求,一个求成各罢休。 谁料不成施毒意,巧将鸦鸟作雎鸠。 却说袁空果然悄悄走到江家门上,恰好江信在楼下坐着,袁空连忙上前拱手道:“老官儿,可还认得我么?”江信见了,一时想不起来,道:“不知在何处会过,到有些面善。”袁空笑道:“你前日在我县中相遇,你就忘了。” 江信想了半日道:“可是在石狮子前相见的这位相公么?”袁空笑道:“正是。”江信道:“相公来此何干?”袁空道:“我有一个相知在此,不期遇他不着,顺便来看看你。”江信道:“相公走得辛苦了,可在此坐坐,我拿茶出来。”袁空道:“茶到不消,你这里可有个酒店么?我走得力乏了,要些接力。”江信道:“前面小桥边亭子上,就是个酒店,我做主人请相公罢。”袁空道:“岂有此理,我初到这里不熟,烦老兄一陪。”原来这江信是个酒徒,听见吃酒,就有个邀客陪主之意,今见袁空肯请他,便不胜欢喜道:“既是相公不喜吃冷静杯,小老儿只得要奉陪了。” 于是二人离了门前,走入酒店,两人对酌而饮。江信吃了半日,渐有醉意,因停杯问道:“我这人真是懵懂,吃着酒,连相公姓名也不曾请教过。”袁空笑道:“我是上虞县袁空。”二人又吃了半晌,袁空便问道:“你家老爷,近日如何?”江信道:“我家老爷,在家无非赏花赏月,山水陶情而已。”袁空道:“前日我闻得赫公子央你府中太爷为媒,求聘你家小姐,这事有的么?”江信道:“有的,有的。但他来得迟了,我家小姐已许人了。” 袁空吃惊问道:“我前日在县前会你,你说老爷择婿谨慎,小姐未曾许人。为何隔不多时,就许人了?”江信道:“我也一向不晓得,就是前日太爷来时,见我家老爷回了,我想这侯伯之家结亲,也是兴头体面之事,为何回了?我家妈妈说道:‘你还不知道,今年春天,老爷夫人当面亲口许了双公子,今年冬天就来做亲了。’我方才晓得小姐是有人家的了。”袁空道:“这双公子,为何你家老爷就肯将小姐许他?”江信便将双公子少年多才,是小时就继名与老爷为子的,又细细说了一番,他是姊(兄)妹成亲的了。袁空听了,心下冷了一半。坐不得一会,还了酒钱起身。江信道:“今日相扰,改日我做东吧。” 袁空别过,一路寻思道:“我在公子面前,夸了许多嘴,只说江阁老是推辞说谎,谁知果有了女婿。我如今怎好去见公子!倘或发作起来,说我无用,就要将银子退还他了。”遂一路闷闷不快,只得先到家中。妻子穆氏与女儿接着,穆氏问道:“你去江阁老家做媒,事情如何了?”袁空只是摇头,细细说了一遍,道:“我如今不便就去回复公子,且躲两日,打点些说话,再去见他方好。” 这一夜,袁空同着妻子睡到半夜,因想着这件事,便翻来覆去,因对穆氏说道:“我如今现拿着白晃晃的一个元宝,在家放着,如今怎舍得轻轻送出?我如今只得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倒也是件奇事。况众帮闲俱是得过银子的,自然要出力帮我,你道如何?”穆氏听了,也自欢喜道:“只要做得隐秀,也是妙事。” 袁空再三忖度,见天色已明,随即起来,吃些点心出门。寻见这几个分过银子的帮闲,细细说知道:“江家事万万难成,今日只得要将原银退还公子了。”众人见说,俱哑口不言。袁空道:“你们不言不语,想是前日的银子用去了么?”众人只得说道:“不瞒袁兄说,我们的事,你俱晓得的。又不会营运,无非日日只靠着公子,撰赚些落些,回去养妻子。前日这些,拿到家中,不是籴米,就是讨当,并还店帐去了。你如今来要,一时如何有得拿出来?” 袁空听了着急道:“怎么你们这样穷?一个银子到手,就完得这样快!我的尚原封不动在那里。如今叫我怎样去回公子?倘然公子追起原银,岂不带累我受气!受气还是小事,难道你们又赖得他的?只怕明日送官送府追比,事也是有的。你们前日不听见公子说的,逆他者分文不与。我若今日做成了这亲事,再要他拿出几个来,他也是欢喜的。如今叫我怎么好?” 众人俱不做声,只有一个说道:“这宗银子,公子便杀我们,也无用,只好寻别件事补他罢了。再不然,我们众人,轮流打听,有好的来说,难道只有江小姐,是公子中意的?”袁空道:“你们也不晓得公子的心事。我前日在他面前说得十分美貌,故他专心要娶,别人决不中意。我如今细想了一个妙法,惟有将计就计,瞒他方妙。只要你们大家尽心尽力,若是做成,不但前银不还,后来还要受用不了,还可分些你们用用。你们可肯么?” 众人听了大喜道:“此乃绝美之事,不还前银,且得后利,何乐而不为?你有甚妙法,快些说来,好去行事。”袁空道:“江家亲事,再不必提了。况且他是个相府堂堂阁老,我与你一介之人,岂可近得正人君子?只好在这些豪华公子处,胁肩献笑,甘作下流,鬼混而已。如今小姐已被双星聘去,万无换回之处。若要一径对公子说去,不但追银,还讨得许多不快活。将来你我的衣食饭碗,还要弄脱。如今惟有瞒他一法,骗他一场,落些银子,大家去快活罢了。” 众人道:“若是瞒得他过,骗得他倒,可知好哩。但那里去寻这江小姐嫁他?”袁空道:“我如今若在婊子中捡选美貌,假充江小姐嫁去成亲,后来毕竟不妥。况且不是原物,就要被他看破。若是弄了他聘礼,瞒着人悄悄买个女子,充着嫁去,自然一时难辨真假,到也罢了。只是这一宗富贵,白白总承了别人,甚是可惜。我想起来,不知你们那家,有令爱的,假充嫁去,岂不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件妙事。” 众人听了道:“计策虽好,只是我们的女儿,大的大,小的小,就是不大不小,也是拿不出的人物,怎好假充?这个富贵,只好让别人罢了。”袁空道:“这就可惜了。”内中一个说道:“我们虽然没有,袁兄你是有的,何不就借重令爱吧。”袁空道:“我这女儿,虽然有三分颜色,今年十七岁了,我一向要替他寻个好丈夫,养我过日子的。我如今也只得没奈何,要行此计了。” 众人见袁空肯将女儿去搪塞赫公子,俱欢喜道:“若得令爱嫁了他,我们后来走动,也有内助之人了。只不知明日怎样个嫁法,也要他看不破方好。”袁空道:“如今这件事,我因你们银子俱花费了,叫我一时没法,故行此苦肉计。如今我去见公子,只说是江阁老应承,你们在公子面前,多索聘金,我也不愿多得,也照前日均分,大家得些何如?” 众人听了,俱大喜道:“若是如此,袁兄是扶持我们赚钱了。”袁空道:“一个弟兄相与,哪里论得。”众人又问道:“日后嫁娶,又如何计较?”袁空道:“我如今也打点在此。”因附耳说道:“以后只消如此这般。”众人听了大喜。袁空别过,自去见赫公子。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假假承当,真真错认。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巧帮闲惯弄假藏底脚贫女穴中 瞎公子错认真饱老拳丈人峰下 词云: 桃花招,杏花邀,折得来时是柳条。任他骄,让他刁,暗引明桃,淫魂早已消。有名有姓何曾冒,无形无影谁知道。既相嘲,肯相饶,说出根苗,先经这一遭。 右调《梅花引》 话说袁空,要将女儿哄骗赫公子,只得走回家商量。原来袁空的这个女儿,叫做爱姐,倒也还生得唇红齿白,乌头黑鬓,且伶牙俐齿,今年十七岁了。因袁空见儿子尚小,要招个女婿在家养老。一时不凑巧,故尚没人来定。这爱姐既已长大,自知趣味,见父母只管耽搁她,也就不耐烦,时常在母亲面前使性儿淘气。这日袁空回来,见了这锭元宝,一时不舍得退还,就想出这个妙法来抵搪。这个穆氏又是个没主意之人,听见说要嫁与公子,想着有了这个好女婿,自然不穷了。就欢欢喜喜,并不拦阻,只愿早些成事。 袁空见家中议妥,遂将这些说话,笼络了众人。又见众人俱心悦诚服,依他调度行事,便满心快活,来见公子,笑嘻嘻的说道:“我就说莫知府的说话,是个两面光鲜,不断祸福,得了人身就走的主儿。不亏我有先见之明,岂不将一段良缘当面错过。” 赫公子听了大喜,连忙问道:“江小姐亲事,端得如何?你惯会刁难人,不肯一时说出,竟不晓得我望得饿眼将穿,你须快些说来为妙。”袁空笑说道:“公子怎这样性急,一桩婚姻大事,也要等我慢慢的说来。我前日一到了江家,先在门上用了使费,方才通报。老太师见我是公子遣来,便不好轻我,连忙出来接见。我一见时,先将公子门第人物,赞扬了一番,然后说出公子求婚,如何至诚,如何思慕。江太师见我说话切当入情,方笑说道:‘前日莫知府来说,只不过泛泛相求,故此未允。今你既系陈公子之贤,我心已喜。但小女娇娃,得与公子缔结丝萝,不独老夫有幸,实小女之福也。’我见他应允,因再三致谢。又蒙老太师留我数日,临行,付我庚帖,又嘱我再三致意公子。”连忙在袖中取出庚贴。公子看见大喜道:“我说江老伯是仕路之人,岂不愿结于我。也亏你说话伶俐,是我的大功臣了。” 这几个帮闲在旁,同声交赞说:“袁空真是有功。”袁空道:“小姐庚帖已来,公子也要卜一卜,方好定行止。”公子笑道:“从来不疑,何卜?这段姻缘是我心爱之人,只须择日行聘过去,娶来就是了。”忙取历日一看道:“七月初二好日行聘,八月初三良辰结亲。”袁空依允别去了。 过了两日,就约了众帮闲商量道:“不料公子这般性急,如今日子已近,我已寻了一个好所在,明日好嫁娶。你们须先去替我收拾,我好搬来。”众人问道:“在那里?”袁空道:“在绍兴府城南,云门山那里,是王御史的空花园,与江阁老家,只离得二十多里。管园的与我相好,我已对他说明,是我嫁女儿。在赫家面前,只说江老爷爱静,同夫人小姐在园中避暑,就在此嫁娶。”众人听了大喜,连忙料理去了。 袁空又隔了两日,果然将妻子女儿,移在园中住下。自己又来分派主张行礼,真是有银钱做事,顷刻而成。众帮闲在公子面前,撺掇礼物,必要从厚,公子又不惜银钱,只要好看。果然聘礼千金,彩缎百端,花红羊酒糕果之类,真是件件齐整。因是路远,先一日下船,连夜而行。众帮闲俱在船中饮酒作乐。将到天明,远远一只小船摇来。到了大船边,却是袁空。连忙上了大船,进舱对众家人们说道:“幸而我先去说声,如今江老爷不在家中,已同夫人小姐,俱在云门山园中避暑静养。你们如今只往前面小河进去,我先去报他们知道。”又如飞去了。袁空到了园中,久已准备了许多酒席,又雇了许多乡人伺候。 不一时,一只大座船,吹吹打打,拢近岸来。赫家家人将这些礼物搬进厅堂,袁空叫这些乡人逐件搬了进去,与穆氏收拾。袁空就对赫家家人说道:“老太师爷微抱小恙,不便出来看聘了。”于是大吹大擂,管待众帮闲及赫家家人,十分丰盛,俱吃得尽欢。袁空又叫乡人在内搬出许多回聘,交与来人,然后上船而去,正是: 野花强窃麝兰香,村女乔施美女装。 虽然两般同一样,其中只觉有商量。 赫公子等家人回来,看见许多回聘,满心快活,眼巴巴只等与小姐做亲不题。 却说袁爱姐,见父母搬入园中,忽又是许多人服侍起来,又忽见人家送进许多礼物,俱是赤金白银,钗环首饰,又有黄豆大的粗珠子,心中甚是贪爱。又见母亲手忙足乱的收藏,正不知是何缘故。忙了一日,到了夜间,袁空关好了房门,方悄悄对女儿爱姐说道:“今日我为父的费了无限心机,方将你配了天下第一个富豪公子。”遂将始末缘由,细细告知女儿。又说道:“你如今须学些大人家的规模,明日嫁去,不可被他看轻,是你一生的受用。况且这公子,是女色上极重的,你只是样样顺他,奉承他,等他欢喜了,然后慢慢要他伏小。那时就晓得是假的。他也变不过脸来了。如今有了这些缎匹金银,你要做的,只管趁心做去。” 这爱姐忽听见将他配了赫公子,今日这些礼物,都是他的,就喜得眉欢眼笑起来。便去开箱倒笼,将这些从来不曾看见过的绫罗缎匹,首饰金银,细细看。想道:“这颜色要做甚么衣服,那金子要打造甚时样首饰。”盘算了一夜,何曾合眼。过了一两日,袁空果然将些银两,分散与众帮闲,各人俱感激他。袁空见日子已近,就去叫了几个裁缝,连夜做衣,又去打些首饰,就讨了四个丫环,又托人置办了许多嫁妆,一应完备。 不知不觉,早又是八月初二。赫公子叫众帮闲到江家来娶亲。众帮闲带领仆从,并娶亲人役,又到了云门山花园门首。一时间,流星火炮,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穆氏已将爱姐开面修眉,打扮起来,一时间就好看了许多。袁空与穆氏又传多秘诀。四个丫环簇拥出堂前,上了大轿,又扶入船中。袁空随众帮闲,上了小船而来。到了初三黄昏左侧,尚未到赫家河下,赫公子早领了乐人傧相,在那里吹打,放火炮,闹轰轰迎接。 袁空忙先去对公子说知:“江太师爷喜静不耐繁杂,故此不来送嫁。改日过门相见,一应事情,俱托我料理。如今新人已到,请公子迎接。”赫公子忙叫乐人傧相,俱到大船边,迎请新人上轿。竟抬到厅前,再三喝礼,轿中请出新人,新郎新妇同着拜了天地,又拜见了夫人,又行完了许多的礼数,然后双双拥入洞房,揭去盖头。 赫公子见江小姐打扮得花一团,锦一簇,忙在灯下偷看。见小姐虽无秀媚可餐,却丰肥壮实,大有福相。暗想道:“宰相女儿自然不同。”便满心欢喜,同饮过合卺之卮,就连忙遣开侍女,亲自与小姐脱衣除髻。爱姐也正在可受之年,只略做些娇羞,便不十分推辞,任凭公子搂抱登床。公子是个惯家,按摩中窍,而爱姐惊惊喜喜婉转娇啼,默然承受。赫公子见小姐苦不能容,也就轻怜爱惜,乐事一完,两人怡然而寝。正是: 看明妓女名先贱,认做私窠品便低。 今日娶来台鼎女,自然娇美与山齐。 到了次日,新郎新妇拜庙,又拜了夫人。许多亲戚庆贺,终日请人吃酒。公子日在酒色之乡,哪里来管小姐有才无才。这袁爱姐又得了父母心传,将公子拿倒,言听计从,无不顺从。外面有甚女家的礼数,袁空自去一一料理。及至赫公子问着江家些事情,又有众帮闲插科打诨,弥缝过去了,故此月余并无破绽看出。袁空暗想道:“我女儿今既与他做了贴肉夫妻,再过些时,就有差池,也不怕了。” 忽一日赫公子在家坐久,要出去打猎散心取乐,早吩咐家人准备马匹。公子上马,家人们俱架鹰牵犬,一齐出门。只有两个帮闲,晓得公子出猎,也跟了来。一行人众,只拣有鸟兽出入的所在,便一路搜寻。一日到了余姚地方,有一座四明山,赫公子见这山高,树木稠密,就叫家人排下围场,大家搜寻野兽。忽见跳出一个青獐,公子连忙拈弓搭箭,早射中了。那獐负箭往对山乱跑,公子不舍,将马一夹,随后赶来。赶了四五里,那獐不知往那里走去。公子独自一人,赶寻不见,却远远见一个大寺门前,站着一簇许多人。公子疑惑是众人捉了他的獐子在内,遂纵马赶来。 忽见一个小沙弥走过,因问道:“前面围着这许多人,莫非捉到正是我的獐么?”那小沙弥一时见问,摸不着头路,又听得不十分清白,因模模糊糊答应道:“这太师老爷正姓江。”赫公子忽听见说是江太师,心下吃了一惊,遂连忙要将马兜住。怎奈那马走急了,一时收不住,早跑到寺前。已看见一个白须老者,同着几个戴东坡巾的朋友,坐在那里看山水,说闲话,忙勒转马来,再问人时,方知果是他的丈人。 因暗想道:“我既马跑到此,这些打围的行径,一定被他看见。他还要笑我新郎不在房中与他小姐作乐,却在此深山中寻野食。但我如今若是不去见他,他又在那里看见了;若是要去见他,又是不曾过门的新女婿。今又这般打扮,怎好相见?”