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春园》 叙 人不奇不传,事不奇不传,其人其事俱奇,无奇文以演说之,亦不传。郝鲍诸人,率性而行,忠君信友,奇人也,奇事也,即奇文也。而编中尤为马俊描写尽致,极相知于囹圄,脱淑媛于陷阱。除险恶,则直探虎穴,保君上,则深入龙宫,是书之第一人,亦千古侠客之第一人耶。题其名曰《争春园》,言郝而不言鲍马,提纲也。言栖霞而不言孙佩,对景也。园名‘争春’,地之灵,实人之杰矣。云收月上,凭栏读之,一击节一浮大白,如见玉蛱蝶栩栩然来往也已。时在己卯暮春修禊日,寄生氏题于塔影楼之西偏。 图赞 郝鸾: 铁球同聚义,金殿共称臣, 济困无双品,扶危第一人。 鲍刚: 一片侠肠,千寻浩气, 胆壮心粗,杀人如戏。 马俊: 忽为盗,忽为贼,大功凭尔成, 沉冤凭尔泄,行走直如飞,正是玉蛱蝶。 司马傲: 宝剑赠与烈士,助他名就功成, 助他良友缔姻盟,鼎足人原鼎盛。 孙佩: 性温存运颠沛,千古公冶长,缧绁非其罪。 凤栖霞: 不作贵人妾,甘为文士妻, 凤兮有义一,迨告稳双栖。 柳绪: 奇遇彩楼前,彩球抛半天, 红丝牢系定,难被俗人牵。 米公子: 纨袴膏梁未便夸,几曾彩凤肯随鸦, 分明想食天鹅肉,赢得人呼井癞蟆。 第一回 升平桥义侠赠剑 话说汉朝洛阳有一世宦,姓郝名鸾,字跨凤。他父在日,曾授镇殿将军。母亲吴氏。父母双亡,又无兄妹。这郝鸾生得面如重枣,两道浓眉,身长七尺有余,肩宽背阔,勇力过人。若论诗词歌赋,可以成篇,武艺刀枪,件件皆精他父母所遗下万金家资产业,怎当得他结交天下豪杰。而且济困扶危,挥金如土,不上几年,家资费净。不意房屋又被天火烧焚,家人奴仆各自散去,只有一个老家人相随。欲要重新起造房屋,无奈家内无资。有几个相好助他的银子,郝鸾却不肯受人分文。只得与家人住在祠堂之中,每日演习拳棒而已。 光阴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时至隆冬天气,大雪纷纷。却有朋友请至城中,饮酒赏雪,至晚方回。出城归来,那雪更大,风狂迷眼,房舍如银装砌的一般。这郝鸾冒雪而回。走到升仙桥中,正走上桥时,只听得说:“卖剑。”连叫几声。那郝鸾听了“卖剑”二字,他便住了脚。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道者,头带铁冠,身穿元色道袍,手捧着三口剑。 这郝鸾走到道者跟前,将手一拱说道:“道翁手内宝剑,可借与弟子观看否?”那道者把郝鸾上下一看,便说道:“壮士,你要看贫道的宝剑么?”郝鸾道:“正是。”道者道:“这等大雪纷纷,却怎好看?可去背雪之处,方才好看。”郝鸾道:“此处离弟子舍下不远,请老师到舍下去何如?”道者道:“怎敢造府?”彼此二人走到家中,见礼坐下。郝鸾问道:“老师仙居何处?宝剑何名?”道者笑道:“贫道游于四方,遍访天下的好汉。贫道姓司马,名傲,别号袅袅子。壮士可是郝跨凤么?”郝鸾闻言吃惊,说道:“弟子有眼无珠,多有得罪。”郝鸾与道者重又见礼,坐下。司马傲道:“公子要看贫道的宝剑么?”遂双手捧着,递与郝鸾。郝鸾接过剑来,掣出剑鞘,只见那剑光华夺目,霞彩惊人。遂摘一根头发,放在剑口上,便吹一口气,那发即两段。真乃吹毛利刃之宝。三口宝剑郝鸾一一看过,爱之不尽。说道:“弟子不识三口宝剑何名,请问仙长指教。”司马傲道:“公子不必相问,只看剑靶上三个字,便知其名。”郝鸾重又将剑掣出来,看上写着三字,甚是明白,一名“龙泉剑”,一名“攒鹿剑”,一名“诛虎剑”。看毕,道:“请教仙长,每口价银多少?”司马傲道:“每口要紫赤金一千两,也不为多。”郝鸾道:“弟子手内之钞,买不起,真正得罪,望仙长恕罪。”司马傲道:“公子此言差矣。大丈夫志在四方,怎么说‘买不起’三字?贫道看公子尊品非等闲之辈,日后必有大富大贵之兆。古人说得好:‘宝剑赠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若公子有爱剑之心,贫道三口宝剑,俱送与公子何如?”郝鸾道:“仙长是取笑小生了。”司马傲道:“贫道怎敢取笑于公子?但公子终身富贵,俱在此剑上出。只是公子只用一口,那两口另有英雄用他。贫道烦公子访寻好汉,若有比公子强些的,便可赠他,日后做的一番事业。”郝鸾道:“蒙仙师指教,又赠宝剑与弟子,但不知英雄出于何处?”司马傲道:“此处并无人,可到河南开封府去寻访。那时,自然遇见奇异义气之人。但贫道理当奉陪前去才是,奈贫道还有些正事。”言毕,起身就走。那郝鸾谢之不尽,又留他不住。那司马傲临别之时,说道:“公子千万莫负贫道这三口剑。”郝鸾点头相应,说道:“弟子谨依师命。”就拱手而别。只见司马傲是个高人,却也不敢违他吩咐,就与老家人商议道:“此地到河南开封府去,路途遥远,盘费全无,怎生去得?”那老家人道:“大爷虑得极是。且把今岁过了,到明岁开春时节,再做区处。那时待老奴慢慢作法。”郝鸾依言。光阴似箭,不觉已到岁暮,除夕已过,正是: 诗曰: 爆竹一声催腊去,梅花几点送春来。 郝鸾过了元宵佳节,又对老家人说:“正月将终,我要行走动身出门,你还是怎样替我作法。”老家人道:“为今之计,只得与那些受过大爷恩惠的,与他们借些盘费行李衣服才好。”郝鸾道:“怎好与他们启齿?”老家人道:“相公不必开言,等我与他们说便了。”郝鸾道:“你可就去请他们来。” 那老家人去不多时,请了有四十多位人来。到家中,与郝鸾见礼已毕,依次坐下。只见众人齐道:“大爷呼唤,有何吩咐?”郝鸾只不开口。老家人在旁说道:“我家大爷请列位到此,并无别事,只因要到河南开封府去,有一亲眷,几年未曾望看。前月有信到此,请大爷前去走走。奈路途过远,欠缺盘费行李衣服,思来想去,并无别处作法,到是老奴思想到列位身上。大家量力帮助,日后加利奉还。所以请列位来一同商议。”那众人道:“我等蒙大爷天高地厚之恩,尚且无以可报。”内有一个说道:“我的父母,承大爷多少恩情。”又有一人说道:“我们有了官司,是我大爷救出来的。”众人说道:“我们的家私情愿与大爷分用。”郝鸾道:“列位若说此言,我郝鸾就当受不起,连帮我的盘费分文都不敢领了。”众人见郝鸾如此之话,便说道:“小弟说话一时唐突,大爷休怪。”小弟们又说道:“我们等大爷动身之时,我等量力而行便了。”郝鸾说道:“承列位雅爱,容日自当并谢。”众人告辞,说道:“小弟们权且告退,明日即当送上。”郝鸾道:“真真蒙情。”送众人出门,长揖而别。 且说众人到一个僻静所在,通同说道:“这郝兄是个大丈夫。他来日要出门,况且没有向人开口说过借贷的话。今日我等大家开了名字,一一凑出程仪。”有二两的,也有送他一两五钱的,亦有多少不等。登时写了六十多两银子起来。还有些人未曾开写。众人各自散去。到次日,总凑在一堆,俱到郝家。众人道:“蒙大爷吩咐,小弟们不敢违命。”遂将银子并各人名字开单,放在桌上。郝鸾道:“蒙列位的厚情,我实不过意。”众人道:“小弟理当奉敬,怎当的此话?”大家朝上一揖,躬身而散。郝鸾的家人把银子单帖收了。次日,还有好些朋友听见郝鸾到开封府去,齐来帮助。郝鸾一一收了,有二百多金。叫家人去备了行李衣服,又借了几个牲口,郝鸾又谢了众人,择了二月初二日起程。众人备酒与他送行,直到初一日,又买了三牲,祭礼拜辞了家庙,又到坟前祭辞父母。当晚,用下夜饭,又丢了几两银子与老家人,又拜托众朋友照看他老家人,次日天明,用过了早膳,吩咐老家人:“我去之后,用心好好照管门户,我多至半年,少则两三月,就回来了。”那家人道:“不必大爷吩咐,我自然小心领命。大爷路上须要小心。”便把行李牲口备办成了,郝鸾把银子收在身边,腰中挂了龙泉剑,那两口宝剑收在行李之内,跨上了牲口,奔河南开封府而去。 一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那日,到了河南开封府。进得城来,寻了下处,进了客店,便把行李叫人搬进客店。店小二拿了一壶茶来,说道:“相公用饭?”郝鸾道:“取来。”小二取了酒饭,郝鸾用过,小二取去。一宵已过,到了次日,郝鸾来到街坊,寻访英雄。虽有几个人,入眼不上。又访了几日,并无一人。 一日,站在店门口,便问小二道:“这里可有甚热闹所在顽顽吗?”小二道:“相公要顽去,出了西门,不上二里路,有一争春园,里面百花开放,何不去饮酒散闷?”郝鸾闻言此处却有顽处,便将房门锁了,叫小二:“看好了房门,我去去就来。”郝鸾出了店门,奔争春园而来。只见顽的人三三两两而去。郝鸾随了众人伙内,行走有二里路,远远望见园林,只见挂着一面白粉的招牌,上写着“争春园”三个字,内里共有三十多座亭台,两边数不尽的楼阁。当中有一个小亭子,上写着“四贤亭”三字。郝鸾便走上亭来。当中一张八仙桌子,八张椅子。就在椅子上坐下。只见一个书童扫地,他就放了笤帚,在炉上泡了一盖碗细茶,捧到郝鸾的面前,叫声:“爷请茶。”郝鸾认是园内倒来的茶,一饮而净。将碗放在桌子半边。那书童又到郝鸾面前:“爷还是饮酒?还是游玩?”郝鸾道:“你问我则甚?”书童道:“非是小人放肆,这亭子是我家定下的。爷若用酒,请到别处,恐怕家爷来责罚小的,故此得罪爷。”郝鸾道:“说得有理,少刻就走。”小童依旧扫地。不一时,那书童跪到郝鸾面前,说道:“家爷来了,请爷速行。”郝鸾因他照会过的,起身要走,那位尊长早已到来,头带金线方巾,身穿大红直裰,绫袜珠履,花白胡须,年方六十以下,后随一位书生,头带片玉方巾,身穿天蓝直裰,珠履绫袜,后跟二名管家,抬了食盒。那老翁见郝鸾头带红将巾抹额,淡红箭衣,犰皮靴子,面如重枣,两道浓眉,气象昂昂,威风凛凛。那老翁爱之不尽。想道:“天下还有这等英雄。”笑嘻嘻拱手说道:“老夫与兄一叙。”便到阶前,一手挽住郝鸾。郝鸾连忙躬身道:“晚生惊驾,望大人恕罪。”二人到亭子上,见礼坐下,书童献茶。那老翁道:“足下不是开封府人,贵处何方?”郝鸾道:“晚生是洛阳人氏。”老翁道:“兄是洛阳,老夫有一相知,兄可认识否?”郝鸾道:“不知大人的相知是何人?”老翁道:“老夫相知之人,声名浩大,世人都称他为小孟尝。此人交结四方朋友,名叫郝跨凤。他父在日,与我同盟,况又同僚。兄可知么?”郝鸾闻言道:“小侄郝鸾,不识金面,多有得罪。”老翁惊道:“原来是跨凤贤侄。”站起身来见礼。礼毕,郝鸾道:“不知老伯尊姓大名?”老翁道:“姓凤名竹,字名山,曾授太常寺少卿。因有病,辞职。”又指那书生道:“此是小婿,姓孙名佩,字玉琢,他父亲曾做过武昌府,亦与令尊同盟。”郝鸾道:“先父在日,曾向小侄言过,不知老伯今日驾临在此,小侄孤身路远,少来与老伯孙世兄候安聚会。”孙佩道:“真乃幸遇,望兄恕罪。”郝鸾 起身辞别道:“小侄失陪。”凤公与孙佩道:“今日幸会,连请也请不至,怎出此言?”郝鸾道:“怎好叨扰?”那凤公道:“请坐。”不上一会,摆下酒席。那凤公请郝鸾首座,郝鸾道:“老伯请上坐,小侄怎敢上坐?”孙佩道:“郝兄是客,家岳是主,那有主人僭坐之礼?”凤公又道:“小婿言之有理。”谦逊了一会,郝鸾只得告坐。凤公对坐,孙佩横坐。家人送酒上来,饮了几杯。只见两乘大轿到来,跟随仆妇们竟奔四贤亭上来。家人向凤公道:“夫人小姐到了。”凤公道:“请他们往浮山亭去罢,此处有孙姑爷,在此不便。”家人领命,叫那轿子抬到浮山亭,转弯抹角去了。郝鸾道:“小侄有屈老伯母世妹了,今日礼该拜见,恐其不恭,唐突不便,明日到府去见礼罢。”凤公道:“明日少不得过来奉请到舍叙谈。”又敬了几杯酒,各谈些闲话,又见孙佩谈些诗文,郝鸾谈些武艺,谈得甚是投机。凤公大悦。正谈得高兴,下面又到了一起人来。先一位人,头戴方巾,身穿大红直摆,面麻无须,足穿粉底乌靴。左首一人,面麻有须,儒巾儒服的打扮。右首一人,不上三尺,也是一样儒服方巾。随后到有二十多名管家跟随。凤公孙佩吃了一惊,不知这三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英雄救人 话说那位公子同了两个帮闲的,正到园中之时,朝四贤亭一看,低言向二人说道:“老鲍,你看亭子上面,却是老凤同了孙佩在此,我大爷正要寻他,今日却好撞见,待我抓他下来,打他一顿,与我大爷出气。”那矮子道:“这却不可,我自有道理。”对公子低言说道:“门下才听得有人说他家夫人小姐也在园内顽耍,大爷可将打手传来,抬一乘小轿子伺候抬凤小姐。况且,那同坐的红脸汉子却是个精壮之人,此时动手,恐那汉子动气。我们的人此刻少,等打手到此,人多势众,不怕那人;再把凤小姐抢去,与大爷完姻,就是老凤与孙佩告状,门下做个硬保,就到官,官不能断离。不知大爷意下如何?”公子道:“老石的计策甚好。提起孙佩夺我婚姻,恨不得食他之肉,方泄我恨。”那姓鲍的说道:“大爷不要性急,少不得处他。”公子点头,道:“叫家人回府,唤齐打手快来。”公子同鲍、石二人往雪浮亭去了。 且说凤公、孙佩见三人去了,凤公对孙佩说道:“早知遇见此贼,不来倒也罢了。”郝鸾看见他郎丈二人低言细语,面上失色,有些惧怕之意,便问道:“方才面麻之人是谁?”凤公道:“不瞒贤侄说,老夫与他不知那世的冤仇。此人姓米,名玉,字斌仪,他父乃当朝宰相,名叫米中立。那长汉姓鲍,名叫成仁,那个矮汉子姓石,名谈,只因他生得矮小,人人叫他石敢当。我无子侄,只生一女,名栖霞,今年十六岁,虽没有天姿国色,却也端正。米斌仪知小女的才貌好,叫鲍成仁、石敢当前来说媒。我见那米中立是个奸臣,日后有祸,况且他儿子米斌仪生得丑陋无才,倚仗他父亲之力,信鲍石二人的奸计,所为不公不法之事,却也无数,强占民家妇女,用强夺人田地,无所不为,无法无天。虽有地方官,不敢拿他。老夫所以不允。他见前月小女许配孙佩,米斌仪闻知甚是不悦,屡与我翁婿不对。况我年已六旬,再者小婿书儒,不和他作对,屡屡受他之气,今却在此又会他,岂不是狭路相逢,恐其吃他的苦。”孙佩道:“米家打手甚凶,而且岳母在此不便。”郝鸾听了,怒道:“开封府内怎么容得此人?若论别的,不敢领教,若说‘打’字,小侄最喜的。有小侄在此处,他也不敢来打,他就是来打,总在小侄身上,不怕他。”凤公道:“虽然如此,贤侄如何打得许多人?”郝鸾道:“非是小侄夸口,有名的好汉,也不知见过多少,何况这一船鼠贼。”凤公和孙佩见他如此说来,却不好再说惧怕,只愁在心内。三人又饮了几杯酒。 且喜米府的家丁吩咐开园的道:“我家公子与那四贤亭上凤公作对。”店主人听了,叫小二和那些饮酒之人说明,叫关门先去,米公子今日抢凤小姐,打那老凤与那孙佩。那些人听了这个消息,那个敢来多事?总都散了。凤公见人纷纷四散,心内越发着急,又不好催郝鸾动身。那店小二忙忙的来收拾碗盏,恐怕打碎。走堂的收拾桌椅,小二捧着碗盏,往后就走。方才转弯,不防又有一人在此解手,站立身来,才把裤子摁好,小二不曾提防,这人将那些碗盏一撞,打在地下,那些油汤油水,泼了一身。那汉子说道:“亡八肏的,你家里死了人,这等慌忙,油汤浣了我一身。”小二肉一看,吃了一惊,见此人身长九尺,就像钟馗一般,白布扎头,青布箭衣,下穿一双皮靴。小二连忙陪罪道:“小人因米府要抢凤小姐,恐其相打之时,特来收拾家伙,因慌忙了些,多得罪爷。碗盏打碎,总是小人的晦气了。”说毕,却将那打碎的碗盏拿了就走。那人拦住说道:“你把话说明再走,也不要你陪衣服;若说不明,俺就打死你这个狗头。”小二道:“我的爷,莫动气,待小二说与你听:我这开封府姓凤的,他家曾作过太常寺,只生一女,十分美貌。有个姓米的,他父是朝中首相,他公子要与凤家求婚,凤家不允,就将小姐许配孙佩,那米家心中不悦。今日那凤爷同孙相公,又有一红面人在四贤亭上饮酒顽耍,他夫人小姐在后亭子上顽耍,米公子看见,叫了许多打手,要抢小姐回府。我家店主恐怕打碎了家伙,故而收拾。爷是外路人,不可在此处,龙蛇混杂,恐有不便,请爷出去罢。”那人道:“天下有这等事。你去收拾家伙。” 你道是谁?乃京都顺天府人,姓鲍,名刚,号子英,有个别号叫“披头太岁”。这人性情粗鲁,他祖父也有许多家业留下,被他结交习学拳棒,无心在家,每日闲游闹市,惯打报不平之事。那日街上有个“坐地虎”叫做王命,父子叔侄兄弟九人,专放利债,与人吵闹。那日遇见老鲍性起,打死王家五人,逃到开封府。闻有一个争春园热闹,由路而行,进园来游玩饮酒一回。听了小二之言,心中不忿,道:“清平世界,要抢良家女子,俺且看那红脸汉子可能保他翁婿。鲍刚就走到四贤亭,一看,见那郝鸾坐在那里用酒,如一只猛虎。鲍刚暗道:“此人勇壮,可保二人了,我不必在此,且往雪浮亭去保那女眷要紧。”转过弯,又只见门后一条门闩,拿了,悄悄的躲在后亭,等候那米家人抢小姐之时,好动手打他。 且言米公子生性好狠,养一班亡命在家,以为羽党,有十个最狠的,总有别号: 猛似虎的项羽,爬山虎的樊哙, 摸着天的王剪,金头太岁章邯, 银背金刚廉颇,五花蛇的李牧, 黑天王伍明甫,铁头和尚卞庄, 笑面虎白起,有勇无谋袁达。 还有八名好汉,比做恶星: 大将军金白礼,灾害星的卞元, 大凶神的方朋,岁杀星李元甫, 官符星的周瑞,吊客星的毛进, 岁寇星的詹常,白虎星邹成文。 这十八条好汉领头走进,后跟乃三十多人,都到争春园赌胜。到园内雪浮亭上来,见米公子说道:“大爷呼唤小人等,那方使用?”石敢当道:“列位并无别言,只因孙佩占了大爷的亲事,那凤竹先得大爷的财礼,有我同鲍兄为媒,今又许孙佩。今日夫人、小姐、凤竹、孙佩都在此园游玩,列位把小姐抢回府,再辱打孙佩、凤竹二贼,事成之后,重重有赏。”那些人道:“凤贼如此欺心。古人云:‘一个女儿,吃不得两家茶。’先许大爷,又许孙佩,其情可恶。总在我们身上,代大爷出气。”一个个脱去了衣服,穿扎亭当。鲍成仁叫小二拿酒饭与众人壮威。那石敢当道:“那几位到雪浮亭去抢小姐?那几位到四贤亭上打孙凤二人?”那金白礼道:“我去。”领十多人,抬一乘轿子,往雪浮亭去。此时,园内门已闭了。由米公子领一班凶人,来打凤公孙佩。二人看见,目瞪呆痴。孙佩说声:“不好,打得来了。”郝鸾见米家打来,想道:我先夸过口的,如今已打将来,料凤孙二人必遭毒手,不免乘势打他们一顿,一者保他二人,二者显我的武威。郝鸾道:“老伯与贤弟莫怕,有我在此。”把头巾按了一按,衣角摁在带内,四下一望,并无帮手之物,挺胸站在亭前,道:“有我在此,谁敢上来?来的算是个好汉。”石敢当道:“你这红脸的汉子,不识时务,米相爷家的公子在此,快快下来,免你死罪。”郝鸾道:“那个叫米斌仪?”米公子听了他叫名字,仗了人多,便向前说道:“你这狗头,敢叫我大爷的名字。”郝鸾道:“尔这麻狗头敢来?”米公子大怒,便拢扎衣袖,走上街沿。那郝鸾道:我不免先下手打他个利害。米公子才要打来,那郝鸾两条腿如飞风一般,把米公子右手用左手压下,翻上右掌打来。米公子说声:“不好”,闪不及,早打在腮下,滚将下来。鲍成仁、石敢当二人上前扶起,说道:“大爷站稳了,怎么滚下来?”那米斌仪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乱张嘴。石敢当道:“快些快些,大爷下腮被这狗头打下来了。”典韦上前用手捧住,往上一凑,公子道:“这贱狗头,好打呀,怎么我被他打了下腮来?那个代我把那狗头抓他下来,赏他银子。”有爬山虎的樊哙,当先手提两根锡头棍上前,将手举起打来。郝鸾伸手捏住他的七寸子,翻起腿来往肚子上一脚,樊哙走不及,早已跌倒,两根棍子早被郝鸾拿在手内。项羽见樊哙跌倒,心中大怒,一齐上前,郝鸾手起棍落,打得人一个个跌下,也有打断膀子的,也有打破头的,哭哭啼啼,哀声不止。鲍成仁又叫人回府,再叫些打手来帮打。 且说那十个凶神去抢凤小姐,恰恰遇见狠太岁,不知怎样相打,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雪浮亭豪杰助阵 话说金白礼、卞元、方明等,领着多人,个个争先。当头李元甫,一脚把亭子那边小门踢开。凤夫人与小姐正在那里饮酒说话,忽见一个汉子把园门踢开,仆妇看见,骂道:“此是女眷之处,你是那里来的冒失鬼,敢进来窥看么?”李元甫喝道:“我打你这贱人,如此大胆。”提起拳来,把那仆妇一掌打在地下。三十多人俱往里拥,把个夫人小姐吓得魂不附体,无处可逃。李元甫把小姐抓住,往外就走。 且说鲍刚听了小二之言,躲在雪浮亭后,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好不心焦,便睡着了。耳边只听得喧哗之声,才惊醒了,便跑起来,提着那条棍子,就急急走出。又只见那些人罗唣。那鲍刚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大喝一声,道:“你这一班狗头,谁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有我在此,谁敢大胆动手?”那班打手正在高兴之际,忽跑出一个汉子来,吃了一惊。众人问道:“你这汉子,敢来管我们的闲事且说鲍刚听了小二之言,躲在雪浮亭后,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好不心焦,便睡着了。耳边只听得喧哗之声,才惊醒了,便跑起来,提着那条棍子,就急急走出。又只见那些人罗唣。那鲍刚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大喝一声,道:“你这一班狗头,谁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有我在此,谁敢大胆动手?”那班打手正在高兴之际,忽跑出一个汉子来,吃了一惊。众人问道:“你这汉子,敢来管我们的闲事姐抢出来,往轿子内一推,那轿夫即便飞跑去了。那凤小姐犹如死的一般,却也不知人事。且说众人抵挡不住,只得退下去,却不知鲍刚紧紧相随不放。跑到米斌仪面前,道:“大爷快走,后面那黑汉子赶来了。”又有一人说道:“那小姐已被卞元抢入轿子去了。”话言未了,那鲍刚早已到来,尤如凶神一般。那米公子道:“这凤老儿怎么聘了这个狠人在此?”石敢当说:“大爷快快走罢。”那米公子与鲍成仁和众人一齐往后面跑去了。那郝鸾在后追赶,听见人说凤小姐是卞元抢上轿子抬去了,又见后面一个黑汉子追来,找寻人乱打。便对凤公说:“老伯还不走,等待何时?”那凤公、孙佩、众家人随着郝鸾走来,当面撞着鲍刚。便叫道:“红脸朋友,俺和你打到这狗男女家里去。”郝鸾问道:“虽然如此,可知抢小姐往那里去了?”鲍刚说道:“小姐是那米家抢了去了。”那郝鸾见鲍刚出言吐语,便知他是个有勇无谋之人,便说道:“俺竟不知小姐竟被他们抢去了,我与你将小姐赶回来才好。”鲍刚听说,道:“既如此,俺与你就急行快走便了。”那郝鸾依言,一同出了园门,向前赶去。那凤公着家人先将夫人抬回去,又命三四个家人跟了那孙佩。亦着三四名家人跟随。 不言家人跟随凤公与孙佩同回府第料理,却说那郝鸾、鲍刚出了园门,赶到那边,远远望见一乘小轿,他二人急急赶那轿子。再说米贼家人石炎、鲍成仁同众打手等,见小姐的轿子抬动了身,他们就一哄四散走了,止有家人卞元、金白礼十多人跟随轿后。看见二人赶来,又抵挡不住,又不敢擅自将小姐的轿子丢下,又在个荒野之中,无处躲避,只见前面有所庙宇,众人将轿子就叫抬到前面庙宇躲避。转弯抹角,急急抬进,把山门紧紧闭上,只望米府还有人来帮助。那鲍刚、郝鸾已急急赶上来,不见了轿子与众人。那鲍刚说道:“这庙门关着,想必这贼囚躲在里边。”便提起腿来,往山门就是一脚。那庙门年深日久,那山门也损坏了,二者鲍刚的力大,只一腿,有千斤之力,那损坏的山门被他踢下来了。那些众人听门响动,见事不偕,只得把轿子丢了,众人躲往后面,就把后面矮土墙推倒,一个个都跳过墙,溜回家去了。那郝鸾、鲍刚进了庙门,往后面寻来。见众人往墙外爬跳,鲍刚拿着短棍赶来,郝鸾见轿子在此,忙将轿帘掀起,看见小姐在内,便大叫:“好汉转来,不必追他,凤小姐在此。”那鲍刚听得凤小姐在此,方才转身,口中还骂道:“这班打不死的狗头,我鲍爷爷权且饶你们性命,改日再与你们算账。”便回身与郝鸾拱拱手,问道:“朋友,你与凤家是亲否?”郝鸾答道:“并不是亲,不过是一面之交,见此不平之事,所以帮助。”转问道:“朋友,你是何人?”鲍刚道:“我是个游玩之人,因见米家行凶,要抢凤家小姐,所以报个不平,打这班狗头。”郝鸾想道:此人到有几分义气,莫非他是司马傲指点于我?此人如此猛勇,亦未可知。正欲问他名姓,忽有凤、孙两家的家人说道:“方才不是二位爷勇猛,那小姐焉能抢回来?”众人急送小姐回府,凤公与夫人见了,拜谢感恩不尽。夫人就叫丫鬟将小姐送上楼去,即同小姐诉说今日在园中被此险害事情,若非郝鸾与那汉同往追转回家,焉得完聚?那凤公意欲要酬谢他二人,又想道:他二人今日在孙家住歇,次日我设宴请他二人致谢,方成个道理。 不言凤公,再说孙佩跑到家中,神不归体,满身雨汗长流,又不知他父母好歹,郝鸾的消息。正在厅上焦燥,忽见随去的家人走进来说道:“小人奉相公之命,请了二位爷回来,现在门外。”孙佩闻言,即整衣迎出大门,请进二位到大厅,见礼坐下。茶罢,孙佩躬身说道:“适闻若不是二位的虎威,险遭毒手,希乎性命难存。”就问:“此位尊姓大名?贵处何方?”鲍刚见问,便道:“是顺天府人氏,姓鲍名刚,字子英,世人见俺粗鲁,替俺起了浑号,叫做‘披头太岁’。前因本籍见市上有一件不公的事情,欺害人民,俺一时之气,打死了王家父子叔侄五人,街上设有阻挡拿我,我只得逃走到这里。方才遇见米家行势,俺见了要报不平,幸遇此位相帮,方才夺回凤家小姐,打散众人,又蒙兄雅爱相召,只是造府不当。”指着郝鸾说道:“此位是个义气英雄,却不知尊姓大名?”郝鸾暗道:这鲍刚是个直汉,说话竟不隐匿已事,到是豪爽的汉子。便回道:“在下祖籍是洛阳,姓郝名鸾,字跨凤。”那鲍刚听见大惊,问道:“尊兄莫非就是孟尝兄么?”郝鸾道:“那不过是人乱称,怎么就当得其名?”鲍刚道:“小弟闻兄虎名,轰雷灌耳,今日巧遇,真天幸也。”孙佩暗想:谅米家不能开交,不若与郝、鲍拜了生死弟兄,养他二人在家,若米府后来寻事于我,有他二人在此,却也不怕他怎样,待完姻之后,带着岳父岳母家眷,同到洛阳,借郝鸾之势。况这鲍刚又是过犯之人,逃走到此,他自可住在一处避难。又想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功名得意,那时回籍,米家却也不得把我怎的。便开言说道:“小弟是个书儒,欲忝在二位兄长名下,结个金兰好友,不知二位兄长可肯提携否?”郝鸾未及开言,鲍刚就跳起身来说道:“妙极妙极,小弟亦有此意,就拜个朋友也是件美事,又是五伦之内。”郝鸾道:“小弟是个愚夫,怎好高攀?”孙佩见他二人依允,叫家人捧上饭来,三人共吃,用完了饭,吩咐家人备办三牲,供献圣帝纸马香烛元宝,各叙了年庚日月,郝鸾是二十五岁,鲍刚是二十岁,孙佩是十九岁。郝鸾居长,鲍刚第二,孙佩第三,各各盟誓,情愿一同生死,永远不负此言。三人拜毕,不一时,摆上酒席,三人畅饮,不言。 再说米斌仪领着一班羽党回到府中,米斌仪骂道:“你们这一班无用的狗才,那样一个人都打他不过,要你们这班人做甚么?”忽见金白礼同卞元跑回府中,气喘吁吁说道:“好不凑巧,小人们抢得凤小姐上轿子,抬了已到半路之间,谁知又被红黑二贼夺回去了,小人们好不着急,无人帮助。”米公子听了此言,越发动气,鲍成仁等却不敢多言。那众打手虽然吃了苦,却不曾伤人,那些被打受伤之人,各归房去医治,那不曾打伤之人,俱低着头,不敢言语。那石敢当猛然叫道:“大爷休得如此纳闷,据门下细细想来,叫做一不做,二不休,依门下的主意,再齐起那些打手与家丁,竟到孙佩家去,把那孙佩抢到府中,锁在书房,细细拷打,那时才出大爷一口毒气,不知尊意若何?”那米公子说道:“先前打输了,如今打复仗,谅也不能全胜。”石敢当笑道:“先在争春园,有那两个野汉相帮,所以不利;如今难道还有那两小人相帮不成?”米斌仪道:“老石说得甚是,须要个认得孙家的人引路方好。”石敢当道:“门下认得孙家,愿为引路。”米公子道:“今日已晚,你们且歇宿,明日前去便了。” 过了一夜,次日天还未明,米公子传齐了家人打手,到孙家去。你看这些打手,拢扎的拢扎,吃酒饭的吃酒饭,好不高兴,独有那鲍成仁奸猾,并不则声,看见石敢当脸上有晦气色,又有黑色贯顶,双眼泡上带着土色,他这一去,不知死活如何,况在禁城之内就撺夺米大爷抢起凤小姐来,不想天理难容。却遇见两个英雄,打得大败亏输,今日又撮合大爷打孙家去,且只些件件违条犯法,将来不得干休。我不免假装头疼,可以避得此祸。想罢,睡在床上,只叫头疼不好过,不能起来,难去帮打。米公子闻听,心中想道:“大约他昨日费了精神,所以今日头疼,留他在家睡睡罢。”不一时,打手人等拢扎停当,共有五十多人,石敢当在前引路,竟奔孙家去了。此一回去,有分教,打得孙家七零八落,人离财散。这叫做:清清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松林内仙长指迷 话说石敢当辞别了米斌仪,领着多人,一路雄纠纠,狐假虎威,打奔前来。早到孙家门口,说道:“诸位,此处便是孙家,你们进去时,须要猛勇争先,把孙佩抢到府中,自有重赏。”此时孙家大门开着,他却不曾提防米家打来。石敢当就进大门,又吩咐道:“恐孙佩溜出大门,诸位进来时,必须把大门关了为妙。”众人依言,果然把大门关了。 且说郝鸾、鲍刚、孙佩三人,饮酒已毕,各自安歇一宵。到了天明,梳洗已毕,忽见一个家人,慌慌忙忙跑到面前叫道:“大爷不好了,祸事到来,今有米府带领多人打将来了。”郝鸾道:“那个米府打来?”家人回道:“就是昨日在争春园抢凤小姐的米斌仪家打来。”话言未了,石敢当早已到了阶前,大叫:“孙佩,你这狗头躲在那里?”孙佩闻言,吓得魂不附体。那鲍刚因昨晚多用了几杯,宿酒还未醒呢,听得家人说米家打来,那里容得?便站起身来,按不住心头火起,也不开言,走向前来,一把将石敢当抓住,平空举起,大喝道:“你这狗头,可认得我太岁爷爷么?”原来这石敢当不在意他二人还在此,也不提防,被鲍刚举起那时,方才知道他在争春园打架的黑汉子。便哀求道:“小的们不知爷在此,多有得罪,求爷放了小的,以后再不敢来打孙家了。”鲍刚道:“你这狗头叫做石敢当么?”石敢当道:“只都是别人叫我的。”鲍刚道:“每每看见巷口立着一块石头,上刻‘太山石敢当’,你叫做石敢当,毕竟你这颗头是个坚固的,俺把你这颗头在石上撞下,看是如何?”鲍刚见厅上有个石墩,便把石敢当的头朝下脚朝上,尽力往石墩上一撞,可怜人头怎比得石头,此时那石敢当脑浆花红一齐流出,一命呜呼,死于地下。鲍刚道:“原来你这狗头碰不过石头。”那些打手众人见石敢当死在地下,齐声叫道:“不好了,打死人了。”一齐喊声不绝,往上一拥,要捉鲍刚,鲍刚那里容得?内中一个家人,名唤米兴,有些笨力,便认定鲍刚打来。鲍刚闪过一旁,飞起右腿,一腿兜裆踢来,米兴闪不及,早被鲍刚踢倒在地,气已绝了。众人又道:“又打死一个了,还不拿他到官,等待何时?”有二十多人上前捉拿孙佩。郝鸾见鲍刚打死二人,被众人围住,正欲上前帮助,又见众人打将上来,恐孙佩被捉,只得把孙佩拦在背后,双拳挡住众人。郝鸾虽然拳棒精通,那里挡得住多人?况且那班人都是会些手脚,顾前不顾后,早离开几步。内中有一个家人眼快,便走上前来,拿捉孙佩。孙佩家人来救,又被别人挡住,那米家家人一把抓住孙佩,夹在身边,往后门走去。郝鸾不见了孙佩,谅不能脱身,便帮着鲍刚,打得那一班家人,打来打去,哀声不止,欲要往外跑,大门先又关了,众人道:“总坏在石玉嘴里,只管叫我们关起门来。”众人要命,一齐将门撮开,跑的跑了,跌的跌了。鲍刚赶上前来,踢死了几个,余者散去。郝鸾、鲍刚回头不见孙佩,只见尸横满地,四下里找寻孙佩不表。 却说米府众人将孙佩夹到府中,喊道:“不好了,打死了多少人了。”米公子见把孙佩抢来进府,又听得众人喊叫“打死人了。”便问道:“打死那一个?”众人道:“岂知孙佩将昨日那两个凶徒留在家里,石相公不曾提防,被那黑汉子双手举起来,头朝下脚朝天,往石墩上一撞,碰死了。小的见了,正要打他,有米兴争先,又被他一脚踢死,还不知打伤了许多人,小的见势头不好,先将孙佩抢来,不知打得怎样。”话言未了,只见这班被打之人,一一跑回府来,说道:“罢了,罢了,打死了。”米公子一看,只见众人都带伤回来,也有的打断肩肋,也有打破了头脸,也有打断鼻梁骨,一个个呼疼叫痛,血流满地。米公子见了,大惊道:“怎么就打得这班难看?”此时鲍成仁闻听得石敢当已被打死,心内暗想道:我老鲍可以算得一个相士,我见石敢当面黑而滞,必死无疑,亏我不曾去,若去了,难免此劫。想罢,便起身走出房来。米公子见成仁出来,便道:“老鲍,石敢当被人打死,这便如何是好?”鲍成仁看见众人倒少了一大半,便问道:“石玉带了多少人去的?”米旺道:“连我与石相公,共五十八个。”那鲍成仁一一点数,只得二十二人回来,共打死了三十六名。那米公子道:“这孙佩家藏凶徒,就打死我大爷家多少人,且将小畜生吊打他一番,出我之气。”那众人正欲动手,鲍成仁说道:“不可乱动,如今孙佩若是不曾打伤人命,吊打他一番却不为过,况且孙佩隐藏凶徒在家,打死三十多人,理应送官,当堂治罪偿命,若是私下里打他,身带伤痕,至到官之时,他就有话说。”米公子道:“老鲍说得有理。”即写了名帖,着家丁送与祥符县去。去不多时就来了四名公差,便把孙佩带往县前去了。米公子赏了差役东礼,四名差役随即押了孙佩,往县前去了。又有石敢当的妻子,听得丈夫被人打死,就写了一纸状子,亦到县前投递。那三十五家的苦主俱到县前告状。 且说郝鸾、鲍刚在内找寻孙佩一会并不见了。有孙家的家人说道:“我家相公被米家抢了去。”郝鸾听了,说道:“孙家兄弟被他抢了去,我和你出去找寻。若是寻得孙家兄弟,一同避此大难。”鲍刚一同离了孙家,一路找寻,只听得街坊上人说道:“孙相公家藏两个大汉,打死了米府多少人,适才有四个公差,把孙相公锁到县里去了。”又有的人说:“孙相公是个忠厚人,也是气他不过,寻了两个大汉防身,不意就打死了多少人。如今定要抵命,我们去看看。”说的说,去的去。且说郝鸾、鲍刚听了此言,二人心中甚苦。也跟随众人来到县前。鲍刚心内要做不怕王法的事,意欲动手,要抢孙佩,郝鸾见鲍刚黑脸上怒气冲冲,怕他惹出事来,便把鲍刚一拽,点点头,齐走出来。二人竟到寓中收拾行李,想道:我若骑了牲口恐怕孙兄弟怪我,不若舍去了罢。便与店家说道:我这牲口权且寄在宝店,另日来取,所有草料,照数补你。”又兑了房钱饭钱与店家,他背了行李,二人悄悄出城去了。 再说凤公,次日清晨,叫家人拿了名帖,去请郝鸾、鲍刚同孙佩姑爷到来。正在打点,忽有孙家家人报道:“今早米家又着石敢当带了多少人打到我家来,却被昨日那两位打死了多少人,我家大爷被米家抢去送官去了。”凤公听了,如同青天打个霹雳一般,忙叫家人拿银到县里料理,不提。 且说郝鸾、鲍刚离了城市,约有三十余里,见一松林,二人走进松林,塌地坐下。鲍刚道:“大哥,你我如今打死了米家多少人,你我逃走,却把孙兄弟拿去抵命,你我心内何忍?也过意不去,必须作个法儿,救他才好,才是个道理。”郝鸾说道:“孙家兄弟原是请你我二人防身降福,谁知反降其祸。若要救他,你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救他。必须要寻访个努力的好汉,方能救得。我和你海外天涯,一定找寻了英雄高人,前来搭救。”二人商量了一回,取路前行。行了十多里路,忽走到一座黑松林内。只见四无人烟,一带都是松树。二人歇下,忽来了一位道人,上前相见,说:“公子别来许久,可还认得贫道么?”那郝鸾上前,定睛一看,认得是以前在家时赠他宝剑之人。急忙上来与道人见礼。道人又与鲍刚见礼,问道:“此位壮士何名?”鲍刚道:“在下姓鲍名刚,顺天人氏。”道人道:“公子既到开封,可曾访得英雄好汉么?”郝鸾道:“尚未有人。”遂将如何离家到此,为因游玩争春园,遇见凤公、孙佩饮酒,忽有米府公子来抢凤小姐,路见不平,同这位鲍贤弟帮打,抢得小姐回家。次日,米家叫人来到孙家打闹,抢了孙佩而去,我们出来寻人帮助。得遇老师,望早早指示。”司马傲笑道:“贫道先前也曾言过,今已祸在危急。”指着鲍刚说道:“此位乃当世的英雄,可以赠他宝剑一口。”又在袖内取出柬帖二张,付与郝鸾道:“你二人可照帖内行事便了,贫道暂且告别,后会有期。”言毕,竟飘然而去。郝鸾打开了柬帖看时,只见上写着四句诗曰: 我今指你迷途路,离了开封往浙行。 口天便是安身处,舟中巧遇异奇人。 郝鸾看完了柬帖,说道:“司马傲先生出口成文,他叫我离了开封,往浙江而行,杭州府口天便是安身之处。想我母舅姓吴名兰,住在杭州,曾做过总兵之职,我今欲投母舅处安身。不知贤弟投奔何处?”鲍刚道:“方才那先生亦有柬帖一张赠我,我如今拆开一看,便知端的。”只一看了,有分教,又做出一番惊天动地勇猛之事。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假响马勇劫小姐 话说司马傲先生赠了二人的柬帖,郝鸾先自看过,鲍刚也将赠他自己柬帖也展开看时是,上写道:“本月十六日,可在湖广道上救凤小姐之难,不可有误。”鲍刚看毕,不知其意。郝鸾道:“这是高人指点,必有应验。”郝鸾见鲍刚没有盘费,便打开行李,取出白银十两,衣服两套与他,宝剑一口,是攒鹿剑,付与鲍刚。说道:“这是银子十两,衣服两套,宝剑一口,送与贤弟,好在路上防身。成事之后,兄弟可到杭州吴经略府中来找我便了。”鲍刚道:“小弟初会大哥,又忝在教下,怎好收大哥的礼物?”郝鸾道:“贤弟说那里话来?况且是司马傲先生指示,愚兄怎敢不遵?”鲍刚只得收了,把剑佩在腰间,将行李卷好,二人洒泪而别,各办各事去了,且自不言,后有交代。 再说开封府祥府县知县,是湖广人,姓孙名淡转,是科甲出身,为官甚是贪赃,人都叫他做“孙剥皮”。今日见了这些人命状子,并米斌仪的拜帖,立刻叫齐人役忤作人等,竟到孙家去众验。那保甲四邻人等俱在孙家伺候。不一时,知县也到了孙家,厅上坐下,问道:“禁城之内,怎么就有这等大事,打死许多人命?”便叫忤作人一一验伤,已毕,忤作人跪下禀道:“石玉是头脸碰碎而死,三十五人皆是脚尖踢伤致命。”书吏填了尸单,知县便叫孙家家人买了三十六口棺木,收殓众人,俱用尸单封皮铁局停在尸场。知县便打道回衙。孙知县见是人命重案,不敢停留,随即升堂,差人押过孙佩,苦主四邻,坊保人等跪了一堂。知县先叫石玉妻子上来问口供。这石敢当的妻子是何氏,生得有几分人才,时常与米公子有些勾当,今日是鲍成仁教成了口供,便上来哀哀哭道:“求太老爷作主,替小妇人丈夫伸冤。”孙知县道:“你就是石玉的妻子?你丈夫平日做何事业?怎么今日被孙佩打死?”何氏哭道:“小妇人的丈夫平日陪伴米大爷顽耍,孙佩恨小妇人的丈夫不陪他顽耍,就聘请了两个大汉,将我丈夫平空挽至家中。米府众大叔见孙家将丈夫挽去,便随后赶来护佑,却被黑汉将我丈夫碰死。红面的大汉又将米府的大叔打死。求太爷恩典,速拿凶手抵命,以正王法。”说罢,又哭。知县又叫四邻上来,问道:“孙佩家中藏两个凶手也非止一日,早晚出入,谅你们也知道。”众人一齐回道:“小的们俱是出外小本生意,早出晚归,并不曾看见,求太爷问孙佩便知端的。”知县就把孙佩带到当堂。孙佩见堂上跪的众人并不见郝鸾、鲍刚,心中暗喜,难得他二人走了,纵有天大的事情,总在我一人身上抵命就是了。”那知县喝问道:“你小小年纪,就敢与米府相斗,隐藏外来野棍,打死米府多人。这两个凶手姓甚名谁?如今藏在那里?从实招来,免受刑法。”孙佩哭道:“小的祖籍书香务本之家,从不结交匪类,每日在家攻书。昨日随了小的岳父,在争春园吃酒,不意有米公子带领了许多的打手,来打小的翁婿二人,不想园内撞见两个大汉,他报不平,打散了众人,救了小的翁婿,小的感他们恩德,将他二人请到家,置席酬谢。不意今日石敢当带领多人,打到小的家内,那两个大汉见众人打来,彼此两下乱打,不料就打死了多少人,他二人惧王法走了,小的不曾问他姓名,小的情愿抵偿,求太爷做主。”知县大怒道:“岂有人在你家过了一夜不知姓名之理?情愿抵偿,其中必有隐情。不打不招,左右,与我夹起。”两边一声答应,孙佩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两边不由分说,早将孙佩鞋袜拉下夹 起来。孙佩早已昏死在地,半晌方醒,说道:“小的实在不知那两人姓名,小的情愿抵偿,求太爷开恩。”知县说道:“任你熬刑,难免本县三拷六问,左右,与我敲。”孙佩任他敲打,抵死不招。知县见孙佩不肯招认,心内想道:若再拷问,恐他不能受刑,倘有疏虞,反为不美,不若叫他画了供,申详上司,看上司如何批发便了。便叫道:“孙佩,你果然不知凶手的姓名么?”孙佩道:“小的实情不知他二人姓名。”知县便叫松了刑具,画了供,将孙佩上了刑具,带下收监,出了详文,访拿凶手。又向众人说道:“孙佩熬刑不肯招出两个凶手的姓名,本县另自出差缉拿凶手,尔等且自回去,各安生理,毋得妄动。”众人叩头说道:“小人们怎敢妄为?只求太爷追拿凶手,以正王法。”知县打点退堂,众人各散。孙知县同师爷商议,出申详文,忽见米家家丁前来说道:“要捉拿凶身,封锁孙家门户。”知县因见米斌仪的父亲现任堂堂的宰相,怎敢违他?言出计从,即发封皮,将孙家的宅子封锁。孙家家人带了些细软的物件,各自去了。 再说凤公着人去铺监,禁卒得了重贿,并不难为孙佩。凤公将此事与夫人小姐说了,凤夫人闻知大哭,小姐含羞,苦在心中。凤公与夫人商议道:“我凤竹年已六旬,止生一女,想寻个乘龙的佳婿,选来选去,选中了孙佩,不意又有这等风波。若是不救孙佩,女儿终身无靠;若要救他之时,怎奈我年老势孤,事在两难,如何是好?”夫人道:“你我年纪共有一百有余,指望年老倚靠女婿,那知道有此大变,终不然看船沉到底之理?相公必须进京叩阍,方好救得孙佩出来,一者使他夫妇团圆,二者你我老来有靠,可是么?”凤公道:“说得有理,怎奈京都路途遥远,非止一日可到。况且米斌仪屡屡行凶,他若知我不在家中,就要倚强欺弱,我那里放心得下?必须要将你母女二人寄顿在别处安身,我才放心前去。夫人道:“想得极是,只是投奔那里去好?”凤公想了一会,说道:“有了有了,我想,到别处去,却也放心不下,你二叔前日着人来看我,我如今不免将你母女二人送到湖广兄弟家,住下些时方好。”原来凤公有一个胞弟,是个秀才,因凤公在京做官,家内力单,被米斌仪缠扰不过,就搬往湖广襄阳府,投他岳父张于仲家安住去了,却时常往来。所以凤公想到自己兄弟身上,如在自己家中一样,只是路途遥远。如今要救女婿,也顾不得远近。夫人小姐闻言,心中大喜。凤公取历日一看,择了本月十三日黄道吉日起程,叫了几名得力的家人,收拾行囊,催备骡轿牲口,又着家人到监中知照孙佩,送些银子与禁子使用。只见那些家人忙忙碌碌收拾行李,不知其故,早传到米斌仪耳内。就与鲍成仁商议道:“我大爷为了凤小姐,不知费了许多心机,方才把孙佩问成死罪在狱,今闻得凤老择于十三日带领家眷往湖广投奔他兄弟凤林,我想他往湖广去了,路阻千山,把一个小姐白白的脱了圈套,成了一场虚话。”鲍成仁闻言,躬身上前说道:“恭喜大爷,贺喜大爷。”米公子道:“如今他到要别处了,喜从何来?”鲍成仁道:“非是门下夸口,若是老凤稳稳坐在家中,若要小姐与大爷完姻,却是登天之难,如今老凤带着家眷远出,小姐必在其内,此乃天助大爷的良缘,如吹灰之易,到是老凤失其算矣。”米公子见他说得有理爽快,又动了火,道:“鲍成仁说得太容易了,你有何计策可以到手?”鲍成仁说道:“计策却有一条,要大爷做个响马头儿,才得到手。”米公子道:“我大爷乃宰相的公子样,怎做得强盗?是做不得的。”鲍成仁笑道:“大爷说差了,目下不是叫公子真做强盗,若是真强盗,莫说大爷不肯做,连我们也不敢做。不过是权做一次,倚大盗之名,那时方能劫抢凤小姐。”米公子道:“怎样干法?”鲍成仁道:“为今之计,大爷领着家丁人等,扮做响马,出开封府,离城百余里,有一地名叫做上道,过了上道,就是蒲村,村中共有百十户人家,颇有下处,那凤公必要在那里宿歇,等他动身之时,截住他的去路,劫他的小姐与大爷成亲,有谁知道?这是天赐良缘。”米公子闻言,拍手呵呵大笑,道:“好计,好计,真是老凤失算也。”传齐了家丁打手,共有三十三名。却其是十一日,鲍成仁带了盘费,行李内藏了兵器。到了十二日,预先起程,住在蒲村,着人打探凤公的消息不提。 且说凤公,到了十二日,拜辞了祖先,家中事情托老成的管家看守料理。到了十三日,五更起身,收拾行李,请夫人小姐上了骡轿,跟随三四房妇女,亦是骡轿。管家婆扶夫人小姐上了轿,悄悄的出了北门,直奔湖广大路而行。 一路行来,天色已晚,前面到了蒲村地方,那掌鞭的对凤公道:“天色已晚,请爷在蒲村安歇,若过了此处,前面没有宿店,俱是山林空野。”凤公道:“我恨不得一时就到了,方遂我意。今日到有月色,且此走,打算今晚放个夜站。”掌鞭的说道:“这夜站走不得,清路上恐有歹人不便。”凤公笑道:“我又不是任漏的官府,却不怕他来短劫。”掌鞭的不敢违逆,只得赶入蒲村。大家用过酒饭,喂了牲口,算还了酒饭钱,离了蒲村大路而行。 且说米府家丁打探的明白,前来报道:“小人们打探得明白,适才凤老爷在村中用了酒饭,竟放夜站下去。”鲍成仁笑道:“此乃天赐大爷姻缘。”米斌仪便叫家人会了房钱,离了蒲村,到了无人之处,俱用颜色涂了面目,白布缠头,手执兵器,赶将下来。凤公骑的是骡子,又有家眷骡轿,所以走得慢。米公子人等骑的是快马,所以来的快。离了蒲村有四十多里,早已赶到。鲍成仁又问那探信的家人说道:“那乘骡轿内坐的是凤小姐?”家人回道:“小人看见跟随的妇女俱是店门外下轿的,只有两顶锡顶轿在店内下的。”鲍成仁道:“那锡顶轿内定是夫人小姐。”吩咐家丁打手,认定锡顶轿子抢来。当时就有李成孝一马当先,从凤公的右首跑去,复兜转马对面跑来。早被掌鞭的看破,大叫道:“不好了,强盗来了。”正是: 将离虎尾黄幡客,又遇丧门吊客星。 不知后事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真英雄冲散强人 话说凤公在蒲村打过了尖,放下了夜站,走了四十多里,忽一匹马在面前冲过,复又回来。掌鞭的道:“不好了,响马来了。”凤公惊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掌鞭道:“方才一匹马从左边闯过去,又迎面兜转来,这是响马的暗号。”话言未了,左道又是一匹马冲过去了。凤公看见,心内大惊,就叫家人把骡轿就下了牲口,将夫人小姐的骡轿攒在居中。方才放下骡轿,只听得放出一枝响箭,箭后,就拥出许多的响马。凤公见了响马来得势头不好,心中想道:我不免上前哀求他便了。算计已定,纵着牲口上前叫道:“列位大王在上,我凤竹不是客商,也不是任滞的赃官,只因避祸过此,没有重资,求大王开一线之恩,放我过去,恩同再造。”那铁头和尚姚期上前喝道:“咱们那里管你甚么避恶不避恶,只要你留下买路钱来,放你过去。”凤公道:“所有者不过是几两银子,几件衣服,大王若要时,老汉一一奉上。”姚期道:“连你身上的衣服都要剥下来,方才放你过去。”