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寤钟》 第一回 伴光头秃奴受累 一般父娘生,偏我光又秃。受尽光光气,尝了秃秃辱。日间不见荤,夜里常独宿。到人前要足恭,先要头来缩。若有一些差池,那拳头栗暴,就上这光光秃。 右调《寄驼梁》 兄弟是五伦之一。俗话说,就如手足一般,相帮相扶是决不可少的。就譬如我要与人相打罢,他也是我的一个帮手,再没有他反帮着外人来打我的理。所以古人说:“打虎还得亲兄弟。”这岂不是一句证语么!故此人家没有兄弟,还思量要搭个朋友,为何人家既有兄弟,反不和睦,这是何故呢?要不过为着一分家产,恐他分去;再不然就是娶妻不贤,枕边挑唆,各立门户。这还成个甚么人家?总之,这都是愚人之事。 那钱财是人挣的,那有满足的时候,多些少些,有何大害。若是命里不该,就连兄弟的与了你,也要天灾人祸的败去。命中若是该有,你就赤手空拳,自有机会起家,这一件是不必在兄弟身上认真的。至于妻子之言,越发不可听。他与我虽是属夫妻,也分不得个你我,却是两姓,晓得甚么疼热?且妇人家那知道理与利害,只一味小见,故此挑拨男人。若男人自己有主见,想一想道:兄弟毕竟是一母所生,同胞骨肉,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焉可分个彼此,使父母在九泉之下,亦不得瞑目。只是这样还要相与朋友,难道兄弟反不如一个朋友不成?假如有一件什么大事,那朋友是救不得急的,毕竟还是兄弟切心。若能如此去一想,枕边之言自不入耳目。何世上不明白的,倒亲朋友而疏兄弟,岂不好笑。要知天也不能容你。如今听在下也将不远的一件,又真又近的事说来,好大家睡到五更时候,自去想一想何如。 话说江西吉安府龙泉县,有个石贡生,妻柳氏。家资巨富,止生二子,长子名坚金,字爱冰,年纪三旬。为人刻薄,惟利是趋,不愿读书,专业生理,娶妻郁氏,颇称长舌。次子名坚节,字羽仲,年方十三,是贡生末年所生。却生得貌如冠玉,聪明绝伦,十岁就能属文,才学甚高,故此父母就把他习儒。他却与哥哥不同,不好财,不欺善,只是为人卓荦不羁,尖酸滑稽,饮酒恃才,志大气傲。每每读书时,若兴致偶发,则半夜起来,索灯朗读;若兴懒时,直睡到酉戍穿衣,甚有一连几夜不睡,一睡就是几日的。只因他生古怪,父师亦不能箝束。但有一件不足处,自小多病,再不离药罐。 到十四岁上,不幸父母相继而亡。那兽心哥嫂,怀心不良,欲独占家产。托故说父母遗嘱,为他多病,恐年寿短促,竟送他到城外善觉寺出家。拜在当家和尚寂然名下做徒弟。择日披剃,改个法宗无。 宗无自做和尚,明知哥嫂坏心,他道:“钱财自有定数,什么气。譬如我生在一个穷人家,父母不曾遗下东西,难也去指望不成?”因此绝不在心,连哥嫂家里,也再不回,只在寺中做他的营生。寂然见他伶俐,甚是喜他,请个先生姓田,教他经典。他道:“我只会读文章,不会念经典。”任凭督责,他只不睬。寂然恼将起来,将他打上一顿。他蹲在枷蓝殿中哭泣,忽指着伽蓝怒道:“和尚们!总是借你这几个泥身哄人,那里在于经典?今日倒叫我抛舍儒书,念这哄人的套本,俱是你们之过。好不好送你到水晶宫,现出本相来,快好好与我叫那个放尿先生回去就罢。”一顿疯张疯致,对着泥神乱嚷一回。走到里面,取笔砚就做了一支曲儿,名《拍拍紧》: 和尚头,赛西瓜,和尚形,似鸡巴。今生莫想风流话。师父若认真,徒弟莫睬他,这骗钱的经文休念罢。我本是圣贤门,怎做得无碍挂。若再来向我张牙,恨一声贼秃驴,就不做这光光乍。 写完又唱了两遍,就将来夹在一本书里,也不管日色晒破纸窗,竟上牀睡觉。寂然与先生也没奈何他。 这晚那田先生忽得一梦,梦见伽蓝对他道:“你还不快些回去,都堂着恼,连我也怪将起来,莫连累我,不得安身。”先生道:“我千难万难,才图得一馆,那有什么都堂?却来叫我回去,断来不得。”伽蓝大怒,向前将田先生兜脸一打,田先生大叫一声,早已疼醒。登时脸上红肿,生起一个大肿毒来,痛不可忍。究竟不知此梦是何缘故?次日,疼痛愈觉难熬,没奈何,果然暂且回家不题。 宗无见先生害了肿毒回家,喜跳非常。自己读了半日文章,因身子因倦,偶然走进师父房中,正遇师父独自一个在那里吃酒。原来寂然是个酒鬼,见他进来,惟恐分他酒吃,便道:“先生虽不在,你把经文理理也好,怎就丢在脑后?”宗无也不答应,转身就走,暗自念讼道:“不叫我同吃一杯也罢了,怎反唠叨!”遂记恨在心。一日,寺中有一缸荷花盛开,有个外路客人,携酒来赏,请他师徒同坐。宗无假献殷懃,拿过酒壶,就去斟酒。先去斟了客人的,却将茶斟与师父。客人道:“师父怎么不斟酒?”宗无连忙接口应道:“家师戒律精严,点酒不尝,小僧奉陪罢。”客人认为真实,极口赞道:“好位至诚先师,可见真心修行的,自然不同。”急得寂然又不好说不曾戒,只得勉强应道:“不敢。”却一味呆呆的看着他们吃得好不兴头,自己口角甚是流涎,强忍陪坐终席,闷闷而散,心中深恨。恰好东方一个默然和尚,过来玩耍,偶掀开宗无的书来看,却掀出那支曲儿,被寂然瞧见。寂然正无好气,借这引头出气,将宗无又是一顿肥打。 第二日,宗无怀恨默然,有心到东房来闲耍,意思要弄默然个笑话。默然却不在家,但见默然的徒弟宗慧,在佛前念经。宗无问道:“师兄在此念的是什么经?”宗慧道:“是报恩经。”宗无道:“替那个念的?”宗慧道:“还不曾有受主。”宗无笑道:“既没有受主,空空念他怎的?”宗慧道:“乘闲时节念在那里,待有人出了经钱,就登记在他名下去也是一样。”宗无大笑,猛拿起一个木鱼槌,照宗慧光头上尽力一连打了三下,道:“既是如此,你师父昨日得罪我,正要打他,就把这槌登记在他名下去罢!与你无干。”宗慧不曾防他,被打得眼中鬼火直冒,抱着头怪喊起来。宗无道:“不要喊,不关你事,我打的是你师父,你何必着急。”宗慧疼得要紧,那里肯住,一手摩头,一手扭着宗无,来告诉寂然。寂然急得走到石家去告诉他哥嫂,他哥嫂原是坏人,恨不得宗无身死,方才快心,一味叫着实狠打。自是寂然得了口气,回来整整琐碎了两日才住。 一日,寂然藏了个旧相识在房中叙情,不知怎的被宗无晓得,悄悄躲在窗前张看。见寂然与婆娘百般肉麻淫弄,好不看得有趣。正看在兴头上,鼻中忽闻得一阵酒香,伸手一摸,果有一满满一壶酒,顿在窗前砖头上。他竟次然取至自己牀前,浅斟慢酌,不消两个时辰,轻轻灌在肚里,一滴不存,依旧将壶送到原处,那知他们还在恋战。宗无量原平常,不觉醉将上来,遂无心再听那声,就回来脱衣而睡。正是: 闭眼不观风流事,只愁魂梦入巫阳。 次早宗无起来,见了师父只是笑。寂然再不想到春色露泄于他,见他笑得有故,猛想道:“莫是那壶酒被他偷吃了?”急急去看,却是一把空壶。跌脚道:“这个魔怪精,真是活贼,自他进门,就吵得我不得清洁。”因叫宗无问道:“这壶酒到那里去了?”宗无道:“想是猫儿吃了。”寂然气得失笑道:“胡说。猫子那里会吃酒。”宗无道:“因他不会吃,故此吃得烂醉的倒在那里。”寂然越发好笑道:“真是狗屁,你又怎晓得他吃醉?”宗无笑道:“猫子若不醉倒,昨晚怎劳师父打老鼠呢?”寂然倒吃一惊,早知为他所窥,就不敢嚷道。他勉强笑道:“自然是你这弼马瘟偷吃,只好赖个畜生。”说〔时〕就快快进房。暗忖道:“怎么就露在这畜生的眼里?诸人犹可,惟有这畜生的嘴儿利害,倘有一些风声走漏出去,不是当耍。这畜生是断然不可再留在寺中的,为祸不浅。不若明日买服毒药来,药死更是干净。”遂打定主意,只得待明日行事不题。 再说那个田先生回家,脸上肿毒,整整害了好些时,还不得完口。一日,因有事下乡会个朋友,直至日色平西方动脚回来。走至月上,才到得善觉寺面前。忽闻路旁坟林之中有人说话,只认做歹人。时寺门已关,遂吓得躲在寺前门楼下石鼓旁边蹲着。闻得林中说道:“明日午时,石都堂有难,我们总该去卫护,各要小心在意。”一个答道:“正是。倘有差池,我们获罪非小。”几个人齐声应道:“此时就已该去。”才闻说得这一声,已见一二十人哄然走来,一个个俱从寺中门缝里挤将进去了。田先生看见,不知是神是鬼,吓得毛发皆竖,雨汗淋漓,没命的飞跑回家。心中暗想:“□奇怪!前日梦见伽蓝说甚都堂,却叫我害了一个大肿毒,今日又亲耳听得如此明白。但寺中那有甚人,明日待我到午时去瞧看,谁有甚难,便知分 次日用完早饭,一径踱到寺中,日已将及,进门却不见一个人来。到后殿,门且关得紧紧。他是熟人熟路,从侧首毛厕边,一个小小侧门迂路转将进去。幸喜门门不曾投声,一推就开。竟进僧房,也不见一人,心中咤异道:“他们既到那里去了?好生古怪。”忽闻楼后厢房,隐隐有咳嗽之声,悄悄探头一张,见寂然与道人拿了许多破布,在一只大水缸里洗,旁边又有一堆大灰。那宗无手拿一个大馒头,正待要吃,一眼早已看见先生,忙把馒头笼在袖内,迎将出来,就与先生作揖。才一个揖作下去,那个不知趣的馒头,已从袖中掉出,竟滚有二丈多远,宗无忙去拾时,却被两只狗一口咬着,相争相赶的飞跑而去。宗无大失所望,田先生大笑。那寂然见田先生蓦然走至,吃这一吓非小,登时勃然变色。田先生存心四下走看玩耍,不见动静,好生疑惑。守至下午,也没相干,只得告别而回。行至山门下,只见起先抢馒头的两条狗,直僵僵死在地下,心中恍然大悟,方知那馒头下了毒药,连自己此来也履险地,甚是胆寒。因此始知宗无必有发达,但不知是何人下的毒手?欲要复回寺中,私问宗无,好叫他提防,又恐怕惹祸,就急急归家,不在话下。 那寂然见宗无不曾中计,深恨田先生不过,正在闷闷不乐,忽有人来报道:“师父的两条狗,俱双双死在山门外,不知何故。”众人一齐奔出瞧看,只见口眼耳鼻,俱流鲜血。寂然有病,心知就是那话误伤,忙唤道人拖去埋好。宗无也还不知其中缘故,不放在心。寂然看看道人埋完狗,才转身进内,正遇着施主送了几两银子,叫替他明日在万佛楼,拜一日万佛忏。寂然道:“明日赶不及,就约在后日起手罢。”又留他吃了茶,才打发他回去。遂忙忙打点拜忏佛事。 第二回 遇媒根虔婆吃亏 媒婆本是一妖魔,几见经他好事多。 平日花唇惯会笑,折将丑物发人科。 话说寂然打发施主回去,就忙忙收拾打点拜忏之事,请众僧写疏文,是事定当。时天气甚署,到临日请了十二众应付僧埋,早凉拜忏,至日中时候,越发酷热异常。寂然叫宗无切了许多西瓜,送上楼与众和尚吃。众和尚见宗无生得标致,魂魄飘荡,恨不得一碗水吞他下去,你一句我一言,你一把我一捏,将他调戏。宗无大怒,含忍在心,守他们吃完,将西瓜皮收拾干净,惺惺的下楼来。恨道:“这班贼秃,如此无礼,待我摆布他一番,才见手段。”遂悄悄将西瓜皮逐个楼梯层层铺满,自己在楼下猛然喊叫道:“不好了,楼下火烧起来也!”吓得楼上众和尚,个个争先飞滚的跑将下来,俱踹着西瓜皮,没个不滑拓,总倒撞的跌将下来,一个个皆跌得头破血淋,抱头而哭。宗无大笑,忙来陪礼道:“得罪,得罪!是我一时眼花,被日光映照,错认火起,致有此失。不妨,不妨!我有妙药,包管敷上就好。” 寂然闻的吵闹,慌忙进来,见众人俱跌得这般光景,狼狈不堪,询知其故,将宗无痛嚷一顿。又道:“既有甚药,还不速去拿来。”宗无随即跑到后园,瞒着众人,摘了若干凤仙花,悄悄捣烂,又寻一块明矾,放在里面,捣得停当,方拿来对众人道:“此药是个草药单方,灵效大验,妙不可言。”遂亲自动手,替众人个个敷将起来,连没有破损处也替他敷上,将一个光头整敷满,全不露一点空隙。又吩咐众人道:“切不可擅动,须待他自落药疤,包你一夜全好,不然就要做个破伤风,不是儿戏的。”众人果然依他,包扎停妥。又有闪挫腰的,问道:“你有甚方儿,医得腰好。”宗无道:“没有甚药方,只有祖遗下一料膏药,贴上就好。寄在一个朋友家中,待我取几张来与你们贴。”众僧道:“快些取来。”宗无悄悄到药铺,买了几张催脓烂疖加料的大膏药,又买一条死蜈蚣,烧化为末,撒在膏药上,将来递与闪的道:“快快烘了贴上,一昼夜全好,切不可揭动。”众僧敷贴停当,且喜是不出门在念经的,草草念完功课,早早安寝。那些包着头的,倒也一夜安然无事,几个腰疼的,反觉似调脓的一般,患处肿痛痒不可当。熬不得的,只得揭开一看,贴得皮开肉绽,痛痒难过,才知宗无耍他。包着头的揭开一看,疼痛难止。查得患处,七红八紫,好似砂壶儿一般。一个个红头赤项,不敢见人,半多月方才如故。却恨宗无作怪,无不咒骂。寂然将他打了顿说:“你也没福出家,还了你的舍身纸,快快离山门,任你自去。”宗无欣然拜辞佛像,又拜了师父,与众僧打了问讯,众僧巴不得冤家离眼,任他辞拜,也不答礼。宗无整理原来的衣被,作谢一声,飘然而去。 仰天大笑出门去,英雄岂是蓬蒿僧。 寂然众秃去了宗无,挑去心头之刺,拔除眼中之钉,任其饮酒食肉,纵赌宣淫,肆无忌惮。 且说宗无出了山门,原名石坚节,旧字羽冲。脱了僧服,穿上俗衣,在邻近亲识人家,住了半月,身边财物用尽,只得将余的衣服当卖。又过半月,那家原是穷民不能相顾,乃劝他道:“你如今头发已长,可以归宗,还是回家去的为妙。”羽冲本不欲回家,其如囊空无食,只得依从,却一步懒一步,好一似: 苏秦不第归,无颜见兄嫂。 进城到家,见了兄嫂,将还俗之事说知。作哥的道:“我好好送你出家,你却不守本分,师父不肯能容你,我们也不能顾你一世,你自去寻头路罢!若要再想回家装我的幌子,这是万万不能的,你休做梦。”遂将他逐出,把门关上。时天色已晚,宗无无奈,只得又往寺中去求师父。寂然大发雷霆道:“你既还俗,又来缠甚么魂?你已不是我寺中人了,今后若再来时,我只当做盗贼,断送你的性命,你休怨我。”说罢,也将他推出山门,将门紧紧关上。宗无进退无门,天已昏黑,就在山门下蹲了一夜。 天明正在没处投奔,恰好那田先生又打那里来,劈头撞见,宗无告诉情由,田先生欣然带他回家,劝道:“你不愁无日子过。”遂将自己两次所梦所见,一一对他细说。又道:“令兄处既不收留,必挟私心,纵然强他目下权容,未免后边也要多事,反恐有不测。至于寺中,是越发去不得的,幸亏是如此开交,也还造化,不然连性命亦难保全。不若悄悄权在我处,粗茶淡饭的读读书,待你年长些,或是与哥哥当官理论,或是求取功名,那时再相机而动,方是万全之策。”宗无感激拜谢,安心住下,再不出门。田先生又唤妻子杨氏到面前,重新把宗无鬼神佑助之事,向他细细剖悉,嘱他好生照管宗无,我们后来也好靠他过个快活日子。 从此后,宗无蓄发,依旧复了本姓、本名,仍名坚节,字羽冲。原来田先生虽读几句书,却出身微小,妻子杨氏,专一在外替人做媒作保,是个有名惯会脱骗的媒婆。听见老公说羽冲神助之事,他道事属荒唐,只是不信,心中反道:“宁添一斗,不添一口,好端端带一个无名小厮来家,作费粮食,着甚来由?”虽不说出,心颇不悦。 过有一年,忽然田先生得了个疯疾,竟瘫在牀上,家中食用,就单单靠着媒婆生理。杨氏抱怨道:“你带个人来,又不把些事他做做,叫我老人家辛辛苦苦,挣钱养活他。”田先生道:“他只会读书,会做什么?”杨氏道:“只要他肯,自有不吃力的道路。”原来杨氏同着个孙寡妇,专在大户人家走动,与内眷们买首饰,讨仆妇。他要羽冲装作买主的家人,同来议价,煞定价钱;又装卖主的人,眼同交易,以便争钱,又见得当面无弊。那羽冲见要他在人家穿房入户,与女眷往来,如何不肯。每日跟定二婆子走动,以为得意。或遇人家闺门严肃,仍就把他装丫鬟一同入内,交易作成,杨氏又得了羽冲的一分中人钱。过了些时,生意稍迟,两个婆子算计,要把羽冲装做女子,卖与一个大户人家。杨氏有田先生挂脚,只叫孙婆出名,另寻个闲汉认作老子,成事时,两个八刀。孙婆空身,逃之夭夭。 羽冲只认作装丫鬟卖首饰,到那家,见了主人,婆子领他在后房坐下。