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像紅燈記》 第一回 趙飛熊嫌貧害佳壻 詩曰: 青雲杳杳紫雲现 正德皇爺坐金殿 十二治官造鑑書 選出一部烈女傳 四句提綱敍過,引出一部鼓兒詞,名为紅燈記,乃是大明正德年間,有兩部臣宰,头家老爺,家住常州府无錫县南門以里,姓趙名明字是飛熊,官拜戶部尚書。夫人王氏,所生一女,名唤蘭英小姐。這二家老爺,就住在无錫縣东門以外,姓孙名宏,字是广德,官拜兵部侍郎。夫人徐氏,所生二子,長子继成,次子继高。繼成娶妻龍氏,乃是山東龍進士之女;继高未曾婚配。趙孫兩家老爺一郡人氏,又在同殿稱臣,愛好結親,就把蘭英小姐許配繼高為婦。只因劉瑾專權,二家老爺无心在朝奉君,遂上辞王表章,带職還家。孫爺為官清廉,家道只可糊混,及三年,孫爺下世去了,也是二位公子时运不濟,遭了天火,莊田地土盡行典賣。大公子上京赴考未回,撇下高堂老母、妻子素贞、女儿愛姐,家無用度。二公子无奈,大街賣水为生。一日趙明老兒從王府赴席而回,在此大街,见公子担水過去,回到府中修書一封,差人將公子請在府中攻書。當初原是好意,後来听了继娶馬氏,及带來之子趙能之言,到了七月七日,排下酒宴,將公子哄醉,趙能將丫環殺死,诬賴公子酒後行凶,送到公堂,遂與知縣送去百兩黄金。蔡知縣貪贓賣法,把公子苦打成招,問成死罪,下在監內;又逼他寫下退親文約。趙能拿回府來,见了趙明,正在客舍識論。不料被李萝月聽見,急忙回到綉樓,對他姑娘學了一遍。小姐問道:“你說的可是實言麼?”月姐說:“那个敢哄你不成!”唱: 夢月訴一遍,蘭英聽在心,口中長出氣,秋波腮淚流。 趙小姐聽罷言來淚紛紛,嚇得他幽悠顶上走灵魂,氣得他金莲蹬的樓板響,疼得他綉鞋蹂綻好幾分。暗說道爹爹髮白似銀線,絕不该聽信妻言起禍根。想當初怎中舉來怎會試,為什麼堂堂男子默血心。孫老爺合你同朝把官做,因此纔兩家愛好結晉秦,次後來孙爺去世子貧苦,算來是萬般由命不由人。你既然邀請公子把書念,为何的將酒灌醉起歹心?安排著趙能殺死春香女,却叫那賊子血口把他噴。一心要賄買贓官問死罪,你却又打點使了百兩金。全不想誰殺人來誰抵命,也不顧舉頭三尺有神靈。你總然诬害夫君他身死,奴豈肯另尋豪富嫁旁門。綉樓上小姐哭的如酒醉,旁邊那夢月開言說原因。 話說兰英小姐聞聽梦月之言,數長道短,啼哭不止。萝月說:“姑娘少要悲慟,難道你哭一会子,孙公子果能不死么?到底是設法打救公子,才是正理”蘭英說:“月姐你說了幾句,老爺暗害孫公子的話,我這心如刀絞,那里還有甚么主意。”夢月說:“我这有個小主意,不知中与不中。”小姐說:“你有何主意快忙说來!”夢月說:“姑娘聽稟。”唱: 萝月開言道,姑娘你是聽;莫在綉樓上,速速到前廳。 梦月姐連把姑娘尊又稱,我有個拙見說到你心中:下樓去先诓退婚約一紙,還须得壓下惡氣長笑容。就说是退親正合你的意,要看那文約寫得清不清,诓到手給他撕他紛紛碎,准備著搭救公子出火坑。小夢月從頭至尾說一遍,提醒了三從四德女花容。說道是若非月姐定此計,氣得我那里想起這一宗。一行說一行忙把綉樓下,急速的下了扶梯十三層。兰英女心急只恨走得慢,後跟著夢月緊走不消停。來至了客廳以外足站住,李梦月开言有話说一声。 话說主僕二人,來至客廳以外,聽得里邊有趙能的声音。小姐停身站住,梦月一聲說道:“俺姑娘來了!”趙能聽說小姐到來,出離客廳作常去了。蘭英小姐來至他父親面前,深深拜了一拜,說道:“爹爹萬輻。”趙明說:“女兒家禮不可常敘,坐下講話。”夢月搬了一把椅子,小姐一旁坐下。趙明問道:“女兒不在绣樓學習針指,來到前廳,有何事情?”小姐說:“爹爹!孩兒昨夜枕上偶得一夢,梦見一輪紅日,醒來醮樓鼓打三更。也不知主何吉凶?爹爹照著夢書給孩兒圆一圓。”赵明聽說此言,滿心歡喜,仰面說:“兒呀,我想紅日乃是太陽吉兆,我兒必有大喜來臨。”小姐說:“孩兒本是闺門幼女,喜從何來。”趙明說:“這前廳沒有外人聽見,待我把實話對你學說。”遂把起初結親愛好,後来孙宏去世,撇下次子賣水為生,恐怕日後女兒受累,下帖請他攻書為由,將好酒哄醉,命趙能殺死丫環,誣賴他酒後行凶,用黄金百兩,贿官定成死罪,另尋富豪的話說了一遍。小姐聽得此言,犹如滾油滴心一般,只得勉強笑道:“爹爹為孩兒大事,費尽心力。”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孙繼高受诬入縣牢 詩曰: 姻緣由來前生定 月老久已赤繩牵 只因嫌贫將富爱 竟敢害理與違天 閑言敍過,書接上篇。但說蘭英小姐闻聽他父謀害孙公子,另寻富豪之言,勉強說道:“爹爹為孩兒終身,稱這許多心力,只怕还有慮不到處。聞聽人言,他那大長兄應試三年未回,倘若得官還家,搭救他兄弟出監,再來爭親,爹爹指何为憑?”趙明說:“女兒放心!老父已竟逼他寫下退婚文約,還怕他怎的。”小姐說:“既有文約,拿來叫孩兒看看,果是寫的結實,任憑爹爹與孩兒擇婚。”趙明不解其意,遂把退婚文約取出,递與小姐說道:“這就是退婚的憑據,女兒只管看來。”唱: 赵小姐閃動秋波細留神,展開了退婚文約驗假真。只因為父親下世家業敗,十六岁未嫁蘭英女釵裙。酒醉後殺了使女王法犯,送到官非是斬絞即充军。無奈何立下退婚約一紙,任憑他改嫁另投富豪人?蘭英女看罷離書腮流涙,下面如刀割柔腸箭刺心:咱本是結发夫妻前生定,奴豈論富贵窮通贱與贫。雖然是我父做下不仁事,我何至丧德失節嫁他人。上写着姓孙继高吏部子,結就了趙明戶部女子身,終日里賣水為生難度日,趙戶部請到他府攻書文,不能全男婚女配綱常禮,俺岂肯躭誤年少女青春,怕有人日後爭親興詞訟,願從打手模脚印永斷親。暗說道公子被屈应有救,也不該寫此退婚斷良因。常言說好馬不備双鞍辔,又道是烈女不嫁二夫男。趙小姐越說越恨越生氣,把一張退約撕得碎紛紛。客厅里小姐撕了退婚契,這趙明立時不由怒生嗔。 話说趙明見小姐撕了退契,心中大怒,說道:“老父費了許多心機,才得到手,不料被奴才撕得粉碎,這到是叫老父指何為憑?真乃小家賤才,也享不起榮華富貴,叫人烦惱。”小姐說:“爹爹不必烦惱,常言道贫而能守,即如聖賢,富而不仁,近於禽獸。你枉為国家大臣,聽信枕边之言,害了女兒結髮之人,天理喪盡,岂不怕人辱駡?况你也读過五經四書,那試官有眼無珠,怎么中了你這不通的進士呀!”唱: 兰英氣恨恨,開言叫父親:年高不懂事,怎么立翰林。 想必是當日試官瞎了眼,怎麼就中了你這不通人。全不念齊家治国平天下,忘却了上致君来下澤民。你既然講過古聖先賢傳,絕不该棄舍三綱並五倫。可知道在朝枉把户部做,也不知昧心屈害多少人。似這等嫌貧愛富傷天理,因此才斷了子孫後代根。縱有那带來趙能異姓子,當不得墳前拜掃嫡兒孫。獨自有奴是你親生的女,你還要害死女婿才稱心。他雖窮與你原有半子分,莫非你能带家财見閻君?理應當貧富只任儿的命,世界上誰家門上沒窮親。只顧你替女嫌壻將他害,絕不問親友邻舍指你身。據我看做官狠毒誰似你,怕的是外人拿你比獸禽。趙小姐一句駡惱生身父,氣的個趙明眼里冒大雲。老畜生揚起巴掌才要打,李夢月手拉兰英跑出門。 話說趙明被女兒駡得滿面通紅,不由的心头火起,舉掌就打。幸虧小姐眼力乖滑,一掌未曾打著,被丫環梦月手拉蘭英,拉拉推推,跑回秀樓而去,这且按下不表。單說禁卒將孫繼高背至南牢,把公子放下,公子抬頭一看,見那些犯人被枷带锁,好不悲慘人也。唱: 孫繼高進的監來心痛酸,猛抬頭舉目留神四下觀:墙顶上圍着荊棘防多走,高兩丈五尺多實甚威嚴。中間裏建造一座狱神廟,上邊的禽獸安的委實全。也有脚镣手拷难以動轉,也有那木龍匣床難身灣,见幾個被頭散髮面如鬼,見幾個嘴巴打的似胖官,見几個腿上棒疮未曾好,見幾個板打屁股血色鮮。這個說討賬拳打名李四,那個說我为贪色要行姦,這個说我為吃酒人打死,那個說閑氣脚踢叫張三,那個說大者不過一刀罪,待等着二十年後還是咱。孫公子耳聞目睹腮流淚,不由的仰面長嘆呼蒼天,暗說道這些都是自作孽,誰是平早白受屈與含冤。保佑我無事出得監牢獄,我必定拿住赵明把眼剜。孙繼高監內哭的如酒醉,惱壞了眾犯開言問一番。 話說罪犯聽見孙公子悲痛不止,齐聲問道:“朋友為何啼哭?沒看見在這裏邊的,俱是殺人放火,綠林豪傑,并沒有膿包貨;况且咱在這里吃不愁,穿不愁,住的是不漏的房子,就是那大户人家,還趕不上咱們受用哩。動問朋友姓甚名誰,因何犯罪?說個明白,大家聽聽。”公子聽的此言,說:“眾位好漢哥弟聽我說來。”唱: 孙繼高對著囚犯說實情,尊了聲众位好漢仔細聽:我原是祖居本縣東关外,孫繼高就是在下姓合名,我的父曾在當朝是兵部,他與我配就趙明女兰英。非是我偷花竊柳將人害,也並非图财害命到監中,都只為不幸父亡家業敗,趙明賊假意請我把書攻,哄醉我他將使女自来害,诬赖我送官定成死罪名。 孫公子訴罢坐监屈情事,下回書眾犯聞聽气不平。 第三回 關心劉保信報孫門 詩曰: 茫茫青天不可欺 未從舉意神先知 善惡到头終有報 只爭來早與來遲 閑言休提,書歸本傳:且說眾犯囚聽罢孫公子之言,大夥說道:“好這狗狼養的,倣下這樣事情,叫人好惱!孫公子不必啼哭,万一皇上開恩,把咱赦出无罪,定要把他一家殺個雞犬不留,自能替你報仇。”且不言眾囚犯胡言亂語,單說禁卒進的監來,说道:“孫相公呀!這牢内規距你可知道么?”公子說:“一字不知,還得大哥指教。”禁卒說:“大凡一入進監,都有俺的一分大禮,你可從带來沒有?”公子說:“我家中贫若,才叫老贼害我于死地,那里還有錢哩。”禁卒說:“既是无钱,不過我与你說過就是了。”说罷出監而去。不多時只見牢头跑進来說道:“众囚犯個個入牢,四爺前来查监,若是聞見,大家是不便宜的。”一行說即將眾犯上了串鎖,捕廳進的監來點清數,方才出去,這且不表。且說继高,受過五刑,疼痛難忍,那里睡的著,止不住兩眼垂淚,哭起來了。唱: 孫公子身在南牢痛傷情,真乃是心如刀攪腿又疼,止不住二目之中流痛淚,連忙把年高老母叫幾聲:想當初十月懷胎非容易,兒長到一十二岁離懷中。曾聽的為兒生疮把病害,我的娘各廟烧香求神靈,只等到為兒病好瘡痂落,那時才罷愁容長成笑容。還記得七歲授師把学上,受了责回家吃飯娘心疼。算起來為兒年長十六歲,我老母并沒恶言喊一聲。娘尽知兒在趙府把書念,那打想被屈定罪到監中。