凤公又求道:“大王说话差矣,自古道:杀人不净其命。还求大王开恩。”鲍成仁向米公子说道:“大王不必在此,可领几个家人分路去抢小姐要紧,只管在此与他说甚么闲话?”米公子依言,领了四名打手,从右首下来。此时约有二更时,皓月当空,如同白昼。那凤公的家人一齐埋怨老爷不听好言,一心要放夜站,果然遇见了响马,如何是好?小姐听见凤公与强盗说话,心内想道:做响马的不是好人,他怎肯准这情面?放心不下,便揭起轿门望外张看,却被米公子在月光之下看时,只见当中锡顶轿内现出一个白面佳人,伸头朝外探望。那米公子便叫四五个家人,说道:“那乘轿内的白面佳人,就是凤家的小姐。”就有五个家人打马往中一冲,凤公家人等却被响马冲散,不能存身,却被爬山虎樊哙跳下马来,把凤小姐一把拉出轿来,回米公子马前,马上一递,樊哙上马随了米公子,一齐加鞭,骑马随后也去了。凤公还与响马在前面说话,忽听有人喊道:“宝贝已到手,你等还不快走,等待何时?”鲍成仁听了此言,便拨马加鞭,亦跑去了。不一时,响马散了,并无强人。凤公暗喜道:“响马被我片言软语不劫而去,他真是有宝动手,无宝动止。”正在欢颜悦色,忽然听得妇女人等齐声哭起来。凤公闻声吃了一惊,心中想道:必是响马用计与我答话,他将我后面东西劫去。虽然把几十两银子劫去,也不在我心上,只求合家团圆平安。拨转了牲口,来到夫人的轿前,就听得夫人啼哭。凤公道:“夫人不必啼哭,可是强徒将你衣服银子劫去么?”夫人道:“女儿被强徒劫去了。”说罢,夫人又大哭。凤公听得此言,大 惊,问道:“小姐怎么不见了?衣服可曾拿去?”妇女哭禀道:“适才老爷与响马说话,有五匹马冲到轿前,竟把小姐劫去了,并不曾劫去衣服银钱。”凤公听了此言,痴了半会。那些家人见响马去后,方敢出来,跑到凤公面前,说道:“小人们本事不佳,不能救护,不知如今响马到那里去了。”凤公因小姐不见,心中如若刀割,并不回言。一个个目瞪口呆。只见松林内跳出一个大汉,手执短棍,头带一顶毡帽,身穿短短的青衣,脚下是踢土的皮靴,腰挂一口宝剑,从林内跳出来,口内大叫道:“好混账,好混账,怎么失其重托,俺来迟也。” 你道这大汉是谁?乃是鲍刚。前日与郝鸾分别,又有司马傲指点。今日在蒲村饮酒吃饭,完时,就在这街上找寻。等至更深,潜入在松林之中,只得和衣靠在松树略睡片时,直至此时方醒。猛然想起,此时急急跑出松林,只见那大路上有一丛人在那里喧哗,鲍刚提短棍,大叫道:“俺来也。”凤公又见是有人喊叫来了,又吃一惊。家人道:“响马方才退散,短路的又来了。”鲍刚喊道:“你们可是凤老爷家眷?”内中有一胆大的家人,答道:“我们正是凤老爷的家眷。”鲍刚道:“俺乃是顺天府的鲍刚,曾在争春园与郝鸾大哥大家打散米家多少人,蒙孙兄弟的盛情,请我到家中拜为兄弟,谁知米家又打来,被我碰死了石敢当,又打死了多少人,便与郝大哥逃出城来,遇着了司马傲先生,指点今日凤府家眷从此经过,叫俺在此保护小姐,果应其言,真乃高人也。”凤公闻言,便下了牲口,与鲍刚见礼已毕,说道:“好汉果然来迟了。”便将方才这小姐被劫之事说了一遍。鲍刚大叫道:“真真俺误事了,如今强盗往那里去了?”凤公道:“强盗将小女抢去,往西方去了。”鲍刚道:“谅他们也去不远,老爷在此少坐片时,待俺赶上强人,将小姐夺回交还老爷便了。”说罢,提着短棍,两脚如飞去了。 那凤公正在大路上等鲍刚的回信,只见树林内走出五六个人来,俱是随常打扮,骑着牲口,喊道:“你们可是开封府的凤竹老爷么?”家人答道:“正是。”那六个人下了牲口,说道:“我们奉司马傲先生指点,特来迎接凤爷,还有司马傲的柬帖在此,请老爷观看便知分晓。”凤公接过柬帖,家人掌起灯来,拆开看时,上写道: 司马袅袅子字奉岐山凤老先生台下启者:贫道细论阴阳,数该如此,但令爱遭逢此难,鲍刚只可破贼,未必能救令爱,恐日后自有相逢之日。所以令婿该有百日囹圄之难,自有义士救他。屈老先生可同陈雷等,共上铁球山安身。湖广不日为患,老先生若不依从,后必有祸,那时悔之晚矣。请自思之,至嘱,至嘱。 凤公看毕,想:前日郝鸾言及:司马傲赠他三口宝剑,往开封府访寻好汉。方才那鲍刚又说司马傲指点今日在此护救我家眷,此时又是司马傲的柬帖叫我不可到湖广去,若要去就有灾难。我想那司马先生定是个高人,但不知铁球山是个甚么去处,不若依他柬帖而行,料也不能误我。况他又说鲍刚只可破贼,不能救我女儿回来。那鲍刚是个真汉,他救不回我女儿,定无面见我,我不免由着他们去罢。主意已定,便叫家人抬了骡轿,与陈雷等之往铁球山去了。后来自有交待,只等到玉蛱蝶三闹开封府之时,共上铁球山,才有交待,后话且自不言。 再说米公子等劫了凤小姐,走了二十多里,那鲍成仁猛然想起一计,对米公子说道:“今日约有三更时分,带到别处去也不便,离此不远有一古庙,名为破佛寺,寺内并无僧道,大爷可将小姐带入寺中,先成亲事。那凤公的小姐到了明日便塞口难言,待天明时节,雇轿抬回府中。”米公子道:“那有在寺内成亲之理?岂不有犯神圣?”鲍成仁道:“若不与他成亲,路上恐其生变,不若成其亲事。”米公子笑道:“老鲍,我今晚成亲,明日着人重修庙宇便了。”说罢,也到了寺前。下了牲口,家丁忙将毡条铺在地下,将小姐抱入寺中。众打手便将寺门闭上,站在门口等候。米公子将小姐放在毡条之上,此时凤小姐连人事都不知,浑身冰冷,一者受了惊吓,二者在马上耽了一会,犹如死的一般。米公子想道:“费尽了心机抢来,又是个死的,两次抢到手中不能成亲,想是无缘,不若弃之。想罢,往外就走。只听得“哎哟”一声,米公子回头看时,见小姐叹气醒来,便立住了脚。那小姐醒来,睁眼看时,不像在骡轿里的模样。米公子上前深深一揖,叫声:“小姐,我米斌仪在此等候多时。”小姐闻言,便立起身来,道:“你是何人?焉敢劫我到这里来?我的父母如今还在何处?你好好送我回去,万事干休;如若不依,便鸣官究治。”米公子笑道:“小姐,你说那里话来?自古道:既来之,则安之。小生却不是匪类,亦不是下流之人,家父乃当朝宰相。因上年小生屡次求婚,奈你令尊大人执意不允,后来你家令尊将小姐许配孙佩,小生实在不悦。况孙佩隐藏两个凶徒,打死石敢当与小生舍下的家丁三十五人,如今孙佩也问成死罪,只候京详文到时,就要处决。今闻令尊将小姐带奔湖广,小生同鲍成仁议论扮着响马,止抢小姐一人,财物等件分毫不动。况且今日乃是黄道吉日,小生先与小姐成亲。百年大事,不知尊意若何?”凤小姐闻言吃了一惊,大骂道:“你这大胆的强盗,弄得我七零八落,我父母被你这贼子算计不过,方才离了开封避你之恶,岂知你又假扮大盗将我劫来。你做无法无天的恶事,我凤栖霞宁可今日一死,怎肯失节于你这强徒?”米斌仪道:“小生为了小姐,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方才到手,怎肯不成姻缘之理?”说罢,便走向前来抱。小姐见米公子前来,便往后退,不想退到了墙跟顶壁之处,没处回避,骂不绝口。米公子去近身旁,说道:“莫说小姐骂,就是打,小生也不认真。”就仰着呆脸向着凤小姐,说道:“请小姐打小生一顿出出气罢。”那小姐此时恨不得一口吞他下肚,方遂心意,见米公子送脸过来叫打,便提起右手,恨了一声,尽力一下,却打着米公子下腮来。公子双手捧着下腮,喊道:“不好了,下腮又打下来了。” 你道这凤小姐乃是个闺中弱女,有何气力就打得这米公子下腮来?一者,凤小姐带着孙佩行定的八宝嵌珠紫金镯,举手之时,那两支镯落在虎腕之下;二者,米公子前日在争春园被郝鸾打了一掌,将下腮打下,至今尚未养全,今又被凤小姐打着旧病,所以下腮打下。但不知小姐可能脱得此难,且看下部书中分解。 第七回 破佛寺白璧遭险 话说米斌仪将凤小姐抢至破佛寺强成亲事,却被凤小姐一镯将下腮打下来,公子捧着下腮,哼声不绝。 再表鲍刚提着短棍,赶将下来,远远望见高山有一丛人马,鲍刚大叫道:“响马,你们往那里走,好好将小姐留下,万事全休,如若不依,叫你这般强盗粉骨碎身。”鲍刚大骂不提。且说那鲍成仁同众人正在寺门口,听得喊叫,只见大路上如飞的一般跑了一个大汉来,手提短棍,高声喊骂道:“快留下凤小姐,万事干休。”鲍成仁道:“事已如此,顾不得了,有个大汉来了,快快请大爷上马。”樊哙道:“大爷在里面与凤小姐成亲,怎好去?”鲍成仁道:“事已如此,顾不得许多了。”众人一齐将门推开,只见米公子在那里捧着下腮,哼声不止。又见凤小姐站在一边。鲍成仁叫道:“大爷。”并不则声,只是乱张。樊哙说道:“旧病发了。”鲍成仁把米公子的下腮捧着,望上一凑,米公子方才住疼。说道:“你们为甚么事这等慌张?”鲍成仁说道:“请公子快快上马趱行,外面大路上有个大汉赶来了。”米公子听得此言,便惊得手足无措,只得撇了凤小姐,一同鲍成仁众人走出了寺门。鲍成仁扶了公子上了马,然后一齐上了马,跑下了山岗。鲍刚早已赶上不远,口口骂道:“狗强盗,你们往那里走?好好把凤小姐留下来。”就放蹈大步,赶到这众人。那鲍成仁道:“我看此大汉好像在争春园与那红脸汉子打散众人的那个黑汉子一般。”那家丁道:“正是,正是,快拿他到官问罪。”又有个家丁说道:“动不得手,我们今日假扮响马,却也不得干净,不若快些走的为妙。”那鲍成仁说道:“动不得。”鲍刚看得明白,况且强人又多,不知小姐在也不在,他只是紧紧追赶。鲍成仁道:“你看那个大汉紧紧赶来,我们却怎生是好?”想了一会,说道:“有了,此汉子口中喊叫要留下凤小姐,欲要与他说,又怕他不信;若不言明白,又要赶来乱打,岂不吃苦?倘若赶到天明,被人看见,反为不美。如今有一计,使他首尾难顾。”就叫家人四散跑开。那鲍刚赶了半晌,只见四下皆强徒,要赶东又不是,赶西又不好。想了一会,望见强徒远了。况且鲍刚是步行,赶了许多路程,不觉腿疲脚软,那米公子人等骑的是快马,是去远了。鲍刚心中想道:俺如今救不得凤小姐,不如回去罢,凤爷夫人到湖广去罢。急转身往大路上看时,凤老爷与夫人却也不见了。鲍刚想道:他们是等不得先去了,待俺追赶他便了。 不言鲍刚到湖广找寻,再说米斌仪等到天明,陆续进城回府,迳将凤小姐丢在破佛寺中,且自不言。单说破佛寺东首有一乡林,名为仙人乡,内中有个莫家庄,庄上有数十个人家,离破佛寺有二里多路,这莫家庄一个破落户,此人叫作莫伦,自幼丧母,其父鳏居。当年家中稍可过得,年长二十六岁,为人奸猾,赌钱吃酒,无所不为,乡中人代他起个混名,叫作“莫上天”。前日与人赌钱,输了十多两银子,又借些典当衣服银子,被人逼得无法。其父莫士玉虽有几两银子,却不肯代儿子还债。莫伦回不过债主,想来其实难挨。无可奈何,拿了绳子,赶早来到破佛寺中来寻短见。方才进得庙门,自己哭道:“我莫伦生得这样命苦,今日今时就是我的断头的日子了。”此时天已将亮,尚未大明,莫伦正在落地扣绳子,猛然抬头一看,只见大殿上有一个女子,吃了一惊,想道:我才要寻死,就有吊死鬼来了,便上前大着胆子道:“你是个什么人?在此勾代?”再说凤小姐因见米公子去后,坐在红毡上思了一会,正要起身自缢,忽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头戴一顶破毡帽,身上穿一件破衣,手中拿一条绳子,阴阴的哭进庙门。又见他问是什么鬼,凤小姐便答道:“我乃是人,你何言我是鬼?”莫伦道:“你既是人么?怎孤身在此?却是为何?”凤小姐道:“奴家是开封府凤竹之女,因被奸人谋算不过,父亲带着我同母亲,到湖广投叔父家去避祸,行到此处,被大盗把我劫到庙中,不知响马被甚么人擒去了,把我丢在此处。望求君子送我回去,父母重逢,恩同再造。”莫伦闻言暗想道:开封府离此不远,有二百多里,不上三两日就到了,那凤老爷见我送他女儿回去,自然重重谢我,那时我有了银子,还了众人,所剩几两银子再去赌他一场,何必寻死?这才是死中得活。便将那条绳子丢在地下,说道:“原来是位小姐,小人失敬了。”又道:“小姐住家离此不远就是。小人姓莫,叫作孝先,今早到此寻个相知,顺便拢寺中,却遇贵人。小生不才,愿送小姐到开封府去。”凤小姐道:“我却不到开封府去,我父母总到湖广去了,君子若肯送到湖广去,少不得重重相谢。”莫伦道:“小姐既不回开封府,小人愿送小姐到湖广去便了。请小姐先到舍下住一日,雇个车轿,送小姐到湖广去便了。”此时凤小姐在危急之间,欲要不同莫伦去,又怕米斌仪寻;欲要同了莫伦去上湖广,又不知莫伦作人如何。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话说小姐站起身来道:“既承君子雅爱,奴家只得造府。”莫伦道:“小姐何出此言?天地世间,方便第一,又恐怠慢不恭。”说罢,又见地下铺着一条红毡,将红毡卷起拿在手中,与凤小姐出了庙门,上了高岗。此时天色微明,莫伦偷眼将小姐一看,吃了一惊。想道:小姐生得如花,小生不若带他回去强他成亲,也不枉人生在世。又想道:不好,不好,倘他不从,叫喊起来,反为不美。前日有个算命先生,算我今年行的才运,有千金的财发,莫非应在此人身上?一头想,一头走,不觉到了自家门首。用手将门推开,莫伦将手望他父亲朝外一指,莫士玉是个三教九流之人,早已会了意,晓得外面有人,便不作声。莫伦道:“此位是开封府凤老爷的小姐,今被强人劫了在破佛寺内,歹人不知#切,一人在寺内,却会见孩儿,便将小姐请来,明日还要送他到湖广去。”那莫士玉见了凤小姐如九天仙女一般,便说道:“原来是凤老爷的千金小姐,老汉失敬了。”言毕上前打了一恭,说道:“久仰令尊大人。”凤小姐答礼,又说道:“我因被强人抢了,幸遇令郎救回到府,又允送我到湖广去我父母团圆,那时,我父母必当重重相谢。”莫士玉道:“小儿顽劣,况且小姐往湖广去,路途遥远,恐路上不便,老汉在家却也没事,一同小姐往湖广去,不知小姐意下如何?”小姐道:“既蒙老爷相送,好极。”莫伦就去收拾。 一日已过,到晚黄昏,莫士玉就将自己的房屋让与小姐安宿,他父子一同就在外面地下,将绒毡铺下安歇。一宿已过,到了次日天明,那莫伦父子起来,备办早饭,与小姐用过。凤小姐说道:“昨日蒙老爷恩德,说送我到湖广去,不知几时起身?”莫士玉说道:“不瞒小姐说,此去湖广有三千余里,循路非有两月不能到地,约有盘费五十多金,方才到得湖广。我老汉要问亲友家去借行李方才起程。”小姐闻言,暗想道:我看这莫家父子贫寒不过,那里去借得许多银子来?纵然借来,也没有许多。若是久住此地,恐生不测,我身边却没有银子,怎生是好?想了一会,说道:“有了,有了,我想,别的东西却当不得几两银子,不如将孙郎聘定我这对金镯,不若叫他取去当了银,早早起程方好,免除后患。”就在手上便将那八宝嵌珠金镯除下来,不觉的就伤心起来,眼中流下泪来,暗暗说道:“当初那孙郎定我,只望天长地久,永戴此镯,不意祸起萧墙。如今孙郎身陷囹圄,又不知何日俱脱此难。今日无急可奈,只得弃了此镯,待等到了襄阳府,着人前来取赎便了,就把金镯放在桌上说道:“我想那老爹与人挪借银子一时不到手,这对八宝嵌珠金镯是我家亲娘幼年间戴的,老爹可拿去典当盘费,早早起程便了。”那莫伦拿在手中,细细的看了一看,只见上面紫雾腾腾,光华耀目,上有珍珠二十多粒。莫士玉又说道:“既如此,老汉只得尊命便了。”便对儿子说道:“你可将这金镯拿去当他五六十两银子回来。”莫伦依言,凤小姐又说:“君子,只可当,千万不可兑换。”莫伦说道:“我怎敢变卖?”言毕,竟自出门去了,拿着这对金镯,那里去典当?就三文不值二文的,他就与人家兑换了七十多两银子。换到手中,就还了赌债,又买了几件衣服,又治了一付行李,又寻人写了一张假当票,拿了回来,交与小姐。那小姐那里认得真假?便收了起来。你道这副金镯要等孙佩开封府灾难满了,此金镯仍归小姐,这是后话。再讲那莫士玉一连收拾了三四日,雇了车子,那日方才起程。这凤小姐见莫家父子为人老实,却也放心前去,不知竟把凤小姐拐骗扬州,卖入烟花寨内。如今按下不提。 再说鲍刚有勇无谋,冲散了响马,定往寺内去看看小姐。若鲍刚有见识,那凤小姐怎得落难在奸人之手,流落在烟花之内?后来不知费了许多心机,方能脱得这番魔难。此是后话休提;但不知莫家父子可送凤小姐到湖广去与不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紫霞轩赤绳联姻 话说莫家父子雇下了车轿,送凤小姐往湖广襄阳而去,且自不言;单讲郝鸾自从在开封府与鲍刚逃出城来,又得了司马傲的柬帖,一路奔浙江而来。又想道:司马先生说到杭州寻访好汉,方才救得孙家兄弟。我想杭州是个文风所在,那里有得好汉?一路上逢州过县,多住两天,略略寻访。正是晓行夜宿,渴饮饥食,非止一日。 那日到了杭州,天色已晚。想道:我母舅是个好兴头的,若是今晚冒然而去,惹他见怪,不若寻个寓所,安住一宵,待天明之时,进府也不为迟。又走了几步,只见面前挂了一个灯笼,上写着“公文下处。”郝鸾便走到门首,叫道:“里面有人么?”店小二忙忙走出来道:“爷可是下店的?”郝鸾道:“正是。”小二道:“请爷上楼安歇。”那郝鸾的?”郝鸾道:“正是。”小二道:“请爷上楼安歇。”那郝鸾便把行李交付小二,小二提着行李灯笼引路。郝鸾进门来,只见柜内坐着一个人,面如蓝靛,发似珠砂,头扎花布手巾,插着一支金簪。时直三月,天气微热,身上穿着一件青布箭衣,大红裙裤,旁边站着一个小使,斟酒与那大汉吃。那汉子见郝鸾,并不起身,昂然坐着。郝鸾见了大怒,想道:只狗头好生无理,若不忍气打他一顿。想罢就同小二上得楼来。小二将行李放下,点着灯火,跑下楼去。小二取了一盆热水上来,叫道:“请爷洗脸。”郝鸾随即洗了手脸。小二又拿了一壶茶上楼来,放下了一个破碗。郝鸾见了就是一肚子恶气。正在不悦,小二又拿了一本号簿,一枝笔上楼来,对郝鸾说道:“请问爷尊姓大名,那里人氏?”郝鸾道:“你问我怎的?”小二道:“只是奉上司的行文,开饭店的,来往客商俱要上号写簿,每月初一十五,要到县内去点卯,恐有来历不明之人,俱要我们干系,故要问个名姓住处。”郝鸾见他说得有理,便说道:“我是洛阳人,叫做胡士信。”小二也不知其意,写了号簿,送付那大汉去了。随即送上饭来。郝鸾看见是糙米饭,一盘荠菜豆腐。郝鸾大怒,骂道:“你这个该死的狗娘养的,爷到此处,就该煮白米饭,大鱼大肉好酒与俺吃,难道俺不把钱与你么?”小二笑道:“爷,你说差了,东边也有店,西边也有店,那些店内才有鱼肉白米饭好酒,独我店中只得这样菜饭,到明日算账之时,只要每天白银一两,那时放你出门;如少一厘,还要补上大钱一文。”郝鸾听了此言,就将这盆菜饭掼将下来,把小二打了一下。小二被打得疼痛,就跑下楼喊道:“只要你打得过,我去把大爷请来便了。”郝鸾道:“你就将金刚请来,看爷可怕他?”那小二跑到前面,禀那蓝面大汉道:“小人被那恶汉打伤,望爷替小人报仇。”那汉道:“他因何事打你?”小二道:“那人要白米饭好酒肥肉大鱼吃,小人回他我们店中没有,他就大怒起来,将饭食等物掼在地下,将小人脸都打破了,连爷多骂的。”那汉闻言大怒,道:“这狗头焉敢如此大胆!”便走到楼下骂道:“你是那里来的野囚,敢在爷店内打人?你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你敢下来打么?”那郝鸾早已晓 得是那个蓝面大汉前来斗骂,便将那腰内系绦一束,将衣角摁好,挺身站在楼门口,骂道:“你这不知死的狗头,敢上楼来?”那汉道:“你敢下来算你是个好汉。”郝鸾道:“我便下来,看你怎样?”便将那扶手用力搬起,认定那汉打来。那汉侧身躲过,郝鸾乘空跑下楼来。那汉抢一步,认定郝鸾面上一拳打来,郝鸾转身让过,举起右手,对那汉头上打了一下,那汉晃了几晃翻身跌倒。郝鸾正要赶上再打,那汉连忙摇手道:“大爷不要打,小弟得罪,爷可是洛阳人么?”郝鸾见那汉服软,他便住手道:“你怎么知道?”那汉陪着笑说道:“请爷到后面去少叙少叙。”郝鸾道:“你敢是诱我到后面还添些打手么?”那汉道:“做好汉的,要打个对手才是,好汉爷怎么说添打手呢?”郝鸾道:“纵有甚么险处,我却也不怕你。”说罢,就与那汉子走到后面。却是大大的三间房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摆着许多军器,桌椅等物俱是新的。那汉换了衣服,与郝鸾见礼已毕,坐下。那汉问道:“爷尊姓大名,实对弟说,乞爷见教。”郝鸾道:“在下实系洛阳人氏,姓郝名鸾,字跨凤。”那汉起身说道:“原来是孟尝君,小弟多多得罪,望乞恕罪。”郝鸾道:“足下姓甚名谁?也要请教。”那汉道:“小弟姓陈名雷,字电霞,山东东昌府人氏,世人见小弟性格粗鲁,为小弟起一绰号,叫做‘值年太岁’,不知爷驾到此有何贵干?”郝鸾道:“因父母双亡,家业凋零,飘流四处。前日母舅着人呼唤小弟,今日所以到此探望母舅。”陈雷道:“令母舅大人姓甚名谁?”郝鸾道:“家母舅曾做过经略大元帅之职,因年老告假回家。”陈雷道:“莫非吴甸汉爷爷么?”郝鸾道:“正是。”陈雷道:“小弟久慕吴老爷的大名,却未曾会过。”就唤小二取什酒肴,与郝鸾开怀畅饮。〔陈〕雷道:“只因小弟接了凤老爷的家眷,上山之后,复到杭州,开张饭店为由,访寻好汉是实。”此时二人俱各言其心事。 一宿已过,到了次日早晨,郝鸾起身洗面已毕,换了衣服,别了陈雷,离了店门,走往吴府而来。一路问来,已到吴府门首,只见一个大大的一座虎座门楼,对面冲高的照壁八字的墙门,门内放着两张大懒凳,凳上坐了十几个家丁,真真威武。那郝鸾走到门首,问道:“你们这里可是吴老爷府中么?”家丁答道:“正是。你问他怎的?”郝鸾道:“烦你通报一声,说我是洛阳人郝鸾,特来看望你老爷。”内中有个老家人,晓得郝鸾是老爷的外甥,却不曾会过,便起身说道:“莫非是姑太太的公子么?”郝鸾道:“正是。”众家丁齐站起身来,说道:“小的们不知大爷到来,望乞恕罪。”郝鸾道:“恕你们无罪。”老家丁道:“请大爷到厅上少坐片时,待老爷出来再请相见。”那家丁进内,一会出来说道:“老爷请大爷到后堂相见。”郝鸾便走至后堂,只见母舅舅母俱在堂上,便抢步上前,双膝拜倒,说道:“舅舅舅母在上,愚甥拜见。”吴公双手扶起,道:“一路风霜,只行常礼罢。”夫人道:“几年不曾见你,如此长成人了。”郝鸾又与表妹见礼,礼毕,坐下说道:“愚甥自幼父母西游,家业凋零,一向少来问安,望乞恕罪。”夫人道:“自离姑娘之后,叫我日日思想,今日你方才到此,你可以不要回去,在我这里也罢了。况且,我与你母舅年纪已老,将来无人倚靠。你是外甥,也同儿子一样。”郝鸾点头道:“谨遵严命便了。”妇女捧上了茶来,又摆上午饭,用过。那郝鸾叫家丁到陈雷饭店里去取行李,当晚饮酒谈了些家常淡话。那吴公着人到书房收拾,铺设床帐,便请郝鸾到书房安歇。原来吴公无子,止生一女,小名叫若兰,年方十六岁,尚未聘婚。只因若兰容貌端庄,如花似玉,琴棋书画,件件皆通,吟诗答对,事事俱全。那吴公夫妇爱如珍宝。因见若兰才貌双全,求婚的人家也不知其数。那吴公一概不允,要选个才貌双全乘龙佳婿方肯允聘。 那日吴公与郝鸾正在书房谈讲家常之话,忽有个家人通报,说道常、柳二位相公来了。吴公道:“请他二人进来。”对郝鸾说道:“他二人在外游学,今日方回。这常、柳二生颇有才学,旧岁进了黉门。”不一时,常、柳二人进来。两个后生前面一人顶戴方巾,身穿天蓝直缀,朱履缎袜,面如传粉,年纪不足二十;后面一人头戴武生巾,身穿大绒直缀,亦是朱履绫袜。此二位面貌仿佛,年纪相同,笑容而进,说道:“老年伯在上,小侄特来叩见。”吴公道:“贤侄一路风霜,行常礼罢。”礼毕,便问道:“此位是谁?”吴公答道:“只是舍甥,姓郝,名鸾。”常、柳二人又与郝鸾见礼,方才坐下。吴公指道:“此位姓常,名让,号叫云。他乃吏部右侍郎常如春之子。这位姓柳,名绪,号贵之,乃兵部左侍郎柳逢春之子。”各人谈了一会。只见家丁禀道:“史相公来了。”吴公道:“请进来。”对郝鸾道:“因他自幼在我家来往,如今不好意思阻他。”常让道:“自幼曾与他同窗,幼时还尊重,目下随着门下客走了几年,习出满口的流言。”柳绪道:“我们正谈得有趣,不知这厌物从何而来。”正说之间,只听得史通从外面叫道:“老伯,小侄史通来也。”郝鸾把史通上下一看,只见他头戴逍遥巾,身穿元色直摆,朱履绫袜,与柳绪面貌相仿。后跟着一个门客,头戴鸭嘴巾,身穿天蓝直缀,却也生得不俗。只史通见常、柳二人,忙笑道:“原来常、柳二兄在此,却不知几时来的?就瞒着我先到老伯府上。”柳绪道:“小弟二人才来的,尚未拜府。”史通与吴公见礼,问道:“此位是何人?”常让道:“此乃是老伯令甥。”史通亦与郝鸾见礼。那门客姓刘名栋,亦见礼。已毕,史通便老着脸坐下,说道:“小侄忝在老伯教下,非止一日,今日难得常、柳二兄在此,况且郝兄又是初会,不论残酒残肴,愿领一杯。”当时与刘栋坐下。 酒至数巡,史通道:“二兄游学在外,可曾访得几个名妓么?”常让道:“小弟寻访名师,习学正事,这些不要紧的闲话,小弟到不知。”史通道:“你二人又来推托了,想是老伯在此,你反装老实。”因说道:“小弟到访得一个名妓,生得千姣百媚,若是看他两眼,令人魂消。明日小弟作东,请郝兄与二位同乐一番,有何不可?”郝鸾想道:母舅之言果然不谬,只史通真个是不成人的,与他交而无益。吴公见史通出言不遂,又不好当面说他,便起身道:“我身上有些不快,要后堂安歇安歇,你们在此少坐片时。”史通大喜道:“既然老伯身子不快,请后面安歇便了。” 不言吴公回后,再说史通见吴公进去,便说道:“方才只因老伯在此拘束,不便言其花柳行中妙处,如今老伯进后,待小弟一一奉告。”便一连吃了三杯酒,怎样长,怎样短,一派胡言,说个不了。那常、柳二生奈烦不住,又不好抢白,便起身说道:“小弟今日方才回来,却不曾到家,虽是书童先回家去,恐老母在家悬望,不便久陪。”那史通正说得高兴,见他二人要回家去,真真扫兴,又不好留他,只得起身散去。郝鸾送他们出府。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吴经略奉旨伐寇 话说常让离了吴府,对柳绪说道:“我看郝鸾兄到有十分义气,我等正说得高兴,却被那厌物吵掉了。明日我家设个香案,我与你同郝兄结个金兰,不知兄意下如何?”柳绪道:“弟也有此意,须要悄悄的把郝兄请来,瞒着那厌物。”二人算计已定,就叫家人如此如此请他,说罢各回家去了。 再说史通与刘栋,吃了几杯酒,真真有情有趣,却被常、柳二生打破。出得门来,刘栋道:“大爷可知常、柳二人的意思?”史通道:“不知。”刘栋道:“大爷说话,他二人愁眉苦脸,两人丢眼色出门之时,又同家人唧唧哝哝的说话。”史通道:“他们为何厌起我来?”刘栋道:“门下谅那常、柳二人明日必要请郝鸾饮酒,大爷与门下再去闹他一闹。”史通道:“说得有理,明日一定要去走走。” 再说郝鸾见常、柳二人着人相请,便来告禀吴公,说:“常、柳二人着家人相请,愚甥明日要到他家去饮酒,不知母舅意下如何?”吴公道:“若是常、柳二人请你,你可自去,下次不必告我;但史通那个畜生,不可同他来往。”郝鸾道:“谨领严命。”当晚吴公设宴,在后堂与夫人郝鸾同饮。饮酒之间,谈论些家务,又说道:“老夫只生你表妹一人,为他择婿费了多少心机?止有常、柳二生中我之意。柳绪有了岳家,常让尚未聘定。我意欲将你表妹许配他,却无人作伐。幸得你来,可以从中说合。”郝鸾道:“常让果有才学,明日愚甥与柳绪从中说合便了。”郝鸾辞了吴公、夫人,回书房安歇。 一宿已过,次日天明,常、柳二人又着人悄悄的来请。郝鸾便换了几件新衣,带着家丁往常府而来。到了常府,家丁进内通报,柳绪早已先到,二人出来迎接到大厅,见礼已毕,坐下,茶罢,常、柳二人笑谢道:“昨承老伯与兄雅爱。”郝鸾道:“肴馔不恭,何劳称谢。”常让道:“非怪小弟唐突,怎奈史通忒厌,所以得罪。”柳绪道:“小弟意欲斗胆忝在教下,不知尊意若何?”郝鸾道:“弟乃山野愚夫,既蒙雅爱,敢不从命。”常、柳二生见郝鸾允了,心中大喜,便叫家人摆上香案,叙了年庚,郝鸾居长,常让第二,柳绪第三。三人焚香发誓,愿同生死。拜毕,起身。郝鸾又到后堂见常夫人,常让道:“今日本该请郝兄大厅饮酒才是,惟恐厌物寻来不便,不若请郝兄到紫霞轩叙谈。”郝鸾与常、柳二生走进轩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到有无数的奇花异果。当下三人坐定,家人摆下酒肴,饮了一会。郝鸾道:“今日幸会二位贤弟,实乃天幸,我意欲烦柳贤弟代舍表妹做个月老,与常贤弟结亲,不知尊意如何?”柳绪道:“好极,妙极。”常让道:“小弟焉敢高攀?”柳绪道:“仁兄不必推辞,待明日小弟同郝兄回会老伯,一言为定便了。”三人正说得高兴,忽见门公进来禀道:“史相公同刘相公来了。”常让道:“这厮怎么访得这样确?你怎样回他的?”门公道:“史相公问老奴:你相公可在家?老奴回他在家呢。史相公又问郝相公柳相公可在这里?老奴回他在此。”常让大怒道:“你这老奴才,就该回他不在家才是。”话言未了,只见史通同刘栋外面走进,大叫道:“小弟有甚么不是处,三位兄就不携带顽顽?到亏我会找。”常让道:“非是小弟今日不来相请,只因郝兄偶然光降,小弟不过平常小饮,并非待客之礼,故此不敢奉请,得罪得罪。”史通道:“如此说来,到是小弟闯席了。”又向郝鸾道:“是日舍下还要恭候。”说罢坐下,家人添上杯筷,史通也不则声,就吃个不歇杯。那柳绪、郝鸾心中十分厌他。史通一连饮了十多杯,方才落嘴,说道:“郝兄从北至南来,尚未曾游过西湖,明日小弟作东,将杭州有名的妓女带入舟中,来游玩西湖,作乐一番,有何不可?”郝鸾道:“俺是出外之人,却不喜甚么名妓,只要寻访豪杰,是俺平生之志。”史通笑道:“郝兄之言差矣,自古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兄虽是这等说,只恐见了那妖娆妇女,就不是这等说了。”那郝鸾就将脸一沉,低头不答。常让见郝鸾不爽快,自己又不曾止住史通的口。柳绪却不奈烦,便说道:“史兄休怪小弟多言,今日蒙常兄雅爱,你我都是书香一脉,理当讲些文才;况且郝 兄是个忠直的豪杰,兄饮酒只饮酒,何必说那忘八的事情?”史通听了,大怒道:“谁是忘八?我同你是世交,因何骂我?同你到明伦堂上去说理。”常让见史通发怒,恐闹出事来,便劝道:“史兄不必动气,柳兄非是骂你。”史通道:“现骂我是王八,兄怎言不是骂我?”常让道:“恰才兄言花街柳巷之事,柳兄方才不曾分破得清。圣人云:一日宿娼,忘其孝弟忠信礼义廉耻。故为‘忘八’。这岂不是怪错了人?”史通道:“虽然如此,太唐突了些。”刘栋道:“大爷休怪柳相公,还是大爷唐突了些。”史通道:“据你说,是我唐突了,到是小弟得罪柳兄,罚我三杯,算我赔礼。”就一连吃了三杯。郝鸾见史通不成交,便起身说道:“恐我舅舅舅母悬望,另日再谢罢。”言毕起身出席。常、柳二人说道:“请兄再饮几杯,怎么这样匆匆而行?”史通道:“郝兄是厌着小弟,故此回府。”郝鸾道:“岂有此理。”当时五人出了大门,一哄而散。郝鸾自回吴府,常、柳二人回府,闷闷不悦。 且说史通同刘栋回到自己书房,坐下说道:“老刘,方才郝鸾与常、柳二人俱是厌我,你有何法叫他们与我相好?”刘栋道:“据门下看来,常、柳二人是懦夫,郝鸾是一匹夫小人,大爷何必与他们结交?”史通道:“说得有理,他三人不过朝夕饮酒顽耍,我同你日日去闹他,却看怎生奈何你我?” 不言史通,再说柳绪,次日到吴府说了结亲之事,吴公大喜。常让择了吉日,行了聘礼。一日,吴公与郝鸾、常让正在书房闲谈,忽有人来报道:“启老爷,今有圣旨到来,召老爷高升,城内文武各官俱在北新关等候老爷开读圣旨。”吴公闻言,吃了一惊,说道:“今圣旨来召我,却为何事呢?况老夫久居林下,想我又无过犯,这却为何?”常、柳二生也慌在一堆,郝鸾道:“母舅且不必惊疑,竟到北新关接旨,看是甚么事情,再作道理。”吴公进内,与夫人小姐说知,这一惊不小。吴公换了朝服,带着家丁,郝鸾、常让、柳绪一同相随而行,来至北新关前。那些文武官员俱欠背躬身,说道:“我等众卑职在此等候大人多时,俟大人开读旨意后,卑职等再行礼罢。”吴公就昂然走进亭来,只见亭上已摆着香案。不一时钦差到来,立在上面,吴公执笏,朝上拜了二十四拜,文武官员俱一齐俯伏。那钦差展开圣旨,高声读道:“圣旨已来,跪听宣读。”诏曰: 朕闻安邦定国,皆武臣之力,文臣之才也。今有登莱等处地方,海寇屡犯境界,民不安生,诸将莫能御敌。朕思卿有将相之才,兹特封经略大元帅,加兵部待郎,提调松、镇二营,统领大军五十万,即日征伐海寇,俟有功班师之日,另行升赏,尔其钦哉。 当时读罢圣旨,吴公山呼万岁,谢恩已毕,钦差即捧过兵符帅印,递与吴公,吴公接了,又将圣旨供在桌上,就与钦差各官见礼,然后叙爵,挨次坐下。献茶毕,钦差又对吴公说道:“此是圣上的隆恩浩荡,老先生即要起程提兵征寇,不日得胜班师,足见老先生大功。”吴公说道:“老夫年已六旬之外,今蒙圣恩,敢不尽心为国?所奈事未清楚,三日之后,方能起程,一者大人未候,二者家中料理料理。”便先差家将吴龙,领了令箭,飞奔松江,调兵二十五万,在西路等候;又差家将吴豹,领支令箭,到京口调兵二十五万,会合松江人马,亦在西路等候。二人领令前去,不提。再说文武官员参见吴公已毕,请钦差大人到公馆安歇,吴公告别回府。郝鸾接着,大喜,夫人小姐一齐上前施礼。小姐道:“恭喜爹爹又荣升显任。”吴公道:“虽是如此,怎奈为父的老朽不堪,只恐这几块老骨头,抛在他乡。”夫人道:“一者靠皇上洪福,二者仗老爷虎威,此去定然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小姐道:“爹爹自幼身为将帅,不知临过多少大阵,何况一海寇呢?”吴公道:“三日后就要起程。”夫人便叫摆酒,与老爷饯行。当晚,吴公在后堂与郝鸾无人吴公道:“我如今奉旨征寇,幸得贤甥在此,老夫却放心得下。只有一件,我却放心不下。”郝鸾道:“请问母舅大人,那一件放心不下?”吴公道:“若要我放心,贤甥切不可同史通交结来往。”郝鸾道:“史通乃一匹夫,母舅不必以他为虑。”吴公道:“贤甥,你却不知,从前史德明原与我相好,后因他拜在米相门下,我就不与他往来,又与他争闹几场,我恐有不测,故而告病归家。史通又假言父命,烦府县为媒,要你表妹为妻。我推辞不允,他就怀恨在心,说道:看你女儿把个甚么人家?故此言意不和。前日听见我与常家做亲,他自然毒恨在心。我如今远征他方,恐那史通与刘栋生出不良之心。贤甥必要依我三件事情,方无他变。第一件,我起身之后,切莫与史通、刘栋往来;第二件,可着常生早早婚娶,你一件之内,必要留心;第三件,乃你舅母年老,早晚无人供奉,你可早寻一房妻室,看管家园,尽你母舅舅母一世,我就死也瞑目了。”言罢,不觉掉下泪来,夫人小姐亦悲伤不止。郝鸾道:“愚甥谨依严命,大人不必挂念,表妹过门之后,家中料理明白,愚甥亦来登州,帮助母舅成功,班师回朝,共享荣华。”吴公道:“你也是将门之后,应该出力皇家。”话言未了,各各又悲伤起来,那里还饮得下酒去?便叫人收拾了席面,各人安睡。 次日,吴公备了重礼,送与钦差。正在家中料理,忽见常、柳二生备了酒席送到吴府,常生上前施礼,道:“恭喜岳父荣征,小婿不才,特备酌筵与大人饯行。”吴公说道:“多承贤婿。”柳生亦上前恭喜道:“小侄礼当明日恭敬,恐伯父大人次日五鼓起马,故同常兄特来饯行。”说罢,与常让各各奉爵。柳生朝上一躬道:“愿伯父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常让道:“愿岳父鞭敲金镫响,人奏凯歌还。”吴公连饮双爵,大笑道:“多承贤侄贤婿美意。”三人方才坐定,只见那些亲戚朋友俱来恭贺饯行,吴公一概辞谢。直饮到日暮,常、柳二生各各告别。吴公回到后堂,着随征的家丁收拾军器行李马匹等件,又备了香烛,拜辞家神灶君祖先,然后又吩咐夫人小姐些家常闲话。到了次日五鼓,吴公起马,夫人小姐依依不舍。只听三声炮响,吴公带了四十多名家将,乘了马匹出城去了,文武官员送至十里长亭,方才告别而回。郝鸾同常、柳二生送了五十多里,方才告别。钦差回京覆旨,不提。吴公到了西路,会合两路大兵,征剿海寇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回 常公子邀友游湖 话说郝鸾与常、柳二生送了吴公,回进城中,他们三人朝夕不离。虽然吴公吩咐郝鸾,叫常家娶亲,一时那里来得及?府中大小事俱是郝鸾掌管。史通与刘栋常来顽耍,虽然郝鸾与常、柳二人厌他,那史通单要来闹他。一日,柳绪道:“老伯去了有半月有余,府中事体俱已料理明白,许久不曾与郝兄畅饮,小弟意欲尽量一饮,怎奈史通惹厌不过,如之奈何?”常让道:“郝兄到此三月有余,尚未游过西湖,明日小弟作东,请郝兄到西湖湖心亭玩赏,一者避那厌物,二者尽我们的情兴,岂不美哉。”柳绪笑道:“妙极,妙极。”郝鸾道:“蒙二位贤弟雅爱,愚兄怎敢不遵命?明日贤弟先在湖心亭等我,我随后而来,那厌物才不知道。”三人正在言谈之间,忽见家人禀道:“史相公来了。”郝鸾听了此言,心内一愁,道:“这厌物又来讨厌了。”柳绪、常让却往后走,说道:“我二人且避他一会,今日会他不打紧,恐明日跟我又要缠扰。”家人道:“不是史相公,是那开饭店的陈爷。”郝鸾道:“快请他进来。”对常、柳二人说道:“这个姓陈的很有些义气,明日可约他同游西湖。”这陈雷因那日见郝鸾武艺精通,是个豪杰,屡屡要见郝鸾。因吴公在府,不敢引见,暗地里相会了几次。今见吴公远征海寇,故此前来相望。郝鸾便着人请他。那陈雷走进厅来,常、柳二生见他生得凶猛,就吃了一惊。陈雷说道:“小弟连日少来问候长兄,望乞恕罪。”郝鸾道:“贤弟驾临,愚兄不曾迎接,贤弟亦要恕罪。”陈雷见常、柳二生,便问郝鸾道:“此二位是谁?”郝鸾道:“这位是愚兄的表妹丈,姓常名让,乃是吏部右侍郎常老伯的公子;此位姓柳名绪,乃兵部左侍郎柳老伯的公子。”陈雷道:“原来是两位公子,小弟失敬了。”二人见礼,礼毕坐下,献茶已罢,郝鸾道:“明日常、柳二位贤弟请我游玩西湖,贤弟可得空闲,同去游玩如何?”陈雷道:“小弟乃山野愚夫,怎能陪得二位公子?”常、柳二人道:“陈兄乃当世的英雄,小弟们乃书儒之辈,郝兄每称陈兄义气,使小弟正欲投启相请,今幸驾临,真乃天赐奇逢。”陈雷道:“既二位公子不弃鄙陋,小弟领教便了。”郝鸾吩咐家人办酒,四人畅饮,直饮至黄昏方散。 次日,常让叫了船只,着人悄悄的请柳绪、陈雷,径自登舟,先到湖心亭来,叫店家准备酒席,等候郝鸾不提。再说郝鸾,在家料理了些家务,然后与夫人言明,带了两个书童,出了城门,雇了一只小船,竟往湖心亭而来。约有巳牌时候,只见那些游人在两岸上下来往,又见那游湖船在湖内飘荡,也有笙歌细乐,也有吟诗作赋。郝鸾想道:人称杭州西湖乃天下第一胜景,果然名不虚传。正想之间,忽见对面摇了来一只小船,中舱内坐着一人,面前摆着数盘肴馔,一壶酒,一只碗,独自斟饮。郝鸾定睛将那人一看,吃了一惊。你看这人生得怎生模样打扮: 相貌希奇,眉中长带杀气;胸藏侠义,腹中单爱英雄;鼠眼金光闪烁,行黑暗如同白昼;鹤膝猿背,腾身快似风轮。济困扶危,所仗者鸡鸣狗盗;诛奸险恶,不让那摄政专诸。独坐舱中如虎踞,狞眉狰目似凶神,只因奸党迷真性,降下台垣地藏星。 郝鸾见那人生得奇形怪状,满面杀气,两眼如紫靛;那人亦看郝鸾生得面如重枣,两道浓眉,肩揸背阔。他见郝鸾看他,那人也目不转睛看郝鸾,不觉两船早已擦过。郝鸾因见那人生得异相,便叫稍公:“与我把船摇回去。”稍公不敢不回,只得把船摇回,奔湖岸而来。郝鸾意欲赶上那人细看一番,问其住居姓名,不意那人依旧回来,只见那位站在船头之上,郝鸾亦出舱站在外面,两来之船,对面一擦而过,离了半里之地。郝鸾道:“稍公,我不回岸了,还到湖心亭去。”稍公道:“方才行到半湖之中,相公又叫摇回来;这会又要摇到湖心亭去,岂不是耍杀我了。”郝鸾道:“你不要埋怨我,多与你几分银子就是了。”稍公道:“既是相公多赏我些银子,再转几次,我也不敢言语。”便将船又摇往湖心亭而来。郝鸾抬头一看,只见那船远远又摇来。郝鸾想道:那船上的汉子生得如此异相,必是英雄之士,他见我赶来看他,他亦如此看我,其中必有原故。猛想起司马傲的柬帖,便点头道:是了,是了,司马先生曾言过的,若要救孙佩,必得奇异之人方能救得出来,叫我离了开封,奔浙而来。虞字却不是口天?我如今已在母舅府中安身,前已应过:“舟中巧会异奇人”是后首一句,今日却在船上遇着一个奇人,莫非就是此人?正想之间,那船早已当面。只听得那船上的稍公叫道:“进禄官,你往那里去?”原来跟郝鸾的两个书童一个叫进禄,一个叫爵禄。进禄听有人叫他,就抬起头来一看,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张叔叔。我同大爷往湖心亭去呢。”说罢依旧两船擦过。郝鸾便问进禄道:“那个船家你认得他么?”进禄道:“小人认得他,他上年曾在府中过的。”郝鸾道:“那站在船头上的,你可认得他么?”进禄道:“小人认不得他。”郝鸾也就罢了,坐在船头,想起心事:那鲍刚不知去向,孙佩又不得知他好歹如何。正想之间,也到了湖心亭,郝鸾只得上岸。那常让、柳绪、陈雷等得心焦,见郝鸾到来,起身迎接,说道:“小弟们等了兄多时了,因何此时才来?”郝鸾道:“有事羁身,故而来迟。”四人上了亭子来坐下,观看湖中景致。小二摆上酒肴,四人畅饮不提。 再说郝鸾在舟中见过那人,乃是本城人氏,姓马名俊,字子昌,绰号叫“电光目”,因他身轻会跳,世人又叫他“玉蛱蝶”。自幼父母双亡,虽然遗下些薄产,怎当他结交好汉,不觉一贫如洗。忽一日,来了一个道人,对马俊说道:“贫道此来传你法术,偷盗大户人家不义之财,一来与壮士权为度日;二来见贫困之家,可周济他些银钱,也是些好事,不知壮士可能允否?”马俊想了一会,道:我不免权且依他,看他有何法传我。便说道:“蒙老师指示,敢不从命。”那道者在马俊耳边说了一会,马俊心灵一一记在心中,拜谢道人,道人竟自去了。马俊得了这个方法,当夜就试验,一些也不费力。后来将盗来的银钱周济贫人,人都念他是个好汉。今日无事,雇了一只小船,到湖心来游玩,方才见了郝鸾心内想道:“这杭州城里也不知见过了多少好汉,不曾见这红面的好汉,此人决非杭州之人,定是他乡的好汉,适才他两眼看我,似有相怜之意,恨不曾与他交言,我且走上去与他谈谈,看他出言若何。又想道:且住,这稍公既认得他书童,必认得他主人。便问:“船家,方才那只船上的小使你认得他么?”船家道:“小人认得他,他是吴经略府上的书童。”马俊道:“那个吴府?”船家道:“就是前月奉旨征剿海寇的老爷府中。”马俊道:“那红脸人是府中甚人?”船家道:“他是吴老爷的外甥。”马俊道:“你可晓得他姓名?”船家道:“我晓得,此人大有名望,他父亲做过值殿将军,今已父母双亡。他挥金如土,家业被他败尽。他姓郝,名鸾,字跨凤,世人称他为孟尝君,乃此真洛阳人,膂力有千斤,拳棒枪棍,件件皆通,本城不知有多少会拳的好汉,俱到吴府中请教他,他连一人也不中意。”马俊想道:是呀,常听朋友说,洛阳郝鸾是个好汉,今日相逢,果然是个好汉。我若是日里会他,恐他不知我的本事,不免今晚三更时候前去会他,他才晓得我马俊是个有手段之人。主意已定,船已到岸,马俊把了船钱,竟自上岸去了,不言。 再说史通,因刘栋到巳时之后还不见来,史通坐在家中纳闷不过,便自己一人走出门来。到得街坊,一头走,一头想道:这几天不曾闹得他们,今日不免走走。一直来到柳绪门首,也不问门公,竟自走进,书房冷冷清清,并无一人,只得出来,问门公:“你家相公往那里去了?”门公回道:“今早常相公着人请去。”史通想道:此人定在常让家里。便跑到常家门首,问门公道:“柳相公可曾来?”门公道:“柳相公不曾来。”史通不信,走到书房花厅,四处找寻,并无一个人影。想道:定在吴府。出了大门,竟又到吴府来。来到吴府门首,也不问门公,竟自走进花园,东张西望,亦无一个人影。心内想道:他们不在常相公家,不知在此处往那里去了?便走进书房看看古物,玩玩园中的花卉,坐在书房里面乱想。时值初秋天气,凉风拂面,不觉一阵困倦起来,不知不觉的就在床上恹恹的睡着去了。 却说吴府内老爷出征去了,夫人又值午睡,小姐在窗下刺绣。小姐身旁有一贴身服役丫鬟,名叫秋香,来至园中,见一带巾的书生酣睡,伏车便道:“今日问知我的常姑爷到西湖上去游玩,怎么此时还睡在此?难道不曾去么?”复又一看,一些不差。想道:我的姑娘过门,定然把我陪送过去,此常姑爷生得人物风流,我秋香若得姑爷收为侧室,便快活一世。今日园内无人,我不免进去以言挑他,看他,若倘有天缘之分,也未可知。只因秋香动了一点邪念,岂知错内生出祸来。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昧理谋奸身受辱 话说秋香走进书房,把采的花蕊放在桌上,就伸手在史通脸上轻轻打了一下,说道:“读书人不念书,反在这里打盹。”史通正在朦胧之时,被秋香一掌打醒,惊出一身汗来。说道:“是谁打我?”秋香再定晴一看,却不是常生,是史通。先前史通是坐在几上,只有半边脸在外,所以认错了,此时史通立起身来,方才认得明白。这秋香从小看见常生、史通往来,故此认得明白。秋香见不是常生,转身往外就走。史通乃是个色中饿鬼,见秋香有几分人才,便上前拦住,笑道:“小生在此打盹,既蒙姐姐将小生打醒,必有下顾之意,况且房内无人,真乃天缘凑巧。”秋香满面通红,说道:“我见相公睡在几上,恐我大爷回来,故请相公醒来,因何口出不逊之言?”史通笑道:“这是姐姐见爱小生,非是小生强逼。”说毕,上前一把搂定。秋香道:“相公快些放手,如不放手,我就叫喊起来,恐夫人知道,反为不美。”史通道:“就是夫人知道,也不能责罪于我,是你来寻我的,不是我寻你的。”秋香见他不肯放手,又挣不脱,便心生一计,说道:“我出来好一会了,恐小姐着人寻我,况今夜大爷与常、柳二位相公游山玩景,明日才回,相公让我进去,待晚间伏侍小姐之后,我先到书房等你,或是相公先到这里等我,那时无人知觉,免受惊慌,岂不为美?”史通道:“这是你哄我的话。”秋香道:“我既有心于你,怎么又肯将言语哄你?”史通认以为真,恐人看见,便说道:“我今晚一定先来等你,你将此门莫关,切莫失信。”秋香见史通放手,便跑开说道:“岂有失信之礼?”史通道:“你若不来,我明日禀告伯母,定然打死你。”秋香含着羞,红着脸,点点头,竟自去了。 史通出了花园,欢天喜地回家。路上撞见刘栋,刘栋叫道:“大爷从那里来?我那里不寻到。”史通因私事不肯说真话,故意将眉头一皱,说道:“这几日方才空闲,不意都中来了几个朋友,被他霸留住了不放,是我苦苦告辞回来走走,约他晚间再会,我却辞他不过。”刘栋道:“大爷说差了,自古道:故人相见,喜上眉稍。大爷可带门下去谈讲谈讲,自然有趣。”史通道:“若是你我平素相交之人,到不说他了,那几个人总是几个书呆子,不喜帮闲,止喜读书作词,咏诗作对,我也不喜与他们相交,若你去时,他们总要罪加于我。另日慢慢的带你去便了,我今日却还有点小事,改日再同你去走走罢。”刘栋见史通如此回他,却又不敢再言,只得自别,刘栋竟自到别处赌钱场上去了。这史通三言两语将刘栋支开去了,回家到书房坐下,用过午饭,闲顽了半日,望着太阳落西,他就一溜烟跑到吴府,来到花园,进了书房,将书架上的古书翻了几本看看,呆呆的在那里等候秋香,不知那秋香原为脱身之计,所以慌骗他罢了。今在楼上伏侍小姐,并不提起此事。