他们在厅写纸兑银,那家大娘子出门,两个仆妇相伴,一个道:“官人造化,讨得这个好女子。”一个说:“只怕大娘要恼哩!”羽冲见不是话,忙忙走出厅来,见他们在外写纸兑银,大嚷道:“我是石贡生的儿子,如何把我装作女子,来卖入大户。”大怒,遂将两人一顿打骂,挣命逃脱。且喜银子未动,说:“羽冲是好人。”赏了他几钱银子。来家说杨氏,口推不知,埋怨孙婆作事不的。过了几日,孙婆为着一宗旧帐来会杨氏去讨,羽冲扯着孙婆大怒道:“这老猪狗,你做得好事,还敢到这里来。”孙婆笑道:“我到作成你好处安身,你自没造化,吵了出来,反抱怨我。”羽冲道:“胡说。我是好人家儿女,如何肯卖与人?况且将男作女,一旦事露,岂不连累于我。”孙婆道:“怎的连累你,虽无有前面的,却有后面的,也折得过。”羽冲大怒道:“这老猪狗一发胡言,我与你到官理论。”一头撞去,将孙婆撞倒,如杀猪的一般叫起来。那杨氏劝不住,闹动街上,许多妇人、男子一齐来看,相劝相扯。孙媒婆那肯住手,羽冲也不放松,钻在他怀内东一头,西一头。孙媒婆大受其亏,搅得骨软筋麻。羽冲真也恶毒,偷个空将孙婆裙带尽力扯断,随手扯下来。孙婆着急,连忙来护时,那条裤子,早已吊下,两只精腿与个屁股,光光全露,又被打翻,仰面朝天的跌在地上。这遭那个鮎鱼嘴也似的老怪物,明明白白献在上面。看的众人齐声大笑,不好意思,俱掩口而走。那孙婆羞得提着裤子,将一手掩着阴门,往屋里飞跑,一味号天哭地,咒骂羽冲。羽冲见他吃了亏苦,料然清洁,也不去睬他,亏杨氏再三陪情央及,孙婆方含羞出门而出。正是: 妇女莫与男敌,动手就要吃亏。 再说杨氏见孙婆出了丑回去,一发恼恨羽冲,恰好本地有个桂乡宦家,要讨个小厮陪嫁女儿,杨氏弄个圈套,竟将羽冲卖在他家。 只因这一卖有分教,添出许多佳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陪嫁童妄思佳丽 季布为奴朱氏,卫青作仆曹衙。一朝货与帝王家,金印腰悬斗大。自古英雄未遇,从前多少波查。有恩须索重酬他,有怨须当谢下。 右调《西江月》 话说杨氏串同孙婆,又将羽冲卖到桂府。见他幼年美貌,心中甚喜,取名秀童来。桂小姐名唤玉香,许聘本府戚知府之承戚可成为妻。可成少年读书,已成怯症。戚公已知儿子将危,要娶媳妇过门冲喜。桂公嫁妆甚丰,自不必说,买了二个丫鬟,一个小厮陪嫁。你道羽冲这番怎肯卖与桂家?只因孙、杨二媒婆,时常引着他来到桂乡宦家,买首饰,讨丫鬟,都分与中人钱来家帮帖。杨氏使用他,一来见田先生得了不起之症,料应难在他家久住;二来见戚家是个乡绅,或可借此读书,以展其才;三来又见桂家新买丫鬟巧云十分姿色可爱,就有个思想天鹅之意,故此将差就错,任其卖与桂家,所有身银,分毫不要,都送与田先生养老送终。话休絮烦。 且说戚家吉期已到,花灯鼓乐,火炮连天,好不热闹。娶了桂小姐,到戚家去与大公子花烛拜堂,当饮了交杯,依旧送他在庵中养病。那小姐空担媳妇之名,未得丈夫之实,每日家独守香闺,且喜少不知愁,还可逍遥自遣。戚太守见秀童美貌,不敢叫他在庵中服侍大儿子,却叫他在书房服侍小儿子戚化成读书。这戚化成只大得秀童一岁,只是性格粗疏,一脉不通。戚公请个饱学先生用心教他作文,终久是顽石难雕,钝铁难化。一日出题,叫化成作文,不知写了几句,便叫秀童泡茶,及至泡将茶来,早已神疲力倦,口中吃茶,眼睛打盹,把文稿抛在一边。秀童看那题目,是“不得其酱不食。”遂看他做的破承题,道: 菜易于酱胖气,故酱不得则圣人吐之矣。夫酱作料也,多则咸而且苦,少则淡而无味,务在不多不少之间,菜方快口。若有一些酱胖之气,欲求圣人之沾唇而不吐之也,得乎哉! 秀童只看得一个破承,已笑倒在地,顿足揉腹,不能出声。化成道:“你想是也看到得意处也。”秀童越发忍不住笑,又恐怕他吃恼,便接口道:“果然做得绝妙,我不觉喜笑发狂。”说罢,又笑。化成快活道:“我这文才何如?”秀童捧腹点头道:“真乃名士高才,令游夏不能赞一词。”化成喜道:“你既是个知音,必然也能会做,何不也作一篇,与我较个胜负。”秀童因久不做文,一时技痒,果然也作一篇,竟不起草,倾刻一挥而就。化成惊讶道:“你原来是个快手出身,怎一会就是一篇。”遂取过来看,却一字不懂,连句也捉不过来,只含糊赞道:“妙,好。但是草率欠思索些,若再沉心想想下笔,只怕要与我一样的妙呢。”秀童料他不识,正要讲与他听,忽见巧云来叫道:“小姐叫你呢。”秀童遂丢了文章,忙忙进内。走到房中,一见小姐,登时魂迷意荡。原来秀童虽然陪嫁过来,却从不曾看见过小姐,今日玉香小姐因要买些对象,才唤他进房吩咐,故此得觑花容。又见小姐娇滴滴声音,亲口吩咐买长买短,秀童一发着迷。出来买完东西交付过,回入自己房中,暗暗思想道:“好个天姿国色的小姐,我怎么也得这等个妻子,才不枉为人一世。”就越想越爱,情不能置,遂取笑做了十首双迭翠,名《美人十胜》(略)。 秀童做完,情兴一发难遏。恰好巧云从门首经过,秀童一向见他生得俏丽,久已留心,今日正遇枯渴之时,就慌忙迎进来,将他诱入,色胆洋洋,竟一把搂着。秀童道:“来得好,求你暂救一急。”羞得巧云满脸通红,一味死挣,那里得脱身?层层衣服带子,俱被扯断。秀童之手早已伸进怀中,巧云着急道:“好好放手,莫待我喊与人知,大家好好开交。”秀童涎着脸再三恳求,那肯放手。巧云年已及笄,云情已动,又见秀童俊雅可人,亦有俯就之意,早被秀童挨倒牀上。正是: 三生结就鸳鸯侣,一点灵犀透子宫。 原来巧云犹是处子,莺声怯怯,几闻于外,幸亏秀童乃是初试黄花,毕竟不是老棘,故此不至十分狼狈。二人匆匆见意,起来时两个衣裤上,俱染得鲜红累累,相视而笑。正在余情不断,忽闻内里大呼秀童,二人遂踉跄而散,不题。 再表化成。当日作文只做得半篇胡说,那中后四股,就求神拜佛,喊叫爹爹、奶奶,也再挣不出一句了。时天色将晚,又一心贪玩,遂将自己做的前半篇誊好,却要将秀童文内后半篇凑上,又不知他的中股是那里话头,没奈何拿来,从前至尾,逐个字一数,总算一算共该多少字,就平中分开,却将后半篇不管是起句尾句,是也字是哉字,只照所算之数写起,整整一字不改,誊完竟送与先生看。那先生看了前半篇,又气又好笑,口中乱骂:胡说,狗屁不绝。提起笔来一顿乱叉,及看到中间,不但气不能接,且摸头不着。再细心一看,才知是半句起头,且又是一个起服,却做得甚好,一直看至中后四股,愈看愈好,不觉击节叹赏,因失笑道:“这个畜生,不知那里抄写程文,乱来塞责。”又思量道:“若是刻文,我怎未见?难道我把这样好文,竟做了败选不成。”遂忙唤化成问道:“你后半篇文字,必是程文,是那里抄来的?”化成道:“是我肚里做出的新文,不是什么程文。”先生道:“胡说。那有前半篇放屁,后半幅烧香的?好好直说,还不打你,若再瞒赖,决不饶你。”化成见先生识破,就不敢支吾,只得说道:“后半幅是小厮秀童做的。”先生越发不信,就要取板子吓他,却值戚公进来,先生言其所以,戚公取文一看,见前边的烂胡说,也不禁失笑,将儿子一顿肥骂;看看后面半篇,啧啧称好。问化成道:“这是何人之文,被你写来。”化成道:“委实是秀童做的。”戚公也不能信,化成道:“秀童未死,何不唤他来一问便知。”戚公大为惊,还半疑半信,连声呼唤秀童。 秀童正与巧云才完了风流事,一闻叫唤,二人忙踉跄奔出。秀童走到戚公面前,戚公笑容可掬问道:“你昨日替二相公做文的么?”秀童应道:“不曾。”戚公道:“但说不妨,我不责备你。”秀童道:“做是偶然做了一篇,却不曾替二相公做。适间之作,还在二相公身边。”戚公就唤儿子取他原稿,细细看阅,着实称赏,胸中还有些疑惑,不能深信,就同先生当面出个题目考他。秀童这遭要显手段,用心想一想,也不脱稿,瞬息又挥成一篇。戚公见他笔不停留,文不加点,顷刻完篇,已觉骇异,颇有几分喜色。及看了这篇文字,比前那一篇更胜十分,不觉心服,大惊大喜道:“若据这文才浑厚,不但是两榜中人,且大有受用,决非下流教靠(辈)之人,其中必有缘故。”遂带秀童进内,与夫人共相盘问他家乡来历。秀童尽以实告,又求切勿外扬,惟恐哥嫂得知,又生他意。戚公夫妇甚是怜悯,就吩咐他服侍,却与二相公做个伴读,不必又听杂役。 自此秀童只在书房听唤。他倒也有自知之明,料想小姐是今生今世不能得到他受用的,故此将这个无益妄想撇下,若遇着情不能释时,便将巧云聊当小姐,在暗中叙叙,所以倒得安心自在。那先生见他有这样才学,也不把他作小厮看待,反着实敬重爱恤他,又叫他有暇时,也尽着读书,再不阻挠他。秀童竟学问越进越长了。 不知后事竟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代笔子到手功名 借枝培植望花开,究竟功名属有才。 本是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 话分两头。再表秀童的哥哥石爱冰,与郁氏在家,自从逐出兄弟之后,竟置之不理,并不访访他在那处安身,一味得他不在眼前,愈觉欢喜,夫妇心中快活不过。爱冰依旧出门生理,载着一船货物,要到南直一带发卖,由长江而行。一日无风静浪,正行得安稳,忽江中钻起两个猪婆龙来,爱冰是出过门素常见惯的,也不在心。忽然东边又钻出一阵,西边又钻出百千,顷刻间,满江水面上,摆得乌黑,竟不知有几千百万只在水面浮来,渐渐浮至爱冰船旁。爱冰与船家连道:“不好,不好!快些收港。”不曾说得两声,船底下已浮起四五十个猪婆龙,将嘴轻轻一拱,登时船底朝天,是物落水。幸亏一个船家善水,抢在一块板上,乱喊救人。才招呼得几只渔船来,将爱冰与众人救起,一个未损。但是,那些宝货已尽数发脱与水晶宫内,爱冰止逃得一具性命,又没盘缠,一路讨饭回家。来到自己原居,只见是一片火烧红地,吓得魂不附体,忙去寻访妻子,却见郁氏焦头烂额的从邻家哭将出来,诉道:“昨晚一些火烛没有,不知怎的就平空烧将起来,连被也抢不出一条来,却只单单烧了我们一家,连我也几乎烧死。你怎这般光景的回来?”爱冰大哭,也将覆舟之事说起,二人痛哭不止。正是: 老妻在火星庙内几死,丈夫从水晶宫里逃生。 原来石家虽富,俱是浮物营运,并无寸土之田,爱冰被水火两次玩耍,竟玩得精光,夫妇二人又没处栖身,暂屈破庙一乐。爱冰与郁氏算计,有宗帐在处州,不若二人同去取讨,还够做些小营生。郁氏无奈,只得依允,夫妇一头讨饭来到处州,寻主家住下。主人怜他落难,尽心与他讨帐,不想本处年荒,陈帐难讨,讨得来只够二人吃用。主人家甚不过意道:“这讨来只够盘缠,且是所欠不多,讨完时,何以度日?不若依我,且靠在一个财主家种田过活。”石爱冰少时,也曾做过庄稼,夫妻二人倒也会做,当下主人领到大户人家,佃他几亩田耕种,牛只耕具俱全,借石饭米他吃,到收成日还他。余外主佃均分,半年辛苦半年闲,只得将就度日。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且说秀童在戚府与化成甚是相投,就是戚公夫妇只把他作子侄看待,每日家与化成平起平落,好衣美食。若得空时,便与巧云一叙,好不快活。不料戚公大儿子戚可成之病,恹恹不起,不上半年,卒于僧舍。戚公夫妇与桂乡宦悲痛不止,从厚殡葬,只苦了桂小姐,做了半年活孤孀,如今竟要作真孤孀了。正是: 生前未结鸳鸯锦,死后空啼杜宇红。 不题小姐之事。 且说戚公自从没了大儿子,一发上心要管教小儿子,争奈玩心不改,钝质如初,虽有父亲与秀童整日与他讲解,终成朽木难雕。一日,科考将临,府县要考童生,不免叫秀童顶替。府县俱是案首,戚公大喜,只候宗师按临,准备儿子准学。不想宗师甚是利害,考时十名一连查对年貌无弊,方许放进。有一名诈冒,十名都不许进场,还要枷号重责,不论公卿之子一般责治。戚公无奈,只得向府县讨情,说有个亲侄才来,求他护送入院,把秀童改名戚必成。进场时,一人一个卷子,领了题目,必成一挥而就,悄悄递与化成誊写,也将必成做他一做,一则可消遣,二则省得要带白卷子出去,又耽干系。遂低着头将必成的那一卷,一真一草也登时做完,侧着头看一看化成的卷子,还没有誊写完,又守有好一会,方才写毕。二人交了卷,恰好头牌开门,遂欣然踱出。 歇上两天,宗师发出复试案来,却又是两名该取。戚公方知秀童连那一卷鬼名,也做在里头,到复试之期,也只说不过应点之事,对对笔迹而已,故不把放在心上,且由他二人同去,燥燥牌,况秀童进去又可以壮壮化成的胆。待到进学之际,只将必成推个病亡便罢。谁知二人进到院中,宗师甚是得意这两卷文字,又见俱是十四五岁的幼童,越发欢喜,就唤到案棹边,当面复试。另出一个试题是:“童子六七人”。又赏了许多果饼,安慰他用心作文。化成还不知利害,只是愁自己做不出的苦,倒是秀童反替他耽着一把冷汗,甚是忧心,没奈何只得将必成的一卷,自己冒认着匆匆做完,送在宗师面前。宗师见他敏捷,第一个是他先来交卷,就唤他站立案旁面看,着实称扬,拍案叫快,就取笔在卷面上写了”取进神童”四个字。因问道:“你是戚祈庵什么人?”秀童不好说是小厮,只得权应道:“是螟蛉之子,排行第三。”宗师又勉励他道:“你文才可中得的,切不可因得一领青衿自足,回去竟要用心读书,本院自与你一名科举进场。”秀童谢了一声,又归本应,坐着呆守化成。望着他才做得两行,心下好不着急。宗师原爱这两卷,见秀童这一卷已完,那一卷还不来交,心内诧异,偶抬头一看,见只写得两行草稿,遂等不得,叫先取来看。却只得一个破承题,上写着道: 童子六七人 以细人之多,其妙也非常矣。夫童子乃细人乎。吾知其妙也,必然矣。而点之所取,谅必有果子哄之之法耳。 宗师看了大笑,拍案大怒道:“这等胡说,还拿来见我。可见前日之作,显然有弊,本院也不细究,只将你敲断两腿,枷号两月,问你个不读书之罪罢!”正要行刑,那秀童吓得着慌,竟不顾利害,跑来跪下痛哭,情愿替打。宗师又动了一个怜才之念,便发放化成道:“本待敲你个半死,姑看你父亲与兄弟面上,饶你这狗腿,回去读他二三十年书,再来观场与考罢了。”遂大喝一声,逐出。秀童就领着化成,忙忙出来。化成吓得尿屎齐来,脸如白纸,戚公闻知,也惊得魂魄飞扬。化成回家,竟惊吓了一场大病,险些上飨。闲话休赘。 且说到发案之日,必成竟是案首入学,且以儒士许送进场。过了两天,又值学里迎送新秀才,戚公因秀童是宗师得意取得案首,不好不到,恐怕推托反要查究弄出事。没奈何,只得将错就错,认为第三公子,吩咐家人称他做三相公,一般也送他进过学,迎将家来,淡淡了事。只有玉香小姐,见陪嫁小厮进学,心中又奇又喜,笑腹疼;更有巧云,越发喜欢不过。戚公夫妇因为儿子受辱,体面不雅,反闷闷不悦,没得遮盖,只得转拿必成出色掩饰人的耳目,也做戏饮酒,忙忙过了些时。 转眼场期将近,戚公夫妇一索做个好人,愈加从厚,就如亲子一般,是事替他备办,毫不要他费心。又拨了几个家人服侍,一路轩轩昂昂,到省下场。到临三场完毕,发榜时,必成竟中了第三名举人。在省中谢座师,会同年,公事忙毕,就回家拜谢戚公夫妇,又到龙泉本县,去拜谢桂公夫妻。旧主人主母桂公,这老人家见面,执手大笑,必成也以子侄礼拜见。次日就到哥嫂家来,谁知连房屋也没有了。询问邻人,俱说他自被回禄之后,就不知去向。必成吃惊叹息,又去拜望田先生,那先生已于上年三月间归世了。只存扬氏一人,双目已瞽,坐在家中,饥寒穷苦,十分难过。闻得来看他的新举人,就是那个吃闲饭的小厮,又惊又羞又喜,没得掩丑,就倚着告诉苦楚,悲悲咽咽,哭将起来。必成劝慰,当时备了祭礼,到田先生坟上哭奠一番,反赠了杨氏三十金,送他为养老之资,遂仍旧回到桂家。住有数天,才动身归家,别却戚公与夫人,匆匆进京会试。