倘若是娘知兒在南牢內,只怕的疼兒哭壞雙眼睛。大料著今生難把深恩報,怕的是秋後一命刀下倾。孫繼高一行想来一行哭,不覺的雞叫三過大天明。按下這公子坐監且不講,聽着我把話衡更另表名。 話說孫繼高有一鄰家,姓劉名保,家贫無以度日,以賣豆腐為生。那日從衙門前經過,在縣門旁邊飯店外歇力,聞人說孫公子遭了官司,正在衙中受苦,心下驚疑不止,即在铺内張第三的替他看著担子,忙來至衙内,看見继高身上代刑具,禁卒背往南監而去。暗說道:俺孫二叔在他丈人家攻书,為何身犯重罪?一行說著,聽的人紛紛谈論,乃知繼高被他丈人所害,只見他慌慌張張出了衙門,挑着担子想,他道好:孫奶奶與大婶,未必得知此事,我不免給他家送个信去,再叫他設法搭救孫二叔才好。疾速順着大街,連走带跑,不多時節來至東關孫宅門首,用手把門連拍了幾下,叫道:“愛姐快開門来。”老夫人娘兒三個,正在草樓閒坐,忽聽打門之声,向愛姐說道:“你出去看看,誰來叫門。”愛姐道:“多半是俺爹爹回來了。”遂出了草堂來到門裏,扒住門縫往外一看,說道:“外邊不是劉保哥哥麼?你來這里怎樣緊急?”劉保說道:“快開門罷!”愛姐將門開了,劉保說:“老奶奶婶嬸在家麼?”愛姐说:“在家。”遂同愛姐來至草堂上,夫人問道:“劉保到來,有何事故?”那劉保說:“不好了!我在大街賣豆腐去,見俺二叔身带刑具,腿上血淋淋的,禁卒背他從我面前過。及至打聽明白,原來是趙明嫌貧愛富,誣賴俺二叔酒後行凶,殺了他的丫環,把我二叔賄送到官,問成死罪,下在南牢,因此我跑回家來送個信來。”老夫人說:“你這話當真么?”劉保說:“我敢在老人家面前說瞎話么?”唱: 老夫人聽了劉保前後語,氣得他渾身上下打戰惊,二目中遙望南門落下泪,連把那受若姣儿叫几声:我曾說你在家中煞着罷,你要上趙明他家把書攻。贼趙明嫌貧愛富將你害,蔡知縣贪财不論理與情,不消說我兒腿上捱夹棍,必然是回話遭了嘴巴倾。就如钢刀割我的連心肉,怎不叫为娘聽说不心疼。手指着南門趙家高聲駡,好一個吃草貯粪贼趙明,誰似你嫌贫愛富真禽獸,才知你枉做户部理不通。我那兒與你无冤无仇恨,該不該活活害他命殘生。一定要我到那處陰司地,拿住你割肉剜眼把賬清。老夫人他的年高身體弱,猛呵的一口氣痰壅住胸,悶的他頭昏眼晕栽倒地,霎時间闭口合眼一命傾。送信的劉保算是勾命鬼,把夫人立刻送進枉死城。慌的那龍氏愛姐忙抱住,連忙的娘亲祖母喊連声。 話說老夫人聽的,說他兒被趙明害到死地,本來年紀高大的人,連哭带駡,說了幾句,猛然痰起上擁,堵住咽喉,栽倒在地。這時劉保已先出去賣豆腐去了,只剩龍氏爱姐,上前連忙抱住夫人,連声叫道:“母親醒來!”愛姐說:“祖母醒來!”連叫數声不應,龍氏说:“母親醒來,你當真死去,不顾俺了麼?”唱: 龍氏女一見夫人歸陰世,疼的他兩眼撲漱泪如梭。哭了声苦命娘親那里去,叫了聲疼兒婆婆等等我,現如今二叔南牢身受苦,你大兒進京三年无下落。我的娘你死一身只顧你,丢下我媳婦孫女怎么好?兒本是不出門的閨中女,你孫女今年才長七歲多。娘知道咱家缺少金和玉,米油柴那有半斤與升合?應用的一個銅錢也沒有,使甚么給我母親搭靈床,護鞋的半尺孝布無不買,那里來三十五吊買棺槨。 龍氏婦越哭越痛如酒醉,下回書愛姐止淚把話云。 第四回 賣髮王家孝傳龍氏 詩曰: 积善餘庆福未至 修德食報不並行 屋漏更遭連夜雨 招災偏遇對頭人 閑言勾開,書歸本史,却说愛姐哭了他祖母一会,把淚痕收住,又兒他娘哭他祖母過哀,連忙上前勸說“娘呀!歇歇再哭罷。該生個法兒,與奶奶先買個灵布才是,難道再哭会子,他就活了不成?”龍氏說:“兒呀!咱家里一根秋揩一批麻也沒有,叫為娘如何辦法?”愛姐說:“俺奶奶那里現有大领把的布,他已去世,还留着那布做甚哩!你把那布割下半领来,我去把院里的磚頭搬些去蹬正當門,就當門就當個灵布罷。”龍氏说:“我兒言之有理,你去搬磚,我去割布。”母女二人,把灵簿蹬停當,將老夫人的尸首抬在上邊。爱姐說:“娘呀,你看看俺奶奶不是灣着背?把錢放在那里邊一個,自然直妥。”龍氏说:“背心里還有一個錢咧。”又說“俺奶奶才死,燒紙是得濟的呀。那蠅子只望俺奶奶臉上落,不与他家張紙蓋面罷。”龍氏說:“兒呀!這些须的事,也非錢不行,咱家分文无有,怎么去買紙燒?”爱姐说:“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這心里怎么忍的過去?”龍氏说:“兒呀,你去将錢婆叫來,为娘將頭髮剪下一把,叫他拿去買幾百錢來使用。”愛姐說:“孩兒尊命。”愛姐去叫錢婆不表。龍氏打发爱姐去後,將青絲打開,把剪子拿在手中,那淚撲漱漱滴將下來了。唱: 龍氏女一把剪子拿在手,不由的眼泪汪汪往下流。忽然间想起他的父合母,那知道为兒這樣苦難受。幼小時一嵗兩嵗娘怀抱,到了三歲四歲離了脚手,次後來五歲六歲把脚裹,七歲上娘與孩兒留了頭。每日間梳籠只恐髮不長,必须要使上松香合柏油。到門後髮長顶黑如墨染,一定要每日三次按時修。老母親死了無法買錢紙,因此才萬出無奈剪一梳。論起來損壞身體該有罪,爭乃是婆母身死兒烦愁。賢孝婦將髮剪下拿在手,錢婆子來至面前問根由。 話說龍氏將頭髮方才剪下,拿在手中,錢婆已進門來了。到了龍氏面前問道:“大嬸子,老奶奶甚么病死的?”龍氏說:“是你不知,只因家中寒苦,二叔在大街上賣水为生,被他岳父看见,趙明贼心生一計,假意請到家攻書,自己殺死僕女,賴二叔酒後行凶,送到當官,屈打成招,問成死罪,下在南牢。劉保送一信来,我母親氣死草堂,連含口錢蒙纸臉都沒有,叫你來無有别事,我方才剪的頭髮,烦你拿在街头上代賣幾个銅錢,以備使用。”錢婆連答應,將頭髮接過,走至大街,心中想道:昨日王府小姐要買头髮,我何不往那里去賣賣。你看他走進了東門,来至王府门首,見他家人王興,就說道:“王哥給我看着這惡狗。”王興說:“狗不咬人,只管進去。”錢婆聞聽,進了大門,轉眼間來至秀樓以外,見丫環喜梅在那邊搥布,遂叫他领着見了小姐,將頭髮遞過去。小姐拿在手中一看,又黑又明,足有三尺多長。小姐說:“這是誰家這樣好頭发,剪下來賣呢?”婆錢说:“若是提這家人家的苦楚,姑娘聽我道來。”唱: 王小姐要知賣髮真詳細,錢婆說姑娘留神你聽咱:我若是说出剪发這件事,就知那鐵石人聞也氣殺。剪髮人名唤素贞進士女,他公公就住東關是官家,這老爺姓孫名宏做兵部,趙明女配他公子不大差。只因為孫爺去世遭天火,把他的房產燒個光光淨。素貞的丈夫趕考无音信,二公子大街賣水作生涯。那一日公子賣水大街走,偏偏的遇見趙明老忘八,他嫌貧假意請他把书攻,那知道中了岳丈計奸滑,安排人暗殺僕女賴公子,賄買贓官就用那棍刑夾。孫公子受刑不過屈招認,親口家酒後殺人犯王法。賣豆腐劉保與他送個信,活活的气死夫人老媽媽。他家里一文銅錢也沒有,因此才龍氏無奈剪下髮。錢婆子從頭至尾說一徧,叹壞了王氏小姐女嬌娃。 話說王小姐聽錢婆之首,說道:“他做官一番,不打想如今窮的這样苦楚,這须髮也值钱有限,我與他大錢三百文,你與他拿去使用。”婆子說:“這是姑娘的美意。”小姐遂即給了三百大錢,送与錢婆接過,下樓就走。小姐又叫喜梅把他叫回,说道:“這還有五十文錢給你,權當脚步錢,你可不要打人家的拐。”錢婆说:“姑娘,你把我看成奇怪,人家那里死喪在地,变賣頭髮两个錢,我再打人家的拐,這可是不算人咧。”言罷下了秀楼,走至街心,暗想道:“方才王姑娘說不叫俺打拐,不想我那當賣婆的人,若不吃那打拐錢,难道喝北風不成?不過少拐罷了。”遂把錢抹下五十文,揣在懷来至草堂,把二百五十文錢,交于龍氏,道及王小姐的好意。龍氏稱贊不已,遂把錢留下五十文,把那錢仍交于,龍氏說道:“煩你再去給俺打點油,稱些面,買些錢纸,日後大總謝你罷。”錢婆接過錢來,出了大門,来至大街市上,把油麵錢紙買辦停當,拿回家來,交于龍氏,佯常去了。龍氏做了兩碗供汤,點着錢紙,見他母女二人,雙膝跪下,悲悲切切,放声大哭。恨不能唤回三魂與七魄,叫到化城十二樓。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占龍頭孫繼成及第 詩曰: 落落堂中七尺軀 灵前冷淡少人知 杜鵑色染伤心淚 孝媳賢孙實羡斯 閒言丢開,书接上部,却說龍氏與爱姐,跪在老夫人灵前,眼望著死尸,母女們就一齐哭起來。唱: 他母女雙膝跌跪在草堂,與他那婆母蒙上紙一張,擺一個含口銅錢放口内,打狗餅急忙往那袖裏藏:望婆母務必带到陰司去,免得那惡狗前来把你伤。靈桌前用火焚化錢和紙,祝告我婆母有靈聽端详。收錢纸陰司里邊好使换,预備着路途以上買茶湯。想當初公父在朝把官做,我婆母誥封夫人受風光。到冬來宿在紅爐煖阁里,炎熱時水閣以上去乘涼,吃的是山珍海羞多美味,穿的是綾羅緞疋好衣裳。自從我公父不幸身去世,我的娘沒過一天好時光。现如今空有二子難養母,我的娘死在陰曹缺錢粮。欲代要成斂婆母無棺木,都只為手里无錢打急荒。靈棚內時下難壞龍氏女,小爱姐勸他止哀叫聲娘。 話說愛姐見他娘過于哀傷,近前勸道:“娘呀!天已晚了,歇歇再哭罷。你只顧哭,到底是在那里睡哩。”龍氏说:“兒呀,你二叔南牢受罪,你爹爹上京未回,咱家一個男人沒有,你到厨房内把柴木抱來攤在這當門,咱就與你奶奶守灵。”愛姐說:“我這心里就是害怕呢。”龍氏说:“千萬休說害怕,就為不孝了。”愛姐遂即到了廚房抱了一把柴木,铺在靈薄一旁,龍氏用手攤了一攤,把愛姐放在上邊,愛姐害怕,又不敢說,不多一時,就睡着了。他還獨坐燈前,想起丈夫上京三年有餘,並無音信回家,二叔現在南牢受罪,監中无有銀錢打點,目下停灵在堂,又不是久病短飯之人,天氣暑熱,无有棺木,若是壞了尸首,那時怎了?想到这里,不由大放悲聲,忽然就哭起來了。唱: 龍氏女一陣心酸暗點头,眼望着山東生母淚交流。想當初儿在家中为闺女,鎮日里描鸞綉鳳不下楼。天生的穿吃二字全不管,何曾有些須不了兒担憂。不料想来到孫門做媳婦,为儿的好似刀尖度春秋,與婆母忍了多少饑共餓,偏偏的因為疼兒一命休。難得我剪发買來錢合紙,還愁着无有棺木把尸收。恨只恨丈夫上京無音信,想必是落魄路途被人偷,不就是染患時症害長病,不就是改了面目换心头。我若是見了丈夫无義汉,先把那剪髮之事將他羞。不言這龍氏为難想夫事,单表那继成任京應试明。 