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石缘》 序 从来家言,要皆文人学士心有所触,意有所指,借端发挥,以写其磊落光明之概。其事不奇,其人不奇,其遇不奇,不足以传。即事奇人奇遇奇矣,而无幽隽典丽之笔以叙其事,则与盲人所唱七字经无异,又何能供赏鉴?是虽小道,其旨意深蕴,原可羽翼贤卷圣经,用笔行文要当,合诸腐迁肓左,何可以目之哉! 《水石缘》者,芳普李先生作也。先生天怀洒落,贯穿百家,少精制义,不遇,遂幕游燕赵吴楚间,诸侯争倒屐。后薄官滇南,以吏为隐。笥中携有《水石缘》一书,盖亦心有所触,意有所指而然也!予独爱其写私情而不流于淫媟,传义气直可贯诸金石,等富贵于浮云,甘林泉以笑傲。中以朗砖作一簿针线,其红罗堕怀,蜡丸诗句,明明将后事点出,继此则逐段分应,非胸有成竹不能臻此。犹喜每段起结,不落圈套。盖合而观之,自第一段起至三十段止,如一串牟尼珠。分而观之,每段俱有意趣,又如琼瑶堆案也!其诗歌词赋俊逸清新,趣语笑谈风流大雅,而新婚一段写得畅快分明,实系未经人道,岂诸所能窥其万一哉? 夫著书立说,所以发舒学问也!作赋吟诗,所以陶养性情也!今以陶情养性之诗词托诸才子佳人之吟咏,凭空结撰,兴会淋漓,既足以赏雅,复可以动俗。其人奇,其事奇,其遇奇,其笔更奇。愿速付之梓人以公之同好,岂仅破幽窗之岑寂,而消小年之长日也哉!是为序。 甲午浴佛后一日桐山砚弟何昌森拜撰 自叙 夫文人穷愁著书,谓其可以信今而传后也。若传奇,岂所论哉?顾事不必可信,而文则有可传,庄生寓言尚矣!他若宋玉窥邻、无稹记会以及游仙无题之作或隐或见,只缘情绮靡,不自以为可传也,而今犹竞相讽咏焉。下及元人百种,录旧翻新,叹深伙颐,谁谓传之必可信哉?又谁谓不信之可不传哉? 忆自六龄出就外傅,师授四子书,点头默记,了然于心而不出诸口。至十岁不茹荤,长者谓予曰:“汝堕地后每夜悲啼,三年方止。非老僧转世弃西方之极乐,厌尘世之溷浊不至此。”予笑而应之,不敢以其言为妄。弱冠,应童子试,取博士弟子员。乃以异籍被攻,愤不顾家,负轻囊,只身远出,历齐鲁,抵保阳。弃举子业,究习幕学,文章笔墨之事已渺渺如河汉矣!嗣是客金台,游荆楚,居豫章。三十年来,当事不以庸俗相待,咸以气义相孚!平生一无嗜好,惟喜亲卷轴,即稗官野史,吴俞欠越曲,胥纵观览。因见其中写才子佳人之欢会,多流于淫荡之私,有伤风人之雅,思力为反之。又念及人生遭际悉由天命,毫莫能强,当悲歌慷慨之场,思文采风流之裔,悬拟赏心乐事,美景良辰,谅在造化,当不我忌。因以爰书之笔绘儿女之情,虽无文藻可观,或有意趣可哂,亦庶使悲欢离合各得其平而不鸣耳! 书成,秘之行笥,惟恐贻笑大方。适以薄官滇南,寅好觑见,强付之梓。予固不自信也,奚问奇之传不传哉?顾世界三千,因缘十二,偶然人事悉属天缘,凡遇之同不同皆可作如是观。故叙颠末,以白同人,颜其额曰“水石缘”云。 时乾隆甲午桂月书于熙和轩稽山棣园李春荣自述 后叙 余幼习儒,未逢明师诱掖指引,误入迷途,日事诵读,不知程式,虚费辛勤。迨自觉转机,已失迟暮,屡试未售。遂弃之远游,学申韩之术,糊口四方。回忆昔时功苦,废置难安,因思唐人不发作以舒怀。历观古来传奇不外乎佳人才子,总以吟诗为谋,牵引苟合,渐致淫荡荒乱,大坏品行,殊伤风化。余力为反之,只考诗论诗,绝无挑诱之情。《西厢》为词曲之祖,深惜红娘不识字。兹令采苹知书,以补缺陷。文章笔法惟推《左氏》,神化莫测,独擅千古之奇。今妄拟其微旨,提纲立局,首尾呼应,埋伏影射,笼络穿插,吞吐搂渡,代字琢句,无中生有,丽辞散行,诗词歌赋,作文之法缜密无遗,最易启童蒙之性灵,发幼学之智巧,幸勿徒以鄙语俚言阅之解颐,为爽心快目已也。故尔又序。 甲寅堵叟芳普再笔。 第一段 骖凤翥仙侣临凡 诣龙湫神僧飞锡 荆楚溪山之胜,甲于天下。自昔人文毓秀,史不绝书,而灵异之祥,龙多尤为神女。如:襄王携巫峡之云,交甫获湘皋之佩,嶷山奕奕,泪竹痕鲜;湘水洋洋,凌波袜瘦,息夫人留桃花之洞,王明妃标青史之名。此骚人墨士恒见咏于诗歌,月侣凤俦每寄情于篇什也! 余尝浮洞庭,醉黄鹤,历云梦,过清宫,探赤壁之奇,踞衡峰之顶。四望层峦翠微,缥缈中有一峰,岗峦低蹴,气象郁葱,名曰绣岭。 岭之上有寺曰雨花。俯瞰平原,滔滔汩汩回绕于其下者濯锦溪,溪上有村曰赛桃源。居人得水之情,多跨溪为庐,烟火虽不甚广,而疏篱短径,茅舍竹楼,颇极潇洒。绣岭素居榛莽,有神僧飞锡至此,伐山通径,结茅其上。僧名朗砖。因声得教,喻色为空。半偈点开金藏说法,能令天雨花一口吸尽西江,到岸不须杯渡水。从指头上直悟彻三空、四谛、五蕴、六如;向定慧中都游遍雪窦、云门、宝洲、金界。觑着论风的、论幡的,生扌乞擦似隔靴搔痒,徒坏指尖;笑那掩关的、面壁的,死懵腾如担石上天,空劳肩膊。将两手分开,慧剑由他枕着,女儿便一脚踢倒净瓶,不愁输却山子,真是珠擎莲叶,颗颗皆圆;月在柳梢,丝丝不挂。 朗砖甫至绣岭,孤锁一龛,蒲团清磬而已。迨后游僧归附日众,大建丛林,一时暮鼓晨钟,遂与山风竞响。其徒拈花令居人将桃核裹泥抛置山上,不数年悉成佳卉。每当春至,则青缠佛头,红搂山腰,烂若锦绣,香风阵阵,落花如雨,因名其寺曰雨花,而山为绣岭云。居人慕桃源之胜,亦各沿溪绕屋争植夭桃。花蕊一舒,上下交映,繁红零乱,溪流如染。因名其水曰濯锦,而村为赛桃源云。 内有水涵虚者,别号散人,世居粤之合浦。为人汪洋浩翰,有古叔度风。因时浊淖,携室清氏来隐于此。性嗜佛,与朗砖善。髦而无子,仅生一女,取名盈盈。〔盈盈〕降生之夕,朗砖方在禅跏趺入定,见有童子骖鸾、仙娥跨凤并翔空际。须臾,骖鸾者东去,跨凤者降于水家中,有红罗一幅堕于朗砖怀内,上书云: 碎汝半块砖,投入千寻碧。 缔我凤鸾交,早飞龙湫锡。 览毕惊悟,深以为异。 次日闻散人得生一女,且惊且喜,来与散人作贺。散人独坐草堂,正在纳闷,见朗砖来,延入坐定。朗砖曰:“闻你夜来得了一颗爱珠,特来贺喜!”散人曰:“是谁说来?你错听了,还有半颗不全哩!”朗砖曰:“我知道了。儿子儿女总是一样,你不要愁闷。”散人曰:“年逾半百,生了个赔钱货,怎教我不闷?”朗砖曰:“自古好女儿反胜过美男子。你不闻木兰女披绣铠往边庭,黄崇嘏换乌纱入翰苑,那都不是挽髻儿穿裙子的么!”散人曰:“便依你说,古来有几个?”朗砖曰:“虽是不多,又道‘生男勿喜,生女勿悲’,怎么连这话也就忘了?且去抱来我看看。”散人将盈盈抱出中堂,朗砖抚之曰:“你们好走得快,把一个难题目送与我做,不知要费我多少气力呢!”散人笑曰:“捣什么鬼?”朗砖曰:“这是我心坎里哑谜,不要你管。有句话嘱咐你,此女非同凡女爰,须好生抚养他,日后自有天生佳配,切莫要寻错对头!”散人以为寻常言语,不甚关心。朗砖辞别回寺,亦不留意。 迨后盈盈长至十六岁,生得便体轻清,惠中秀外,藏娇锁恨,眉将汉月同弯;軃凤堆鸦,鬓与湘云共扫;朱唇红欲滴,齿比瓠犀;檀口气偏和,香清鸡舌。分擎汉苑,漫夸飞燕身轻;一捻楚宫,不羡小蛮腰细。采莲舟里西子低眉,板桂月中素娥避席。真个冰肌玉骨,一清无可拟丰神。若论蕙性兰心,二酉犹能探秘笈。魏夫人之书,管夫人之画,谢道蕴之诗,班婕妤之赋,蔡文姬之琴,无技不能,有能必绝,生平所喜,诗词为最。所居园亭池馆,题咏已遍,尝填《满江红》词一阕,以写赛桃源云: 叠嶂层峦,锁着这孤村偌大。潇洒处,清溪几曲,疏林带。花鸟全无尘俗相,人家咫尺烟霞内。算幽深,何地得如斯?桃源赛。茅屋浅,山房隘;丛竹护,长松盖。听泉鸣空谷,琴横。谁窃元都千树艳,偿将红粉三春债?怕等闲流出赚渔郎,愁难卖。 身旁二婢,一名采苹,一名采绿。采绿年尚幼。采苹小盈盈二岁,丽而知书,盈盈雅爱重之。分虽主婢,情同姊妹,每得佳句,辄令歌以自赏。时散人欲为盈盈相攸,盈盈闻之愁动颜色,偶见庭际落红,私语采苹曰:“女儿身如花片,飘泊随风,幸则飞缀绣帘,不幸则抛堕尘土。青皇难问,含叹如何!”采苹曰:“这件事命好的捡得来,缘悭的推不悼。闻说有个老人家朝着月亮捡书,那些不搭对的想都是他眼昏捡错了。”盈盈失笑。 一日,郎砖闻盈盈工于翰墨,持帖索书。盈盈为书“云外赏”三字。朗砖悬诸普爱轩中,又复丐写绣岭图。隐以花村,围以锦水,幽深清旷,驾辋川而上之。散人持画入寺,朗砖展看,啧啧称美。散人偶然谈及向平之事,因曰:“这山庄内都是些耕烟锄雨之徒,那讨快婿?昨日与寒荆商酌,欲图归计,却又彷徨不定。”郎砖无语,暗自失惊。及散人去,朗砖矍然曰:“非他提起,几乎忘了一件公案,如今正该是他来的时候了。吾当到彼招致此人,就中略露玄机,指引他一条觉路。”即将盈盈所画绣岭图藏入空囊。 次日,迎散人入寺,集众僧禅堂话别。散人向问:“师欲何往?”朗砖曰:“做和尚的人如孤云出岫,随风舒卷,有什么定向!”众僧有挽锡者,有愿从者。朗砖曰:“你们须各检点自己工夫。老僧不久自图返锡。”因命拈花暂统监院,临行密语之曰:“明年某月日,龙湫有一石生迷棹到此。你须留住,休忘吾言!”言毕,率一小沙弥担囊携钵,飘然而去。 第二段 逢密友慷慨谈心 论人情诙谐嘲世 中州望族首称石氏,得姓以来,分支遍于宇宙。其在荆山者多抱负。战国时见知于卞氏,荐诸楚王。王令展其蕴,大奇之。封卞氏为陵阳侯。襄阳米君善其族,罗置幕下。有难致者辄赍金聘之,呼曰翁丈。爱敬无倦容,或抱笏端拜,如对宸扆。人皆以颠目之,米君由是得名。他若将军误认仙子叱成,或授子房之书;或被吕公之指;或淋漓翰墨,易姓陶泓;或屼屼峙中流,共推砥柱。出处不同,用世亦异,纷纷藉藉,未易更仆数也。 有石岫者,字莲峰。居邻雁岩,学本鸿儒。气宇峥嵘,襟怀磊落;多情多感,恍宋玉之重逢;能酒能诗,俨青莲之再出。荷花输脸色,休猜做南国佳人;玉尺拟丰标,生想杀东邻处子。不幸庭摧椿树,且喜堂茂萱花。虽然芹采泮宫,尚乏丝牵绣幕。伯舅山外山爱之如拱璧,有女翠微,姿态颇媚,屡欲纳生为婿。生坚拒之。山公终不忍置。 生幼与松涛、云影二子同砚。因相友善,遂结金兰。涛字月波,性奇峭,英姿挺拔,有力如虎,饮酒过一石,自号渴虹。影字笼碧,为人轻清淡荡,飘飘有仙致,尤工书,落纸如烟云。妻和氏,小字碧娘,贤而多姿。内父和光为黔中司李,常以书招云。云以道远不应。 三子往来甚密,朝花夕月,无日不同游,亦无日不同醉。酣畅时披风抹月,感慨处按剑悲歌。一日,云、石二子过涛家闲坐叙话。生曰:“余三人鸡窗萤案,风雨连床,居恒磨砺,自信颇坚,异日鹏程万里,未知谁着先鞭。”云曰:“我视功名十分飘忽,即期不负所学。他日得志,须早寻一红尘不到之处作山中宰相。宁为人所思,勿为世所用。”松曰:“大丈夫得志则为栋为梁,不得志则寻邱问壑。功名成否,直须听诸自然。”向生曰:“你忘了一件要紧事!”生曰:“何事?”松曰:“论你年纪,若是个女娇娃,也是破瓜时候了。这裙带儿底下的事情为何竟不提起?”生曰:“这些时到门的不是执柯,便是作伐,我听得好不惹厌,又轮到你来了!”云曰:“闻君渭阳意欲馆甥,你固辞,却是何意?”生曰:“家表姊颇有姿容,予不揣要寻个天下无、月中有的人来作对!那合卺怀中酒断不与寻常脂粉共饮。”松涛抚掌笑云:“这等说要嫁是嫁不成了。”生笑曰:“配非其人,宁甘待字。”松曰:“我看你几时寻得到手。”生曰:“不要你替我愁,宇宙之大,岂无全人?只怕寻见了还不止一个。”云曰:“你不要妄想,一个两个在那里?”生曰:“虽未逢其人,却不可不作此想。”又谓之曰:“你方才说要寻个红尘不到处。我平昔意想中有境界非俗非仙,其间水秀山明,花奇草异。似曾经历之所,每一想着便觉神怡。不知却是何故?”云曰:“这或是梦幻所致。”生曰:“非也。”松曰:“或是你襟怀超旷,有此奇想。”生云:“亦非也。情景历历,惜不能绘。”松谓云曰:“莲峰雅度,尔我实不能及。”生曰:“又胡说了,我是不好奉承的。”松曰:“我松月波可是肯奉承人的?笼碧,你说说看。” 云曰:“月波说得不错。但文人气象本是潇洒,怎奈今人戴了一顶儒冠!装模作样,敛手缩脚,倒弄得不死不活。苏子瞻嘲乡里人与妓筵,真是此辈小影。”松曰:“这还不过是那拘儒样子!更有一等伪谦恭假道学,口内说着仁义道德,心中藏着刀剑水火。如世所称‘蜜尖刀’、‘笑面虎’、‘绵里针’诸美号。阴贼险狠,甚于鬼蜮。即密如相知,亲若手足,无事不以智术相御,多少无知之子误落陷阱!也有计穷势迫,明知被赚,隐忍就欺。总之一堕术中,便如打窗的虫,吞钩的鱼,罗网的鸟,再跳也跳不出,要飞也飞不去。此辈却揉着肚皮暗称得意。如此等人不知阴司里阎罗老子可也另设一重机械酆都待他否?”云曰:“有,有,待我说个笑话。阎罗巡查地府,见一狱中鬼囚都光赤着身子,哀嚎叫冷,即问判官这是犯何罪孽的,判官说:‘这些人在阳间惯用奸巧骗人,充假老实;又惯趋炎附势,故受此罪。’阎罗叹曰:‘若只如此,又不暴弃绫罗,为何使他赤身受冻?’叫鬼卒带到殿前,各给皮裘一件。众囚皆喜跃叩谢。各人夺了一件披在身上,被鬼卒推倒在地下,打个滚爬起来都变成牛羊猪狗,哀哀叫苦:‘只道大王是好意,原来是假慈悲骗我们的。’阎罗拍案大骂:‘你这群孽畜在阳间骗了人一世,我处你这一遭,尔就叫苦了!’这岂不是款待此辈的么?”三人大笑。 生曰:“我们既深恶这两样人,须做个风流洒落的书生,莫堕那宽袍大袖的迂儒;须做抽肝擢胆的真士,莫学那蝇言挹貌的鄙夫。宁使吾辈笑人,莫使人来笑我。”松曰:“畅快!畅快!”复呼酒,与云、石尽欢。 第三段 松月波携酒玩芳菲 石莲峰赏花遇梅柳 朗砖自离绣岭,竟望龙湫而进。一路云山飘渺,烟水苍茫,小鸟呼林,青猿啸树,叹曰:“数十年水色山光,依旧是本来面目。老僧秋霜满鬓,十分惭愧溪山也。”既至其地,即认定石生。遂觅一所茅庵住下,喜曰:“明珠在握,老僧不负此行,我欲完我因中幻,他更有他幻里因。这一回傀儡登场,待老僧提清线索,搬演他一本佳人才子的风月奇传。知音者不要道异夸新,充耳者也不要眼瞅口唾。大众观场不须性急,只刹那顷,锣鼓便敲将来也。”时值春季,一日,石生晓起过云影家。云问:“今日为何起得这等早?”生曰:“不识何故,昨晚一夜不曾合眼,等不得天亮起来,没情没趣,到你这里来走走。”方言时,松涛亦至。云曰:“好心齐,我又不请你吃早酒。”松曰:“今日的请帖不劳你发,有个现成东道了。”生问:“谁是主人?”松曰:“昨闻郊外召我园万花齐放,动了游兴,特来相邀。小奚挈榼等在门外,莲峰好凑趣,不约而同。”云曰:“他说晚上睡不着,想是有些心事,此东倒也恰当。”松曰:“这后生伤春了,我替你解闷。”言毕,便教出门。云曰:“大清早空着肚子游春,我不吃空心酒,等收拾早饭吃了去。”松曰:“好婆文!早饭有处吃,包不饿坏你。” 三人携手同行。将及里许,进一条小巷,弯环屈曲,生曰:“这所在从不曾走过。”望见临了一家,朱扉外绕着绿水,粉墙头罩着红杏,庭内一架秋千彩索随风飘荡。行到门外,松、云忽立住,生问:“这是谁家?”云曰:“这是青楼论痴院,里面有两上姊儿:一名柳丝,一名梅萼。姿容妙丽,兼有才情。追欢选胜,少不得他二人。进去招他们同走。”说犹未了,这院内有个小厮,名唤扶芳,开门出来,见了松、云是来过认得的,便叫:“松相公们,怎么不请进里面去?”松问:“梅姑娘合柳姑娘都起来梳头没有?”扶芳云:“到这时候,绝早起来妆扮,两个同出门去了。”松曰:“胡说,黑早往哪里去?”扶芳云:“我敢骗相公?铁哥儿管着房门哩!”云曰:“不依我,掉下早饭了。”鸨儿听见,也出来说:“相公怎么都站在门外说话?他姊妹两个委实才出去耍子去了,早来一步,敢还看得见。”看见石生,定着眼,嘴里轻轻念道:“好个俏模样儿!”松指云曰:“都是你打房门旋,耽搁工夫误了事。”云曰:“走罢,好扫兴!”松曰:“莲峰出兵不利,头一次就劫了个空营。”生曰:“兵法捣虚,云胡不利?” 既到园中,见亭台错落,花木参差。虚楼下回抱虚廊,曲径傍周遭曲槛。芳池碧沼,行来却借小桥通。锦幛翠屏,到处齐将香坞绕。和风吹片片,扶不起架上荼;睛日照融融,开遍了栏边芍药。千岁桃,三眠柳,傍绿偎红;君子竹,美人蕉,交枝接叶。风流草,帝凌霄,提木笔书天;富贵花,王含笑,睹金钱匝地。杜鹃放而倩女魂销,海棠开而玉环梦醒。莺声燕剪,自在清歌;蝶乱蜂狂,天然妙舞。似季伦之梓泽,较胜芳菲;类摩诘之辋川,更饶浓艳。方在玩赏,忽有一蝶彩衣翩跹舞入花林。生持扇逐之。转入花屏后,见一女子在池边照影,手整云鬟,即便立住。 其女抬头看见石生带着笑脸,便与生拱拱手。生暗忖:必是院中所访之人,回到花亭上,向松云:“你方才要劫营,这园中有个烟花将埋伏在乱香深处,快去擒来!”松曰:“待我去看。”趋入后边,见是柳丝,喜曰:“躲得好,却被俊眼瞧破。”柳曰:刚见一小后生是那个?”松曰:“就是我时常说的三盟弟。”柳云:“哦,这就是石三郎么?”松云:“如何?”柳丝点点头。”松问:“怎么只有你一个在这里?梅丫头呢?”柳曰:“轻嘴!”松曰:“重了怕压坏他。他在那里?”柳曰:“起来得早了些,到这里和他斗了一回草,在夜合花下靠着太湖石打盹哩!” 松涛悄悄走到跟前,见梅萼淡妆雅态,倦倚湖山,绰是媚人。轻轻闪在背后,取一草心,掉过手向粉鼻内微微一旋,梅萼猛地一个喷嚏,柳丝拍手大笑。梅云:“我怎么竟睡着了?不叫我声,到来调弄人!”柳云:“倒是我调弄你,让我赌咒,调弄你做你家孙儿。”松涛跃出来扑柳丝。梅惊云:“是几时来的?悄没声吓我一跳。”松云:“家里闲着被窝,躲在这里睡觉,要我们寻不着。”柳云:“他们说的石三郎今日也在前面。”梅云:“我正要物色物色他。”松曰:“今日邀他来看花,有个薄东摆在亭子上,屈你二人坐坐。”梅云:“菖蒲花难得开的,怎好叨扰?”二人转到亭上,松向生云:“你教擒一个,我擒了一对来了。”云曰:“方才到你家撒了个空网,好不没趣,谁知你们先在这里等了!”指生向梅、柳云:“这就是盟弟石莲峰。”梅觑生云:“月车郎不期而遇,没有带得果儿来,怎好?”石生初傍温柔,不禁二妓低鬟偷觑,反觉羞涩无语。松曰:“莲峰放老气些,抬起头来,索性让他们看个饱。”生曰:“花魁在前,自觉形秽。”二女含笑。 酒过数巡,云曰:“座中冷落,等我行一令。”松曰:“且慢,先让我行个流星赶月,大家吃几杯,再让你来!”生曰:“阻他的令,先罚一杯。”松曰:“该罚。”即举大杯自斟,云夺住曰:“好便宜,我倒恕你,就依你行。”遂将酒斟齐,连饮数巡,杯到梅萼,梅云:“这个急三枪来不得了。”松涛催起板来,梅云:“让过这一杯罢。”松曰:“不能。”梅立起,持酒向生云:“石相公借一杯。”生方欲接,松涛隔住云:“莲峰不害羞,谁敢借?”柳云:“不过一杯酒,受人挟制,就干了罢,要醉也用醉,说不得。”云曰:“还是你爽快。”梅萼一饮而尽云:“松相公好狠。”柳云:“你这样重他,他背地里叫得你好听哩。”梅曰:“由他呼牛也得,呼马也得。”松曰:“不错!一般都是被人骑。”云曰:“马背不如牛背稳。”梅曰:“云相公,你也看他的样。”生曰:“笼碧好起令了。”云曰:“我的令要古诗一句,内带筵上一物,又要合着园中时景,行遍了搜令饮酒。”松曰:“就来,只是要认定一物,然后念出诗来。不许诗兼二物,也不许诗异物同。”生曰:“这个自然。”松曰:“还有句话,不论诗词歌曲。”云曰:“这却不能。”柳曰:“让他些罢。”松曰:“还是你宽。起令的先来,要顺行,第一是莲峰,我收令。”梅曰:“石相公底下是我。”云曰:“莲峰快哉!”松大笑。柳曰:“开口惯教人捉错。”梅曰:“我是无心的。”松顾柳曰:“你倒在我的上面。”云、石亦大笑。 梅曰:“不要搅场,又阻住令了。”云曰:“我先认了鸡。”松曰:“诗来。”云曰:“杏花唼喋青头鸡。”松曰:“先错起,这偏是只白母鸡,怎么说他青头!罚了一杯,我替你说个‘翠羽花冠碧树鸡’。”生曰:“我认的酒,‘红白低枝拂酒杯。’”松曰:“石相公底下的来。”梅曰:“到我了,怎么处?筵上有的寻不着诗,诗上有的又合不着景!”柳曰:“我教你认了鱼,这鱼很肥。”梅曰:“我就认了鱼,‘桃花流水鳜鱼肥’。”松、云齐向柳曰:“多嘴!该罚不该罚?”柳曰:“罚则不甘,要我吃就吃一杯罢了。”饮毕曰:“我认了燕窝,‘燕蹴飞花落舞筵’。”松曰:“好吃的都抢去了,这一味猪舌没人睬他。其名不雅驯,斯文难言之。我偏认了他。”柳曰:“诗来。”松曰:“没有诗,《战国策》一句‘舌在足矣’!”合座大笑。柳曰:“这舌是什么舌?”梅曰:“还是你口里的,还是这盘内的?”松曰:“倒是你的长舌。”向云、石曰:“我不过少个‘猪’字。”指柳云:“他方才那窝儿也藏在底下。”柳曰:“你单找着我。”云曰:“若罚酒,就便宜了他。只要他说过,我们且吃个冷落杯。”松曰:“这一句不作数,方才的‘翠羽花冠碧树鸡’难道也算不得?”柳曰:“不许诗异物同是谁说来?”生笑曰:“真真为法自毙。”松曰:“不要忙,待我看看,鸡鸣了,鸭还睡着,换他句《西厢》,‘嫩绿池塘藏睡鸭’。”梅曰:“这一句倒换得好。”松向二女曰:“令完了,把衣带放松些!让他这青头鸡好搜。”柳曰:“你也该说够了。”云曰:“我诗中暗藏一种名花,一样颜色,梅姊的有名无色,柳姊的无色无名。”指松云:“你的有色无花,莲峰花名不见,颜色又重。”大家照令饮酒,松曰:“你这‘青’字是单咏鸡头的,与杏花无涉,这鸡头便让你唼喋了,也该吃一杯。”众各饮毕,起行花下。 生顾二女曰:“人面与花容竟媚,使人应接不暇。”梅曰:“此花艳,惊郎醉目也。”柳丝折取玉楼子一枝,笑向石生索咏,生转让松、云,松曰:“不要推人,辜了他来意。”遂令小奚展笺,石生迅笔书成一律: 半若琼瑶半若矾,古今人见辨分难。 三春香散风情好,五夜光浮月色寒。 玉树无尘诚可爱,雪英有影最堪看。 几回独倚阑干外,疑是枝头带佩珊。 诗成,二女相对色喜。持酒斟杯进生曰:“诗凌元白,字压钟王,夙慕锦心绣口,果然名下不虚。”生接杯曰:“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不要见笑。”云曰:“昔日李供奉沉香亭醉后赋诗,帝使太真捧砚,为千古文人艳羡。今日召我园石莲峰得句,徼幸二美捧觞,可续前人佳话。”松曰:“局面虽像,只可惜这诗是吃了李太白的尾子骨做的,有些屁气。”众皆大笑。生曰:“阉奴晓得什么?快替我脱靴!”谐谑半晌,复将酒肴移近花下,席地而坐,追欢竟日。忽暮云冉冉,细雨空濛,遂一同携手出园。 第四段 柳丝悲寄长歌 石生情感二妓 众既出园,松涛令小奚先回,三子带余醺复入论痴院。二女引入一小阁内。生见碧槛红窗,绣帘罗幌,正中太湖石春台,两旁湘妃竹交椅,上面挂一幅吴绫裱的米家山水,左右衬一幅金花笺蕉叶对联,书云: 直把春偿酒,都将命乞花。 生顾云曰:“这是你的字?”云曰:“呈丑,呈丑。”又见香几上画屏闲整,铜炉内煮一缕青螺甲,胆瓶中浸一枝剪春罗,旁有一座花梨架。内列楸枰、册页、管弦、檀板诸物。生就坐。鸨儿出云:“从早直玩到这时候才来,相公们是那里遇见他姊妹?”松曰:“他们会躲,我们也会寻,怕遇他不着?早上便宜了你家一餐早饭,如今来补数了。”鸨儿指生问云:“这位相公贵姓?从没有来过。”梅曰:“是石相公。”鸨儿想一想云:“莫不是山老爷的亲么?石相公贵客光顾,不曾备得什么东西相待,怎好?”云曰:“另的一点不要,口干了,快些取茶来!鸨儿连声说:“有,有,我去叫妮子们送来。”不一时,出茶啜毕,梅、柳高燃红烛,复令小鬟行酒。 松曰:“今日想有个酒鬼寻替身了。”柳曰:“酒鬼若寻着你,渴虹还想出世?”松曰:“如此花浓酒酾,那得不死!”云影将瓶花移近梅萼曰:“眼前一三字联,谁能解?谁能对?”松曰:“可是‘花对花’么?”云曰:“然。”生曰:“我们今日岂不是‘酒寻酒’?”众皆服其敏捷。生向二女云:“日间赏名花,对倾国,未及一聆清音。且喜红烛迎人,管弦在侧,二卿何吝阳春一曲,以尽赏心!”松曰:“莲峰识趣,倒像惯走陈留。一善四弦,一工横笛,请各奏所长。”柳曰:“恐巴歌污耳,贻笑知音。”梅曰:“石相公见爱,便丑也不敢不陈。”于是,梅横玉笛,柳抱檀扌曹以歌曰: 天丝一缕枝头袅,百舌撩人啼不了。 遣愁尽道莫愁家,谁识莫愁愁更悄。 琵琶切切笛凄清,不奏繁声与慢声。 几阕新裁幽恨曲,欲诉还悲调不成。 双鬟家在春风里,翠眉玉靥羞红紫。 犹忆当年发軃肩,名园妒杀闲桃李。 十三呵粉试新妆,十四穿针绣凤凰。 曾经捉句敲风月,曾经抱瑟辨宫商。 敛鬓梳鬟年十六,娇憨犹绕爷娘足。 学解连环笑脸生,深闺谁惯双蛾蹙。 一朝零落碾香尘,一朝飘泊逐春萍。 红楼无限伤心事,青眼谁为盻睐人? 章台姊妹多夭冶,争持红豆抛鸳瓦。 妾独含悲对夕阳,无言悄立帘栊下。 有时对镜倍伤神,退尽铅华影自亲。 我昔多情怜小小,人谁有意叫真真。 有时夜听参差品,冷月寒烟不成寝。 销尽屏前兰麝香,羞看帐里珊瑚枕。 有时拂拭枯桐枝,欲弹不弹意迟迟。 高山流水宛然在,赏音何处觅钟期? 百忧千虑心如捣,怨雨愁云天亦老。 白圭忍使青蝇玷,隋珠暗掷蜣螂抱。 奈何奈何天实为,鹤可煮兮琴可炊。 君不见王嫱与蔡琰,黄尘千里嫁胡儿。 寄将十八拍中泪,洒遍青青冢上蓷。 又不见梓泽梁,天宝杨,双双佳丽夺齐姜。 马嵬夜半胭脂血,还与楼前色共殷。 红颜命薄方难就,秋叶春冰尔何厚。 妾今谱作短歌行,能令泪湿英雄袖。 当筵且莫歌呜呜,移宫换商来欢呼。 金刀催动檀木奴,愁城百雉醉后屠。 杯深莫虑春宵促,犹喜相逢鬓皆绿。 歌声怨乱,满座唏嘘。石生合着眼如痴如醉,昏昏不语。云曰:“要快活,听你歌儿朝着我们诉苦,你看一个活泼泼的被你弄得不动弹了!”松推生云:“莲峰不要装假死!”生复与二子大呼索战,梅、柳殷勤陪劝。觥筹交错,直饮至夜分,松、云欲别,生已沉沉醉倒。二子遂留生而去。松语柳曰:“今日他中酒了,你莫要不辞小官。”柳推松出阁云:“还你个坐怀不乱。” 二子既出,柳丝向生耳畔低叫云:“三相公!三相公!”石生不闻。二女将生扶入罗帏,覆以锦被。石生鼾鼾睡去。梅曰:“这生温润如玉,深可人意。”柳曰:“不但人物风流,更是才华出众。”梅曰:“世间女子若嫁得这样儿郎,也不枉一生。”柳曰:“日后若得托身如彼,情愿和你共事一人。”梅曰:“且莫要作此痴想!”柳曰:“今晚不要闲过他,你陪他罢!”梅曰:“他醉了,小伙子也未必惯经。”柳曰:“总是夜长难睡,且和你下局棋儿,等他醒来,将旧时笔作请政请政,与他话个通宵如何?”梅曰:“正有此意。”遂取棋枰对弈。 局犹未终,忽闻帐中喘嗽。二女悄至床前,轻轻钩起帐子。石生矇眬内闻得麝香扑鼻,惊开倦眼,方知睡在梅、柳床上。见二女在旁,即问松、云二子,柳曰:“去多时了。”石生起坐帐中,梅曰:“好睡也。”生曰:“好醉也。”柳曰:“待我去取茶来。”遂抽身出外。梅萼坐在身旁,持生手曰:“三相公今年贵庚?”生曰:“十八了。”梅曰:“原来还是我大一年。”生曰:“柳姊十几了?”梅曰:“他与三相公同年。”又问:“曾有大娘么?”石生摇摇头。梅曰:“每常在家晚上谁做伴儿?”生曰:“自己在书房里睡。”一面说着,打个哈欠,抬起手伸伸腰。梅萼轻舒玉臂,趁势抱住石生,低语云:“怎的这样倦?陪你再躺躺罢。”石生神性飞越,止不住目乱心迷,将口捂住香腮轻问:“柳家姊不进来么?”梅曰:“他不来。”石生痴迷半晌,忽想松、云与二女既是旧识,平时必为所溺,遂捺定春心,低头良久不语。梅又低问云:“你心儿里怎样?”生曰:“今晚醉极了,蒙贤姊姊错爱,愿以异日。”梅抚生背云:“你敢是要走?起来身上冷了,我〔走〕开去,让你盖着被再睡睡。”生曰:“不冷,也不要睡了,口喝得很。” 梅见石生无意,站起身,轻喘一声。柳丝持茶入房,生接饮云:“茶冷了。”柳云:“比三相公的心是热些。”生曰:“子不知方寸如灼,正要借他一浇。”饮完,柳丝接杯向生笑云:“这论痴院又不招贤良方正,为何来的都是道学先生?”生曰:“我不忍以烟花视卿,卿何甘以狂且待我?”梅曰:“青楼薄命,何幸垂怜!”生曰:“适听长歌,哀音悱恻,如清夜猿啼,雨中残角,能使有情者一齐下泪。”二女曰:“不嫌污目,残稿正欲求教。”生曰:“珠玉在前,恐无目者不能赏。”梅曰:“日间已曾窥豹一斑。”生曰:“那不过醉后狂书,”柳曰:“妙处正在此!” 遂收拾残棋,各出己作。石生下床来细细评赏,多半是萦愁惹恨,触景伤心之句。生慨然曰:“丽情藻思,均不愧女中博士!何过抛堕风尘,使这一派杜鹃声都向笔尖啼出?”梅、柳长吁无语。生曰:“二姊以道韫之才,兼寿阳貌,张郎相得益彰,浩然寻之不得。陶彭泽尚窃芳名,林处士犹珍素质。晓风残月,何处不宜?茅舍竹篱,何方不可?奈何移向这章台翠馆中,忍教惊风骤雨剥落摧残?”二女曰:“自流落以来,脸儿上卖笑,心儿里含悲。只思跳出火坑,寻个清凉地面。想是孽债未完,没一人来引手。”生问其家,柳曰:“妾家渭城。”梅曰:“妾家瘐岭。”复询其入楼之自,二女曰:“昔日根由每一念及,寸心如割,非不可言,实不忍道。”生曰:“自古花街姊妹只图眼下芳年丽色,车填马砌,名压平康。待香销黛减,欲寻个好好收场,百不得一。二姊具此慧心,胡甘自弃?若不趁此时早寻究竟,一旦尘侵歌扇,云散舞衣,人只爱你柳摇金缕梅如玉,谁可怜你梅子酸心柳皱眉!就如我们今日往园中玩赏,也不过慕他艳丽,若到得莺老花残,鸟啼春去,则园扉可阖矣。还有人提壶契榼,向空枝饮酒赋诗么?”二女凄然泪落,曰:“娓娓名言,奚啻晨钟三撞?我姊妹从今以后誓不复作楼中人了。”生曰:“且慢,且慢!须知痼疾非盏药可除。”梅曰:“得遇神砭,宁不立起?”生曰:“譬如匣中镜被尘封垢渍,虽不怕到头来没有磨不出的光,却没有一举手便推得净的垢。”