因在马上踌躇了半晌,忽又想道:“丑媳妇免不得要见公婆,岂有做亲月余的新女婿,不见丈人之理?今又在此相遇,不去相见,岂不被他笑我是不知礼仪之人,转要怪我了。”遂下了马,将马系在一株树上,把衣服一抖,连忙趋步走到江阁老面前,深深一揖道:“小婿偶猎山中,不知岳父大人在此,有失趋避,望岳父大人恕罪。” 江章正同着人观望山色,忽见这个人走到面前,如此称呼,心中不胜惊怪道:“我与你非亲非故,素无一面,你莫非认错了?”赫公子道:“浙中宰相王侯能有几个,焉有差错?小婿既蒙岳父不弃,结为姻眷,令爱蕊珠小姐,久已百两迎归,洞房花烛,今经弥月。正欲偕令爱小姐归宁,少申感佩之私,不期今日草草在此相遇,殊觉不恭,还望岳父大人恕罪。”又深深一揖,低头拱立。江章听了大怒道:“我看你这个人,声音洪亮,头大面圆,衣裳有缝,行动有影,既非山精水怪,又不是丧心病狂,为何青天白日,捏造此无稽之谈,殊为可恼,又殊为可笑!” 赫公子听了着急道:“明明之事,怎说无稽?令爱蕊珠小姐,现娶在我家,久已恩若漆胶,情同鱼水。今日岳丈为何不认我小婿,莫非以我小婿打猎,行藏不甚美观,故装腔不认么?” 江章听了,越发大怒道:“无端狂畜,怎敢戏辱朝廷大臣!我小女正金屋藏娇,岂肯轻事庸人,你怎敢诬言厮认,玷污清名,真乃无法无天,自寻死路之人也!”因挥众家人道:“可快快拿住这个游嘴光棍,送官究治!”众家人听见这人大言不惭,将小姐说得狼狼藉藉,尽皆怒目狰狞,欲要动手挥拳,只碍着江章有休休容人之量,不曾开口,大家只得忍耐。今见江章动怒叫拿,便一时十数个家人,一齐拥来,且不拿住,先用拳打脚踢,如雨点的打来。 赫公子正打帐辨明,要江阁老相认,忽见管家赶来行凶,他便心中大怒道:“你这些该死的奴才,一个姑爷,都不认了,我回去对小姐说了,着实处你们这些放肆大胆的奴才!” 众人见骂,越发大怒骂道:“你这该死的虾蟆,怎敢妄想天鹅肉吃!我家小姐,肯嫁你这个丑驴!”遂一齐打将上来。原来赫公子曾学习过拳捧,一时被打急了,便丢开架子,东西招架。赫公子虽然会打,怎奈独自一人,打退这个,那个又来。江家人见他手脚来得,一发攥住不放。公子发怒,大嚷大骂道:“我一个赫王侯公子,却被你奴才们凌辱!” 众人听见,方知他是个有名的赫痴公子。众人手脚略慢了些,早被赫公子望着空处,一个飞脚,打倒了一个家人,便撺身向外逃走。跑到马前,腾身上马,不顾性命的逃去了。江家人赶来,见他上马,追赶不及,只得回来禀道:“原来这人被打急了,方说出是上虞县有名的赫痴公子。” 江章听了含怒道:“原来就是这小畜生!”因想道:“前日托莫知府求亲,我已回了,怎他今日如此狂妄?”再将他方才这些说话,细细想去,又说得有枝有叶。心中想道:“我女孩儿好端端坐在家中,受这畜生在外轻薄造言,殊为可恨!此中必有奇怪不明之事,他方敢如此。”因叫过两个家人来吩咐道:“你可到赫家左近,细细打听了回我。”两家人领命去了。 你道江章为何在此,原来这四明山,乃第九洞天,山峰有二百八十二处,内中有芙蓉等峰,皆四面玲珑,供人游玩。故江章同三四老友来此,今日被赫公子一番吵闹,便无兴赏玩。连夜回家,告知夫人小姐,大家以为笑谈不题。 却说赫家家人在山中打了许多野兽,便撤了围网,只不见了公子。有人看见说道:“公子射中了青獐,自己赶过山坡去了。”众家人便一齐寻来。才转过山坡,却见公子飞马而来。众家人歇着等候。 不一时马到面前,公子在马上大叫道:“快些回去,快些回去!”众家人忙将公子一看,却见公子披头散发,浑身衣服扯碎,众家人见了大惊,齐上前问道:“公子同什么人惹气,弄得这般嘴脸回来。”连忙将马头笼住,扶公子下马,忙将带来的衣帽脱换。众家人又问,公子只叫:“快些回去,了不得,到家去细说!”众家人俱不知为甚缘故,只得望原路而回。 两个帮闲,一路再三细问,方知公子遇着了江阁老,认做丈人,被江阁老喝令家人凌辱,便吓得哑口无言,不敢再问。就担着一团干系,晓得这件事决裂,又不好私自逃走,只得同着公子一路回家。 公子一到家中,怒气冲冲,竟往小姐房中直走。爱姐见公子进房,连忙笑脸相迎道:“公子回来了?”赫公子怒气填胸,睁着两眼直视道:“你可是江蕊珠小姐么?你父亲不认我做女婿,说你是假的,将我百般凌辱。你今日是真是假,快还我一个明白,好同你去对证。”说罢怒发如雷。 爱姐听了,方晓得事情已破,今日事到其间,只得要将父母的心诀行了。遂连忙说道:“公子差了,我父亲姓袁,你是袁家的女婿,怎么认在江家名下,做女婿起来?你自己错了,受人凌辱,怎么回来拿我出气!”赫公子听了大惊道:“我娶的是江阁老的蕊珠小姐,你怎么姓袁?你且说你的父亲端的叫甚名字?”爱姐道:“我父亲终日在你家走动,难道公子不认得?” 公子听了,越发大惊道:“我家何曾有你父亲往来?不说明,我要气死也!”爱姐笑道:“我父亲就是袁空。是你千求万求,央人说合,我父亲方应允,将我嫁了你,为何今日好端端走来寻事?” 公子听见说是袁空的女儿,就急得暴跳如雷,不胜大怒骂道:“袁空该死的奴才,他是我奴颜婢膝门下的走狗,怎敢将你这贱人,假充了江蕊珠,来骗我千金聘物!我一个王侯公子,怎与你这贱人做夫妻,气死我也!我如今只打死了你这贱人,还消不得我这口恶气!”便不由分说,赶上前,一把揪住衣服,动手就打。 爱姐连忙用手架住,不慌不忙的笑说道:“公子还看往日夫妻情分,不可动粗,伤了恩爱。”公子大怒骂道:“贼泼贱!我一个王侯公子,怎肯被你玷辱!”说罢又是一拳打来,爱姐又拦住了,又笑说道:“公子不可如此,我虽然贫贱,是你娶我来的,不是我无耻勾引搭识,私进你门。况且花烛成亲,拜堂见婆,亲朋庆贺,一瓜一葛,同偕到老的夫妻,你还该忍耐三分。” 赫公子哪里听他说话,只叫打死她,连忙又是一拳打来,又被爱姐接住道:“一个人身总是父母怀胎生长,无分好丑。况且丑妇家中宝,你看我比江小姐差了那一件儿?我今五官俱足,眉目皆全,虽无窈窕轻盈,却也有红有白。况江小姐是深闺娇养,未必如我知疼着热,公子万不可任性欺人。从来说赶人不可赶上,我与你既做了被窝中恩爱夫妻,就论不得孰贵孰贱,谁弱谁强。你今不把我看承,无情无义,我已让过你三拳,公子若不改念,我也只得要犯分了!” 公子听罢,越发大怒,骂道:“你这贱人,敢打我么?气死我也!”又是兜心一拳打来,早被爱姐一把接住,往下一揿,下面又将小脚一勾,公子不曾防备,早一跤跌在地板上。只因这一跌,有分教: 骂出恩情,打成相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欲则不刚假狐媚明制登徒 狭难回避借虎势暗倾西子 词云: 探香有鼻,寻芳有眼,方不将花错认。若教默默与昏昏,鲜不堕锦茵于溷。触他抱恨,忤他生忿,一隙谗言轻进。霎时急雨猛风吹,早狼藉落红阵。 右调《鹊桥仙》 话说爱姐与公子厮闹,因一脚将公子勾倒,就趁势骑在公子身上,按住不放,也不打他,竟伏压着不放。公子被他压着,只是叹气。你道这赫公子,是积年在外跑马射箭,弄拳扯腿之人,前日被江家人围住打他,尚被他打了出来,怎今日被爱姐一个女人,竟轻轻跌倒,就容他骑在身上,不能施展?大凡人着了真气恼,则力被气夺,就不能为我而用。今赫公子受了无数恶气,又听见说出是袁空的女儿,一时气昏,手足俱已气软,口里虽然嚷骂行凶,又见爱姐说出夫妻恩爱,就不比得与他人性命相搏了,竟随手跌倒。又被爱姐将兰麝香暗暗把裙裤都熏透,赫公子伏在爱姐身子底下,早一阵阵触到鼻中来,引得满本酥麻,到觉得有趣,好看起来,故让他压着,竟闭目昏迷,寂然不动了。 你道爱姐这个跌法,是那个教的?就是父亲袁空,晓得后来毕竟夫妻吵闹,故教了她做个降龙伏虎的护身符。爱姐身子长大,只压得公子动也动不得。房中几个丫环,忽见公子与主母吵闹,也只说是取笑,不期后来认真,上手交拳,在地上并叠做一块,又不敢上前劝解,一时慌了手脚,连忙跑进去告知赫夫人道:“公子在房中如此如此。” 赫夫人听了大惊,连忙带了许多侍女仆妇,齐到公子房中,见他二人滚在地下,抱紧不放。爱姐看见夫人走来,连忙大哭道:“婆婆夫人,快来救我!”夫人连忙上前说道:“你们小男小妇,做亲得几时,怎就如此无理起来,孩儿还不放手!” 公子忽见母亲走到面前,便连忙放手,推开立起。爱姐得放,扯着赫夫人崩天倒地的大哭道:“我生是赫家人,死是赫家鬼,怎今日好端端来家,将媳妇这般毒打!若不是夫人婆婆早来,媳妇的性命,被他打杀了。”说罢大哭。赫夫人道:“小姐,你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明日你父母闻知,象什么模样!”又说:“我做婆婆的,没家教了,小姐不要着恼,待我教训他便了。” 赫公子听了,便大嚷起来道:“她是甚么小姐!她是假货,她是贱货,那里是江家小姐!母亲趁早与孩儿作主,赶她出去!”赫夫人听见说不是江小姐,也就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媳妇为何不姓江?可为我细说。” 赫公子正要将打猎遇着江阁老之事,说与母亲知道,爱姐早隔开了公子,扯着赫夫人大哭道:“婆婆夫人,冤屈杀人!媳妇本自姓袁,哪个说是江小姐?江小姐住的是笔花墅,媳妇借住的是云门山王御史的花园,两下相隔着二十余里。你来娶时,灯火鼓乐,约有数百余人。既是要娶江小姐,难道就没一个人认得江阁老家住在哪里,为何一只船,直撑到云门山来,花一团,锦一簇,迎我上轿?若不是预先讲明了娶我,我一个贫家女儿,怎敢轻易走到你王侯家做媳妇?就是当日被人哄瞒了,难道娶我进门之后,也不盘问一声你是姓江姓袁?为何今日花烛已结了,庙已见了,婆婆夫人已待我做媳妇,家中大小已认我为主母,就是薄幸狠心,已恩恩爱爱过了月余,名分俱已定了,今不知听了甚么谗言,突然嫌起媳妇丑来;恨起媳妇贫贱来,要打杀媳妇,岂非冤屈!我媳妇虽然丑陋贫贱,却是明媒正娶而来,又不是私通苟合,虽不敢称三从四德,却也并不犯七出之条。怎么轻易说个打死,你须想一想,我袁氏如今已不是贫女,已随夫而贵,做了赫王侯家的元配冢妇了。你若真真打死我,只怕就有两衙门官,参你偿我之命了!”说罢大哭。 赫夫人听了,方晓得是袁空掉绵包,指鹿为马。心中虽然不悦,却见媳妇说的这一番话,甚是有理,又甚中听,又婆婆夫人叫不绝口。因想了一想,忽回嗔变喜,对公子说道:“人家夫妇皆是前生修结而成,非同容易。今他与你既做夫妻,也自然是前世有缘。不然,他一个穷父母的女儿,怎嫁得到我公侯之家做媳妇?虽借人力之巧,其中实有天意存焉。从来说丑丑做夫人,况她面貌,也还不算做丑陋,做人倒也贤惠。这是她父亲做的事,与她有甚相干?孩儿以后不可欺她。” 爱姐见夫人为她调停,连忙拭泪上前跪下道:“不孝媳妇,带累婆婆夫人受气。今又解纷,使归和好,其恩莫大,容媳妇拜谢!”连忙拜了四拜。赫夫人大喜,连忙扶了起来道:“难得你这样孝顺小心,可爱可敬。”因对公子说道:“她这般孝顺于我,你还不遵母命快些过来相见!” 此时赫公子被爱姐这一番压法,已压得骨软筋麻,况本心原有三分爱她,今见母亲赞她许多好处,再暗暗看她这番哭泣之态,只觉得堪爱堪怜,只不好就倒旗杆,上前叫她。忽听得母亲叫他相见,便连忙走来,立在母亲身边,赫夫人忙将二人衣袖扯着道:“你二人快些见礼,以后再不可孩子气了。”赫公子便对着爱姐,作了一个揖道:“母亲之命,孩儿不敢推却。”爱姐也忙敛袖殷勤,含笑回礼,二人依旧欢然。赫夫人见他二人和合,便自出房去了。赫公子久已动了虚火,巴不得要和合一番,一到夜间,就搂着爱姐,上床和事去了。正是: 秃帚须随破巴斗,青蝇宜配紫虾蟆。 一打打成相识后,方知紧对不曾差。 这一夜,爱姐一阵风情,早把赫公子弄得舒心舒意,紧缚牢拴,再不敢言语了。到了次早,赫公子起来,出了房门,着人去寻袁空来说话。不期袁空早有帮闲先漏风声与他,早连夜躲出门去了。及赫家家人来问时,穆氏在内,早回说道:“三日前,已往杭州望亲戚去了。”家人只得回复公子,公子也不追问。 过了些时,袁空打听得女儿与公子相好,依旧来见公子,再三请罪道:“我只因见公子着急娶亲,江阁老又再三不肯,心中看不过意,故没奈何行了个出妻献子,以应公子之急。公子也不要恼我,岂不闻将酒功人终无恶意。”公子道:“虽是好意,还该直说,何必行此诡计?如今总看令爱面上,不必提了。只是我可恨那江老,将我辱骂,此恨未消。今欲写字与家父,在京中寻他些事端,叫人参他一本,你道如何?”袁空道:“他是告假休养的大臣,为人谨慎,又无甚过犯,同官俱尊重他的,怎好一时轻易处得?若惊动尊翁以后辨明,追究起来,还不是他无故而辱公子。依小弟看来,只打听他有甚事情,算计他一番为妙。”公子道:“有理,有理。”且不说他二人怀恨不题。 却说那日江家两个家人,一路远远的跟着赫公子来家,就在左右住下。将赫公子家中吵闹,袁空假了小姐之名,嫁了女儿,故此前日山前相认,打听得明明白白。遂连夜赶回,报知老爷。江章听了,又笑又恼。正欲差人着府县官去拿袁空治罪,蕊珠小姐听了,连忙劝止道:“袁空借影指名,虽然可恨,然不过自家出丑,却无伤于我。今处其人,赫公子未必不寻人两解。此不过小人无耻,何堪较量,望父亲置之不问为高也。”江章听了半晌,一时怒气全消,说道:“孩儿之言,大有远见,以后不必问了。”于是小姐欢欢喜喜,在拂云楼日望双星早来不题。 却说双星在路紧走,直走到七月中,方得到家。拜见了母亲,兄弟双辰,也来见了。遂将别后事情,细细说了一番道:“孩儿出门,原是奉母命去寻访媳妇,今幸江老伯将蕊珠小姐许与孩儿为妇,只待孩儿秋闱侥幸,即去就亲,幸不辱母亲之命。”说罢,就将带来江夫人送母亲的礼物,逐件取出呈上。双夫人看了道:“难得他夫妻这般好意待你,只是媳妇定得太远了些。但是你既中意,也说不得远近了。且看你场事如何,再作商量。” 双星见场中也近,遂静养了数日,然后入场。题日到手,有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双星出场,甚觉得意。三场毕,主试看了双星文字,大加赞赏道:“此文深得吴越风气,非此地所有。”到填榜时,竟将双星填中了解元。不一时报到,双家母子大喜,连忙打发报人。双星谒拜过主考房师,便要来与江蕊珠成亲,双夫人不肯道:“功名大事,乘时而进,岂可为姻事停留。况江小姐之约,有待而成。孩儿还是会试过成亲,更觉好看。”双星便不敢再言。 因见进京路远,不敢在家耽搁,遂写了一封家书,原着野鹤,到浙江江家去报喜。又写了一封私书,吩咐野鹤道:“此书你可悄悄付与彩云姐,烦她致意小姐,万不可使人看见,小心在意。”野鹤自起身去了。双星遂同众举人,连夜起身去会试不题。 却说这年是东宫太子十月大婚,圣旨传出,要点选两浙民间女子二十上下者,进宫听选。遂差了数员太监,到各地方去捡选。这数员太监,奉了圣旨,遂会齐在一处商议道:“这件事,不可张扬。若民间晓得,将好女子隐匿藏开,或是乱嫁,故此往年选来的俱是平常,难中皇爷龙目。我们如今却悄悄出了都门,到了各府县地方,着在他身上,挨查送选。民间不做准备,便捡好的选来。