話说大公子繼成,自從大比之年,上京應試,一來時运不濟,二來飲食不均,又感冒風寒,一進北京,得了重症,在店內病了月餘。及至病好,三埸已過,误了入場,銀錢花费,衣服尽行典當,不能回家。流落京内,提筆賣字,等勾三年,皇上又開科選士,只是繼成衣服襤褛,手中又无费用,店主王小全,见他功名未成,與他贖出衣服,又贈他盤費,繼成才得入場。真乃福至心灵,三場已畢,得中皇榜進士,殿試已罷,皇上欽點頭名狀元,京報原郡,報喜不表。单说状元引见,聖上大喜,旁坐上有一家老爺,官拜文華殿學士,乃是當朝宰相,姓高名榮表字天贵,上殿奏道:“臣有一女,年方二九,尚未婚配,正好與新狀元为妻。”继成奏道:“臣家有妻龍氏,不敢從命。”正德皇爺說道:“二卿不必互奏,朕有三宮六院,今卿為官,兩房妻子,也不為過分。朕賜兩付金寇霞披,高龍二女皆封为誥命夫人。”繼成謝恩出朝,就在相府招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一月有餘。繼成一日無聊書館悶坐,忽然想起家鄉,聞聽人言,常州大旱三年,田禾不收,不知母親兄弟龍氏愛姐,在家如何度日?想到這里,不由滿眼垂泪,一陣傷懷。唱: 孫继成書館悶坐淚零零,想起了家中老幼痛傷情。自從我應試无從见生母,結髮的龍氏妻子不相逢。我兄弟家中一定常盼望,還有那愛姐女兒小姣生。實指望暫時離别得幾月,不料想一別三載還有零。也是我命運乖张時不至,臨場時病在招商旅店中。延至月餘病好三場已罷,把我的衣服銀錢費個空。那是我羞愧難把親朋見,流落在京城賣字為營生。直等到三年復又開科選,蒙祖德聖上挑選中頭名。欲待要告假回家去探母,又恐怕朝廷留我不准行。昨夜晚鼓打三更作一梦,我梦見口中牙落血染紅。若不是我母年邁有疾病,是怎的耳熱眼跳不安甯。孫状元思家流淚自言語,那知道書館門外有人聽。 要問他竊听继成何人氏,須得是下回書里再表明。 第六回 傳雁足新狀元寄信 詩曰: 应時大比趕顺天 身離庭幃近朝班 只圖揚名把親顯 讵料婺星沉九泉 話说相府有個丫环,名叫紅梅,奉他姑娘之命,往書館与状元送茶。來至門外,聽的里邊啼哭之声,用舌尖把窗櫺紙來濕破,往里一看,是他姑爺在裏邊啼哭。抽身回到秀樓,玉屏小姐,一見駡道:“我把你這妮子,我叫你往書馆,與你姑爺送茶,为何送上秀楼?”紅梅說:“姑娘,是你不知,我往書館与姑爺送茶去咧,走到窗櫺以外,聽的里邊有人啼哭,是我把窗紙舐破,往裏一看,原是俺姑爺啼哭,也不知所為何事?因此才來请姑娘勸勸他去。”玉屏小姐說:“照這話說,是我错怪你了。既是如此,你與我頭前引路。”唱: 玉屏姐下得樓來自尋思,暗说道状元你是为何屈?自從我爹爹招你为門壻,穿吃用何曾半點錯待你。想往日長街賣詩不得第,你也曾仗看書寫混衣食。似那樣翦熬日子你怎過,到如今吃穿不愁你反屈。你岳父現在当朝為宰相,你的這妻子本是皇爺提。據我看百般事兒你如意,为何在書館以里自悲啼?若被那外人知道固不好,怕的是使女奴僕更笑恥。這小姐一行走来一行想,猛抬頭書館不遠在咫尺。高小姐輕移蓮步到館內,見了他夫君繼成問端的。 話說玉屏小姐,來至書館,見了繼成,問道:“相公在書馆啼哭,所為何事?向為妻说個明白。”继成見小姐問他,欠身站起,敍禮分坐,說道:“小姐是你不知,聞聽人說:常州大旱,三年田禾沒收,家中母親兄弟,不知怎样度日,因此悲傷!”小姐說:“相公你那心事,为妻的也就明白了。”唱: 玉屏姐聞聽继成思家話,不住的口尊相公聽仔細:雖說是相公今年二十歲,你本是皇上拔取數第一。我看你空有才學識見短,最不該把你心事瞞為妻。既說是掛念婆母缺供養,你就該早晚合我來商議。論起來聖上無旨難回轉,那知道生法得把母周濟。我現有積蓄銀子一百兩,相公你快寫家信莫要遲。相府的能幹家人差一個,速速的叫他送到咱家裏。等到那萬歲發下聖皇旨,咱二人雙雙攜手回无錫。高小姐方才說罷前後話,孙狀元丟去啼哭心歡喜。 話說繼成聞聽小姐之言,滿心歡喜,說道:“小姐賢德異常,言之甚似有理,你速將銀子取來。”小姐聞言,回秀樓去取銀子。繼成提筆在手,未從去寫,心中好不痛殺人也!唱: 又待三年万岁開了科場,中狀元相府以内招了親。兒欲回家探母行個孝道,万岁爺無旨不敢出朝門。敬修下家書一封銀百兩,相府內名唤高来送書人。望我母寬恕無兒不孝罪,不久的回家面稟往上陈。上寫看為兒繼成不孝深,叩禀的萱堂老年我母親:從那年上京庆試時不至,招商店染患缠兒病在身。撫養到月餘病好誤科場,費銀錢衣服當尽度光陰。兒有心回家恐怕人恥笑,無奈流落京城賣過詩文。孙继成方把家書寫完備,小丫环送到百兩細紋銀。 話说孙繼成家書寫完,丫環送來百两銀子,交與繼成,又回秀樓去了。继成遂把家書銀子封在一處,來往前庭,一聲叫道:“高来那里?”高來聽的呼唤,不敢違慢,來至前庭門裏,垂手站住,口稱:“姑爺喚小人那邊使用?”狀元說:“这是一封家書,百两銀子,命你下到无錫縣東关路北,我那家中。見了你老太夫人,交代明白,要你速去早回。”高来說:“小人記下了。”說罷遂將家書接到手中,回到自己居處,收拾包裹行李,備了一匹快马,牵出府門,搬鞍上马,頓辔加鞭。唱: 领定狀元命,下書把信通;搬鞍上了馬,離了相府中。 這才是高来奔上陽關道,要往那无錫去送書一封。果然心急只嫌馬走的慢,不停手連連揚鞭催能行。縱有那閑花野草无心看,只想着曉行夜宿奔路程。咱把這高來記在中途路,再把龍氏孝婦明上一明。 話說龍氏母女,清晨早起,爱姐說:“娘呀!你看俺奶奶不是又活了么?”龍氏說:“儿呀,你是一片胡說,人死焉有再活之理。”愛姐說:“你看那嘴不是又動此咧!”龍氏回頭一看,惊慌說道:“你奶奶不是久病之人,又不曾斷饭,天气暑热,尸首將壞,那嘴裏已有血沬了。无錢買棺材,壞了尸首,如何是好?”愛姐根娘說:“家中无錢買棺,看有甚东西,拾几件賣了錢來,給俺奶奶買口棺材不好?”龍氏說:“兒呀!咱還有甚么東西值錢咧!”爱姐說:“只怕有东西,你舍不的賣。】龍氏说:“有甚么東西,為娘的捨不得呢?”爱姐说:“娘呀!既然捨的,就把身上的肉,恨恨割下一塊来,賣的銀子,儘勾給俺奶奶買材的,只怕還使不清咧。”龍氏说:“兒呀,說来说去莫非叫為娘的賣你不成么?兒呀!”唱: 龍氏母抱住愛姐放悲聲:我的兒七岁孩童甚聰明,從生你怀抱以至四五岁,为疼你因此才把愛姐名。皆因你祖父去世遭天火,留連你忍饑受寒度春秋。你叔父受罪在于南牢内,你祖母疼兒一氣赴幽冥。兒才說賣身買棺行孝道,娘怎捨嬌生愛養小儿童。咱母女要死宁可在一處,斷不肯娘兒分離各西東。 小愛姐一兒他母甚悲哀,下回書有語開言勸一番。 第七回 死者无棺賣身市上 詩曰: 自古身名難兩全 欲立名節身须捐 讵料七岁孩童女 倍甚前代贤孝篇 閑言敍過,書接前回:話說愛姐說:“娘呀!為兒说了一句賣身的話,就這等啼哭,你賣我也罷,不賣我也罷,難道只這么哭一會,就當了俺奶奶的棺材不成?都不想,人惟父母是莊极大事,人家有莊買莊,有地賣地,就是賣兒女,也是應該的。閨女原为人家人,无用遠比,就母親当日在家,俺老爷老娘看你如何不親,自從娘來到咱家,看望俺老爺老娘,去往山東走了几遭呀?”唱: 小愛姐一見他娘兩行淚,尊了聲養兒母親聽端詳:論起來娘疼女兒沒有空,自幼時偎乾就濕非寻常。到那出痘之时承担憂慮,急忙的請醫調治煎茶汤。終日家討簽卦算把神卜,重還要烧香禱告許猪羊,直等病體痊愈疮痂又落,那時節父母才得不掛腸。那知閨女從來不中甚用,不過是敲脚捻手把饭藏,抚育到束头髮长身長大,就代要侍奉翁姑離家鄉。臨娶時只嫌娘家陪送少,恨不能變化家資買嫁妆。過門後一年歸甯两三盪,還惹的公婆女壻說不良。縱有那好女不如歹男子,看起來養活闺女不甚強。且莫論隣里張王合李趙,誰家的閨女在家女守娘。你只管賣兒速將買棺材,好把我奶奶殯殮得安康。等我的爹爹一日回家轉,管叫他無顏對你把口张。你賣儿原是為的他生母,強似他在外不與娘守喪。好一個伶俐乖巧小愛姐,說的他龍氏母親无主张。 話說龍氏聽罷愛姐之言,說道:“你既情愿叫为娘賣你,到人家挨打受氣,你可莫要致怨我呀!”愛姐說:“娘哎!俺爹爹在家常说:捨一命輕如蒿草,留賢名重如泰山。為兒至死也是不致怨母親的。”龍氏說:“我的贤孝儿呀,既是如此,你去把錢婆叫來,叫他领你去賣。”愛姐說:“孩儿知道了。”遂即離了草堂,出了大門,滿眼垂淚。这七岁女孩,有這樣出眾的才德,竟願去身名留,好不可憐人也!唱: 小愛姐出了大門泪不乾,恨駡聲趙明奸賊狗儿男。俺孫家與你結下何仇恨,為甚么謀害我叔坐南監?你縱然給你女兒另擇配,問問你天理良心安不安。隣舍家劉保与俺送個信,氣的我奶奶一命歸了天。臨危時家中分文俱无有,我的娘剪髮賣了買紙錢。暑熱天无有銀錢買棺木,尸首壞恐那蠅虫飛上邊。我與那生母商議將身賣,好給我屈死奶奶買口棺。有心要找着錢婆將我賣,怕的是祖母身體難保全。今一日去叫錢婆將我賣,不消說母女離別見面難。若不是趙明老贼下毒手,俺娘們为何分離不團圓。我父親若要得中回家轉,總叫他拿住趙明扒心肝,把我的二叔提出南牢內,合老贼仇報仇來冤報冤。這愛姐含泪走着发恨怨,抬头来至錢婆的大門前。 话说進了錢婆的大門,走至臥房門外,問道:“老婆在家沒有?俺娘叫我来請你咧。”錢婆说:“你這个閨女,着實會說話呀,你就說你娘叫我就罷了,搭個請字,分外好聽。你且頭里走,我锁上門後邊就去。”愛姐在前,錢婆在後,來至龍氏家下。錢婆說:“大娘子,你又叫愛姐叫找哩。”龍氏说:“錢婆是你不知,只因婆母死尸首將壞,无錢買材,我是萬般無奈,把你叫來,欲將愛姐领到街上賣幾兩銀子,好與婆母買個棺木,成殮尸首。”錢婆說:“大嬸子,你說這話,我可是不信的么,一個聰明小閨女,你就捨得咧。”龍氏說:“我說的是实言。”錢婆說:“愛姐真是叫我來賣你哩!”爱姐說:“不叫你來做甚哩。”錢婆聽说,心中大喜,暗想道:這是我的財神到了,合該我混幾千錢用。遂說道:“大嬸子,这是你娘兩個情願呀。愛姐就跟我走罷!”龍氏說:“且慢走,我還有話吩咐你咧。”钱婆說:“有好話多囑咐他幾句。”唱: 龍氏女未從開言淚汪汪,手拉着愛姐嬌儿痛斷腸:非是我為娘狠心把你捨,只因你奶奶在家停着丧。若要是街上有人將你買,務必是看人势色去应當:第一要飲食不要嫌人饭,比不得家裏吃飯靠親娘。第二件好歹衣服遮你體,比不得在家娘給做衣裳。