柳曰:“不是这样说。譬如天心月被雾掩云遮,只愁没一阵吹将来的风,那怕有一时扫不开的障。”生曰:“言虽妙,未必由衷。”二女曰:“我二人久怀此志,实非伪言。只是这铁网重重,不能得脱。” 生沉吟良久,曰:“你二人果能自惜其身,我当代为画策。”梅、柳闻言,双双跪向生前曰:“三相公,你若不辞援手,我姊妹死且不朽。”生扶二女起云:“只要你们把定此心,我断不悔今夜之语。”二女甚喜。梅曰:“数载尘埋,今日也有见天时节。”柳曰:“向来只慕才名,以未获一见为怅,不意初觐芝眉,即被大德!”生曰:“相彼投兔,尚欲先之,矧目击丽人沦没,何忍漠视?只怪二友平时并不提起,今日却恨相见之晚!” 三人话正缠绵,早是晓鸡乱唱。生携二女出步中庭,见花露阴阴,参横月落。梅曰:“每夜只恨更长,今晚偏觉其短。”生曰:“好处留人月易斜。”抚梅肩云:“只是神女有情,楚襄无梦,能不为贤卿窃笑!”二女曰:“君之情可称高出一世,自今以后,还望时来扳话。”生云:“既蒙雅爱,愿接清谈。”天将晓,生即辞去。 第五段 空斋夜作有情痴 平康重访多娇面 石生回家,走到书房门首,有一童儿名唤书带在房中歇宿。生见房门虚掩,推门进去,书带醒了。生云:“怎么门都不闩?”书带起云:“是闩的。”生云“蠢才!闩的我怎生进来了?”因问:“太太昨日可曾问我?”书带云:“相公不回来吃饭,太太叫我寻到云相公家,他家里人说都去游花园去了。天晚了,太太又叫我到那里去请,说还没有回来。”生曰:“太太可说什么?”书带云:“没有则声。” 早饭后,石生鼾眠一觉醒来,默默自想:“虽然昨晚锁定春心,却被他引开了情窦。”自此之后,终朝闷坐空斋,一会思梅,一会思柳,眼下心前便有一段无聊光景。一日,抱闷过松家。云影正与松涛坐谈,见生来,松曰:“我只道你醉还未醒,正要来替你解酲,你也来了!”云曰:“好乐也!”生曰:“游同乐亦同,何独我哉!”云曰:“我们的乐不过是对酒当歌,谁似你钻在人家被窝里去了。”生笑曰:“我的事倒也无形无迹,那乞花偿酒的对联好不眩目,正所谓拿贼见赃。你们背地里倾垒倒瓮,反要怪人恋酒,岂非怀恶而讨不义?”云曰:“我两人因闻他姊妹有些才学,不比寻常声妓。虽常过访,却并没甚勾当。恐你年少,易为所溺,故不敢道及。谁料一朝泄漏,那章台花柳倒被你后来的先折了!”生曰:“兄解怜才,偏我好色。况你这话也可信不可信,各人只好自家明白。”松曰:“我辈当以此为戒,使外人闻之,看我辈为何如人!”生曰:“蒙兄引入天台,我正要醉尽花柳,且慢来阻我的逸兴。”松顾云曰:“你看他才到那人家走了一回,口角便老气了多少。”生笑曰:“怪道吾兄平日能言,原来从这条路上炼出来的。” 三子谐谑多时。石生不提起梅、柳辞楼之事,回家天色已晚,才点起灯来,便似在他家座上;才靠着枕头,便似在他家帐中,略闭闭眼,那一片弹丝品竹之声便呜呜的从耳根响起。又想着醉眠初醒,被梅萼来挑引的光景,愈觉心魂撩乱。书带请吃晚饭,生云:“不要吃了。”书带云:“炊起茶来罢!”生云:“你且去吃了饭来,把门带上了去。” 石生斜靠在床上。不多时,生母推〔门〕进房问云:“为什么不吃饭?”生忙起身答云:“才吃了来。”生母坐下又问:“身子清爽的么?”生云:“清爽的。”生母将灯掭一掭云:“你看这桌子上,也不叫他收拾收拾,把些书横三竖四堆得像什么?”又问生云:“你在那里吃的饭?”生答云:“在月波家里。”母云:“说说话就该早些回来,只管扰他们也不便。” 少顷,书带来请太太吃饭。母起身出房,云:“把茶炉炊起来。”书带即忙扇茶。石生独对孤檠,默坐良久,取本书翻前揭后看了一回,撇在案头。又静悄悄坐了半晌,茶炉已沸。书带倒了茶。生令“将火钳在香炉内少些,留几块在茶炉里,你睡罢!语毕取茶吃了,在房中走来走去,搔头摸耳,连声慨叹。书带清着眼站在家旁。生云:“教你去睡痴呆呆还站在这里!”书带睡了。石生又取香锹将炉灰平一平,添上块香,又吃了杯茶,取笔在桌上闲涂乱抹。忽又撇下,靠在桌边呆呆静想。复起身出庭下,独步逾时,进房来走到床前,意欲就寝,却又回到书案边,站立半晌,复坐下,靠着椅子昏昏睡去。直到楼鼓将终,书带起来小解,生忽惊醒,见一点昏灯半明不灭,慨然长叹。书带云:“大相公怎还不睡?只怕天快亮了。”生甫和衣就枕。 次日午后,生语书带云:“你锁上书房门,随我到一个所在去。”书带将门锁了,随生至论痴院。生进门,见柳丝在轩前煎药。柳见生,忙立起身,将衣上扑扑灰,接云:“石相公来了。”生问:“这药那个吃的?”柳云:“梅姊姊身上有些不自在。”即引生入卧处,呼曰:“有位心上医来了。” 梅萼睡在床上,看见石生,这俏身躯早轻松了一半,即下床云:“别来梦魂颠倒,今日甚风儿吹得君来?”生携手曰:“我亦盼不得一见,奈无便可假,今日潜来相访,不意玉容消瘦至此。”三人坐下,生又问:“是什么贵恙?”梅曰:“是那晚别后,不茶不饭,身上寒一阵热一阵,直到如今也说不出病根来。”柳曰:“石相公这几日在家做什么?”生曰:“连日空斋抱闷,无计可除,特来消遣。松、云二友别来可曾到此?”柳丝摇首。梅见书带站在房门外,问云:“这哥儿可是随石相公来的?”生答云:“是。”梅云:“进里面来站站。”书带走进房,站在石生身旁,梅问曰:“叫什么名字?”生曰:“叫做书带。”扶芳到门外向书带招招手,书带走出来。扶芳云:“你不要站在里面,我和你门口玩去。” 二女复道前事云:“石相公前夜之言,姊妹铭心镂骨。自古为人为彻,万万不要把前言置之高阁。”生云:“姊姊虽然一时动念,这舞裙歌扇未必真能抛舍。”梅云:“君言差矣!天下宁有乐汤火厌清凉,坐囹圄不思释放之人?”柳曰:“立志已斩钉截铁,不必疑我们依依不定。”梅出一简付生云:“区区微志,尽寄此中。”生展看,乃律诗二首,梅诗云: 雪里亭亭占早芳,翻光落素衬宫妆。 自甘冷艳浮溪月,谁把冰魂聘海棠? 粉面已消千片雪,檀心犹锁旧时香。 从今领取诗人意,高揭孤标出野塘。 柳诗云: 拂马藏鸦事可悲,愁烟困雨绿丝丝。 风流自昔同张绪,痴绝今谁似恺之! 眠起羞看眉减黛,悟来怎忍絮沾泥。 寄言陌上寻春客,莫向章台折旧枝。 看毕袖诗,喜云:“尔意既真,我疑亦剖,真不枉前宵之会。”二女曰:“旦夕如坐针毡,须速为图之!勿使久沉苦海。”生曰:“且自宽心,吾当与松、云二友共图。”二女甚喜。 生曰:“只是二友平昔往来,眷恋必深。若闻此举,恐未必乐空冀北之群,所请或不应允,将如之何?”柳曰:“二君虽称识面,并不关情,我前晚说都是道学先生,你岂不明白?”生笑云:“我却不信。难道还有第二个石莲峰?”梅曰:“柳妹所言不错。况此辈不过酒人剑客,意气豪爽,此事倒也不甚关心。”柳曰:“且观二君颇有义侠之风,若与相商,事必得济。”生见二女之言与松、云暗合,方信实无此事。 鸨儿从后面出来,听见房里有客,张见生云:“原来是石相公。”生见鸨儿,略抬抬身,鸨儿忙云:“相公请坐!我去叫送茶来姊夫吃。”生听叫“姊夫”,禁不住一时面红。随有一小鬟捧茶进房云:“姊夫请茶!”柳叱曰:“放下,去罢!谁是你家姊夫?是那一个的姊夫?老也姊夫,小也姊夫,叫得这样热闹。”生戏曰:“怎么定要说那一个,难道两个的就做不起?我要做便做楼外的姊夫,不做这院里的姊夫。”二女齐曰:“石相公果能提拔我二人,情愿同抱衾裯。”石生含笑无语。 梅萼取茶欲饮,却放下云:“我的药该好了。”柳云:“哎哟!忘怀了。”连忙走出轩前看时,“嗳”了一声,持药罐进云:“你看,焙得干干的,好上磨了。”梅笑云:“倒坏了罢!这一会同石相公讲讲话,身上觉得好些。”少顷,书带请云:“大相公回去罢,怕太太问。”石生起别,梅云:“去便不来,来便去,再坐坐何妨?”生云:“恐怕家母查问,改日再来。”柳云:“你还是个私诃子。”三人大笑。 生别二女出门,书带途中问云:“这是谁家?方才那两个是什么人?”生云:“这里叫做‘论痴院’。我们进去时在那里煎药的是柳姑娘,那一个是梅姑娘。你到家里不要多嘴,太太若问,只说在云相公家里说话。”书带云:“小的晓得了。” 第六段 遣书带密探梅柳 出简帖义激松云 石生既得梅、柳之诗,喜其立志果坚。暗思二友不识肯乐成此事否?惜哉名姝,遭此玷污!向以佳人难得,宁甘虚度青春。今一见之,皆成碎璧,却向何处再寻得个全春梅柳来?又想他二人果若离了青楼,这嫩绿寒香又不知委于何地?因自恨曰:“使昔日花前不见,也免得牵情,醉后不留,也无因惹恨。这天掉下来的愁魔今日如何排遣得去?” 过了几日,呼书带云:“我前日带你去的所在可认得么?”书带云:“认得。”生喜云:“使你到那里走一回。”生将话吩咐一遍,问云:“记得了么?”书带云:“记得了。”生云:“到那里不要多话,快些就回来。”书带应诺。出门外走了一半路,转过几个弯来,觉有些路生。立住脚想一想,又向前走,望见院门,欢天喜地跑到门前。扶芳看见,报知二女云:“书带来了。”梅云:“叫他进来。” 书带走进房中,柳问云:“书带哥,三相公为何不来?”书带云:“那个三相公?”柳云:“你跟的是那个?”书带云:“是大相公,没有三相公。”梅顾柳曰:“他不晓得。”书带云:“大相公差我来望望梅姑娘和柳姑娘。”梅云:“大相公使你来,想有什么话说。”书带云:“相公说,梅姑娘的病好了没有?前日说的话是时刻在心的,包不误事,叫姑娘们不要性急。”柳丝到房门口看一看,向书带云:“你话说得轻些!我问你,你可曾听见相公和松相公、云相公商量什么?”书带回云:“没有听见相公说。这几日不曾会见他两个,等会见商量端正了,就来通信。” 二女甚悦。柳丝取茶与书带吃了,问云:“书带哥,大相公家里有多少人?”书带云:“只有太太和相公两位。”柳云:“你们下面呢?”书带云:“下面也只有三个人。”柳云:“那三个?”书带云:“厨下有个老婶子,还有个小丫头,是太太房里的。”梅云:“我还问你,可知你相公曾定下亲没有?”书带摇头云:“没有。时常有人来做媒,太太问相公,相公只是不要。我家舅老爷要把姑娘许他,也只是咬口不肯。前日太太还骂大相公,这家不要,那家不要,你做了和尚罢!”梅云:“想是舅老爷家的姑娘人丑,大相公不要他。”书带云:“人倒很齐整,与梅姑娘一般的模样。”柳云:“你看他说话倒乖。”书带云:“大相公叫我就回去,说姑娘们有什么话对我说,相公等回信。”梅云:“你对相公说,我病好了。那商量的事求相公上紧些,就是这两句话。”书带答应,走出房门。柳丝叫扶芳送书带到门口。书带回到家中,生见问云:“你回来了,梅姑娘可好了么?”书带云:“好了。”生云:“我吩咐你的话不说错么?”书带云:“没有说错。他们说商量的事求相公上紧些。” 言未了,松、云偕至。生曰:“来得正好!正要来相请。”云曰:“这几日怎不出来走走?”生曰:“连日懒得出门。”松曰:“你脸上甚是清减。”生含叹无语,既而曰:“近有一件事要请教二兄。”松曰:“何事?”生曰:“有两女子失足堕水,二客过而不援。一人继至,二女呼救,其人力绵不胜,欲呼前人相助。二兄料他肯来助力否?”云曰:“断无见溺不救,求助不应之理。”松曰:“这话有来历。笼碧慧心人怎听他指驴说马!”云曰:“我明白了,只是二女呼救之情我不肯信,你且说个详细。”石生遂将梅、柳之事一一说出。松曰:“莲峰,你不要错认了题目!这是他姊妹见你多情,要弄你个不伶不俐,将这话来甜哄,你怎便认起真来?”云曰:“你看自古烟花队里有几个琴操一句话就能点悟?”生曰:“依我看来,毕竟世无苏学士,故无琴操。”松曰:“我道你脸上清减,原来着了这两个魔鬼。”生笑云:“我疑是不肯助力的,果不出吾所料。”云曰:“非也。此必无之事,何敢轻信?”生将梅、柳简帖之诗付二子曰:“这是他姊妹亲笔,二兄请看。”松、云看毕曰:“言虽如此,究不可信。”生曰:“何不可信?二兄既解怜才,何忍见他姊妹永堕泥涂?况他二人既有是心,岂还不肯引手?”松曰:“果若他姊妹有这念头,此仁人义士共所乐闻,我辈宁肯见义不为?只恐一时动念,终有变卦,且迟缓几时,看他动静如何,再作道理。”生喜曰:“这却有理。”云曰:“莲峰真有心人也!谁料你一夜春风便吹醒了二人尘梦。”生曰:“你们若不暗地藏钩,只怕这个梦还醒得早些。”二子起别云:“且不要夸张,他二人的脚还踹在两头船上哩!” 第七段 赏端阳江上同游 吊灵均舟中联句 自后石生时时过访梅、柳,二女频提前事,生复再三安慰。值天中节,云影买舟招二子为江上游,石生无聊,欲不去,云故拉之。舟行未远,忽阁内有人倾盆,湿舟子衣,舟子喧嚷。松涛推篷看云:“这是那话儿家后窗?”即令停舟,呼云:“泼水的是那一个?”柳丝闻声,知是松涛,凭窗应云:“是我,你们到那里去?”松曰:“今日重午,载酒向江干吊屈大夫,快叫你伴儿来和我们同去。”柳问:“篷里面什么人?”松曰:“召我园赏花旧侣。”柳丝转入招梅。梅云:“我懒去,自家去罢!”柳曰:“还是同去,不要冷落了石三郎。”梅遂同行。生谓松曰:“我辈当以此为戒,怎么又着这两个魔鬼?”松笑云:“正复不能尔尔。” 二女入船。云见梅,惊曰:“你为何瘦得与莲峰一个样子?”松曰:“最喜是他两个越瘦越齐整。”梅曰:“别来一病几死,幸留残喘,又得相陪。”松持其臂云:“今日可曾系长命缕么?”梅曰:“恨不速委,还盼他长命怎的!”松曰:“你正要‘高揭孤标出野塘’,怎说‘速委’?”云向柳曰:“好个‘悟来怎忍絮沾泥’!”二女曰:“诸君既悉鄙薄之意,姊妹残躯全求提拔。”云曰:“你二人既不甘堕洪崖,船儿到岸也还不晚,只张帆进橹,我们自不辞一臂之力。”松曰:“只是春日赏花回来,那两只夜行船不知那一只被石将军先点了一篙儿。”生曰:“徼幸了弓强弩劲,做了个一箭落双雕。”二女含赧。 众人一路欢饮,早闻得金鼓喧阗,遂舍舟登岸。三子携手向前,二女同立一处,见江面上彩帜飘扬,浪花飞舞。中流开画楫,舟负黄龙;夹岸绕云鬟,钗攒艾虎。锦标夺处,欣闻天汉槎回;红扇摇时,影乱江光火灿。玩赏移时,有一妇人打扮得花攒锦簇,甚是痴肥。随着四五个丫鬟行来,站在梅、柳旁边。二女让了几步,妇人看见二女,暗称好两个面庞,又想这打扮不像是寻常人家,不住的定睛熟视。柳丝曰:“你看那妇人只管看我们。”梅曰:“好个大肚子!”柳曰:“一肚风骚。”二人含笑。 生见横塘上游女如云,周遭细看,不是脂浓粉厚,便是肉胜腰肥。回顾二女,益私心扼腕。江边年少纷纷皆以目射二女。梅心不耐,见生回顾,将头点点。石生走近梅边,梅云:“站得腿酸了,下船去罢!”柳曰:“再看看去。”梅曰:“不过是这样,只管看什么!”柳指龙舟曰:“你看那黄龙同乌龙斗上来了,看他是那一个夺彩。”时两舟竞进,不相先后,忽一般从后来,划楫若飞。梅曰:“看后来这小青龙划得勇猛,倒要被他抢上去。”正言时后艇已追及前舟,从中流分开水势,左拿右攫,突出二舟之前。两岸拍掌喧笑,喝采如雷。梅曰:“果然被后来的夺了彩。” 偶一卖像生花的从二女前走过,柳曰:“好花!可惜没有带得钱来。”生曰:“你爱便买,钱自有。”即叫住担子,每人拣了一枝并蒂兰插在头上。柳丝将担子上悖不倒取了一个向生云:“买了他的。”梅笑曰:“真真孩子气。”柳曰:“带到船上去当酒令。”即藏入袖中。 三人买毕,遂呼松、云一同下船,却被一官艘鼓吹近岸。隶从列两旁呵叱,民船便不敢近。松曰:“昔袁中朗鄙乌纱之横,皂隶之俗,诚不可耐!”柳曰:“不要说人,我们船上的官儿也不少。”松曰:“谁是官儿?”柳云:“坐稳了听我说,你好酒,授你个曲部尚书。”指云曰:“善书的岂不是中书么?”松向生曰:“你要醉尽花柳,我点你做探花郎。”云指二女云:“你二人是校书了。”梅曰:“我还有个升降,中书进则为墨曹,出则守管城。曲部可进封酿王,削则出知酒泉郡。”云曰:“你二人呢?”梅曰:“梅可进于吉士,柳当乔迁上林。黜则梅出岑溪,柳知柳州。”松曰:“我这探花奈何?”梅曰:“姑待诏翰林可也。”松拍案云:“政自卿出矣。”柳丝云:“取酒来,我要行令了。”将袖中〔悖〕不倒取出,松夺看云:“恭喜你,养下孩子了!”生曰:“我替他取名,端阳节生的,叫做小孟尝君。”云曰:“叫他认认老子看。”松曰:“门下三千客,只怕要认也认不清。”众皆大笑。柳曰:“我劝你口孽少造些。”遂旋着悖不倒饮了一回,生指悖不倒云:“适将此翁构得小词一阕。”二女曰:“请写出来。”生取笔书云: 头轻脚重,满面春风由撮弄。 绕座交欢,世态惟翁熟且圆。 鲜衣粲粲,到处趋陪眠不惯。 可笑空疏,不耐推敲一薄夫。———右调《减字木兰花》 二女云:“描写曲尽,妙语解颐。”云曰:“颇似石醋醋骂座。”松曰:“座无其人,但骂不妨。”生曰:“吾兄可谓知言。” 云曰:“今日江边吊古,何可无诗以纪之?大家来联吟一首。”松曰:“吾当续貂。”云曰:“让你起韵。”松曰:“我便起韵,古语道得好:‘簸簸扬扬,糠秕在前’。”二女欲辞不与,三子强之,得诗二十四韵,诗曰: 日月等轻帆,流光类速橹。松 春风逐逝波,入夏又重五。云 冉冉菖蒲绿,灼灼榴花吐。石 佳节若为酬,瑶樽浮碧醑。梅 千觞飞小艇,喧笑应前浦。柳 练影织龙鳞,江声走鼍鼓。柳 出浪若奔云,争风如纵弩。梅 夺得锦标欢,谁忆沉渊苦。石 云曰:“这一联转入吊古,缜密无痕,妙手!妙手!”松曰:“看你的接法。” 穷哉三闾忠,蔽也怀王蛊。云 蝉翼轻千钧,黄钟逊瓦缶。松 谗言既已深,孤忠那可补。 择木岂自昧,怀此故邦土。 君心不可回,松惓惓终自抚。云 嗟彼楚些吟,曰于江之浒。 举世憎独醒,石□酾悲渔父。 怀沙哀郢曲,天问离骚谱。梅 浩浩湘流长,渺渺幽魂俯。 侧闻沉米事,蛟馋与龙怒。柳 松曰:“笔快如风,更见清晰。”抚其背云:“柳丝儿奈何!”石生笑目松涛。松曰:“你不要吃醋。”云催梅曰:“快来!”梅曰:“又该我了。” 灵均自有灵,角黍奠千古。 我来吊江干,梅盈耳歌声堵。 痛饮擘蛮笺,清声夺开府。石 吟毫蘸怒波,墨浪翻秋雨。 诗成欲扣舷,云夕霞醉芳杜。 良会亦何常,胜游应纪取。松 诗成,松涛朗吟一遍,喜曰:“淋漓畅情,各浮一大白。”云谓梅、柳曰:“二卿具此慧才,真使骚人俯首。”二女曰:““诀儿掺在李杜集中,徒供喷饭。”言未毕,舟子报云:“到拨水的所在了。”柳丝藏了悖不倒,与梅萼起岸,遂别三子而去。舟子开船。云曰:“柳家好个袅娜身子!”松曰:“一以态胜,一以姿胜。若论才情,却难分伯仲。”生曰:“日前所商,二兄务必留心。”松、云唯诺。及到岸,各别去。 第八段 义士捐金赎二美 佳人作画寄情郎 石生自与二女识面,松、云之外无一知者。不料端阳江上之游被母舅山公看破。时公移节关中,将欲起身,同邑诸缙绅邀请泛蒲,是日江边鼓吹近岸者即其船。公在窗内窥见生与二女并立横塘,又见嬉笑登舟,十分疑惑。即密令家人访问,始知其为二妓,心甚不悦。 次日来别生母,生复不在,遂与其母言之,且为其女翠微申订婚姻。生母含糊不应。及生归,其母痛詈之,且曰:“瑚琏琬琰,为世所珍,瓦块砂砾,为人所弃,你为何入了这个迷魂阵?须猛自惊省。”石生直惊得汗流浃背。生母又将山家母舅所言婚事说了一遍,生俯首无言。转到书房,呼书带云:“我问你,我前日那样吩咐你,叫你不要在太太面前多嘴,你又说了什么?”书带云:“我没有说什么。”生曰:“我到梅姑娘家去,不是你说是那个说的?”书带云:“我倒不说,是舅老爷早上来朝太太说的。”生曰:“胡说!舅老爷怎么知道?”书带云:“说是昨日看龙舟的所在,舅老爷在船里瞧见大相公和梅姑娘们站在一处说话来。”石生半晌无语。 后值山公就道,生送之。公曰:“丈夫身犹女子,须当贞洁自爱,勿使可惜。”生羞愧局蹐。公曰:“吾本欲携汝同行,因秋闱将近,汝须谢绝尘嚣,励志经史。榜后我即作书招你,你务必来。”石生唯唯。自后其母责令更移书房,闭户谢客,督课甚严。石生足不出户,无奈作书密寄二友,嘱其为二女周全,勿使抱怨。 后松、云访二女,二女恳切哀求。松、云遂各出己囊,赎二女出平康。另赁一室,使二女同屋居住。邻有一老媪,寡而独居,人皆呼为冬青阿姥,二女喜其清洁,招与同住。梅、柳颇工画,学女红之余,挥洒尺幅。央阿姥持卖,人争售之,饔飧之费,赖此以给。 一日,阿姥持画出卖,途中遇一富豪名叫荆棘,见画喜云:是什么人画的?”阿姥告知其详。富豪甚喜,将画买了。次日竟来探访。梅问:“是什么人?”阿姥曰:“是昨日路上买画的。”二女辞不出见。富豪竟进房来。二女惊惶莫措。荆棘曰:“我且在里面坐坐,好讲讲话。”阿姥亦正无计,忽闻户外呼云:“为何大开着门没一个人?”梅闻声曰:“阿姥,请松相公进来。”松涛进房问曰:“这是那个?”其人认得松涛,拱手云:“松兄来了,幸会幸会!”松涛全不瞅睬,问云:“你是什么人,在此胡闹?”荆云:“咫尺同里,兄岂不认识?不过偶来探望,彼此一般,兄台不要发话!”松涛怒骂云:“我不认得你这狗才!”挥拳欲击,二女劝住。棘忙出门云:“怎么有这样野人,我且让你。”言毕,含愤而去。自此之后,人皆知二女有松、云倚蔽,无人敢履其地。 石生自从闭户下帷,倏忽两月。一日,悄对书带云:“使你去院里走一回,将话吩咐与他。”书带答应,来到论痴院,看见鸨儿,便叫:“妈妈,梅姑娘呢?”鸨儿见了书带,带着恼云:“还要来梅姑娘李姑娘,都是你家相公镇日来捣鬼,把我两棵钱树子弄出去了,还要到这里来叫魂!”书带听见,声也不则,跑出门来,遇见扶芳,问云:“你家梅姑娘、柳姑娘到那里去了?”持芳云:“是老松和老云两个替他们赎了身,出院去了。”书带云:“如今在那里?”扶芳云:“离这里没多远,两个一搭里住着。”书带回家,将鸨儿与抚芳的话说与石生。石生大喜,即回身包了个包儿对书带云:“你还到院里去走一回。”书带云:“才受了他骂,还去怎的?”生云:“你去站在他家门口,等扶芳出来将这包儿递与他,说是我送他的,央他引你到梅姑娘那里去看看。”书带接包。生曰:“若寻见他们,说相公知道两位姑娘出了院,十分欢喜,差我来望望。他们若问我,你说考期近了,相公到场后才好出门。” 书带走到院门口,恰好扶芳擎着酒壶往里走,看见书带问云:“你又来做什么?”书带将钱包递与扶芳云:“这是我家大相公送你的,要你领领我到梅姑娘那里去,不要使妈妈知道。”扶芳将包捏一捏,递与书带云:“你还拿着,待我把酒送进去了,出来和你同去。”少顷出来,收了包儿,二人同走。行不上里余,领到门前。扶芳云:“这里头就是,自家进去,我家里有客,要回去了。”说一声回身就走。 书带走进门来,见了阿姥,即立住脚。阿姥问云:“你是那里来的?”书带云:“我是来看梅姑娘的。”二女里边听见,问云:“阿姥,是那一个?”阿姥云:“我不认得他。”书带听见梅、柳声音,走到房中。二女喜云:“书带哥,你怎么寻得到这里?”书带云:“有人领我来的。”柳丝取手巾与书带擦了汗。书带将石生吩咐之言说了一遍。柳云:“大相公为何脚影也不见?难道竟不出门了?”书带云:“如今就要去赴考,只等场后才好出来。”梅云:“是谁在你太太面前学嘴的,把相公禁在家里?”书带云:“是我舅老爷说的。”二女云:“这又奇了!山老爷怎么知道?”书带云:“是端午那一日看龙舟,舅老爷在江头看见大相公替梅姑娘说话,第二日就来告诉太太。太太把大相公狠狠的骂了一顿,只少打。”梅问:“太太怎生骂他?”书带云:“我不好说,连松相公、云相公、两位姑娘都骂在里头。”柳云:“你说无妨。”书带云:“太太说,‘我只道你茶不思,饭不想,昏头搭脑是什么缘故,原来竟搭了两个下流!走花街,穿柳巷,干这样没廉耻的事!我要望你登天,你倒越爬到地底下去了!一个人若是好嫖好赌,还有脸面站在人面前?人家正经来替你说亲,嫌长嫌短,原来被这些狐狸精淫妇迷住了!若不早些开交,我看你这贱骨头还要被他们拆散哩!’”梅云:“那里说起,真真有口难分,屈死了这个假老实!”阿姥曰:“这小哥儿倒学得好听。”书带云:“柳姑娘,你明日不要朝大相公说我在这里多话。”柳云:“我不说,你放心。阿姥去拿茶与他吃。” 书带云:“我回去了,姑娘们可有什么话?”梅云:“说不了的话,却不好要你去说。”柳云:“明日阿姥借着卖画的因头,到那里去望你家相公。”书带云:“去不得,如今书房移在后边,紧贴着太太的房。我们说话还是轻轻的,再没人敢进去。”梅起身云:“险些忘了。”取出一幅小画付书带云:“这幅条子是送你相公的,正好烦你带去。”柳云:“怕沾了汗。”取方新帕子包好,付书带云:“你藏好了,不要被太太看见,场后千万请相公来看看我们,说我们望着他。”书带应诺而回。 第九段 石生访旧续前欢 二女矢心酬厚德 书带回到门前,将画藏在衣底下走进书房。生问云:“怎么去这半日?可曾寻见他们?”书带将画付与石生云:“寻见了,是扶芳引我去的。”生接画云:“两个姑娘可都在一处?”书带云:“在一处。柳姑娘问大相公怎么躲在家里不出来,我说要等进了场才出门。”生云:“梅姑娘说什么来?”书带云:“梅姑娘说有的是话,不好对我说,只教相公场后千万到他家去走走。这幅画是两个姑娘教带来送相公的。”生展看,乃远雁入塞云图,知其为寄怀之笔,随即卷好。书带云:“他家有个老婆子,他们都叫他阿姥,不晓得是什么人。柳姑娘要教他扮了卖画的进来看相公。”生骇曰:“这个如何使得?”书带云:“我说书房移在后头,进不来的,回了他了。”生云:“这倒亏你。”石生既得二女赎身之信,满心欢喜。至晚展画看,即题诗云: 一从携手醉芳丛,几度登楼笑晚风。 双鸟脱笼飞槛外,孤鸿失侣叫云中。 卿凭彩笔描深怨,我剔银灯写素衷。 明月芦花何处宿,相思惟有梦相通。 秋场即毕,石生文战不利,回家且惭且愤。母曰:“功名迟早皆由分定,只要你励志潜修,何虑飞腾无日!”生怀郁郁,终日感叹无言。其母无奈,复令书带延松、云二子来相慰勉。生见二友偕至,顿开眉锁。三人共罄阔怀。抵暮甫别。 次日,石生来访松涛。闲叙片时,松涛言及二女辞楼一节。生曰:“二兄高义,千载罕觏。”松曰:“他二人时时念及贤弟,可去望望他们。”生曰:“中怀正渴,正欲一见。”松即引生至二女家。阿姥在门首看见,驰报二女曰:“松相公同一个少年来了,不要就是你们说的石三郎?”言未毕,生与松涛已到面前。二女忽见生来,喜的似一轮明月从空堕入不怀中,三尺金鳞破浪跃来网里,双双拜谢出楼之德。石生连忙扶住。松曰:“这一拜你该受的。”生曰:“说那里话,志立自二姊,义成于二兄,不才何与之有?”松曰:“非也!帆能运舟,使帆者在风;药能疗疾,用药者在医;酒能合欢,酿酒者在曲蘖。我与笼碧,帆耳,药耳,酒耳!吾弟之德,风也,医也,曲蘖也。”生曰:“兄言过当,令人惶悚!”梅曰:“三君之德皆不可忘,何容轩轾!”松涛坐久,呼茶不得,索酒又无,笑曰:“你姊妹真真穷到一个锥也无了!”时松涛断弦未续。柳应曰:“强似你家无立锥之地。”皆大笑。 二女曰:“姊妹自离涅海,如白骨再肉。感君之德,心可得铭,口不可得而言,不知今世里怎生图报?”生曰:“自端阳别后,寝食在念。迨闻二卿已出平康,方寸中才觉稍慰。”生见二女眉月慵描,鬓云乱挽;荆钗缟袂非复旧时艳冶;又见室内香埃扑帐,蛛网萦帘,心甚惆怅。因曰:“你二人昔为道旁之花,今作风中之絮,如此茕茕无倚,何以自给?”二女曰:“闲来写幅丹青卖。”生曰:“前蒙惠我妙染,神溢毫端,意在言表,卷而秘之帐中。但如此苦度晨昏究非长策,毕竟作何处置?”二女低头含叹。 柳见阿姥在侧,乃呼:“阿姥,去取茶来。”阿姥回身。生执二女之手曰:“有甚衷肠,何妨略吐?”梅曰:“妾辈自知命薄,幸脱樊笼,此后余年皆君再造。每念如君世不常有,倘再适非人,何异出污泥而坐涂炭!宁甘抱此微志,凄寂终身,不复再生他念!”石生愀然,闭目摇首曰:“二姊姊才出歧路,不要又差了念头!”柳曰:“不差,还有一条路儿:一串牟呢,半肩鹤氅,做个莲花座下人,也庶几不负知己。”生听二女言辞如出一口,想起当日论痴院鸨儿来叫“姊夫”,三人戏谑,二女有同抱衾裯之语,心知其意。半晌,低头自忖,复摇首曰:“我误二姊,还是二姊自误?迢迢岁月,非旦夕比,不如及早各寻归着,完了一生心事。”梅叹曰:“石三郎,世间不少茶贩子,我二人断不肯到浔阳江上拨琵琶,讨白司马堕泪!”石生默然。 少顷,阿姥持茶出。松涛先时躲一刻,今至见茶,指向生曰:“此云芽雪乳,藏待嘉宾,不意疏慵又得陪饮。”生含笑。松问阿姥曰:“这茶是你煮的么?”阿姥曰:“是我煮的。”松曰曰:“樵青虽老,风味犹存。”阿姥曰:“闻知相公是个酒仙,怎知茶味?”松曰:“古有茶癖,不喜饮而喜看。我之于茶,颇有是病。”生笑曰:“谚云:‘看饭饿死。’看茶的岂不要渴死?”松戏生曰:“眼面前有的是饭,你看了饿也不饿?”阿姥笑云:“这位相公倒会说笑话。”生指阿姥云:“此妪老而有致,是你二人天生伴当。”梅曰:“赖他相倚,稍破岑寂。” 松见二女脸带愁容,默默无语,暗自怀疑,及别出门,执手叩其故,生不答。松诘之,生挥手曰:“但去莫复问!” 第十段 神僧密赠蜡丸诗 契友相商入秦事 朗砖自离绣岭寄迹茅庵,倏近一载。时将岁暮,石生与松涛、云影同向庵前经过,朗砖出门呼生云:“石生慢走!”松云:“那个叫你?”三人回顾,见一僧童颜鹤发,以手招生。生与二子同至庵前,郎砖向生曰:“老僧等酸了两腿,快凑还我这块砖儿!”生曰:“大师之言何谓?”朗砖曰:“我的话就是你的话。”生曰:“我却不解。大师从何处来?”朗砖曰:“与君一处发迹,你却先我十八年。”生惊曰:“奇也!大师敢从何处识面来?”朗砖曰:“你虽不认得老僧,老僧却认得你。你那掉下来的红罗还是老僧收着哩!”石生懵然不知何说。松拉云手曰:“听他说鬼话,我们走罢!”松、云先行。 石生还立着不动。朗砖目送二子,复向生曰:“你明早独来,老僧还有物相赠。”生应诺,赶上二子云:“这和尚好古怪!”松曰:“什么古怪!