到晚间,依旧伏侍小姐,连下楼来有事都是悄悄的行走,恐怕史通来寻他。再说那史通,等到黄昏时候,他不见秋香出来,心下想道:敢是在楼上伏侍小姐不能得空,要等若兰小姐睡了才得出来。堪堪等有一更时分,也不见来,外面又无月色,书房并无灯烛,黑洞洞好不寂寞。一时身子困倦起来,伏在几上,不觉就睡着了。 且不言史通睡着,再说郝大爷在西湖,直饮到黄昏日落,方才转回。但那小船到了城边,已是更初时分,郝大爷道:“三位兄弟,今自不必回去,且到舍下吃杯闲茶还不迟呢。”陈雷与常生、柳生三人一同来到吴府。书童掌了灯烛,来到书房,忽听得书房内呼声如雷,柳绪道:“此处有何人在此睡着?”一齐进了书房,书童将灯一照,常让笑道:“你看这厌物,好没体面,因我们不在此处,他就老老实实等我们要吃酒呢。”郝大爷见是史通,便用手摇着他的肩膊,笑道:“史兄少睡,醒来罢。”史通正在梦中,见秋香从花架边走来,若要上前去搂他,却挣也挣不起来,却被郝鸾摇打,猛然惊醒,只道梦里的事,转身过来,把郝鸾一把抱住,亲了一个嘴道:“姐姐真乃信人也。”那个嘴刚刚凑巧,郝鸾被他亲了一个嘴,就怒将起来,况平昔又不喜欢他,便掌起右手,认着史通脸上打了一下,打得史通耳内轰轰的乱响,跌在一边,猛然睁眼一看,见是柳、郝、常三人,还有一个大汉,吓得他目瞪口呆,连舌头都吓短了。郝鸾骂道:“咱平日不曾与这狗头有半句戏言,因何亲起我的嘴来?”史通说道:“小弟一时唐突,望兄恕罪。”常让道:“那有平白的就亲起人的嘴来之礼?”柳绪道:“他还说‘姐姐真乃信人也’,必要送官究治才是。”陈雷道:“不要送官,私下打他一顿,不怕他不招。”郝鸾道:“俺们那有工夫打这狗头,叫家丁们打他便了。”书童跑出来叫了几个家丁来,家丁道:“大爷呼唤我们有何使用?”柳绪说道:“今有史通黑夜钻入花园,非奸即盗,叫你前来打这狗头,必然叫他招出真情才罢。”众家丁齐齐答应道:“总在小人们身上。”因这史通平日嘴坏伤人,这些家丁无有不恨,今日奉主人之命,正好公报私仇,个个手执短棍,不由分说,往上一拥,把个史通攒倒在地,轮流敲打,只打得遍身青紫,全体伤痕,又叫道:“切莫打他头脸。”那史通打得叫苦连天,只听他说道:“莫打,我招了。”常让恐怕把史通打急了口内乱招胡说,柳绪也怕他打急了乱招私情有关风化,二人上前止住家丁,说道:“且不要打,况史通是个世交,也不要叫他招,放他去罢。”郝鸾上前道:“列位贤弟,此言差矣,岂有不招而放之理?明日他又生出别样话来,反说我们的不是。”史通无奈,只得招道:“小弟因日里找访三位不见,就在此处闲坐打盹,忽有个丫鬟叫秋香,将我打醒,约我今晚在此相等,不期撞着了三位仁兄,除此并无别事,望兄饶恕。”郝鸾道:“秋香可曾来呢?”史通道:“秋香并没有出来。”郝鸾又道:“秋香是丫鬟之辈,你也不该勾引她,况母舅待你不薄,又 是你年家,老伯既容你往来,你反起邪念,其罪难免。”史通道:“小弟一时被秋香哄诱,所以该死,从此再不敢到此了。”陈雷道:“虽是如此说,其理不当。”常让、柳绪道:“史通是一时迷性迷了他的心,所以做这些畜生的事。念他平日无罪,饶了他罢。”郝鸾道:“虽是二位仁兄讨饶,叫这狗头吃了大粪,我就饶他。”柳绪道:“言之有理。”便叫家丁取些大粪来,家丁不敢违拗,就拿了一个破碗,盛了些干粪来,便把史通抱将起来,将粪朝他脸上就浇,史通用双手将嘴遮住,常让见史通如此的光景,吩咐家丁不要把粪浇他,让他得空溜了。那史通见众人放松了些,乘空跑出去了。那些家丁也不拉他,任他走了。史通见花园门半开,就跑出花园去了。众家丁虚张声势吆喝吆喝,郝鸾气得面如土色,立在门首不动。且说史通跑到家中,众家丁见他满身臭屎难当,只得取了衣服净水与他洗过了脸,换了衣服,坐下,家丁见他身上有伤,便取了酒来。史通饮了几杯酒,却又满身疼痛难禁,想道:秋香这个贱人,害得我好苦也。又想道:我黑夜阑入人家园中,其实是我不是,就是打骂也不为过,只恨这些小畜生怎的叫那狗头拿大粪浇我,我怎肯与他干休,倘明日将此事传将出去与外头人知道了,我有何颜面在杭州城内往来?我如今不免到五更时分起身进京,到父亲府上去住下,慢慢的用计谋算这班畜生,以报此仇便了。正是: 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就吩咐家丁收拾行李,雇了牲口,明日五更就要起身进京。众家丁足足忙了一夜。将到四更时分,辞别了母亲,带了家丁,等开城门就往京都去了。后来,那史德明听信儿子史通的言语,就害柳公过海封王,拿了常家,种种暗害,生出多少唇舌,皆因今日拿粪浇他的原故,仇恨在心。此话休提,后来自有交代。那刘栋次日听见史通进了京,犹如失群的孤雁,又不曾做过生意,平日是嫖赌逍遥,好吃好穿,那里受得这班苦楚?只得将房子变卖,又问亲友借了几两银子,带着浑家,也进京去投奔史通去了。这也是后话,休提。 如今且说郝鸾,站在花园门首,怒气未消,只见东首黑地跳出一个大汉,来到郝鸾跟前,双膝跪下,说道:“求郝大爷救命。”郝鸾吃了一惊,定晴把大汉一看,见他面如黑漆,两道浓眉,背阔肩揸,头戴粟色毡帽,身穿短短的青衣,年纪约有二十余岁。郝鸾道:“好汉请起,我郝鸾乃是一个愚人,兄有何冤屈?我怎生救得你的命?”那汉子起身哀求道:“一言难尽,求大爷台驾到小弟寓所,一一奉申。”郝鸾想道:我从来不曾与他会面,他怎的到认得我?我若不去,他还说我惧他。便叫家丁掌了灯,又叫家丁对那三位相公说声:“说我就来。”随即就同那汉子出了花园门去了。不知此汉请郝鸾去做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仗义医疮遇异人 话说郝鸾随着那大汉走了半里之地,到了一个寓所,只听得有人大叫道:“痛杀我了。”郝鸾四处一望,并无人影,这一声喊叫如雷鸣一般。那汉子请郝鸾坐下,纳头便拜。郝鸾用手挽起,道:“足下尊姓大名?贵处那里?因何晓得我的名姓?足下有何冤屈?请教明谕。”那汉子起谢,说道:“小弟系东昌府人氏,自幼父母双亡,止生我愚弟兄二人,咱姓周名龙,只因咱面黑,人都叫小弟为‘铁判官’。咱的哥子叫做周顺,因他面红,别号叫做‘火判官’。前月离了山东,寻访朋友行到此处,咱的哥子肚皮下偶然害了一个大疮,不能医治,有碗口大,亦有口耳眼鼻,那些大夫俱说是人面疮,都不下药。小弟前日在乡村寻访名医,偶然遇着一个道人,他说道:‘凡有可知奇难异病,早来遇我,错过难逢。’小弟听见,就去求他,把哥今所害之疮告诉与他。那道人说道:‘贫道这疮到会医,药饵到有,只是差一样引子,却不能医治。’小弟就十分哀求,他又说道:‘世人晓得叫人面疮,惟我知之却是百日疮,若过了百日,其人必死。我出家人方便为本,与你说罢:城内有一吴府,如今奉旨出去征讨的就是他家,某日晚间你可在他家花园门首等候,有一红面爷就是,他是洛阳人,姓郝名鸾,字跨风,你可求他一口龙泉宝剑为引,可以立刻痊愈。’小弟在门首等大爷有两天,今日才得相遇。”郝鸾道:“剑却有,只是无药,怎生医治?”周龙道:“那道人已将药饵交付与我,又有一个帖儿,大爷照帖取用。”郝鸾道:“那道者有如此神通,但不知是何名号?”周龙道:“小弟曾问过他的名姓,那道人复姓司马,名傲,别号袅袅子。”郝鸾闻言,惊讶道:“原来是司马先生,真乃高仙也。”便叫家丁回去取剑,又将柬帖展开一看,中间写得明白,就叫周龙快取炭火,又取阴阳瓦来,将药用水和得不干不稀。又叫周龙:“扶起你哥哥来。”郝鸾方进房,看见两张床铺上卧着一个大汉,约有丈余,果然面红,圆眼双睁,头大如斗。郝鸾道:“好个汉子。”遂将那药料搽在疮上,止让出疮上那张嘴在外。不一时,家丁取了剑来。郝鸾叫家丁把火拿到周顺房中,把剑掣出鞘来,金光绕眼,即将剑尖插在火中,不一刻的时辰,那剑金光灼灼,通红的,拿在手中,认着那疮的口内插将下去,听得咯喳一声响,其臭味难当,只听得周顺大叫一声:“快哉!快哉!”呼呼的睡去,忽见疮疤霎时落下,犹如鬼脸一般。周龙见哥哥疮好,感谢不尽。郝鸾见周氏兄弟到是两个豪杰,心中欲有结交之意,一时不便说出。郝鸾道:“你可将这疮疤明日埋了。”周龙道:“晓得。”郝鸾又问道:“你的贵友姓甚名谁?” 周龙道:“此人亦是同乡,姓陈名雷,绰号叫做‘值年太岁。’”郝鸾笑道:“陈雷如今现在我花园内,今日不便,明日同令兄到我园中与陈雷兄相会便了。”周龙道:“原来陈雷在大爷府中,明日咱与哥子到府叩谢大爷,再与陈兄相会便了。”郝鸾道:“今日夜深,暂别兄长,明日再会罢。”叫家丁掌了灯,携了剑,出了店门。周龙道:“寓中多有得罪,感谢不尽。”送郝鸾出了店门,回到房中,见周顺呼呼睡着,又见郝鸾如此豪杰,心中大喜,又知道陈雷的下落。收拾过了物件,息了炭火,也自安睡不提。你道司马傲既然用药,因何用剑为引?不过借此提拔出一班英雄相聚之意,要他们侠气相投之故耳。 且说郝鸾回到家中,陈雷与常、柳二生都来问道那汉子的原故,郝鸾便把医疮一事一一说明。那陈雷听见,说道:“周顺弟兄自幼与咱相交,在山东也算他两个好汉,不意他兄弟们前来寻我。”郝鸾道:“我已约他明日到此相会。”陈雷大喜。时已二更,常让、柳绪、陈雷三人又吃了几杯茶,说道:“小弟们要告辞了。”郝鸾还欲留他三人,他们立起身来坚意要行,明日相会罢。郝鸾留他们不住,家丁掌了灯火,送他们三人回去,各自回家不提。先前传唤家丁打史通又浇粪等事,此时夫人小姐俱已知道,把秋香吊打了一顿,又听得郝鸾被个不认得的人请去医治人面疮去,夫人忧疑不定。忽见郝鸾回来,走至后堂见夫人,知这秋香他是小姐房内的丫鬟,不便说长道短,只得含糊说了几句,又把周顺害人面疮的事情说了一遍。夫人小姐各称奇异。郝鸾来到书房坐下,因受了史通的气,却一时睡不着,先叫小童去睡了,郝鸾秉烛独坐,想起史通做出这样事来,好不气闷。又想起孙佩受那囹圄之苦,不知鲍刚那里去了,不觉的伤心起来。又想道:“司马傲有如此神算,怎么偏偏的不应前言,叫我那里去寻访异人?到是今日船上遇见的那个人可以算得奇人,却不知他的姓名。虽然陈雷、周龙、周顺生得相貌魁伟,未必能救得孙佩。”想到此处,不觉的烦恼难熬,便弹剑作歌道: 歌曰: 怒气冲霄汉,心事儿向谁谈?恨不平,且把匣中宝剑弹。俺也曾钩西风渭水寒,俺怎肯义手告人难。何一日见青天?作一番吐气扬眉,那时节,方显男儿汉。———右调《西江月》词 歌毕,将剑入鞘,只听得门响声音,郝鸾凝神道:“好似有人推门的一般。”话言未了,又是一推,郝鸾是个好汉,其心不惧,便问道:“是谁?”又没人答应。想道:敢是我心神不定?不然是树叶儿被风吹落打的门响?忽又听得指头在门上弹了两下。郝鸾道:“敢是花园门不曾关,走进歹人来了?”就掣宝剑在手,开了房门,跳将出来。四下一望,并无人影。想道:这又奇了,分明是个人,如何出来就不见了?正沉吟之时,只见花架下站着一人,却是一个做贼的打扮,郝鸾大喝道:“大胆的贼子,敢来讨死么?不要走,吃俺一剑。”便仗剑奔那人,那人把身子一转,呼的一声,早已跳上屋去了。郝鸾见那贼纵上屋去,反吃了一惊,往后退了几步,拿剑指着骂道:“你这个剁万刀的贼子,快快下来,免得俺取箭来射你。”那人道:“郝大兄休得恶口伤人,你方才想我,我来又拿宝剑吓我。”郝鸾定睛把那人一看,好似在船上会见的那人。便问道:“你可是在船上游西湖的么?”那人道:“然也。”郝鸾道:“你夜晚到此园中,敢是来窃取衣物么?”那人笑道:“非也。我闻你的大名,人说你是洛阳好汉,我特来会你。”郝鸾想:这个人能黑夜上屋如登平地,必有手段,不免唤他下来,试试他的本事如何,或救得孙佩亦未可知。便说道:“你既来会我,因何鬼头鬼脑的?且请下来见礼。”那人道:“我试试你的胆量如何,你可把手中宝剑去了,我就下来。”郝鸾笑道:“大丈夫怎肯暗里伤人?”那人也笑道:“我却也不怕。”便从屋上轻轻的跳下来,并无一点响声。郝鸾暗暗称奇,便请那人到书房,二人见礼坐下,幸喜有茶,郝鸾奉茶,问道:“足下尊姓大名?仙乡何处?怎生认得我的?”那人道:“因日间在西湖偶见台驾英豪气相,况又久慕大名,因此特来拜谒。在下本城人氏,姓马名俊,贱字子昌。实不相瞒,父母在日,所遗薄产微末,后来父母双亡,结交四方豪杰,所以家业萧条。偶遇一个道者,传了小弟轻身之法,做了那不要本钱的买卖,将取来之物周济那穷困人家,人见小弟身轻,起我一个别号叫做‘玉蛱蝶’;又见我二目有光,又叫我‘电光目’。”郝鸾听了,想道:“原来是个贼,我是一个堂堂的大丈夫,怎与贼子交结?岂不惹天下的英雄取笑么?马俊见郝鸾沉思,便笑道:“小弟虽是做这勾当,再不被人所擒。前年芜湖县知县,姓魏名雷,贪赃不堪,酷刑无比,一县中人无不怨恨。小弟知道,那日访得魏雷谒见上司,被小弟在半途中轻轻杀了,替万民除害,这是一件为民除害事。旧岁嘉兴府知府,姓董名士弘,因城内有一劣官,姓马,名叫自英,因他好色,人都 叫他为色仑兜,强占人家妻女。偶有一人姓扈名戽,他的妻子有几分姿色,那马自英就算计他,谋他妻为妾,无计可施,马自英由人勾引扈戽到家中,又拿住扈戽,说他是贼,到他家来偷窃的,将银钱送与知府,要将他妻子准折偷去的赃物。知府就将扈戽拿去,用刑拷打,就将他妻子硬断准折贼赃,怎奈这扈戽死也不招。那时小弟知道如此情由,走到扈家对他妻子说道:如此救你丈夫。扈戽妻子柴氏满口依允,只要丈夫见面便了。况且马自英还着人看守。到得二更时分,小弟轻身去到马家,竟把扈戽劫了回来,又替他换了衣服,叫他躲在僻静之处,又到扈家与柴氏说知,左近放起一把火来,惊得四处纷纷的乱跑,乘着火势,把柴氏带出来与他丈夫相见,又助他盘费,送他出境,他依旧回福建去了。那马自英被小弟连放了五六次火,烧得他一贫如洗,知府又被我劫了几次库银,叫他赔过不休。小弟虽是个贼,没要紧的事我却不做。”那郝鸾听了他一番言语,心中甚是惊惧,想:马俊所做的事,可以救得孙佩如反掌耳,司马傲之言莫非应在此人身上?便开言说道:“马兄如此仗义,我郝鸾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马俊道:“小弟乃是下等之人,承兄抬爱,切莫见弃。”郝鸾道:“明日有几位山东朋友相会,屈兄明日在此一会,不知尊意若何?”马俊笑道:“敢不从命?奈我才从屋上而来,恐被尊使看见,反为不美,待明日走大门而进,才是个道理。”郝鸾道:“仁兄所言极是,但此时门户俱已关闭,如何是好?”马俊道:“不妨小弟从那里来,还从那里去就是。”言罢起身要走,郝鸾道:“仁兄休要失信。”马俊道:“不必叮咛。”出了书房门,将身子一纵,上了房屋,将手一拱:“小弟去也。”煞时就不见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聚义赠剑说冤枉 话说郝鸾见马俊纵上了屋就不见了,呆了半晌,想道:我郝鸾虽有本事,却不及马俊上屋这等快当。便进了书房,吹灭了灯火,就榻安床。到了天明,书童取水进房,郝鸾净了面,用过早膳,只见常让、柳绪同着陈雷走进书房,说道:“昨日史通这畜生好胡说。”郝鸾道:“幸蒙诸兄在彼,便宜了那狗头。”忽见门公走进来禀道:“有周顺弟兄二人,特来向大爷叩头。”郝鸾道:“请他进来。话音未了,外面走进二人,当先一人头戴着棕帽,身穿天青箭衣,果然像个好汉。四人迎进堂来。周顺问道:“那一位是郝爷?”郝鸾道:“在下是郝鸾。”周顺纳头便拜,谢道:“夜来多感大爷活命之恩,如不遇大爷的台驾,已作故人也。”郝鸾扶起周顺,周龙亦上前来拜谢,众人各各见礼,礼毕坐下,问过姓名。陈雷道:“仁兄既到杭州,怎不到小弟店内居住,反在别的下处居住?”周顺道:“前月闻得贤弟自南而来,所以同舍弟前来投奔,不意偶害毒疮,舍弟一时访不出来。昨日晚间若不是郝大爷言及贤弟的下落,又要费咱的心机。”郝鸾见周顺身体虽然长大,却举止动静有些呆气,正是大汉不呆真宝贝。茶罢,就想起马俊怎不来?又只见门公拿着个红金帖进来,禀道:“外面有一位马相公,前来拜访。”郝鸾接着帖子看时,上写:“通家弟马俊拜。”郝鸾看毕,对众人道:“这个姓马的最有义气,必须要前去迎接。”众人迎出大门口,只见马俊头戴一顶扎巾,身穿一件肉红色的直摆,珠履绫袜,手拿一柄未曾写面的金扇。常、柳二生见了,暗笑道:“你看此人文不文,武不武,一团的假斯文。马俊进了书房,各各见礼,礼毕坐下,茶罢,通个名姓。常让想道:“此人进了门,两眼东张西望,不像个正人君子,定是个匪类之徒,非贼即盗。马俊故意说道:“小弟出外多时,昨日方回,闻兄在此,少来拜见,望乞恕罪。”郝鸾道:“小弟事情颇多,不知尊府住处,故而少候。”当时众人又说了些闲话,郝鸾对众人道:“我郝鸾生在洛阳,今到杭州探亲,幸遇列位,义同骨肉,况周陈三位俱住山东,看来岂非天缘凑合?据弟愚意,欲与诸兄结为金兰之好,不知诸兄意下如何?”陈雷等道:“小弟们是下贱之人,怎敢与大爷结盟?”马俊道:“意气相投,结拜是极妙的,何必推逊?”郝鸾大喜,道:“到是马贤弟说得爽快。”便叫家人备了香烛,郝鸾道:“我还有两个兄弟,不在此处,不若望名结拜,不知列位可依?”马俊道:“既是仁兄的好友,拜在结拜,不知列位可依?”马俊道:“既是仁兄的好友,拜在同名何妨?”当时叙起年庚,郝鸾居长。常、柳二生却不过郝鸾的情面,只得依从。柳绪写了盟书,依次开了众人名姓,上写道: 第一郝鸾,字跨凤,系洛阳人氏; 第二周顺,字伟然,系山东人氏; 第三马俊,字子昌,系杭州人氏; 第四鲍刚,字子英,系北直人氏; 第五陈雷,字电霞,系山东人氏; 第六常让,字云仙,系杭州人氏; 第七周龙,字杰然,系山东人氏; 第八柳绪,字贵芝,系杭州人氏; 第九孙佩,字玉环,系开封人氏。 开写明白,不一时,众人摆上香烛,各人拜过神圣,发誓已毕,收过香案,用过午饭,即便摆上酒筵,叙了席位坐下,俱是开怀畅饮。酒过了半晌,郝鸾猛然想起鲍刚、孙佩,不觉的眉头倒促,闷上心来。周顺便问道:“今日蒙兄的雅爱,理应兄弟欢聚一堂才是,怎么兄到长眉双锁,莫不是有甚事关心?”马俊道:“敢是恨与小弟们结义么?”郝鸾说道:“非也,愚兄虽是与贤弟们聚义,有趣之至矣,怎奈我想起孙、鲍二人的苦处,我虽在此欢乐,其心伤悲不尽。”言毕,泪如雨下。马俊道:“终有相会之期,何必忧虑?”郝鸾又道:“鲍刚往湖广去了四个月不见消息,这还可以放心;只是不知孙佩生死如何?故此虑他。”马俊道:“孙贤弟无非在家读书做买卖,仁兄何出此言?”郝鸾道:“量无人救得他,说也无用。”马俊生平性燥,忙起身来说道:“孙佩既与俺们拜过,便是骨肉的弟兄,仁兄何欲言又忍,不以心腹说之?那里算得一个弟兄?”郝鸾道:“兄弟们怎么不是心腹?只因孙佩身陷囹圄,遭奸人的圈套,命在旦夕,那里有偷天换日的手段救得出来?”周顺说道:“马贤弟是个性快的人,仁兄可说明孙佩被何人坑害,倘若小弟们做得来也未可知。”马俊说道:“兄长说来,我马俊若是救不出孙佩,誓不为人。”郝鸾听了,即将闹争春园打米公子,前后说了一遍。急得马俊暴燥如雷,说道:“世上有这样庸劣的人,小弟不才,情愿不避汤火,到开封府走这一遭。若不救出孙佩,不杀那米斌仪这贼子,乃万世的匹夫。”郝鸾道:“贤弟莫非戏言?”马俊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敢戏言?”郝鸾道:“不知贤弟几时动身?”马俊道:“要走就是今日,若是迟延时日,非为弟兄。只差一个帮手,不知那位贤弟与我走走?”言还未了,周顺应声道:“俺与你去。”马俊道:“若是二哥同去,越发好了。”当时马俊起身,说:“今日权且告别,多则两月,少则月余,必带孙佩到此相会。”那陈雷见马俊如此性急,恐不能成事,便说道:“马仁兄不要性急,闻得开封府乃繁华之地,必有守府参军镇守城池,如今孙佩身陷重地,非同小可,待我回到山寨,邀请他二十个兄弟,同心合胆劫取,方保无事。仁兄须当三思。”那陈雷言毕,常、柳二人听了此言,越发心焦,暗地里埋怨郝鸾说道:“大哥怎与响马强盗结交?后来不知怎样结局。”只见马俊笑道:“此时俱是自家兄弟,何必隐瞒,但黑夜里勾当是兄弟做熟了的,虑他做甚么?但我马俊平昔言不及齿,要去就去。”郝鸾不好催他,只是点头说是。又见马俊如此着急,那里肯停一刻?一时气性急燥,立刻就要起身。郝鸾 马俊真心实意,便想道:看来周顺、周龙、陈雷非真侠士,到是马俊如此义气,不若赠他一口宝剑,今若当众人赠他,恐他三人着恼。便把马俊扯到书房中,低低的说道:“我看贤弟真乃侠士,当日司马傲赠了愚兄三口宝剑,叫我转赠,前日赠鲍刚乃是攒鹿剑,今贤弟到开封去,手无物件,将此诛虎剑赠与贤弟防身。”马俊接在手中,掣出看时,果然光华耀目。便入了鞘,藏入衣袖里面,出来说道:“小弟换了衣服就来。”起身言毕,竟自去了。常让对郝鸾说道:“马子昌此去怎样救得孙佩?况劫狱犯禁的事,仁兄除不止他,反纵他,何也?”郝鸾说:“贤弟不知马子昌的本事,此去无妨,不必忧虑。”不一时,只见马俊换了长行的衣服,腰佩宝剑,与众人作别,说道:“兄等高坐杭城,小弟就此拜别。”朝上作了一揖,众人还了礼,郝鸾与众人又叮咛一回,携着周顺往外就去。众人送出大门,将手一拱,放开脚步,竟自去了。郝鸾与众人回到园中饮酒,至晚方散。周龙、陈雷到店中安歇,且自不言。 再说马俊与周顺出了城门,周顺道:“咱与贤弟匆匆而行,却忘记了行李盘费,却怎么处?”马俊道:“不难,总在小弟身上。”二人说说行行,不觉的走了五十余里,到得个乡镇上。马俊取出了银子,买了一床铺盖,打过了尖,依然赶行。若是缺少盘费,马俊就在富豪之家量意取些。这一路上过的丰丰足足的,免不得晓行夜宿,在路非止一日。到了开封,日色将落,急急的赶进城门,找寻客店。马俊、周顺从不曾到过,路头不熟,寻了半会,来到一条大巷,巷内走出一个老者。马俊上前问道:“借问老丈一声,此处可有宿店?”那老者提着灯笼,将马俊看了几眼,说道:“转弯头一家就是宿店。”马俊、周顺谢了一声,走不多远,果见一个灯笼上写:“公文下处。”马俊走到门首,问道:“里面有人么?”只见里面走出个人来,将马俊看了几看,说道:“爷们是下店的么?”周顺道:“正是。”小二道:“请进来。”马俊叫小二接了行李,来到后面一看,却是两间大大的厅房,一连四五进平房,两进大楼。马俊到了那三进住下,房屋虽多,却没有人住。小二取了两盆水,二人洗面已毕,小二问道:“爷们还是自家起火,还是一同叫小二奉膳?”马俊道:“俺们不会起火,一总是你的,俺如今同你说明,就是我弟兄二人,日间三餐,晚间的酒肴连房钱,与你一两银子一天。”小二听见说是一两银子一天,心中大喜,说道:“听凭爷赏赐,小人怎敢争多?只是还不够些,请爷添些才好。”周顺道:“一两银子一天就是足价了,还要争多呢?”马俊道:“只要你吃饭吃酒的肴馔洁净些,再加上二钱一天罢了。”小二道:“既是爷们慷慨,小人不敢再言。”马俊道:“今晚不用你的物件,烦你替俺买办,少不得与你些饭钱。”便取出一锭银子,交与小二道:“这块银子与俺备夜宵,这一锭银子算明日的房钱,所多的算今晚火钱,快快备来。”小二接了银子,欢天喜地,跑到前面与店主说明,那店主叫做武乾宸,听小二之言,想道:天下那有这等失算之人?就把银子收下,叫小二去买了熟米菜,又宰了一只鸡,叫妻子在厨房烧煮,武乾宸他就慢慢的走到后面,与马俊、周顺见过了礼,说了些情面话。不多时,店小二捧上饭来,不知是甚么酒肴饭菜,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施计放火盗人头 话说店小二捧上夜饭,马俊、周顺用毕,小二收去家伙,过了一会,方才捧上酒肴,摆在桌上。周顺坐在上面,马俊对坐,小二斟酒。二人饮至数巡,马俊问小二道:“你家既有这些房子,因何却没有人〔住〕下?”小二道:“实不相瞒,这所房子原是孙相公府中的,原先此处要算我这个下处为第一,终日里挤不开。只因今春孙相公是他岳丈请他到争春园饮酒游玩,不知为着何事,与本城了不得麽的公子斗起口来,偶有个红面大汉,把米府家丁打散,又有个黑面大汉帮着,那红脸汉子打得那米府家丁无处躲奔。不知怎样的那两个大汉又到孙相公府中吃酒,米府有个石相公,领了许多人打到孙家来,就被那红脸人打死米府多少家丁,那黑脸人又把那石敢当撞死,那两个汉子竟自逃走,可怜把个懦弱的孙相公拿到县里,苦打成招,问成死罪,只在秋后就要处决。被他家打死的人共有三十多名,总停在孙府厅上不敢掩埋,因那些冤魂到了晚上就抛砖撩瓦,那些下宿的客人说我家店中离他家不远,恐怕惹着了怨鬼,故此就没有人来住了。”马俊听了,方知孙佩住在此地。又问:“如今孙家可有甚么人了?”小二说道:“他家那些家人妇女丫鬟争行走散,只有两个老管家还住在后面。此房赁与我家开下处,每日到我们店中付食米去过活。”马俊道:“如此这孙相公在那里?”小二道:“孙相公在县衙门内牢里,前日他家人到监内去看孙相公,回来说道,监内行了牢瘟,满牢人尽行睡倒,如今的罪人俱提到府监内,相公危在旦夕,只怕还要死呢。”马俊又问道:“难道监内就没有个名医调治么?”小二道:“监内虽有大夫,总是些不中用的,那有名有时的大夫却不能下监医治,若是把我们这里有名的罗大夫请下监去,不消几天就都好了。”马俊道:“是那个罗大夫?他有这样好手段,本县太爷如何不发他下监医治罪人?”小二道:“本县太爷贪赃极盛,每日饮酒取乐,他那里管到这些闲事?”马俊问道:“这罗大夫住在那里?叫甚名字?”小二道:“离此不远,一直向东走就,有个挂牌上写‘罗辉庵大小方脉’,人若有病症,请他一看,一剂药就好了。”马俊问过实信,小二又取了两壶酒来放下,说道:“小人要去收拾物件,大爷若是要酒,喊小人一声就送来。”言毕,小二去了。 马俊对周顺说道:“我与兄长兴兴头头的来此,指望救孙佩的,不意他又病在监内,纵然救他出来,又不能行走,也是枉然。这怎好回去见那郝大哥哩?”周顺道:“这却不妨,就说孙佩身染重病,如何救得?”马俊道:“况无患据,他们那里肯信?”就把眉头一促,计上心来,须得要如此如此,方可为妙。欲要将话说与周顺知之,恐他害怕,待行事之时打发他回去。主意已定。小二收拾完了家伙,来到后面说道:“爷们吃完了酒了。”马俊道:“你可把碗盏收去,再拿两壶酒来。”小二依言收去了家伙,又取了酒来。马俊道:“你可把中门闭了,俺们要睡了。”小二听了,收完家伙,取了两盆水来,与马俊、周顺洗了手脚。马俊道:“小二,那府衙门在那里?”小二道:“就在前街便是。”小二说罢,收拾了家伙,将中门闭了,往前面去。马俊打发小二去后,将酒肴拿进房来,与周顺坐下饮了几杯,说道:“仁兄在此少坐,待二弟走走就来。”周顺道:“更深夜晚,往那里去?若有事,到天明去罢。”马俊道:“仁兄不要管我,我就去就来。”便在行李内不知取了什么东西,放在腰内,又换了衣服,便对周顺说道:“若是小二来取甚东西,切不可开门。”言毕,就到天井内将腰一弯,轻轻的纵上屋去,暂时不见了。周顺暗道:这马俊鬼头鬼脑的,黑夜黄昏出入,必要做出事来。 不说周顺着惊,再说马俊在屋上沿房过街,行了一会,并不见知府的衙门。正在找寻之间,只听得后面更鼓之声,那梆子敲得咭咯金锣响声,他才转回来,就听那梆声。又过了十数进房屋,只见前面隐隐的有些灯光,他就在屋上伏下身子,望下举目一看,只见前面一个高大的照壁,画得花花绿绿,却看不明白。又见那高高的大府门,门前挂着两个纱灯,上面写着“开封府正堂”五个大字,约有十几个巡更的更役,手执军器,左右巡逻。马俊暗道:此处正是知府的衙门。便纵那屋上,向西首轻轻的跳过墙东,进了仪门。西首又有高大墙垣,墙上放有许多荆棘,想必此处定是监狱所在。里面巡逻的更役时刻往来,不能下手。等了半会,那巡役的到后面去巡察,马俊乘着空时从屋上落下,四处里一望,并无个起火之物,走到狱神堂中看时,只见神鬼旁边堆着二三十个柴草,还有些破坏的家伙堆在上面。马俊想道:就在此地放起火来,天从人愿,况狱神前有现成的灯火,就拿一把柴草在灯头点着,推上一块又拽上些柴草,不觉的就呼呼的烧起来了。马俊离了狱神堂,依旧上屋竟自回寓去了。 再说那狱神堂被马俊放火烧着了柴草,天意如此,一霎时腾腾火起,更役便丢了锣,都向前救火去了,那里救得灭?那狱里罪人闻得牢内失起火来,各各要命,狱卒连忙开了牢门,众人往外一拥,各要逃生,惊得那中门卒役忙把东西两囹门关好,却不曾走脱一犯。此时宿堂的人役慌在一堆,跑进大堂宅门上乱敲梆子,惊动守宅门的家丁,问道:“有甚么急事胡乱敲梆?”衙役道:“不好了,狱中失了火了,烧得凶险,烦大叔禀声老爷。”那家丁听说狱中失火,忙到里面禀道:“狱中失了火了。”幸得知府未曾安睡,闻得此言,吃了一惊,急忙出堂看时,只见火势凶猛。知府跌足说道:“罢了罢了,倘若烧死重犯,叫本府如何回得上司?有负朝廷四品之职,这都是狱卒自不小心,故而失火烧起。”这知府乃湖广人氏,姓雷名宸,字照丹,乃乙未科第十二名进士出身。莅任一年,为官清正,不徇情面,不贪民财,不怕乡绅官宦,断事风燥,决才最高,满城百姓无一个不称他是“雷青天”,铁面无情胆气最大,又不惧权宦,又叫做“雷铁胆”。此时雷老爷初看火势甚大,心中着急,次后见火势微微的熄灭,方才放心。约有一更时候方才平熄。知府着人查点,可曾烧了民房。狱卒禀道:“只烧了牢狱,不曾烧了民房。”门役又禀道:“狱内的人犯俱是看守在狱,犯人一名不少。”说:“老爷点名。”知府把重犯罪人一一查点,幸喜不曾烧及人犯,就将值日狱卒重责三十板革退。知府见人犯无处可收,即着衙役将重犯收禁县监,待修理完时再提回收禁。此时一县三衙五个厅官知守府参将俱来府前问安,雷公一一谢过了,依旧回衙去了。 不提知府回去,再说马俊因见监内起火,方才回来。那周顺见马俊一去多时不回,心中疑忽不定;又听得外面喧哗,正虑之间,只得出门外听听,忽然马俊从屋上呼的一声跳落在地。周顺见了马俊,便问道:“贤弟往那里去的?因何此时方回?”马俊就在周顺耳边说明放火之事,周顺吃了一惊,说道:“却为何事?”马俊道:“因孙佩患病不愈,闻得罗先生专医时病,欲要请他,恐他推三阻四。”又在周顺耳边低低说了一会:“知府收禁府监阻隔两处,反为不美,因此把府监烧了,一总到县监里好医治孙佩病症。”周顺听了,吃惊道:“罗先生那里认得孙佩?又无人指点也是枉然。”马俊道:“小的少不得陪着罗先生下监,说出缘故。今晚却不去,明日晚间行事,仁兄到后日先回杭州,说与郝大哥知道,等孙佩的病好了,一同前来相见。”周顺道:“事虽如此,我和贤弟同来,如今怎好我先回去?必须等着贤弟一同去才是。”马俊道:“仁兄若在此地,小弟反放心不下,我一人在此却无妨碍。”周顺只得依言,心内甚是放心不下。二人正在店中安歇,正要睡时,只听得外面喧嚷,只认做大盗,再听时,方才晓得失火。那店主看了一回,依然来关门安睡。马俊故意的问店小二道:“是那里失火?只听得喧嚷。”小二见问,回道:“是本府监内失火,适才那些罪犯都发在县监内去了,爷们请睡罢,此时火已熄了。”马俊答应了一声,那小二去睡了。周顺先前还不信,听见小二说了,方信了马俊之言不谬。当时二人睡了一宿。 天明早起,梳洗已毕,用过早膳,换了几件新衣服,就与小二说道:“昨日我与你的房钱,是今日的所费。俺在此买些货物,不知是三日五日才买得,天天算账这不是个道理,俺这锭银子与你店主收算便了。”小二听得与店主银子,心中欢喜道:“只是小人伏侍不周。”便叫主人取了这银子。马俊对小二道:“俺见你店中无事,你可和我上街去顽顽。”小二满口依允。马俊要小二指路,就与他五钱银子,小二得了银子,与店主说明,马俊闭上了房门,与周顺、小二三人出了房门,先到府首去顽。只见那些禁卒在那里抛砖弄瓦,马俊与周顺只是暗笑,小二带马俊、周顺到那热闹地方玩了一会,不觉肚中饥饿,三人到饭店中吃了些酒饭,依旧上街玩耍。马俊问道:“米相府在那里?”小二道:“就在县东首便是。”小二便将二人领至相府。马俊看那米府,果然热闹。马俊将出入的路径看在肚内,又认了罗先生的住宅,鲍成仁的门户,直至申牌时分,三人才回。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为友除病忘天理 话说马俊、周顺与店小二上街游玩,到申牌时分方才回寓。吩咐小二买下许多酒肴鲜果,到晚收拾停当,比昨晚要丰盛些,要十分精致。马俊道:“我弟兄们今日商议买些货物,你把酒肴俱排在房内,多取些酒来,再待俺拿个炭炉来,你可把中门闭了,俺们自斟自饮,不要你来,你去睡罢。”小二听了欢喜,就将酒肴饭食炭炉俱送入房内,小二关了中门,同店主吃酒饭去了。再说马俊与周顺饮了几杯酒,马俊道:“仁兄且宽心自饮,我去走走就来。”周顺道:“你再饮几杯壮壮神也不迟。”马俊道:“恐怕误事,我酒少饮几杯,回来与兄畅饮。”马俊道罢,起身带了宝剑,便飞身纵上屋去了。那周顺心中却有些害怕,只得自斟自饮。约有二更时分,马俊从屋上下来,背着个包袱,便打开看时,却是血淋淋的一个人头,两眼大睁。周顺看见吃了一惊,说道:“贤弟,你取人头这样容易,不知道是谁的首级?”马俊道:“这是鲍成仁的狗头,小弟去时,他与老婆斗口,他憋气到书房里睡,却被我杀了。”说毕,将人头放在床下,包袱撇在一边,又饮了五六杯酒,吃了些肴馔。说道:“此时二更多时,小弟要干正事。”言毕,依旧上屋去了。周顺暗想:马俊如此手段,只是担险害怕,不免明日咱先回去,免受惊吓。 不言周顺自言自语,且说马俊因日间看过出路,所以不费找寻,竟到县前轻轻的上了屋,到得私衙内室,伏在屋上看时,正见知县孙剥皮坐在那里与妻子饮酒取乐,席已将终。不一时,便起身说道:“夜深了,去睡罢。”他妻子因他去睡,说道:“今日要干美事,莫像昨日夜里那样不济事时,岂不急杀了我么?今定要与你拚命。”孙剥皮说道:“今夜不似昨夜,定要你求饶叫免方才饶你。”只见夫人满脸一笑道:“也看得见。”二人说毕,携手进房去了。那班妇女丫鬟无不掩口而笑,收拾了杯盘,吹灭了灯火,各自睡了。马俊从屋上跳下,立在窗前,只听得淫声浪作,浪语嘻言。马俊咳了一声,暗说道:死在头上还不知觉,只管做这些风流的事哩。等得他干完这事,即把堂屋门轻轻推开,只见房门半开半掩,不曾闩门,侍女都去寻老公去了。那剥皮只管要与夫人睡的心忙,那管门开不开关不关?此时马俊闯进堂屋,越进房门了,掣出无情宝剑,那夫人还在床睡着,口中只叫快活不止。况且房内灯火未灭,马俊走到床边,用剑挑起帐子,站在踏板上,知县正干得情浓,只听得踏板上幔子响了一声,即伸头一望,见了一个大汉手执利剑。正欲叫喊,马俊手快,赶上一剑,早已杀下头来,从床上骨碌碌滚将下来。那夫人正在快活,听得喊叫一声,见孙剥皮不动,再睁睛一看,见孙剥皮倒在地下,夫人说道:“我正快活,你就撒娇,快些睡上床来。”马俊骂道:“该死的淫妇,留你也无用。”就举起剑来,挥为两段。马俊在他床上扯下一块单被,把两个人头包好,吹灭了灯,出了房门,依从旧路而走。那周顺正在忧虑之时,只见马俊携了个包袱进来,便说道:“又取了两个人头来了?”打开一看,却是一男一女,虽总有头发,却面貌不同,况有一个耳头上戴着金环,所以认得是个女人。马俊把他二人云雨的鬼话说了一遍,周顺笑道:“虽是被杀,却也是一对风流怨鬼。”马俊笑道:“他二人还不知是杀死,只当快活死了。”二人取笑了一会,又饮了几杯酒,马俊说道:“小弟又要走了。”周顺道:“贤弟此去须要小心,相府之中,非同小可。”马俊点头道:“晓得。”便纵上屋,要杀米斌仪去。周顺见马俊去后,虽然胆大,看着三个首级,到三更时分,俱睁眼咬牙似恨人的一般,周顺却也有些害怕起来。就把那袱单被盖在上面,又把冷酒拿到炭炉上炖热,自斟自饮不言。 且说马俊找到米府,径奔后堂,寻了半会,寻不着米斌仪的卧房,不知在那里,好不烦恼。信步而行,合当米斌仪命绝,马俊正寻之际,只听得悲悲苦苦又娇娇嫩嫩的声音叫道:“小女子其实难受当不起,求大爷饶了妾身罢。”马俊听了猜疑,暗道:此是何人的房?为着何事作此声气?悄悄走到窗前,在板缝中将眼望内一张,只见房中床帐家伙一应俱全,通宵蜡烛二枝,点的明亮亮的放在桌上。有一个男子,精赤条条在一个醉翁椅上按着个美貌的女子奸耍。只听见那女子再四哀求歇手,那男子道:“我的乖肉,你再忍耐一时,我的兴还不尽;等到兴尽时自然饶你。”那女子道:“好大爷,我的亲大爷,可怜奴家年纪小,再经不起尽兴,求你放慈心,留待明日罢。”那男子总是不听,一发施展的加倍凶猛。那女子一发不能承受,咬着牙嘤嘤哭泣。那马俊看到此处,晓得这男子就是米斌仪了。心中十分大怒,暗暗的道:这狗头倚势行奸,好行可恶,待俺取出闷香闷住众人,然后行事。遂向身边取出闷香,并身边一齐取出火来,点起闷香,从窗内插进去,不到半刻时辰,那里面的人打个呵欠,几个妇女已先睡着,那米斌仪也丢了手,欲上床去睡,走了几步,就跌倒在地板上睡了。马俊收了闷香,走进房来,见女子赤条条的,便取了单被替那女子遮了羞处。又见两个女子,亦在椅拐上精赤条条的睡着,只见米斌仪倒在一旁,就举起剑来,恨了一声,剑过头落,剑起剑落剁了几块,方才歇手。在房内看了一会,好不齐整,又开了箱子,拣了一件新衣服,又见箱内有几百银子,就取了一封放在怀内,将首级提起,依旧上屋,找到罗先生家内。四处一看,无处可藏,只见正厅左首有张小几,几上放一药箱,却是罗先生不得用的,如今得了时,俱是紫檀描金的箱子,故用他不着,所以搁在几上。马俊将箱门揭起,把颗人头放在箱内,依旧关好,提着包袱回到店中,已是四更时分。周顺见马俊回来,方才放心。马俊便将去杀米斌仪的话说了一遍,周顺称赞道:“贤弟真乃大能也。”马俊道:“仁兄可收拾行李,天明之时好行路。”又把那封银子分了一半与周顺为路费,余者带在身上,监中好用。又把那三颗首级提着,用单被把血迹揩净,包在包袱之内,放在一边,用宝剑挖了一个坑,将些血迹物埋了,二人又饮了几杯酒,天已大明。二人开了中门,小二送进水来,二人净过了面。不一时,送进早膳,二人用过。马俊又吩咐周顺一番话,周顺携着行李出了店门,竟奔杭州去了。小二看见周顺出了店门,便问马俊道:“那位爷那里去了?”马俊道:“他明日还就来了。你家店主到那里去了?”小二道: “下乡收租了,大官人在家管理事情。”马俊道:“你去叫他进来,俺有话说。”小二走到前面,把大官人叫了进来,道:“店主。”武乾宸止生一子,年纪二十三岁,因他平时不肯学好,他父却不十分喜他,学名叫做武志,排定第三,因他母亲上胎生了两个,尽夭而亡,人都叫武志为三郎。三郎听得客人叫他,他便抖抖衣服,竟到后面来。与马俊见礼,说道:“小的见礼。”马俊看那武三郎,虽不十分美貌,却也不俗。亦还了礼,坐下,三郎道:“小子有事在外,昨日方回,奈家父年迈,小子愚蒙却不曾请教过爷的台府大名?”马俊道:“俺祖籍山东,姓马名俊,字子昌。因来此处买几件货物,在宝店多承厚意,俺请足下非为别事过问,敝友到个所在去走走,俺又要去买些货物,这行李寄在你宝店,这还犹可,俺还有一口宝剑,价值千金,亦寄在你宝店,千万不可失错,俺后来少不得重重相谢。但我去后,倘有外人前来问你可有个马俊在你店中,烦足下回他没有,三郎休要招揽,只推不知。”武志不解其意,只是点头依允。马俊提了包袱,出了店门,竟奔府前而来。 再说那开封府雷公,那日升了早堂,衙役参见已毕,放过了告。只见孙知县的管家跑得气喘吁吁,走到大堂上跪下禀道:“不好了,求太爷做主。”知府道:“你有甚冤枉?且从头说来。”那管家禀道:“小的是知县的家丁,因昨夜不知甚么时分,我老爷与奶奶被贼杀了,首级不见了。”知府听了,便吃一惊,县官夫妇二人被杀。说道:“禁城之内杀了知县,事关重大,本府须要亲自去看验。”又见鲍成仁的妻子哭哭啼啼,手拿一纸状子,当堂跪下禀道:“小妇人顾氏,是鲍成仁的妻子,因丈夫每日陪米公子闲玩耍,昨夜独宿书房,不知被何人杀死,头竟不见了,求太老爷做主。”雷公想道:孙知县夫妇被人杀死未曾相验,怎么鲍成仁又被人杀了?随即看了状子,问道:“杀死你丈夫的尸首还是在米府,还是在你自家里?”顾氏又禀道:“在自家书房内。”雷公即委二衙去看验鲍成仁的尸首,顾氏出了衙门。只见五六个人跑到大堂跪下磕头,禀道:“太爷在上,大事关天,俺是米府的家丁,俺家相爷止生一位公子,昨晚好端端的在府内,宿于深闺,不知被何人杀死,尸分数块,那首级尚且不见,这是太爷的干系,须当究拿凶手,详报相爷。”那雷公听了此言,吓得冷汗流出,呆了半会,方才说道:“有这等事?”随即打轿来到米相府中。进了内室房里看过尸首,叫过伴宿的侍女,问了几句,叫衙役押着候审。米府买了棺木,权且收殓。知府又到知县衙门看验知县夫妇已毕,亦叫家人买棺权且收殓。便叫库吏将库封了,待本府慢慢盘查。又叫各役将若干人犯带齐,打道回衙审问。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报医入狱起沉疴 话说雷知府回到衙内,坐了大堂,便将那三个女子带上,跪在一边。雷公问道:“昨夜是你三人伴宿的么?”三个女子齐说道:“正是。”雷公道:“既是你三人伴宿,必知被杀情由,从直招来,免受刑法。”那女子道:“民女系本城东门内袁秀才之女,因父亲早丧,母胥氏止生民女一人,乳名鸿装,年方十七,父亲在日,凭媒许配本城张元吉为妻,尚未过门。前日民女偶在门首闲玩,不意遇见米家公子,他看见民女有几分姿色,就着鲍成仁到民女家内与母亲说:‘米公子丧偶,要娶你女儿做填房。’我母亲回他有了婆家,那鲍成仁就说了许多狠话去了。过了两日,昨晚带领了三十多人,强将民女抢进府中,破了民女身体,一时就睡着了,不知是何人杀死。况初进相府,不知内里深浅,求太老爷可问他二人便知情由。”雷公听了袁氏之言,点头叹道:“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来,所以如此。自古道:杀人者,非良人也;被杀者,亦非良人也。”便叫过那两个女子,问道:“他是初入相府,不知深浅,你二人在相府多日,知道府中的深浅,家中有甚人暴凶?公子与甚人有仇?是甚么人杀的?你们从直说来。”两个女子说道:“妾们是米大爷新买来的,却不知情由,求太老爷作主。”那雷公大怒,喝道:“胡说,公子既与你们同宿,怎推不知道?”正欲用刑拷问,忽见一人拿着红布包袱,大踏步走进仪门,高声叫道:“不要冤枉无辜之人,若问杀人的事,寻俺尽知道。”门役便向前喝住。知府坐在堂上听得杀人情由有人知道,其人突然而来,必有原故。便叫衙役把那汉子带上来。那衙役领命,叫道:“汉子休走。”赶上前一把扯住,说道:“太爷叫你进去。”那人道:“不要扯,俺自进去。”便走到堂前,放下包袱,跪下说道:“小人见太爷磕头。”雷公见那人生得异象、气概不同,便问道:“你姓甚名谁?那里人氏,怎么知道杀人的情由?你细细说来,本府重重赏你些,切不可诬说有仇之人。”那人道:“小人系山东人氏,姓马名俊,那杀人的凶人小人到不知道,到晓得那四颗首级的下落。”雷公道:“首级今在何处?”马俊便将包袱打开,抖了一下,那首级就骨碌碌的滚在地下。雷公见了又惊又喜,喜的是有了凶手,惊的是世上那有这样胆大之人。便想道:“首级怎么在他包袱之内?必定是他杀的。”众衙役吓得面如土色。雷公问道:“这首级从何而来?”马俊道:“实不相瞒,小人久闻米斌仪倚仗父势,强占良家妻女,夺人田地,俱是鲍成仁撮合;知县贪财屈害无辜,小人恨在心头,所以杀了劣宦赃官,与万民除害。因见太老爷正直无私,清如水,明如镜,小人怎敢移害太爷?自古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特来投到。”雷公听了,想道:“禁城之内杀了知县还犹可,单怕米相作对,幸喜有了凶手。”便叫米府的家人知县的家丁识认首级,知县的家丁认了知县和夫人的首级,用布包了,领回收殓。那鲍成仁的妻子亦认了首级去了,单单不见那米斌仪的首级。米府的家人禀道:“县主和夫人、鲍成仁的首级俱有,单不见了公子的首级。”雷公便问道:“米公子的首级到那里去了?”马俊道:“小人送了个朋友,故此不在。”雷公想道:这又奇了,那有人头送人之理?便问道:“送了那个朋友?姓甚名谁?”马俊道:“此人颇有名望,小人从山东到此,住在他家三天,这个人却是个大夫,名叫罗辉庵,因昨晚饮酒之时,罗大夫谈及医道的话,他叹气道:‘我若医好了此人,何愁没有万金相谢?’小人问道:‘俺闻哥哥真乃华陀重生,疑难病症不知医好了多少,怎么今日作难起来?况有万金相谢,何不用心医治?’罗大夫就回小人道:‘群药俱已齐备,止少引子,要生人的脑子,在火上炙了开碎,放在药内,合成丸药,服下即愈。’小人就允承在身上,晚上杀了米公子,把头送与罗大夫为引子去了。太爷若是不信,可着公差把罗大夫叫来便知明白。”雷公大怒,说道:“好个大夫,怎么要起生人脑为引?其情可恶?”随标了一根朱签,写了几个红字,差两名快役,飞奔出了府门,要拿罗辉庵。公差奉了太爷之命,出了府门,齐奔罗大夫家来。行不上半里之路,恰恰的撞着了那乘轿子。此时罗大夫的轿抬如飞对面而来,公差拦住说道:“不要走,我们请他呢?”那轿夫说道:“且慢且慢,我们清早出门抬到此刻,肚中已是饥饿,让我们吃些东西到尊府来罢。”公差喝道:“谁请他看病?俺们奉本府太爷的严命,特来拿他的。”便把罗大夫扯下轿来,罗辉庵说道:“莫要拿错了,我罗辉庵并不犯法,太爷拿我则甚?”公差道:“一些不错。”就把那根朱签与他看:“速拿罗辉庵当堂回话,火速火速。”罗辉庵看毕,呆了一会,说道:“列位公差,太爷拿我为何?你们可知道么?”公差道:“我们不知,你做的事还要问人?如今太爷坐在堂上立等,快走快走。”两个公差把个罗大夫平空挽了就走。这才是好好轿中坐,平空降祸来。那些轿夫抬了空轿,回家报信不言。 再说那公差拿了罗先生,来到府门,公差缴了朱签,雷公吩咐道:“带他进来。”罗辉庵当堂跪下,知府喝道:“你可知罪么?”罗辉庵禀道:“小的遵法守理,并无毫厘过犯,小的不知罪。”知府说道:“好个遵法守理的人,本府且不问你,你可认得那下面的那个人么?”罗先生看了马俊两眼,说道:“小的从未曾与他相会过。”马俊道:“罗大夫,昨日蒙你的情爱,那话儿早已承奉到府了。”罗先生听了勃然大怒,道:“我姓罗的从不曾与你相会,你怎么在太爷堂上胡言乱语?说甚么那话儿不那话儿?”马俊道:“但为人要拿出良心来,不要这等胡赖,俺马俊到此之日,蒙你厚情,你医治那位官宦,赚他万金包医。俺在你家过了些时,蒙你盛情,故此杀了米公子,将首级送为引子合丸药,怎么推作不认得俺呢?”雷公喝问道:“你到不如认来此事,免得本府动刑。”罗先生听得马俊说甚么首级送他,他心内不得明白,说道:“求太老爷恩赏,小的明白甚么?公子甚么首级?小的实系不知。”雷公大怒,喝道:“你与马俊作的事情,反问本府,本府若不说明,你反说本府屈用刑法。”知府道:“你为医个官宦的病症,要活人的脑子为引,如今这马俊杀了孙知县夫妇及鲍成仁并米相爷的公子,将首级送与你为引,可是真的么?”罗先生听了此言,只吓得冷汗直流,便叫道:“太老爷,这是马俊坑害小的,况马俊与小的并不识面。那本草书上那有用生人脑子的理?况且首级又不在小的家中,皆是无赃无证的冤枉事,求太老爷作主。”雷公平日为官清正,不忍将无辜加刑,听了罗辉庵的口词却说得清清白白,便问马俊道:“你说罗辉庵要生人脑子为引,这是无凭无据,律上写得明白,无凭不拷贼。”马俊道:“太爷若要凭据,首级现在他家厅上左首小香几上一个药箱内,太爷若不信,可着公差到罗辉庵家内去搜,若有米公子首级,罗大夫问罪,若无首级,小的冤害无辜,情愿加等问罪。”