第三件叫你做事連聲应,比不得對着为娘把臉喪。清晨時太陽未出就要起,还着紧晚上掌灯身忽忙。閒來時用心學會針合線,就是那燒火煑飯要安詳。切不可比着在家由你性,誰能似為娘不肯把你傷。若是要做了錯了挨了打,我的兒對着誰人訴寃枉。小愛姐聽母言罷腮流淚,叫了聲俺娘不必過悲傷,大街上縱然有人將兒買,也不過十天半月暫離娘。我爹爹不久若要回家轉,叫他去拿錢贖我還家鄉。小爱姐說了幾句寬心話,他不比似剛刀割斷了肠。母女們哭哭啼啼情難捨,錢賣婆旁邊聽着也惶惶。這是他惻隱之心本來有,原來是靠着拐錢度時光。見龍氏痛哭難以捨爱姐,他方才解勸带着讥讽腔。 要知道錢婆勸解说甚的,再聽我下回書里道其詳。 第八回 佳人有意問話園中 詩曰: 未到嫁時戒送門 只为婆母賣女身 不知拆散能聚首 故此臨別泪沾襟 閑話休提,書接上回:却說錢婆见龍氏母女,難以割舍,勸解說道:“大嬸子呀,幸虧我还沒领他去賣,你预先這样熱心。若是我领去賣到人家,人家打他颶卜,你還不知怎么致怨哩!”龍氏說:“錢婆言之差矣!即叫你领去賣他,我焉有怨你之理。不過為的母女一層,臨行囑咐他几句話,省得到人家討氣。”錢婆說:“既是如此,愛姐你跟我走罷。”唱: 龍氏女一见愛姐他去了,无奈何轉回身来到草堂,說道是婆母灵魂多保佑,保佑着愛姐此去遇善良。皆因為奶奶疼的是孫女,賣了他買個棺材把你装。前一日死活還是娘三個,今夜晚剩咱娘媳止一雙。不言他祝告婆母心酸痛,單表這錢婆来在大街上。暗说道今日若將愛姐賣,合該我尋幾千錢打急荒。就地下弓腰拾個黄标草,插在那爱姐衣角旁邊上。来到了東門之外把城進,小愛姐自留神情細端詳。但只見六街三市多熱閙,那一些来往人兒鬧嚷嚷,滿街上也有男来也有女,俱都是面上堆欢喜气揚。想必是今生享受前世福,不似我前世造下今生殃。按下这愛姐觸景頻長歎,錢婆子領定愛姐着了忙,多半日大街小巷俱遊遍,何曾有一人上前答答腔。從前時有個閨女不愁賣,不像這猶如臭屎没人尝。暑伏天晒得渾身都是汗,走的我口又乾來心又慌。眼望着前面一顆大柳樹,叫了声愛姐隨我去乘涼。 话说錢婆领着愛姐來樹下,見有許多的婦女,在那樹陰納涼。也有衲鞋底子的,也有綉花的,俱各抬頭一看,齐声說道:“你领的好個聰俊小閨女呀,合該你發點财咧。”不言眾婦女誇獎愛姐,且說這樹东邊,就是赵府的花园。兰英小姐自從那日在客廳與他父親吵鬧了一場,撕爛了退婚文約,恨不能一时搭救孫公子出監,鎮日愁鎖蛾眉。這日正與月姐在花园散心,忽聽牆外有众婦說話之声,遂命月姐搬把椅子,登着看看,是甚事咧。月姐脚登椅子,手扶牆頭,往外一看,原來是眾婦女圍着一個小闺女。月姐一声問道:“这那些人都是做甚哩?”眾婦女往上一看,说道:“那不是月姐么?你姑娘必定在里邊,這是賣婆领的個小闺女,生得極好,問問你姑娘買下使唤罷!”眾人正然說着,内中有個粗蠢大胖的婦女說道:“我递于你言罷。”兩手將愛姐一舉,遞給月姐,那月姐接過放到花園,來至花亭,向兰英說道:“這賣婆领着賣的個小闺女,外边他們叫我接他過来,与姑娘看看好不好。”兰英小姐举目一觀,真個好一個精明小閨女,令人可爱。唱: 赵蘭英举目留神觀仔細,好一個人才標致小閨女。生就的粉红面皮嬌又嫩,杏子眼外邊相稱双眼皮。留的那顶发扎角黑又亮,耳两邊代的墜子真相宜。长就的糯米碎牙樱桃口,還搭上唇紅齒白笑倩兮。上下的脚手天生連利好,又见體態窈窕甚是非俗。看光景今年不過六七岁,穿的是可体隨身半旧衣。这女子日後若是成人大,真不愧當朝一品贵人妻。趙兰英看罷愛姐腮含笑,动問声爺娘姓甚住那里。 話说小姐看罷愛姐,带笑問道:“你這個小閨女,父娘姓甚,家住那里?因何賣你?向我說來。”爱姐见問,心中暗想:俺奶奶活着常说,俺二叔他丈人家,就住在南門里頭,此處離南門不遠,這只早怕就是赵家花园,他並无二個大闺女,這人分就是俺二嬸子,俺二叔被他父害到地,俺與他家有血海之仇,我要說出真名姓來,他應當不買我。要將我買下,那時焉有我的命在?不如说幾句瞎話,哄過一時,等把我送出花园,也就完了。遂對說:“姑娘你是問我在那里住,姓甚麼,俺不是姓孙俺姓王。”小姐说:“你爹爹叫甚名字?”列位,你想爱姐本七歲女童,如何能顺口应答呢?想了半天,想不起说个甚名,一時慌了,又说:“不是姓王,俺是姓李。”小姐說:“姓李,你父叫甚名字?”爱姐又想不起說個甚名,愈法着忙,先說在北关里住,又說在西關里住。小姐说:“像這么小闺女,又是会说瞎話哩!月姐把板子拿来打這小妮子,看他說实話不说?”小姐這話不過是驚嚇他,愛姐只當认真打他,嚇的就哭起來了。唱: 小爱姐聽的兰英要打他,嚇的他眼泪汪汪往下流,尊了声姑娘你且休打我,聽我把姓名居住說真实:我的那家乡就在東关住,俺爷爷姓孫名宏是進士。我爹爹继成應試无音信,我叔叔名喚继高在監中。只因為爺爺去世遭天火,燒的俺莊田土地尽皆空。一家人少吃无穿難度日,俺二叔無奈賣水求衣食。那一日担水將他丈人遇,老赵明嫌贫爱富用心機。假意的邀請二叔攻書史,誣赖他酒後行凶殺使女,送到官苦打成招問死罪,顷刻间下在南牢身受屈。我祖母聞聽一氣歸陰路,難的我母親賣髮買錢紙。老夫人无有棺材來成殮,俺的娘龍氏素贞賣女兒。趙兰英聽罷前後腮流淚,恨只恨爹爹嫌贫把心欺。人家是生兒娶媳防備老,你害的兒子坐監母气死。 趙小姐又見愛姐面前站,下部書里再把小姐分明。 第九回 趙兰英修書贈銀錢 詩曰: 花亭偶接幼女身 諮詢里居本无心 頃刻識得真名姓 始知谊分属至親 俚言提過,書歸正傳:話說蘭英小姐,聽的愛姐说了一遍,暗自想道:我把他當做何人,原來是嫂嫂的女兒,姪女到來。我不說明,把他當面認下,他如何曉得我是何人。想罷說道:“你知道我是誰呢?”爱姐说:“姑娘说那里話來,這東關到此地,也還有好些遠呢,我是個閨女家,輕易不出大門,我如何認的姑娘?”小姐道:“說得是,你不知我就是趙戶部的女兒,名叫兰英,我就是你二嬸嬸。”愛姐聞聽,心中害怕,暗自思想道:他與趙戶部是父女,我方對着他說他父的罪過,他岂肯容我?不如我一跑為妙。想罷抽身就跑,被小姐一把拉住,說道:“愛姐休要害怕,你且慢走,还有話合你说哩。”唱: 趙小姐一見愛姐他要跑,連忙的伸手拉住不放松。说道是姪女你且少惊懼,聽我把金石良言向你明。我的父雖然他把良心昧,我岂肯失節喪德有變更?昨夜晚鼓打三更做一夢,梦見了金盆牡丹樹青葱,花枝上方纔開放花一朵,那一種颜色嬌嫩委实精,許多的婦女採他不到手,剛被我連盆掇到绣房中。醒來時反覆輾轉自思想,全不解梦里所应主何情。今日里隔牆接過爱姐看,纔知道應得姪女到花亭。若不是花園以内遇見我,險此兒賣婆送你到火坑。你的那奶奶就是我婆母,怎见了我那姪女不心痛。可憐你母親行孝把发剪,还搭上因的買棺賣親生。痛殺人年老婆母死的苦,都只為你叔坐監身受刑。赵小姐说到這里腮流淚,小爱姐又把嬸母尊一聲。 話说爱姐見赵小姐悲慟不已,暗暗誇道:却不料想他父那狠毒,他女兒這等賢德,真乃出人意外。遂勸說:“嬸母少要悲哀,孩儿今日既遇嬸母,我二叔將來自有解救。”兰英聽說,遂把淚痕止住,遂對月姐說:“你与爱姐在這里少等。倘行人問及,你就說是王府丫環,來替花樣的。”夢月说:“曉得”,小姐遂離了花亭,來到秀樓。將皮箱打開,取出三十兩銀子,用汗巾包了,連忙提筆在手,寫了書子一封,下楼到了花亭說:“愛姐,這是三十兩銀書子一封,你可怎么拿着?”爱姐說道:“嬸母把我這衣服脫下来,將銀信攀甲束在身上,外面衣服寬大,那是就看不出來了。”小姐說:“那封書子,你務早晚送在南牢給你二叔看,我有心十五晚上,假意玩燈,過府吊孝,爭奈不知道那門戶所在。”愛姐就说:“二嬸既要前去,我有一計:去年俺奶奶給我買了一個红蓮燈,到十五晚上,把此燈挂在咱那門上,二嬸嬸你看見紅莲灯,就認的門了。”小姐说:“我記下了。”爱姐说:“孩兒蒙嬸母天高地厚之恩,使俺母女團圆,贈銀殡殓祖母,嬸嬸请上,受孩儿一拜。”唱: 小爱姐雙膝跪在地流平,多謝我嬸嬸无限大恩情。給我那雪花白銀三十兩,如同是救活孩兒一性命。既保我祖母尸首不能壞,也免俺母女三人各西東。今日裏辭別嬸母到家内,買棺槨速與奶奶把殮成。俺奶奶空有二子未得濟,却不料嬸嬸行孝属头名。得嬸母莫大之恩不能報,畢竟要日後居家感盛情。小姐说我為媳婦當行孝,似你那姪女也该我照應。你方才提起感情報恩話,岂不是當做外人另看承。姪女你若是回到咱家去,有几句要緊話儿記心中:第一的多多拜上你的母,早晚里煩他替我把孝行。叫你娘十五晚上等着我,那時才姊妹二人得相逢。你若是南牢送飯把書下,務必要向你二叔細叮咛。這封書叫他密密自己看,千萬的莫要念給旁人聽。赵兰英囑咐爱姐情難捨,李梦月宛言又把姑娘稱。 話说梦月说:“姑娘呀!爱姐来已多会,你只顧留戀不捨,倘被俺老爺闖见,他就行走不便,不如趁此送他出去。”小姐聽的此言,遂叫夢月將愛姐领至牆下,仍然兩手用力將那愛姐抽上墙去,向外邊說道:“你誰把這小閨女接下去。”这時那個胖大婆娘仍旧將愛姐接下墙來,錢婆面带不悅,說道:“你這孩子,沒點緊慢,人家既不買你,你就該早些出來,跟我回去。”言罷领着愛姐就走。小姐在花亭上聽的明白,说:“月姐你把賣婆叫回来,還有話問他。”月姐說:“老婆休走,俺姑娘還有話與你说哩。”钱婆连忙回至牆下,月姐下了梯子來至花亭。小姐說叫錢婆,无別話說,只因爱姐身上带着銀子,賣婆与同走,倘被他看透消息,如何是好?這是二人來捉拿去,慢慢遞與賣婆,便与愛姐眼色,叫他头前去罷。月姐接過錢來上在梯子上,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孫爱姐夜里成殮 詩曰: 賣女葬婆意志堅 孝心早已達上天 偶因乘涼遇嬸母 贈银回家萬事全 閑言勾開,書歸前情:却说月姐上在梯子上,把錢串撼住,搖了兩搖,說:“姑娘说,把那小閨女看了半天嫌小。錢婆怕你心中不受用,叫我給你二百钱咧。”錢婆說:“看看何妨,怎么又叫姑娘费錢呀。”夢月說:“你把布衫大巾爭包,我与你一五一十查清,好交于你。”钱婆说:“查不查罷呀。”月姐說:“若不查,恐俺姑娘疑我大拐。”一行说着,月姐早使個眼色与爱姐,爱姐乃参透其意,扭項回头,依着來路跑将起來。唱: 李梦月二百大錢拿在手,慌的個錢婆爭包不消停。且不言一五一十包中料,小愛姐看出眼色走如风。一心里恐怕錢婆將他趕,恨不能三步兩步到家中。