游方僧道惯把鬼话惑人,睬他怎的!生曰:“他怎么晓得我的姓,又晓得我的年庚?”云曰:“这当真也奇。”生曰:“他还教我明日早去,有什么东西送我”松曰:“和尚的东西不是好得的,你不要受他愚弄。” 石生回家自思:“此僧必有来历。庵前之话必非无因。”次早到庵相访,沙弥入报,朗砖大喜。生见问曰:“昨闻大师之言,终夜不寐。鄙性愚蒙,欲求明言其故。”朗砖曰:“老僧走数千里,特来相访,宁敢以不根之语见欺!但天下事喜的是微云罩月,欲露还藏;忌的是着地倾盆,一泼便尽。”因向囊中取出蜡丸要颗付生曰:“今只将一丸相赠,君之前程尽包藏此内。取回细看,弗使人知,须密带身旁,当机则发。”石生接丸。朗砖复取画付生曰:“这一幅小画也是赠君之物。”生接画展看,喜曰:“美哉溪山!是何地面?”朗砖曰:“你且收了,老僧还有一言奉告。昨日观君二友虽抱经济之才,实具山林之相。异日君当招彼同作画图中人,老僧不久与君相会个中。”生曰:“天壤甚宽,知在何处?”朗砖曰:“卵大的寰区,那愁他没定处?”生曰:“大师何不明指一去路?”朗砖曰:“君不用寻消问息,引路的人已在眼前了。”言毕大笑曰:“老僧此来可谓不负所托矣!” 石生惊异良久,持丸与画别僧回家。甫入门,书带云:“舅老爷那里有书到了。”石生知为招己之书。其母开函甚喜。石生见书无语,转入书房,将朗砖所赠之物放在一旁,闷闷不乐,暗想二女前日之言,十分委决不下。又料此行势必难免,慨然曰:“安得慧剑割我柔肠?”连日昏昏,不能自支,一夜挑灯寂坐,忽想起庵中所得之物,取画细玩,竟与平昔意想中境界纤毫不差,深自诧异。因曰:“他说我的前程包藏丸内,我竟忘了开看。”遂取丸分开,内藏一条纸,有诗数行,其首句云:“莫恋残香与剩绿”,愕然曰:“鬼耶?仙耶?何神奇至此!”览其通篇云: 莫恋残香与剩绿,一枝春锁桃源曲。 江上休惊帆误张,溪头快睹鸳同浴。 未奏函关凯似雷,先监合浦人如玉。 东去求凰入五羊,南枝预报花生烛。 漫道珠还珠复飞,新欢合处仍乡国。 待得青青汁染衣,春深还尔三眠足。 梦醒同寻洞口花,逃名共入神仙箓。 看毕笑曰:“不解不解,刚这首句被他道破。看第六句,想是我的婚姻落在合浦。我此番入秦,却与合浦绝不相涉。‘南枝’,梅也。‘三眠’,柳也。既教我莫恋残香剩绿,为何又下此二语?第五句说凯奏函关,难道今番到彼遇甚争战之事?”又想:“既说求凰五羊,怎又说合欢乡国?这诗与所赠之画又毫无交涉。那日庵前他教我凑还他的砖儿,又说我有什么红罗掉下是他收着,这诗中也无一字关照,这和尚好糊突谜也!” 次日辨明而起,持诗复到庵中,一衲子曰:“那位师父去久了。相公可姓石么?”生曰:“是。”衲子曰:“他临去对我说,不日有一位石相公来访,有个帖儿留在此间。”取出付生,上书云: 未入函关,先游濯锦;欲见朗砖,三登绣岭。 生看毕曰:“我前日忘了问他,原来他叫做朗砖。” 石生因朗砖已去,持帖回家,疑团不破,遂将郎砖言词一一记录,和蜡丸诗句叠作一处,带在身旁秘而不露。又看帖中末句,知所赠之画必绣岭图矣,因招二友过斋问曰:“二兄素称博闻广见,曾知宇内有山名绣岭否?”二子曰:“不知。”生又问曰:“宇内有水名濯锦否?”二子曰:“不闻。”松、云曰:“何所见,突然问此?”生曰:“我不好奇,偏有奇遇。向与二兄言吾平日意想中有一异境,欲绘不能,前日遇见那游僧赠我一图,细玩不差毫厘。昔虑言之不详,今得此图,特邀二兄共赏。”将画展于几上,二子披图,喜曰:“幽深屈曲,令人神往,诚绝艺也!”生曰:“倘逢此境,二兄能共作画中人否?”云曰:“碌碌尘寰,乌能有此!”生述朗砖所言二子之语,二子亦各惊异。观指图曰:“这是何地?”生笑曰:“昔在我意中,今在这图上。”松曰:“岂不问个明白?”生出所留帖付二子云:“我也曾问他,但他说的话俱不可解,临行留此一帖,始知其名并所遗之画必是绣岭图了。” 二子看毕,松曰:“松其首句,你将有雍陕之行。”生曰:“日前家母舅有书来招,却被他先几道破。”松曰:“当真有些奇怪,可惜去了。”生曰:“今日一则招二兄来赏画图,二则正欲相商入秦之事。”二子云:“山公既有字来,自宜往就,何待相商?”生曰:“二兄为游子谋则诚善矣,其如老母何?”云曰:“君母即吾母,菽水之事我辈何辞?”松曰:“吾辈非翻云覆雨者比,贤弟不须挂怀。”生曰:“自愧资生无策,有累知己,奈何?”云曰:“我三人平昔论交原不徒以酒食相逐,今日之事分所当然,怎说个累字?只是你赋性善愁,若离了故园,那客怀旅思更觉难堪,须要洋洋洒洒,摆脱这病根才好!”生曰:“二兄之言铭刻肺腑,但我心中去留不定。”云曰:“有何不定?与其困守蓬蒿,孰若早图建立。”生叹曰:“此行如穷鸟依人,有何建立?”松看生笑曰:“你不要叹气,我近日善观气色。你今番到彼,必遂于飞之愿。”云曰:“我倒忘了山公来招之意毕竟为此。”生笑曰:“若必以此相强,我当学鲁仲连蹈东海矣!”少顷,生复指画图曰:“我欲将此图倩梅、柳姊妹临成两幅,与二兄各藏其一,愿异日共领山林之趣。”二子甚喜。 后石生持画过梅、柳家。二女展看,喜曰:“昔人观辋川图可以疗疾,今观此图可使病不复生。”问从何处得来,生与言之。二女亦各称异,遂临成四幅。松、云各取一幅,二女亦各以一幅自藏。石生欲将入秦之事与二女说知,惟恐其含愁悲痛,隐忍不言。后松涛为二女言之,梅、柳恍然如有所失。 第十一段 订宵征二女同歌 泛春波扁舟独驾 次年春,日色渐丽,河冻初解,生母促生就道,谓生曰:“本不忍教你远离膝下,看家中光景日就萧条,若不趁此机会寻一条活路,坐在家中抱着个书本,几时得有出头日子?只是你单身伴,使我放心不下。”石生慰安再四,将束装之前一日,来与松、云话别。遂同二子过辞梅、柳。二女含泪呜咽。云曰:“石君别在顷刻,有甚衷肠宜细说了。”二女俯首无言。松曰:“秦中异景最多,当日老子骑着青牛过关,关前敲了个桩儿,相传叫做青牛老树,说至今尚在。又闻得陈图南在西岳炼气,怎生向石壁上扑了个掌印,名华岳仙掌。我想石性是坚的,怎会软了?你去看看固有这两件事么!”阿姥在旁曰:“这正是心坚石也穿。”松又曰:“书上说一丸泥西封函谷关,莲峰身子虽是瘦小,我还愁你钻不进去!”三人大笑,连二女含着泪也笑起来。云曰:“月波不要扯宽皮了。”向二女曰:“你们若没有什么话,请从此别。石君安能陪你们堕泪?”立起欲行,二女暗指烛奴示生,生会其意,遂同二子别去。 至晚,〔石生〕携了云雁图重过二女家。柳曰:“这是什么画?”生曰:“是二姊所赠云雁图。”梅曰:“持来何意?”生曰:“已有拙句在上。今欲携带出门,更乞佳章,随时展玩,藉慰旅怀。”柳曰:“石三郎,你好狠心,不该早对我姊妹说一声儿?”生曰:“正恐你二人不乐,故不敢言。”梅曰:“与其久恋,不若长思。郎君心帆已挂,我姊妹意马空驰了。但问君此行是为蜗角?是为蝇头?”生曰:“非也。我生平名利两不关心,所恨良缘未遂,虚度青春。今入秦之举遍访佳人,不知缘分如何,遇合有期否?”梅叹曰:“石郎愁无善配,只是眼前人抛掷太易耳!”生曰:“贤姊姊见责,我复何言!你二人茫无畔岸,使我实难委决!”柳谓生曰:“鄙薄之志前已剖沥君前。我姊妹自入青楼,相爱相怜,胜于骨肉,夙有共事一人之约!自与君初见,便怀委托之心,况今身蒙厚德,宁甘再事他人?君若不羞卑贱,使姊妹得侍巾栉,实为毕生大幸。脱或不然,终其身如此而已,还寻什么畔岸!”生曰:“二姊果若见爱,烦为宁耐,俟我觅偶回来,屈你二人同歌参昴,但不知有此痴福否?”二女闻言,良久不应。生曰:“你们不必怀疑,中心藏之,匪朝伊夕。所虑二姊不能为我留耳!”二女曰:“石郎言果由衷,余姊妹以死共誓。”生曰:“话别临岐,宁敢以伪言相谑?”二女一时悲喜交集。 石生展画索诗,二女先览石生之作。梅曰:“此正泪迸肠绝之时,还写得出什么来?”生曰:“入眼关心,全在乎此。”梅乃拈笔题曰: 月窗风户几登楼,画舫金樽复共游。 未识乐为忧所伏,宁知离自合中求。 郎情漫似秋云薄,雁字还凭彩笔投。 自恨离群飞不去,凄凄片影落沙洲。 题毕,将笔递与柳丝。柳接笔曰:“向闻人笑话提了笔写不出字来叫做‘摇木苦竹’,谁知提了笔写离别诗才真是‘摇木苦竹’!虽然怕苦,不敢不摇。”题曰: 发发行旌不可留,霏霏别泪苦难收。 路和云雁同千里,人与琴书共一舟。 漫写绿波南浦恨,已饶红烛夜窗愁。 骊歌共促鸡声动,鹎夹鸟休催斜月流。 生曰:“用意凄惋,只恐客中见之愈觉难堪。” 三人话正缠绵,忽听有人敲门。生曰:“这必是书带了。”阿姥启户,果是书带,提灯进房,曰:“太太等着相公说话,教我来请回去。”生云:“太太问你怎么说?”书带云:“我说在松相公家吃酒。”石生持画起别,二女送出门来,皓魄当空,街衢寂寂,三人携手同行。梅曰:“石郎此行,归鞭几时可整?”生曰:“心绪纵横,归期尚难预定。然堂有垂白,亦不敢久羁。相见不远,二卿切勿过悲。”行可数十步,方才分袂。石生回家,见其母在房中收拾行李,将画藏好,母复以路上登临,客中寒暑叮嘱一番,方才就寝。 次日别母登程,松、云偕至,送到横塘,早已置酒江亭。生复以老母相托,次及梅、柳。云曰:“他二人自出院来反觉如痴如醉,又不闻有从良消息,不知是何缘故?”石生微露夜来之约。松拍掌曰:“我久已疑你们演哑关目,今日才唱出声来。”云笑曰:“凫雁未歌,小星先赋,前所未闻,不知后来的尊阃可是解衣推食否?”松曰:“非吾弟不足以当二美,情史上又添了一段佳话。” 酒酣,生曰:“本欲留诗以别,奈心烦意乱,不能成句。”松曰:“我们亦欲题赠,又恐落渭城常套。”云曰:“你看残阳古渡,绿水扁舟,生写出一片离情,又何必再听叠唱!言毕,石生挥手而别。 第十二段 天风吹送入花源 佛子扳留住绣岭 生既载道,孤蓬独客,离情惨淡,暗思游僧诗句道:“这茫茫宇宙,教我从何处入路?”辞家半月,屡为江风所妒,舟不能进。一日,泊于江岸,起步蘅皋,戏折芦管,于沙上写“茫茫出塞,漠漠铺汀”之句。舟子曰:“石相公喜欢写字,我有件东西劳你写一写。”生曰:“何物?”舟子曰:“前月载一客人,忘下了一柄白纸扇子,还是新新的,不曾有字。只是我船上没有笔砚。”生上船云:“笔砚我有,你取出来。”舟子取扇云:“这上面只要几句粗浅些的话。”生曰:“这个容易。”因戏书其上云: 一日舟行两日留,蓬窗独客倍生愁。 马当千载夸神力,可恨吾家有石尤。 扇方写完,忽见顺风微作,舟子喜曰:“这扇子写着了。”遂扬帆而进。行不上半日,却又连朝停阻,石生十分抱闷。 一日,舟抵金坛,至晚独泊矶边。舟子云:“前日的慢还慢得有绳墨,都是那扇子写得蹭蹬,什么一日行两日留,如今像蚂蚁儿的爬了。”生曰:“那扇上讨着一夜大风哩!”舟子云:“我巴不得一夜吹到了,大家快活。”舟子听见石生在舱内长吁短叹,乃曰:“石相公不要是这等焦心,我有套本色《解三醒》唱把你听听。”生喜曰:“这却甚妙。”舟子唱云: 【解三醒】喜桂楫兰桡并进,看牙樯锦缆纵横。黄龙青雀飞相趁,歌击汰复扬舟令。对一轮日落江湖白,见几度潮来天地青。春风正,片帆悬,瞬息千程。 【前腔】看两两三三舴艋,载芳醪问字元亭。笑渔舟误递花源信,寻不出武陵春明。放着渡迷宝筏谁来问津?从来破浪长风,有几个乘寒江静,最喜是月明空载,野渡无人。 【前腔】载吴姬采莲歌应,载祖逖击楫声沉。堪笑杀汉阳江上连环阵,须不比游赤壁晚风清。且学个成连□撇俞牙去,忍见他少伯仍携西子行。还乘兴,一溪寒玉,夜掉山阴。 【尾腔】时平且喜戈船静,贝母休将估客惊。抵多少画舫中流箫鼓鸣。 生曰:“有此妙音,又有此妙曲,为何连日竟不则声?”舟子曰:“不瞒你说,我的唱是有传授的。当初我也曾串过戏,上过台,可恨这身子笨,喉咙细,唱旦不好,唱净又不好,架势不济,胆子又小。一出场就像不会坐船的,头都晕了,眼都昏了,两只脚都浮起来立不定了。全不像如今捏着稿篙子站在船头上东撑西点的这样活泼。”生为发笑。未几,舟子睡去。 石生寝不安枕,远听江城已咚咚催着二鼓,愁思困顿,甫合眼,恍若有人呼曰:“石生,纳闷也,你想着马当风特来吹你上滕王阁?”生忽惊醒,闻橹后水声搏激,惊呼舟子曰:“转风了,快起解缆。”舟子在睡梦惊起,喜曰:“等不得这一阵风儿,连夜走他的娘!”解了缆,朦胧内不辨东西,将帆张满,随风而进。只听得江声汹涌,岸水呼号,孤艇犹如纵弩,舟子大叫曰:“好快活!这风才算得风,看光景,一夜要吹到了。”俄而,惊涛拍天,星月尽晦。舟子股栗,紧紧伏在舵旁,闭着眼不敢开,风声愈烈,两耳如雷震。 石生一夜鼾眠,悄悄不觉。直待晨光欲透,忽尔波平浪息,舟子梭眼四顾,惊得面如土色,连呼曰:“怎了?怎了?竟把只船吹到山窟里来了!”石生听说,惊起推篷,见奇峰秀嶂四面围绕,觉眼界豁然一新,问曰:“这是那里?”舟子呆睁着眼道:“我知道是那里!”生正看时,忽想起蜡丸诗内有“江帆误张”之句,乃曰:“进得来何愁出不去!你且不要着忙,索性将船刺上前去,看他里面是何境界!” 舟子依言,复行数里,见水面有桃花浮出,生即命迎花而进。峰回路转,晓日渐起,忽照耀一山花明如火。生正惊喜,又闻得山顶松林内隐隐钟声数响,舟子喜曰:“这里头是有寺院的,不怕他了。”生令泊近山边,早有一僧人挥麝向前曰:“龙湫的石先生来也。”生惊顾不能应。舟子曰:“你这师父怎么认得他?”僧曰:“贫僧候久了。”舟子曰:“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昨晚从金坛起身,到这里有多少路了?”僧曰:“金坛是吴地,我这里是绣岭,乃永州南界,相去不下千里。”二人相对失色。僧曰:“先生不必惊慌,且上涯来,随贫衲到小山有话。” 生与舟子登岸,见桃林夹道,中一小径,行至山顶,有梵一座。榜曰:“雨花寺。”石生私喜已登绣岭,遂入方丈,问僧曰:“既到宝山,即烦引见朗砖和尚。”僧曰:“家师去游未返,先生何以知名?”生曰:“曾于敝乡得遇尊师,请问上人法号?”僧曰:“贫衲拈花。家师去岁出山,临行嘱贫衲于某日某时江边待驾。且喜先生果然应期而来。”生大惊,遂细述朗砖相会言语。拈花曰:“家师先见若神,无言不应,虽骤闻难解,当机自无不合。”生曰:“吾本欲往西奏,今不知从何入路。”拈花曰:“此去由荆襄到彼,不过半月。但家师曾嘱贫衲留住先生,先生且暂住行旌,待家师返锡,去亦未迟。”生思:“此必不是空空一到,且待朗砖回来问个详细。”遂欣然许诺。 拈花即令沙弥下山将行李搬入寺中。舟子曰:“石相公既要住下了,我这船从那条路出去?”拈花曰:“这船须溯湘潭经长沙巡武昌而东,顺流直抵金坛。”舟子曰:“师父好熟路程。本像念经,一时念了许多,那里记得?借重你写个路引带着才好,不要又错到别处去了,家里老婆儿子等饭吃哩!” 拈花笑而许之。留在寺中住了一宿。次早,舟子欲行。拈花曰:“可能再住一日?此地未必能重到。”舟子摇手曰:“够了,够了。这个山拐角里头,鸡儿狗儿都不见面,再来也是个呆子了!” 第十三段 石莲峰巧拾锦溪鸳 水盈盈偷睹仙郎面 赛桃源居民闻有人迷路到此,留住寺中,老幼纷纷入寺来看。水散人闻之,亦策杖登山。石生正与拈花同步岗前,见晴峰历历,图画天开。拈花指谓生曰:“南望诸峰互相掩映是九嶷山。上有虞帝陵,下有斑竹岩。翠筿丛篁,苍郁无比。”生问:“那北面一峰巍峨插汉,却是何山?”拈花曰:“那是舂陵,舂水由此而发。望中有水,若隐若现,乃潇江也。那江中浸着西山一点,即当日柳宗元赏心之处。这最近一岩名曰玉琯。林壑幽深,人迹罕到。”又历指群峰曰:“那是熊罴陵,那是白鹤山,那是紫虚洞,数不尽丹崖翠王献,景象如何?”石生披襟称赏,俯瞰村落,见茅舍参差,溪流萦带,地极清旷。暗思:“果与画图无异。”拈花曰:“这村名赛桃源,那回绕的名濯锦溪。”生闻言私喜又得一据。 却才默看,拈花忽见散人策杖而来,忙向前迎接。散人一见石生,便问:“这位可就是迷舟到此的么?”拈花曰:“便是。”向生曰:“这是村中水翁,乃家师老友。”遂同入方丈。石生通其姓氏,道其乡里。散人熟视生云:“夙慕贵处名区胜地,果然人物风流。”生曰:“自惭尘俗,误入仙源,未免为桃花所笑。”散人曰:“先生欲将何往?舟从何地误入此中?”生曰:“家母舅总戎雍陕,欲到彼相探,舟泊金坛,不意为飓风一夜漂泊至此。”散人闻言,甚是惊异,拈花即留散人与生共饭。因问:“老翁为何久不登山?”散人曰:“自和尚出门之后,好没意趣。却是何故还不来?”生复言故园曾与朗砖相遇,散人曰:“一杖穿云,遍游海岱,斯诚方外之乐也!” 散人见生语言相貌风雅不群,十分心爱,抵暮回家,清氏问曰:“你看的那里人?”散人曰:“说也奇怪,这人姓石字莲峰,年纪不满二十光景,家本浙东龙湫,要往西秦官署探亲,将船泊在金坛,被一夜怪风漂到这里,真是罕闻之事!”时盈盈在侧,与其母俱各骇异。清氏曰:“他如今留住在这寺中,却是何意?”散人曰:“他说曾在龙湫遇见朗砖和尚,意欲待他回来见了才去。这人相貌清奇,言词恬雅,见了他老眼顿开,坐着竟不想起身了。”盈盈回房。清氏曰:“早上不曾对你说,我昨晚得一梦。梦见我家悬灯挂彩,吹吹打打,迎了个小后生进来,说是替女儿招了女婿,不要就应在这人身上!”散人曰:“若论做女婿,倒也不错。只怕我与你没福,想不到手。”以后,散人屡到寺中来访,归时必为家人称道。 一日,与生共坐禅堂。拈花持一帖向生曰:“今晚欲集众谈经,敢烦先生代作一偈。”生曰:“这是禅门专学,怎向我渔人来觅樵斧!”散人曰:“此言独非偈乎?”生却之不得。遂面书与之。偈曰: 我欲问参禅客:虎颔铃谁解得?烈焰光中孰敢游?青莲叶上如何立?解脱何云佛即心?离尘怎说空为色?江谁吸?针谁食?谁执炊?谁换骨?悟来几个波罗密,同向竿头进一层,骑牛慎勿将牛觅! 散人曰:“先生毫端有广长舌。”生曰:“聊以塞责,翁勿过赞!”散人令拈花将偈另书一纸,将生稿带回。盈盈看见,私语采苹曰:“这人果然有些才学!” 至晚,拈花自向禅堂说法。石生寂坐无聊,独出山门闲步。戴月依花行下山来,向村墟前后信步儿打个周遭,见桑麻竹树掩映柴扉,寂寂无人,但有花阴犬吠,暗称:“好个清幽地面!”不住的行到溪边,见浅碧鳞鳞,流碎一溪明月。喜曰:“这便是濯锦溪了!向只道难寻难遇,谁知这一曲春流早与我影儿相照!”正欲弯身掬水漱流,忽有一叶随水而来,浮近溪边,拾取看时,却是桃叶上将蕊拈就双鸳,惊喜云:“此必闺红之制,却从何处浮来?”回顾上流,不数武有粉垣一带跨截溪上。行近墙边,闻里面微微笑声,分明是女子声音,知物必从此出。侧耳细听,忽又悄然,遂袖叶回山。 拈花已在岗前相待。见石生曰:“先生踏月,怎不等我同行?”生曰:“你那多心经讲得恁久,我见了这一轮明月,脚心甚痒,那里等得!”回入方丈,见茶火初红,炉烟正馥。僧廊下早睡得鼾声如吼。拈花曰:“我们坐的不如睡的便宜。”生曰:“睡虽便宜,只吃亏了这一天月色。”拈花曰:“何夜无月?”生曰:“即有明夜,非今夜矣!” 既而,各归卧所。石生挑灯出叶,见文鸳一侣,交颈而眠,巧慧绝世。旁刺小字,细看乃诗一联曰: 一缕愁同春漏长,揉花戏作两鸳鸯。 殷勤寄尔随流去,好向人间赚阮郎。 看毕私喜曰:“何物女子,有此才情!”忽又想起蜡丸诗内有“溪头快睹鸳同侣”之句,道:“这和尚果是神异!想我婚姻必然落在此处!但是那诗中‘合浦’‘五羊’之说全没分晓,好颠倒人也!”次晚,瞒过拈花复到墙边,探听良久,寂无人声。明夜复来,亦复如是。自思前夜分明笑语咭咭,我非梦,料彼非鬼。 一日,午睡初起,寻思半响,乃呼拈花出山门瞻眺,指山下问曰:“望中一带花墙锁着半林翠竹,那是谁家?”拈花曰:“那便是水散人的住宅。”生曰:“原来就是他家!吾意此翁必系清流,望其室庐果然越俗!”拈花曰:“做清流的便有缺陷。”生问他:“有何缺陷?”拈花曰:“此翁家甚富,却是个蔡中郎,有女无儿,非缺陷耶?”生曰:“他膝下有几个女儿?”拈花曰:“只有一女。论他才学,倒不下文姬。”生曰:“汝何所闻?”拈花曰:“相去咫尺,岂有不知?数年前家师曾索书一额,现悬普爱轩中。”生曰:“莫非就是‘云外赏’三字?”拈花曰:“然也。又闻他身边一婢也通翰墨,却不知真否。”生曰:“知他曾受聘否?”拈花曰:“屡闻水翁与家师道及,不得其人,尚在待字。”石生暗自惊喜,遂不复问,暗想:“必得如此,或可为入门之法。” 次早,即持刺下山来谒。散人闻石生来,倒履欢迎,曰:“野老蜗庐,幸辱文人相顾,蓬荜有辉。”生曰:“咫尺仙居,有迟拜答,幸勿见罪。”清氏闻生来,出屏后窥看,喜曰:“果然雅致!怪不得他夸奖。”散人问生曰:“这几日见先生神情恍惚,敢动了乡思么?”生曰:“侧居萧寺,暮鼓晨钟,甚添羁旅之感。本图一见朗砖和尚,未知他何日才到。欲徙轻装,又苦无一善地。于是方寸甚为不定。”散人曰:“这有何难?先生若欲徙装,敝庐颇号空明,倘蒙不弃,当为君下榻。”生曰:“倾盖相逢,何敢以此相望?”散人曰:“说那里话?只是山肴野蔬,不足以速嘉宾。”即起拉生曰:“荒园向有茅屋数椽,聊可容膝,试同往一观。”遂同入园来。时盈盈方携采萍闲游竹里。采绿气吁吁跑到跟前,低声曰:“姑娘,快些进去躲了,老相公拉了那个人到这里来了!”采苹笑曰:“看他慌的像什么?你倒快些替我躲了,看描了你的样子去!” 道未毕,忽听门外喘嗽。盈盈与采苹悄悄避入湖山背后,从石罅窥看。生入园,见阶临池面,户映花丛,虽一些地面,实活泼泼地头。入斋,见左图右史,古玩纷披。散人曰:“荒斋若可相屈,便当奉迓。”生曰:“翁诚许以假馆,何似纳我凌虚!”散人曰:“先生若肯俯就,仆还有一事相恳。”生曰:“有何见教?”散人曰:“仆家《水经》一书,久矣残缺失次,欲借如椽,光余家乘。”生曰:“只恐雕虫小技,不能胜任。”散人曰:“先生大才,不必过谦!”遂订次日相邀,石生欢然而别。 清氏对散人曰:“果然好个后生!我方才听见你要接他到家里来住?”散人曰:“正是。”清氏曰:“你意思教他在园里住,我道紧对着女儿房门,怕也不便!”散人曰:“隔着一个竹林,又遮着一座山子,怕什么?吩咐采苹,以后小院子门不要开了!”清氏笑曰:“你一心喜这个人,主意拿得这样稳了。” 第十四段 闻琴声隔院觑佳人 和题红投笺考诗赋 次日,石生移至斋中,散人甚喜,谓生曰:“斋头少副对联,即求大笔。”生书一联云: 欲分淡荡归文境,且掬轻清浣俗尘。 又复题其额曰“宛在”。 生自入园,散人时来共话,闲时便将所托《水经》细加校订。欲访玉人消息,竟无影响,因将叶中之句和成一绝,并录于花笺之上,并将所拾之叶缄作一处。诗云: 月印清溪一带长,红墙浮出两鸳鸯。 赚人已入天台路,仙子缘何避阮郎? 一夜月夜,盈盈出步庭下。采苹抱琴侍侧。盈盈坐月下,久之,采苹以琴进。盈盈援之膝上,作泛虚舟操,泠泠然清音出院。石生方凭几默坐,忽闻琴韵启户,听时声从竹外而至,遂行过深篁,转入湖山左侧,见木香一架罩住角门,且喜墙不甚高,倚墙有一石几。生悄然起立几上,从花隙中偷看,见盈盈对月挥弦,一女侍侧。定睛细看,真是色夺花容,光分月艳。盈盈鼓毕,将双手按弦,默默无语。采苹曰:“月色溶溶,花阴寂寂,姊伤春乎?湘女不来,洛山音断,姊怀人乎?无心拂素弦,空抱玲珑玉,姊叹无知音乎?”盈盈笑曰:“我心中偶然抱闷,谁要你之乎者也当哑谜猜!” 采苹收琴曰:“早忘了一桩喜事,正好说与姊姊解闷。今早老相公说,村内人见石生移到我家,纷纷都道招他做了东坦。我前日听见老相公对院君说,曾问过他,尚未牵丝。若使那生得配姊姊,真是描不成绣不出一对儿!”盈盈曰:“自那日园中一见,每对菱花,自觉减色,不意尘寰中有此绝尘之品!”采苹曰:“想来卫王介、潘安不过如此!若做了个女儿,岂不是郑旦重生,王嫱再世!”盈盈曰:“闻他欲往西秦,迷舟之事好不奇怪!”采苹曰:“只怕是与姊姊有缘,路上遇见了氤氲使者。”盈盈将墙外一指。采苹曰:“我们在这里说他,只怕他在睡梦里打喷嚏。”盈盈曰:“独夜孤灯,也未必就能支枕。”采苹曰:“偌大园亭,谁可怜他寂寞?倒不如住在寺里,每晚上的钟儿鼓儿敲得热闹。”盈盈曰:“你道热闹,孤客闻之,声声都入心窝里。”采苹曰:“我若做了男子,一生只在床面前守着老婆,双双对着踝膝儿过日子,凭他掀天揭地的功名富贵,再也哄我不动,怕什么离愁客恨惹得着我!”石生听得如痴如醉,软作一垛,失手推动花棚,惊起枝头宿鸟。盈盈心疑有人,遂携采苹入室。 石生回到书房,喜得心痒难挠。“吾意竹外料无佳境,未经一到。谁识仙凡之隔正在此处!原来我未见他,他先见我。”是夜喜不能寐。次早,采绿送茶进房,生问曰:“你头上戴的花幡是谁做的?”采绿曰:“是采苹姊做的。”生曰:“你叫甚名字?”采绿曰:“我叫做采绿。”午后散步入寺。采苹闻生不在,持钓竿入园,到池边投钓垂纶,即得一鱼。石生猝至,见曰:“好香饵也!”采苹闻言,取鱼抛入池中。生曰:“得其所哉!”采苹掩口而笑,收纶转身欲走。生曰:“正有一事相烦,乞采苹姊少待。”采苹低了头摇一摇,竟自进去。 石生傍晚对采绿曰:“你悄悄对采苹姊说,叫他到山子后来,我有话与他说。”采绿进庭内见采苹,低声招手曰:“你来你来,石相公在那里等你讲话。”采苹曰:“我没有什么话和他讲,你不要跑来跑去,看老相公知道打个半死。”采绿不敢再来。 石生心热如火,次日见采绿问曰:“你昨日晚上可曾对他说了?怎么不来回我的话?”采绿曰:“他不肯出来,叫我不要跑来跑去,怕老相公知道要打。”石生无计,只得检笥中绫帕一方,丝绦一付,佐以小品数色,包做一处付采绿曰:“这是采苹姊前日在园中掉下的,你说我送去还他,莫教别人看见。”采绿持付采苹,采苹曰:“可是石相公教你拿来的?”因拆开看。采绿曰:“他说是你掉下的,送来还你。”采苹曰:“我没有掉下这些东西,送去还他。”一想,呼住曰:“也罢,拿来放在这里,待我自己还他,你不要对姑娘说。”采绿曰:“我不管帐!” 次早,采苹趁散人未起,启户行出角门,望见石生房门已开,故曰:“昨晚这一夜风把花儿洒得满地。”石生闻声,急取诗笺转入棚下。采苹低问曰:“先生三番两次着采绿来呼,有何话说?”生曰:“心慕盈娘女中元白,偶得拙句,欲就正妆台,特求采苹姊转达,万乞允诺!”采苹暗想:“我只道有何话说,原来是卖弄才学。”沉吟曰:“带去不难,只是姊姊胸罗二酉,爱诗若命,放眼如山。酝酿三百篇中,落笔如惊风骤雨。妾每听其评论古今,赏心甚寡。先生还宜自揣,莫使遗笑香闺,挫了吟坛锐气!”生笑曰:“其然?岂其然乎?盈娘佳句,已曾窥豹一斑,但鄙人拙作,必不致闺英唾笑,祈采苹姊万勿见却!”采苹笑而受之。生曰:“若盈娘见诗有何评论,还祈示知!”采苹应诺,行入中庭,忽想:“冒昧接了诗来,万一词涉风勾月引,抵怒闺红,责皆我受,岂不被其侮弄?”因先自展看,一见十分惊异,持归入室。 时盈盈初起,晨妆罢,即往母房。采苹将诗藏好。 待至黄昏,盈盈在灯下翻书。采苹闲闲问曰:“当日御沟题叶,千古称奇。我疑他二人如有所约,不是如何这等凑巧?”盈盈曰:“韩宫人不过一时写怨,信是于佑有缘。”采苹曰:“他二人后来果是一对儿么?”盈盈曰:“‘方知红叶是良媒’,此言何谓?”采苹曰:“姊姊,你道近世可也有这样事么?”盈盈曰:“古今不少良缘,但不能如他两人的奇遇。”采苹含笑,先取诗笺展向盈盈曰:“奇遇现有一桩,姊姊请看。” 盈盈一见即问曰:“这从何来?”采苹曰:“姊姊的从何而去,这便从何而来。今早偶然启户,被石生听见,持了这简帖到山子后来,说是他的拙句要我带来请政。我欲回他,他再三央及,谁知这里面有此异事!”盈盈曰:“何异之有?非你泄漏,他却从何知道?”采苹曰:“这事本由天意,姊姊倒要扭作人谋!若还疑到采苹,昔日于韩却是谁为传说?”盈盈曰:“纵使拾叶非虚,怎便知其从此而去?”采苹遂出叶云:“幸喜这良媒现在,花叶虽焦也,亏他一点坚心,珍藏不弃。姊姊认一认是真是假。”盈盈惊讶良久,乃愧悔曰:“事本无心,竟同有意,宁非自招耻笑?怪道你引古证今,诘问不了。”采苹曰:“这生迷舟之异,宛如阮入天台;得叶之奇,更似于经御水。不是采苹恃爱多言,姊姊良缘舍此安适?”盈盈低头无语。 采苹曰:“还有一事告诉姊姊,不要吃恼。”盈盈问是何事,采苹曰:“我道他将诗请政,卖弄才学,说我家姊姊才高眼刻,先生不要自取讪笑。他说蛾眉纯盗虚声,姊姊却未逢敌手,若许分题刻烛,定教俯首降心。”盈盈笑曰:“狂生敢作此大言!”采苹曰:“几时便与他角个输赢,他才晓得闺中人物。”盈盈曰:“这有何难?明日就出个题儿试他一试,如果言副其实,我亦甘心俯首。”采苹甚喜。 次晚,探得散人已睡,盈盈书一笺付采苹曰:“你将这诗题送与石生,是鬼是仙,当场立见,我只在庭前等你。”采苹展看,笑曰:“主司命题辣手,勒限又严,就使陈王也当搁笔。”行到书房门外,摆动帘铃,石生开户见之。采苹曰:“动问先生,题叶之诗从何而得?”生言拾叶之事。采苹曰:“姊姊戏题此叶,只道随流不知所止,谁料巧落先生之手!姊姊不但见诗惊异,且极道佳作清新,遣妾前来,还欲请教。”生喜曰:“生平拈韵颇多,既蒙阿好,明日当缮写进呈。”采苹曰:“姊姊说平日推敲,谁无佳句!先生既自命诗豪,风檐寸晷,必能立扫千言。为此颁题命试,若果能中式,便当收置门墙。”语毕,将题展于几上。生笑曰:“我只道命你来请战期,原来点你来作房考。不才自度世无李杜,不当在弟子之列!”见笺上书云: 闻说才人夸七步,才名未许空驰鹜。 灯下寻题寄草堂,宽限铜垆香一炷。 八律先征花月吟,一篇随试筼筜赋。 果能掷笔了杯茶,降心愿拜斋前路。 生曰:“姊姊才虽高,见识浅。古人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只如所云,何足见难!”