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香亭》 第一回 钟景期三场飞兔颖 词曰: 上苑花繁,皇都春早,纷纷觅翠寻芳。画桥烟柳,莺与燕争。一望桃红李白,东风暖满目韶光。秋千架,佳人笑语,隐隐出雕墙。王孙行乐处,金鞍银勒,玉觴瑶觞。渐酒酣歌竟,重过横塘。更有赏花品鸟,骚人辈仔细端详。魂消处,楼头月上,归去马蹄香。 ——右调《满庭芳》 这首词单道那长安富贵的光景。长安是历来帝王建都之地,周曰镐京,秦曰咸阳,汉曰京兆。到三国六朝时节,东征西战,把个天下四方五裂,长安宫阙俱成灰烬瓦砾。直至隋炀帝无道,四海分崩,万民嗟怨。生出一个真命天子,姓李名渊。他见炀帝这等荒淫,就起了个拨乱救民的念头。在晋阳地方,招兵买马,一时豪杰俱来归附。那时有刘武周、萧铣、薛举、杜伏威、刘黑闼、王世充、李密、宋老生、宇文化等各自分踞地方,被李渊次子李世民一一剿平,遂成一统,建都长安,国号大唐。后来世民登极,就是太宗皇帝,建号贞观。文有房玄龄、杜如晦、魏征、长孙无忌等;武有秦琼、李靖、薛仁贵、尉迟敬德等,一班儿文臣武将济济跄跄。真正四海升平,八方安靖。 后来太宗晏驾,高宗登基,立了个宫人武曌为后。那武后才貌双全,高宗极其宠爱。谁想他阴谋不轨,把那顶冠束带撑天立地男子汉的勾当,竟要兜揽到身上担任起来。他虽然久蓄异心,终因各公在前碍着眼,不敢就把偌大一个家计包揽在身。及至高宗亡后,传位太子,年幼懦弱,武后便肆无忌惮,将太子贬在房州安置,自己临朝听政,改国号曰周,自称则天皇帝。 彼时文武臣僚无可奈何,只得向个迸裂的雌货叩头称臣。那武氏俨然一个不戴平天冠的天子了。 却又有怪,历朝皇帝是男人做的,在宫中临幸嫔妃。那则天皇帝是女人做的,竟要临幸起臣子来。始初还顾些廉耻,稍稍收敛。到后来习以为常,把临幸臣子只与做临幸嫔妃,彰明较著,不瞒天地的做将去。内中有张昌宗、薛敖、曹怀义、张易之四人最为受宠。每逢则天退朝寂寞,就宣他们进去顽耍,或是轮流取乐,或是同榻寻欢。说不尽宫闱的秽德,朝野的丑声。 亏得个中流抵柱的君子,狄仁杰与张柬之尽心唐室,反周为唐,迎太子复位,是为中宗。 却又可笑,中宗的正后韦氏,才干不及则天,那一种风流情性甚是相同,竟与武三思在宫任意作乐。只好笑那中宗,不惟不去觉察他,甚至韦后与武三思对坐打双陆,中宗还要在旁与他们点筹。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到得中宗死了,三思便与韦氏密议,希图篡位。朝臣没一个不怕他,谁敢与他争竞?幸而唐祚不应灭绝,惹出一个英雄来。那英雄是谁?就是唐朝宗室,名唤隆基。他见三思与韦氏宣淫谋逆,就奋然而起,举兵入宫,杀了三思、韦氏,并一班助恶之徒,迎立睿宗。 睿宗因隆基功大,遂立为太子。后来睿宗崩了,隆基即位,就是唐明皇了。始初建号开元。用着韩休、张九龄等为相,天下大治。 不意到改元天宝年间,用了奸相李林甫。那些正人君子,贬的贬,死的死,朝廷正事尽归李林甫掌管。他便将声色势利迷惑明皇,把一个聪明仁智的圣天子,不消几年,变做极无道的昏君。见了第三子寿王的正妃杨玉环标致异常,竟夺入宫中,赐号太真,册为贵妃。 看官,你道那爬灰的勾当,就是至穷至贱的小人做了,也无有不被人唾骂耻辱的;岂有治世天子,做出这等事来,天下如何不坏?还亏得在全盛之后,元气未丧,所以世界还是太平。 是年开科取士,各路贡士纷纷来到长安应举。中间有一士子,姓钟名景期,号琴仙,本贯武陵人氏。父亲钟秀,睿宗朝官拜功曹,其妻袁氏,移住长安城内。止生景期一子,自幼聪明,读书过目不忘,七岁就能做诗。到得长成,无书不览,五经诸子百家,尽皆通透,闲时,还要把些“六韬”“三略”来不时玩味。十六岁就补贡士,且又生得人物俊雅,好象粉团成玉琢就一般。 父亲要与他选择亲事,他再三阻挡,自己时常想道:“天下有个才子,必要一个佳人作对。父母择亲,不是惑于媒妁,定是拘了门楣,那家女子的媸妍好歹那能知道?倘然造次成了亲事,娶来却是平常女子,退又退不得,这终身大事,如何了得?”执了这个念头,决意不要父母替他择婚,心里只想要自己去东寻西觅,靠着天缘,遇着个有不世出的佳人,方遂得平生之愿。因此蹉跎数载,父母也不去强他。 到了十八岁上,父母选择了吉日,替他带着儒巾,穿著圆领,拜了家堂祖宗,次拜父母,然后出来相见贺客,那日,宾朋满堂,见了钟景期这等一个美貌人品,无不极口称赞。怎见他好处,但见: 丰神绰约,态度风流。粉面不须傅粉,朱唇何必涂朱。气欲凌云,疑是潘安复见;美如冠玉,宛同卫玠重生。双眸炯炯似寒晶,十指纤纤若春笋。下笔成文,会晓胸藏锦绣;出言惊座,方知满腹经论。 钟景期与众宾客一一叙礼已毕,摆了酒肴,大吹大擂,尽欢而别。钟秀送了众人出门,与景期进内,叫家人:“再摆出茶果来,与夫人袁氏饮酒。”袁氏道:“我今日辛苦了,身子困倦,先要睡了。”景期道:“既是母亲身子不安,我们也不须再吃酒,父亲与母亲先睡了罢。”钟秀道:“说得是。”叫丫鬟掌了灯,进去睡了。 景期到书房中坐了一会,觉得神思困倦,只得解衣就寝。一夜梦境不宁,到了五更,翻来复去,再睡不着。一等天明,就起来穿戴衣巾,到母亲房里去问安。走到房门首,只见丫鬟已开着房门,钟秀坐在床沿上,见了景期说道:“我儿为何起得恁般早?”景期道:“昨夜梦寐不宁,一夜睡不着,因此特来问爹,娘身子可好些么?”钟秀道:“你母亲昨夜发了一夜寒热,今早痰塞起来。我故此叫丫鬟出去,吩咐烧些汤水进来。正要来叫你,你却来了。”景期道:“既如此,快些叫家人去请医家来诊视。待我梳洗了,快去卜问。”说罢,各去料理。 那日,钟景期延医问卜,准准忙了一日,着实用心调护。不想,犯了真病,到了第五日上,就呜呼了。景期哭倒在地,半晌方醒。钟秀再三劝慰,在家治丧殡殓。方到七终,钟秀也染成一病,与袁氏一般儿症候。景期也一般儿着急,却也犯了真病,一般儿呜呼哀哉了。景期免不得也要治丧殡殓,那钟秀遗命:“因原籍路远,不必扶柩归家,就在长安城外择地安葬。”景期遵命而行。 却原来钟秀在日,居官甚是清廉,家事原不甚丰厚。景期连丧二亲,衣衾棺椁,买地筑坟,治丧使费,将家财用去十之七、八。便算计起来,把家人尽行打发出去。有极得意自小在书房中服侍的冯元,不得已也打发去了。将城内房子也卖了,另筑小房五、六间,就在父母坟旁,止留一个苍头、一个老妪,在身边度日。自己足不出户,在家守制读书,常到坟上呼号痛哭,把那功名婚姻两项事体,都置之度外了。 光阴荏苒,不觉三年服满。正值天宝十三年,开科取士,有司将他名字已经申送。只得唤苍头随着,收拾进城,寻个寓所歇下。到了场期,带了文房四宝,进场应试。原来,唐朝取士,不用文章,不用策论,也不用表判。第一场只是五言、七言的排律,第二场是古风,第三场是乐府。那钟景期平日博通今古,到了场中,果然不假思索,揭开卷子,振笔疾书。真个是: 字中的蝌蚪落文河,笔下蛟龙投学海。 眼见得三场已毕,寓中无事,那些候揭晓的贡士,闻得钟景期在寓,也有向不识面,慕他才名远播来请教的;也有旧日相知,因他久住乡间来叙契阔的;纷纷都到他寓所,拉他出去。终日在古董铺中、妓女人家,或书坊里、酒楼上,及古刹、道院里边,随行逐队的玩耍。 那钟景期向住乡村,潜心静养,并无杂念。如今见了这些繁华气概,略觉有些心动,那功名还看得容易,倒是婚姻一事甚是热衷。思量:“如今应试,倘然中了,就要与朝廷出力做事,哪里还有功夫再去选择佳人。不如趁这两日,痴心妄想去撞一撞,或者天缘凑巧,也未可知。” 那日起了这念头,明日就撇了众人,连苍头也不带,独自一人往城内、城外、大街、小巷,痴痴的想,呆呆的走。一连走了五、六日,并没个佳人的影儿。 苍头见他回来,茶也不吃,饭也不吃,只是自言自语,不知说些甚么。便道:“相公一向老实的,如今,想是众位相公牵去结识了什么婊子,故此这等模样么?我在下处寂寞不过,相公带我去走走,总成吃些酒肉儿也好。相公又没有娘子,料想没处搬是非,何须瞒着我?”景期道:“我自有心事,你哪里知道。”苍头道:“莫非为着功名么?我前日在门首,见有个蓍的走过,我叫他跌了一蓍。他说:‘今年一定高中的。’相公不须忧虑。”景期道:“你自去,不要胡言胡语惹我的厌。”苍头没头没脑,猜他不着,背地里暗笑不题。 到次日,景期绝早吃了饭出来,走了一会,到一条小胡同里,只见几户人家,一带通是白石墙;沿墙走去,只见一个人家,竹门里边冠冠冕冕,潇潇洒洒的可爱。景期想道:“看这个门径,一定是人家园亭,不免进去看一看,就是有人撞见,也只说是偶然闲步玩耍,难道我这个模样,认做白日撞不成。” 心里想着,那双脚儿早已步入第一重门了。回头只见靠凳上有个老儿,酒气直冲,齁齁的睡着。景期也不睬他,一直闯将进去,又是一带绝高的粉墙。 转入二重门内,只见绿荫参差,苍苔密布,一条路是白石子砌就的。前面就是一个鱼池,方圆约有二、三亩大。隔岸种着杨柳、桃花,枝枝可爱。那杨柳不黄不绿,撩着风儿摇摆;桃花半放半含,临着水儿掩映。还有那一双双的紫燕,在帘内穿来掠去的飞舞。池边一个小门儿,进去是一带长廊,通是朱红漆的万字栏杆。外边通是松竹,长短大小不齐,时时有千余枝,映得檐前里翠。 走尽了廊,转进去,是一座亭子。亭中一匾,上有“锦香亭”三字,落着李白的款。中间挂着名人诗画,古鼎商彝,说不尽摆设的精致。那亭四面开窗,南面有牡丹数墩,与那海棠、玉兰之类。后面通是杏花,东边通是梅树,两边通是桂树。 此时二月天时,众花都是蕊儿,惟有杏花开得烂漫。那梅树上结满豆大的梅子。有那些白头翁、黄莺儿,飞得好看,叫得好听。景期观之不足,再到后边,有绝大的假山,通是玲珑怪石攒凑迭成。石缝里有兰花、芝草,山上有古柏、长松,宛然是山林丘壑的景象。 转下山坡,有一个古洞。景期挨身走过洞去,见有高楼一座,绣幕珠帘,飞甍画栋,极其华丽。 正要定睛细看,忽然一阵香风在耳边吹过,那楼旁一个小角门“呀”的一声开了,里面嘻嘻笑笑。只听得说:“小姐,这里来玩耍。” 景期听了,慌忙闪在太湖石畔芭蕉树后,蹲着身子,偷眼细看。见有十数个丫鬟拥着一位美人走将出来。那美人怎生模样?但见: 眼横秋水,眉扫春山。宝髻儿高绾绿云,绣裙儿低飘翠带。可怜杨柳腰,堪爱桃花面。仪容明艳,果然金屋蝉娟;举止端庄,洵是香闺处女。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美人轻移莲步,走到画栏边的一个青瓷古礅儿上坐下。那些丫鬟们,都四散走在庭中。有的去采花朵儿插戴;有的去扑蝴蝶儿耍子;有的在荼蘼架边撞乱了鬓丝,吃惊吃唬的将双手来按;有的被蔷薇刺儿挂住了裙衪,痴头痴脑的把身子来扯;有的因领扣儿松了,仰着头扭了又扭;有的因膝裤带散了,蹲着腰结了又结;有的耍斗百草;有的去看金鱼;一时也观看不尽。 只有一个青衣侍女,比那美人颜色略次一、二分,在众婢中昂昂如鸡群之鹤。也不与她们玩耍,独自一个在阶前摘了一朵兰花,走到那美人身边,与她插在头上,便端端正正的站在那美人旁边。 那美人无言无语,倚着栏杆看了好一会,才吐出似莺啼如燕语的一声娇语来,说道:“梅香们,随我进去罢。” 众丫鬟听得,都来随着美人。这美人将袖儿一拂,立起身来,冉冉而行。众婢拥着,早进了小角门儿,“呀”的一声就闭上了。 钟景期看了好一会,又惊又喜,惊的是恐怕梅香们看见,喜的是遇着绝世的佳人。还疑是梦魂儿错走到月府天宫去了。不然,人世间那能有此女子?呆了半晌,如醉如痴,恍恍惚惚,把眼睛摸了又摸,擦了又擦。 停了一会,方才转出太湖石来。东张西望,见已没个人影儿,就大着胆走到方才美人坐的去处,就嗅嗅她的余香,偎偎她的遗影。 正在憧憬思量,忽见地下掉着一件东西,连忙拾起,看时,却是异香扑鼻,光彩耀目。 毕竟拾的是什么东西?那美人是谁家女子?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葛明霞一笑缔鸾盟 诗曰: 晴日园林放好春,馆娃宫里拾香尘。 痴心未了鸳鸯债,宿疾多渐鹦鹉身。 柳爱风流因病睡,鹊贪欢喜也嗔人。 桃花开遍萧郎至,地上相逢一面亲。 话说钟景期闯入人家园里,忽然撞出一个美人来,偷看一会,不亦乐乎。等美人进去了,方才走上庭阶,拾得一件东西,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幅白绫帕儿。兰麝香飘,洁白可爱,上有数行蝇头小楷,恰是一首“感春”绝句。只见那诗道: 帘幕低垂掩洞房,绿窗寂寞锁流光。 近来情绪浑萧索,春色依依上海棠。 明霞漫题 钟景期看了诗,慌忙将绫帕藏在袖里,一径寻着旧路走将出来。到头门上,见那靠凳上睡的那老儿尚未曾醒。钟景期轻轻走过,出了门,一直往巷口竟走。不上三、五步,只听得后面一人叫道:“钟相公在哪里来?” 景期回头一看,却见一个人,戴着尖顶毡帽,穿着青布直身,年纪二十内外。看了景期,两泪交流,纳头便拜。景期伸手去扶他起来细认,原来,是位旧日的书僮,名唤冯元。还是钟秀在日,讨来服侍景期的。后来钟秀亡了,景期因家道萧条,把家人、僮婢尽行打发,因此,冯元也打发在外。是日路上撞着,那冯元不忘旧恩,扯住了,拜了两拜。 景期看见,也自恻然。问道:“你是冯元?一向在哪里?”冯元道:“小人自蒙相公打发出来,吃苦万千。如今将就度日,就在这里赁间房子暂住。”景期正要打听园中美人的来历,听见冯元说:“住在这里。”知道他一定晓得。便满心欢喜道:“你家就在这里么?”冯元指着前面道:“走完了一带白石墙,第三间就是。”景期道:“既是这等,我有话问你,可就到你家坐一坐去。”冯元道:“难得相公到小人家来,极好的了。” 说完,向前先跑,站在自己门首,一手招着道:“相公这里来!”一手在腰间乱摸。景期走到,见他摸出个铁钥匙来,把门上锁开了。推开门让景期进去。 景期进得门看时,只是一间房子。前半间沿着街,两扇吊窗吊起。摆着两条凳子,一张桌子。照壁上挂一幅大红大绿的关公,两边贴一对春联是: 生意滔滔长,财源滚滚来。 景期看了,笑了一笑,回头却不见冯元。景期思道:“他往哪里去了?”只道他走进后半间房子去。往后一看,却见一张四脚床,床上摊一条青布被儿,床前一只竹箱,两口行灶,搁板上放着碗盏儿,那锅盖上倒抹得光光净净。又见墙边摆着一口割马草的刀,柱上挂着鞭子儿、马刷儿、马刨儿。景期心下暗想道:“他住一间房子,为何有这些养马的家伙?”却也绝不见冯元的影儿。 正在疑惑,只见冯元满头汗的走进来,手拿着一大壶酒,后面跟着一个人,拿两个盘子,一盘熟鸡,一盘熟肉。摆在桌上,那人自去了。冯元忙掇一条凳子放下,叫声:“相公坐了。” 景期道:“你买东西做什么?”冯元道:“一向不见相公,没甚孝敬。西巷口太仆寺前,新开酒店里东西甚好,小人买两样来,请相公吃一杯酒。”景期道:“怎要你破钞起来。”冯元道:“惶恐!”便叫景期坐下,自己执壶,站在一旁斟酒。原来,那酒也是店上现成烫热的了。 景期一面吃酒,一面问他道:“你一向可好么?”冯元道:“自从在相公家里出来,没处安身,投在个和尚身边,做香火道人。住了年余,那和尚偷婆娘败露了,吃了官司,把个静室折得精光,和尚也不知哪里去了。小人出来,弄了几两银子做本钱,谁想,吃惯了现成茶饭,做不来生意,不上半年,又折完了。旧年遇着一个老人,是太仆寺里马夫,小人拜他做了干爷,相帮他养马。不想,他被劣马踢死了,小人就顶他的名缺。可怜马瘦了要打,马病了又要打。料草银子、月粮工食通被那些官儿,一层一层的克扣下来,名为一两,到手不上五钱。还要放青糟粕,喂料饮水,日日辛苦得紧。相公千万提拔小人,仍收在身边,感激不尽了。” 景期道:“当初原是我打发你的,又不是你要出去。你既不忘旧恩,我若发达了自然收你。”说完,那冯元又斟上酒来。 景期道:“我且问你,这里的巷叫什么巷名?”冯元道:“这里叫做莲英儿巷,通是大人家的。后门一带,是拉脚房子,不多几户小人家住着,极冷静的。西头是太仆寺前大街,就热闹了。前巷是锦里坊,都是大大的朝官第宅,直透到这里莲英儿巷哩!”景期道:“那边有一个竹门,竹门里是什么人家?”冯元问道:“可是方才撞着相公那边门首么?”景期道:“正是。” 冯元道:“这家是葛御史的后园门。他前门也在锦里坊,小人的房子就是赁他的。”景期道:“那葛御史叫什么名字?”冯元想了一想道:“名字小人却记不起,只记到他号叫做葛天民。”景期道:“原来是御史葛天民,我倒晓得他名字,叫葛太古。”冯元点头道:“正是叫做葛太古,小人一时忘记了;相公可是认得他的?”景期道:“我曾看过他诗稿,故此知道,认是没有认得。你既住他的房子,一定晓得他可有几位公子?”冯元道:“葛老爷是没有公子的,他夫人已死了,只有一个女儿,听见说叫做明霞小姐。” 景期听见“明霞”二字,暗暗点头。又问道:“可知道那明霞小姐生得如何?”冯元道:“那小姐的容貌,说来竟是天上有世间无的。就是当今皇帝宠的杨贵妃娘娘,若是走来比并,只怕也不相上下。且又女工针黹、琴棋书画、吟诗作赋,般般都会。”景期道:“那小姐可曾招女婿么?”冯元道:“若说女婿,却也难做。他家的那葛老爷,因爱小姐,一定要寻个与小姐一般样才貌双全的人儿来作对。就是前日当朝宰相李林甫,要来替儿子求亲,他也执意不允。不是说年幼,就是说有病,推三阻四,人也不能相强。所以小姐如今一十八岁了,还没对头。” 景期道:“你虽然住他房子,为何晓得他家事恁般详细?”冯元道:“有个缘故,他家的园里一个杂人也不得进去的。只用一个老儿看守园门。这老儿姓毛,平日最是贪酒,小人也是喜欢吃酒的,故此与小人极相好。不是他今日请我,就是我明日请他,或者是两人凑来扛扛儿。这些话,通是那毛老儿吃酒中间向小人说的。”景期道:“你可曾到他园里顽耍么?” 冯元道:“别人是不许进去的,小人因与毛老儿相知,时常进去顽耍儿。”景期道:“你到他园里,可有时看见小姐?”冯元道:“小姐如何能得看见。小人一日在他园里见一个贴身服侍小姐的丫鬟出来采花。只这个丫鬟,也就标致得够了。”景期道:“你如何就晓得那丫鬟是小姐贴身服侍的?”冯元道:“也是问毛老儿,他说:‘这丫鬟名唤红于,是小姐第一个喜欢的。’” 景期听得,心就开了,把酒只管吃。冯元一头说,一头斟酒,那一大壶酒已吃完了。景期立起身来,暗想:“这段姻缘,倒在此人身上。”便道:“冯元,我有一事托你,我因久慕葛家园里景致,要进去游玩,只恐守园人不肯放进。既是毛老与你相厚,我拿些银子与你,明日买些东西,你便去叫毛老到你家吃酒。我好乘着空进园去游一游。” 冯元道:“这个使得。若是别的,那毛老儿死也不肯走开。说了吃酒,随你上天下地,也就跟着走了。明日,相公坐在小人家,待小人竟拉他同到巷口酒店,上去吃酒。相公看我们过去了,竟往他园里去。若要得意,待我灌得他烂醉,扶他睡在我家里,凭相公顽耍一日。”景期道:“此计甚妙。”袖里摸出五钱银子付与冯元道:“你拿去做明日的酒资。”冯元再三不要,景期一定要与他,冯元方才收了。景期说声:“生受你了!” 出了门竟回寓所,闭上房门,取出那幅绫帕来细细吟玩。想道:“适才冯元这些话与我所见甚合,我看见的自然是小姐了。那绫帕自然是小姐的了,那首诗想必是小姐题的了。她既失了绫帕,一定要差丫鬟出来寻觅,我方才计较已定,明日进她园中,自然有些好处。”又想道:“她若寻觅绫帕,我须将绫帕还她,才好挑逗几句话儿。既将绫帕还他,何不将前诗和她一首。”想得有理,就将帕儿展放桌上,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向绫帕上一挥,步着前韵和将出来: 不许游峰窥绣房,朱栏屈曲锁春光。 黄鹂久住不飞去,不爱娇红恋海棠。 钟景期奉和 景期写完了诗,吟哦了一遍,自觉得意,睡了一夜。至次日,早膳过了,除下旧巾帻,换套新衣裳。袖了绫帕儿,径到莲英儿巷冯元家里。冯元接着道:“相公坐了,待我去那厢行事。相公只看我与毛老儿走出了门,你竟到园里去便了。只是小人的门儿须要锁好。匙钥我已带在身边,锁在桌上,相公拿来锁上便是。”景期道:“我晓得了,你快些去。”冯元应了,就出门去。 景期在门首望了一会,见冯元挽着毛老儿的手,一径去了。景期望他们出了巷,才把冯元的门锁了,步入园来。此番是熟路,也不看景致,一直径到锦香亭上。 还未立定,只听得亭子后边,唧唧哝哝似有女人说话。他便退出亭外,将身子躲过,听她们说话。却又凑巧,恰好是明霞小姐同着红于两个,出来寻取绫帕。只听得红于说道:“小姐,和你到锦香亭上寻一寻看。”明霞道:“红于又来痴了,昨日又不曾到锦香亭上来,如何去寻?”红于道:“天下事体尽有不可知,或者无意之中倒寻着了。”小姐道:“正是。”两个同到亭子上来。 明霞道:“这里没有,多应不见了。”红于道:“园中又无闲杂人往来,如何便不见了?”明霞道:“丫鬟俱已寻过,通说不见。我恐她们不用心寻,故此亲身同你出来,却也无寻处,眼见得不可复得了。”红于道:“若是真正寻不着,必是毛老儿拾去换酒吃了。”明霞笑道:“那老儿虽然贪酒,决不敢如此。况且这幅绫帕儿也不值甚的。我所以必要寻着者,皆因我题诗在上,又落了款。惟恐传到外厢,那深闺字迹,女子名儿,倘落在轻佻浪子之手,必生出一段有影无形的话来。我故此着急。”红于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说罢,明霞自坐在亭中,红于就下到阶前,低头东寻西觅。 走到侧边,抬头看见了钟景期,吓了一跳,便道:“你是什么人?辄敢潜入园中窥探。我家小姐在前,快些回避。”景期迎着笑脸儿道:“小姐在前,理宜回避。只是有句话要动问,小娘子可就是红于姐么?” 红于道:“这话好不奇怪,我自幼跟随小姐,半步儿不离。虽是一个婢子,也从来未出户庭,你这人为何知道我的名字?就是知道了,又何劳动问?快些出去。再迟片刻,我去叫府中家人们出来拿住了,不肯干休。”景期道:“小娘子不须发恼,小生就去便了。只是我好意来奉还宅上一件东西,倒惹一场奚落,我来差矣!”说罢,向外竟走。 红于听见说了“奉还什么东西”这句话,便打着她心事。就叫道:“相公休走,我且问你,你方才说:‘要还我家什么东西?’” 景期道:“适才你们寻的是那件,我就还你那件。”红于就知那绫帕必定被他拾了。便道:“相公留步,与你说话。”景期道:“若是走迟了,恐怕你叫府中家人们出来捉住,如何了得!” 红于道:“方才是我不是,冲撞了相公。万望海涵。”景期满脸堆下笑来,唱个绝大的肥喏道:“小生怎敢怪小娘子!”红于回了万福,道:“请问相公,你说还我家东西,可是一幅白绫帕儿?”景期道:“然也。”红于道:“你在何处拾的?” 景期道:“昨日打从宅上后园门首经过,忽然一阵旋风,那帕儿从墙内飘将出来,被小生拾得。看见有明霞小姐题诗在上,知道是宅上的,因此特来奉还。”红于道:“难得相公好意。如今绫帕在那里?拿来还我就是了。”景期道:“绫帕就在这里。只是小生此来,欲将此绫帕亲手奉还小姐,也表小生一段殷勤至意。望小娘子转达。”红于道:“相公差矣。我家小姐,受胎教于母腹,聆女范于严闱,举动端庄,持身谨慎。虽三尺之童,非呼唤不许擅入,相公如何说这等轻薄话儿?” 景期道:“小姐名门毓秀,淑德久闻,小生怎敢唐突。待我与小娘子细细说明,方知我的心事。小生姓钟,名景期,字琴仙,就住在长安城外。先父曾作功曹,小生不揣菲材,痴心要觅个倾国倾城之貌,方遂宜家宜室之愿。因此虚度二十一岁,尚未娶妻。闻得你家小姐,待字迟归,未偕佳配。我想如今纨绔丛中,不是读死书的腐儒,定是卖油花的浪子。非是小生夸口,若要觅良偶,舍我谁归?昨日天赐奇缘,将小姐贴身的绫帕,被风摄来送到我处,岂不奇怪?帕上我已奉和拙作一首,必求小姐相见,方好呈教。适才听得小娘子说,或者无意之中寻着了东西,小生倒是无意之中寻着姻缘了。因此斗胆前来,实为造次。” 一席话说得红于心服。便道:“待我进去,把你话儿传达与小姐,见与不见任她裁处。”便转身到亭子上来说道:“小姐绫帕倒有着落了,只是有一段好笑话儿。”明霞问她,她把钟景期与自己一来一往问答的话儿尽行说出,一句也不遗漏。 明霞听罢,脸儿红了一红,眉头蹙了一蹙,长吁一声说道:“听这些话,倒也说得那个。只是他怎生一个人儿?你这丫鬟就呆呆的与他讲起这等话来。”红于道:“若说人品,真正儒雅温存,风流俊俏。红于说来,只怕小姐也未必深信。如今现在这里,拼得与他一见,那人的好歹,自然逃不过小姐的冰鉴。况有帕上和的诗儿,看了又知他才思了。”明霞道:“不可草率,你去与他说,先将绫帕还我,待我看那和韵的诗,果然佳妙,方请相见。” 红于领了小姐言语,出来对景期道:“小姐先要看了赐和的诗,如果佳妙,方肯相见。相公可将绫帕交我。”景期道:“既是小姐先要垂青拙作,绫帕在此,小娘子取去,若是小姐见过,望小娘子即便请她出来。”就袖中摸出帕来,双手递于红于。 红于接了,走上亭来,将帕递与明霞。明霞也不将帕儿展开看诗,竟藏在袖中,立起身来往内就走。说道:“红于,你去谢那还帕的一声,叫他快出去罢。”说完,竟进去了。红于又不好拦住她,呆呆的看她走了进去,转身来见景期道:“小姐叫我谢相公一声,她自进去了。叫你快出去罢。” 景期道:“怎么哄了绫帕儿去,又不与我相见,是怎么说?也罢,既是如此,我硬着头皮竟闯进去,一定要见小姐一面,死也甘心。”红于忙拦住道:“这个如何使得?相公也不须着急,好歹在红于身上与你计较一计较,倘得良缘成就,不可相忘!” 景期听了,不觉屈膝着地,轻轻说道:“倘得小娘子如此,事成之后,当登坛拜将。”红于笑着连忙扶起道:“相公何必这等,你且消停一会,待我悄地进去,潜窥小姐看了你的诗作何光景,便来回复你。”景期道:“小生专候好音便了。” 不说景期在园等候。却说红于进去,不进房中,悄悄站在纱窗外边。只见明霞展开绫帕,把景期和的诗再三玩味,赞道:“好诗!好诗!果然清新俊逸。我想具此才情,必非俗子,红于之言,信不诬矣。” 想了一会,把帕儿卷起藏好。立起身来,在简囊内又取出一幅绫帕来,摊在桌上,磨着墨,蘸着笔,又挥了一首诗在上面。写完,等墨迹干了。就叫道:“红于哪里?” 红于看得分明。听得她叫,故意不应,后退了几步。待明霞连叫了几声方应道:“来了。”明霞道:“方才那还帕的人,可曾去么?”红于道:“想还未去。”明霞道:“他还我那帕儿,不是原帕,是一幅假的。你拿出去还了他,叫他快将原帕还我。” 红于已是看见她另题的一幅帕儿,假意不知,应声“晓得”,接着帕儿出来,向景期道:“相公,你的好事,十有一、二了。”景期忙问。红于将潜窥小姐的光景,并分付她的说话,一一说了,将帕儿递与景期收过。景期欢喜欲狂,便道:“如今计将安出?” 红于道:“小姐还要假意讨原帕,我又只做不知,你便将计就计,回去再和一首诗在上面。那时送来,一定要亲递与小姐,待我撺掇小姐与你相见便了。只是我家小姐,素性贞洁,你须庄重,不可轻佻。就是小姐适才的光景,也不过是怜才,并非慕色。你相见时,只面订百年之好,速速遣媒说合,以成一番佳话。若是错认了别的念头,惹小姐发起怒来,那时我也做不得主,将好事反成害了。牢记,牢记。”景期道:“多蒙指教,小生意中也是如此。但是小生进来,倘然小娘子不在园中,叫又不敢叫,传又没人传,如何是好?”红于道:“这个不妨,锦香亭上有一口石磬,乃是千年古物,你来可击一声,我在里边听见就出来便了。”景期道一声:“领教!” 别了红于,出得园门来见冯元。冯元已在家里,那毛老儿呼呼的睡在他家凳上。景期与冯元打了一个照会,竟自回寓。取出帕来看时,那帕与前时一样,只是另换了一首诗儿,上面写道: 琼姿瑶质岂凡葩,不比夭桃傍水斜。 若是渔郎来问渡,休教轻折一枝花。 钟景期看了,觉得寓意深长,比前诗更加妩媚。也就提起笔来,依她原韵又和了一首道: 碧云缥缈护仙葩,误入天台小径斜。 觅得琼浆岂无意,蓝田欲溉合欢花。 和完了诗,捱到夜来睡了。 次早,披衣起身,方开房门,只听得外面乒乒乓乓打将进来,一共有三、四十人。问道:“哪一位是钟相公?”早有主人家,慌忙进来指着景期道:“此位就是。”那些人都道:“如今要叫钟爷了。”不等景期开言,纷纷的都跪将下去磕头,取出报条子来说道:“小的们是报录的,报钟爷高中了第五名会魁。” 景期分付主人家:“忙备酒食,款待报人。”写了花红赏赐。那些人一个个谢了,将双红报单贴在寓所,一面又着人到乡间坟堂屋里,贴报单去了。景期去参拜了座师、房师。回寓接见了些贺客,忙了一日。 次早就入朝廷试,对了一道策,作了四首应制律诗,交卷出朝回寓。时方晌午,吃了些点心。思量明霞小姐之事,昨日就该去的,却因报中了,耽搁了一日。明日只恐又被人缠住,趁今天色未晚,不免走一遭。叫苍头吩咐道:“你在房看守,我要往一个所在,去了就来。”