雷知府道:“说得有理。”随限差了四名马快,飞奔罗家搜寻,果在药箱之内寻出首级,不知可是米公子的首级。雷公叫米府家人领回首级,入敛收棺不言。 且说知府对罗辉庵说道:“如今首级现在你家搜出,这还是冤害你,还不是冤害你么?”此时将个罗先生吓得有口难分,有舌难辨,只跪在地下磕头道:“药书上从没有要生人脑子为引之理,还求太老爷作主。”雷公大怒道:“本府那里管药书不药书,城中有多少人家,单单冤害你不成?我想道不夹不招,左右与我夹起来。”两边衙役如狼似虎,把罗先生拖倒在地,扯住鞋袜,不由分说,竟是一夹棍。罗先生死去还魂,说道:“真真冤枉。”雷公见他不招,叫衙役敲。罗先生受刑不住,只得招道:“这个人果然与小的往来,在小的家内住了三天,要首级为引俱是有的。”雷公见罗辉庵招了,松了夹棍,叫他上了刑具。雷公见马俊是重犯,责了三十板,上了刑具,押送县监收禁。袁氏女子与那两个妾妇无事发回娘家,不提。 且说罗家着人料理衙门,用了多少钱钞,铺了监,禁子人役将罗先生、马俊收入监牢,知府当堂做了详文,通详上司,米府写了书札,着人进京报信,不提。 再说罗先生与马俊下了监,正是无巧不成书,只因府监火烧,将此人犯多收入县监,无一处不满,只有东号没有多人,因孙佩身染牢瘟,别人染疫俱好,只有孙佩不得出汗未愈,所以不把犯人同号。此时罗先生等下监,虽然得了罗家钱钞,却一时腾不出空号,只是收与孙佩同号。当时马俊进了,并无一人,只有左边草铺上睡着一个人,年纪约有二十,垢面蓬头,哼声不止。马俊便问狱卒道:“这是甚么人犯?所犯何事?因何独自一人在此?”狱卒见是黑夜飞越杀人,不得不答应,便说道:“此人是本城甚有名望人家,只因凶徒打死人命,把他拿住,牛代羊灾,他姓孙名佩,字玉环。”马俊听得是孙佩,心中暗喜,此乃天随人愿。便问道:“为何哼声不止?”狱卒道:“他惹了狱气有病。”马俊道:“总是你们不好,这有病之人也该与他些茶汤调理,自然好了。”罗家着人送了酒肴进监,罗先生那里吃得下去?只得哼声不绝,骂不离口,马俊只当不知。罗家家人把些酒食与了狱卒禁子吃了,回家。天色将晚,马俊把刑具上的锁便用了解锁法,霎时刑具俱开,狱卒看见,大嘴呆了半会,正要上前拿他,马俊摇手笑道:“你们休得撒野,若不多事,俺却不累你们;若是放肆,俺就去也。”言毕,走出阶下,忍着腿疼,一纵而上,走在屋上,忽然不见。那些禁子狱卒吓得魂不附体,惊倒在地。不知马俊到那里去了,来与不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张仲怕累鸣知府 话说那些禁子见马俊纵上了屋就不见了,吓倒在地,齐声哭道:“俺们死也。”喊道:“马爷爷,俺们又不曾冲撞你,怎么竟自越狱去了?我们岂不是死也。”只见马俊依旧立在屋上,说道:“你们从今以后要依我行事,俺就好好在此,并不连累你们。”狱卒禁子齐声说道:“无有不遵马爷爷的命。”马俊便从屋上下来,好言安慰了狱卒禁子几句话,马俊说道:“做汉子的自己做事怎肯连累着列位?”狱卒要上前擒他,又怕他纵跳,只得好言好语的求他,狱卒禁子十分心内要算计马俊,此时马俊取出两锭银子与禁子,说道:“俺初到此处,不曾在列位身上为情,这银子烦那位大哥买些酒肉,暂且请请列位。”那些狱卒禁子推却了一会,只得着韦升去买办,众人各自散在外面看守。韦升是个贪财爱利之人,但是在监的人犯送他银子,他就无不照应,又依那犯人的言语。再言韦升不多时买了许多鱼肉,一瓶美酒,总挑在牢内,煮热,用碗碟盛了,捧到马俊的号内放下。马俊见韦升是出热之人,他又取出二锭银子与韦升道:“这薄礼权为敬意,烦兄将这些酒菜,到各号将重犯人量意散些便了。”韦升接了银子,好不欢喜,向马俊道:“多承马爷。”韦升把些鱼肉端在别号散去。再说马俊见罗先生闷闷坐看,便笑笑叫声:“罗大夫,你不要这等纳闷,马俊实实昧了良心害你,因有一事,要请你到此看看犯人病症,恐你不肯,故此设个计策,权且请来,方能请得大夫到此。”罗先生大骂道:“好没良心的瘟贼,先不在堂上咬我,怎到此地反说妖买人心的话。”马俊道:“你骂也无用。”指着孙佩道:“这个孙佩是最相好的,因他偶得狱气,不能痊愈,所以坑害大夫来医治,倘蒙医好这孙佩,自当救出大夫,还有千金相谢,决不食言。”罗先生叹口气道:“也是我的医道出名的报应。罢了,罢了,世上那有这样请医生的?”暗想:马俊有黑夜杀人的手段,他又有些义气,奈何他不得,只得叫马俊扶他到身边。马俊提起孙佩手来,叫道:“贤弟,可认得俺么?”孙佩在昏迷之际醒来,问道:“是那位叫我?奈我病体沉重,不久要做黄泉之鬼了。”罗先生便诊脉息,道:“马兄不必惊慌,此人心内作烧十分症候。”马俊道:“可医治得好么?”罗先生皱眉道:“虽然脉息如此,那有炭火药饵?”马俊道:“这不难,只求先生开方,余者都不要紧。”马俊出了监号,遇见韦升捧了酒来,放了说道:“马爷,请同罗先生用了罢。”马俊遂与韦升说道:“俺初下监来,孙佩暴病,俺们怎与病人同住?适才求先生看了脉息,却无炭火等,速要笔砚,俺与你银子置买,倘得救好,也是你们的德行。”韦升得 了银子,道:“炭火总有,待我取来。”去不多时,果取了炭炉药罐等物,交与马俊,便说道:“如今府牢人犯监禁在此,人犯甚多,难以料理,求马爷自己煎与他吃罢。”把笔与罗先生写下了方,引用生姜一片。韦升拿了药方,竟自瞒了他人出牢去。不一时,韦升买了药来,交与马俊。马俊又与先生看了,韦升又拿了一桶水,一把壶,一包茶叶,然后与他们饮酒去。马俊扇起火来,药放在火上,方劝罗先生饮酒。罗先生没奈何,也只得吃了些。马俊将药煎好,与孙佩服下,又煨了水与孙佩洗手脸,见孙佩沉沉睡去。有二更时分,见孙佩身上只盖一床单被,能济甚事?况自己又无行李,与罗先生说道:“俺去就来。”言毕,竟上房去了。罗先生见马俊如此,心中害怕,又被巡更人看见此号无马俊,问罗先生道:“马俊往那里去了?”罗先〔生〕道:“他又无刑具,我不知道。”狱卒听了,总呆了半晌,听屋上呼的一声,马俊跳下,对众道:“我说过不连累,何必着惊?”狱卒见他手拿包袱,不知何物,众人只得去了。他打开包袱,却是两床棉被,几件衣服,拿床棉被盖在孙佩身上。直到天明,只见孙佩身上汗如雨下,大叫一声:“苦死我也。”马俊即到身边,见他直挺挺的仰在地下,马俊大惊,连忙又对罗先生道:“昨晚服了药,到了此时,忽然大叫一声,就不着声,甚么原故?”罗先生即到孙佩前,见他面如金装,全无血色,手足皆冷,胸前微微热气,幸喜脉息平和。罗先生道:“此人的病理当如此,不时就回。”马俊想道:那有此话?不信。二人就坐孙佩的铺边,约有一顿饭时,只见脸上转了红色,手足微微的热,又见他面上有了许多汗,如潮水一般。马俊又拿了一床棉被,替他盖好。到了天明时,叹了口气:“好爽快,那位大哥在此,把口茶与我吃。”马俊道:“好了,拜谢神明。”然后取了茶与孙佩,说道:“茶在此,待我捧来与你。”就将他扶起,一手捧茶,孙佩吃了半杯,依旧睡下。那先生又把孙佩脉诊了,便对马俊道:“恭喜,亏出了些汗,病症全好了,只要人调理要紧,再服补中汤,则痊愈矣。”马俊大喜,先生又写了方,叫韦升出狱取药,与他服了。孙佩因受风寒,幸未结胸,所以服药出汗无事。马俊走到身边,叫道:“贤弟,你心中好过么?”孙佩见马俊,说道:“小弟不曾与兄会过,怎么认得小弟?”马俊笑道:“愚兄为着贤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耽了多少罪。”便将在杭州与郝鸾结拜的事说了一遍,“郝鸾说贤弟在狱放心不下,故烦愚兄到此来,闻得米斌仪、鲍成仁等万恶多端,今被我俱杀了,又闻贤弟染病,访知罗辉庵医道甚高,就将米贼首 级送到罗府,害了〔他〕进来医贤弟。”又把放火事,低低说了一遍。孙佩知道杀了仇人,又知郝鸾不负前情,马俊如此义气,心中爽快,便谢道:“我蒙兄天高地厚之恩活我性命,仁兄尊姓大名?”马俊道:“我姓马名俊,字子昌。贤弟调养几天,待你痊愈,愚兄自有道理。”孙佩暗暗欢喜,服了两剂补药。那马俊专等孙佩病好救他,不表。 且说禁卒见马俊散脚散手,如在家中一样不时出狱,好不担怕。便同伙计们商议道:“马俊牢中虽有银钱与我们,到底不好。自古道:有利必有害。况是官的重犯,出进如虎一般,若一去不回,岂不是你我干系重?”禁子道:“刑具又禁他不住,作何法儿?”内中有一个识事的,名叫谈云,道:“此事你我也巴不得他怎的,依我,不若将马俊会用解锁法黑夜出入禀明太爷发落,一来推开了干系,二来银钱一样,此为有利无害,悉诸位裁夺。”众人道:“此话有理。即速回明为要。”那禁头张仲即出了狱门,竟到府内宅门口,与守门的大叔说道:“烦爷通报,禁头张仲有机密事面见太爷。”门上人进内半刻,即来开了宅门,走进内堂,跪了禀道:“前日杀官的重犯马俊等,乃是太老爷发下小的们看,那罗先生是守法之人,只有马俊移头扳人下监,医好了孙佩。不知马俊、孙佩有甚么交结,况马俊善能飞墙,又会邪术,刑具禁他不住,昨晚竟纵上屋去。到五更,小的恐怕他逃出,特禀求太爷,早早作法囚禁方好。”雷公听了,吃惊道:“有这等事,倘若走了,其罪归于本府,连你等亦不免利害。你且在此等着,本府自有禁他之法。”就来到书房与刑名相公商议,把张仲之话说了。那相公道:“这孙佩定与他有甚交结,他见孙佩惹了牢疫,所以扳害了罗先生医治,若孙佩病好,必有越狱事。事关重大,倘若米相爷要这马俊,那时逃了一个马俊也不好说话。依晚生愚见,今夜却要亲自进监,多带捕卒查监。那时马俊自然散手散脚在内,可吩咐禁子须如此如此,那时将马俊拿住,挖去二目,没有光明他自不能走了。一者保明公前程,二者使孙佩不能漏网,羽党不敢前来。”雷公大喜道:“此计甚妙。”别了相公,来到内堂,吩咐张仲一番,张仲磕了个头,站起出宅门。正是:人心如此,天理未然。 这张仲回狱与众人说明了,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被马俊看见,不在意。到了申牌,马俊两眼齐跳,心如油煎,发似人抓,好不难过,想道:我从不曾像今日这般心惊肉跳,必有祸事临身。况坐在牢,还有甚祸?又想道:方才禁子俱是交头接耳,难道算计我不成?我且留神待他。正想之间只见一个公差,手拿朱票走进,乱喊:“禁子在哪里?”不知这公差来做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马俊喜逢活真师 话说公差手拿朱票乱喊:“禁子在那里?”禁子应声问:“爷问小人有何见教?”公差道:“我奉大爷之命,叫你将牢中人犯查点查点,今晚太爷亲自来查点。”就把朱票递与张仲,张仲接在手中,高声念道:“本府正堂雷#,为查点人犯亲验事,照得两监人挤一处,况知县缺官,狱中刑具不周。为此票,仰禁役即将男妇轻重罪犯,毋得令其喧哗乱走,各归各号,候今晚查验。如违即革不贷,须至票者。” 张仲念毕,交与来差,说道:“小人怎敢?”送出公差,进向马俊说道:“小人才念这票子,马爷可听见?”马俊答道:“我听见了。”张仲道:“小人本不敢放肆,怎奈太爷今晚要点验犯人,如有宽恤,要责四十。少顷点着马爷,看见松手散脚,岂不要累着小人打了?就是马爷也不过〔意〕。”马俊道:“据你怎么样?”张仲道:“小人得罪马爷戴了刑具,等太爷点过回衙,依然开了刑具,照常一样,查非完了四十。”那马俊点头道:“这个使得。”张仲见依允,心中大喜,道:“此刻尚早,不敢得罪,待老爷下来,我再放肆。”言毕去了。马俊依然伏侍孙佩。 到了黑暗,雷公带了捕役,又传了袁守备,得了此信,点了几十个兵在监门外把守。雷公知道马俊的利害,恐当时纵上屋去,故此传了守备防获,那捕役携了铁杖铁尺,带了绳索,来到牢门。众役喊道:“太爷查点人犯,快快开监。”那张仲听了,就跑到马俊跟前说道:“太爷来了,先告过上了刑具。”马俊道:“俺先许过,谁不肯么?”外面又走进几个禁子,拿着麻绳刑具,张仲道:“马爷要上重刑。”就将马俊两手绑起,用麻绳扎了,又上了手肘。也是马俊平日作甚冤孽,虽然杀了六七个人,亦非容易,是大限该死在他手里,俱是注定被杀者,皆不良人。今日若被知府扌宛去二目,后来怎救驾封王,荣宗耀祖?到底上天不灭好人侠士,劝人必须义气,作些好事,做些正大光明之事,必须莫起奸邪之念,上天自有好报,逢凶化吉。这是编书人劝化。 闲言不表,且说张仲是雷公先前吩咐过的,叫马俊背绑两手,用软靠靠住,脚下亦是使他不能纵跳。张仲一时忙乱将其靠绊,古人云:人心如此,天理不然。这雷公进得狱来,在狱堂坐下,捕役人等两边鹰翅排开,禁子叩头已毕,张仲递上号簿,雷公此来以查为由,擒拿马俊是实。只见各犯俱是铁索,推号一名一名点过,点到孙佩,张仲跪禀道:“孙佩身体病才好,尚且不能行走。”知府虽则为由,俱要吩咐道:“虽然有病,亦要用心看守。”又点到罗辉庵,点过就点道马俊。马俊在下跪着,看见雷公坐在上面,两边有五十余人手执兵器绳索,便心内想道:点查人犯是个小事,只不过带几个家丁足矣,又不是拿大盗,为何带着许多人手执兵器?必是捉人。猛然想道:是了,是了,敢是禁卒禀过知府,说我黑夜出进,雷公恐我逃走,怜惜他的前程;况且禁子鬼头鬼脑,又把我绑起来。越想越是,我且见机而行。只听上面牢头连叫:“犯人马俊”几声,马俊答应道:“有。”却不上堂,只在屋外跪下。雷公道:“你知罪么?”马俊道:“杀人抵命,更无他罪。”雷公大怒道:“我把你这大胆贼,还要强口,左右与本府拿下。”众役一齐上来,马俊却是留心的人,若不留心怎么跪在屋外?听了一声“拿下”,众役一齐拿他,他回身往下就跑。马俊两手被绑,如何脱得众人之手?那些人速速围住,那里跑得脱?马俊心内着急,看看跑到小号屋之下,拿出平生力气一纵,如飞上屋去了。雷公看见,吓得冷汗直流,众衙役一声齐喊:“不好了,马俊走了。”禁卒开了牢门,雷公领了众人,随后赶去。守牢众人听得牢内喊道:“犯人走了。”听了此言,领兵围住牢前,众兵各拿火药兵器。此时是一更时分,今日乃下弦之月,月色高升,那守备面朝天望,见马俊双手被绑,跳上高墙,守备忙叫绕钩钩住他,不可放走。那兵丁正要拿钩不及,马俊早已纵上房了。袁守备见事不偕,拿着双鞭,随着马俊,一个在屋上跑,一个在下面相随不放。马俊路熟,跑到城门口,方才从屋上加些力气,望着城墙一跳,竟上城墙飞跑不提。 且说袁守备上了城,随即也跑上城,那守城兵丁随后赶来,雷公骑在马上,率领捕快人等点着火把如同白昼,喊声大作,惊得百姓不则一声。再说马俊跑到城头,要去了手上麻绳,方好跳下。守备在后追赶,要跳下,又恐怕伤自己的脚跟;若与他对,手内又无兵器,实在两难。一头跑,一头想,他到城楼边,想出一计。把身子朝楼墙一站,将右脚站得稳稳的,便将左脚提起,等着袁守备。那袁守备提着双鞭,大叫:“贼徒,那里走?老爷来擒你了。”却是跑行了的人,一时不能住脚,向前直直的跑去,却不知马俊趁他不防,便提起右脚,用了十二分力气,说道:“照爷的腿罢。”那袁守备叫声:“不好。”早已打着胸前,骨碌碌直滚下城坡民间的粪坑,坑内不稀不干的粪内了。雷公听了响声,便走向前,骂声:“马贼今日飞到那里去了?”袁守备叫道:“是卑职被强徒打下来了。”不言雷公叫人救起,且言马俊一个黄莺落翅飞过城河,逃走去了,且自不言。再说雷知府听见,忙教人救起,问了原故,将水与他洗过了满身,换了一同回衙,只好照着马俊逃走。详文报到北京,米相爷闻知,急传钧旨,着手下官员捉拿玉蛱蝶的马俊,且不言。再说马俊逃出了城,走了三十多里,到了一个松林,正走之时,听得背后有人大叫道:“马俊不要走,贫道在此等候了。”马俊听了吃了一惊,回头一看,那月色照得明白,却是上年教他轻身法叫他做贼的司马傲先生。马俊见了,纳头便拜道:“上年蒙老师教训,弟子谨尊师命,并不曾违拗老师。”司马傲扶起马俊道:“贫道也知壮士的心事,不必细言,今晚吃了大惊,日后受皇上大爵。贫道夜观天象,汉平帝有一大难,非壮士不能救驾。但此事夜里所干,壮士熟会平土遁的法方能干得奇功。”便同马俊并肩站立,在他耳边啧啧不知恁的是甚么咒语,马俊心灵一一记在心头,便问道:“不知救驾之事应在几时,望乞老师指明。”司马傲道:“此是天机,不可泄漏,到临时贫道自然来指点。”马俊又道:“不知孙佩可能救得出狱,求老师指点指点?”司马傲道:“吉人自有天相,非壮士不能救他出狱。但你且回杭州,自有能事帮你二进开封府,救出孙佩,骨肉重逢。再者,那口诛虎剑你可三进开封府取讨,方保无事。若不依我,必有大祸临身。”马俊点首依允,司马傲道:“壮士且回杭城,贫道还有正事,后会有期。”说罢,将手一拱,竟飘然而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阮氏卖俏寻男子 话说司马傲传了马俊借土平身之法,竟自飘然而去。马俊望空拜谢,谢毕,他就把新学的法试试,念了咒语,抓一把土往上一洒,将身一纵,高有十余丈,如生双翅一般,比那纵跳之法省力得多。遂收了法,落下地来。一路奔杭而去,不表。 再说鲍刚惊散了响马,那凤小姐被莫士玉拐骗到扬州去卖,不知好歹若何。且说鲍刚找寻凤公不着,心内想道:料他已到湖广去了。到得天明,回到店中,取了行李,竟奔湖广而来。独自一人晓行夜宿,渴饮饥餐,逢人问信,却不得实信。那日午牌时分,到了襄阳城内,那六街三市,人烟凑集,是个奢华地方。鲍刚无心观看城中景致,一路问到金鸡巷口,立住了脚,只见五十多岁的一个男子站在巷口,鲍刚将手一拱,道:“借问爷一声,此处可是金鸡巷?”那人回:“是,爷问他则甚?”鲍刚道:“此巷内有个凤二爷,当年开过珠宝店,可住在此处么?”那人见问凤二爷,就叹气说道:“罢了,好人不得长富贵。”鲍刚问道:“可是凤二爷有甚过去不得的事么?”那人道:“当初凤二爷开了珠宝店,有十万之富,一生无子,好善,修桥补路,塑佛装金,济困扶危,舍药施茶,诸般善事,无所不作。有妻吴氏,亡过,续娶了阮氏,其坏非常,打僧骂道,不行善事,不到几年,把十万家私用得精光。如今珠宝店也不开了,独自闲居在家。幸喜是大家出身,还有些古玩变当,稍可度日。岂不是好人不得长富贵么?你进巷第二个门便是。”说罢,那人去了。鲍刚走进巷来,到得第二个门首,见门关着,便用手敲门,敲了两下,里面有一个小孩子问道:“是谁?”鲍刚答应道:“是俺。”那小孩子开了门,鲍刚走进来一看,见是小小三间厅房,十二张金漆罗汉榻椅子,四盏料丝方灯,正中摆一张小小沉香小几,几上摆着一个羊脂玉洗就的一个牛牛,上伏着一个牧童,旁边放着一部《春秋左传》,一只古铜罄瓶上挂一幅十二层合锦来。鲍刚道:“晚生是开封来的。”凤林见鲍刚生得虎相,不是下等之人,便请到里面分宾主坐下,茶毕,问道:“不知兄驾到此,有失远迎,望乞恕罪。”鲍刚是个直汉,不会咬文嚼字,便答道:“晚生不为别事而来,只因那日在争春园内,令兄与夫人小姐在园内游玩,偶遇米相爷公子米斌仪亦往园内,看见小姐,就叫许多家丁打手抢劫小姐,遇了郝鸾同俺,打散米家众人,俺二人保住了令兄令侄婿和小姐夫人,一同回去了。那米家的打手各自逃回去了。”风二爷问道:“兄是那里人氏?因何与郝鸾争春园打散米家众人?”鲍刚道:“俺乃京都顺天府人,姓鲍名刚,号子英,有个别号叫‘披头太岁’,小弟生来情性粗鲁,那日街上有个地虎叫做王命,父子叔侄弟兄九人,被俺打死五人,俺就逃到开封府。闻有个争春园,弟偶然进去闲游,闻店小二说米家带了打手来抢小姐,那时小弟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就打了一个报不平。即日孙佩令侄婿请俺二人饮酒酬谢, 又与俺同郝鸾结拜。不意米斌仪着石敢当带领人,打到孙家,被俺二人打死米家多人,米府招官将孙佩拿去,苦打成招,收入牢内。凤竹大爷害怕,避凶带领家眷逃走,不期又被强盗抢去小姐。”把前后之事说了一遍:“为此俺特来寻访,可曾到府么?”凤林听了此言,吃了一惊,面上失色道:“竟有其事,遭此大变,侄女又被强盗抢劫去,侄婿又陷在囹圄。家兄并不曾到此,这事怎好?”鲍刚听了不曾到此,吃一大惊,说道:“如此说来,难道凤大爷到别处去了?既然不在此处,晚生就此告辞。”凤林扯住道:“兄言差矣,那有就行之理?”鲍刚道:“凤老伯不在尊府,晚生要上杭州寻俺兄去。”凤林听得鲍刚要上杭州二字,便打动他的心事,便说道:“鲍兄请坐,我还有心事与兄商议。”鲍刚只得坐下,道:“二爷有甚事和晚生商议?”凤林叫人到厨中备饭,便对鲍刚道:“我如今闲住在家,不是个了局,欲到杭州买到货物贩卖,没个同伴,今幸得鲍兄要往杭州,意欲烦兄作伴同行,不知尊意如何?”鲍刚道:“晚生久闻二爷是个好人,既然如此,无不遵命。只是以速为妙。”凤林见他依允,满心欢喜,午饭已毕,至晚备酒叙谈,后日起程。酒毕,吩咐家人将鲍爷行囊送到书房内安睡。凤林回后对阮氏说明,阮氏平日不喜凤林,便道:“随你去,我不管闲事。” 一宿已过,次日天明,梳洗已毕,用过早饭,凤林拿了一串明珠出来,还是吴氏在日带的,他拿到珍宝店中换了四百两银子,至下午方才回来。鲍刚性情急燥,那里等得?只见凤林回来,方才平了他性子。当晚摆下酒饭,同鲍刚饮了酒,吃了饭,鲍刚依然在书房内睡了。凤林回来,与阮氏作别,说道:“我明日同鲍刚上杭州买些货物,多则三月,少则两月有余方回,但家中柴米食用,我同王家店铺说过,所用物件叫人到他店中去取。”又丢下三四两银子与阮氏,又买了菜蔬油盐作料。阮氏道:“既然如此,一路上须要小心谨慎。古人云:人心隔肚皮。凡事留神为妙。”凤林点头,说:“我俱知道。”安宿一宵,次日五更起身,收拾行囊物件,到了前面,见鲍刚将行囊收拾停当,二人吃了些饭食,凤林回来吩咐阮氏看好门户,鲍刚提了行囊出了门来。凤林又吩咐家人几句,家人关门进去,凤林、鲍刚到了街上,雇了船只,二人直奔杭州去了。正是: 去时夫妇恩还好,只恐回来心变淫。 且说阮氏却是个后婚妇人,自嫁与凤林续弦。凤林乃是个正人君子,书香后裔,却不在女色上用功。这阮氏生来好淫,从前的丈夫却是个此种子弟,惯走花街柳巷,读过嫖经,年少精壮,到得十分中阮氏之意。正是恩爱夫妻不久长,不久身亡。这阮氏嫁了与凤林填房,那凤林年纪衰老,又不是个风流之辈,所以阮氏就不中意,每日长吁短叹,想起前夫的好处;若还一时口角,就呼天叫地,哭个不休。今日见丈夫同个大汉到杭州买货去了,他就搽了些脂粉,唇上又搽点鲜滴滴胭脂,点了一个瓜子样的红癍,梳了一个时款的望郎归,高高挽着个一鬏,横插着一枝金花簪子,顶上插一根金目点翠的■■斗儿,傍边戴一枝七八钱重的金搜山虎,耳上戴了一对松鼠偷葡萄金坠,手上戴一副八仙庆寿的紫金镯,指头上戴副金戒指,身穿一件怀素套衫,内衬银红纱挂,下穿一条天蓝镶边元色百折裙,脚穿一双大红花鞋,真似三寸,红菱兰花色褶裤,一幅大红妃央带子,手拿一把鹅毛扇,杏黄须子,打扮得娇娇滴滴的,站在门外望那金鸡巷口走路的行人。 此巷乃僻静之外,虽巷内有几家人家,总是后门出入,那阮氏正看那过往之人,俱不过是些生意人。那日也是合当有事,乃是前生造下的宿债,只见巷口走进一人,头戴丝巾,身穿元色直缀,腰束丝带,足登青布靴子,面目无须,手拿着一把杭州扇子。你道此人是谁?乃是本城中曹府中总管,名叫曹成。是兵部大司马曹斌,乃是此处襄阳人,这曹斌也是米相一党,所生一子名叫若建。这曹成奉曹若建之命买办物件,却从此巷口经过。曹成猛然抬头往巷内一看,早已看见阮氏。曹成便浑身酥了,便立住了脚望呆了一般看着阮氏。那阮氏看见白白净净标标致致风风流流一个小伙子,又见他大大的身体,不觉有些动情,便故意鬼脸一笑,往那内里一闪,露出半截身子,把那小小的金莲放住门外边,只伸出头来把眼梢儿斜看着曹成,又娇滴滴笑出声音,叫声“得财”。那曹成是个行家,知这个妇人不是个正经的,看了半会,猛然想起道:这是金鸡巷凤二爷家,不免等我问他一声,试试这人若何?主意已定,便大着胆,抖抖衣服走进巷内,见阮氏却又藏躲,曹成上前朝着阮氏作了一揖,道:“动问大娘一声,凤二爷府上可住此处么?”阮氏把脸一红,又笑道:“官人你问他做甚事?”曹成道:“凤二爷与我相识,我一向在外,昨日方回,今特来拜访,求大娘子指点。”阮氏又笑道:“原来是拙夫的相知,奴家失敬了。”曹成才知是凤林的妻子。又作一揖道:“原来就是二娘,到得罪了。”那阮氏若是个正经的,不与人说话,就没事了,他只管与曹成说长道短,出一言就笑,曹成趁着机会说道:“还有要紧话说。”就走进门来,阮氏让他走进,曹成碰一碰,阮氏也不言语,曹成见阮氏不作声,便右手一把抓住阮氏左手,说道:“二娘好双嫩手。”阮氏红了脸道:“青天白日,调戏良家妇女,我喊叫起来,打你半死。”曹成兴动,色胆如天,把阮氏一把搂住,说道:“二娘不用喊叫,你转把我杀了罢。”阮氏心内依从肯了,现今搂抱住他,他亦不推辞。曹成跪下求道:“二娘可怜我罢。”曹成说着,就把他抱进房中,干那事去了,却不曾关门,那得财从外面走到堂屋里,叫道:“二娘往那里去了?”曹成、阮氏听了有人喊叫,吃了一惊。但不知得财前来撞破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春香偷情引主奴 话说得财一路叫进来,阮氏叫那人躲过,出来支吾了一回,得财到房内去后,然后叫那人出来,问他底里。那人道:“我住在西市桥,自幼在曹府养成的家,老爷是当朝兵部尚书,我名叫曹成,今年二十五岁,今日奉公子命,到关口取讨房钱,从此经过,偶见二娘这等天姿国色,不由人不爱杀。方才我说寻访二爷,原是假意。”阮氏道:“你这个说谎的贼精,就有如此机见,我还长你三岁,是你姐姐,从此以后,认为姐弟,瞒得财耳目,须要夜夜来陪我。”曹成道:“恨不得时刻不离二娘方遂我意。但不知凤林那里去了?”阮氏道:“他同个黑汉子到杭州去了,保佑他不能回来也罢了。若是不回家来,我同你日夜欢娱,也不枉为人一场。”曹成道:“虽如此,还要慢慢的想个长久的法儿。我且回家交过了账目,候傍晚没事,我悄悄的来陪你饮酒,通宵快乐。”阮氏道:“千万不可失信。”曹成道:“岂有失信之理。”言毕,竟自去了。 且说得财买了鸡鱼肉蛋食物回来,问道:“舅爷往那里去了?”阮氏道:“进来,把门关好了。”阮氏即下厨房收拾肴馔,不一会,曹成叩门,阮氏听了,迎接进来。说道:“为何此时才来?”曹成道:“被个朋友拉去,所以来迟,多多得罪姐姐。”阮氏又换了装束,梳了一个懒梳妆的松鬓头,身穿一件白纱对襟衫子,比日间更觉风骚五六分。一时间酒席摆将上来,二人一同坐下,十分亲热,一时吃完了酒,一并同到房中,卸衣上床,两相恩爱。曹成是积年在花柳场中的子弟,阮氏是最好凤月的婆娘,甚么事宜儿不通。曹成在凤家走动,并不避忌邻居,在得财面前只说是姐弟,认作舅爷来往,又时常把这银钱与得财。得财小娃子家,晓得什么?时常得些银钱,好不欢喜,反到尽心伏侍他二人,不提。 且言曹尚书在京为官是个奸臣,生下公子曹若建在家,一心专好女色。家中豪奴多人,最得用的二人一个是曹成,一个叫作曹代。曹成已娶过妻子,叫作春香,也有几分姿色,却与曹代有首尾。一日,曹代、春香二人正干到好处,正觉多着曹成。曹代道:“亲妹妹,我的意思多了曹成不快活,不如向公子撺掇将他逐出,可好么?”春香道:“这方为长久之计。”到了天明起来,只见曹公子喊道:“曹成在那里?”曹代回道:“他不在家宿。”公子大怒道:“曹代,快快寻来。”曹代答应,出门逢人就问,却却问着个人,那人说道:“我昨日看见曹成到金鸡巷内去的。”曹代听了此言,就奔金鸡巷去。 且说那阮氏送曹成出门,说道:“今晚早些来。”携着手儿笑道:“千万早些来。”二人说着情话,不期被曹代看见,笑得眼睛都细了。曹代也不则声,就抢进巷口叫道:“大哥捉弄小弟,无处不寻到,原来你在这里做快活事。”阮氏急转身把门关上,曹代又说道:“也该携带小弟顽顽。”曹成听了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却是曹代,心才定了。说道:“贤弟休要取笑。”曹代道:“你我兄弟,却也不论,小弟今日出了府门,你同我去到那个宝贝家谈谈,小弟同他饮一杯儿,也不为之过。”曹成便起吃醋之心,就把脸望下一沉,道:“你这匹夫,敢占我的面子么?再要胡言,赏你一顿拳头。”曹代见他变脸,便笑道:“这是小弟说的顽话,大哥怎么认起真来?伤了和气,凡事小弟还要总成大哥呢。但不知这个赛天仙是甚么人家的?”曹成此时见他说了一番热话,曹成就把子午卯酉,怎么上手,怎么的情趣,阮氏怎么鱼水骚态,细细说了一遍。曹代此时听了,越发动兴,欲要说顽话,又怕曹成打他,口内不言,一头走,一头想道:你这狗头,如此可恶,你的老婆与我有个账儿,何况墙外的野花?你肯与不肯,该好言回我,怎么就行凶要打我?此时: 我不淫人妇,谁敢欺我妻? 再说这曹代今日怀恨在心,后来勾引公子妒奸杀他,移害凤林,皆因今日种下的祸,这是后事,不提。且说曹成、曹代二人进了府门,来到书房见公子,公子骂道:“你这该死的狗才,往那里去的?”曹代在傍瞒道:“在他表兄家的。”公子也就罢了,又问了他些市房租钱之话,曹成含糊应了几句,依旧出了书房到外边来。他见曹代替他隐瞒,心内欢喜,把他认作好人,竟回房睡觉去了。 那曹代想道:适才受了这口冤气,无处去出,不免将此事告诉公子,打破他的好事。想罢,走进书房,站在桌横首,叫道:“大爷,你可晓得曹成结识了一个天仙妇女?”这曹若建是个好色之徒,听了此言,便喜得手舞足蹈,道:“我到不知道,你且说来。”曹代就把曹成告诉他的话说了,又添上些风流骚话,说个不止,说得个曹若建立起身来,说道:“我大爷难道反不如这个奴才么?今晚我大爷且去受用受用。”曹代道:“大爷太急,恐怕曹成在他家看见,虽不怎样大爷,却然到底不好看相。依小的愚见,大爷可封几百两银子,打发他往下江去买些绸缎,等他去了,小人领大爷竟到凤林家去,不怕那阮氏不从。”公子听了,说道:“好计好计,你且进去与太太要了银子,再去叫他。”曹代答应:“晓得。”便进里边与太太要了几封银子,放在书房桌上,又走到曹成的房门首,叫道:“大哥,大爷叫你。”曹成正在睡梦之中,听得大爷叫他,便惊醒,问道:“大爷叫我作甚的事?”曹代道:“我不知道,你进去自然明白。”曹成便从床上爬起,擦了擦眼,与曹代来到书房。只见公子坐在上面,桌上摆着几封银子,曹成不知缘故,便问道:“大爷呼唤小的,有何使用?”公子道:“今六月中旬,太太生日将近,方才太太说要做几件衣服,各样缎匹俱有,只少了几件单衣的裁料,本处没有顶好的绸缎,不中太太的意,今日太太发出一百两银子,要着人到南京置买。我想别人去不得,只有你还在行,着你去走走。”便提起笔来,写了一个单子,上写“闪缎绫缎贡缎,顶重的府绸西纱洋绉大红天青杏黄各样颜色,件件要好。”一一开明,递与曹成道:“你看货还价,俱要颜色鲜明。”又把算盘算了一算,约有一百一十两之数,又叫曹代到后面取出三十两银子,放在桌上。公子道:“这一百一十两是正数,外银二十两与你做盘费。”曹成道:“不要大爷赏赐盘费,小的自备。不知几时动身?”公子道:“日期急速,早些买来,还要叫成衣来做。今日天色尚早,就是今日动身罢。”曹成道:“今日到过了午了,明日动身罢。”公子大怒道:“胡说。”曹代道:“大爷发怒了,今日动身也是一样。”曹成不敢多言,只得收了银子,公子又叫曹代押他上船。曹代道:“晓得。” 曹成回到自己房中收拾行李,与春香说道:“我奉大爷之命往下江买些绸缎,多则两月,少则一月就回。”春香点头答应,曹代又催促动身。曹成提了行李,一头走,一头想,他把曹代当了一个心腹之人,便说道:“我今日动身也罢了,只是失了人的信,他还要等我呢。”曹代道:“可是早上那位姣娘?”曹成料曹代不敢欺他,又料阮氏决不能听从了他,拿定这个主意,便回道:“正是。”曹代道:“等兄弟送了大哥上船之后,回来时我去送个信与他,只说大哥差往上南京采买物件,不过一月后即便回家来,叫他耐心等着大哥便了。”曹成道:“如此甚好,千万送个信去。”二人走出了城,叫了船只,写了长船,搬下行李,曹成无奈,只得下船,曹代又吩咐了几句,二人将手一拱而别,船家开船往南京去了,不言。 再说曹代赶进了城,回到府中,先与春香说些风情的话,然后到书房中,与公子说明曹成已去,并所说之言告诉一遍,二人笑得不止,只等到黄昏时候,送公子到金鸡巷去与阮氏偷情。不知阮氏从与不从,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顾明园鲍刚逢友 话说曹若建用计打发曹成远去,就与曹代商议道:“你待我做个法儿。”曹代道:“今晚小的领大爷到阮氏家去,大爷莫说曹成远去,只说曹成告诉的,不怕那阮氏不从。”公子大喜,等到黄昏时便去。 且说阮氏日间预备了酒菜,又叫得财:“在门首等候舅爷来,他还把钱与你哩。他来时报我知道。”得财道:“晓得。”当日吃过了晚饭,得财站在门口等候。等至深黑,也不见曹成到来。 再言曹代提着灯笼,领了公子到金鸡巷口。得财认是曹成,便进来叫道:“舅爷来了。”得财自往后边去睡,不提。再说曹代先进门来,说道:“来迟来迟。”阮氏迎出说道:“不迟。”抬头一看,不是曹成,又见后边跟着一个白面书生,便吃了一惊,道:“你们是甚么人,黑夜黄昏到我家来?”曹代放下灯笼,公子抬头一看,果然阮氏生得俊俏。向前作揖,说道:“小生是当朝曹兵部尚书之子,特来拜访。”阮氏一听红了脸,说道:“有甚话也该日间来说,那有黑夜拜望之理?况且拙夫不在家中,你们快快回去。”那曹代道:“二娘,你不要隐瞒了,此事曹成已对公子说知,我家公子因曹成出差往南京采办绸缎,有两三个月才回,恐怕负了二娘之约,请公子来陪二娘的。”阮氏听得呆了,半会说道:“此事从何说起?我乃良家女子,如此戏弄,王法何存?”公子假怒道:“不识抬举,我公子到不如个奴才?明日曹成回来,一同送官,问你个倚奸脱骗的罪名,看你怕不怕?”曹代道:“大爷息怒,二娘是个知窍的人,且让他想一想。”阮氏暗恨道:“曹成这天杀的,把我的事怎么告诉起人来?我若是从了他,他是有势力的,来往不怕人,若丈夫回来知道了,风声必竟要弄出事来;若不从他,他若果然把曹成送官,连我也要出丑。罢罢罢,我如今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只得说道:“蒙大爷抬举,妾身怎敢违命?只是可恨曹成。”公子见阮氏有了肯意,道:“等他回来,我重重处他,代娘子出气。”曹代听了阮氏之言,喜从天降,又对阮氏说道:“公子今日交与二娘,我自回去,明日来接。”公子听他,道:“你回去罢,明日早来。”曹代答应,自去与春香做事,不言。 再说阮氏关了门进来,同公子到后堂坐下,桌上已摆了酒菜。阮氏请公子上坐,二人对坐饮酒。公子畅饮欢笑开心,一会玉液下柔肠,春红生看脸,彼此相觑,公子扯阮氏,阮氏挽了公子,进房一看,房内收拾的甚是干净,摆设齐整。公子向烛台上弹了弹烛花,阮氏到炉内添了些沉香饼,方才解带宽衣入罗帏,勾肩就枕。曹若建乃是个风流公子,不比愚蠢之人,他有许多轻怜慢惜,艳话浓情,逸性柔捉,心存神摇。橹入波心,故意停篙,直弄得阮氏狐精迷了芳魂。曹若建是个色鬼,不顾性命,弄得阮氏意荡神怡,真正中意,就把曹成丢在三江四海之外。狂淫了一夜,次日曹代来接,阮氏再三叮嘱:“今晚请公子早些来。”公子答应回去,就叫曹代送了许多物件与阮氏,从此若建与阮氏,曹代与春香,俱是夜夜欢娱,按下不表。 且说凤林、鲍刚一路行来,那日到了杭州,投在潘家行内,买了些棉绸等物。当日已晚,次日鲍刚出了店门,一路问吴府。因鲍刚口硬,不肯叫人,人都指他些瞎路,叫他难找,他足足找寻了大半天,并不曾找到吴府。肚中又饥,口内又渴。正走时,见前面一个人家,门口挂着一面小牌,牌上写着“醉歌园”三个大字。鲍刚走进园门,只见许多人在那里观望,分开了众人,大模大样插进园来。只见正面是五间大厅,两傍有数十个亭台楼阁,俱是挂灯结彩,内中有出色女戏子在台阁上演戏,那正厅都有人坐满,厅中间有一席空着,鲍刚端然坐下,小二捧上茶来,鲍刚吃茶已毕,小二又摆上酒肴,他便狼食虎咽吃了一个醉饱。又见女子们妆扮得娇娇娆娆,正看之时,只见一个蓝面大汉,赤着身体,穿条大红绸裤,肩上搭了一个钞马,小二拿着夹剪算盘,先在那些席上算账交银后,来到鲍刚桌上。那汉问道:“此位该多少银子?”小二算了一会,说道:“共该一两零六分。”那汉对鲍刚道:“请爷称了银子罢。”鲍刚回道:“咱是上街找朋友,不曾带银子,写了账罢,明日一总还你。”那汉道:“咱们开馆从无欠挂,那有闲人写账?”鲍刚性急,那里受得住人的言语?便大叫道:“咱腰内无银,难道逼命不成?”那些众人俱说道:“这朋友说得好笑。”那汉亦笑道:“吃酒还钱,大丈夫说这丑话,难道舍你不成?”鲍刚听得此言,满面羞愧,心头火发,大喝一声,将桌子一掀,碗盖打得粉碎,站起身来骂道:“爷不把钱,看你这班狗头把我怎样?”那大汉怒道:“你这瞎眼的死囚,焉敢惹俺太岁爷?”把钞马递与小二,便进步打来。鲍刚手快,把那汉子的手抹在一边,举左手用力一下,将那汉打倒,赶上去要踹那汉,那汉一让,早跳起身来,复奔鲍刚,二人摆开架来,打个平手。只是那汉力弱,勉强敌住。正斗之间,园外又走进两个人来,却是郝鸾同周龙二人,听得里面喊叫,便问小二,小二说道:“有个黑大汉,吃了酒看了戏不肯还钱,反同陈爷相打,陈爷打不过那汉子。”郝鸾听了吃一大惊,便抢入里面。周顺脱了大衣跟了进来。此时鲍刚把陈雷挤在厅角里,陈雷正在难支,见了二人进来,心中大喜,叫道:“大哥,快来帮小弟打这狗头!”鲍刚打到性发,听见有人来,便大叫道:“你的人来得越多打得越热闹。”郝鸾怒道:“这贼说得这等大话,待我打这厮。”走至面前一看,大惊道:“此人好似鲍刚的模样。”便上前止住,说道:“不要打,俺郝鸾在此。”周龙正要上前,郝鸾亦止住了,那鲍刚听见郝鸾在此,上前一看,大叫道:“大哥来得好!帮咱打这狗头!”郝鸾道:“ 快住了手!总是自家人。”二人听了住了拳脚,陈雷问道:“此人是谁?”郝鸾道:“与你也是弟兄,乃北直燕山人氏,姓鲍名刚,字子英,绰号披头太岁。前次写在盟书上的,就是此人。”陈雷、周龙笑道:“原来是自家兄弟,不是郝大哥来,险些儿打错了。”吩咐子弟不要做戏,饮酒的各散。郝鸾叫小二关了店门,四人离了此处,来到吴府,进厅施礼礼毕,坐下。茶罢,郝鸾问道:“自从那日与贤弟分别,不觉是半年有余,不知凤公小姐可在湖广么?”鲍刚听了,叹了口气,把前后之事说了一遍,“如今凤二爷现在此处置货,小弟因寻不见大哥,故此在这园中与此位相打。不知二位尊姓大名?大哥到此,可曾访着奇人?又不知孙佩好歹,大哥自然知信,可说与小弟知道。”郝鸾便将在西湖遇见马俊,结拜弟兄并各人姓名,如今马俊到开封府去救孙佩,细说一遍。鲍刚听了大喜。郝鸾叫家丁到潘家行内请凤二爷前来。不一时,凤林来到吴府,与众人见礼已毕,道过姓名,凤林又拜谢郝鸾道:“前日家兄多蒙相救。”郝鸾便吩咐摆酒,众人坐下饮酒,酒过数杯,郝鸾对凤林道:“难得台驾到此,可慢慢的置货,在此盘桓几日。”凤林道:“蒙诸位的雅爱,理当奉陪,因行内有一个江北的客人,置货已完,他有家信到来,说他乃尊命在垂危,要他回家,他归心似箭,便把货物倒在我名下。况我舍下无人,明日就要起程。怎奈路上荒险,一个人恐难照应,还要烦鲍兄相伴去走走,不知兄可允否?”郝鸾道:“员外可宽住几天,今日非待客之酌,明日还要奉候,怎言就要回府?”凤林道:“承兄盛意,弟心领了也是一样。”鲍刚道:“大哥不必相留,待小弟送员外回府,再来相叙。”郝鸾只得依允,饮到黄昏,凤林相辞,同鲍刚回寓。郝鸾与众人送出府门,复进书房。陈雷对郝鸾道:“前日司马傲先生指点,救了一个姓凤的,如今现在山上,不知可是凤公?”郝鸾道:“天下同名同姓人多,或者是他也未可知。”郝鸾同陈雷说话,且自不言。 再说凤林、鲍刚回到行中,凤林将账目开算明白,住宿一宵,次日雇了只船,发上货物,别了行主,二人上船,竟奔湖广而来。非止一日,那日到了襄阳,将货物发在张星如行内,凤林叫人挑了行囊,对鲍刚说道:“兄且住在行内,我明日请兄到舍。”鲍刚道:“员外请便。”凤林别了鲍刚,担着行囊,回到家中,打发了脚钱。阮氏见丈夫回来,吃了一惊,出神倒鬼的,脸上一红一白,凤林也不在意。阮氏只怕曹若建来,愁到晚上,见他不来,略略放心。替丈夫收拾物件,吃了晚饭方才睡觉。那得财是阮氏吩咐过的,所以不提,也去睡了。你道曹若建为何不来?因曹成也是今日来的,在家查点绸缎,所以未来,又听曹代说道:“小人方才撞见凤林回家了。”公子道:“既如此,去不成了。你有甚么计策?”曹代想了半会,道:“要做长久夫妻,须如此如此。”公子道:“此计甚妙,事成之后,就把春香赏你,还要赏你银子。”曹代听了,好不欢喜。再说曹成,因丢不下阮氏,故此星夜赶回。将一切交代,又赏了酒菜,叫曹代陪他,二人到厢房饮酒。曹成道:“我去看娘子,走走再来。”曹代道:“哥离嫂子才两月,这等急。”曹成道:“休得取笑。”又饮上一会,有起更天,曹成道:“酒够了。”要去安歇,曹代道:“知道大哥的心事,要紧去见凤二娘子。再饮几杯,兄弟送你去。”曹成不知是计,便又坐下。曹代就冷一杯,热一盏,把曹成灌得大醉,不省人事了,便走到自己房内,寻了一把尖刀,把曹成驮在肩上,出了后门,奔金鸡巷而来。不知曹成性命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金鸡巷太守白冤 话说曹代将曹成驮到金鸡巷内凤家门首,轻轻放下,取出尖刀,暗暗祝告道:“过往神圣在上,小人曹代奉主人之命,因阮氏起见,故杀曹成,却与小人无干。”又叫曹成:“大哥你阴魂不要怨我。”祝毕,执刀在手,摸着曹成颈子,一刀杀死,将刀摁在凤家门首里,忙忙回府。约有二更时分,见了公子,说了一遍。公子道:“虽然如此,若到了官,将甚事杀死的呢?”曹代道:“不妨只说凤林借了公子五百两银子,同曹成到杭州买货,因此谋财害命。再与阮氏说明,一口咬定,小的做个证见,公子再与滕太爷讨个情面,将凤林问罪抵偿。那时,家财货物与阮氏俱属公子受用。”曹若建听了大喜。二人坐至天明,曹代便悄悄走到巷口等候。你道这襄阳是个要冲之地,巡更的虽多,却不到小巷之内。再说凤林因货物在行,鲍刚又在行内,放心不下,天明起身出房。阮氏起身,叫得财烧水洗脸已毕,穿了大衣出来开门,猛听得地上当的一声响,拾起来看时,吃了一惊,见是一把尖刀,上面还血迹淋漓;又见门外横着个死人,血流满地,吓得目定口呆,魂消胆丧。曹代听得门响,便往巷内一张,见凤林手持尖刀痴在那里,不觉也打个寒禁,方才喊道:“杀了人了,凤林杀人”,连喊几声,此时街上已有人走了,旁边人家起来的早,只听得喊叫“凤林杀人”,都开门来看,见个人血淋淋的倒在凤家门口,又见那凤林手内拿一把血刀。不一时,巷内人都挤满了。曹代便跟着凤林,恐他逃走了。阮氏听见外面喊叫,急急的走将出来,只见曹代与凤林并肩站着,正待要问,那曹代丢了个眼色,又说道:“这凤林欺心谋财害命,把曹府家丁杀了。”阮氏是伶俐之人,听了此言,吃了一惊,却早会意。这淫妇只有奸夫的心,忘夫妻之情,故意儿叹了口气,便说道:“罢了,罢了,也是前世里的冤家,我怎样劝你,你只是不听,却又做得不干净。如今怎的好?我不管,你自做自受。”言毕,进内去了。凤林听得阮氏之言,大叫道:“娘子,你怎说这样话来?”阮氏只当不知,进房去了。 此时惊动了本坊里长保甲前来,不由分说,把凤林拴住。那四邻先还有为他之意,及听了阮氏之言,又是有曹府的对头,那个敢来多口?一众人挨挨挤挤,拥到府前。里长写了报呈,曹代写了状子。这人命事该报县里,方才详府,为何就到了府?有个原故,因襄阳县前月被上台参了,印是本府代理。这知府出身最大,乃西京人,姓滕名瑞,字易堂。本来做过户部右侍郎,因米相专权,这滕瑞是个铁面无私之人,那里容得?便上本弹劾。那米相反奏他诬谤大臣。圣上念他是先朝旧臣,不忍加诛,降职为襄阳知府。年已六旬开外。此时正坐早堂,书役参见已毕,将放告牌抬出,那些刀笔之人因滕公清正,不敢混告,告状的都少了。里长保甲把凤林押在外面,命曹代来到堂上跪下,呈上报呈状子。滕公看了,见是人命重情,即传了仵作行人,打道到金鸡巷来。那街上的人个个都来看滕大爷相验。里长将凤林带在轿后,滕公来到尸场坐定,仵作检验了一会,上前禀道:“身上并无伤痕,只有颈上一刀致命。”滕公叫过四邻,问道:“这曹成与凤林合伙,谅非一日来往出入,你们可曾见过么?”四邻回道:“小的们从前不曾见过,自凤林出门之后,那曹成却每日往来,不知今日怎么杀死。”滕公听了此言,想了一想,又问道:“凤林出门几时了?”四邻回道:“不在家两月有余。”滕公道:“可有别的原故?”四邻回道:“先前是曹成来的,次后就是曹代同公子晚来早去,小的们不知底细,求太爷察详。”滕公先看状子时,说是曹成同凤林上杭州;据这四邻说曹成是凤林出门之后他才往来,他来之后是公子与曹代,晚间走动。疑想一会,道:“其中必有原故。”又把状子一看,上有凤林妻阮氏,便叫“带上阮氏”。衙役答应,带上。阮氏跪下,滕公叫阮氏抬起头来,阮氏抬起头来,滕公看了几眼,这贱人狠有几分姿色,便笑道:“是了,是了,本府知道其中之事。”叫原差把这一起人总带到衙门听审,刻下权且收尸。滕公便上轿回衙。那鲍刚在行内闻知信息,即忙问了路径,来到府前。太爷已进衙内,鲍刚和那些看的人站在一旁。滕公升堂,书吏将在案犯人一一点明,依次跪下,滕公道:“曹代,你是曹府的家人么?”曹代道:“小的是曹府家人。”滕公道:“曹成领公子银两同凤林合伙,你可知道?可从直说来。”曹代道:“两月前,曹成领出公子银五百两,同凤林往杭州买货,昨日方回。凤林将曹成诱到家中杀死,希想独吞。公子知道他回来,又见曹成一夜不回,今早着小的寻他,才走到凤家门首,正遇凤林把曹成尸首移出门来,小人见了,就喊叫。四邻里长众目共睹,求太爷明断正 法。”滕公道:“凤林杀死曹成,是你亲眼看见的么?”曹代道:“小人看见的。”滕公叫过仵作,问道:“这曹成杀死的伤痕还是今日杀的,还是昨日杀的?”仵作道:“小人不敢蒙混太爷,但看他地下血已成饼色变紫黑,颈下伤痕俱变淡紫,若是当时杀的,不被风吹,其色是鲜明红。今看这血,伤痕是有多时,况浑身冷冰,若是才断气的,心不能如此冰冷。”滕公道:“人不是才杀的,你下去,且带凤林上来。”曹代听了仵作这番言语,有些心惊面热,只见衙役将凤林带上,跪下说道:“小的是冤枉陷害,求太爷做主。”滕公开言道:“你是个甚么人?平素做何生意?”凤林道:“小的本籍是开封府人,胞兄名叫凤竹,曾做过太常寺正卿之职,书香后代。平日开珠宝店为业,世守本分,从不敢多事。”滕公道:“你既是宦家子弟,就该知道礼法,怎么在禁城之内谋财害命?岂不知王法么?你把领曹府的本银同曹成往杭州买货,及为甚事杀他,从实招来,免得本府行刑。”凤林道:“小的是自己本钱,自那两月前,因开封府来了一个亲戚,要到杭州去,小的把前妻所遗的一串珍珠,在伍林生店内换了四百两银子,同这亲戚往杭州去买货,并不曾与曹家借货合伙,求太爷赏个天差,将伍林生提来一问。小的带来的货物现在张星如行内,求太爷一并提来,细细审问,自然明白。”滕公道:“也不必拘这二人,且把阮氏带上来,本府自然明白。”左右将阮氏带上,跪下。滕公问道:“你丈夫做出这样不知法的事来,你也该劝他才是,怎么坐视不管?”阮氏却不曾与曹代会过口供,当前太尊问曹代的话,却又不曾听见,便回道:“小妇人再三劝他,他说妇人家晓得甚么事?昨夜三更就把曹成杀了是实,却与小妇人无干,求太老爷开恩。”