采苹曰:“此事非徒借古人为口实,先生既有捷才,何不立挥而就,付妾持去?使闺中女儿也晓得天下才人不可易视!”生曰:“此言甚快!”采苹曰:“待我点起香来。”生曰:“屈卿坐待如何?”采苹就坐。 石生濡毫展纸,随题而赋: 花月吟 花围碧槛月当天,月影离离花影妍。 几夜月明花正艳,谁家花放月初圆? 花间待月呼醽醁,月里寻花弄响泉。 试问今宵花下月,何人拥月伴花眠? 花花抹月斗轻盈,月月看花几困酲。 醉月月偕花共醉,盟花花与月同盟。 从来问月月无语,几度看花花有情。 闻道月中花更好,梯云入月采花行。 夜峭花寒月似霜,露珠和月做花光。 催花纵击三郎鼓,杓月频倾韩子筐。 龙女望轮思月减,蛾眉对镜妒花芳。 玉钱也解花枝好,化蝶飞来月影忙。 采苹曰:“好个‘露珠和月做花光’!”生曰:“闻卿亦解人,果然不错!”复题云: 月满瑶台花满林,花魂月魄两阴阴。 看花夜夜月偏皎,戴月行行花渐深。 月下花羞开并蒂,花间月喜照同心。 叮咛月与花长好,花慢飘零月漫沉。 玉人晚约醉花前,画眉初生月共妍。 郎意故怜花灼灼,妾心终爱月娟娟。 窥帘月转三更静,解语花开一朵鲜。 指月顾郎郎已醉,拆花和月拍郎肩。 月下吹箫花下歌,花酣月媚乐如何? 金莺翠燕花为宇,玉兔银蟾月作窝。 引月穿花容窈窕,移花就月影婆娑。 凭谁寄语花同月,许我眠花醉月么? 痴儿掩月快鼾眠,嫫母簪花亦自怜。 题品若为花爱宠,风流谁并月婵娟? 养花天气晴兼雨,啸月襟怀酒共禅。 月榭花亭多乐事,吟花弄月且陶然。 有花无月减花神,有月无花爱月嗔。 选月选花还选境,留花留月总留春。 孤吟趁月花为侣,斗室藏花月作邻。 年少莫辜花月夜,花天月地喜相亲。 八律既成,石生搁笔称快。采苹旁坐默视,暗自吐舌,指题向生云:“如今要请教《竹赋》了。”生戏曰:“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胸中已有成竹,更易易耳!” 竹赋 睹修篁兮葱郁,喜翠条兮玲珑。既深根兮劲节,复圆体兮虚中,质化龙兮披雾,实待凤兮凌风。一披襟兮相对,俨高士兮余同。 若夫睢园万个,渭川千亩,淇澳青迷,兰亭绿剖。霞散彩于黔阳,火分红于鱼口;白惊慈姥之山,黑诧澄川之阜。龙孙并胤以封钱,稚子齐眉而妒母。雄雌晨徙,合欢夜偶,又何羡乎千户之封,而能忘情于此君之安否? 尔乃数竿新植,三径初开,晚风欲动,明月忽来,是宜幽客顾影徘徊。其或返景入林,寒色照水,稍笼烟薄,叶密鸟止,是宜佳人翠袖暮倚;亦有涩勒蛮来,观音紫湿,两岐天亲,沙摩如揖,是宜高僧谈经对立。至若萧萧走响,冉冉垂阴,疏可容夫共奕,密不碍乎开琴。洗俗尘之三斗,发之八音,黄冈之遗韵非远,柯亭之相映独深。思淇竿之翟翟,忆桓弄之愔,此其既适于用也,而复流连于文士之赏心。 吾闻之和靖私梅,渊明嬖菊,荆重田真莲,珍茂叔何竹也?爰汛汛兮如林,竟离离兮莫属,岂知遇之维艰,而嗜遗于余所独耶! 生赋毕曰:“笔兴方酣,可惜为题所限。”采苹曰:“挥洒不停,骅骝失骤,真不徒夸大口!”生曰:“喜也!喜也!本房既已取中,何愁不当提衡之意!” 采苹持诗欲行,生止住曰:“炉烟尚早,再略通情话如何?”采苹含笑曰:“先生休得如此。姊姊在庭前等候,莫掩了先生捷笔!”石生送之出户,曰:“此卷定然见录。盈娘笺后说愿拜斋前,拜则不敢,万乞采苹姊劝驾。”采苹笑曰:“且待榜下听捷。” 第十五段 妙婢灯前双遣候 纤蛾月底乍相逢 采苹入户,盈盈曰:“其来速,得毋曳白乎?”采苹曰:“怪不得他夸口,见了题目,提起笔如白波卷帅,顷刻终篇,竟同夙构。我当真点了炷香儿,还留着一二寸。”盈盈在灯下从头看毕,喜曰:“诗同谢月兆之清,赋敌相如之丽,真仙才也!”采苹曰:“自古才人未必子都,美士难同曹植。不知怎样爷娘,生得这般全美。”盈盈反复吟咏,赞不绝口。采苹乘机进曰:“他说此卷必然见录,叫姊姊莫忘题后之言。”盈盈半晌无语,采苹不敢再道。 次日采苹启户,刚行出门外,忽清氏看见问曰:“你走出去做什么?”采苹曰:“到山子后摘朵花来换瓶。”清氏曰:“前日吩咐这门不要开,对盈盈说,以后管教他不许开这门!” 石生自赋诗之后,满望得个佳音,反弄得数日不闻声息。心下彷徨,搔爬不着,忽觉身上寒剌剌,坐立不稳,躺在床上。采绿送饭进房,生令持回。散人和清氏知生身上有疾,俱不安心。盈盈闻知,谓采苹曰:“你和采绿同去看看。” 采苹叫采绿立在门外,独自进房。生曰:“子何一去竟同黄鹤?”采苹坐在床边云:“自那晚别去,次日就要来回话。却才开门出来,被院君看见,险遭谴责。这几日不敢走动,适才闻知先生有恙,姊姊遣妾前来探望。先生是何贵恙?从何而起?”生曰:“蒙盈娘雅爱,心甚铭刻。我自那晚之后望你不来,心如膏火,忧煎成疾,动问前事如何?”采苹曰:“姊姊见诗,十分倾倒,妾提笺尾之言,他却低头无语。”生曰:“求采苹姊从中做美,倘能一面,当图厚谢!”采苹曰:“前蒙赐玖,尚未归璧,先生切勿言此,且待妾缓图。先生宜将息身子,夜深了,我回去罢!”生曰:“千万早赐回音,免悬望眼。”采苹应诺,与采绿转入房中。盈盈问:“是何病?”采苹吁云:“病根儿在他心上,问他也说不出来。”盈盈低徊良久,不复再问。 次晚,复遣采苹往候,采苹曰:“姊姊只差我去,添他个小不自在。石生只求姊姊垂一垂青眼,采苹便踹断了书房门槛,也不如姊姊走一遭儿。”盈盈作意曰:“我怎么好去?便依你说,也不能好了他的病!”采苹曰:“假如能好,姊姊肯去么?”盈盈无以应。 采苹复到书房,生欣然携入坐下。〔采苹问〕:“先生贵体如何?”生曰:“自昨晚共话,且喜病魔退舍。不知相托之事可有佳音?”采苹曰:“妾屡将言语探他,虽然不应,亦无愠色。妾微窥其意,似非拒之太甚。但从来玉女金仙岂能一召即至?必图一晤,宜再以诗投之,这竹林中包一现慈悲妙相。”石生大喜曰:“听卿之言,贱恙如风卷残云,片时扫净。”遂作诗云: 深谷有佳人,相去刚咫尺。 诗情既已通,玉貌何终隔? 肠如流水回,思等太行积。 愿借金莲花,映我苔痕碧。 采苹曰:“情词剀切,见时必有喜音!”生曰:“果得相逢,皆卿之力,异日当图画凌烟以彰懋德。” 采苹持诗笑别回房。先言:“生病已愈。”盈盈色喜,即问:“手持何物?”采苹笑曰:“这又是他的拙句,带便一时带来,生怕姊姊见责。”盈盈接来看毕云:“这生耐烦,又来缠扰!”采苹良久曰:“依我看来,若非深恶痛绝,缠扰终无了期。”盈盈色阻。采苹曰:“但是这幽谷穷岩才人绝迹,幸天遣生来到我家,相去只间花隔竹。姊姊既爱其才,何如一践前言,使他也见姊姊怜才真切!”盈盈俯首曰:“言虽如此,倘风声漏泄,泾渭何辨?”采苹曰:“除却中天月,还有谁知?”盈盈色解。晨起亦题一笺诗,令采苹持送。 采苹见诗,欣然送至书房。见门尚未开,从窗隙中弹入,即便回身。生起开窗,见诗云: 彩笔如椽鼎可扛,探闺一见已心降。 今宵拟共嫦娥约,同载冰轮到碧窗。 看毕,如纶音降自九重,欣喜欲狂。时晓日方起,生向日祝曰:“安得移天手旋转东西,你便从此而落!” 捱至亭午,觉此日倍长,量着阶前日影,百般难得移动。又将铜瓶内换上鲜花,笔中头拔去髡管,收拾得砚几清妍,签轴齐整,意料金钗客今夜稳来,好备清赏。盼到夕阳已落,檠火初红,心内愈加急切。又虑散人到斋,只得在房中坐待。等到初更将尽,寂寂园亭并不见些影儿动,但听得园中飒然一响,便喜得心上陡然一惊,悄然行到角门外侧耳静听,平日犹闻笑语,是夜声息俱无。起望庭内,见窗扉俱阖,寂若无人,一庭明月浸着几个花盆。有个小小花猫睡在墙角边绿瓷墩上。石生大异,回到房中取诗细看,自谓无差,又疑:“难道是采苹戏弄?取前日诗题对看,字迹又皆出于一手。坐待片刻,复到墙角窥探,依旧悄然,真弄得垂首丧气。又倚着湖山呆呆坐了半晌,神情昏倦,不觉矇眬睡去。 时将夜半,采苹轻轻启户,行出门来,见生倚石而睡,风露满身,叹云:“好一痴情种子,又堪怜又可笑!”抚之醒曰:“痴儿,何自苦若此!”生惊觉云:“你来了,真教人望得眼倦。姊姊在那里?”采苹笑曰:“在你心儿上!梦儿里!”生曰:“好姊姊,休得奚落,怎么还不见出来?采苹曰:“又不是烽火征兵,这时节他还肯出来?”生曰:“我也疑早上之诗又是前番话柄,姊姊言而无信,赚杀人也!”采苹曰:“不要错怪人。偶值院君抱病,他在房中侍寝,不得出来。我怕你呆等,特来回你一声,今晚是不能践约了。”生曰:“我却不信,这害病的不前不后,偏偏害在今夜?”采苹曰:“不来由他,不信由你,我既受托,无非尽心而已。” 言毕欲行,生搂住曰:“闺门权柄往往操之汝辈,你也难推干净!姊姊不来,休辜了今宵风月,屈你到房中一叙。”采苹曰:“你是我本房取中的,那里有门生调戏老师之理?这却断难从命,快些放手!”生强之曰:“如此见弃,子心何安?”采苹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生笑而释之,采苹负惭而去。” 石生回到书房,拊髀叹曰:“只图一见,其难如此,怎如我梅娘、柳娘,晨夕得把臂谈心!”因取匣中雁图展玩,触起从前愁绪,追忆临期相订之语,未知二女果否情真,又不知此行何日得遂良缘,何日得返故里。思前想后,将从早至暮一腔喜气都化作短叹长吁。默对孤檠,竟夜不寐。 次日无聊,行到寺中消遣终日。回来走进书房,却正要关门,闻采苹呼曰:“关了门不要上闩。”生见其来,却又私喜,故恼曰:“你还来做什么?”采苹曰:“若依你那样¥陷,原不该再来,只是难为了那一个!”生曰:“我只要你将功赎罪,姊姊今日可来?”采苹曰:“他已在山子后,你且不要出去,他今晚也未必到你房里来。我端这条凳子到外面,让你两个坐坐罢。”石生喜得心慌手乱,连忙穿衣伺候。 采苹来引盈盈出园。盈盈常服淡妆,缓缓行到池边,故意倚栏玩月。采苹进房曰:“姊姊出来了,请出去。”石生整冠出房,采苹曰:“姊姊,石相公出来了。”盈盈回身,石生近前施礼,盈盈答礼毕,各各含惭无语。石生作意道了一声:“姊姊请坐。”盈盈低垂粉颈。石生左寻右想,竟没一句话儿开口。采苹旁立,忍不住欲笑,避入石生房内。生曰:“深慕姊姊闺蟾学士,今晚得挹兰芬,调饥顿释!”盈盈曰:“妾山陬鄙陋,谬语知书,徒贻笑大雅。”二人语毕,半晌无言。盈盈不禁羞腆,轻呼:“采苹!”采苹故意不应。生亦自觉含赧,又寻思曰:“前夜颁题,匆匆报命,愧同蚓窃蛙鸣,能不使丽人齿冷。”盈盈曰:“先生班马奇才,妾浅见寡闻,何能窥测!”语毕,又复默然。盈盈复呼:“采苹!”采苹又不应。生代呼曰:“采苹姊!”采苹出房曰:“姊姊,我们进去,改日再来罢!”盈盈起立,采苹捧之而去。 石生随至山子后,采苹曰:“姊姊,送客的到门外了。”盈盈回顾,谓采苹曰:“请石相公回去!”采苹曰:“石相公听见了么?”盈盈入内,采苹谓生曰:“借重你把坐儿收收,不要忘了。” 盈盈进房〔曰〕:“好没意思!要你三回四转催我出去,却像泥人对了土佛,坐了这半晌。我问你,方才那凳子是你放的么?”采苹曰:“我只道坐得下了。”盈盈曰:“我便知道你的行事。”又问:“怎么几遍叫你不应?”采苹曰:“石生欲图一见,如蔡经请麻姑,汉武召阿母,我道他见了有的是话,好让他多说几句。那知道竟没得说!”盈盈失笑。 石生回房自矜,喜出望外。合眼静坐,思其语言,摩其态度,种种可人。喜得心花夜灿,又是一夜无眠。次早,采苹到斋,见生曰:“夜来徼幸,一朵未经眼的鲜花,早被你迎着月光看了个十分饱!”生谢曰:“昨宵之会,非汝无由。只是姊姊见我为何竟不则声?”采苹笑曰:“你倒说他不则声,你说什么来?见了他挣了半日,才说得一句‘姊姊请坐’,脸儿上红得似胭脂一样。又巴不得见面,见了又要害羞,这叫做没苦吃寻苦吃!”生笑曰:“初亲粉黛,自觉语言羞涩,倒被你取笑。再会时定不如此,还仗你留心!”采苹曰:“心不难留,只是何以报我?”生曰:“卿投我以琼玖琼瑶,我当报之以木瓜木李。” 采苹回身,生执手送至角门边。采苹曰:“放手罢!”生曰:“我便送你进去。”采苹曰:“你要进这门来,只怕还早。”生曰:“这门是你管的?”采苹曰:“此门锁钥非我不可。”生笑曰:“虎已经出柙,还夸甚锁钥。”采苹曰:“宁使出柙,断不使毁于椟中。”言讫,闭门而入。 第十六段 莲峰金谷试冰心 盈盈芸窗论诗话 数日后,夜月正圆。采苹曰:“今早入园,见荼%尽放,花事将阑,姊姊可还到园中走走!”盈盈本自有心,闻言甚喜,即牵采苹出园。采苹行到门外。忽转入曰:“我忘了一件事儿,姊姊先行。” 盈盈先到竹外。石生独立斋前,瞥然望见,即向前曰:“是耶非耶?”盈盈顾笑。生曰:“妆台咫尺,渺若山河,何幸桂宫复现月姊?”盈盈曰:“子云在望来作问,奇人耳!”生曰:“苍苔露重,恐侵罗袜,且喜书帏寂静,试剪烛一叙,何如?”盈盈回顾采苹不至,乃曰:“‘妾心终爱月娟娟’,非君诗耶?”二人并倚栏杆,生曰:“不才自得随流诗句,寝兴在念。只道萍踪浪迹,无缘一睹芳容,不意连宵得亲眉黛!”盈盈曰:“随流一叶,本出无心,实儿戏事,何足挂齿!闻君欲往西秦,迷舟之事好生奇异!”生曰:“三复题红,知含幽怨,是天遣不才来与吾姊消遣春愁耳!”盈盈低头。生因挑之曰:“不闻‘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不才虽非吉士,姊姊宁不许以感巾兑惊厖?”盈盈闻言,且惭且愠,谓生曰:“属垣有耳,先生胡不自重?妾自谓生居穷谷,未获一见风人,故不避晚风,扣斋相访。意在与君评论章句,商榷诗话,荡心之语非所乐闻!”石生羞愧起谢。 时采苹悄悄立在花阴窃听,分明喘嗽。入园曰:“好一阵晚香!姊姊许久不到花前玩赏,这花都开到九分九了。”生曰:“僭居金谷,有辜姊姊赏心。”采苹曰:“这话倒也不错。这所在姊姊那一晚不凭栏待月,那一日不投饵观鱼!自石相公到此,花吾花,鸟吾鸟,刻画我琅玡,荡摇我红索。若非姊姊亲举玉趾,只一片花梢月色,怎得相亲?”生曰:“主人情重,久假不归。子欲兴问罪之师,愿割还竹外一带以请和。”盈盈曰:“便平分了这香国如何?”采苹曰:“若欲行成,还须鼎足。”生曰:“与其瓜分,毋宁合璧。从此风月一家,卧榻之侧由卿鼾睡。” 盈盈含笑,即携采苹入去。采苹在背后对着石生向粉腮上羞了一羞,随之而入。生自思:“我先见其才,只愁他外貌有亏,既见其貌,虑他中情不定。谁知色态无双,却又持身贞洁,欲寻佳偶,舍此何求?只是那蜡丸诗内‘合浦’二字茫无下落,难道合浦地面还有个与他撷华斗丽的不成?纵使再有其人,我也只是专心致志,不他求了。” 次晚,盈盈复题一绝,封好,令采苹持送。采苹启户,暗中忽见石生,惊曰:“你这人呆了,怎么黑黑的站在这里?吓人一跳。竟劳你司起阍来!”生曰:“爱慕之诚,马也要秣,何况司阍?” 采苹行出山子之外,将简递与生曰:“好喜也。里面不知什么佳音,想是又要来望你哩!”生曰:“来时不过立谈风月,有何可喜?”采苹曰:“前日求见不能,今便说此不情之话,这就可以觇你肺肠。”生笑曰:“既见之私甚于未见,前言戏之耳!”遂于月下拆看,诗云: 高风动素襟,清夜步花阴。 不是王孙女,休弹司马琴。 采苹曰:“简何所言?”生曰:“你前日说我看个十分饱眼,愈饱腹愈饥,若见了简儿,岂不饿死?”采苹见诗曰:“前晚那琴声我也曾听见,原对他弹错了。”生戏曰:“今晚对你弹一弹如何?”采苹曰:“我这两耳但闻琴声,便聋得敲锣也不听见。”生曰:“我的琴别有弄法,聋耳遇着,一弄便通。”采苹曰:“便宜少讨些!”生曰:“善戏谑,不为虐。” 采苹见斋中灯火荧荧,谓生曰:“寂寥书院,照着一点孤灯,这凄凉也亏你受!”石生双手捧其腮曰:“此菩萨慈悲语,何幸向朱唇迸出,我正要立一纸借约,带这园内莺花做个风流中见,向盈娘借你到书房作伴,俟我临行奉璧。”采苹推之曰:“醉哩梦哩,惺忪些再讲!”生曰:“此亦细事,料盈娘必不见吝。”采苹曰:“天还有眼,生你做个男子,若是个女儿,怎了怎了!”生曰:“我若有一日化了女子,得如你的面庞,必以普爱为心,定要度尽天下美男子。”采苹掩住双耳曰:“污耳!污耳!”生笑曰:“我又不曾弹琴,怎么就装聋了。不要假惺惺,同我到房中去,还要烦你带一回简。”采苹曰:“今后我一人是断不到你房中了。”生曰:“好没有见识!《西厢》云:绿莎茵铺着绣榻,牡丹台紧靠着湖山石边。其人其事只在眼前,怎独怕到房内?”采苹回身曰:“离了你的孽眼如何?”生拽住曰:“离了我的眼,离不了我的心,走也无益。”采苹曰:“不要胡缠。我有句知心话儿对你说,你来时我院君见了千欢万喜,欲将姊姊许配与你。这几时不闻提起,想为从中少了冰人撮合。果若此事得谐,何虑妾非君有?怎的不解求凰只要与莺儿作对?”生曰:“听汝衷曲,好难消受。只是方寸中如围城待救,若必待操兵教士方才入援,亡无日矣!”采苹笑曰:“十指染黄连,且替我苦手借作守。我来久了,怕姊姊怪迟,要寄回简,快去写来,我在窗外等你。” 石生进房,采苹隔窗曰:“你若欲图后会,复简还须谢过。他是封好了来的,你也封了带去。”生曰:“言甚有理!”即和一绝于原诗后,缄好出付采苹。采苹持回,盈盈展见所和诗云: 细语触幽襟,藏羞借月阴。 相如虽病渴,不敢复弹琴。 看毕,知其愧悔,私心自喜。 越数夕,生复投诗约会。是夜月出甚迟。石生坐待久之,闲展棋枰于灯下布局。采苹提茶炉进房曰:“香车到了,快些迎接!”石生出户,遂邀盈盈入斋。盈盈见棋曰:“好一局斜飞格!”生曰:“候久不至,学个闲敲棋子落灯花。”二人坐下,生曰:“余设此坐相待久矣,只是荒斋尘坌,有亵红妆。”采苹曰:“不要过谦,不是相公贵宅。”生曰:“姊姊今宵枉顾,乃主中宾,我便是宾中主了。”盈盈曰:“蜗居淹屈,妾心正自抱惭。”生曰:“自顾尘凡,假仙人之馆,复得接仙子之言,何异向丹台石室,与麻姑、飞琼共谈世外。”盈盈曰:“仙居密迩赤城,曾否采药一渡石桥?”生曰:“欲访仙踪,寸心徒切,今幸深入花源,庶几不羡刘阮。”盈盈曰:“妾览刘阮遇仙事,深为慨叹。弥月之游,归历数世,退无所依,进不复遇,何仙家之无情,二子之不幸!”生曰:“采药奇遇,古今谁不欣羡!今被姊姊道破,使人失惊!”采苹曰:“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石相公到此几时了,怎不动家乡之念?”生笑曰:“正在迷时,何忍即醒。” 俄而茶熟,二人品茶。采苹收拾几上棋枰,将子匀散曰:“待我破了这一局。”生按棋枰向盈盈曰:“手谈定然高妙,还希赐教!”盈盈辞曰:“虽略知布子,非橘中之敌也。”生固请,盈盈许之。采苹曰:“掩上了门,做个关门杀。”生曰:“你不要岸上高三着。”采苹曰:“我不管论成论败,也不管说战说和,只袖着手静观鹬蚌。”盈盈侧目视之。生笑曰:“怎不说从旁看打鸳鸯结?”采苹曰:“姊姊的棋是没有结打的。”二人开枰对弈,石生故落数子。局终,采苹数子曰:“若争个手也便扯平。亏杀姊姊中心有眼,石相公便败在这里面了。”生曰:“姊棋妙于琴,诗奇于字,想来画学也应入微。”盈盈曰:“自笔笑学书,便亦旁及花乌。偶然灾纸,自以为工,愧未能登管夫人之堂奥耳!”采苹曰:“石相公何由知姊姊善琴?”生曰:“初入名园,焦尾之音早有好风吹送,至今犹铿然在耳。”二人始悟弹琴之夕被生听见。 盈盈向生曰:“竹笥定多佳名,何不使尽观鸿秘。”生出游草一帙,盈盈览毕复索。生又出旧作数十篇,盈盈诵了曰:“激楚处仿佛《离骚》,庄整处直登《雅》、《颂》。君才殆天授,非人力也。”。生曰:“一经品题,石武石夫碔砆化为良玉矣。”盈盈曰:“题中所称松、云为谁?”生曰:“契兄松月波、云笼碧二友,皆吟坛飞将,生平唱和颇多,帙中偶然录此数则。”盈盈曰:“题咏一节,本属文人快举,或逢一境,或遇一事。夫机触露于外,吟情感动于中,捉笔如明珠走盘,骏马下坂,岂非第一快心之事!若待辛苦构思,总有惊人之句,妾所不取。昔孟浩然两眉尽落,裴佑袖手欲穿,王摩诘至走入醯瓮,千古传为苦吟。想见其拈毫宁有乐境?” 生聆其词淙潺悦耳,且味其语气,始信采苹称其评论古今,赏心甚寡之语不虚。因曰:“古人七步成诗,三年作赋,迟速固有不同。若使题颁子夜,香限铜炉,则孙绰必在门墙之外矣。”盈盈低头含笑。既而又曰:“前人评诗谓郊寒岛瘦,元轻白俗,妾谓不然!微之不乏端凝之句,郊岛亦多富丽之章!三人不具论,独为乐天一‘俗’字叫屈。历数其诗,如‘趁凉风竹绕,引睡卧观书’,如‘松影过窗眠始觉,竹风吹面醉初醒’,如‘涛声夜入伍胥庙,柳色春藏苏小家’,如‘日晚爱行深竹里,月明多上小桥头’,如‘药炉有火丹应伏,云碓无心水自春’,如‘松雨飘藤帽,江风透葛衣’,如‘晚坐松檐下,宵眠竹阁间’,如‘红袖织绫夸柿带,青旗沽酒趁梨花’,如‘无人惊处野禽下,新睡觉时幽草香’,此等妙句,美不胜收,皆风华掩映,激齿铿锵,何一是其俗处?”石生拍案叫绝曰:“历历数来,如黄莺三十二啭,一啭一快心。千古覆盆,今晚得照。香山有灵,当为吾姊下拜。何物杨汝士,漫作醉言,敢称压倒!”采苹旁立惊曰:“石相公轻言些,说得高兴,竟忘其所以了。”二人失笑。 采苹出户观月,看时已参横斗转,进谓盈盈曰:“河欲落,月已西,再一会儿,那虾蟆更就要催动了哩!”盈盈曰:“日渐长,夜愈促了。”生曰:“千金一刻,细语喁喁,便听他打个六更,亦复何碍?”采苹曰:“石相公只知留客,却也寡人。”生曰:“寒夜客来茶当酒。”盈盈曰:“何如良夜省陪茶?”采苹曰:“我们是陪了茶来讲话的。”生曰:“这才是主中有宾,宾中有主!” 盈盈起别,采苹提茶炉一同出斋。生送至竹边曰:“今后望姊姊源源而来。”采苹曰:“只要石相公不泄。” 第十七段 窃诗画石岫披怀 会巫阳采苹送雨 次日,散人到斋曰:“这几天仆因薄冗不得来陪话,先生又纳闷了。”生曰:“芳园花鸟,尽足怡人,倒也不觉岑寂。”散人见案上《水经》已辑就了一半,喜曰:“先生文机之速,真如河决下流,敬服敬服!”生曰:“勉力应命,未有不贻笑高明,但个里源头还祈指示。” 散人曰:“吾族自天一肇生,地六相成,开基于北方,居坎位为五行之首。尧时支流充满,靡有定向,遂泛滥中国,与民争居。迨夏后氏九河既导,三江底定,然后各循故道知所朝宗。迄今数千年,千支万派流行宇内,经络苞于苻日月出没之乡。或浪汲三千,或波回九曲,或溟漭而渺沔,或汗汗而沺沺,或上通星纪,贵近天潢,或下运洪□,力移地轴,或泉飞如雨屑,或瀑挂如云奔,或以倒峡见奇,或以停渊得趣,或敷而为惠泽,或挹而为甘霖,或挟蛟龙以同居,或产珠玑而照册,或出图而出书,或限南而限北。溯流虽异,穷源则同,要皆遇坎必止,盈科后行,而以清洁自好,喜下为性者也。” 生曰:“昔郭璞咏江,木华赋海,管子赞以具才,老氏称为上善。翁家世之盛啧啧人口,但不知梵书所称八功德者何属?”散人曰:“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噎,八除病也。此既流入沙门谱中,姑存其名,不必分其支系矣。又有蓬莱一派,其性至弱;昆仑一派,其形甚黑;独有荡泉一派,性温和,历寒暑不变,宇内不过数支。昔苏子瞻曾遍与之游,独与在骊山者称善。”生又问曰:“彭蠡洞庭,三湘七泽,皆楚产也。翁传自何派?”散人曰:“仆家世居合浦,此中特流寓耳!” 石生忽闻“合浦”二字,暗自惊喜,因问翁自何年溯洄至此。散人曰:“徙居此地,忽忽数十载,念及先人庐墓,屡动归心,无奈这客居溪山,深入寤寐,眼见得鬓毛如雪,不知何日是归年也!” 少顷,散人去,生拍掌大喜:原来合浦是他故里,盈盈不是我的,更是谁的!水翁水翁,快婿已在你眼前,须早把你这一颗爱珠交与我掌管!再玩蜡丸之诗,益信神僧之幻。自后,每当月明人静,盈盈即携采苹到园,非与生倚栏共话,即剪烛敲诗。石生欲出朗砖所赠之诗,屡恨无因,欲言又止。 韶光迅速,枝头少女早吹过二十四番花信。薰风拂拂,又逢荷净纳凉之时矣。一日,新雨后散步登山。采苹入园行到斋前,见生不在,悄然入室,披其帷幕,按其衾枕,神情荡漾,不能自持。忽自己啐了一声,笑道:“平时主意最拿得定,今日何故至此!”复启其匣,得生与梅、柳倡和诗并云雁、绣岭二图,蓦然惊复欣然喜。急持归与盈盈曰:“石生不在,被我窃了他匣中古董回来。”盈盈展见绣岭图,讶曰:“这图怎生落在他手?”采苹想曰:“是了,老相公说他在家曾遇见寺中和尚,这不是和尚赠他的么!”盈盈复展雁图细看,十分称赏。又见题轴三诗,虽知为赠别之作,却不甚分明。及阅梅、柳辞楼之句,始知为平康女子,暗思天下才女原来不少,觉平日襟怀,深自贬损。遂将诗与二图密藏不露。石生并不知觉。 一夜,盈盈晚凉新浴,衣轻绡,走细&,持白团扇与采苹入园。时新月一痕,荷香馥郁,萤火高低,款步栏边,意极闲适。石生从山寺回来,见之曰:“适才入寺,听讲观音经,回来复睹庄严妙相,此身又如泛南海,入普陀矣!”采苹曰:“眼前少个童子。”生曰:“若蒙普渡,情愿扳依。”盈盈笑曰:“只恐洗不尽凡心,又要去寻梅问柳。”生忽惊疑。采苹连即浑以他词曰:“这几日山房如火,挥汗如雨,等不到夜凉一开青眼!”方言时有风飒然而至。生曰:“美哉此风!当与姊姊共之。”采苹曰:“此石相公之雄风耳!”盈盈又曰:“与君共者多矣。君不曾几度登楼笑晚风耶?”生异曰:“图中秘句何由得泄?”看见采苹含笑,指之曰:“是矣!是矣!我知之矣!”采苹含笑逡巡避去。 盈盈问:“二女之事若何?为妾言之。”生将初遇二女并二女出楼之事委曲详尽一一讲陈。盈盈曰:“松、云之义,君之情,梅、柳之志,可称三绝。今二女何在?”生曰:“一室凄清,尚同居敝里。”盈盈曰:“妾见古今所载章台儿女能谢绝脂粉,非因色衰,则以势逼。二女能退步于急流,回车于初日,诚今昔所难。”又问:“先生绣岭图从何而得?”生曰:“此图来历甚奇!去冬故园偶遇朗砖和尚,将此图赠我。这和尚相见之言藏头露尾,甚没分晓。又赠我蜡丸诗一枚,中藏诗句,奇幻难解。谁料今春辞家以来,诗中之句屡屡有验!”盈盈曰:“诗何所言?又何所验?”生曰:“不才填膺衷曲,吞之不能,吐之不敢,屡欲少宣,又恐姊姊生嗔,隐而不发。”盈盈回顾,不见采苹,乃曰:“先生有何言语,但说不妨。”生曰:“我曾将和尚相见之言一一记录,与蜡丸诗句带在身旁。今晚幸逢姊姊问及,何敢再隐?”遂取出付盈盈曰:“个中机彀请细参详。”盈盈先看所录之言,笑曰:“这是他的悉口利苏口卢,真不可解!”继观诗句,见“江帆误张,溪鸳同浴”之句,惊曰:“老阇黎好先见也。”及观至“先盟合浦人如玉”,止不住红沁莲腮,默默无语。 生曰:“不才虚生十九年,自叹良缘难遇,宁甘虚度青春,既得神僧诗句,私忆婚姻必落外郡,故借入秦之举遍访佳人。今幸于群山万壑之中邂逅姊姊,千里牵丝,百年订约,全仗此诗为冰上人、月中老也。”盈盈含羞无语。生曰:“自接芳容,私矜奇遇。然尚疑‘合浦’二字茫无下落。前闻翁丈之言,始识为姊姊故里,益信良缘果由天定。”盈盈看毕诗句,仍付石生。采苹潜踪听其语毕,复来前,遂捧之而去。 次日,采苹伺散人午睡未起,启户入园。生刚行至竹边,闻声避入林中。采苹不觉,望见房门不掩,微微喘嗽,不闻答应。来到门首张看,不见石生,复入斋头翻阅。石生突然入室曰:“宝物被劫,正苦难追。今日开关延敌,果然堕我术中!”采苹曰:“这样宝,亏你带到海龙王家里来。若是要还,改日奉璧。请开,让我出去。”生阻曰:“孤军入险,尚想全旅而还?”采苹曰:“仁义之师,不闻阻隘,快些放路!”生坚持之。 采苹正在被窘,忽闻散人喘嗽,二人慌张无计。采苹失色曰:“你这冤孽,如今怎了?”生将采苹推入帐中,以衾覆之。散人入斋,与生坐谈曰:“夜来雷雨初晴,今日炎蒸少退,贵处亦似此盛热否?”生曰:“荆吴相接,大约寒暑略同。”散人曰:“此时百不敢为,只堪散发槐柳间,拆荷筒,饮花露耳。”石生心慌胆怯,语若不闻。散人顾床曰:“为何这帐子不挂一挂起?”生忙应曰:“苦于驱坟不净,故尔垂着的。”散人又曰:“适读史,见汉高平城之围,白登之困,险落重瞳之手,深叹创业艰难。”生曰:“非子房计出六奇,汉之天下正未可定。”散人笑曰:“先生误矣,出六奇者,陈丞相也。”生亦哑然,曰:“适承乡梓之问,顿觉客心撩乱。”散人立起身曰:“先生不要萦愁,明日仆当棹小舟,与先生寻岩问壑,以舒怀抱。”石生致谢。散人在房中踏来踏去,惊得石生汗如雨注。 采绿送茶入斋,散人复坐下饮茶。取《水经》翻阅一回,谓生曰:“天气炎热,且宜暂停笔墨。”生曰:“谨领教。”啜茶毕,采绿出房,散人亦起身出门。石生同出斋前,伺其已出园门,掩户急入帐内曰:“闭杀我怀中鹞也!”采苹闷得脸若涂脂,单衣悉皆汗透,起曰:“险些不吓杀了人!”笑生曰:“好个子房六出奇计!”生曰:“这老儿好不惹厌,我心中乱作一团,那里有心答应。”采苹欲下榻,生抱持之,采苹曰:“行不得也哥哥!”生曰:“情如渴鹿,今番断断不能再释了。” 采苹口内无言,芳心如醉。生为解去薄罗,乳拥双莲,肌呈白雪。两情奔悦,飘飘然细雨轻云,遂同赴巫阳之会。欢娱之际,采苹星眼乜斜,敛眉撮口,娇声呃呃。石生轻怜漫惜,曲尽绸缪。欢毕,二人起坐床上,采苹取衣披好,双手障面,不胜差惭。生复搂入怀中曰:“豆蔻香含,牡丹春满,真爱杀人也。”采苹曰:“只屈你做秃头奴子!”生笑曰:“得卿如愿,何惜自髡?” 二人相持出帐,采苹扣了衣领,低头看看裙子。石生出一小镜,采苹对镜,将簪按一按,侧过脸来整一整鬓,又坐下来兜鞋。生曰:“好一对莲花瓣,擎在掌中还有余地!”采苹目生笑曰:“什么意思!我好没主意,上了你的当!”生亦含惭。采苹曰:“你说心中如围城待救,今日却解了这围了。昨晚听得你对姊姊已通积愫,姊姊回房长吁短叹,睡梦呻吟,似被君感。