倘蒙皇爷日后宠幸,也是我们一场大功。”众太监听了大喜,遂拈阄派定,悄悄出京,连夜望江南两浙而来。 单说浙省的太监,姓姚,名尹,是个司礼太监,最有权势,朝中大小官员,俱尊敬他。忽一日到了浙江,歇在北新关上,方着人报知钱塘、仁和两县。两县见报大惊,连忙着人,飞报各上司,即着人收拾公馆,自己打轿到船迎接。姚太监到了公馆,不一时大小官员俱来相见。 姚太监方说是奉密旨,点选幼女入宫。“因恐民间隐匿,无奇色女子出献,故本监悄悄而来。今着合省府州县官,不论乡绅士庶,不论城郭居民,凡有女子之家,俱报名府县,汇名造册,送至本监,以定去留。若府州县官,有奇色女子多者,论功升赏。如数少将丑陋抵塞者,以违旨论罪。尔等各官,须小心在意。”众官领命回衙,连夜做就文书,差人传报一省十二府七十五县去了。 不一日报到绍兴府中,莫知府见奉密旨,即悄悄报知各县,莫知府随着地方总甲,各乡各保,以及媒婆卖婆,去家家挨查,户户搜寻。不一时闹动了城里城外,有女儿之家,闻了此信,俱惊得半死。也不论男女好丑,不问年纪多寡,只要将女儿嫁了出去,便是万幸。再过了两日,连路上走过的标致学生,也不问他有妻无妻,竟扯到家中就将女儿配他了。 早有袁空晓得此信,便来对赫公子说道:“外面奉旨点选幼女,甚是厉害。公子所恨之人,何不如此如此,也是一件妙事。” 赫公子听了,大喜道:“你说得大通,不可迟了。”随即来见莫知府说道:“姚公奉旨来选美女,侍御东宫,此乃朝廷大事,隐讳不得。治生久知江鉴湖令爱蕊珠小姐,国色无双,足堪上宠。老公祖何不指名开报,倘蒙上幸,老公祖大人,亦有荣宠之加矣。”莫知府道:“本府闻知江太师贤淑,已赘双不夜久矣。开报之事,实为不便。”赫公子笑道:“此言无非为小弟前日求亲起见,不愿朱陈,故设词推托。今其人尚在,而老公祖怎也为他推辞,莫非要奉承他是阁巨,而违背圣旨?况且有美于斯,舍之不报,而徒事嫫母东施,以塞责上官,深为不便。明日治生晋谒姚公,少不得一一报知,谅老公祖亦不能徇情也。”遂将手一拱,悻悻而去。 莫知府听了赫公子这一番公报私仇之言,正欲回答,不期他竟不别而去。莫知府想了半日,竟没有主意。因想道:“我若依他举事,江太师面上,太觉没情。况且他又已许人,岂有拆人姻缘之理?若不依他,他又倚势欺人,定然报出,却如之奈何?”因想道:“我有主意,不如悄悄通知江相,使他隐藏,或是觅婿早嫁罢了。”随叫一个的当管家,吩咐道:“我不便修书,你可去拜上江太师爷,这般这般,事不可迟。”家人忙到江家去了。 却说赫公子见莫知府推辞,不胜恼恨,遂备了一副厚礼,连夜来见姚太监,送上礼物。姚太监见了,甚是欢喜道:“俺受此苦差,一些人事,没曾带来,怎劳公子这般见爱?若不全收,又说我们内官家任性了。”赫公子道:“如此,足见公公直截。” 二人茶过,赫公子一恭道:“晚生有一事请教公公,今来点选幼女,还是出之朝廷,还是别有属意么?”姚太监笑道:“公子怎么说出这样话来,一个煌煌天语,赫赫纶音,谁敢假借?”赫公子又一恭道:“奉旨选择幼女,还是实求美色,还是虚应故事?” 姚太监听了大笑道:“公子正在少年,怎知帝王家的受用?今日所选之女进宫,俱要千中选百,百中选十,十中选一。上等者送入三十六宫,中等者分居七十二院,以下三千粉黛。八百娇娥,都是世上无双,人间绝色。如有一个遭皇爷宠幸,赐称贵人,另居别院,则选择之人,俱有升赏。今我来此,实指望有几个美人,中得皇爷之意,异日富贵非小。”赫公子道:“既是如此,为何晚生所闻所见,而又最著美名于敝府敝县者,今府县竟不选进,以副公公之望,而但以丑陋进陈,何也?” 姚太监听了大惊道:“哪有此理!我已倒下圣旨,着府县严查。府县官能有多大力量,怎敢大胆隐蔽?若果如此,待我重处几个,他自然害怕。但不知公子所说的这个美人,是何姓名,又是什么人家,我好着府县官送来。”赫公子道:“老公公若只凭府县在民间搜求,虽有求美之心,而美人终不易得也。” 姚太监忙问道:“这是为何?”赫公子道:“公公试想,龙有龙种,凤有凤胎。如今市井民间,村姑愚妇,所生者不过闲花野草,即有一二红颜,止可称民间之美,那里得能有天姿国色,入得九重之目?晚生想古所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皆是禀父母先天之灵秀而成,故绝色佳人,往往多出于名公钜卿阀阅之家。今这些大贵之家女儿,深藏金屋,秘隐琼闱,或仗祖父高官,或倚当朝现任,视客官为等闲,待府县如奴隶,则府县焉敢具名称报?府县既不敢称报,则客官何由得知?故圣旨虽然煌煌,不过一张故纸,老公公纵是尊严,亦不能察其隐微。晚生忝在爱下,故不得不言。” 姚太监听了,不胜起敬道:“原来公子大有高见,不然,我几乎被众官朦胧了。只是方才公子所说这个美人,望乞教明,以便追取。”赫公子道:“晚生实不敢说,只是念公公为朝廷出力求贤,又不敢不荐贤为国。晚生所说的美女,是江鉴湖阁下所出,真才过道韫,色胜王嫱,若得此女入宫,必邀圣宠。公公富贵,皆出此人。只不知公公可能有力,而得此女否?” 姚太监笑道:“公子休得小觑于我,我在朝廷,也略略专些国柄,也略略作得些祸福,江鉴湖岂敢违旨逆我?我如今,只坐名选中,不怕他推辞。”赫公子又附耳说道:“公公坐名选中,也必须如此这般,方使他不敢措手。”姚太监听了大喜。赫公子又坐了半晌,方才别过。正是: 谗口将人害,须求利自身。 害人不利已,何苦害于人。 却说莫知府的管家,领了书信,悄悄走到江家门首,对管门的说道:“我是府里莫老爷差来,有紧急事情,要面见太师爷的。可速速通报!”管门人不敢停留,只得报知。江章听了,正不知是何缘故,只得说道:“着他进来。” 莫家人进来跪说道:“小人是莫太爷家家人,家老爷吩咐小人道,只因前日误信了赫公子说媒,甚是得罪。不期新奉密旨,点选幼女入宫,已差太监姚尹,坐住着府县官,挨户稽查,不许民间嫁娶。昨日赫公子来见家老爷,意要家老爷将太师老爷家小姐开名送选。家老爷回说,小姐已经有聘,不便开名。赫公子大怒,说家老爷违背朝廷,徇私附党。他连夜到姚太监处去报了。家老爷说赫公子既怀恶念害人,此去必无好意。况这个姚内官,是有名的姚疯子,不肯为情。故家老爷特差小人通知老爷,早作准备。” 江章听了这些言语,早吃了一惊,口中不说,心内着实踌躇。因想道:“我一个太师之女,也不好竟自选去,又已经许人,况且姚尹,昔日在京,亦有往来,未必便听赫公子的仇口。”因对莫家人说道:“多承你家老爷念我,容日面谢罢。”就叫人留他酒饭。 尚未出门,又有家人进来报道:“姚太监赉了圣旨,已到府中,要到我家,先着人通报老爷,准备迎接。”江章听了吓得手足无措,只得叫人忙排香案,打扫厅堂,迎接圣旨。随即穿了朝衣大帽,带了跟随,起身一路迎接上来。只因这一接见姚太监,有分教: 幽闲贞静,变做颠沛流离。 不知蕊珠小姐果被他选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姚太监当权惟使势凶且益凶 江小姐至死不忘亲托而又托 词云: 炎炎使势心虽快,不念当之多受害。若非时否去生灾,应是民穷来讨债。可怜有女横双黛,一旦驱之如草芥。悉来谁望此身存,却喜芳名留得在。 右调《玉楼春》 却说江章,见报姚太监已赉着圣旨而来,只得穿起大服,一路迎接。直迎接了四五里,方才接着。江章见了姚太监,连忙深深打恭道:“不知圣旨下颁,上公远来,迎接不周,望乞惹罪。”姚太监骑在马上,拱手道:“皇命在身,不能施礼,到府相见罢了。” 江章果见他在马上,捧着圣旨,遂步行同一路到家,请姚太监下马,迎入中厅。姚太监先将圣旨供在中间香案前,叫江章山呼礼拜。拜毕,然后与姚太监施礼。因大厅上供着圣旨,不便行礼,遂请姚太监在旁边花厅而来。江章尊姚太监上座坐,姚太监说道:“江老先生恭喜!令爱小姐已为贵人,老先生乃椒房国丈,异日尚图青眼,今日岂敢越礼。” 江章只做不知,说道:“老公公乃皇上股肱,学生向日在朝,亦不敢僭越。今日辱临,又何谦也!”姚太监只得坐下。江章忙打一恭道:“学生龙钟衰朽,已蒙皇上推恩,容尽天年。今日不知老公公有何钦命,贲临下邑,乞老公公明教。”姚太监笑道:“老太师尚不知么?日今皇太子大婚在即,皇上着俺数人聘征贵人,学生得与浙地。久有人奏知皇爷,说老太师小姐幽闲贞静,能为庶姓之母,故特命臣到浙,即征聘令爱小姐为青宫娘娘。” 江章听完大惊道:“学生无子,只生此女。葑菲陋质,岂敢蒙圣心眷顾。况小女已经许聘,不日成婚,乞公公垂爱,上达鄙情,学生死不忘恩。” 姚太监听了大笑,说道:“老先生身为大臣,岂不知国典,圣旨安可违乎?况令爱小姐入宫,得恃太子,异日万岁晏驾,太子登基,则令爱为国母,老先生为国丈。此万载难逢,千秋奇遇,求之尚恐不能,谁敢抗违!若说是选择有人,苦苦推辞,难道其人又过于圣上太子么?若以聘定难移,恐伤于义,难道一个天子之尊,太子之贵,制礼之人反为草莽贫贱之礼所制么?老先生何不谅情度世,而轻出此言!若执此言,使朝廷闻之,是老先生不为贵戚贤臣,而反为逆命之乱臣了,学生深不取也。学生忝在爱下,故敢直言。然旨出圣恩,老先生愿与不愿,学生安敢过强,自入京复命矣。乞老先生将此成命,自行奏请定夺何如?”说完,起身径走。 江章听见他说出这些挟制之言来,已是着急,又说到逆命乱臣,一发惊惶,又叫他自回成命,又见姚太监不顾起身,江章只得连忙扯住,凄然说道:“圣旨岂敢抗违不从?学生也要与小女计较而行。乞老公公从容少待,感德不尽。”姚太监方笑说道:“老太师若是应允,真老太师之福也。”因而坐下。江章道:“学生进去,与小女商量,不得奉陪。”遂起身入内而来。 却说这一日,莫知府家人来报信之后,夫人小姐早已吃惊。不期隔不得一会,早又报说姚太监奉了圣旨,定名来选小姐。江夫人已惊得心碎,小姐也吓得魂飞。母女大哭。然心中还指望父亲,可以挽回。今见父亲接了圣旨,与姚太监相见,小姐忙叫彩云出来打听。彩云伏在厅壁后,细细窃听明白,遂一路哭着进来,见了夫人小姐,只是大哭,说不出话来。小姐忙问道:“老爷与姚太监是如何说了?” 彩云放声大哭道:“小姐,不好了!”遂说老爷如何回他,姚大监怎样发作,勒逼老爷应允。尚未说完,江章早也哭了进来,对小姐说道:“我生你一场,指望送终养老,谁知那天杀的,细细将孩儿容貌报知,今日姚大监口口声声只说皇命聘选入宫,叫我为父的不敢违逆。今生今世,永不能团圆矣!是我误你了!”说罢大哭起来。小姐听了这些光景,已知父亲不能挽回,只吓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一交跌倒,哭闷在地。正是: 未遂情人愿,先归地下魂。 江夫人忽见小姐哭闷在地,连忙搀扶,再三叫唤道:“孩儿快苏醒,快苏醒!”叫了半晌,小姐方转过气来,哭道:“生儿不孝,带累父母担忧。今孩儿上无兄姐,下无弟妹,虽不能以大孝事亲,亦可依依膝下,以奉父母之欢。不期奸人构祸,一旦飞灾,此去生死,固曰由天,而茕茕父母,所靠何人?双郎良配,今生已矣。到不如今日死在父母之前,也免得后来悲思念切!”江夫人大哭说道:“我们命薄,一个女孩儿,不能看他完全婚配。都是你父亲,今日也择婿,明日也选才郎,及至许了双星,却又叫他去求名。今日若在家中,使他配合,也没有这番事了。都是你父亲老不通情,误了你终身之事!”说罢大哭。 江章被夫人埋怨得没法,只得辩说道:“我当初叫他去科举,也只自说婚姻自在,谁知有今日之事?今事忽到此,也是没法。若不依从,恐违圣旨,家门有祸。但愿孩儿此去,倘蒙圣恩,得配青宫,异日相逢,亦不可料。今事已如此,也不必十分埋怨了。” 小姐听了父亲这番说话,又见母亲埋怨父亲,因细细想道:“我如今啼哭,却也无益,徒伤父母之心。我为今之计,惟有生安父母,死报双郎。只得如此而行,庶几忠孝节义可以两全。”主意一定,遂止住了哭,道:“母亲不必哭泣,父亲之言,甚是有理。此皆天缘注定,儿命所招,安可强为?为今之计,父亲出去,可对姚太监说,既奉圣旨,以我为贵人,当以礼迎,不可罗唣。” 江章见小姐顺从,因出来说知。姚太监道:“选中贵人,理宜如此。敢烦老大师,引学生一见,无不尽礼。”江章只得走进与夫人小姐说知。小姐安然装束,侍女跟随,开了中门,竟走出中堂。此时姚太监早已远远看见,再细细近看,果然十分美貌,暗暗称奇。忙上前施礼道:“未侍君王,宜从私礼。”小姐只得福了一福。 姚太监对江章说道:“令爱小姐,玉琢天然,金装中节,允合大贵之相。学生出入皇宫,朝夕在粉黛丛中,承迎寓目,屈指者实无一人,令爱小姐足可压倒六宫皆无颜色矣。”忙叫左右,取出带来宫中的装束送上,又将一只金凤衔珠冠儿,与小姐插戴走来。众小内官,随人磕头,称为“娘娘”。小姐受礼完,即回身入内去了。姚太监见小姐天姿国色,果是不凡,又见他慨然应承,受了凤冠,知事已定,甚是欢喜。遂向江太师再三致谢而去。到了馆驿,赫公子早着人打听,见谗计已成,俱各快意。正是: 陷人落阱不心酸,中我机谋更喜欢。 慢道人人皆性善,谁知恶有许多般。 却说蕊珠小姐归到拂云楼上,呆呆思想,欲要大哭一场,又恐怕惊动老年父母伤心。只捱到三更以后,重门俱闭,人皆睡熟,方对着残灯,哀哀痛哭道:“江蕊珠,你好命苦耶!你好无缘那!苍天,苍天,你既是这等命苦,你就不该生到公卿人家来做女儿了;你既是这等无缘,你就不该使我遇见双郎,情投意合,以为夫妇了!今既生我于此,又使我获配双郎如此,乃一旦又生出这样天大的风波来,使我飘流异地,有白发双亲而不能侍养,有多才夫婿而不得团圆,反不如闾阎荆布,转得孝于亲而安于室。如此命苦,还要活他做甚?”说罢,又哭个不了。 彩云因在旁劝慰道:“小姐不必过伤,天下事最难测度。小姐一个绝代佳人,双公子一个天生才子,既恰恰相逢,结为夫妇,此中若无天意,决不至此。今忽遭此风波者,所谓好事多磨也。焉知苦尽不复甘来!望小姐耐之。”小姐道:“为人在世,宁可身死,不可负心。我与双郎,既小窗订盟,又蒙父母亲许,则我之身非我之身,双郎之身也。岂可以许人之身,而又希入宫之宠?是负心也。负心而生,何如快心而死!我今强忍而不死者,恐死于家而老父之干系未完而贻祸也。至前途而死,则责已谢,而死得其所矣。你说好事多磨,你说苦尽甘来,皆言生也。今我既已誓死报双郎,既死岂能复生,又有何好事,更烦多磨?此苦已尝不尽,那有甘来?天纵有意,亦无用矣。”说罢,又哀哀哭个不住。 彩云因又劝道:“小姐欲以死报双郎,节烈所关,未尝不是。但据彩云想来,一个人,若是错死了,要他重生起来,便烦难。若是错生了,要寻死路,却是容易。我想小姐此去,事不可知,莫若且保全性命,看看光景,再作区处。倘天缘有在,如御水题红叶故事,重赐出宫,亦或有之。设或万万不能,再死未晚。何必此时忙忙自弃?”小姐道:“我闻妇人之节,不死不烈;节烈之名,不死不香。况今我身,已如风花飞出矣。双郎之盟,已弃如陌路矣。负心尽节,正在此时。若今日可姑待于明日,则焉知明日不又姑待于后日乎?以姑待而贪生借死以误终身,岂我江蕊珠知书识礼,矫矫自持之女子所敢出也?吾意已决,万勿多言,徒乱人心。” 