滕公道:“一件人命到是三样口供。本府且问你:这曹成是两月之前同你丈夫去的,怎么去后曹成又到在你家来呢?”阮氏见太爷顶了他真,脸上就变颜色,说道:“并不曾有此事。”滕公又问道:“曹成后来不来,曹公子与曹代每晚到你家来,是为何呢?”那阮氏越发着惊,说道:“那有此事?”滕公又叫四邻上来,先在尸场顶曹代的那人姓郁,多叫他郁四。郁四上堂跪下,滕公问道:“曹成到凤家往来,你知道么?”郁四道:“瞒太爷即是瞒天,自七月十六日,凤林出门之后,他家有个小厮,名叫得财,拿了一块银子,央烦小的替他买些鱼肉等。小的就问他做甚么买这些东西?他回小的道:‘舅爷在家里,又嘱咐小的莫告诉人,又时常叫小的买办,小的留神探望,却是这曹成。不上两三日,曹成就不来了,又是曹公子同曹代到他家来,不知他做 甚勾当。太老爷若不信,只把得财拿来便知明白。”此时曹府有家人在此,打听见这事弄巧成拙,心内无不惊怕,这也是凤林平日做人的好。又只见春香痛哭上堂来,禀道:“小妇人的丈夫被凤林杀了,求太老爷做主。”滕公道:“你且下去,本府自然还你个凶手。”便拈了三根朱签,“左右,叫张星如、伍林生、得财三人立刻听审。”又令凤林、阮氏、曹代、春香、四邻等跪旁边。滕公叫值刑衙役上,吩咐道:“这夹棍要坚收的拶子原要枣核样的,即速取来。”衙役一声答应,掼上拶子夹棍,吓得曹代、阮氏魂不附体,那些看的人无不称快。但不知滕公如何断法,曹代与阮氏怎样招出实情,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假传圣旨害忠良 话说滕公叫衙役掼上了刑具,又把凤林叫上问道:“这阮氏可是你发妻么?”凤林道:“阮氏是小的继室。”滕公道:“是了,他的口供不一,曹代状上是借曹公子本银五百两,十八日出门;阮氏说领银四百两;曹代说凤林杀曹成于今日早上杀的,阮氏说是昨日三更天杀的;四邻又说凤林十六日动身出门之后,先是曹成走动两天,后是曹公子同曹代每晚往来。这凤林既同曹成出门,岂有后又往来两日之理?其中必有妒奸之事。且待那三人来时便知明白。”不一时公差拘了三人到堂,滕公先叫伍林生上来,问道:“凤林三月前将甚么东西在你行内兑换了多少银子?”伍林生道:“小的开行出入最多,人怎生记得?却逐日有账,求太老爷看账便知明白。”随即呈上一本账簿。滕公查到七月十五日里,有珍珠一串,换白银四百两,下注金鸡巷凤二员外亲换。滕公看罢,也不说出,又叫张星如上来,问道:“凤林是几个人到你行中卖货?有多少银子的货物?”张星如回道:“他昨日有一个姓鲍的亲戚到小的行卖货,货物约值四百余两银子,现有杭州沈锡如行内的发票。”滕公听了,又问曹代,道:“凤林借曹府本银是几百两?”曹代道:“是四百两。”滕公道:“你这刁奴才,你状子上写的是五百两,你才见他说四百两,你就辩是四百两。”又对着阮氏骂道:“我自然拶你这贼妇,你才好好直招。”又叫得财上来。那小厮不曾经过这样利害,走到上面也不跪,只是呆呆站着。滕公叫左右人不可惊吓他,和容悦色问道:“曹成是你家舅爷,日日总在你家歇宿,今日却被何人杀死?你可从直说来。”得财见官问他,便哭起来,跪下说道:“我家舅爷不不知何人杀死,日前与娘娘同坐同吃,夜里与娘娘同房歇宿。”滕公听了大怒,指着阮氏道:“你这贼人,做的好事。”喝左右:“把这贼人拶起来。”衙役正要动手,忽见报人进来禀道:“太老爷,圣旨到了,请太爷接旨。”滕公听得旨下,那里还审官事?吩咐将曹代、凤林、阮氏收监,张星如、伍林生这二人暂且放出,得财着人差看押,着春香自回曹府,待接了旨回来审。衙役将三人押下监牢,阮氏被凤林骂个不休,那些看审之人挤在旁边,皆看接圣旨。堂上摆了香案,只见一个钦差,八名校尉,走到上面,滕公俯伏在地,那钦差开读圣旨: 圣旨已到,跪听宣读: 诏曰:朕念尔滕瑞乃朝廷旧臣,不忍加诛,降职为湖广襄阳知府,令尔改过前非,仍欲官还原职。今处督抚申奏:尔不思协力进忠保国,反贪赃虐民酷吏,本当正法,朕凛遵先帝之遗训,命锦衣卫销解来京严审,该部侯旨定夺。钦哉! 谢恩。滕公谢恩已毕,那校尉上前,剥去了冠带,上了刑具,将圣旨供在案上,那些看的人听见读过圣旨,拿下滕公,个个发怒喊叫,闹出府门,不到一刻工夫,街上锣声大振,那些士民人等手内各执兵器,足有计千人,拥在府前。众人齐声乱喊道:“滕太爷为官清正,不贪民贿,不用屈刑,如何不行重赏,反要拿问?我等俱要合力保留,若不允者,我等先杀钦差。如今天下荒乱,奸臣当道,强者各立一方,我等就保滕太爷为王,有何不可?”内中还有知事的,说道:“且慢慢的,不要乱说,且看钦差说甚么话?”那些不知事的人道:“要反就反,管甚么钦差不钦差?”鲍刚跟着那些乱神大叫道:“列位,既是朝廷宠用奸臣,陷害忠良,滕老爷果然清正。今竟拿问,万死一生,不若反他娘,有甚大事,俱是咱承当。”那些乱神说道:“这位好汉到有义气,亦有胆量,我们就把他做个头脑。”三三两两胡言乱语 且说滕公与锦衣卫在内堂说话,这锦衣卫姓龚名熊,乃滕公的乡亲,今奉圣旨来拿,也是不得已的。正说话之间,只听外面喧嚷,有个衙役进来禀道其事。滕公听了大惊,与钦差来到大堂,众人见了,便呼喊道:“太老爷有功于社稷,无罪于朝廷,居〔然〕全不恩赐高升,反来加害,小民等情愿不惧刀斧,保留太爷在此,永戴万民感仰。”滕公摇手说道:“众位贤民,此言差矣,我有罪无罪,进京自有分辨诉奏皇上。若诸位如此乱为,本府有灭族之罪,非是爱我,反是害我。还望诸位贤民全我名节,没世不忘。”内中有些混帐绅卿举监生员瞎叫道:“太公祖,只是我等舍不得太公祖。”那些乱神说道:“小人等就不乱为,只请钦差大人先回京去,我等百姓写个连名短表保奏,准与不准,再做商议。”钦差便向众人道:“你们不要如此,旨上写得明白,是拿解来京严审,有无罪过,候旨定夺。你们写明了表章,同本差进京,皇上看了尔等的意思,自有还仕之日。”那班乱神先是一时之忿,如今听了钦差这番言语,渐渐气平,虽还有几个乱神不忿,总四不拗六,亦只得依了。滕公作谢众民,众民俱走出府门,寻人写本,议出几个绅士年老的写在本头。又各沿门去凑盘费,不上两个时辰,化起三百多金,又让出几个人跟随,随差进京。那日里众人忙了天把,大早,众百姓哭送滕公上船方回。且说滕公一路奔京而来。此乃米相恨滕公的前仇,故假传圣旨。到京之日,即禁天牢,并无发落。百姓的奏章何能上达?以去的年老绅衿无计可施,只得各自回家,不提。这滕公直等马俊救驾除奸,才有滕公的交代。 再言曹若建听得知府相验之后即回衙审问,又见家丁来道:“太爷审真了,各人口供不同。”那曹若建心内着惊,又闻圣旨来拿问腾公,方才放心。本城有一个二府,费去许多银两在上司处,谋署知府的印。曹若建探得此信,心中大喜。原来这二府姓王,乃是曹尚书的门生。 那日王二府到了知府任,他晓得凤林这宗事情。第二日上街拜客,就到曹府。门上通报,公子即时接见,二人见礼坐定,献茶。公子说道:“恭喜世兄升署郡侯,弟尚不曾拜贺,反劳台驾。”王二府道:“这是上司之意,世弟怎敢自为?”公子道:“此乃世兄巧言,今弟有一事,要世兄周为?”公子道:“此乃世兄巧言,今弟有一事,要世兄周全。”便把凤林之事说了一遍。王二府笑道:“总在世弟身上,只是那俏人儿到手,世兄却如何谢弟?”公子笑道:“自有些须微敬。”王二府道:“这不敢相领,只要世兄在老师面前提拔足矣。”公子道:“总在小弟身上。”王二府告别回衙,公子送出大门。二府回到府内,示明某日将凤林案内人犯带齐听审。那些书役忙个不住,曹若建带了银子,会过刑招房与原差,将银子上下都买通了,把从前的口供尽皆改去,将郁四、得财二人弄在一边,不让他上堂,这也是凤林该受天灾。那鲍刚日日在府前打听。那日午牌,王二府升了大堂,下监提出凤林、阮氏,王二府也不叫四邻,只叫凤林上来跪下,王二府道:“禁城之内,你怎敢谋财害命,杀死曹成?从直说来,免受刑罚。”凤林听了此言,只是磕头,便哭诉道:“小的遵法守分,本银是小的珠子换的,并没有领曹府银两,曹成不知是何人杀死移害小的,求太爷只看滕太爷口供,小的就得生了。”王二府大怒道:“滕瑞是你买嘱,本府怎肯徇私?不夹如何肯招?左右,与我夹起来。”那值刑的衙役得了曹府银子,无不用心,将凤林鹰拿燕雀,拖到阶下,套上夹棍,一绳收足,凤林死去半晌方醒,叫道:“小的受刑不起,愿招了。”鲍刚听说愿招,无可施设,便出了府门,到行内收拾行李,又付行内十余两银子,托他照应凤林,自己奔杭州而去。 凤林招道:“小的实领曹府本银五百两,同曹成买货回来,一时持见杀了曹成。”二府道:“货物在那里?”凤林道:“在云桥张星如行内。”二府叫凤林画供,松了刑具,将阮氏、曹代放出,把凤林发在死囚牢里,发封皮到张星如行内封了货物,将曹成棺木掩埋,然后退堂,改了先前的口供,申详上司。这阮氏到家,收拾细软,一乘小轿抬进曹府,不提。这凤林在监,亏他平日待人有恩,这禁子一半是受过恩典的,都来替他上药收拾,有那些嘴快的,把阮氏进曹府之事告诉凤林,凤林听了,气上加气,又不知鲍刚那里去了。那襄阳满城百姓都晓得阮氏先与曹成通奸,后与曹若建往来,妒奸杀死移害凤林。又只恨那王二府受贿,屈害良民,俱是敢怒不敢言。那些受过凤林恩惠的人,今见他受冤,都来买着禁子照应他。此时冤声重大,曹若建恐怕弄出事来,便亲自在上台断理,把凤林问了个禁城白日谋财害命之罪,不待京详,只候督抚发下王命,立时处决。不知凤林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重改口供顺奸恶 话说曹若建贿赂王二府,将凤林屈打成招,问成死罪在狱;又见怨声振动合城,恐怕祸来,亲自到上司处谋干,将凤林问个白日谋财害命之罪,不等京详,只等发下王命,就要处斩。且按下不提。 再说鲍刚离了湖广,晓行夜宿,那日到了杭州,进了城,直奔吴府而来。到了大厅,只见众人围一大汉在那里讲话。你道这大汉是谁?原来就是马俊,往开封府来,所以众人围着讲话。郝鸾见鲍刚也回来了,心中大喜。马俊问了鲍刚的姓名,鲍刚又问常、柳二人的姓名,大家施礼,郝鸾邀进书房坐下。马俊见鲍刚生得肩宽背阔,心内甚喜。便说道:“久闻哥哥大名,今幸相会,名不虚传。”鲍刚道:“小弟是有勇而无谋之人,怎比得兄长文武兼全的英雄?” 大家谈了一会,家人摆上酒肴,挨次坐下。酒至数巡,常让道:“前日周兄回来说马兄在开封干出这番大事,小弟听了抖衣而战,不知仁兄怎得脱身,孙佩贤弟如今怎么样了?”马俊道:“小弟险些儿不得相会诸兄。”便将前后之事说了一遍。郝鸾听了,无不称奇,说道:“不是马兄有通天的手段,无能脱得这门套。”郝鸾见众人俱是欢笑,惟有鲍刚闷闷不言。郝鸾问道:“贤弟与凤二员外上襄阳去两月有余,今日方回,弟兄相会,贤弟因何不悦?”鲍刚见问,便把凤林被害之事细说一遍。马俊听了大叫道:“天下那有这等不平之事?待我救了孙佩回来,到襄阳杀那赃官并奸夫淫妇,救出凤二员外,方显大丈夫的手段。”鲍刚道:“兄长请放心到开封去救孙佩,这凤二员外在小弟身上。”马俊道:“非俺不能救孙佩,奈无帮手。这一回去,须要一位胆大的方可成事。”鲍刚道:“小弟襄阳去也要个帮手才好。”周龙道:“小弟不才,愿与马兄到开封走走。”马俊道:“若是贤弟同去,不怕救不出孙佩。”那周顺想道:马俊是个黑夜做事的人,却不敢与他去;这鲍刚决不像他那样做事,我不免同他去走走。便说道:“愚兄随鲍贤弟走走。”鲍刚看了周顺两眼,暗道:动武须得这样汉子才惊人。便说道:“好好。”郝鸾道:“非是愚兄怕事,怎奈我母舅屡与奸相作对,今马兄弟到开封劫狱,是件犯法的勾当;鲍贤弟到襄阳,或是牢中劫出,或是法场抢救,亦是惊天大事。两处得了手,总要到杭州聚会。倘被人知,竟传出吴府存留劫狱的大犯,奸相再上一本,岂不害了母舅全家?据我的意思,必须先寻个下落方好,两下归一,不在杭州,与我母舅无干。”常让道:“兄言正是。”陈雷笑道:“小弟到有个去处。”柳绪道:“兄长有何去处?”陈雷道:“等马兄、鲍兄四人去后,俺同郝兄竟上铁球山,与焦豹王常樊冲三人聚义,招军买马,做他一番。”众人听了,齐说道:“妙极妙极,要去,拣个好日起身。”计议定了。常让道:“小弟一事奉告,闻柳年伯升了礼部尚书,柳兄弟奉母命要进京看父亲去,是明日起身。小弟母舅升任扬州太守,亦奉母命往贺他,也是明日起身,却不能相送诸兄。待事毕之后,小弟二人再到山相会。”郝鸾道:“二位贤弟既奉婶母慈命,愚兄怎好强留?”众人饮到更深,常、柳二人与众人洒泪而别。不言常让于次日往扬州,柳绪亦往京都而去,且说郝鸾等过了一宵,次早马俊、周龙、鲍刚、周顺各各收拾行李,多带银两,辞了郝鸾、陈雷,分头往湖广开封而去。郝鸾往后堂辞别舅母表妹,说道:“愚甥在此许久,要回去走走,多则两月便来。”吴夫人道:“ 贤甥要去,必须早来,勿忘你母舅嘱托。”郝鸾道:“甥儿晓得。”便出来吩咐众家人等小心办事,又叫将行李送到陈雷饭店:“我随后就来。”到了陈雷店内,家人辞回去了。陈雷叫人收拾已毕,同郝鸾背了行李,陈雷又吩咐小二好生开店,二人离了杭州,竟奔大路而行。 非止一日,到了铁球山。陈雷引进郝鸾与焦豹王常樊冲等相见,礼毕见厅上走出凤公,郝鸾一见,想起向日陈雷曾说救个一凤姓的,谁知果是凤年伯。忙上前拜见。凤公见了,惊喜非常,二人各叙别后情由,又告诉了孙佩的事。凤公听了,心内悲伤。那焦豹见郝鸾相貌端正义气,愿让郝鸾为大王。郝鸾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允之。当日杀牛宰羊,祭告天地。焦豹、陈雷挽郝鸾在聚义厅上正中坐下,张魁、樊冲等率领小头目参见已毕,又晓谕众喽罗,遍赏牛酒,在厅上大排筵宴,按下不表。 且说鲍刚、周顺,在路趱行。那日黄昏,到了襄阳,奔至昙桥,到张星如行门首叩门。里首打杂的出来开门,认得鲍刚,后面又跟了个大汉,便请进厅房坐下,行主出来相见,礼毕,茶罢,问道周顺的姓名。用了晚饭,又摆上酒来,三人饮了数杯。鲍刚问道:“咱去后,不知王二府怎样将凤二员外审法?”张星如叹了一口气,道:“好人没有好报。”就将曹若建到上司处谋干,及阮氏淫妇已到曹府,只等王命。并将货物封抄,一一细说。鲍刚听了,大怒道:天下那有这等狗淫妇,上天怎不报应他呢?哈哈,反了,反了,咱怎肯与王二府干休,不杀这淫妇,誓不为大丈夫。”张星如劝了鲍刚一会,各人安歇。 次日清晨,梳洗毕,用过早膳,鲍刚穿了件元色箭衣,里面带了银子,藏宝剑于腰内,外系鸾带。周顺穿件紫花布的大衣,腰束系带。鲍刚也叫他暗带双刀,别了张星如,走上街来。听见行人都有骂王二府的。将近午牌,只见个人拿一根竹子,在街上叫道:“你们各家关门,今日出人呢。”那些开店的听说,纷纷将店门上了,又见些贫穷百姓,各拿些纸钱,齐说道:“我们都到法场上去,等凤员外来时,我等将纸钱烧化,谢他昔日之恩。”鲍刚听了,扯住一个问道:“你们说出斩的甚人?”那人道:“今日出斩的是我们的恩人,乃金鸡巷住的凤二员外,被淫妇奸夫屈害,今日王命到了,在西市桥处斩,我等无所报答,各将一陌纸钱烧化,聊表寸心。”鲍刚听了此言,回过头来,对着周顺呵呵大笑道:“咱们来得凑巧。”又与周顺附耳道:“喜得带了兵器来,且跟他们去看看。”周顺道:“甚好。” 二人走到西市桥边,只见祭奠之人不计其数。此时还早一刻,未曾绑来。鲍刚抬头一看,见有一座酒楼,离法场不远,那店收拾关门。鲍刚上前说道:“俺是过路的,不意这法场阻住俺的去路,况且肚内又饥,借你楼上吃些酒饭,自然与你银子。”那店小二不知好歹,便应道:“爷们既要吃酒饭,上楼坐,只是一件,王老爷的公座紧靠着酒楼底下,爷们且不可高声。”鲍刚道:“俺们晓得。”便同周顺上楼坐下,小二捧上酒肴,二人狼餐虎咽,吃了一顿。小二又送上酒来,鲍刚对周顺道:“俺们来得这样凑巧,俺们多饮几杯壮壮神,好与这班狗头厮杀。”周顺道:“早知今日要斩凤二员外,也叫陈雷来帮助帮助也好。今日眼睁睁是救不成了。”鲍刚听了此言,圆睁两眼,对着周顺道:“这样一个大汉子这般胆小,俺同你来,又不做买卖,又不看亲戚游山玩景,原为凤二爷性命,今日恰恰遇着他典刑之日,正是天不绝凤二爷,方才遇着俺们前来,做大丈夫的也要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才算得好汉。只等凤二爷绑来,你我跳下楼去杀了监斩官,劫了凤二爷出城,上铁球山,也有些光辉,好见郝大哥。你若如此胆小,见杀不救么?”周顺暗想道:“前日同马俊到开封府,他是黑夜私行,鬼头鬼脑的做事;今日这鲍刚青天白日要劫法场这胆也不知有多大。便又和颜劝道:“非是我胆小,这劫法场不是一件小事,他自然有守城营兵围护。〔一者〕你我二人初到此地,不识路途,倘若他将城关了,如何得出?二者他的人多,你我只得二人,顾前不能顾后;三者,再得一人方好,要一人在前开路,一人背着凤二爷,一人断后,方保无事。我们做好汉的,也要识些时务,何必将这条性命白白的送于小人手内?仁兄须要三思而行。”鲍刚道:“你说的多是书儒之话,这城内能有几个营兵?却也不在俺心上。当初常山赵子龙在长板桥前救阿斗,难道也有帮手?古云:一人拚命,万夫难当。你是个要命过千年的人,且自走开,不要你管俺,看你是个无用的懦夫,这才是大汉不呆真宝贝。”正在讲话之时,只听见楼梯上一片声响,走上个人来,二人吃了一惊,但不知上楼来的何人,鲍刚、周顺不知救得凤林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救凤公一人报德 话说鲍刚同周顺商议要劫法场,周顺劝阻,鲍刚只是不听。正在楼上说话时,只见楼下走上一个人来,头有巴斗大,两道浓眉,一张大嘴,身长九尺向开,头戴一顶半新的大毡帽,花布扎头,身穿一件绒色短衣,青布跳袍,大红!裤,脚下裹脚,打脚下穿班尖场土快鞋,口中叹着气道:“罢了罢了,今日同这一般狗头拚命了。”鲍刚却坐在上面,先看那人,心想道:若得此人帮助帮助,大事成矣。那个人看见鲍刚,心内亦想道:若得这二人帮助,此事不怕不成。便在腰间取出两支有四十多斤有二尺长的锁铁锏来,望桌上当的一声响放下,大叫道:“快些取酒来。”周顺吃一惊,回头一见,却认得那人,叫声:“贤弟从何处来的?多时不见你了。”那人看了周顺、鲍刚两眼,大笑道:“好了,好了,有了帮手了。”那人道:“原来周哥,小弟有罪了。”鲍刚见周顺认得那人,却不起身,就把周顺一扯道:“周贤弟,你既是认得这位,还不站起身来与人见礼?”周顺才起身来说道:“贤弟不必另坐,这是俺的哥子,请过来同坐罢。”那人与鲍刚见礼坐下,便叫小二添了杯箸酒肴,那人不管好歹,亦不谦让,就如两三个月不曾吃饭的光景,狼吞虎咽吃了一饱,又饮了几杯酒,方才住手。便问周顺道:“此位尊姓大名,贵处那里?”周顺道:“此位乃顺天府人氏,姓鲍名刚,号子英,绰号披头太岁,也是愚兄盟过的。”那人起身道:“小弟久闻鲍兄大名,今日相会,真乃三生之幸也。”鲍刚道:“兄长尊姓大名?贵处何方?亦要请教。”那人道:“小弟扬州府仪徵县人氏,姓曹名双,字德先,绰号病钟馗。今日有件大事要做,所以到此楼上吃三杯酒,助助兴。不意在此相会。”周顺道:“贤弟这一向安在何处?前月在贵县访问,有人说你在外贸易,今日却在此处相会。”曹双叹了一口气道:“实不相瞒二兄,小弟自去岁蒙亲友美意,拿了三百多金,买了些杭货,前到湖广发卖货物,刚刚上了船,小弟得了风寒病,行到半路,遇见大盗,把我货物行李一劫精光,只剩下几件寒衣服随身,还有三四两碎银子。没有货物,不便远行,权在三官殿住着。不想病了一百天,方才起身,囊内一贫如洗,衣服行李净行典当,无奈,只得沿门求乞。那日在珠宝行门首柜上坐着一位中年的员外,他见小弟犹如亲友,又问了小弟的住处乡贯,就把我请进行内,与我酒饭,又赠我衣服行李,又与我白银十两。问其姓名,方知是金鸡巷凤二员外。那时小弟行了有半里路,遇见焦哥,又赠我百金。这几年仍在外贸易,也赚些利银,全亏了凤二员外的恩惠。前来此处,要报昔日的恩德,谁知他有个续娶的妻子是个淫妇 ,勾搭了曹府的家人,后又从了府中的公子。那晓得曹公子妒奸,就叫将他家丁杀死在凤家门首,咬定是凤二员外杀的,曹府又贿嘱王二府,详了上司,定成个死罪。闻得今日凤二员外处斩,故此小弟不避刀斧,要劫法场,救出凤员外,方是我曹双有些仁义。小弟今日意欲烦二位兄长助小弟一臂之力,帮救恩人,不知二位尊意若何?”鲍刚听了此言,便跳起来叫道:“好爽快汉子,俺们也是为此事而来,恰恰曹兄也有此意,俺三人同心合意,先杀了王二府那个赃官,出一出气,然后慢慢的再杀那淫妇奸夫。”周顺又把在杭州结交郝鸾的事细说了一遍:“我们劫了法场,救了凤二员外,俱到铁球山去。”曹双连道:“好,好,好。”鲍刚道:“俺在中间背了凤二爷前跑。”曹双道:“小弟断后。”吩咐周顺在前开路。就要卷袖束腰,只等凤二员外绑出来就动手。 且说禁头人等听了个杀人的信,慌忙备了些酒肉与凤二爷吃。如今凤林在牢内,肉饭系杀人恭敬,牢役又不上刑具,安心在内养活,更比先肥胖了好些。正然坐着,只见役卒愁眉绉脸眼红似哭的一般,捧了些酒肴进来,摆在桌上,叫道:“凤二爷到此半年有余,小的未曾孝敬一次,今日备些薄酒相辞,请凤二爷开怀畅饮,聊表小人的寸心。”凤林道:“我自被害下监,还未曾与大哥们身上为个情儿,今日怎好到吃你们的酒?何以克当?”禁头说道:“小人若不是凤二爷的恩惠,焉得有今日?”斟下酒来,请二爷坐下,禁头陪着,饮了数杯。凤林道:“如今我在监中承你等盛情,到有半年多了,还不见上司批发,我倒情愿早早归了九泉,省得做这现世的人。”禁头又劝酒道:“吉人自有天相。凤二爷何出此言?”凤林又饮了几杯酒,又吃了些肴馔,禁头只是苦劝,凤林道:“承大哥的美情,我感恩不尽,怎奈我今日不吃早酒,既然大哥苦劝,且留我晚上再吃如何?今日大哥自饮几杯。”禁头便立起身说道:“岂不闻:逢着好花采几朵,逢着好酒饮几杯。常言道:鬼门关上无花采,地狱门中酒市稀。古人说得好:保得一时,保不得一世。且吃他个酩酊,随我怎样。”凤林听了此言,吃了一惊,说道:“大哥说出这样话来,敢是京详到了,今日是我处决之日么?”禁头却不能瞒,就将此事跪下哭说道:“小人蒙二爷恩德,不是小人不救,只因小人是个下役,不能替二爷伸冤。谁知曹若建这个狗头,倚仗父力,在上司身上费了几千金,算谋了个禁城之内白日图财杀命,不等京详,今早本官出示说:督抚批下,今日午时二刻,是二爷的喜日。小人闻知不忍,故此备祭奠辞别,凤二爷今生不能报仇,死后必须在阎罗殿前,摄镜台下,告他因奸害命,小人愿为干证。”言毕,哭个不止。凤林听禁头之言,便呵呵大笑道:“苍天,苍天,我只道坐在监中不知几时挨得出头的日子,今日上天慈悲了与我一局了然。”只见众人推进,齐说道:“恭喜恭喜。”凤林道:“列位是奉上司之命,我凤林毫无怨言。”说罢,将衣脱下,又说道:“列位绑了我罢。”众人见此光景,无不伤心落泪,无可奈何,只得动手。官长催促,只得上前,松松的将他绑了起来。那禁卒牢头个个掉泪,出了牢门。凤林又对禁卒人等谢道:“我凤林只好来生补报你们众位罢。”言乞,随着捕役,押到大堂之上。二府用朱笔票了招子,押出了大门之外。二府坐了轿,先到西市桥去。 且说众捕役人等押着凤林出了大门,一面破锣,二面破鼓,敲的声气难听。后面兵马约有十把余,还有四个守备,俱是明盔解甲,长枪短刀,挠勾弓箭,鸟枪各兵器,押护而行。不多远,就有人祭。一路往西市桥来。却从曹府门口经过,那班贫民单挤在门口,各焚香纸,跪的跪,哭的哭,还有念恩的,口中乱骂道:“这淫妇奸夫,昧尽良心。”也有的一百纸钱焚化的,说道:“凤二爷,你冥中受用。”也有的骂:这奸夫之家,叫他世代男盗女娼。”亦还有骂阮氏:“这个淫妇,叫你嫁一千个老公不得到头。”骂他臭名最多,其实难听。众口哓哓,骂不绝口。那曹府的家丁欲要上前拦阻,那些无赖之徒有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家在内,他们见有人阻拦就要上前乱打。曹府的家丁见那些众人势头不好,只得忍气吞声,躲避家去。有几个护送的千总守备人等见众人喧闹,恐曹府公子知道,催促兵丁速行。众人烧纸的烧纸,哭骂的哭骂。兵丁只得推着凤林就往前去。来到法场,就将凤林跪下,绑在桩上,刽子手领了花红,那活祭之人不知其数,都在旁边哭着说个不止。兵丁团绕法场,那王二府提笔标行刑牌。 再说鲍刚、周顺、曹双三人,在楼窗内看得明白,见那祭奠之人足有数百还多,他三人俱叹气道:“可叹这凤二爷是个好人,行善之人。事不宜迟,早些动手。”鲍刚把衣服脱去,取出宝剑,将剑鞘插在腰内。周顺亦脱去大衣,撇在楼上。二面取出双刀,又把腰间丝带紧了一紧,头上手巾扎了一扎,提起双刀,曹双也提起了双锏,鲍刚用手将楼窗推开,大叫一声,就像一个霹雳,喊道:“狗娘养的,不要动手,有俺披头太岁鲍爷爷来劫法场。”“扑通”的一声,跳下楼去,曹双、周顺随后跳下,大叫道:“有俺病钟馗曹爷爷来了。”周顺亦大叫道:“有俺火判官二爷爷也来了。”众兵丁正然站起,听得有人喊叫之声,见楼上跳下三个大汉子,手执兵器,要来抢劫法场,呐一声喊,惊天动地。不知三人可救得凤林性命,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杀赃官百姓施恩 话说鲍刚、周顺、曹双从楼窗上跳下,大叫道:“你们这班狗头,休要动手,俺们来劫法场了。”那些兵听得有人来劫法场,正待上前,被一阵冷风逼住。原来是鲍刚手内宝剑出了鞘,一阵寒风,冲人难当。鲍刚急下楼时,却在王二府的背后。那王二府正要提笔判刑,听得大吼一声,吓得把笔丢下,那鲍刚手中剑快,连砍了四个兵丁,抢入篷内。王二府见了个黑汉提剑砍来,便站起身要走,却腿软脚麻,走也走不动,是他大难无常,那鲍刚赶上,手起一剑,叱喳的一声,连肩带背斜砍两段,王二府死于非命。鲍刚上去又砍了几个兵丁衙役,到得桩前,周顺割断绳索,把凤二员外背在身上,曹双取了两条系带,代他扎好。鲍刚喊道:“我乃山林中好汉,特来劫法场,救凤善人出城上山,拦我者死,让我者生。”此时众兵丁同那看的人祭的人纷纷闪开。那四个守备见有人劫法场,便拨马当先,大叫道:“无名的野贼,焉敢大胆?”鲍刚显他的武艺,奔上便大叫道:“不知死活的狗头,焉敢拦俺的去路?”便挺身仗剑就砍去,那四个守备抵挡不住,只得退后。那曹双两根锏挡住,那鲍刚见曹双迎敌,便到后面,手起一剑,砍着中门,一个守备落下马来,死于非命。曹双见鲍刚来帮他,他便赶上前去,又是一剑打死了一个守备跌下马来,那两个守备见事不谐,不得已,只得后路逃去。被伤的兵丁谁敢阻他?那些兵丁见鲍刚三人凶恶雄壮,又伤了两个守备,劫法场犯人,便一拥齐前。内有一个少年兵丁,正端着弩弓要射凤林,被后面一个兵丁止住,道:“不可,凤员外是被冤枉,当初你父亲死了,还是凤二爷买的棺材,你如何不报恩,反来谋害?”那个兵丁想起来,便将弓射了一个朝天箭。又有个兵丁要用挠勾勾他,旁边有个兵丁说道:“你这个人没良心,你妻子是那个娶的?”那个兵丁就不动手。众兵丁低说道:“你我们总是受过他的恩德,何必害他怎的?不若让他去罢。”那些人就往旁边去了。鲍刚骑了守备的马,就纵马向前,却又认不得路径。街市中人等听见劫了法场,各家急急关门闭户,那里关得及门?有个胆大的人,看见骑着马跑来,他便指道:“大王,你走错了,快快回去,奔东首转弯才是北门的大街。”鲍刚听得,回头就往东首而走。走不多远,又走错了,便有人又指引他路径,才来到城门之首,那把守城门军役便摇手说道:“爷们不要动手,城门已开在此,请爷们快出去罢。”鲍刚同了周顺、曹双、凤林四人出了城门,奔大路而行,走了有五六十里之外,方才放下凤林歇歇。曹双上山,到那避静之处,短劫些孤客,剥了几件衣服与凤林穿了,各诉等情。凤林拜谢三人救命 之恩,言毕,四人取路往铁球山去了。不提。 再说城内,未死二守备见盗贼去远,方才领着兵丁赶出城来,赶了半会不见,只得回来,收殓王二府并二个守备的尸首,清理街道。文武各官写了盗贼抢劫法场杀伤官员兵丁的详文,申详上司,缉拿凶盗的下落。那曹若建听得劫了法场,抢去凤林,心内着慌,恐惹出是非,便与阮氏商议,带银子衣服家丁人等,私报表兄张澄如任上去了。只等后来吴老爷大破海贼,米太师谋反,方才擒住曹若建与阮氏报仇雪恨。且自按下不提。 再说马俊、周龙离了杭州,一路而来。那日到了开封府,二人在饭店吃了些酒饭,走到一个树林内,二人坐下,等到一更时分,马俊对周龙道:“愚兄要去了,将这行李放在树林之内,待等事毕回来再取。”二人离了树林,来到吊桥上。马俊指道:“贤弟,你在那破城坡之下等我,我救了他来,就在这城垛上放他下来,你在下面接他,千万不可走动打盹。”周龙道:“晓得,焉能误事?仁兄放心。”马俊便抓把土一洒,借土就升空如飞一般,到了县监,便收了法,落在屋上,往下一看,只见狱卒来往巡查。听更时,已有二鼓。马俊暗道:如何此地甚是严紧?自己又点头道:是了,是了,雷知府被我惊过一次,又怕我来劫狱,故此狱卒加意提防。腰内取出自家火,拿出几枝鸡鸣断魂香,自己口内先衔了解药,点着香,从屋上丢下去。那些狱卒巡役人等,闻了香味,连打几个涕喷,都就昏倒睡着;巡更的梆子铜锣丢在地下。马俊从屋上跳下来,找到孙佩的所在,只见点着一盏油灯,便念一遍解锁的罪鬼观门推开,只见孙佩在左边睡在地下草内,罗先生在右边,亦睡在草内,他二人讲话。马俊走上,把手一拱,低低叫声:“罗先生,晚生一向少来看你。”孙佩抬头看见是马俊,吃了一惊,便起身叫道:“仁兄,你好大胆,如今上司批文各处缉捕,仁兄还到此地来做甚么?”马俊说道:“愚兄奉郝大哥之命,前来救你出狱,随我速去。”孙佩道:“仁兄,你能飞上屋,小弟如何去得?”马俊道:“这个不难,俺背你出去。”便将刑具去了,又对罗先生说道:“非我薄情,奈我只救得一人,不能再救先生。况孙佩没有家眷的,先生是有家业的,有妻妾,要救你出去,岂不连累你的家眷人等?反为不美,先生且耐心在此,待俺再想法相救。”罗先生道:“壮士之言正是,我这样大年纪还死不着么?你二人前程远大,小心快去。”孙佩道:“晚生去了,只恐又连累先生。”罗先生道:“不妨,不妨,俺自有主意,你们放心快去。”孙佩就有不忍之意,马俊道:“快些罢,转三更了,晚生要走了,得罪先生。”罗先生把头点点。 马俊在腰间取出一条绳子,底下是布,孙佩兜在坐下,自己带着绳,先跳上屋去,把孙佩扯上了屋去,背在身上,却不好使法,只得慢慢沿屋跳到城边,依旧照前兜住孙佩,扯上了城,扶到破城垛处,低低叫道:“周贤弟。”周龙他等得心焦,听得城上是马俊的声音,答应道:“仁兄,我来了。”马俊喜道:“贤弟,好生接着孙贤弟。”便将绳子慢慢的放下了孙佩去,周龙在底下接着了,马俊跳下城来,过了城,回走到树林之内,取了行李,孙佩又问了周龙姓名,三人连夜奔走。次日到了个镇市上,替孙佩洗了个澡,便换了衣服,奔山东大路,就往铁球山去了。 再说罗先生见马俊同着孙佩去了一会,方才故意喊道:“不好了,马俊把孙佩带去了,你们快快走来。”惊了隔监的人犯,一齐喊道。那些巡更的人听得喊叫,各执兵器奔到狱神堂前,看见那些狱卒巡役俱睡在地下,便一脚踢醒了,一齐来到罗先生监内看时,果然不见了孙佩,惊得面如土色,忙忙去禀了狱官,狱官忙进府衙禀了雷太爷。此时正交三更,雷太爷审事才完,方才退堂,听得家丁传说狱内马俊劫了孙佩去了,吓得雷太爷魂不附体,即忙坐了大堂,问了狱官几句,即传了捕役兵丁人等赶出城来,四方五路追寻。赶到天明,影形全无,只得领了众役兵丁,进城回覆知府。雷太爷坐了大堂,提出罗辉庵当堂跪下,太爷怒道:“那马俊来劫孙佩时,如何不叫禁卒,等他劫去你才假喊假叫?你还说不是马俊的朋友,今日看起来你必知他们起脚窝家,你且说来,本府还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不招,必用大刑审问。”罗辉庵哭诉道:“青天太老爷,这马俊出入,太爷从前都是晓得。昨夜三更,马俊一从屋上跳下来,小的看见正要喊叫,他手内有刀,便来杀小的,小的怕杀,就不敢叫喊。他说:我当初弄你到监里来,原为要医孙佩,如今孙佩病好了,他说连我一同劫去,不料被太爷那番惊吓,险遭不测,今日特来救你二人出狱,并不曾说到那里去。小的抵死不肯同他去。我说小的有家业,妻儿老小现在半城居住,还随你去,要连累我家眷。况且我受他陷害冤屈,我宁可死在牢内,也不同他去。马俊又说:你不去也罢了,恐我上屋时作声喊叫,惊动人来,岂不又是一场空?他就举起刀来,说不如杀了你罢,免其后患。亏得孙佩苦苦劝他,方才饶我性命。他又在腰间取出不知甚么药,抹在小的口内,口内一时咽喉舌头俱麻,不省人事,他就把孙佩背了去了,只等药性过时,小的方知孙佩同他去了,小的方能喊叫。实情与小的无干,求太爷高台明镜,笔下超生。”这雷太爷是个清正官员,见他说得情实,知道马俊的本事,并不加刑,仍然将罗先生收在监内,只把禁卒打了几板,申详上司。那雷太爷所属的各县人民都知道马俊的名儿,各处访拿,但不知可拿捉得住,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凤栖霞误入烟花 话说马俊、周龙、孙佩三人离了开封府,往铁球山而来。非止一日,到了山寨,见了郝鸾等人,又见了那凤员外,他翁婿抱头大哭,各诉离情之苦,又见过岳父母。正在叙话之时,又见喽罗报道:“周爷劫了法场,上山来了。”郝鸾众人迎下山来,大路相聚,同上聚厅来。凤林与凤竹骨肉相逢,各诉离别苦情,鲍刚、马俊各说劫狱劫法场的事情,众人又问了一遍,又问曹双的姓名,大家无不称赞。今日只少个凤小姐,不知下落,再慢慢的打听。当日大排筵宴庆贺,从此后,每日操兵,不讲。 且说凤栖霞自被莫上天明骗拐奔扬州,不料途中凤小姐不服水土,身染重病,幸得医治好了,耽迟了数十日才到扬州。那莫上天父子商量卖他到乐春院里去,银子才得多呢。便去请了一个妈儿来看。这个妈儿是有名的乐春院官妈,一见了小姐的容貌,喜得老虔婆心痒难抓,便问道:“这位姑娘多少年纪?”莫上天道:“本色十八岁了。”凤小姐见这个妇人举止大失正派,心上忧疑,不与他说话。那婆子同莫上天回到了院内,正好遇见本城内两个蔑片,一个叫脱张三,一个叫李四骗,历年在院内作个牵头。见了莫上天是北方人,口气不相同,嫖客便问道:“此位是谁?”妈儿道:“不瞒二位相公说,他是开封府来的,带了一位姑娘前来投我,故此来讲说,正好二位相公在此,作个中人。”张三、李四听了此言,满心欢喜,要落个媒钱,便说道:“好事好事,恭喜恭喜恭喜,妈妈得了一个新人,必要大发财了。可知姑娘人品好么?”妈儿道:“老身有句话要说,二位相公且商量商量,得罪莫相公少坐一坐。”张三、李四、妈儿且到后边天井内说道:“姑娘人品好,老身已看见过了,真有西施王嫱之容。烦二位相公于中撮合,成事之后,老身愿重重谢相公白银三十两。”李四道:“那位姑娘叫做什么名字?”妈儿道:“还不曾问他。”李四道:“你如今愿出多少银子买呢?”老妈道:“难得这个姓莫的愿卖与我,我如今情愿出五百两银子,若还不肯,量意儿些微再添几两罢了。”李四听了此言,便与张三丢眼色说道:“妈妈你同莫大爷在厅上坐坐,待我二人议个话儿,好与莫大爷说话。”妈儿不知就里,他就同莫上天在厅上去了。张三、李四到了无人之处,说道:“我们作了半世蔑片,却也不曾赚得个大钱,今日这件事儿口气千金可出,莫兄又是要卖的,我们对莫兄说:我们只允他三百银子,万不得已,允他四百银子足矣,且看莫的意思何如。如若肯了,多下银子我们二人均分。那姓莫的若依了,我们到要叫他多要些,不怕妈儿不出。”张三道:“我也是这个主意。”二人来到厅上,当下说道:“小弟一时唐突了,未曾请教尊姓大名?”莫上天答道:“小弟姓莫,小字孝先。”二人说道:“原来是莫长兄,我们失敬了。”莫上天亦问张三、李四的名姓,二人说了。妈妈叫厨上备酒,张三道:“且慢些,妈妈且看个,我们今日也看看,回来好请教莫兄的价钱。”妈儿道:“不消二位相公看去罢。”莫上天是个油儿光棍,见人面目就知人的心事,便说道:“张李二兄说得正是,与小弟去看看何妨?回来好讲价钱。”三人起身出了院内,来到了茶房坐下。李四道:“快拿茶来。”三人吃茶已 毕,莫上天说道:“小弟初忝教下,今见二兄尊意,小弟尽知,只要尽到我白银六百两,余者奉送二位,听凭二位所要多少。”张三、李四见莫上天说话在行,便道:“原来莫兄也是我辈,明人不用细说,不敢相欺,允他五百两银子。”莫上天只是摇头,三人说了一会,方才离了茶坊。张三、李四又照应莫上天,叫他多说些价钱。 三人回来,到了院中,妈儿接着坐坐,排上酒来,四人坐下,吃了酒饭,半酣,妈儿道:“不知那位姑娘是莫相公什么亲眷?叫什么名字?”莫上天他仗着张三、李四的力便不瞒三位说:“那个女子是有声名人的,他父亲曾作过太常寺正卿凤竹之女,名唤栖霞。”又将遇难遇他之事说了一遍。那李四道:“无论正卿不正卿,女子买与我们,就凭我们摆布。”妈儿道:“我将银子买人,有眼主无眼客,到我的院内,就依我的规矩。但不知莫上天要卖多少银子?”莫上天道:“外事间人就拿大帽子磕他,况李、张二兄在此,不说虚头,不二价,实价银一千两。”妈儿道:“非说这中等女子就要许多银子?”莫上天道:“这凤小姐一则是个黄花女子,二则是个官宦人家小姐,就是琴棋书画,吟诗作赋,件件皆精。虽然得这宗银子,却抢着利害,如何不值千金?就兑千金银子与他。”李四道:“莫兄不必多言,你的主意这些银子还要让些。”又对妈儿说道:“莫兄要千金,你难道就依他一千两呢?丢掉他的,再讲你的,你也要还他价钱,让我们再评着。”妈儿道:“少也不是路,实五百两正。”莫上天道:“那里有还个对合的道理?那有许多虚头?”张三道:“妈妈也少了些,适才我们看得明白,姑娘是果然生得不差,据我们看来,须得八百金,若是的就兑银子。”妈妈道:“李、张二位相公不是当顽耍的,不是空口讲白话的,一千、八百既是二位相公说了,添上一百两叫作现钱卖现货,莫相公也要看破些。”莫上天摇头说道:“不肯,适才张三兄说我还不肯。”李四道:“你们一个是一千,一个是六百,张三兄又说八百,总然照张三兄说,只少二百两。”又对妈妈道:“将钱买货,便宜讨不了。我如今有个道理,且将姑娘接在院中住几天,若依口顺话的肯接客,就是八百两;若还不从,还是六百两。”妈妈道:“我不允八百两。”张三道:“若是姑娘肯接客,等我二人在外打听个大大嫖客,不愁没有二百多金。”妈儿听了,只得依允。 当晚,莫上天辞别了三人回寓去了。到了寓内将此事对他父亲悄悄的说了一遍,莫家父子商议已定。次日早晨,莫老对凤小姐说道:“老汉这两日因探望个亲戚,耽误了两天,今日已雇下船只,请小姐先到船内,行李随后上船,不消十天就到襄阳了,与令尊令堂相会。”小姐道:“多承老丈同令郎,到了襄阳,少不得重重相谢。”便收拾了行李,放在一边,轿子已在门口,叫小姐上轿。莫上天跟着来到院内,轿夫是吩咐过的,一直就抬到后楼方才歇下,妈儿领着众姊妹向前接见,揭起帘子笑道:“请小姐下轿,莫相公是我侄儿,老身要请姑娘来玩玩,又恐小姐见怪,所以今日才悄悄的请小姐玩玩几天,再送小姐上船。”小姐一见妈儿,晓得昨日在寓处有些犯疑,到了此处无可奈何。小姐看那些女子,俱是扮的妖妖娆娆的模样,搽胭抹粉,嘻笑得扭头怪颈,拖肩搭背,口内不知说些什么。小姐心内越想越疑,先还有见机之意,这会犯疑,立住了脚,问道:“此是什么所在?莫老丈他父子二人往那里去了?”妈妈笑道:“他们在前厅上呢,请小姐且到后面坐坐。”小姐不敢走动。有个丫鬟向前笑道:“我们同姑娘走罢。”小姐只得走到后面,却是三间大屋,上面是串楼,正中排一座佛龛,内供着一尊佛像,红面长须,两道重眉,一只手拿鞭,一只拿如意,不知是位什么菩萨。点着香烛,排着牲礼供献,旁边有个水盆手巾。妈儿上前点了香,说道:“请姑娘拈香拜神。”小姐口内不言,心内越发着惊,便红了脸说道:“自幼儿生于官宦之家,从未见过这位神圣,却不知你们这里乡风。”丫鬟道:“奶奶代姑娘拜罢,姑娘是新来的,有些怕呢。”妈儿道:“也罢,等我代他拜罢。”但不知凤小姐身落烟花寨中,不知可肯依从接客,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常云仙欣逢贞烈 话说凤小姐被莫上天拐到扬州,卖与乐春院内,小姐尚不知道,心中犯疑;又见妈儿排祭点香,就有几分明白,道:“你们这些贱人,把我良家女子诱入娼家,当得何罪?快叫轿来,送我回去。”妈儿笑道:“我儿,你说的好容易话,却不道来得去不得了。如今若是依我说,为娘的还疼你,还爱你,作好衣服与你穿,好金珠与你戴,好东西与你吃;若是不从使性子,为娘的吊起你来,剥去衣服打一顿皮鞭,莫说你是正卿的女儿,就是王侯的郡主,进了我的门,就要随我呢。俗话说的好:端我的碗,就要服我管。”小姐听得此言,急得面如土色,眼睛直睁。妈见又指着骂道:“你是宦家女子,倚着势力压我,我是不怕的。”小姐哭道:“莫说是打,就是杀我也不从的。你这老贱人,老娼根。”骂个不止,把个妈儿骂得气冲斗牛。心中想道:“此女有些傲手,今日要与他一个下马威,他才怕呢。便叫丫鬟剥去衣服,那些丫鬟不敢违拗。可怜把个闺中弱女,拖翻在地,上下的衣服剥去,只留一条裤子。那妈儿紫涨着脸,像杀人的样子,拿了一条水浸的皮鞭,又叫道:“丫头们,把这个不识抬举的小贱人吊起来。”丫鬟答应一声,取了一条绳子来,恶恨恨的把凤小姐吊起来。那些娼女上前劝道:“姑娘从顺了罢,免得受苦。”小姐口内只是大骂。妈儿提起鞭子,不住手的打了一顿。小姐忍着疼,还是大骂。妈儿心头火起,说道:“老身打死你这小贱人,谁要我偿命?不过丢了几两银子。”举起鞭来又打个不止。妈儿打得狠,小姐忍着疼骂得凶,只打得浑身伤痕,妈儿心内一想,也怕打死了不好与莫上天讲话,便对众娼女丢了个眼色,那些丫鬟假意跪下道:“请奶奶息怒,我们有言告禀。”妈儿道:“你们有什么说?我今日是要打死这小贱人才罢。”众娼劝道:“奶奶且放他下来,今日饶他一次,我们慢慢劝他依从便了。”妈儿方才坐下。内中有个女子叫阮三官,口舌甚利,说道:“奶奶,霞姐新来,等女儿慢慢劝他。”妈儿道:“你们不晓得,他是黄泥心,越烧越硬,不要劝他。”阮三官道:“我若不能劝霞姐顺从,情愿领三百皮鞭。”妈儿便叫丫头放下他来。阮三官替他穿上衣服,见他头发篷松,泪痕满面,阮三官劝道:“这也是命该如此。”妈儿道:“若不是众位姐姐讨情,怎肯饶他?”阮三官同众姊妹们劝他上楼去了。又叫丫鬟寻些定疼药来,替凤小姐调搽疼处,众娼女劝了一会,各人散去,只有阮三官在楼上,低言巧语,将长话短说与凤小姐听了,小姐只是流泪。妈儿到了前厅,见了张、李二人,说道:“好个扭手的女子,不是老身,谁能降他?”张、李、莫三人见妈儿有气, 张三道:“若是小姐扭手,整治他一回,自然怕你的利害。”妈儿笑道:“将好言好语劝他,他到装腔作势。叫他拜利市神,他不拜,又把我大骂。是我打了他一顿。我这霞姑娘很有些扭手呢,价银就是八百两,只等他肯接客,便兑银子。”张、李二人道:“这个自然。自古道:水性女子。妈妈你用些淫言浪语去打动他的心,自然降顺。”当晚三人又在院中吃了酒饭,各自散去。 次日,三人约齐来讨信。妈儿道:“不但不依,连茶饭总不吃,还要寻死,日夜着人伴他。”说完,三人去了,一连过了十多日,依然一样。张、李、莫三人对妈儿说道:“我们有一计在此,我们三人在街上寻个标致书生来,又有要势的人,先与他说明,若依从便罢;如若不肯,就行强。或者月里嫦娥爱少年,恐见了标致书生就肯依从,亦未可知。”妈儿道:“你们去寻访。”当日,张、李、莫三人往四路找寻有容貌有势力少年书生,一时难遇。妈儿在院也不打骂与他,也不逼他接客,反将好言劝他吃些茶饭,不提。 且说常让那日别了郝鸾人等,奉母命到扬州来望母舅姚太守,在路已非一日。带了书童,那日已到扬州钞关马头。叫人挑了行李,直到扬州府衙门内。走到大堂,对衙役说道:“我相公由杭州来的,是太爷的外甥,姓常名让,烦你通报。”门役听了,进内通报了,一时走出家人说道:“太爷有请公子。”书童叫家人接了行李,打发脚钱,常让走进宅门,来到内宅。只见姚公与夫人立在中堂,笑容满面迎着。常让书童铺下红毡:“请母舅舅母二位大人上坐,待愚甥拜见。”姚公道:“贤甥一路风霜,只行常礼罢。”常让就拜了两拜,夫人扶起,说道:“只七八年不见贤甥,今已成了人了。前日闻得你入了贤门,真真可喜。姑太太在家安否?”常让道:“家母托赖二位大人,身体安康,时常思念二位大人,特命愚甥前来恭喜请安。”姚夫人道:“前月得了京信,知你令尊升任吏部大堂,如今你表兄亦为吏部主事,多谢令尊提拔,感谢之至。”彼此叙了些闲话,到晚备席,三人同饮,酒至数巡,又吃了晚饭,起身书房安歇。姚公是日升堂理事,不得闲。 常让住了两日,觉得烦闷无聊,而且衙门无事,那里闷得住?一日用过早饭之后,进内见了姚公,说道:“愚甥到此数日,不曾出去走走。闻得扬州乃繁华之地,今日特禀母舅大人,意欲要到街市上闲玩闲玩,不知母舅允否?”姚公道:“扬州的人奸娼拐骗的不少。”常让道:“愚甥非是贸易之人,不怕拐骗。”姚公道:“既如此,多带家人相随。”常让道:“愚甥不喜跟随人多,只要一个书童足矣。母舅衙门还怕问不出的。”姚公道:“虽然如此,早去早回。”常让听得姚公依允,心内十分欢喜,带了书童,出了宅门,走到街坊,找热闹街市去顽耍。只见那些店面装修齐整,货物鲜明。来到一个古董店内,那店主见常让人品俊秀,衣履雅淡,便请到里面坐下吃茶,架上古董听其赏玩。书童立在门口看那来往的行人。就是那小本生意颇多,那俊俏伶俐人等却也不少,轿马来往纷纷。 不提常让书童闲玩,且说那张三、李四、莫上天寻找俊俏书生,寻了几日,三人走得蔫哉乎也,缓缓而行。李四的眼快,望见古董店内坐着一位美少年,他便对张三、莫上天说道:“你看古董店内坐的那位相公,分明是羊脂玉洗就得一个人儿。”张、李、莫三人又细细一看,俱欢喜道:“好个书生,真天从人愿也。但是如何问他?”李四道:“旁边站的小厮,等我去撞个金钟问他一声,倘有些机缘也未可知。自古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不知李四怎样问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篾骗邀饮空欢喜 话说张、李、莫三人在街上寻访俊俏才郎,见古玩店内坐一位,儒雅风流;又见门口站着个书童,三人住了脚,李四道:“张三老,你看那店内坐着的书生好标致,我们过去谈谈。”张三道:“又不认得他,怎好与他说话?”李四道:“你们略站站,等我去问他那个小厮。”莫、张二人走开,李四来到书童面前,叫道:“小哥乃是来同相公看古董的?”书童道:“正是。”李四道:“你家可是工部徐老爷么?”书童道:“我们乃是杭州常老爷家,曾为吏部侍郎,如今升了吏部大堂了。到这里来看本府太爷的,姚太爷是我家舅老爷。问他怎的?”李四又惊又喜,暗想道:果然是位公子,骗得才好压重呢。离了书童,来与张、莫二人说:“如此如此。”先着莫老回去送信,张、李二人故意回头,看见常让,便同李四慢慢走进了店内,道:“想是常兄。”李四亦回头说:“果然果然。”二人假托热,走进店内乱叫道:“常兄,常兄,既到此处,因何沿门经过,就不来看看小弟?”常让见有人叫他,抬头一看,却不认得。常让却不很作大,见二人叫得亲热,站身拱手道:“小生常让,不知二位是何处相识?”