你须留心姻偶,早定丝罗,使妾亦得长相偎傍。”生闻言深喜。临去,生曰:“适才险阻,如今好从容整旅了。”采苹曰:“我本背着姊姊出师,不料全旅而来,破军而返。”生含笑启户出之。 次日,散人命舟,赍笔床茶灶,招拈花陪生出游。历深岩,经绝壁,起步阴森,回渡激湍,遍访幽深,尽日而返。 生出门后,采苹随盈盈出园,遂入斋内。盈盈见案头小镜上书云:“如何临皓月,不见月中人。”暗笑:“一种痴情,即此可见。”采苹曰:“这镜子照着人,越觉好看些。”盈盈曰:“今日看你眉开眼笑,与往日不同。”采苹曰:“那日不开?何时不笑?姊姊心事忙,不曾看见。”乃取石生之衣,服之曰:“姊姊,我与石生孰美?”盈盈曰:“你虽美,只是司空见惯,穿了这衣服,便另有雅人韵致!”采苹曰:“这等说,匪我之为美,美人之衣!” 正在谐笑,见清氏入园。采苹曰:“院君来了。”忙将衣服脱下。清氏进房曰:“自这生到家,几个月不曾进园。池里荷花正开得热闹,亏他今日不在,也好让你们出来看看。”二女相顾胡卢。 清氏叫采苹把花瓶拿去换了水,摘一朵萏菡插上,摆在房中看看。采苹初破瓜,行走自觉碍步,携瓶下阶和身挪转。清氏曰:“这是什么走相?”采苹声也不响,折花进房。盈盈曰:“怎么单摘一朵花?再去采片小荷叶来衬衬。”采苹怕在清氏面前行走,扶着椅背曰:“荷叶有什么好看?不采罢了!” 清氏指对联曰:“这想是他写的,你看看这字好不好?”盈盈曰:“我那里晓得!”清氏曰:“这后生才学又高,相貌又好,我初意要把你许他。只因吴头楚尾,离得路远,眼面前只有你一人,你爹爹须鬓中霜,我也耳目昏聩。若把你送在几千里外,零丁二老再靠着谁来?你爹爹为你的姻事屡欲回家,还是在一块土上寻个女婿,时朝月旦,一对儿长在眼前,也可慰桑榆暮景。”盈盈听说,一时若万炬煎心,低徊欲绝。采苹在旁惊得俏魂欲断。清氏又曰:“他说要到关中探亲,到这里几个月了,竟不动身,倒也像个四海为家的,说要等和尚回来见见才去,那和尚云游四海,知他几时才回?闻他家中还有老母,怎么不怕悬念?等过了这盛伏,还须推他去的才是。”盈盈回房,益添扼惋。 第十八段 石母得书惊问卜 松涛访友远辞家 秦中显宦闻山公有女,莫不欲为联姻。公见纨绔子弟类皆狂荡暴疾,淫佚骄奢,欲求博雅之士百不得一,故每念及石生。到军数月,即以书招生,盼至。 次年春尽夏初,并不见到,谓翠微曰:“石家表弟不来,事不谐矣!”翠微不应,私语养娘曰:“石家儿不到,老爷计穷力竭了。做娘舅压不倒外甥,统貔貅如何治得健儿?”养娘曰:“少的是名门宦族?老爷不知是何主意,一心只爱许他。古人云:‘不是冤家不聚头。’他越不肯,老爷越要咬住他。拿着珠子当豆儿卖,何苦讨他看轻!”山公深念其女年已及笄,若再因循,恐有愆期之叹,待到深秋,复驰书回家来促石生入陕。 生母得书,惊惶莫措,忙令书带延松、云二子到家,云:“吾儿幼依膝下,原不识东西南北。老身一时没见识,令他只身走数千里,出门已经半载。陕内招书又到,竟无踪迹。倘有甚不测,何处安顿老身?”二子见书,亦各惊骇。云即慰其母曰:“莲峰湖海襟期,到处有逢迎。既未到秦,必有他遇,老伯母不必心慌。”生母曰:“他身无下落,老身如何放心得下?二先生与吾儿素称莫逆,怎生寻访个消息才好!”松曰:“暂请宽心,待我二人出去商量,再来禀告!” 二子既去,生母入室泣云:“什么要紧,都是这头冤孽亲事,朝也来缠,暮也来缠。若没有那封书来,好端端坐在家里,怎么凭空教他出门!”言毕复泣。厨下老妇曰:“太太不要着忙,明日上到那个庙求求签,问问菩萨看。”生母一夜熬煎,次早到庙求神,得签上上。回家云:“虽是好签,那里真真菩萨是跟着他走的。”至午,书带云:“这街东头有个起课的瞎子,个个说他灵得很,太太请他来起个课儿!” 生母即令请到家中,设了香案,先自祷告了,卜者摇动课筒,朗朗念毕祝词,手掷金钱,跌成爻象,乃曰:“是个游魂课。”坐下问云:“动问何用?”生母告以所求之事,卜者曰:“课内忌神发动。书云:‘忌象交重难会面。’这人中途被人羁牵,进不进,退不退,难得动身。况用爻为世爻所克。书中又云:“用爻克世,许人归世。’克用爻人未至。他正逗留异地,未有归心。”生母曰:“出门才及半年,也就不望他回来,只要他有了落处就好。”卜者曰:“课中现有个人留着他,怎么没有落处?但书中又说道:‘游魂宜出外,归魂利返乡。’卜得游魂课,又化出一重游魂来。书内又云:‘游魂入化,游魂出远,还当再远。’这人虽被阻滞,目下又该前进了。”生母曰:“我欲浼入寻访,可能遇见么?”卜者曰:“书里道得好,访友寻人忌六冲。游魂他必往途中,虽然去路愁相左,许你天涯终得逢。若是出门寻访,得遇无疑。” 生母曰:“再求一课,看他逗留的所在吉凶如何?”卜者重搜内象,再索外爻。课成,坐下喜曰:“是个三合卦,婚姻爻动。令郎曾定亲没有?”生母曰:“还未。”卜者曰:“这等说,老太太请放心。课内才鬼全阴阳命,书上说,‘阴阳得位,定逢夫唱妇随。’才鬼俱全,必主齐眉举案。不但无凶,又还多吉,你愁他没落处,他倒稳稳的坐在个安乐窝里。放心!放心!”生母曰:“望他几时才有信来?”卜者曰:“课中父母带青龙为喜,不久就有喜庆之音到了。”生母心内少安,打发卜者出门。 书带即到梅、柳家。二女曰:“大相公可有书来?”书带云:“我正来报信。昨日,舅老爷那里来了一封书,说大相公竟没有到。”二女大惊失色。柳曰:“这个人怎么样了?”书带云:“昨日太太慌得紧,掉了一日眼泪。请松相公、云相公商议,要他们去找寻。”梅曰:“他们肯不肯?”书带云:“他们说还要商量看。”柳曰:“我想起来,他对我们说,不愿与山家结亲,借这入陕名色,要做个四海求凰。这人不曾到陕,自出有心,必定遨游在别外!”书带云:“清早太太到庙里求了签,又叫瞎子到家里起课。”柳曰:“求签起课都怎么说?”书带云:“都是一样的话,说是半路上被人家阻住了,要大相公做亲。”柳曰:“我就猜他在路上,倒只怕都是准的。”梅曰:“你也真真是呆的,求神问卜当得正经?” 书带见阿姥搬饭进房,问云:“怎么这时节才吃饭?”阿姥曰:“才等着云相公家拿了米来。”书带云:“我家也就要问他打米去了!”二女掩面堕泪:“要甚饭吃?”书带欲回,梅云:“看太太有什么打算,来对我们说声。”书带应诺而去。 头一日,松、云别生母出门。松即拉云到家曰:“我想此人必定寻那付他绣岭图和尚去了。”云曰:“你怎么晓得?”松曰:“前日那和尚留下的纸条上有‘未入崤函,先游濯锦’这两句话。此人必往濯锦去了。”云曰:“濯锦在何处?”松曰:“这必定是那和尚的所在了。”云曰:“这倒也亏你猜!”松曰:“我细玩‘未入’、‘先游’四字,那濯锦去崤函必不甚远。莲峰不久还当入关。”云曰:“这倒详得有理。方才石君老母说,要我们寻个下落,如何算计?”松曰:“想来你是去不得的,我便向奏中走一回罢了。”云曰:“同是相知,怎么独累及你?”松曰:“既是相知,分甚尔我!” 商量已定,次日午后同过生家见生母,告以出门之事。生母喜曰:“得蒙允诺,老身感戴不浅。”二子复语朗砖赠图、留帖一节。生母且喜且异曰:“动问起身的日子捡在几时?”松曰:“去便就走,捡什么日子?”遂作别出门。云曰:“这件事还有两个关切人,怎不教幸而他知道?”松曰:“正欲到他家去。”遂同至梅、柳家。见柳丝靠着窗棂做鞋,柳见二人,将鞋放下云:“两位贵人怎么又肯来走走?真是空谷足音!二子同入房中。梅萼垂着半边帐子睡在床上,忽然惊起,云曰:“惊醒你罗浮梦了。”松曰:“大白日睡觉,朽木不可雕也!”梅曰:“留着一口气儿做人,还雕什么出来!二君自石三郎去后,为何足迹杳然?”云曰:“你二人既离翠馆,则不比识面之初,如今身有所归,又不比石君在家时了。”二女甚感。 梅呼阿姥煮茶,柳问曰:“今日因何光降?”松曰:“昨早莲峰有信到家,说不过秋尽就可回家。”阿姥听见,忙来问云:“松相公,这是真的么?”柳曰:“你听他见鬼!”阿姥曰:“不是真的,他们早已知道了。不知此人果到那里存身?”松曰:“再有个姓梅姓柳的,怕不藏住了?”梅曰:“我们也不曾藏了他。”柳曰:“若是我们藏了,你们怕不会寻。如今他藏在别处,就没有个人肯去寻了。”松曰:“若待你激,我就算不得松月波,也不成好朋友了。老实对你说,我明日就要出门,告过石君母亲,特来与你二人作别。梅喜曰:“交情如此,真不愧雷陈!”柳笑曰:“这等说,是我唐突你了!且暂时记过,待你访友同归,准备浊醪十斛,让你洗个澡儿。”松大笑曰:“快哉!”云谓二女曰:“鳞鸿甚便,快些作书!”梅曰:“人不知在那里,带什么书?”柳曰:“你的书怎么写?”云曰:“我也没有书。前日莲峰出门,忘了将你赠他,今日幸逢驿使,只将你寄去够了。”二女含笑。 阿姥出茶。松曰:“手段走了,这茶烟火气的。”柳曰:“这是松相公的缘故。”云曰:“怎么?”柳曰:“我见他没炭,把松柴炊滚的。”阿姥曰:“云相公前日拿来的米竟是生糁的,嚼着满口都是糠秕。”云曰:“前一次的原不大熟,这昨日送来的呢?”阿姥曰:“这还罢了。”松曰:“越是有钱财主,越不肯吃好米。生成的贱肚皮,没福气,只好月囊糠。”云笑曰:“由你骂,我也不是财主!”少顷,二子别去。 次日,松涛带了绣岭图出门,临行嘱云影曰:“寒家并无所托。莲峰老母君事之宜尽心,梅、柳二女君恤之宜勿怠。临别之言,惟此而已。”云影敬诺。 第十九段 深闺临别订鸳盟 孤棹逢秋辞锦水 盈盈自聆石生衷曲,并见朗砖诗句,明示以己所适归,暗自欣幸。迨闻其父母欲谋东归,默默含愁。后与生晤对时,则颦眉无语。生与之言,或勉强应答。遂令采苹扃户,不复出见。石生心忙意乱,不知所出,复令采绿来呼采苹。采苹私自到斋,生曰:“姊姊不情,闭关谢客,子心亦忍也。”采苹曰:“衷肠堆积,郁不能吐。”石生诘问,采苹将清氏之话为生言之。石生爽然若失。复求采苹来劝盈盈出园。盈盈不应。 迨至一叶惊秋,早是新凉换暑,散人见案上《水经》渐次告成,谓生曰:“由西北入东南,虽隆冬日近温和;由东南入西北,虽炎夏日就寒冷。秦中乃冱寒之地,先生又柔脆之躯,若再稽迟,恐去路寒风袭袂。那和尚如孤云野鹤,游无定向,止无常所,回寺之期正难预必。依仆愚见,先生不若且到秦中,待锦旋之日再来访彼。若蒙不弃,仆当悬榻以待!尊意如何?”生慨然曰:“承翁指教,不日即当束装。俟探亲回日,终当再造仙居,以图良晤!” 采苹闻之,告盈盈曰:“闻石生不久就要起身,他此去如弩箭离弦,必不再返。姊姊若将天赐奇缘轻轻撒手。倘日后适非其人,终身之悔何及!姊姊何忘庭下落花之叹!还是飞缀绣帘的好?还是抛堕尘土的好?”盈盈不答。 石生临行之先一日,招采苹至曰:“别在旦夕,欲求一见姊姊,望你做个周方。”采苹曰:“我已曾苦口劝他,他只是不应。奈何?”生曰:“事急矣!若今番漫然别去,日后萍梗东西,欲再求如今日与子殷勤握手,势必不能!不但于姊姊情缘难断,即贤卿一片芳心,我亦怎能抛舍?务祈为我谋之!”采苹曰:“我窥姊姊含愁不语,知其不能忘情。你作一简招之,我代你持去。”生甚喜,随展一笺,蘸笔半晌不能落纸,顾采苹曰:“仓遽中笔枯意涩,竟无只字,将如之何?”采苹曰:“只须恳切为上,何必修词?”生拈唐句一绝书付采苹曰:“词实不能达意,全仗你从旁力劝。立俟回音,万勿有误!”采苹应诺,持送盈盈。盈盈展看,诗云: 依迟动车马,惆怅出松萝。 忍别青山去,其如绿水何? 看毕,黯然泪落。采苹复劝曰:“从来男女情钟,父母亦不能强。姊姊须早自为计,若一念游移,自误不小。石生求见甚殷,姊姊切勿绝之已甚!”盈盈衔之。抵暮,令采苹招生入房。采苹甚喜。 时寺僧拈花闻生欲去,是日午后备下斋筵,请散人与生入寺话别,至暮方回。散人复备酒祖饯,亦招拈花来陪。生曰:“隆情饫领已多,何敢复当盛席!”散人曰:“先生此来如风送滕王,老朽愧非伯屿,明日文轩载道,特设杯酒,劝君满饮休辞,以永今夕。”石生称谢。向拈花曰:“本欲待尊师返锡而去,奈时叙已逢摇落,不能再留。但不知花源屈曲,从何得达荆襄?”拈花曰:“此去不过数日,即入通衢。贫衲有一小小山川图记,指画甚明。先生带去。此后重来,可无失路之虞。”遂取付生。生喜曰:“得蒙指示,庶几不致迷津。”散人举杯相劝。 生以日间不得采苹回信,暗自焦急,屡欲离席,散人坐劝不起。采苹入厨下催曰:“不过是这几样菜,一总搬搬出去罢了!一碗一碗不知要献到几时。”清氏听见曰:“怎么倒要你着忙?”采苹曰:“夜深了,好早些让和尚回去。”既而酒散,拈花回寺。散人复呼采绿送茶至书房,与生坐谈。 采苹悄至竹边窥探,暗自懊恼曰:“我不晓得就有这许多话,诗云子曰的说了这几个月,难道还说不完?”回到房中,盈盈挑灯静坐,见采苹入房,乃曰:“我身子倦了,收拾我睡罢!”采苹曰:“姊姊你又来了!我已约下石生,若不叫他进来,又道是我戏弄他。”盈盈曰:“夜已将分,再等到几时?便是他来,也无言可说,徒添得一番愁叹。”采苹曰:“要愁也只在姊姊,要喜也只在姊姊。”言毕,转到清氏房内曰:“石相公明日要起早,好去请老相公进来了。”清氏呼采绿提灯去接。采绿和衣倒在床上睡得烂熟,采苹推摇半日,才得惺忪,提灯入园。散人遂别生进内。采苹复俟其就寝,始到斋中。生忙问曰:“你来了,姊姊可容一见么?”采苹曰:“允了。”遂同入庭内。采苹低语曰:“我在外面,你自家进去。”生入房,见盈盈隐几而卧。悄拍香肩,轻呼:“姊姊。”盈盈惊觉。生曰:“不才梗迹萍踪,不能久图欢聚。值此须臾对面,愿姊姊暂宽怀抱,一叙离情!”盈盈起立,延生就坐曰:“君来如春梦,去似秋云,此番别去,吴峰湘水各图梦绕情随耳!”生曰:“不才积愫前已具陈,虽暂时分袂,明春买棹重来。见朗砖和尚便当央媒议聘,永图合璧。祈姊姊勿作此言!”盈盈回身,背灯含叹。生曰:“前疑姊姊几番晤对欢寡愁殷,迨问采苹姊,始知其故。但好事多磨,从来如此。那和尚赠我的诗历历验如符谶,江上之舟非无因而误,溪头之句似有约而来。一任地老天昏,不才断不肯将入掌明珠轻轻弃掷!”盈盈俯首无言。石生近前,执其手曰:“尔我良缘,皆由夙世!蜡丸诗句已明指出‘先盟合浦玉人’,今晚正欲与姊姊共践神僧诗意。尊慈言虽如此,但求姊姊千金一诺,宁虑无成?”盈盈良久曰:“父母之命,媒约之言,无一于此。妾自惭葑菲,恐君心不固,终以鄙陋见遗,则眼下空言皆成画饼!”生曰:“苟有遐心,难逃天谴。月为我谋,星为我妁。庭花砌草,皆吾证也!”乃剪灯誓曰:“若相忘,有如此火!”盈盈怃然曰:“感君不弃,妾亦不忍轻付东流,愿守区区以待君!”生大喜曰:“得蒙见许,不才无愧此生,当永矢衔结之报。” 采苹听毕,欣然入室曰:“既已璧合珠联,便可愁消恨释。”急转身持酒酌云:“石相公和姊姊先串饮一杯儿,预兆他年合卺。”盈盈含赧。生曰:“得如子言,喜花儿插你个满头红,喜酒儿吃你个千日醉。只是一件,我那匣里奇珍也该赐还了!”采苹曰:“诗不必言。只那两幅小画所宝在那一幅?”生曰:“雁图乃二美之贻,绣岭图不过老衲所赠。”采苹曰:“这等说,石相公是个假回回,不识宝的。姊姊,单留下绣岭图,别的都还了他。”盈盈含笑。生诘问,盈盈曰:“岭图乃山僧丐妾所写,向欲以丹青请政,谁知拙笔先在竹笥。”遂取出付出,生展看,喜曰:“疑画家无此妙笔!今宵展玩,越觉山鸟欲啼,林叶如动。”采苹笑曰:“大江中使帆,好转风得快!”盈盈曰:“虽蒙虚誉,安能及雁图之美!”生曰:“二女安敢与吾姊较?”盈盈曰“前观山僧诗句,当与二女有同居之日。”生曰:“快心之事不可多求,若还得陇望蜀,御前鸩酒姊姊能为我辞乎?”盈盈含笑。生遂取出蜡丸诗句曰:“绣岭图予当珍藏,此诗及雁图即付姊姊留下。”盈盈甚喜。 二人唧唧哝哝,情不忍释。倏尔鸡鸣,倏尔月落,又倏尔山寺晨钟当当响动。生见灯光已淡,窗纸渐明,不敢再停。盈盈黯然携手,送出中庭曰:“客途萧瑟,万宜珍重!”生揖而别。 采苹启户送出湖山之外。生持之曰:“意欲与卿略叙幽情,奈离愁恻恻,魂先断矣!”采苹曰:“且喜先生已订丝罗,异日百年相守,妾荐枕有日矣!”天既明,生入寺别拈花,拈花相送山下。归别散人,乃就道。 第二十段 山总戎绝亲驰伪札 水散人拷婢得真情 石生自离绣岭,散人命居人送出花源。既达襄阳,即辞舟策马,由商山过蓝桥,逾秦岭,经碧天洞,下七盘坡,入蓝关访种玉处。一路崇山峻岭,逾越浃旬,始抵幕府。 山公接见,大喜曰:“去冬书来招你,为何此际才到?”生曰:“春日离家,因中途迷路,误入荆南,逗留数月,到此不觉秋深了。”公问迷路之由。生述朗砖赠图并江帆误张之事。公大奇之,遂索岭图观看。因问此岭座落何所,生曰:“这岭在洞庭之旁,与九嶷相去不远。一路山回水合,虽居人村境,俨绝尘寰。”公曰:“子今从何得出?”生复出拈花所赠舆图曰:“既得此图,复有居民相送,故得不迷。”公取图看毕曰:“我为望你不至,近日刚又遣使回家,惜乎虚此一行!”生骇曰:“使至,怎免老母一惊?”遂作书宁母,言迷棹入楚,留住绣岭之故。且致书松、云,密札梅、柳,将得遇盈盈,二人订约一节,附知二女。即日驰使回南。 山公亲对石生言及姻事。生如聋似哑,全然不答。翠微闻之,谓养娘曰:“此奴倔强犹昔!”有裨将谷应,善治军,为山公心膂。公以谷应为媒,屡请于生。生曰:“婚姻之事,如斋中罗列古董,宜位置天然,又如匠工穿架栋梁,须笋缝并合。若由勉强,终愧好逑!”谷应曰:“小姐玉叶金枝,先生才华国宝,正宜共赋河洲,遂鼓瑟琴之乐,何愧好逑?”石生被缠无奈,语之曰:“予已结有丝罗,烦为转达,免得家母舅费心!”谷应如其言以报公。 公不肯信,亲问生曰:“表姊议姻已非一日,我来时又曾与汝母面订,汝言另结丝罗,却是谁氏之女?”生以实情相告,曰:“来时客居绣岭,已与居停水氏约为婚矣!”公笑曰:“不足信也,汝不过一时借口。萍水相逢,何遽有定婚之理?”生曰:“实系真情,并非借口。”翌日,公又令谷应细细探生,果与水姓联姻。面语生曰:“汝所言绣岭之约,不过邂逅一言,何足为凭?汝若听从吾语,水家姻事吾当遣使到彼,为尔谢绝!”生讶曰:“姻亲何事?一言既定,则镞可朽,盥不可寒!甥乃敢目食其言,令人饮恨?公不应,乃假作生书,启到署之后,即与表姊山氏成亲,深负前约。复私启其匣,将拈花所赠舆图照式写成一纸,遴干役驰驿私入绣岭绝亲。且密嘱必得回书以报。 时将重九,使者来至赛桃源。散人得书喜曰:“数旬之别,便专使来候,客情何蔼!”采苹闻生书至,报与盈盈,二人甚悦。采苹曰:“我道这几日喜鹊好不叫得热闹,果有应验!”采绿曰:“早上一只山鸦站在房檐上叫,不知那个晦气,要讨打哩!”采苹啐之曰:“打只打你,还打得那一个身上?” 散人发书,看毕大惊,入室对清氏曰:“做娘的好懵懂!”清氏曰:“平白地又什么事懵懂了?”散人曰:“小女已吃过茶了!你可知道?”清氏曰:“这话从那里来?”散人曰:“从石生书上来。”清氏暗自吃惊,因曰:“我没有懵懂,这事你不要来怨我!我不曾到寺里去访他,我不曾朝朝暮暮对着家里说石生人貌又怎的,才学又怎的,我又不要修什么家谱屋谱,请他到家里来住。这茶不是他寻着要吃,也不是我与他吃,是你自己送与他吃的。不要说我懵懂!” 散人气得默默无言。呼采苹究问,采苹曰:“想是石相公知道姊姊,写书来求亲的。”散人痛挞之曰:“书上明明写着从前有约,谁曾和他有约来?他二人密字低声,怎瞒得过你?你还要抵赖!”复揪发怒挞。采苹被拷,知不能隐,将二人之事和盘托出。散人盛怒填胸。清氏曰:“我当初怎生说来,这书房紧对着女儿房门是不便的。你说有山子遮着不妨,如今信我的话么?”散人曰:“你也不要尽卸在我身上,你难道不该关心一点?” 采苹掩面进房。盈盈惊问:“石生书内何言,使尔至此?”采苹曰:“姊姊勿言石郎,使我心胆堕地!”因泣诉其情。盈盈自失良久。暗思:“石生非痴非呆,书中何得明提前约?”心甚惊疑。清氏进房曰:“女儿家身如美玉,一遭玷污,人皆轻贱。这都是引他来的不是,做下这场冤孽!”盈盈痛哭。采苹曰:“院君不要疑心!姊姊和石生委是冰清玉洁,不过遇月明时到园中相对寻章摘句,并不曾做下什么冤孽来!”遂捡出盈盈初会石生,次日遣送之诗并生和韵付清氏曰:“老相公若见这诗,疑团可尽释了。”清氏曰:“我晓得你这蠢婢必知详细,便问你是怎生订约的。”采苹复将盈盈所藏朗砖诗句取出付清氏,遂将石生来去根由细陈一遍,且曰:“姊姊与石生亡约是天订的,是那和尚订的,不是他二人自己订的。” 清氏闻言十分惊异。至晚,谓散人曰:“看着你气喷喷倒好笑。既然到这地位,气做怎的?还喜得不曾做下什么勾当。”散人曰:“言之丑也,他怎么叫你知道?”清氏出诗云:“这是他们的照证,你请看。”散人见生酬韵,怒少解。及见蜡丸诗句,问曰:“这是什么话?”清氏曰:“我从到这里几十年,并没有听见说有个外人到这赛桃源地面。先也疑他这路错得奇怪,原来是那朗砖和尚先与了他这个符箓!你不记得当初生这孽障,你千愁万恨,那和尚朝着你说,他日后有天生配偶;今日又是他引这人到来,只怕该是他二人缘分也未可知!”散人曰:“这都是些鬼话,那里入耳!”清氏曰:“你一向最信那和尚的。”散人曰:“你怎便知道是和尚与他的?”清氏曰:“你想是气昏了,不要盘我,看看这写的字是也不是,就明白了。”散人半晌无言。 清氏曰:“儿女婚姻原有个前定。若论那后生,也配得过女儿。如今不若还写封书许了他,早完女儿大事!”散人曰:“我说你懵懂,真真懵懂到一百分了!你知他书中何意?”清氏曰:“书是你看,拆了书,打打骂骂吵了一日,又不曾念与我听,怎么倒来问我?他除了求婚,再有何说?”散人曰:“你说得好体面!他母舅坐镇崤函,时悬金印。放着贵婿不做,来做你家的令坦?”清氏良久曰:“我明白了,取他书来。” 遂将诗与来书携进盈盈房内,曰:“这人小小年纪,中怀叵测,你不过错路到这里,我家怎生礼貌?不将好报,干出这样事来,倒还要来奚落人!”将书掷向盈盈曰:“他既做了山家女婿,谁还拿轿子来抬你?写这东西来分什么清白!”采苹猛然一惊。须臾母去。 采苹将书展开。盈盈见书,神色不变。乃曰:“正虑他一身吊影,不知几时得到,得此可稍宽怀抱。”采苹曰:“姊姊,这事真假若何?”盈盈曰:“口血未干,石郎宁薄幸至此?这必是他语言漏泄,山家欲为联姻,不知详细,伪致此书来行离间,且冀回音,以绝石生入楚之念耳!”采苹曰:“姊姊当速作书以坚其志!”盈盈曰:“山使来,彼必不知,虽有书必不达。”采苹曰:“红粉在前,锦衾既设,万一柔肠中变,如之奈何?”盈盈曰:“金石之盟,决不因此而渝!”采苹曰:“我还想起一件,若果是石生差来,难道不该有书寄与和尚?”又看书云:“你看这字,也不是他的亲笔。”盈盈曰:“也不在此。彼果与山氏成婚,只一往不返,谁能捉之使来?”纵然谢绝于我,书中但言‘已赘山家”四字足矣,宁肯将灯前密约显形楮札?谓侮我,则非深怨;谓自侮,则非下愚!”乃掷书曰:“此但可以愚黄口,少有知觉,断不被欺!”采苹曰:“待我烧了他。”持书欲焚。盈盈止住曰:“姑存之以俟将来。采绿说听见山鸦叫,可可儿打我的身上。”采苹啐之曰:“你不要嘲笑人。” 次日,散人谢使者。使者恳切欲求回音,散人曰:“已领来谕,但为我致谢足矣。”使者归报山公。公以不得回音,无以绝生之念,连日寻思无计。会报木客反,事遂寝。 第二十一段 投合浦云影探亲 困双娥富豪发难 云影感松涛临行之言,奉生母,恤梅、柳较前倍挚。其岳和光复以书来招云,云仍不应。碧娘曰:“君所契皆能奋翼四方,君独喜蹴蹴坐屋子下课盐论米,男儿只该如此终其身耶?”云笑曰:“二友孑居无匹,为翱翔四海之求。吾躬拥娇姿,尚欲何往?”碧娘曰:“不信天下人都是没有妻小的才出门!”云无以应。 后值石生书到,生母大喜,将胸中一块石方才掉下。书未开,先叫进来使问云:“大相公是几时到那里的?”使曰:“大相公七月尽边到的。”拆书看毕,惊曰:“好奇怪!求神问卜都说他路上有阻,原来有此异事!”入语厨下老妇。老妇曰:“菩萨竟是有的。”书带云:“还是我叫的瞎子准。”生母曰:“不要争,大家有功!” 随令书带将寄与二子之书送与云家。碧娘见书带,问云:“你可是来取什么?”书带云:“不是。大相公有信来了,太太差我送书来的。”碧娘连呼云曰:“快来看喜信!”云开缄,见生迷舟之事,说与碧娘,亦各惊异。碧娘曰:“叫这老人家熬煎了这几时,如今好放心了。”书带云:“我还要到梅姑娘那里去说一声。”云曰:“也有书在这里,我和你同去。” 书带随云影至二女家。一入门,连忙叫云:“梅姑娘,柳姑娘,我家大相公有书来了!”二女惊喜。云曰:“你听他说谎,书在那里?”阿姥曰:“我也道未必。”书带曰:“我不说慌。云相公藏在袖子里!”二女曰:“大相公在那里带回来的?”书带云:“大相公七月里才到。衙门差人送回来的。”柳向云曰:“看你会鬼诨。”云曰:“书是有一封,不知可是他带来的否?让我先看看。”取出拆开,见有与绣岭水氏联姻之语,将书复藏入袖中曰:“好可恶!这样喜事,单单写在这封书上,我们就通不得风儿?”阿姥曰:“什么喜信?与他们看罢!”梅曰:“只要有了喜信,书不看就罢了!”云曰:“还是你有镇定工夫,倒与你看看。”二女见书,顿开眉锁。梅讶曰:“果然有个绣岭!怎么这船会错到那里去?”柳曰:“一夜千程,这船快如千里马。”云曰:“不是船快,莲峰做人别致,所遇亦奇。看来水家姻事竟由天作之合。”梅曰:“他既到陕,这寻他的不知往那里去寻?如何遇见?”云曰:“月波原说要到关中,自然会着!” 后生母赏发来使。云影与二女各作回书入陕。碧娘复谓云曰:“你心中只忧这个人,如今他有了下落,不必忧了。黔中几次书来,置诸高阁。于朋情何厚,于戚谊何薄!生女没用处,求不得你到那里走走。”云曰:“出门去不难,只是莲峰老母并梅、柳姊妹再托与谁?”碧娘曰:“君能尽友谊,妾岂不能成君之高?你若肯往探我父,两家之事皆我承当。若有纤毫不到,回来任你罪我!”云影感其言,遂许之。择定日期,别生母及二女出门。临行,碧娘曰:“绣岭图晨夕把玩之物,何不带了出门?”云曰:“亏你记得,我也思量借阵风儿吹到这画里边去走走。”遂束入装内。及云到署,适值其岳升合浦守。云即欲别归,岳坚留之,遂同入粤。自云出门,碧娘遂将生母迎入已家,晨昏定省,事之如姑。又时时遗人存问梅、柳。 二女自得石生之书,知已访得佳人,心甚喜悦。一夜灯前对坐,梅萼取旧时横笛弄之曰:“许久未经一弄,觉得指节生疏。”柳问云:“这吹的是那一调?连我竟听不出了。”梅曰:“是《正宫》。”柳曰:‘你换了小工调,我歌一阕配你。”梅萼换过一调,柳丝按拍歌曰: 【梁州序】井桐摇绿,衰荷堕粉,团扇凉惊玉枕。飘空野云,暮村遥送寒砧。最是疏风扣竹,密雨侵帘,好梦惊偏醒。听一片吟蛩凄恻,也碎秋心。嘹呖还添孤雁声,减不尽残灯晕。纱橱照见单栖影,情黯黯,奈何寝? 【前腔】参商宵隔,辘轳夜引,别绪遥牵素绠。寒更乍永,怀人有梦难寻。一任娥眉黛减,云鬓蓬飞,镜里容谁整?可怜这海棠红褪,也困秋阴。飒飒金风冷画屏,对碧落长河耿。愿随月姊飞明镜,千里外,照君影。 【前腔换头】坐闲空恶抱如醒,步庭际,小栏独凭。恍萧郎,月下归来对影。似讶容非昔艳,态减初娇,怯怯蛮腰损。猛一雁横空惊散,也怨秋声。堕叶啼’何处寻?听咽露蝉嘶瞑。宫商做弄出心头病,无限恨,有谁省? 【前腔】记分携芳草初青,又瞬息,桂花摇影。报鱼书,一纸缄愁难尽。似虑佳期云散,别调风吹,依约言还隐。还只怕郎情叶薄,也赛秋云。慢取杨花比妾心,凭尺素心逾哽。叮咛别语堪追省,灯下誓,未曾冷。 【节节高】悠悠两地心,总难凭。三生石上疑还信。宵征订,誓海深,盟山峻,丹诚一点他年证。惟歌银河风浪平,黄姑纤女幽期近。 【前腔】虽多思转深,好难禁。愁城高叠重围困。流光迅,秋色分,黄花近。雁鸿空递遥天信。只恐朱颜易报秋,西风吹老芙蓉韵。 【尾声】羁人何日归鞭整?展离怀,握手同倾。免赋秋声百感生。 歌毕,梅萼放下笛,云:“好一曲凄凉调!几时构的?”柳云:“昨日晚上睡不着,枕头上想的。”梅曰:“缠绵委曲,真是长歌当哭!”阿姥曰:“两个姑姑真真没一样不会。像这样吹吹唱唱解解闷,何等不好!每日只是叹气连声,真真呆了。”柳曰:“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三人共坐谈笑。 时龙湫富豪荆棘,瞰松、云二子相继出门,梅、柳屏障已撤,乘间复至其家。二女同在房中,忽有人排闼而入。二女认得其人,心甚惊惶。柳丝叱之使出。荆棘曰:“不要恼,来看看你们,也没甚不是。我久欲再来,为那姓松的、姓云的两个包着你们,我不好来得,也不是怕他,不敢欺说,这地方那个不让我一码头!我不过不与他们计较。今日县署中请我赴了席来,顺路经过,进来与你们说说话。他两个又不在家了,你们再不要是这样。”二女见其酒气喷人,喃喃不绝,连呼阿姥。阿姥进房曰:‘你这个人又来做什么?旧年讨了没意思,亏你还来,快些出去!”荆棘佯醉,竟欲投床,被阿姥拽住,倒入阿姥怀内。阿姥险些跌了个观音倒坐船,怒云:“人家都有个内外,动不动跑进房里来!”持其衣拽出大门外,掩门而入。荆棘又讨了一场没趣。二女曰:“亏了阿姥在这里,不然怎么遣得这狂徒出去!” 后阿姥从云影家来,路上偏偏遇见,荆棘曰:“你前日拉我出来,我不恼你。下一次来,千万要你方便。”阿姥曰:“他姊姊正正气气,你若再来相犯,定要弄出祸来!”荆棘笑曰:“他两个原是论痴院的粉头,说什么正气,真真可笑!”阿姥曰:“既谢了烟花,就是良家女子,你不要胡说!”回家怕二女着恼,不敢则声。 忽一日,闻有人大呼进门。阿姥张见,连忙报与二女曰:“前日那狂徒领了一班恶少来了,你们快些把门关紧,待我打发他。”