彩云听了,知小姐誓死不回,止不住腮边泪落,也哭将起来,说:“天那,天那!我不信小姐一个具天地之秀气而生的绝代佳人,竟是这等一个结局,殊可痛心!只可惜我彩云丑陋,是个下人,不能替小姐之行。小姐何不禀知老爷夫人,带了彩云前去,到了急难之时,若有机会可乘,我彩云情愿代小姐一死。”小姐听了,因拭泪说道:“你若果有此好心,到不消代我之死,只消委委曲曲代我之生,我便感激你不尽了。” 彩云听了惊讶道:“小姐既甘心一死,彩云怎么代得小姐之生?”小姐道:“老爷夫人既无子,止生我一女,则我一女,便要承当为子之事。就是我愿嫁双郎,也不是单贪双郎才美,为夫妻之乐,也只为双郎多才多义,明日成名入赘,可以任半子之劳,以完我之孝,此皆就我身生而算也。谁知今日,忽遭此大变。我已决意为双郎死矣。我死,则双郎得意入赘何人?双郎既不入赘,则老年之父母,以谁为半子?父母若无半子,则我虽死于节,而亦失生身之孝矣。生死两无所凭,故哀痛而伤心。你若果有痛我惜我之心,何不竟认做我以赘双郎,而侍奉父母之余年,则我江蕊珠之身,虽骨化形消,不知飘流何所,然我未了之节孝,又借汝而生矣。不知汝可能怜我而成全此志也?” 彩云道:“小姐此言大差矣!我彩云一个下人,只合抱衾祷以从小姐之嫁,怎么敢上配双公子,以当老爷夫人之半子也?”彩云道:“小姐此言大差矣!我彩云一个下人,只合抱衾祷以从小姐之嫁,怎么敢上配双公子,以当老爷夫人之半子?且莫说老爷夫人不肯收灶下入金屋,只就双公子说起来,他阅人多矣,惟小姐一人,方舒心服意,而定其情,又安肯执不风不流之青衣而系红丝?若论彩云,得借小姐之灵,而恃奉双公子,则此生之遭际也,有何不乐,而烦小姐之叮咛!”小姐道:“不是这等说,只要你真心肯为我续盟尽孝,则老爷夫人处,我自有话说。双郎处,我自写书嘱托他,不要你费心。”说罢夜深,大家倦怠,只得上床就枕。正是: 已作死人算,还为生者谋。 始知真节孝,生死不甘休。 且说姚太监见江蕊珠果美貌非凡,不胜欢喜,遂星夜行文催各州府县,齐集幼女到省,一同起程。因念江章是个太师,也不好十分紧催,使他父子多留连一日,遂宽十日之限,择了十月初二起身到省不题。 却说双星不敢违逆母命,只得同着众举人起身,进京会试。因是路远,不敢耽搁,昼夜兼程,及到京中,已过了灯节。双星寻了僻静寓处,便终日揣摹,到了二月初八入场。真是学无老少,达者为先,到了揭晓,双星又高高中在第六名上,双星不胜欢喜。又到了殿试,天子临轩,见双星一表人材,又看他对策精工,遂将御笔亲点了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双星御酒簪花,一时荣耀。照例游街,惊动合城争看状元郎。见他年纪只得二十一二岁,相貌齐整,以为往常的状元,从未见如此少年。 早惊动了一人,是当朝驸马,姓屠,名劳。他有一位若娥小姐,年方十五,未曾字人。今日听见外边人称羡今科双状元,才貌兼全,又且少年,遂打动了他的心事。因想道:“我一向要寻佳婿,配我若娥,一时没有机缘。今双状元既少年鼎甲,人物齐整,若招赘此人,岂非是一个佳婿?只不知他可曾有过亲事?”因叫人在外打听,又查他履历,见是不曾填注妻氏姓名,遂不胜大喜道:“原来双状元尚无妻室,真吾佳婿也。若不趁早托人议亲,被人占去,岂不当面错过!”遂叫了几个官媒婆来,吩咐道:“我老爷有一位千金小姐,姿容绝世,德性温闲,今年一十五岁了。只因我老爷门第太高,等闲无人敢来轻议。闻得今科状元双星,少年未娶,我老爷情愿赘他为婿,故此唤你们来,可到状元那里去议亲。事成之日,重重有赏。”众媒婆听见,千欢万喜,磕头答应去了。正是: 有女思佳婿,为媒望允从。 谁知缘不合,对面不相逢。 这几个媒婆不敢怠情,就来到双状元寓中,一齐磕头道:“状元老爷贺喜!”双星见了,连忙问道:“你们是甚么人,为何事到我这里来?”众媒婆道:“我四人在红粉丛中,专成就良姻;佳人队里,惯和合好事。真是内无怨女,人人夸说是冰人;外无旷夫,个个赞称凭月老。今日奉屠驸马老爷之命,有一位千金小姐,特来与状元老爷结亲,乞求赐允。”双星听罢大笑道:“原来是四个媒人。几家门户重重闭,春色缘何得入来!我老爷不嫁不娶,却用你们不着,有劳枉顾。” 众媒婆听了着惊道:“驸马爷的小姐,是瑶台间苑仙妹,状元是天禄石渠贵客,真是一对良缘,人生难遇。状元不必推辞,万祈允诺。”双星笑道:“我老爷聘定久矣,不久辞朝婚娶。烦你们去将我老爷之言,致谢驸马老爷,此事决不敢从命。” 众媒婆见他推辞,只得又说道:“驸马老爷乃当今金枝玉叶,国戚皇亲。朝中大小官员,无不逊让三分。他今日重状元少年才貌,以千金艳质,情愿到倒赔妆奁,与状元结为夫妇,此不世之遭逢,人生之乐事,状元为何推辞不允?诚恐亲事不成,一来公主娘娘,入朝见驾,不说状元有妻不娶,只说状元藐视皇亲,倘一时皇爷听信,那时状元虽欲求婚,恐不可得也。还望状元爷三思,允其所请。”双星笑道:“婚姻乃和好之事,有则有,无则无;论不到势利上去,况长安多少豪华少年才俊,何在我一人?愿驸马爷别择良门可也。” 众媒婆见他决不肯统口应承,便不敢多言,只得辞了出来,回覆屠附马。驸马听了道:“他现今履历上,不曾填名,其妻何来?还是你们言无可采,状元故此推托。你们且去,我自有处。”屠劳便终日别寻人议亲不题。 却说姚大监已择定时日,着府县来催江小姐起身。江章夫妻无法,只得与小姐说知。小姐知万不可留,因与父母说道:“死生,命也。贵贱,天也。孩儿此去,听天由命,全不挂念。只有二事索心,死不瞑目,望二大人俯从儿志。”江章夫妻哭着说道:“死别生离,顷刻之事,孩儿有甚心事,怎还隐忍不说,说来便万分委曲,父母亦无不依从。”小姐道:“父母无子,终养俱在孩儿一人。孩儿今日此去,大约凶多吉少,料想见面无期,却教何人恃奉?况父母年力渐衰,今未免又要思儿成病,孤孤独独,叫孩儿怎不痛心!” 江章听了,愈加哀哭道:“孩儿若要我二人不孤独,除非留住孩儿。然事已至此,纵有拨天大力,亦留你不住。”小姐道:“孩儿之身虽留不住,孩儿之心却不留而自住。”江章道:“我儿心留,固汝之孝,然无形也,叫我那里去捉摸,留与不留何异?”小姐道:“无形固难捉摸,有影或可聊消寂寞。”江章又哭道:“我儿,你形已去矣,影在那里?” 小姐见父亲问影,方跪下去,被母亲搀起来,说道:“彩云侍孩儿多年,灯前月下,形影不离。名虽婢妾、情同姊妹。孩儿之心,惟她能体贴;孩儿之意,惟她能理会;孩儿之事,惟她能代替。故孩儿竟将孩儿事父母未完之事,托彩云代完。此孩儿眠思梦想,万不得已之苦心也。父母若鉴谅孩儿这片苦心,则望父母勿视彩云为彩云,直视彩云为孩儿,则孩儿之身虽去,而孩儿之心尚留;孩儿之形虽消,而孩儿之影尚在。使父母不得其真,犹存其假,则孩儿受屈衔冤,而亦无怨矣。” 江章与夫人听了,复又呜呜的大哭起来,道:“我儿,你怎么直思量到这个田地!此皆大孝纯孝之所出,我为父母,怎辜负得你!”随遂叫人唤出彩云来,吩咐道:“小姐此去,既以小姐之父母,托为你之父母,则你不是彩云,是小姐也。既是小姐,即是吾女也。快拜我与夫人为父母,不可异心,以辜小姐之托。”彩云忙拜谢道:“彩云下贱,本不当犯分,但值此死生之际,既受小姐之重托,焉敢矫辞以伤小姐之孝心?故直受孩儿之责,望父母恕其狂妄。”江章听了,点头道:“爽快,爽快,果不负孩儿之托。” 小姐见彩云已认为女,心己安了一半,因又说道:“此一事也。孩儿还有一事,要父母曲从。”江章道:“还有何事?”小姐道:“孩儿欲以妹妹代孩儿者,非欲其单代孩儿晨昏之恃寝劝餐也,前双郎临去,已蒙父母为孩儿结秦晋之盟。虽孩儿遭难,生死未知,然以双郎之才,谅富贵可期;以双郎之志诚,必不背盟。明日来时,若竟以孩儿之死为辞,则花谢水流,岂不失父母半子之望?望父母竟以妹妹续孩儿之盟,庶使孩儿身死而不死,盟断而不断,则父母之晚景,不借此稍慰那?” 夫人道:“得能如此,可知是好。但恐元哥注意于你,未必肯移花接木。”小姐道:“但恐双郎不注意于孩儿,若果注意于孩儿,待孩儿留一字,以妹妹相托,恐无不从之理,父母可毋虑也。”父母听了,甚是感激,因一一听从。小姐遂归到拂云楼上,恳恳切切,写了一封书,付与彩云道:“书虽一纸,妹妹须好好收藏,必面付双郎方妙。”彩云一一受命。只因这一受命,有分教: 试出人心,观明世态。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有义状元力辞婚挤海外不望生还 无暇烈女甘尽节赴波中已经死去 词云: 黄金不变,要经烈火方才见。两情既已沾成片。颠沛流离,自受而无怨。一朝选入昭阳殿,承恩岂更思贫贱。谁知白白佳人面。宁化成尘,必不留瑕砧。 右调《醉落魂》 话说江章与夫人舍不得蕊珠小姐,苦留在家,多住了几日,被府县催逼不过,无可奈何,只得择日起身,同夫人相送,到了杭州省城。此时姚大监已将十二府七十五县的选中幼女,尽行点齐,只等江小姐一到就起身。今见到了,遂将众女子点齐下船。因江章自有坐船相送,故不来查点,遂一路慢慢而来。 话说赫公子同袁空杂在人丛中,看见蕊珠小姐一家人离了岸去,心中十分得意,快活不过。袁空道:“公子且慢手舞足蹈,亦要安顿后着。”公子道:“今冤家这般清切,更要提防何事?”袁空皱了两眉道:“蕊珠小姐此去,若是打落冷宫嫔妃,则此事万不必忧。我适才看见蕊珠宫装,俨似皇后体态,选为正宫,多分有八九分指望。若到了大婚时候,他自然捏情,到万岁台前,奏害我家。况王侯大老爷,又未知这桩事,倘一时之变,如何处之?” 赫公子听了这番话,不觉头上有个雷公打下来一般,心中大惊,跌倒在地。众人忙扶回府中,交女班送进。爱姐忙安顿上床睡觉。这番心事又不敢说破,只郁郁沉在心内。痴公子自从那日受了妻子降魔伏虎钳制,起个惧内之心,再不敢发出无状,朝暮当不得袁氏秘授,父母心传,拿班捉鳖手段,把个痴公子,弄得不顾性命承欢,喉中咳嗽,身体殨羸,不满二载,阎君召回冥途耳。爱姐悔之晚矣,后来受苦不题。 却说驸马屠劳,要招双星为婿,便时刻在心,托人来说。一日央了一个都御史符言做媒。符言受托,只得来拜双星。相见毕,因说道:“久闻状元少年未偶,跨凤无人。小弟受驸马屠公之托,他有位令爱,少年未字,美貌多才,诚乃玉堂金马之配。故小弟特来作伐,欲成两性之欢,乞状元俯从其请。” 双星忙一拱说道:“学生新进,得蒙屠公垂爱,不胜感激。但缘赋命凉薄,自幼已缔婚于江鉴湖太师之女久矣,因不幸先严早逝,门径荒芜,所以愆期到今,每抱惭谦。今幸寸进,即当陈情归娶。有妨屠驸马之爱,负罪良多,俟容请荆何如?”符言道:“原来状元已聘过江鉴湖老太师令爱矣,但昨日驸马公见状元履历上,并不曾填名江氏,今日忽有此言,小弟自然深信,只恐驸马公谅之未深。一旦移爱结怨,状元也不可不虞。” 双星道:“凡事妄言则有罪,真情则何怨可结?今晚生之婚,江岳明设东床以邀坦腹,小姐正闺中待字以结丝萝,实非无据而妄言也。若虑驸马公威势相加,屈节乱伦以相从,又窃恐天王明圣之朝,不肯赦臣子停妻再娶乖名乱典之罪。故学生只知畏朝廷之法,未计屠公之威势也。万望老先生善为曲辞,使我不失于义,报德正自有日也。” 符言见双星言词激烈,知不可强,遂别过,将双星之言,细细述知屠劳。屠劳不胜大怒道:“无知小子,他自恃新中状元,看我不在眼内,巧言掩饰。他也不晓得宦途险隘,且教他小挫一番,再不知机就我,看他有甚本事做官!”遂暗暗使人寻双星的事故害他。且说双星一面辞了屠驸马之聘,一面即上疏陈情,求赐归完娶。无奈被屠驸马暗暗嘱托,将他本章留中不发。双垦见不能与江小姐成亲,急得没法,随即连夜修书,备细说屠劳求亲之事,遂打发青云到江家说知备细,要迎请小姐来京完娶。青云领书起身去了。双星日在寓中,思念等候小姐来京成亲。正是: 昔年恩爱未通私,今日回思意若痴。 饮食渐消魂梦搅,方知最苦是相思。 却说当时四海升平,万民乐业,外国时常进贡。这年琉球、高丽二国进贡,兼请封王,朝中大臣商议,要使人到他国中去封。但封王之事,必要一个才高名重之人,方不失天朝体统。一时无至当之人。推了一人可去,不期这人,又虑外国波涛,人心莫测,不愿轻行,遂人上央人,在当事求免,此差故尚无人。 屠驸马听知此事,满心欢喜道:“即此便可处置他一番,使他知警改悔。”遂亲自嘱托当事道:“此事非今科状元双星难当此任。”当事受托,又见双星恃才自傲,独立不阿,遂将双星荐了上去。龙颜大喜道:“双星才高出使,可谓不辱君命矣。”逐御笔批准,赐一品服,前去封海外诸王,道远涉险,许便宜行事。不日命下,惊得双星手足无措。正指望要与蕊珠来京成亲,不期有此旨意,误我佳期。今信又已去了,倘她来我去,如何是好?遂打点托人谋为,又见圣旨亲点,无可挽回,只得谢恩。受命该承应官员,早将敕书并封王礼物,俱备具整齐,止候双星起身。 却说屠劳,只道双星不愿远去,少不得央人求我挽回,我就挟制他入赘。不期双星竟不会意,全不打点谋为,竟辞朝领命。屠劳又不好说出是他的主持弄计,因想道:“他总是年轻,不谙世情,只说封王容易。且叫他历尽危险,方才晓得。他如今此去,大约往返年余。如今我女儿尚在可待之年,我如今趁早催他速去早回,回时再着人去说,他自然不象这番倔强了。”屠劳遂暗暗着当事官,催双星刻日起程。双星不敢延捱,只得领了敕书皇命,出京不题。 却说江章夫妻,同了小姐在船,一路凄凄楚楚,悲悲切切,怨一番自己命苦,又恨一番受了赫公子的暗算。小姐转再三安慰父母道:“孩儿此去,若能中选,得恃君王,不日差人迎接,望父母不必记念伤心。父母若得早回一日,免孩儿一日之忧。况长途甚远,老年人如何受得风霜?”江章夫人那里肯听,竟要同到京中,看个下落方回。小姐道:“若爹娘必与孩儿同去,是速孩儿之死矣。”说罢,哽咽大哭。江章夫人无奈,不敢拗他,只得应承不送。 江章备了一副厚礼,送与姚太监,求他路上照管。又设了一席请姚太监。姚太监满心欢喜道:“令爱小姐前途之事,与进宫事体,都在学生身上。倘邀圣眷,无不怂恿,老太师不必记挂,不日定有佳音。”江章与夫人再三拜谢,然后与小姐作别。真是生离死别,在此一时。可怜这两老夫妻哭得昏天黑地,抱住了小姐,只是不放。当不得姚太监要趁风过江,再三来催,父母三人只得分手,放小姐上了众女子的船。船上早使起篷桅,趁着顺风而去。这边江章夫妻,立在船头,直看着小姐的船桅不见,方才进舱。这番啼哭,正是: 杜鹃枝上月昏黄,啼到三更满眼伤。 是泪不知还是血,斑斑红色渍衣裳。 老夫妻二人一路悲悲啼啼,到了家中。过不得四、五日,野鹤早已报到,送上书信。江章与夫人拆开看去,知双星得中解元,不日进京会试,甚是欢喜。再看到后面说起小姐亲事,夫妻又哭起来。野鹤忽然看见,不觉大惊道:“老爷夫人,看了公子的喜信,为何如此伤心?”夫人道:“你还不知,自你公子去后,有一个赫公子又来求亲,因求亲不遂,一心怀恨。又适值点选幼女,遂嘱托大监,坐名勒逼将小姐点进宫去了。我二人送至江边,回家尚未数日。你早来几日,也还见得小姐一面,如今只好罢了。”说完又大哭不止。 野鹤听了,惊得半晌不敢则声。