及完却场事,却又中了进士,殿在三甲,好不得意。待过忙完,就选了浙江处州府青田县知县,领凭出京,先到家拜见戚公夫妇,欲要请他同到任所报恩,戚公夫妇苦苦辞了。必成意欲问戚公与夫人讨巧云随去,惟恐桂小姐不肯,又不好自己启齿。正在踌蹰,恰好桂公闻得必成回家,亲来贺他。必成心中暗喜道:“好了,待明日且央他去说巧云之事。”遂放开怀抱不题。 再说戚公见桂亲翁到家,忽提起一事,对夫人商议道:“我想儿子已死,少年媳妇留在家不是个了局,今日必成既认为义子,且又发达,何不一索结些恩惠,叫必成感激我二人。待我明日竟对桂亲家说,将媳妇许配了必成,却依旧还是我们的媳妇了,你道何如?”夫人甚喜。次日戚公果然去说,桂公欣然应允,戚夫人随即去唤必成来,对他说明。那必成正为巧云事尚恐小姐作难,今闻将桂小姐竟许他为妻,险些连魂魄也喜散了,不觉竟要乐得发狂起来。戚公因他凭跟迫促,遂忙忙择个吉日,将桂老夫人也接将来,结彩悬红,替必成毕姻,仍将巧〔云〕陪嫁。正是: 昔为轿后人,今作牀上客。 当日大吹大擂,贺客盈门,本府官员无不登门贺喜,满堂戏酒,直闹至更深方散。必成忙忙进房,搂着桂小姐,笑嘻嘻的上牀去挂新红了。这一夜之乐,比中举中进士还更美十分。怎见得: 含羞解扣带笑吹灯,一个游蜂狂蝶,等不得循规蹈矩,一个嫩蕊娇花,耐不得雨骤风狂。生棘棘,灵犀深透;急煎煎,血染郎裳。 次早,必成见桂小姐新红点点,一段娇羞,愈加疼爱。待过三朝,就别却戚公夫妇与丈人丈母,带着玉香小姐与巧云,一同匆匆到任。未及两月,又求了小姐之情,将巧云也立为侧室。 一日在堂上审事,审到一件佃户挂欠租豆,反殴辱主人之事。及将佃户带进来时,原来不是别人,却就是那个最疼兄弟的爱冰哥哥。必成心内大惊,且喜竟毫无介怀之意,立刻退堂,将哥哥接进,二人相抱大哭。必成问他怎的在此,嫂嫂在那里?爱冰见官是兄弟,赧然无地,哭诉情由。又道:“近因台州那主人帐目还清,我与你嫂嫂坐吃山空,又没得盘缠,亏那主人家有个亲戚在这里,就荐我来替他种田养生。近因手头甚空,将租米吃去若干,所以挂欠他些许,他就送我到官。今日幸亏天有眼睛,叫你做了官,使我遇着是你,不然我今日这场苦刑,怎么挨得过去?可怜你嫂嫂还在他家愁死。”说罢大哭。必成再三劝慰,即刻差人打轿将郁氏接进衙去,吓得那家登时请死。必成也不究理,又替哥哥赔偿他租米之数,用好言宽慰而去。这郁氏进衙,见叔叔做了官,又羞又喜,登时将那一片坏心,改变了一片婆心,一味撮臀捧屁,惟恐奉承不周。必成领桂小姐与巧云重新拜见哥嫂,也将前前后后的事情细细告诉,就留哥嫂在衙中居住,全不记念前仇。 在任三年,连生二子,因他做官清廉,政声大树,抚按荐举,朝廷来行取进京,时必成才二十二岁。又复了自己本姓,回去祭过祖,就捐千金起个伽蓝庙,报答佑佐庇助之恩。那寂然和尚,吓得逃往别处,不知下落。羽冲也不究问,匆匆又收拾进京做官,数年之间,已做到御史开?,一直做到都堂。一夕无疾而终。 第五回 负侠气拔刀还敕 本来面目少人知,一片忠肝说向谁。救伊行,不皱眉,从今相见休回避。暗室无欺,见义即为,反笑人间总是痴。空血气,枉男儿怎把良心昧。 右调《五更风》 丈夫七尺之躯,生于世上,若不做几件好事,与禽兽何异。就是禽兽也不枉生。那禽兽中最做小者,莫如鸡犬,鸡能司晨,犬能司户,他还领着两件好事,焉可人儿不如鸡犬乎!若委说无权无势,不能大有作为,至于阴德之事,做他几件,也不枉生于世。不然,这耽名无实之身,立在世上何用?也不必无事生事去做,只消存心行善,遇着就为,即头头是道。我不去坑人害人,寻人之短,挑人之衅;凡事逆来顺受好,反只是含忍,是非一味不争,不与物为忤,这人自守的好事。若遇人有难就去排分,逢人争斗就去解劝,即如最小的事。譬如人家有鸡鹅物牲口,掉在毛厕里,我也去替他捞起来。凡此等之事,俱是力量做得来的,这是为人的好事。只此两途,若时刻放在心上,便是我的大受用,才了得我在世上的一个干净身子。而况受用还不止此。那天公再不负人,见你如此厚道,他就厚道起来,若不报之于你自身,必报之于你子孙,受用无穷。这样最便宜极有利钱的生意,不知世人为甚么还不肯去做?我实不解。世人若不信我的言语,我且拿事还不远,众所共闻的,一个最正要紧之人,无心中做了几件,可以不做的事到后来得个小小报应的事情,慢慢说来。看官们听了!教看官们信却我的言语,那时节在下与看官们,大家勉励,做他几桩好事。 话说山西太原府五台县,有个偷儿,本姓岑,绰号唤做云里手。年纪三十一岁,父亲已亡,只有老母傅氏孀居,年近六旬。云里手并无兄弟、妻子,为人极孝,颇有义气,至于武艺手段,也是百中之一的。他从十数岁上,就能飞檐走壁,神捷异常。却有一件好处,若到人家偷时,再不一鼓而擒,只百取其一。他立心道:“我既为此下流之事,不过为养老母,若把别人辛苦上挣的钱财,尽入我的囊中,叫他家父母妻子不得聊生,岂不伤天害理?况我还有这个手艺,寻得活钱,觅得饭吃。若是他们没有这两贯买命钱,就做穷民无告了。且左右人家又多,只拼我些力气走是,何必单在伤惠。”故此人家明晓得他是这贵行生意,一则怕他手段利害,不敢惹他;二则见他有点良心,也不恼他。他逢人也不隐瞒,公然自称为“云里手”,倒也两安无事。 迩来身子有些不快,不曾出门做得生意,家中竟柴米两缺。因到街上访得一家姓马,是县里有名的快手,颇有食水,打帐到晚去下手。回至半路,遇见一个相士,名唤毒眼神仙,一把扭住道:“你好大胆,怎明欺城市没有人物,却公然白日出来闲走,看人家门户,你怎逃得的我眼睛,且与你同往县里讲讲。”云里手大惊,那相士扯他到僻静处,笑道:“不须惊恐,聊作戏耳。”两人大笑,云里手就邀他至茶馆一叙,求他细详终身。毒眼看了一回,连连跌足叹道:“苦也,苦也!据足下堂堂相貌,为人忠心侠义,只是吃亏这双鼠眼带斜,满脸俱是鹰纹黄气,必主饿死。足下急急改业营生,切不可再作梁上君子。”云里手点头唯唯,二人谈上一会,各别而去。云里手闷闷回来,于路想道:“除此之外,别无生理,我若该饿死就改业也是免不得,只索听凭天命罢了。”惟恐母亲晓得烦恼,在他面前提也不提。到晚上带了一把斧子,弄个手段,竟至马快手家牀底下伏着,专待人静时动手。把眼悄悄一张,房中并不见一个男人,只有一个标致妇人,与个年老婆子张着。那妇人吃完晚饭,洗了脚手,将有一更天气,那妇人打发那婆子先睡,自己只呆呆坐着,若有所待。外边已打二鼓,还不睡觉,云里手等得好不心焦。少刻,听得门上剥口录的撢了两下,那妇人咳嗽一声,忙将门开了,见一个男子进来。云里手暗忖道:“这个想就是马快手。”遂将眼暗暗张看,只见那男子与妇人也不说话,两个慌慌张张,一顿搂搂抱抱,就在牀沿上动撢起来,匆匆了事。妇人说道:“昨日与你商商的事,我已拾收停当,今日断不可再迟。”那人道:“我已约下船只,只你丈夫回来,做个了当,就与你一帆风,永远的快活。”正说时,听得门外又有人敲门,这男子就躲在柜后暗处,这妇人才去开门。只见一个长大汉子,吃得烂醉如泥,一撞一跌的进来,就往牀上一倒,妇人忙替他脱衣改带,服侍他睡好,顷刻睡熟。那妇人忙将手招那先来的男子,云里手早已明白。没有一盏茶时候,只听得牀上吼吼声响,牀也摇得动,伸头一张,只见那妇人骑在睡的醉汉身上,同那男子下手绞把。将近危急,云里手大怒,拔出腰间斧子,猛向前照那男子顶门只一斧,打个尚飨。那妇人正待要喊,也被一斧做了红西施,嫁鬼判。 云里手将那醉汉救醒,转身就走。那汉因这一绞,倒吃他将酒绞醒了,忙将那云里手扯住,跪下道:“我被淫妇奸贼谋害,蒙兄活命大恩,未曾报得。请问恩人,何以得到我家,特来相救?我明日还要同到县里,表明大德,以权报万一,怎么便就要去?请问恩人高姓贵名,住居何处?”云里手道:“实不相欺,我本姓岑,绰号云里手,因有些不明白生意,故此黑夜藏入尊兄房间,得以拔刀助助。”遂将晚上妇人如何淫荡算计,到后如何下手,我如何相救,一一告明。不觉道:“兄想就是马大爷了。”那人道:“不敢。”云里手道:“我做这个生意,也不便见官,多承厚情,还求替我遮盖贱名。小弟得马大爷长做个朋友,把双眼略略看觑就够了。微末小子,何足挂齿。”说罢,要去。马快手再四款留道:“兄是义士,些小形迹,何必避忌,到官也不妨,包兄还有重赏。”云里手坚辞不肯,马快手遂取几两银子送他,道:“兄既不肯露高,小弟亦不敢相强,此菲薄之意,权表寸心,容明日事定后慢慢叩府报答。”云里手却之不得,遂权领告别而回。这马快手发时喊破地方说:“捉奸杀死。”自去出首埋葬不题。正是: 谁道贼心毒,更毒妇人心。 再说云里手回家,对母亲说知,傅氏埋怨道:“你虽救得一个人,倒杀了两个人的性命,岂不伤阴德。以后出个不要行凶,将斧子与我,不许你带出去。”云里手是个孝顺人,依母言语,将斧头递与母亲道:“谨遵母言,但斧柄上有孩儿名字,记号在上,切不可借出门。” 傅氏点头收好。到日中,〔马快手〕亲自登门拜谢,又送礼物,自此时常往来,倒做了生死之交,不在话下。 过了几天,云里手闻城外天水庵和尚极富,就去探他。约有二鼓,就去庵里,却见几个秃驴与一起强盗分赃,遂悄悄伏在神柜上,看他分多分少。及分到一个皮匣,那些强盗笑道:“你看那官儿的诏敕,都是我们取来,教他连官也做不成。”内中一个和尚劈手抢过道:“管他娘屁事,且拿与我包包银子。”就拿来将银包好。少刻分完,遂各散去。这些和尚将物件藏好,俱各安寝。那云里手看期轻轻连囊取去,待城门一开,忙忙至家,同母亲打开检看。黄白累累;又开一包,那张诏敕还好好卷在外面。展开一看,却是钦差颔诏御史黄嘉朔。因笑对母亲道:“这官儿失去对象还不打紧,失了这本东西,连身家性命也不可保,此时不知怎样寻死呢。”傅氏道:“既如此,我们要他也没用处,何不送还他做件好事,也可折你的罪过。”云里手道:“我做这事,怎好出头,万一惹到自己身上,祸事非小。且这官儿不知在那个地方,叫我那里去寻他。”母子商议不妥,也就丢开。 到第三日,云里手有事出城,忽见马快手在一只大船上与人说话。云里手就住脚守他,半日才回。云里手叫道:“马大爷何事在此?”马快手道:“再莫讲起,连日为饮差黄御史在乌泥岗被劫,县里着我缉拿,每日一比,甚是紧急。”云里手道:“那只大船,就是黄御史的么?”马快手道:“正是。贤弟也放在心上访访,若访着时,大家讨个喜封儿买酒吃。”云里手含糊答应,两下各别。云里手一路回来,暗自踌躇道:“我要将那话儿送去,又恐惹祸来,若不送去,他们就拿到强盗也是枉然。”心中左思右想,倒弄得进退两难,闷闷回家,想了一夜,不能决断。次日,忽想道:“若不送还他,黄宅一家性命,就是我断送了,况我一团好意送去,他难道反难为我不成!就是他没有仁心,自有天理,如应相士之言,只当饿死,还留个美名在世上。若待他缉访败露时,不但他不见情,我就拂理不清,倒弄在浑水里,岂不是个必死无疑?”遂决意送还。才细对母亲说知,傅氏甚喜。 云里手即去寻马快手,挽他同去。那里寻的着,只得独自出城,来到大船遂问道:“这船可是黄钦差老爷的么?”早有一个管家应声问道:“你是那里来的,有何话说?”云里手道:“我有一件要紧事,要见老爷,求为通报。”那管官果然禀知,就带进中堂。云里手跪道:“老爷可是讳嘉朔么?”黄公见他问名,知有缘故,忙扯他起来,道:“学生就是,你是那里差来?”云里手道:“乞去从人,有话禀上。”黄公将家人叱退,云里手从怀中取出送上道:“这可是老爷的么?”黄公看见大喜道:“你从那里得来?”云里手遂将自己名姓,与天水庵得诏之由细说。黄公喜道:“原来是位义士,一发难得。”忙与他施礼坐谈。马快手来至,见云里手与黄公坐谈,不解其故,云里手迎出道:“马大爷,你在何处来?”马快手道:“我为黄公的事,今日方略略有些影,特来报知。”因对黄公道:“今日偶过天水庵吃烟,寻纸点火,在墙洞扯出半张破纸,却是半截封条,写着『御史黄』三字。未知可是老爷的物?特来求老爷龙眼一认。”黄公看了道:“这封条果是本衙的,可见云义士不欺我也。”马快手询知其故,大惊大喜,就要云里手去做眼拿人。云里手不肯道:“我只为黄公一家性命,故冒利害而来,若因此同做眼拿人,决不敢从命。”马快手见云里手不从,亦不敢强他。 再说黄公得回了诏敕,不胜欣喜,忽想起财物,要遣马快手缉盗究追。云里手乃劝道:“老爷失盗,独诏敕惟重,今既得回,其余物何足要紧。若欲缉盗再追,恐真贼不获,移累无干之人,这岂不又是小的之罪过,反为不美,求老爷垂仁罢却,免再缉追为是。” 未知黄公肯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发婆心驱鬼却妻 豪侠知名挖壁时,伏梁相遇莫相疑。 满腔热血空回去,还恨人间不义儿。 接说云里手再三劝黄公不要追求缉盗,黄公矍然起敬道:“不意草茅中有此盛德好人,足见存心忠厚。”话尚未完,马快手道:“说那里话。自古道:『纵一恶,则害百善。』此事也不敢主张,我也不把岑兄出头,只拿这封条去禀知,凭本官主意便了。”黄公道:“此说亦是。”遂取十两银子,两疋丝绸赠与云里手,叫他遇便到京中来,还有薄赠。云里手拜谢而去。当日马快手竟禀知本官,将强盗与和尚,个个拿住。黄公在知县面前也不题起云里手之事。话休絮烦。 且说云里手到家,母子俱各畅快。一日,云里手又偷至一家,姓伍名继芳,是个举人。同父亲进京会试,家中只有一个继母李氏,一个妻子何氏,婆媳二人素不相投。云里手进去,这夜正值二人大闹,云里手伏在他卧房梁上,瞧着那媳妇只是哭泣,尽着那鬼婆婆骂进骂出,嚷得翻天动地,闹至半夜才止。众人俱渐渐睡尽,有两个丫环,也和衣睡熟在牀后地上,止有那少年媳妇,还独自一个坐着痛哭。云里手守的好不耐烦,恨不得跳下来叫他去睡,待我好自己窃取对象。正在心焦,忽抬头见对面梁上一个穿红女子,脸如白纸,披头散发,舌头拖在唇外,手中拿着许多似绳非绳的几十个圆圈盘弄,照着那哭泣的女人头上,忽然戏下,忽然收上,忽戏下一两个,或戏下百十个,一路从梁间直挂到地上。收收放放,令人看得眼花缭乱,倒玩得有趣。那妇人越哭得悲苦,这女子的圈儿越玩得有趣,一会又跳下地来,朝着那何氏磕头礼拜,似有所求,一面又对着何氏而哭,一会又向何氏脸上吹气呵嘘,百般侮弄。那何氏一发哭得激切,云里手只目不转睛瞧着,猛然想悟道:“哦,是了。这孽障必是个吊死鬼,待我看他怎样的迷人。”说不了,又见那女子拿着一个大圈,朝着何氏点头,叫他钻进去。那何氏忽住了哭,痴眉定睛瞧着他半晌不则声。猛取一条裹脚带在手,那女子就急急先走乃牀前,用手指着牀上横梁,做系绳之招他。何氏果然走来,将欲系绳,忽被牀头鼠声一吓,何氏似有悔意,复走回坐着,重新哭泣。那女子仍照前引诱,见何氏不动,竟动手去扯。何氏复又昏迷,随他而走,又被甚物一绊,复惊转坐哭。如此数回,何氏虽不动身,却哭声渐低,渐渐痴呆,不比前有主意。时口中只念:“死了罢,活他怎的?”那女子一发拜求甚急,扯着何氏对面连呵数口气,何氏连打几个寒噤,这遭竟跟他到牀前去系裹脚带。那女子忙替他系牢,又将一个圈儿帮在上面,自己将头伸进去,又钻出来,如此数回,才来推何氏钻进。 何氏正待要钻,云里手大喝一声,凭空就跳下来,将何氏一把抱住,却昏昏沉沉。那穿红女子竟作人言,大哭大骂而去。那房中两个丫鬟早已惊醒,忙走来,劈头撞见个穿红女,吓得大喊:“有鬼!”合家人惊得跑来,个个撞见这个女冉冉的走出去,都骇得胆战心寒,一齐跑至大娘房中,又见一个男子抱着大娘,又是一吓。云里手道:“不须着忙,我是救你家人的。”这何氏亦早已醒,那恶婆子也吓得骚尿直流,跑进房,媳妇二人感激云里手。问他姓名,因何至此?