二女急掩房门。诸恶少入室,在房外言三语四,恶声丑话吵做一团。二女寂听,气得四肢冰冷。阿姥端出一盘茶来,向众人曰:‘众位骂得口干了,请一杯茶。”诸恶少见有茶来,口内便缩住几分。阿姥向荆棘曰:“你这位竟是不通一点窃的。”一人曰:“怎么他不通窃?他还比人多一窍,你闻闻看,他胁肋下还有个眼儿放香气。”阿姥曰:“冒冒失失来了两次,他们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又不知道你是什么样人,怎么就来睬你?”一人曰:“原来你们还不知道!怪不得,我对你说罢!他是这里有名财主荆大爷,原是当初卫国公子荆的后代。”阿姥曰:“若不说,那里知道?你若有话要对他们说,先和我说了通个信,再来会面,岂有不礼貌你的。你今日叫了些人来吵闹,不过是混吵了一声,只不睬你也没奈何。”一人曰:“这婆子倒说得中听。这位大爷没有甚事,不过图苟合而已。”众皆大笑。棘曰:“既是这样说,只要他们晓得我的手段就罢了。我过一日还有话与你说。列位,我们暂且去罢!”众人哄然散去。 次日,阿姥来与碧娘说知。碧娘曰:“他是什么人?这样撒野!你怎的不来通知一场?”阿姥曰:“云相公不在家,就来通知也是无益。”生母问碧娘曰:“这位妈妈一向在这里走,没有问得是谁家来的。方才说的是那一家?是府上什么亲?”碧娘将石生与二女之事细细说出。生母曰:“原来有这样事!他在家瞒得我紧紧的,并不知道。”碧娘含笑又谓阿姥曰:“这就是石相公家太太。”生母对阿姥云:“难为他两人一片心,不知后来的大娘是怎样的,不要耽误了他们,毕竟是劝他们另图长策的好。”碧娘复言生与绣岭水氏联姻,生母曰:“这个我也不知道,家书上也并不曾提起。”阿姥回家将生母之言说向二女,二女含笑。 又数日,阿姥持画出卖。荆棘从后呼住曰:“来得凑巧,我正要见你,对你说话。”阿姥曰:“冤孽!我竟怕往街上走,才出来就遇见你,你不要絮烦了,还有什么话?”荆棘曰:“不是我三番两次缠着他们,实有句正经话要对他们说。我目下要寻房小,看了几处都不中意。他们出了院,难道不从良么?我主意要娶他一个。若说得成,重重谢你!”阿姥摇手曰:“迟了,迟了,天上掉下的东西也要起早,有人走上你的先了。”棘曰:“我知道不过是那姓松的和姓云的,趁他们不在,先让我娶了一个,他回来怕有何说。”阿姥曰:“你拿了银子那里讨不出来?定要咬住他两个!”棘曰:“我实看得他们上眼,放他不下。老妈妈不瞒你说,我家大娘虽是他八字好,做财主婆,人实万分不及。况又时常反目,一场吵闹便半月开交,好不扫兴!故此立意要讨一房。这件事断断要你撺掇。”阿姥曰:“断断不能,你不要费心!”棘曰:“你只把我的话对他们说,若有个允了就罢;若一齐做作,我明日叫些人来,抢也抢他一个,除非他们离了这龙湫地方,我便扭断了这条肚肠!” 阿姥回家对二女说知。梅惊泣曰:“狂奴何所不为,万一逞其强暴,何以自全?”柳丝良久云:“事越急,心越闲,才有算计。你动不动只是哭,济得什么?”梅曰:“他果若是这样来,你有何法?”柳曰:“只听他说的话,已得御暴之策。”阿姥曰:“什么计策?你倒说说看。”柳曰:“从来丑妇必有奇妒,断无听其娶妾之理。必得如此如此,困乃可解。”梅与阿姥大喜。 第二十二段 柳丝设计赚狂且 梅萼避仇入庾岭 二女商量已定。后阿姥途遇荆棘,棘曰:“街上候了你几日,竟不出来。前日说的话成不成?”阿姥曰:“我说你有话好好说,再没有不听的。如今恭喜你,事成了,把谢礼先拿来!”棘大喜曰:“事成后,谢礼必不少。问你许的是那一个?”阿姥曰:“凭你选那一个。但是他们出院使费是有人代出的,你要娶,不可惜钱?”棘曰:“聘金多寡悉听吩咐!”阿姥伸了两指,棘曰:“二百金不多,明日亲自送来。我前日也曾问过菩萨,说那姓梅的好,就聘了他罢!”阿姥曰:“这个但凭。只是你说家里大娘时常吵闹,若娶他到家,不怕淘气么?”棘曰:“不妨。我另有一座宅子,离家甚远。娶他到那里住,不使家中知道。”阿姥曰:“这才妥帖。”归告二女,梅曰:“这囚徒他要做癞虾蟆,想天鹅肉吃了。”柳曰:“你不要慌,我弄得他老鼠跳在糠箩里。” 棘择日如数备了聘金二百两,金钗一股,金钏一对,彩缎数端,令人持了亲送上门。二女收了聘礼,令阿姥延棘入房。棘先谢罪曰:“前日社饮,偶然席上说起,那一班敝友大家高兴,都要来看看你两位,见房门闭了,他们胡说乱语,多有唐突,都是我赔礼!”言毕,深深唱喏。二女答礼。棘向梅曰:“所求之事,多蒙许诺。些须聘礼,不过少尽意思。明日过了门不愁少用,不愁少穿。舍下田地虽然不多,也有四五十顷,现开着两个小当铺,还有几个绸缎店,包得你一生吃着不尽!”阿姥曰:“你究竟娶到那里?”棘曰:“我前日对妈妈说了,离这里二三十里地有个庄子,五间明楼,两边是大厢房,后面连着小花园。明日便到那里住下,使用的丫头小厮都有。”梅萼亦故作婉言相答。茶毕,欢悦出门。阿姥复呼住曰:“姑娘说,虽然收了聘礼,还要迟缓几天。”棘应诺而去。 柳丝遂令阿姥将送来聘金礼物用包袱一齐包好,瞰得荆棘远出,假作卖画送至其家。阿姥进门,见没有人,竟入后堂。看见靠椅上坐着个大胖的妇人,拿了串念珠,口里喃喃的念佛,一侍儿站在旁边。阿姥心知是了,近前叫声大娘,便行个礼,妇人也不动身,但问云:“你这个妈妈是哪里来的?”阿姥云:“我是卖画的。”妇人云:“什么画?展开来看。”阿姥将包袱放下,先开一卷,妇人看毕云:“都是些山水,那一卷呢?”阿姥又开一卷云:“这都是人物、翎毛。”妇人云:“怎么这人物嘴脸鼻子都是没有的。”阿姥云:“这叫做写意人物。”妇人云:“这个不好看。倒是这几张雀儿画得像,只可惜都是水墨的,太冷淡。”阿姥曰:“上了颜色,那些斯文人就不欢喜。大娘要,明日另送两幅来看看。”遂将画卷起。妇人问云:“这包袱里是什么?”侍女将包袱提了一提云:“老重的。”阿姥忙曰:“大姐不要动,这里头的东西是有人差我送与大娘的。”妇人问云:“什么东西?那个送我的?”阿姥曰:“有这位大姐在这里,不好说得,要请大娘到房里去。”妇人起身云:“你便到里头说。” 阿姥将包袱提进房内,问云:“大爷那里去了?”可就回来?”妇人曰:“他到庄子上去了,只怕到晚才回来。”阿姥曰:“有件事要求大娘,离这里不远有两个姊姊,一个姓梅,一个姓柳。当初原都是院里人,上年有两位相公替他两个赎出身来。如今同住在一处,方才看的画就是他两个画的。”妇人曰:“这倒也聪明。”阿姥云:“你家大爷因为见他聪明又齐整,要讨那姓梅的回来做小。”妇人闻言,忽然变色,将念珠放下云:“哦!有这样事!他们许也不许?”阿姥曰:“他们有人定下的了,为着不肯改口。你家大爷每日叫了些小伙子到他家吵闹。没奈何,只得暂时应许了。”妇人怒云:“你这老第奴才,瞒着我干得好事!就算他们肯了,你怎么娶得回来?”阿姥云:“大爷说,隔这里二三十里另有座房子,要瞒着大娘娶到那里去住!”妇人大怒云:“好胆子,益发无法无天了!他欺侮我没有耳朵。怪道平空要去庄上修理房子。他们如今叫你来有什么话?”阿姥曰:“他们打听得大娘是贤慧修善的,故此将从前有些私蓄差我来尽献与大娘。要求大娘与他们做主。”遂将包袱打开,逐件取出,又将二百金展开,放在妇人面前。妇人曰:“老妈妈,你且坐下来,我对你说!他要娶妾也不是一年了,我若肯让他娶,还等到今日?我由他憎慊,他要另讨去也不能。”阿姥笑曰:“不好说大爷也对我说来,道大娘不中他的意,又时常吵闹,好不扫兴!”妇人曰:“他说我扫兴,瞒了我做事,待我把他的兴益发扫个干净!只是这件事只要差你来说一声就是了,何用这些厚礼?他们的东西不是容易得的,收也罪过。”阿姥曰:“大娘不收,他们也不放心,这是断要收的。”妇人将礼收下云:“妈妈,你回去多多拜上两个姑娘,叫他们不要心焦。既然许了他,竟和他约下日子,你早些来通知我。”附耳云:“待我如此恁般,包你弄他一个笑声。”阿姥大悦,取了包袱作别出门,归告二女。二女大喜,遂与荆棘约定日期,令阿姥报与妇人知道。 荆棘将别院中收拾得齐齐整整,厅上摆下酒筵,邀了许多朋友来看新姨。天色傍晚,妇人单身一人乘轿悄悄先到二女家。二女延入房中,双双下礼泣谢。妇人连忙扶住云:“哎哟!折杀我,快些请起!前日承两位姊姊的厚礼,本欲不收,又恐你们放心不下,我好过意不去。但有句话,今夜的仗不消说是我代你们打了,恐怕老奴受恨,不肯干休,你们须趁早躲避,不然终久要遭他的毒手!”二女甚感。 阿姥候在门外,望见两对提灯,两乘小轿,随着三对从人,都高擎火燎,却不用吹手。急入门摇手云:“来了,来了!顷刻到门。阿姥安顿众人外边坐定,款待茶汤,问云:“来这两乘轿子何意?”来人曰:“大爷说,那里不叫伴娘来?要这里妈妈送去。”阿姥云:“烦众位替大爷说,家里只有柳姑娘一个,我脱不得身,这是断断去不成的。”众人坐下一回,催云:“路远,请早些上轿罢!”妇人戴上盖头袱,阿姥呼挽轿进来,来人将轿挽入堂前。阿姥扶了妇人上轿,柳丝故作泣送。众人看见私语曰:“又是个满肚油,益发胖得利害。”遂张灯抬轿出门。 阿姥望其去远,掩门入室。三人拍掌大笑。”梅曰:“虽然解了目前之围,狂奴受毒,必有一番举动。再作何计?”柳曰:“且看他来再作道理!”梅曰:“这就差了。此番不比前日,来必受祸。我早已打算端正,势再不能与你共处。云家大娘贤慧,你且暂到他家躲避。”柳曰:“你怎么样?”梅曰:“我还有个姑娘住在庾岭,要求阿姥陪我到那里暂避。”柳丝曰:“与你相依数载,怎忍一旦分手?”梅曰:“身非鹿豕,聚散何常?待石郎回来时节,你务必叫他遣人接我,和你再图相会,只是有累阿姥。”阿姥曰:“我怕什么?依我算来,还是同到云家的是。”梅曰:“阿姥你不晓得,我的意思已决了。但此事以速为主,稍迟半日,便欲避不能。就要阿姥提了灯先到云家说个明白。我和你明早便买舟出门,叫他随后接了柳妹去!” 阿姥无奈,提灯走到云家,敲门进去。碧娘惊曰:“阿姥这时节到来,必有甚要紧事!”时生母亦未寝。阿姥先将荆棘说亲,柳丝用计之事细述一遍。生母与碧娘大笑。阿姥又说二人商量避害,梅萼欲往庾岭。碧娘曰:“说那里话,我家难道就容不得他两个人?你叫梅姑娘不要多心,明早我就差人来接。”阿姥曰:“我也是这样劝他,他执意不肯。”碧娘曰:“我不管,都在你老人家身上。我受了云相公的托,若今日由他去了,云相公回来,我怎么见面?你对梅姑娘说,断断使不得!”阿姥应诺回家。 二女在灯前坐待,阿姥将碧娘之言说与梅萼。梅曰:“他是这样说,我已感他情了,去是断断不可!”遂连夜收拾行装。柳丝知不可挽,将自己衣裳簪珥尽付梅曰:“我到云家只图免得饥寒就罢了!姊姊多点东西,万一缺用,也好典卖应急。”梅曰:“承你怜我,不知可有日子报答你否?”二人一齐掉下泪来。阿姥亦为堕泪,只得再三安慰。收拾完备,遂暂时就寝。 棘自发轿出门之后,与众宾朋团坐欢饮。呼家童曰:“把家里拿来的酒牌取出来,我们行令。”家童将一包送到席上,棘打开骂云:“这狗才昏了!把我的经摺包取来了。”家童曰:“前日明明包的是牌,放在桌上,谁换了包哩?”众皆大笑。一友取经摺展开,见头一条帐便是某日某人赊陈醋一坛,戏曰:“恭喜,恭喜!醋赊去了才好娶如夫人。”众复大笑。 畅饮移时,棘令鼓乐迎至半路。时将夜分,轿到门首。一吹手入门,暗中绊跌一交,将一枝唢呐压做两段,连连换了细乐,引轿入堂中。座客离席,棘先问妈妈的轿,众人依阿姥之言回覆。棘曰:“这也原是,倒是我检点不到。”随即亲开轿门,妇人忍不住大笑,走出轿来,揭去盖头袱,大声骂曰:“好奴才!以妻为妾,该得何罪?”众宾认识妇人,一哄而散。鼓乐从人惊得抱头鼠窜。家童、侍女一个个魂不附体。棘呆睁双眼,说不出声来。回身欲往外走,被妇人当胸一把扭住,探手从裙腰下掣出一把小小刀来,对棘曰:“你若要走,我今晚便和你决个雌雄!”棘曰:“罢了,罢了!我被这两个粉头赚了!明日与他说话。” 妇人将棘扯入房中曰:“且待我看看新人的房,收拾得好齐整,好新铺盖,先待我受用一夜!我被轿子颠了二三十里地,身子乏了,来和你早些睡觉。你不要恼,今晚是你的喜日,且不与你讲话。你朝着他家婆子说我扫你的兴,这兴是你自己要扫的。我不过脸上不如他们两个,别的还有恁不一样?我做你的大老婆做得没趣了,如今倒情愿做你的小老婆,省得使心用计谋占别人家的!”棘含愤就寝,勉强奉承。 次日天将明,梅萼呼起阿姥,先出门雇了一只小船,将行李装载停当。阿姥收拾了早饭,二女呜呜咽咽那里吃得下去!梅萼欲别,两人相携大哭。柳丝扯住衣袂曰:“知道几时再看见你,叫我怎生放得下手?”梅曰:“你不要伤心,我对你说,去投靠人家,饥寒饱暖须要自己调护,倘有病痛,呼人不应。云家大娘虽是贤慧,恐人情日久生厌,万一有一言半语,你须忍气吞声,只恨自己命苦罢了!”柳曰:“姊姊金石之言我一一在心,只愿姊姊坚守初心,莫负石郎之约。”梅曰:“贤妹你不要疑我,心可剖,志不可移,若有他念,今日何必如此?我到那里禺页望来音,你切莫忘了!”阿姥别柳,柳曰:“阿姥,一路上全仗你老人家料理。”阿姥应诺,二女痛哭而别。 柳丝转入房中,一身吊影,四顾凄然,捶胸顿足哭个不止。不一时,碧娘遣人来接。柳丝遂到云家。书带在门首看见,急入报曰:“只有柳姑娘来了,梅姑娘没有来。”柳丝入门,先与碧娘相见。碧娘闻梅已去,乃曰:“我昨晚再三叮嘱阿姥,说不可去。柳姑娘,你为何不劝住他?”即欲遣人追赶。柳曰:“梅姊决志欲行,总使追及,必不回来。”碧娘心甚不悦。柳曰:“向蒙大娘周恤,铭心刻骨。今日又来投托,自觉颜厚。”碧娘曰:“姑娘说那里话?纤毫补助。应该如此。今日遭人欺逼,理宜同到舍下。不知梅姑何意,这般见弃?冒寒出门,实使我放心不下!”随即引见生母。柳丝拜母,母扶住云:“吾儿薄德,承你姊妹确守成言,受此苦累!老身心实不忍。”柳丝掩泪。 荆棘被其妇管住,数日不得出门,情知二女必然远逸,私令家人来访,果见空空一室。棘闻之,暗自切齿。 第二十三段 遇舟人松涛入锦水 瞒蝶使水氏寄花笺 松涛自别云影出门,自思:“虽然一时高兴起身,却不知他躲在何处,也不知果然有个濯锦〔否〕?真是大海捞针,从何下手?”一路风餐水宿,行到金坛,正欲渡江,江边舟子纷纷,或招云:“我的舡新。”或招云:“我的舡稳。”或招云:“我的舡价贱。”一个来扯衣服,一个来抢雨盖行李,将松涛围作一团,竟如楚重瞳困在垓心,无计得脱。松曰:“你们不要争价钱,不论新的妙、稳的好,我单要的是快!”内一人近前曰:“来来来!决不过我的,我是有名的载石船。”松摇手曰:“听这船名,先就慢起。”舟子曰:“就快在这名上,千里路,长江一夜直走到绣岭鸟儿也飞他不过。”松涛闻言,惊喜曰:“我正要往绣岭去。”舟子曰:“这等益发没得说了,绣岭除了我,没有第二个去得。”众人撒手曰:“这个地名是没人认得的。我们只晓得金山,不晓得什么绣岭。”舟子曰:“如何?请下船罢!”松曰:“你方才说,你这船因何名载石船?”舟子曰:“客人上船我说。”松曰:“你说了我上船。”舟子曰:“不上我船,我也不说。” 松涛上船。舟子细说载生误入绣岭,留居山寺之事。松曰:“此事正奇,我却不信!”舟子曰:“你这位客人不信老实,若不信,现有那客人的亲笔在这里。”遂取出石生所书扇云:“这是一柄招风扇,客人请看!”松涛见扇,知其所言确是石生。喜曰:“这人是我的朋友。我正要寻他,他果然到了绣岭。”舟子曰:“我听见那和尚说要留他住几个月,想必还在那里,包你寻见!”松问:“绣岭走那里?”舟子曰:“你要到那里去还不知。”松曰:“只闻其名,不曾到过。”舟子曰:“这地在洞庭湖的那半边,山拐角里,不大有人到的。”松曰:“原来是楚地!还问你,那里可有什么地名叫濯锦么?”舟子曰:“没有。我只在山上住了一晚,第二日就出来了,不晓得什么着紧不着紧!”松曰:“你说船快,依你方才的话,我明日早上就要到了。”舟子笑曰:“那晚的风是他扇子上讨来的,客人若会讨,我也会到。” 数日后,舟次彭蠡之口。松涛望见石钟山,喜曰:“仰止已久,不可不登。”遂独上山亭,瞻眺良久,向山僧索笔,留题于石壁之上。诗曰: 为有荆南役,舟从彭蠡过。 未遑泊绝壁,聊复访崇阿。 山以钟名异,石因斧凿讹。 髯苏无快笔,今日陋犹多。 既下,谓舟子曰:“匡庐在望,还须一眺。”舟子曰:“若要山看,到那里尽多,这上头不要去罢!”松曰:“你晓得什么?”遂令将船放近山麓,振衣直到绝顶。五老迎笑,白云冉冉从足下起,遥望小姑空空氵蒙氵蒙,烟鬟撩乱。汉江波动,俨若风吹罗带,飘扬不定。回顾鄱湖鞋山一点,又如金莲一瓣踹破绿荷。西望斜阳下如鸥集沙汀,点成一片,即武昌也。松大快曰:“对此奇景异趣,惜乎少一知己!”至暮甫下。 又数曰,舟过洞庭,转入崇山之内,溪路渐狭。行了一程,舟子停桡回顾,不住曰:“奇了!奇了!”松曰:“你想是忘记路了?”舟子曰:“我记得是从这里出去的呢!”松曰:“你这人好混张!我道你是认得的,这里面又没处去问路,怎么样呢?”舟子曰:“你不要慌,待我跑到山顶上望望看,可望得见绣岭。”喘吁吁一气奔到山尖,周遭一望,连忙下去:“我道我的记性就这样不济了!”松问云:“可曾望见?”舟子曰:“一个儿是在前头了。”松曰:“还离多远?”舟子曰:“看着近得很,不过几里光景。”松曰:“你不要错看了。”舟子曰:“不错。前番出去,那寺里的当家叫了两个小和尚,摇只船送我出口子,单记着山顶上的宝塔。你不信,转过这个小冈去,就望见这个塔尖了。”果然转过一峰望见塔顶。松涛甚喜。 趁着一曲溪流东回西抱,行可十余里。松曰:“你方才说只有几里地,行了这半日,你看那山那塔都不见了,不可又走错了?”舟子曰:“除非下次错,今日我包你不错!这里面的路像经摺本,望着近,走着还远。你看,那不是塔又露出来了。”复行数里,清溪尽处,绣岭忽然呈露。舟子呼曰:“是了!是了!这不是绣岭么?”松涛昂首一看,果是峰峦如画,连声称妙。舟子曰:“这还不妙,到顶上去望望才妙呢,且和你到上面寺里去罢!” 二人登山。舟子曰:“我记得这寺里有个和尚叫做什么烟花,只去寻他。”行至雨花宫前,沙弥看见,报与拈花。拈花忙出接见,引入方丈,问曰:“客从何来?”松曰:“我乃龙湫石莲峰契友松月波。闻他迷路逗留宝刹,特来寻访。”拈花曰:“石先生曾到过敝寺,秋初已入秦去了。”松喜曰:“他既入秦,不必言矣!动问这寺中有一个朗砖和尚,欲烦引见。”拈花曰:“家师云游,尚未返锡。”顾舟子曰:“又是你的船,好奇怪!亏你怎生复进得来!”舟子曰:“那南北两京的路都是熟的,希罕这个所在。” 松涛又问:“这贵处可有什么水名濯锦的吗?”拈花曰:“濯锦溪围绕山麓,这山下一村名赛桃源。”松曰:“不料今日连人连地都寻见了。”遂取囊中岭图,行出冈前,四望群峰,或起或伏,如揖如拱,或蜿蜒如龙行,或狰狞如虎踞,或如美女颓妆,或似侍臣鹄立,或青葱如黛染,或飘忽如雨来,烟云万状,尽摄两眸之内。下瞰赛桃源,展图对看,喜曰:“锦水花村,果与画图无异!”拈花曰:“此图从何而得?”松曰:“此系去年尊师在敝梓赠与石友,临仿而得。”拈花谓松曰:“石先生来时,原住寺内。后与村中水散人相善,移到他家住了数月。前日有人下山,闻得村内人说,近日曾差人到此探望,不知果否!”松曰:“既如此,便当下山问个端的。”遂令舟子将行李搬到寺中。 拈花陪松同至水散人家。散人延入。拈花先为通其姓名、来历。松曰:“闻翁曾为敝友下榻,说他去后曾差人到此,特来问个详细。”散人曰:“日前曾有使来,贵友已抵幕府月余了。足下何所闻而来?”松述秦中书到,并已出门寻访,途遇舟人之事。散人曰:“贵友到彼不过相探。山公屡招,却是为何?”松曰:“翁有所不知!山公有女,意欲馆甥,屡屡招他,盖为此事。”散人暗想:“前书果然是真。”拈花曰:“有此喜事,石先生怎肯逗留数月,躲迟花烛之信?”松曰:“言虽如此,此事山公留心已久,敝友坚执不从。今番虽然到彼,意在一探而已,恐此事亦未必谐。”散人亦无言,遂设鸡黍,留松宿其家。清氏谓散人曰:“连日的气还不曾淘了,还要来什么敝友敝友!你由他寺里去罢了!留他怎的?”散人曰:“地主之谊,本应如此!” 采苹闻说有人来访石生,从屏后听见松涛言语,入见盈盈曰:“姊姊,龙湫来了个姓松的,说是石相公的朋友,到这里来寻他。想就是那松什么波了。”盈盈曰:“他怎么晓得寻得到此?”采苹曰:“他说遇见了前番来的舟子,寻到此处。老相公留他住下。我听见他说,山家久已要招石生为婿,他坚执不从。此去不过探望,这事必不得谐,他这话有些根据。”盈盈闻言,益信前书之谬。 次日,松涛欲别,散人曰:“足下更欲何往?”松曰:“既得石生之信,还当入秦一访!”散人曰:“路途劳顿,且再停一日去,不为迟。”松涛遂止。少顷,舟子下山,来到散人家问松去住,松曰:“的于明日早行,还是你的原船出去,还要前进。”舟子应诺。散人陪松涛往赛桃源前后周游一遍,舟子随之。松见居处男女俱清洁可爱,谓散人曰:“贵地溪山久入寤寐,虽暂时分手,终当同作主人。”舟子曰:“山上望下来没多大一块地方,走着这样宽展,这所在真好!可惜不近大路,没有生意做,不然我也搬来住了。”采苹闻松涛欲到秦关,复催盈盈作书。盈盈至暮,灯下写就,将前伪札一同封入。谓采苹曰:“书虽写了,怎好付他?”采苹曰:“不难,叫采绿拿到书房,只说是我家大官人寄与石相公的,相烦顺附。他初来,不知底里,必不疑心。叫他不必与老相公说知。”盈盈笑而许之。遂令采绿持送。采绿送到书房,照依前说。松涛接书曰:“你去说书我收好了,请大官人出来会会!”采绿入告。盈盈曰:“如今怎生回他?”采苹教采绿云:“你说官人有恙,不得亲会,多有得罪了,那封书一定要到的。”采绿覆了松涛。 松涛次日别了散人、拈花起身。拈花笑问舟子曰:“你这呆子下次可还来么?”舟子曰:“走熟了,只怕再来望望你也定不得。” 第二十四段 出桃源散人归合浦 泊江堑梅萼会盈盈 散人自得秦中来信,深念其女桃夭之事。寻思赛桃源无可与偶,遂决意归合浦。盈盈闻之,不茶不饭,暗自忧煎。采苹曰:“悲欢离合,自古难全。姊姊既信得过石生,石生岂信不过姊姊?况那和尚诗中明说着:‘求凤入五羊’。将来石生必有入粤之行。我们回去亦属预定。”只数言,将盈盈无限愁肠豁然尽释。 散人择日束装。拈花与居民闻知,俱来送行。散人作书付拈花曰:“仆还乡念切,不及待和尚返锡,数字留别,烦为转达。”拈花敬诺。行期既定,盈盈率采苹到斋,将壁上粘贴诗画尽行扯去,独将石生所书对联用水口巽湿,揭下收藏。 盈盈倚窗棂凭曲槛,对幽花抚修竹,慨然叹曰:“十余年赏心之处,一旦舍之而去,情何忍也!”采苹曰:“我见那和尚帖内说‘欲见朗砖,三登绣岭’,知他明岁必来。姊姊何不留诗壁上,使石生见了好谋入粤。”盈盈甚喜,题写于壁云: 楚云遮不住,一叶下西风。 梦断雄关外,魂留香阁中。 要盟坚白首,素壁表丹衷。 早奋青鸾翼,遄飞合浦东。 散人遂于是日东发,率妇女登舟,鼓动木兰。盈盈回望绣岭,黯然泪落。母曰:“怪你不得,从小在这里生长,倒像是离了家乡!” 舟出溪口,顺流一叶,其快如飞。一夜,舟泊江堑,有小舟后至,附泊船边,即梅萼赴粤之舫也。时积雪初霁,寒月映波,盈盈与采苹出坐船尾,见邻舫悄无人语,惟有江声月色做弄寂寥。盈盈回顾久之,抱住采苹曰:“对此凄凉景况,使我心魂如失。”采苹曰:“进去睡了罢!”盈盈曰:“睡与坐一样,再略消停一会。”采苹曰:“日里听见老相公说,前途有个庾岭,我们还要过那岭去。远一步,替姊姊愁一步。一往东,一往西,几时得有会面日子?”盈盈长吁曰:“自恨离群飞不去,凄凄片影落沙洲。” 梅萼卧不安枕,耳边唧唧哝哝,分明听见咏其雁图赠别之句,惊起开蓬,见二女露坐,亦低吟曰:“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采苹背坐曰:“这空江上那里来的一阵寒香?”盈盈曰:“邻舟有女子吟诗。”采苹回身曰:“雷门前谁在这里敲布鼓?”梅曰:“布鼓藏得不牢,被人窃去了!”采苹不知所云,梅问曰:“你们从那里来?”采苹曰:“我们从荆南绣岭来。”梅喜曰:“正欲一访绣岭消息,何幸不期而遇!”采苹曰:“你怎么知道绣岭?”梅曰:“我从龙湫来,见过那图。”盈盈讶曰:“龙湫是石生故里。”梅曰:“那个石生?”采苹曰:“你既见过绣岭图,就该晓得这人!有个莲峰可认得么?”梅曰:“我只在他东邻第几家,怎不认得?”采苹曰:“你可知道他如今在哪里?”梅曰:“他母舅山总戎招他入陕,离家半载,陕内招书又到。正在惊惶,谁知随后到陕,即有回书,说迷棹入楚,在绣岭逗留数月,家中才得放心。”采苹曰:“这话纤毫不差。”盈盈曰:“还有话动问,意欲相屈过舡一叙,可使得么?” 梅听二女之言,并诵己之诗,知石生书内所云联姻绣岭,必是此女。遂取岭图藏入袖内,悄过邻舟。时两船之人俱已鼾睡。梅与盈盈促膝而坐。采苹睇视二女曰:“是巫山?是月殿?何意嫦娥得逢神女?”二女执手相看,亦各惊喜。盈盈问曰:“姊姊既与石生为邻,知他家内还有何人?”梅曰:“他家中只一老母。”盈盈曰:“可知他曾否牵丝?”梅曰:“龙湫地面谁不喜得他为婿?怎奈他遴才选貌,比棘闱取士尤严。那些有一无二的都被他看做落卷,竟没一人中式!”采苹曰:“这等说,你想是他家远邻,不知详细,他现与山姓谐姻,怎说无人中式?”梅曰:“这事我也略闻:山家欲求坦腹已非一载,那女子无缘,石生固辞不允。他几时有谐姻之事?”采苹向盈盈曰:“他这话与那姓松的如出一口,那封书是假无疑。”梅曰:“可是他故人松月波么?”采苹曰:“便是。你这邻舍真不是冒认的。”梅曰:“这人为寻访石君,原来他也到过绣岭?”盈盈曰:“松君来时,石先生已入秦。他访知此信。也往秦中去了。”梅曰:“聚谈半晌,意忘了请教姊姊贵姓?”采苹曰:“我们姓水。”梅曰:“舟中还有何人?”盈盈曰:“老母清氏,家君散人。”梅曰:“姊姊雁行几人?”盈盈曰:“高堂二白,只妾而已。”梅曰:“这位姊姊呢?”盈盈曰:“侍儿采苹。动问姊姊贵姓?”梅曰:“妾也姓水。”采苹曰:“原来是一家!”梅曰:“闻石君家信说,与绣岭水氏联姻,莫非就是姊姊?”盈盈赧然无语。采苹曰:“原来他家里也知道了。”梅曰:“非姊姊不足为石君偶。适言假书是为何事?”采苹言秦中遣人绝亲之事。梅曰:“说那里话?石君家报现从秦署赍发,并不闻有只字提及山家之事。来书之伪,自不待言。何不寄书到彼,以破其计?”盈盈曰:“曾有数字托松君寄去,未知能达得否。还要动问,适言绣岭图从何而见?”梅曰:“去年有一游僧将图赠与石君,至今传遍龙湫,何人不见?”盈盈曰:“游僧乃绣岭雨花宫朗砖和尚,画图乃余拙笔。现见石生密带身旁,彼中安得遍有?”梅曰:“原来是姊姊的妙染!”乃向袖中取画,展向盈盈曰:“这可是么?”盈盈细看,与己作一样精神,不能复辨。惊疑良久,乃曰:“我已省得。还有一事动问,龙湫有二妓:一姓梅,一姓柳。他二人已出青楼,能诗善画,闻与石君情好甚殷。我现藏其所赠云雁图,此图必出二女之手。可知其详?”采苹曰:“可见他二人容貌如何?”梅曰:“闻他二人容貌颇佳,谅不及姊姊。”盈盈曰:“又闻他同居不字,却是为何?”梅曰:“听得二女辞楼皆由石君所感,他两人深被厚德,意欲同赋小星,以明知报也。不知真假如何?”采苹曰:“你便怎么晓得这详细?”梅曰:“因属气节,敝闾竞传,故悉颠末。”盈盈曰:“贤哉二女!不知可有缘分得与同居否?”梅曰:“姊姊远离南服,今欲何往?”盈盈曰:“祖居合浦,家君决意东归,幸得与姊姊相遇。”梅曰:“姊姊既已还珠,石君复到绣岭从何知道?”盈盈曰:“敝梓彼已知之,我临行又留诗在壁,必然入粤来访。动问姊姊欲往何处?与谁同伴?”梅曰:“妾幼失怙恃,有姑母住居梅岭,到彼相探。舟中只一邻妪作伴。”采苹曰:“这等说,我们是同路的。”盈盈曰:“审音察貌,姊姊必非庸人之妇,际此隆冬孤行千里,定非无故!”梅叹曰:“妾薄命,衷肠难诉!姊姊既与石君有约,有日必抵龙湫。妾亦不久返棹,再会有期,中情不白自知!” 时已宵分,梅萼取图起别。盈盈曰:“适然相遇,自觉情不忍释。”梅曰:“中怀依企,妾亦具有同情。”采苹曰:“我们总是同路的,明晚将船还泊在一处,大家再好会会!”梅曰:“这却甚好!”盈盈先令采苹入内收拾被褥。采苹曰:“枕头尔放处都不似在家时,怎生睡?”梅曰:“好一位大姊!言词典雅。从来兵强悉由将勇,益知姊姊多才。”盈盈曰:“小鬟喋喋,姊勿见笑。” 第二十五段 战西秦函关退木客 开东阁幕府赘松涛 山中木客喜音律,解吟咏,僭号称王。大开韵府,招集诗豪,得吟哦军十万。遂筑吟坛,拜诗魔为帅。其军分平上去入四部。演为蜂腰、鹤膝等八阵,开十五国之风,惟秦最强。遂诹吉兴师叩关请战。山公先点强兵把住潼关,传诸将共议破敌之计。诸将皆曰:“噤喉二处,皆称险阻。为今之计,无如多积粮草,闭关守住要害,敌兵资竭力疲,必自散去。我无折矢之劳,坐收其效。此万全之策也!”公艴然曰:“君等差矣!山魈猖獗,妄自称干,关中带甲百万,破此小丑如摧枯拉朽。正当砺兵秣马,灭此朝食,岂可闭关示怯,为敌所笑?”诸将皆不敢言。 公遂令谷应领兵迎敌。木客笑曰:“武夫欲以力胜,先自失计。”两军相接,谷应一战而北,引军入关。公闻谷应兵败,大怒,点齐部曲,亲自出兵。石生入见,问:“何以战?”公曰:“尔书生何知军旅之事?”遂出战。木客下令,军中尽披穿山甲,前军竖五十旗,右军执赶山鞭,左军使开山斧,与公战于夕阳。公大败,师尽崩裂。木客乘胜驰之。公正被困,忽一人徒手奋呼,阻截其势。木客师辟易不敢前。公入关大惭,问其人曰:“壮士何来?”对曰:“将军同里松月波,因访令甥石莲峰到此。