惊定方说道:“小姐这一入宫,自然贵宠,只可怜辜负了我家公子,一片真心,化作东流逝水。”说罢,甚是叹息。夫人遂留他住下,慢慢回去。又过不得数日,早又是京中报到,报双星中了状元。江章与夫人,只恨女儿不在,俱是些空欢空喜,忽想到小姐临去之言,有彩云可续,故此又着人打听。又不多日,早见双星差了青云持书报喜,要迎请小姐进京成亲。江章与夫人又是一番痛哭。正是: 年衰已是风中烛,见喜添悲昼夜哭。 只道该偿前世愆,谁知还是今生福。 野鹤见公子中了状元,晓得一时不回,又见小姐已选入宫,遂同青云商议,拜辞江老爷与夫人,进京去见公子。江章知留他无益,遂写了书信与他二人,书中细细说知缘由,又说小姐临去之言,尚有遗书故物,要状元到家面言面付。野鹤身边有公子与小姐的书,不便送出,只得带在身边,要交还公子。二人拜别而行不题。 却说蕊珠小姐,在父母面前,不敢啼哭,今见父母别后,一时泪出痛肠,又想起双星今世无缘,便泪尽继血,日夜悲啼。同船女子,再三劝勉,小姐哪里肯听,遂日日要寻自尽。争奈船内女子甚多,一时不得其便,只得一路同行,就时常问人,今日到甚地方,进京还有多远,便终日寻巧觅便,要寻自尽不题。 却说双星赉了皇命敕书,带领跟随,晓夜出京。早有府县官迎接,准备船只伺候。双星上了船,烧献神抵,放炮点鼓,由天津卫出口,到琉球、朝鲜、日本去了。 却说姚太监,同着许多幼女,一路兴兴头头,每只船上,分派太监稽查看守,不一日到了天津卫地方,要起早进京,遂吩咐各船上停泊。着府县官,准备人夫轿马。争奈人多,一时备办不及,又不便上岸,故此这些女子,只在船中坐等。这日江蕊珠小姐,忽见船不行走,先前只道是偶然停泊,不期到了第二日,还不见走,因在舱口,问一个小太监道:“这两日为何不行,这是什么地方,进京还有多远?”小太监笑嘻嘻的说道:“这是天津卫地方,离京只有三日路了。因是旱路,人夫轿马未齐,故在此等了两天。不然,明日此时,已到家了,到叫我们坐在此等得慌。” 小姐听完,连忙进舱,暗暗想道:“我一路寻便觅死,以结双郎后世姻缘,不期防守有人,无处寻死。今日天假其便,停船河下,若到了京中,未免又多一番跋涉。我今日见船上众人思归已切,人心怠情,夜间防范必然不严,况对此一派清流,实是死所,何不早葬波中,也博得个早些出头。但我今生受了才色之累,只愿后世与双郎,做一对平等夫妻,永偕到老,方不负我志。” 又想道:“到双郎归来,还只说我无情,贪图富贵,不念窗前石上,订说盟言,竟飘然入宫。殊不知我江蕊珠,今日以死报你,你少不得日后自知,还要怜我这番苦楚。若怜我苦楚,只怕你纵与彩云成亲,也做不出风流乐事了。”想到伤心,忽一阵心酸,泪流不止,只等夜深人静寻死不题。 却说青云、野鹤二人,拜了江章与夫人出门,在路上闲说道:“从来负心女子痴心汉,记得我家公子,自从见了江小姐,两情眷恋,眠思梦想,不知病已病过了几场,指望与她团圆成亲,谁知小姐今日别抱琵琶,竟欢然入宫去了。我如今同你进京,报知公子,只怕我那公子的痴心肠,还不肯心死哩!” 二人在路,说说笑笑,遂连夜赶进京来。这日也到了天津卫,因到得迟了,二人就在船上歇宿。只听得上流头许多官船,放炮起更,闹了一更多天,方才歇息。青云、野鹤睡去,忽睡梦见一金甲神将,说道:“你二人快些抬头,听吾神吩咐,吾乃本境河神,今你主母有难投河,我在空中默佑,你二人可作速救她回蜀,日后是个一品夫人,你二人享她富贵不小!” 二人醒来,吃了一惊,将梦中之事,你问我,我问你,所说皆同。不胜大惊大骇道:“我们主母,安然在家,为何在此投河?岂非是奇事?”又说道:“明明是个金甲天神,叫我二人快救,说她是一品夫人,难道也是做梦?” 二人醒了一会,不肯相信,因又睡去。金甲神又手执铜鞭,对他二人说道:“你不起来快救,我就打死你二人!”说罢,照头打来。二人看见,在睡梦中吓得直跳起来道:“奇事!奇事!”遂惊醒了。船家问道:“你们这时候还不睡觉?我们是辛辛苦苦要睡觉的人,大家方便些好。” 青云、野鹤连忙说道:“船家你快些起来,有事与你商量。倘救得人,我们重重谢你。”船家见说救人,吓得一咕辘爬了起来,问道:“是那个跌下水去了?”青云道:“不是。”遂将梦中神道托梦二次叫救人,细细说了一遍:“若果然救得有人,我重重谢你。”船家听了也暗暗称奇,又见说救得人有赏,连忙取起火来,放入舱中,叫起妈妈,将船轻轻放开,各人拿了一把钩子,在河中守候。 却说那蕊珠小姐,日间已将衣服紧紧束好,又将簪珥首饰金银等物俱束在腰间,遂取了一幅白布,上写道:身系浙江绍兴府太师江章之女,名蕊珠,系蜀中双星之妻。因擅才名,奸谋嘱选入官,夫情难背,愿入河流。如遇仁人长者,收尸瘗骨,墓上留名,身边携物相赠,冥中报感无尽。小姐写完,将这幅白布,缝在胸前,守至二更,四下寂然,便轻轻走近窗口,推开窗扇,只见满天星斗,黄水泛流。小姐朝着水面流泪,低低说道:“今日我江蕊珠不负良人双星也!”说罢,踊身望水中一跳,跳便跳在水里,却象有人在水底下扶她的一般,随着急波滚去,早滚到小船边。 时青云、野鹤同着船家,三个人,六只眼,正看着水上,不敢转睛,忽见一团水势渐高,隐隐有物一沉一浮的滚来,离船不远。青云先看见,连忙将挠钩搭去,早搭着衣服一股,野鹤、船家,一齐动手,拖到船边。仔细看去,果然是个人,遂连忙用手扯上船来,青云忙往舱中取火来照,却是一个少年女子,再照着脸上看去,吃了一惊,连声叫道:“呀!呀!呀!这不是江小姐么,为何投水死在这里?” 野鹤看见,连忙丢下挠钩来看道:“是呀!是呀!果然是小姐。”青云、野鹤慌张,见小姐水淋淋的,气息全无,又不敢近身去摸看。那船家见他二人说是小姐,知是贵重之人,连忙叫婆子动手来救。只因这一救,有分教: 远离追命鬼,近获还魂香。 不知小姐性命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烈小姐有大福指迷避地感神明 才天使善行权受贡封王消狡猾 词云: 风雨催花不用伤,若还春未尽,又何妨。漫惊枝上落来忙。吹不谢,更觉有奇香。驾海岂无梁,世间危险事,要才当。纵教坑陷到临场。能鞭策,驱虎若驱羊。 右调《小重山》 话说那船家看见果然救起人来,不胜惊喜。又见说是一位小姐,又见他二人不敢近身,因连忙叫过婆子来说道:“这小姐既是神明托梦,叫我们救她,谅来投水不久,自然救得活。只要使她吐出些水来,就好了。” 婆子依言,将小姐抱起,把头往下低着,低了半晌,只听见小姐喉中一阵阵响来,呕出了许多冷水。只见小姐忽叫一声道,“好苦也!”众人听见大喜道:“谢天谢地也!” 老婆子连忙扶抱小姐入舱,青云、野鹤、家长三人,不敢入舱。艄婆忙取了一件棉衣来,将小姐湿衣脱下。小姐此时已醒过来,见湿衣脱去,忙将棉衣裹住。艄婆又取了几件小衣,与小姐换过。又取了一条棉被来,与小姐盖好,方走出舱来道:“好了,好了,如今没事了。”又去烧了些滚姜汤,灌了几口,小姐又吐出了许多冷水。小姐忽哭着说道:“我已拼誓死以报双郎,为何被你们救我在此?”青云、野鹤连忙在舱门口说道:“小姐且耐烦,小人青云、野鹤在此。” 小姐忽然听见,开眼一看道:“你二人为何在此救我?人耶?鬼那?梦那?可快与我细说。”青云、野鹤遂将河神托梦之言,如此这般,细细说了。“不期果然得遇小姐,真是万幸。”小姐因问道:“你家公子,近日则如何?”野鹤道:“公子回家,已中解元。公子要来与小姐完娶,老夫人逼他会试,故此公子不得已进京,着小的持书先来报喜。见了太师爷方知小姐近日之事。” 青云也连忙说道:“小人跟随公子到京,侥幸得中状元。不期京中屠驸马要招赘状元,状元再三苦辞,说有原聘,遂上本乞假归娶。不期屠驸马的势力大,央当事将状元的本章留中不准,状元着急,只得叫小人连夜赶来,要迎请小姐到京完娶。小人到家,见了太师老爷,方知小姐被人暗算入宫。小的二人无可奈何,只得进京,要回覆状元。不期今夜感神明之力,在此得遇小姐。只不知小姐为何在此,行此短见?” 此时小姐神魂已定,心魄已宁,忽见说双星已中解元,又见说中了状元,又听见他守义不允屠驸马之婚,着人来接她,心中不觉大喜道:“如此看来,方不负我这番之苦。”方说道:“我被赫公子陷害入选,彼时欲寻自尽,诚恐老爷夫人悲伤,又恐抗旨遗祸于老爷,故宽慰出门,隐忍到此。今离家已远,老爷干系已脱,故甘一死以报尔公子。不期神明默佑,使你二人救我。但今救虽救了,恐太监耳目众多,不敢进京见你状元,又不敢回家惹祸,到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却如之奈何?” 青云道:“适才梦中神明已吩咐明白,说救了小姐,即速回蜀。小人如今只得且送小姐回蜀中,再来报状元,也说不得了。”小姐想想道:“如此甚好。但是迟延不得,此去离大船不远,倘天明知觉,踪迹起来,就不便了。”小姐因叫船家夫妇说道:“我是被人暗害,落难于此,求你夫妇送我还家,我日后看顾你夫妻,决不有忘。” 原来这船家叫做王小泉,五十来岁,并无男女,止得夫妻两口,撑船过日。今在旁边,见他们说出是阁老的小姐,又是状元夫人,二人便满心欢喜,以为今日得救小姐,赏赐不小,将来好做本钱。忽又听见小姐要他二人送回家去,后来看顾,他夫妻二人欢喜不过,遂俏悄商议了一番,来笑说道:“我夫妇数年长斋,尚无男女,今见小姐说的这般苦楚,我二人情愿服侍小姐回家。只要养我半生,吃碗自在饭儿,强似在船上朝风暮水的吃苦不了。” 小姐见她肯送,遂大喜道:“若得你夫妇肯去,后日之事,俱在我身上。”二人连声称谢,遂欢欢喜喜忙到艄上收拾篷桅,驾着橹桨。此时将有四更,明月渐渐上来,遂乘着月色,咿咿哑哑,复回原路。不消几日,早又到仪征。青云、野鹤见本船窄小,恐长江中不便行走,遂雇了一只大船,请小姐上了大船。小姐叫王小泉夫妻弃了小船,王小泉遂寻人卖去。于是一行五人,在大船上出了江口,望荆襄川河一路而进。正是: 燕子自寻王谢垒,马蹄偏识五陵家。 一枝归到名园里,依旧还开金谷花。 且按下蕊珠去蜀中不题。 却说船中这些幼女,到了五更,见窗门半开,因说道:“我们怎这样要睡,连窗门都不曾关,幸而不曾遗失物件。”又停了一会,天色大明,一齐起来梳洗,只不见江小姐走来。众女子道:“江小姐连日啼哭,想是今日睡着了。” 一个小女子,连忙走到江小姐睡的床边,揭帐一看,那里有个江小姐。便吃了一惊,连忙将被窝揭开看时,已空空如也。忙叫道:“不好了,江小姐不见了!”众女子听见,也连忙走来,但见床帐被褥依然,一双睡鞋儿,尚在床前。众女子看罢,俱大惊道:“我们见他连日不言不语,似有无限伤心,如今又窗口未关,一定是投河死了。”众女在舱中嚷做一团,早被小太监听见,报知姚太监。 姚太监吃这一惊不小,忙走来询问众女。又看见窗口未关,方信是投入河中死了,不禁跌足捶胸道:“我为她不知费了多少心机,要将她进与圣上,学新台故事,已拿稳一片锦美前程。今因不曾提防,被她偷死了,岂不一旦付之东流!可恼,可恨!如今要你这些歹不中怎么,只好与俺内官们捧足提壶罢了。”又想起江太师再三嘱托,遂吩咐众人打捞殡殓。众人忙了一日,哪见影响,姚太监兴致索然。到了次日,只得带领众女,起早到京,不论好歹,点入宫中去了。正是: 阴阳配合古人同,今日缘何点入宫? 想是前生淫欲甚,却教今世伴公公。 却说双状元出海开船,正是太平景象,海不生波,一连半月,早过了美女峰,黑水河,莲花漾,又过了许多山岛。不一日,早到了朝鲜地方,舵公抛锚打橛。早有朝鲜国地方官,看见南船拢岸,便着通事舍人,前来探问。 这边船上,早扯起封王旗号。通事舍人见了,连忙走上船来,相见说道:“不知天使来临,失于迎接。不知天使大人,官居何职?当此重任来封吾王,乞天使说明,以便通报。”双星说道:“学生是天朝新科双状元,奉皇上恩命,因国祚升平,欲普天同乐。念尔朝鲜诸国,久尊圣化,故特遣使臣,敕封汝主。可速渝知来意,使王受爵。” 通事舍人听了大喜,连忙起身报知国王,细说其事。国王大喜,遂率领文臣武将,一齐出城,旌旄遍地,斧铖连天,一对对直摆到船边来接。通事舍人上船说了一遍。双状元遂将圣旨敕文,以及诸般礼物,先搬上岸来,叫人赉捧在前,双星穿带了钦赐的一品服色,上罩着黄罗高伞,走出船头。 许多番兵番将看见,忙一齐跪接。早有朝鲜国王,亲到船头,拱扶着双状元上岸,敦请双状元坐轿,国王乘马,一齐番乐吹打,迎入城来。到了国王殿上,已排列香案,宝烛荧煌,异香缭绕。双状元手擎圣谕,立在殿上开读,国王俯伏阶前恭听。双星读罢诏书,国王山呼谢恩已毕,然后大摆筵宴,请双星上坐,国王下陪。一时间吃的是熊掌驼峰,猩唇鲤尾,听的是胡笳羯鼓,许多异音异乐。国王见双状元年少才美,十分敬重,亲自捧觞进爵,尽欢畅饮。饮毕,然后送双状元馆中歇宿。双状元住有数日,因要封别国,遂辞了国王上船。国王备了称臣的谢表,并诸般贡礼,又私送了双星许多奇珍异宝,双星然后开船。 于是逐次到了日本、高丽、大小琉球,一一封完。双星正欲打点回朝,不期未封诸国,晓得不封他们,大家不忿起来,遂约齐了大小百十余国,各带了本国人马,一路追来。岸上番王番将,水中战舰艨艟,随后追来。 此时双星尚有封过的各国番将护送,连忙报知道:“列国争封,各王带领番将追袭,乞状元主张。”双星见说,暗吃一惊。因想道:“我奉诏封王,只得这几处。今已完矣,并未曾计及他国,今来争竞,如之奈何?”踌躇了半晌,因想道:“幸钦命有便宜从事四字,除非如此这般,方可退得这些凶顽。” 遂传了通事舍人来说道:“我奉皇命而来,因尔等朝鲜诸国,素服王化,贡献不绝,故敕书封及。其余诸国,声气未通,如何引例来争?你可与我在平地上,高筑土台,待我亲自晓谕诸王。” 说尚未完,只听得轰天炮响,水陆蜂拥齐到,乱嚷乱叫。这边船上通事舍人,忙立在船头,乌里乌辣,翻了半日。只见各国王,乱舞乱跳,嘻嘻哈哈的,分立两旁。通事舍人遂叫人在空地上,筑起高堆,不时停当。 次日平明,双状元乌纱吉服,带领侍从,走到台上高坐,左右通事站立。各国王见台上有人,都到台下,又乌辣了一番。双星问通事道:“他们怎么说?”通事道:“他说一样国王,为何不封?若不加封,难以服众。” 双状元说道:“天有高卑,礼分先后。从无不来而往,无故而亲之道。天朝圣度如天,草木皆所矜怜,何况各国诸王,岂有不加存恤之理?但至诚之道,必感而后通,声响之理,必叩而后应。如朝鲜、琉球等国,久奉正朔,恪遵臣礼,吉凶必告,兴废必通,故封从伊始。至于各国各王列土,不知何地名号,不知何人,从无所请,却教朝廷恩命,于何而加?今忽纷争,岂以使臣单宣仁义,未及用武,遂欲肆凶逞悻耶?使臣虽止一人,而天朝之雄兵猛将,却不止一人。本当奏知天王,请加挞伐,但念尔诸王争封,本念愿是慕义向化,欲承声教,非有他也。故推广天王之量,不加深究,而曲从其请。但须各献所有,以表进贡之城,然后速报某国某王,我好一例遵旨加封,决不食言。” 通事舍人遂高声向台下将双状元之言,细细翻了一遍。只见诸王,又乌里乌辣的翻了一会,遂一齐拍掌,跑马的跑马,使刀的使刀,捉对儿奔驰对舞。又不一时,俱跑到台前下马,颠头跳跃。双状元又问通事道:“这又怎么说?”