云里手亦以实告,又将那鬼形状细说,众人俱毛骨耸然,道:“怪的我们方才俱见有个穿红女子出去。”何氏也道:“我初只恨命苦,不过负气口说吊死罢,原不曾实心走这条拙路。不知怎一时,就不由我作主,竟寻了短见,临时不知怎样动手,只闻有人一声喝,我方如梦中惊醒,略有知觉。若非义士救我,我此时已在黄泉路了。”说罢,大哭。云里手劝道:“已后切不可说失志话,你说出虽不打紧,就惹邪鬼相随,每每弄假成真,不是当耍的。”因将好言劝他婆媳和睦。说罢,就要告回。婆媳二人〔人〕取两包银子奉谢,道:“待会试的回家,还欲重重报恩。”云里手忙止道:“我只喜敛藏,不喜显迹,你相公回家切勿来谢,今日领此盛情就够了。不要又惊天动地,令我反不快活。”时天色微明,急急辞出。 行至太平桥,只见一个少年标致女子,浑身烂湿,一个白发老者搂着痛哭。云里手上前去问,那老者哭诉道:“老汉姓窦,只生这女儿,因欠孟乡宦二十两银子,他动了呈子,当官追比,老汉没处那措,将女儿抵他拥松一肩。谁知一进他门,他奶奶见我女儿有些容貌,不肯留在家中,竟不由老汉作主,将女儿要转卖他家做妾,偿他银子,说在今日成交。老汉苦急,昨日到伍举人家,是我一门亲戚,求他一个计较,谁知他进京会试,父子俱不在家,依旧空回。今早思量急迫,只得去求他婆媳,不想女儿出来投水,恰好撞见救起。若今日没银还他,我女儿又执性不肯嫁人做小,自然是死。他若有些差池,连我老性命,只好伴他见阎王罢了。”说完又哭。云里手恻然不忍道:“不必烦恼,也不必去求伍家,我身边偶带些须在此,不知可够你公事否?”遂取两包银子一称,恰好二十两。慨然递与他道:“造化还够你事,你拿去赎出女儿,以后宁可饿死冻杀,切不可借下债来。”窦老父女双双跪下拜谢,云里手一把扯起。窦老道:“恩人高姓,住在何方?老汉好来叩谢”。我姓岑,号云里手,住在双井巷,在家日子少。”正欲别去,忽孟家有几家人寻来,云里手又对家人面前,替窦老说了许多公道话,央烦那些管家,在主人前替窦老赞助一言。说毕,将手一拱而去。 云里手欢天喜地回来,才进门,忽见母亲啼哭,云里手大惊,忙跪下问为何事,傅氏道:“昨晚不知那个滑贼,乘我睡着,将我们一向辛苦之物席卷而去,故此苦楚。”云里手笑容劝道:“原来是失贼,这什么大事,也去恼他?母亲不须忧苦,我们原是这路上来,还打这路上去,正合俗语道:『汤里来,水里去。』正是理之反复,母亲过虑了。打甚么紧?拼两夜工夫,依旧有的,莫要苦坏身子。我今日替母亲已积个大大阴德在那里,保佑你百年长寿呢。”云里手恐怕母亲气苦不去,查失物件,反将昨晚与今早之委曲备细备告诉,要使母亲忘怀。傅氏果然欢喜,登时解颐。云里手见母亲有了喜色,方去煮饭,又同母亲吃完,才悄悄去查所失之物,真也偷得刻毒,去得干净,不但财物一空,连那斧子也偷去。幸亏几斗米,两个柴不曾偷去,不然就应了毒眼神仙之口。云里手还怕母亲不能释然,整整一日,不敢出门,只在家中相伴谈笑,分外装出欢喜容貌,只要母亲心下快活。 将近下午时分,早间那个窦老领着女儿来拜谢,见云里手没有妻小,窦老就要把女儿许他,以报救济大恩。云里手不肯道:“我早间实出一片至诚,怜你二人落难,故此相援,今日你若把令爱与我为妻,岂不是像个有心做的事,连我一段热肠,反化为冰雪也。”窦老道:“不是这等说。假如今早不遇恩人相救,我父女焉得残生,此时尚不知死所,且小女亦要嫁人,又那里去择这样好女婿。况我与恩人未做亲之前,还陌路施大恩于老朽,若做成了亲,我小女之得所不想可知,连老朽亦有个靠山,强如在人家为婢为妾。”因向傅氏道:“求老奶奶立室主意,莫负老朽一点苦心。”窦氏也感激,情愿嫁云里手为妻子。窦氏道:“既恩人不愿,想有些嫌我猥鄙,陋质不堪正配,愿为恩人之妾,以作犬马之报。再万不得,甘为侍妾,服侍孝奶奶天年,也是甘心。”说罢,流泪。 傅氏见二人情切,对儿子道:“既蒙厚爱,我儿不消执性,做亲是件好事,恭敬不如从命罢。”云里手道:“母亲言语怎敢不依,但孩儿名行也就要立。今做这营生,已自不肖,若再不顾名节,真是废人了,这断从不得。”窦老见他立意不允,哭将起来。窦氏道:“爹爹不必自苦,娶不娶由他,嫁不嫁在我,恩人虽不允从,我们却已出口,料无一女许两家之理。我们且回,孩儿誓不嫁人,愿在守恩人之节,恩人料不肯到我家,容另日只接婆婆到家,慢慢报恩罢。”窦老称善,就要告别。傅氏不舍,执窦氏手流泪道:“我儿执性,此事尚容缓处。”窦氏道:“夫妇原不定在同衾,要一言为定,就可终身矢志。妾虽居家,却已是婆婆媳妇,改日少不得来接婆婆到家奉事。”各依依而别。正是: 万般俱属皮毛意,惟有恩义系人心。 连日无话。一日,云里手见家中空虚,忽想道:“前日窦老说,那孟乡宦他既放债逼人,自不是良善之财,我何不往他家走走,难道他家吃人的血肉,不该去去打个抽丰么?”算计已定,到晚竟往孟家来。 不知偷的什么东西,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为拿贼反因脱贼 捉贼因何逸贼,天心亦合人心。只缘阴德鬼神钦,提拔英雄出困。城是前日真中颇假,今朝假内俱真。真真假假实难明,反把真名放遁。 右调《西江月》 这云里手来到孟家,从后门进去,时已二鼓,人俱睡得静悄悄。他摸出火筒一照,他家墙垣皆插天壁,立就显个手段,轻轻溜进。才进得两三重门户,鼻中只闻得烟火气,触得眼泪直滚,忍不住要打喷嚏。心中焦躁道:“却不作怪,难道他家种烟防贼?若如此,果吃他防着了。委实这个防法绝妙,令人一刻难熬。”再将火筒一照,但见满屋涨得烟气腾腾,就如烧闷灶一般,罩得人眼不能开,难辨东西南北。云里手道:“烟气触得难过,待我先灭了这烟,再慢慢动手。”就摸来摸去,摸到一间厨房内,一发触得利害难当,险些将眼睛弄瞎。举眼一看,见一大堆草烟飞雾涨已近,焰焰火起,连停柱也烘烘的,烧着了半个。云里手道:“他家好不小心,这火烛岂是耍的,不是我来,干净一个人家,俱要烧掉了。”幸亏有满满一大缸水,就摸件家伙,尽着乱浇。浇有一顿饭时,方才泼熄,自己弄得浑身是烂湿湿的,灰泥黏满。暗忖道:“我这一身湿衣黏手黏脚,如何进去行事?罢,罢!只当是他家请我来替他救火的,也是做了一场好汉,待我留个大名与他,叫他家念我一声。”遂拿火筒照着打一个小草把,醮地下湿灰,在墙上写一行道:“救火者,乃云里手也。”才写得完,忽听里面开门,有人喊道:“那里起烟,吩咐人快去查看火烛。”云里手料有人出来,遂飞身越墙而出。于路失笑道:“我屡次好没利市,偏生七头八脑,撞着不是救人,就是救火,人家倒不曾偷的,自己家中倒失了贼。今日又弄了一身肮脏回来,真是遭他娘的捧头瘟。” 遂急急回家,换了衣服,心中纳闷,到街坊上走走,撞见向日那毒眼神仙,就邀他到僻静处,再求细细一相。那相士忽称奇叫怪道:“老兄不但不能饿死,且有功名美妇之喜。重重迭见,然非正路,俱是你偷的来,这遭倒亏你一偷。”就连声赞道”偷的好,偷的好!”云里手问道:“何以见得?”相士道:“莫怪我说,尊相满脸俱是贼纹,如今贼纹中间着许多阴德纹,相交相扯,间什不分,岂不是因偷积德。但饿纹黄气虽一些不见,却变做青红之色,必主官府虚惊。依我愚见,老兄不若改业营生,莫走条路为妙。”云里手道:“不致大害么?“相士道:“一些不妨,今日小弟有事,不及深谈,门兄细详,待兄发迹之时,造府领赏罢。”把手一拱去了。云里手倒不以有好处为喜,反以官府口舌为忧,一发垂头纳闷,懒懒踱回。恰好遇着马快手走来,马快手道:“云兄,怎的有不娱之色?“云里手将相士之言告诉。马快手道:“渺茫之言,何足深信,但兄这行生意,也不是永远做的,亦可为虑。我一向事忙,未曾料理得到你,今日悄闲,正来与你设个长策,你不必再入此门,我有几十两银子,你拿来开个柴米铺,若生意淡薄,我一文不要还;若生意兴头时,你慢慢还我不迟。在我莫言报恩,在你只当暂借,大家忘于形迹之外,才像个知己。”云里手再三不肯,马快手不悦起来,云里手方才收下,与母亲算计,数日之间,果然开起门来,罚誓再不入穿逾之门。不过三天,窦家又来要接傅氏婆婆,云里手立心不肯,决意辞断。正是: 宁为义侠人,不作风流客。 话分两头。看官,你道前日偷云里手的贼是谁?原来也是本地一个有名积滑偷儿,叫做“见人躲”。这见人躲自从偷却云里手之后,得了酣头,无日不偷,每每带着云里手那把斧子防身,没一夜不去掏摸些须。一日,也垂羡孟乡宦厚,也要去分些肥水。这夜正值他家做戏请客,见人躲乘人忙乱之际,一直溜进,正在撬门,恰值孟乡宦进来更衣撞着,被家人向前拿住。先打个臭死,又搜出一把斧子来,正拈着要送官,孟乡宦偶看斧头柄上刻着“云里手”三个字,忙唤家人解放,道:“原来就是云里手,这是个义士,又是个好贼,不要难为他。”因向见人躲道:“前日亏你救火,却不曾得我一些东西,一向要寻你酬劳,不知你住在那里?且闻你得是小人中的君子,见义即为,处处传扬,向日窦老之事,又难为你圆成,一发难得,方才仓卒之间,不曾细辨,多有得罪。”叫快取酒食与他压惊,又赏了他一锭银子,仍将斧子还他,好好放他出门而去。 见人躲一路喜道:“造化,造化!今日若非他错认云里手,几乎性命难保。”又失笑道:“他既做贼,我亦做贼,都是一样,偏又称他什么好贼,却像偷他心上快活一般。怎又这样敬他,又道处处传扬?真是奇事。莫管他,我以后只将他贵名,做个护身符,自万无一失。”因此他的胆一发大了。一日偷到一个大乡宦吴吏部家里,正值吴吏部在房中与夫人饮酒,不知他怎么弄个手段,撬开一根天窗明瓦椽子,悄悄伏在梁上。暗守直至三鼓将尽,还不得他睡,自己倒守得困倦起来。只是要打盹,再熬不住,不知不觉瞌睡上来,猛向前一撞,险些跌下来。连忙折住身子,不妨腰间那把斧子脱下,正正掉在一个铜盆上,打得叮当,把吴吏部众人吓上一跳,一齐哄然大喊:“有人伏在梁上。”那见人躲吓得半死,飞往屋上一窜,没命的跑脱。吴吏部着人追赶,并无踪迹,次早拿起斧子一看,见名字在上,即动一张告捕呈子,连斧子一并送县。 知县即刻差人缉拿,登时将云里手拿到县前。马快手因有别差,正在茶馆与人吃茶,一闻此信,信得飞星赶来。见已解至县门,没法解救,遂附云里手耳边嘱道:“这事非小,你进去,只抵死莫认自己绰号,我在外边寻路救你。这是万万认不得,谨记在心,要紧。”云里手含泪道:“多蒙指教,杀身难忘,若我有些差池,老母在家,全赖仁〔兄〕照管,不致饥寒,我死亦瞑目。”说罢,同众人进去。县主问道:“你就叫做云里〔手〕么?你盗了吴乡绅多少物件,好好招来,免受刑罚。”云里手道:“小的不晓什么云里手,自来素守法律,并不曾盗甚吴乡绅对象,这是那里说起。”县主道:“你这贼嘴还要抵赖,本县把个证据与你。”随将斧子掷下,道:“你去看来!”云里手看了,方知是向日被盗去之物,故作不解之状,说:“这斧子不知是那个的?柄上现有记号,爷爷照号查出便知。”县主道:“云里手是你名字,难道斧子又是别人的么?”云里手道:“小的名唤张三,并不是云里手,求青天老爷细察。”县主发怒道:“我晓你这贼骨头不打不招。”遂掣签正待动刑,忽报府里太爷有紧急公事,请老爷会叙,请即刻起马。县主看了来文,吩咐名下人,将云里手寄监,待回发落。正是: 虽因府里有公事,毕竟天公救善人。 再说见人躲那晚从吴吏部家逃出,惊得半死,连日不敢出门。过有两三日,事已冷淡,他道:“想是那家也闻得云里手的大名,故此置之不论。”依旧出来摸索,却溜进一个典当铺,甚是得手。背着一捆衣服往外正走,不防里面跑出三四条狼狗,连肉带骨的紧紧咬住不放,见人躲痛不可忍,跌倒地上死挣,惊动铺中人,一齐起来轻轻捉住。见人躲着急道:“不得无礼乱动,我是有名的云里手。”众人笑道:“莫说你是云里手,就是云里脚,也不能走脱,你既自〔报〕名字,我们也不打你,只到明日送官处治。”次早五鼓,恰好县主回来坐堂,就提云里手来审。正在严审,外边又说解进一个云里手进来,那县主诧异,叫带进来同审。县主问见人躲道:“你是云里手么?”见人躲见官府口气和软,认为好意,忙应道:“犯人是云里手。”县主又问云里手道:“你委实不是云里手么?”云里手道:“小的叫做张三,是人人知道的,委真不是云里手,求爷爷明镜照察。”县主暗道:“早是不曾加刑,岂不是个冤枉。”还不放心,又问见人躲道:“你果系云里手么?”见人躲道:“犯人果是云里手,名字是假不得的,外边人没个不晓得犯人的贱名,不敢欺瞒爷爷。”县主连叫三声,他连应三声。县主遂吩咐将张三逐出,赏他银子,慰他监中辛苦。 云里手磕了两个头,公然大模大样的走出来。县主因为屈了张三,一团怒气俱放在云里手身上,将桌案一拍,厉声问见人躲道:“你这奴才,也是恶贯满盈,今日自现。”遂掣签要打。见人躲见官府忽然变了卦,方才着忙,连连喊道:“犯人不是云里手。”县主见他重新改口抵赖,勃然大怒,叫将斧子与他验看。见人躲才知前事也来发作,懊悔不过,不觉失虚沉吟。县主见他哑口无言,一发认为真实,便冷笑道:“也不论你是云里手与不是云里手,难道今日典铺中之事,你还赖得去么?”见人躲一发得答应不来,县主就丢下六枝签来,将他打了三十大毛板,寄监再审定罪,不题。 这云里手出得县门,马快手接着,这喜非常,遂携手回家。 不知后事竟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因有情倒认无情 两处怀恩一处酬,错将好事锁眉头。 当原何不明言故,省却当权书乱投。 话说云里手同马快手欣欣喜喜回家,一进门傅氏接着儿子,就如天上掉下个月来,母子二人抱头大哭。马快手道:“莫要哭泣,且商议正事。目今虽然出来,倘然审出那个贼情由,必然又要追究到你的根苗,你母子快些拾收,权到我家去躲避一两日,待事定再处。”云里手遂领了母亲,到马快手家住下。次日,马快手回来说:“好了,官府已将那贼定了招,拟事已平定。”稍停两日,云里手依旧开张店面,过有年半光景,果然一毫无事。 忽一日,马快手匆匆走来对云里手道:“祸事,祸事!昨日本县新县主到任,是南边人姓李,不知为着何事,他一下动就问你的名字,必非好意,你与他有仇隙否?”云里手道:“他既是南边人,我与他风马牛不相及,有甚仇隙。”马快手道:“这又奇怪,昨日口气已有拿你之意,你快寻个所在,避他一避。”云里手惊慌与母亲商量,到窦老家去避难,遂忙忙走至窦家,那知门窗封锁,并无一人。去问左右人家,俱说他进京投亲未归,只得回来。事急无奈,又商议奔伍家去逃灾。原来伍家父子俱中进士,父亲已入翰林,儿子做了吏主事,在京做官,连家眷也接进京,依旧空回,急得走奔没路,马快手道:“事急了,还到我家住下,只是房屋浅小,恐藏躲不稳,然比你这里料还好些。”云里手复又将母亲迁进马家不题。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且说这新县主姓李,一日□因,见云里手一案,忽记上心来道:“原是已经系囚。”就立刻差人提到后堂严审。李县主道:“云里手,你做过多少年贼盗了?我在京时也闻知你的名字,好好说上来。”见人躲道:“青来爷爷呀!犯人名唤见人躲,不是个云里手,那云里手果然做贼多年,犯人只在典铺中做得一次,就犯案拿下,不想前任老爷将云里手的罪过,总放在犯人的身上,望县主细访便知。”李县主见他不认,拍案大怒,再三严审。犯人只得将冒认缘故说出,李县主也知果然不是,一发要访云里手。说道:“你既认得云里手家中,即差人押你去将他捉将来,我□□你的罪过,你可去么?”见人躲道:“犯人就去。”李县主遂差两人领着他同去。 见人躲领两个差人,竟到云里手家中,却已不在,见人躲就去问人,有个多嘴的说道:“他领的本钱多分是马快手家的,多分迁在那里去居住。”