李四道:“常兄忘记了不成?当初小弟们在京,曾受令尊老爷的大恩德,感之不尽。”张三又说道:“那时,小弟们在京,常兄尚在垂发之年。”常让道:“请教二位兄尊姓大名?”李四笑道:“小弟贱姓李,名叫正周。此位姓张,名世宏。”常让道:“原来是张、李二兄,小生少敬了。”张三道:“常兄可是往本府姚太爷衙内来的?”李四道:“姚太爷是常兄令母舅呢。”常让道:“正是正是。”李四道:“闻得令老大人升了吏部大堂,小弟们不日进都贺喜,还要求老爷提拔。今日幸然撞见,岂有瞒门而过之理?”常让见他二人说的话不枉,便不疑惑了,答道:“小弟初到贵处,不识尊府,未曾来访,另日奉拜罢。”李四道:“岂敢,只是今日既然会见,岂有不尽地主之情的理?弟备便饭一肴,水酒几杯,聊表心意。”常让见他二人真心实意,他又是斯文打扮,并无半字骗言,便说:“既是二位兄的雅爱,小弟怎好相扰?只是不当。”张、李齐道:“说那里话?”常让与店主拱手作别,那店主作道是位公子,忙送出门。常让唤书童相随。这书童见李四与公子像亲戚一般,心内有些见疑,怕是个拐子,却又不敢则声,只得跟着。 过了几条街市,来到乐春院门首,那李四为人尖利,便立住脚道:“小弟舍下还远,张兄府上陋居,不敢屈常兄贵步,不如借张兄令姐家坐坐罢。”常让道:“怎好造张兄令姐府上?”张三知李四推却,不好作声,想那三百两,只得把乐春园妈儿认作姐姐,便说道:“李兄说得是,请常兄驾进去。”只见半大不小黑漆门楼内有两条懒凳,坐着几个汉子。妈儿见张、李二人同一位相公进去,认是个嫖客,起身道:“请相公里面坐,待我进去说声。”李四喝住道:“你舅爷和常相公在此,你家爷不在家,说什么?”那妈儿不知头恼,不敢则声。他三人走进厅上见礼,坐下,茶毕,叙些闲话。妈妈先得了莫上天的信,吩咐众丫头不出厅,假装着闺门甚紧。不一时,不下桌椅,端出几样鲜肴,二人请常相公入府,相逊坐定,假斯文谈笑,骗住常让在前厅。虔婆便到后楼,对凤小姐说道:“我如今苦打你何苦?只管结下冤仇来。我只得善言劝你,我为你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方才寻出一个少年俊俏的郎君。若是低三下四的人,我也不敢多说,却是现任吏部大堂老爷的公子,又是本城太爷嫡亲的外甥,如今他在厅上与张、李二位饮酒呢。他一个吏部的公子,配你一个正卿女儿,也配得酒了。况今日乃是黄道良辰,可与他成了姻事,到明日,听你从公子去也罢。只求你叫他还我个本钱,肯与不肯,一言为定。”凤小姐听了妈儿,便暗想其言道:到如今,若是直着性子,量这老虔婆放我不过,恐另想出别的主意,坏了我的名节,悔之晚已。我如今且自依他,等那姓常的上楼时节,待我将酒灌醉了他,先剌死他,我随后寻个自尽,全我的名节,量本处官府见外甥宿娼被害,必不放这老贼人,连这个龟子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才出我无穷的怨气。算计定了,便假意儿回嗔作喜,说道:“我不要妈妈这等费心,既是公子,怎敢不从?只是那日忒打伤了些。”妈儿见是允意,便欢喜陪罪道:“当初原是老身不是,从今若还打你,指头上生个大疔疮了。我如今才劝得这位活菩萨已回心转意了,老身且下楼去,唤丫头送酒上来。”又对阮三官道:“我儿,可伏侍栖霞姑娘梳妆。”吩咐毕了,欢天喜地的去了。那阮三官替小姐梳妆,丫鬟捧上两席菜来,一席是三官与凤小姐吃的,一桌是留与常相公吃的。阮三官劝小姐饮酒用肴。可怜凤小姐今日是断头路的日子,那里还吃的下?只得免强精神坐着。 将至初更,妈儿上楼道:“常公子酒量不佳,竟大醉了,他上楼时,我儿须要小心陪他,切不可拗他。”他又嘱托阮三官:“我们下楼去罢。”丫鬟收拾碗筷,完了也下楼去了。凤小姐独自一人在楼上,含悲忍泪坐着。且说张、李二人把常相公灌醉了,叫丫鬟抬上楼去,妈儿上楼替他把大衣脱了,巾儿除了放在一边,把帐幔掀起,将常让扶上床睡下,又吩咐几句,方才下楼,到厅上和三人吃酒。李四夸自己的机灵能干,莫上天催促明日兑银子,不言。再说凤小姐在楼上坐着,见众人抬上一个清秀书生,年纪约有二十岁,便暗想道:“姓常的,我凤栖霞与你无仇,只是你在富贵之家,父为吏部,只该守分攻书,怎么游荡娼家?这是前生的冤业,借你一命,出我无限的苦楚,全我一世的名节。小姐走到桌边,将头上珠翠除下,重挽香鬓,拴了一枝簪儿,把身上衣衫脱去,只穿件紧身小袄,束条素裙。收拾已晚,天交二更,看楼中烛影昏黄,听天外雁声凄凄,又想父母与孙佩,不觉伤惨,两泪如雨,寸心刀绞。一面泣涕,一面找寻个匕刀儿,却无寸铁。寻到柜底下,有一柳编之内有一把五寸长的新剪刀,却是阮三官在此作针线忘记在此,不曾拿去,他拿在手中,欲向前刺去,又退回几步。但凡作这恶事的人,战战兢兢。又走向前,又想道:“姓常的,却不知你是那里人氏,兄弟几人?若是有兄弟还好,若是无兄弟,岂不绝了常门之后?我凤氏要你出气伸冤,也顾不得你了。此时常让烂醉如泥,一时何能得醒?凤小姐拿住剪刀,恶恨恨奔上搭板要刺常让,不知刺与不刺,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丫鬟泄漏脱灾危 话说凤小姐要刺常让,常让乃是个文曲星临凡,后来还中魁元,他原非本心宿娼,况且常公为官清正,止生一子,焉能遭此劫数?凤小姐起念时,早已惊动了神圣,暗中护佑。当下凤小姐手执剪刀,上搭板刺常让,常让在醉梦中尤如有人将他半边身子推翻下来的一般,“扑通”一声滚了下来,把个凤小姐碰了一跤,剪刀抛在地下半边。常让睁眼看时,是一个女子跌在搭板之上,有剪刀一把,吓得魂都掉了。只见那女子爬将起来,伸手便拿剪刀去,常让忙跪在楼板上磕头,说道:“小生一时酒醉,不知怎样误入深闺,乞求娘子饶了小生罢。”那凤小姐终是个女流,不曾经过,吓得魂不附体,况又没有刺死他,也战战兢兢,跪下道:“小女是含冤负屈之人,无奈在此处求君饶我,还要求救我难中之人。”常让定了神,想道:我同张、李二人饮酒之时,是在张兄姐姐家厅上,如何到这楼上?又见衣服脱去,到底是官家公子,有些才学,便站起来道:“我问你,那张世宏是甚么人?我同他好好在厅上饮酒,如何就把我灌醉?我怎样到这卧房来的?你因何拿刀刺我?你须要从直说明,若支吾,定然要禀官究治。” 凤小姐见常公子不是自愿来的,忙起身含泪说道:“请君子且坐下,待难女奉告。”常让先是吓慌了,不曾看明白,即转身在灯光之下把凤小姐一看,见他生得如花似玉,体态端庄,非是娼家之人,只得坐下。凤小姐问道:“君子是被何人骗哄来的?”常让见问得有因,便把古玩店遇见的事说了一遍,小姐知道是妈儿与李四等设的计,小姐又说道:“君子,你说是张三姐姐家么?那不是的,此乃扬州有名的乐春园,园内有个老虔婆,万恶多端,那张三、李四是他院内的牵头,还有个姓莫的,叫莫上天,我是他拐来卖与院内的。”常让听了如此言,动了他的书气,说道:“可恶可恶,这两个狗头好生无礼,焉敢这等放肆?与我兄长兄短的,〔明〕日定要送官处治。你既是院中女子,为何行刺于我?”小姐哭道:“难女非院内之人,是被奸徒拐卖来的,冤情无限,闻得公子是本郡太守姚公令甥,只求公子对姚公一言方便,便可救出难中人出陷人坑,报这冤仇,使我父母得见他如忘恩。”常公子听了,问道:“你父母姓甚名谁?今居何处?怎生被拐?可说明白,小生自然相救,拿这般狗头,替你泄恨。”小姐忍泪说道:“难女系河南开封府人氏,父亲姓凤名竹,曾做过太常寺正卿。因避米府之害,欲奔襄阳投叔父凤林,半途遇盗冲散,被莫上天拐我到此,妈儿苦苦逼我,难女抵死不从,今日妈儿说是吏部大堂常老爷公子,难女假认其实,要刺君子,然后自缢,那时令母舅自然拿这妈儿人等正法,借报此仇。不意被君子识破,望乞海涵,若肯相救,恩当重报。” 公子听了,正合争春园一段事情,前月又会过凤林,便起身说道:“如此说来,小姐莫非系孙佩贤弟之妇凤栖霞么?”小姐见问,吃惊说道:“君子怎认得孙佩?怎么又知难女小名?”公子惊喜道:“四处找寻弟妇,杳无音信,岂知身陷于此。今日会面,真天幸也。”就将在杭州结拜,马俊大闹开封府,杀米贼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如今令叔杀了王二府,那马俊同周龙、周顺往开封府去救孙贤弟,都上铁球山去。明日待小生禀过母舅,拿这贼泄恨。”小姐在难中遇着不识面的大伯,好生欢喜,又把他受苦的情由告诉一遍。公子穿了大衣,小姐穿上衫儿,二人坐到天明。公子道:“小生临行之时,非是小生放肆,小姐须要假作留情的模样,若是尊了礼,恐被他们识破,走漏消息,别生变动,反为不美。”小姐道:“难女知道。”慌忙梳了头,洗了面,换了衫裙。妈儿领几个丫鬟来叩门,公子起身开门,妈儿见凤小姐面上有喜色,又梳了一个好头,穿了一件好衣服,妈儿心中甚喜,便笑道:“今夜不睡杀,何起得这早呢?”公子道:“因昨日不曾与母舅言明,出来一天一夜,恐其望我,故此要早些回去,说明了,午后再来,少不得重重带礼来相送。”丫鬟捧上面水,二人洗了面,与妈儿同下楼,来到厅上,张、李、莫三人坐下,三人齐说道:“恭喜恭喜,非是小弟们放肆骗兄到此,只为霞娘生得天姿国色,却寻不出一位风流俊俏之人。昨日见兄容貌端庄,故尔托熟,请兄进院,多有得罪。”又对凤小姐说道:“我三人为霞娘费尽心机,才得请常兄来此,霞娘要着实请请我们。”公子与小姐二人恨不得吃他肉遂得称心,只得答应道:“小生自有重谢。”丫鬟摆上早膳,公子对妈儿坐下一桌,妈儿坐在横头,张、李、莫三人另坐一桌。用完早膳,公子对妈儿说道:“小生在此,多多有扰,又承霞娘留意,因昨日无心至此,未曾带得礼物,等小生回去禀过母舅,在此多玩几天,何惜千金之费。”妈儿道:“只是得罪公子,老身还要求相公求太爷出一张告示来挂在门前,禁止光棍骚扰,感之不尽。”公子道:“这个容易,在我身上。”就起身对凤小姐说道:“小生少陪,一刻就来。”小姐无奈,只得起身,老着面皮说道:“有慢相公,求速些来此,免得妾身悬望。”公子点头,又与张三等作别,说道:“小生暂别,午后即来。”便带书童走出,小姐相送出来,不好叮咛,心如箭刺,不觉泪下。公子看见,知是小姐不便嘱咐,故此流下泪来,便对小姐说道:“你今不必如此,小生决不失信,即刻就来。”小姐点点头,到了二门口,便住了脚。张、李、莫三人同妈儿送出大门,齐说:“有慢, 望公子屈驾早临。”公子拱手道:“暂别。”径自去了。 妈儿道:“霞娘接了客,又会留情。”叫道:“我儿,一夜劳碌,且到楼上歇息去。”小姐也不答应,上楼去了。张三、李四坐在椅上,欢喜道:“罢了罢了,这几天把双鞋子跑坏了,快些拿酒来,我们吃个太平宴儿罢。”莫上天道:“酒是小事,叫妈妈快些取银子兑罢。”张三道:“吃了酒再讲,多少日子到拖了,何在乎吃酒的时候?”妈儿道:“张相公说得是,当初老身说的话,难道少兑一厘米毫?”李四道:“妈妈说得大方,自然兑的,不用你催。妈儿,叫你丫头到厨房备了酒席。”不一时,摆在厅上,四人坐下饮酒。妈儿道:“昨日蒙三位相公替老身做了这桩事情,今日霞娘送常相公出去,看他那样留情,公子必要来的。非是老身不肯就兑,因我身上还缺百金,公子来必有二百金带来,那时一齐凑数交代。”张三道:“妈妈,你莫把常相公当口好食,况且他是公子,又是本府太爷的外甥,他在客边,那有多少银子到此使用?当初只要他来破了霞娘身子,另外好替你寻个好友,哄他几日,打发他动身。”李四道:“他就是官府的公子,哄他到此场上,也不怕他不出钱。”他四人吃着说着,好不兴头。只见傍边一个斟酒的丫鬟叫做喜儿,只有十三四岁,他便皱眉头插上一嘴道:“大家且莫要这等欢喜,只怕下午就有祸来。”张三睁着眼大喝道:“你这个少打该死的,有何祸事来寻着我们?”喜儿回道:“张相公你且不要骂我,片刻时辰就应了,这个八百两还是不成,只怕还要问罪呢。”李四见他说话蹊跷,便叫他:“喜儿,张相公吃了酒了,不要理他,你有话且告诉我,我把钱与你买花戴。”那喜儿道:“我昨夜在霞娘楼上宿的。”就把公子与小姐之话说了一遍,只吓得他四人魂飞魄散,缩头呆脑,那班粉头妈子,吓得龟尿直流,大家望着翻眼。妈儿道:“罢了,罢了,老身活活的死在他三人身上了,怎的好?怎的好?”李四道:“事已如此,却是难处的祸事。”又想道:“我有一计,好歹和他撞个金钟儿。”便向妈儿耳边说道:“你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倘若哄得动身,还有一样儿作为,又脱了这难。”妈儿道:“倘若不依,怎样好?”李四道:“不依么,瞒他卷起锣鼓,另寻别处去。”妈儿吩咐粉头收拾行李等件,又叫丫头们到房内收拾物件,他便起身往后楼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居二姑冶容惹祸 话说那妈儿听了李四的计策,便装了一个苦凄凄的样子,悲切切的声音,走上楼来。凤小姐平日见他如眼中钉,今日见他,便起身来道:“妈妈请坐。”妈儿却不坐,站立半边,假意儿把眼睛抹了一抹,便说道:“如今老身不敢坐了,要分上下贵贱,但此事非是老身逼勒,实是莫上天负了心,拐骗姑娘到此,老身一时昏迷,不曾问得如有了婆家。昨日请常相公进院就是他三人的晦气星进宫了,请来常公子,是姑娘大伯,如今常相公禀了本府姚太爷,差了四名公差,一张朱票,把我与张、李、莫四人连院内粉头都进府去了,他每人夹了一夹棍,打四十大板收监,幸亏常相公发了个慈悲,讨饶放了我,若不是常相公讨情,我还要夹打呢。姚太爷批得明白:着令官媒出银催船伏侍小姐回去,将功赎罪。”小姐听得此言,欢喜道:“莫上天这强盗把我凤小姐当做甚么人?当初他逼我,谁知他也有今日。怎么常相公还不见来?”妈儿道:“常相公先去雇船,在码头等我们送姑娘去。姑娘可快些收拾,轿子即刻就到。”凤小姐虽然伶俐,一时难辨真假。李四的鬼计原要哄凤小姐离窝,果然凤小姐当是真的,他就收拾动身。那妈儿忙下楼来,到了厅上,说道:“事成了。”便取些银子交与张、李二人先去催船,莫上天约他父亲,妈儿叫乘小轿,同小姐一起上轿,直奔上船。莫上天人等另在一船,复回开封府去了。也是凤小姐灾难未满,又被骗去。那院内人等各自逃生去了,丢下一个空院不提。 再说本府姚太爷清晨同文武官员迎接上司,姚夫人见常让一夜不回,就着家丁四处去寻。常让书童走到府前,家丁在辕门上望见公子来了,便欢喜道:“相公往那里去这一日一夜?老夫人好不心焦。”常让道:“有事去的,老爷如何不坐早堂?”家人道:“老爷接上司去了。”常让见说老爷不在衙内,心中着慌,急急的进了内宅。夫人见常让道:“贤甥,你这一夜那里去的?你临行之时你舅舅还吩咐你的,如何就去一天一夜了?”常让就把遇见光棍张三、李四哄诱进院去,灌醉了抬上楼去,险些被人刺死。及至问起缘由,乃开封府凤文山之女,被莫上天拐来卖在院内。又把孙佩的一节,详详细细说与舅母知道。“外甥回来,求舅舅出个朱票,速拿这班光棍和妈妈治罪,救出凤小姐来,偏生母舅又不在家内,却如何是好?”夫人道:“凤文山是舅舅的同年,若早知道,早救出来了。如今你舅舅又不在家,谁敢擅用朱笔?”常让道:“为今之计,叫家丁快去,就将此事禀明舅舅知道,出了朱票速拿光棍罢。”夫人又唤过老管家,去将这件事禀知老爷,速标朱票来拿光棍。家人道:“这个却使不得,老爷去接上司,恐怕不便,依小人愚见,相公依然带书童还到院内,多着几名家丁皂快,把守了前后门,相公在内拿银子哄骗着他们,等老爷回来,那时擒住奸徒,救出小姐来可好?”夫人道:“倒是他说的不差。”不一时,吃午饭,叫书童拿了拜匣银子,常相公来到院门首一看,只见冷清清,并无一人。常公子心内疑惑,忙走进去,一直到后楼,全无一个人影。喊叫:“那里有人?”公子心中明白,想是逃走了。急转身出来,只见皂快人等已到。不知他们怎得知道,逃走了。便叫家丁问四邻,四邻说道:“他们是午前走的,不知往那里去了。”公子急得没法,命家丁各门去追赶,只得与书童回衙向夫人说知:“院内妈儿人等知了风声,又将小姐拐往别处去了。”至晚家丁回来禀道:“四处追寻不见。”常公子闷坐书房。次日姚太爷方才回衙。常让见母舅,就将此事禀告一遍。姚太爷一面即差捕役访拿,常公子一面辞了母舅,要回家去了。姚太爷相留不住,厚礼送行,又着家人送公子回去,代请姑太太金安。常让拜别起身,出城登舟,一路访问消息。数日到了杭城,叫夫子挑上行李,到家拜见母亲。姚府家人亦来叩见夫人。请安已毕,夫人问道:“你家老爷夫人安好?”家人道:“托伏姑太太福庇。”住了几日,遂赏姚府家人几两银子,打发他回去不提。再说常夫人叫公子带书童进京探看父亲,常公子随即辞别母亲进京,一路心内想着寻访凤小姐下落。 如今再说开封府城内有一个客店,店家姓武名志,他父名叫武乾振。因马俊寓在他店杀了知县米斌仪,他又下乡收了几天账目,冒了风寒,回家病了五六日,就呜呼哀哉。其妻毛氏每日哭泣,其子武志择了块坟山,看了好日子,埋葬已毕。但说这武志年已二十八岁,生得黑胖,一嘴短须,逐日在四处闲顽,不务生理,游手放闲,赌场上混帐,早出晚归,不管家中母亲有柴无米,只管自己终朝一醉,且又生事闯祸,真是亡命之徒。其母也管他不下。那一日合当有事,毛氏见儿子不在家,开了后门望望这街景,却是闲街,旁有一家姓居的老者,名叫奉玉,年已六旬,只养了两个女儿,乳名叫做大姑二姑。大姑已出嫁,在城外金家巷金辉庵为妻,二姑尚未出嫁。那居奉玉在府里当个刑房书吏,日间往衙门内去办事去了,只有二姑在家,因饭后无事,开了后门也出来望望,遂看见毛氏,便问道:“武妈妈,你老人家也到外面玩玩吗?”毛氏见居二姑叫他,他也叫道:“二姑娘每日在家做针指料理家务忙得紧,也该出来散散心。”二姑道:“我这几天身子不爽快,也没有做针指。武婶婶,你无事何不到我家来玩玩?只可怜武叔叔多在几年也好。”二人正说之间,又只见后面有十数个骑马的匆匆〔走〕来,头一匹马坐着一位官家子弟,头戴锦巾,身穿松花绣锦战袍,大红镶〔边〕内衬紫袱,粉底缎靴,面如冠玉,左手扯着丝绳,右手执看珊瑚鞭子。猛见居二姑生得一貌如花,便把坐下花马一勒,把眼一梭,却不好交言。那居二姑见官人貌如美玉,马骏如龙,甚是可爱,不觉失声一笑。那两下也无可通情,一个也只得加鞭,竟自去了。直等那些马过完了倒是毛氏说道:“二姑娘妇道之家,看见生人切不可轻笑。如今人好的少坏的多,方才那骑花马的人是南门外李员外的儿子,叫做花马三官,又是举人;若是那不三不四的人,还要惹出祸来呢。”这句话说得二姑娘满面通红,不好意思,只得转身关门进去了。毛氏见居二姑娘进去了,他也即关门到里面料理煮饭。 直至黄昏时候,武志吃得半醉,身背着两串钱进来,叫道:“老娘那里?我来家了。”把钱在桌一丢了,就坐下。毛氏道:“儿呀,你这一天往那里去的?这时候才回来?”武志道:“孩儿被几个好友扯了去赌钱,”又在腰内取出一包银子,打开来看,约有七八两,便说道:“老娘呀,这银子是今日赢来的,你替我收好了。”那毛氏见儿子有了几两银子,便说:“儿呀,你如今快三十岁了的人,也该放老成些了,积几两银子,要房媳妇。你娘也老了,早晚间伏侍伏侍,也不枉我养你一场。”武志道:“孩儿在外面打听哩。”毛氏快嘴道:“这孩儿呀,向日还亏你没有要居二姑娘,我今日亲眼看见来,有些不正气。”便把那日见骑马官人一笑,细细捣熟一番。那武志不听尤可,听了大怒道:“我前日叫了几位好朋友向老儿说这亲事,只是不允,一定是这个贱人阻拦,今日他到看上了李家小畜生,这个可恶可恨。”当晚气得连晚饭也吃不下,说道:“我要睡了,明日要起早呢。”毛氏听说,收拾完了,自己归房去睡了。武志进房坐在凳上,想道:“世上有这样不值钱不识羞的贱人么?他父母只怕肯与我,我想他定要嫌我丑陋,他到看上李举儿。我如今怎肯甘心?当初我在他家玩耍,也曾将言调戏他,他一些也不理,如今怎样有个方法算计他才好。又想了一会,道:“有了有了,我如今装做李举姓名,越墙过去,看他怎样。”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三十二回 武大汉妒奸行凶 话说武志起了一点邪心,要越墙过去强奸居二姑娘。忽又想道:不妙不妙,他若依从便好,若不依从,喊叫起来,怎么处?忽然又想道:有了有了,去年那玉蛱蝶马俊杀了人,有口宝剑寄在我家,如今现在那里,我不免带着此剑爬过墙去,闯进他房内,他若肯便罢,他若喊叫,就把剑吓他,不怕他不从。主意定了,便取马俊的剑带在腰间,走到后院墙边,将一个酱缸架子搭脚,上得墙头一看,月色朦朦,四方寂静,只是无处下脚去。低头往下一看,只见那边房檐下有张短梯,武志即从梯上爬下。原来这居家住的是三进房子,第一进是厅,二进是居老儿住的,三进西首乃厨房,东首是二姑娘卧房的。后有小院一间,即是丫头妇女睡处。这武志平日熟识,那时站在天井内,一会,樵楼已是二更了。掣剑在手,轻轻的弄开了窗儿爬进去,又摸床前,低低的捏了腔儿,叫声:“二姑娘,我是南门外李员外之子花马李二官是也,只为日间蒙情顾盼一笑之美情,故小生不敢负意,所以夤夜而来,特求一叙。” 此时居二姑尚未睡着,影影听见有人说话道“日间马上的李郎”,这一惊不小,忙睁眼坐起,心头如小鹿乱撞,忽见窗外月影光中有一个人,正欲扯衣遮身出外喊叫,却被武志掀开帐门,举起宝剑一晃,剑光射目,吓得二姑娘魂飞魄散,则声不得。武志喝道:“日间是你对我笑的,非是我来寻你。你喊叫,我便一剑挥为两段,你若是好好的依从了我,明日央媒说合,择日行礼娶你过门,做个帘下夫人,掌管百万家财,倘得祖宗保佑,高中鼎甲,那时你是一位诰命夫人了。”二姑是个弱女儿,见他手内有剑,就吓软了,又听见他说有百万家私,便含羞说道:“我日间不过戏笑,实非有意;况且你是正人君子,岂有夤夜到此之理?须当禀知父母,通其媒妁成婚才是。”武志听了此言有此允意,便把剑放在一边,脱衣说道:“小生为姐姐费尽心机,担惊受怕方才到得此处,岂可空回?万望姐姐允从,日后决不负心。”口内说,将手伸揭起半边被来,伏上身去,把他脚分开,那管好歹奸二姑。二姑无可奈何,忍着疼痛,被武志破了身子。二姑一来见他马上风流可爱,即有俯就之心,只得将脸面遮起,随他轻薄一番,心内惊惊喜喜,又谁知错认了冤家?武志也不去掀他的被,恐怕认出真假,故连话也不敢说,将计就计,半推半就,他尽力干了一个难,弄得那二姑疼痛难熬,将手一推,始终不曾败露。武志恐怕天明看出破绽来,他起身穿衣,说道:“小生恐怕天明有人知觉,令尊知道不便,我去也。”即提宝剑,依旧从窗内跳出,带好了窗子,依然把后梯子爬上墙头照前跳下,回向自己家里睡了。 居二姑娘次早起来,洗净了床上的红斑,只得忍在心头,也不敢告诉父母。等了一天,也并不见李家有人来说亲,心内猜疑,莫不是他父娘不肯?到晚来睡了,胡思乱想。到了初更人静,武志依旧又跳过墙来,仍从窗内进房,到床前揭帐子,二姑已知是那人来了,便将面向里道:“你昨日说今日着人来说亲,怎么不来?”武志道:“小生父亲恰出外去了,一到家时就来的。我恐你忧心,故来回复。”此夜竟放大了胆,一连弄了四五次,直到更尽时,过墙去了。自此两三日来一次,二姑自得了甜头,尝着滋味,心中到有些恋恋之意。 将及半月有余,那日武志借了亲戚人家几两银子,往封邱做买卖去了,竟隔了有二十多天。那一日居老儿六十大寿,多少亲戚并同衙门人都来拜寿,那大姑同了大女婿金辉也来上寿。热闹了一天,晚上是戏酒待客,到得戏完客散了,只有大女婿在城外住,路远不能回去,又多吃了几杯酒,醉得昏沉不知南北,信步寻床要睡,那晓得一撞撞进二姑房内,连衣就倒在床上,呼声如雷,竟自睡了。那居老儿忙碌了一日,身子困倦,也进他自己房里睡了。二姑照管收拾,偶来房内取东西,听得床上打呼,吃了一惊,近前看时,却是姐夫,怎么睡在我床上呀?连忙拿东西出来,即告诉大姑,大姑道:“想是他醉了,等我去叫他起来,到前头爹爹房里去睡。”恰遇着一个老妇人多嘴,道:“大姑娘,你不要惊动姑爷,让他睡去罢,我和二姑娘在房中睡罢。”大姑道:“怎好叫妹妹同你睡呀?”老妇人道:“这何妨呢?”又笑道:“老爷又没相公,你姑娘就同姑爷一处睡也不妨事。”大姑笑了一笑,说:“也罢,妹妹权与老婆婆睡一夜,也省得又去费事。”如此收拾完了,二姑到自己房中取了被褥,同老妇人厢房内歇宿去了。那大姑娘生得人物风流肥胖,却是个最好色的,夜夜不能离汉子的人,今晚又吃了些酒,那老妇人又提醒了这句话,大姑不觉骚兴顿发,走到床前,将他男人推了一推,说道:“你少吃一杯也好,怎吃得这般烂醉?就睡在妹妹床上,若是爹爹知道,成何体统?”那金辉庵被大姑摇醒了,说道:“我睡得好好的,你又来缠甚么?”大姑啐了一口道:“谁来缠你?怎不起来脱衣服睡呀?”那金辉庵无奈,起来脱衣,开开眼睛要脱衣裳,见大姑脱得赤条条的,雪白肥团儿坐在马子上,金辉庵道:“今日在这里难道还好干这事么?”大姑涎着脸道:“别又装这鬼话了。”二人遂闩上房门,搂抱上床,吹灯大干起来了。 他二人正在快乐之间,且慢讲。再表武志从封邱回来,就是这一日,毛氏在家心疼病发,睡了。武志自己收拾了货物,做酒饭来吃了,就想起居二姑来。与他离了好些日子,未曾和他顽顽了,又想道:我只冒李举名字,终无了局,今日还把这剑带去,告以真言,我的真名,原本冒名而来,一向已经到手,也不怕你强了你。今日好好依我,贴我几两银子,我便央媒娶你,成其长久夫妻;他若不从,他若叫喊,我便杀了他,省得后来事露。算计将定,便带了剑,越墙一径来到二姑房门窗前,见灯尚未灭,不敢进去,忽听房中有人说话,遂停了脚步,向窗棂缝中细细望去,见床上帐子已放下,侧着耳朵去听,好像一男一女在那里交合,声息朦朦,那男子说道:“我的亲亲,已经玩了这一会,怎么你还不彀么?”那女子带喘带笑道:“早哩,想奴家好不熬想。也是今日缘法,一个人也不知道,必要玩耍十分受用。”又过了一会,又听那男子道:“怎么今夜你这般骚兴发作,比往常加倍快活?”女子道:“可是造化了你这冤家。”说着,又带笑哼哼的淫浪了一会,方才事完,安寝。武志在窗外听见了这般事情,二人言语,分明是二姑又勾搭上了别人。一时气上心来,想道:你二人如此亲热,玩耍了这好一回如何还有我在心上?遂大怒道:“小贱人,从未曾同我有句知心话儿。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不如把这小贱人和这狗头杀了,才出这口气,免得日后记挂在心。”起了一个凶念,便大踏步推进房门,又有残灯未灭,抢到床前掀起帐子,只见二人精光光的,闭着眼睛沉沉睡了,见了人来也不知。也是他二人今当命绝,武志掣剑在手,举起来,一剑一个。此乃马俊的宝剑,杀人全不费力,砍了两个头来。武志先提起女头来一看,却望见暗暗的不甚明白,那男人亦不认得,武志收剑道:“杀得爽快,爽快,才出俺胸中之气。恐人知觉,不如走了罢。”猛想起前日被买饼的七麻子兄弟两个为赌钱打了我一顿,此恨至今未消,我想打又打不过,告他,他又衙门人熟,我如今不免把这两个好东西送他,叫他吃个无头人命的官司,与他些苦吃也不为过。主意已定,把两个人头提起来结在一处,拿件衣裳包了,提在手中,一并把灯吹灭了,亏得路熟,摸出房门,往后院中爬梯上墙。那剑上皮条括断坏了,“拍通”一声掉在地下,却惊醒了老妈咳嗽起来。武志想道:“罢,不要这把宝剑罢,且先干正事要紧。下了墙,到自己家里,重开了门出去,幸喜不远,走到七麻子门首,却无处放,一想,放了他饼锅堂里罢。遂往里一掷,即便悄悄回家,关门睡了,神不知,鬼不觉。单想道:这奸夫不知是谁?只可惜 一口剑不曾拾起来,倘马俊来问我要,如何回他?也罢,不怕他,他若好说,买口宝剑还他;若是狠要,我便出首他杀官劫狱的大罪,不怕他狠上天去。未知第二日居家起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狠上狠杀头灭口 话说开封府北门外有一人家,姓赵名永正,生了一子名赵大,娶媳何氏,时常口角,赵永正乃忠厚之人,怕事,便分居了。赵大时常送些柴米供养。这日赵大因进城挑灰粪,遂起早挑了箩担扒子,到城门口等开城门,进了城,要晓挑灰,却有祸事。单单郎七家离城门不远,赵大走到城门口,那郎七家饼锅砌在门里,灶门却在外面,每日赵大扒惯了,那一日扒竟扒不动,扒子捣着锅底,惊动了郎七骂将起来道:“你把我的锅打破了,还陪不起呢,你这小碎乌龟,清早就来,想什么东西呀?”赵大说:“往日这灰好打,今日有什么塞住了,我老人家难扒。”郎七听见,即便起来,开了门要打他,这里赵大将扒子用力一下,不知什么东西往外一滚,赵大一看,吓得乱叫道:“不好了,杀了两个人头。”郎七来看,也吓了一跳,再低头看见头发结连一处,灰迷了,看不出男女。赵大是乡里人,吓得呆了,郎七是个光棍,便心生一计,叫将人头还放在锅堂内,即将赵大拉进店来,道:“赵大哥,我兄弟与你相交不薄,况这两个人头不知什么人拿来移害我的,如今只要赵大哥包涵,我自重重谢你。”赵大此时吓得无主意了,说道:“我屡次承你厚情的,但是如今人命关天,叫我如何处治?”郎七道:“赵大哥,你心里不过要我们谢你多些,我如今谢你二两银子如何?你只与我把这人头带出去掩埋了就是。”赵大听说,欢喜道:“也罢,你再每日请我吃十个饼罢。”郎七依允。赵大说:“虽如此,只是这两个人头怎出得城去?”郎七道:“这个不难,将头发放开,一头粪箕内放一个,用灰盖好了,即挑出城去,挖个坑埋了,回来还请你吃酒呢。”赵大说:“此计甚妙,但我一人还好,须要你同我去,还带把锄头好挖坑的。”郎七道:“也好。”即取出二两银子,付与赵大接了,收在兜内。郎七将人头放在箕子内,盖上灰,又洒些水,恐怕风吹开。郎七拿了锄头,赵大担子挑了,二人一径出了城。 到了义坟地上,歇下担子,说道:“埋在那里好?”只见旁边有一个现成的坑,赵大道:“省得挖,就埋在这里罢。”郎七道:“也罢,只是浅些,不要被人看见,还要挖两下。”于是郎七挖了两下,赵大扒土。那郎七猛然想道:我郎七兄弟两个在开封府从无人敢欺负,这如今现有个刀把在赵大手里,每日要吃我十个饼,倘有一言半语,终为后患。我如今不免除去了他,免了后患。主意已定,凶心顿起,趁赵大低头扒土,便提锄来照头一下,脑浆迸出,头顶已两半,倒在坑中,两脚一叉,呜呼一命。郎七此时跳下坑,把他身上这二两银子摸出来,将家伙一齐丢在坑内,两个头及尸都用土盖好了,此时神不知鬼不觉,独自一人回进城来,不提。 且说居老儿清早起来,开了门,又到后边天井来,见地下有几点血,便惊道:“呀!”又见梯子下有把剑,居老儿忙叫二姑:“快起来,想是昨日不曾照得门户,躲进贼来了。”见房内不答应,越发慌了,连叫几声,只听得厨房后答应出来,居老儿着急:“你何不在房里睡,却在厨下?”二姑道:“我姐夫姐姐睡的。”居老儿又到房前叫了大姑,不见则声,居老儿拾起剑来,拔出看见有血淋淋的,人又不答应,忙推房门,房门未曾关。一发慌了,来到床上一看,只见赤条条雪白两人挺在床前,就像没头水鸡一般,满床鲜血,把居老儿吓的半晌不出声,好一会方喊道:“不好了,杀死了人。”居二姑与老妇人忙来进房一看,好不害怕。老妈妈听见,跌跌跄跄跑进房来一看,大哭起来。一家哭个不止,惟有二姑哭着想道:怎的好好他二人睡在我房中,就被人杀了?连头也不见?好不蹊跷,顿想道:难道昨日李举来的?看姐姐姐夫睡在一处,他认我与别人睡了,所以杀了?不料此人这般凶恶,起初时来吓我,手中就拿着这剑,这必是他无疑了,只怕要连累我呢。想到此间,越发伤心起来了。 且表那居老儿急忙写了贼子杀人命状子,又知会了坊中与四邻,又着人到金家送信。那祥符县新官未到,还是雷太爷代理。正坐早堂,见投呈有盗杀人命,太爷一看,大惊道:“前有马俊黑夜杀了米斌仪尚未结案,今日又是黑夜杀人,首级又不见,真是无头事情。”又看看金家告居家谋杀子媳人命状子,太爷只得传唤仵作行人,打轿来到居家相验。仵作验明二人睡在一处,身上并无伤痕,实系杀伤无头。居老儿又将那剑呈上,禀道:“恩主太老爷,不知何人杀死小的女儿女婿,将头偷去,却把这凶器丢下来,求太爷作主。”那金老儿跪下禀道:“太老爷,不可听他一面之词,这居奉玉久已嫌小的儿子丑陋,故此杀死,绝了我的后代,求太老爷取究抵命正法。”太爷道:“不必多言。”便起身来看验尸首形踪,又内外细看了一会,前后门又不曾开,这禁城内杀死两个人,头又不见,这是件难明之事。只得叫衙役押带居、金二人并四邻坊甲人等回衙听审,将尸骨俱买棺木装了,一众书役人等跟随太爷回衙进内。 这位太爷即是个清正官府,吃了早膳即便登堂,书役两旁伺候,将人犯跪在仪门。太爷点名,先叫金进章上来,问道:“你家儿子要这居氏还是他亲生的女儿,还是螟蛉的?几岁上娶到你家来的?到你家几年了?”金进章道:“小的年六十五岁,止生一子,媳妇是居家生的,周岁结亲,十六岁娶来的,已经是五年了。”太爷道:“今可曾生下男女?”金老儿道:“生了几胎都不存在。昨日因是居奉玉生日,办了礼物打发儿媳两个去拜寿,不知因何把我儿子杀死,绝了我后代,求太老爷作主,追出头来正法。”太爷说:“暂且下去。”叫居奉玉上来,问道:“你既作刑房掌案,岂不知人命事情?可从实讲来。”居老儿道:“小的知道,这金辉庵自幼结亲,多年相好,以及嫁娶过门,夫妻恩爱。昨日因小人生日,他来拜寿,与亲友们饮酒吃醉了,不能回家,所以就与他两口儿睡了。到了今日早上看时,不知被那个贼强盗连我女儿一齐杀了,连头都不知去向,求太爷高台明镜,拿了凶人,伸理小人的冤枉。”太爷听了道:“你已出嫁之女,因何留他二人一处同宿呢?”居老儿禀道:“太老爷,小人年已六十,止生二女,并无子侄,大女出嫁金家,二女未许人家,所以将女婿女儿如儿一样,不遂忌讳,皆因爱女之故。”雷公爷想道:他两下的话全无更变,又问道:“你二女儿多大了?”居老儿道:“十八岁了。”雷太爷道:“你前后门不开,单单到你二女儿房中杀了外人,其中必有原故,且将你次女拘来一看,本府便知。”即掣笺朱笔批道:“速拿居奉玉次女二姑当堂回话。”原差领命飞将居二姑拿到府前,未知雷太爷如何审问,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误中误认假为真 话说雷太爷差皂快去拿居二姑,去不多时已拿到,当堂跪下,禀明:“居奉玉次女拿到。”太老爷道:“带上来。”只听一声吆喝,居二姑吓得魂胆皆酥,低头跪下。太爷道:“你是居奉玉亲生次女么?”二姑答道:“正是。”太爷道:“你抬起头来。”二姑吓得满面通红,浑身是汗,太爷一看,道:“你且起来走几步与本府看看。”二姑无奈,只起来低了头走了几步,复又跪下。那雷太爷把二姑面容行动一看,笑道:“你的小名叫做二姑么?”二姑说道:“正是。”雷公低低说道:“唤你非为别事,只为失凶手要你交出,你可从实招来。”即把惊堂一拍,说道:“你免受刑法。”居姑娘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半日自言说道:“爷爷呀,小女子身居闺中,怎知杀人凶手?求青天太老爷开恩。”雷太爷道:“非是本府冤枉你,我看你神疏步懒,眉散乳高,非是真处女。近日与谁有好,从实招来。”叫左右:“看拶子伺候。”二姑一听,吓得哑口无言,羞得满脸通红,心中道:这官是个神仙,无奈哭道:“爷爷呀,冤枉难招。”太爷道:“我看你小小年纪,还要强口,与我拶起来。”只见两旁皂役如狼似虎,便将二姑套上拶子,一绳收足,拶得二姑死去还魂。那时居老儿看见二姑自幼娇生惯养,割肉心疼,此时受了极刑,便求太爷饶了他罢,太爷怒道:“与我打下去。”又问二姑道:“你招也不招?”那时二姑疼得十指连心,哭个不止。太爷道:“你好好招出奸夫,我便饶你;如有半字吱唔,就与我拶死他。”那时二姑疼痛难忍,一想便道:“天杀的,你害得我好苦呀。”便叫道:“小女子愿招。”太爷一声吩咐:“松了拶,你快把始末奸情一一招上来。”二姑那时无奈,只得含羞忍耻招道:“自从前月小女子偶在门前闲望,一个骑马郎君少年可爱,见他马上偶然绊了一下,小女子便失声一笑,不想那晚三更时分,就是骑马的人从窗外跳进,手提利剑道:“小女子日间对我一笑,是约我来的。”小女子正欲叫喊,他便举剑要杀,那时我是个弱女,对不过他男子,被他逼吓无奈,被他奸了。”太爷道:“他叫甚名字?”二姑道:“他说是南门外李员外之子,名叫花马李三官李举。”太爷道:“他来过几次了?”二姑道:“五次了。”雷太爷一想,心中顿然明白,必定李举昨日又来奸他,见他大女夫妻少年酒后睡在一床,只道疑他另有奸夫,因作好忌,行凶杀了,将头带去,又移害别人无疑矣。且将李举拿来自有分晓。即掣坐票道:“速拿李举当堂回话。”仍差经手原差火速飞奔南门外去。太爷又问二姑道:“李举到你家来是甚么时来的?”二姑道:“俱是夜深黑地里来的。”又问 :“甚么时去呢?”二姑道:“五更便去。”太爷又叫居奉玉问道:“你既为个书吏,竟不知女大随娘么?”居老儿道:“只小的家无人照应,所以疏于防范,那晓得天上掉下这狗养的来杀了人去。”两边看的人无不发笑。 且说皂快领了朱签,同坊甲来到李家门首,叫伙计:“你们在外面,我自进去。”到了大厅上,问道:“你家员外在家么?”家人道:“在家,你请少坐,我去叫他出来。”不一时,员外出来,差人说明原故,太爷在堂上等着呢,员外忙送了银子几两,差人不要,说:“就是千两黄金,也不敢要你的。”遂扯了李举就走,门外早进来几个差役,一同要上锁,员外道:“不消,大官人是个要脸面的人,大家容情些。到府门口再上刑具罢。”众人飞速来至府前,后面李员外着慌,叫家人到各亲家送信#,自己带了些银子与家人,一起到府前大头门,上了铁绳,自先上堂缴了朱签,禀道:“回太爷,李举带到。”太爷吩咐:“带上来。”那李举当堂跪下:“小人李举,叩见太老爷。”那雷公坐在上面望下一看,那李举儒巾华服,文彩风流,眉清目秀,相貌端庄,想此子不过二十多岁,如此仪容,不像个杀人的凶徒,必定另有别情。因问道:“你可知罪么?”李举道:“小人奉公守法,不知所得何罪?”太爷道:“你每日黑夜伏剑强奸人家幼女,昨日又去奸,杀死他大女儿女婿,现有凶器,你还不知罪么?”李举一听此言,如半空中一个霹雳,吓得魂飞魄散,连叫“冤枉,冤枉,小人早晚身随父母,闭户攻书,何曾有强奸妇人之事,伏剑行凶之理?此言从何说起?”太爷道:“你也不须强辩,我与你一个对证就是。”吩咐:“居二姑带上来对证。”太爷道:“李举也径拿到,你须认明,不许冤害良人。”居二姑走到李举跟前,叫道:“李举呀李举,你这样丧心的强盗,害得我好苦呀。”李举抬头喝道:“你这无耻的女子,好没来由,我何曾认得你?有甚么冤仇平空扳害我来?”那二姑把李举便细细一看,吓得往后一退,暗想道:好奇怪,那李举却有须,身长肥胖,面貌声音大不相同,何曾有这般眉清目秀?便是死也甘心。我此时却又受刑不起,若是不是他,一定又要受刑了追究。我也顾不得丧心,非是害你,我实无法了。便跪下道:“太老爷,正是他。”一口咬定不放。那雷太爷坐在上面,看见二姑将他一看,就眉头一皱,沉吟半晌方才说“是”,他其中必有隐情。问道:“是他不是他,不可冒认了。”那二姑此时不能改口,急了便道:“李举李举,你不要赖了。”李举道:“你这女子,我和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并认不得你姓甚名谁,住居何处,不知被那一个天杀的贼子奸了去,却来衔血喷人,坑陷良民。”那二姑只作不听,低着头,伏在地下。太爷道:“好个不知姓名,住嘴,他就是居奉玉次女,住在北门后街。”李举道:“一发不是,他住北门,小人在南门外,怎能黑夜来往? 况且小人家资颇可,就有意爱他,难道不令央媒说合?还怕居家不允?小人时刻相随父母,从不相离,怎言黑夜出门,持剑强奸人家女子,行凶杀人?岂是这柔弱书生做得来的事?伏乞太老爷公侯万代笔〔下〕超生。”太爷又问二姑道:“果然是他不是他?”二姑道:“是他。”李举道:“你连人都认不清白,何人冒名来奸骗你,难道面貌声音都不分别?你一个少年女子,怎无良心天理,冤害我。”言罢,泪如雨下。二姑此时明知不是他,死也不肯认错,一口咬定正是。雷公爷见据李举说来毫无干涉,到不忍加刑,奈二姑不肯改口,太爷吩咐:“且把二人带去下监,明日再加#严讯。其余人犯暂且回家。”掩门退堂,且慢表。 再提那武志听了拿住李举羊代牛灾,便满心欢喜,只恨郎七这狗头不知美到那里去了,这样干净。且说居妈妈见把二姑拿去拶打收监好不痛哭伤心,金老儿夫妻见儿子媳妇俱被人杀死,更觉伤心,痛哭得捶胸跌脚,按下不言。 再表铁球山郝鸾等众英雄,终日操兵演武,饮酒取乐。那一日正在聚议厅上,忽有喽罗来报道:“有个买卖正要来禀大王,遇着胡头目私自要分,山下头目不肯,被胡头目杀了,小人们不敢隐瞒,特报大王发落。”焦豹道:“先把赃物取来,胡罗绑去砍了。”不一时喽罗献上赃物,打开查点,忽见衣服内抖出一物掉下地来,“当”的一响,众人不知甚么东西,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三进开封索宝剑 话说那衣内之物掉在地下响了一声,鲍刚取起看来是一付八宝金镯。孙佩看见道:“鲍兄与我看看。”鲍刚递与孙佩,孙佩看时,不觉泪下。众人问道:“贤弟因何见镯伤心起来。”孙佩回道:“此镯是凤小姐之物,今日见了,岂不伤心。”凤公也走来,看见了此镯,便哭起了道:“此镯是我女儿常戴之物,今日有了此镯,不见我女儿,料是死矣。”凤夫人哭个不止。自古见镯思人,众人嗟叹,只得苦苦劝住,来日请僧追荐,不言。一日,探子报道:不日有官兵来捕捉。郝鸾道:“纵有官兵我们也不怕他,奈无空地操演。”遂与众人下山,找寻地基,操演武艺。郝鸾见山树交加,虽有空地,不过十亩之地,郝鸾叫众喽兵伐树。有些喽兵半日伐得一棵,郝鸾焦燥,骂道:“这些无用的狗头,半日才伐得一棵。”在腰间取出剑来,只见那剑光华曜日,认树砍了一剑,响了一声见树倒了,连伐数棵。众人见了,无不称好,道:“真乃宝剑也。”周龙道:“借与我一看。”郝鸾便将剑递与他。周龙同众人看了,又借鲍刚的剑看了一回,众人道:“不识此剑是何名?求兄指示。”那郝鸾便将升仙桥遇过司马傲赠剑的话说了一遍:“愚兄这口宝剑名为龙泉剑,鲍兄这剑名为攒鹿剑。”回头向马俊道:“贤弟那口剑名为诛虎剑。如何不佩带在腰间?”那马俊见郝鸾问他,便“不瞒仁兄说,只因到开封府去杀了米斌仪、孙知县、鲍成仁,自己不便佩剑,所以寄在武志饭店内,尚未取来,小弟过几日就去拿来。”郝鸾听了此言,把脸一沉道:好不小心,我当初赠剑之时何等吩咐你的?就把剑失落了?你那里认得好歹?也是有勇无谋的匹夫。”说得马俊心头火起,却不敢回言,便道:“仁兄不必性急,俺就到开封取来。”郝鸾也不答应,马俊自上山去取了行李,不辞众人悄悄带了行李下山去了。郝鸾等至天晚方才回寨,孙佩道:“仁兄言语太重了,但马兄不好与兄争论,其心不悦。”郝鸾道:“我是一时得罪马兄,着人来请他出来,我赔他个礼罢。”喽罗道:“马爷携了行李,下山去了多时了。”郝鸾大惊道:“马贤弟好生性急,我一时冲撞了他,他竟到开封去了,恐有不测,怎样呢?敢烦兄弟们到开封去走走,免其后虑。”众人齐道:“仁兄说得有理,小弟愿往。”只留焦豹、陈雷守寨,余者尽去。” 且说马俊晓行夜宿。那一日,到了个镇市,叫作临轩镇。此时有一更天气,无处觅店,只见一个院落,院开着。想道:“今夜就在此处宿了罢。便走进门来,屋内还有灯光,马俊放下行李道:“有人么?”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老者,问道:“是什么人?”马俊道:“是过路的,赶不上宿店,借尊府暂宿一宵,明日自当重谢。”老者看了马俊几眼,道:“非我薄情,怎奈官府告示知照各家,凡有面生之人,不许容留;倘有不测罪罚不恕。请爷可往别处宿罢。”马俊道:“好没分晓,俺又不是贼盗,说什么面生可疑?俺偏要在你家宿。”老者见他人发急,连忙说道:“爷也不是那样人,只是舍下没床铺款待,恐其得罪。”马俊道:“说那里话来?随便晚饭足矣。”老者没奈何,只得到后边对一个少年媳妇说了,捧出一钵大米饭来,两梗小菜,放在桌上。马俊吃了饭,后面又送出些小菜,拿了一壶酒,摆在桌上,对马俊道:“荒村地面,无物可敬,望乞宽恕。”马俊道:“我心甚不过意,又费老翁之心。”老者道:“真非待客之礼。”当时二人坐下饮酒。老者道:“请问客长尊姓大名?作何贵干?往那方去的?”马俊道:“俺姓马,要到开封取一件东西。不知老翁尊姓?”那老者道:“老汉姓莫,祖居此间。”马俊道:“原来是莫老丈,此地离开封还有多少路?”老者道:“有五十里。”马俊道:“俺明日要赶路,酒不吃了。但明日取了东西回来,还要拜谢。”莫老儿收拾了物件,往后面去了。 马俊就在长桌放开行李,又将双刀枕在头下,竟自睡了。想道明日怎生向武家取刀之法,作何话说。又想在山上被郝鸾大哥说那样言语,怎么样好?细听方有三更时分,忽听得外边有人轻轻敲门,原来莫老儿未曾睡着,听得外边敲门,从后面走出来开了门,又轻轻的说道:“里面有人借宿。”门外人道:“晓得今日有事,也不该留他宿。”悄悄的拿了个东西,往后面去了。马俊吃了一惊,道:原来这老者认得我,莫不是叫人来拿我?便起身将行李卷好,把双刀拿在手内。他若来,我自有对敌之法。不一时,那人依然去了。马俊又想道:此人不是害我,必是偷盗来的,寄在此处便知好歹。一直未曾合眼,直到五更天明,起身整整衣服拿了行李,带了双刀,叫道:“莫老丈,俺去了,明日再来谢你。”说毕竟自去了。莫老出来相送,关了门,又去睡了。 再言马俊走出荒村,镇市上买了些馒头吃了,换衣服才行。到午时方才进城,自己悄悄走到孙佩门首。巷内有鬼作祟,人走得稀少。马俊要到武家去取剑,恐有口角,不便就去,故此先去孙佩家坐坐。想着,将身一纵进来,只见厅上摆着十数只棺材,院内草长多深,他往前面走了一回,叹道:“这样一个人家被奸人弄坏了。不知孙兄弟几时方能复兴家业。”放了行李,就在上面睡了。日已沉西,起身来,将行李卷好,就待取了剑,再来睡罢。纵了出来,寻了一个饭店,吃了一饱,就赶武志家来。 此时约有一更时,纵上屋,到那里落下地面来。找到他向日歇宿的所在,只见武志坐在门槛上,在那里扑手打掌的笑什么东西。马俊用手抓住武志的后领掼在地下,又举起来叫道:“武志,你可认得我么?”武志见有人抓着他,吃了一惊,睁眼一看,见是马俊,越发吓慌了,道:“小人认得马俊。”马俊道:“俺吩咐过你的,叫你莫动这间房,怎么就忘了?俺的宝剑在那里?快快取来。”武志道:“宝剑在呢。”马俊见他说在,就放武志起来,到房坐下。马俊道:“俺当初做了事,怕累你家,到你家叫你把这间房子锁着,就是一年二年俺来取剑,自然认你的房钱。因什么竟自开了?”武志道:“不瞒马爷说,自你去后,我父亲染病身亡。又因此处巷内作怪,人都不来下宿,家计贫了,所以开了房门,借了爷的行李典当了。”马俊道:“衣服是小事了,俺的宝剑快快拿来,重重赏你。”武志道:“宝剑呢?”马俊说:“既在,快些拿来。”武志道:“剑在呢,在呢。”连说了两三声,又说了七八个“在呢”。马俊性烈如火,怒道:“你这狗头,胡言乱语,既在,快些拿来就是,敢是你失落了么?”就把武志掼在地下,举起刀来问道:“剑在与不在,快快说出,免你一死;若还不说出,我砍你为肉酱。”武志一时要命,况也是天理难容,该当事发,只得直说道:“不瞒马爷说,剑在开封府库内。”