通事说道:“方才状元宣谕,见肯封他,故此欢喜。跑刀使刀,与状元看赏,以明感激。所谕贡物,一时不曾备得,随即补上,乞天使少留。今俱在台下领封。”双星道:“既是这等,你可报来。”通事舍人遂将各国各王,一一报将上来。双星见一上,封一个,不一时,百余国尽俱封完。各王大喜,遂将带来的许多珍奇异宝,一齐留在台下,又在地下各打一滚,翻身上马,呼哨一声,如风雷掣电而去。正是: 分明翰苑坐淡濡,忽被谗驱虎豹区。 到此若无才足辩,青锋早已丧头颅。 双星见他们去了,方放下一天惊恐。又问通事道:“台下这些东西,他们为何留下而去?”通事说道:“这些东西,是他们答谢天使的。”双星道:“既是如此,你可为我逐件填注,即作各国之贡,我好进呈天子,以见各国款奉之诚,不必又献了。”通事说道:“这是他们送与天使之物,为何不自己收留,反作公物,进与朝廷?”双状元笑道:“我天朝臣子,为国尽忠,岂存私肥己耶?” 通事听了,不胜称赞天朝好臣子,遂填写明白,着人搬上船来。又着人报知各国,尽皆称羡。双状元上船,通事诸人,又送过了许多地界,将到浙省地方,方才别去。正是: 被人暗算去封王,逐浪冲波凡丧亡。 今日功成名亦遂,始如折挫为求凰。 双星一路平安归国不题。却说蕊珠小姐,从长江又入川河,一路亏得船家婆子服恃,在路许多日子,到了起旱的所在,青云雇了一乘骡轿,一齐起早。又行了许多日子,方到了四川成都双流县地方。青云先着野鹤去报夫人,细细说知缘故。 双夫人听了,大惊大喜,连忙打发仆妇,一路迎来。众仆妇迎着了,忙到江小姐轿前,揭帘偷看,见小姐果然生得美貌非常,各各磕头道:“贱婢是太夫人差来迎接小姐的。”小姐见了,甚是喜欢道:“多谢太夫人这般用心,又劳你们远接。”于是兴兴头头,管家们打着黄罗大伞,前呼后拥,一路上说是双状元家小,京中回来的,好不热闹。 不一时到了家中,双夫人出到厅前相见。家人铺下红毡,江小姐拜了四拜。双夫人先叙了许多寒温,方说道:“闻小姐吃尽辛苦,不顾生死,为我孩儿守志,殊可敬也!我今有此贤媳,何幸如之!”江小姐道:“此乃媳妇分内之事,敢劳婆婆过奖。”双夫人搀了小姐,同入后堂。双夫人使双辰拜见嫂嫂,又叫家人仆妇,俱来拜见小夫人,便治酒款待。婆媳甚是欢喜。双夫人遂将中间一带楼房,与小姐做了卧房,只等双星回家做亲。正是: 不曾花烛已亲郎,未嫁先归拜老堂。 莫讶奇人做奇事,从来奇处始称扬。 江小姐竟在婆家等候双星,安然住下。过不得两月,早有报到,说双状元辞婚屠府,被屠驸马暗暗嘱托当道,将双状元出使外国封王去了。 双夫人与蕊珠小姐听了大惊。双夫人日夜惊扰,而小姐心中时刻思想,又感念双星果不失义,为她辞婚,轻身外国,便朝夕焚香,暗暗拜祝,惟愿双星路上平安,早回故里,且按下不题。 却说双星不止一日,将船收进小河。早有汛地官员接着,见双状元奉旨封王回来,俱远远迎接,请酒送礼,纷纷不绝。遂一路耽耽搁搁,早到了绍兴府交界地方。双星满心欢喜,以为离江太师家不远,便吩咐手下住船,我老爷要会一亲戚。只因这一番去会,有分教: 惊有惊无,哭干眼泪; 说生说死,断尽人肠。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望生还惊死别状元已作哀猿 他苦趣我欢场宰相有些不像 词云: 忙忙急急寻花貌,指望色香侵满抱。 谁知风雨洗河洲,一夜枝头无窈窕。 木桃虽可琼瑶报,鱼腹沉冤谁与吊? 死生不乱坐怀心,方觉须眉未颠倒。 右调《木兰花》 话说双星,自别了蕊珠小姐,无时无刻不思量牵挂。只因遭谗,奉旨到海外敕封,有王命在身,兼历风波之险,虽不敢忘小姐,却无闲情去思前想后,今王事已毕,又平安回来,自不禁一片深心,又对着小姐。 因想道:“我在京时,被屠贼求婚致恨,嘱托当事,不容归娶。我万不得已,方差青云去接小姐到京,速速完姻,以绝其望。谁料青云行后,忽奉此封王之命,遂羁身海外,经年有余。不知小姐还是在家,还是进京去了?若是岳父耳目长,闻知我封王之信,留下小姐在家还好,倘小姐但闻我侥幸之信,又见迎接之书,喜而匆匆入京,此时不知寄居何处,岂不寂寞,岂不是我害她!今幸船收入浙,恰是便道,须急急去问个明白,方使此心放下。” 忽船头报入了温台浙境,又到了绍兴交界地方,双星知离江府不远,遂命泊船,要上岸访亲。随行人役闻知,遂要安排报事,双星俱吩咐不用,就是随身便服,单带了一个长班跟随上岸,竟望江府而来。 到了笔花墅,看见风景依稀似旧,以为相见小姐,有几分指望,暗暗欢喜,因紧走几步。不一时早到了江府门前,正欲入去,忽看见门旁竖着一根木杆,杆上插着一帚白幡,随风飘荡,突然吃了一惊,道:“此不祥之物也,缘何在此?莫非岳父岳母二人中有变么?”寸心中小鹿早跳个不住,急急走了进去,却静悄悄不见一人,一发惊讶。 直走到厅上,方看见家人江贵从后厅走出。忽抬头看见了双星,不胜大喜道:“闻知大相公是状元爷了,尽说是没工夫来家,今忽从天而降,真是喜那!”双星且不答应他,忙先急问道:“老爷好么?”江贵道:“老爷好的。” 双星听了,又急问道:“夫人好么?”江贵道:“夫人好的。”双星道:“老爷与夫人既好,门前这帚白幡,挂着却是为何?”江贵道:“状元爷若问门前这帚白幡,说起来话长。老爷与夫人,日日想念状元爷不去口,我且去报知,使他欢喜欢喜。白幡之事,他自然要与状元爷细说。” 一面说,一面即急走入去了。双星也就随后跟来。此时江章已得了同年林乔之信,报知他双状元海外封王之事,正与夫人、彩云坐在房里,愁他不能容易还朝。因对彩云说道:“他若不能还朝,则你姐姐之书,几时方得与他看见?姐姐之书不得与他看见,则你之婚盟,何时能续?你之婚盟不能续,则我老夫妻之半子,愈无望了。” 话还不曾说完,早听见江贵一路高叫将进来道:“大相公状元进来了!”江章与夫人、彩云,忽然听见,心虽惊喜非常,却不敢深信。老夫妻连忙跑出房门外来看,早看见双星远远走来。还是旧时的白面少年,只觉丰姿俊伟,举止轩昂了许多。及走到面前,江章还忍着苦心,欢颜相接,携他到后厅之上。 双星忙叫取红毡来,铺在地下,亲移二椅在上,“请岳父、岳母台坐,容小婿双星拜见。”江章正扯住他说:“贤婿远来辛苦,不消了。”夫人眼睁睁看见这等一个少年风流贵婿在当面,亲亲热热的岳父长、岳母短,却不幸女儿遭惨祸死了,不能与他成双作对,忽一阵心酸,哪里还能忍耐得住,忙走上前,双手抱着双星,放声大哭起来道:“我那贤婿那,你怎么不早来!闪得我好苦呀,我好苦呀!” 双星不知为何,还扶住劝解道:“岳母尊年,不宜过伤。有何怨苦,乞说明,便于宽慰。”夫人哭急了,喉中哽哽咽咽,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来。忽一个昏晕,竟跌倒在地,连人事都不省。江章看见,惊慌无措。幸得跟随的仆妇与恃妾众多,俱忙上前搀扶了起来。江阁老见扶了起来,忙吩咐道:“快扶到床上去,叫小姐用姜汤灌救。”众仆妇侍妾慌作一团,七手八脚,搀扶夫人入去。 双星初见白幡,正狐疑不解,又忽见夫人痛哭伤心,就疑小姐有变,心已几乎惊裂,忽听见江阁老吩咐叫小姐灌救,惊方定了。因急问江章道:“岳母为着何事,这等痛哭?”江阁老见问,也不觉掉下泪来,只不开口。双星急了,因发话道:“岳父母有何冤苦,对双星为何秘而不言,莫非以双星子婿为非人那?” 江阁老方辩说道:“非是不言,言之殊觉痛心。莫说老夫妻说了肠断,就是贤婿听了,只怕也要肠断!”双星听见说话又关系小姐,一发着急,因跪下恳求道:“端的为何?岳父再不言,小婿要急死矣!”江阁老连忙扶起,因啼嘘说道:“我那贤婿呀!你这般苦苦追求,莫非你还想要我践前言,成就你的婚盟么?谁知我一才美贤孝的女儿,被奸人之害,只为守着贤婿之盟,竟效浣纱女子,葬于黄河鱼腹了!教我老夫妻怎不痛心!” 双星听见江阁老说小姐为他守节投水死了,直吓得目瞪身呆,魂不附体,便不复问长问短,但跌跌脚,仰天放声哭道:“苍天,苍天,何荼毒至此耶!我双星四海求凰,只博得小姐一人,奈何茶毒其死呀!小姐既死,我双星还活在世间做些甚么?何不早早一死,以报小姐于地下!”说罢,竟照着厅柱上一头撞去。喜得二小姐彩云,心灵性巧,已揣度定双状元闻小姐死信,定要寻死觅活,早预先暗暗差了两个家人,在旁边提防救护。 不一时,果见双星以头撞柱,慌忙跑上前,拦腰抱住。江阁老看见双星触柱,自不能救,几乎急杀。见家人抱住,方欢喜向前,说道:“不夜,这就大差了!轻生乃匹夫之事,你今乃朝廷臣子,又且有王命在身,怎敢忘公义而徇私情?” 双星听了,方正容致谢道:“岳父教诲,自是药言,但情义所关,不容苟活。死生之际,焉敢负心?今虽暂且腼颜,终须一死。且请问贤妹受谁之祸,遂至惨烈如此!”江阁老方细细将赫公子求亲怀恨说了:“又适置值姚太监奉圣旨选太子之婚,故赫公子竟将小女报名入选。我略略求他用情,姚太监早听信谗言,要参我违悖圣旨,小女着急,恐贻我祸,故毅然请行。旁人不知小女用心,还议论她贪皇家之富贵,而负不夜之盟。谁知小女舟至天津,竟沉沙以报不夜,方知其前之行为尽孝,后之死为尽节,又安详,又慷慨,真要算一个古今的贤烈女子了。”说罢,早泪流满面,拭不能干。 双星听了,因哭说道:“此祸虽由遭谗而作,然细细想来,总是我双星命薄缘悭,不曾生得受享小姐之福。故好好姻缘,不在此安守。我若长守于此,失(得)了此信,岂不与小姐成婚久矣!却转为功名,去海外受流离颠沛,以致贤妹香销玉碎。此皆我双星命薄缘悭,自算颠倒,夫复谁尤?” 此时夫人已灌醒了,已吩咐备了酒肴,出来请老爷同双状元排解。又听见双星吃着酒,长哭一声:“悔当面错过!”又短哭一声:“恨死别无言!”絮絮聒聒,哭得甚是可怜。因又走出来坐下,安慰他道:“贤婿也不消哭了,死者已不可复生,既往也追究不来。况且你如今又中了状元,又为朝廷干了封王的大事回来,不可仍当作秀才看承。若念昔年过继之义,并与你妹子结婚之情,还要看顾我老夫妻老景一番,须亲亲热热再商量出个妙法来才好。” 双星听了,连连摇头道:“若论过继之义,父母之老,自是双星责任,何消商量!若要仍以岳父、岳母,得能亲亲热热之妙法,除非小姐复生,方能得彀。倘还魂无计,便神仙持筹,也无妙法。”一面说,一面又流下泪来。江阁老见了,忙止住夫人道:“这些话且慢说,且劝状元一杯,再作区处。”夫人遂不言语。左右送上酒来,双星因心中痛苦,连吃了几杯,早不觉大醉了。夫人见他醉了,此时天已傍晚,就叫人请他到老爷养静的小卧房里去歇息。正是: 堂前拿稳欢颜会,花下还思笑脸逢。 谁道栏杆都倚遍,眼中不见旧时容。 夫人既打发双星睡下,恐怕他酒醒,要茶要水,因叫小姐旧侍儿若霞去伺候。不期双星在伤心痛哭时,连吃了几杯闷酒,遂沉沉睡去,直睡到二鼓后,方才醒了转来。因暗想道:“先前夫人哭晕时,分明听见岳父说:‘快扶夫人入去,叫小姐用姜汤灌救。’我一向在此,只知他止生得一位小姐,若蕊珠小姐果然死了,则这个小姐又是何人?终不成我别去二、三年,岳父又纳宠生了一位小姐,又莫非蕊珠小姐还未曾死,故作此生死之言,以试我心?”心下狐疑,遂翻来覆去,在床上声响。 若霞听见,忙送上茶来道:“状元睡了这多时,夜饭还不曾用哩,且请用杯茶。”双星道:“夜饭不吃了,茶到妙。”遂坐起身来吃茶。此时明烛照得雪亮,看见送茶的侍妾是旧人,因问道:“你是若霞姐呀!”若霞道:“正是若霞。状元如今是贵人,为何还记得?”双星道:“日日见你跟随小姐,怎么不记得!不但记得你,还有一位彩云姐,是小姐心上人,我也记得。我如今要见她一回,问她几句闲话,不知你可寻得她来?” 若霞听见,忙将手指一咬道:“如今她是贵人了,我如何叫得她来?”双星听了,着惊道:“她与你同服侍小姐,为何她如今独贵?”若霞道:“有个缘故,自小姐被姚太监选了去,老爷与夫人在家孤孤独独,甚是寂寞。因见彩云朝夕间,会假殷勤趋奉,遂喜欢她,将她立做义女,以补小姐之缺。吩咐家下人,都叫她做二小姐,要借宰相门楣,招赘一个好女婿为半子,以花哄目前。无奈远近人家,都知道根脚的,并无一人来上钓钩。如今款留状元,只怕明日还要假借小姐之名,来哄骗状元哩!”双星听了,心中暗想道:“这就没正经了。”也不说出,但笑笑道:“原来如此!”说罢,就依然睡下了。正是: 妒花苦雨时时有,蔽日浮云日日多。 漫道是非终久辨,当前已着一番魔。 双星睡了一夜,次早起来梳洗了,就照旧日规矩,到房中来定省。才走进房门,早隐隐看见一个女子,往房后避去。心下知是彩云,也就不问。因上前与岳父、岳母相见了。江章与夫人就留他坐下,细问别来之事。双星遂将自中了解元,就要来践前盟,因母亲立逼春闱,只得勉强进京。幸得侥幸成名,即欲恳恩归娶。又不料屠驸马强婚生衅,嘱托当事,故有海外之行诸事,细细说了一遍。 江阁老与夫人听了,不胜叹息,因说道:“状元既如此有情有义,则小女之死,不为在矣。但小女临行,万事俱不在心,只苦苦放我两老亲并状元不下,昼夜思量,方想出一个藕断丝牵之妙法,要求状元曲从。不知状元此时此际,还念前情,而肯委曲否?” 双星听了,知是江章促他彩云之事。因忙忙立起身来,朝天跪下发誓道:“若论小姐为我双星而死之恩情,便叫我粉骨碎身,亦所不辞,何况其余!但说移花接木,关着婚姻之事,便万死亦不敢从命!我双星须眉男子,日读圣贤书,且莫说伦常,原不敢背,只就少年好色而言,我双星一片痴情,已定于蕊珠贤妹矣。舍此,纵起西子、王墙于地下,我双星也不入眼,万望二大人相谅。”说罢,早泪流满面。 江章连忙搀他起来,道:“状元之心,已可告天地矣;状元之情,已可泣鬼神矣,何况人情,谁不起敬!但人之一身,宗祀所关,婚姻二字,也是少不得的。状元还须三思,不可执一。” 双星道:“婚姻怎敢说可少?若说可少,则小婿便不该苦求蕊珠贤妹了。但思婚盟一定不可移,今既与蕊珠贤妹订盟,则蕊珠贤妹,生固吾妻,死亦吾妻,我双星不为无配矣。况蕊珠小姐,不贪皇富富贵,而情愿守我双星一盟而死于非命,则其视我双星为何如人!我双星乃贪一瞬之欢,做了个忘恩负义之人,岂不令蕊珠贤妹衔恨含羞于地下!莫说宗嗣尚有舍弟可承,便覆宗绝嗣,亦不敢为禽兽之事。二大人若念小婿孤单,欲商量婚姻之妙法,除了令爱重生,再无别法。” 江阁老道:“状元不要错疑了,这商量婚姻的妙法,不是我老夫妻的主意,实是小女临行的一段苦心。”双星道:“且请问小姐的苦心妙法,却是怎样?”江阁老道:“他自拼此去身死,却念我老夫妻无人侍奉,再三叫我将彩云立为义女,以代他晨昏之定省。我老夫妻拂不得她的孝心,只得立彩云为次女。却喜次女果不负小女之托,寒添衣,饥劝饭,实比小女还殷勤。此一事也。小女知贤婿乃一情种,闻她之死,断然不忍再娶,故又再三求我,将次女以续状元之前盟。知状元既不忘她,定不辜她之意。倘鸾胶有效,使我有半子之依,状元无覆绝之虑,岂不玉碎而瓦全?此皆小女千思百虑之所出,状元万万不可认做荒唐,拒而不纳也。” 双星听了,沉吟细想道:“此事若非蕊珠贤妹之深情,决不能注念及此。若非蕊珠贤妹之俏心,决不能思算至此。况又感承岳父恳恳款款,自非虚谬。但可惜蕊珠贤妹,已茫茫天上了,无遗踪可据。