苍头道:“大爷如今中了进士,也该寻个马儿骑了,待苍头跟了出去,才象礼面。”景期道:“我去访个故人,不用随着人去,你休管我。”苍头道:“别人家新中了进士,作成家人跟了轿马,穿了好衣帽,满街摇摆点头,那有自家不要冠冕的?” 景期也不去睬他,袖了绫帕,又到莲英儿巷中。只见冯元提着酒壶儿,走到面前道:“相公今日可要到园中去么?那毛老儿我已叫在家中,如今打酒回去与他吃哩!”景期道:“今日你须多与他吃一回,我好尽情顽耍。”冯元应着去了。景期走进园门,直到锦香亭上,四顾无人。见那厢一个朱红架子上,高高挂着石磬,景期将槌儿轻轻敲了一下。果然声音清亮,不比凡乐。 话休絮繁,却说那日,红于看景期去了,回到房中与小姐议论道:“那钟秀才一定要与小姐相见,不过要面订鸾凤之约,并无别意。照红于看来,那生恰好与小姐作一对佳偶,不要错过良缘,料想红于眼里看得过的,决不误小姐的事。明日他送原帕来时,小姐休吝一见。”小姐微笑不答。 次日,红于静静听那石磬,不见动静。又过一日,直到傍晚,忽听得磬声响。知是景期来了,连忙抽身出去。见了景期道:“为何昨日不来?”景期道:“不瞒小娘子说,小生因侥幸中了,昨日被报人缠了一日。今早入朝殿试过了,才得偷闲到此。” 红于听见他说中了,喜出望外,叫声:“恭喜!”转身进内,奔到明霞房里道:“小姐,前日进来还帕的钟秀才,已中进士了。红于特来向小姐报喜。”明霞啐一声道:“痴丫头,他中了与我什么相干?却来报喜。”红于笑道:“小姐休说这话,今早,我见锦香亭上玉兰盛开,小姐同去看一看。”明霞道:“使得。”便起身与红于走将出来,步入锦香亭上。只见一个俊雅书生站在那边,急急躲避不迭。便道:“红于,那边有人,我们快些进去。”红于道:“小姐休惊,那生就是送还绫帕的人。” 小姐未及开言,那钟景期此时魂飞魄荡,大着胆走上前来,作了一揖道:“小姐在上,小生钟景期拜揖。”明霞进退不得,红了脸,只得还了万福。娇羞满面,背着身儿立定。景期道:“小生久慕小姐芳姿,无缘得见。前日所拾绫帕,因见佳作,小生不耻效颦,续貂一首并呈在此。” 说罢,将绫帕递去。红于接来,送与小姐。小姐展开看了和诗,暗暗称赞,将绫帕袖了。景期又道:“小生幸遇小姐,有句不知进退的话儿要说。我想小姐迟归,小生正在觅配,恰好小姐的绫帕又是小生拾得。此乃天缘,洵非人力。倘蒙不弃,愿托丝萝,伏祈小姐面允。” 明霞听了,半晌不答。景期道:“小姐无言见答,莫非嫌小生寒酸侧陋,不堪附乔么?”明霞低低道:“说哪里话,盛蒙雅意,岂敢吝诺。君当速遣冰人便了。”景期又作一揖道:“多谢小姐!” 只这一个揖还未作完,忽听得外面廊下,一声吆喝,许多人杂踏踏走将进来。吓得小姐翠裙乱抖,莲步忙移,急奔进去。红于道:“不好了,想是我家老爷进园来了。你可到假山背后躲一会儿,看光景溜出去罢。”说完,也乱奔进去。 丢下钟景期一个,急得冷汗直淋,心头小鹿儿不住乱撞,慌忙躲在假山背后。那一班人,已俱到亭子上坐定。 毕竟进来的是什么人?钟景期如何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琼林宴遍觅状元郎 诗曰: 红杏萧墙翠柳遮,重门深锁属谁家。 日长亭馆人初散,风细秋千影半斜。 满地绿荫飞燕子,一帘晴雪卷杨花。 玉楼有客房中酒,笑拨沉烟索煮茶。 话说钟景期与明霞小姐,正在说得情浓。忽听得外面许多人走进来,吓得明霞、红于二人,往内飞奔不迭。原来,那进来的人,却正是葛御史同了李供奉、杜拾遗二人,往郊外游春回来,打从莲英儿巷口走过,葛御史就邀他们到自己园中顽耍饮酒。因此不由前门,竟从后园门里进来,一直到锦香亭上,吩咐安排酒肴,不在话下。 只可怜那钟景期,急得就似热石头上蚂蚁一般,东走又不是,西走又不是,在假山背后,捱了半日。思量那些从人们都在园门上,如何出去得?屁也不敢放一声,心里不住突突的跳。看看到红日西沉,东方月上。那亭子上,正吃得高兴,不想起身,景期越发急了。 想了一会,抬头一看,见那边粉墙一座,墙外有一枝柳树,墙内也有一枝柳树。心下想道:“此墙内外俱靠着大树,尽可扳住柳条,跳将过去。想墙外,必有出路了。”慌忙撩起衣袂,爬上柳树,跳在墙上,又从墙外树上溜将下来。喘息定了,正待寻条走路。举目四顾,谁想又是一所园亭,比葛家园更加深邃华丽。但见: 巍巍画栋,曲曲雕栏。堆砌参差,尽是瑶葩琪草;绕廊来往,无非异兽珍禽。珠帘卷处,只闻得一阵氤氤氲氲扑鼻的兰麝香;翠幌掀时,只见有一圆明明晃晃加的菱花镜。楼台倒影入池塘,花柳依人窥琐闼。恍如误入桃源,疑是潜投月府。 景期正在惊疑,背后忽转出四个青衣侍婢来,一把扭住道:“在这里了。你是什么人?敢入园中?夫人在弄月楼上亲自看见,着我们来拿你。”景期听了,只叫得一声:“苦。”想道:“这回弄决撒了。”只得向个婢子问道:“你家是何等人家?”内中一个道:“你眼珠子也不带的,我这里是皇姨虢国夫人府中。你敢乱闯么?”景期呆了,只得跟着她们走去。 看官,你道那虢国夫人是何等人?原来是杨贵妃的亲姊。她姊妹共有四人,因明皇宠了贵妃,连那三位姨娘也不时召入宫中临幸。封大姨为秦国夫人,二姨为韩国夫人,三姨为虢国夫人。也不要嫁人,竟治第京师,一时宠冠百僚,权倾朝野。三姨之中,惟有虢国夫人更加秀媚。有唐人绝句为证: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原来,那虢国夫人平日不耐冷静,不肯单守着一个妹夫,时常要寻几个俊俏后生,藏在府中作乐。这日,却好在弄月楼上望见个书生,在园中东张西望。这是上门来的生意,如何放得他过,因此叫侍女去拿他进来。景期被四个侍女挟着上楼。那楼中已点上灯火,见那金炉内焚着龙涎宝香,玉瓶中供着丈许珊瑚;绣茵锦褥,象管鸾笺;水晶帘,琉璃障,映得满楼明莹。 中间一把沉香椅上,端坐着夫人。景期见了,只得跪下。夫人道:“你是什么人?敢入我园中窥伺,快说姓甚名谁?作何勾当?”景期想来,不知是祸是福,不敢说出真名字来,只将姓儿拆开含糊应道:“小生姓金名重,忝列泮宫。因寻春沉醉,误入潭府,望夫人恕罪!”虢国夫人见他举止风流,已是十分怜爱。又听他言谈不俗,眼中如何不放出火来!便朱唇微绽,星眼双钩,伸出一双雪白的手儿,扶他起来道:“既是书生,请起作揖。” 景期此时,一天惊吓,变成欢喜。站起来,深深作了一揖。夫人便叫:“看坐。”景期道:“小生得蒙夫人海涵,已出万幸,理宜侍立,何敢僭越!”夫人道:“君家气宇不凡,今日有缘相遇,何必过谦!”景期又告了坐,方才坐下。 侍儿点上茶来。银碗金匙,香茗异果。一面吃茶,一面夫人分付摆宴。侍女应了一声,一霎时,就摆列上来,帘外咿咿哑哑的奏起一番细乐。夫人立起身来,请景期就席。景期要让夫人上坐,自己旁坐。夫人笑着,再三不肯。景期又推让了一回,方才对面坐了。 侍女们轮流把盏。那吃的肴馔,通是些猩唇熊掌,象白驼蜂;用的器皿,通是些玉斝金瓯,晶盏象箸。奏一通乐,饮一通酒。夫人在席间,用些勾引的话儿撩拨景期,景期也用些知趣的话儿酬答夫人。一递一杯,各行一个小令,直饮到更余撤宴。 虢国夫人酒兴勃发,春心荡漾,立起身来,向景期微微笑道:“今夜与卿此会,洵非偶然,如此良宵,岂堪虚度乎?”景期道:“盛蒙雅爱,只恐蒲姿柳质,难陪玉叶金枝。”夫人又笑道:“何必如此过谦!” 景期此时,也是心痒魂飞,见夫人如此俯就,岂有不仰攀之理,便走近身来,搂住夫人亲嘴。夫人也不避侍儿的眼,也不推辞,两个互相递过尖尖嫩嫩的舌头,大家吮咂了一回,才携手双双拥入罗帏。解衣宽带,凤倒鸾颠 咦!我做的,写到此际,也不觉魂飞魄荡,不要怪看官们垂涎咽唾。待在下再作一支“黄莺儿”来摹拟他一番,等看官们一发替他欢喜一欢喜: 锦帐暖溶溶。髻斜欹,云鬓松,枕边溜下金钗凤。阳台梦中,襄王兴浓。正欢娱,生怕晨钟动。眼矇眬,吁吁微喘,香汁透酥胸。 两人云雨已罢,交颈而睡。 次早起来,虢国夫人竟不肯放他出去。留在府中饮酒取乐。同行同坐,同卧同起,一连住了十余日。 正值三月十五日,虢国夫人清早梳妆,进宫朝贺。是日去了一日,直至傍晚方回。景期接着道:“夫人为何去了一日?”夫人道:“今日圣上因我连日不进朝,故此留宴宫中,耽搁了一日,冷落了爱卿了。”景期道:“不敢。”夫人道:“今日有一桩绝奇的新事,我说与你听,也笑一笑。” 景期道:“请问夫人有甚奇闻?”夫人道:“今日午门开榜,赐宴琼林,诸进士俱齐,单单不见一个状元。圣上着有司四散寻觅并无足迹。我方才出宫时,见圣上又差了司礼监公公高力士,亲自出来寻了。你道奇也不奇?”景期道:“今科状元还是谁人?”夫人道:“状元是钟景期,系武陵人入籍长安的。” 这句话,景期不听便罢,听了便觉遍体酥麻,手足俱软。喝了一杯热茶之后,才渐渐有一股热气,从丹田下一步步透将起来,直绕过泥丸宫,方始苏醒。连忙跪下说道:“夫人救我则个!” 夫人扶起道:“爱卿为何如此?”景期道:“不瞒夫人说,前日闯入夫人园内,恐夫人见罪,因此不敢说出真名字,止将钟字拆开,假说姓金名重。其实卑人就是钟景期。”夫人道:“若如此说,就是殿元公了,可喜!可贺!”景期道:“如今圣上差了高公公出来寻访。这桩事弄大了,倘然圣上根究起来,如何是好?” 夫人心内想一想道:“不妨,我与你安排便了。如今圣上颇信神仙道术,你可托言偶逢异人,携至终南山访道,所以来迟。你今出去后,就步到琼林去赴宴。我一面差人打关节与高力士,并吾兄杨国忠、吾妹杨贵妃处,得此三人在圣上面前周旋,就可无虞,你放心出去。” 景期扑地拜将下去道:“夫人如此恩山义海,叫卑人粉骨难报矣。”夫人也回了一礼道:“与卿正在欢娱,忽然分袂。本宜排宴叙别,只是琼林诸公,盼望已久,不敢相留了。侍女们,取酒过来,待我立奉一杯罢!” 侍女们忙将金杯斟上一杯酒来。夫人取酒在手,那泪珠儿扑簌簌掉将下来道:“爱卿满饮此杯。你虽是看花得意,不可忘却奴家恩爱也。”景期也不胜哽咽,拭着泪儿道:“蒙夫人圣恩,怎敢相忘,卑人面圣过了,即当踵门叩谒,再图佳会便了。” 说罢,接过酒来吃了,也回敬了夫人一杯。两双泪眼儿,互相觑定,两人又偎抱了一回。只得勉强分开,各道:“珍重”而别。夫人差两个伶俐侍女,领景期从一个小门里出去。那小门儿是虢国夫人私创,惯与相知后生们出入的所在。 景期出得这门,踉踉跄跄走上街来。行不多几步,只见街坊上的人,三三两两,东一堆、西一簇的在那边传说新闻。有的说:“怎么一个状元竟没处寻,莫非走在哪里了?”有人说:“就是路上倒尸,也须有个着落,难道总没个影儿?”又有的道:“寻了一日,这时多应寻着了。”又有人道:“哪里有寻着,方才朝廷又差了司礼监高公公出来查了。”又有人道:“还好笑哩,那主试的杨太师着了急,移文在羽林大将军陈元礼处,叫他亲自带了军士捕快人等,领了钟家看下处的老苍头,在城内、城外那些庵院、寺观、妓女人家、酒肆、茶坊里各处稽查,好象搜捕强盗一般。” 有的取笑说道:“偌大个状元,难道被骗孩子的骗了去不成?”有的问道:“他的家在何处?如何不到他家里去寻?”又有人说:“他家就在乡间,离城只三十里。整日的流星马儿边报一般的在他家来往打探哩。”有人说:“莫非被人谋害了?”又有老人家说:“那钟状元的父亲我曾认得,做官极好。就是钟状元,也闻得说:‘在家闭户读书。’如何有谁家谋害?”那些人你猜我猜,纷纷议论不一。 景期听了,一头走,只管暗笑。又走过一条街,见有三、四个做公的手拿朱票,满头大汗的乱跑。一个口里说道:“你说有这等遭瘟的事,往年的琼林宴是日里吃的,今年不见了状元,直捱到夜黑,治宴老爷立刻要通宵厚蜡的大烛七百斤,差了朱票立等要用,叫铺家明日到大盈库领价。你道这个差难也不难!急也不急!”那一个说道:“你的还好,我的差更加疙瘩哩!往年状元游街,是日里游的。如今状元不知何处去了,天色已晚,仪仗官差了朱票,要着各灯铺借用绛纱灯三百对,待状元游街应用哩!” 又见几个官妓家的龟子,买了些糕饼儿在手里,互相说道:“琼林宴上,官妓值酒,不消半日工夫。如今俟了一日,状元还不到。我家的几个姐姐,饿得死去活来,买这些粉面食物与她们充充饥,好再伺候。” 景期一一听见,心里暗道:“惭愧!因我一人,累却许多人,如何是好?”低着头又走。只见一对朱红御棍,四、五对军牢摆导,引着一匹高头骏马,马上骑着个内官,后边随着许多小太监,喝道而来。 景期此时身子如在云雾中,哪里晓得什么回避,竟向摆导里直闯。一个军牢就当胸扭住道:“好大胆的狗头,敢闯俺爷的导子么!”又一个军牢,提起红棍儿劈头就打。 景期慌了叫道:“啊呀,不要打!”只听得那壁厢巷里,也叫道:“啊呀,不要打!”好象深山里叫人,空谷应声一般。这是什么缘故?原来,陈元礼带着军士们,领了钟家的苍头,四处访觅不见,正从小巷里穿将出来。苍头在前望见那闯导的是自己主人,正要喊出来。却见那军牢要打,便忙嚷道:“啊呀,不要打!”所以与景期那一声,不约而同的相应。 苍头见了景期,便乱喊道:“我家主人相公,新中状元老爷在此了。”那些人听见,一齐来团团围住。吓得那扭胸的连忙放手,执棍的跪下磕头,那内官也跳下马来。这边陈元礼也下马趋来,齐向景期施礼道:“不知是殿元公台驾,多多有罪了。”景期欠身道:“不敢,请问二位尊姓?”陈元礼道:“此位就是司礼监高公公,是奉圣旨寻状元的。”高力士道:“此位就是羽林陈将军,也是寻取状元的,且喜如今寻着了。但不知殿元公,今日却在何处,遍访不见?乞道其故。” 景期就依着虢国夫人教的鬼话儿答道:“前日遇一个方外异人,邀到终南山访道。行至中途,他又道我:‘尘缘未断,洪福方殷。’令我转来。方才进城,忽闻:‘圣恩擢取。’慌忙匍匐而来,不期公公与将军如此劳神,学生负罪深重矣,还祈公公在圣上面前方便。”高力士道:“这个何须说得。快牵马来与状元骑了,咱们两个送至琼林宴上,然后复旨便了。”说罢,左右就牵过马来。 原来,高力士与陈元礼,俱备有空马随着,原是防寻着了状元就要骑的。故此说得一声,马就牵到了。三人齐上了马,众军牢吆喝而行,来到琼林宴上,只见点起满堂灯烛,照耀如同白日。 众人听见:“状元到了!”一声吹打,两边官妓各役,一字儿跪着,陪宴官与诸进士都降阶迎接上堂。早有伺候官捧着纱帽、红袍、皂靴、银带与景期穿戴。望阙谢恩过了,然后与各官相见。 高力士和陈元礼自别了景期与诸进士,回去复旨。这里宴上奏乐定席,景期巍然上坐,见官妓二人,拿着两朵金花,走到面前叩了一头,起来将花与景期戴了。以下一齐簪花已毕,众官托盏。说不尽琼林宴上的豪华气概。但见: 香烟袅翠,烛影摇红。香烟袅翠,笼罩着锦帐重重;烛影摇红,照耀的宫花簇簇。紫檀几上,列着海错山珍;白玉杯中,泛着醍醐醽醁。戏傀儡,跳魁星,舞狮蛮,耍鲍老,来来往往,几番上下趋跄;拨琵琶,吹笙管,挝花鼓,击金铙,细细粗粗,一派声音嘹亮。 掌礼是鸿胪鸣赞,监厨有光禄专司。堂上回放,无非是蛾眉螓首,妙舞清歌,妖妖娆娆的教坊妓女;阶前伺候,尽是些虎体猿腰,扬威耀武,凶凶浪浪的禁卫官军。正是: 锦衣叨着君恩重,琼宴新开御馔鲜。 少顷散席,各官上马归去。惟有状元、榜眼、探花三个,钦赐游街。景期坐在紫金鞍上,三檐伞下,马前一对金瓜,前面通是彩旗,与那绛纱灯,一队一队的间着走。粗乐在前,细乐在后,闹嚷嚷打从御街游过。那看的人山人海,都道:“好个新奇状元,我们京中人,出娘肚皮从没有吃过夜饭,方才看迎状元的。”那景期游过几条花街柳巷,就分付:“回寓。”众役各散。 次日五更,景阳钟动,起身入朝。在朝房中,与李林甫、杨国忠、贺知章等一班儿相见了。待殿上静鞭三下,明皇升殿,景期随着众官摆班行礼,山呼谢恩。殿上传下圣旨,宣:“新状元钟景期上殿!”鸿胪引钟景期出班升阶,昭仪卷帘,让景期入殿,伏俯在地战兢的奏道:“微臣钟景期见驾,愿吾皇万岁!” 明皇开言道:“昨日高力士奉旨,言卿访道终南,以致久虚琼筵,幸卿无恙,深慰朕心。”景期叩头道:“臣该万死!”明皇道:“卿有何罪?昨宵朕幸花萼楼饮宴,望见御街灯火辉煌。问时,乃是卿等游街。朕想:‘若非卿一日盘桓,安能有此胜景。’朕今除卿为翰林承旨,卿其供职无怠。”景期叩头谢恩下殿,明皇退朝不题。 看官听说:“想你我百姓人家,摆了酒席,邀着客人不来,心里也要焦躁。那里有个皇恩赐宴的大典,等闲一个新进小臣,敢丢着一日,累众官寻来寻去,直至晚间方来赴宴,岂不是犯着大不敬了。此时面君,没一个不替他担忧。谁想皇上,不惟不加罪谴,反赐褒奖,这是什么缘故?”原来,是虢国夫人怕根究隐匿状元情弊,未免波及自己。故连夜差人,叮嘱了杨贵妃、高力士、杨国忠等内外维持,哄得明皇置之不问,因此景期面君这般太平。有两句俗语道得好: 囊中有钞方沽酒,朝里无人莫做官。 景期出了朝门,便分付长班,备上该用的禀谒名帖,去各处拜客。先拜了杨、李二太师,并几个显要的大臣。然后到锦里坊来拜虢国夫人与葛御史。到得虢国夫人门首下马,门上人接了帖回道:“夫人不在府中,今早奉圣旨宣召入宫未回,留下帖儿罢。”景期道:“相烦多多拜上,说另日还要面谒。”门上人道声“晓得”。景期上马,就吩咐:“到葛御史家去。”从人们应了,摆队前行。 景期暗想道:“论起葛御史来,我也不须今日去拜他,只为明霞小姐的缘故,所以要早致殷勤,后日可央媒说合。我今日相见时,须先把些话儿倾动他一番。”心里想着,那从人们早到马前禀道:“已到葛御史门首了。”景期下得马来,抬头一看,但见: 狮石尘封,兽环掩门;只闻鸟雀啁啾,惟有蜘蛛成网。静悄悄绝无一人,一把大锁锁在门上。两张封条,一横一竖的贴着。 那从人们去寻个接帖的也没有。景期看这光景,一时委决不下。 毕竟葛御史门首为何这般冷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金马门群哗节度使 诗曰: 劈破虚空消恨魂,吸干沧海洗嚣尘。 近来宇宙惟容物,何处能留傲俗人。 话说钟景期去拜葛御史,见重门封锁,绝无一人,不知何故? 看官们看到此处,不要因摸不着头脑心焦起来。只为做的没有第二支笔,所以一时说写不及。如今待在下暂将钟景期放过一边,把那葛御史的话,细细说与看官们听。 却说那葛御史,名太古,字天民,本贯长安人氏。科甲出身,官至御史大夫。年过半百,并无子嗣。夫人已亡,止有一女,名唤明霞。葛太古素性孤介,落落寡合。那富贵利达,不在心上。惟有诗酒二字摆脱不下。平日与学士贺知章、供奉李太白、拾遗杜子美等,一班儿酒仙诗伯,结社饮酒。 自那日游春回来,拉李、杜二人到园中,太古将景期、明霞二人冲散之后,明日又在贺知章家赏花。通是当时的文人墨士。葛太古与李、杜二人,到得贺家,已是名贤毕集了。一时弹琴的弹琴,下棋的下棋,看画的看画,投壶的投壶,临帖的临帖,做诗的做诗。正是: 宾主尽一时名胜,笑谈极千古风流。 众人顽耍了一回,就入席饮酒。对着庭中花开,说的说,笑的笑,欢呼痛饮,都吃得大醉,傍晚而散。别了贺知章,上马各回,只有葛太古与李太白是同路。那李太白向葛太古道:“小弟今日吃得高兴,又大醉了,与你又是同路,和你不须骑马,携手步回去罢。”太古道:“如此甚妙。”就吩咐从人:“牵着马,跟在后边。”两人在街上大踱。 看看走到金马门来,只见一骑马,上坐着一个紫袍、乌帽、玉带、金钩的胖大官儿。前面两个军官引导,从金马门内出来。李太白矇眬着一双醉眼,问着从人道:“那骑马来的是什么人,这般大模大样?”从人看了禀道:“是节度使安老爷。”李太白听了,乱嚷起来道:“是安禄山这厮么?罢了!罢了!天翻地覆了。这金马门是俺们翰苑名流出入的所在,岂容那武夫在这里驰骋。” 葛太古掩他的口不住,那安禄山早已听见。他更眼快,认得是李太白与葛太古二人。就跳下马来,向前道:“请了,学士公今日又醉矣!”葛太古勉强欠身道:“李兄果然又醉,酒话不必记怀。”太白就直了喉,又嚷道:“葛兄睬那武夫则甚,我和你是天上神仙偶谪人世,岂肯与那泼贱的野奴才施礼。” 安禄山听见,气得太阳穴里火星直爆,也嚷道:“李太白,如何这等欺人太过,我也曾与朝廷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今蒙宣召入朝,拜贵妃娘娘为母,朝臣谁不钦敬。你敢如此小觑我么?”李太白道:“呸!一发放屁!一发放屁!难道一个中朝母后认你这个臭草包为子?葛兄,你看他那大肚子里包着酒、袋着饭、塞着粪,惹起我老爷的性子,将青锋利剑剖开你这肚子来,只那腌臜臭气要呕死了人,怎及我们胸藏锦绣,腹满文章。你那武夫还不回避!” 安禄山大怒道:“我方才又不曾冲撞你,怎生这般无礼?你道我是武夫,不中用,我道你们这些文官,作几首吃不得、穿不得的歪诗,送与我糊窗也不要。我想我们在外边血战勤劳,你们在里边太平安享,终日吃酒、做诗,把朝廷的事一毫也不理,如今世界通是你们文官弄坏了,还要在我面前说三道四。” 只这句话,惹出一个助纣为虐的葛太古来。那葛太古,始初原在里边解纷,听了安禄山这句犯众的话,也就帮着嚷起来道:“你如何说朝廷的事通是我们文官坏的?我想你那班武夫,在外克敛军粮,虚销廪饩。劫良民,如饥鹰攫食;逢劲敌,如老鼠见猫。若没有我们通今博古的君子来发布指示,你那些走狗凭着匹夫之勇,只好去垫刀头。” 李太白拍手大笑道:“葛兄说得好,说得好,我们不要理他,竟回去罢!”又对从人们道:“你们也骂那奴才几声,骂得响,回去赏你们酒吃;骂得不响,回去每人打三十板。” 那些从人怕李太白回去撒酒风真正要打,只得也一齐骂起来。千武夫,万草包的一头走一头骂,跟着葛、李二人去了。气得安禄山死去活来,叫军士扶上了马,吩咐:“不要回第。”竟到太师李林甫府中来。 门上人通报了,请禄山进去。一声云板,李林甫出来与禄山相见。林甫道:“节度公为何满面愠气?此来必有缘故。” 禄山尚自气喘喘的半晌做声不得,直待吃了一道茶,方才开言道:“惊动老太师多多有罪。禄山因适才受了两个酒鬼的恶气,特来告诉。”林甫道:“什么人敢冲撞节度公。”禄山道:“今日圣上在兴庆宫与贵妃娘娘饮宴,禄山进去,蒙圣上赐酒三觞。从金马门出来,遇了李太白、葛太古二人,吃得烂醉,开口就骂。”遂将适才的言语一一告诉出来。林甫听了道:“天下有这等狂放之徒,如今节度公又将怎样?”禄山道:“不过要求太师与禄山出这一口气。” 林甫沉吟一会想:“葛太古曾拒绝我亲事,正要算计他。不想他自己寻出这个对头来,正中机谋。”便笑一笑道:“节度公,我想葛太古这厮,摆布他甚是容易。只是李白这酒鬼,倒难动摇他。”禄山问道:“李白为何难动摇呢?”林甫道:“他恃着几句歪诗儿,圣上偏喜欢他。旧年春间,圣上在沉香亭赏牡丹,叫李白做了什么《清平调》,大加叹赏,赐了一只金斗。他就在御前连饮了三斗,醉倒在地。自称:‘臣是酒中之仙,喝叫高力士公公脱靴。’是日醉了,圣上命宫人念奴扶出宫去,着内侍持了金斗、宝炬送他回院。这等宠他,我和你一霎时,如何就动弹得?” 禄山道:“圣上却怎生如此纵容他?”林甫笑道:“节度公的洗儿钱尚然纵容了,何况这个酒鬼?”禄山也笑了一声道:“如今先摆布那葛太古,太师如何计较?”林甫道:“这有何难,你作成一本,劾奏太古诽谤朝政,谩骂亲臣。激起圣怒,我便从中撺掇。那老儿看他躲到那里去?待除了葛太古,再慢慢寻那李白的衅端便了。”禄山道:“都承太师指教!只是那桩事不可迟延,明日朝房早会。”说完,两个作别。 明早,各自入朝。禄山将参劾葛太古的本章呈进,明皇批下:“内阁议奏。”李林甫同着众官,在政事堂会议。林甫要将葛太古谪戍边卫山中。又有几个忠鲠的官儿,再三争辩,议将葛太古降三级,调外任用,谪授范阳郡佥判。议定,复行奏闻,圣上允议。 旨意下了,早有报房人报入葛太古衙内。葛太古看了圣旨,忙进内向明霞小姐说知。道:“我儿,只因我前日同李供奉在金马门经过,乘醉骂了安禄山。那厮奏闻圣上,将我谪贬范阳佥判。我平日对官位最看得恬淡,那穷通得失,倒也不在心上。只是我儿柔姿弱质,若带你赴任,恐不耐跋涉之劳;若丢你在家又恐被仇家暗算。去就难决,如何是好?” 明霞听说,眼含着泪说道:“爹爹仓卒遭谴,孩儿自当生死不离。况孩儿年幼,又无母亲在堂,家中并无别个亲人照管。爹爹不要三心两意了,儿死也要随着父亲前去的。”太古道:“既是如此,也不须胡思乱想,吩咐家人、侍女们一齐收拾,服侍你随我去便了。” 里边说话,外边早有家人进来传说:“大司马差着官儿,赍了牌票,来催老爷动身,要讨过关结状哩!”太古道:“你去回复他,说我明早就起行,不须催促。”家人应了出去。又有人进来道:“安禄山差许多军士,在门首乱骂。我们向前与他讲,倒被他打哩!”太古道:“这个小人不要睬他便了。”差人一面去催车辆、人夫、牲口,一面在家忙忙收拾了一日一夜。 次早,拜辞了家庙,吩咐家人、侍女:“都随往任所。一来路上好照管服侍,二来省得留在家中,恐又惹出是非。”只留一个精细的家人,并毛老儿在家看守。将前门封锁了,止许看家的在后门出入。自己拂衣上马,小姐登舆,随从男女,各自纷纷上了车辆、牲口。将行装拴束停当,行出都门。 只见,贺知章、杜子美,与那起祸的李太白,与一班平日相好的官员,都在十里长亭饯别。太古叫车辆先行。自己下马与众相见。各官奉上酒来,太古一一饮了。又赠了许多饯别的诗章。各各洒泪上马而别。 太古赶上了小姐一行人,一程程走去,饥食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范阳郡佥判衙门上任。 毕竟葛小姐与钟景期后来如何相逢?待下回慢慢说来,便知分晓。 第五回 忤当朝谪官赴蜀 诗曰: 志气轩昂未肯休,英雄两眼泪横流。 秦庭有剑诛高鹿,汉室无人问丙牛。 野鸟空啼千古恨,长安不尽百年愁。 西风动处多零落,一任魂飞到故丘。 前面已将葛太古谪贬的缘由,尽行说过,此回再接入钟景期的话来。 却说钟景期一团高兴,一团殷勤,来拜葛御史。忽见重门闭锁,并无人影。景期心中嘀咕,便叫一个长班,到莲英儿巷里,唤冯元到寓所来问他。长班应着去了,自己怏怏的上马而回。 看官听说,大凡升降官员,长安城中自然传说。怎么葛太古这些事体,钟景期全然不知呢?原来,葛太古醉骂权臣,遭冤被谴这几日,正值钟景期被虢国夫人留在家里,所以一毫也不晓得。 是日回寓,卸了冠带坐定。不多时,长班已唤冯元进来。冯元见了,磕了四个头道:“小人闻得老爷中了,就要来服侍的,只因这几日为迎进士的马匹,通是太仆寺承值的,故此小的不得工夫,直到今早才得闲。小的已具了一个手本,辞了本官,正要来投见老爷,不想老爷差人来唤小人,小人一定要跟随老爷了,望老爷收用。”景期道:“你是我旧人,自然收你。”吩咐长班:“将我一个名帖送至太仆寺,叫将马夫冯元名字除去。” 长班应办去了。冯元又跪下谢了一声。景期道:“起来,我有要紧话问你。那葛御史家,为着何事将大门封锁?你定知道的,与我细细说来。”冯元道:“不要说起,一桩天大的风波,使葛老爷的性命险些儿不保。”景期忙问。冯元便将那金马门前骂了安禄山,被他陷害,谪贬范阳的事情,细细说将出来。 景期听得,慌忙问道:“如今他家的小姐在哪里?”冯元道:“他家小姐也随他去了。”景期暗暗叫苦。打发冯元出去。那冯元做了新状元的大叔,十分快活。叫人到家里搬了行李。自己又买了一件皂绢直身、大顶罗帽,在外摇摆。只苦得景期一天好事忽成画饼,独自坐在房中长叹。想道:“我若早中了半个月的状元,这段婚姻已成就了。”又想道:“他若迟犯了半个月的事,我去央求虢国夫人替他挽回一番。”又想道:“他自去了,留得小姐在家也好再图一面。”又想:“就是小姐在此,我如今碍着官箴,倒不能象前日的胡行乱闯。” 左思右想,思量到帕诗酬和,婢女传情私会,花前稍伸鸾约,这种种情景,不觉扑簌簌的坠下泪来。少顷,外面送晚饭进来。景期道:“我心绪不佳,不要吃饭,须多拿些酒来与我解闷,不要你在此斟酒,你自出去!”伺候人应着出去了。 景期自斟自饮,一杯、一杯,又是凄楚一回,恼恨一回,外面送进四、五壶酒,通吃在肚子里,便叫收去碗盏。在房里又坐了一回。思量:“这事通是李林甫、安禄山二人弄坏的。我在林下时,即闻得此辈弄权误国,屠戮忠良,就有一番愤懑不平,今日侥幸成名,正欲扫清君侧奸邪。不想那二人坏我好事,如何放得他过!不免轰轰烈烈参他一场,也不枉大丈夫在世一生。” 一时乘了酒兴,将一段儿女柔性变作一派英雄浩气,就焚起一炉好香,穿了公服,摆开文房四宝,端端坐了写起本来。本上写道: 翰林承旨臣钟景期,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谨奏,为奸相窃操国柄,渎乱朝纲,伏沥愚忱,仰祈睿鉴事: 臣闻万乘之尊,威权不移于郡小;九重之家,聪明不蔽于俭壬。故欲治天下,必先择人;欲择人材,必先正心。欲正其心,必清君侧。此微臣下伏草莽之时,固夙夜不忘,思得陈一得之愚,以报皇恩千万之一也。