马俊道:“因何剑在府库内?”武志就把前后事情细说了一遍,“被居老儿禀官,将剑作了凶器呈出,太爷验明贮库。这都是真话,饶了小人罢。”马俊道:“你这个狗头,做的好事。你今杀了他,害别人把宝剑又贮在库内,如何拿得出来?”心内想一想道:俺马俊乃是个作汉子之人,必须把性命二字丢开,若不大着胆进府见太爷把武志这件事情诉说一番,要救出李举,也免得太爷审这无头的官司。只教他把剑还我便了。主意已定,收了刀道:“既是你失了宝剑,何不早说,我也不与你要了。”话说未了,纵上屋去了。武志见马俊去后,痴了半会,方才开口说:“吓死我也,几乎死于刀下。我真是凶屋过度,不免回头吃斋罢,免了这宗惊吓。” 且说马俊穿房过屋,来到府衙内四处厅上找寻太爷的房屋,寻到东边,看见有灯。有一人在内叹气,说道:“这件事叫本府怎样断法?”马俊听见大喜,原来太爷就在此处,我如若不见太爷,就不是个大丈夫。不知马俊怎样见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两案人命审真情 话说马俊大着胆走到门口,用手把门一堆,说道:“居家杀人事,必须问俺玉蛱蝶马俊便知。”太爷听得“马俊”二字,吓得魂不附体,回首一看,果然是马俊,他进房拿张椅子拦门坐下,太爷指着道:“马俊,你可是行刺本府么?”马俊摇手道:“非也。”带笑说道:“请坐,俺马俊有机密事禀太爷。”问道:“你有甚事情来禀本府呢?”马俊便把武志冒名李举,携剑强奸居二姑,只因妒奸杀了金家夫妻二人之事,说了一遍。太爷对马俊道:“侠士如何得知?”马俊道:“非是讹言,有个缘故,那武志杀人的那口剑原是俺的,因上日杀了米公子等,俺自来投到,不好带在身边,所以寄在他家。今日到此与武志讨剑,他无剑还我,我就要杀他,因他害怕,才将此事说明,求我饶他。俺想彼时杀了他,又恐太爷这里无对证,案件难阅,特来奉禀。太爷速拿武志正法,开释李举,把这口宝剑还我,马俊决不忘恩。”太爷道:“侠士美意,本当此刻交还,怎念更深开库不便,明日奉还侠士,侠士还在明日此刻此处来取,本府备酒相谢,若是本府照丹有害侠士之心,本府不得回乡,死于非命。”马俊笑道:“太爷擒我马俊,我到也不怕。领太爷的命,就到明日来取便了。”言毕出房,一纵去了。太爷想道:“好个有胆气的贼子么?他来意与本府讨剑,此人真是个侠士,真好胆量,我若不做个人情将剑还他,枉我一片丹心。”再言马俊顺路偷些肉馒头吃了,依然到孙府了。 太爷到次日天明,坐上早堂,衙役参见已毕,即差皂快人等,拈了一根签子,检写“即拿武志,立等回话,火速火速。”仍差皂快人等去了。太爷又叫提居奉玉一案人命听审。又听得外面一个老儿搀了两个小孩儿,拉着少年妇人,大叫道:“青天太爷,人命关天。”太爷道:“带他上来审问。”老儿哭道:“小的住居城外,姓赵名正,止生一子,名叫赵大。自从娶了这不贤的媳妇,把老汉赶出来,不肯养老汉。这也罢了,这个淫妇结上奸夫,把我的儿子杀了,尸首都不知去向,求太老爷作主。”太爷道:“把状子接上来。”衙役们接了老儿的状子递上,太爷展开了一看,上面写道: 具状人赵正跪,年六十三岁,住北门外。呈为毒妇奸夫杀死亲夫事。切身止生一子,名唤赵大,挑灰营生。因五年前娶何氏为媳,赶身在外,俱是何氏不良,百般恶毒,将是儿赵大于本月二十三日被何氏结上奸夫杀死,身子尸首无存。做此无法无天之事,伏乞太老爷电赏追尸抵命正法,以正人伦。焚■上呈。 雷太爷看毕大怒,道:“你这老奴才,告这样谎状,总是代书不知道理,毕竟奸夫是谁?尸首现在何处?干证某人?这写得不明不白的状子。不是念你年老,打你几个板子。”叫衙役:“赶他下去。”那赵正跪下禀道:“何氏的奸夫都是狠毒的,求太爷拶起他来便知奸夫名姓。”太爷道:“你这老奴才,越发胡说。本府且问你:你同儿子曾拿个奸夫么?”赵正道:“实在不曾拿过。”太爷叫左右:“掌嘴。”正欲动手,只皂役禀道:“武志带到。”太爷道:“带上来。”又叫赵正:“你且跪过一边,等审过这案再来责罚你这老奴才。”太爷道:“把居二姑带上来。”居二姑跪下,太爷笑问道:“那李举果然奸你的?”二姑想道:今日问得蹊跷,难道晓得李举是假的不成?回道:“真正是的。”太爷笑道:“你且下去,本府还你个真的。”二姑只得下去。太爷道:“带上武志来。”众衙役喝堂,武志心惊胆战走到丹墀跪下,太爷看了几眼,与李举不同,却是鬼头鬼脑,一脸凶气,必是此人,马俊之言不谬。便问道:“武志,你可知罪么?”武志道:“小的开张下处,从不犯法,小的不知罪。”太爷道:“本府只问你怎么样充李举的名字强奸居二姑,又杀了金辉庵夫妇,你从实招来,免受刑法。”武志听了此言,犹如雷打的一般,便呆了半天,回道:“不曾……不曾。”太爷道:“不夹那里肯招?左右,取夹棍夹起武志来。”两边执刑衙役把武志掼在地下,脱去鞋袜,套上夹棍,收了一绳。武志喊了一声,死过去,半天苏醒,乱喊说道:“是居姑娘看上李举对面笑的,小人当晚带剑强奸也是有的。”太爷道:“你为何杀那金家夫妇?”武志道:“小人那日又过去,听见房内有人行奸,小人认是他又结上新奸夫,小人故此杀了。”太爷道:“头在那里?”武志说:“因郎七与小的同党同谋,头在他家。”太爷又差皂役急拿郎七当堂回话。差人去了。吩咐松了刑具,画了口供,又叫居二姑上来,李举也上来。太爷对李举道:“果然与你无干。”又对居二姑道:“你这小小年纪,专会强口。你且看看那个李举。”居二姑看了武志一眼,便道:“此人是真的,果然冤枉了李举。只是他冒名强奸小女子,该死了。”太爷道:“且等郎七拿来,有了人头,本府自有话说。”只见差人把个郎七拿到,丹墀跪下。太爷问道:“你叫郎七?”道:“小的叫郎七,并无罪过,太爷唤小的有何吩咐?”太爷道:“那武志杀了金辉庵夫妇,移害你的?你如今将两个人头埋在那里?本府差人挖来,与你无罪,并无连累你。”郎七道:“实在与小的无干,那日早上起来开店,见锅堂内两个人头,是小的埋了,待小 的一人挖来献上太老爷。”太爷道:“你一人去不得,恐有人讹诈。”随即着皂头协同捕快四名,同郎七去挖人头。那郎七想起赵大之事,不肯同人去挖,捕快人等那里能让他一人独自挖去?暂且不提。雷公见审出真情,心中畅快,叫把何氏与赵正带上来,先问何氏:“你公公告你杀了亲夫,可是真的?”何氏哭道:“小妇人从不与男人交言,小妇人的丈夫自二十二日不回家,小妇人带着孩儿在家,柴米全无。今早来问公公,说丈夫两日不曾回家,可在公公这里?公公就把小妇人拉到太爷这里来,说小妇人结交奸夫,谋死丈夫。只求太老爷作主。”太爷道:“你丈夫平日可到别处去过宿么?”何氏道:“不曾。”太爷道:“你家远近可有亲眷么?”何氏回道:“没有。” 太爷正在不决之时,叫衙役且押下去。又见皂役锁了郎七,跪在丹墀,差人禀道:“小的同郎七挖取人头,只见坑内有一人尸,天平盖都打破,不知为何。小的不敢隐瞒,禀明太爷作主。”那捕皂将金辉庵夫妇首级呈验,太爷叫金老儿认明,领回入棺。太爷道:“叫郎七上来。”问道:“这坑中尸头从何而来?”郎七回道:“小的不知。”太爷又问差人道:“那尸首可有什么掩埋?”差人道:“并无寸板,只有个锄头,上有血迹,还有扁担粪箕两宗。”太爷听得,正是明白。便问郎七:“你把真情说出,免得本府动刑。”郎七道:“小的实在不知。”太爷道:“挖是你挖的,埋是你埋的,岂有不知之理?”叫左右:“把郎七夹起来。”下面即将郎七夹起,郎七熬刑不住,只得说道:“扒灰的赵大替我挑人头,要我的银子,小的一时愚见,一锄打死了是实。”太爷道:“赵大乃是赵正之子。”且叫武志、李举站在一旁,又叫赵正公媳同到郊外,随太爷去检验死尸,以便识认。太爷上轿,一直来到郊外野地。先是何氏认丈夫面目,赵正认了儿子,二人一见大哭。太爷叫郎七买棺木,又用封条封了,太爷回衙。赵正换了人命状子,领媳妇回去。郎七画供,同武志下监,居奉玉、李员外同亲友写了领字,当堂保领儿子、女儿回去。太爷又道:“有了凶手,是武志冒名强奸此女,是本府开恩,但这女子人人知道,谁肯娶他?本府知道你的儿子已聘朱门之女未娶,本府作媒,将居二姑与他作妾,也是托名之故,不知你意下如何?”李员外道:“太爷作主,小的怎敢违迕?”太爷又问李举、居奉玉同二姑,都点头依从。太爷道:“你们回去,择日过门,不可迟缓。”太爷退了堂,深感马俊之德,若不是他说明,这两案人命真是无头之案。本府今已审明此案,岂有不还他剑之理?便叫家丁取了一口剑,暗暗的开了库门,换出马俊的宝剑,晚间好交还马俊。二回做审语详文报详上司。太爷是日晚上在书房等候马俊,交还原剑。不知怎样见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因贪财横死奸党 话说雷太爷审明两案人命,叫人开库换出宝剑,仍回书房。初更时分,马俊前来,太爷迎问道:“壮士果是信人。”马俊道:“小人怎敢失信?”两下分宾而坐。马俊道:“太爷可曾拿着武志?”太爷道:“深感侠士指教,方能审出真情。已把武志问成死罪。”马俊道:“不知宝剑可曾换出?”太爷道:“侠士仗义,本府岂有失信之理?”便在书架上将剑双手递与马俊。马俊接来,掣出一看,毫无差错,就佩在腰间。说:“小人有了此剑,就要告别而回,另日再谢。”太爷道:“侠士少坐,还有小酌奉酬。”马俊恐有擒拿之意,便起道:“已承赐剑,感之不尽,岂有贪杯之理?只还有一件,小人讨个情面,那牢内罗辉庵实是无辜,求太爷释放了他,马俊日后自当重报。”言毕,上屋去了。太爷想了半念,他要放了罗辉庵,我明日自有道理。 再说莫上天父子,因在扬州同张三、李四、妈儿,复接凤小姐来至半路,便将凤小姐卖与个乡宦人家去了。张、李、莫三人同商议道:“我们虽是将凤小姐拐卖价银不多,有妈儿一份,越发少了。不若将妈儿丢下河去,丧了性命,不但于少分一份,还得他些银钱衣服。”所以半途将妈儿淹死,妈儿带来的衣服物件卖小姐的银子等。前日莫上天将衣银用了些,寻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寡妇,新近招了此处。那张三、李四都要到他家来往住下,要分赃银衣服,莫上天同张三在房内,李四在天井里闲走想主意。张三开口说道:“今日事已完全,前日曾许下愿来该还,今日我们买牲礼还愿,再讲吃酒分赃。”各人回去,李四道:“这个甚是。”莫上天就扯张三到僻静处,低低说道:“我与你为这件事情费了多少的心机方能到得手,那李四坐着一些不管,今日要分银子。我想这宗银子若三份子分,你我就少了。你买牲礼回来,叫李四先拜神圣,待我取块石头把他这狗头打死,岂不是你我两个人均分了?也作得着本钱。”张三道:“好计策。”李四又想道:“这两个狗头神鬼不知是些甚么话,我想身在异乡,又无人知道,待张三上街,我暗自买些砒霜放在锅内,连莫老鬼一齐毒死,我只推腹内疼不吃。等他毒死,我得了银子衣服,连夜走去,岂不是妙?主意已定。张三叫莫上天拿出银子来,叫李四一同上街。到了镇市热闹处,正走之间,李四忽然叫:“哎哟,肚内好疼,你二人先去买罢,我要去出恭。”张三道:“你可就回来。”李四溜了下来,莫上天同张三买了牲礼回来。 且说李四一人腰内取出三四钱的一块银子来,走到药店门首,见柜台上没有大人,只有十三四岁孩子。李四就把银子递与小孩子,道:“我家里有些老鼠儿恶得很,把我衣服都咬碎了。今到宝店买些砒霜,去毒老鼠。”孩子见了一块银子,管他甚么好歹,到后面包了一包砒霜递与李四。李四拿到家中,张三埋怨道:“你去出恭就不来了,此时三牲煮好了,你才来家。”李四道:“肚疼得紧,所以来迟。”莫上天在堂屋内收拾,李四假意走到厨房,只见锅内骨碌碌的开着,莫上天的新妇在灶下烧火,李四就掀开锅来看看,敬神之物,不可过烂。那新妇怕羞,只是低头不语。李四掀开锅盖,将砒霜到下去,将锅依旧盖好。说:“嫂嫂不用添火。”言罢,到前面料理打点。不一时,捧上三牲,张三假意道:“莫兄先拜。”莫老道:“年兄先拜。”张三道:“如此说,李四兄先拜。”李四果然先拜,跪下暗暗祷告前因拐了凤小姐,害官妈,今日还愿;今又许下新〔愿〕:“弟子买毒药在内,但愿毒死他们,另日备三牲还愿谢神圣。”言毕,低头便拜,张三向莫老头儿把嘴一歪,莫上天便捧起大石头,认定李四脑门,尽力一下,打得李四遍地花红脑子,真个不得活了。张三道:“做得好计,真爽快受用。”二人也跪下叩头烧香,便将尸首收拾,叫老婆把牲礼捧到厨下,放在锅里滚一滚。张三、莫上天父子三人把李四尸首抬到后面,挖个坑,一递一气换着挖,张三下坑埋,莫上天在上面想道:“李四已死,还有张三要分这宗银子。想他也是个异乡人,不若狠狠心肠把张三打死,埋在一处,我领父亲妻子搬回本庄住,岂不妙哉。这些银子总是我的了。拿定主意,张三正在下低头挖坑土,那莫上天举起锄头,认定张三,一下,倒在坑内,几滚呜呼哀哉。那莫老儿在旁,吓杀了,望屋里便跑。那莫上天也不叫他回来,就把李四尸首抱下坑去,拿锄头慢慢的将土掩上。 且说莫老儿进到厨房把张三的话告诉媳妇,“这些银子俱是我们的了。”妇人道:“好胆气,这些钱财总是我们的了。”那莫老儿闻得锅内肉香,急忙忙去到前面拿了条扫帚,冷水,将地下血迹洗刷干净,复奔厨下道:“娘子,我年纪大了,忙了一会,心中有些饿了,且盛碗饭我吃。”那妇人拿了一个碗,盛了一碗饭,递上老儿。这莫老儿闻见肉香,自己掀开锅盖,拿了一个木瓢,盛了一瓢汤泡饭,拿块肉来动手撕撕,放些作料,好似饿鬼得食,吃了半碗,口中觉得麻口降舌,便问:“娘子你把作料放多了些胡椒。”妇人道:“不曾放胡椒。”老儿道:“姜汁多了?怎正麻口?”说着吃着,方才吃完,觉得肚内有些疼,媳妇道:“想是饭泡汤热吃下去有些不受用。”那莫老儿放下碗来,摸着肚子,走到自己房内,啊了声,跌倒在地,滚了一滚就七窍流血,魂灵已同张、李二人去了。那媳妇见公公才吃了一点荤腥,没福受用,吃了下去,肚里就疼起来了。真乃穷鬼薄命,才吃得碗把汤,就到房中出恭去了。可笑可笑。就自己掀开盖,拈起些好的,足足有一碗肉,又放了些作料,又斟了一大碗酒,捧到自己房里饮酒吃肉,好不受用。一时自己的舌头也有些降,也有些麻木了,勉强又吃了些,就上马桶,一般便丢了酒碗抓起马桶盖,扯下小衣,坐在上面,心中也便疼痛起,滚在地下,一同追着公公走路去了。 那莫上天足足弄到日西方才完了,走到厨房,一人不见,寻父亲妻子,又不料李四、张三魂多拦住,不肯让他进去,单将肉味之香浇他鼻内。莫上天一是肚里饿了,力又用尽,闻得肉香,咽口吐沫,想道:“敢他二人吃了酒饭去睡了饱不成?待我也吃些快活快活。便坐在灶边,拿冷酒就肉鸭子,就在锅边狼吞虎食吃了一饱,自己吃得快活,捣鬼道:“好麻嘴。”骂道:“死人手里弄的,胡椒放多了,这样麻嘴。”又吃了些肉。原来这砒霜在锅内滚了几滚,药性慢了,故此吃下去不能暴跳了。先媳妇公公吃得早些,莫上天吃得多,便大叫道:“肚内好疼。”把肉碗掷于地下,半空乱跳,跌于地下,滚了几滚,便爬起来说:“罢了罢了。”站起身来,开大门跳河,只是朝下一跳,伏于地下,两手分开,也是七孔流血,这五个鬼同到阴司断判,不提。 且说马俊得了宝剑,飞奔临轩镇来。方才午牌时候,在酒市内吃了一顿酒饭,又到林内睡去。只到更深方出林内,来到莫家问信。敲门敲了数十下,无人答应,他便纵上屋去,望见神前一对烛亮的紧,猛然见前面房内正中倒了一个人,七孔流血,马俊吃了一惊,便回身抽出了宝剑,叫了两声,又无人答应。走进来,又见莫老鬼亦死于地。到房内又见一妇人坐在马桶上,也是服毒而死,走到厢房,见牲礼在锅内许多鱼肉,便把宝剑放在锅内,那宝剑见毒,登时火起腾腾,剑黑了半节。马俊想道:他一家三口如何俱毒死?又有牲礼,必是敬神,其中蹊跷。待我且回林内,明日再来看是何故。今日马俊回林,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为施恩放走家丁 话说马俊等到天明看个明白,不提。且说镇上有一光棍,叫做王老虎,父子六人,行凶撒泼,在镇上的人无不怕他。只到月色正明,这王老虎只因昨日不见了一只狗,所以今日起早到四处寻狗。走到莫家门首,见洞内伏着一只黄狗,王老虎认得是自家的狗,便唤了几声不应,他伸手在内拖出,却是死的了。王老虎见狗死了,便骂道:“我把你莫家奶奶肏死了,因何把爷爷的狗毒死了。”即便用手打门,又不开,遂转身回家,叫儿子出来说道:“莫上天这野囚,把我家黄狗毒死了,我去寻这狗囚。”这五个儿子整衣携棍,各执兵器,一路骂到莫家门首。那些人劝的劝,拦的拦,这五个儿子如凶神一般,将莫上天大门打下,往里一顿乱跑,见莫上天死于地下,便往外要走,被人拦住道:“那里走?你们打死莫上天,还想往那里走?”王老虎是个停当光棍,便上前扯住了众人,说道:“你们且到隔壁土地祠去,我有话说,你们讲我只是不赖便了。”众人说道:“料想里面还有死尸。”内中有人说道:“地下还打碎许多家伙。”到得厨房中,见莫老儿身带重伤,跌倒在地,那边房内有一妇人,亦带伤而死。地方人说道:“我们且将边门带上,我们到庙内有话说。”一众人等俱拥着王家父子齐到庙内,王老虎对众人说道:“虽是我父子快嘴屡屡恼人,非我王老虎与人不和,只因我性直情粗,好抱个不平,所以恼人。但今日之事,这莫家真不是我父子打的,其中恐有别故,望众位想想看。”那地方说道:“今是你父子六人骂过几次,劝你不肯罢休,回家各人带了兵器,打进莫家门去乱打一顿,可是有的?”王老虎道:“才进他的门,就看见他死在地下。”坊甲道:“无论先死后死,你却是打到他家,就是你打死的了。把你父子先锁来再作道理。”众人要锁王老虎父子,不提。 且说那个凤小姐已被一个都察院的麻太爷买了去做妾,因见了老夫人,细细的说道:“小女子本是太常寺凤竹之女,因被奸人所害,又遇拐子莫上天将我拐卖,我是有婆家的。”老夫人听了此言,忙叫家丁快将此女送到莫家,身价银子也不要还了,叫他送此女回家,与他父母团圆。家丁领命,雇轿子送到莫家去了。有一个家丁先到镇市上找问莫家住处。这些众人与王老虎理论,见来了十二个家丁,又来了一乘轿子,王老虎低说道:“列位,看这轿子跟着了许多家丁来问莫家,其中必有缘故来。列位放我父子罢,把他们拿住,还有个财发;倘若不能,还是我们父子抵偿。”众人道:“这个如何使得?”王老虎道:“包管代你们作法。”众人依了王老虎之言,道:“你们这些人怎把莫家人打死?”正说之间,后面又来了多少乡民人等,七嘴八舌,麻府家丁那里招架得来获看轿子?内中有一个家丁说道:“列位不要认错了人,我等是都察院麻府家丁,并不曾打伤人。”王老虎道:“你们打死人,就拿都察院压势我们不成?” 那些家丁正在喧闹,只见大路上来了一人,身长九尺,头扎花手巾,身穿元色箭衣,足下登皮靴,腰带宝剑。乃是马俊。因在林内睡着,只因辛苦,方才睡醒,只听得喧闹之声,不知何事?便走到跟前,叫道:“何事吵闹?”人见马俊异相凶暴,便说道:“我这里有个姓莫的,被这般人不知为何事把他一家三个人都打死了。”马俊道:“只恐不是打死了的,只怕是服药毒死了的。”便走到轿边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因何打死莫家呢?”众家丁道:“我们是都察院麻太爷家丁,只因老爷买妾,有张三、李四拐了一个女子卖与我老爷为妾,前日抬到府中,见了夫人,就问他姓甚名谁?他说是太常寺正卿凤竹之女。夫人听了此言,叫我们雇轿抬来,送还莫家。今见莫家一人俱无。有个姓王的,同了地保人等拦阻,说道是我们大家打死了的。”马俊听说这轿中乃是抬的凤小姐,忙说道:“谢天谢地,今日才见了弟妇。”忙到轿边问道:“轿内可是凤栖霞弟妇么?”小姐听得有人叫他名字,便道:“小女子正是。不知外面是谁?”马俊道:“孙佩贤弟与郝大哥俺都拜过的。”又低低说道:“我是马俊,曾杀米公子。今日来取宝剑,幸喜遇着弟妇。”凤小姐道:“求伯伯救我。”马俊道:“等我打发众人,领你回山。”马俊对众人说道:“莫家现有许多银子,莫家是他自己吃了毒药死的,与他们无干,你等可拿他银子买几口棺材掩埋罢,余的银子你们分用。”那个王老虎道:“你是那里来的无名无姓的野人?好大脸面。”马俊道:“问俺姓名,你且站稳脚步,听俺说来:俺是杭州钱塘县人,姓马名俊,号子昌,另号玉蛱蝶,又叫做电光目是也。曾在开封府烧监牢,杀了米公子、鲍成仁、孙知县,携了人头,反监劫狱,救了孙佩。今日又到开封府来。这段情由,你可知道。”王老虎与众人听了马俊之言,都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连麻府家丁听得此言也打寒噤。马俊道:“抬轿的,代俺抬了走,与你五两银子。”又对家丁说道:“列位请回,凤小姐是俺的弟妇,俺要请他上山与他丈夫父母相会,日后自当重谢。”家丁道:“凤小姐到也罢了,但是那帮人不肯放我们。”马俊在腰间掣出宝剑:“谁敢上来阻拦,着我一剑,分为两段。”那几个家丁上前去了,无人敢上来阻挡。马俊拦着,麻府家丁叩别而去了。且说那坊甲与众人等,内中有的说:“如今到处捕获马俊,我们何不擒马俊到官去领赏银子?”内中有人说道:“玉蛱蝶乃会五道三除之法,又会杀人,又会放火,拿的住他便好,拿不住他,他到夜里来放火烧我们,如何是好?”众人七言八舌,主意不定。且说凤小姐在轿内把被拐到扬州遇见 常让的话〔说〕了一遍。一头走,一头想。马俊在后仗剑相随轿子同走,不提。再言王老虎与众人说道:“有事总在我们身上,大家齐上前追拿马俊。”镇上人总向前行,一时远远又来了十数个捕人,亦是追拿马俊的。马俊见后面有些人赶来,他也不在心上,就犹如草芥一般,只催轿子前走。且说镇上有人进城传说,却被米府中知道,叫了十数名能干家丁,骑了快马,各执兵器追赶来了。这些乡民见大路上来了十几个大汉,说道:“快拿马俊。”你道十人是谁? 米府家丁十名: 一名叫活土地刘交, 二名叫生铁头王僧, 三名叫蜈蚣须方盛, 四名叫铜脊背周炎, 五名叫擒虎手伍泰, 六名叫捉虎将孟先, 七名叫不怕死吴能, 八名叫扒山虎施戚, 九名叫入地蛇花龙, 十名叫双头狼孔白。 这十个人打马如飞,直奔那一丛人赶将来。那王老虎喊道:“前头跟轿的是马俊,列位将军,可快上前擒拿。”十人问道:“轿内是谁?”王老虎道:“甚么凤小姐,名叫凤栖霞。”这十个大汉内中有个人说道:“这总是凤栖霞身上起的祸,我们还不快快拿他?”这些飞马往前一拥,围住马俊。那刘交说道:“我们今奉钧旨,各处缉获,谁知此处相逢?”十人各执兵器要拿马俊,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铁球山喜燃花烛 话说马俊路遇凤栖霞,好不欢喜,只见四面来了许多人。马俊想道:必是来擒我之人。便叫:“弟妇不要慌乱,”又叫二名轿夫:“不要害怕,有俺在此,你且将轿抬到靠山窝之处。”又看见先来的一名马快生得面短须长,肩揸背阔,手提双刀。站在东首那几人身胖力单,人人手内各执器械。马俊先见一班乡民不足为意,后见这几个人,略略有些惊慌。暗道:这些人一定是来擒俺的了,怎奈弟妇在此,又怕失错。想道:罢罢罢,拼得这条性命,有何他虑?便把手帕扎了头,腰间系带紧了一紧,手提宝剑,指东画西,说些闲话,眼睁睁守着众人,一心只防着身子遮架。 不言马俊在此受困,且说郝鸾等自马俊下山之后,便领了众英雄奔赶开封府而来。却今日来到此地。郝鸾、鲍刚人等正走在那高岗之上,远远望见一丛人,在那里不知做何事喧嚷。便叫能干喽罗前去打探。不多时,急急忙忙跑来禀道:“不好了,不好了,前去打探信息,那一众人不为别事,却是围着马爷,又靠着一乘轿子。小弟走去问那些乡民,说那轿内坐的是凤小姐,又说米府家将要拿马爷呢。”郝鸾、鲍刚人等听得此言,便吃了一惊,说道:“列位贤弟,事不宜迟,恐马贤弟遭其毒手。”鲍刚、陈雷生平性急,拍马前去,郝鸾道:“不要乱为,恐惹人耻笑我们不知兵法。”周龙道:“急急往救,不可迟缓。”郝鸾道:“众位兄弟,打马走着,听我号令。”先叫鲍刚领五名喽罗向正南方按定,这等动手可敌贼子;又叫陈雷领五名喽罗正东方按定,周龙正西方按定,曹双正北方按定。又叫周顺、王龙、张发、樊冲四人,往来四面围定。各人奉令,打马四散,各方围住。那十个大汉见郝鸾一马当先而来,马俊正在惊慌之际,猛然又见一伙人马,谁想却是郝鸾、鲍刚人等手执兵器杀奔而来。马俊大喜,叫道:“好了,有了靠手了。”不觉英风陡发,气高千丈,便大叫道:“列位贤弟,俺马俊路见不平,要救受难之人,不觉竟被奸党光棍拦阻俺的去路,请列位公言一二。”正南上鲍刚便来接上说:“这扶孤救难是好事,那个敢阻去路?若是多一嘴,一剑砍下他的驴头来。”陈雷亦说道:“若是阻拦,将刀杀这狗娘养的。”郝鸾向前说道:“朋友要走就走,休来阻挡。”郝鸾又叫周龙等:“贤弟们且护送轿子要紧,那个敢阻拦你那边?”刘交叫道:“众位,此时还不下手拿马俊,等待何时?恐怕溜了无处找他。”这刘交提了双刀,大叫道:“马俊,不要走,有俺活土地来拿你。”便举双刀来劈马俊。马俊提剑相迎。刘交自幼学的纵跳法,马俊因有此法,方才敌住,不分胜败。那方盛、王僧一齐来奔马俊,鲍刚看见,骂道:“你这狗头要打攒盘。”便叫道:“大家上来打攒盘。”陈雷、曹双一齐向前,大杀一场。那郝鸾手快,一剑把王僧挥为两段。马俊将剑执定,半空跳纵,刘交也纵跳起来,马俊猛然一剑,刘交招架不住,众人四散逃奔,郝鸾也跳起上前,方盛对敌不住,也就逃了。众捕役见米府家将都被杀伤,焉敢抵敌?亦四散逃去了。郝鸾道:“贤弟等不必追赶,且保弟妇回山。”众人道:“今日幸遇马仁兄救得孙佩贤弟并弟妇凶难,真天幸也。”马俊道:“若不是列位仁兄相助,必遭毒手。”郝鸾道:“那时愚兄冲撞贤弟,贤弟不辞而去,我深恐贤弟有失,故此同众位兄弟前来接应 ,不想果有今日之事。米府家丁也被俺们杀得魂飞魄散,今又遇见孙家弟妇,真真万幸。”叫喽罗抬起轿子,马俊取出两锭银子赏那轿夫去了。众人方起身离了此镇,竟奔铁球山去了,不提。 且说刘交众人等今日被敌,各人带伤受疼,又杀了王僧,俱气忿不平,奔进城来,说雷太爷卖放凶手,诈了雷太爷千金方才罢休。这也是雷太爷的盛德处,不表。 再表雷太爷亲到临轩镇去检验莫上天家人命,又被搜出多少银子,叫坊保买了棺木盛好,余下的银子派散带伤之人,太爷回衙,做详文通详上司咨部。 且说刘交、方胜诈了太爷千金银子,竟作路费,起身进京,走到米相公府上去。那米相爷在京新请了一个军师,名为百胜祖师,能呼风唤雨,又会定身裹眼法。这米相爷好生欢喜。忽有刘交、方胜跪禀道,路上遇着马俊、郝鸾等交战之事,说了一遍。米相爷听得此言,心下踌蹰,就着刘交、方胜四处访寻好汉,不论僧道响马,只要有本事有武艺的。刘交领命去了。 且说郝鸾等护着轿子,保了凤小姐上山而来。焦豹、凤公一众人等听得各位回来,忙迎下山,见郝鸾等保着凤小姐的轿子一齐上山,都到得聚义厅上。凤小姐出轿,拜谢郝鸾、马俊诸人等,然后到后面拜了父母等人,大家痛哭一场。茶罢之后,大家各诉离情之苦。山上大排筵宴,一来代马俊接风,二来恭喜孙佩众人。又问马俊取剑之事,说了一遍,后因借宿莫家,如此如此之话,又说与众人听了,无不称妙。又把那麻都察院的夫人好意说了,“若非夫人叫众家丁押着凤小姐送与回家,我怎得就遇见了弟妇?此乃麻夫人莫大之恩也。”酒至数杯,郝鸾奉了马俊等酒之后,便出席对凤公打了一恭,说道:“小侄有一言奉禀。”凤公站起身来道:“贤侄请坐,有话请说。”郝鸾道:“小侄昔在争春园一会之后,至今无限苦楚,孙佩贤弟全亏了马俊救出,今日栖霞妹子又幸遇马贤弟救了带上山来,父母相会,夫妻完聚,真大幸也。欲请老伯早早选择良辰,以成洞房花烛之喜。”众人一齐答道:“此言极妙极是。”凤公道:“我一家深感马兄再造之恩,一言难尽,尚且未曾报答万一。”马俊道:“何劳报答,晚生礼当奉救。”众人又问凤公:“可允此事?”凤公道:“我已有此念久矣。”众人听得允了,遂取了日历,大家选定七月初八日不将良辰,众人无不欢喜,饮至更深方散。 凤公回到后面,将席间择期女儿成婚之事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亦皆欢喜。次日,唤了成衣匠上山料理裁做新衣。不一日,到了初八日,张灯结彩,鼓乐齐鸣,杀牛宰猪,犒赏喽罗。众人道:“请新人上堂,参拜天地父母。”又拜众位仁兄。看那凤小姐身穿彩服,如仙女临凡,仍将八宝紫金镯戴着。且说这金镯,当日凤小姐劫散躲在庙内桌下,遇见莫上天领他家去,小姐说明座落之处,莫上天就起不良之心,拐他去卖,只说送他回家没有盘缠,凤小姐将此镯叫他去当,不料他卖与富户人家。那个人家有一个雇工小厮不成人,就偷了此衣服首饰,这金镯恰就在内,他便拐而逃之,走这铁球山下过,遇见山上头目喽罗短住打死,将衣服镯与拿上山来,报了大王。凤公、孙佩认得,存在凤公处。所以今日凤小姐与孙佩成婚,又将这镯戴在手上。这日聚义厅大开东阁,饮至更深,送孙佩与凤小姐合卺交杯,一众人等欢欢喜喜出房去了。这孙佩与凤小姐已完了周公之礼,到了次日,孙佩拜了岳父岳母与众位仁兄。过了数日,郝鸾对众人说道:“愚兄昨夜得了一梦,不知凶吉如何?”孙佩道:“仁兄所梦何来?”郝鸾道:“正交三更睡去,见柳绪身披花红,如同状元一般,望着我笑之不止,正然笑时,又见常让身穿破衣,垢面蓬头,赤足站在愚兄面前,哭而求救。正要问他为着何事,只见来了一双大虎,竟把常让一口衔去。我正欲救他之时,正南上来了一双金师大豹,把那大虫一抓,救下常让,那大豹一声吼叫,就把愚兄惊醒,原来是一场大梦。不知此梦凶吉如何?”孙佩想了一想,回道:“据小弟详来,柳绪披着花对着仁兄大笑,是个捆象,所以反作花红;那常让蓬头垢面望着哭而求救,依反理说,是欢喜了。且东方甲乙木,水能克火,心哭之相,那只大虫是性,那害柳绪之人幸得那双大豹相救,大豹不姓花就姓马。依小弟说来,那柳绪定然受害,常让定然得其大志。”郝鸾道:“贤弟详的不差,我想着当初在杭州结义之时,愿同生死富贵,贫穷共之。今日我们共乐此山,单单只少常、柳二人,这是愚兄一件心事。即不作梦,我也久有此心了,怎能有个奇人连夜进京,访个消息,我方能放心。”鲍刚道:“小弟愿去。”郝鸾道:“贤弟去不得。”鲍刚道:“仁兄何以就量小弟去不得?”郝鸾道:“贤弟昔日性粗莽,做不得细事。”鲍刚有些不悦。只听得有人高叫道:“除了玉蛱蝶,谁人敢去?”郝鸾摇手道:“更去不得,你去进京,要进关,你有大罪在身,如何去得?”马俊道:“仁兄若是别的,小弟还可依你;若论米贼,小弟偏要去。况孙贤弟详梦,要一个姓马的,小弟又姓马,有何虑哉?我一定明日起身。”却说郝鸾等苦劝不从,只得备酒饯行。次日,众人送马俊下山独自一人进京探听常、柳二人信息。不知吉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银安殿笑接彩球 却说那马俊在路赶行,不提。且表常、柳二生在路,前后二起到了长安。不意常公升了吏部,米相爷奏了一本,保举常洪柳滂助吴公阻寇去了。二生只得住在书院内,等候班师回朝。常、柳二生时常在外游玩。一日在街坊,只听得三三两两人传说道:“这场大富贵,不知那个有福之人来受用呢。”常、柳二生问个老者道:“这些人乱哄哄的往那里去?”老者道:“皇上有个公主,年方十八,太后择定今日抛打彩球,得者便是驸马。二位何不去走走。倘有天缘,亦未可知。”常让对柳绪道:“贤弟曾言前妻已故,何不去走走?得了彩球,岂非好事?”柳绪道:“不可妄想,我二人只去看看罢。”二人带书童找到彩楼前,果然是光灿烂照明,十分齐正。只见守楼八个太监花帽锦衣,各执黄棍,还有几十个巡拦的太监,场外是御林军。那公侯伯子荫袭公子士民人等,不计其数,谁敢喧哗?只等午时,公主方才出宫抛掷彩球。 忽见一内监手执黄旗传谕道:“皇上有旨:出场文武官员后裔士民人等,凡有家眷者,不许进场,如违,族诛。”言完去了。那些有妻室无貌者皆纷纷出场。常让道:“愚兄别你了,明日到驸马府来贺喜。”柳绪道:“岂有此理?兄何必将弟戏耍?”常让道:“作个不着,兄不妨去碰碰机会。”柳绪道:“虽是正说,我一人怎好在此?”常让道:“本是不敢违旨。”柳绪道:“小弟量也无福,不若一同回去罢。”常让道:“岂有料得不中的,恐有机缘亦未可知。贤弟在此,我出去了。”柳绪遂带了书童远远站着。 直至午时,彩楼上走出八名妃子,摆了香案卷起珠帘,只听一派音乐,公主驾临;又见太后与娘娘宫娥俱上彩楼。皇太后命公主拈香礼拜天地,礼毕,旁是侍女捧上一个金系盘儿,内放着五色彩球,玲珑好看,有八条绣带,那带上有金铃四个。皇太后将球递与公主,公主接在手内,公主移步香飘,佩声微动,走至帘边,露出娇面,犹如天仙一般。那下面看的人暗道:“好个公主,不知是谁的福?”众人思议纷纷,只见那公主把球向空中一抛,众宫女即扶公主同太后与正宫娘娘下楼升辇,仙乐悠扬,回宫去了。那球在半空中如神人捧着,飘飘扬扬,或东或西,引得那些公子蠢士民个个仰头伸手,东奔西跑,想接彩球。惟有柳生站住不动,看着他们抢接那彩球。忽然向东飘,众人跌跌爬爬往东去;猛然往西一飘,铃珰刚刚打着柳绪的头,那三十二个金铃叮叮当当晌了一阵才住,遂缠住柳绪身上,要解也难解下来了。只见有几十个人飞奔来要抢彩球,幸有巡场的太监,那里容得这般人胡闹?遂手执黄棍乱打,说道:“抢球的是谁?与我拿着。”那知是米府家丁,被打不过只得退下。原来米相的儿子死了,把史通承继为子。米相心想篡位,故叫众家将扮做公子,那个得了彩球都是让史通的,史通作了驸马,就好借公主之势横行的了。有了史通在内,自己便好举事的了。谁知天理不容,又被太监护着这得彩球的人。史通看,原来就是柳绪,心中越发气闷。刘栋在史通耳边说道:“大爷总不要紧,都在门下身上,包管驸马还是大爷做。”史通只得领了家丁回去。那些太监早把柳绪抬了,飞奔午门。这书童不知好歹,吓得溜了去了,不提。 且说太监到了午门,放下柳绪,老太监进宫启奏天子,皇上随即登殿传宣,文武公卿侍立两旁。米中立与史明德在朝,心想十拿九稳彩球是史通得了,及至一看,不胜大惊,只见驸马传到金銮殿,山呼万岁,天子见柳绪面如傅粉,唇似涂朱,俊雅风流,天子大悦。柳绪只称:“臣系浙江杭州府人氏,臣父柳滂,官居礼部,随征去了。臣叫柳绪。”天子道:“原来是柳滂之子。”心中大悦,想道:“外貌虽好,不知内才如何。天子便问:“卿年十几岁?平日作何事业?”柳绪奏道:“臣少年时父训攻书,已入洪门,年十八岁。”天子听得柳绪十八岁,比公主长两岁,心中更喜。又说道:“寡人今有一题,卿若能作,即作文章一篇,呈朕考阅。”柳绪奏道:“万岁旨意,焉敢有违?求万岁赐题。”天子赐柳绪平身,太监摆了书案在于殿前,柳绪立于案前,天子赐题是:“得天下英才而教有之”一句。柳绪领题一看,举笔书笺,并不思想,一刻工夫已写完篇,俯伏呈缴皇上。皇上命太监将卷子捧到龙案上,天子看了一遍,真是字字珠玉,出言锦绣。忽见太监走来奏道:“皇太后有旨,即宣驸马爷进内宫。”太监随领柳绪进宫朝见太后,拜毕,太后见柳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心中甚喜,便问道:“卿能咏诗否?”柳绪奏道:“少知一二。”命太监取过文房四宝,赐柳绪坐下。那柳绪谢恩,又赐香茶一盏,饮毕,太后道:“今当中秋佳节之时,以秋景为题,赋七言律一首。”柳绪领旨,拂纸濡笔,一挥而就,并不思索。宫女呈上,太后与正宫娘娘一看,诗曰: 蕊瑞花开别样秋,疏桐依旧凤来投。 一轮冰鉴临金阙,万树天香护玉楼。 酉女停车仙乐奏,飞琼慢舞彩云浮。 肖郎今识清都景,不戏蓬瀛不复游。 臣柳绪恭呈御览 太后与娘娘看毕,称羡不已。太后命太监领驸马到宫楼听旨。去不多时,内宫传旨道:“皇上有旨,先宣驸马进府,候十五日完姻。太监缴旨送柳绪去了。那同柳绪相好之人,无不欢喜。但米中立等心中气闷,同众门生在相府坐着,埋怨史通无用。有刘栋在旁道:“相爷休怪公子,实因那内监阻拦的凶。如今有一计,难得公子面目与柳绪无二,据门下看来,要谋驸马,反掌之易。”米相道:“那柳滂又与老夫作对,幸得皇上不准。如今他儿子做了驸马,柳滂回来,他父在殿上一本,子在宫内一本,老夫焉得不受他的累?不知你有何计策可得大事?”刘栋在米相爷耳边道:“为今之计,要相爷亲去,带银百两,快马一匹,如此如此,赚了他,着人在外面僻静处放下一张梯子,将他骗出来,叫他奔南门逃去,再着家丁赶上前去杀了他,即将公子撮进府去,守门太监那里知道?请相爷上裁。”米相爷听了大喜:“妙计,妙计。”一面假做起边报凶信,一面命家丁牵马取梯子在僻处伺候,米相爷带了银子,故作慌张之状,来到驸马府前。守门太监见是米相,就不阻挡,就接入了后堂,与柳绪见礼坐下,内监殷勤毕,柳绪道:“晚生有何德能,敢劳老太师深夜降临?”米相爷把眉一愁,说道:“老夫尚未曾来贺驸马,因有边报到了,故此来迟。且有一件机密大事来报驸马,驸马可命内监到前面去,老夫好说的。”柳绪便吩咐内监暂退。米相爷离坐,把门掩住,在袖中取出假边报递与柳绪道:“驸马看此便知。”柳绪展开一看,是报开常洪、柳滂顺了海寇,吓得柳绪魂飞魄散,双膝跪下,说道:“求太师爷开一线之恩,救晚生一命。”米相扶起,说道:“你只与老夫不薄,我恐明日圣上震怒,不便相救。故此黑夜前来。为今之计,救你逃之入生,但只是可惜彩球之名。”柳绪道:“如今父为反逆,还说甚么彩球?不知何计可逃?”米相爷道:“那前后门是走不得的,恐太监们阻拦,必须要越墙而逃,外面已安排了梯子,并快马一匹等候你,你可出南门,并无阻拦。这是白银一百两,与你带为路费。”柳绪接过,感谢不尽。米相爷同到后墙下面,并无接脚之物,来到假山上面,见垂杨柳覆墙头,柳绪一看,果然有张梯子,竟爬下去。那家丁低说道:“相公来了么?马在此。”柳绪忙跨上马,家丁又指他向南门去路,急急而逃。家丁见他去了,才把史通从梯上游进府去,自搬梯子回去了。米相爷见史通来,方开了中门,假作宾主之状,假驸马送出,相爷去了。太监们一时那里辨得出真假来?刘栋又忙催家丁赶出城去杀那柳绪。未知后来吉凶如何,且看下回即知分解。 第四十一回 常让怒怪假柳绪 且说彩楼跟前柳绪的书童当时吓得飞奔回来,进书院见了常让,叫道:“常相公,我家相公惹下祸来了。”常让听说,吃了一惊,问道:“有何大祸?你快说来。”书童道:“我家相公同小人站在场内,看那公主抛彩球,只见那彩球东荡西飘,猛然落下,打着我家相公,缠在身上,又有些人奔来抢球,被太监们拿黄棍打散了,便把我家相公抬起来,不知往那里去了。故此小人急急跑回来报知相公,望相公相救我家相公。”常让听得此言,便朝天作了三个揖,说道:“谢天谢地,今日柳贤弟登仙了。”又对书童道:“你家相公如今是椒房贵戚,乃皇上的女婿,你不必着惊。”又叫家人再到午门访信。家人去访,将晚回来,说道:“果然柳相公得了彩球,进朝见驾,御考其才,又到后宫见太后与娘娘,才送进驸马府去了。”常让听了十分欢喜,当晚畅饮一回,料理次日恭喜。 再说柳绪骑了快马跑出南门,行有二十余里。此时约有二更天气,忽见树林内跑出一个人来,手执刚刀,直奔将来,大喝道:“留下买路钱来。”柳绪乃懦弱书生,不会骑得惯马,听得强盗赶来,他心慌手软,跌于马下。那人赶到身边,将他腰内银子搜去,又把他衣服马匹劫去,幸喜不曾伤他性命,骑了马,飞奔大路去了。柳绪吓死半晌,爬起四处一看,惟有满山烟月,拍面秋风,只得凄凄惨惨信步往小路逃灾。 且说米相家丁追来,分路找寻有二十多里,忽见那大路上一人飞马而去。刘栋忙叫家丁打马赶上,团团围住那人,那人吓得心慌脚软,被米府家丁提过马来,一刀砍了。却是腰间带刀,众人心疑,仔细一看,不是柳绪。刘栋上前看了一看,心中想道:柳绪必是被这人短劫杀了他的性命,故此马匹衣服银子被这人所得。我们如今将马匹衣服带了回去请功,只说柳绪是我们杀了。众人道:“妙极,妙极,我们且将就在城外过一宿,明日进城回覆相爷。”大家沿路寻店安歇去了,不提。 且说常让次日起来,梳洗完毕,换了一身华服,又带了家人,到了驸马府来。见那府旁彩蓬齐整,守门太监十数个在门首伺候。常让道:“人生在世,富贵难料。前日柳贤弟同我住在书院,今日做了驸马,便如此光华。”叫家丁对管门说:“烦爷进去禀驸马爷一声,常让相公特来贺喜。”守门人问道:“可有帖子?”家丁道:“亲身而会,不曾带帖。”守门的不敢怠慢,便去禀知驸马:“有一位常让相公来恭喜驸马爷的。”那史通知是常让,吃了一惊,想道:“这狗头从那里来的?若是会他,岂不被他识破?便道:“你对那姓常的说,驸马爷有事,不得工夫。你不过是门下走狗,不便相见,另日自有赏赐。”太监出来,照着所言说与常让。常让听了此言,就气呆了,想骂他一顿,又不在理,只得忍着气,骂在肚内。回到寓中,气冲冲的叫道:“柳家家人,快去往驸马府中对你相公说,我骂他负义小人无情。”柳绪家人答应,即奔往驸马府中去了。 且说史通生怕人来看出破绽,即着家丁对管门的太监说:“无论驸马亲戚人等,都不许入内。”那柳家家人来到府前道:“小人要见主人。”守门的回道:“今奉旨,一切人等不许入府。待十五日完姻之后,方得进见。”家人没法,只得回家了。 这日马俊刚刚寻到书院,对门主人说道:“你去报知常爷,说我马俊来看。”门上人进去禀知常让,常让正在恨柳绪之时,又见来了个盟兄,便心灰意懒,就像呆子。马俊走进,叫道:“贤弟,俺来了。”常让揩着眼泪,慢慢答应道:“原来是马兄,小弟失迎了。”马俊见常让眼流泪,愁眉不展的模样,便问道:“贤弟有甚过不去的事情,这般模样?”常让道:“一言难尽。”才起身来见礼,坐下,复拭泪说道:“小弟并无过不去之事,只因负义忘恩的柳绪。”便把他做了驸马,不认兄弟,还说是他门下走狗,叫我另日去领赏,“你道气也不气,可恨不可恨?”马俊道:“贤弟且勿怪他,这也是小事,恐是他门上人传错了名姓。”常让道:“岂有传错之理?这是柳绪一时富贵变了心肠。真乃小人之辈。”马俊道:“你今不要烦恼,待我马俊前去见他。若他相会,俺替贤弟道及此情,叫他陪罪。”常让道:“兄到他处倘若不会,反受其辱。非是小弟放肆,况小弟与他自幼相交,时刻不离,尚且如此,仁兄虽然与他结盟,不过相会几次,一别许久,只怕竟忘了仁兄。依小弟之意,不若不去。你我做丈夫的,何必趋奉他?”马俊会意,想道:“贤弟是个吏部公子,俺乃平民百姓之人,俺却不依,偏要去走走。”言毕起身,除下宝剑便走。常让相留不住,方才去了。那柳家家人就回来说道:“小人往我相公府中,却不得进去,府门前有太监阻住。”常让道:“我叫马兄莫去的好,如今看来真是无益。”且说马俊找到驸马府前,叫道:“门上的人烦你进去通报驸马,说俺马俊要见。”那门上人看了马俊一眼,不像个有来历的人,说:“要见我驸马作何事呢?”马俊道:“俺与你驸马同乡,又是结义过的,特来奉贺。”那些守门的道:“早间有个常相公,也是同乡之人,我们进去禀报,被驸马爷大呼叱了一顿,吩咐我们以后但有往日门下走狗来见,俱回他另日来领赏。”马俊听了大怒道:“你且进去禀声,俺定要会。”门上人见马俊凶恶,只得进去禀了一声,便出来回道:“驸马爷道:方才有旨意下来,凡一切亲交,毋许擅入,候完姻之后,谢过了恩,方才会客。”说完都坐在门凳上说话,不瞅不睬。马俊方知常让之话不差,急得凶心顿起,怪眼圆睁,说道:“俺看你驸马做得长久做不长久。”那守门人大怒道:“你是那里来的野棍?敢在此无礼?快些走了便罢,若走迟了,拿棍子打你狗腿。”马俊见门上人骂他,越发动怒,却不便行凶,只得忍在心中,气忿忿回到常让的寓处。常让见他满面怒气,便说道:“仁兄如何?不听小弟之言,故有此气。”马俊道:“罢了罢了,今生不得与柳绪开 交。”常让道:“等他完姻之后,再作道理。”便叫家丁摆上酒席过来,饮了几杯。常让问道:“山上诸位长兄安否?”马俊将三进开封取宝剑,并劫凤小姐上山之事,说了一遍。常让道:“小弟被张三、李四二人骗进院内,遇凤小姐行刺,幸我醒来,问其来历,方知是孙佩弟妇。回去禀了舅舅,捉拿拐子,不知又被拐子同院内妈儿一同逃走,不知去向。今得仁兄又做一番好事,完了他二人大事,真感仁兄恩德莫大。”马俊无心闲话,心中只恨柳绪,便问道:“今乃中秋佳节,不知公主是甚么时候出宫?”常让道:“闻说戌时。”马俊道:“若是撞见这无义之人,让他招得成驸马,俺也算不得手段。”常让道:“仁兄凡事要忍耐。”再三相劝,忽然一阵神风,寒雾满天,纷纷大雨,下到天晚方住,渐渐明星亮月。常让举杯对月闷坐,马俊起身,换了一套短衣,带了宝剑,对常让道:“俺要去杀柳绪呢。”那常让一听此言,吓得战战兢兢的,说道:“三思而行,不可后悔,还要忍些气。”扯住马俊衣角不放他走。马俊那里肯听?说道:“这气恼难消。”把常让推了一交,纵身上屋,要杀柳绪。不知杀得成与不成,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马俊义奏真史通 却说常让被马俊推倒在地,半晌起来,叹口气道:“柳绪怎的了?今日得了富贵,就忘朋友之情?却是你自讨其祸,可惜绝了柳门之后。”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先虽恼他,今见马俊去杀他,其心又不忍。足足想到三更,方才睡着,不提。 再说马俊离了书院,借土遁落在驸马府屋上,睁着一双怪眼,在屋上望见中堂内那柳绪独自一人,穿着驸马的华服,气昂昂的坐在案桌之上,红烛双辉,又是满堂红灯高照。原来史通假冒柳绪,所以不要家丁伺候,独自一人坐着。马俊一见,犹如仇寇。骂道:“我把你这狗贼,快活得几时。”他坐在屋上又细看了一会,便吃一惊,道:“这不是柳绪的模样,他如何坐在此处?”便定睛细看,越想越疑。原来马俊眼力最高,故尔称为电光目。虽离了许久,他却认得真切。何也?因同几次酒席,会过几回谈心,故此认得真实。马俊又想道:若是认不得,我马俊恐离久了,故尔忘记,亦未可知。今常让与他同寓一处,寸尺不离,难道他也忘记了不成?如今看来真正不是柳绪。不说马俊在屋上犯疑,再言那刘栋奉米相之命,恐怕史通不谙国礼,写了一张仪注关节,着刘栋送来与史通看了,到临期之时照帖而行,方免失仪。刘栋进了中门,还是照平日相见的混闹作乱之故,也显他的妙计,叫道:“大爷,我来了。”史通便道:“老刘,你来做甚么呢?”刘栋笑道:“特来送一物与你看看。”便衣袖中取出,递与史通。说道:“你照此帖行事便了。”又笑道:“大爷,你今日这等荣耀快活,不知那人儿怎样苦呢。”史通道:“这是我大爷洪福,所以得你的妙计。”两人笑了一会,刘栋起身往外去了。史通手内捧着送来的仪注细看,不提。单讲马俊在那屋上听得这番言语,真真十二分是假的。又见行事不是柳绪平日的文雅,越看越不是。马俊心中想道:惜乎错怪了柳绪。猛然想起:既是假的,真的往那里去了?又想道:莫不是被他们害了性命不成?正思想之间,只听得梆锣之声,已是一更天气,略迟了一刻,公主就要出宫了,一者,乱其人伦;二者,不知柳绪在于何方。我如今若杀了这贼子,不知柳绪生死何在;欲待拿他,恐他羽党人多,反为不美。但公主出了宫,完了姻亲,那皇上也难辨真假。左思右想,无法可施,着急想了半会,道:“罢罢罢罢,我想做汉子的要为朋友,就把这条性命放在肚皮外,我今进了皇宫,先奏天子拿这假驸马;若是真驸马,我情愿受斩剐之罪。若是审出这个贼子是假的,不但我无罪,而且反有功。做好汉的要撞这个金钟,舍着这条性命。”主意已定,就离了此处,借土遁如风响一声,早到了皇宫。想道:腰间宝剑藏在那里?