那同来两个差人,是新上卯的,不认的马快手。同见人躲访至马家,马快手又出差去了,三人即齐踹门而进。见人躲认得傅氏,先一把扯住,同他要儿子,傅氏回:“不在家。”见人躲对差人道:“他既不肯教儿子见面,我们拿将他去见官,拶他起来,不怕他儿子不出来。”三人就动手来捉傅氏。那云里手正躲在一张大柜里,听得要捉他母亲去,心内惊慌,就挺身出来道:“列位,不要惊坏我老母,有甚事我自与你见官,诸事全休。”遂安慰了母亲,竟一同进县。 李县主道:“你是云里手么?”云里手料只遭断瞒不过,拼着性命,战战兢兢的答道:“小的就是。”李县主就笑容可掬的吩咐掩门,忙下来搀起道:“义士请起。”云里手摸头不着,倒吃一吓。李县主笑道:“不须张惶,伍家婆媳可是义士相救的么?”云里手道:“不敢,正是小的。”李县主道:“前日本县在京时,伍年兄亲自道及义士许多好处,他感激异常,梦寐不置,再三托我照拂;又带了五十两盘费,托我着人送你进京。本县前日一到就问,只因没人晓得义士居址,今日因见人躲一案干连义士,方才晓得。欲来奉请,又恐有冒名者溢窃大名,故此行权,多有得罪。”遂重新与他更衣施礼,就要留在衙中吃酒。云里手辞道:“还有老母在家,不知老爷呼唤情由,求老爷原谅不恭之罪。”李县主道:“不妨,我就着人去安慰。” 正说间,忽闻外边堂鼓击得乱响,不知是甚么紧事,慌得李知县忙出堂来。 却说按院差官到县提人,拿出信票一看,上写着:“速提云里手,即刻解报,毋得违缓。”李县主看了,暗暗叫苦,心中好不惊慌,没做理会。看官,你道这是何故?原来云里手才被捉拿出门,马快手已后脚回家,闻知大惊,即刻转身就往县来打听消息。才走里路,忽撞着两个人承差打扮,问马快手道:“你这里有位云里手住在何方?”马快手道:“兄是那里来的?问他怎的?”那二人道:“我们是本省黄按院老爷差来请他的。”马快手道:“你老爷请他去做什么?”二人道:“闻得我老爷上年出差,经过这里,受他什么还敕的恩惠,如今已做了本省按台,昨日出巡在崞县,故此差我二人飞马来请他同去相会,烦兄领我去。”马快手方记将起来,就是前年还诏敕之事,心中大喜,就忙邀二人到家,将云里手适才被本县拿去之事,告知二人。二人惊道:“既是如此,我二人速去禀知本院老爷,好来救他。”马快手道:“等二位去而复来,只恐本县施刑,云里手未免吃亏,岂不误事!二位可有空头信票在身么?”二人道:“有得。”马快手道:“莫若拿一张信票,填写云里手的姓名,二位即刻赶到县里,只说院里老爷即刻提他,我如飞赶至崞县,禀你老爷知道,方能有济。”二人道:“此法果妙。”各人就分头行去。 故此两个差官,就到县堂击鼓要人。李县主吓得没摆布,只得含糊应道:“待本县缉拿就是。”差官晓得在他衙门,那里肯一刻迟缓,立等催迫。李县主托故要到后堂,定计回复。差官恐有失错,紧紧跟着,那肯放松。李县主急得无奈,假意出签子,发捕役拿人,指望掩过差官耳目,就好回复上司。那知催得紧急,李县主只道他要诈个包儿,遂送若干礼物程仪,二人又不肯受,一味要人,从早晨直缠至晚,还不肯放松。忽又到了两个差官,催提越发紧急,这遭却真是按院印信批文,着紧亲提。却是马快手去报信,黄按院恐云里手有失,就差人兼程赶来催提,还不放心,又差四人接脚出门。李县主正在委曲庇护,转眼又是四人,来到大声发作,要扭县主同去回话。李县主无可奈何,只得含泪将云里手放出,又做一道伸文,说云里手有若干义侠,非梁上之流,求按院开释。众差官簇拥着云里手,忙忙上路而去。这李县主着急,忙将此信写一封书,连夜差人进京报与伍吏部知道。次日,将云里手母亲悄悄接进衙中安顿,又差人到崞县打听吉凶信息,不题。 再说云里手陡见按院来提,不知是那里火起,暗苦道:“这遭罢了。”惊得昏昏沉沉,同众人来崞县,带进察院,只见按院下阶相迎,笑道:“还相认得么?”云里手又出其不意,抬头一看,见是向年那个钦差黄御史,便笑逐颜开,忙跪下见礼。黄按院慌扯住施礼道:“休行此礼,今日接你来,正为报恩之地。”两人就携手相谈,甚是相得。云里手又谈及李县〔主〕为他之事,按君大笑道:“原来俱谈左了。”当晚云里手就与按君抵足而谈。次日,云里手就烦马快手寄信回来,安慰老母,兼谢李县主之德。过有数天,将云里手填个书吏行头,放在考察内,特等第一名。加上许多褒奖,例当资部之语,正要着人送他进京,考选个前程。恰□伍吏部见了李知县之书,星夜写书遣人到黄按台处讨情,就要接云里手与傅氏进京。黄按院笑对云里手道:“此必是李知县前日见我提你进院,他不知情节,写书进京,故有此举,来得正好。”遂备千金,赠与云里手,送他进京,作考选之资。临行又眷眷不舍道:“我不久任满,亦来京相会也。”云里手感谢深恩,洒泪而别。回家就去谢李县主,接了母亲登程。李县主除伍家五十两之外,亦有所赠,又差马快手送他同去,一路无话。 直至京中,伍吏部就接进私衙住下,伍吏部合家感激拜谢,自不必说。次日,就打发马快手回家。过有数天,伍吏部忽对云里手母子道:“男大须婚,若没有妻室,就不成个人家。我有一头好亲事,久已替你留心定下,明日是个黄道吉日,意欲替你们毕姻,你意下如何?”云里手母子感谢不尽。次日,伍吏部结彩挂红,诸事齐备,早晨就求铺房妆奁,约有千金之盛,竟如一个大家行事一般。却件件俱从伍吏部家中发出,他母子不解其故。及到吉时,连新人也从伍家内里抬出,大吹大擂的拜了堂,合过卺,将新人盖袱揭开一看,只见袅袅婷婷,娇娇滴滴的一个美艳女子,却不是别人,就是那窦老的女儿。云里手母子甚为惊骇,忙问其故,窦氏道:“伍家是我一门远亲,向年父亲因为没有生计,特来投奔,蒙他夫人贤惠,慨然留住,又欲与我说亲。我说妾已心许恩人,设誓终身不嫁。伍吏部越发欢喜,遂倾倒囊橐,老早替我备下这许多妆奁,专待恩人来完他心愿。不幸去年七月老父仙逝,又蒙他殡葬,诸事俱系他料理,真是恩德如山,报答不尽。”云里手母子闻得窦老已亡,好生伤悼。正说得兴头,外边又请上席,宾朋满座,直闹至半夜方才而散。云里手方入洞房,与新人交颈。正是: 连日灯花添喜气,鸳鸯被底试新红。 云里手连日新婚燕尔,乐不可言,不上半月去考选行头,又亏伍吏部之力,竟以特等考授招讨司经历,领凭上任。数年之间,连生三子,官至佥事,时与伍吏部父子、马快手三家,世世往来不绝云。 第九回 一碗饭千磨百折 求生儿,望儿长,生长何曾见孝亲。及早看破,枉作马牛身。那晓儿痛痒,母担心,推干就湿备劳辛。才离怀抱,便成忤逆人。 右调《戴霜行》 人在世上穿衣吃饭,读书做生意,这个身子俱是父母把我的,所以天地惟父母惟尊。故为人的,凭他什么大小事可以缓的,惟有这个”孝”字,是缓不得。何也?人生年纪不过六十七十而已,惟父母的年岁,日短一日。他为我十月怀胎,三年乳哺,推干就湿,担饥受寒,耗费了多少精血,吃尽了多少辛苦,一心只望儿子长大,再不想到自己日子。及守得儿子长大时,自己年纪已过去一半,可见父母之苦恼,为子的该时时伤心怜念,刻刻着意体贴他。若儿子再不把个快活日子与他,真就是第一个丧良心,极没天理了。故此神天也不容他。目今有件异事,真是人人切齿,个个怀怒,在下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这事止可以耳闻,不可以目见,叫在下做的,吓得连笔也不敢下,而且也不忍下,安实骇然得紧,若不是有人亲见,真正说来叫人也不信。且待慢慢写出来,大家痛骂他几句,替在下出了一口闷气。 话说扬州府泰兴县城外,有个脚头,姓杭名童,年纪三十五岁,颇有膂力,生性凶狠,不孝不义,暴戾异常。父亲早丧,母亲屠氏,年纪六旬孀居,一味茹斋念佛。妻柳氏已亡,遗下一女,年方一周两岁,取名叫做遗姑。杭童爱之如宝,每日只是屠氏抱在手里,若有啼哭,则杭童竟就将母亲乱嚷乱叫,故此转是这老人家的一点难星。这杭童每日靠着两个肩头,在外挑担营生,但有一件毛病,若挣的一钱银子,倒要吃去九分半分银子酒,只好将半分银子买了五个烧饼,带与母亲做一日的茶饭。可怜他母亲还要分两个与这孙女儿充饥,自己只吃得三个,就过了一天。还亏天慈念这老人家,转保他儿子生意日兴一日。这杭童良心发现,也渐渐买柴籴米,可为破格相看。只是又添了这老人家一点难星,侵早起来,就要煮饭,服事儿子吃了出门。手中抱着遗姑,又要上来看锅,又要底下烧火,抱上抱下,好不费力。欲要放他略略坐,又是恐怕啼哭,惹儿子焦躁,就要淘气,故此宁可受些饥饿,不受这样苦楚。杭童却直睡到日出,母亲有得没得,尽着自己一顿肥攮,抹抹嘴,拿着担绳就走。或过半日,或过一会,不管迟早回来,就要吃饭。若是饭尚未煮,就拍棹打凳,碗盏碟子打得雪片相似,好不好连母亲这皱皮老骨头上,也还奉承他两拳。屠氏畏之如虎,遂老早将饭煮好等他,他偏又不回,及回时饭又冷了,杭童又嚷道:“一日爬起来,只是吃饭过日子,老早把饭煮在锅里,安心把冷的我吃。”直一吃他骂个不亦乐乎。他若有时在那里吃了酒,或吃过饭,回家见家中煮饭等他,又道:“不做人家,省一顿也罢了,难道限定一顿不可少!就是要煮,也不必煮这许多。”遂又闹到半死才住。真正叫人家早不是,迟不是,煮不是,不煮又不是,弄得刻刻担着小心,只等儿子回来,好好吃了去,方才放心。再一会,又要愁那第二顿,岂不是活活受罪。 一日,杭童有个朋友,人生日,要去拜寿,没有分资,向母亲要五分银子。屠氏道:“可怜,可怜!我的银子那里来?整整有好几年,没有见他的面了。”杭童急得没法。屠氏见儿子急了,便道:“你急也没用,且把衬挂子拿去当来,救你眼下的急罢。”遂一头说,一头就将身上穿的衬衣,热扑扑的脱下,递与儿子,杭童笑逐颜生,接了在手中,欣然出门而去。这屠氏在家念了一会佛,正要拿米做饭,忽转一念道:“今日儿子去替人家做寿,自然要留酒饭,他的饭可以不煮,莫要煮多了,惹他心中不快活。”遂省下几合米,只做几碗粥,把干的捞与遗姑吃,自己却吃了两碗稀汤,度过一日。到晚,只见杭童饮得烂醉如泥,跌跌撞撞的回来,进门就要饭吃。屠氏道:“你醉这样还要饭吃,好好睡罢。我早间就料你有酒吃,不曾煮你的饭。”杭童横睁一双眼睛道:“人家不过请我吃酒,难道反包你饭!你怎不煮我的,我不管你,只有得饭,与你吃便罢。”屠氏陪笑道:“好儿子,好哥哥,不要难为我老人家,是我不是,不曾煮的,待我明日起早些煮与我吃罢。”杭童怪嚷道:“甚么难为?怎的就叫做难为?你还没有见过难为哩。”屠氏见他叫嚷,连忙道:“不要嚷,不要嚷,待我如今就去煮与你吃,下锅就是饭,打甚么紧,莫要又淘闲气。”杭童跳起来道:“淘甚么闲气!好老货,好老骨头,老不死,好个待你去煮,好自在性儿。谁叫你勒马过桥,谁耐烦守你,守你煮出来时,倒好天亮,我只立刻要吃,若迟一些儿,叫你老不死看手段。”就将拳头伸得多高,在他脸上一晃,气得屠氏眼泪鼻涕的哭泣道:“我是越老越拙,将要入土的人,你只管作贱我怎的?还留我老性命,多服事你几年,帮你挣个家当,娶房媳妇,你就慢慢享福。我虽一时服事不到,却是你的母亲,你怎左过来嚷,右过来骂?你日后也要生儿育女,那有个像你,只怕到你头上,你又熬不得了。你不要欺心太过,我已年过六十,知道还有几日在世上过活,你却只管认真。”杭童恶恨恨的一声道:“你道我欺心,说我作贱,左右是欺心作贱了。”猛向前兜脸一掌,将这老人家打了一个翻筋斗,杭童又赶去又是一脚,踢个满地滚,连遗姑也跌在地上。屠氏跌得昏昏,扒得起来只是哭。杭童恃着酒力,骂个痛快,方才上牀,口中还喃喃的不住,直至睡熟才罢。屠氏毕竟是个老人家,耐事,悲悲戚戚哭上一会,领着遗姑也去睡。正是: 虎恶不吃儿,母慈不恨子。 说这杭童睡在牀上,忽见父亲满面怒气,走来骂道:“你这不孝畜生!母亲年老不想孝顺,反百般忤逆,开口就骂,动手就打,怎么母亲都是你打骂得的?昨日灶君忿怒,出牍奏与上界,已遣雷部明日殛你。”说到此处,就呜呜哭道:“你这畜生!死不足惜,只是我家门不幸,生下你忤逆不孝,绝我宗嗣,我好恨也。”杭童听罢,吓得扯住父亲哭道:“爹爹,孩儿罪本该死,但从今改过,望爹爹怎么救得孩儿性命?”父亲道:“这是天帝敕命,谁能挽回,我怎么救得你?”杭童害怕,只是扯着父亲号哭求救。父亲道:“我昨见观音菩萨慈悲律上,有一款说道:『阳世忤逆不孝,必遭雷谴。』若父母心上不愿儿死,搂儿怀中,儿跪地下,吮乳三下,雷神毋得施刑,当奏还敕旨,聊示儆戒,以待其改过自新。若父母心中不愿儿生,则雷神速殛,毋得纵恶。你今既然改过,还须求你母亲,方能救得。你谨记在心,毋得自误,我去也。”杭童一把扯住道:“爹爹,你一向在那里,怎今日才回来,连忙又要去?”父亲哭道:“孩儿,你一点真性,果然昏迷殆尽。我已归世,与你来诀冥司,目我在生无过,收我在善恶司掌刑。你母亲亦是善人,不久亦有好处,你从今改心孝顺他才是,我去也。”杭童又扯住道:“爹爹,既有好处,须带孩儿同去,快活快活。”父亲哭道:“这是你去不得。”将手一推而去。杭童大叫一声,早已哭醒,却是南柯一梦。 睁眼一看,已见母亲在锅上烧火煮饭,耳中听得鸡声乱啼,暗自念道:“好笑,怎做这样个没搭煞的幻梦。”仔细想想梦中光景,又怕道:“从父亲去世几年,自不梦见一遭,偏是昨晚偶然骂了母亲几声,打了一下,就做没缘故的梦?却也奇怪,莫要古怪,有些古怪么?”遂一骨碌爬下牀来,开门看一看天色,见还有月色,万里无云,疏星几点,东方渐渐发白。忽转一念,自己失笑道:“我真好痴,母亲不是今日才打过的,怎以前不见说有天雷,等到如今,才说甚么雷殛?况这样天色,那里有雷?就有雷,不过是阴阳搏激之声,那里会当真打人?这梦也不过是酒气冲心,神昏意乱,故此乱梦颠倒,岂不是狗屁胡说!”转身进来,见母亲手抱遗姑烧火,毕竟心虚,走去对母亲说:“天色尚早,不须着忙,待我来煮饭。”屠氏想道:“他从来再不起早,只固睡着,怎以今日如此知礼,好将起来。想是悔恨昨晚行凶,自不过意,故此回头,这还有些良心。”遂应道:“饭已将熟,只是昨晚遗姑被你吓了,身上有些热气,你先吃了饭出门去做生意,待我随后安顿饭,同遗姑吃就是。你可先吃完好去做生意。” 不知此去生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两声雷九死一生 湛湛青天不可欺,举头三尺有神知。 劝君莫把生身负,及听轰轰悔是迟。 再说杭童吃完饭,出门做生意,果然生意茂盛。走去就遇着一船绿豆客人正要发行,他就领头去挑,一直挑至日中,豆还有半船。正挑得兴头,忽闻街上人说道:“天要变了。”杭童就抬头一看,只见鲜红日头,被一朵乌云罩住,心中有些疑惑,道:“一个绝好晴天,怎的登时变下来?”遂将箩担放下,向客人道:“我腹中甚饥,去吃了饭,才来再挑。”客人着急道:“天色已变,就急急的赶着挑,还怕落下雨来,怎么迟得一刻。待你们挑完,我另把几分银子与你们买酒吃,只要你们快些替我挑。”杭童只得又去挑。再抬头一看,见天上云生四角,雷声隐隐,心内大疑,只是撇撇的乱挑,觉道有些胆寒。又放下箩担,道:“委实饥饿得紧,待我回去吃一口就来。” 客人道:“顾不得你,我恨不得再寻几个人来挑,那里还有得让你去?你难道没眼睛,你也抬起头来看看,这是个什么天色,也不该说去的两个字。”杭童见说叫他看看天色,越发毛骨辣然,那里还敢抬头去看?低着头只是要走。客人发急道:“你这人好不晓事,天是这样个光景,还只管不顾死活要走,你若饥得慌,我先买两个烧饼,来与你点着饥。”随即就叫主人家,买上数十个烧饼,来与他众人们吃。众人各拿几个,做三两口吃得精光,他拿两个在手,动也不曾动,连外边芝麻也不曾少却一颗。