今陛下不弃鄙陋,侧臣讲院,目击权臣僭窃,不敢不以窥管之见,谬为越俎之谈。窃见宰相李林甫,节度安禄山,中外交通,上下侧目。舌摇簧鼓,播人主若婴孩;眉蹙剑锋,杀官民如草芥。官爵之升迁,视金钱之多寡;刑狱之出入,觐贿赂之有无。腹心暗结于掖庭,爪牙密饰于朝右。陷尽忠良,固彼党羽。种种凶恶,擢发难数。臣固知投鼠忌器,不敢以怒螳挡车。第恐朝政日非,奸谋愈炽,将来有不可知者。故不避斧钺之诛,以请雷霆之击也。如果臣言不谬,伏祈陛下敕下廷尉,明正其罪,或窜遐荒,或膺斧锧。举朝幸甚!天下幸甚!臣不胜激切屏营之至。谨奏。 景期写完了本,不脱公服,就隐几以待旦。到得五鼓设朝,那早朝的常套不必细述。景期将本章呈进,朝罢,各官俱散。只有李林甫、杨国忠二人,留在阁中办事。 少顷,司礼监将许多本章来与李、杨二太师票拟。二人接了,将各官的逐一看过。有的是为军需缺乏之事,也有为急选官员之事,也有为地方灾异事,也有为特参贪贿事,也有为请决大狱事,也有为边将缺员事,也有为漕运衍期事,李、杨二人一一议论过去。及看到钟景期一本,二人通呆了。将全本细细看完,李林甫拍案大怒道:“这畜生敢在虎头上做窠么?也罢。凭着我李林甫,一定要你这厮的驴头下来,教他也晓得我弄权宰相的手段!” 杨国忠看了本,心里想一想,一来妹子虢国夫人曾为钟景期谆谆托付,教我好生照顾;二来自己平日因李林甫百事总揽,不看国忠在眼里,所以也有些怪他。如今见他发怒,就解劝道:“李老先生且息怒。我想这轻躁狂生,摭拾浮言,不过是沽名钓誉,否则必为人指使。若杀了他,恶名归于太师,美名归于钟景期了。以我愚见,不若置之不问,反见李老先生的汪洋大度。”李林甫道:“杨老先生,你平日间也是最怪别人说长道短的,今日见他本上只说我,不说你,所以你就讲出这等不担斤两的话儿。我只怕唇亡齿寒,他既会劾我,难道独不会劾你?况且他本内的‘腹心暗结于掖庭’这句话,分明道是禄山出入宫闱的事,连令妹娘娘也隐隐诋毁在内了。” 这几句话,说得杨国忠低首无言,羞惭满面,作别先去了。李林甫便将本儿票拟停当,进呈明皇御览。原来,高力士、杨贵妃都曾受虢国夫人的嘱托,也在明皇面前极力救解,以此钟景期幸而免死。明日批出一道圣旨: 钟景期新进书生,辄敢诋毁元宰亲臣,好生可恶。本应重处,姑念新科榜首,着谪降外任,该部知道。 旨意下了,铨部逢迎李林甫,寻个极险极苦的地方来检补,将钟景期降授四川石泉堡司户。报到景期寓所,景期不胜恼怒。思量那明霞小姐的姻缘,一发弄得天南地北了。又想要与虢国夫人再会一面,诉一番苦情。谁想李林甫、安禄山差人到寓所来,立时赶逐出京,不许一刻停留。那些长随伺候人等,只得叩头辞别。 景期收拾了东西,叫苍头与冯元陪同出了都门,到乡间坟堂屋里来住下。思量消停几日,然后起身。可恨那李林甫明日绝早,又差人赶到乡间来催促。景期只得打点盘缠,吩咐苍头仍旧在家看管坟茔。冯元情愿跟随前去,就叫安排行李马匹。 停当了,吃了饭,到父母坟上痛哭了一场,方才揽衣上马。冯元随着而行,望西进发,一程一程的行去。路又难走,景期又跋涉不惯,在路上一月有零,只走得二千余里,方才到剑门关。正值五月,天气炎蒸。那剑门关的旁边是峭壁危崖,中间夹着大涧,山腰里筑起栈道,又狭又高。下面望去,有万丈余深;水中长短参差的凌峭石笋,有成千上万。涧水奔腾冲击,如雷声一般响亮。一日只有巳、午二时,有些日光照下,其余早晚间,惟有阴霾黑瘴。住宿就在石洞中开张,并无屋宇。打尖时节,还有那些不怕人的猢狲跳在身旁边看人吃饭。 景期到了此际,终日战战兢兢,更兼山里热气逼将下来,甚是难行。且又盘缠看看缺少,心上又忧,不觉染成一病。勉强走了三、五日,才出得剑门关的谷口。景期正要赶到有人烟的去处将养几日。不想,是日傍晚时候,忽然阴云密布,雷电交加,落下一场雨来。好大雨,但见: 括地风狂,满天云障。括地风狂,忽喇喇吹得石走沙飞;满天云障,黑漫漫遮得山昏谷暗。滂沱直泻,顷刻间,路断行人;澎湃冲倾,转盼处,野无烟火。千村冷落,万木悲号。砰訇一声霹雳,惊起那深潭蛟蟒欲飞腾;闪烁一道电火,照动那古洞妖魔齐畏缩。若不是天公愤怒,也须是龙伯施威。 这一场大雨,足足下了一个时辰。众客伴诚恐赶不上宿头,不顾雨大,向前行去。只有钟景期因病在身,如何敢冒雨而走。回头望见山凹里露出一座寺院,便道:“冯元,快随我到那边躲雨去。”策马上了山坡,走到门前,见是一个大寺,上面一块大匾,写着“永定禅寺”,山门半开半掩。 景期下了马,冯元将马拴在树上,随着景期进去。行过伽蓝殿,走到大殿上来。见那殿上冷冷清清,香也没人点一炷。景期合掌向佛拜了三拜。走至廊下,见三、四个和尚,赤脚露顶,在那边乘凉。景期向前欠身道:“师父们请了。”内中有一个回了问讯。那些和尚都睬也不睬,各自四散走开。连那回问讯的也不来交谈,竟自走去了。 景期叹了一声,脱下湿衣,叫冯元挂起晾着,自己就门槛上坐了。冯元也盘膝坐在地下。景期道:“冯元,如何这里的和尚这等大样?”冯元道:“岂但这里,各处的贼秃通是这等的。若是老爷今日前呼后拥来到此间,他们就跪接的跪接,献茶的献茶,留斋的留斋,千老爷,万老爷,千施主,万施主,掇臀呵屁的奉承了。如今老爷这般模样,叫他们怎的不怠慢!” 他这边说,那边早有几个和尚听见。便交头接耳的互相说道:“听那人口内叫什么老爷,莫非是个官么?”内中一个说:“待我问一声就知道了。”便来向景期道:“请问居士仙乡何处?为何到此?”冯元便接口道:“我家老爷是去赴任的。因遇了雨,故此来躲一躲。”和尚听见说是赴任的官员,就满面撮拢笑来道:“既如此,请老爷到客堂奉茶。” 景期笑了一笑,起来同着和尚走进客堂坐了。和尚们就将一杯茶献上,景期吃了。和尚又问道:“请问老爷选何贵职?”景期道:“下官为触忤当朝,谪贬西川石泉堡司户。”和尚暗道:“惭愧,我只道是大大官府,原来是个司户。谅芝麻大的官有甚好处,倒折了一杯清茶了。”心里想着,又慢慢走了开去,依旧一个人也不来睬了。 景期坐了一会儿,只见又是一个和尚在窗外一张,把冯元看了又看,叫道:“你是冯道人,如何在此?”冯元听得,奔出来见了道:“啊呀,你是人鉴师父,为何在此?” 看官,你道冯元为何认得这人鉴?原来,当景期打发他出来后,就投在人鉴庵里,做香火道人,后来人鉴为了奸情事逃走出来,在此永定寺里做住持僧。这日,听见有个司户小官儿到他寺里,所以出来张看。不期遇到了冯元。便问道:“你一向不见,如何跟着这个满面晦气色的官人到此?” 冯元听了道:“你休小觑他,这就是我旧主人钟老爷,是新科状元,因参劾了当朝李太师,故此谪官到此。”人鉴道:“幸是我自己出来,不然几乎得罪了。”慌忙进去打个深深的揖道:“不知贵人远来,贫僧失礼,未曾迎迓,望乞恕罪!”又连忙吩咐收拾素斋。叫冯元牵了马匹进来,又叫将草与马吃。请景期到方丈中坐了,用了斋。 天已夜了,人鉴道:“今日贵人降临荒山,万分有幸。天色已晚,宿店又赶不上,不如就在小庵安歇了罢。老爷的铺盖都已打湿,不堪用了。后面房里有现成床帐,老爷请去安置。这湿铺盖也拿了进去,待我叫道人拿一盆火来烘干了,明日好用。”景期道:“多承盛情,只是打搅不当。”人鉴道:“说哪里话。” 说着,点了灯头,带景期走过了十数进房子。将景期送入一个房里,便道:“老爷请安置,贫僧告退,明早来问安。”景期感谢不尽。因行路辛苦,身子又病,见床帐洁净,不胜之喜,倒在床上就睡了。 冯元在床前将湿衣、湿被摊开,逐一烘焙。至更余要大解,起来忙出房门,见天上下过了雨,已是换了一个青天。新月一弯,在树梢上挂着。冯元又不认得寺里的坑厕在何处,只管在月光之下闯来闯去。走到前边,摸着门上已下锁了。只觉得门外火光影影,人语嘈嘈。 冯元心中疑惑,从门缝里一张,只见人鉴领着七、八个胖大和尚,手中通拿着明晃晃的刀儿。人鉴道:“师兄们,我当初在长安居住时,晓得钟状元是个旧家子弟,此来毕竟有钞。况且你们方才曾怠慢他,我虽竭力奉承,只怕他还要介意。这个人,就是李阁老尚敢动他一本,必是难惹的。我们如今去断送了他,不惟绝了后患,且得了资财,岂不是好。” 众和尚道:“既如此,我们进去行事罢。”人鉴道:“且住,这时节料想他有翅儿也没处飞去了。我们厨下的狗肉正烧得烂了,且热腾腾的吃了,再吃几杯酒壮壮胆,方好做事。”众和尚都道:“有理。”便一哄儿到厨下去了。 冯元听得分明,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连大解也忘了,慌忙转身飞奔。每一重门槛,都跌一交,连连跌了四、五个大筋斗,跑入房中,掀开帐子,将景期乱推道:“老爷不好了!杀将来了,快些起来。”景期在睡梦里,惊醒道:“冯元为何大惊小怪?”冯元道:“老爷不好了。方才我听见人鉴领着众和尚,持了刀斧要来害你,须快快逃走。” 景期听了,这一惊也不小,急忙滚下床来问道:“如今从那里出去?”冯元道:“外面门已锁了,只有西边一个菜园门开着哩,那边或有出路。”景期道:“行李、马匹如何取得?”冯元道:“哪里还顾得行李、马匹,只是逃得性命就好了。” 景期慌了手脚,巾也不戴,只披着一件单衣,同冯元飞奔菜园里来。冯元将土墙推倒,搀着景期走出。谁想道路错杂,两人心里又慌,如何辨得东西南北?只得攀藤附葛,捱过山崖。景期还喘息未定,身边一阵腥风,林子里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望着景期便扑。 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逢义士赠妾穷途 词曰: 迭迭云山,回首处,客心愁绝。最伤情,目断西川,梦归地阙。芳草路迷行骑缓,夕阳驴偕征人咽。问苍天,何事困英雄?关山别。合欢花,被吹折。连理枝,凭谁接。望天涯,镇日衷肠郁结。万里雾深文豹隐,三更月落乌啼血。叹孤身南北任飘蓬,庄周蝶。 ——右调《满江红》 话说钟景期与冯元在寺中逃出,心里慌忙,也不顾有路无路,披荆带棘,乱窜过山嘴。忽跳出一只大虫来,望景期身上便扑,景期闪入林中叫声:“啊呀!”吓倒在地;冯元也在林子里吓得手软脚酥,动弹不得。 那大虫因扑不着人,咆哮发怒,把尾巴在地下一剪,括得砂土飞卷起来,忽喇一声虎啸,震得山摇谷动,望着林子又跳将入来。冯元正没理会,只见那虎“扑”地一声跌翻了,在地上乱滚。那边山坡上,一个汉子手提钢叉飞奔前来,举起叉望着虎肚上连戳两戳。那虎鲜血迸流,死在地上。冯元看那汉子,甚么模样: 身穿虎皮袄,脚踏鹰嘴鞋。眼似铜铃,须如铁戟。身长一丈,腰大十围。错认山神显圣,无疑天将临凡。 那汉子戳死了虎,气也不喘一喘,口里说道:“方才见有两个人哪里去了?”就转入林里来寻。冯元慌忙跪下道:“可怜救命!”那汉子扶住道:“你这人好大胆,如何这时候还在此行走?若不是俺将药箭射倒那孽畜,你倒连命几乎断送了。” 冯元道:“小人因跟随主人钟状元来此,适才误入永定寺中,奸僧要谋害我主仆,知风逃窜到此,行李、马匹,通在寺中哩!”汉子道:“你主人叫甚么名字?既是状元,为何不在朝中,却来此处?” 冯元道:“我主人名叫钟景期,为参劾了李林甫,谪贬石泉堡司户。因此路经这里。”汉子道:“如此说是个忠臣了,如今在哪里?”冯元指着道:“那惊倒在地的就是。”汉子道:“待我去扶他。”便向前叫道:“官人苏醒!”冯元也来叫唤了十数声,景期方渐渐醒转。 汉子轻轻扶他起来。他还半晌站立不得,靠着松树有言没气问道:“唬杀我也,是什么人救我?”汉子道:“休要害怕,大虫已被俺杀死了。”景期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汉子道:“这是偶然相遇,非有意来救你,何须谢得。”景期道:“如今迷失了路径,不知该往哪里去?望壮士指引。”汉子道:“官人好不知死活。我这里名叫剑峰山,山中魍魉迷人,虺蛇布毒,豺狼当道,虎豹满山。就是日里也须结队而行,这时便如何走得?也罢。我敬你是个忠臣,留你主仆二人到我家中暂宿一宵,明日走路未迟。” 景期道:“家在何处?”汉子道:“就在此山下。”景期道:“壮士刚才说这山中如此厉害,怎生住得?”汉子道:“俺若是害怕,不敢独自一人在此杀虎了。俺住此二十年,准准杀的一百余只大虫了。”景期道:“如何有许多虎?”汉子道:“俺若隔两个月不杀虎,身子就疲倦了。不要讲闲话,快随我下山去。” 说罢,将死虎提起来,背在身上,手挂钢叉,叫声:“随我来!”大踏步向前竟走。景期与冯元拽着手,随后而行。心里又怕有虎跳出来,回头看着后边。 三人走了里许,山路愈加险峻,那汉子便如踏平地一般。景期与冯元瞪着眼,弯着眼,扯树牵藤,一步一跌,好生难捱。那汉子回头看了这光景,叹道:“你们不理会走山路,须是大着胆,挺着腰,硬着腿,脚步儿实实的踏去才好。若是心里害怕,轻轻踏去,就难于走了。”景期、冯元听了,依着言语,果然好走了。 又行了二、三里,早见山下林子里透出灯光。那汉子在林子外站着不走。景期想道:“已到他家门首,一定是让我先走,所以立定。”便竟向林子中走去。汉子忙横着钢叉拦住道:“你休走,俺这里周围通埋着窝弓暗弩,倘误踏上了,就要害了性命。你二人可扯着我衣袂,慢慢而走。” 景期、冯元心里暗暗感激。扯了他衣袂走了进去。早到黄砂墙下,一扇毛竹小门儿闭着。那汉子将钢叉柄向门上一筑,叫道:“开门。”里面应了一声,那门儿“呀”的开了,见一个浓眉大眼的长大丫鬟,手持灯,让他三人进去。那汉子将虎放在地下,向丫鬟道:“这是远方逃难的官人,我留他在此歇宿。你去向大姐说,快收拾酒饭。”丫鬟应了,拖着死虎进去了。 汉子将钢叉倚在壁上,请景期到草堂上施礼坐定。景期道:“蒙壮士高谊,感谢不尽。敢问壮士高姓大名?”汉子道:“俺姓雷名万春,本贯涿州人氏。先父补授剑门关团练,挈家来此。不想父母俱亡,路远回去不得,就在此剑峰山里住下。俺也没有妻室,专一在山打猎度日。且有一个亲兄,名唤雷海清,因少年触了瘴气,双目俱瞽,没甚好做,在家学得一手好琵琶、羯鼓。因往成都赛会,名儿就传入京师。天宝二年,被当今皇帝选去,充做梨园典乐郎官。他也并无子嗣,只生一女儿。先嫂已亡,自己又是瞽目之人,不便带女儿进京。所以留在家中,托俺照管。只有适才出来,那个粗蠢丫鬟在家,服侍答应不周,郎君休嫌怠慢。”景期道:“在此搅扰不当,雷兄说哪里话!” 外面说话,里面早已安排了夜饭。那丫鬟捧将出来,摆在桌上。是一盘鹿肉,一盘野鸡,一盘薰兔,一盘腌虎肉,一大壶烧酒。雷万春请景期对面坐下,又叫冯元在侧首草屋里面坐了,也拿一壶酒,一盘獐肉与他去吃。 万春与景期对酌谈心,吃了一回。万春道:“近日长安光景如何?”景期道:“目今李林甫掌握朝纲,安禄山阴蓄异志,出入宫闱,肆无忌惮,只怕铜驼遍生荆棘,石马埋没蒿莱,此景就在目前矣。”万春道:“郎君青年高拔,就肯奋不顾身,尽忠指佞,实是难得,只是你窜贬遐方,教令尊堂与尊夫人如何放心得下?”景期道:“卑人父母俱亡,尚未娶妻。” 万春听了,沉吟一会道:“原来,郎君尚未有室,俺有句话儿要说,若是郎君肯依,俺便讲,若是不依,俺便不讲了。”景期道:“兄是我救命恩人,有何见谕,敢不领教。” 万春道:“家兄所生一女,名唤天然,年已及笄,尚未字人。俺想当今天下将乱,为大丈夫在世,也要与朝廷干几桩事业。只因舍侄女在家,这穷乡僻壤,寻不出个佳婿。俺故此经年雌伏,不能一旦雄飞。今见郎君翰苑名流,忠肝义胆。况且青年未娶,不揣葑菲,俺要将侄女奉操箕帚,郎君休得推却。” 景期道:“萍水相逢,盛蒙雅爱。只是卑人虽未娶妻,却曾定聘,若遵台命,恐负前盟,如何是好?”万春道:“郎君所聘是谁家女子?”景期道:“是御史葛天民的小姐,名唤明霞,还是卑人未侥幸之前相订的。”万春道:“后来为何不娶?” 景期道:“葛公也为忤了安禄山,降调范阳去了。”万春道:“好翁婿,尽是忠臣,难得!难得!也罢,既如此说,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愿将舍侄女赠与郎君,备位小星,虚位以待葛小姐便了。” 景期道:“虽然如此说,只是令侄女怎好屈他,还须斟酌,不可造次。”万春道:“郎君放心,舍侄女虽是生长山家,颇知闺训。后日妻、妾、夫妇之间,定不误你。况你此去石泉堡,也是虎狼出没的所在。俺侄女亦谙窝弓藏箭之法。随你到任,不惟暂主频烦,还好权充护卫,不须疑惑,和你就此堂前一拜为定罢。”景期立起身来道:“台意既决,敢不顺从,请上受我一拜!”万春也跪下去,对拜了四拜。复身坐了。 那长丫鬟又拿出饭来。万春看了,笑一笑道:“还有一桩事,一发做了。这丫鬟年已二十,气力雄壮,赛过男子。俺叫她是勇儿,想盛价毕竟也未有对头。俺欲将他二人一发配成夫妇,好同心协力的服侍你们,意下如何?”景期还未回答,那冯元在侧首草房里听见,慌忙奔到草堂上就叩头道:“多谢雷老爷,小人冯元拜领了。”景期、万春二人好笑。 吃完了饭,各立起来。万春就取一本历书在手内道:“待我择一个吉日,就好成亲。”冯元道:“夜里看了历头,要犯墓库运的。雷老爷不要看。”万春笑道:“这厮好婆子话,听了倒要好笑。”揭开历本一看道:“恰好明日就是黄道吉日,就安排成亲便了。”景期道:“只是我的衣服都同着行李丢在永定寺里,明日成亲穿戴什么好?”万春道:“不妨,你开个单来,俺明早与你去讨来还你。他若不还,砍了他的光头来献利市。”景期道:“不须开单,我身边有工码帐在此。”便在腰间取出帐来。 万春接来一看,上边一件件写得明白: 大铺盖一副,内绸夹被一条,布单被一条,纻丝褥一条,绒单一条,小铺盖一副,内布夹被一条,布单被一条,布褥一条。青布直身一件,捎马两个,内皂靴一双,油靴一双,朔子两枝,茄瓢一只,拜匣一个,内书三部,等子一把,银锯一个,并笔砚纸墨图书等物,皮箱一只,内红圆领一件,青圆领一件,直身三件,夹袄三件,单衫三件,裤二条,裙一条,银带一围,纱帽盒一个,内纱帽一顶,外剑一把,琴一张,便壶一个。 万春看完道:“还有什么物?”景期道:“还有巾一顶,葛布直身一件,仓卒间忘在他房里。还有马匹、鞍辔并驮行李的驴子,通不在帐上。”万春道:“晓得子,管教一件不遗失。”说罢,进去提了两张皮出来,说道:“山家没有空闲床褥,总是天气热,不必用被,有虎皮在此,郎君垫着,权睡一宵。那张鹿皮冯元拿去垫了睡。”说罢,放下皮儿进去了。景期与冯元各自睡了。 明早起身,见勇儿捧一盆水出来说道:“钟老爷洗脸,二爷吩咐叫钟老爷宽坐,不要在外面去闯。”景期道:“你二爷呢?”勇儿道:“二爷清早出去了。”景期在草堂中呆呆坐了半日。 到辰牌时分,只见雷万春骑着景期的马,牵着驴子,那些行李通驮在驴背上。手里又提着一个大筐子,有果品、香烛之类在筐子内。到草堂前下了马。那冯元看见,晓得讨了行李来了,连忙来搬取。万春道:“俺绝早到那秃驴寺中,一个和尚也不见,止有八十余岁的老僧在那里。俺问他时,他说:‘昨晚走了什么钟状元,诚恐他报官捉捕,连夜逃走了。那住持人鉴放心不下,半夜里还在山上寻觅,却被虎咬去吃了。有道人看见逃回说的。’”景期道:“天道昭昭,何报之速也。”万春道:“你的行李、马匹通在此了。俺又到那秃驴房内搜看,见有果品、香烛等物。俺想今日做亲通用得着的,被俺连筐子拿了来,省得再去买,又要走三、四十里路。”景期道:“叔翁甚费心了。” 两人吃了饭。万春叫冯元跟出去,去了一会回来。冯元挑着许多野鸡、野鸭、鹿腿、猪蹄,又牵着一只羯羊。万春叫勇儿接进去了。少顷,一个掌礼的、两个吹手进来。那掌礼人原来兼管做厨子的。这还不奇,那吹手更加古怪,手里只拿着一个喇叭,一面鼓儿,并没别件乐器。一进来,就脱下外面长衣,便去扫地、打水,揩台、抹凳。原来,这所在的吹手兼管这些杂事的。景期看了只管笑。 见他们忙了一日,看看到夜,草堂中点起一对红烛,上面供着一尊纸马,看时却是一位顶盔贯甲的黑脸将军。景期不认得这纸马,问道:“这是什么神?”雷万春道:“这是后汉张翼德老爷,俺们这一方通奉为香火的。”景期听了,作了一揖。 掌礼人出来高声道:“吉时已届,打点结亲。”景期就叫冯元拿出冠带来换了。冯元也穿起一件青布直身。那吹手就将喇叭来吹了几声,把鼓儿咚咚的只管乱敲。掌礼人请景期立了,又去请新人出来。那新人打扮倒也不俗,穿一件淡红衫子,头上盖着绛纱方巾。就是勇儿做伴,搀扶着出来。拜了天地,又遥拜了雷海清。转身拜雷万春,万春也跪下回礼。然后夫妻交拜完了,掌礼人便请雷万春并景期、天然三人上坐,喝唱冯元夫妇行礼。那勇儿丢了伴婆脚色,也来做新人,同冯元向上拜了两拜。 掌礼人唱道:“请新人同入洞房。”景期与天然站起身来,勇儿又丢了新人脚色,赶来做伴婆,扶着天然而走。冯元拿了两支红烛在前引导。那吹鼓手的鼓儿一发打得响了。景期只是暗笑。进入房里坐定,吹手又将喇叭吹了三声,鼓儿打了三遍,便各自出去。雷万春吩咐勇儿送酒饭进去。景期看着天然,心里想道:“这天然是山家女子,身子倒也娉婷,只不知面貌生得如何?”走近来,将方巾揭开一看。原来又是个绝世佳人,有一首《临江仙》为证: 秀色可餐真美艳,一身雅淡衣裳。眼波入鬓翠眉长。不言微欲笑,多媚总无妨。原只道山鸡野鹜,谁知彩凤文凰。山灵毓秀岂寻常。似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景期看了,不胜之喜,吃罢交杯酒,叫勇儿收了碗盏,打发她出去与冯元成其好事。自己关了房门,走近天然身边,温存亲热了一番。倚到床边解衣就寝。一个待字山中,忽逢良偶;一个迍邅途次,反遇佳人。两人的快活,通是出于意外,那种云雨绸缪之趣,不待言??芍?? 话休絮烦。景期在雷家住了数日,吩咐冯元、勇儿都称雷天然是二夫人。那雷天然果是仪容窈窕,德性温和,与景期甚相恩爱。景期恐赴任太迟,就与雷万春商议起身赴任。一面叫收拾行李,一面去雇了一辆车儿,五头骡子来。雷万春道:“此去石泉堡,尚有千余里,比郎君经过的路,更加难走。俺亲自送你们前去。”景期感激不已。 择了吉日,清早起身。景期一骑马在前,天然坐着车儿,冯元、勇儿各骑一头骡子。万春也骑着骡子押后。尚余两个骡并景期原来的一个驴子,通将来驮载行李家伙,一行人上路而行。又过了许多高山峻岭,鸟道羊肠,方才到得石泉堡。 那司户衙门,也有几个衙役来迎接。景期择日上任,将家眷接进衙门住下。景期将册籍来查看,石泉堡地方虽有四百里方圆,那百姓却只有二百余户。一年的钱粮不上五十两。一月的状词难得四、五张。真正地广人稀,词轻讼简。景期心里倒觉快活,终日与天然弹琴、下棋、赋诗、饮酒。雷万春又教景期习射试剑,闲时谈论些虎略龙韬。 一日,景期正与天然焚香对坐。只见万春走进来道:“俺住此三月有余,今日要别你二人,往长安寻俺哥哥。一来报侄女喜信,二来自己也寻个进身地步。行李、马匹俱已收拾停当,即刻就走,快暖酒来与我饯行。”景期道:“叔翁如何一向不见说起,忽然要去,莫非我夫妇有甚得罪么?”万春道:“你们有甚得罪,俺恐怕郎君、侄女挽留,故此不说。那知俺已打点多时了。” 天然忙教勇儿安排酒肴来。景期斟满了酒,双手奉上,万春接来饮了。又饮了十数大杯,抹着嘴说道:“郎君与侄女珍重。俺此去,若有好处,再图后来聚首。”景期道:“叔翁且住,待我取几两银子与叔翁做盘费。”万春道:“盘费已有,你不必虑得。”天然道:“待孩儿收拾几种路菜与叔叔带去。”万春道:“一路里山蔬、野味吃不了,要路菜做甚?” 天然又道:“叔叔少停一会,待孩儿写一封书与爹爹,就是我相公也须寄一个通候信儿去。”万春道:“俺寻见你父亲,自然把家中事体细细说与他知道,要书启何用?俺就此上路,你们不必挂念。”景期、天然无计留他,只是两泪交流,望着万春双双拜将下去。万春慌忙回礼,拜了四拜。冯元与勇儿也是眼泪汪汪的来叩了四个头。万春看见天然悲泣,便道:“侄女不必如此,你自保重。”说完,向景期拱了一恭,竟自上马而去。 景期也忙上了马,叫冯元与几个衙役跟了,赶上来相送,与万春并马行了二十余里。景期只管下泪。万春笑道:“丈夫非无情,不洒别离泪。郎君怎么这个光景?”景期道:“叔翁的大恩未报,一旦相别,如何不要悲惋?”万春道:“自古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后会有期,不须眷恋。郎君就此请回。”钟景期见天色晚了,只得依允。两人跳下马来,又拜了四拜,作别上马,景期自领了冯元、衙役回衙门不题。 却说万春匹马上路,经过了无数大州小县,水驿山村。行了两个多月,不觉到了长安,寻个饭店歇下,便去问主人家道:“你可晓得那梨园典乐官雷海清寓在哪里?”主人家道:“他与李龟年、马仙期、张野狐、贺怀智等一班儿乐官,都在西华门外羽霓院里,教演许多梨园子弟。客官问他怎的?”万春道:“我特为要见他,故不远千里而来,明早相烦指引。”只见旁边站着一条大汉厉声说道:“我看你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怎不去戮力为国家建功立业,却来寻这瞽目的优伶何干?”万春听见,忙向前施礼。 不知这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禄山儿范阳造反 诗曰: 愁见干戈起四海,恨无才能济生灵。 不如痛饮中山酒,真到太平方始醒。 话说雷万春在饭店中,寻问哥哥雷海清住处。忽见旁边一人向他说道:“看你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似非凡品,为何去寻那瞽目的雷海清?况他不过是个梨园乐工,难道你去屈膝嬖人,枉道希求进用么?”万春道:“台兄在上,俺非是屈膝嬖人。俺乃涿州雷万春,向来流落巴蜀。因海清是俺家兄,故此要来见他。”那人道:“如此小弟失言了。”万春道:“请问台兄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南名霁云,邠州人也。一身落魄,四海为家。每叹宇宙虽宽,英雄绝少。适才见兄进门,看来是个好汉。故此偶尔相问,若不弃嫌,到小弟房中少坐,叙谈片时,不知可否?”万春道:“无意相逢,盘旋如此,足见盛情,自当就教!” 霁云遂邀万春到房中,叙礼坐定。万春道:“请问南兄到此何干?”霁云道:“小弟有个故人,姓张名巡,乃南阳邓州人氏。先为清河县尹,后调浑源。近闻他朝觐来京,故此特来寻他。我到得长安,不想他又升了睢阳守御使,出京去了。我如今不日就要往睢阳投见他去。”万春道:“兄要见他何干?” 霁云道:“我见奸人窃柄,民不聊生,张公义气薄云,忠心贯日,我去投他,不过是辅佐他与皇家出一臂死力耳。”万春道:“如此说来,原与不才志同道合,俺恨未得遇逢,时怀郁愤。兄既遇此义人,不才愿附骥尾,敢求台兄挈带同往。” 霁云道:“若得兄同心戮力,当结为刎颈之交,死生相保,患难相扶。”万春道:“如此甚妙,请上受我一拜。”霁云道:“小弟也该一拜。”两人跪下,对拜了四拜。万春道:“明日去见过家兄,便当一同就道。”霁云道:“既为异姓骨肉,汝兄即我兄也。明早当同去拜见。”是晚,霁云将银子付与主人家,备了夜饭,二人吃了,各自睡下。 明日,二人携手入城,问到西华门羽霓院前。万春央守门人通报进去。不多时,守门人出来请道:“爷请二爷进去,小人在前引导。”将南、雷二人引到典乐厅上。早见雷海清身穿绣披风,头戴逍遥巾,闭着一双眼睛,一个清秀童子扶着出来,倚着柱子立定,仰着脸,挺着胸,望空里只管叫道:“兄弟来了么?在那里?” 万春向前扶着道:“哥哥,兄弟在这里。”定睛一看,见海清鬓发已斑,须髯半白,不觉愀然下泪。便道:“愚弟在此拜见哥哥。”捧着海清的手跪将下去。海清也忙跪下,同携了起来。万春道:“愚弟有个盟兄南霁云,同在此拜你。”海清又望着空里道:“瞽目之人失于迎迓,快请来相见。”霁云向前施礼道:“南霁云拜揖了。”海清慌忙回了揖道:“此间有子弟们来打混,可请到书房中去坐。便吩咐安排筵席,三人同入书房。 南霁云坐了客位,海清坐主位,万春坐在海清肩下。海清将手在万春身上只管摸。又嘻嘻笑道:“兄弟的身材长得一发雄伟了,须儿也这般长了。好!好!祖宗有幸,与雷氏争气必吾弟也。”万春道:“愚弟十年不见哥哥,失于问候。不想哥哥的须鬓这般苍了。” 海清听了掉下泪来道:“我为朝廷选用,不得回家。我又将女儿累着兄弟,不知如今曾将她嫁人否?”万春道:“若说侄女,哥哥但放心。愚弟已替她配得个绝妙的对头了。”海清道:“嫁了谁人?”万春便将遇了钟景期,将侄女嫁他,随他赴任的话,一一说与海清听了。 海清道:“好!好!那钟景期是个参奏李林甫的忠臣,女儿嫁得他,我无憾矣!”万春道:“如今李林甫那厮怎么了?”海清道:“他自窜贬钟景期之后,不知那虢国夫人为甚切齿恨他,与高力士、杨国忠常在圣上面前说:‘李林甫弄权欺主,擅逐忠良。’