见公被困,故不辞一臂!”公喜,邀入幕府。 石生闻山公师败,笑曰:“不知敌情,焉得不败?”及闻松涛至,二人相见大喜。生曰:“别来寤寐不忘。何意吾兄远游到此?”松曰:“自贤弟出门之后,深叹索居。孟秋,山公书到,说你未至,尊堂十分惊骇。我和笼碧知你不到必是中途有阻,只得出门寻访,以慰尊堂之心。”生谢曰:“劳兄远涉,何以自安?我到此已是七月将尽,舅父说刚有书回,我知家中免不得惊疑,随即遣人回家,不料吾兄先已出门。”松曰:“既遣人回。也免得家中悬念。”生曰:“笼碧近况如何?”松曰:“他安无事,不过如此。府上与梅、柳俱是他照看,吾弟可以放心。”生曰:“蒙他相看,胜于骨肉,心实抱歉!”松曰:“相知周急,事极寻常。况他丰厚之家,更当如此!”生复询二女,松曰:“别后我二人并不曾到他家去。来时曾去作别,两人凄凄困守,容貌比前减多了。”生甚慨叹。 松涛正欲言入绣岭之事,适山公来招二子入营问计。二子随同入中军。公自战败,令谷应坚闭潼关,不敢再出。木客令诗魔扎住关前,昼夜推敲,声势甚盛。松谓公曰:“吾观敌人有倾岩赭岭之雄,公诚不可与争峰!”公曰:“吾方欲励兵益众,以图必胜。如足下言,将如之何?”生即曰:“甥早已探知敌情。御此敌安用长枪大戟?直须赋诗,退之可也。”公曰:“即如子言,宜速为计。”生与松涛计议,谓松曰:“吾欲先为茗战,君意若何?”松曰:“一路被村醪所困,正欲借此洗发精神。虽非所长,愿佐旗鼓。” 生将军中亦分四部,建陆羽、龟蒙、毛文锡、卢仝四帜。上锈龙团凤饼之状,色尚紫,名紫云堆。两人各率二部:涛名松萝军,生名石花军。齐到关上。敌兵望见旗枪林立,遂来挑战。两军开关迎敌,七战而诗魔退舍。松萝、石花二军皆翊翊风生。石生复决蒙泉以灌之,腾波鼓浪,沸声如吼。敌兵荚战两军,遂列于关外。木客闻诗魔战败,并力御之。山公亲往犒师,谓二子曰:“敌虽暂退,终相持不下,奈何?”二子曰:“破敌必待夜战。”公曰:夜战宜多张火鼓,以助军威!”二子曰:“无庸。” 一夜,四天锁碧,皎月当空。下令军中按甲束兵,各依节奏高歌赵宋、元、明之诗。敌军闻之,莫不技痒。诗魔与木客同登壁垒,倚月静听。诗魔曰:“宋以词胜,元以曲胜,明以文胜。五七言皆平弱无奇,不足畏也!”木客遂令军中歌而和之。次晚,二子复令大军稍前,歌初、盛、中、晚四唐诗。木客曰:“此非晚夜之比!”诗魔曰:“诗盛于唐,调虽高,犹未尽善。歌而和者如故。又次夜,二子复令军中歌晋魏六朝及两汉诗。木客惊曰:“语和而庄,义严而密,又非前夜之比!”诗魔心颇怯,不能应。军中寂然无声。二子笑曰:“山鬼伎俩已露,益以后劲,立见荡平矣。”松涛编板屋,得《小戎》妇女千人。至夜,两军翊翊,直逼敌营。或击瓮,或叩击,呜呜然齐歌秦风《车辚》、《四铁》、《小戎》、《蒹葭》、《终南》、《黄鸟》、《晨风》、《无衣》、《渭阳》、《权舆》十篇,敌兵大败,诗魔降,木客夜遁。 山公闻捷大喜,出关相迎。大军凯歌《六月》,振旅入关。营中置酒命乐,欢声洋溢。公亲酬二子,松曰:“非石生不为功,草鄙之人何与?”生曰:“克敌皆吾兄之力,何多让也!”公曰:“左提右挈,勋实相等,行当表奏,以彰懋德!”生曰:“松君虎贲之士,表荐允宜,甥不过逢场作戏,何能之有?况扳花念切,军功亦不敢当。”公嘉其志,尽欢而散。 二子同入卧所。松曰:“近日军中劳攘,未曾问你迷途入楚之事如何?”生想曰:“我遣人回,你已出门,怎知我迷途?”松曰:“岂但知道,绣岭水散人家我还睡了两夜来的!”生曰:“好奇怪!你怎生到得彼中?”松曰:“此话更奇!绣岭不在宇宙之外,你能到,何独我不能到!你且说迷舟一节。”生曰:“说也奇异。来时舟泊金坛,被江风一夜吹送到彼。原来去年赠我画图的朗砖和尚就是那岭上雨花宫的住持。我在寺中住了半月,因识水翁,移到他家。来时和尚未回,惜不能一见。且问你从何知道,寻到那里?”松曰:“我也是到了金坛,巧巧遇见从前载你的舟人。他口夸江风吹送之快,因而问得消息,就上了他船,同入绣岭。长老还不曾回寺,拈花和尚说你与水翁相善,你到这里就遣人到彼候他。我因此与他同到他家访问明白,蒙他留住两晚,遂即作别。那里面山水幽奇,果是一幅天然图画!惜不曾久留,细加探赏。”生曰:“且慢!我并没有遣人入楚。你见水翁可曾问他?”松曰:“我只问你入秦之信。遣人不遣人不曾问他,他也没有提起。”生曰:“我怕是和尚误闻。”松曰:“我还忘了,水家郎有书带来候你。”遂取书付生。生接书,知是盈盈所寄。问曰:“这书谁付你的?”松曰:“那晚刚欲就寝,有一七八岁小鬟送到书房,说是官人所寄。我要请会会,回说有病,不能会客。”生笑云:“此事你可与散人说知?”松涛摇首。生持书不发,又曰:“原来这和尚还不曾回寺。你还不知他神异,他去年还有赠我诗句,幻而难解。中有‘江帆误张’、‘函关奏凯’之语,神奇乃尔!”松涛甚是惊异。时涛被酒先睡。生挑灯开缄,见书云: 锦水烟深,花赚渔郎之棹;草堂日暖,竹留君子之车。地非洛浦,而遇陈王,人喜东墙,而邻宋玉。题红一叶,和锦字以缄怀;丽落千言,将衍波而索赋。乌栖曲泣鬼惊神,白(歌萦心系念。含羞掷果,偶来月下之游,回顾雕栏,遂并星前之椅。清淡霏玉屑,侍见满泛绿昌明;良夜剔银灯,棋子敲残红蓓蕾。联诗联袂,君谬许为情所钟;如友如宾,妾愧佚于礼之外。一诵游僧之句,方期白首同心;忽闻阿母之言,暗惜红颜薄命。感君情切,使妾心柔;遂致私诚,共申信誓。百年凤卜,恩向碧海俱深;一曲骊歌,魂与玉鞭齐掉。秋风吹雁路,别思方殷;远水报鱼书,愁心倍炽。帷房密约,亲何难于吹处求瘢!幕府佳期,妾独能于真中辨假。谓此情之甫定,况分袂之匪遥,纵彼美之可亲,宁弃予之太速。指星誓月,君非无媒;接木移花,妾何敢信?是用略陈鄙陋,谨和伪札以同登;惟祈俯念盟言,共守贞心而不变。蒹葭白露,思以间而益深;契阔死生,情以亻舟而倍笃。楚云秦树,魂梦徒劳;逆旅异乡,珍重为祷! 生览书大惊。复观伪札,知为山公所使,心大不悦。松方鼾睡,生急推之曰:“快醒!快醒!”松觉曰:“怎么你还未睡?适才梦去,正与敌人鏖战,被你推醒了。”生曰:“且莫说梦话。我问你,你到水家,水翁可有什么话说我?”松曰:“他不曾说你什么。”生曰:“怪道那和尚说我别后曾遣人到彼,他却不错。”松曰:“是谁遣去的?”生曰:“说也可笑,既称知己,我不敢瞒你。水翁并没有儿子,只有一女,貌比夷光,兼工铅椠。房中有一妙婢,名唤采苹。因其婢得与相识,别时曾与密缔丝罗。来到这里,舅父屡以亲事相强,我无奈,告以曾与水氏联姻。谁知他伪托我言,遣使持书到水家绝亲,将我从前之事一朝破露,岂不羞死!”松闻言,披衣起坐曰:“这等说来,书是尊阃所寄?我道你迷途甚奇,原来有此奇遇!书何所言?”生移灯近榻,以书示松曰:“珠玉之心,千伶百俐,早已识破是假。区区离间,从何而入?”松见书曰:“读其书,知其人,真是闺中英隽。好笑阿红说寄书的颠倒,瞒着鱼雁,我倒被蛾眉赚了!” 石生一夜无眠,次日即欲辞别起身。山公问松涛,得知其故,大惭,谓生曰:“姊无缘,我也不再强你。你冒雪归家,如甥舅情何?”生决意欲行,公不听。自是,馆甥之念遂绝。 一日,松谓生曰:“缘虽前定,君于中表诚为薄情!”生曰:“知我罪我,我皆由之。舅父既不我强,我倒为他觅得佳婿。”松问是谁,生曰:“君宁学王魔诘作老鳏耶?”松曰:“你敢是说醉话?”生曰:“我不醉,话也不错。正欲借此谢罪红妆,你不要看我的样!”松止曰:“切勿轻举,自讨没趣。这两日睡梦不祥,夜来自梦睡在床上,一人递与我一只小鸟,我接过来看,却是死的,又放在枕头上,不知主何应兆?”生拍掌曰:“梦兆甚祥,姻事必妥!待我解与你听。你睡在床上,乃坦腹之兆。鸟死乃羽卒,合来是一‘翠’字,家表姊小字翠微。放在枕上,岂非共枕之先验乎?”松涛大笑曰:“恐未必如君所解,且未知山公之意如何?不可造次。”生曰:“造次也必于是了。” 遂烦谷应为媒,且曰:“入楚伪札汝必知情,令你戴罪图功,务须力赞。”谷应来与山公言。公以石生之事不谐,正尔抱闷,闻谷应之言,暗想:“松涛虽恬雅不及石生,其英传俊拔亦世所罕俦。”颇动于中,以语翠微,翠微无言。公遂允其所求。生大喜,谓松曰:“庶几不负吾兄此行,弟亦借此以酬知己。”松涛解所佩琥珀以为聘。公受聘,遂择吉以女妻涛。 第二十六段 红锦辞牵宦室 明珠飞入龙湫 云影自随其岳和公之合浦,阅报知秦中奏捷皆由松、石二子。喜涛已与生会,遂作书邮寄入陕。石生闻云入粤,忧曰:“二兄相继出门,弟家与二女更有谁倚?”松曰:“他既出门,必安顿妥当也,不消虑得!”亦同作书问讯,并言松涛入赘之事。云得书大喜。会卿云出诏,令二千石以上俱贺表。云为其岳属草表上,人主悦,锡予甚厚。和公欲举云,云辞曰:“我本无心出岫,区区浮名,非我志也。”遂止。 时散人已抵家。盈盈自出绣岭,怯怯腰肢怎禁得千里辛苦!兼之暗抱忧心,渐觉朱颜憔悴。又见住居湫隘,绝非锦溪之比,两道春山锁成一处。采苹在旁时时劝慰,或调琴以待弹,或展枰以对奕,或歌其旧时佳句,以博开颜。盈盈赖此得稍舒蕴结。 有人送槟榔至,散人曰:“此方瘴气甚多,中人即病,惟食槟榔可以除之。盈盈谓采苹曰:“老相公说此物能除瘴气,只知山瘴可除,不知我愁瘴几时得消?晚于灯下集药名诗一律以自遣: 小院重门冬漏长,炉烟销尽水沉香。 昏黄连夜云兼月,契阔怀人参与商。 敲竹每防风搅梦,疗愁终没药堪尝。 郁金常薄寒灯暗,强染乌丝续断肠。 邻有宦室,闻水翁有女,即来求婚。盈盈闻之,悲愁涕泣,几不欲生。清氏诘问采苹,采苹复陈前事。清氏谓盈盈曰:“痴心女子负心汉,这话真不差!石家儿夫妻举案已经数月,你还盼他来,便白了头也盼不到了!昨日来说亲的人家虽是宦家,听得说他儿子是痴的。我想起来什么痴,大人家儿女任着性子,多有得是这样颠狂的。我也不肯轻许他,如今也才得到家,且慢慢打听,怕寻不出好女婿来?”后宦家复央媒来问肯。散人问清氏,清氏曰:“你好没主意,回他就是了。你有多少女儿愁嫁不出去,要送与那呆公子!”散人曰:“我也犹豫不决,明日一心回了他罢!”次日覆了媒人。 宦与君守和公乃同年相好,见姻事屡求不遂,以托和公,欲以势相笼络。和公却之不得,遣役持帖来招散人。散人惊疑,不知何故。及到署,和公令云影入书房会散人,告以宦室求婚之事。散人曰:“老朽久客他乡,携眷初返,百务倥偬,何遽及此?况自度金屋茅檐势同霞潦,亦不敢柳扳!”云曰:“只须缘分相投,贫富贵贱在所不论。某宦之意甚坚,翁何不俯就,以全两家之好?”散人曰:“翩翩公子何虑无阀阅门楣,岂其食鱼必河之鲤?这却断难从命。”云见散人坚辞不允,遂不复言。 茶毕,云问曰:“翁向来作客何处?”散人曰:“客居荆南绣岭已数十年,近日甫回。”云讶曰:“绣岭可就是赛桃源么?”散人答曰:“便是,先生怎么晓得?”云曰:“曾经见过,怎不晓得?”散人曰:“彼中人迹罕到,间有来者,仆必知之!先生来自何年?仆何未识面?”云曰:“身虽未到,这地方倒也识得。动问龙湫有一石莲峰,今春因入陕迷路到彼,曾会此人否?”散人曰:“仆曾为石君下榻。君从何而知?”云曰:“不才云笼碧,与石君同里,相契最深。他秦中书回说,曾与绣岭水氏联姻,借问彼中可还有贵同宗么?”散人曰:“只仆一家。”云曰:“如此石友所聘是令爱了?”散人曰:“先生不知,石君已为山总戎东坦。”云曰:“非也。山家姻事已成画饼,翁却未知。”散人曰:“说那里话?他秋初入秦,随即合卺,还有书寄仆,怎说已成画饼?”云曰:“翁误矣。与山公令爱合卺,及敝友松月波,非石君也。”散人摇手曰:“先生误,非仆误也。松友为寻访石君,也曾到过绣岭。石君来书在前,松友入秦在后,如何扯得到他身上去?”云不复辩,只令书童取出二子所寄之书云:“不能为公辩此。二友数日前才到之书,请看,便知孰误孰不误!”散人见书,惑滋甚,问曰:“山公有几位小姐?”云曰:“山公乏嗣,只有石君一位表姊。”散人目云曰:“哦,也是这样!”云曰:“石友纯笃之士,既与翁约为婚,宁肯复作他人之婿?向闻山公欲以此相强,敝友坚执不从,寄翁之书必非石友亲札”!散人始悟前书之伪。 云复出绣岭图,问曰:“画中佳景,翁当熟识。”散人曰:“此图乃绣岭寺僧朗砖所藏,先生从何而得?”云曰:“去年那和尚到敝梓,将此图赠与石友。石友转赠于我。请问赛桃源真境较此如何?”散人曰:“虽得其形似,个中曲折尚有未到。”云曰:“有此妙境,恨不能旦暮遇之。翁反弃之而来,却是何故?”散人慨然曰:“鄙意亦难以相告。此图与二君之书乞暂假带回,即当奉璧。”云许之,复问曰:“适言宦室之事,不曾请教闺英有几位?”散人曰:“说也惶愧,衰年朽质,也只有一个弱女。”云曰:“这等就是石君的尊阃了!翁勿负敝友之约,宦室之求,吾当力拒。” 散人持书与岭图作别回家。清氏忙问何事,散人曰:“便是昨日辞婚一节,他要寻个有势力的媒人弹压于我,岂不好笑?”清氏曰:“你怎生说了?”散人曰:“我已矢口回绝了。只是回了一家,就许了一家来了!”清氏惊曰:“是那一家?又这样草率?”散人曰:“听我说,他是龙湫人,乃石莲峰的契友。说石生到秦后曾有书回家,说与我家结姻,并不曾做山家女婿。”清氏曰:“我不信!依他说,那从前寄来的书是谁写的?”散人曰:“更有可笑,方才他说山家也只有一个女儿,原要招石生为婿,他坚执不允。这句话当日到绣岭来寻他那姓松的也曾对我说过。说起来,那封书竟是托名假造的。前边说着我也不信,他把二友寄与他的书取出来,我看这却不错,山家才是近来招赘了那姓松的了!”清氏曰:“原来有这样委曲,我想他也不该写那一封书来!”散人曰:“我现将石生寄与这姓云的书带回来了,你拿去与女儿看看。”清氏指画曰:“这是什么?散人曰:“是女儿画的绣岭图。去年郎砖赠与石生,石生转赠他的。我也带来看看!”清氏曰:“你如今说将女儿许他,对那个说?”散人曰:“方才承这姓云的十分叮咛,他却不知我家的原委。我暗想:这段姻缘竟有九分天意,不如还留与他罢!” 清氏持书入房曰:“我道这后生难道这等劣薄,原来入赘山家是那寻他的朋友!”盈盈突闻母言,不知何谓。清氏细述前事。盈盈闻言,并看二子之书,暗中生喜。采苹曰:“姊姊神见,早已识破是假,何待今日?”盈盈展见岭图,讶曰:“此图与邻舟女子所带无异,也是梅、柳所临。”清氏曰:“何处邻舟?那个梅、柳?”盈盈复为母言二女辞楼之事。清氏曰:“这生不但才貌出群,更兼德行可嘉,是你与他有缘。巧巧今日会见姓云的,才晓得从中关节。如今你父亲要将你许他,我们又离了绣岭,万一他不来,岂不又相耽误。”采苹曰:“那和尚与他的诗上说得明白,不用疑心,他一定是来的。” 次日,云影来谒,言已谢绝宦室。散人甚喜,出书与画还之。云曰:“翁今是疑是信?”散人曰:“仆还有一言,虽承贵友不弃,但吴粤相去甚远,仆暮年无倚,将来作何归着?”云影沉吟良久,曰:“不才有一善策,欲了向平之事,当曲全儿女之情。若依愚见,翁向来客居异地,不若明春携家同到敝梓,待我作书招石友回家,成全佳偶。一则可免敝友寻访之劳,二则又有翁婿相依之乐,岂非两便?”散人低回曰:“这事还待与寒荆商议。” 云去,散人以语清氏。清氏曰:“这却使不得!不知深浅,冒冒失失到了那里,万一从中有变,明日进退两难,讨人耻笑!”散人心亦不定。后云影时时来访,商及此事,散人曰:“虽蒙先生赞美,究不知令友之意如何,仆终不敢冒昧到彼相就。”云曰:“翁于入楚之书,信所不当信;于学生之言,疑所不当疑。学生愿为执柯,包无差误。”散人自从到家,见亲友凋零,人非物换,虽回故里,无异他乡。感云力劝,复与清氏计议,遂萌入吴之念。 越明年,烧灯初过,云影欲回,促散人偕行。散人之意遂决。云择日别其岳,与散人举家就道。盈盈谓采苹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席犹未暖,又复长征,怎禁得这般困顿?”采苹曰:“不遇云相公,怎便得住龙湫?若非回粤,又怎得与云相公相遇?这来去之关键甚大,却不徒劳。”盈盈曰:“蜡丸诗云‘尽道珠还珠复飞’,真如烛照!” 数计一路山程水驿,到得龙湫,又是仲春将尽。既抵家,云影入门,书带看见,连忙报知碧娘。碧娘见云影,先询其父之安。云亦随问石生之母。碧娘曰:“自你出门后,我就接来同住。如今现在我家,甚是平安。”云大喜曰:“得卿如此,我亦心感。”云见生母,母谢曰:“老身一家打搅府上,承大娘多般照看,十分感愧!”云曰:“正该如此。只是家常定有不到之处,还要见谅!”随令家人搬取行李,告生母曰:“还有一事恭喜,小侄已为莲峰挈眷归矣!”生母惊问,云影细述前事。母曰:“去年大娘说他陕中来书,说与绣岭水氏结亲,我正愁他山遥路远,日后怎生处置,又蒙如此劳心,愚母子何缘蒙贤夫妇周全备至?诚何以报?” 时采苹与采绿先入室。碧娘见采苹曰:“婢且惊人,美人将如何?”少顷,散人率妇女进门,碧娘延清氏、盈盈入内。清氏与生母相见,各申姻娅之谊。随命盈盈拜见,母拉起,喜曰:“此真吾儿之配!”清氏复向碧娘致谢云影玉成之德。碧娘私语云曰:“石君得佳丽,你又输他一筹!”云笑曰:“所性不同,我只道你好。”碧娘曰:“我房里还有一个佳人,你去看看!” 云进房见柳丝,即问曰:“你在这里?怎不见梅姊?”柳掩泪曰:“自君别后,有一狂且作难,只得暂避君家。梅姊携阿姥避往庾岭去了。”云惊问作难之事,柳备言之。云曰:“这都是我出门之故,他不同来,独往庾岭,却是何意?”呼碧娘曰:“我交你两个,如何少了一个?你难道不该叫人去留他?”碧娘曰:“柳姑娘你听么,我说这场埋怨不能免的。”柳曰:“大娘再三劝阻,他决意要去!”云曰:“去时曾有何说?”柳曰:“说待石郎回来,遣人到彼接他。”云曰:“可惜我们往庾岭经过,当面失之。你二人如此,始不负石君之约,且待回来去接罢了!” 云妻引盈盈见柳丝。柳丝先已知之,延入房中,倒身下拜。盈盈急扶住曰:“姊姊怎行此礼?顾碧娘曰:“动问此位是谁?”碧娘曰:“这是柳姑娘。”盈盈不待其辞之毕,心已明白,便曰:“敢就是画雁图的柳家姊姊么?”柳丝羞惭俯首。盈盈曰:“知名已久,今日幸会。向闻与梅姊同居,今彼何在?”碧娘为言避难之事。盈盈回顾采苹曰:“如此说,去岁江皋所遇的是他无疑!早知如此,悔不载与同归。”至晚,盈盈遂与柳丝同寝,十分亲切。散人遂暂住云家,云即作书入陕招生。 第二十七段 赚仙郎暗香吐梅萼 逢魔女欲海涨涟漪 木客既平,有诏封山公为西岳公,欲寻松、石二子之勋。生固辞,公遂独表松。明春,生别山公,与松涛复入楚,途中暗想:“今番去,朗砖必定归寺。央他撮成此事。”又想:“密约已露,如何与水翁相见?” 及抵绣岭,行到水家门首。见双扉静锁,猛然一惊,忙向邻家询问,始知已还合浦,邻为启户,生入室,见园亭冷落,花竹葳蕤;苔生遍阶上绿痕,尘扑满斋前碧槛;人声寂寂,鸟语啾啾,不禁心魂立化。转过湖山石后,见角门虚掩,生入盈盈卧室,悄然独立,似醉如痴。忽睹壁间诗句,暗尘残墨,拂试重新,几回吟咏,中心如搅。猛忆蜡丸之诗,瞿然曰:“五羊之行,在今日矣!” 时拈花闻生来,即下山到散人门外。邻有童子入招,石生自思:“我何忍见此辈入室?”对童子曰:“烦你说,即刻就到寺中来拜,请和尚先回。”童子出语拈花,拈花回寺。石生对壁徘徊,情不能释。天将晚,生向邻家另取一小锁,将房门锁固,黯然出户。 居民闻生重来,俱到门前见生,齐通款曲。一人曰:“当日水翁在这里,石先生有贤主人,我们不敢轻亵。如今屈到舍间暂住,稍尽地主之谊,如何?”生未及对,一人曰:“方才我闻得石先生来了,家中已打扫了一间房子,还是到我家去!”一人曰:“由你们争,且待我搬了行李去。”生忙止住曰:“蒙众位雅爱,本当叩领盛情,方才已许过寺中和尚,今晚且权到彼过宿,慢慢领情如何?”方言时,拈花复令沙弥来接。众人曰:“既如此,我们不要抢,从明日起,大家轮流接待罢了!”石生称谢入寺。 拈花曰:“才得分手,倏忽半载有余。”生曰:“阻隔慈云,竟失通候!动问尊师可曾回来?”拈花曰:“尚未返寺。”生悟“欲见”“三登”之语,知此地必当再造。拈花曰:“先生别后,有一贵同乡姓松,到此寻访,随亦入秦,可曾会见?”生曰:“已经会面。他今为客西秦。借问水翁何故弃此乐土?”拈花曰:“他客岁冬初,不知何故忽动归心。”生曰:“别时宁无一言?”拈花曰:“只留书一封与家师作别,并没甚言语。”是夜,生宿寺中,肠如车轮,不能安寝。因赋一诗云: 一棹行沿锦水涯,款扉重访丈人家。 幽禽翠竹虚仙馆,素壁香埃扑墨花。 纸帐依然亲佛火,春风何处觅琼葩? 天孙果在银河畔,倦客宁辞万里槎。 晨起,即欲别拈花入粤,拈花固留。生曰:“千里劳人非不欲暂息驱驰,奈心上有事,不遑安处。昨承村中诸友扳留,本欲面别,恐被所阻,希为转政。还有一事相托,水翁之室祈暂为守护,余不久还图来此,切勿寓人于室。”拈花曰:“先生见托,贫衲自当留心。”石生遂复东发。 先是梅萼舟中遇见盈盈,探知二人原委,知石生回到绣岭必投合浦。自抵庾岭,即与其姑言之。时庾岭四面无杂姓,皆梅氏一家。其姑因遣人遍语南北二枝,细访石生过岭消息。一日,石生来到岭下。日色已西,遂投旅店。店主问知姓名,来报梅姑。梅萼闻之大喜,即欲令阿姥往见。姑沉吟曰:“且慢,你既知他与水氏联姻,何不乘机做个先占花魁?”梅曰:“将奈何?”姑曰:“我有一巧计,博取一笑。”遂令店主勿露,嘱小奚如此如此。 小奚答应,来到石生所寓邻肆,高声问云:“今日那绣岭来的石相公可有得过去么?”邻肆未及答应。石生闻声,忙出门外呼曰:“这童儿过来,我问你,你是那家来的?”小奚曰:“我是水家来的。”生惊喜曰:“可是水散人家?”小奚曰:“便是。客人怎么知道?”生曰:“我便姓石,是从绣岭来的。闻你主要回合浦,怎生留住在此?”小奚曰:“主人中途染病,不能前进,只得暂住此间。等待相公甚急,今日却等着了!”言毕,飞奔而去。石生喜不自胜,私谓:“天念劳人,中途得遇。”少顷,小奚复来,问曰:“主人恐有差误,问相公有何为据?”生忙出绣岭图,付之曰:“见此小画,便无疑了。” 小奚持画报梅,梅遂令延生来家。小奚曰:“主人卧病,不能出陪,请相公书房安歇!”抵暮,生坐房中暗想:“不知是醒是梦,如何得有这般凑巧?他既说等我甚急,这姻缘不难成了!”梅萼悄至窗前窥看,石生虽跋涉长途,丰姿如故。私心甚喜。 次日,梅姑设帷与生语曰:“自得山家伪札,始知先生不弃寒微,已订闺中之约。本欲待先生回到绣岭与小女谐姻之后,同返故里。奈其父思归念切,匆匆就道。去岁途中抱病,时值严冬,只得暂借一枝。不意今春病势转笃,举目无亲,十分忧患。来时小女曾留题壁上,谅先生见之必然入粤。因此日向通衢访问,且喜昨日果然得遇,先生真信人也!”石生羞愧局蹐,并无一语。梅萼窥生,掩口胡卢。阿姥低笑曰:“什么要紧?他脸上红了又红。”梅姑又曰:“贵友松君为寻访先生到绣岭,随即入陕。舍间有书和伪札一同寄来,先生可曾接得?”生曰:“寄秦书、题壁句悉皆见过。前蒙朗砖和尚赐诗,已明示良缘总有波澜,此心何敢辄变?”梅姑突闻朗砖诗之言,不知其由,姑亦语塞,含糊应曰:“足见先生志诚。今老身之意欲择吉,使小女与先生成其亲事,便好同回合浦,未识尊意如何?”生曰:“得遂于飞,可胜铭刻。但愧旅囊萧条,无以为聘。”姑曰:“小女虽愧云英,先生云雁图宁不胜蓝桥玉杵?”生进房大喜曰:“我愁此事不知要费许多周折,谁识一缄书倒为媒证!”是晚喜不能寐,闻窗外轻呼采苹之声,启户见一女飘然入去。喜曰:“这却是盈娘后影儿,我和你佳期只在旦暮了。” 梅姑择定日期,令梅与生合卺。既进房,梅乃背灯而坐,令一小鬟谓生曰:“请姑爷到前面书房暂坐,姑娘有话请教。”生出房来,到书斋自思:“有话今宵正当面叙,何故却请出房来?”正想间,丫鬟捧一彩笺至曰:“这是姑娘送来请教的。等候看了就要送去。”生又暗想:绣岭已经试过,难道又是颁题?”及展开,见诗云: 千里佳期幸合簪,不堪寒雁入云深。 故园花木萧疏甚,此夕应牵两地心。 生疑盈盈前知二妓之事,故来试己,乃书其后曰:“快哉倚玉!愿足平生。区区剩柳残花,故置膜外。”送至房中,梅见之泪落云:“委身事人者乃尔!”复题一绝云: 当年自负眼波明,误认无情作有情。 一样丹青谁美恶,岭图珍重雁图轻。 复令送至生处。生见诗惊讶,又见婢非采苹,顿起疑心。 回身入内,见房门紧闭,大惊,不知是何缘故,又碍难呼唤。 正在无计,忽阶下一老媪远立,低叫云:“石三郎心忙意乱了!”生近前看见,惊曰:“你是阿姥!缘何得到此处?”阿姥笑曰:“我是送亲来的!”生闻言大悟曰:“好糊涂也!何顿忘‘南枝预招’这语?我知道了,你快把来的缘由说与我知道。”阿姥细述荆棘作祟,柳丝避入云家,己与梅萼到此之事,生疑顿剖。又问曰:“我寄回之书虽云与水氏联姻,从中详细如何知道?”阿姥又述舟中与盈盈相见一节。生甚喜,谓阿姥曰:“适才不知,言语唐突,烦阿姥解围。”阿姥敲门曰:“姑娘看老身薄面,恕他无心之失,开了门罢!” 梅启户,生入掩门,秉烛一看,搂梅肩曰:“我的贤姊姊,相逢异地,真被你赚杀人也!”梅萼低头无语。生曰:“罪本不赦,愿聊暂解今宵之怒,畅叙幽情。”梅曰:“愧且不胜,其谁敢怒?”生曰:“顷闻阿姥,知暴客为灾,逼你冒塞至此,尔情何厚!我罪益深!”梅曰:“妾虽遭颠沛,今幸逢君,亦不为枉!不知柳妹在家怎生悬望?”生曰:“不久即谋归故里,且暂宽心。”携梅手曰:“别怀堆积,和你向枕儿上慢慢吐露。”梅含羞曰:“今宵暂置膜外罢了!”生曰:“愿推心置腹以谢前愆。” 尔时春正,和夜犹永,烛花闪闪,光摇衾枕,二人携手入帷,不知其颠之倒之,作何等撑达耶!欢娱之际,生曰:“自赏花一见,旱剧三年,幸今夜甘霖得润枯槁!”梅曰:“损折残花,多谢你这般错爱!”生曰:“可记得楼中醉醒,执手相挑之事么?”梅曰:“说也羞人,那时节却亏你拿得定。”生将底事说知,梅曰:“原来为此!松、云二君虽语言谐谑,实无此事。自你出门之后,他二人闻你与我姊妹有约,引嫌避隙,足迹罕到。去年秋初,秦中书来说你未到,书带来说了,我和柳妹忧作一团,后直待你自己书回,才放了心。月波为你入秦寻访,可曾会见?”石生曰:“他自入秦建了军功,指日即当授职。表姊姻事已是他承了担头,成亲已数月矣!”梅曰:“这会走着了。不信你苦苦推辞,竟不怕那女子抱怨?”生曰:“他如今得了这乔枝,尽够他了,何怨之有?”梅曰:“自想分明是一信天缘。站在水边,等你过去的鱼儿到口。若论后先次第,未免’臂先尝了。”生曰:“中宫之位具在,这也无妨!” 二人一面谈心,且尽于飞之乐。梅萼将生抱住曰:“哥儿,这一路风尘劳顿,将就些罢!”生曰:“我有一联: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梅笑曰:“我也有一句:兴来今日尽君欢。”生按梅体曰:“玉骨瘦无一把,可知你别后相思。”梅曰:“望君如望岁,留得残躯获亲枕席。”生又抱梅腰曰:“好一束细腰也。”梅曰:“腰细不过柳妹,他穿的裙子还比我差着几个褶儿。”生曰:“且待异时看你和他较个肥瘦。”二人欢毕,交枕玉股,心恬梦稳。天明,梅引生面谢其姑。姑笑曰:“石郎恭喜!只是咒诅水翁害了久病,还须禳解禳解!”众皆大笑。 生住梅岭半月,梅促之曰:“君何竟忘合浦之行?”生曰:“得且住为佳耳。”梅曰:“来日甚长,休得这般眷恋!须念深闺望眼,速去才是。”生遂于次日过岭。途偶一老人,偕至合浦。生问其姓,老人曰:“姓水。”生暗笑曰:“又是一个!”因问云:“合浦有一水散人,去冬从绣岭还乡,知其人否?”老人曰:“老汉亦久客初回,不知其人。既是同姓,必系一家。足下敢是相识么?”生以情告。老人见生风雅,途中十分留心。将抵家,谓生曰:“寒宗支派颇多,客欲寻访此人,且同到舍间暂住。待老汉代访如何?”生本欲先到郡署会见云影,再图寻觅,欲却之,老人固留,遂同至其家。老人纳生孤馆,数日不见。生甚惊疑。一夜,有人叩门。生启户,见一女入室,挑灯看时: 其女貌比无盐,色同嫫母。麻点双腮密布,白铺铅粉半斤。樱桃三寸横量,红沁胭脂一盏。无轮有耳,远观似蓬扇双开;有鼻无梁,细看得平阳一突。眼如箕大,盼欲失惊;发比林疏,擢不能数。闻说腰肢瘦损,裙犹与罗汉合穿;休夸体态苗条,肩正好侏儒相并。 生惊曰:“皇天上帝!从何而降?”女曰:“妾东家弱息,小字涟漪。愁君孤馆无聊,特来与你西窗闲话!”生曰:“嗳哟姐姐!我从来不会讲闲话,快请出去!万一被人撞得见,如何分解?”女掩门曰:“都睡得静悄悄的,还有什么人来?”生曰:“动问蒙令尊代访水散人,何连日不闻消息?”女曰:“你原来还在梦里。这所在姓水的虽多,却没有这分人家。我父亲闻你为求亲而来,舍不得放你,意欲将奴相配。只为一时寻不出个良媒,不好对你说得。”言毕,掩口而笑。生惊曰:“我只道缘何留我在家,原来有这一片好心,岂不折死人也!”女近前执生袂曰:“奴自你来时一见,这几日昼不思餐,夜不思寝,有万千衷曲碍难启口。”生曰:“姊姊素昧平生,那讨这许多衷曲?既难开口,倒是不说的妙!” 女闻生言语无心,一时计拙,故将灯挑灭。生欲出户,被其拉住曰:“我倒有你的心,你反这样装乔!我亦无颜回步,有死而已。”生曰:“你要死,我也要死。既蒙令尊错爱,待花烛之夜竭力奉承。今晚暂求宁耐,实实不敢领教!”女曰:“我看你风流满面,原来这等薄情!”生曰:“情有当厚,亦有宜薄,今晚一时厚不起来!”女曰:“既要撇清,便该做个闭门不纳,怎么放我进来?”生曰:“骤然一见,认不出是神是人,如今还你个见色不迷。”女子将身倒入生怀曰:“你不迷,我却迷了。”生曰:“我是有名坐怀不乱的。”女抱生曰:“冤家!