急忙忙順着小路回里跑,轉過灣一直大街往東行。霎時间出城來在東關內,猛抬头看见自己大門庭。他這里急急回頭往後望,又只見錢婆緊趕不放鬆。喘吁吁飛風跑在大門外,小爱姐身已来至大堂中。龍氏女一見愛姐回家轉,不由的心上着忙吃一驚。他方才開言要把愛姐问,但只见錢婆有语把話明。 話說錢婆將愛姐趕至草堂,同着龍氏说道:“你這孩子,叫我趕你跑了一身汗!我与人家一句話沒说完,你就無了影,倘若跑不見了,我怎么见大嬸子哩。”龍氏說:“愛姐自己跑回來,想必是沒人買他。”錢婆说:“連人問都沒有。”言罷錢婆出門而去。龍氏說:“兒呀!既沒賣了你,這買棺材的銀子,可是无一點指项了。”愛姐说:“娘呀,不要愁了,咱有銀子了!”龍氏說:“銀子在于何處呢?”爱姐說:“你把衣脫下來。”那爱姐的衣服,龍氏遂把他脫去,見一條蓝汗巾攀甲勒着,解下来抖開一看,這原来白銀一封,龍氏說:“這銀子是从何處来的?”爱姐遂把樹下乘涼李夢月扒牆望看,接他逾牆验看,不期与嬸母花亭相會,贈銀还家的話,說了一遍。龍氏说:“兒呀:你尽是胡说,你二嬸就是赵户部之女,你二叔被他父亲害到死地,咱與他有血海冤仇,他兒了你不推为却就罷了,焉有贈銀之理?”爱姐說:“俺嬸母乃是三從四德之人,与他父不相同,他不但赠銀買棺,叫娘們不散,還有給俺二叔寫的書子,他還说叫你替他灵前行孝咧。”龍氏說:“他既有這番孝心,咱就好了。”唱: 龍氏女听罷愛姐前後話,暗把那賢德弟妹叫几声:只说你生父赵明心毒害,不料想與你父親大不同。若不是路過花園將你遇,甚么人赠銀買棺葬母灵。既保我婆母不能暴死尸,還保那我母女度那春冬。論起來尽孝本是我的事,你還叫早晚替你把孝行。况且是修書問候你夫主,更算的賢孝双全有大名。倘若是你哥得中回家轉,必要是報答贤妹大恩情。正是這龍氏暗誇赵小姐,旁邊里愛姐又把母親稱。 話說愛姐,見他母親遲疑不定,近前說道:“咱如今既有銀子,拿了買棺材,將俺奶奶的尸首成殮要紧!”龍氏說道:“你去把錢婆叫來,就托他買罷!」爱姐说:“人家都說賣婆肯打拐,不如我自己去罷!”龍氏說:“你既能去買,免烦人了。”遂把銀子取出几兩,將银包好,递與愛姐,爱姐接在手中,離了草堂,來大街之上,不由的心中好痛伤人也。唱: 孙小姐出門來至大街前,自己要去給奶奶買口棺。大街上多少買賣人喧嚷,俱都是男人交通少女流。誰似我七歲幼女當男子,思想起怎不叫人心痛酸。我爹爹應試三年无音信,我叔叔现在衙門坐男监。兄弟們但能家中有一個,也不至俺娘賣我這一番,也不至嬸母園中把银赠,也不至我与奶奶去買棺。小爱姐一行走着一行慘,木料鋪不遠就在咫尺間。 話說爱姐一行走着,正然伤感家中无人,猛抬头见一座朝南的木作鋪,從里面走出一個掌櫃的來。此人原來姓李名喚小全。说道:“你這小閨女那里玩不了,单在俺這鋪門口跕着,好不利市。”愛姐說:“這掌柜的太也利害,難道說你這开铺子於街上,就該斷路行人不成?我看你這個人甚不公道,人家死人的家里連一口棺材沒有,恁都是活不拉的,预備這些做甚哩。”李小全不悅:“你這個小闺女,好不会说话呀,像俺這棺材原是賣的。”爱姐說:“恁既是賣的,也該叫我看看不許。”小全说:“俺這一天還沒有發市哩,小闺女快些去罷。”愛姐說:“你别當我不是買棺材的。”小全說:“買棺材?你或是銀子是錢,拿来我看。”愛姐就將銀取出,小全接來一看,果然是好白銀子。小全說:“你在那一塊住?”爱姐说:“我就在东關里住,俺爹爹是孙继成。”小全說:“你就是孙相公的闺女,名喚爱姐,怪不的人说你會說話,你家誰死了?”爱姐说:“是俺奶奶。”小全说:“既是你奶奶用的,你看中那一口,指那一口,说價罷。”愛姐指看西北角里第二口說道:“俺就要這一口罷。”小全说:“那是口楊木的,給過五兩二錢銀子沒賣的,俺夥计們与你父親都交好的,讓你二錢,拿銀子我秤秤罷。”愛姐將銀子給了小全,小全接過一秤,原是五兩三錢。小全说:“这銀子多三錢,再找几百錢給你罢。”愛姐说:“我也不要钱了,还烦這里夥計們抬着与俺送去咧,留着這喝幾壺酒罢。”眾人聽说,也有抬头的,也有抬蓋底的,不多時送至孙宅府内,放在草堂。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菜里藏金傳書送饭 詩曰: 父子本係骨肉親 不道贤奸莫比倫 女賢葬婆流芳遠 父奸害壻遗恨深 闲言敍过,書歸前回:却说众人將棺材送至草堂,才代要走。愛姐说:“拜佛只拜一尊,众人请且慢走,俺家中无人,就烦你給俺入入殓罷!”众人闻聽,將老夫人尸首抬入棺材以内,与鄰家借了一把斧,把棺盖釘好,母女二人齊向眾人就叩头。爱姐說:“家中穷忙,酒也無有。”龍氏说:“恁大爺們,不是外人,統俟你爹爹回來再酬爺們的勞罷。”言毕眾人早有頭先走的,後面的也陆續散去。龍氏這才手拿錢纸,叫爱姐在靈前焚化。母女雙膝拜跪,放声大哭起來了。唱: 龍氏女一同爱姐跪靈前,與那個气死夫人化紙錢,说道是娘死灵魂依然在,聽儿把買棺情由诉一番:因為娘死后无有錢合紙,兒也曾为買錢紙把髮剪,因为娘死去三天无棺木,兒願將賣了爱姐買口棺。那一日錢婆领着愛姐賣,遇着他嬸母花园把银贈,不但是贈銀買棺殯殮母,還叫我替他行孝靈位前。他爹爹嫌贫愛富心腸歹,兰英女赠銀葬婆性情贤。似他這不配二夫真節女,似他這未娶尽孝女中元。我的娘縱然死在陰曹地,千万的休忘那人好心田。母女默祝與啼哭燒紙罷,牆上的一輪红日落西山。 話说龍氏母女,燒紙已畢,紅輪西坠,一宿晚景不提。次日清晨起來,梳洗已畢,愛姐說:“娘呀!俺二叔在南牢受罪,几天无人去看看他,今早你把飯多做些,我一来給俺二叔送飯,二來還有俺二嬸子那封書子,交代与他。”龍氏說:“兒呀!你本是個闺女家,知道那監在那裏?”愛姐说:“鼻子下头沒有嘴麼?問問人家可也知道了。”龍氏說:“你既是决意看你叔去,为娘也不阻你,我与你做飯去罷。”說話中間將飯做熟,盛到罐内,愛姐說:“娘把銀子給我拿上一錠,再拿二百大錢,給俺二叔接去,好叫他零碎使用。”龍氏遂將銀子錢如數拿去遞與爱姐,愛姐把銀子裝在鸿素荷包帶起,手提飯罐,龍氏送出大門,爱姐順着大街往城內去了。唱: 小愛姐手提饭罐往前行,大街上許多人等亂咕噥。這個说赵明害壻真禽獸,那個說知縣貪贓糊涂蟲,這個说继高本是二公子,那個說那里受過大五刑。一定是受刑不過屈招認,安心要斷送他的命殘生。現如今南牢以內把罪受,不消說秋後要在刀下傾。可憐他姪女幼小把飯送,看起來這宗事情太不公。旁边里怒惱一個壯年漢,尊了声眾位街坊你是聽,似這等昧理欺心把壻害,咱何不大夥试試贼趙明,十字街方上一個人大眾,齊打胡的上前去把他证。眾人内忽聽一人來答话,恁說的這個話兒用不中。現如今他哥上京未回轉,告上狀谁人能以作首领?况且是趙家勢大銀錢廣,恁好比雞蛋撞石一般同。依我說莫提老張共老李,单止要一车秫皆自成功,偷空兒放上一把无情火,燒他个片瓦无根房宅空。但能勾燒死趙明官司變,八分是他女還配孙相公。不言這街坊眾人閑談論,单表那爱姐送飯女花容。順大街一行走一行又想,淚球兒不由的滚滚濕胸。也不知他叔得见不得见,也不知禁卒從容不從容?還不知南牢監裏在何處,還不知那里是個甚光景。他這里正走中间逢人問,邁開步走到知縣衙門中。望着那虎头門兒往前走,但只见當中有個大窟籠,小爱姐行走來至监門外,連把那守監人等叫一聲。 话說爱姐来至監門以外,從窟籠內往里喊道:“里边有人么?”单說把守监門的有個禁卒,名唤狗皮脸,正在那里昏睡,忽聽的有人叫門,起的身来往外一看,并無一人,狗皮臉說:“誰叫門哩?”愛姐說:“是我!”狗皮脸說:“閨女家不在別處去玩,在這里喊叫甚麼!”愛姐说:“我是來給俺二叔叔送飯哩!”狗脸说:“你二叔是誰,叫甚么名字?”爱姐说:“是孫繼高。”狗皮瞼說:“却有這個人,只是你來的晚了,方才開門放风,把門锁了,鑰匙带進官宅去了。你回去明日早些來,等着開門放风,你好進去與你二叔送饭。”爱姐說:“禁卒大爺你行個方便,把监門開了,我與俺二仪见得一面,不枉我大忒遠的跑這一遭。”狗皮臉说:“這是朝庭家的禁门,誰敢私開?要是跑了囚犯,那個能當的起,去罷!這門是不開的。”爱姐聽的這話,就哭起来了。唱: 小爱姐听說不把門開放,不由的眼中落泪又放声,他哭着開言不把別的叫,尊了聲禁卒大爺你是聽:你才說监門不敢私開放,我早已参透你這就里情,不過是只要開門一分礼,大爺你也要量人富與穷。仔細想不過都好罩體面,那個肯自招沒趣落臉紅?雖然說指着槐樹穿黄襖,岂不知公門之中好修行。俺今日招的這樣屈情事,望大爺憐念我這苦女子,我爹爹上京应试未回轉,我叔叔如今受罪在监中。因為我衙門來把二叔看,我的娘夫人實实甚苦情。带来了一分薄禮權收住,到後日從重謝你好尊翁。小愛姐说罢前後一番話,喜壞了守監禁卒當差公。 要知道愛姐探望叔父事,具等我下回書稟再分明。 第十二回 監中见叔話短哭長 詩曰: 漫道女子守閨門 聰明智慧不同群 權辭能使守獄信 叔姪相視淚沾襟 話说狗皮脸闻聽愛姐之言,“却不枓小小閨女,你却極会说话。你既是誠心看望叔父,俗語說何官无私,何吏无弊。若是住衙門不丢鬼,除非狗不吃屎。雖說鑰匙带進官宅,俺夥計們誰无两把鑰匙?女孩家这般遠來,這二百錢我一點也不要,你捎進去,叫你叔零碎使罷!”愛姐說:“大爺莫非嫌少么?”狗皮瞼说:“你既說嫌的話,我却得收下。”接過錢來带在身上,又說:“小閨女閃在一旁,待我與你開门。”言罷,用鑰匙將那锁开,愛姐随他進去,復又將門锁了,领定爱姐往裏而來。唱: 小爱姐随他進监淚汪汪,眼前里不辨南北与东西。猛然间举目留神仔細看,不由的心下着忙吃一惊。看見了幾個手镣带着鎖,又见着几個腿上流血腥。聽的那木籠以内人叫苦,又聽的匣床以上人哼哼。正居中果然有座獄神廟,里邊廂神像恍惚看不清。两耳边尽聞一片人喧嚷,俱带着希油嘩啦锁子聲。正是這愛姐走着心害怕,头前里禁卒開言把話明。 話说狗皮脸领定愛姐,来至孙继高面前,说道:「孫相公起來罷,你姪女給你送飯来了。”继高閉目說:“大哥少要取笑,我那姪女,才六七岁娃家,焉能前來送飯。”狗皮脸說:“我焉有哄你之理,你姪女現在厫房門外等着看你,跟爺們到獄神廟里去罷!”继高說:“我這棒疮疼痛,不能行走。”狗皮脸說:“待我挽你一把。”