圣上遂罢了他的相,使他忧愤成疾而死了。”万春道:“那李林甫已死,朝廷有幸了。” 海清道:“咳!你哪知道,还有大大一桩隐忧哩!自李林甫死后,安禄山没了接应,只靠一个贵妃娘娘。那杨国忠又着实怪他,也常常陈奏他的反情。禄山立脚不定,央贵妃说项,封他为东平郡王,领范阳、平卢、河东三道节度使,兼河北诸路采访署行台仆射,统属文武节制将领,驻扎范阳,二月前赴任去了。” 南霁云大叫道:“不好了,禄山此去,正如猛虎归山,青龙入海,天下自此无宁日矣。”海清道:“我乃残废之人,已不能有为。然每鼓雍门之瑟,便思击渐离之筑。南兄与吾弟如此英雄,何不进身效用,以作朝廷保障。”霁云道:“不才正有此意,故欲同令弟前往张睢阳处。只是贤昆玉阔别数年,方才相会,恐怕不忍骤然分袂。”海清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何必作儿女子的恩爱牵缠之态。”霁云拍掌大笑道:“妙!妙!优伶之中,有此异人,几乎失敬了!” 说话之间,外面筵席已定,请出上席。那雷海清虽是个小小乐官,受明皇赏赉极多,所以做事甚是奢富。筵席之间,就叫几个梨园子弟来吹弹歌舞。这是他卖物当行,不消说得。海清就留霁云与万春住了数日。霁云、万春辞别,海清又治酒送行。二人别了他,出城到寓所中取了行李,一齐上马登程,向睢阳进发。 在路登山涉水,露宿风餐,经了些“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不一日到睢阳,二人进城歇下。在店中各脱下路上尘沙衣帽,换了洁净衣服,带在包中。霁云写了名帖,万春是未曾见过面的,不敢具柬,备了谒帖,叫店小二跟了,径投守御使衙门上来。 恰值张巡升堂理事,只见闹嚷嚷的健步军牢,杂沓沓的旗牌听用。也有投文的,也有领文的,也有奉差的,也有回销的,也有具呈的,也有塘报的。军民奔走,官役趋跄。南、雷二人站了半晌不得空处。见有一个中军官走进辕门来,霁云便向前作揖道:“若是张老爷堂事毕了,敢烦长官通报一声,说有故人南霁云相访,帖儿在此,相恳传达。”中军道:“通报得的么?”霁云道:“岂敢有误长官。”中军道:“如此少待。”说着进去了。 又隔了一会,那中军飞也似奔出来道:“南爷在哪里?老爷请进相见。”霁云叫声“有劳!”整衣而入。张巡降阶迎接上堂,忙叫掩门。霁云道:“且慢,有一涿州雷万春与弟八拜之交,他因想慕英风,同来到此,欲求一见,未知可否?”张巡道:“既蒙不弃而来,快请相见。”中军高声应了,飞奔出去,请雷万春入来。万春手持谒帖,将欲跪下。张巡向前扶住道:“岂敢!岂敢!不嫌鄙才,惠然赐顾,理宜倒屣,岂敢踞床。”吩咐掩门,后堂相见。三人转入后堂,叙礼已毕,分宾主坐定。 先是霁云与张巡叙了些阔别情由。茶过一通,张巡便向万春道:“下官谬以菲才,兹叨重任。方今权臣跋扈,黎庶疮痍,深愧一筹未展。足下此来,必有以教我。”万春道:“卑人山野愚蒙,惭无经济,辱蒙垂问鄙陋,敢不披肝沥胆,以陈一得之愚。窃见安禄山久蓄异谋,将来祸不旋踵。明公所镇睢阳,当江淮要冲,直东南之锁钥。为今之计,莫若修葺城垣,训练士卒,屯积粮草,作未雨绸缪之算。一旦贼人窃发,进可以勤王剿逆,退可以守地保民。此所谓防患于未然。愿明公熟筹之。” 张巡道:“诚快论也。南兄有何妙见?”霁云道:“自古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以我愚见,尚当与郡守同志,加恩百姓,激以义气,抚以惠政,使民知顺逆之道,定向背之心。外可驱之杀贼,内可令其保城。上下相睦,事无不济矣。”张巡道:“妙哉!妙哉!得二公相助,睢阳有幸矣!”即吩咐摆宴洗尘。二人起身方要告辞。只听得外面传鼓,门上传禀进来,说:“有范阳郡王钧帖,差官要面投禀见。”张巡道:“此来必有缘故。二公少坐,待下官出堂发放了,再来请教。” 别了二人,一声云板升堂。外边吆喝开门,便唤范阳镇差官进见。那差官手持钧帖,昂昂然如入无人之境,步上堂来,向张巡作了一揖,递上钧帖。张巡拆开一看,原来是要筑雄武城,向睢阳借调粮米三千石,丁夫一千名,立等取用。 张巡看罢,向差官道:“本衙门又非属于郡王,为何来取用丁粮?”差官道:“若是郡王统辖地方,就行文去提调了。因睢阳是隔属,所以钧帖上说是借用。”张巡道:“朝廷设立城堡,已有定额,为何又要筑城?”差官道:“添筑军城,不过是固守边疆,别无他故。” 张巡冷笑道:“好一个别无他故,我且问你,郡王筑城,可是题请朝廷,奉旨允行的么?”差官道:“王爷钦奉圣恩,便宜行事,量筑一个小小城池,何必奉旨。”张巡大怒道:“安禄山不奉圣旨,擅自筑城,不轨之谋显然矣。我张巡七尺身躯,一腔热血,但知天子诏,不奉孽藩书。” 说罢,须眉倒竖,切齿咬牙,将安禄山的钧帖扯得粉碎,掷在地下,向差官道:“本要斩你这驴头,函送京师,奏闻反状,兴师诛剿。可怜你是个无知走狗,不堪污我宝刀,权寄下此头,借你的口,说与安禄山知道,教他快回心转意,弃职归朝,束手待罪,尚可赦其性命。若是迷而不悟,妄蓄异谋,只怕天兵到来,把他碎尸万段,九族全诛,那时悔之晚矣!左右,与我打那厮出去。”堂下吆喝一声,押四、五十条木棍,齐向差官身上没头没脑的乱打。那差官抱头鼠窜,奔出衙门去了。 张巡掩门退堂,怒犹未息,复与南、雷二人坐定。雷万春道:“我二人在屏后,见明公发放那差官,最为快畅。即此即可吓破逆贼之胆矣!”南霁云道:“禄山知此消息,不日就举兵反矣!不可不预为提备。”张巡道:“此间郡守姓许名远,亦是忠义之士,明日便请来商议,就权请屈尊二公为左右骁骑将军,统率将士。”二人称谢,上席饮酒,谈论战守之策不题。 却说安禄山的差官,被张公打出,唬得魂不附体,慌忙出城,不分昼夜奔回范阳,不敢去回复安禄山,先去见那大将尹子奇,把张睢阳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与尹子奇知道。子奇大惊,忙上马到王府来见禄山,也把差官传来的话说了。禄山听罢,大怒道:“孤招军买马,积草屯粮,俱已停当。因范阳乃根本之地,故此加筑外城,名为雄武城。已将次筑完,方欲举事。这张巡敢如此无礼!也罢,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丢不得手了。你可与我昼夜督工筑城,要三日完工。如迟,尽把丁夫坑杀,快去,快去。”尹子奇答应去 了。 又唤大将史思明,吩咐:“备一道矫诏,选一个无须标致军人,充为内监,只说京中下来,至期在皇华亭,如此,如此。”史思明也应着去了。又吩咐世子安庆绪,教他:“齐集人马,三日后在教场等候。”安排已定,传令军士,在城中大小衙门飞报:“三日后,有圣旨到来,传各官迎接。”那些军士果然往各衙门传报,报到佥判葛太古衙门来,葛太古也自打点接旨。 原来,葛太古自贬范阳佥判,领了明霞小姐和家人婢女赴任之后,不上半年,恰好那冤家对头安禄山也分藩此地。太古就推托有病,不出理事。安禄山因要团结人心,假装大度,不来计较,因此太古得以安然。 只是明霞小姐一腔幽恨,难向人言,只有红于知他心事。看见登科录上,钟景期中了状元,二人暗自欢喜。及见邸报上说:“钟景期参劾了李林甫、安禄山,谪贬石泉堡司户。”却又背地伤悲。思量与钟景期一段风流美事,眷恋绸缪,便纷纷落泪。红于再三劝解,只是不乐。不久恹恹染成一病,终日不茶不饭,强坐强眠。有时闷托香腮,有时愁抱上腕。看看臂宽金钿,腰腿罗裙。非愁非恼,心中只是恹煎;不痒不痛,肠内总然郁结。勉强寄情笔墨,无非是含愁蓄怨,并无淫艳之词。她的诗赋颇多,不能尽述。只有《感春词》二阕,更为蕴藉。 调寄《踏莎行》 其一: 意怯花笺,心慵绣谱,送春总是无情绪。多情芳草带愁来,无情燕子衔春去。倚遍栏干,钏易几许,望残山水蒙蒙处。青山隔断碧天低,依稀想得春归路。 其二: 昨夜疏风,今朝细雨,做成满地和烟絮。花开若使不须春,年年何必春来住。楼前莺飞,帘前燕舞,东君漫把韶光与。未知春去已多时,向人还作愁春语。 是日,明霞正与红于在房闲话。忽见葛太古进来,向明霞道:“我儿可着红于将我吉服收拾停当,明早要去接旨。”明霞道:“朝廷有何诏旨?”太古道:“报事的只说有圣旨到来,不知为着何事?”明霞连忙吩咐红于,取出吉服放在外边。 次早,太古穿扮停当,出衙上马,来到皇华亭。只见安禄山并合城文武官员,俱在那里伺候。太古向前,勉强各各施礼。少停半刻,内官赍着诏书已到。众官跪接,上马前导,鼓乐迎进城内。一路挂红结绿,摆列香案,行到教场中演武厅前,各官下马跪在厅下,厅上内官展开诏书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丞相杨国忠专权恃宠,壅蔽宸聪。除越礼僭分轻罪不坐外,其欺君误国,重罪难容。朕欲斩首示众,第以椒房之亲,恐伤内官兄妹之情。几欲削官罢职,诚恐蒺藜之祸难除。咨尔东平郡王安禄山,赤心报国,即命尔掌典大兵,入朝诛讨,以除国难。部下文武,听尔便宜调处,务使早奏厥功。钦哉! 安禄山率众官,山呼万岁已毕,请过圣旨香案,禄山就上演武厅,面南坐下,开言道:“孤家奉旨讨贼,不可迟延,即于今日誓师。孤家便宜行事,今就将你等文武官员,各加一级,荣封一代,你等可谢恩参贺。”众官听了,面面相觑。内中有等阿谀逢迎的,并一班助恶之徒,便要跪下。只见葛太古自班中走出来,厉声高叫道:“安禄山反矣,众官不可参贺。”众皆大惊。 安禄山见太古挺身上厅,便对他笑道:“你是葛佥判么?今番在我手下,尚敢强项,我劝你不如归顺于我,自有好处。若是不从,立时斩首示众,你须三思。”太古道:“你这反贼,还要将言来说我么?我葛太古身受国恩,恨无能报效。断不能屈身顺你那千刀万剐的奸贼。”安禄山大怒,喝叫刀斧手:“即刻推出斩首报来。”刀斧手答应,向前绑缚了。 方要推出开刀,旁边走过尹子奇来,告道:“这厮辱骂王爷,死有余辜。但杀了此人,反成就了他的美名,莫若将他监禁,令彼悔过投顺。一来显大王的汪洋度量,二来誓师吉期,免得于军不利。”禄山道:“卿言甚善。”便吩咐:“将葛太古监禁重囚牢内。昼夜拨兵巡逻,不许家人通信。”左右应了,牵着葛太古去了。 尹子奇与史思明又道:“大王起义兵,锄奸诛恶,宜先正大位,然后行师。”禄山道:“卿言有理,今日我自立为大燕皇帝,册立安庆绪为太子,尹子奇为左丞相、辅国大将军,史思明为右丞相、护国大将军。杨朝宗、史朝义、孙孝哲为骠骑将军。改范阳镇为雄武军都。” 克日兴师,拨杨朝宗、孙孝哲为先锋,自己统大兵三十万,南下武牢,进取东西二京。又拨尹子奇、史思明,领兵十万,南取睢阳。留安庆绪与史朝义镇守雄武根本之地。旨意一下,那各官谁敢不依,只得摆班。参贺已毕,禄山摆驾回去。 次日,禄山与尹子奇,各统军马出城,分头进发,只见: 悲风动地,杀气腾空。剑戟森严,光闪闪青天飞雪;旌旗缭绕,暗沉沉白昼如昏。那巡阵官,巡警官,巡哨官,旗牌官,司其所事;金吾军,羽林军,虎贲军,神机军,水坐军,听其指挥。人绑头,马结尾,急煎煎星移电走;弓上弦,刀出鞘,惨伤伤鬼泣神愁。正是: 万众貔貅入寇来,挥戈直欲抵金台。 长城空作防边计,不道萧墙起祸胎。 那军马浩浩荡荡,分为两路,一路向武牢进发,一路向睢阳而去。安庆绪送父亲出城,然后回去,吆吆喝喝的进城。 行到一个衙门前经过,见有巡城指挥的封条贴着。安庆绪在马上问道:“这是谁人的衙门?”军士禀道:“这是葛佥判的衙门,有家眷在内。”安庆绪道:“就是那老贼的衙门么?那厮是个反贼,恐有奸细藏在里面,军士们与我打进去,搜一搜。”军士答应一声,一齐动手打将进去。 不知明霞小姐怎生藏躲?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碧秋女雄武同逃 诗曰: 云想衣裳花想容,青春已遇乱离中。 功名富贵若常在,得丧悲欢总是空。 窗里日光飞野马,檐前树色隐房栊。 身无彩凤双飞翼,油壁香车不再逢。 话说葛明霞听得安禄山反了,父亲被他监禁,差人到监问候,又被禁卒拦阻,不许通信。衙门又被巡城指挥封了,正在房中与红于忧愁哭泣。忽见外面“乒乒乓乓”打将进来,家人奔进说道:“小姐不好了,安太子打进来了。”明霞惊问道:“哪个安太子?”家人低声道:“就是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明霞听了,大哭一声,昏倒在地。 那安庆绪领着众军,一层一层的搜进来,直至内房,就扯住一个丫鬟,拔出剑来,搁在她颈上问道:“你快快直说,葛太古的夫人在哪里?若不说就要砍了。”丫鬟哭道:“我家没有夫人的,只有一位小姐。”庆绪指着红于道:“这可是小姐么?叫甚名字?”丫鬟道:“这是红于姐姐,我家小姐叫明霞,倒在地下的就是。”庆绪收剑入鞘,喝叫丫鬟们:“与我扶起来!” 众婢将明霞扶起。庆绪向前一看,见明霞红晕盈腮,泪珠满颊。呜呜咽咽,悲如月下啼鹃;袅袅婷婷,弱似风前杨柳。安庆绪这厮看得麻了。忙喝军士:“退后,不要上前惊吓小姐。”自己走近前来,躬身作揖道:“不知小姐在此,多多惊动得罪。” 明霞背转身子立着,不去睬他,只是哭。庆绪道:“早知葛金判有这等一位小姐,前日不要说骂我父王,就是打我父王,也不该计较他。如今待我放出你令尊,封他作大大官儿,我便迎小姐入宫,同享富贵。明日我父王死了,少不得是我登基,你就做皇后,你父亲就是国丈了,岂不妙哉!” 明霞听了大怒,不觉柳眉倒竖,星眼睁圆,大喝一声道:“呔!你这反贼,休得无礼。我家累世簪缨,传家清白。见你一班狗奴作乱,恨不得食汝之肉,断汝之骨,寝汝之皮,方泄我恨。你这反贼不要想错了念头。”庆绪见她如此光景,知道一时难得她顺从。待要发怒,又恐激她寻死,心中按下怒气,来到中厅坐定。明霞在房里只是大哭大骂,庆绪只做不知。 在中厅坐了一会,吩咐:“唤李猪儿来讲话。”军士应着去了。一面叫军士将葛衙里一应什物细软,尽行搬抢,把许多侍女一齐缚了,命军士先送入宫,又将他老幼家人一十八名,也都下了监。军士一一遵命而行。 不多时,李猪儿唤到,向庆绪叩了头,问道:“千岁爷呼唤,有何令旨?”庆绪道:“葛太古的女儿葛明霞,美艳异常,我欲选她入宫。叵耐这妮子与那老头儿一般的性格,开口便骂,没有半毫从顺的意思。我想,若是生巴巴的抢进宫去,倘然啼哭起来,惊动娘娘知道,倒要吃醋拈酸,淘她恶气。我故此唤你来,将葛明霞与侍女红于交付与你,领回家去,慢慢的劝喻她。若得她回心转意,肯顺从我,那时将那娇娇滴滴的身体搂在怀中,取乐一回,我就死也甘心了。你这李猪儿,不肖说,自然扶持你个大大富贵。”李猪儿道:“千岁爷吩咐,敢不尽心。正是得她心肯日,是我运通时。”庆绪道:“好!好!须要小心着意。”说罢,将明霞、红于交与李猪儿,自己上马回宫去了。 看官,你道那李猪儿是谁?原来是个太监,当日明皇赐与禄山的。庆绪要将明霞、红于二人托人劝喻,思量:“别的东西好胡乱寄在别人处,这标致女子岂是轻易寄托的。”所以想着这个没鸡巴的太监是万无一失的,故此叫他来,将明霞、红于交与他。 李猪儿领命,就叫军士唤两乘轿子,将她主婢二人抬进李太监衙内来。原来,这李猪儿生性邋遢懒惰,不肯整理衙署。衙里小小三间厅堂,厅后一边是厨房,一边是空闲的耳房,后面三间就是李猪儿睡觉的所在。 明霞、红于被猪儿锁在耳房中,两人相对哭泣。坐了半日,看看夜了,也没人点火进来,也没人送饭进来。明霞哭向红于道:“安庆绪那贼今日虽去,日后必再来相逼。况我爹爹平生忠鲠,必死贼人之手,今生料不能父女团圆了,不如寻个自尽吧!”红于道:“小姐不可如此,老爷被贼监禁,自然有日出来,小姐岂可先寻死路。况钟郎花下之盟,难道付之东流了?”明霞道:“若说钟郎,越发教人寸肠欲断。我想他谪贬万里遐荒,云山阻隔,未知他生死如何?想起三生夙愿,一笑良缘,天南地北,雁绝鸿稀。我如今以一死谢钟郎,倘钟郎不负奴家,将杯酒浇奴坟上,让他对着白杨青冢哭我一场,我死亦瞑目矣!” 红于道:“小姐为钟郎死,死亦何恨。只是老爷又无子嗣,只有小姐一点骨血。小姐还是少缓须臾之死,以图完聚。”明霞道:“我自幼丧了母亲,蒙爹爹劬育,岂不欲苟延残喘,以事严亲。只是安庆绪早晚必来凌逼。倘被贼人玷污,那时死亦晚矣。我胸前紫香囊内的一个同心方胜儿,就是与钟郎唱和的两幅绫帕。我死之后,你可将来藏好,倘遇钟郎,你须付与他,教他见帕如见奴家。我那红于呀!我和你半世相随,知心贴意,指望同享欢娱,不想今日在此抛离,好苦杀人也。” 红于道:“小姐说哪里话,若得老爷死忠,小姐死节,独不带挈红于死义乎?况红于与小姐半步儿不肯相离,小姐既然立志自尽,红于自然跟随小姐前去,在黄泉路上也好服侍小姐。”明霞大哭道:“红于呀!我和你不想这般结果,好苦呀!”两人泪眼对着泪眼,只一看,不觉心如刀刺,肝肠欲断,连哭也哭不出了。只是手扶着手,跌倒在地。 只见门外火光一耀,一声响处,那门上锁儿开了。一个老妪推开门来,后边跟着个垂髫女子,手持一灯,向桌上放了。那老妪与女子一齐扶起明霞、红于。老妪就道:“小姐不须短见,好歹有话与老身从长计议。”明霞见是两个女人,方始放心。红于偷眼看那老妪,生得骨瘦神清,不象个歹人。及仔细把那女子一看,却好一种姿色,但见: 态若行云,轻似能飞之燕;姿同玉立,娇如解语之花。眉非怨而常颦,腰非瘦而本细。未放寒梅,不漏枝头春色;含香豆蔻,半舒叶底奇芳。只道是葛明霞贞魂离体先游荡;还疑是观世音圣驾临凡救苦辛。 那女子同着老妪,向前与明霞施礼坐定。明霞道:“妈妈此来为何?莫非为反贼来下说词么?”老妪道:“老身奉李公公命令而来,初意本是要下说词。方才在门外听见小姐与这位姐姐如此节烈,如此悲痛,不觉令人动了一片婆心。小姐不须悲泣,待我救你脱离虎口,何如?” 明霞道:“若得如此,便是再生大恩人矣。请问妈妈尊姓?”老妪道:“老身商氏,嫁与卫家,夫君原是秀才,不幸早年弃世,只生这个小女,名唤碧秋。老身没甚营生,开个鞋铺儿,母子相依活命。只因家住李公公衙门隔壁,故此李监与我熟识。方才将你二人关在家中,他因今夜轮值巡城,不得工夫在家,又不便托男子来看守,所以央及老身。一来看管你,二来劝喻你。他将衙门的匙钥都付与我,又恐有军兵来罗唣,付我令牌一面。我因家中没人,女儿年幼,不便独自在家,故此一同过来。我想那安庆绪这厮,他父亲在此还要淫污人家妇女,如今一发肆无忌惮了。我那女儿年方十六,姿容颇艳,住在此间,墙薄室浅,诚恐露他耳目,也甚忧愁。连日要出城他往,奈城门紧急,没个机会。今日天幸李猪儿付与我令牌,我和你如此,如此,赚出城门,就可脱身了。” 明霞道:“若是逃走,往何处投奔去好?”卫妪道:“附近城池都是安禄山心腹人镇守,料必都已从贼,只有睢阳可以去得。”明霞道:“如此竟投睢阳去便了。”卫碧秋道:“且住,我们虽有令牌,只是一行女子,没一个男人领着,岂不被人疑惑。倘若盘诘起来,如何了得?”明霞道:“正是,这便如何是好?”卫碧秋指着桌上道:“这不是李猪儿余下的冠带在此。我如今可把此衣帽穿戴起来,到城门如此,如此,自然不敢阻挡了。”卫妪道:“我儿之言,甚为有理。” 三人以为得计,明霞也就停哀作喜,独有红于在旁血泪交流,默然肠断。明霞向她道:“红于,我和你自分必死,不期遇着卫妈这等义人,方幸有救,你为何倒如此悲惨?”红于道:“小姐在上,红于有一言相告。安贼属意的不过是一小姐,如今小姐逃遁,明日,李猪儿、安庆绪知道,必差军士追赶,我们鞋弓袜小,哪经得铁骑长驱。红于仔细想来,小姐虽暂逃,只怕明日此时,依旧被贼人拿获了。” 明霞道:“如此,怎生是好?”红于道:“红于倒有一计在此。”明霞道:“你有何计?”红于道:“如今只求小姐将衣服脱下与红于穿了,待我触死阶前,你们自去逃走,那反贼见了,只道小姐已死,除去妄想,不来追缉了。”明霞道:“红于说哪里话,我和你虽是主婢,情同姊妹,方才我欲寻死,你便义不独生。如今我欲偷生,岂可令你就死,这是断断使不得的。”红于道:“蒙小姐养育,如骨肉相待,恨无以为报,今日代小姐而死,得其所矣。若小姐不允红于所请,明日被他擒拿,少不得也是一死,望小姐早割恩情,待红于引决。” 说罢,便去脱明霞衣服。明霞抵死不肯。卫妪与碧秋道:“难得红于姐这片好心,小姐只索依了她吧。”明霞不肯,只是哭。卫妪、碧秋向前脱下她衣服来,红于穿了。碧秋道:“红于姐穿着小姐这衣服真似小姐一般,尽可迷安贼之眼矣!”红于哭道:“与小姐说话,只在这顷刻,此后再无相见之期了。小姐请坐,待红于拜别。”明霞哭道:“你是我的大恩人,还是你请坐了,待我拜你。”二人哭作一团,相对而拜。卫妪与碧秋道:“如此义人,我母子也要一拜。”红于道:“我红于当拜你母子二人,万望好生看顾我的小姐,贱人在九泉之下也得放心。”说罢,卫妪、碧秋也掉下许多泪来。 三人哭拜已毕,红于起来便向阶下走去。回头看了明霞一眼,那血泪纷纷乱滚。明霞大恸,心中不忍,方要向前去扯,那红于早向庭中一块石上,将头狠撞下去,鲜血迸流而死。明霞看了叫道:“可怜我那红于呀!”一声哽咽,哭倒在地,连那卫妪、碧秋心中也惨痛不过,忙去搀扶明霞,叫了好一会,方才苏醒起来。卫妪道:“小姐且停哭泣,谯楼已交三鼓了。事不宜迟,可速速打点前去。”碧秋便将李猪儿的太监帽戴了,又穿起一件紫团龙的袍儿。卫妪道:“我儿倒俨然是个内官模样,只是袍儿太长了些。”碧秋道:“倒是长些好,省得脚小不便穿靴。”卫妪便将令牌与碧秋藏在袖里道:“你二人稍停,待我外面去看一看光景,然后出去。”说罢,走出去了。 一会进来道:“好得紧,李猪儿只留四个小监在家,今晚又有两个随着去巡城了。只有一人把门,一人在厨房后睡熟了。我们快快走吧。”碧秋扶明霞出了房门,向外而走。卫妪在前,明霞战兢兢的跟着,碧秋扮内监随在后边。 走到衙门首,卫妪悄地将锁来开了。只见把门的小监睡在旁边,壁上挂一盏半明不暗的灯儿。碧秋忙把灯儿吹灭了。卫妪就“呀”的拽开大门。小监在睡梦里惊醒道:“什么人开门?”卫妪道:“是我,卫妈妈,因身上冷了,回去拿一条被就来。里头关着葛明霞,你须小心,宁可将门关好了,待我来叫你再开。”小监道:“妈妈真是好话,我晓得了。” 这边卫妪说话,那边碧秋扯着明霞,在黑地里先闪出门去了,卫妪也走出来,小监果然起来将门关上。卫妪忙到隔壁,开了自己的门,叫明霞、碧秋进去坐了。自己去打起火来,向明霞道:“你须吃些夜饭好走路,只是烧不及了。有冷饭在此,吃些吧!”明霞道:“我哭了半日,胸前堵塞,那里吃得下。”碧秋道:“正是,连我的胸前也塞紧了,不须吃吧!”卫妪道:“有冷茶在此,大家吃一杯吧!”明霞道:“口中烦渴,冷茶倒要吃的。”三人各吃了两杯。卫妪又领明霞到房中去小解了,母子二人也各自方便,就慌忙收拾些细软银钱,打个包裹儿卫妪挈着,也不锁门,三人竟向南门而走。 到得城门,已是四鼓了。碧秋高声叫道:“守门的何在?”叫得一声,那边早有两个军人,一个拿梆子,一个拿锣,飞奔前来,问道:“什么人在此?”碧秋道:“我且问你,今夜李公公巡城,可曾巡过么?”门军道:“方才过去的。”碧秋道:“咱就是李公公差来的,有令牌在此,快传你守门官来讲话。” 门军忙去请出守门千户来与碧秋相见。碧秋道:“咱公公有两位亲戚,着咱家送出城去,令牌在此,快些开门。”守门官道:“既是李公公亲戚,为何日里不走,半夜里才来叫门?”碧秋道:“你不晓得,方才千岁爷有旨:‘自明日起,一应男妇不许出城了。’因此,咱公公知了这个消息,连夜着咱送去。”守门官道:“既是如此,李公公方才在此巡城,为何不见吩咐我?”碧秋道:“你这官儿好呆。巡城乃是公事,况有许多军士随着,怎好把这话来吩咐你。也罢,省得你狐疑,料想咱公公去还不远,待咱赶上去禀一声,说守门官见了令牌不肯开门,请他亲自转来与你说便了。” 守门官慌了道:“公公不须性急,小将职司其事,不得不细细盘诘,既说得明白,就开门便了。”碧秋道:“既如此,快些开门,咱便将此令牌交付与你,明日到咱公公处投缴便了。”守门官接了令牌,忙叫军士开门,放碧秋与卫妪、明霞三人出城去了,门军依旧锁好城门。 到了次早,守门官拿了令牌,到李猪儿处投缴。走到衙门前,只见许多军民拥挤在街坊上,大惊小怪。守门官不知为甚,闪在人丛里探听。只见人说:“昨夜李公公衙内,撞死了葛明霞小姐,逃走了侍婢红于,有隔壁卫妪与碧秋同走的。还有令牌一面,在卫妪身边藏着哩!” 守门官听了,吓得目瞪口呆,心里想着夜间的蹊跷了。慌奔回去,吩咐军士:“不要泄漏昨夜开门的话。”就将令牌劈碎,放在火里烧了。 这边,李猪儿忙去禀知安庆绪。庆绪亲自来验看,见死尸面上血污满了,只有身上一件鹄黄洒线衫儿,是昨日小姐穿在身上的。所以,庆绪辨不出真假,只道死的真个是明霞,便将李猪儿大骂道:“我把葛明霞交付与你,你如何不用心,容她死了?没鸡巴的阉狗奴才,这等可恶。”猪儿只是叩头求饶。庆绪道:“且着你把她盛殓了,你的死在后边。”说罢,气愤愤的上马,众军簇拥回去了。 猪儿着人买一口棺木,将尸盛殓了,抬到东城空地上埋葬了,立一个小小石碑在冢前为记。上凿“葛明霞小姐之冢”七字。猪儿安排完了,暗想:“安庆绪这厮,恨我不过。若在此,必然被他杀害,不如离了这里吧!”计较停当,取了些金珠,放在身边,匹马出城,赶到安禄山营中,随征去了。 却说卫妪与明霞、碧秋三人,赚出城来,慌慌张张,望南而走。到个僻静林子里,碧秋将衣帽脱下来,撇在林中。三人又行几里,寻个饭店,到内暂歇。买些面来,做了许多饼,放在身边,一路里行去。那地方都被军马践踏,城池俱已降贼。三人怕有人盘诘,只得打从小路行走。担饥受渴,昼伏夜行。但见: 人民逃窜,男妇慌张。人民逃窜,乱纷纷觅弟寻兄;男妇慌张,哭啼啼抱儿挈女。村中并无鸡犬之声,路上惟有马驮之迹。夜月凄清,几点青磷照野;夕阳惨淡,数堆白骨填途。尘砂飞卷,边城隐隐起狼烟;臭气熏蒸,河畔累累积马粪。正是: 宁为太平犬,果然莫作乱世人。 三人在路行了许多日子,看看来到睢阳界口,当道有一座石牌坊,上有“啸虎道”三字。卫妪道:“好了,我闻得人说:‘到了啸虎道就不远了。’”说话之间,走上大路来。见两旁尽是长林丰草,远远有鼓角之声,旌旗之影。 三人正在疑畏。忽见前边三、四匹流星马儿,飞路而来,三人忙向草中潜躲。偷眼看那流星马上,通坐着彪形大汉,腰插令旗,手持弓箭,一骑一骑的跑过去了。到第四匹马跑到草中,忽然惊起一只野鸡,向马前冲过去。那马唬得直跳,闯下路旁来。马上的人,早已看到明霞等三人,便跳下马来,向前擒捉。 不知如何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啸虎道给引赠金 词曰: 情凄切,斜阳古道添悲咽。添悲咽,魂销帆影,梦劳车辙。秦关汉川云千迭,奔驰不惯香肌怯。香肌怯,几番风雨,几番星月。 ——右调《忆秦娥》 话说葛明霞、卫碧秋随 着卫妪行到啸虎道上,忽遇游兵巡哨前来。你道那游兵是何处来的?原来,是睢阳右骁骑将军雷万春与南霁云,协助张巡、许远镇守睢阳,那贼将尹子奇、史思明领着兵马前来攻打,已到半个月了。只因葛明霞三人,鞋弓袜小,又且不识路径,故此到得迟。 这里贼兵与官军已经交战数次,当不过南、雷二将军骁勇绝伦。尹、史二贼将,不敢近城,在百里安营。城内张、许二公,因粮草不敷,一面遣南霁云往邻邦借粮;一面遣雷万春挡住要路。这啸虎道乃是睢阳门户,因此雷将军将兵马屯扎此处,昼夜拨游骑四处巡哨,探听军机,搜拿奸细。 是日,游骑见明霞等三人伏在草中,便喝问道:“你那三个妇人,是从哪里来的?”卫妪慌了,忙答应道:“可怜我们是范阳来的逃难人。”那游骑道:“范阳来的,是反贼那边的人了,俺爷正要拿哩!”便跳下马来,将一条索子,把三人一串缚了。且不上马,牵着索儿就走。吓得明霞、碧秋号陶大哭,卫妪也惊得呆了,只得由他牵着。 到一个营门首,只见三、四个军士,拿着梆铃在营门上,见游骑牵着三个妇人来,便道:“你这人想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老爷将令,淫人妇女者斩,掳人妇女者剥皮。你如何牵着三个来,你身上的皮还想要留么?”游骑道:“哥们不晓得,那三个是奸细,故此带来见爷,烦哥哥通报。”军士道:“既是奸细,待我与你通报。”说罢,走到辕门边,禀了把辕门守备。守备道:“吩咐小心带着,待我报入军中去。”说着进内去了。 卫妪偷眼看那营寨,十分齐整,四面布满鹿角、铁蒺藜。里边帐房密密,戈戟丛丛,旌旗不乱,人马无声。遥望中军,一面大黄旗随风飘扬,上绣着“保民讨贼”四个大金字。辕门上肃静威严,凛然可畏。 不多时,只听得里边“呜呜”的吹起一声海螺,四下里齐声呐喊,放起三个轰天大炮,鼓角齐鸣,辕门大开。