这烧饼好似是个对头一般,那里吃得下一口?料然不能放他脱身,没奈何放下烧饼,又去挑了两担。顷刻间,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耳中只听得雷声轰轰,渐渐响得高,来得紧,却像只在他头顶上旋。着实害怕道:“这遭断来不得,你就不要挑钱与我,也是小事,你就打死我,也不能从命。”竟丢下箩担竟走,客人死命扯住,只不肯放。天上忽又打了一闪,越发眼花缭乱。杭童急了,怒嚷道:“我除不要你钱便罢,怎只管?住我,难道我是你买到的家人,注定该替你挑完的。”遂一交睡在地下,发赖道:“你来打死我罢。”客人见他这个赖腔,不要强他,只得放手。杭童脱身扒起就走。 才转过脚,走上两三步远,愈听得雷声响动,旋来旋去,正正的在他顶门上响,一发慌张。正待要跑,面前迭连几个闪电,猛然豁喇喇一声响亮,半空中起了个大霹雳,如碎磁声震得山摇地动。杭童吓了一跌,扒起身就鼻中闻得硫黄焰硝气味,触入眼中;只见遍地火光,渐渐绕到身上来,惊得魂不附体,抱着头飞跑至家。见母亲抱着遗姑正站在门口,连忙跪在地上,扯着母亲衣服哭道:“母亲救我!母亲快些救我!”把屠氏吓上一跳。那屠氏正在门首望着儿子回来吃饭,见他这般光景,忙扯他进门,问道:“你为着何事,这等慌张?”杭童大哭道:“如今天雷要来打我,求母亲救孩儿一条狗命。”遂将父亲梦中言语告诉。又道:“孩儿从今改过,再不敢无状,母亲快解怀来。”说犹未了,猛然大雨倾盆,雷闪愈急,屠氏吓得慌忙,把遗姑放下,将怀解开,搂抱儿子在怀大哭。杭童忙跪下舐乳。霎时雷声闪电,如雨点般在屋上,与门外乱响乱闪,打得屋上砖瓦片片飞扬,烟雾罩住房屋。忽然响闹中,门外滚进一个大火团来,就地一个霹雳,振得屋也摇了两摇,满屋火球乱滚,硫黄扑鼻。那雷声闪电,只在屠氏身上左右前后头顶,团团旋绕,好不怕人。杭童心胆皆碎,惊得跪在母亲怀中,只是舐乳,口中喊:“亲妈妈救我。”屠氏亦吓得死紧的搂着儿子,再不放松,也一味哭叫道:“雷公爷爷,可怜我年老止得一子,望神天老爷救我儿子的贱生。”那雷电越响亮的凶险,险些把一间房屋震倒。忽然一个大闪,几乎连心胆俱照将出来。随闪就是一团火球,竟滚进屠氏怀中,就怀中起了个霹雳,将杭童头发烧得精光,俨像有人擒拿他一般。杭童大喊,紧紧钻在母亲胁下,屠氏拚命只紧紧抱着,口内念佛保佑。转眼怀中那个火球,复又滚出,在地上滚了两滚,又猛然一个大电,接脚就是一个大霹雳,如天崩地塌之声,竟将屋内一壁后墙打倒。遂寂然无声,风息雾散,满室清明。霎时外边雨也住了,依旧红日当空,只是硫黄气味方圆数里尽闻,三日方止。 屠氏见雷电已去,才将儿子放出,虽不曾打死,却烧得焦头烂额,屠氏身上与胸前,却一些未损,真也奇怪。杭童与母亲出来一看,只见自己屋上,砖瓦片片粉碎,房屋木料俱烧得半焦,地上砖头石块,堆如山积。望望人家屋上,却毫厘未损,再回头看看自己住屋,连房子也歪在半边,吓得不由不胆战心惊。正是: 不孝儿孙休忤逆,但看今日是何形。 杭童感激母亲,跪下磕了几个头,叩谢活命之恩。在家调理了几日,收拾好墙屋,才出门依旧去做生意。倒亏雷神之力,果然发个狠,整整就好了半年,不与母亲淘气,不当做的也去做做,不当叫时也去叫声,竟如一个大孝之人。 谁知心性不长,虽然一时勉强,却恶性入骨,再不能改。日复一日,事久就冷,他竟渐渐忘怀,又没个人好日日题他说天雷要打。母亲又到底是疼他的,见他受过一番苦恼,心转怜念,凡事只是忍耐让他,他却依然将旧时手段,不知不觉又尽数搬出。 一日,买了斤肉来家,要请个朋友,叫母亲整治。屠氏道:“我吃斋的人,怕弄荤腥,就是弄出来,也不中吃,还是你自己整治的好。”杭童满心不快道:“不弄便罢,何必琐碎,求人不如求己,难道你不整治,我们就吃不成了?”遂忿然自己去动手。屠氏却在锅下烧火,及至肉好,杭童先盛起一小碗道:“待我落下些,留着明日吃饭。”随手放在一张破厨柜里,然后再盛起锅内的。又热上一壶酒,不一会请将客来,大家大嚼。这屠氏抱着遗姑,在锅上热酒,遗姑因要肉吃,只是乱哭乱喊。屠氏瞒着儿子,开了厨柜,悄悄偷了一片肉,递在他手中,方才住声。要关厨柜门,忽听得儿子乱嚷酒冷,叫快暖热的来。屠氏遂忙来烧火暖酒,竟忘却关柜。不知那里走来个猫子,公然走来,老实的紧,钻入柜内独乐,将一碗杭童的性命,偏背享得光光,还怕你招怪,又替你把碗儿洗得干干净净,才伸腰作谢而去。 屠氏那里知道,一心趱着热酒,弄得手忙脚乱。将遗姑手中一片肉,失手挨落地下,黏了一团的灰。那遗姑这这小人儿却也可恶,转会学老子行事,就兜屠氏脸上连抓了两把,自己反杀的喊哭起来。任凭屠氏百般哄诱,再哄不住。杭童听见女儿啼哭,跑将来反把母亲一顿肥骂,亏众人苦劝方住。屠氏恐众人笑话,不敢哭泣,含着眼泪坐在锅下。那遗姑还不住哭,屠氏没法,又抱他到柜边来,指望再偷一片与他,见柜门大开,便道:“早是起来看看,怎么就忘关柜门?”就慌忙走近前一看,倒有一只雪白的碗,那里有半点骨头?屠氏惊吓道:“闻得他说,要留到明日吃饭的,怎连忙又拿去吃起来?这些客也尝过了,人家请你,还该装个斯文体面,怎菜也要添添,岂不好笑。”遂不放在心上,将柜关好,那遗姑还哭声未绝,指着窗外说:“猫子来。”屠氏回头一看,只见房檐上,一个大黄猫,吃饱立在房上狂叫,还思量把些余汤余汁,与他凑饱一般。屠氏猛然想起,说:“不好了,我的老性命葬送在这畜生身上了。” 不知后事竟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活太岁惊心破胆 作福何由作不祥,不祥之事必成殃。人伦惟孝先为本,失此焉能把祸禳。你到空着急,莫心忙,当初谁教你虐亲娘。饶君就有捶娘手,难遣今朝太岁王。 右调《鹧鸪天》 说这屠氏猛然见个大猫,忽吃一惊道:“那碗肉,莫是这个业畜偷吃?若送在这畜生肚里不打紧,明日又要连累我淘气。”不觉就掉下泪来,闷闷昏昏,好生烦恼。呆呆坐着,守众人吃完酒出门,几次欲上前问问儿子,又恐他嚷骂,几次又缩住了口,不敢问他。那杭童名虽请客,只当请了自己,客人散时还不曾有一点酒气,自己倒灌的稀醉。送了客去,回来倒身就睡。屠氏晚饭也没有心肠去吃,只喂饱遗姑,收拾完锅灶碗去,也就上牀。越想越愁,那里睡得着,整整一夜没有合一合眼。 到次日起来煮饭,杭童对母亲道:“将昨日那碗肉,替我蒸在饭上。”屠氏好不着慌,惊问道:“我昨日开柜,只见个空碗,只说又是你拿去添与人吃酒,这等看起来,像是被那瘟猫吃了。”杭童登时暴躁如雷,跳下牀来,狠嚷道:“你一日爬起来,做些什么事?柜也不肯关关,只好烧灰罢了!怪道昨日不肯整治,我就晓得你看不得我吃,你料道与自己没分,故此不管闲事,由这孽障吃去,方才快得你的捞心。天下人坏,坏不过你的恶心肠,这斋还要吃他怎的?这佛还要念他何用?老早现你年把世,跑你的老路,还是正经事。”骂得这老人家闭口无言,垂头堕泪。杭童恼得饭也未曾吃,叹气出门。屠氏心中苦楚,一面哭,一面领着遗姑,坐在后边一块园地上向日。 忽见一个女尼走来问讯道:“老菩萨见礼了。”屠氏忙答礼道:“阿弥陀佛,师父是那个宝庵的?”女尼道:“贫僧从上天竺来此,特来化老菩萨,结个大大的人缘。”屠氏道:“我家淡薄,结不起个缘,师父莫怪。师父要结什么个人缘,若是我老身有的,尽着奉上。”女尼道:“贫僧不化你银钱布帛,不化你柴米斋饭,单化你怀中所抱的小孙女,做个徒弟。”屠氏道:“我只得这个孙女,怎么使得。”女尼道:“贫僧非无故来化,只目此女,命当寿夭;又因老菩萨行善,不忍惨苦,故此化你,结个人缘。”屠氏再三不肯,女尼道:“既是不愿,贫僧告辞了。”遂向着遗姑与屠氏点了两点头,连声叹道:“可怜,可怜!”一路叹息而去。屠氏也不在心上。 那遗姑可煞作怪。起初一见女尼走至,将脸藏在屠氏怀内,再不敢一动;及女尼去了,才敢伸出头来玩耍,又要往地上去扒。屠氏将他坐地上,自己拿着一串数珠,喃喃念佛。那遗姑在地上扒来扒去,欢喜异常。扒到前边,看见一堆松泥,将手去扒,竟吃他扒下一个深坑,忽然扒出一个东西,小女儿心上骇怕,大声啼哭起来。屠氏正低着头一心念佛,听得遗姑哭泣,猛抬头,见他扒去有一丈多远,在个泥堆边啼哭,慌忙跑去将他抱起转身。忽见塘内一件物事,仔细一观,却是一个肉饼,其形黄色,扁而又圆,没有头足,满身有千万个眼孔,或伸或缩,在那里动。屠氏不知何物,也吓得脚软。恰好杭童回来去瞧看,见还有半个还在土中,遂将泥土扒开,掘将出来,竟有一个簸箕大。心中奇异,将脚去踏上两脚,其物甚软缩起来,只有拳头大,伸开时就如个大团簸样。杭童道:“这是个什么业畜,待我结果了他的性命。”就拿起扁担尽力去打。不打则罢,他去打时,打一下大一围,打两下大两围,不曾打得十来下,其物登时长得有半亩的田大小,吓得杭童口中乱喊,丢下〔扁〕担忙走不迭。屠氏抱着遗姑也急急飞走,早惊得街上许多人来看。只见其物依还照旧,如个团簸大小,只是个个眼孔中出泥,众人俱不识得,你猜我疑,只远远站开不敢惹他。 杭童有了众人,壮着胆,复又走将来,就卖弄手段道:“列仁一个不要动脚,待我叫这奇物变个样你看。”就踏大步走上前,举起扁担,着力一连打了一二十下,其物比前更是不同,长得又圆又平,又高又大,竟如个小小土山一般,众人一齐骇然大声喊叫。杭童道:“列位不要乱嚷,待我到他背上去玩玩。”遂将身一跳,竟站在其物背上,只是其物软如烂泥,两脚齐齐陷住,随脚消长。杭童提起脚来,那东西就随脚长起来;杭童踢下脚去,那东西也随脚软下去。杭童初意只说是件好玩的东西,一个高兴上去,还指望显个能,及上去时连脚也不能动一动,又不能下来。正在着急,那东西忽然将身拱起,把杭童捧得高高的,只一扭,早把杭童一个倒栽葱直撞下来,几乎跌死。众人忙将他扶起,看时已跌得头破血淋,好生狼狈。屠氏心中肉疼,眼泪汪汪忙扶他回去了。 众人心内害怕,欲去报官,内中有个年高老者道:“莫忙,这是多大事,也欲去惊动官府。我间壁有个极有学问的高秀才,博古通今,无所不晓,待老汉去请他来看看。他读的书多,或者认得也不可知。”老者说完,就顷刻去将那高秀才约了来,举眼便大惊道:“啊呀呀,是那个作此大祸?这事非同小可,快些用土掩埋。”众人道:“这是什么东西,怎这般利害。”高秀才道:“《鸿书博议》上说道:其形如肉,其色颇黄,无头无足,有眼千行,可大可小,扁而不方。随年安向,犯之遭殃。其物也是名太岁,这就是他。快买分纸马安他。”众人闻知是太岁,俱吓得飞跑,还亏这老者胆大,请分纸马磕头祷祝。但见那太岁眼中吐出若干泥来,登时将自己身子掩好,老者与高秀才俱各回去,不题。正是: 祸福无门,惟人自招。 再表杭童回家,将头扎缚起来,疼痛不止,反抱怨母亲道:“好端端要出门去闯魂,惹出这样事来,带累我吃这等苦楚。”唠叨叨直怨骂到晚。闻得说是太岁,也暗暗惊恐。到临睡时,掀开被来,却不作怪,早间那个肉饼儿,好好盖在被中。惊得没做理会,就连席子来卷卷,往门外一掷,回来尚兀自心中怯怯,连睡也不敢去睡。坐了半会,走起身要小解,才动脚就踢着一块稀软的东西,忙点灯一照,却又是那个肉饼,越发魂胆俱丧。急转身要摆布他,出去又踏着一块。再照时,却另有一块,连连退脚,不防后边又是一块。硬着胆把眼四下一望,谁知遍地都是这件东西。若大若小,滚来滚去,不知有几千百块,脚脚踢的俱是。骇得雨汗淋漓,见没处下脚,忙向牀一跳,幸喜牀上却没有,遂将衣服脱下,权做席子,扯过被来,连头紧紧盖着,再也不敢则声。不一会,睡梦中只觉身子压得重不可当,好不难过,用力挣醒,伸手往肚子上一摸,却摸着一块软痴痴冰冷的东西,贴在肚子上。料道:“就是那件怪物。”慌忙跳起身来,大喊:“快点灯来救命。”屠氏从梦中惊醒,忙起身点灯。才下牀,就踹着软物,及走时踢脚绊手,俱是稀软的东西。屠氏道:“地上是些什么东西,又软又多?叫我好生难走。”抬头见桌上灯还未曾熄,向前捵明,低头看见满地肉饼,吓得战做一团。那杭童乘亮再把牀上一看,但见堆砌累累肉球,登时毛骨竦然,若有个地洞,也钻下去了。一会忽遗姑也叫喊起来,屠氏拚命去瞧,看原来也是一个肉球,盖在他脸上,遂忙将遗姑扯进来抱在怀中,母子孙三人这一夜,一直弄至天晓,不曾的睡。 次早,杭童顾不得害怕,只得动手将满屋中肉饼,拾在箩内,挑送出去。就整整挑了有十几担,越搬越有,直挑至日中,方才挑完。且喜眼前清净,那知到晚又有比昨更多。次日,复又打扫出去。如此一连几日,日里送去,晚上就来,吵得家中没有一刻宁静。 不知竟如何得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泥周仓怒气填胸 劬劳怎忍试霜锋,白发堪怜带颈红。 怒激泥身亦发指,可知咫尺有虚空。 再说杭童家中,日日被太岁吵得鸡犬不宁,到第三日上,杭童与母亲才打扫得肉球方完。家伙还不曾放下,那遗姑独自一个坐在牀上打盹,往前一撞,跌下牀来,竟哭得僵死,不能出声。屠氏忙去抱起,见头上已跌起一个大瘤,杭童看见心疼,嚷母亲道:“为甚不放他坐好,把他倒这一个大瘤。你人心是肉做的,亏你活这一把年纪,总是多过了的,你若不然意他,何不将来吃他肚里,却是这样黑心!零碎磨灭他,倒这个田地。”屠氏见遗姑跌狈,心中已自不舍,将欲堕泪,再经儿子钻心的言语,一场嚷骂,气得苦不能伸,遂呜呜咽咽哭将起来。杭童一发焦躁,正待发作,恰好一个伙计来寻他去说话,才赦了母亲,同他出门而去。 屠氏是闹惯了的,伤心一会也就丢开,心内还念着儿子,不曾吃得饭出门,愁他饥饿,意欲煮饭,家中偶然缺米,且待儿子回来去买。因无事做,就带着遗姑闲耍,忽间壁一个邻居为母亲生日,家中做善事,怜念屠氏年老家贫,又是个斋道人,着人送了一碗什炒素菜与他。屠氏笑容可掬,千恩万谢的收下,打发来人去了。才拿过菜来要吃,又转一念道:“我儿久不曾见些菜面,待他回家同吃罢。”遂连碗顿在锅前烟柜头上,又与遗姑在日色中闲耍。偶见遗姑身上爬出两个臭虫来,遂将自己衣服与被,细细找看,那知线缝里,竟如麦麸一般,挨排摆着,东移西爬,应接不暇。猛发个狠道:“怎捉得这许多,待我烧他一锅滚水,烫死他才得干净。”遂放满一锅水,一手抱着遗姑,一手烧火,霎时烧得飞滚,放遗姑坐着。待去舀水,那遗姑如杀人也似的哭将起来,那里肯坐,只得又抱起来。灶前一只手抱着遗姑,一只手掀开锅盖舀水。才将锅掀开,不想那遗姑看见一碗素菜在烟柜上,意欲去够取,尽力猛向前一荐,屠氏膊子一酸,那里留折得住,早已扑通的一声,当当掉在水锅里,把滚水溅得屠氏满头满脸。屠氏不顾疼痛,忙去捞时,那遗姑喊也不曾喊得一声,已煮得稀烂。正是: 只因不孝生身母,故教报应熟孩儿。 屠氏吓得魂也不在身上,心疼得扑簌簌泪下道:“我得亲肉呀!”才哭得一声,猛跌脚捶胸道:“想我的老性命,也是到今日了,儿子回来,这场打骂怎么了得?”正愁哭间,听得门外脚步响,料是儿子回来,心中大惧,遂忙忙一直奔出门外,劈头正撞着儿子回来。杭童问道:“你到那里去?”屠氏战战兢兢低着头,只是走,口中答道:“我到间壁人家讨个火来。”一头说,一头飞跑去了。杭童诧异,也不在心上,慢慢踱进门来,远望锅内热气腾腾,暗道:“既已煮饭,怎又讨火?”走向前一看,见个煮熟孩儿正是遗姑,吃这一惊不小,登时心头火起,捶胸大怒,拿了一把厨刀,赶出门来。抬头一望,远见母亲走进一个关庙中,遂飞也似赶将来。一口气已跑至庙门,那屠氏见儿子赶至,心忙意乱,一时没处躲,就往周仓神座下一钻。这杭童早已接脚赶至,手起一刀,竟将母亲砍死。正待转身要走,那个泥塑周仓忽然大怒,举起手中泥刀往下一劈,将杭童早劈做两半个,就提着杭童半个尸首,泥身竟走出山门外站着。