遂用手挽定继高,出了厫房,愛姐舉目看見,那個模樣,大非他叔往日的面貌,不由的眼中落下泪來。唱: 小爱姐一见他叔淚不乾,目视那受罪形容甚可憐,但只見首发團亂如蒿草,他臉上面黄肌瘦不似前。旁边里禁卒挽扶走不動,腿上的疮痛血腥濕衣衫。在家里本是少年讀書子,到狱中亚赛鬼使一樣般。怪不的奶奶聽說活氣死,我今日眼兒猶如刀割肝。赵明贼俺家与你何仇恨,害的俺叔父无故坐南监。待等我爹爹一日回家轉,務必要拿住活剝狗儿男。孫爱姐连哭带骂多一會,疼的個继高开言说一番。 話说孫继高说:“儿呀!莫要啼哭,随我到狱神廟内說说話去。”孫繼高在前,愛姐在後,來至廟内。繼高思想,无故被那寃家,害到死地,又見七岁姪女,与他送飯,不由的大放悲声。唱: 孙继高想起寃枉淚淋淋,拉住了姪女爱姐叫声儿:你本是不出門的孩童子,難為你给我送飯到這里。我料着來時不把東西辨,还恐你回去之時把路迷。想起你年邁奶奶難得见,想起你爹爹上京无信息。今一日与我姪女见一面,好一似撥云见日事罕希。孫继高越哭越痛如酒醉,小愛姐有语開言把話提。 語说愛姐說:“不哭罢,歇歇吃點饭,也不枉这們远,俺娘叫我來送這一遭。”繼高聽的此言,心中想道:爱姐來到监中,只提他母亲,并沒說他奶奶,是何緣故?遂問说:“你奶奶在家可好么?”爱姐见問,心中暗想:我若说了實話,不用说又哭起來,連飯也不吃了,不免说個瞎話哄過一時。等叔叔吃了饭再說。主意已定,信口說出俺奶奶在家可也好哇。继高见愛姐说话迟疑,心中想道:我母亲听的我坐监,必是哭死哭活,焉能得好?想是他不肯實说。复又問說:“你奶奶在家到底是怎樣?你若不說,這飯我也是不吃的。”爱姐見他二叔再三追問,料想瞞不過去,只是對他说好好好。继高說:“你只是連聲說好,果是好与不好?”爱姐說:“二叔!你當真要問俺奶奶么?」唱: 小爱姐提起奶奶心悽慘,尊了二叔叔留神聽我言:为儿的欲叫叔叔吃點飯,你務要問俺奶奶兩三番。現如今不提奶奶還猶可,若要是提起奶奶真可憐。想當初叔在趙家把書念,那一時奶奶也觉把心寬,谁料想老贼撒下天羅網,单等着叔叔自己往裏鑽。趙明贼自殺使女诬害你,給他女另尋别家富豪男。昧血心將你送在公堂上,贿買法屈打成招下在监。邻舍家劉保與咱送個信,我奶奶辱骂老賊不其然,氣的他連哭带駡多時會,猛然间一口濁痰杜咽喉,轉眼時咕咚一声栽倒地,唬的我母親連忙跑上前。雙關子抱住連声把娘叫,那知道奶奶一命喪黄泉! 話说孙继高闻听爱姐之言,说道:“兒呀!你说來說去,奶奶真是死了么?”爱姐说:“奶奶已死了好几天了。”继高聞了此言,叫聲娘吓!唱: 孙继高聞聽娘死淚双滴,叫了声養儿娘親死的屈。甚么是赵明害我把監坐,分明是把我母子命二人!娘在鬼門关上你將兒等,兒願從一同我母赴陰司。如果是我母與我重相兒,同到那陰曹冥府訴告他。兒要在閻王面前告一状,定要与赵明老贼见高低。人家是生兒日後防備老,誰似娘空生俺這兩個兒。現如今身在南牢把罪受,我哥哥一上京都三載余。我嫂嫂本是家中女流輩,我姪女方才七歲是孩提。數年來我母受盡這般苦,怎么該老來臨終活氣死。雖然我生前無從把孝尽,大約着秋後陰司奉晨昏! 孙继高正然慟哭如酒醉,下部書想起一事犯驚疑。 第十三回 小孫郎展讀蘭英書 詩曰; 菽水承欢慰親心 无辜受難離晨昏 忽然慈母升仙去 愧负昊天罔極恩 俚言敍過,書接上部:却说孙继高听愛姐说他母親已死,險些的泣死九泉,哭勾多時,忽然想起一事,向愛姐说道:“你奶奶既死,自是难以复生,但家中勞苦已極,那有不置買棺木,現今天氣暑熱,壞了尸首,如何是好?”爱姐说:“二叔你只管放心,咱家銀子已買了棺材,還沒有使毕,俺娘還叫給你攜来一錠,叫你零碎使用,我只顾與叔叔說話,還忘了拿出來咧。”遂從鸿素內將银子拿出,遞於继高。继高接來一看,果是一塊好銀。心中暗想:我在南牢受罪,哥哥上京未回,又无親戚中帮助,又无东西变賣,银子從何處而来?爱姐见他叔看着銀不話,知他心中犯疑,遂向他叔叔说:“莫非说銀子来處不明么?”继高說:“正是!姪女快忙說來。”唱: 孙继高欲知銀子真來历,要叫他姪女愛姐說端詳。小爱姐尊声叔父且寬量,你心下莫要思量带猜疑。若問他買棺銀子這件事,内里边别有机會甚希奇。那一日气死奶奶身亡故,抬在了灵簿以上停着尸,咱家里一文銅錢也沒有,還合上缺少米面共柴薪。難为俺母親剪髮着人賣,賣的錢与俺奶奶買紙燒。还愁着暑熱炎天无棺木,实指望賣我買棺把奶斂。自錢婆插草领我長街賣,誰打想并无老幼來问及。俺二人路遇花园歇樹下,偏偏的墙上露出大闺女。他将我接過领到花亭上,他姑娘问我名姓泪雙滴,因為此与我白银三十兩,有封書叫我捎給你二叔。給我奶奶買棺是此一项,就是這带來銀子是他的。孙继高聽罢愛姐前後話,越發的心下辗轉自尋思。 話說孙繼高聽罷愛姐之言,說:“兒呀,那是誰家的花園,何人贈银子呢?”愛姐说:“那就是趙明的花园,給我銀子的,就是二嬸子,名唤兰英小姐。”繼高说:“我就不信,他父親把为叔害到死地,咱与他仇深似海,那有贈银之理?”愛姐说:“二叔斷不可屈了好人,他將我問清姓名居住,不由的哭駡起来。”繼高說:“駡那個?”爱姐說:“他駡爹陷害俺二叔,氣死奶奶,又怕的真賣孩子買棺材,因此才給白银三十两,又親自寫了一封書子,叫我带来給二叔的。”继高说:“書在那里?”爱姐遂把書子递与繼高,繼高接過展开仔細观看。唱: 上寫着兰英赵氏頓首拜,拜上了南牢受罪孫相公:奴滿心寃枉冤屈无處訴,敬脩下手書一封細陳明。謀害你是奴繼母名馬氏,小奴家绣樓以上不知情。到後來听说相公寫退契,奴與父吵嚷撕個亂紛紛。俺父女前廳以内動吵鬧,霎時間爹女翻眼把脸紅。回至了绣楼以上心摸亂,代领着梦月散心花园中,牆外边忽聽一片人喧嚷,说贾婆领着幼女甚聰明。叫梦月接過幼女到跟前,在花亭問他家中與姓名。奴問他父親兄弟有几個,他说道叔是继高父继成,他还说家住东关祖兵部,原來是祖父姓孫母姓龍。奴問他自賣己身因何故,他说道買棺盛他祖母灵。奴岂肯聽他自己將身賣,他雖是你的姪女我也庝,贈了他卅两白銀買材用,愛姐走奴又把他细叮嚀。托他母早晚替奴行孝道,十五晚定計大門掛紅燈,推玩燈奴與婆母把孝吊,還打算女扮男装寻夫兄。勸相公暂在南牢把罪受,奴總要設法搭救你性命。任憑着奴父千万陷害你,奴怎肯失德丧節落臭名。咱二人結髮夫妻前生定,奴本是居易俟命去之身,不學買臣之妻他棄夫去,願效孟姜那個女兒长城。草札上满懷心事诉不盡,望相公宽洪大度將奴容。耐等着一旦救出監牢狱,自然得夫妻團圆道真情。孙继高觀罷書中前後話,不由的痛淚如梭濕前胸:你爹爹全然不念翁壻意,却不料小姐到有結髮情。這才是糞堆长出灵芝草,那知道烏鴉能把鳳凰生。孫繼高带泪含悲時多會,旁邊里禁卒開言把話明。 話说狗皮臉見孫继高對書悲啼不止,連忙說:“孙二相公呀,令姪女到监中時候也不少了,打發他回去罢,万一四爺查監,大家都不好了。”继高說:“言之有理,如今就叫他去。”繼高一行说着,复又拉住爱姐说道:“監中无有筆砚,也不與你嬸子寫回書,到十五晚上,姪女若与他見面,就烦你娘替我謝過你嬸子。”愛姐說:“为儿谨記在心,不用二叔叮咛了。”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无錫縣時届掛燈期 詩曰: 終日昏昏南牢间 急聞慈母遊九原 贈銀寄書出望外 始知結发性情賢 閑言不表、書接前词:却说愛姐聞聽继高之言,说为儿謹記叔言,无烦叮咛。继高說:“你奶奶的大事,家中无人,甚是難为你母親与姪女了。”唱: 孫继高手拉愛姐泪汪汪:回家去替代拜上你的娘:你奶奶为我受罪活气死,我嫂嫂千憂百慮担惊慌,姪女你少往監中来看我,咱家的家道門户要謹防。把奶奶灵柩亭住不要殯,等你爹回家時候再商量。大約着秋後出决我命尽,到那时叫几人儿到法場,把我的死尸收回咱家去,不過是着人埋在祖墳旁。等你爹爹那一日回家轉,再听他告上狀子訴寃枉。倘若是上司准了咱的狀,拿住了趙明老贼大开膛。你嬸子果然是贞節的女,少不的在咱家守那孤孀。孫继高说到此處心越痛,淚珠兒好似秋江雨雙雙。狗皮脸把他搀回進廒房,小愛姐拭目出監還家鄉。回来時不用逢人再問路,只见他照着旧路走慌忙。霎時間進門來至草堂内,龍氏女開言有語問端详。 語说爱姐來至草堂,龍氏一見問说:“你與二叔送飯,為何大半日方回?”愛姐遂把二叔受刑,難以走動,在獄神廟間看他,嬸子書中所言,與臨走囑咐他話,悉述一遍。那龍氏听罷,含淚说道:“能得上天加護,你爹爹得中回來,或可救你二叔與他報仇,也是有的。”那知光陰迅速,轉眼已到七月十五,挑燈的日期。敢說七月十五因何挑灯?原来是夏灾疫过多,紅燈能解疫气,所以不約而同。爱姐說:“今日十几咧?”龍氏说:“昨晚十四,今早就是十五了。”愛姐说:“哎哟!有一椿事,几乎叫我就躭誤了。”龍氏说:“你這孩子直為胡說,小孩子家有甚大事。”爱姐說:“娘吓!是你下知道,俺嬸子花園里對我说,今晚假推玩灯要上咱家来,与俺奶奶弔孝。”龍氏說:“你二嬸子乃是哄你咧,他乃宦門之女,焉有玩燈之理?縱然玩灯,不過在大門里边看看,焉有來咱家與你奶奶弔孝的。况且東關千家萬戶,他如何找到咱家門的,万一走錯了,如何了得。”愛姐说:“娘呀,你不知道,孩兒與俺二嬸子定的有計。”龍氏说:“有何妙計呢?”愛姐說——遂把門首晚間如何张掛紅莲灯,並掛燈的言语,一一說明。龍氏说:“如此甚好!”母女二人說話之间,久色已晚,遂將紅莲灯點着。愛姐說拿外邊懸掛门首,站在門首说道:一街兩巷,你們都听真著呀。唱: 孫小姐門首高掛紅莲灯,尊了声眾位街坊你是聽:非是我搶着先把紅灯掛,为的俺奶奶出殃大事情。谁家要把此紅燈掛,門上殃煞兒一定落在你家中。掛的他當家之人眼双瞎,守夜的犬也不吠雞不嗚;掛的那狸貓不知把鼠吃,還打上驢不拉磨牛不耕;男人家不是傷寒发瘧子,婦人門不是痢疾就心疼;眼看着白銀變成蝦蟆跑,平白里糧食生些古蠕蟲;掀開鍋里边弔下大刺螬,臨睡時床上臥着蝎子精。若要是那個不聽我的話,霎時间你家就要有災星。小爱姐喊罢一些不吉事,唬的些街坊鄰右心内惊。齊说是孫家出殃把燈掛,咱岂肯掛燈招殃到家中?到不如省下油錢買菜用,大夥子无非无是保安寧。不多时大家關門把觉睡,小爱姐不由一陣喜心中。咱把這愛姐掛燈且不表,再說玩燈今晚的赵兰英。 話說趙蘭英,自從那日花园與爱姐定計,約至七月十五晚間,改粧玩灯為由,與他婆母弔孝。