雷万春升帐,传出令来,吩咐哨官出去,将游骑所拿奸细,查点明白,绑解帐前发落。 哨官领命到辕门上,问道:“游骑拿的奸细在哪里?”游骑禀道:“就是这三个妇人。”哨官道:“你在何处拿的?”游骑道:“她假伏在路旁草丛中,被小的看见擒获的。”哨官道:“原获只有这三名,不曾放走别人么?”游骑道:“只这三个并无别人。”哨官道:“既如此,快些绑了,随我解进去。”军士合应一声,向前动手。哨官又喝道:“将军向来有令,妇女不须洗剥,就是和衣绑缚了罢。”军士遵令。把明霞等三人一齐绑了,推进辕门。只见: 两边通是马军,铜盔铁甲,弯弓搭箭,一字儿排开;第二层,通是团牌校刀手;第三层,通是狼筅长枪手;第四层,通是乌铳铜人手;人人勇猛,个个威风。直到第五层,方是中军。帐前旁边,立着数十对红衣雉尾的刀斧手;又有许多穿勇字背心的军卒,尽执着标枪画戟,号带牙旗。帐下齐齐整整的旗牌、巡绰将佐,分班伺候。 游骑带三人跪下,哨官上前禀道:“游骑拿的奸细到了。”万春见是三个女人,并无男子。便唤游骑问道:“这一行通是妇女,你如何知道她是奸细?”游骑道:“据她说是范阳来的,故此小的拿住。”万春道:“与我唤上来问她。” 哨官将三人推上前跪下。万春问道:“你这三个妇女,既是范阳人,到此作何勾当?”卫妪道:“小妇人是个寡妇,夫家姓卫,因此人都唤作卫妪。这一个是我女儿,名唤碧秋。那一个叫做葛明霞,因安禄山反叛,逃难到此。望将军超豁。” 万春听见葛明霞三字,心里想道:“葛明霞名字好生熟的,在哪里闻的?怎么一时想不起。”又思想了一会,忽然想着。暗道:“是了,只不知可是她?”便问明霞道:“你是何等人家?为何只身同她母子逃难?” 明霞两泪交流说道:“念葛明霞非是下贱之人,我乃长安人氏,父亲讳太古,原任御史大夫。因触忤权臣谪来范阳佥判。近遭安禄山之乱,骂贼不屈,被贼监禁。奴家又被安庆绪凌逼,几欲自尽。多蒙卫妪母子挈出同逃,不想又遭擒掳。”说罢大哭。 万春大惊道:“原来正是葛小姐。我且问你,尊夫可是状元钟景期么?”葛明霞听见,却又呆了。便问道:“将军如何晓得?”万春道:“我与钟郎忝在亲末,以此知道。”明霞道:“奴家与钟郎,虽有婚姻之约,尚未成礼。” 万春慌忙起身出位,喝叫:“解去绑绳,连卫妪、碧秋也放了。俱请她三人起来。”万春向明霞施礼道:“不知是钟状元的夫人,小将多多得罪了!” 明霞回了一福,又问道:“不知将军与钟郎是何亲谊?”万春道:“小将雷万春,前年因钟状元谪官赴蜀,偶宿永定寺,寺僧谋害状元,状元知觉,暮夜从菜园逃出,走至剑峰山,遇着猛虎,几乎丧命。彼时,小将偶至此山,看见猛虎,将猛虎打死,救了状元,留在家中。小将见他慷慨英奇,要将舍侄女配他为妻。他因不肯背小姐之盟,再三推却。小将只得将舍侄女与他暂抱衾裯,留着中馈,以待小姐。不期今日在此相遇,不知小姐如今将欲何往?” 明霞道:“各处城池,俱已附贼。闻得睢阳尚奉正朔,故特来投托。”万春道:“小姐来迟了。五日前,城中尚容人出入。如今主帅有令,一应男妇,不许入城、出城,违者立时枭首。军令森严,何人敢犯。”明霞道:“如此怎生是好?”万春道:“小姐休慌。好歹待小将与你计较便了。请小姐与卫妪母子在旁帐少坐,有一杯水酒与小姐压惊,只是军中草草,又乏人相陪,休嫌怠慢。”就吩咐随身童子领着明霞三人,到旁帐去了。又叫安排酒饭,务要小心看待。左右应着,自去打点。 万春独坐帐中想道:“明霞小姐三人到此,睢阳城又进不得,又不便留在军中。想明霞乃是长安人氏,不如教她竟回长安去罢。只是路上难走,须给她一张路引。”又想:“这路引,要写得周到,不用识字辨稿。”叫左右取笔砚纸张过来,自己写出来道: 协守睢阳右营骁骑将军雷为公务事。照得范阳佥判葛太古,不从叛寇,被禁贼巢,所有嫡女明霞,潜身避难,经过本营,已经讯问明白。查系西京人氏,听其自归原籍。诚恐沿途阻隔,合给路引护照。为此给引本氏前去,凡遇关津隘口,一应军兵盘诘,验引即便放行,不得留难阻滞。倘有贼兵窃发处所,该营汛官立拨健卒四名护送出界,勿致疏虞,如遇节镇刺史驻扎地方,即将路引呈验挂号,俱毋违错。须至路引者计开:女子一名葛明霞,系佥判葛太古女、状元钟景期原聘室。同行女伴二名卫妪、卫碧秋右路引给葛明霞等,准此。 天宝十四年九月日给 睢阳右营押 雷万春写完了,将朱笔来签了,又开出印来用了,将一张油纸包衬停当,自己取出白银三十两封好。 不多时,明霞等三人,用完酒饭,到帐中面谢。万春道:“小姐,令尊既陷贼庭,万无再往范阳之理。钟郎又远谪巴蜀,然安定,一时未能相见。小将本当相留小姐躲难,奈小将与贼兵相持,多有不便。我想小姐原籍长安,故园想必无恙。为今之计,不如竟回长安去罢。”明霞道:“路上难行,如何是好?”万春道:“不妨,我写有路引一张在此。若遇军兵拦阻,将来与他验看,可保无虞。又有白银三十两,送与小姐,为途中盘费。本该留住几日,怎奈军中不便。亵慢之罪,望小姐容恕。” 说罢,将路引、银子交与卫妪收好。明霞道:“感将军仗义周全,恩同覆载,落难之人,得蒙提拔,将来结草衔环,以报此德。奴家暂为拜谢。”说完拜将下去。万春忙跪下回拜了。卫妪、碧秋也来拜谢。万春欠身回揖道:“承你母女出万死一生之计,脱葛小姐于虎口,难得!难得!自今一路去,还仗小心照顾。” 明霞等三人,千恩万谢,作别而行。万春又拔军士四名,护送出界。军士领命,将三人送至睢阳界口,指引了路径,明霞等竟望西而去。 军士回营,方才缴令。却见外面辕门上守备进营禀道:“有雍邱守将令狐潮来拜将军,已到辕门了。”万春道:“他乃邻封守将,此来必有缘故,快请相见。”守备答应出去,万春立在帐前等候。 只见,令狐潮步行入营,万春欠身相迎入帐,施礼坐定。令狐潮道:“将军保障江淮,英名如雷灌耳,向恨无遇李之缘,今始遂识荆之愿,有言相告,望祈鉴纳。”万春道:“某以袜线短才,当此南北要冲,贼势猖獗,不知将军有何良策?”令狐潮道:“以将军之才,建功立名,易如反掌。只是如今朝廷,溺于衽席之私,惑于奸谗之口,荒淫失道,残戮彰闻。我和你冲锋胄矢,血汗淋漓,空与朝廷出力,天子哪里知道?况此睢阳,四面受敌,毫无险阻,倘被重围,那时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如何是好?”万春道:“如此说,终不然束手待毙不成?”令狐潮说:“岂有束手之理,我想虽然智慧,不如乘势。方今大燕皇帝雄才大度,足与有为。” 万春勃然变色道:“住了!哪个大燕皇帝?”令狐潮道:“就是安郡王新上的尊号。”万春大怒道:“就是那安禄山这贼么,我知道你的来意了。你总是要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我么?我雷万春,一点赤心,天日可表,随你陆贾重生,张仪再世,也难说得铁石人心转,不必多言。”令狐潮道:“我此来是好意,我在唐朝不过是个雍邱守将,自弃暗投明之后,即蒙大燕加为折冲大元帅,领兵协助尹子奇、史思明合攻睢阳。我因与将军向有邻封之谊,因此不便加兵,特来好言劝谕,倘将军迷而不悟,只恐玉石俱焚,那时悔之晚矣!” 万春大喝道:“令狐潮,你既降贼,便为敌人,谁与你称宾道主?我眼睛便认得令狐潮,腰间宝剑却不认得。本待就擒你这反贼斩首示众。只是袭人未备,不是大丈夫所为。你快快回去,准备厮战。若再哓哓,决难容恕了。” 这一番话说得令狐潮满面羞惭,唯唯而退,出营上马。回至贼营,贼将尹子奇、史思明接着问道:“雷万春光景如何?”令狐潮就把那雷万春的话,从头至尾,一一说了。尹子奇道:“若如此,须是整兵决战了。”史思明道:“那雷万春骁勇异常,难以力敌,明日交战,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得万全。”尹子奇、令狐潮道:“好计!好计!”三人商量定了,打下战书到雷万春营里来。万春批下:“来日决战。”也在军中打点迎敌。 次日,官军与贼兵齐出,两阵对圆。门旗影里,雷万春出马,头戴三叉凤翅盔,身挂连环锁子甲,腰系狮蛮宝带,脚穿鹰嘴战靴,坐下追风骏马,手提丈八蛇矛,厉声大叫道:“反贼快来交战!”那贼阵上,令狐潮出马,头装绛红巾,身披黑铁甲,手执长枪,腰悬利剑,睁圆怪眼,大叫道:“雷万春不听好人说话,今日与你决个雌雄。”雷万春大怒,更不打话,挺矛直取令狐潮,令狐潮也举枪来迎。两般兵器盘旋,八只马蹄来往,好一场厮杀。但见: 尘卷沙飞,云低天惨。一个是全忠效勇的唐室勋臣;一个是附势趋炎的贼营降将。一个点钢矛,无些破绽;一个梨花枪,没处遮拦。鸣金擂鼓,数声号炮震天关;呐喊摇旗,半指金戈留日影。胜负分时,转眼见,血流满地;死生决处,回头望,尸积如山。 二人战有三十余合,令狐潮敌不过雷万春,拨马败回本阵。万春将鞭梢一指,官军奋勇杀来,贼兵大败而走。万春紧紧追赶,约有数里,只见两旁尽是大林,阴翳深密。万春勒住马道:“且休追赶,此处恐有伏兵。” 话说未了,早听见连珠炮响,四下里喊声大震,伏兵尽起。当先一骑马杀出叫道:“雷万春快快下马就缚,我尹子奇等候多时了。”万春大怒道:“你们这些反贼,将诡计来赚我。”即纵马来取尹子奇。子奇舞刀接战,不上二、三会合,令狐潮又回转兵来助战。万春力敌二将,全无俱色。争奈寡不胜众,贼兵不知有多少?重重围住。 万春正在危急,只见外面一支军马杀来。当头一将勇猛如虎,手提宣花斧,东冲西撞,如剖瓜切菜一般,砍得那些贼兵七零八落,尹子奇、令狐潮大惊。 不知哪位将军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睢阳城烹僮杀妾 诗曰: 杀气横空万马来,悲风起处角声哀。 年来战血山花染,冷落铜驼没草莱。 话说雷万春被贼兵围住,正在危急之际,忽有一支兵马杀来救援。万春就乘势溃围而出。尹子奇、令狐潮见来将勇猛,不敢追袭,收兵自回。 万春马上定睛一看,原来,救他的是南霁云,二人合兵一处。万春问道:“南兄往临淮借军粮,如何却来此处救小弟?”霁云道:“不要说起,小弟到临淮贺兰进明处告借兵粮。谁想那厮,一名兵也不与,一石粮也不借,倒排起宴来叫一班歌儿舞女,留恋小弟,要留我在彼一同应贼。我因此大怒,就席间拔剑斩下一指,立了誓言道:‘斩了安禄山,必斩贺兰进明。’那贼见我愤怒,不敢加害,我便领着本部兵马回来。方才到啸虎道上,却见贼将史思明,已占了道口。我正要与他厮杀,又有军人来报,说兄长被困于此。因此特来接应。”万春大惊道:“不想啸虎道已被史思明袭了,这便如何是好?”霁云道:“我和你再去夺转来便了。” 二人一头说,一头驱兵前进。远远望见啸虎道上火起,二人慌忙领兵杀到。早有史思明向前拦路。南、雷二将更不打话,竟冲杀过来。史思明如何抵挡得住,正待败将下去。那尹子奇、令狐潮又引兵杀来,两边混杀一场。南、雷二将冲进啸虎道,只是旧寨已被贼人烧了。只得暂回城中来,见了张、许二公,备述上项事情。 正说话间,有人来报道:“贼兵把城池团团围住了。”忽有一人在许远身边转出来说道:“既是贼兵围城,只可大家出去决一死战。”张巡喝道:“军机重务,汝何人辄敢乱言。”许远道:“此是小仆,名唤义僮。虽是臧获之徒,亦颇有忠烈之气。”张巡道:“原来是盛价,我有一事用着他。”许远道:“张大人有何事用他?”张巡道:“南、雷二将军,只好应敌。城中仓廪无人看管,可拨兵一百随他,叫他点视粮草。”义僮叩头领命去了。 不多时,又有报来道:“城外贼兵攻打甚急。”张巡便吩咐南、雷二将去各门巡视,教将擂木、炮石之类滚打下去,箭弩、刀枪、灰瓶在城上防守。南、雷二将依令在城严守,贼兵不能向前。 隔了月余,各门将佐,都到张、许二公处报称:“缺箭。”许公大惊。张公笑道:“不妨。去传南、雷二将来。”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二将领计而去。密令军士,每人各束草人一个,头戴毡笠,身披黑衣,每一个用长绳一条系着。至二更时分,都将草人挂下城下。城头上呐喊起来,金鼓齐鸣。 是夜,月色朦胧,贼营中方始睡下。忽听到喊声震天,不知哪里兵马到来,人不及甲,马不及鞍,纷纷乱窜。尹子奇起来,站在营门首探望,见史思明飞也似跑来说道:“我只道何处杀来,原来,是城中许多兵从城上爬下来,想必要来劫营了。” 令狐潮穿着一只靴也奔来道:“城上许多兵下来了,快去迎敌。”尹子奇道:“他们既在城上下来,我们不要慌,快着军士尽发弓弩,乱箭射去,不容他下城便了。”三个贼将一齐来到营门首,催督军士射箭。真个万弩齐发,望着草人射去。 那睢阳军看见他们中计,呐喊一发响了。又将草人儿好似提偶戏的一般,一来一往,一上一下。贼人看见,箭儿越射得紧了。自二鼓起至四鼓,忽然天上云收雾散,推出一轮明月。有眼快的早看见是草人了。南、雷二将便命各军收起草人,高声道:“多谢送箭。”那三个贼将,气得死去活来。睢阳城中各军,在草人身上,拔下箭来,齐送至张、许二公处,计点共得箭五十六万二千有余。张、许二公就教南、雷二将,分派各军去了。 又隔数日,探子来报道:“新店地方有贼军搬运粮车几十辆来了。”适值义僮在旁听见。便道:“仓里粮少,何不去抢来,倒够几个月的吃哩!”张公道:“此言甚合我意。”便拨雷万春领兵前去,义僮随去搬粮,南霁云在后接应,竟奔新店地方。果见一队兵马押着许多车辆,车上尽插黄旗,上写“军粮”两字。雷万春挥兵一掩,那押粮兵马尽弃粮车而去。义僮领军士向前把粮车推了,先行回到城下。 这里,史思明闻报,领兵来救,却被南霁云一支军冲出,把史思明的兵截为两段。义僮先将粮车推入城中去了。外边南、雷二将,把贼兵杀得抱头鼠窜,史思明大败而去。南霁云与雷万春收兵入城,把粮米尽入仓廪,共得米五千四百余石,料豆二千五百石,小米三千石。合城军兵大喜。 次日,张、许二公亲自上城巡视,只见史思明在城下,教贼兵大骂。义僮大怒道:“这贼如此辱骂二位老爷,怎么不发兵去杀他?”许公道:“由他自骂,谁要你管。”义僮道:“我们小人也耐不得这等气,亏你们做官的生得好一双顽皮耳朵。” 张公巡至东门,南、雷二将来接着。南霁云道:“尹子奇、令狐潮在此窥伺,似有攻城之状。”张公道:“南将军可领兵在城门首,听敌楼炮响,开门杀出。”南霁云领命而去。张公又吩咐万春道:“雷将军可率兵在城上,手执旌旗,一齐站着,不许擅动,不许交头接耳,出言吐气,我自在敌楼中。若见贼兵移动,便放炮为号。”万春也领命了。 城外尹子奇、令狐潮正在观望,那边史思明也来了,他叫军士辱骂。只见城上的兵,都象木偶人一般站着。尹子奇道:“却怎生这般光景?”令狐潮指着道:“你看那女墙边站的是雷万春,待我放支冷箭去。”搭着箭,曳着弓,“飕”的一声射去,正中万春左面颊上。贼军齐声喝采,那雷万春却动也不动。史思明道:“怎么射他不动?待我也来射。” 说罢,也射一箭,正中万春右面颊上,万春只是不动。尹子奇道:“这人真是老面皮,待我也射他一箭。”取箭过来,望着万春一箭,却中万春颡上,也只是不动。令狐潮道:“不信有这等事,军士与我一齐放箭。”贼军应声乱射上去,也有射不到的,也有射到城垛的,也有射中别个军士的。那雷万春面上,刚刚又中三支,连前面上中的共有六矢,他竟端然不动,众军大惊。尹子奇道:“莫非又是草人么?待我近前一看。”遂纵马来至城下。 万春见子奇来得近了。便向腰间取过雕弓,就自己面上拔下一支箭来,向尹子奇射去,道声:“看箭!”射的尹子奇应弦落马。张公在敌楼上看见,便将信炮放起,南霁云开门,发兵杀出。史思明忙救尹子奇回营。令狐潮向前接战,不上数合,那些军士见睢阳将士这等骁勇,如何不怕,便不战而退。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令狐潮大败而回。南霁云乘势追赶,便要抢入营去。贼营中的箭,如雨点一般射来。南霁云不能进去,收兵奏凯回城。 张、许二公接着,同去看雷万春。见他已拔下面上的箭了。张、许二公亲自替他敷药。义僮道:“雷将军真是铁面,那尹贼的面孔想是纸糊的,一箭就射穿了。”众军都笑。南霁云道:“今日之战,贼人心胆俱破。但得外面援兵一至,便可解围了。”许公道:“坚守待救,必须粮足,不知仓里的粮还够几时用度?”义僮道:“小的看来,也不多了。明日,老爷亲下仓来,盘点一番,便知多寡。”许公道:“正是。”一面吩咐:“拨医生调治雷将军箭疮。”张公自与南霁云在城巡视。 次日,许公来到仓里,义僮接着将廒里的米逐一盘斛,刚刚只够半个月的粮。许公大惊道:“若半月之后救兵不到,如何是好?”义僮道:“照前日这般杀起来,不够七、八日,都把那些贼杀尽了,那消半月?若是粮少,等贼兵运粮来时,也象前日一般,再去抢他的便了。”许公道:“此乃险计,只可一,不可二。我如今想起来,城中绅衿富户人家,必有积储,明日我发帖与你,去各家告借些来用。” 义僮道:“那些乡绅举监,只晓得说人情,买白宅,哪个是忠君爱国的?富户人家经纪用的六斗当五斗的斛子,收佃户的米来囤在家里,巴不得米价腾贵,好生利息。小的看那等富贵人家,只知斋僧布施,妆佛造相的事,便要沽名市誉,肯做几桩;其他,就是一个嫡派至亲,贫穷出丑,不指望他扶持,还要怕他上门来泄他家的体面,便百般厌恶痛绝他。小的看起来,真正是襟裾牛马,铜臭狗矢。老爷若要与他们借粮,只怕这热气呵在壁上,到底不中用的。” 许公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偌大睢阳岂无义士?待我亲去劝谕他们,自然有几家输助。”义僮道:“那些人再不吃好草的,不如待小的去到几家巨富人家,只说要死在他家里,有人或者害怕出人命,肯拿些出来。”许公道:“胡说!这是泼皮图赖人的勾当,做出来可不被人笑话。” 说罢上马,来到各乡绅、举监及富户人家门首,说:“郡守亲来借粮保城。”这些人家果然也有回不在家里的;也有托病不出来相见的。不多几家助了些米,一共只得三百余石。张、许二公大忧。 那贼营中,尹子奇箭疮虽好,却正射瞎了一只左眼,切齿大怒,与史思明、令狐潮昼夜攻打。幸喜雷万春面上的伤也好了,与南霁云在城百般守护。贼兵架起云梯,南、雷二将就将火炮打去,云梯上的军士都被烧死。贼兵夜里来爬城,南、雷二将教将草把沾上脂油,点着火,投将下去,军兵不敢上城。贼兵挖地道进来,南、雷二将吩咐沿城都阻深堑,水灌入地道去,贼都淹死在内。尹子奇等无计可施,只是紧紧围着。 城中争奈粮草已尽了,张、许二公只得教军士杀牛、马吃。牛、马杀尽了,又教取纸头、树皮来吃。纸头、树皮又吃尽了,只得教军士罗雀、掘鼠来吃。可怜一个军士每日只罗得三、五只雀,掘得六、七个鼠。还有罗不着、掘不着的,如何济得事?那些小户百姓人家,也都绝了粮。有等游手好闲的人,纠集了饥民,往大户人家去抢米来吃。也有以公废私的倒箪食壶浆送到城上来,与军士们充饥。 不多几日,连大户人家的米,也抢尽了。城中老弱饿死的填沟积壑,军士们就拆房椽子做了柴,割死人肉去煮来救饥。张、许二公无计可生,一心只望救兵来援。叵耐贼兵攻打愈急,军中食尽,颇有怨言纷纷,都要弃城逃窜。 是日,张公见了这光景,退入私衙独自坐下,左思右想,没做理会处。却好屏后转出一个妇人来道:“老爷,外边事体如何?”张公抬头一看,原来,是他爱妾吴氏。心中便暗自估省道:“本衙内并无别件可与军士吃得,只有这个爱妾,莫若杀来与军士充饥,还可激起他们的忠义。只是这句话,教我怎生启齿也?” 吴夫人见张公搔首长叹,沉吟不语,便道:“看老爷这般光景,外面大势想必不济了。有话可说与妾身知道。”张公道:“话是有一句,只是不好说得。”吴夫人道:“妾身面前有何不可说的话?”张公道:“只因城中食尽,我恐军心有变,欲将你……” 张公说到此处,又住口不言。吴夫人道:“老爷为何欲言又止?”张公叹道:“教我如何说得出这话来?”吴夫人等了一回,便眼泪交流道:“老爷不必明言,妾已猜着了。”张公道:“你猜着了甚么?”吴夫人道:“军士无粮,可是要将妾身杀来饷士么?”张公大哭道:“好呀!你怎生就猜着了?只是我虽有此心,其实不忍启齿。”吴夫人道:“妾身受制于夫,老爷既有此心,敢不顺从。况且孤城危急,倘然城陷,少不得也是个死。何如今日从容就义的好。老爷快请下手。”张公大哭道:“我那娘子,念我为国家大事,你死在九泉之下,不要怨下官寡情。” 说罢,拔出剑来,方举手欲砍,又缩住手哭道:“我那娘子,教我就是铁石心肠也难动手。”吴夫人哭道:“老爷既是不忍,可将三尺青锋付与奴家,待奴自尽。”张公大叫道:“罢!事已至此,顾不得恩情了。”掷剑在地,望外而走。吴夫人拾起剑来,顺手儿一勒,刎死在地。 张公听见一声响亮,回身看时,见吴夫人已是血流满地,死在堂中。张公大恸,向着死尸拜了几拜,近前脱下她衣服,全身用剑剁开。吩咐火夫取去煮熟了,盛在盘中,叫军士捧了,自己上马,亲送至城上来。 早有人晓得了,报与众军知道,众军还不信。只见张公骑马而来,眼儿哭得红肿,前面捧着热腾腾的肉儿,方信传言张公杀妾是真的。便齐声哭道:“老爷如此忠心,小人们情愿死守,决无二心,这夫人的肉体,小的们断然吃不下的。”张公道:“我二夫人,也因饿了几日,肉儿甚瘦,你们略啖几块,少充饥腹。”南、雷二将道:“众军就是要吃,主帅在此,决难下咽。主帅请回府罢。”张公含泪自回去了。众军道:“我们情愿饿死,决不忍吃她的。”南、雷二将道:“既是众军不忍食,可将吴夫人骨肉埋在城上便了。”众军都道:“有理。”便掘开土来,将煮熟的骨肉,掩埋好了。 南、雷二将率众军向冢拜哭,哀声动地。早有许义僮,在城上来,晓得了此事。看诸军鹄面鸠形,有言无气,就奔回府中,说与许远听。许远道:“有这等的事,难得!难得!”义僮道:“忠义之事,人人做得,如何只让别人。我想吴夫人是个女子,尚肯做出这等事来。小的虽是下贱之人,也是个男子汉,难道倒不如他。况老爷与张老爷事同一体,他既杀妾,老爷何不烹僮!”许公道:“我心中虽有此念,只是舍你不得。”义僮道:“老爷哪里话,他的爱妾乃是同衾共枕的人,尚然舍得,何况小的是个执鞭坠镫的奴仆。老爷不必疑惑,快将小的烹与军士们吃。”说罢,拔剑自刎在地。 许公大哭,忙叫人将义僮烹熟了,自己亲送上城来道:“诸军枵腹,我有两盘肉在此,可大家吃些。”众军此时,还不晓得烹的是义僮,便向前一哄儿都抢来吃完了。许公包着两眼的泪,回府而去。内中有乖觉军士见许公光景,心中有些疑惑。便悄悄跟到府前打听,只听得人沸沸洋洋的道:“张、许二位老爷,真是难得。一个杀了爱妾,一个烹了义僮。”那军士听得,奔至城上说了,众军大惊,大哭呕吐不已。贼兵知了城中消息,便昼夜攻打。南、雷二将百计准备。 又隔了十数日,军士尽皆饿死,剩得几十个兵,又是饿坏的了。贼将尹子奇、史思明、令狐潮就驱兵鼓噪上城,雷万春在东门城上,见有贼兵上来,便手执长矛,连戮死十数贼。回头望见北门、西门火起,有军士来报道:“北门上,南将军撞下城头跌死了。西门已被贼兵攻破,张、许二老爷都被擒住了。”万春听得,大叫一声,自刎而死。 那尹子奇等进城,教军兵把城中饿不死的居民,尽皆屠戮。衙署、仓库、民房,尽行放火烧毁。移营城下,置酒称贺。尹子奇、令狐潮、史思明三人,在帐中酣饮,吩咐手下:“将张巡、许远并擒获的军士,推至帐前。”张公厉声道:“逆贼为何不杀我?”尹子奇道:“你到了此际,还要骂我们么?”张公道:“我志吞反贼,恨力不能耳!”许公道:“张兄不要与逆奴斗口。我和你遥拜了圣上,方好就死。”张公道:“兄言有理。”二公望西拜道:“臣力竭矣,生不能报陛下,死当为厉鬼以杀贼。”尹子奇笑道:“活跳的人奈何我不得,不要说死鬼。”张公道:“你这狗奴不要夸口,少不得碎尸万段,只争来早与来迟耳!” 尹子奇大怒,喝叫左右打落他牙齿。左右向前将张公牙齿尽行打落。张公满口鲜血,尚含糊骂贼。许公也大骂。尹子奇喝叫:“推出斩首。”张、许二公神色不变,骂不绝口,引颈就刃而死。同被擒军士三十二名,一齐遇害。连前南、雷二将军,共有三十六人死难。所以史官在纲目上大书一行道:“尹子奇等陷睢阳,张巡、许远等死之。”又有长歌一首赞叹张、许、南、雷的忠义: 睢阳城中尽忠烈,凛凛朔风飘铁血。 保障江淮半壁天,一心欲补金瓯缺。 数声鼓角动睢阳,贼骑纷纷犯北阙。 二十四城俱已陷,天生张许人中杰。 南雷英勇称绝伦,协守孤城靖臣节。 耀刀当风鬓欲竖,挽弓卧霜唇亦裂。 面留六矢尚能言,斩指乞兵不少怯。 援不来兮粮又竭,一烹爱僮一杀妾。 欲全忠义割恩情,宝剑锋芒凛霜雪。 群不见 五色芳魂化彩云,一片真心煮明月。 破城被执贼营中,大骂犹雄莫能屈。 又不见 连城空兮俱焚灭,擎天柱兮双摧折。 亘古流芳千万年,忠名留与人传说。 贼将斩了张、许二公等,开怀畅饮。一连在营中吃了三日酒,忽有报来说:“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太尉李光弼领兵杀来,在五十里外安营。”尹子奇等闻报,慌忙预备迎敌。史思明道:“彼兵远来,必然疲困。我们就今夜前去劫寨,必获大胜。”令狐潮道:“好计!好计!”便吩咐诸军,各自打点不题。 却说郭子仪镇守朔方,闻范阳安禄山之变,即兴师勤王,恰遇太尉李光弼,也领兵前来。二人合兵而行。到了中途,听说:“尹子奇等围困睢阳,甚是危急。”郭子仪就与李光弼商议道:“睢阳张巡、许远等人,死守孤城,我和你必须先解此围,然后西行。”李光弼道:“所言有理。”二人遂驱兵望南而行,来到睢阳,早有报人报称:“三日前城已破了,张、许、南、雷俱已受害。”子仪、光弼大惊,便教将兵马扎住。 安营已毕,帐前忽起一阵旋风,将一面牙旗吹折。李光弼道:“此主何兆?”郭子仪道:“今晚贼人必来劫寨。”李光弼道:“如此快作准备。”子仪笑道:“我欲将计就计,如此,如此而行何如?”光弼大喜,便吩咐诸将,分头去料理。 那边,尹子奇、史思明、令狐潮领着兵马,人衔枚,马摘铃,一直杀至官军营中。三个贼将当先杀入,只见营中并无一人,只将几只羊缚在那里打更鼓。尹子奇知是中计,大惊失色,慌忙回马退出。只听得一声炮响,火光冲天,喊声动地,外面不知有多少兵马杀来。当头是大唐先锋仆固怀恩杀到,令狐潮接着厮杀。左边有郭子仪冲来,尹子奇抵住厮杀。右边有李光弼冲来,史思明抵住厮杀。六骑马分做三对儿交战,杀不上二十余合,仆固怀恩大吼一声,将令狐潮一刀分为两段。 尹子奇、史思明慌了,拨马落荒而走。唐兵乘势冲杀前来。贼兵大败。奔至营门,早见门旗影里一个年少将军在火光之下,横枪立马高叫道:“我乃郭节度长子郭晞是也。你那反贼的营寨,已被我夺下多时了。” 尹、史二人忙领兵转来,要进睢阳城中暂歇。来到城下,望见城头上,尽是大唐旗号。又有一个年少将军,站在城头高叫道:“我乃郭节度次子郭暧是也。睢阳已被我取了。”尹、史二人手脚无措,只得望西而走,后面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又领兵追到。 贼人正待奔走,忽然一阵狂风,黑云密布,惨雾迷天。半空中,隐隐见张、许二公,南、雷二将,领着许多阴兵,打着睢阳旗号,飞砂走石,杀将过来。尹、史二人并贼兵,一个个头眩眼花,手麻脚软。郭、李二公驱兵追赶前来,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尹、史二人抱头鼠窜而去。仆固怀恩大声高叫道:“此际不擒反贼,更待何时?”咬牙切齿,纵马向前。 不知在何处捉获尹、史二贼?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雷海清掷筝骂贼 诗曰: 揭天鼙鼓动,悔赐洗儿钱。 九庙成灰烬,千家绝水烟。 霓裳初罢舞,玉瑟尚留弦。 兴庆宫前树,凄凉泣杜鹃。 话说郭子仪、李光弼,将尹子奇、史思明杀败。先锋仆固怀恩,奋勇争先,追杀上去,子仪教鸣金收军。仆固怀恩来见子仪道:“小将正待追擒那厮,主帅如何收军?”子仪道:“兵法有云:‘穷寇莫追。’汝不可乘胜轻敌。”怀恩道:“主帅所见极是。”遂安营。一面犒军,一面着人寻取张、许二公并南、雷二将的尸骸。军士领命去寻了。 一日,领一个幅巾筇杖的老叟进营来。那老叟昂然上帐,向着郭子仪、李光弼长揖不拜。郭子仪见他气宇不凡,遂命坐了。问道:“老叟何人,何以到此?”老叟道:“我姓李名翰,隐居山野。因张、许二公,南、雷二将尽忠而死,尸骸暴露城下,老夫特备四口棺木前来,已将四位忠臣盛殓了。适见麾下健儿,各处查觅他们尸首,故此老夫特地前来,望二位明公速为择地安葬,以慰忠魂。” 郭子仪、光弼大喜,留李翰在营暂歇。便从城南择了一块地,将许、张二公,南、雷二将埋葬好了,立了墓碑。子仪、光弼与李翰率领诸将祭奠,哭泣甚哀。 礼毕回营,李翰即来告辞,李光弼道:“我等欲屈先生在营筹划军务,望先生休弃。”