居民看见骇异,不敢近前。有胆大的向前一看,认得是杭童。又跑进庙中去,只见杭童的母亲也杀在地下,再看杭童那半个尸骸,手中尚兀自拿着一把厨刀,刀口有血,才知为他杀母,怒触神明,以致泥神杀人,遂急去报官。 官府亲来验看,无不骇然,又到杭童家中一看,见锅中一个女儿,煮得化在里面,却不解其故。忽一个女尼进来,如此这般的缘故,细细说出,方才知其原由详细。那女尼又说道:“贫僧数日前也曾来救他,欲化这个孽种,他却又不肯,真是天地间一桩恶劫!但如今屠氏虽遭此逆子毒手,他又却在好处去享福了。”众人还欲向前去细问情由,只见那女尼将身子一闪,早已不见,竟不知是仙是神。众人遂捐资买材,将屠氏尸首盛殓埋讫,又将杭童尸骨,也将棺木盛好欲去埋。不想一埋入土,登时就有雷闪齐至,将棺提出土上,劈得粉碎。换棺三次,连遭雷劈三次。过有七天,民居人听得一夜雷雨大作,次日起来,已不见杭童尸首,竟不知提到那里去了。众人嗟叹不绝,又去抬周仓进庙。谁知就如生根的一般,那里扛抬得动一动?甚至添有几百人用尽平生力去抬,也不要想得他进庙。官府闻知,亲来拜请,再令多人去扛,也不能一动。遂将山门改为一殿,单单服事周仓一位泥身在内,却于前边另起一座山门,香火比前更盛云。 第十三回 贤德妇失岁得糠 自古红颜岂是稀,欲得慧心实难期。爱丈夫,莫失志,愿他多读几本书,恨却年荒怎支持。相保守,不忍离,辛辛苦苦何人知。甘心把糟糠来度饥,只叹薄命不逢时。 右调《忆娇娘》 娶妇原在取德为先,若以德行不甚要紧,而一味欲求其花容玉貌,苟一旦侥幸,以为得偶佳人,喜不自胜,此乃妄人之想,何足为法。盖妇人有色则骄傲无忌,心思莫测。更有一种痴迷丈夫,见其窈窕可爱,他若一举一动,则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致意奉承,要使他快乐。故枕边之际,花言巧语,淫唆百般,彼以为佳音啧啧,洗耳而听,不能辨其是非。勿谓一句挑拨,就是百千句的挑拨,再无不入耳之理。若是有德之妇,端庄净一只是爱丈人勤读窗前,自己又克尽妇职,临事不苟,若有一句挑拨,竟是他的仇敌一般,还道是不入耳之语,颇觉厌听。若再加之以丈夫之弱,自己容貌之美,又无公婆拘束,儿女碍眼,值遇有可苟之境,挑逗之人,自无不入于邪者。所以到后边,少不得不是被人骗卖为娼,就是被人拿住送官,轻则打死,重则凌迟碎割,有个甚的好结局?然而此乃淫污卑贱之妇所为,亦不概见。大约中平之妇居多,也不节烈也不歪邪的,十有八九。至于心如铁石,志若霜柏,惜名节顾廉耻,可生可杀而身不可辱者,十有其一。若是皎皎如月,飒飒如风,耳不闻邪,目必睹正,略有所犯,如断臂截肌,视死如归,魂杀奸人,自己忘生而决烈者,盖亦罕见。斯人在世则千古名香,在冥则为正神。可见妇女节操贞烈,虽替丈夫争气,却是他自己的无穷受用,越发该咬钉嚼铁的节烈起来才是。如今也件现在不远的事说来,好替天下女人家长些志气,立些脊骨。 话说江南徐州府有一秀才,姓陈名有量,年纪二十五岁,父母双亡,并无兄弟。素性孱懦,为人质朴。娶妻海氏,年二十岁,亦徐州人也。生得真有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妇德女工,无不具备。自十六上上嫁与有量,足不知户,声不闻外。有量家贫如洗,日不能给,全赖海氏做些针指,供给丈夫读书。每晚有量课业,海氏就坐在旁边,不是缉麻,就是做鞋缝衣,同丈夫做伴。丈夫读至三更,他也至三更;丈夫读至五鼓,他也到五鼓。若是有量要老早睡觉,他便劝道:“你我无甚指望,全望书里博个功名,焉可贪眠懒惰。”就是丈夫读完书上牀,他还将手中生活做完了,方才安睡。一到天色微明,就先起来,做他女工,直至日出,料知丈夫将近起来,他才去烧脸水,煮早粥,毫不要丈夫费心。虽隆冬酷暑,风晨雨夕,无不如是,再没有一点怨苦之意。 有时有量自不过意,对他哭道:“我自恨读了这几句穿不得、吃不得烂穷书,致你不停针,夜不住剪,劳劳碌碌耽饥受寒。是人吃不得的苦,俱是你受尽,反叫我安居肆业,真是我为男子的,万不如你。我何忍累你如此受苦,我寸心碎裂。你从今不要眠迟起早,万一天该绝我,宁可大家俱死,何苦教你一人受罪。”海氏反笑劝道:“说那里话。自古道:『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且贫者士之常。你看自古得志扬名的,那一个不从困苦中得来?况执臼炊羹,缝补缉纪,妇职所宜,这是妾本等之事,你不要管我,你只一心读书,不要灰了志气。”夫妇相劝相慰,一个单管读书,一个专心针指,倒也浓补了几年,虽不能十分饱暖,却也不至十分饥寒。 谁知天不凑巧,到这年上赤旱焦土,徐州颗粒无收,饥饿而死者,填满道路。有量家中,全靠着海氏作个指尖上度日。如此年岁,家家还顾不过嘴来,那闲钱买做生活?就是间或有几家没奈何要做的,也都省俭,十件只做一件了。海氏见生活没得做,又不能作无米之炊,要对丈夫说,又恐分他读书的心,要不对他说,委实不能存济。一会又思量道:“他又没处生发,就是对他说也没用,徒然添他在内烦恼。”遂隐忍不言,一味自己苦熬。每日在针头上寻得升把大麦,将来磨成?子,煮成粥,与丈夫吃,把丈夫吃不了的,自己还不敢动,依旧盖好,留与丈夫作第二顿。自己却瞒着丈夫,在厨房将滚水调糠,慢慢吞咽,死挨度命。 一日,有量因要砚水,不见妻子,自己到厨房来取,望见妻子手捧一碗黄饭,在那里吃,见他来,忙将碗向锅底下一藏。有量看在眼里,只作不知,心内想道:“他吃得是什么东西?见我来就藏起,难道这等艰难,家中有米不成!料来不过是?子饭,这些东西是你辛苦上挣来的,原该你多受用些,你吃些罢了,何必瞒藏。”又转一念道:“他素常不是这样人,怎今日做些形状,全不像他做的事。”一头取水,一头心上不快,不觉失手将个水壶跌于地下打的粉碎。有量连声叫道:“可惜,可惜!”海氏看见,恐丈夫烦恼,直来劝道:“物数当然,何必介意,我梳盒中有个油碟儿,倒也雅致,堪为水池,你拿去盛水,我另寻个粗碟儿用罢。”有量正欲设法他进去,便乘机答道:“正好你去拿来与我擦洗干净。”海氏遂欣然去取。有量待妻转身,就急急往锅底取出那碗饭来一看,原来是一碗湿糠,好不伤心可怜,不觉失声大哭。海氏拿着碟子正走,忽听得丈夫哭声,急忙跑来,见丈夫识破,反吓得没做理会。有量见妻子一发疼痛伤心,向前搂抱痛哭,海氏亦放声哭泣。有量哭道:“我一向睡在鼓里,若非今日看见,怎知你这般苦楚。”因又取起糠来一看,泪如涌泉道:“你看这样东西,怎么下得喉咙,好痛心也。”说罢,又哭。海氏含泪苦劝方止。自此每食有量决要妻子同吃,再不肯相离。 看看日窘一日,甚至两日不能一餐,海氏与丈夫算计道:“只此苦挨不是长法,若再束手,两人必然饿死。我有一堂叔,在松江府为守备,还有一侄海水潮,在江阴为营兵,不知那一路近些,同你去投奔他,再作区处。”有量道:“毕竟是守备来路大些,莫管远近,还是到松江去罢。”二人计议已定,将住房权典出数金做盘费,夫妇二人一同登舟,一路无辞。 及到松江,谁知海守备已调官别省,二人进退两难,好不烦恼。海氏道:“不得了,加船家些银子,再往江阴去罢。”有量点首,即日开船,不数日又到江阴。有量入城访问,果然一问就着。夫妇二人同至海永潮家中,只见四璧萧然,亦甚寒冷。永潮情意甚好,只是手底空乏,不能周济,每每竭力支撑,仅仅只够完一日食用,到后来连一日食用也还忙不来。海氏夫妻见如此光景,自不过意,那里还坐得住,只得告辞回去。永潮意欲再留他住几天,又因自己艰难,力不能敷,遂向朋友处借了数金赠他道:“本欲扳留姑娘、姑夫住住,只因家中凉薄,恐反见慢,转又得罪,些须菲意,权奉为路资,容另日再来相迎,一并为情罢。”二人收讫,再三致谢而别。 行至常州,舟人因本处封船,死不肯去。二人没法,只得登岸换舟,那里有半只船影?寻上一日,才寻得一只,瓢大的破船,开口要八两松纹,方才肯去,把有量吓得缩颈伸舌而回。与海氏商议道:“目今船价甚贵,那有许多银子雇船,况徐州米珠薪贵之时,你我纵然到家,也难过活。且喜此处米粮柴草还贱,不若在此权住两月,再图计不迟。”夫妻二人左右商量,再没法处,遂赁一间小小茅屋住下。正是: 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 海氏见房屋浅小不能藏身,又恐出头露面,招惹是非,每日只是闭门而坐,深为敛藏。然开门闭户,拿长接短,怎么掩藏得许多。一日,有量从外回来,海氏正开门放丈夫进内,只见一个人贼头鼠脑的站在对门,把一双眼一直望着门里。海氏看见有人,慌忙将门掩上。转身忽见丈夫面有醉容,笑问道:“恭喜今日小狗儿跌在毛缸里,开开尿运,你在那里吃酒来?酒钱出在何处?”有量喜得一声笑,手舞足蹈,说出这个缘故来。有分教: 只因一席酒,做了离恨杯。 不知有何吉凶,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奸谋鬼赔钱折贴 人妇缘何欲强求,资财费尽又蒙羞。 话头空与流传笑,反替深闺添算筹。 话说有量吃得醉醺醺回来,海氏问是那里吃得酒,有量嘻嘻的笑道:“说也好笑。今早无事,偶在街上闲踱,遇着一个姓杨的,虽是酒家出身,为人甚是和气。说谈一会,就邀我去吃杯酒。我再三不肯,他道与我是邻居,一向少情,今日幸会,正好做个相与。我见他美情难却,故此领他一杯见意。不想他只不动手,就整整吃这一日。席间谈吐,又蒙他许多好意思,真是有义气,有肝胆的好人。我不意在此间遇着一个知己,你道奇也不奇?”海氏道:“一面不相识的人,怎便将酒请你,恐其中必有甚缘故呢,你也不该造次扰他。”有量道:『你太多心了。我看他做人忠厚,一见如故,决是个好人。他又不贪图我财,不奉承我势,有甚缘故不当人子,莫要屈杀人心。但是我白白吃他,又复不起一个席,好生有愧。”海氏听说,也不在心上,夫妻二人,欢天喜地说说笑笑,不在话下。 看官你道那请他吃酒的是谁?原来这姓杨的排行第二,是个酒家奴。走堂第一,量酒无双,为人心地不端,奸诡异常。每到冬春间,便临河开个酒店,延结漕船上这些运卒。偶然一日,窥见海氏,生得花枝一般的娇媚,魂迷意恋,日日走来窥觑,怎奈他家这两扇不知趣的牢门,时刻关着,再不能看个痛快。忽暗想道:“除非与他交好,方可入门,况他丈夫在路途又是个贫穷之士,若再把些银米借贷他,不怕他不上我的套子。”画策停当,走出门来,正打帐买个帖儿去拜有量,做个入门诀,恰好劈头撞着。有量在街上闲耍,正中奸谋,遂上前扳谈一会,又邀至店中,聊饮三杯,把几句义侠之言,打动有量。有量是个老实人,听他一片乱言胡说,信为好人,果然满肚皮竟装做着”感激”二字,故此回来,在海氏面前夸奖他许多好处。海氏是妇人家,又不曾见过那个人的面长面短,那里晓得,听见丈夫说得天花乱坠,信以为真,也就丢开再不盘问。 从此有量与杨二往来甚密,凡有量家中柴米一时短少,杨二时时周济,外又借贷数金与有量,外叫他营运营运,做个日生钱,却逐日来贼头贼脑的思量窥探海氏。不知这海氏素性贞静,虽认他做义侠好人,却更敛形藏迹,深为避匿。杨二终究没法,与他款接,又暗自计算道:『我只这样往来,几时几月能成,不若与他丈夫结为兄弟,假托亲热,要见嫂嫂。待见面时,看个机会,于中取事,自无不妥。”于是又与有量在关帝庙歃血为盟,结拜有量为兄,果然以叔嫂礼,得常见海氏了。正是: 不是一番寒热计,怎能半面见娘行。 杨二遂日日在海氏面前张嘴骗舌,一会嫂嫂长,一会儿嫂嫂短,叫得好不亲热。海氏也只道杨二是个真心实意的好人,及如亲叔一般相待。一日,杨二知有量不在家,假意只作不知,一冒的走进门来,说寻哥哥说话。就一屁股坐在凳上,再不动身,把一双贼眼,呆呆放在海氏身上,越望不能定情。海氏是日常见惯的,也不留心防他,见他不动身,认做坐守丈夫说话。不好意思,走去烧一壶茶,拿一只茶钟,放在桌上道:“你哥哥不在家,有慢叔叔,请自己用一杯清茶罢。”杨二忙起身来接道:“怎敢劳动亲嫂,真叫我点水难消。我在此正渴得紧,就是一点甘露也没有这样的好。”海氏听得话不投机,红涨了脸,变色缩退。杨二又笑道:“嫂嫂这等青春,怎么耐得这样淡薄?我看哥哥全不念嫂嫂这番清苦。倒也好笑,我做愚叔的,倒时刻把嫂嫂放在心头,着实挂念,恨不得将嫂嫂接家去过几天,又恐哥哥不肯。”海氏只不则声。一会又道:“若把我做了哥哥,有这等一位西施也似的嫂嫂,就日里夜里的跪拜敬奉,如菩萨一般供养,还不希罕呢。可笑哥哥爬起来,只晓得读这两句没用的死书,竟是痴人。”海氏心内十分恼怒,还勉强忍住,也不则声。杨二见他不招揽,暗自着急道:“碎我!只当晓了这半日的胡说,他竟像个哑巴也似的金口也不开一开,我自己倒老大有些没趣起来。说不得我如今老着脸且坐,再挑他几句,看他如何?”遂大着胆,走向前,嘻着一张嘴正待开言,那海氏满腔怒气,正按捺不住,见他动脚,就心头火起,勃然大怒,厉声道:“休得出言无状,屎口触人!我们眼不识人,误与狗彘来往,好不知分时,不识时务,还不跑你那狗路!今后若再走至我门口闯魂,枭了你的狗皮,打断你的狗腿。”杨二见他大声骂詈,入骨的叱逐,吓得魂不附体,又羞又怕,抱头鼠窜,急急跑出,缩颈而奔。飞也似的一直奔至家中。心头上突突的乱跳,把舌头伸了两伸,道”好利害女子,好凶逾妇人。那样个温柔模样,怎这等个惫赖性子,几乎把我胆也吓碎。”又跌足道:“这个凶妇料然断不可再犯,我就做个断门铳也罢了。只是我一向与他丈夫交往为何,且白花花去了若干酒食米粮,又吃他借去几两松纹,这是那里说起,那里晦气。他又是个穷鬼,怎么有得还我。真是人该倒灶,就撞着这不凑趣的冤魂,莫说我明日不敢上他门去取讨,今日他丈夫回来晓得,只怕他明日还要上我门来吵闹哩!”遂整整的愁了一夜,不曾合眼,第二日还躲在家里不敢出头。 那知海氏虽然贞烈,却有德性,恐对丈夫说知,未免就要生事,一则在逆旅穷途;二则丈夫是个柔弱书生,恐反为人所笑;三则恐传扬开去,名声不雅。故此丈夫回家,他却一言不吐,只作无意中劝丈夫道:“杨二是酒奴小人,毕竟是个市井奸险,外貌虽恭,内怀不轨,这样人相与他无益,还该远他为是。以后凡是这种人,不但不可带他家来,你连话也不该与他说,我们如今在客途患难之中,你若再与这等匪类相交,就难保无祸,你须谨慎要紧。”有量心中不以为然,也只点头唯唯而已。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说这杨二怀着鬼胎,把门闭得紧紧的,坐在家里,惟恐有量来与他寻闹。捱至第三日,天色平亮,他暗自哝■道:“靠天造化,若再今日不见动弹,就没事了。”正说不完,忽门上乒乓乒乓敲得乱响。心中着忙道:“不好,不好!我是死也,定是那话发作,我说今日定挨不过,怎处,怎处?”登时胆战心惊,弄得开门不好,不开门又不好。又听得外边叫道:“杨二老,怎这时还不起来做生意?”杨二再侧耳一听,认得音声是漕船上运卒林显瑞,始放心走出开他进来,复又将门关上。 原来这林显瑞是漕船上卒魁,极其不良,最为无赖,与杨二甚厚,颇其习狎。因连日河中水涸,船滞未行,每日只与杨二宿娼醉酒,赌博弄人。这两日以有事未会,今日特来寻杨二小饮。显瑞见了杨二笑道:“两日不见,你怎就瘦了。”杨二哼哼的装做病容道:“再莫说起。我连日得了个虚心病,几时害死。”显瑞笑道:“这个症候,果然就有此奇幻,既是如此,我就与你起病。”二人遂取两碟小菜,几壶热酒,就在榻前对饮。