我双星怎敢信虚为实,以作负心,还望岳父垂谅。” 江阁老道:“原来贤婿疑此事无据么?若是无据,我也不便向贤婿谆谆苦言了。现有明据在此,可取而验。”双星道:“不知明据,却是何物?”江阁老道:“也非他物,就是小女临行亲笔写的一张字儿。”双星道:“既有小姐的手札,何不早赐一观,以消疑虑。” 江阁老因吩咐叫若霞去问二小姐,取了大小姐留下的手书来。只因这一取,有分教: 鸳梦有情,鸾胶无力。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览遗书料难拒命请分榻以代明烛 续旧盟只道快心愿解襦而试坐怀 词云: 死死生生心乱矣,更有谁,闲情满纸。及开读琼瑶,穷思极虑,肝胆皆倾此。若要成全人到底,热突突,将桃作李。血性犹存,良心未丧,何敢为无耻。 右调《雨中花》 话说江太师因双状元闻知小姐有手书与他,再三索看,只得吩咐若霞道:“你可到拂云楼上,对二小姐说,老爷与双状元在房中议续盟之事,因双状元不信此议出自大小姐之意,再三推辞,故老爷叫我来问二小姐讨取前日大小姐所留的这封手书。叫二小姐取与我拿出去与双状元一看,婚姻便成了。” 若霞领了太师之命,忙忙入去。去了半晌,忽又空手走来,回覆道:“二小姐说,大小姐留下的这封书,内中皆肝胆心腹之言,十分珍重,不欲与旁人得知。临行时再三嘱托,叫二小姐必面见状元,方可交付。若状元富贵易心,不愿见书,可速速烧了,以绝其迹,故不敢轻易发出。求老爷请问状元,还是愿见书,还是不愿见书?若是状元做官,大小姐做鬼,变了心肠,不愿见书,负了大小姐一团美意,便万事全休,不必说了。若状元有情有意,还记得临行时老爷夫人面订之盟,还痛惜大小姐遭难流离守贞而死之苦,无处追死后之魂,还想见其生前之笔,便当忘二小姐昔日之贱,以礼相求;捐状元今日之贵,以情相恳。则请老爷夫人,偕状元入内楼,面付可也。至于盟之续不续,则听凭状元之心,焉敢相强?” 双星听见彩云的传言,说得情理侃侃,句句缚头缚脚,暗想道:“彩云既能为此言,便定有所受,而非自利耳。”因对若霞道:“烦你多多致意二小姐,说我双星向日慕大小姐,而愿秣马袜驹,此二小姐所知也。空求尚如此,安有既托丝萝而反不愿者?若说春秋两闱侥幸而变心,则屠婚可就,而海外之风波可免矣;若说无情无义,则今日天台不重访矣;若说苦苦辞续盟之婚,此非忘大小姐之盟,而别订他盟,正痛惜大小姐之死于盟,而不忍负大小姐之盟也。若果大小姐有书可读,读而是真非伪,则书中之命,当一一遵行,必不敢稍违其半字。若鸾笺乌有,滴泪非真,则我双不夜宁可违生者于人间,决不负死者于地下。万望二小姐略去要挟之心,有则确示其有,以便恳岳父母相率匐伏楼下,九叩以求赐览。” 若霞只得又领了双状元之言,又入去了。不一时又出来说道:“二小姐已捧书恭候,请老爷夫人同状元速入。”江阁老因说道:“好,好,好!大家同进去看一看,也见一个明白。”遂起身同行。正是: 柳丝惯会藏鹦鹉,雪色专能隐鹭鸶。 不是一函亲见了,情深情浅有谁知? 双星随着岳父母二人,走至拂云楼下,早见彩云巧梳云鬓,薄着罗衣,与蕊珠小姐一样装束,手捧着一个小小的锦袱,立于楼厅之右,也不趋迎,也不退避。双星见了,便举手要请他相见。彩云早朗朗的说道:“相见当以礼,今尚不知宜用何礼,暂屈状元少缓,且请状元先看了先小姐之手书,再定名分相见何如?” 因将所捧的小锦袱放在当中一张桌上,打开了,取出蕊珠小姐的手札来,叫一个侍妾送与双星。彩云乃说道:“是假是真,状元请看。”双星接在手中,还有三分疑惑,及定睛一看,早看见书面上写着“薄命落难妾江蕊珠谨致书寄上双不夜殿元亲启密览”二十二个小楷,美如簪花,认得是小姐的亲笔,方敛容滴泪道:“原来蕊珠小姐,当此倥偬之际,果相念不忘,尚留香翰以致殷勤,此何等之恩,何等之情,义当拜受。”因将书仍放在桌上,跪下去再拜。江阁老看见,忙搀住道:“这也不消了。”双星拜完起来,见书面上有“密览”二字,遂将书轻轻拆开,走出楼外阶下去细看。只见上写道: 妾闻婚姻之礼,一醮终身。今既遭殃,死生已判。若论妾为郎而死,死更何言!一念及生者之恩,死难瞑目。想郎失妾而生,生应多恨;若不辜死者之托,生又何惭!忆自郎吞声别去,满望吐气锦归,不道谗入九重,祸从天降。自应形消一旦,恨入地中,此皆郎之缘悭,妾之命薄。今生已矣,再结他生,夫复谁尤?但恐妾之一死,漠漠无知,窃恐双郎多情多义,怜妾之受无幸,痛妾之遭茶毒,甘守孤单,则妾泉下之魂,岂能安乎?再四苦思,万不得已,而恳父母,收彩云为义女,欲以代妾而奉箕帚。有如双郎,情不耐长,义难经久,以玉堂金马,而别牵绣幕红丝,则彩云易散,原不相妨。倘双郎情深义重,生死不移,始终若一,则妾一线未了之盟,愿托彩云而再续。若肯怜贱妾之死骨而推恩,则望勿以彩云之下体而见弃。代桃以李,是妾痴肠;落月存星,望郎刮目。不识双郎能如妾愿否?倘肯念旧日之鸠鹊巢,仍肯坦别来之金紫腹,则老父老母之半子,有所托矣。老父老母之半子既有托,则贱妾之衔结,定当有日。哀苦咽心,言不尽意,乞双郎垂谅,不宜。 双星读了一遍,早泪流满面。及再读一回,忽不禁哀哀而哭道:“小姐呀,小姐呀!你不忍弃我双星之盟,甘心一死,则孤贞苦节,已自不磨。怎又看破我终身不娶,则知己之感,更自难忘。这还说是人情,怎么又虑及我之宗嗣危亡,怎么又请人代替,使我义不能辞!小姐呀,小姐呀!你之心胆,亦已倾吐尽矣!” 因执书沉想道:“我若全拒而不从,则负小姐之美意;我若一一而顺从,则我双星假公济私,将何以报答小姐?”又思量了半晌,忽自说道:“我如今有主意了。”遂将书笼入袖中,竟走至楼下。此时彩云,见双星持书痛哭,知双星已领会小姐之意,不怕她不来求我,便先上楼去了。 江阁老见双星看完书入来,因问道:“贤婿看小女这封书,果是真么?”双星道:“小姐这封书,言言皆洒泪,字字有血痕。不独是真,而一片曲曲苦心,尽皆呕出矣。有谁能假?”江阁老道:“既是这等,则小女续盟之议,不知状元以为何如?”双星道:“蕊珠小姐既拼一死矣,身死则节著而名香矣,她何心虑?然犹千思百虑,念我双星如此,则言言金玉也。双星人非土木,焉敢不从?” 江阁老道:“状元既已俯从,便当选个黄道吉日,要请明结花烛矣。”双星道:“明结花烛,乃令爱小姐之命,当敬从之,以尽小姐念我之心。然花烛之后,尚有从而未必尽从之微意,聊以表我双垦不忘小姐之私,亦须请出二小姐来,细细面言明方好。” 江阁老听了,因又着若霞去请。若霞请了,又来回覆道:“二小姐说,状元若不以大小姐之言为重,不愿结花烛则已;既不忘大小姐,而许结花烛,且请结过花烛以完大小姐之情案。若花烛之后,而状元别有所言,则其事不在大小姐,而在二小姐矣。可从则从,何必今日琐琐?”双星听了,点头道是,遂不敢复请矣。江阁老与夫人见婚盟已定,满心欢喜。遂同双星出到后厅,忙忙吩咐家人去打点结花烛之事。正是: 妙算已争先一着,巧谋偏占后三分。 其中默默机锋对,说与旁人都不闻。 江阁老见双星允从花烛,便着人选吉日,并打点诸事俱已齐备,只少一个贵重媒人。恰恰的礼部尚书林乔,是他同年好友,从京中出来拜他。前日报双状元封王之信也就是他。江阁老见他来拜,不胜欢喜,就与他说知双状元封王已归,今欲结亲之事,就留他为媒,林乔无不依允。 双星到了正日,暗自想道:“彩云婢作夫人,若坐在她家,草草成婚,岂不道我轻薄?轻薄她不打紧,若论到轻薄她,即是轻薄了小姐,则此罪我双星当不起了。”因带了长班,急急走还大座船上,因将海上珍奇异宝,检选了数种,叫人先鼓乐喧天的送到江阁老府,以为聘礼。然后自穿了钦赐的一品服色,坐了显轿,衙役排列着银瓜状元的执事,一路灯火,吹吹打打而来,人人皆知是双状元到江太师府中去就亲,好不兴头。 到了府门,早有媒人礼部尚书林乔代迎入去。到了厅上,江太师与江夫人,早已立在大厅上,铺毡结彩的等候。见双状元到了,忙叫众侍妾簇拥出二小姐来,同拜天地,同拜父母,又夫妻交拜。拜毕,然后拥入拂云楼上去,同饮合卺之卮。外面江太师自与林尚书同饮喜酒不题。 且说双星与彩云二人到了楼上,此时彩云已揭去盖头,四目相视,双星忙上前,又是一揖道:“我双星向日为小姐抱病时,多蒙贤卿委曲周旋,得见小姐,以活余生,到今衔感,未敢去心。不料别来遭变,月缺花残,只道今生已矣,不意又蒙小姐苦心,巧借贤卿以续前盟。真可谓恩外之恩,爱中之爱矣。今又蒙不辜小姐之托,而殷勤作天台之待,双星虽草木,亦感春恩。但在此花烛洞房,而小姐芳魂,不知何处,生死关心,早已死灰槁木。若欲吹灯含笑,云雨交欢,实有所不忍,欲求贤卿相谅。”说罢,凄凄咽咽,苦不胜情。 彩云自受了小姐之托,虽说为公,而一片私心,则未尝不想着偎偎倚倚,而窃双状元之恩爱。今情牵义绊,事已到手,忽见双状元此话,渐渐远了,未免惊疑。因笑嘻嘻答道:“状元此话,就说差了。花是花,叶是叶,原要看得分明。事是事,心是心,不可认做一样。贱妾今日之事,虽是续先姐之盟,然先姐自是一人,贱妾又是一人。状元既不忘先姐,却也当思量怎生发付贱妾。不忍是心,花烛是事。状元昔日之心,既不忍负,则今日之花烛,又可虚度耶?状元风流人也,对妾纵不生怜,难道身坐此香温玉软中,竟忍心而不一相慰藉耶?” 双星道:“贤卿美情,固难发付,花烛良宵,固难虚度,但恨我双星一片欢情,已被小姐之冤恨沉沉销磨尽矣,岂复知人间还有风流乐事!芳卿纵是春风,恐亦不能活予枯木。”彩云复笑道:“阳台云雨,一笑自生,但患襄王不入梦耳。状元岂能倦而不寝那?且请少尽一卮,以速睡魔,周旋合卺。”因命侍儿捧觞以进。 双星接卮在手,才吃得一口,忽突睁两眼,看看彩云,大声叹息道:“天地耶?鬼神耶?何人欲之溺人如此耶?我双星之慕小姐,几不能生;小姐为我双星,已甘一死。恩如此,爱如此,自应生生世世为交颈鸳鸯,为连理树。奈何遗骨未埋,啼痕尚在,早坐此花烛之下,而对芳卿之欢容笑口,饮合卺卮耶?使狗彘有知,岂食吾余?双星,双星,何不速傍烟销,早随灯灭,也免得出名教之丑,而辱我蕊珠小姐也!”哀声未绝,早涕泗滂沱,而东顾西盼,欲寻死路。 彩云见双星情义激烈,因暗忖道:“此事只宜缓图,不可急取。急则有变,缓则终须到手。”因急上前再三宽慰道:“状元不必认真,适才之言,乃贱妾以试状元之心耳。状元以千秋才子,而独定情于先姐,先姐以绝代佳人,而一心誓守状元,此贱妾之深知也。贱妾何人,岂不自揣,焉敢昧心蒙面,而横据鹊巢,妄冀状元之分爱?不过奉先姐之遗命,欲以窃状元半子之名分,以奉两亲耳。今名分既已正矣,先姐之苦心,亦已遂矣。至于贱妾,娇非金屋,未免有玷玉堂,吐之弃之,悉听状元,贱妾何敢要求?” 双星听了,方才破涕说道:“贤卿若能怜念我双星至此,则贤卿不独是双星之知己,竟是保全我双星名节之恩人矣。愿借此花烛之光,请与贤卿重订一盟,从此以至终身,但愿做堂上夫妻,闺中朋友,则情义两全矣。”彩云道:“此非状元之创论,‘琴瑟友之’,古人已先见之于诗矣。”双星听了,不觉失笑。二人说得投机,因再烧银烛,重饮合欢,直尽醉方止。彩云因命侍妾另设一榻,请状元对寝。正是: 情不贪淫何损义,义能婉转岂伤情。 漫言世事难周到,情义相安名教成。 到了次日,二人起来,双星梳洗,彩云整妆,说说笑笑,宛然与夫妻无疑。因三朝不出房,双星与彩云相对无事,因细问小姐且别来行径。彩云说到小姐别后题诗相忆,双星看了,又感叹一回。彩云说到赫公子求亲,被袁空骗了,及打猎败露之事,双星听见,又笑了一回。及彩云说到姚太监挟圣旨威逼之事,双星又恼怒了一回。彩云再说到小姐知事不免,情愿拼一死,又不欲父母闻知,日间不敢高声,只到深夜方哀哀痛哭之事,双星听了,早已柔肠寸断。彩云再说出小姐苦苦求父母收贱妾为女,再三结贱妾为姊妹,欲以续状元之盟,又恐状元不允,挑灯滴泪写书之事,双星听不完,早已呜呜咽咽,又下哀猿之泪矣。 哭罢,因又对彩云说道:“贤卿之意,我岂不知?芳卿之美,我岂不爱?无奈一片痴情,已定于蕊珠小姐,欲遣去而别自寻欢,实所不能,亦所不忍!望贤卿鉴察此衷,百凡宽恕。”彩云道:“望沾雨露,实草木之私情;要做梅花,只得耐雪霜之寒冷。小姐只念一盟,并无交接,尚赴义如饴,何况贱妾,明承花烛,已接宠光,纵枕席无缘,而朝朝暮暮之恩爱有加,胜于小姐多矣,安敢更怀不足!状元但请敦伦,勿以贱妾介意。”双星听了大喜道:“得贤卿如此体谅,衔感不尽。”因欢欢喜喜过了三朝,同出来拜见父母。 江阁老与夫人,只认做他二人成了鸾交凤友,满心欢喜。双星因说道:“小婿蒙岳父、岳母生死成全,感激无已。不独半子承欢,而膝下之礼,誓当毕尽!但恨王命在身,离京日久,不敢再留,只得拜别尊颜,进京复命。稍有次第,即当请告归养,以报大恩,万望俯从。” 江阁老道:“别事可以强屈,朝廷之事,焉敢苦羁,一听荣行。但二小女与状元新婚燕尔,岂可速别?事在倥偬,又不敢久留,莫若携之以奉衾被,庶几两便。”双星道:“小婿勉从花烛者,止不过欲借二小姐之半子,以尽大小姐之孝,而破二大人之寂寞,非小婿之贪欢也。若携之而去,殊失本旨。况小婿复命之后,亦欲请旨省亲,奔波道路,更觉不宜。只合留之妆阁,俟小婿请告归来,再偕奉二大人为妙。”江阁老道:“状元处之甚当。”遂设酒送行。又款留了一日,双星竟开船复命去了。正是: 来是念私情,去因复王命。 去来甜苦心,谁说又谁听。 双星进京复命,且按下不题。却说江夫人闲中,偶问及彩云,双星结亲情义何如,彩云方将双星苦守小姐之义,万万不肯交欢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夫人听了,虽感激其不忘小姐,却恐怕彩云之婚,又做了空帐,只得又细细与江阁老商量。 江阁老听了,因惊怪道:“此事甚是不妥,彩云既不曾与他粘体,他这一去,又不知何时重来。两头俱虚,实实没些把臂。他若推辞,反掌之事。”夫人道:“若是如此,却将奈何?”江阁老道:“我如今有个主意了。”夫人道:“你有甚么主意?”江阁老道:“我想鸠鹊争巢,利于先入。双婿既与彩云明偕花烛,名分已正,其余闺阁之私,不必管他。我总闲在此,何不拼些工夫,竟将彩云送至蜀中,交付双亲母做媳妇。既做了媳妇,双婿归来,纵不欢喜,却也不能又生别议。况双婿守义,谅不别娶。归来与二女朝朝暮暮,雨待云停,或者一时高兴,也不可知。若到此时,大女所托之事,岂不借此完了!” 夫人听了,方大喜道:“如此其妙。但只愁你年老,恐辛苦去不得。”江阁老道:“水有舟,旱有车马,或亦不妨。”夫人道:“既如此,事不宜迟,须作速行之。”江阁老因吩咐家人,打点入蜀。只因这一入蜀,有分教: 才突尔惊生,又不禁喜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节孝难忘半就半推愁忤逆 死生说破大惊大喜快团圆 词云: 眼耳虽然称的当。若尽凭他,半是胡涂帐。花事喧传风雨葬,谁知原在枝头放。死去人儿何敢望。花烛之前,忽见他相傍。这喜陡从天上降,早惊破现团圆相。 右调《蝶恋花》 话说江阁老算计定,要送二小姐入蜀,因命家人打点行装备具舟揖,择日长行。彩云与夫人作别而去,且按下不题。 