李翰道:“老夫性耽隐癖,久已忘情人世,不敢从命。”郭子仪道:“先生既爱烟霞佳趣,我等亦不敢相强。只是既来一番,必祈指示一、二,方不虚此良晤。”李翰道:“二公询问刍荛,老夫敢陈一计。”子仪、光弼道:“愿闻大教。”李翰道:“目今安禄山统兵入犯,二公可分兵二支,郭公领一支军入援二京,李公领一支军直捣范阳。范阳乃贼人巢穴,若知有兵攻击,必思回救。令此贼首尾不能相顾,我事济矣。” 子仪、光弼大加叹服。吩咐治酒送别,取出黄金三十两,白金一百两,送与李翰。他一毫不受。向上长揖,飘然而去。子仪、光弼就依他言语,分兵进发。李光弼自去征范阳,郭子仪来救两京不题。 却说尹子奇、史思明被唐兵杀得大败,遂领着残兵疲将,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望西奔走了一日一夜。军马饥乏,只得在路旁树下,造饭而食。将士方才少息,只见前面一彪军马冲来。尹、史二人大惊,忙取兵器在手,立马而待。只见当头一将大叫道:“二位将军受苦了,我特来接应你们。”看时,却是杨朝宗,二人大喜。下马施礼,就石上坐定。 杨朝宗道:“蒙主上教我做个先锋,托赖福庇,自起兵以来,大获吉利,直抵武牢关。那守关将封常清被我们杀败,乘势夺了关口。一路城池望风投顺。到了东京洛阳地方,被俺们擒了守将哥舒翰。那厮怕死,就献了东京。主上便教他留守东京,自己长驱大进,径到西京长安城下。唐朝并无准备,明皇慌了手脚,连夜带了嫔妃、宫监、宗室大臣,逃出延秋门,奔往巴蜀去了。主上遂破了西京,踞了宫殿,如今现在那边受用。闻知二位将军攻打睢阳不下,着我来协攻。谁想昨日有探子来报,说二位将军败于郭子仪、李光弼之手,因此小将特来接应。” 尹子奇道:“为今之计将奈何?”杨朝宗道:“我们如今有生力军在此,何不再与他决个胜负?”尹子奇摇头道:“休说这话,我有十万雄兵,被他十停失了七、八停。如今这几千军卒,哪里杀得他过。”史思明道:“不如往长安去,求主上再添兵马,方可再与他交战。”尹子奇道:“有理。” 说罢,三人并军士们,胡乱吃了些饭,一齐起行。过洛阳,济沐津,入潼关,渡渭水。不则一日,来到长安,三人进去朝见安禄山,备述睢阳前后之事。安禄山道:“你二人劳苦倍常,功多过少。只是折了个令狐潮也不足为虑。” 正说话间,忽报太子安庆绪到。安禄山即令进来。安庆绪拜见了禄山,禄山就问道:“我着你镇守范阳根本之地,你如何来此?”安庆绪道:“孩儿在范阳镇守,叵耐有太尉李光弼,前来攻打。孩儿同史朝义与他交战不胜。闻得父王在此,甚是作乐,孩儿也想要快活几日,故此留史朝义镇守城池,孩儿自领兵来此。一来避敌,二来省亲,三来父王做了皇帝,也带挈孩儿在宫中享用些安稳富贵,不枉做个太子。” 安禄山道:“你既来了,那些家眷在彼,如何丢得下?”安庆绪道:“许多家眷,孩儿俱已带来了。又有犯官葛太古,并家人一十八人,向监在狱。孩儿想,那厮是不服俺们的,留在城中恐有他变。因此,将葛太古那老贼,与他家人一齐上了囚车,也解在此。” 安禄山道:“葛太古解到此间,本该立时枭首。只是孤家想起金马门之辱,还有个李白漏网,今可仍将葛太古监禁,待擒了李白,将他二人双双在金马门前寸磔,以泄前恨。”就吩咐杨朝宗去查点葛太古等下监,杨朝宗领旨而去。又吩咐李猪儿去迎接家眷入宫,李猪儿也领旨去了。安禄山又道:“今日父子君臣欢聚,可排宴宜春院中凝碧池上,令一班乐官,带领梨园子弟前来侑酒。”左右齐声答应。 原来,明皇幸蜀时节,因事情急迫,还遗下许多内监、宫婢在宫。如今都被安禄山差遣,一时领着旨意便去安排。禄山教安庆绪、尹子奇、史思明随着,摆驾到宜春院中,上筵坐定,安庆绪等轮流把盏,早有许多梨园子弟进来。只见: 第一队是乐官李龟年,头戴天青巾,腰系碧玉带,身穿青锦团花袍。后边一个童子,手执绣龙青幡一面。上用大珠子串成“东方角音”四个大字。旁边两个童子,手执小青幡二面,也各用珠子串成四字,左边幡上是:“阳律太簇”,右边幡上是“阴吕来钟”。幡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头,穿着青绣织金花彩舞衣,摆列在东边立定。 第二队是乐官马仙期,头戴绛红巾,腰系珊瑚带,身穿红锦团花袍。后边一个童子,手执绣龙红幡一面,用翠羽贴成“南方徵音”四个大字。旁边两个童子,手执小红幡二面,也各用翠羽贴成四字,左边幡上是“阳律仲吕”;右边幡上是“阴吕蕤宾”。幡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头,穿着红绣织金花彩舞衣,摆列在南边立定。 第三队是乐官雷海清,头戴月白巾,腰系白玉带,身穿白锦团花袍。后边一个童子,手执绣龙白幡一面,上用赤金打成“西方商音”四个大字。旁边两个童子,手执小白幡二面,也各用赤金打成四字,左边幡上是“阳律夷则”;右边幡上是“阴吕南吕”。幡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头,穿着白绣织金花彩舞衣,摆列在西边立定。 第四队是乐官张野狐,头戴皂纱巾,腰系墨玉带,身穿黑锦团花袍。后边一个童子,手执绣龙皂幡一面,上面用银子打成“北方羽音”四个大字。旁边两个童子,手执小皂幡二面,也各用银子打成四字,左边幡上是“阳律应钟”,右边幡上是“阴吕黄钟”。幡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头,穿着黑绣织金花彩舞衣,摆列在北边立定。 第五队是乐官贺怀智,头戴赭黄巾,腰系密蜡带,身穿黄锦团花袍。后边一个童子,手执绣龙黄幡一面,上用宝石缀成“中央宫音”四个大字。旁边四个童子,手执小黄幡四面,也各用宝石缀成四字。前边幡上是“阳律姑洗”,后边幡上是“阴吕林钟”,左边幡上是“阳律无忌”,右边幡上是“阴吕大忌”。幡下有子弟四十人,俱戴金花在头,穿着黄绣织金花彩舞衣,摆列在中央立定。 上按着九宫八卦,中按着四时五行,下按着五音十二律。一共五个乐官,统领子弟共一百二十名。都持着凤箫莺笛,象管鸾笙,金钟玉磬。吹打的吹打,歌舞的歌舞。李龟年羯鼓,贺怀智琵琶,马仙期箜篌,雷海清奏筝,张野狐手拍。各执一器,通是绝精的妙技,一时弹唱起来,众子弟相和,唱出一套曲子: 步步娇 广寒宫,凄凉无人到,玉杵白苹舂捣。婆娑树影高,碧海青天,瑞云笼罩。琼殿锁无聊,嫦娥应悔偷灵药。 醉扶归 你道素娟娟,出落偏俊俏。谁知冷清清,长夜倍萧骚。杳冥冥,鹤唳响中宵。灿荧荧,一派清光照。不知是银蟾蜍影入池塘,乍惊看,误认楼台倒。 皂罗袍 最是添欢添恼。论歌楼舞榭,酒社诗舫,冰轮偏喜助人豪。柳荫花影秋千笑。只有长门永巷,霜寒路遥。更有戍楼边塞,云低树高。这些时景,实伤怀抱。 好姐姐 步虚似姬静俏,环佩响,霓裳鲜皓。霞冠羽衣,扮的别样娇,人间少翠翘。缕带真奇妙,掌上轻盈颤舞腰。 尾声 回头不见人儿好,只剩得仙音缭绕,惟有寒蟾挂碧霄。 唱完此曲,那五面大幡,十二面小幡一齐移动,引着众子弟,往来旋舞,真是合殿生风,令人眼花缭乱。舞完,又依旧分开立定,再奏细乐。安禄山大笑道:“真好看,真好听,快活!快活!孤家向来虽蓄大志,只因明皇待我甚厚,所以不忍,意欲待他宴驾了,方始举事。我想杨国忠这厮,屡次发我隐谋,激我做出这些事来,正所谓:‘富贵逼人’。一起兵时,呼吸间得了二十四郡,赶得明皇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想他不知费了多少钱粮,用了多少心机,教成这班梨园子弟,自己不能受用,倒留与我们作乐,岂不是个天数。”那安庆绪、尹子奇、史思明等,一齐出席拜贺,安禄山又掀髯大笑。 这些众乐人,听了禄山这席话,一个个眼泪汪汪,低头伤感,便觉歌不成声,舞不成态。安禄山见了大怒道:“孤家连日在此饮宴,如何众乐人有悲感之声?尹子奇,与我下去查看,但有哭泣声,即时揪出,进前斩首。”尹子奇应声拔剑下阶来看,那众乐人吓得面色如土,都将衣袖拭干眼泪假作欢容。只有雷海清闭着眼睛泪流满面,呜呜咽咽的哭个不住。尹子奇指道:“你这厮还要哭,不怕砍头的么? 雷海清大叫一声,将手中的筝儿掷在地上哭道:“我乃雷海清是也。虽是瞽人,颇知大义。我想食君之禄,不能分君之忧,惟有一死,可报君恩。怎肯蒙面丧心,服侍你这反贼。”禄山大怒,喝叫快快牵出砍了。尹子奇劈胸揪出,雷海清骂不绝口。尹子奇将他斩在凝碧池上,回身复旨,仍复入席。 又饮了一回酒,外面孙孝哲飞奔进来道:“臣启陛下,适才城外有飞报到来,说郭子仪兵至洛阳,斩了哥舒翰,东京已被他复了。只怕早晚要杀到这里来,须是早为准备。”安禄山道:“郭子仪那厮,如何恁般勇猛,作何良策擒他便好。”尹子奇道:“臣看此人难以力敌,若得一个舌辩之士,前去说他,得那人来投顺,天下不足虑矣。”安禄山道:“卿言固有理,只是没有这个说客。” 旁边转过李猪儿来跪下道:“奴婢蒙皇爷抬举,无以为报,今愿效犬马之劳,单骑往郭子仪营中走一遭,一则说他投顺,二则探听虚实。不知皇爷意下如何?”安禄山大喜道:“你这人倒也去得,明日就起身便了。”又吩咐安庆绪道:“潼关一路,不可疏虞,你可同杨朝宗带领一支军马,前去巡视一番,就便打探唐兵消息。”安庆绪、杨朝宗领旨。 次日,李猪儿辞了安禄山,匹马出城,竟投东京。一路里想道:“咱因葛明霞一事,怕安庆绪加害,因此来到长安。谁想那冤家也又来此,我今讨这一差,做个脱身之计,有何不可?”又想道:“安禄山乃无义之人,我向来勉强服侍他,甚是不平。今见他父子荒淫暴虐,荼毒生灵,眼见得不成大事。咱不如于中取事,干下一番功业,也不枉为人在世。” 心里想着,行了数日,已到东京洛阳地界。只见郭子仪先锋仆固怀恩当道扎个大寨,左边是郭晞的寨,右边是郭暧的寨,郭子仪屯在中军。李猪儿大着胆,直过前营,早有巡兵拦路。李猪儿道:“相烦通报,说有个内监李猪儿,有机密事,要见节度老爷。”” 军士报知郭子仪,即传令唤入相见。李猪儿入营,来到帐前,拜见了郭子仪。子仪就问道:“你从哪里来,到此何干?”李猪儿道:“节度公在上,咱家姓李,名唤猪儿。向蒙圣上赐与安禄山。咱见他恃宠忘恩,以怨报德,心甚愤怒。他因要差人来说节度公,故着咱家到此。咱想节度公忠勇盖世,决难以口舌动摇。咱所以挺身来者,意欲暗约节度公袭取长安,咱愿为内应。”郭子仪道:“你若果有此念,唐家社稷有幸矣!”李猪儿道:“咱若有二心,天诛地灭。”郭子仪道:“我再不疑人,你不须发誓。本待款留,诚恐漏泄大事,反为不便,你快回去行事。我随后领兵就来。”猪儿辞别子仪,出营而去。郭子仪就与二子郭晞、郭暧商议进兵。 正说话间,营门外传进蜀中邸报。郭子仪接来看时,见上面报称:“明皇驾至马嵬,军士怨恨杨国忠、杨贵妃酿成大祸,尽皆愤怒,不肯前行,鼓噪起来,将杨国忠杀了。又逼近御前,必要杀了杨贵妃方才肯走。明皇不得已,只得令高力士用白绫一幅,将杨贵妃缢死。军士方始护驾而行。又父老遮留太子,在灵武地方得李泌为军师,诸将就奉太子即了帝位,遥尊明皇为太上皇,改元至德。即令降旨,宣召各路兵马,会剿安禄山,俱要在潼关取齐。” 郭子仪看罢,以手加额道:“好了,好了。权相已诛,新君即位,宗庙苍生之福也。”就吩咐安排香案,向西朝贺。礼毕起来,只见先锋仆固怀恩上帐禀道:“外面有三个逃难的妇女,在此经过,手执睢阳已故副将雷万春的路引,禀求挂号。小将不敢擅专,谨将路引呈验,伏候主将钧旨。” 郭子仪接着路引,展开看了道:“原来是葛太古的女儿葛明霞逃难到此。只是这路引,是旧年九月中给的。为何来得这般迟?”怀恩道:“小将也曾问过,据同行卫妪禀说:‘因一路贼兵劫掠,不敢行走。在武牢关外赁房,住了四个月。直待主帅收了东京,方才行到此处。’”郭子仪道:“既已盘诘明白,她乃忠臣之女。雷万春虽死,他的路引一定不差,可与我挂号放行。只是路引上说:‘听其自归长安。’即今贼人占据西京,如何去得?且教她在附近暂住,待复了西京,然后前去。” 仆固怀恩领命,将路引挂了号,出营给与葛明霞收执。又将郭子仪的话,吩咐了她。葛明霞称谢,同了卫妪、卫碧秋,离却郭营,望西而走,要寻个僻静去处暂歇,四下里再无人家。 行了两日,来到华阴山下,看看天色昏暮,并无宿店。三人正慌,远望林子里一所庵院,三人忙走至门首,敲门求宿。 不知里面肯留也不肯留?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虢夫人挥麈谈禅 词曰: 此事《楞严》尝布露,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寥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蛱蝶梦南华栩栩,斑斑谁跨丰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 ——右调《渔家傲》 话说葛明霞与卫妪、卫碧秋,自遇着雷万春,得了路引盘缠,欲回西京去。奈贼兵到处骚扰,路上行走不得,在武牢关外,赁房住了四个月。直等郭子仪恢复了东京,那地方稍稍平静,葛明霞等三人方始上路。来到洛阳地方,恰遇郭子仪扎营当道,便将路引挂号。因郭子仪吩咐:“贼陷长安,不可前去。”葛明霞等三人,就在左近寻觅住处。 是晚,见有庵观一所,三人向前敲门。里边有个青衣女童出来开门,让三人进去。葛明霞抬头一看,见一尊韦驼尊天立镇山门,挂有一匾,写着“慈航静室”四个字,景致且不看,但见: 一龛绣佛,半室青灯。蒲团纸帐,满天花雨护袈裟;瓦钵绳床,几处云堂闲锡杖。门前绿树无啼鸟,清罄声迟;庭外苍苔有落花,幽房风暖。月锁柴关,烟消积火。选佛场,经翻贝叶;香积厨;饭熟胡麻。正是: 紫雾红霞竹径深,一庵终日静沉沉。 等闲放下便无事,看去看来还有心。 葛明霞、卫妪、卫碧秋走入佛堂,向着观音大士前,五体投地,躬身礼拜。早有两个老尼出来,接着施礼,留至后堂坐定。便问道:“三位女菩萨从何处来?”卫妪道:“我等是远方避难来的,要往长安,闻得被贼人占据城池,所以不敢前进,欲在宝庵暂住几日,望师父慈悲方便。”两个老尼道:“我二人住在本庵,向来能做得主的。只因近日有本庵山主在此出家,凡事还须禀问。三位请坐,待贫尼进去,请俺山主出来,去留由她主意。” 说罢,进去了一会。只见有两个女童,随着一个道装的姑姑出来。头戴青霞冠,身披白鹤氅,手持玉柄麈尾,颈挂密蜡念珠,缓步出来。三人忙向前施礼,那姑姑稽首而答,分宾主坐了。姑姑问道:“三位何来?”卫妪道:“老身卫妪,此个就是小女,名唤碧秋。因遭安禄山之乱,同这葛小姐打从范阳避难来此。”那姑姑道:“此位既称小姐,不知是何官长之女?向居何处?”明霞道:“家父讳太古,长安人氏,原任御史大夫。因忤权臣,贬作范阳佥判。因安禄山造反,家父不肯从贼,被贼监禁,因此奴家逃难此间。” 那姑姑道:“莫非是锦里坊住的葛天民么?”葛明霞道:“正是。”那姑姑道:“如此说小姐是我旧邻了。”葛明霞问道:“不知姑姑是谁?”那姑姑笑道:“我非别人,乃虢国夫人是也。”明霞惊道:“奴家不知是夫人,望恕失敬之愆。只不知夫人为何在此出家?” 虢国夫人道:“只因安禄山兵至长安,车驾幸蜀。仓卒之间,不曾带我同往。我故此逃出都门,来到此处。这慈航静室,原是我向来捐资建造的,故就在此出家。”葛明霞道:“目今都城已被贼踞,奴家无处投奔,求夫人大发慈悲,容奴家等在此暂歇几日。”虢国夫人道:“出家人以方便为本,住此何妨。只是近来郭节度颁下示约,一应寺观庵院,不许容留来历不明之人。小姐若有什么凭据,见赐一观,免得被人查问。”葛明霞道:“这个不妨,有睢阳雷将军的路引,前日在郭节度处挂过号的,夫人电阅便了。”说罢,将路引送去。 虢国夫人接来一看,见葛明霞名下,注着钟景期原配室。便惊问道:“原来钟状元就是尊夫。他一向窜贬蜀中,不知可有些音耗?”葛明霞道:“地北天南,兵马阻隔,哪里知他消息。”虢国夫人听了,想起前情,凄然堕泪。明霞问道:“夫人为何说着钟郎忽然悲惨?”虢国夫人掩饰道:“我在长安,曾与他一面,因想起旧日繁华,故不胜惨戚耳。” 明霞见说,也纷纷滚下泪来。卫碧秋道:“姐姐连日风霜,今幸逢故知,急宜将息,不要伤感。”葛明霞道:“我见夫人与钟郎一面之识,提起尚然悲伤。奴家想我父亲,年老被禁,不知生死如何?今我又流离播迁,不能相见,怎教人不要心酸。”说罢又哭。虢国夫人道:“我正要问小姐,令尊既被监禁,不知小姐怎生脱得贼人巢穴?”明霞便将红于代死,碧秋同逃的事,前后一一备述。虢国夫人道:“原来如此,难得卫妪贤母女仗义相救。如今可放心在我庵中住下,不必愁烦。” 三人立起称谢道:“多谢夫人!”虢国夫人道:“我既出家,你们不要称我是夫人,我法名净莲,法字妙香。自今以后,称我为妙姑姑便了。”明霞三人齐道:“领命。”看官记着,以后作的也称虢国夫人为妙香了,不要忘却。 话休絮烦。明霞三人,在慈航静室中,一连住了十余日,正值中天月照,花影横阶,星斗灿烂,银河清浅。卫妪是有了年纪,不耐夜坐,先去睡了。妙香在佛堂中,做完功课,来与明霞、碧秋坐在小轩前看月,讲些闲话。明霞心中想起红于死得惨苦,父亲又存亡未卜,钟景期又不知向来下落,衷肠百结,愁绪千条,潸潸泪下。妙香心里也暗想当日富贵,回首恰如春梦。忆昔与钟景期正在情浓,忽然分散。那个会温存的妹夫天子,又远远的撇下去了。想到此处不觉黯然肠断。 这碧秋见他二人光景,也自想道:“我红颜薄命,空具姿容,不逢佳偶,母子茕茕,飘逢南北,困苦流离,未知何日得遇机缘?”对着月光儿,欷觑长叹。却又作怪,那明霞、妙香的心事,是有着落的,倒还有些涯岸。惟有碧秋的心事,是没有着落的,偏自茫茫无际,不知这眼泪是从何处来的?扑簌簌的只管掉下来。葛明霞道:“奴家是命该如此,只是带累妹子,也辛苦跋涉,心上好生难过。今夜指月为盟,好歹与妹子追随一处。如今患难相扶,异日欢娱同享。”碧秋道:“但得姐姐提携,诚死生骨肉矣!” 正说得投机,忽闻一阵异香扑鼻,远远仙音嘹亮。见一个仙姬冉冉从空而下,立在庭中说道:“有灵霄外府贞肃夫人,与琅简元君下降,你等速速迎接。”三人半疑半信,毛骨悚然。 妙香忙忙焚起一炉好香。早见许多黄巾力士,羽服仙娥,都执着瑶幢宝盖,玉节金符,翠葆凤旗,鸾舆鹤驾,从云端里拥将下来。那贞肃夫人并琅简元君,一样的珠冠云髻,霞披绣裳,并入轩子里来。 妙香等三人次第行礼。妙香与碧秋行礼,夫人、元君端然坐受。只有明霞礼拜,琅简元君却跪下回礼。各各相见礼毕,贞肃夫人便教看坐。妙香道:“弟子辈凡身垢秽,忽逢圣驾临凡,侍立尚怀惕惧,何敢当赐坐。”贞肃夫人道:“但坐不妨。”三人告坐了,方战兢兢的坐下。妙香问道:“弟子凡人肉眼,体陋心迷,不知何缘得见二位圣母尊颜?” 贞肃夫人道:“我与琅简元君,生前忠节。蒙上帝嘉悯封此位。今因安禄山作乱,下方黎庶凡在劫中,俱难逃脱。上帝命我二人,查点人间,有忠孝节义愤激死难之人,悉皆另登一簿,听候奏闻,拔升天界,勿得混入枉死城中。日来查点东京地方,所以经过此处。适见妙香,根器非凡,正该潜心学道,却怎生自寻魔障,迷失本真?我正欲来点化,恰好琅简元君有故人在此,因此同来相访。”葛明霞道:“幽明远隔,圣凡悬殊,不知哪个是圣母的故人?” 琅简元君笑道:“三生石上,旧日精魂,此身虽异,此性常存,何必细问?”妙香道:“既如此说,弟子辈果然愚昧,望二位圣母开示。”贞肃夫人道:“妙香本掌书仙子,偶谪尘寰,不期汨没本来,溺于色界,遂致淫罪滔天。观察功曹,已将你造入杨玉环一案。幸而查得有周旋文曲星之功,故延寿一纪,听你清修改过。谁知你不自猛省,艳思欲念触绪纷来。只怕堕落火坑,万劫不能超脱矣。”妙香道:“弟子气禀痴愚,今闻恩旨,不觉茫然若失。但恐罪孽深重,不能心地清凉,还望圣母指点迷途。”贞肃夫人道:“自古道:‘了心淫女能成佛,人手屠儿但放心。’果能痛割尘缘,蓬莱岂患无路。”妙香就向前拜谢。 明霞、碧秋同立起道:“听圣母所言,令人心骨俱冷。不揣愚蒙,亦望一言指点。”琅简元君道:“二位虽灵根不昧,奈宿愿未酬,尚难摆脱,出世之事,未易言也。”葛明霞又问道:“弟子目今进退维谷,吉凶未保,不知几时得脱这苦厄?”琅简元君道:“你尚有一载迍邅。过此当父子重逢,夫妻完聚,连卫碧秋亦是一会中人。但须放心,不必忧愁。” 葛明霞听了,便跪下礼拜,那琅简元君忙避席答礼。葛明霞道:“弟子乃尘俗陋姿,圣母何故回礼?”贞肃夫人笑道:“琅简元君生前与你有些名分,故此不忘旧谊。”葛明霞道:“请问琅简元君,生前还是何人?”贞肃夫人道:“我二人非是别个,我乃张睢阳之妾吴氏,她即你侍婢红于也!”明霞大惊道:“如此为何一些也不厮认?”贞肃夫人又笑道:“仙家妙用,岂汝所知,你若不信,可教她现出生前色相,与你相见便了。” 说罢,将袖子向琅简元君面上一拂。明霞一看,果然是红于的面貌。便抱住大哭。琅简元君,究竟在人世六道之中,未能解脱,也自扶了明霞泪流不住。卫碧秋看见,想起当日红于触死那番情景,也禁不住两泪交流。 正热闹间,忽听得檐前大叫道:“两个女鬼如何在此播弄精魂?”贞肃夫人与琅简元君,并妙香、明霞、碧秋一齐听见。抬头一看,见一个番僧在半空降下,大踏步走入小轩。形容打扮却是古怪。但见: 头缠大喇布,身挂普噜绒。睁圆怪眼,犹如一对铜铃;横亘双眉,一似两条板刷。耳挂双环,脚穿草履,乍看疑是羌夷种,细认原来净土人。 那番僧向众说道:“我乃达摩尊者是也。适在华山闲游,无意见你们在此说神论鬼,动了我普渡的热肠,因此特来饶舌。”众皆合掌拜见。达摩便向贞肃夫人、琅简元君道:“你二人虽登天界,未免轮回,正宜收魂摄魄,见性明心。若还迷却本来面目,一经失足,那地狱、天堂,相去只有毫发,不可不谨。妙香既能皈依清净,亦当速契真如,不可误落旁门,致生罪孽。迷则佛是众生,悟则众生是佛。生死事大,急急猛省。” 众人听了,一齐跪下,求圣僧点化。达摩大喝一声道:“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迹之意,水无留影之心。会得的下一转语来。”贞肃夫人道:“万里浪平龙睡稳。”琅简元君道:“一天云净鹤飞高。”达摩道:“何不道‘腾空仙驾原非鹤,照日骊珠不是龙。’”妙香道:“没底篮儿盛皓月,无心钵子贮清风。”达摩道:“何不道‘有篮有钵俱为幻,无月无风总是空。’” 妙香将手中拂子一挥,拍手嘻嘻笑道:“弟子会得了,总则是‘梨花两岸雪,江水一天秋。’”达摩喝道:“妙香道着了,你三人洵是法器,言下即能了然。但须勤加操励,净土非遥。葛明霞、卫碧秋尘缘未了,机会犹然。只是得意浓时急须回首,不得迷恋。” 众人又向前拜谢,达摩拂衣而起,倏然腾空而去。贞肃夫人与琅简元君也就起身,护从们一拥而上,妙香、明霞、碧秋望空而拜,遥见天上祥云缥缈,瑞霭缤纷,室中香气半晌方散。妙香已心地豁然,不胜欢喜,同明霞、碧秋、往佛堂中点香礼佛。 不觉乌啼月落,曙色将开。里边老尼姑也起来了,走到佛堂中,正待向前撞钟。忽听见门外敲门声甚急。妙香道:“这时候什么人敲门?”老尼道:“昨晚我着老道出去买盐没有回来,想必是他了。”说罢,出去开门,果然是道人回来。 见他气喘吁吁,面貌失色,奔进来道:“师父不好了,祸事到了。”妙香忙问。道人道:“我昨晚出去买盐,因没处买,走远了路,回来天色昏黑。路上巡哨的兵见人就抓。我故此不敢行走,在树下坐了一夜。直待更鼓绝了,有人行动方始敢走。一路里三三两两,听见人说:‘安庆绪领兵在潼关巡视,被郭节度绝了他的归路,那厮倒望东冲杀而来。在各乡村,掳掠妇女、粮草,鸡犬不留。’看看近前来了,我适才见许多百姓尽去逃难了,我们也须暂避可好?” 老尼与妙香等听见,吓得目瞪口呆,没做理会处。卫碧秋道:“不要乱了方寸,快打点逃生要紧。”明霞道:“正是。”忙叫卫妪起身。碧秋又道:“那张路引是要紧的,不可忘记。”便在拜匣里取将出来。明霞道:“我心里慌张,倒是妹子替我藏好罢!”碧秋应声,就将路引藏在身边。那两个老尼还在房中摸摸索索,妙香催杀,也不出来。碧秋道:“我们先走罢,不要误了大事。”妙香、明霞都道“有理!” 一时间,卫妪、妙香、明霞、碧秋四个人,一齐走出静室,望山间小路行去。不上里许,早有无数逃难的男女奔来。四人扯扯拽拽,随着众人而行。 转过几座林子,山凹中许多军马,尽打着安太子的旗号,斜刺里直冲过来。赶得众人哭哭啼啼,东西乱窜。妙香、碧秋手挽着手,一步一颠正走时,回头不见了卫妪、明霞。碧秋连忙寻觅,并无踪影,放声大哭。妙香道:“哭也没用,趁这时贼兵已过去了,我们且回静室中住下,慢慢寻访。”碧秋含着眼泪,只得与妙香取路回归静室去了。 要知卫妪、明霞下落,且到后来便见。 第十三回 葛太古入川迎圣驾 诗曰: 塞下霜归满地黄,相思尽处已无肠。 好知一夜秦关梦,软语商量到故乡。 话说安庆绪同杨朝宗,领了安禄山旨意,来到潼关外边巡视。却被郭子仪差先锋仆固怀恩,领骁卒五千,夜袭潼关,断了安庆绪的归路。庆绪、朝宗不敢交战,只得引兵望东而来。却往各乡镇去打粮骚扰,搅得各处人民逃散,村落荒残。 是日,见一队男女奔走,纵兵赶来,将明霞、妙香等一行人冲散。妙香与碧秋自回静室,明霞与卫妪,随着众人望山谷中而逃。庆绪大叫道:“前面有好些妇女,你们快上前擒掳。” 众兵呐喊一声,正欲向前追赶,忽见孙孝哲一骑马飞也似跑将来,叫道:“千岁爷住马,小将有机密事来报知。”庆绪忙回马来,孝哲在马上欠身道:“甲胄在身,且又事情急迫,恕小将不下马施礼了。”庆绪道:“你为什么事这般慌张?” 孝哲叱退军士,低低禀道:“主上自从斩了雷海清之后,终日心神恍惚,常常见海清站在面前,一双眼睛竟昏了。不想李猪儿在东京回来,备说郭子仪并无西攻之意,劝主上放心,且图欢乐。主上听了那厮的话,昼夜酣饮,淫欲无度。前夜三更时分,李猪儿在宫中,乘主上熟睡,将刀戮破肚腹,肝肠尽吐出来,被他割了首级,赚开城门,投往郭子仪军中去了。” 庆绪听罢大惊道:“有这等事,我们快快回去,保守长安。”孙孝哲道:“长安回去不得了。”庆绪道:“为何呢?”孝哲道:“李猪儿这厮,杀了主上,倒蘸血大书壁上,写着‘安庆绪遣李猪儿杀安禄山于此处’十四个大字。史思明只道真是千岁爷差来的,竟要点兵来与千岁爷厮杀,亏得尹子奇知是诡计,与他再三辩白,他还未信。如今尹子奇统领大兵离了长安,来保护千岁,差小将先来报知。”庆绪道:“既如此,等尹子奇来了,再做理会。” 不一时,那尹子奇的兵马赶到。只见子奇当先叫道:“千岁爷还不快走,唐兵随后杀来了。”庆绪大惊道:“如今投何处去好?”子奇道:“史思明那厮假公济私,颇有二心,长安是去不得了。闻得范阳尚未被李光弼攻破,彼处粮草尚多,可向范阳去罢。”庆绪道:“有理。”便同尹子奇、孙孝哲、杨朝宗,领兵望北而走。 不上五十里,望见尘头起处,唐朝郭子仪大兵,漫山遍野杀到。军中大白旗上,挂着安禄山的首级。那军兵一个个利刃大刀,长枪劲弩,勇不可当。这些贼兵听见郭子仪三字,头脑已先疼痛,哪个还敢交锋,一心只顾逃走,唐兵掩杀前去。安庆绪大败,连夜奔回范阳去了。 郭子仪收兵,转来进取西京,直抵长安城下。城内史思明闻报,暗自想道:“那郭子仪是惹他不得的。当初,我众彼寡,倘然杀他不过,我如今孤军在此,怎生抵敌?还不如原去修好安庆绪,与他合兵同回范阳,再图后举。”计较已定,便在宫中搜刮了许多金珠宝贝,玩好珍奇并歌儿舞女,装起车辆,吩咐军士,一齐出了玄武门,望北而去。 郭子仪不去追思明,乘势夺门而入。下令秋毫无犯,出榜安民,百姓安堵如故。子仪便扎营房,教军士将府库仓廒尽皆封锁。又教纵放狱中淹禁囚徒。李猪儿道:“有范阳佥判葛太古,原任御史大夫。因安禄山造反,他骂贼不屈,被他们监禁。后来,安庆绪又将他带到长安。现在刑部狱中。节度公速放他出来相见。”郭子仪道:“不是公公说起,几乎忘了这个忠臣。”一面着将官去请,一面教李猪儿到宫中点视。猪儿领命去了。 将官到狱里请葛太古来到营中,子仪接着叙礼坐定。太古道:“学生被陷囹圄,自分必死贼人之手,不期复见天日,皆节度公再造之恩也。”子仪道:“老先生砥柱中流,实为难得。目今车驾西狩,都中并没一个唐家旧臣,学生又是武夫,不谙政务,凡事全仗老先生调护,老先生可权署原任御史职衔,不日学生题请实授便了。” 说罢,吩咐军士取冠带过来与葛太古换了。太古道:“节度公收复神京,速当举行大义,以慰臣民之望。”子仪道:“不知当举行何事?”太古道:“今圣上在灵武,上皇在成都,须急草奏章,差人报捷,所宜行者一也;圣驾蒙尘,朝廷无主,当设上皇、圣上龙位在于乾元殿中,率领诸将朝贺,所宜行者二也;唐家九庙丘墟,先帝久已不安,我等当诣太庙祭谒,所宜行者三也;移檄附贼各郡,令归正朔,所宜行者四也;赈济难民,犒赏士卒,所宜行者五也;遣使迎请二圣还都,所宜行者六也。