你不乱,我是要乱了!” 生正被缠,忽闻邻家叫喊。生曰:“快放手!隔壁火起了,快去防火!”女曰:“我自家的身子要烧烊在这里,防什么火!”将生紧紧搂定,一口咬住生衣,腰肢乱动,一阵昏迷,渐觉四肢松软。生低笑曰:“这回够了。”乘间启户夜遁。其女凝神息喘,立起身来自己啐了一声,探手将裤裆揉一揉,垂首回房。 次早,石生来谒郡守,即问云影。和公将云邀同散人携妻女回龙湫之事,为生言之,石生大喜。和公曰:“前见秦中来札,克敌乃贤契与松友二人之绩。若论内举不避亲,则一为翁婿,一为甥舅,理当同列荐章。近阅报,令母舅独举贵友,却是何意?”生言力辞之故。和公曰:“贤契与吾婿可谓声气相孚!”亦言云辞荐之事。生索云谢表览之,不胜愉快,是日留住府署,即令人持帖来谢水家,搬取行李,兼寄诗一绝云: 欲寻窈窕赋河洲,岂为魔登咏溯游? 寄语东君莫惆怅,须知泾渭不同流。 老人见诗大惭。 生次日即欲起身,和公再三挽留。生曰:“自去春离梓已逾一载,归思甚急,不敢再留!”遂别回庾岭。梅萼接见问曰:“怎么来得恁速?玉人消息如何?”生言云影入粤,邀取散人已回龙湫;且为梅言朗砖蜡丸诗句,无语不验。梅喜曰:“如此便当同返故乡,免得秋波悬盼!”二人遂即束装,别其姑,携阿姥归。 第二十八段 文鸳侣欢谐七夕巧 绿衣郎柳折一枝新 石生与梅萼既离庾岭,归心如箭,连夜进舟。一日,到了龙湫。天初晓,生令舟泊江口,独自先回。闻母在云家,即至云门。云犹未起,闻生来,慌忙下床,提了衣没处寻领,穿了袜没处寻带。碧娘笑曰:“欢喜杀了,没人偿命的!”书带连忙报知主母,又出谓生曰:“柳姑娘也在这里!”生甚喜。云出见生,执手曰:“此一刻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遂引见生母,母大悦。云曰:“你是几时离陕的?”生曰:“弟自春初离陕回到绣岭,复入合浦,得信于令岳,随即返棹。”云曰:“我回家即寄书招你,却不相值了。”生曰:“吾兄之情,非可言喻,亦不敢作套话相谢。闻水翁亦住府上,即烦引见。” 时散人夫妇闻生回,亦甚悦,同出见生,各怀赧色。云曰:“去年宾主,今朝翁婿,百年姻眷从此始矣!”散人谓生曰:“蒙君不弃,又蒙贵友玉成,仆不揣千里来归,妄作蒹葭之倚,未免汗颜。”石生惭谢,问云曰:“柳姊何在?”云曰:“不要忙,待我慢慢交还你。”生乃先领书带回家,打扫房屋,因问曰:“太太几时到云相公家去的。”书带曰:“去年秋里云相公出了门,云大娘就来接过去的。”生曰:“柳姑娘到他家,太太见了可说什么?”书带曰:“没有什么话,太太很欢喜。因为旧年有个人要娶梅姑娘,梅姑娘不肯,那个人说要来抢。他们算计着柳姑娘到云大娘家来了,梅姑娘和他家阿姥躲到什么岭上去了。临去的前一日晚上,阿姥拿了灯笼敲门通信,我们还没有睡,云大娘听见梅姑娘要到别处去,断断不肯,要同接到家里来,梅姑娘又断不肯依,第二日起早就起身去了。云大娘很恼他!太太见柳姑娘头上也没有簪子,耳朵上也没有环子,问他,〔他〕说梅姑娘去的时节,恐怕他路上没有盘费,把自家的衣服首饰都给他去了。太太给了柳姑娘一付耳坠、一根簪子,过年又给了他一套衣服、一条裙子,如今还穿着!”生问:“柳姑娘在那里做房?”书带云:“旧年和云大娘一房睡,后来云相公回来了,另外收拾一间房子,移出来和水家姑娘同睡。”生曰:“柳姑娘与水姑娘可好?”书带曰:“太太叫我不要进水姑娘房里去,所以没有进去,想是好的。”生又问:“太太见水姑娘说什么?”〔书带云〕:“太太说水姑娘齐整,也欢喜他。水姑娘见太太还不大说话,像是怕羞。他家还有两个丫头,大的叫采苹,小的叫采绿。人都齐整。”生笑曰:“小奴才!你知道什么齐整。” 随即亲往接母归家,告以庾岭遇梅,相携同归之事。母曰:“他姊妹为你甘爱磨折,却也可怜。如今带他回来,不枉他一片好意,正该如此!”即令书带唤轿子往江边去接。书带云:“太太,接那一个?”生母曰:“大相公娶了新人回来了!”书带云:“太太,是真的吗?”生母曰:“有什么不真?”书带也不唤轿,飞奔到云家报信。 先是生到时,盈盈方与柳丝对镜晨妆,忽闻采苹来报,柳丝惊喜失梳,盈盈从容整发,若不相闻。及柳丝出房,盈盈喜溢眉尖。采苹进前曰:“姊姊把钗儿倒插了!”盈盈含赧。采苹私向碧娘曰:“来了一个人,把一家欢喜得七颠八倒,我看来也只寻常。”碧娘笑曰:“这欢喜轮到你原还早!” 方言时,书带来报云曰:“云相公,我家大相公娶了新大娘回来了!”云曰:“胡说!那里来的话?”书带云:“我不敢说慌,是太太说的。船现泊江边,叫我雇轿子去接,并不是谎。”一家闻言大骇。云影无语,清氏怨散人曰:“我当初说人心难料,不要造次,你拿定了要来。如今将一家藏在那里?”散人无言回答,出怨云曰:“如今却是谁误?叫老朽置身何地?”云曰:“老先生且莫着忙,其中必又有舛错。”入见柳丝。柳曰:“趁他尚未到家,待我改妆先到船中探个虚实何如?”云曰:“这却甚妙!”柳丝进房,改扮做卖花女郎。碧娘曰:“这般打扮,身子越俏丽了!” 柳丝出门,携了一小花篮,令书带先行,云影尾随同走到江口。梅萼在篷窗内望见柳丝,骇曰:“阿姥你来看,那提篮的不是柳妹么?”阿姥亦惊曰:“是他呢!他怎么干这个营生!那前面来的是书带。”言未毕,书带近前问曰:“那一只船是送石相公来的?”阿姥呼云:“书带哥这里来!”书带下船看见,拍掌笑曰:“原来是梅姑娘回来了!”柳丝听见,忙下船来。梅萼携手涕泣曰:“与贤妹别后,想是相依不合,累你受这苦心!”柳丝堕泪,放下花篮呼云下船。云见梅曰:“再想不到是你!教人吃这一惊。”柳丝说明来因,梅心始安。云问:“从何得遇莲峰?”阿姥言庾岭合欢之事。柳曰:“相逢之巧,使人莫测。” 书带回家呼轿,云亦转身。须臾生至。柳见生曰:“石郎劳顿!”生执其手曰:“别后有累贤卿受人折磨,自闻此言,眠食不安!”柳丝含泪曰:“这也命该如此!”生曰:“为何妆束大异寻常?”柳丝复言其故。生大笑。轿至,梅取衣与柳更换。柳谓梅曰:“水家女贤淑,他时时想念姊姊。你既先与石郎谐姻,见时用意还须婉转。”梅笑曰:“我不过一时行权,何敢以贱妨贵,你不须虑得!”遂一同离舟。书带云:“只有两乘轿子。”柳曰:“阿姥,你坐了去。”阿姥曰:“柳姑娘没得说,我少的是会走。” 既至生家,梅拜生母。母扶起细看,喜曰:“两姊妹竟是一个样儿。自你去冬出门,好生放心不下!且喜你今日同回,也不枉你好意。”柳欲邀梅过云家。梅语生曰:“既抵家,不敢与君安居一处。且与柳妹暂时同住,俟君合卺后,我便回来。”生曰:“贤而有礼,谨奉教。” 时云影先回,对碧娘说知。乃故对散人曰:“人心诚不可测,我亦无如彼何!”散人曰:“先生休言!使仆进退两难,如何是好?”碧娘亦逛盈盈说:“果然有了新人。石生薄幸,姑娘将奈何?”盈盈掩面曰:“妾无他志,惟白发守贞而已。”碧娘曰:“贞女之言令人起敬。”见采苹旁立垂首,问曰:“方才的欢喜轮不到你,如今怎要你陪起闷来?” 少顷,柳偕梅至,先见碧娘。碧娘曰:“梅姑娘,你去年好执意,为何这般见弃?”梅曰:“蒙大娘垂爱,心感不尽。今日却要来打搅。”采苹窥见,来报盈盈曰:“是我们船上会见的一家儿来了。”盈盈惊喜曰:“如此说来,必是梅家女子!”柳先入房,言梅之事,盈盈悟曰:“‘南枝预报花生烛’,神僧之言,诵之久矣。”梅萼进房,见盈盈下拜。盈盈扶住曰:“自舟中一见,到此始知。真真盼你不来,正欲遣人来接,不意今日同回,喜出望外!”梅萼含惭无语。采苹曰:“梅姑娘,亏你也姓水,我道女人水姓的这样多!”散人夫妇闻之,忧心顿释。云见散人曰:“如今误不误?”二人大笑。散人亦问清氏曰:“我拿得定不定?”二人亦大笑。 至晚,三女同房,又各申相慕之怀。盈盈出朗砖诗句示二女,各各惊以为神。翌日,生母延云至家,出白璧一双付之曰:“此寒家世宝,烦先生为吾儿作伐,纳聘水氏。”云影携送散人。散人与清氏大喜,付盈盈收下。遂择于七月七日成亲。 吉期既近。先一日,采苹曰:“昨日初五,今日是初六了。”阿姥听见笑曰:“这些时,我冷眼儿只见你屈着指头数日子。要你这干岸上的这般着紧!”及晚,众人纳凉。采苹曰:“这几夜热得利害,连单被都盖不得。”碧娘低声戏盈盈曰:“你明晚是凉对凉了,不要引动石中火。”盈盈赧然。次日,石生亲迎,散人备妆遣嫁。 奁开海镜,簟展湘波。玳瑁床,珊瑚枕,深红浅碧流光;芙蓉褥,翡翠衾,比翼连枝炫彩。画轮拥处,水晶帘排七香车;绣幄开时,明月珠悬百子帐。铿锵王敖乐奏,引将仙子出湘皋;烁烂碧纱笼,照得神人来洛浦。银屏秋净,金鼎香浓。鹦鹉杯传,鸳鸯侣合。 花烛之夜,盈盈以扇障面。采苹侧侍,生以目招采苹,采苹收扇掩口,阖门而出。生曰:“闻新婚之夕,以生疏乏趣,且喜前已识荆,幸略松拘束,勿堕新人窠臼!”盈盈含笑。生为卸去明妆,持手并坐,不异绣岭相对时。二人略叙前情,早已初更将尽。生曰:“丽谯甚促,此夜千金一刻。屈卿早渡银河,卧看牵牛织女!”盈盈娇羞满面,觉夭姿冶态倍出媚人。随挽手入罗帏,早领略无边风韵。不待身跨蓝桥,已胜饮琼浆十斛。 大抵新婚妙处,最爱是似推不推之解衣,欲眠不眠以就枕。上而口脂初度,中而玉乳新揉,下而琼葩乍扌门。温存熨贴之际,彼不以衾为衾,俨在下而为席;此不以席为席,已在上而为衾。辉煌花烛,只隔轻罗,最喜览其两眼摩诃。最喜览其双蛾攒蹙。细揣其半推半就,愈生人千爱千怜。始识新婚“新”字若太羹元酒,味之无穷,璇室琼宫,玩之不尽。金榜题名为此生第一日,洞房花烛为此生第一夜,第一日人不易得,第一夜人皆有之。有之则当抚摩玩弄,缓斟漫饮,破十二分工夫,以领此第一夜情趣!若只知换新衣,戴新帽,着新鞋,睡新床,盖新被,枕新枕,教作做新郎,于此无穷玩味,只于上床时如饥鹰搏免,乞儿见食,顷刻间生吞活咽!断今以往遂成各自解衣,兵刃相接,敌无怯战之心,反有鲸吞之势。回思初夜,将一味出水江瑶,竟不当作海味吃过,岂不可惜!若石生之与盈盈,人惟旧,器惟新,较彼寻常更饶佳趣。所谓款款通轻轻送者,又不比探梅手段矣! 晨起窥妆,采苹入室。生曰:“期年之隔,较前又苗条了。犹忆订盟之时,承你作串饮,今日果如所祝!”采苹曰:“姊夫曾许我插喜花,吃喜酒哩!”生曰:“花由戴,酒由饮,只是今后敲棋,还须坐观鹬蚌。”盈盈笑曰:“偏你记得!”生曰:“别后想起,每每暗中失笑。” 顷之,云影来贺。石生夫妇同出谢云。云出扇一柄,上填《西江月》一阕,以谑之云: 天上桥成乌雀,人间目比双鱼。金风玉露合欢初,共喜银河稳渡。展妾梭心一纤,试郎牛与何如。须防凿井欲成渠,使尔中流砥柱。 石生大笑。云曰:“佳期愧无佳句,持此以助一口虚。”后盈盈见扇笑云:“好倩丽之笔!”生戏曰:“是井是溪,听卿自认。”盈盈曰:“是郎是牛,诚不可辨。”生曰:“此正贤卿福分所致!”梅、柳亦令阿姥捧彩笺来贺。生与盈盈展看。 梅词云: 采鸾丹凤,瑶岛飞来金屋共。不是奇缘,才子佳人曷足传?欣逢巧夕,牛罢郎牵梭罢织。天上人间,齐祝今宵夜似年。———右调《减字木兰花》 柳词云: 双带绣芙蓉,巧绾同心结。此夜星娥盼鹊桥,正是成时节。已灿合欢花,好谢题红叶。玉润冰清衍庆长,佳什赓瓜瓞。———右调《卜算子》 盈盈曰:“二女才情隽永,非妾所及。”生曰:“卿何过谦也!” 翌日,生延散人夫妇同住。成亲弥月,盈盈语生曰:“自君回里,冷落了梅家妹子,得新忘旧,情何以堪?”生笑曰:“无旨不敢自专。”盈盈曰:“这伪忠焉能惑我?昔在庾岭,谁曾颁诏前来?”生曰:“那是彼姑盗名以招致臣耳!”盈盈曰:“不须推辨,我今悉赦前愆,速招之来。”生曰:“好豁达大度也。”遂迎梅来家,阿姥伴柳丝仍居云处。盈盈谓生曰:“君既辞退敌之功,还须奋翮青霄,为母若妻一增光彩。”生感其言,屏绝人事,复下帷努力。 梅萼每于盈盈之前念及柳丝。盈盈曰:“我非故置不问,且待石郎成名,留作一付贺礼。明年乡试,生领解元,家人甚喜。梅曰:“姊姊留下的贺礼好送他了!”盈盈曰:“还早。”遂遣采苹过见柳丝,告以明年春会场后来接。柳丝甚感。生至云家,密语柳曰:“自闭户一载,迟误佳期,方寸刻不能置,不久即当择日来迎。”柳曰:“石郎励志功名,妾心甚喜,何必以此为念?”遂告以盈盈来约之期。生悟朗砖诗内有“最喜青青汁染衣,春深还尔三眠足”二语,私心自喜,遂复中止。 试期近,云影谓生曰:“乘胜争先,必更有济。伫见传胪首唱,愚兄当身作天梯,送贤弟风抟九万!”生笑曰:“言虽如此,恐未能副吾兄之望!”既入都时,松涛以功封大夫,携翠微食禄京师。遂与生会,细询别后之事。生为言之,松涛称羡不置。 及放榜,生复得殿试第一。内廷召见,宠眷特隆。报至龙湫,举家大悦。生既辞恩,遂别松涛锦旋,涛率同列祖饯,大张供具,倾动一时。云影设宴,江亭命乐相迎。到家喜气充阖闾,欢声彻邻里。生当贫贱时,惟松、云二子情同骨肉,他人虽物色其风流,谁肯过而问焉?生虽居困乏,口不言贫,优游自得,有沁水乐饥之趣。其情柔,其骨傲,视一切龌龊者流,犹啖刍缚轭者尔。及登第,贺客之声聒耳难排。趋炎慕势之辈,此言弟与府上从某处排来,是何亲戚;彼云我和状元某年在某处会过酒席,还是旧交,口内排亲,袖中出帖云:“微物几种,奉申贺敬”;更有不但生平未识其人,抑且耳内亦未闻其名。石生笑语盈盈。盈盈曰:“世情大抵如此!” 梅曰:“我和姊姊也该做个锦上添花,贺他一贺。”盈盈曰:“虽有此心,身边无物。”生曰:“身边的物都有,若肯贺我,我便齐领。”梅笑曰:“只怕你收不迭。”盈盈曰:“我忘了,有一样礼贺他,只是太重些。”梅曰:“是了,如今准定要催姊姊上礼单了。”生问:“何物?”盈盈曰:“你饱看十里杏花红,我赠你一枝杨柳绿。”生揖曰:“愿拜登嘉贶。”梅曰:“状元好馋脸!” 盈盈遂告其姑,遣人迎柳。采苹谓盈盈曰:“一之为甚,其可再乎?郎之厚,姊之薄也!”盈盈曰:“余将欲愧天下之为妒妇者,宁肯学刘休妇卖扫帚、皂荚以取辱乎?” 柳丝到家,与生成礼。抵暮,生入盈盈房内。盈盈曰:“贺礼已经送到,还来则甚?”生抚之曰:“使贤卿寂寞,却难为情。”盈盈曰:“我不劳你安顿,快些去罢!免得身心两处。”推生出,乃呼梅进房云:“今晚他纳宠,我便纳了你罢!”梅曰:“愿天速化作男儿!”盈盈曰:“我和你将他二人来模拟模拟,明日取笑他一场。”梅曰:“这等拈个阄儿,谁作石郎?”盈盈曰:“让你做石郎,我做柳妹。”梅曰:“我要进房来了。”盈盈曰:“你来。”梅进前曰:“数年渴想,今晚和你细谈衷曲。”盈盈故作俯首无语。梅曰:“子恨我乎?”盈盈曰:“自你入秦盼到你回家,别绪填胸,恨无一屏人之地握手尽呈。谁料你合卺以来,置我脑后!”梅曰:“念念在心!奈去岁秋场,今年春试,都因文战劳人,耽迟佳信。”盈盈曰:“春花秋月,多少伤心!剔残几夜孤灯,听罢几回暮雨,暗想你鸳侣双双,断尽我柔肠寸寸!”梅曰:“凄凉语不堪多听,我罪诚不可逭,因长跪以请息怒!”盈盈曰:“你说非有心弃置,对灯盟了誓,我便不疑。”梅曰:“不难,我言若假,愿雌化为雄。”二人大笑就寝。梅曰:“好没缘,怎偏遇着你落红时候。”盈盈悄声曰:“这叫做马上相逢。” 次日见柳丝,二人笑不能止。再三诘问,始得其情。柳曰:“蒙姊姊收录,感戴不浅,其谁敢怨?”盈盈曰:“余虽惭四德,深服二南,愿与二贤妹同心合德,以事君子。”二女曰:“愿日诵《螽斯》、《麟趾》,以报吾姊!” 第二十九段 辞丹诏不涉宦海 隐桃源共作散仙 明年有旨,召生入京。生谓三妇曰:“我于朋友得松、云二君,于妻妾得三子,于功名得上第。三者之中他人求一不能。余备有之。所不幸者幼年失怙,为毕生大恨,且喜萱花晚茂,亦得尽事亲之心。‘功名’二字殊非余志,只因十年磨砺,不甘默默。且不如是,无以副吾母丸熊画荻之望。幸叨一第,愿已足矣!自度非用世才,若冒昧就禄,异日碌碌无所表见,恐贻朝廷羞。昔朗砖和尚曾言,我与二友皆具山林之相。余未到绣岭,其地先已入吾梦想之内。别来数载,虽仆仆风尘,未尝稍置。意欲谢使者,邀二友共隐彼中,做个鸡犬桃花里。当曹之意如何?”盈盈曰:“归真返璞,则终身不辱。君能高蹈林泉,妾独不能作莱子妇耶?”梅、柳云:“不知松、云二君之意若何?”生曰:“二友素怀遁世之心,量所乐从。但不识老母乐闻此言否?”遂同请命于母。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隐。” 生甚喜,招云与语,云曰:“庶几不负夙昔所期,正愚兄所乐从者。但吾弟甫掇巍科,宁忍舍繁华而就岑寂?”生曰:“富贵非吾志也。”遂不应召。散人夫妇闻生欲隐绣岭,有故土重回之乐。 二子即致书松涛,招之共隐。松涛大悦,即日辞职。携妻回里。三子相见,各各称庆。松引妻见生母,母谢曰:“先生为吾儿跋涉千里,老身十分感刻!然先生功名姻偶亦皆老身迫而成之。”松亦致谢。生令三妇并出见松,陆离光灿,松为动容,退与生曰:“占尽英华,宁不为造物所忌?”生笑曰:“焉知非造物所独厚耶?”乃引松见散人。散人曰:“自绣岭识面,一别数载。先生种种得意不可胜贺!”松曰:“疏狂蒙公错爱,老先生切勿见笑!”翠微见盈盈,忆其父伪札谢亲之事,不免怀惭。盈盈与梅、、柳见之,握手甚欢,留住生家数日。 三子之志既定,各置田为祭产,付县官勒石,岁供其先人之祀,且以时修葺其坟墓。松与生作书报山公。生复遣人持礼往梅岭谢梅姑。云亦附书其岳。柳与梅语生曰:“召我园昔日遇朗之所,蝶使蜂媒也当一谢!”生曰:“非你二人提及,几乎忘了!”遂命置酒,令书带延松、云与散人前行。盈盈令采苹、采绿捧其姑与母。梅、柳令阿姥请碧娘与翠微同至园中。 时春光正茂,紫斗红争,较前倍胜。列酒于花屏前后,家童、侍女欢笑喧阗。松曰:“赏花旧事宛然如昨,混迹风尘倏忽数载。”欢饮多时,众各起席玩赏。石生转到屏后,呼梅、柳同到池边,低谓柳曰:“此非昔日临池照影,笑容相接之所耶?”因以酒酬之。翠微见之笑曰:“好不会做作!”生曰:“人贵不忘其初。我为姊媒,姊无以谢我,我不如此池!”梅曰:“待添了外甥谢你罢!”松涛亦至屏后,望见采绿站在盈盈身旁,指以语生曰:“那便是在绣岭晚上送书到房中的小鬟。”因呼而问之曰:“你家大官人的病可好了么?”盈盈赧然。生曰:“托庇,久已痊可了!”采苹掩口而笑。 众方欢噱,有乞丐夫妇入园求食。阿姥惊曰:“这乞儿便是当日的富豪。”乞儿认得梅、柳,且惊且愧。阿姥呼其妇问之,妇曰:“说也可怜,几年官司口舌、人命火灾撞个不了,弄到这个田地!”松曰:“我道这乞儿有些面熟,当日曾被吾一击,何遽至此?”云曰:“富而豪,宜其至此,此天道也!”生谓乞儿曰:“汝罪诚不可原,然吾终不汝较也!”梅、柳见之虽然快心,犹愠于色。盈盈谓梅曰:“非渠作祟,安得有瘐岭之遇?”梅含笑呼其妇近前曰:“你的好意却不可忘。”令撤筵中剩馔赐之食。 众人直玩赏至暮出园。纱笼夹路族拥回家。盈盈令乞儿夫妇随至家中,谓生曰:“得全梅、柳,皆其力也!”乃予之数十金。梅、柳亦曰:“当日所赂之物得其固有,此惠不可不报!”亦各有所赠。妇得金叩谢,回家曰:“从来妇人因妒伤和,我却因妒获利。这等看来,妒也有用得着的所在。若不是那时节甘骂醋瓮,今日这银钱从何而得?”夫妇遂得经营度日。 三子卜日别其乡里,携家就道。飘飘乎如鹏鹤之翔霄汉,悠悠乎如蛟龙之归大海。其去红尘,不知几万万里矣!既抵金坛,生恍然曰:“昔年从此迷入花源,不识舟人近在何处?”松曰:“我曾问他,他说只在村左右。”生正欲令人访问,忽一艇掉歌而来,乃前舟子也。松呼曰:“你不是载石船么?”舟子停桡熟视曰:“我便是。你这位客人是那年往绣岭去的?”那一位朋友可寻得见么?”松指生曰:“可认得他?”舟子曰:“认得!认得!这位就是这里一夜风吹去的石相公。”生喜曰:“正要来寻你,来得甚巧!”舟子曰:“如今往那里去?”生曰:“我们要仍往绣岭。”遂令鼓棹并进。松问曰:“你那扇子呢?”舟子曰:“藏在船里,新新的还不曾开摺。”生曰:“这也难得。”及到石钟山,众人同上山亭。见松涛前所题壁之句,皆赞曰:“狂士之笔,直与江山争壮!”遂各和韵而下。既至之日,石生望见绣岭,指以语众,众皆踊跃,各将所带绣岭图取出,一时五图并展,觉山灵生色,郁葱之气倍胜平时。 舟抵赛桃源,居民闻之齐来相接。或与散人话旧,或向石生道款。诸年少向生曰:“亏你那一年瞒了我们走了,叫我们宰了鸡的、开了酒的,都等了个空,好不老实!”生曰:“盛情俱已心领,如今到这里住家,慢慢叨扰,何如?”村中妇女拥至船边,见众妇登岸,争先携手,竟同熟识。 散人先至家,令人洒扫洁净,引众人入室。盈盈谓松、云二妇曰:“茅檐草舍,见笑大方。”碧娘曰:“正以此得清幽之致!”阿姥曰:“夫人莫怪我说笑话,茅草屋里出娇娘,怪不得夫人齐整。”众妇大笑,同入盈盈房内。梅、柳见壁间诗句墨痕犹新,〔曰〕:“数年尘扑,今应纱笼之。”盈盈含赧,忙令采苹拭去。 顷之,拈花下山来谒见。生与松各申契阔之怀,遂与云会。众人齐问朗砖,拈花曰:“家师犹未返锡。”散人曰:“为何这等耽延?”拈花曰:“倒不如老翁去来之速,那留别家师的尊札好奉还了。”生谢拈花曰:“室庐如故,皆上人保护之力也。”拈花曰:“蒙先生委托,敢不尽心?”舟子见拈花曰:“师父,久违!久违!”拈花曰:“你来三次了。”舟子曰:“我头次来,道这里冷静。如今来一次想一次,倒放这所在不下。明日搬了来,同石相公作邻舍罢!”云笑曰:“俗客见来犹解爱,益信乐天之言矣!”明日,舟子欲别,生复于其扇之背面书一绝云: 潇洒溪山迥绝尘,仙源一曲可通津。 小舟三弄桃花浪,笑杀当年迷棹人。 舟子藏扇曰:“我虽不晓得,想来都是好话。”松曰:“这扇子当留作船家之宝。”生厚赠遣之。 第三十段 老僧返锡白前因 水石团圆快万古 生与松、云们在散人旧宅住居数日,忽闻绣岭钟鼓齐鸣,村内人报曰:“雨花寺大和尚回来了!”众人甚喜。诘早,石生夫妇率众登山,令书带捧绣岭图并蜡丸诗句相随。大殿上蓬蓬擂起法鼓,朗砖至禅堂升座,众僧分侍。朗砖曰:“指上乾坤,由吾撮弄掌中,世界任我掀腾踢翻,五岳平铺一大戏场,搬演九州,随意作小收煞,看花了人的眼睛,提酸了我的胳膊。虽不能段段争奇,也博得时时引笑。悲欢离合,我亦听其自然;颦笑诙谐,人莫视为有意。曰清言,曰韵事,种种任呼;作戏看,作文观,股股听取。今日收场的时节,那戏单儿也该来还老僧也。” 拈花曰:“石先生与大众齐到门外。”朗砖忙令迎入,众人参礼毕,散人曰:“别来岁月递迁,和尚在何处遨游,今日才返?”朗砖曰:“老僧如游鱼飞鸟,海阔天空,听其所止。几年踏遍红尘,今日归来,还要向马祖庵前重磨金镜。”石生持诗画近前曰:“自敝梓瞻仰慈颜,蒙赠诗句,数年来后先毕验。但忆庵前相遇之时,和尚有‘掉下红罗’一语,至今未省,万乞明言!”朗砖曰:“那红罗道无不得,道有不成。君欲究取根由,待老僧还你个明白!”因向众人细述当年入定时,见二仙子乘鸾跨凤,并降人间,中有红罗一幅,正堕余怀,及高诵上书之句曰: 碎汝半块砖,投入千寻碧。 缔我凤鸾交,早飞龙湫锡。 这四句诗,乃君投我红罗之语。半块砖,石也;千寻碧,水也;龙湫乃君降生之地。君家夫妇昔时平舞青霄,今日同居金屋。二十年前的幻影活现吾前。老僧乃君家空里冰人,影中月老,今日可告无罪。众人闻言,莫不惊异! 石生与盈盈叩谢。朗砖曰:“这是你二人夙世仙缘,父不能操其权,母不能主其意,老僧不过暗中撮合。”对散人夫妇曰:“虚费你往来跋涉。”对松、云二子曰:“却亏你奔走周全。”向碧娘曰:“成夫义不愧贤名。”向翠微曰:“非子缘空劳。”对面指梅曰:“你冲寒犯雪,终博得春信先逢。”指柳曰:“你困雨愁烟,休埋怨东君迟嫁。”指绣岭图向盈盈曰:“交还你旧日彩毫。”向生取蜡丸诗曰:“涂抹我当年饶舌,试看这绣岭峰头齐会合,却便是凌虚台上大团圆!”言毕,众皆稽首。 散人复言弃名归隐之事。朗砖曰:“从来蕉下鹿麋、枕边蝴蝶,谁不认幻为真,以梦作醒?且喜三君遁世逃名,具有同心。”生曰:“梦醒重寻谷口花,逃名共入神仙箓,皆和尚棒喝之力也!”松、云二子曰:“敝梓一面,虽未及细叩行藏,得窥绣岭全图,何异吕公授枕!”朗砖曰:“撇开紫绶金章,永作龙蟠凤逸。真不待锅中饭熟,早打破邯郸也。” 忽闻殿角钟鸣,朗砖下座。石生率众相辞回家,众人莫不称叹。生与三妇入室。柳曰:“原来姊姊与他是旧相识!”梅曰:“这样没处央媒,寻了个和尚。”生曰:“我要与他结清净缘,这媒人非和尚不可,只是大和尚赶鹿,大秃子开荤了。”三妇掩口。采苹进房云:“方才那和尚又矮又胖,大着一双眼睛,笑起来竟像山门口的弥勒佛。要他相命的一般个个说到,我生怕他朝着我说什么,只躲在人背后不让他瞧见。”生曰:“你能知过去未来,你有甚虚心事怕他说破么?”采苹红脸无言。 一日采苹和一班侍女齐到竹边。石生忽出,诸鬟惊散。生独呼采苹入竹内曰:“子宁不怨望我乎?”采苹慨然曰:“当年客况萧条,幸承恩宠,今日珠围翠绕,献媚争妍,抚躬自思:‘我何人斯?弃釜前鱼乃自然之理。’不但无怨,若再望的也是痴人。”石生曰:“说那里话?旧日私情深粘肺腑,终当置诸帐中,子宜少侍。”采苹曰:“怕由不得你!”生曰:“尔忽虑,吾当图之!” 后与盈盈同坐房内,采苹偶尔过前,生目送之。盈盈曰:“看得如何?”生曰:“袅袅婷婷,真不愧贤卿爱婢!”盈盈曰:“我是不爱,爱的自有人。”生曰:“还有谁敢?”盈盈曰:“胆大的就敢。”生曰:“这一朵蓓蕾不知几时才开?”盈盈曰:“只怕几年前就吹绽了!”生曰:“我不信,那讨这一阵巧风?”盈盈笑曰:“听你的佞舌!瞒得过蜂蝶,瞒不过青皇,你若肯供吐真情,或者还复修旧好。”生将盈盈抱之膝上曰:“虑尔生嗔,奈何?”盈盈曰:“嗔什么来?许你自首免罪。”生为言之。盈盈曰:“这筹儿亏你下得手?”生曰:“譬如行文,到入化时有如神助,我亦不知其然而然了。”盈盈曰:“此事我当年早已参透,今日却要你亲递这张认状。”生曰:“知而不究,更见含弘!”盈盈曰:“当日我既欲自洁其身,若再将他拘束太紧,岂不闭绝你的生路?”生曰:“如此残躯,皆由再造。既承见谅于前,还望慨诺于后。”盈盈曰:“许便许你,只愁你无御众之力。”生曰:“多多益善,何虑之有?”盈盈笑曰:“此其为餍足之道也。” 翌日,语采苹曰:“我之爱汝,犹父母之爱我,不忍将你轻掷他人,东君垂念颇殷,我欲成全其事,你意若何?”采苹屈膝裙边,羞惭无语。盈盈告其姑与母,并语梅、柳,遂收采苹于房。阿姥曰:“夫人真量宽如海,怎便把普天下的贤慧都聚在你一人身上?”松、云夫妇莫不称赞盈盈之贤,而羡石生之福。阿姥戏采苹曰:“二娘、三娘是如夫人,你只怕再如也如不去了!”采苹曰:“你晓得什么?释家有六如,儒家有九如,妇人家三如怕如不得?”三妇闻之,以语石生,笑不能止。出语松、云,皆为绝倒。 石生既得采苹,四美已具。一夜置酒房中,生与盈盈并坐于上,梅、柳、采苹列坐其次,杯传盏递,快极平生。生饮既醉,谓盈盈曰:“众美当前,使人目迷五色。”盈盈曰:“妾当持公,为良评定:苹须逊柳三分绿,柳却输梅一段香。”梅、柳曰:“姊姊无声臭至矣!”生又谓盈盈曰:“余常恨生平无兄弟之乐,今感卿和顺,得收诸美,意欲造花萼楼,设长枕大被,与众美人共寝,以补不足。且欲卧游赤壁,纵一苇之所如,使无为刘为吕之偏,岂非快举?”盈盈曰:“昔田文有三窟,便欲高枕;君今已成四窟,欲为长枕,谁曰不宜?”柳曰:“君可谓兔中狡狡者矣!”众皆喧笑。 盈盈谓三妇曰:“余自幼耽吟爱赋,理家之道实乃茫然,望诸贤妹共出所能,襄力余不逮。”生曰:“梅娘有调羹和盐之手,柳娘擅飘绵织线之长。”指采苹曰:“这先尝后进的佳人,中馈乃其职也。”盈盈笑曰:“苹蘩(藻之菜可羞。”采苹曰:“我的羞菜做长久了。”众皆大笑。梅、柳曰:“姊之才全德备,岂众妇所及?身为主妇,宜与郎优游晏乐,百凡家务,妾辈自当身任其劳,不烦过虑!”盈盈甚喜,尽欢而起。 后采苹告生母曰:“夫人腹坚了。”生母大悦。明年,举一子。碧娘、翠微亦相继有得。因管鲍情重,朱陈义笃,迨后子孙昌炽,遂世世谐姻谊云。 石生与松、云二子自入赛桃源,增置室庐,一门共处,使风户月窗面面相向。因其园之基辟而倍广之,栽得意花,布怡情景。若亭台,若池沼,高下弯环,各极其致。有田可稼,有桑可蚕,有麻可沤。芝菌芋栗足于山,菱芡鱼藕足于池。无催呼,无旱潦,无灾眚。溯流有舟,登高有屐,下泽有车,四时嬉游,随其所适。三子和于外,诸妇和于内。出而朋友胜于兄弟,入而夫妇宛如朋友。朝相为欢,暮相为乐。居民交际,雍熙和睦。不必烧丹辟谷而后为仙,俨若服食安居而已非俗。问其年,年不知;睹其人,人不老。沕沕穆穆,直与天地同其无尽。余故乐为传之,以告天下万世之为佳人才子者。 慕空子题: 松石 岁寒不改高人品,历久弥坚君子风。 此日得成烟月友,与君奇峭恰相同。 云石 托根尔既出无心,我亦居山恐不深。 千叠浓阴封谷口,莫教颠叟得相寻。 松云石 百尺苍鳞矫若龙,片云缭绕乐相从。 天风吹动休惊虎,怪石峥嵘卧碧峰。 前题 松宜倚石松偏峭,石若无云石不灵。 交到忘年情愈密,云蒸石古对松青。 水石 枕流枕石原同枕,爱把冰清嫁藁砧。 有约飞来千里外,郎情重似妾情深。 梅石 玉立亭亭瘦更妍,寒香飞下石床边。 宛如高士梦修坐,鹤氅仙娥笑近前。 柳石 谁将苍老崚嶒骨,移近纤纤袅娜姿? 应为山灵添一瑞,俨然石立柳生时。 苹石 南涧回流一柱擎,苹丝石发两牵情。 相逢采采休辞手,最爱卿卿九子名。 水柳梅苹石 苹水相逢美且都,梅娇况复柳堪图。 试看绕座惊人艳,石岂硁硁小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