却说双星进京复命,一路府县官知他是钦差,又是少年状元,无不加礼迎送,甚是风骚。双状元却一概辞免。一日行到了天津卫地方,双状元因念小姐死节于此,遂吩咐住船,叫手下在河边宽阔处,搭起一座篷厂来,请了十二个高憎,做佛事超荐江蕊珠小姐。道场完满,又亲制祭文,身穿素服,着人摆设祭礼,自到河边再三哭奠。因命礼生读祭文道: 惟某年某月某日,新科状元赐一品服奉使海外封王孝夫双星,谨以香烛庶馐之仪,致祭于大节烈受聘未婚双夫人江小姐之灵日:呜呼!夫人何生之不辰那?何有缘而又无缘耶?夫人钟山川之秀气,生台阁之名门,珠玉结胎,冰霜赋骨,闺才倾绝代,懿美冠当时。使皇天有知,后土不昧,先播淑风,早承圣命,则今日友配青宫,异日母仪天下,安可量那?奈何父兮母兮误许书生,又恨贫兮贱兮未迎之子,适圣世之流采无方,忽一旦而宠诏自天,乃贞女之讲求有素,不终日而含笑入地。呜呼,痛哉!何能已也,不知其可也!夫人未尝蹈其辙,是谁之过欤?双星安敢辞其辜!至今夫人游魂已散,而姓字生香;双星热面虽存,而衣冠抱愧。百身莫赎,徒哀哀而问诸水滨;一死未偿,实难容于世上。呜呼!问盟则言犹在耳,问事则物是人非,问婚姻则水流花谢矣。有缘耶?无缘耶?夫人何生之不辰耶?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祭文读罢,双星涕泗交流,痛哭不已,见者无不垂泪。祭毕,双星随即起旱进京复命。 到了京中,次早五更入朝,进上各国表章,又将各国贡献的奇珍异宝,一同进上。天子亲自临轩,先看了双星的奏疏,知海外百余国,尽皆宾服,又各有进奉,龙颜大悦。因宣双星上殿,亲赐天语道:“遐方恃远,久不来王。今日一旦输诚纳款,献宝称臣,实古所稀有。此皆尔才能应变之所致也,其功不小。” 双星忙俯伏奏道:“皇恩浩荡,圣德汪洋,四海皆望风而向化,微臣何功之有!”天子闻奏愈喜,因又说道:“尔不辱君命,又有跋涉之劳,其功不可不赏。特赐尔为太子太傅,黼黼皇酞,佐朕之不逮。”双星连忙谢恩,谢毕,因又奏道:“臣草莽蒙恩,叨居鼎甲,虽披沥肝胆,亦不能报皇恩于万一。但出使经年,寡母在堂,未免倚闾望切,乞陛下赐臣归里,少效乌鸟三年,再展终身之犬马,则感圣恩无尽矣。”天子听了大喜道:“不尽孝焉能尽忠,准尔所奏。三年之后,速来就职可也。”赐黄金百镒,美锦百端。双星谢恩退出。百官闻知,尽来恭贺。 双星恐怕在京耽延,又生别议,遂连夜收拾,次早即辞朝出京,及屠附马闻知,再打点同公主入朝恳天子赐婚状元,而状元已离京远矣。无可奈何,只得罢了。正是: 夜静休将香饵投,鳌鱼早已脱金钩。 洋洋圉圉知何处,明月空教载满舟。 双星请告出京,且按下不题。 却说江阁老同了彩云小姐并侍从,望四川而来,喜得一路平平安安,不日到了双流县,寻了寓处住下,随命家人到双家去报知。家人寻到了,因对门上人说道:“我是浙江江阁老老爷家的家人,有事要禀见太夫人。”门上人见说是江小姐家里人,便不敢停留,即同他到厅来见夫人。 江家人见了夫人,忙磕头禀道:“小人是浙江江太师老爷家家人,双状元与家老爷是翁婿。前日双状元已在本府,与小夫人结过亲了。今状元爷进京复命,故家老爷亲送小夫人到此,拜见老夫人。今已到在寓处,故差小人来报知。” 双夫人听了这番言语,竟不知这小夫人,又是谁人,心中疑惑,一时不好回言,只得起身入内,与小姐说知。小姐听了,又惊又喜又狐疑,想道:“终不成我父亲直送彩云到此。”因对双夫人说道:“婆婆可叫来人见我。” 双夫人忙着人去叫。江家人见叫他入内,只得低着头走进,到了内厅前檐下。小姐早远远看见是江安,忙叫一声:“江安,你可知我小姐在此么?” 那江安忽听见有人叫他名字,不知是谁,忙抬头往厅上一看,忽见蕊珠小姐,坐在双夫人旁边,再看是真,直吓得魂魄俱无。不禁大叫一声道:“不好了!”就往外飞跑去了。小姐忙叫家人去赶转。家人因赶上扯住他道:“小夫人叫你说话,为何乱跑?” 江安见有人扯他,忽得只是乱推乱挣道:“爷爷饶了我罢!我一向听得人说,四川相近酆都城,有鬼,今果然有在你家。吓杀人也!吓杀人也!”双家人笑道:“老兄不要慌,鬼在哪里?”江安道:“里面坐的小姐,岂不是鬼?”双家人道:“老哥不要做梦了,小姐虽传说投河死了,却喜得救活在此,你不要着惊。” 江安听了,又惊又喜道:“果是真么?你不要哄我。”双家人道:“我哄你做甚,快去见小姐!”江安方定了神,又跑进来,看着小姐,连连磕头道:“原来小姐果然重生了,这喜是哪里说起?”小姐道:“且问你,老爷为何到此,夫人在家好么?” 江安道:“老爷与夫人身体虽喜康健,只因闻了小姐的死信,也哭坏了许多。老爷此来,是为二小姐与双状元已结过亲,因双状元进京,故送二小姐来侍奉老夫人。谁知无意中遇着小姐,真是喜耶!待小人快去报知老爷与二小姐,也使他们欢喜欢喜。” 小姐听了,也不胜欢喜。因吩咐江安道:“你先去报知也好,我这里随后就有轿马来接。”江安急急去了。小姐就与双夫人说明,忙差青云、野鹤,领着轿马人夫去迎请。 江阁老已有江安报知,喜个不了,巴不得立刻就来相见。及轿马到了,一刻也不停留,就同彩云上轿而来。小姐听见父亲到了,忙亲自走到仪门口,接了进来。到得厅上,先父女抱头大哭一场,又与彩云执手悲伤了一遍,然后欢欢喜喜说道:“今生只道命苦,永无相见之期,谁知皇天垂佑,又得在此相逢,真人生侥幸也。” 小姐先拜了父亲,就与彩云交拜。拜毕,方请双夫人带着双辰出来相见。相见过,彼此称谢。蕊珠小姐又与双夫人说明彩云小姐续盟之事,又叫彩云拜了婆婆。双夫人不胜之喜,因命备酒,与亲家洗尘,合家欢喜不过。正是: 当年拆散愁无奈,今日相逢喜可知。 好向灯前重细看,莫非还是梦中时。 大家吃完团圆喜酒,就请江阁老到东边厅里住下。彩云小姐遂请入后房,与蕊珠小姐同居,二人久不会面,今宵乍见,欢喜不过,就絮絮聒聒,说了一夜。说来说去,总说的是双状元有情有义,不忘小姐之事。蕊珠小姐听了,不胜感激。因暗暗想道:“当日一见,就知双郎是个至诚君子,故赋诗寓意,而愿托终身。今果能死生不变,我蕊珠亦可谓之识人矣。但既见了我的书,肯与彩云续盟,为何又坐怀不乱?只这一句话,尚有三分可疑。”也不说破,故大家在闺中作乐,以待状元归来,再作道理。 过了月余,江阁老就要辞归,蕊珠小姐苦苦留住,那里肯放。又恐母亲在家悬望,遂打发野鹤,先去报喜。江阁老只得住下。又过不得月余,忽有报到,报双状元加了太子太傅之衔,钦赐荣归养亲,大家愈加欢喜。 江小姐闻知,因暗暗对双夫人说道:“状元归时,望婆婆且莫说出媳妇在此,须这般这般,试他一试,方见他一片真心。”双夫人听了道:“有理,有理,我依你行。”遂一吩咐了家下人。 又过不得些时,果然状元奉旨驰驿而还。一路上好不兴头,十分荣耀。到了成都府,早有府官迎接。到了双流县,早有县官迎接。双夫人着双辰直迎至县城门外。双星迎接到家,先拜了祖先,然后拜见母亲道:“孩儿只为贪名,冬温夏凉之礼,与晨昏定省之仪皆失,望母亲恕孩儿之罪。”双夫人道:“出身事主,光宗耀祖,此大孝也,何在朝夕。”兄弟双辰,又请哥哥对拜。拜毕,双夫人因又说道:“浙江江亲家,远远送了媳妇来,实是一团美意。现住在东厅,你可快去拜见谢他。”双星道:“江岳父待孩儿之心,实是天高地厚。但不该送此媳归来,这媳妇之事,却非孩儿所愿,却怎生区处?”双夫人道:“既来之,则安之,有话且拜见过再说。” 双星遂到东厅,来拜见江阁老道:“小婿因归省心急,有失趋侍,少答劬劳,即当晨昏子舍,怎反劳岳父大人跋涉远道,叫小婿于心何安?”江阁老道:“儿女情深,不来则事不了,故劳而不倦,状元宜念之。”说不完,彩云早也出来见了。见毕,双星因说道:“事有根因,我双星与贤卿所续之盟,是为江非为双也。贤卿为何远迢迢到此?”彩云因答道:“事难逆料,状元与贱妾所守之戒,是言死而非言生也,贱妾是以急忙忙而来。” 双星听了,一时摸不着头路。因是初见面,不好十分抢先,只得隐忍出来,又见母亲。双夫人因责备他道:“你当先初出门时,你原说要寻一个媳妇,归来侍奉我。后秋试来家,你又说寻着了江家小姐,幸不辱命。今你又侥幸中了状元,江阁老又亲送女儿来与你做媳妇,自是一件完完全全的美事,为何你反不悦?莫非你道我做母亲的福薄,受不起你夫妻之拜么?”双星道:“母亲不要错怪了孩儿,孩儿所说寻着了江家小姐,是大女蕊珠小姐,非二女彩云小姐也。” 双夫人道:“既是大小姐,为何江亲家又送二小姐来?”双星道:“有个缘故,大小姐不幸遭变,为守孩儿之节死了,故岳父不欲寒此盟,又苦苦送二小姐来相续。”双夫人道:“续盟之意,江亲家可曾与你说过?”双星道:“已说过了。”双夫人道:“你可曾应承?”双星道:“孩儿原不欲应承,只因大小姐有遗书再三嘱托,孩儿不敢负她之情,故勉强应承了。”双夫人道:“应承后可曾结亲?”双星道:“亲虽权宜结了,孩儿因忘不得大小姐之义,却实实不曾同床。” 双夫人道:“你这就大差了。你虽属意大小姐,大小姐虽为你尽节,然今亦已死矣。你纵义不可忘,只合不忘于心,再没个身为朝廷臣子,而守匹夫不娶小节之理。江亲家以二小姐续盟,自是一团美意。你若必欲守义,就不该应承,就不该结亲;既已结亲,而又不与同床,你不负心固是矣,而此女则何辜?殊觉不情。况你在壮年,不遂家室,将何以报母命?大差,大差!快从母命,待我与你再结花烛。”双星道:“母亲之命,焉敢有违。但不必同床,却是孩儿报答蕊珠小姐之一点痴念,万万不可回也。” 双夫人笑一笑道:“我儿莫要说嘴,倘到其间,这点痴念,只怕又要回了,却将如何?”双星说到伤心,不觉凄然欲哭道:“母亲,母亲,若要孩儿这点痴回时,除非蕊珠小姐再世重生,方才可也。”双夫人听了,又笑一笑道:“若是这等说,我要回你的痴念头便容易了。”双星也只说母亲取笑,也不放在心上。 双夫人果然叫人检了一个黄道吉日;满厅结彩铺毡,又命乐人鼓乐喧天,又命家人披红挂彩,又命礼生往来赞襄,十分丰盛热闹。到了黄昏,满厅上点得灯烛辉煌。礼生喝礼,先请了状元新郎出来,然后一阵侍妾簇拥着珠冠霞披阁老小姐出来,同拜天地,又同拜母亲双夫人,又同拜泰山江阁老。拜毕,然后笙萧鼓乐,迎入洞房。正是: 白面乌纱正少年,琼姿玉貌果天然。 若非种下风流福,安得牵成萝菟缘! 状元与小姐到了房中,虽是对面而坐,同饮合欢,却面前摆着两席酒,相隔甚远。席上的锭盛糖果,又高高堆起,遮得严严,新人虽揭去盖头,却缨络垂垂,挂了一面,哪里看得分明。况双星心下已明知是彩云小姐,又低着头不甚去看,哪里知道是谁。左右侍妾,送上合卺酒来,默饮了数杯,俱不说话。 又坐了半晌,将有请入鸳帏之意,双星方开口对着新人说道:“良宵花烛,前已结矣。合卺之卮,前已饮矣。今夕复举者,不过奉家慈之命,以尽贤卿远来之意。至于我双星感念令先姐之恩义,死生不变,此贤卿所深知,不待今日言矣。分榻而寝,前已有定例,不待今日又讲矣。夜漏已下,请贤卿自便,我双星要与令先姐结梦中之花烛矣。疏冷之罪,统容荆请。” 说罢就要急走出房去,只见新人将双手分开面上的珠络,高声叫道:“双郎,双郎,你看我是哪个!你果真为我蕊珠多情如此耶?你果真为我蕊珠守盟如此耶?我江蕊珠获此义夫,好侥幸耶!” 双星突然听见蕊珠小姐说话,吃了一惊,再定睛一看,认得果是蕊珠小姐。这一喜非常,便不问是生是死,是真是假,忙走上前,一把抱定不放。道:“小姐呀,小姐呀!你撇得我双星好狠耶!你想得双星好苦耶!你今日在此,难道不曾死耶!你难道重生耶?莫非还是梦耶?快说个明白。”小姐道:“状元不须惊疑,妻已死矣,幸得有救,重生在此。”双星道:“果是真么?”小姐道:“若不是真,小妹缘何在此?” 双星方大喜道:“贤妹果重生,只怕我双星又要喜死耶!贤妹呀,贤妹呀!且莫说你为我双星投河而死之大节,即遗书托令妹续盟这一段委曲深情,也感激不尽!”小姐道:“状元为我辞婚屠府,而甘受海上风涛之险,这且慢论,只舍妹续盟一段,而状元既念妻之情而不忍违,又守妾之义而断不染,真古今钟情人所未有,叫我小妹如何不私心喜而生敬!” 双星道:“此一举,在贤妹可以表情,在愚兄可以明心,俱得矣。只可怜令妹,碌碌为人,而徒享虚名,毫无实际。她一副娇羞热面,也不知受了我双星多少抢白;她一片恳款真心,我双星竟不曾领受她半分。今日得与夫人相见,而再一回思,殊觉不情,不能无罪。明日还求贤妹,率我去负荆以请。”蕊珠小姐道:“这也不消了。舍妹前边的苦尽,后面自然甘来,何须性急。可趁此花烛,着人请来,当面讲明,使大家欢喜。” 侍妾才打帐去请,原来彩云此时正悄悄伏在房门外,听他二人说话,听到二人说她许多好处,再听见叫侍妾请她,不待请竟揭开房帏,笑嘻嘻走了入来。说道:“二新人幸喜相逢,我小妹也只得要三曹对案了。状元疑小姐的手书是假,今请问小姐是假不是假?姐姐疑状元与妹子之花烛,未必无染,今请问状元是有染是无染?” 双星与蕊珠小姐一齐笑说道:“手书固然是真,而续盟亦未尝假。从前虽说无染,而向后请将颜色染深些,以补不足,亦未为不可。二小姐何必这等着急?”彩云听了,也忍不住笑将起来。双星因命撤去套筵,重取芳樽美味,三人促膝而饮。细说从前许多情义,彼此快心。直饮到醉乡深处,方议定今宵巫峡行云,明夕阳台行雨,先送彩云到高唐等梦,然后双星携蕊珠小姐,同入温柔,以完满昔日之愿。正是: 人心乐处花疑笑,好事成时烛有光。 不识今宵鸳帐里,痴魂消出许多香。 到了次夜,蕊珠小姐了无妒意,立逼双郎与彩云践约。正是: 记得闻香甘咽唾,常羞对美苦流涎。 今宵得做鸳鸯梦,这段风流岂羡仙。 双星闺中快乐,过了三朝,然后重率大小两个媳妇,拜见婆婆。双夫人见他一夫二妇,美美满满,如鱼水和谐,怎么不喜。又同拜见岳丈,江阁老更是欣然。大家欢欢喜喜,倏忽过了半年。 江阁老见住久,忽思量要回去。双星因与母亲商量道:“两个媳妇,本该留在家中,侍奉母亲。但岳父母老年无子,教他独自回去,却于心不安。”双夫人道:“江亲家将两个女儿嫁你,原图你作半子之靠,著一旦留下两个媳妇,岂不失他之望!况你自幼原过继与他为子,就不赘你为婿,也不该忘恩负义。何况招赘之后,又有许多恩义,怎生丢得下。你自同两个媳妇,去完你之事,不须虑我,我自有双辰侍奉。况双辰已列青衿,又定了亲事,自能料理家事。” 双星听了,一时主张不定。转是两个媳妇不肯。道:“岂有媳妇不事婆婆之理!既是叔叔料理得家事,何不连婆婆也接了同去,只当随子赴任,庶几两便。”双夫人却不得媳妇之情,只得矣了。便急急替双辰完了亲事,然后一同往浙,到了江府。 江夫人久已有野鹤报知,今日母子重逢,其乐非常。又见双星同双夫人俱来,知是长久之计,更加欢喜。从此两家合作一家,骨肉团圆,快乐无穷。后来双星的官,也做到侍郎,无忝父亲书香一脉。又勉励兄弟双辰,也成了进士。蕊珠与彩云各生一子,俱登科甲。江阁老夫妻,俱是双星做了半子送终。又以一子,继了江姓。双星恩义无亏,故至今相传,以为佳话。有诗为证: 眼昏好色见时亲,意乱贪花处处春。 惟有认真终不变,故今传作定情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