凡此六事,愿明公急急举行之。”子仪道:“承领大教。”连忙教幕宾写起报捷奏章,差将官连夜往成都、灵武二处去报了。 是晚,留太古在营中安歇。明早领了诸将同入乾元殿,摆列龙亭香案朝贺。出朝,就到太庙中来,子仪、太古等进去,只见庙中通供着安禄山的祖宗,僭称伪号的牌位。子仪大怒,亲自拔剑将牌位劈得粉碎,令人拿去撇在粪坑内。重新立起大唐太祖、太宗神主。庭外竖起长竿,将安禄山头颅高高挑起。安排祭礼,子仪主爵,太古陪祭,诸将随后行礼。万民观看,无不踊跃。 祭毕出庙,太古向子仪道:“学生久不归私家,今日暂别节度公,回去拜慰祖先,再到营中听教。”子仪应允。太古乘马,径回锦里坊旧居来。那十八个家人,也俱放出狱了,俱来随着太古。行到自己门首,见门也不封锁,门墙东倒西歪,不成模样。太古进去,先到家庙中拜了。然后到堂中坐定,叫家人去寻看家的毛老儿来。家人四散,寻了半日方来。毛老儿叩头禀道:“小的在此看家,不期被贼兵占住,把小的赶在外面居住,因此不知老爷回来。”太古听了,长叹一声,拂衣进内。先至园中一看,但见: 花瘦草肥,蛛多蝶少。寂寥绿园,并无鹤迹印苍苔;三径荒芜,惟有蜗蜒盈粉壁。零落梧黄,止余松桧色蓊葱;破窗掩映,不见芝兰香馥郁。亭榭欹倾,尘满昔时笔砚;楼台冷落,香消旧日琴书。 太古见了这光景,心里凄然。忽想起明霞女儿,不见在眼前,不觉纷纷落泪。思量她在范阳署中,据家人出监时节说,安庆绪打入衙内时,已见我女儿。我想那贼心怀不良,此女素知礼义,必不肯从贼。一向杳无信息,不知生死如何?心里想着,恰好走到明霞卧房门首,依稀还道是她坐在房中,推门进内,却又不见。便坐在一把灰尘椅子上,放声大哭。 哭了一会,有家人进来报道:“太监李猪儿来拜。”太古心绪不佳,欲待不见。又想向在范阳,必知彼处事情,问问我女儿消息也好。遂起身出外接着。李猪儿施礼,分宾主坐下。猪儿道:“老先生为何面上有些泪痕?”太古道:“老夫有一小女,向在范阳,不知她下落。今日回来,到她卧房中,见室迩人遐,因此伤感。”猪儿道:“老先生还不晓得么!令媛因清节而亡了。”太古忙问道:“公公哪里知道?”猪儿道:“安庆绪那厮,见了令媛,要抢入宫中,令媛守正不从。那厮将令媛交付咱家领回,教咱劝她从顺,那晚适值轮该咱家巡城出外去了,令媛就在咱衙内触阶而死。咱已将她盛殓葬在城南空地了。” 太古听罢,哭倒在椅上,死去活来。猪儿劝慰了一番,作别而去。太古在家哭了一夜。明日绝早,郭子仪请入营中议事。子仪道:“迎接圣驾最是要紧,此行非大臣不可。我今拨军三百名,随李内监到灵武去迎圣上。再拨军三百名,随葛老先生往成都迎上皇,即日起身,不可迟延。”就治酒与太古、猪儿饯行。又各送盘缠银二百两。太古、猪儿辞别了子仪,各去整顿行装,领了军士,同出都门,李猪儿往灵武去了。 葛太古取路投西川行去,经过了些崎岖栈道,平旷郊原。早到扶风郡界上,远远望见旌旗戈戟,一簇人马前来。葛太古忙着人打听。回报说:“是行营统制钟景期领三千铁骑,替上皇打头站的。”太古忙叫军士屯在路旁,差人去通报。 看官,你道钟景期如何这般显耀?原来,景期在石泉堡做司户,与雷天然住在衙门里甚是清闲。那雷天然虽是妇人,最喜谈兵说剑。平日与景期讲论韬略,十分相得。恰值安禄山之乱,上皇避难入蜀,车驾由石泉堡经过。景期出去迎驾,上皇见了景期,追悔当日不早用忠言,以致今日之祸,因此特拔为翰林学士。 彼时,羽林军怨望朝廷,多有不遵纪律的。景期上了“收兵要略”一疏,上皇大喜,就命兼领行营统制,护驾而行。景期遂带了雷天然随驾至成都。闲时会着高力士,说起当初劾奏权奸时节,都亏虢国夫人在内周旋,得以保全性命。如今不曾随驾到来,不知现下如何?景期听了甚感激她的恩,又想她的情,又想起葛明霞一段姻缘,便长吁短叹,有时泣下。雷天然不住的宽慰,不在话下。 后来,郭子仪收复两京的捷音飞报到成都,上皇闻知,就命驾回都,令景期为前部先行。景期备了一辆毡车与雷天然乘坐,带着冯元、勇儿领兵起身。一路里想着明霞,见那些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他伤感。 是日,正行到扶风驿前,见路旁跪着军士,高声禀道:“御史大夫葛太古特来迎接太上皇圣驾,有名帖拜上老爷。”冯元下马接了帖儿,禀知钟景期。景期大喜,暗道:“不期迎驾官是葛太古,今日在此相遇,不惟可知明霞的音耗,亦且婚姻之事可成矣!”便扎住人马,就进扶风驿里暂歇,即请葛太古相见。太古进驿来与景期施礼坐下。景期道:“老先生山斗望隆,学生望风怀想久矣。今日得瞻雅范,足慰鄙衷。”太古道:“老夫德薄缘悭,流离琐尾。上不能匡国,下不能保家,何足挂齿?” 景期听了“下不能保家”这句话,心上疑惑,便道:“不敢动问,闻得老先生有一位令媛,不知向来无恙否?”太古愀然道:“若提起小女,令人寸肠欲断。”景期道:“却是为何?”太古道:“老夫只生此女,最所钟爱,不期旧年物故。”景期惊道:“令媛得何病而亡?”太古哭道:“并非得病,乃是死于非命的。”景期忙问道:“为着何事?乞道其详。”太古便先将自己骂贼被监的话儿说了,又将李猪儿传来的明霞撞死缘由,自始至终说了一遍。 景期听了,一则是忍不住心酸,二则也忘怀了,竟掉下泪来。太古道:“学士公素昧平生,为何堕泪?”景期道:“不瞒老先生说,学生未侥幸时便作一痴想,要娶佳人为配,遍访并无。向闻令爱小姐才貌两全,不觉私心窃慕,自愧鲰生寒陋,不敢仰攀。到后来幸博一第,即欲遣媒奉叩,不想老先生被贬范阳去了。学生又忤权奸,亦遭谪遣,自叹良缘不就,两地参商,怨怅愁情与日俱积。今护圣驾回朝,便思前愿可酬。适闻老先生到来,以为有缘千里相逢,姻事一言可定。哪知令爱已香返云归,月埋姻冷。想我这等薄福书生,命中不该有佳人为偶。” 说完了这番心事,索性倒哭她一场。太古哭道:“学士公才情俊逸,若得坦腹东床,老夫晚景甚娱。不想小女遭此不幸,不是你没福娶我女儿,还是我没福招你这样快婿。”二人正说得苦楚,阶下将士禀道:“上皇銮驾已到百里外了。”太古忙起身别了景期,上前迎接去了。景期也出驿门领兵前进,在马上不胜悲伤。行了二十多日,早到西京。那灵武圣驾,已先回朝了。景期入城,寻个寓所将雷天然安顿停当,寓中自有冯元、勇儿服侍。 次早,景期入朝参贺天子。一时文武有李泌、杜鸿渐、房珪、裴冕、李勉、郭子仪、仆固怀恩、李猪儿等侍立丹墀。景期随班行礼,朝罢,出来就去拜望李泌、郭子仪等。又差人寻访虢国夫人下落,思量再图一见。谁想各处访问,并无踪迹,景期惟有欷觑叹息。 隔了几日,上皇已到。天子率领文武臣僚出廓迎接,彼时护驾的是陈元礼、李白、杜甫、葛太古、高力士等,随着上皇入城。上皇吩咐:“车驾幸兴庆宫住下。”天子随率群臣朝拜,设宴在宫中庆贺。 次日上朝,召群臣直到殿前,降下圣旨,封李泌为邺王,拜左丞相,郭子仪为汾阳王,拜右丞相,杜鸿渐为司徒;房珪为司空;裴冕为中书令;李白为翰林学士;钟景期为兵部尚书;杜甫为工部侍郎;葛太古为御史中丞;李勉为监察御史;陈元礼为太尉;仆固怀恩为骠骑大将军;郭晞为羽林大将军;郭暧为驸马都尉,配升平公主;李光弼加封护国大将军,领山南东道节度使。俱各荣封三代。文官荫一子为五经博士;武官荫一子为金吾指挥。又授高力士为掌印司礼监;李猪儿为尚衣监。其余文武各官各加一级,大赦天下。 阶下百官齐呼万岁,叩头谢恩。天子又降旨道:“李林甫欺君误国,纵贼谋反。虽伏冥诛,未彰国法,着仆固怀恩前去掘起林甫冢墓,斩截其尸,枭首示众。”仆固怀恩领旨去了。班中闪出钟景期上殿奏道:“陛下英明神武,为天地祖宗之灵,得以扫荡群贼,克服神器,彼权奸罪恶滔天,死后固当枭首。雷万春靖难诸臣,亦宜追赠谥号,以广圣恩。”天子闻言道:“卿言甚合朕意,可将死难诸臣开列姓名陈奏,朕当酌议褒封。” 景期谢恩领旨退班,天子退朝,各官俱散。只有钟景期与李泌、郭子仪、葛太古在议政堂将前后死节忠臣,一一开明事实,以陈御览。早见高力士捧出圣旨一道,追封张巡为东平王;许远为淮南王;南霁云为彰义侯;雷万春为威烈侯;赦建张、许双忠庙,春秋享祭,以南、雷二将配享;追赠张巡妾吴氏为靖节夫人;许义僮为骁骑都尉;又有原任常山太守颜杲卿赠太子太保;原任梨园典乐郎雷海清赠太常卿;葛明霞封纯静夫人。各赠龙凤官诰,共赐御祭一坛,委郭子仪主祭。子仪奉旨,自去安排祭奠。 少顷又有圣旨:“命御史葛太古领东京安抚使踏勘地方。有被贼兵残破去处,奏请蠲租;有失业流民,即招抚复业,即日辞朝赴任。”又命:“兵部尚书钟景期领河北经略使,统领大兵十万,进征安庆绪。” 旨意下了,景期忙回寓所,向天然说道:“圣上命我讨安庆绪,不日起行,不知二夫人意下,还是随往军中?还是待我平贼之后,前来迎接你?”雷天然道:“妾身父、叔俱死贼手,恨不得手刃逆奴以雪不共戴天之仇,奈女流弱质,不能如愿。今幸相公上承天威,挥戈秉钺,妾愿随侍帷幄,参赞军机。”景期道:“如此甚妙。” 正说话间,冯元进来禀道:“御史葛老爷来辞行。”景期忙出接见。太古道:“老夫禀奉严旨,不敢延迟,即日就道,特来告辞。”景期道:“东京百姓,久罹水火,专望老先生急解倒悬,正宜速去。学生还要点军马,聚粮草,尚有数日耽搁,不能与老先生同行,殊为怏怏。”太古道:“足下旌旄北上,必过洛阳,愿便道赐顾,少慰鄙怀。”景期道:“若到贵治,自然晋谒。今日敢屈台驾,待学生治酒奉饯。”太古道:“王事靡盬,盛情心醉矣,就此拜别,再图后会。” 二人拜别起身,景期也上马来送,直到十里长亭,挥泪分手,景期自回。太古望东京进发。 不知此去做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郭汾阳建院蓄歌姬 诗曰: 芭蕉分绿上窗纱,暗度流年感物华。 日正长时春梦短,觉来红日又西斜。 话说御史葛太古奉旨安抚东京,走马赴任,星夜趱行,早有衙役前来迎接,来到东京上任。那些行香拜客的常套,不消说得。三日之后,就要前往各处乡镇、乡村,亲自踏勘抛荒田土,招谕失业流民。有书吏禀道:“老爷公出要用多少人夫?求预先吩咐,好行牌拘唤,并齐集跟随人役,再着各处整备公馆铺陈,以便伺候。”太古道:“百姓遭兵火之余,困苦已极。若多带人役,责令地方铺陈整备公馆,这不叫抚民,反而是扰民了。今一概不许行牌,只跟随书吏一名,门子一名,承差二名,皂隶四名;本院铺盖用一头小驴驮载,随路借寺院歇宿。至于盘费,本院自带俸银,给与他们买籴柴米,借灶炊煮,不许擅动民间一针一草,如违,定行处死。”书吏领命而行。太古匹马,领着衙役出城,到各乡村去踏勘了几处。 是日,来到华阴山下,见一座小小庵院,半开半掩。太古问道:“这是什么庵院?”承差禀道:“是慈航静室。”太古道:“看来倒也洁净,可就此歇马暂息。”遂下马,吩咐衙役停在外厢,自己起立进山门到佛堂中礼佛。里面妙香忙出来接见,向前稽首。 太古回了一礼,定睛一看,惊问道:“你这姑姑好象与虢国夫人一般模样?”妙香道:“贫尼正是。不知大人如何认得?”太古道:“下官常时值宿禁门,常常见夫人出入宫闱,况又同里近邻,如何不认得?”妙香道:“请问大人尊姓,所居何职?”太古道:“下官御史中丞葛太古,奉旨安抚此地,所以到此。” 妙香道:“啊呀!可惜!可惜!大人若早来三个月,便与令爱相逢了。”太古道:“姑姑说哪个的令爱?”妙香道:“就是大人的令爱明霞小姐。”太古道:“小女已在范阳死节。哪里又有一个?”妙香道:“原来大人误闻讣音了。令爱原未曾死,百日以前,逃难到小庵住了几日,因避乱兵在山路里失散了,如今不知去向。”太古道:“姑姑这话甚是荒唐,小女既经来此,如何又不见了?”妙香道:“大人若不信,现有同行女伴卫碧秋在此,待我叫她出来,大人亲自问她。”便到里边叫碧秋出来。 碧秋上前相见,太古命妙香、碧秋坐了,问道:“向闻小女弃世,有李猪儿亲口说,已将她埋葬。适才姑姑又说同小娘子避难到此,教人委决不下,小娘子可细细说与我知道。”碧秋便将红于如何代死,自己如何赚开城门,与母亲卫妪如何一齐逃难来到庵中,又如何失散,连母亲也不知消息说了。说到此处,不觉泪下。太古大惊道:“如此说起来,那死的倒是侍婢红于了,难得这丫鬟这般义气。只是范阳到此,有二千余里,一路兵戈扰攘,你们三个妇女怎生行走?”碧秋道:“亏得有睢阳雷万春给了路引,所以路上不怕盘诘。”太古道:“如何路引在哪里?取来与我一看。”碧秋道:“在此。”便进去取出路引,送与太古。 太古接来,从前至后看去,见葛明霞名下,注着钟景期原聘室。便心里想道:“这又奇了,前日遇钟郎时节,他说慕我女儿才貌欲结姻盟,并未遣媒行聘。怎么路引上这般注着?”便问碧秋道:“那雷将军如何晓得小女是钟景期的原聘?”碧秋道:“连奴家也不见小姐说起,倒是雷将军问及才晓得。”太古道:“如何问及?”碧秋道:“他说:‘钟景期谪贬途中遇着雷将军,雷将军要将侄女配他为妻。他说有了原聘葛小姐,不肯从命。’因此雷将军将侄女倒赠与他为妾,留着正位以待葛小姐。所以路引上这般注着。” 太古想道:“钟郎真是情痴,如何寸丝未定,便恁般主意?”又想道:“难得卫碧秋母子费尽心机,救脱我女,反带累她东西飘泊,骨肉分离,如今此女茕茕在此,甚是可怜。她既救我女,我如何不提拔她。况她姿容不在明霞之下,又且慧心淑贞,种种可人,不如先收她为养女,再慢慢寻取明霞,却不是好。” 心中计较已定,就向碧秋道:“老夫只有一女,杳无踪影,老夫甚是凄凉。你又失了令堂,举目无亲,意欲收你为螟蛉之女,你意下何如?”碧秋道:“蒙大人盛意,只恐蓬筚寒微,难侍贵人膝下。”妙香道:“葛大人既有此心,你只索从命罢。”碧秋道:“既如此,爹爹请坐了,待孩儿拜见。”说罢,拜了四拜。太古道:“我儿且在此住下,待我回到衙内,差人夫、轿子来接你。”碧秋应声:“晓得。”太古别了妙香,出静室上马,衙役随着,又到各处巡行了几日。 回至衙门,吩咐军士、人役,抬着轿子,到慈航静室迎接小姐。又封香金三十两,送与妙香。承差、人役领命而去,接了碧秋到衙。太古又叫人着媒婆在外买丫鬟十名,进来伏侍。碧秋虽是贫女,却也知书识字,太古甚是爱她,买了许多古今书籍与她玩读。碧秋虽未精通,一向与明霞、妙香谈论,如今又有葛太古指点,不觉心领神会,也就能吟诗作赋。太古一发喜欢。 隔了数日,门上传报说:“河北经略使钟景期在此经过,特地到门拜访。”太古心下踌躇道:“钟郎人才并美,年少英奇,他属意我女,我前日又向他说死了。倘他别缔良缘,可不错过了这个佳婿。莫若对他说知我女尚在,只说已寻取回来,就与他订了百年之约。后日寻着明霞不消说得,就是寻不着,好歹将碧秋嫁与他,却不是好。” 一头想,一头已走至堂前。一声云板,吹打开门,接入景期上堂,叙礼分宾主坐下。两人先叙了些寒温,茶过一通。太古道:“老夫有一喜信,报知经略公。”景期道:“有何喜信?”太古道:“原来,小女不曾死,一向逃难在外,前日,老夫已寻取回来了。”景期忙问道:“老先生在何处相逢令爱的?”太古道:“老夫因踏勘灾荒,偶到慈航静室中歇马。却有虢国夫人在彼出家,小女恰好亦避难庵中,与老夫一时团聚,方知前日所闻之误。”景期道:“如此说,那范阳死节的又是哪一个?” 太古便将红于代死,挈伴同逃的话一一说了。景期不胜嗟叹。太古道:“如今小女既在,经略公可酬宿愿矣。”景期道:“千里睽违,三年梦寐,好逑之念,何日忘之?今学生种玉有缘,老先生诺金无吝,当即遣媒纳采,岂敢有负初心。”太古笑道:“经略公与老夫,今日始订姻盟,如何预先在人前说:‘曾经聘定小女?’”景期道:“我并不曾向人说甚话儿,这话从何处来?”太古道:“小女逃难,曾遇睢阳副将雷万春,承他给与路引,他说:‘当日要将侄女相配,因你说有了原聘葛明霞,故此他将侄女倒送与你为侧室。所以路引上在小女名下就注定是钟某原聘室。’老夫见了不觉好笑。”景期道:“彼时我意中但知有明霞小姐,不知有别人,只恐鹊巢鸠占,故设言以推却。现今尚虚中馈以待令爱。”说罢,二人大笑。 忽见中军官来禀道:“有翰林学士李白老爷来拜。”景期暗喜道:“今日正少一个媒人,他来得恰好。”太古就出去迎接进来,各相见坐定。太古道:“李兄为何不在朝廷,却来此处?”太白道:“小弟已告休林下,在各处游玩。近欲往嵩山纵览,经过贵治,特来相访。”景期道:“李大人来得凑巧,葛老先生一位令爱,蒙不弃学生鄙陋,许结丝萝,敢求李大人执柯。”李白道:“好!好!别的事体学生誓不饶舌,做媒人是有酒吃的,自当效劳。”景期道:“既如此,学生即当择吉行聘,待讨平逆贼,便来迎娶。”李白道:“说得有理。”一齐起身作别。 太古送出衙门,回身进来,心上忽然猛省,跌足道:“适才不该说她是慈航静室中寻着的。倘他到彼处问明端的,不道是我的好意,倒道我说谎骗他了。”又想道:“看景期一心若渴,今日方且喜不自胜,何暇去问,只索由他罢了。”便进内去说与碧秋知道不题。 却说钟景期回至馆驿,欢喜欲狂,忙与雷天然说知此事。天然不惟不妒忌,倒还替景期称贺。景期吩咐军兵“暂屯住数日。”一面叫人去找阴阳官择了吉日,一面发银子去买办行聘礼物,忙了一日。景期向雷天然道:“葛公说:‘虢国夫人在慈航静室中出家。’我明日清早要去见她。”天然道:“相公若去,可着冯元随往。” 次早,景期吩咐冯元跟着,又带几个侍从,唤土人领路,上马竟投慈航静室中来。到得山门首,只见里面一个青衣女童出来道:“来的可是钟状元么?”景期大惊。下马问道:“你如何就晓得下官到此?”女童道:“家师妙香姑姑,原是虢国夫人。三日前说:‘有故人钟状元来访,恐相见又生魔障。’昨日已入终南山修道去了。教我多多拜上钟老爷,说:‘宦海微茫,好生珍重,功成名就,及早回头。’留下诗笺一纸在此。”景期接来一看,上面写道: 割断尘缘悟本真,蓬山绝顶返香魂。 如今了却风流愿,一任东风啼鸟声。 景期看罢,泫然泪下,怏怏上马而回。到了吉期,准备元宝、彩缎、钗环礼物,牵羊担酒,大吹大擂送去。景期穿了吉服,自己上门纳聘。李白是媒人,面儿吃得红红,双花双红,坐在马上。军士吆吆喝喝,一齐来到安抚衙门里。葛太古出堂迎接,摆列喜筵,一则待媒人;一则请新婿。好不闹热,但见: 喜气盈门,瑞烟满室。喜气盈门,门上尽悬红彩;瑞烟满室,室中尽挂纱灯。笙歌鼎沸,吹一派鸾凤和鸣;锦褥平铺,绣几对鸳鸯交颈。风流学士做媒人,潇洒状元为女婿。佳肴美酒,异果奇花。玉盏金杯,玳瑁筵前光灿烂;瑶筝檀板,琉璃屏外韵悠扬。 筵宴已毕,太白、景期一齐作别。景期回至驿庭,雷天然接着道:“相公聘已下了,军情紧急,不可再迟。”景期道:“二夫人言之有理。”便吩咐:“发牌起马,各营齐备行装,次日辰时放炮拔营。”葛太古、李太白同来相送,到长亭拜别。景期领了兵马,浩浩荡荡望河北去了。 葛太古别了太白,自回衙门退入私署,走进碧秋房中,见碧秋独坐下泪。太古问道:“我儿为何忧戚?”碧秋道:“孩儿蒙爹爹收养,安居在此,不知我母亲与明霞姐姐却在何处?太古道:“正是,我因连日匆忙,倒忘了这要紧事体。待我差人四散去寻访便了。”碧秋道:“差人去寻也不中用,须多写榜文各处粘贴,或者有人知风来报。”太古道:“我儿说得是。”就写起榜文,上写着报信的谢银三十两,收留的谢银五十两。将避难缘由、姓名、年纪一一开明,写完发出去,连夜刊板刷印了几百张,差了十数个人役,四处去粘贴。差人领了榜文,分头去了。 一个差人到西京,一路寻访,将一张榜文贴在长安城门上,又往别处贴了。那些百姓皆来看榜,内中一个人头戴毡帽,身穿短布衫,在人丛里钻出拍手笑道:“好快活!好快活!我的造化今日到了。” 又有一个老婆子,向前将那人一把扯住,扯到僻静处问道:“你是卖鱼的蛇儿,在这里自言自语些什么?”沈蛇儿道:“你是惯做中人的白妈妈,问我怎的?”白婆道:“我听见你说:‘什么造化到了!’故问你。”蛇儿道:“有个缘故,我前日在泾河打鱼,夜里泊船在岸边,与我老婆正在那里吃酒。忽听见芦苇丛中有人啼哭,我上岸看时,见一个老妪,一个绝标致的女子,避难到那边,迷失了路,放声啼哭。我便叫她两个到渔船里来,问她来历。那老的叫做卫妪,后生的叫做葛明霞,她父亲是做官的。我留她们在船里,要等人来寻,好讨些赏。谁想养了她一百三、四十日,并无人来问。方才见挂的榜文,却有着落了,我如今送到她们父亲处。报事人三十两也是我得,收留人五十两也是我得,岂不是造化?” 白婆道:“那女子生得如何?”蛇儿道:“妙嗄!生得甚为标致,乌油油的发儿,白莹莹的脸儿,曲弯弯的眉儿,俏生生的眼儿,直隆隆的鼻儿,细纤纤的腰儿,小尖尖的脚儿。只是自从在船里并不曾看见她笑。但是哭起来,那娇声儿便要教人魂死,不知笑将起来怎样有趣哩!”白婆道:“可识几个字否?”沈蛇儿道:“岂但识字,据那卫妪向我老婆说,她琴棋诗画件件都会哩!”白婆道:“你这蠢才,不是遇着我,这桩大财却错过了。这里不好讲话,随我到家里来。” 两个转弯来到白婆家里。蛇儿道:“妈妈有甚话说?”白婆道:“目今汾阳王郭老爷起建凝芳阁,阁下造院子十所。每一院中,有歌舞侍女十名。又要十个能诗善赋的绝色美人。分居十院统领诸姬。如今有了红绡、紫苑等九个。单单缺着第十院美人,遍处访觅,并没好的。你方才说那个女儿甚是标致,何不将她卖与郭府。最少也得二、三百两银子,可不强如去拿那八十两的谢仪。” 蛇儿道:“那葛明霞不肯去怎么好?”白婆道:“这样事体不可明白做的,如今你先回去,我同郭府管家到你船边来相看。只说是你的女儿,如此!如此!做定圈套,那葛明霞哪里晓得。”蛇儿道:“倘然她在郭府里说出情由,根究起来,我和你如何是好?”白婆道:“你是做水面上生涯的。我的家伙连锅灶也没一担,一等交割了人,我也搬到你船里来,一溜儿棹到别处去了,他们那里去寻。”蛇儿道:“好计!好计!我的船泊在长安门外,我先去,你就来。” 说罢,回到船上,见明霞、卫妪坐在前舱,心里暗自喜欢,也不与她讲话,竟到后艄与老婆讨饭吃去。不多时,早见白婆领着三、四个管家到船边叫道:“沈蛇儿,我们郭府中要买几尾金色大鲤鱼,你可拿上来称银子与你。”蛇儿道:“两日没有鲤鱼,别处去买罢。”管家道:“老爷宴客,立等要用,你故不卖么?”蛇儿道:“实是没有。”管家道:“我不信,到他船上去搜看。” 说着一齐上船来,把那只小船险些儿跳翻了。管家钻进舱里,假意掀开平基搜鱼,那三、四双眼睛,却射定在葛明霞身上,骨碌碌的看上看下。惊得葛明霞娇羞满面,奈船小又没处躲避,只得低着头,将衣袖来遮掩。谁想已被这几个看饱了。便道:“果然没有鲤鱼,几乎错怪于他。只是我们不认得别个船上,你可领我们去买。”蛇儿道:“这个当得。”便跟随众人上岸,与白婆子齐进城来。 到白婆家里,管家道:“这女子果然生得齐整,老爷一定中意的。”白婆便瞒着蛇儿,私自讲定身价三百两。自己打了一百两后手,只将二百两与蛇儿。管家又道:“方才同坐的那个老妪是什么人?”蛇儿道:“也是亲戚,只为无男无女,在我船里博饭吃的。”白婆对管家道:“郭老爷每娶一位美人,便要一个保母陪伴。老妪既无男女,何不同那女子到郭府中,她两上熟人在一处,倒也使得。”蛇儿道:“只要添些银子,有何不可。” 白婆又向管家说过,添了二十两银子,叫沈蛇儿写起文书。只说自己亲女沈明霞同亲卫妪,因衣食不周,情愿卖到郭府,得身价三百二十两。其余几句套话,不消说得。写完画了花押,兑了银子,权将银子放在白婆家里。叫起两乘轿子,沈蛇儿先奔到船上,向葛明霞、卫妪道:“昨日圣上差一官员,但有逃难迷失子女,造着册子,设一公所居住。如有亲戚认的即便领回,人家都到彼处寻领。你俩人也该到那边去住,好等家里人来认领,可要叫轿子来抬你们去?”明霞道:“如此甚好,只是在你船上打扰多时没有甚谢你,只有金簪一支与你,少偿薪水,待我见了亲人,再寻你奉谢。”蛇儿收了簪子。 少顷,轿子到了,明霞、卫妪别了蛇儿夫妇,一齐上岸入轿。蛇儿跟着轿子,送到郭府门首,只见管家并白婆站着,蛇儿打了个照会,竟自回去。白婆接明霞、卫妪出轿,管家领入府中。明霞慌慌张张不知好歹,只管跟着走。白婆直引至第十院中便道:“你俩人住在此间,我去了再来看你。”说着竟自抽身出去。那明霞、卫妪举目一看,见雕栏画槛,奇花异木;摆列着金彝宝鼎,玉轴牙签,挂着琵琶笙笛,瑶琴锦瑟,富丽异常。 心中正在疑惑,那本院十个歌姬齐来接见。又有九院美人红绡、紫苑等都来拜望。早有女侍捧首饰、衣裳来,叫明霞梳妆打扮。明霞惊问道:“这里是什么所在?”红绡笑道:“原来姐姐尚不知,我这里是汾阳王郭老爷府中凝芳十院,特请你来充第十院美人,统领本院歌姬。今日是老爷寿诞,你快快梳妆,同去侍宴。” 明霞听罢,大惊哭道:“我乃官家之女,如何陷我于此?快放我出去便罢,不然,我誓以一死,自明心迹。”红绡便扯着紫苑背地说道:“今日是老爷寿诞,这女子如此光景,万一宴上啼哭起来,反为不美,不如今日不要她去拜见,待慢慢劝她安心了方始入侍,才为妥当。”紫苑道:“姐姐所见极是。”便吩咐诸姬:“好生伏侍照管。”别了明霞,集了众歌姬到凝芳阁上伺候。 到得黄昏时分,只听得吆喝之声,几对纱灯引子仪到阁上坐席,九个美人叩头称贺。子仪道:“适才家人来报,说:“第十院美人有了。”何不来见我?”红绡禀道:“她乃贫家女子,不娴礼数,诚恐在老爷面前失仪,故此不敢来见,待妾等教习规矩,方始叩见老爷。”子仪道:“说得有理。”一时奏乐,九院美人轮流把盏,诸姬吹弹歌舞,直至夜分。子仪醉了,吩咐撤宴,就到第三院房里住了。 次早起来,外面报:“有驾帖下来。”子仪忙出迎接,展开驾帖来看,原来,是景期攻取安庆绪不下,奏请添兵。圣旨着子仪部下仆固怀恩前去助战。子仪看了,就差人请仆固怀恩来吩咐。怀恩领命,点了本部三万雄兵,望范阳进发,协助景期。 不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司礼监奉旨送亲 诗曰: 苍桑变幻何穷,报复未始不公。 昨夜愁云惨雾,今宵霁月光风。 话说仆固怀恩领了天子圣旨、汾阳王令旨,统着兵马来协助钟景期征讨安庆绪,星夜进发来到范阳地界。只见前面立着两个大寨,上首通是绛红旗号,中军一面大黄旗绣着“奉旨征讨逆贼”六个大金字。下首通是缟素旗号,中军一面大白旗绣着“誓报父叔大仇”六个大金字。 怀恩见了,心中疑惑,想:“朝廷只差钟景期来,那白旗的营寨又是谁的?”就差健卒先去打探。健卒去了一会,回来禀道:“上首红旗营里是钟经略的帐房,下首白旗营里就是经略二夫人雷氏的帐房。因贼兵势大,未能破城,故扎营在此。” 怀恩听了,便叫军马扎住。自己领着亲随来到景期营门首,着人通报进去。景期吩咐:“大开辕门,接入相见。”景期命怀恩坐下。怀恩问道:“贼势如何?连日曾交战否?”景期道:“贼锋尚锐,连日交战胜负未分,下官因与小妾分兵结寨河上,为犄角之势。今将军到来,可大奋武威,灭此反叛。”怀恩道:“待小将与他交战一番,看他光景。” 正说间,外面报进来道:“贼将杨朝宗搦战。”怀恩道:“待小将出去,立斩此贼。”说罢,绰刀上马,飞跑出营。景期在帐上听得外面金鼓齐鸣,喊声大振。没半刻时辰,銮铃响处,仆固怀恩提着血淋淋的人头掷在帐前,下马欠身道:“赖大人之威,与杨朝宗交马只三合,便斩那厮了。”景期大喜。吩咐:“整备筵席,款待怀恩。”一则洗尘,二则庆功。怀恩领了宴,作别回本营。景期便请雷夫人进营议事。 不多时,雷天然骑着白马来到。马前十个侍女,尽穿着锦缎缕成的软甲,手中俱执着明晃晃的刀。这都是雷天然选买来的,尽是筋雄力壮的妇将,命勇儿教演了武艺,名为护卫青衣女。一对对的引着天然而来。天然下马入帐,与景期相见坐定。天然道:“今朝廷差仆固将军来此助战,方才??斩一员贼将,已折他的锐气了。但贼人城壕坚固,粮草充足,彼利于守,我利于战。相公可出一计,诱贼人大战一场,乘势抢过壕堑,方好攻打。”景期道:“我意亦如此,故请二夫人来筹画。” 正在商议,只见辕门上报道:“安庆绪差人下战书。”天然喜道:“来得甚好。”便教将战书投进来。景期拆开细看,见词语傲慢,大怒道:“这厮欺我是个书生,不娴军旅,将书来奚落下官,快将下书人斩讫报来。”天然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相公不须发怒,可示期决战便了。”景期怒犹未息,就在书尾用朱笔批道:“安庆绪速整兵马,来日大战。”批完,叫将官付与来人去了。一面差人知会仆固怀恩,一面下令各营准备厮杀。天然也回自己营中打点。 次日,景期、天然、怀恩三队大军合做一处,摆列阵势以待。门旗里,旌旄节钺画戟银瓜,黄罗伞下罩着钟景期,头戴金盔,身穿金甲,斜披红锦战袍,稳坐雕鞍骏马,手执两把青锋宝剑。仆固怀恩在旁,头戴兜鍪,身挂连环甲,腰悬羽箭雕弓,横刀立马。军中搭起一座将台,雷天然穿着素袍银甲,亲自登台擂鼓。