吃得半酣,杨二心犹在海氏,又放不下那些所去之物,肚里打稿儿,思量事若不成,怎生设个计较,转央林显瑞去取。心里这般想着,却也无心贪饮,显瑞勉强相劝,刚饮得一杯落肚,猛听得门外有人叩响,说道:“二哥在家么?”这一声分明是陈有量的声音,杨二说:“这事有些作怪了。”又听得门响之声,吓得大惊非小。 不知的确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哄上船从今一着 鬼蜮舞智,蛇虺逞能,巧安排设尽了圈圈阵。船儿已登,月儿又升,怕只怕,他那冰霜性。拜神天,多帮衬,只叫他时把舱门倚,频将窗户凭。待区区轻轻巧巧,做个钻舱进。 右调《平江咽》 接说杨二忽听敲得门响,问时,却似陈有量声音。吃这一惊不小,再侧耳细听,果然一毫不差。杨二吓得浑发战,脸上就如蜡纸也似的黄,连声叫道:“不好也,我的虚心病发了。”倒把显瑞老大一吓,忙问道:“好端端的吃酒,怎一会就发起病来?”杨二忙摇手道:“不要高声,我的病就在门外。”显瑞见如此形状,失笑道:“外边不过是个人罢了,难道是个勾死鬼不成?任凭有甚么大事,有我在不妨,待我出去打发他。”杨二忙扯住,附耳说道:“此人是适才所言那话之夫也。我昨日在他家那人面前偶然戏言,今日必然是来起火。非是我怕他,但这是个穷鬼,惹他则甚。”显瑞大笑道:“还说你是个老在行呢!自古道『撒手不为奸。』而况止说得两句趣话么,不打紧他,我开他进来,看他是怎么样的起火。”遂将门启开,只见有量笑嘻嘻走将进来,与显瑞拱一拱手道:“杨二弟可在家么?”杨二只得出来相见。看见有量满脸笑容,不像个来寻闹的,方才放心。有量向杨二道:“这两日怎不过来走走,缘何脸上觉有些黄瘦?”因见桌上有酒肴,便道:“像是这酒淘碌坏了身子,以后还该节饮为是。”杨二接口道:“连朝有些小恙,今日才好些,蒙林兄沽一壶与我起病,若不嫌残,同饮三杯何如?”有量道:“林兄乍会,怎好相扰。”显瑞道:“论理不该轻亵,大家脱俗些罢。”三人于是同饮。有量向杨二道:“我有钱把程色银子,买不得米,你有纹银可照银水兑换几分与我。”杨二沉吟半晌,答道:“银子放在我处,今日且吃酒,明日来换把你,如何?”有量点头应允,又饮数杯先告别而去。 杨二与显瑞复又坐下痛饮。杨二见有量情怀如故,料已没事,心中甚喜。又见显瑞是个色鬼,腰间又有几两现物,因暗忖道:“我一向所去之物,正没处取偿,何不就出在此人身上。”便心生一计,向显瑞笑道:“看这穷鬼不出,倒有那样个好妻子。老兄你若不信,明早就他这钱把银子上,〔管〕教你饱看了一眼何如?”显瑞狂喜道:“足见老兄爱厚深情,碎身难报,但是怎的得见的法子?”杨二定计道:“此银他不过是买米,明早只须如此如此,管教你对面一见,你道可好么?”显瑞鼓掌道:“妙,妙,妙!”显瑞当晚就在杨二处同宿,一宵无话。 次早,有量来取银子,杨二道:“我身边也没有纹银,你既要买米,我有个熟店,我去竟替你买米,不但包你便宜,好不好还要教他管你送到家哩。你在此略略坐坐,我替你去买了就来。”有量甚喜,果然坐下守候。显瑞向杨二道:“我也陪你去走走。”二人出门买了一斗米,一齐同望海氏家来。只离有三两家门首,杨二将手指着道:“那间小小草屋内,即阿娇所贮之处也。我不便同你去,恐他认得反为不美,你自己去来,我在此等你。”显瑞遂背着那米去叩门道:“陈相公叫我送米来的,开了门。”只听得娇滴滴声音答应道:“有劳你顿在门口罢。”显瑞早已苏了半边,却悄悄躲在一壁。那海氏只道来人已去,遂开门出来取米,早被显瑞看个亲切。海氏见他还在,忙将米提进,随手把门慌慌闩紧。 这显瑞一见海氏果然生得美丽,登时如雪狮子向火,身子就麻住做一堆,魂魄荡然,竟不忍离他门口。还亏杨二跑来,一把拖着就走,说道:“林兄,怎这样不老成,这成个什么光景?岂不被人看出破绽来,就事不谐矣。”显瑞笑道:“我的魂灵已被他勾将去了,止存个空身子在这里,那里还由得我自己做主。不是你来扯,我若再停一会,只怕连这个空身子,也要软化得没影也。”杨二笑道:“这一见打甚么要紧,就如此着魔,我不敢欺。不是我夸嘴说我还有本事,叫他到你船上来,不但图个萍水相逢,还可以做你的老婆呢。”显瑞喜得跳道”我的老爷,我的爹爹,你若能周全此事,我没齿不忘,时刻跪在升子里拜你。”杨二道:“不须性急,此非说话之所,回去与你细细商量。”二人至家,对有量道:“何如?我的说话不差,才买了一斗米,已着人送至尊府,不但便宜,又省兄许多气力。”有量感谢不尽,遂起身告别回去,不题。正是: 只为人忠厚,反为鬼所愚。 显瑞恨不得此事速成,见有量动〔身〕出去,就连忙向杨二求计。杨二道:“他夫妇归心甚切,若教他搭在你船上,顺路回家,自然乐从。且他丈夫只一味晓得读两句呆书,穷不可言;又借下若干银两,你若拚得几两银子,只说聘他做个书算先生,就包你必妥,万无一失。”显瑞欣然道:“果然妙计,虽陈平、张良亦不能出于你之上。”遂取银三两递与杨二,再三嘱咐道:“即此可作聘金,求速妥为妙,小弟暂且告别,少刻再来讨信。” 杨二送他出门,又吃完早饭,袖着银子,且打帐主法去会有量说话。恰好看见有量在街上买柴,杨二忙叫个人替他送柴家去,自己携着有量的手,同到店中说道:“弟今日替兄谋算归计,倒有个绝好机会在此,极是顺便,且又有利益。适才那个林兄,做人极有侠气,腰中甚富,他要寻个写算先生,托弟代访。弟思哥哥在此未免艰辛,不若早回故乡,再作区处。是以竭力推荐,已经说妥。他情愿出聘金三两,嫂嫂就可趁着便船回去,又不消担干系,又不要花盘费,自自在在的一直到家,岂不两便,好不安稳快活。不知哥哥意下何如?”有量听得可以回家,又不用盘费,喜欢不过,惟恐不成,那里去细细存察!极口致谢应诺不迭。杨二遂将三两银子取出,与他过过目,道:“这就是聘金,我前日替你转借的债负,他日日来催讨,左右是要清楚的,你何不算算还了他,也好大家丢手,省得他们又来咭聒。”有量道:“也说得是,就如今算算也罢。”杨二遂某处该多少,某人该若干,一顿盘算,将三两银子算得精光。还道:“某人还欠他几分,怎么处也罢,待我替你还了他罢,只当送兄买果子吃。”有量反感激他厚情,即刻又同到船上与显瑞定个期约,当面招会过。正是: 只因一着错,弄得满盘空。 有量依旧捏着一双空手回来,对海氏说知,海氏心中疑惑起来。问:“那姓林的是何等样人,你可原认得他么?”有量道:“他是送漕船运卒,与杨二老是契交,你可放心,不必多虑。”海氏闻得是杨二之友,大惊道:“杨二不是个好人,他相与的,自然也非正路之辈,切不可上他的船,快把银子还他。”有量道:“银子已还与别人,怎么处?”海氏着急道:“若如此落人圈套,你怎么主意到这个田地。”不觉泪流满面,几至失声。有量方才着慌,时已无可奈何,只落道:“待我再去追还这些银子,退还他便了。”遂急去寻着杨二,说要追银退还之事。杨二睁目嚷道:“这样便宜事作成了,你还口齿不一,银皆还与别人,怎么追得转来。你若退时,趁早拿出三两头退还他,他有了银子,怕不寻出个书算来!却单单看上了你?你快些作法,若迟到明日,就要讨他发话,连我也趣了。”有量弄得进退两难,只得垂头踱回。 那杨二飞也似去对显瑞说知,教快如此如此而行。遂怂慂本卫转禀粮官,诬有量受雇不赴,耽误漕粮,差役立押。显瑞又纠集同伙诸人,一哄至海氏家中,不由分说,竟迫协海氏登舟。 不知后事如何,却怎生模样,且听下回去分解。 第十六回 明归神亘古千秋 从夫去国即遭殃,青冢柔魂也断肠。 孩稚亦能说海氏,趋祠拜倒叫贞娘。 话说有量见银子已落人手,回家与海氏正没摆布,忽见显瑞领着许多人,吵至家中,说他受雇不赴,误运漕粮,当得何罪?竟不把他夫妻开口,立刻逼胁海氏上船,放在第三舱安下。海氏愁容泪眼,甚是可怜,虽事处万分无奈,并无一言报怨丈夫,只是愈加韬敛,再不露一些头面。一连几天,显瑞左计右算,竟不能一见。走去怨怅杨二道:“你还允我做夫妻,如今要看看也不能够。”杨二道:“毕竟是怕丈夫碍眼,你何不调他开去,事就可为。”显瑞笑道:“此说大通。”遂回去将二十两银子,对有量道:“烦你到苏州替我买些苫缆家伙,若买得相巧,所有余下来的银两,都送与你酬劳,誓不改口。” 有量为利所动,满口应诺。进舱与海氏说别,海氏料是设的计策,心内大惊。忙止道:“你我离井背乡,只茕茕二人相依,还怕人算计,你怎好远去?况我是年少女人,落在这只船上,不知是祸是福,你若有此行,我举目无亲,只身无靠,譬如羊坐虎牢,危可立待,切不可去!”言罢,悲哭不胜。有量道:“悬弧四方,男儿壮志,大丈夫周流天下,求名图利亦人之常情,岂可拘拘系于一处。且我到苏州,不过三五日,即便回来,这显瑞亦是老实之人,你何必多心致疑?料亦无甚大事。”海氏哭道:“你怎不知利害?莫说三五日,只消你前脚出门,我后脚遭殃,是亦未可知。你想此处是个什么所在?却丢我一人在此,万万不可乱动。”有量满心只认做没事,又说道:“那个男子汉不出门,怎说得这等怕人!自古说道『许人一诺,千金难移。』我既对他说了,再无不去之理。但我虽然外去,想显瑞诸人青天白日,亦未敢行横于你。设若有不测之事,你操持坚守,自己保重,他也何法以处。况我转眼就回,有何妨碍?我包管你得没事。”海氏又大哭道:“你若决意要去,宁可带我同去,你我自做夫妻,从不曾一日相抛。情愿生死同在一处,今日决难相离。”遂扯住丈夫衣服,哭泣酸心,哀声凄楚。有量见海氏这样光景,亦觉动情伤心,恋恋不舍,又再慰了一番。外边显瑞见有量许久不出来,恐事有反卦,即催喊登舟。却进舱将有量扯出,扶上一只小船,如飞的去了。海氏痛心哭倒舱中,好不伤心。正是: 无计留君住,伤心只自知。 再说运粮旧例,每年祭金龙四大王,定演神戏。次日,恰值做戏之期,显瑞就欲于是日挑拨海氏。绝早起来刑牲,叫长年蓝九捧盘盛血。蓝九失手将盘一侧,把血拨在满地,显瑞大怒,将蓝九揪过来打了一个臭死。蓝九被打头青脸肿,敢怒而不敢言。显瑞心怀不悦道:“我今日一天好事,全在这一本戏上成功,侵早就被这狗头失手,弄了一身秽物,好没利市。也罢,一索不要忌讳。”遂将戏场做在船旁紧靠海氏舱口,不远先备一桌齐整酒席,唤那两个相好的舟妇,送去与海氏,说是“颁神惠”。海氏闭门不纳,一味峻拒。显瑞又将帘子挂在舱门口,令二妇请他看戏。海氏一发不肯一顾,把门关得如铁桶相似。显瑞大失所望,越发着迷。 次日又去怨怅杨二道:“他连戏也不肯出来看,莫说想做夫妻,就只指望做个萍水相逢,还料然不能,岂不枉费我许多物料。”杨二亦讥笑道:“那里有个女来就男的事。你何不进他舱去下手,我只能弄的他上你的船,至于上手之事,我怎能帮助得你。你好不聪明你是一个有力量的男子汉,反不能制一个柔弱女子么?”显瑞点首笑道:“兄言大是有理。”就忙忙回来,取白银五锭,令二妇进舱款款对海氏说道:“林郎多致娘子些须微物,权奉娘子一笑,待另日再制首饰珠帛,替娘子妆戴。”海氏大怒,拿起银子,就向舱外一掷,大声骂道:“该死奴才,坐牢强盗,好生无状!谁在我面前,敢轻薄嚼舌!”骂得性起,连两个妇人也被他一顿臭骂,吓得夹着一泡骚尿,飞奔出来。显瑞亦甚骇〔然〕,又私忖道:“骑虎之势也怕不得许多,只得要强做了。” 于是到半夜里,将舱板撬开,钻将进去,只望乘他睡熟,掩其不备,就好行强。那知海氏端端正正坐在里面,见显瑞进来,遂大喊:“杀人。”同船诸人虽然听得,都畏怕显瑞,不敢则声。显瑞见他叫喊,全然不怕,竟奔海氏用力乱扯,海氏尽力号叫。呼喊愈急,惊动邻船,众人一齐声张道:“林某莫要弄出事来,不是当耍的。”显瑞见已惊破多人,意气阻丧,自料决然难妥,方才放手,索兴而回。心内十分不快,只得匆匆安寝。正是: 掏尽西江水,难洗满面羞。 显瑞虽然出来没趣睡觉,一心却还听着海氏舱中,耳中微闻哭苦命亲夫数声,以后渐渐哭得声低,哀哀凄惨。再停一会,又闻■■之声,显瑞忙唤二妇去看时,已自投缳瞑目,时乃六年正月二十七日事也。显瑞傍徨失措,忙将尸骸藏在米中,等待过江时,好抛入江里。又恐漏消息,遂禁住船上人,不许上岸。过了几天,显瑞与兄弟林四商议道:“有量目今将好回来,倘然要起人来怎么处?”林四画策道:“可悬十两银子,做个信约,若船上有那个能去杀了有量回来。除此之外,还谢他十金。”显瑞依计而行。果然登时有人应募,却是蓝九欣然愿去,除杀有量。显瑞大喜,再三嘱咐缜密,务在必妥回来,还有重谢。蓝九道:“这事打什么紧,包管停当,不劳耽心。”遂拿着信约银子,悄悄上岸。 打了一个幌,一直竟奔到监兑理刑朱公处出首。朱公大惊,怕张扬出去,致恶贼逃之,立刻传经历缪君国瑞,亲拿恶贼。缪公极有作为,但出首之人藏躲。粮舟人多,不知林显瑞在那只船上。忙到官衙,取兑粮簿籍一查,上载:某月日卫官审潘遐下旗丁林显瑞米若干。缪君遂急出城去,见雷卫官,时已二鼓,雷卫官从梦中惊醒出来,接见缪公,对他道:“适奉上司严檄,某船藏匿逃人,特来查勘。”雷卫官倒吃了一吓,即刻同至某船,叫船上人俱来点名。点至显瑞,缪公道:“这就是逃人,与我锁起来。”众人惊愕,显瑞尚昂昂雄辩,只见蓝九从灯影中跳出执证,显瑞已知为其所卖,吓得哑口无言。缪公遂连夜送监。次早,显瑞令人将白金私献缪公,求他缓狱。缪公将献金之人,重责三十板,将银掷出,随即到船上验尸。蓝九就往米中爬出,缪公领众人上前一看,只见玉色柔肤勃勃如生,面貌一些未改,脸上泪痕还在,衣服虽然鹑结,却裤与裙连,裙与衣连,里外上下,互相交缀,兜底密缝。乃是他丈夫去后,恐有奸人暗算,自己细细连缝的。当时看的人,就如山拥,无不啧啧叹异。缪公吩咐掩好,不可轻露贞肌,当日合城官府俱来看视,忙催棺盛殓。理刑朱公回衙,将显瑞痛责四十并一央棍,定成斩罪。当时显瑞面般谋算,教兄弟林四,到某处投牒,说运难于更替;到某处诉辨,说海氏苑于反□〔与〕显瑞无干。朱公坚执不听,做成死招,申详上司。林四闻知,〔当〕头一闷,捶胸跌脚在淮安饭店,吐血数升而死。显瑞计穷,方〔才〕追悔,深恨杨二害他,断不令他独生,遂将杨二唆哄之毒,海氏前后贞烈之状,偏(遍)告同狱,所以一发流传甚悉。正是: 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再说有量在苏州,忽得一梦,梦见妻子抱住他哭道:“我的苦命亲夫!你从今以后,再休想见你妻子了。我已被人陷害,身入黄泉,我仇贼不日亦死,你还在此做甚?你可速速回家,带我幽魂回去。我于冥冥之中,自常随你,你亦不必苦楚。我自恨命薄,不能与你白头相守,半路相舍,心如刀割。你须另娶别室,家门保重为是。”言罢,哽咽而去。有量从睡梦中惊醒,甚是骇异,即刻收拾到来,乃显瑞下狱之第三日也。抚棺痛哭,死去更醒。正哭间,恰值江阴营兵侄海永潮,亦得一梦,故此同日赶至,捶胸大恸,遂一齐进城连告杨二。时杨二正逃避在外,左逃右逃,只是不得走离常州,早被差人拿获,扭解送官。才到城门,只见那看的众人动了公忿,忽听得一声喊,众人俱向前拳打脚踢,砖头棒槌如雨点般,一齐乱下,将杨二登时打做个肉饼儿,竟不分出个头足了。差人只得空手去回复本官。 那常州一府官长士民,莫不到海氏棺前一吊,诗文累积成山,何服子余连樵负板,以及婴儿妇女,无不趋棺叹息。有前进士赵正安,率子侄并耆老周时南等,到棺前欲传像议祀,启官一看,时已七十余日,容貌如生,色不萎腐。邑庠瞿懋昭捐地以葬,医学牛以端为首,募构立祠,旬日立办。今祠在龙嘴。过有数月,理刑朱公已请下旨意,将显瑞枭首正法。众人犹将瓦砾,一齐打得稀烂,人人称快。海氏自立祠之日脚,托梦邑中乡老,日日神灵赫曜,香火日上一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