不覺日月如梭,轉瞬到期日,蘭英正在綉樓做治靴帽藍衫,猛想起晚間已是玩灯之期,向月姐说:“你隨我前廳問問俺父親,他若叫咱出府玩燈更好。若不准咱去,再作計較。”月姐說:“小姐言之有理。”主僕二人下了綉楼,穿宅過院,來至前廳,內屏以後。赵明正在那裏吩咐家人往大門上掛燈。梦月近前禀道:“姑娘來了!”家人听说,各自退下。小姐來到他父親面前,施禮已畢,趙明說道:“天到這般時候,何事來至前廳?”小姐说:“爹爹是你不知,孩兒在绣楼坐的心神靡亂,聽的丫環們说,今晚大街上花燈甚是熱鬧,孩兒意欲前去玩燈。特來稟父親得知。”那趙明说:“兒呀,你是闺女,幼小玩灯,不知紧要,岂不叫旁人笑話?比不得愚民婦女,看唱趕會,信由自便。”小姐聽此言滿面通紅,只是無計可生。月姐一旁聽的明白,忽然心生一計,遂向兰英說:“姑娘呀,老爺不叫咱玩燈去,咱就不去,可不要哭哇。”那小姐聞聽月姐之言,知是叫他痛哭,暗自想道:眼中沒有淚,如何能哭?不免拉起羅裙,將臉遮住假哭一番,父亲可知道,我有淚沒淚?就是這個主意。唱: 趙小姐低头就把巧計生,要哄他生身父親老趙明。一伸手拉起羅裙蒙了面,故意的坐到地下假哼哼。哭了声養兒母親死的早,撇下你孩兒年幼無人痛。常言说有了後娘爹也後,鎮日里两口暗地胡咕噥。眼前里若有我的生母在,就像這玩灯之事父也听。在綉樓如同叫兒把监坐,並不知大街南北與西東。今晚上人家婦女把燈看,為甚么孩兒玩燈爹不容? 這小姐連哭带訴時多會,下回書趙明不由气满胸。 第十五回 約赴紅燈主僕用計 詩曰: 聰明智慧女裙釵 假意虛情哭哀哉 不言來弔婆母孝 祇道觀灯欲暗來 荒言提過,書接前情:話說赵明見蘭英啼哭不止,述長道短,只氣的拍手打掌说:“我把你這奴才,就是老爺不叫你去玩灯,也沒有伤犯於你。你口口声声,說我聽了後婚老婆的話,不痛愛於你。想這马氏自到咱家數年,從不兒你叫他一個娘,他也不曾打的你一掌,駡你一句,你还說他是個挑唆,就像老父有了短處一般。你今就玩燈也罷,不玩燈也罷,老父再不管你了。”月姐說:“姑娘呀!不用哭了,俺老爺叫你去玩燈。”趙小姐聽說,把淚痕止住,欠身起來,跕在他父親面前說道:“爹爹既叫孩儿前去玩燈,那城里关外玩灯的男女甚多,孩兒不能與人家拥擠,爹爹吩咐家童把马備上兩匹,我與月姐走馬玩燈,看不多時就回來了。”趙明在惱怒之間說:“兒呀!別說你騎馬,就是你坐轎,我也不管你了。”月姐说:“姑娘回綉楼收拾去罷!我叫他們給咱備马。”小姐回绣樓而去,月姐來至马棚說:“家童備好馬兩匹,姑娘要騎着玩灯去。”那家童听說,不多時即將馬備停當。月姐說:“不用你們伺候,交於我就是了。”月姐將馬牵到绣樓院內拴着,上了綉樓,主僕二人女扮男粧,將行李收拾齊備,搭在馬上。小姐說:“月姐你把我母親影像掛起辭拜了,咱好起身。”月姐忙把影像掛起,小姐跪拜像前。二目中滾滚落下淚,放声大哭。唱: 赵兰英雙膝跪拜影像前,拜辭他老母壽容暗祝贊。想當初母親不幸下世早,留下你孩儿幼小受熬煎。鎮日裏想我娘親无處找,屈死兒對着誰人去訴冤。我爹爹聽信继母马氏話,挑唆的嫌贫害壻昧心田。今日裏若有母親你在世,何至於生出這樣醜事端。兒只为孫家被屈寃枉大,因此才假推玩灯到那邊。一來是要與婆母把孝弔,還探聽打救相公其機關。伏乞我母親靈魂多保佑,护庇着路途以上得平安。兰英女祝告母親方完畢,急回头又把月姐叫一番。 话說赵小姐,拜辭母親影像,祝告已畢,回头向月姐說:“我自幼生長綉楼,輕易不出大門,这一番出府,全仗姊姊照应,请上受妹妹一拜。”唱: 兰英女恭身拜罢跪流平,真乃是禮下必有所托情:想當初姊姊一日把府進,我何從另眼把你輕看成。在绣楼朝夕与我常聚首,早晚的飲食茶飯一般同。看待你如同親生親姊姊,咱二人好似同胞一母生。你同我玩灯弔孝是小事,我還要上京寻找孫长兄。一切的曉行夜宿投店等,全仗着姐姐年長你照应。李梦月慌忙同他跪在地,不住的口内連把姑娘稱:想當初俺家犯事離故土,俺兄妹日夜逃奔无锡城。我哥哥不幸病在招商店,我无奈討饭上門養長兄。多虧了姑娘施恩周恤俺,那時才把我收到貴府中。蒙恩德姑娘還比泰山重,我終然杀身難報你盛情。據你說行路用我微勞事,算起来十分之一報不清。姑娘呀起來且把寬心放,管保你无非无是進北京。 话说夢月將小姐攙起,说道:“天到這般時候,不如咱起身走罷!”小姐说:“正合我意。”言罷主僕二人下了綉樓,隨身带了一张彈弓,把马牽到後門以外,二家小姐扳鞍上马,轉灣抹角來到大街,抬头一看,奸热鬧紧呀。唱: 赵兰英來至大街睜雙睛,閃秋波仔細留情看分明。西門上鑼鼓喧天開了戲,唱的是子胥保駕走樊城。天橋上来來往往人不斷,都說是今日天橋不斷行。烟火采鼓是一派花砲嚮,又看见狮子竹馬伴山灯:头一起張公背着张婆走,第二起抬的張生戲莺鶯,三起是关公云长单赴会,第四起武松發配委实精。許多的男男女女围着看,一時間不分皂白人人能。也有的年幼少婦鞋靴弔,也有娘找孩兒他叫不应。也有那跐的老翁把枝吊,也有那跐的幼女头髮松。赵小姐不由馬上將頭點,說道是这些婦女可也风。主僕的心忙懒把故事看,但只见燈光點點一片明。大街上許多好燈觀不尽,見那些花灯札的是甚精:迎春燈相稱紅梅燈两對,九月菊緊對木香二對燈,赤旭旭石榴花燈紅似火,白茫茫亚赛粉团梨花燈,玉針燈海棠相配實好看,金菊燈對着出水芙蓉燈。最喜的牡丹花灯對芍藥,還有那梅花灯對桂花灯。他二人觀罢花灯往前走,那壁廂閃出一路興圍灯:咬脐即緊抱鵰鞍疾如箭,坐下边騎着一匹白龍马,帥旌灯大撒四蹄往後跑,黄莺灯飄飄擺擺在空中,細狗燈緊緊相隨在馬後,头前里玉兔灯儿代雕翎。有一個琉璃井兒八角样,肩膊上担着水桶三娘灯。磨房里產生送志買州燈,他母離别相逢在十六冬。二小姐觀罷興围燈一路,猛抬头又见一路西遊燈:唐僧灯骑了一匹龍骧马,孙行者一溜猴兒金斗燈,沙僧灯担着经担往前走,八戒燈抗着钯子走的松。雷音寺古佛面前把經取,回來時唐王駕前有大功。 眾明公不嫌西遊灯不濟,下回書里還有一路名燈。 第十六回 孝披白服泣哭瞻灵 詩曰: 欽天監里善觀星 天降瘟疫不非輕 七月十五掛紅燈 逐疫救災萬事亨 俚言敍過,書歸前情:却說趙小姐與夢月方才看罢西遊灯的故事,催馬才待要走,往旁邊一看,又有一路名灯兒,敢說甚麼名色,眾位聽我道來。唱: 這一路八仙慶壽燈兒好,眾仙們各带其寶顯神通:第一位头洞神仙漢锺离,第二位背着寶劍洞賓燈,第三位國舅燈兒拿雲板,第四位口吹玉簫湘子燈,第五位仙姑燈花罩籬背,第六位騎着毛驢果老灯,第七位拐李灯兒拿胡蘆,第八位手提藍花彩和灯。只見他師徒八人各带寶,正中間坐着一個壽星灯,可喜的壽星燈兒是三節,對起來全身是個老壽星。兩個人許多燈兒觀多會,望着东門他催马走如风。他主僕出城來至东关外,他見了一街两巷黑古咚。莫非是孫家愛姐年紀小?他當緊的别忘了掛紅灯。正是這小姐走着心害怕,猛抬头路北閃出紅莲燈!他二人大門以外下了馬,上前去手拍門扇叫一聲。 話說赵小姐與夢月來至孙宅門首,扳鞍下马,手拍門扇,一声叫道:“愛姐開門来!”龍氏與女儿在草堂正说此事,忽聽有人叫門,愛姐說:“外邊有人叫咱的門哩,可是俺二嬸子來了!”龍氏聽說,母女離了草堂,來到大門以內,愛姐用手開了大門,燈光之下,看不真切,說:“你是那个?這般時候叫俺的門,有何事情?”兰英說:“愛姐開門,不必高聲,你二嬸子到來。”原是女扮男裝,爱姐仔細一看,認得是兰英,回首對龍氏說:“娘呀,真是俺二嬸子來了。”龍氏聽說,近前用于拉住,說:“妹妹随我來,休叫旁人聽见了。”蘭英同龍氏進了草堂,夢月把马带進院內拴了,爱姐关上門,亦到草堂。龍氏與兰英見禮已畢,愛姐說:“孩兒與嬸嬸叩头。”兰英用手搀起愛姐。龍氏说:“妹妹這位是誰?”蘭英說:“這是義姐李夢月。”那龍氏聽说,又與月姐見禮。蘭英說:“月姐先取錢紙與婆母一奠,然後再敍家常。”月姐將行李内的錢紙取出,在灵前點着,蘭英雙膝拜跪,痛哭流淚。唱: 李夢月夫人灵前點紙錢,趙兰英雙膝拜跪淚連連。哭了聲未見婆母死的早,從今後要想见面难上難。若不虧愛姐花园對我講,我怎知婆母氣死命歸天!皆因我生父做出不仁事,才致的婆母氣死兒坐监。我有心婆母灵前把孝吊,我父親岂肯容我離家园。与爱姐花園以內定下計,今晚上为兒才得到灵前。若不是定下為兒做媳婦,我母親還多活下好幾年。算起来兒的生命不大好,連累咱居家遭殃不得安。不孝媳活在世上稱人數,到不如婆母相隨歸陰間。行說着拉起藍衫蒙上面,照着那夫人棺材只一撞,草堂內只聽呵哎一聲響,不好了头弔滾在地平川。 這就該打說書的嘴才好,為一個人,若是把頭撞弔了,焉有再活之理?眾位有所不知,这小姐原是女扮男粧,頭上带的是儒巾,身上穿的蓝衣,他哭了一會,照着那材頭上一撞,把儒巾撞吊滾在一旁,原來头還尚在。只呵哎一聲,月姐急上前抱住,說:“妹妹怎么這样不成性子。”這時姐姐走的慌了,是他足踏牢盆,所以響了一声。閑言少敍,卻說龍氏母女,見月姐抱住兰英,亦急跑上,龍氏说:“妹妹请坐罷,我有良言相勸。”唱: 龍氏女抱住蘭英開言道,说道是妹妹不必心痛酸。咱婆母今年六十單七岁,也算的大數已盡命歸天。縱然是妹妹撞死草堂內,焉能勾替咱婆母還陽間?他叔叔本是你的父害死,縱議論不與你妹妹相干。誰不說贈银買棺屬你孝,誰不說不配二夫是你賢。但等你哥哥得中回家轉,定与你修座牌坊街上安,上造着贞節贤孝四個字,那時節流芳百世把名傳。妹妹吓自從爱姐見了你,回家來那天不念两三番?不料想今日得見妹妹面,比着那花子拾金更喜歡。奉劝我妹妹千萬要忍耐,孰不知愚比愚來贤比贤。龍氏女勸解兰英時多會,赵小姐止住淚痕便開言。 話说蘭英說:“嫂嫂不必囑咐,妹妹岂不明白;但此刻只是你兄弟南牢受苦,我心中何安?我這番出門,一來與婆母弔孝,二來见了嫂嫂诉诉冤苦,我是不回去的了。”龍氏說:“妹妹向那里去?”兰英说:“我如今要上京寻我大哥,那里扒切門道,咱居家團圆,若是找不着大哥,我行李内包着許多金銀,我想就在京住下,等候皇上出巡,定要訴告御狀,好打救你兄弟出监,那時我終身有靠,咱姊妹白首相聚,遂妹妹之願。”唱: 蘭英女说罢叩头拜辭灵,又拜辭嫂嫂贤德兩淚傾:我此去上京寻找我大哥,才能得救你兄弟出火坑。愛姐说我念嬸嬸舌尖破,为甚么代你姪女大不情?好容易今晚見了嬸母面,怎忍的一天不住就要行。實指望嬸嬸常在咱家住,谁想你傾刻就要上京都。