勇儿也全身披挂,手执令字旗,侍立在将台之上,一一整齐。 那范阳城里,许多军马开门杀出。两阵对垒,贼阵上僭用白旄黄钺,拥着安庆绪出马。护驾是尹子奇,左有史朝义,右有孙孝哲,史思明在后接应。门旗开处,钟景期与仆固怀恩出到阵前。安庆绪大叫道:“安皇帝在此,钟景期敢来交战么!”景期大怒,拍马舞剑而出,庆绪举戟来迎。雷天然在将台上大擂战鼓。 看官,你道景期是个书生,略晓得些剑法,一时交战起来,怎不危险。幸得庆绪的武艺原低,又且酒色过度,气力不甚雄猛,所以景期还招架得住。两个战有十合,仆固怀恩恐景期有失,便闪在旗后,拔出箭来拽满雕弓,嗖的一声射去,正中安庆绪的坐马,那马负痛,前蹄一失,把庆绪掀下马来。景期正欲举剑来砍,那尹子奇大吼如雷,杀将过来。怀恩看他骁勇,景期不是他的对手,便舞刀跃马接住厮杀。孙孝哲上前救庆绪回去,景期自回本阵。 尹子奇与仆固怀恩占有二百余合,未分胜负。怀恩心生一计,虚掠一刀,拨马便走。尹子奇大叫道:“休走。”拍马赶上。怀恩觑他来得较近,暗将宝刀挟在鞍桥上,却取着弓搭着箭,忙转身子望尹子奇射去。只听得一声响亮,尹子奇两脚朝天,翻身落马,恰好射中他右眼。他的左眼先被雷万春射瞎了,如今却成了双瞽,只管在地下乱爬。怀恩忙回马来捉,被史朝义上前救了回去。景期鞭梢一指,将台上战鼓大擂,官军乘势奋勇掩杀过去,贼军大败。但见: 刀砍的脑浆齐迸,枪戳的鲜血乱流。人和马尽为肉泥,骨与皮俱成齑粉。弃甲抛戈,奔走的堕坑落堑,断头破脑,死亡的横野填沟。耳听数声呐喊,惊的个鬼哭神号;眼观一派旌旗,阴得那天昏地惨。正是: 劝君莫说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官兵见贼兵退了,一齐赶杀前来。却被史思明领着三千铁甲马军冲来救应,那马匹匹是骏马,驰骋处勇健如飞。雷天然望见,急叫鸣金收军。将士各回营寨。景期道:“二夫人为何鸣金?”天然道:“我望见贼人马军利害,故此收兵。”景期道:“你那见得他利害。”天然道:“人到不打紧,只是那骏马,我营中一匹也不如他,他方才若用此骅骝为前部,先扰乱我的阵脚,我军不能得胜矣!”景期称服,在营犒赏将士。 隔了两日,有人来报:“史思明纵放好马二千余匹,在河北岸饮水。”天然听了大喜,便叫勇儿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勇儿依计,出去教各营拣选骒马千匹,放在河南岸饮水。又差冯元领兵赶马,那骡马到了河上打滚吃草,往来驰骋,望着隔岸饮水马,只管昂头嘶叫。 那贼人的马,原来,大半是公的,见了骒马嘶跳,也都到河边来。这河又不阔,又不深,那些马又通有腾空入海的本事,望着隔河骒马忍耐不住,也有一跃而过的,也有赴水而过的。自古道“物以类聚”,一匹走动了头,纷纷的都过河来,那看马的贼兵哪里拦喝得住。南岸上,冯元教军士尽数赶回营中,计点共得好马一千三百八十二匹。 景期欢喜,向天然道:“我今有一事用着冯元。”天然道:“有何事用他?”景期道:“差他到范阳城下,只说送还他马匹,赚开城门,带一封书进去送与史思明,这般,这般而行。二夫人意下如此?”天然道:“有理。此时君臣各自为心,正该行此反间之计。” 景期就写一封书来唤冯元,吩咐了密计,教他只等有变,就在城中放火为号。又令将抢来的马留了一千,将零头的三百八十二匹,又选自己营中老疲病马五百余匹,杂在里头,叫几个军士赶着,跟了冯元来到城下。冯元高声道:“经略钟老爷还你们马匹,可速速开门。”城上见果然有马送来,便开门放入,贼兵不问好歹,一齐将马赶入槽内去了。冯元竟到史思明衙门上,央人接了书,抽身自去藏避行事。门上将书送进,史思明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大唐兵部尚书领河北经略使钟景期再拜,致书于史将军麾下: 愚闻宁为鸡口,勿为牛后。大丈夫当南面称孤,扬威四海,何能抑抑久居人下。况将军雄才盖世,而安庆绪荒淫暴虐,岂得为将军之主?将军何不乘间杀之,自居范阳首。函驰长安,大唐必与联合,平分南北,永不相侵,彼此受益,维将军图之。 思明看罢,心下踌躇。次早,只见将官来禀道:“昨夜不知何人遍贴榜文?有人揭去送与皇爷看了。小将也揭得一张在此。”史思明接来一看,上写道: 史思明已降大唐,约定本日晌午,唐兵入城,只擒安庆绪;凡你百姓,不必惊慌。先此谕知。 思明看了,大惊失色,早见门外刀枪密密,戈戟森森,把衙门围住,许多军士声声叫喊:“皇爷召史将军入朝议事,即便请行。”思明见势头不好,道:“一不做,二不休,顾不得什么了。”点起家丁百名,披挂上马,冲出衙门,军士尽皆退后,思明一径抢入宫来。安庆绪见了,吓得魂不附体,便叫道:“史将军,孤家有何负你?你却降了唐朝。”思明更不答话,直上前来将庆绪一枪刺死。 外面孙孝哲、史朝义赶进来,看见大惊。史朝义道:“好嗄!弑君大逆,当得何罪!”思明喝道:“我诛无道昏君,有何罪过。你是我的儿子,怎生说出那样话来?”朝义道:“你既无君,我亦无父,与你拼三百合。”思明大怒,挺枪戳来。朝义拔刀来迎,父子两个在宫门交战。孙孝哲也不来管闲事,只顾纵兵抢掠,城中大乱。冯元躲在城内看见光景,便跑到一个浮图上去,取出身边硫磺焰硝引火之物,放起火来。 城外唐兵望见,仆固怀恩当先领兵砍开城门杀进,随后,景期、天然也杀入城来。史思明听见外面声息不好,便丢了史朝义,杀出宫门,正遇雷天然,举枪直刺,天然用剑隔住,就接着交战。那天然如何抵当得思明,左遮右架,看看力怯。正在危急,忽见半空中隐隐现出雷万春阴魂,幞头红蟒,手执钢鞭,大叫道:“贼将休伤吾侄女!”举起鞭来向思明背上狠打一下。思明口吐鲜血,落马跌翻在地。天然就叫军士向前捉了,紧紧绑缚。 景期杀入宫中,见安庆绪死在地上,便割了首级,吩咐将许多宫女尽数放出,把安庆绪僭造的宫殿放火烧毁。那孙孝哲、史朝义都被仆固怀恩杀了。景期下令:“救灭城中的火,出榜安民。”将思明的宅子改为经略衙门。 景期与天然进内坐下,差人去捉尹子奇。不一时捉到,可怜尹子奇有万夫不挡之勇,到此时一双眼睛俱被射瞎,好象木偶人一般,缚来与史思明一齐跪在堂前。雷天然忙叫供起雷海清、雷万春的牌位,将尹、史二贼绑在庭中柱上,吩咐刀斧手:“先剖开胸腹,取出两副热腾腾、血滴滴的心肝,斩了两颗首级,献上来供在案上。”景期、天然一齐向灵牌跪拜大哭。祭毕,撤开牌位。设宴与仆固怀恩并一班将佐论功,诸将把盏称贺,宴完各散。 次日,景期出堂,一面令仆固怀恩领兵往潞州、魏博二处讨贼党薛嵩、田承嗣。一面将庆绪、子奇、思明三颗首级,用木桶封存好了。又传令拿反贼的嫡亲家属,上了囚车。写起本章,先写破贼始末,后面带着红于代死的一段缘由,请将原封葛明霞位号移赠红于。写完了表,差一员裨将,赍了本章,领兵二百,带了首级,押着囚车,解到长安,献俘报捷。 来到京中,将本送入通政司挂号,通政司进呈御览,天子大喜,即宣李泌、郭子仪入朝,计议封赏功臣。李泌、郭子仪齐奏道:“钟景期、仆固怀恩功大,宜封公侯之爵。”天子准奏。钟景期封平北公,加升太保。即命:“收复了附贼城池,方始班师。”仆固怀恩封大宁侯开府仪同三司。其余将佐升赏不等。又将原封葛明霞纯静夫人位号移封红于,立庙祭享。命李泌草诏。李泌、子仪领旨出朝。 子仪别了李泌,自回府中到凝芳阁上来,九院美人齐来接见。子仪道:“范阳逆贼俱已平复,老夫今日始无忧矣。可大开筵宴,尽醉方休。”众美人齐声应诺。子仪道:“那第十院美人,来有二月余了,礼数想已习熟,今晚可唤来见我。”红绡禀道:“第十院美人自从来此,并不肯梳妆打扮,只是终日啼哭,连同来保姆也是如此。必有缘故,不敢不禀知老爷。”子仪道:“既如此,可唤来,我亲问她。” 红绡恐怕诸姬去唤惊唬了她,激出事来。便自己去叫明霞上阁,连卫妪也唤来。子仪抬头把明霞一看,见她虽是粗服乱发,那种娉婷态度绰约可有。明霞上前道了万福,背转身立着,众皆大惊。子仪道:“你是何等样人?在王侯面前不行全礼?”明霞哭道:“念奴家非是下流,乃是御史葛太古之女葛明霞,避难流落,误入奸人圈套,赚到此处。望大王怜救。” 子仪听了道:“葛太古之女葛明霞三字,好生熟悉,在哪里曾闻见来?”卫妪就跪下道:“是在洛阳经过,曾将雷万春路引送与老爷挂号的。”子仪道:“正是。我一时想不起,啊呀!且住,我见路引上注着钟景期原聘室,你可是么?”明霞道:“正是。”子仪忙立起身来道:“如此说,是平北公的夫人了。快看坐来。” 诸姬便摆下绣墩,明霞告了坐,方始坐下。子仪问道:“看你香闺弱质,如何恁地飘蓬?你可把根由细细说与我听。”明霞遂将自从范阳遭安庆绪之难说起,直说到被沈蛇儿骗了卖在此处的话,说了一遍,不觉泪如雨下。子仪道:“夫人不必悲伤,令尊已升御史中丞,奉旨在东京安抚。尊夫钟景期做了兵部尚书,讨平了安庆绪,适才圣旨封为平北公,现今驻扎范阳。老夫明日奏闻圣上,送你到彼处成亲便了。”明霞称谢。子仪又道:“吩咐就在第十院中摆列筵席,款待钟夫人。去请老夫人出来相陪,我这里止留诸姬侑酒。红绡等九院美人也去陪侍钟夫人饮宴。”九院美人领命,拥着明霞同卫妪去了。 子仪饮完了宴,次早入朝,将葛明霞的事奏闻天子。天子龙颜大喜道:“好一段奇事,好一段佳话。如今葛明霞既在卿家,也不必通知她父亲,卿就与她备办妆奁,待朕再加一道诏旨,钦赐与钟景期完姻。就着司礼监高力士并封赠的诏书一齐赍送前去。” 高力士叩头领旨,连忙移文,着礼部开赐婚仪,派兵部拨兵护送,工部备应用车马,銮仪卫备随行仪仗,各衙门自去料理。那郭子仪出朝回府,着家人置备妆奁,将第十院歌姬十名就为赠嫁。那卫妪不消说得,自然要随去的了。此时,葛明霞真是锦上添花。自古道: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子仪在府忙忙准备。又写起一封书,将明霞始末备细写明,差个差官先到范阳去通报钟景期。差官领书,即便起身,在路餐风宿水,星夜趱行。是日,到了黄河岸边,寻觅渡船,见一只渔舟泊在柳荫之下。差官叫道:“船上人渡我过去,送你酒钱。”渔船上人便道:“总是闲在此,就渡你一渡。只是要一百文大钱。”差官道:“自然不亏你的。”说罢,跳下船,渔人解缆棹入中流。差官仔细把渔人一看,便道:“你可是长安城下卖鱼的沈蛇儿?”沈蛇儿道:“我正是。官人怎生认得?”差官道:“我在长安时,常见你的。” 正说时,只见后艄一个婆子伸起头来一张。差官看见问道:“你是做中人的白婆,为何在他船上?”白婆道:“官人是哪里来的,却认的我?”差官道:“我是汾阳王的差官,常见你到府门首领着丫鬟来卖,如何不认得?”只这句话,沈蛇儿不听便罢,听见不觉心头小鹿儿乱撞。暗想道:“我与白婆做下此事,逃到这里,不期被他认着。莫非葛明霞说出情由,差他来拿我俩人。他如今在船里不敢说,到了岸边是他大了,不如摇到僻静处,害了他的性命罢。” 心里正想,一霎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刮得河中白浪掀天,将那艘小船颠得好象沸汤里浴鸡子的一般,豁刺一声响亮,三、两个浪头打将过来,那船底早向着天了。两岸的人一齐嚷道:“翻了船了,快些救人!”上流头一只划船,忙来搭救。那差官抱住一块平基,在水底滚出,划船上慌忙救起来。再停一会,只见沈蛇儿夫妇并白婆三个人,直僵僵的浮出水面上,看时,已是淹死了。可惜骗卖明霞的身价二百二十两,并白婆后手一百两,都原封不动沉在水里。那蛇儿夫妇与白婆昧心害理,不惟不能受用,倒折了性命。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却说划船上人,且不去打捞三个死尸,慌慌的救醒差官,将船拢岸,扶到岸上。众人齐来看视,差官呕出许多水,渐渐能言。便问道:“我的铺盖可曾捞得?”众人道:“这人好不知足,救得性命也够了,又要铺盖,这等急水,一百付铺盖也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差官跌足道:“铺盖事小,有汾阳王郭老爷书在里边,如今失落了,如何了得?”众人道:“遭风失水,皆由天命,禀明了,自然没事的。”就留在近处人家,去晒干了湿衣,吃了饭,借铺盖歇了一夜。 明日,众人又凑些盘缠与他。差官千恩万谢,别了众人,踉踉跄跄往驿中雇了一个脚力,望范阳进发。 不知此去怎生报知钟景期,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平北公承恩完配 诗曰: 俊俏佳人,风流才子,天然吩咐成双。看兰堂绮席,烛影灿煌。数幅红罗绣帐,氤氲看宝鸭焚香。分明是,美果浪里,交颈鸳鸯。细留心,这回算,千万遍相思,到此方偿。念宦波风险,回首微茫。惟有花前月下,尽教我对酒疏狂。繁华处,清歌妙舞,醉拥红妆。 ——右调《风凰台上忆吹萧》 话说汾阳王差官,在黄河翻船,失了郭子仪原书,又没处打捞,无可奈何,只得怀着鬼胎走了几日,到范阳城里经略衙门上来,还未开门。差官在辕门上站了一会,只听得里面三声鼓响,外边鼓亭一派吹打,放起三个大炮,齐声吆喝开门。 等投文领文事毕,差官央个旗牌报进去,不多时,旗牌唤入,报门而进。差官到堂下禀道:“汾阳王府差官叩见老爷。”钟景期问道:“郭老爷差你到此何干?”差官道:“郭老爷差小官送信来此,不期在黄河覆舟,只拾得一条性命,原书却失落了。求老爷怜恕!”景期道:“但不知书中有何话说?”差官道:“没有别的话,是特来报老爷的喜信。”景期道:“有何喜信?”差官道:“圣上钦赐一位夫人与老爷完姻,因此差小官特来通报。” 景期惊道:“可晓得是谁家女?”差官道:“就是郭府中第十院美人,小官也不晓得姓名。”景期大惊,想道:“圣上好没分晓,怎么将郭府歌姬赐与大臣为命妇?”心中怏怏不悦。吩咐中军:“将白银十两赏与差官。”也无心再理堂事,即令缴了牌簿,放炮封门,退入后衙来。 雷天然问道:“相公今日退堂,为何有些不乐?”景期道:“可笑得紧,适才京中有差官来报,说:‘圣上要将郭汾阳府中一个歌姬赐与下官为配。’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天然道:“相公如何区处?”景期道:“下官正在此委决不下。想她既是圣上赐婚的,一定不肯做偏房的了。若把她做了正室,那明霞小姐一段姻缘如何发付?就是二夫人与下官同甘共苦,到今日荣华富贵,难道倒教你屈在歌姬之下?晓得的,还说下官出于无奈,不晓得的,只道下官是薄幸人了。展转踌躇,甚难区处,如何是好?” 天然道:“相公不须烦闷,妾身倒有计较在此。”景期道:“愿闻二夫人良策。”天然道:“赐婚大典,决不敢潦草从事,京中想必有几日料理,一路乘传而来,颁诏的逢州过县,必要更换夫马,取索公文,自然迟延月日。我想东京到此,比西京路近,相公可修书一封,差人连夜到东京报知葛公,教他将明霞小姐,兼程送到范阳先成了亲。那时赐婚到来,相公便可推却,说已经娶有正室,不敢停妻再娶,作伤风败俗之事,又不敢辜负圣恩,将钦赐夫人为妾,上表辞婚,名正言顺,岂不是两全之策。” 景期大喜,连忙写起书来,就差冯元赍书前去。冯元领命,将书藏在怀中,骑着快马,连夜出城望东京进发。五日午夜已到东京,进城径投安抚使衙门上来,恰值关门。冯元焦躁起来。方要向前传鼓,有巡捕官扯住道:“老爷与学士李老爷在内饮酒,吩咐:‘一应事体不许传报。’你什么人敢这般大胆?”冯元道:“你这巡捕,眼睛也不带的。我是河北钟老爷差来的,因有要紧事要见你老爷。你若不传,倘误了大事,就提你到范阳,砍下你的驴头来。”巡捕官没奈何,只得替他传鼓禀报。 不多时,里面一声云板,发出匙钥开门,放冯元进去。早有内班门子领冯元到穿堂后花亭上来,见葛太古与李太白两个对坐饮酒。冯元向前叩头,呈上主人的书。太古接来一看,大惊道:“如何圣上却有这个旨意?”冯元道:“他使着皇帝性子,生巴巴的要把别人的姻缘夺去。家老爷着小的多多拜上老爷,说:‘一见了书,即连夜送小姐先到范阳成了亲,然后好上表辞婚。’”太古心内思量道:“争奈明霞女儿没有寻着,只得把碧秋充做明霞先去便了。”就向李白道:“小女遣嫁范阳,李兄原是媒人,敢烦一行?”太白道:“我是原媒,理应去的,何须说得。”太古大喜。就差人出去雇船,因要赶路,不用坐船,只雇大浪船三艘,并划船六艘,装载妆奁。 原来,葛太古因景期下聘时节说:“平贼之后就要成亲。”所以,衣服、首饰、器皿家伙都件件预备,故此一时就着人尽搬下船,先请李太白去坐了一艘浪船,又发银子,雇了五、六十名人夫拉纤,一一安排了。进来叫碧秋打点,连夜下船。 碧秋下泪道:“这是姐姐良缘,孩儿怎好闹中夺取?况爹爹桑榆暮景,孩儿正宜承欢膝下,何敢远离?”太古也掉下眼泪道:“做了女子,生成要适人的,这话说他怎的。只是日后倘寻着明霞孩儿,须善为调处。事情急迫,不必多言了。”碧秋道:“孩儿蒙爹爹如此大恩,怎敢有负姐姐!倘寻见姐姐,孩儿即当避位侧室,以让姐姐便了。”太古道:“若得如此,我心安矣!”说罢,就叫十个丫鬟赠嫁前去,又着管家婆四人在船服侍,各人领命收拾起身。 太古便催碧秋上轿,碧秋只得向太古拜了四拜,哽咽而别上了轿子。那十个丫鬟并四个管家婆,也都上了小轿,簇拥着去下船。太古也摆到船边,在各船上检点家伙,差几个家人随去,又到太白船上作别了,再下碧秋船内叮咛一回,挥泪依旧上岸回去。冯元就在李太白船内,凭太白吩咐。就此开船,各船一起解缆,由汾河入汴河,望北昼夜前进。 不上半月,已到范阳,早有人报知,钟景期出来拜望李太白。太白接入舱中,施礼坐了,先叙寒温,后叙衷曲。 正说话时,飞马来报道:“司礼监高公公赍着圣旨,护送钦赐的夫人已到二十里之外,请老爷去接诏。”景期跌足道:“再迟来一日,我这里好事成了。”便愁眉苦脸别了太白,登岸上轿来到皇华亭。只见军士、侍从,引着高力士的马而来,后面马上一个小监背着龙凤包袱的诏书。 再望着后边,许多从人,银瓜黄伞,拥着一辆珠宝香车,随着许多小轿;又有无数人夫,扛的扛,抬的抬;也有车子上载的,也有牲口上驮的;尽插小黄旗,上写“饮赐妆奁”四字。金光灿烂,朱碧辉煌。景期接了,没做理会处,只得接待高力士下马,到皇华亭施礼。力士叫:“安排龙亭香案,将诏书供好伺候,吉期开读。”景期吩咐:“打扫馆驿,请钦赐夫人在内安顿。高力士就在皇华亭暂歇。”一一停当。景期也没心绪与高力士说话,忙忙的作别入城。吩咐:“立时在衙门里备办筵席,发帖请高力士、李太白。” 不一时,筵席已完。力士、太白齐到,景期接入坐定,说了几句闲话。堂候官禀请上席,景期把盏送位。李太白从来不肯让高力士的,这日,因是天使,故此推他坐第一位,李太白第二位,景期主席相陪。方才入席,那太白也不等禀报上酒,便叫取大犀杯来,一连吃了二十多杯,方才抹抹嘴,而后与力士一般上酒举箸。 酒过数杯,力士问道:“为何学士公恰好也在此?”太白道:“我特来夺你的媒钱。”力士笑道:“学士公休取笑,咱是来送亲,不是媒人哩!”太白道:“若是送亲的,只怕要劳你送回去。”力士道:“这是怎么说?”太白道:“钟经略公已曾聘定御史葛太古之女葛明霞为正室,学生就是原媒,今日送来成亲。我想圣天子以名教治天下,岂可使臣子做那弃妇易妻的勾当。所以经略公还不敢奉诏。”力士道:“学士公又来耍咱家了。请教葛明霞只有一个,还是两个?”太白道:“自然是一个。”力士道:“这又奇了,如今圣上赐来的夫人正是葛明霞,哪里有第二个?” 太白笑道:“亏你在真人面前会说假话。圣上赐的是汾阳府中的歌姬,如何说是葛明霞?”力士道:“学士公有所不知。葛明霞因逃难江河,被奸人骗来,卖到郭汾阳府中。郭公问知来历,奏闻皇上,因此钦赐来完婚。”太白道:“如此说,那个葛明霞只怕是假的。”力土道:“郭汾阳做事精细,若是假,岂肯作欺君之事?只怕学士公送来那一位葛明霞是假的。”太白笑道:“不差,不差。别人送来的倒是真的,她嫡嫡亲亲的父亲面托我送来的,难道倒是假的不成?”力士道:“这等说起来,连咱也寻思不来了。”太白道:“不妨,少不得有个明白。今晚且吃个大醉,明日再讲。”力士笑道:“学士公吃醉了,不要又叫咱脱靴。”太白又笑道:“此是我醉后狂放,你不要介意。”力士也笑道:“咱若介意,今日就不说了。”两人相对大笑。 只有钟景期呆呆的坐着,听他俩个说话,如在梦中,开口不得,倒象做新娘的一般,勉强举杯劝酒。太白、力士又饮了一回,起身作别。高力士自回皇华亭。太白自回船里去了。景期送了二人,转入内衙与雷天然说知上项事情。天然道:“这怎么处?葛公又不在此,谁人辨她真假?”景期坐了一会,左思右想没个头绪,只得与雷天然就寝了。 次早起来,天然向景期道:“此事真是难处,莫若待妾身去拜望她两个,问她可有什么凭据,取来一看便知真假了。”景期道:“二夫人言之有理。”天然一面梳妆,景期一面传令出去,着人役伺候。天然打扮停当,到后堂上了四人大轿,勇儿并十个护卫青衣女,一齐随着,前后人役吆喝而去。景期在署中独自坐下,专等雷天然回来,便知分晓。正是: 混浊不知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 景期闷坐了半日,早见天然回来,景期接着忙问就里。天然道:“若论姿容,两个也不相上下,只是事体越发不明白了。”景期道:“怎么不明白?”天然道:“妾身先到船上,见葛公送来的那位明霞小姐。她将范阳逃难,在路经过许多苦楚,后来遇见父亲的话,一一说与妾身听了。妾身问她可有甚凭据?她便将我先叔赠她的路引为据,妾身取得在此。” 景期接路引来看,道:“这不消说是真的了。”天然道:“圣上赐来那位明霞小姐,也难说就是假的。”景期道:“为何呢?”天然道:“妾身次到馆驿中见了她,她的说话,句句与葛公送来那位说的相合,只多了被人骗到郭府中这一段。及讨她的凭据来看,却又甚是作怪。”景期道:“她有什么凭据?”天然道:“她取出白绫帕两幅,有相公与她唱和的诗儿在上,妾身也取在此。” 景期接来看了,大惊道:“这是下官与葛小姐始订姻盟时节作的。如此看起来,那个也是真的了。”天然笑道:“有一真,必有一假。如何说俩个通是真的?”景期道:“下官在千军万马中方寸未尝小乱。今日竟如醉如痴,不知天地为何物了。我想古来多有佳人才子成就良缘,偏是我钟景期有这许多魔障。”天然道:“相公且免愁闷,妾又有一计在此。”景期道:“你又有何计?”天然道:“不如待妾设一大宴,请她二人赴席,等她两个当面自己去折辨一个明白,可不是好?”景期道:“此言甚妙!”天然道:“若在衙门里不便,可请到公所便好。”景期道:“南门外一座大花园,是安禄山盖造的离宫,地名为万花宫。我改为春明园,内中也有锦香亭一座,甚是宽敞,可设宴在内。我想当初在锦香亭上订葛小姐的姻盟,如今这里恰好又有一座锦香亭,可不是合着前番佳兆?”天然道:“如此甚妙!”景期就发银子,着冯元出去,到春明园中安排筵宴。雷天然写了请启二道,差勇儿到二处去投送。 次日,天然戴着玲珑碧玉风头冠,穿着大红盘金团凤袍,月白绣花湘水裙,叫勇儿随着。又有二十名女乐,原是史思明家的,景期收在署中,这日也令随到园中侑酒。一乘大轿抬着天然,许多人役跟随。到得春明园里,天然叫人役在园外伺候,只带勇儿、女乐进园,来到锦香亭上观看。筵宴上挂锦幢,下铺绒单;屏开孔雀,褥隐芙蓉;银盘金碗,玉杯象箸,甚是整齐。忽听一阵鼓乐,早报道:“东京葛小姐到了。”只见十数个侍女,引着轿子进来。碧秋冉冉出轿,见她头戴缀珠贴翠花冠,身穿五彩妆花红蟒,好似天仙模样。天然降阶迎入亭中,叙礼落坐。丫鬟跪下献茶。 茶罢。又听外面报道:“钦赐葛小姐到了。”天然起身下阶立候,见许多侍婢拥着八人大轿,前面摆着两扇“奉旨赐婚”的朱红金字牌,后面又随着一乘小轿。碧秋在亭中,心里愤愤的只等她来,便要将葛太古家中的事来盘倒她。那轿子到了庭中歇下,有女使将黄伞遮着轿门,等明霞出来。天然一看,见她头戴五凤朝阳的宝冠,身穿九龙盘舞的锦袍。原来,碧秋站在亭上,因黄伞遮了轿子,所以看不见明霞,那明霞恰早看见了碧秋。便惊问道:“亭中可是我卫碧秋妹子么?却为何在此?” 碧秋听见,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大惊道:“我只道是谁,原来正是明霞姐姐。”二人方走近来,那后面小轿里大叫道:“我那碧秋的儿嘎!我哪一日不想着你,谁知和你在这里相逢。”碧秋听见母亲卫妪的声音,便连忙走下亭来。小轿里钻出一个婆子,果然是卫妪。母子二人抱头大哭。明霞也与碧秋携手拭泪。 雷天然看的呆了,便与她三人重新叙礼送坐。碧秋道:“家慈母在此,奴家当隅坐了。”明霞道:“若如此倒不稳便,不如请卫妈妈先坐了罢!”碧秋依允。第一位明霞;第二位碧秋;雷天然主位;卫妪上台坐了。茶过一通,天然开言细问端的。她三人各将前后事情,细细说出,天然如梦方觉。连她三人也各自明白了。勇儿禀道:“筵席已定,请各位夫人上席。” 雷天然猛省道:“我倒忘了,今日卫老夫人在此,吩咐快去再备一桌宴来。”卫妪笑道:“今日之宴,非老妇所可与会。况坐位不便,雷夫人不必费心,老身且先回去。只是今日三位须要停妥坐位,老身斗胆僭为主盟,与三位定下坐次,日后共事经略公。就如今日席间次序便了。”天然道:“奴家等恭听大教。”卫姬道:“以前葛小姐与小女不知分晓,并驱中原,不知谁得谁失,今已明白。那经略公原聘既是葛明霞,葛御史送来的也是葛明霞,圣上赐婚又是葛明霞,这第一座正位,不消说是葛小姐了。小女虽以李代桃,但既已来此,万无他适之理,少不得同事一人。只是雷夫人已早居其次,难道小女晚来倒好僭越?第二位自然是雷夫人。第三位是小女便了。” 三人共同悦服。卫妪道:“今日老身暂别,只不要到馆驿中去了,竟到小女船上,待她回来好叙别情。”说罢,作别上轿而去。天然就叫勇儿传谕冯元,教他备一席酒送到船上去,勇儿领命而行。天然吩咐作乐定席。碧秋道:“若论宾主该是雷夫人定席,若照适才家母这等说,就不敢独劳雷夫人了,我三人何不向天一拜,依次而坐,令侍儿们把盏罢!”明霞、天然齐道:“有理!”三人一齐向天拜了,然后入席。葛明霞居中,雷天然居左,卫碧秋居右。侍女们轮流奉酒,亭前女乐吹弹歌舞。宴完,一齐起身,各自回去。 天然到署中将席间的事体说与钟景期听了。景期大喜,就请高力士、李太白来说明了。择了黄道吉日,先迎诏书开读了,方才发轿到二处娶亲。花灯簇拥,鼓乐喧闹。不多时,两处花轿齐到。掌礼人请出两位新人,景期穿了平北公服色,蟒袍玉带,出来与明霞、碧秋拜了堂,掌灯进内,雷天然也来相见了,饮过花烛喜筵。 是夜,景期就在明霞房里睡;次夜,在碧秋房里睡;以后,先葛、次雷、后卫,永远为例。到得七朝,连卫妪也接来了。又吩咐有司,寻着红于的冢,掘去李猪儿误立的石牌,重新建造纯静夫人的牌坊、庙宇,安排祭祀。景期与三位夫人,一齐亲临祭奠。祭毕回来,恰好有报来说:“仆固怀恩招降了贼将薛嵩、田承嗣等,河北、山东悉平。”景期遂领了家眷,班师回京。先朝拜了天子,就去拜谢郭子仪。 是日,圣旨拜钟景期为紫微省大学士平章军国大事。景期谢恩出来,选了祭祀吉期,同三位夫人到父母坟上祭扫拜谒。朝廷又将虢国夫人的空宅,赐与钟景期为第。那葛太古也回京复命,与葛明霞相会,悲喜交集。景期就将宅子打通了葛家园,遂日与三位夫人在内作乐。她三个各有所长,葛明霞贤淑;雷天然英武;卫碧秋巧慧。三人与景期唱随和好,妻妾之间相亲相爱。 后来葛夫人连生二子,雷、卫二夫人各生一子。到长大时节,景期将明霞生的长子立为应袭,取名钟绍烈,恩荫为左赞善;将次子姓了葛,承接葛太古的宗祀,取名葛钟英;因葛太古的勋劳,荫为五经博士。将天然生的一子姓了雷,承续雷海清、雷万春的宗脉,取名雷钟武,以海清、万春功绩,恩荫为金吾将军,将碧秋生的一子姓了卫,承顶卫氏宗祧,取名卫钟美,后中探花。景期在朝做了二十年宰相。 一日,同三位夫人在锦香亭上检书,检出虢国夫人遗赠的诗笺。看了忽然猛省道:“宦海风波岂宜贪恋,下官意欲告休林下,三位夫人意下如何?”明霞、碧秋齐道:“曾记慈航静室中达摩点化之言说:‘得意浓时急须回首。’相公之言甚合此意。”天然也道:“急流勇退,正是英雄手段,相公所见极是。”景期遂上表辞官,天子准奏,命长子钟绍烈袭封了平北公。葛太古已先告老在家,与景期终日赋诗饮酒。景期与三位夫人,欢和偕老,潜心修养,高寿而终。后来,子孙繁衍,官爵连绵,岂非忠义之报。有诗为证: 乾坤正气赋流形,往来从头说与君。 昧理权奸徒作巧,全忠豪杰自留名。 拈笔写出鸳鸯谱,泼墨书成鸾凤文。 悲欢聚合转眼去,皇天到底不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