有了,我把宝剑放在皇宫高屋天井之内,方才立于地下,看那殿宇房屋甚多,却不知圣驾在于何处,又不知宿于何宫,到此也是枉然。不若回去先杀了那贼,替柳绪报仇。正欲回去,只见得有人叫道:张文正那里?”只见皇宫内走出一人,手提 宫灯叫道:“周公公,做甚么?”周太监道:“皇爷有旨,说时辰将近,公主快出后宫,你们把銮驾俱要齐备,咱家去缴旨去。”那周太监吩咐完时,往前而去。马俊听得“缴旨”二字,不是皇上,定是娘娘,我不如随他引了进去,那周太监进了宫门,来至永和殿缴旨,那马俊也跟进宫内,闪过黑处,往殿内一看,只见天子端坐中间,背后两旁约有三十多名内臣保驾,灯烛辉煌。马俊却有些胆寒。想道:怕也怕不得这许多。又想道:惊了驾是个斩罪,私入皇宫也是斩罪,不过是一死而已,但我被杀,皇上也要问问驸马的真假。罢罢,就被他杀了,也是瞑目的。便往上走了几步,猛然往上一纵,俯伏在地,说道:“民人见驾报机密大事,有关国体。”那保驾的内臣拿着金瓜等物把马俊压住,不容转身,皇上吃了一惊,说道:“你是何方奸细?敢黑夜来行刺寡人么?”马俊道:“民人报机密大事,有关国体,并非行刺。”天子道:“你报什么大事?”马俊道:“万岁爷放起民人细奏。”天子叫内臣先在他身上搜检搜检,那些内臣在马俊身上搜检,并无寸铁。天子道:“放他起来。”那内臣才把金瓜收起,放他起来,马俊转身跪下,说道:“民人非奏别事,今有驸马柳绪,被奸人害了,不见影形。今在府内的驸马不是柳绪,是假驸马,求万岁爷龙恩,速将假驸马拿下,追问真驸马柳绪的踪迹,生死何存?民人宁可碎剐,不可乱伦乱国。”天子闻奏大惊道:“你怎见得真假呢?”马俊道:“柳驸马民人自幼与他同乡,所以认得。”天子道:“你叫甚么名字?”马俊又道:“求圣上赦了民人万剐之罪,民人乃敢说名姓。”天子道:“朕赦你无罪。”马俊谢恩,奏道:“民人叫做马俊。”天子道:“你可是大闹开封府,夜杀米斌仪同孙知县,在铁球山聚众的玉蛱蝶么?”马俊道:“民人正是。”天子大惊道:“你既是做恶的罪犯,来此都中所做何事?如何又得知驸马真假?”马俊道:“民人因同柳驸马同乡相好,今到都中,听得他招了驸马,民人前去贺他,反被他大辱一场,民人气恨不过,要去杀他,方才在屋上看时,面貌仿佛,只是耳朵小些;又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假驸马叫他老刘的,那姓刘的取出一张纸来,说道:若是行礼,必须照此帖行事。还说了许多不成文的话,又突出一句话,叫声‘大爷,你今晚如此荣耀快活,不知那人怎样苦呢。’假驸马说:‘你的妙计不差,我一总见情罢了。’所以民人见了这些破绽,方知是假的。万岁若不信,先叫内臣把我绑起,后传旨意即拿假驸马,求万岁爷究其真假,将功折罪,郝免民人的罪。”天子闻奏,方才全信,即着周太监传出一道旨意 :“据民人出首,在府内的是个假驸马,将柳绪驸马所害情由,朕疑不决。传旨仰都察院领旨,速将驸马拿问,明早早朝见朕回奏,再辨真假定夺。”周太监领了旨出去,又叫内臣将马俊绑起,不提。 再说都察院麻太爷正在驸马府内料理,猛见此旨意下来,即着家丁进了驸马府内,说道:“圣旨已下。”此时史通跪接圣旨,麻太爷上前读完,御林军向前除了驸马服色,带上了刑具。此时米相闻知这个凶信,吓得目定口呆,便赶来接着麻太爷说:“此是真驸马,何故拿下?”麻太爷道:“老相台差矣,圣上旨意下来,叫拿驸马,我怎敢逆圣上旨意?且等明日见驾,自有分别。”周太监回宫缴旨,麻太爷押了驸马不提。 且说天子又问马俊:“外州外县风俗如何?”马俊把那米丞相怎样作恶,怎样害他,多少不良之处,万民痛恨,一一奏上。万岁方知米相奸处。急叫内臣将马俊押到分宫楼上,锁在柱上,又叫几十个太监看守。天子回宫安寝,不提。只见皇城大小官员预备贺喜,见拿了驸马是假的,无不吃惊。且说书院内有几名乡绅官员,听得此言,却一人传十人,十人传百人,人人皆知。独有常让睡也睡不着,正在心焦之时,听得传说圣旨拿了假驸马,又有个姓马的在皇宫内出首,此时方知柳绪被害,驸马被人冒名,心内晓得错怪了柳绪。知是马俊入宫奏了皇上,又惊又喜,惊的是不知柳绪生死,喜的是假驸马奉圣旨拿下。便与家人说道:“明早到午门探信。”不知假驸马明日见驾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三法司坚持异见 话说次日早朝,百官齐候驾临轩。不一时,金钟一响,齐来朝贺,文进东华,武进西华,静听金钟三下响,层层文武叩金阶。天子登殿,马俊押在一边。百官朝拜已毕,都察院麻青出班缴旨,奏道:“昨日晚上臣领旨将驸马拿下,已在午门,请旨定夺。”天子道:“卿且归班。”麻青谢恩归班。圣上传旨:召进皇门官,将驸马解进午门,至殿前朝拜,俯伏道:“臣柳绪见驾。”天子道:“你且抬起头来。”史通道:“臣不敢仰视君面。”天子道:“赦你无罪。”史通才敢抬头,天子龙目一看,暗道:面貌不差,马俊怎说是假的?事有蹊跷,便问文武官员:“恐朕眼花,诸卿可看是真是假?”班部内走出米中立、史德明,奏道:“臣等看柳驸马是真的,皇上何必见疑?反被罪犯所惑。”米中立又哭奏道:“臣的儿子米斌仪被马俊杀死,又大闹开封府,杀官劫狱,种种不法,罪大恶极。昨晚马俊是受奸人贿赂,前来行刺,幸喜圣上洪福齐天,反擒拿了罪犯。他无言回答,捏称驸马是假的,方好脱身。请圣上速斩马俊,一则诛此凶恶之徒,以除后患;二则速正国法,即便完姻,休错了时辰。请旨速速施行。”天子听了米中立之奏,有八九分准意。马俊在旁,见天子不言,恐其准了米相之本,便奏道:“这不是真驸马,一定是假的,虽然相貌仿佛,真驸马的耳朵多大,这假的耳朵又小。求万岁爷龙目观看。”天子细看史通的耳朵,果然甚小,前日柳绪果然耳大。天子看毕,问道:“你是何方混徒?胆敢到此冒名驸马?”史通道:“臣果是柳驸马,〔马〕俊昔日与臣有仇,故此假言害臣。”马俊道:“柳驸马自幼与民人相好,岂有不识面貌之理?”天子正在猜疑不决之间,只见吏部大堂傅老爷,又是国舅,奏道:“据马俊说驸马是假的,据他自己说是真的。奏圣上,可着他将前日所做诗文今日细默一遍,一字不差,笔迹无二,就是真驸马,将马俊斩首示众;若字迹不对,诗句差讹,笔画两样,这定是假的无疑。圣上可即发刑部审问,究出真情,问其真驸马生死何存?然后再究羽党,伏乞圣上施行。”天子准奏,龙心大悦,说道:“卿奏之言有理。”便叫内臣拿了龙凤金笺,文房四宝,摆在史通面前,阶檐之上,题目仍是前题。只吓得史通目瞪口呆,半晌无言,又不敢再奏。且说米中立、史明德心中好胆怯,道:“如何是好?”内臣又来催促快写,史通故意看了题目,拿起笔来,左思右想,无处下笔,不知写些甚么才好。写了半日,写了三个字,以后再也写不出来了。约有三五个时辰,内臣又催促甚急。天子问道:“文章可曾写完?”内臣奏道:“才写了三个字。”天子大怒道:“前日柳绪 见朕时节,看了题目,不上半个时辰,已完篇了,今日为何连默也默不出来?”史通奏道:“臣今日着了惊,一时间忘记了,求圣上限臣三日臣心方定,好写。”天子道:“把他写的字拿来与朕看。”内臣捧上,放在龙案之上,天子见他写的七歪八扭,大怒道:“好大胆贼子,焉敢欺君,当得何罪?”又将柳绪文字同今日的三个字命诸臣比看,那些文武官员大家同看,一齐奏道:“前日柳驸马写的字是银钩铁书,今日写的并无一笔看得,其中着实可疑。请圣上龙目观看察之。”天子道:“若不是马俊进宫奏闻,必遭此贼之计。”即发三法司,将马俊同此贼勘审问明,究真驸马下落。都察院麻青,刑部大堂史德明,大理寺胡清澄三位公同领旨出了午门,百官朝散,天子进宫与太后娘娘言明,方知是个假驸马。太后等无不动气。娘娘又奏道:“请圣上究他羽党才是,并查明真驸马下落要紧。” 却说米中立向三法司说道:“这马俊是老夫的儿子仇人,这驸马是真的,他反捏言生事说是假的,可恶之至。年兄须要加刑审问马俊才是。”只有史明德答应,麻、胡二公不答,三人领旨去了。且说麻老爷家人前月受过马俊的恩情,见马俊今日犯这钦案,俱来报他前恩,齐齐上前拦阻,不许那刑部衙役动手,好好送他进狱,又吩咐狱官无不依允。且说史通亦送下监去了。那史德明即到米相爷处商量,米相摇手道:“此事连老夫都在内了,为今之计,着人进监照应史通,叫他且挨过今日这一夹棍,明日老夫自有主意。”米相爷即着家丁进监,与史通说明法子。那史德明就回衙门,只见麻太爷着家人来请,说胡老爷与小的主人已到衙等候多时,来请老爷同审驸马之事。史德明就随来人同到衙内。麻老爷发牌下监,提出驸马、马俊在班房同候。三人坐堂审问口供,上面供着圣旨牌,叫衙役带进驸马、马俊,当堂跪下。史德明叫马俊上来,审问道:“你既是罪犯,十恶杀官劫狱,聚众谋反,你有灭族之罪。”麻公接口道:“这些罪俱是前罪,大人不必问他,只问他假驸马情由。”史德明道:“这罪恶本部院此刻且不究你,但柳驸马乃皇上钦赐御题,金殿上看见过的,你怎么说是假的?”马俊回道:“小的自幼与柳绪相交,岂不认得真假?真驸马乃方面大耳,乃杭州第一才子;这假驸马面貌虽同,只是耳朵又小,才学不好,一定是假的。而且圣上亲自见过的。”史德明大怒道:“你这该死的狗头,你将这些胡乱之言前来蒙混。”史公喝道:“左右,将马俊夹起。”衙役正欲动手,被麻公止住,道:“不可夹他,马俊是圣上有功之人,是夹不得的。先不问被告之人,到先问出首之人,快把马俊带下去,把假驸马带上来。”跪在圣旨案前,“本部院问你:那柳驸马与你有何仇隙?怎么你就害他?既然设此计,必有同谋羽党之人,你可招出,你的名姓是谁?羽党何人?如今柳绪在于何处?一一招来,本部院自然开活你的重罪;若是含糊抵赖,那是受了刑法,招出口供,莫想有命。”史通道:“小人是真柳绪驸马,马俊向日与我有仇,故而假言陷害,求大人上裁。”麻公道:“你既是真驸马,怎么前日做的文章都忘记了呢?况且笔迹字样大不相同,若写出一半忘记了一半也还可恕,你全然一句也写不出来,还说是真驸马?若不严刑夹起,你焉肯招来?”叫:“左右,快快将这贼子夹起,方肯招出。”众衙役往上一拥,把个史通掼倒在地下,那刑部史德明对麻公说道:“此系内宫国戚,皇上的贵客,大人须要三思而行才是。”麻公道:“他就是内宫国戚,此刻要他口供,也顾不得他了。这是本部院所 为,与大人无干。”史德明讨了个没趣,也不便再多话,只得忍着心头之苦。那些衙役把个史通两腿分开,不由分说,竟是一绳收足,史通昏死,半个时辰方醒,咬定牙齿,一字不认。麻公又叫拿杠子打,一连打了十数下,那史通本是个娇皮嫩肉,那里受得这样刑法?便大喊道:“不用大人费心,如今小人招了。”史德明听见一个“招”字,便道:“你乃真驸马,不可胡言乱招。”史通即刻转口道:“冤枉冤枉。”麻公见假驸马正待要招出真情,又被史德明止住,便大怒道:“史大人,你莫非认得这人么?若是这样看,就是你与他同谋。”史德明道:“大人之言差矣,卑职焉有同谋之理?”麻公道:“他才要招,你为何止他不可?岂不是与他同谋?”史德明道:“马俊是大人相知,你因何为他?”麻公自想:我生平性格最高,那里容得史德明这般奸诈言语?就指着史德明道:“你这奸贼可恶,皇上钦差此案要审问明白,以便回奏,你怎么便止住他不可乱招呢?其中看来大有情弊,明日早朝,奏明圣上,看你这刑部大堂可能长久做么?”言毕,气得满面通红,忽然就吐出两口血来,便倒在地下,不能再审。众家人扶将起来,只得打轿抬回去了。此话不言。再说那大理寺胡公,刑部史德明仍将史通、马俊二人收监,打轿各回衙门。且说史德明就奔米相府中来商议,对米相爷说:“如此如此,受了麻青大辱,史通挨不住大刑,求恩相早做良谋要紧。”米相爷说道:“事关重大,方才边报传来,吴兰得胜,不日班师就要回朝,若柳滂回京,倘若认出真假,你我性命休矣。”那刘栋在旁笑道:“小人到有一计,可保无事,相爷还要早登大宝,不知相爷可能依允?”米相爷道:“你足智多谋,有何妙计?”刘栋不慌不忙,不知说出甚么计来,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九重主恩封功臣 话说米相爷问刘栋:“有何妙计可保无事?”刘栋道:“为今之计,有一计为上策:相爷久有夺位之心,外面要招募天下英雄,虽不日起手,尚有慢局。如今公子又在紧急之时,却挨三拷六问。倘若招出,必遭擒拿。况吴兰不日回朝,又添这支人马,又碍着手脚。据小人愚见,莫若乘此机会,着一能干家人,进宫杀了皇上。那时相爷登了大宝,此为上策。不知相爷尊意以为如何?”米相道:“此计甚妙。只是内禁深宫,平人焉能进去?”刘栋道:“这件一发不难,那周公公与相爷相好,不若请他出来,相爷当面与他计议此事,绑在周公公身上,自然得成。”米相爷听了此话,心中甚喜,即着心腹之人到后宰门知照内监,请周公公今晚到米相府议事,米相又留住一班门下相陪,周公公直至黄昏时候方才来到相府。相府一众人等迎接了入厅见礼,分宾坐下。茶罢之后,周公公道:“咱家无情奉进,如何屡承老先生见爱?何以克当?”米相道:“不过薄酌,有屈公公驾临光降。”周太监道:“说那里话来?”谈笑了一会,摆上酒席,俱是珍羞百味。酒过数杯,汤上两道,米相道:“公公可知今晚请公公之意否?”周太监道:“咱家不知。”米相道:“在席的都是学生的门人,总是心腹。先将杀柳绪,将史通冒名招为驸马,今日事已败露。向日曾与公公言明,厚许平分天下。如今要行刺皇上,必须公公设一妙计,带一人进宫,方好成事。”太监听了此言,想了半会,方才说道:“这事怎么使得?”米相道:“这是公公当日许过学生的,今日又何必作难?公公允与不允,总放在公公身上,有福共享,有祸同当。”太监见推托不掉,又想了一想道:“计有一条在此,却要一个胆量大的人方才去得。”米相道:“这却不要吩咐,学生家内有胆大的甚多,不知公公有何计策?”太监道:“今晚乃十六日,二十一日是先皇的忌辰,前后不理朝政。明日晚上,皇上沐浴要到三更时分,皇上到慈迪楼拜先皇圣像,止有咱家相随,其余并无一人。老相台可着一能士相随咱家,下扮作内臣打办,暗藏利刃,随咱家一同进宫,先藏匿在楼前垂训亭旁边,听咱家咳嗽为号,那时溜出亭来,杀了圣上,老相台在后宰门打听,等咱家的消息,先着家将进宫得了玉玺,然后登位,不怕那班文武官儿不顺。”米相闻言喜畅之极,说道:“若是学生得了帝位,情愿平分天下,决不食言。”太监道:“这是得位之说;倘若不能杀君,是咱家出宫送信,必须要想个安身去处,免诛九族之患。”米相道:“若是事不成,学生到有个安身去处,决不负公公之意。”太监道:“若是如此,咱家要进宫去了。”众人劝酒,又饮了几杯, 太监回宫,不提。 再说米相与众人说道:“尔等俱要小心,就把各家家眷,只说上山烧香,悄悄的都搬出城去,安放静处,只听消息。”米相叫出解凤来,吩咐了一会,那解凤领命,临时干事。次日,天子登殿,麻公病在床上,他有长子见驾奏道:“臣父有病在床,不能侍驾,望我王准奏。”那史德明奏道:“昨日臣奉旨审假驸马一案,因麻宏义有病,未曾审明,臣等不敢自为,候麻宏义病痊复审再奏。”天子准奏,退回不提。 再说常让听了假驸马之事,心中甚悦。直至二十日晚上,周太监出宫到米相府把解凤扮做内臣模样,身佩利刃,随太监越进皇宫,叫解凤躲在垂训亭。当日天子沐浴,更了素服,坐在偏殿,等至三更,方才前去。 再说马俊自在监内以来,全亏麻府家丁日夜巡查,恐被奸人所害,又陪他坐卧,保他不上刑具,又轮流送酒饭他吃。今晚马俊见家丁睡了,到得二更时分,马俊站在狱所门首,想柳绪不知生死何往。见那半空中忽然飞下一张大红纸帖儿,马俊上前一步,拾起来细细的看,上写着道: 司马字示马俊:昔日说过,圣上有难。今夜三更时分,在垂训亭前被人所害,有刺客。你可速速带宝剑进宫救驾,不可有违,速去速去。 马俊看毕,想道:上年曾言此事,今日果应其言。把帖儿收在身上,除下刑具,我扎了一会,到得天井,纵起土遁,如飞而下,到得宫内。先寻到高殿屋上天井内,取了宝剑带在身上,又寻垂训亭。原来宫殿楼阁甚多,亭子止有两座,所以好找。到得亭前,把眼一睁,放开神光,见亭子上面一个匾,却是写的“垂训亭”三个大字,他就闪在亭中。不一时,见周太监手提龙纱凤灯,后随着两个小内臣,提看香炉,缓缓而行,往慈德楼来。走到亭边,周太监咳嗽一声,又把灯往上一提,照看圣上的面。那解凤听见咳嗽,便仗剑在后,跑来直奔天子。那马俊在亭中先见圣驾,后见亭后跑出一个剌客飞奔天子,马俊就掣宝剑相从,早到圣驾前边站定。解凤并不提防,只认定天子,劈面一剑砍来。天子大叫一声:“不好了。”就跌倒在地埃尘,不期马俊手快,那解凤举剑来砍之时,不防右手有人,早被马俊飕的一剑,砍断右手,连剑落在地下,再复一剑,解凤早已呜呼。此时周太监吓了个昏,那里想到有人救驾,见事不偕,也不管圣驾,就飞奔逃出后宰门来。到米相府内说知:“其事不成,快些出城要紧。”众人听了,上马加鞭,来到城门口。守门官员乃马通、郑通、曹奎,见了米贼,开了城门,大家逃去。 且说天子倒在地下,那小内臣吓得飞跑来见太后。那马俊扶起圣驾,叹口气说:“吓杀朕了,是何卿救驾?”马俊道:“民人马俊救驾,有惊龙体之罪。”天子惊讶,立起身来:“你在大狱之中,如何知道?”马俊即将司马先生柬帖呈上,天子龙目看毕,说道:“这司马傲真神人也。”马俊奏道:“刺客已被民人砍死,尸首现在此地下。” 且说太后与娘娘听了大惊,即领内臣传御林军,提灯前来救驾。天子道:“不必惊慌,幸未伤体。”提灯来看刺客尸首。太后道:“周明何在?”内监奏道:“周明出宫去了。”太后道:“这刺客必是周明隐匿来的。”天子就命马俊保驾回宫,即传下旨意,命九门巡城御史不许擅开城门。此刻各官皆知,来至午门,天子登殿,百官朝拜,只见巡城御史奏道:“未领旨之先,那米中立同史德明、周太监、曹奎人等,私开城门逃走去了。”天子闻奏,便道:“众卿听朕之言。”就将得刺,幸遇马俊救驾之事,说与众官员知之。各官俯伏奏道:“臣等不知圣驾受惊,恕臣等之罪。”又奏道:“圣上洪福齐天,故有神人护佑。”天子道:“朕封马俊为御前侍卫。”马俊谢恩,将右相葛宗显封升左相。又传旨,命御林军王世元领兵拿获各家家眷,王世元领旨出朝。天子又命内臣把刺客尸首拖出后宰门,晓谕众人知之。又命兵部陈云坚守城池。众臣奏道:“此假驸马定是米相同谋羽党,俟柳滂回朝认识真假治罪。”那王世元来回旨道:“米相等家眷全无,只有空房。”天子闻奏大怒,传旨颁行天下,着各省文武捕获米中立、周明、史明德等解京,不可隐匿。凡是米相门生,俱拿下天牢,俟拿着米中立一起治罪。天子退朝回宫,太后与娘娘无不赞马俊救驾之功。 且说马俊出了朝门,来到书院同常让相会。常让见马俊为侍卫之职,好不欢喜,出来迎接马俊到内厅坐下,说道:“前日不让愚兄去杀驸马,焉有今日么?”二人叹了一会,马俊又将怎么在狱内天井,见落下司马先生柬帖,中写着叫俺救驾,砍杀刺客,天子大喜,封我御前侍卫之职,前后说了一遍。常让道:“仁兄真乃大丈夫,全仁全义又全其忠。”马俊道:“明日须贤弟修书一封,送到铁球山与郝大哥同众位兄弟知之,叫他们在山上不可乱为。着人各处寻访柳贤弟。”至晚,常让摆酒庆贺马俊不提。 且表柳绪赤手空拳,无处投奔,每日求乞而逃。那日,柳绪宿于破庙之中,忽然天降大雨,又饥又饿,好不苦恼。左思右想,欲投铁球山,又路途遥远。虽在杭州听说,郝大哥叫众位兄弟若是救了凤林、孙佩,可到铁球山来要紧,在此齐聚,不可有误。不知郝大哥与众人如今可在铁球山,恐其不在,如何是好?正在思想,不觉苦楚起来,急欲寻个自尽。不知他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遇金翁情结父子 且说柳绪受了许多磨难,饥饿难忍,欲寻自尽。正在庙内凄惨之间,只见庙门外来了一位老者,拿着香烛,到神前烧香叩头。听得叹气之声,那老者吃了一惊,便问道:“是谁?”柳绪道:“是我,落难之人,只因饥饿难忍,欲寻个自尽。”那老者是个吃斋行善的人,听得此言,便道:“不可行此短见。俺看你相貌堂堂,后来必有好处。”便在腰间取出一锭银子,递与柳绪,说道:“你自己将这银子用几天,速速投奔亲友去罢。”柳绪接了银子,致谢不尽,又问公公姓名,老者道:“你问我姓名?我姓赵。”又说道:“你速速投奔亲友去罢。”柳绪告别老者,那老者带上了庙门,竟自去了,不提。 再说那吴兰征剿海寇,已经得胜两次,不能灭绝。吴兰命吴兴背本进京,求请虎将助战。”吴兴领命,行至中途,直奔铁球山分路。只见山头来了一支人马,意欲向前对敌,又不知那里人马,是由何处而来?只得兜转马头回避,走过一边。不期那支人马看见,赶上前来,便使挠勾勾下马来,捆绑到营见郝鸾。郝鸾正在山上闲坐,叫喽罗下山打探。此时吴兴解在营前,看见中间那一位将军,吴兴却认得郝鸾,便道:“大爷,小的吴兴,奉老爷之命进京的。”郝鸾见押来的人叫他,看时,原来是吴兴,便叫喽罗解了绑放了。吴兴叩头,郝鸾道:“你且起来,我正要着人探听你家老爷的信息。征寇的事如今怎样了?一一详细说来。再者,你太太在家安否?可曾有人来往?”吴兴即将征寇的事,怎样交兵,大战几回,得胜了几阵,却不能全胜,所以奉老爷之命,如今送本进京见驾,呈闻圣上,求发雄将数员,征剿海寇,方能全胜。不意此地过,见大爷的兵将,把小人绑来。不知大爷因何不在家中?因何到此?领的何处兵马?要往那里去战?郝鸾将前事细细告诉他一遍,如今不得回乡了。吴兴听得此言,叫道:“大爷的话正合我家老爷之机,如今老爷领了十万大兵,千员战将,征剿海寇,尚未成功;幸喜家老爷与柳老爷得胜了几阵。据小人看来,这里这些爷们犹如天神天将,若依小人看来,弃了此山,小人也不进京,竟同大爷与列位爷们领兵一同助战,帮我家老爷收服海寇,一举成功。那时班师回朝见驾,照功封官,岂不为美?”郝鸾等闻言,无不欢悦。众人都到郝鸾面前说道:“此言甚是有理。”郝鸾道:“众人兄弟,其意若何?愚兄亦有此意久矣。”传令回山,领了兵将,并吴兴到了山上,与凤公大家商议。忽见厅前上走的喽罗跪下禀道:“京中来了一人,说是马爷差来的,不敢擅入。”郝鸾听见是马俊有信,便道:“唤他进来。”喽罗将来人引至聚义厅前跪下,呈上两封信。郝鸾拆书一看,又惊又喜,即与大家同看,方知米中立、史德明、曹奎等逃走外邦去了。大家看完,无不欢喜。凤公听得明白,感谢神灵不已。郝鸾叫能干人到各处寻访柳绪,不提。 且说凤公与众人一面改了旗号,喽罗改为官兵,凤公领了各家的眷属。因得了马俊之信,方才放心回开封府去。郝鸾等收拾盔甲,马匹草料完备,领了陈雷、鲍刚、周龙、周顺、曹双、王常凤并孙佩人等,又令焦貌烧了山寨,吴兴领路,直奔登州而来。一路并不搔扰百姓。 那一日到了登州地界。郝鸾领大小三军,安营扎寨,先叫吴兴去禀知吴公,吴公告知常、柳二公,皆着将官迎接。诸位将军到了,大家上前倒身下拜,投上姓名册簿,吴公照册名点着,见众人俱是身长胜调,好似神将一般,喜不自胜。当时款待众人等。郝鸾在席上将柳绪得了彩球,被史魁陷害,并马俊救驾,米中立、史德明等逃走外邦之事,说了一遍。柳公大惊着恼,吴公解劝了一遍。又问郝鸾等候收伏贼兵之后,将功奏闻圣上,免郝前罪,见功封官。当晚席散,各归管寨,准备次日交战。 再说柳绪得了这锭银子,过了两日,一路行来,直奔铁球山而来。那一日到了山脚之下,朝上一望,不见一人,只得走上山来。并不见屋宇,只有乱砖乱瓦,心内伤感不定。只山门里走出了四个人来,挑篾箩,手拿铁把,走上山来。原来郝鸾烧了此山,有些零星在内,每日淘沙的人上山来淘沙。柳绪拱手问道:“列位长兄,借问一声。”淘沙人说道:“你问什么?”柳绪道:“我是落难之人,闻得此山有位郝大哥在于此山,我来投奔他,特来避难的。所以动问:他们往那里去了?”淘沙的内有一个少年人,一把抓住了柳绪说道:“拿着了,拿着了,强盗聚在此山,打家劫舍,放火杀人,无所不为,如今不知去向。今奉上司行文,各处缉拿。你来问他,一定是与他同伙的,把你拿去见官。”柳绪吓得跪下哀求道:“我是落难之人,并非反人,望爷爷饶了小人罢。”幸喜内中有个年老的,便劝道:“龚大哥,谅这人也不是个反人。况此刻你我还有正经事做,与他作什么对头?看我面上,饶他去罢。”那姓龚的才丢手,说道:“若不是老大哥说情,我拿你见官,处你一个死。”便挑箩下山去了。那柳绪只得移步下山。便想道:我身出宦家,何曾受此饥寒?今又不知郝大哥去向,叫我如何是好?怎样度日?又走了几步路,腹中饥饿,口内又渴,巴巴又望不见一个人家,又行走不动,甚实难挨。因想道:“千休万休,不如死休。前面有所树林,且到那里去歇歇。走到林内,见一座坟茔,上前看时有一石牌,上刻着“金氏坟茔”四字。上前拜了一拜,就地坐下,前思后想,流落天涯,终不免为沟渠之鬼,到不如早早寻个自尽罢,免得现丑,有辱祖宗。就在腰间解下半新的丝绦,作个扣儿,一头挂在树上,又哭了几声,爬上坟堆,将颈往扣内一伸,双足离地。 且说坟外来了一个有五十年纪的人来,不知往那里去的,骑了一匹驴子。走至林内将驴子扣在树上,说道:“许久未曾来看看。”进得林来,听“哈”一声喊,吃了一惊,仔细一看,见树上吊着一个人。只吓得那老儿急急忙忙爬上堆来,抱住那人,往上一撮,用手替他解下了带子,放在地下,歇了半会,方才有些微气。不多时,方才醒过来,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看见一人搂住他,便道:“好苦呀。”老者道:“你这后生,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走到俺家坟上来上吊?幸喜遇着俺进林来,若不来看见,你岂不吊死在此?又要连累老夫,跪官跪府。我看你不是低三下四之人,面貌庄严,骨骼清秀,日后自有好处。你是那里人氏?姓甚名谁?”柳绪只是叹气,不做声。那老儿又说道:“你为何不说与俺知道?”柳绪不说真名,便随口道:“晚生是江南真隶人氏,姓金名绪,因家业寒薄,便来寻访亲友,不意又被强人盗去衣服,只得每日沿门求乞。只因受不得饥饿寒冷,所以寻此短见,实在不知是尊府贵茔。今蒙老丈大恩,救下晚生,始终不过多活几天,我到别处去便了。”站起身来,作了一个揖,谢谢老丈,伸手拿了系带,哭着便走。那老者一把扯住了,说道:“慢走慢走,俺有话说。”柳绪只得站住,老儿道:“你且坐下,老汉也是姓金,名惟德,离此山五十里,是个小庄,我夫妇二人一百多岁,止生一女,已出嫁了。我看你年纪不过二十余岁,流落外方,不是个长法。不若随我回家,做个买卖,日后到有好处,且免今日之死,你意下何如?”柳绪暗道:我如今又无家业,又无投奔,不若就拜他为父,随身在此处,也好访问父亲与郝大哥的信息,借此安身。便道:“晚生既蒙台爱,救命大恩,岂有不从之理?晚生愿拜膝下。”金老儿见他依允,又做了他的儿子,满心欢喜,说道:“先在坟上拜了祖先。”柳绪就拜了四拜。金老儿见他拜了坟茔,就牵了驴子说道:“我儿肚中饥饿,骑了驴罢。”柳绪上了牲口,一路行来。柳绪道:饥饿,骑了驴罢。”柳绪上了牲口,一路行来。柳绪道:“父亲今日那里去的?”老儿道:“我今到女儿家去的,今早起身,所以拢坟上看看,不想遇见了你,这也是有缘的。” 说着闲话,不觉已到了自家门首。此庄上甚是热闹,如镇市一般。二人进了圈门,第五家是金家。金老儿便挽住了牲口,说道:“这是我家门口。”金老儿敲门叫道:“妈儿开门。”妈儿开了门,金老领了柳绪进得门来,那妈儿问道:“这是何人?”金老儿道:“是俺的孩儿了。”柳绪朝上拜了四拜。金老儿便将在坟上救活情由告诉一遍,又叫妈儿:“炒饭与孩儿吃,他肚中饿了。”金妈妈听说,好不欢喜,便往厨下收拾了饭,大家吃了。金妈妈晚间搬出一付行李,与他歇宿。此时柳绪就住在金家,且按下不提。 再说登州吴公与常、柳二人郝鸾等在营商议道:“这些贼寇狂妄之至,必须要用计擒他。”郝鸾上前禀说道:“愚甥却有一计,明日且看这一阵谁人胜败。”欲知怎生交战,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征米寇天降神仙 话说次日吴公领兵出营,与贼寇大战,叫杀连天。那贼首海天王领着贼兵海寇,拥出营盘交战。郝鸾挺枪骤马当先,贼人见了,拍马来迎。二人交不十合,郝鸾诈败,往本阵而走。贼首海天王见兵丁得胜,催动了一班贼将,撞入阵来。吴公与常、柳二公正在中军将台上看得明白,贼将总到阵内,即将红旗一招,四面伏兵齐起,只见这边众将纷纷骤马,那边贼将让让挥兵,好一场大战。不多时,只见郝鸾枪挑着一将,鲍刚刀劈了二人。投降的,丢盔卸甲,拒敌的,血流沙场。海天王众贼将俱都被擒,余者追杀奔逃。杀了一夜,方鸣金收兵回营。众将报功记册,将擒住的海天王并贼将打入囚车,班师回朝。 进了潼关,犒赏三军。行不数日,到了马头城外,安扎了营寨。吴、常、柳三位领了郝鸾等将官来至午门候宣。吴、常、柳三公见驾,山呼已毕,天子赐三位卿家平身。呈上奏章,乞皇上龙目一览,方知众将之功。天子展于龙案之上,看毕,说道:“既是郝鸾等有此大功,朕自赏郝免前罪,候封官职。”又将柳绪之事说与柳滂知之,“如今未明真假,专等卿回来看其真假。殿上传旨,令役卒牢内提出那假驸马审他,问柳绪下落。柳公上前一看,俯伏奏明:“不是柳绪,是史德明之子史通。”天子大怒:“好大胆的贼子,作此为逆之事,陷害公主,罪诛九族。”史通伏在地下,磕头奏道:“臣被米相所害,并非本心。”天子怒道:“老贼米贼,朕也不曾负你,为何乱国至此?”柳滂又哭奏道:“臣止生一子,伏乞圣恩究臣儿子的生死下落何存?”史通奏道:“米相备了快马与柳绪骑骤,有门前逃,后来又着家丁追去杀他,家丁去了,回来止将空马带回请赏,并无首级,不知生死之事。”天子闻奏,亦含悲泪下不说。班师文武官员奏道:“曾据史通所奏,米相家丁空马而回,想驸马吉人自有天相,必无不测之事,定是奔逃他方,埋名改姓,伏乞圣恩下诏,颁行天下,命各省大小官员沿处寻访,如送出驸马还朝,加封升赏。”天子准奏,颁行各省各州府县,四门张挂榜文,寻访驸马。又命刑部左堂伍福,领旨出了朝门,传齐兵将,巡守法场,将史通碎剐斩乞示众。 忽有兵部左侍郎刘锐将山海关告急表章呈上,天子看罢,大惊道:“米贼叛乱边界,若不早除,必为后患。那位卿家与寡人活擒米贼?”吴兰出班奏道:“臣不才愿往,领将剿除米贼。”天子道:“爱卿受了两载辛苦征战的艰难,方始还朝,今又远征,朕心不安。”吴兰奏道:“臣食君之禄,自当报君之恩。伏乞圣上加封诸将。”天子准奏,封吴兰为大都督元帅,常洪、柳滂为左右都督大将军,郝鸾为前步将军,凤林、孙佩封为参谋大将军,鲍刚、樊冲等为护军。众人谢恩,马俊出班奏道:“臣保举一人随军征贼。”天子问道:“保举何人?”马俊将革职滕瑞被害之事,一一奏上,天子即命赦出滕瑞见奏。天子封滕瑞为行军司马,封马俊为都督元帅,二人谢恩。又命光禄寺备办赐宴,众臣辞朝,天子起驾回宫,降诏找寻驸马之事,说与娘娘太后知道。娘娘太后大喜。众官一齐领宴,谢恩归第,各各收拾。 次日,众将都随吴兰下教场操演三军,检点人马。吴兰吩咐众军士:“今本帅奉旨征讨米贼人等,诸将俱要仰体圣心,竭力报国,毋得怠慢。如敢抗违,即照军法斩首示众。”众将喏喏连声。吴公命郝鸾为先锋,凤林为谋士,领三千铁甲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又马俊、周龙、滕瑞、焦豹为前后翼,鲍刚、陈雷、王常、曹双为左右翼,自己与柳滂、常洪为中军。又命周顺、孙佩、蒋忠、武雄、高鉴、仲安为护军,领马步军兵共十万。又命樊冲、张奎、解丹,催督粮草。次日五鼓辞朝,百官送至十里长亭,饯别之后,吴公催促大军前进,百官各自回衙。常让回到书院,只虑父亲年老,出兵奔驰,此去不知好歹,亦无可奈何,且自专心攻书,候来春应试不提。 且表米贼同周太监、史德明、曹斌、张恺人等,在山海关一带自称为王。又有军师叫百胜祖师,发兵侵占城池,掳掠人民,抢夺妇女,百般残害,百姓悲伤。闻知吴公奉旨征剿米贼,百姓准备迎接。吴爷大军随路而行,秋毫无犯,百姓欢呼拜接。 那日正行前来,前报已到境界。且说吴公一到,那些州县官员迎接,一一参见已完。吴公命:“各位回城保守城池,我自有道理。”那前部郝鸾与凤林正在营,忽有小军报道:“有一位道人求见。”郝鸾说:“请进来。”小军将道人请进,郝鸾正欲出营相见,马俊来相约郝鸾去见吴公议事,马俊认得道人就是司马先生,一见欢喜非常。请入帐中,叙礼坐下。司马傲笑道:“今日英雄得志,方遂我心。”马俊道:“皆赖先生所赐。今幸先生降临,诸事还求指示。”司马傲笑道:“贫道专为此事而来,烦引见大都督,共议军务。”郝鸾、马俊引师父到大营,先着中军官禀上吴爷,吴爷命摆酒出来迎接,三人入帐。司马傲对吴爷等稽首,吴爷、柳、常三人还礼叙坐。吴爷看司马傲仙风道骨,清秀古怪,便道:“老夫吴兰奉旨征剿米贼,今蒙鹤驾光临,愿求指示。”司马傲道:“贫道乃山野之人,一无所能,数年来闲游四方,因此地杀气冲天,知道应在今日,故此预访众位英雄到来,特助大人成功立业。”吴爷道:“多承指示,但不知用何计策,望老师赐教。”司马傲道:“贫道乃世外之人,才疏学浅,不谙军机。只因米叛营中有一军师,叫做毛头祖师,是个妖人,多会邪术。贫道此来降灭此怪,则米叛无能为矣。他虽有诸将兵丁,不足为虑。”吴爷听了,大家欢喜,齐说:“全仗老师法力。”遂摆素席相叙,共论明日交兵之事。不知胜败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真驸马承恩招赘 且说米中立等带了兵马出城,排列阵势。吴爷点兵出营,摆成阵图,与常、柳二公并司马先生立于旗门之下。只听得米贼阵中炮响旗开,冲出一将,乃活土地刘交,舞刀跃马当先,喊杀连天。马俊知道刘交的跳法非常,便上马提剑杀来。二人刀剑交加,盘旋左右,两阵之人暗暗喝采。战有三四十合,马俊卖个破绽,让过刘交双刀砍人,便使了个小转身,看得清楚,拦腰一剑,刘交跳躲不及,早已挥为两段。米贼大惊。旁边恼了不怕死的吴能,舞刀拍马,直冲马俊。鲍刚看见,大喝一声,骤马提枪迎着,未及三合,一枪刺吴能于马下。那半截蜈蚣施威、双头豹孔白、小霸王卞光、黄幡星周顺、双秀腿黄文、黑天王任戚一干贼将见了,气冲冲走马,恶狠狠摇枪,个个敌住。郝鸾、焦豹、王曹等众英雄大叫道:“慢来。”骤马迎敌。只杀得天昏地暗,雾惨云愁,擂破了五花战鼓,叫喊连天。交战多时,不分胜负。郝鸾大叫一声,枪挑了孔白,众英雄趁势杀来,刀劈了黄文,锏打了卞元,斧破了项尚,箭伤了曹成,剑削了陈王。那大将军金白礼、李寿等见势头不好,兜马便回,米阵大乱。毛头祖师在敌楼上望见,鸣金收军。郝鸾等也至城边,关上炮石如雨点,只得回了本阵。吴爷亦收兵回营,与各位将官记功,摆宴作贺。 且说米营见头阵损兵折将,米贼着急,与军师计议。毛米祖师道:“主公勿忧,汉营中不过是勇夫耳。如今不与他斗力,只与他斗智。今晚预备他明日之事,待俺略施小术,排一阵势,引他杀入阵来,那时管教他个个遭擒。”米贼等齐说道:“全仗军师法力。”当日毛头祖师升帐,点值年太岁樊左、小金刚袁升领兵五百,俱扮妆赤发,披着头,朱红涂面,身穿红甲,手执红幡;又点青夜叉王贵、潜小豹伍盛领兵五百,俱要青甲,手执青旗,青面;又黑百步星邹成、入地蛇花龙俱要粉面,白甲白旗;又点黑天王吴成、铁头和尚姚奇领兵五百,要黑面黑甲皂旗;又点五鬼星李元、白日鼠薛永、丧门星张虚、吊客星毛进、花头马布、金猫眼徐明、狼如虎徐亮、斗杀鸡潘锡八员将官,领兵三千,俱要金盔金甲,黄面黄幡。备办齐正,明五更时听调。众人得令,各各准备。 只听五更炮响,毛头祖师与史、曹、周三人领兵出关,命青、黄、赤、白、皂五支鬼兵各执方位,列成一阵图,当中设一将台。这怪物披发仗剑,作法已毕,命花拳贾大下战书。乱棍打出去,传令放炮,命诸将出营,摆开阵势。吴、常、柳、司马先生上将台观看,只见一派黑气罩定,悲声惨惨,冷雾漫漫,忽现无数神头鬼脸,仗剑执幡。司马傲问道:“大人识此阵否?”吴爷道:“老夫幼习阵图,从未见此怪阵,望先生指示。”司马傲道:“此阵名为五鬼迷魂阵,乃妖人邪术。”吴爷道:“老夫累经征战,从未见此妖邪降阵。这便如何是好?”司马傲道:“不难。自古道:邪不胜正。待贫道去破他。”即便传令鲍刚、王常,带领三千人马,悄悄抄过贼营之后,抢他关寨,阻住贼人去处,如有走漏消息者,处斩。又令周龙、周顺、曹双、陈雷、焦豹共领五千人马,排列左青龙而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中央戊己勾陈,亦按五行生克。听号炮一声,一齐各列方位杀入,违令者即斩。自同郝鸾、马俊带领五百名甲士前去破阵。吴大人守营,但见我将阵一破,可连放号炮,不可有误。吴公道:“谨依法令。” 吩咐起鼓,司马傲左手执旗,右手仗剑。只听得三咚鼓响,步出阵前。只见来了一个道人,面如黑铁,尖嘴獠牙,头戴玄冠,身披鹤氅,手中仗剑,杀气冲天,坐花班豹飞奔而来。司马傲一见,便说道:“道友请了,你我俱是方外之人,何必来在这战场中自寻烦恼?劝道友速回山中,修真养性,成其正果。”那道人一听,怪眼一睁,开口道:“你是那方小道,敢来说道?敢来说吾,吃吾一剑。”司马先生把剑架住,笑道:“非是贫道多事,只可惜你千年修炼,若不听吾言,只怕枉送性命。”那妖道听了,不觉动起气来,也不回言,连砍数剑。司马傲道:“孽畜,好生无礼,我将好言相劝,你反不知回避,贫道只得开杀戒了。”执剑相还。战不数合,妖道勒着坐骑道:“你有何本事,敢进吾阵来?”司马傲道:“今既到此,自然破阵方回。”即飞步追赶,那妖道急急下骑,上了将台,令牌一拍,四下烟云密布,飞沙走石,如神嚎鬼哭,内中还有火焰飞腾,豺狼虎豹,蟒蛇怪兽,齐来捉人。此时天昏地暗,日色无光。司马傲把口一张,吐出一朵金莲,却有三丈光华,照定后面军士,遂喝道:“怪物休走。”“咳嗽”一声霹雳,后来烟消火灭,雾散云收。吴爷见黑气一散,说:“放炮。”“扑通”一声炮响,阵中司马傲把手中剑一招,那五路兵一齐进阵,真是犹如削菜切瓜果,是逢刀的头如瓜滚,着剑的血似江潮,枪挑的两脚朝天,鞭打的饿狗扑食,火烧的焦头烂额,马踹的似粉如泥。这叫做魑魅魍魉,怎见得天神天将。原来那些贼将在乌合之中无所纪律,各处逃生。回至关前,只见关上换了旗号,慌得走投无路,四散奔逃。又听得一声炮响,左有鲍刚,右有王常,安排三千兵马,两头围住,一个也走不掉,总被擒拿。只有那毛头祖师,见破了阵,心中着慌,即便逃走。谁知司马傲赶来,念起咒来,毛头祖师才要土遁逃去,却被司马傲把手一撒,一个掌心雷响,如天崩地裂,吓得千军万马魄散魂消。只见火光万道,火中有一个东西,像个黑驴子在地下乱跳,跳到司马傲面前,就如哀求一般的。司马傲道:“你这畜生,一念之痴,害了百万生灵,饶你不得。”就一剑挥了两段。大家一看,却是个九尾黑狐狸。吩咐军士拖了。 吴爷、郝鸾等会兵入城,围住贼将家眷,老幼尽皆拿住。吴爷就在王府坐下,众将献上妖兵首级,报功记簿。又将生擒的贼眷查明注册。王常又押到三犯:曹若建、阮氏、曹代。他三人自从劫了法场,便投表兄张澄,接着米贼,反至山海关,结连贼寇。原想百年快乐,谁知今日之难。时有凤林在旁边禀道:“这三犯望大人赐与卑职发落罢。”吴爷依允,凤老爷将三人带出,审明是他奸计,曹若建等羞惭无辨,命刀斧手绑出碎剐其尸,此淫妇奸夫之报。吴爷查明贼犯,吩咐收禁,打造囚车起解。司马傲吩咐将妖人架火烧了,命军士将关内被杀之人埋掉,清查府库,出示安民,犒赏三军,留一将官守此关。料理数日,传令班师回朝。曰诗: 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声。 且说柳绪在金家为子,倒是丰衣足食的,这叫做无巧不成书。一日在庄前闲步,忽听得三三两两的人说道:“新闻年年都有,不似今年太多。昨日进城,看见府前一张榜文,却是皇帝的公主抛打彩球招个驸马,忽然不见了。后来有一个冒名的假驸马姓史,已经三法司审明,皇上传了旨意,寻访真驸马还朝。”又有一个人说:“米丞相弄了个刺客进宫行刺皇上,亏得有个大闹东京的强盗叫做甚么玉蛱蝶马俊,飞进宫中,救了圣驾,把刺客杀了。如今那强盗封了大大的官儿,那米丞相已经叛出边关。若杀到这里来,连我们还要跑哩。”柳绪听了想道:原来是米贼害我的。据此说来,是真事了。便回家过了一宿,次日,禀过金老夫妇,换了衣巾,骑了驴子进了城。来到府前,果有多多少少的人在那里念的念,看的看。柳绪挤入人丛中,即将榜文前后细细看明,心中大喜,急急回到家。就对金老夫妇说道:“我受你老父母大恩,终身感激不尽。我有一句话实实对你说,我是当今皇上的驸马,礼部尚书的公子,姓柳名绪。因逃难流落在此,蒙二位父母收留,恩重如山。今日孩儿进城,看见皇上榜文,方知奸贼已反,寻我还朝。只是不忍舍下二位大恩人,不若收拾,同我进京,共享富贵罢。”金老夫妻听得,连忙跪下,柳绪即忙扶起,三人欢喜之至。即收拾些软细物件,诸事已毕,去报知里长,同到府前,禀知太爷。知府迎接柳绪上堂,太爷待柳绪换了吉服,一面准备车马,又差官员兵卒护送柳绪与金老夫妇进京。 一日到了都中,天子知道,着礼部排执事迎接入朝。面圣已毕,天子大喜,道:“因朕不明,致卿受苦。”着众卿家送驸马回府。各各谢恩出朝。天子退朝回宫,说与娘娘、太后知道。太后、娘娘大喜,即传工部、礼部二位官员,速速准备应用物件,不得缺少丝毫,并择日完姻。那些官员谁不到驸马府来贺喜?常让在书院闻知此信,即忙前来相见,二人携手,悲喜交集,相坐茶罢,各诉离情,二人深感不已。当晚备酒对饮,直至更深,底足而寝。次日常让辞回。 到了吉期,太后命内臣将金玉资妆赐送驸马府,拥列得花团锦簇,玉映朱辉。又有老太监小内官宫娥采女,也不计其数,说不尽千般富贵,万种繁华。至晚,公主打扮得金妆玉佩,乃即驾了九凤彩舆,太后与娘娘亲自送到分宫楼前方回。只见又是满朝鸾驾,内监宫娥,文官礼部,武衙锦衣,喧天鼓乐,笙箫振地,送入驸马府成亲。不知怎样热闹,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众公侯奉旨团圆 话说柳驸马迎接圣旨才毕,只见那宝辇采舆到门,迎接入厅,行君臣礼。二十四对宫娥高擎花烛,送入洞房,方行夫妇之礼,合卺交杯,共入销金帐内。这一夜欢娱,真是占尽天下风流,人间极乐,不能尽说。 次日,礼部众大臣引柳绪入朝谢恩。天子大悦,命柳绪入宫朝见太后与娘娘,见礼赐宴,辞别出宫。又谒见诸王、太子,并皇亲国戚,四相九卿,六部众朝臣,已毕,个个俱来贺拜,不必细说。 再说吴爷班师回朝,将到都城,传令放炮,大小三军安营下寨。天子出城迎接,吴、常、柳三位将军滚鞍下马,俯伏道旁,恭请圣安。君臣入城,细奏叛贼情由,托赖圣上洪福,天下太平。天子传旨赐宴庆功,朝散。 却说常让、柳绪都见父亲,会过诸将,已毕,各诉离情,大家欢喜不提。 再表吴爷次日把诸将功劳簿并叛贼花名册请旨定夺。圣上观毕,即封官加职,圣旨一下,当驾官开开,诏曰: 吴兰封为晋国公,荣封三代,妻封晋国夫人,食禄万户;常洪封为大司马,妻封一品夫人;柳滂封为大司空,妻封一品夫人;司马傲封为护国军师;马俊封为安宁侯;郝鸾封为宜卿侯;鲍刚封为徐亭侯;孙佩封为新亭侯;凤林封为光禄寺正卿;曹双封为威武将军;陈雷封为镇远将军;王常封为破虏将军;焦豹封为伏虏将军;周龙封为平虏将军;周顺封为定虏将军;滕瑞封为户部左侍郎。 其余诸将俱封赏,不必细说。 吴爷等俱已谢恩,司马傲不受官职,乞归白鹤观中居住。圣上传旨:赐香火田三千亩。又命光禄排宴,尽欢方散。至次日,诸臣谢恩。又奏叛贼已被生擒,实赖皇天庇祚,皇祖厚福,礼宜昭告天地祖宗。奉旨依议,着校尉将各犯捆绑,推至太庙,生献已毕,着刑部押赴市曹,首犯米中立寸剐烹醢,周明、曹兵、史德明、张登、刘栋等,俱皆凌迟处死,余者斩首示众。入朝缴旨。马俊跪奏道:“臣保举一人,开封府知府雷照丹,才高车异,讼简讼清,乞圣上擢用此人。”天子准奏,着吏部行选引见。有行人司领命,即刻起程。马俊又吩咐行人司几句,对雷知府致意:“致意我向日曾托过他释放罗辉庵,不知可曾开活否?我今有黄金一千两,相烦带去,叫雷知府转交罗先生收纳。”行人司领喏,上马如飞去了。吴爷差家将回杭州请夫人小姐进京,同享荣华。柳老爷也去接夫人到来,夫妻母子相会,欢喜非常。迎进驸马府,朝见公主。公主拜见公姑婆,开筵庆贺,合家欢乐。次早婆媳入宫,朝见太后与娘娘,内宫赐宴,宴罢,谢恩归府。真乃是享尽人间富贵。 一日,驸马梦一凤凰飞来,公主怀孕,生下公子,眉清目秀,长成十二岁,连登科第,后来世代簪缨,不提。 再说常洪,也差家人迎接夫人到来,夫妻公子相会。孙佩也着家丁回开封府收拾住宅,并请凤老爷夫人小姐进京。那郝鸾差人回洛阳,带些银子与老苍头修理祠堂,赎回住宅。这司马傲一日见驾辞回,归山修道。天子留他不住,司马傲谢恩,驾白鹤腾云去了。众臣见了,无不嗟叹。圣上传旨,着工部在鹤观装塑仙像,圣上封他为灵机妙道普济真仙。又着鲍刚、马俊、郝鸾三人致祭。三人奉旨致祭,只听得空中司马仙师身骑白鹤说道:“三位贤契,听吾吩咐:自古道:富贵无穷,光阴有限,所以贫道逍遥物外,净观云水。诗曰: 朝游碧海暮湘江,袖里乾坤日月长。 丹成九鼎蟠桃熟,云近蓬莱是故乡。” 众皆听了,道:“原来是上界神仙。”各各拜谢。仙师又道:“你三位英雄,功成名就,留此宝剑无用;且此物不可久留凡间,速还贫道罢。”三人取了宝剑,双手捧献。仙师把手一招,三剑齐声“叱喇”一响,化成三条金龙,飞绕而上去了。仙师收剑已毕,拱手说道:“三位贤契安享荣华,各宜保重,后会有期。”言讫,飘然而去。众人散讫。 再说雷照丹奉旨来京见驾。圣上见他为官清正,封为谏议大夫。谢恩出朝回署。次早,马俊来拜。雷爷忙迎接,见礼。雷爷说道:“自别尊颜,不觉数载,且喜大人位登极品,尚未恭贺。那日吩咐罗辉庵已领教放了,赐他千金,彼甚感谢。”马俊道:“向蒙大人相待,故在圣前保举,特报知遇之恩。”雷公方知马俊保举,当即叩谢。一时共饮,尽欢而散。次日回拜,不提。 当今正是大比之年,天子点了主考,去选奇才。三场考试已完,会元却是常让,殿试又中了状元。天子见他青年美貌,又是忠臣之子,龙心大悦,特赐锦袍玉带,金花御宴,游街三日。此时各家府眷俱已接到京中,吴公的小姐已许配常让,常让又是吴公的外甥,又是女婿,新中状元,两家好不欢喜。常公择吉完姻。吴公备办妆奁,已到吉期,宝马香车,花灯鼓乐,天子钦赐銮驾。又差四相九卿,又有三百进士,俱是大红吉服,前来贺喜,大排筵宴,庆贺花烛,送入洞房。又有交好郝鸾、鲍刚、马、雷、凤、柳、曹、王、孙、周、陈各位,代劳款客,欢乐通宵,客散不提。次早,新人梳妆,拜见公婆,合家见礼。吴、常二公代状元谢恩,即告假还乡祭祖。天子准奏,钦赐常让为翰林院学士,奉旨还乡祭祖,钦限三个月回朝。谢恩退出,择日起马出京。 一路威风不必细说。将到家时,地方官员迎接到家,择吉祭祖,又重整门庭。已毕,进京覆命。后来常状元做到礼部尚书,寿元八十六岁,连生四子,皆登科甲。那郝鸾、鲍刚、马俊,寿至九十余岁。一日,三人同叙闲话,只见司马仙师手执拂尘,望他三人一招,只飞下白鹤三只,三人骑了白鹤,白日飞升,腾空而去矣。自此之后,四海清宁,天下太平。诗曰: 纷纷离乱治平初,一旦云开色气和。 草木百年新雨露,诗书万卷旧山河。 飞鸾彩凤升平世,燕语莺声锦绣多。 四海清宁无事日,普天齐唱太平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