全不想登山越水千條路,无有個年老領着患人行。倘若是晓行夜宿招商店,被人家看破形跡了不成。兰英说有心久在咱家住,怕的是我父知道不肯容。 趙兰英看出爱姐不放走,下部書忽然一計上心中。 第十七回 赵兰英揚鞭登大路 詩曰: 女子貞烈出本心 沽名釣誉非其倫 千里尋兄救夫人 惹得世人說到今 閑言少敍,書接前詞:話说兰英说:“爱姐不要啼哭,你要怕我上京不回,將我這头面首飾,交你收放。”愛姐聽說,把首飾接過说道:“嬸嬸到京见了我爹爹,務要早些回來。”兰英一行答應,又取出百两白銀,递与龍氏说道:“這一百兩銀子,嫂嫂與姪女以作家中費用。”龍氏说:“妹妹代著這银子,做路费罷,我家中還有從前的几两銀子。”蘭英说:“嫂嫂只管收下。”龍氏遂將银子收下,取出一對寶劍,说道:“妹妹我无物可贈,這是相傳一對雌雄宝劍,路途之中,可以護身防体。”兰英说:“此劍有何貴處?”龍氏說:“能吹毛利刃,制鉄如泥,殺人不見血,还有三出鞘。”兰英說:“那三出鞘?”龍氏說:“若遇強盜,巫祇邪術,自有應驗。”蘭英说:“月姐,你將此劍带在身邊去罷。”這時候天也不早了,龍氏說:“妹妹且慢行,我還有幾句言語,囑咐於你。”唱: 龍氏女未曾開口腮流淚,尊了声妹妹留神仔細聽:现如今妹妹尋兄京都去,有幾句拙言說到你心中。雖然你做扮一個男子樣,若被人看破真情却怎行?切記著早晨日出發古道,天夕時太陽未落就留停。夜晚間住在招商旅店内,臨睡時不脫衣裳先吹燈。對人時千萬莫把行李打,怕的是人見財帛起歹心。他若是到京见了親兄長,妹妹呀務要早些轉回程。趙兰英一声答應说知道,我嫂嫂不必再三細叮咛。他二人正然離情難割捨,旁邊里月姐近前把話明。 話說月姐见龍氏蘭英二人戀戀不捨,近前說道:“天已交五鼓,若還延到天明時候,怕的是府中有人來找,就走不脫了。”龍氏說:“既然如此,不可久留。”遂叫愛姐前去开門,梦月將行李抬在马上,收拾停當,牽着马往外就走。龍氏将蘭英送至門外,月姐先打發蘭英上马,兰英說:“嫂嫂爱姐回去罷。”此時月姐也上了馬,主僕二人按辔前行。唱: 這才是二人上了能行马,順依着陽關大道去如風。在馬上東倒西歪坐不稳,二人倆手不住摸马的宗。耳聽得銅壶滴漏交五鼓,黑夜間路途窎遠少人行。趙兰英走著只把月姐怨:想必你給的肚带太也鬆。不就是备了一匹瞎眼馬,看不清高低真来路不平。李夢月馬上這里回言道,尊了聲姑娘留神仔细聽:我本是選的一匹好良马,那肚带也不紧來也不鬆。二女子且言且走天大亮,往來盡是奪利且與争名。咱把他主僕記在中途路,再表那嫌贫愛富老趙明。 話说趙明這一日,獨坐前廳,一聲叫道:“丫環那里?”丫環聽的呼喚,即忙來赵明面前,說道:“老爺唤奴婢,有何分付?”趙明说:“你姑娘看燈回來沒有?”丫環說:“无有回來。”赵明暗想道:天到這般時候,不回來,必然不是別的,想是因為我欲害繼高,他在廳中吵鬧撕約,恐怕我給他另尋別門,借看燈為脫身之計。但不知去向,待往何處去找?想到這里,遂著四名家人,分街道四路去找,這且按下不表。再說兰英夢月順着上京的大道,往北而行。唱: 不言這家人出城找小姐,單表那蘭英梦月奔途程。趙小姐路上想起家中事,不由的珠淚滚滾往下倾:想我父单生一女無有子,不料他枉做高官不正經。只因你嫌貧愛富將壻害,孩兒才女扮男粧去上京。往常時在家不知出外苦,到如今飢渴寒暑誰見疼?為的是孫家被屈寃枉事,路途上行走不由担怕驚。不知到大哥得見不得見,還不知幾時才得到京中。趙蘭英正然馬上躊躇事,頭前里夢月勒回馬能行。 話說蘭英正往前走,見頭前月姐把馬勒住,就知他下馬便宜。蘭英也不問他,只管慢慢催馬,等着不表。单說濟州地方,有一座清峯山,山上有夥賊人,一個叫張俊,一個叫李清,一個叫王熊,一個叫李豹。他四人俱是山東人氏,因為在家將人打死,逃在清峯山呼王道寡,每日间下山断截行客往來。這一日張俊見天氣清明,嘍囉備馬,下山採獵。嘍囉不敢怠慢,備四匹大马,牵到山口,四個贼人披甲乘騎下山而來。唱: 四個贼耀武揚威上了馬,只聽的马擺鑾鈴一片鳴。在馬上不住高声齐吶喊:清峯山下来一起沒头蟲。趙兰英见此光景心中怕,暗說道果然逢山必有驚。馬上的小姐猛然抬头看,那贼子個個生的甚是凶,一個個惡煞五道青靛臉,料想是出門不利遇凶星。 此時他盼望月姐不能到,下書中李清抬头看分明。 第十八回 青峯嶺行李遇賊人 詩曰: 學習兵法已有年 今朝試驗在山前 立平四賊如反掌 閨中女子孰占先 俚句题過,書歸正史:却說李清抬煩一看,只見山坡之下,來了一個書生,生的甚是清秀,一聲叫道:“眾家弟兄,你看山下一個白面書生,我收他為子,恁們休要動手。”王熊說:“住了,我今年四十有餘,不曾娶妻,恁先讓我收他作螟蛉。”张俊说:“二位贤弟,不必相争,待我與你解和罷。”唱: 贼張俊馬上有語開言道,叫了聲二位賢弟你是聽:你二人因為年幼小童子,斷不可為收子嗣把臉红。李贤弟他要收他為父子,王贤弟你要收他作螟蛉。據我看這也是宗些小事,我岂肯叫你兩個把情更?總不如一刀兩斷將他殺,也免的二位兄弟氣不平。說話時催開坐下能行馬,只見他双手拿定兩刃锋。眼看著時下苦了趙小姐,誰料想命不該死有救星。 話說梦月便宜已畢,抬头一看,只見小姐勒馬行前,又见前面山势凶惡,怕有贼人斷截。正在忧慮,忽然寶劍出鞘,月姐失一大惊,遂將鞍辔紧了一緊,掏出幾個鉄彈,腰胯寶劍,上馬加了幾下,望著小姐赶來。只见小姐头前催馬,後有一個山賊,手提鋼刀,看看趕上。夢月看的明白,手拿彈弓,照定贼人胸後,只聽弦响彈落,叭的一声,那贼頭歪了歪栽下馬來。唱: 说起李夢月,面善心中惡。左手拿著弓,右手把彈抹。 弦響去的急,正中後心窩。叭的一声响,性命結了果。 再不得清峰山稱為好漢,再不得山前後劫夺行人。眼見著那肥羊未曾到手,反被人一粒彈立把命倾。心想的欲害人反把己害,那光景一時辰要见閻羅。且不言那張俊山下喪命,再说這三個賊來把命拚。 話说李豹見張俊落马身亡,心中大怒,抬头一看,只見從南來了一個白面書生,胯馬如飞。心中想道:我哥哥莫非就是此人害了?岂肯与他干休!遂把马一撲,趕上夢月而来。萝月抬头一看,只见贼來的凶恶,左手持弓,右手捻彈,望著李豹的咽喉打來,那贼子口吐鮮血,落马而亡。唱: 真可笑李豹生來多愚昧,枉在那青峯山上逞英雄。為什么心中全然不回想,眼見得哥哥落馬命歸終,算就是夢月带来兩丸弹,无偏向各打一丸立奇功。不消说兄弟就把哥哥叫,等等我咱倆同去到陰中。按下這李豹身死且慢表,再说那李清凶惡與王熊。 話說李清王雄见李豹落馬,越发動火,二人催馬並趕月姐。月姐見二賊來的凶猛且近,將弓斜跨脊背,抽出雌雄寶劍,在馬上獨戰二贼,至十餘合,却不分勝敗。夢月心中暗想:不能勝贼,如何是好?心生一計,把馬往前一催,那二賊叫道:“好小子休走,將頭留下與俺哥哥償命。”夢月見了二賊趕來甚近,使了個白蛇吐信,把李清殺下馬來。王熊見李清落馬身死,心中就想逃去,又怕彈弓利害,无标只得死戰,又被月姐一剑,劈在面上,落馬而亡。唱: 說起李小奶,武藝實在精。自幼學兵法,今日顯奇能。 起先是白蛇吐信殺李清,次後來月裏偷桃害王熊。四個賊尽都死在他的手,只見那四匹大馬回山中。常言道善惡到头終有報,所爭的來遲來早不相同。不說他四賊山下死的苦,再把那眾家喽卒明一明。 話說眾家喽卒,在此山寨,見四匹空马跑回山來,馬上带著血跡,眾喽卒说道:“咱四位哥哥,一定遇著好漢,對敵喪命,就大家下山看看才是。”旁邊有一人說道:“咱四位哥哥,都有千斤之力,百合勇战,一個個死於非命,連囫囵尸首还不能落。咱若下山,不過給人垫马蹄而已;况且人家杀了咱的头目,未必不殺進老窩來哩!”眾人说:“依你說,怎處呢?”“若依我说,做贼有甚好處?不如將山上金銀财寶,大家分开,各人或回家或投親,还是本分之事。”眾人說:“言之有理,就照此而行罷。”唱: 按下這喽卒逃命各散去,再表那兰英小姐往前行。独自個出了清峯山一座,不住的按辔加鞭在路中。在馬上正跑之時回首望,看不見月姐他的影和踪:我方才分明陽世點過卯,不料我姐姐又進枉死城。况且你彈弓連把人打死,那賊人岂肯干休善放松?李月姐遇贼倘有好共歹,什么人与我同伴到京城?趙小姐一行想着一行走,清河镇不远就在咫尺中。猛抬头行走來到大街上,有一家店主攔住不放行。尊一聲客人在此住下罷,我店中住居房屋是干净。 說道这个店主,姓張名虎字是人蟲,走上前來,將馬攔住,說道:“天色晚來,還不投宿么?咱這店房屋干淨多著哩。客往那里去,住下不是好的麼?”小姐说:“你店中有小房沒有?”张虎说道:“咱店內大小房俱有。”小姐說:“把马牵進店去。”抬頭看見西角上有一座小堂屋,到也干淨,就叫那張虎給他搬著行李。張虎見他行李沉重,就知里面有些銀子,暗说道:這是我的财神到了,何用再留別的客人!隨把店門闭了,回到後邊向他妻子說道:“今日店內來了一个白面書生,騎着一匹大肥馬,带的一行李沉重,里面的銀子不少。我看他不是上京的舉子,就是贩貨的大客人。”要知端的,再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旅店燈孤佳人遇害 诗曰: 常言清酒紅人面 果然财帛動人心 只為進店搬行李 立時惹得禍災臨 閒言丢開,書接前情:話說张虎見兰英行李沉重,起了謀财害命之心,到後院對他妻子说:“今日咱店中住的這位客人,不是上京的举子,定是販貨的一個大客人,到夜晚將他害了,得他那個行李,就是一個無穷的富贵了。”唱: 賊張虎未曾開言笑哈哈,叫了声妻子留神你聽呀:常言道财帛找人甚容易,誰打想今日财神到咱家。正月里曾叫先生算一卦,算著我這個月里该發财,這位客带的金銀真不少,須等到夜間一定害他来。得他的金銀放著做賣買,剩下的一匹大馬把磨拉,店裹的房舍重新另翻改,從今後一定要做大生涯。劉氏妻聞聽這話真好氣,駡一声臭贼信口瞎胡言:諸人家好事不想做一點,為甚麼單要欺心把人殺?倘若是有朝一日真情露,准備著官差立即把你拿。到那時你若瞞哄不招認,不消說板子夾棍一齊挨。招承了大堂以上把罪定,料著你難脫國家三尺刑。後院裹夫妻正然把話講,忽聽的前邊一声叫店東。 小姐自從清峯山來,一心恐怕贼寇追趕,一日不欲用飯,住在店内坐了一會,餓了過火,也不餓了,只覺著發渴,一声叫道:“店主快拿杯茶來我用。”张虎說:“相公稍等。待我去取。”急忙回到後店,見了劉氏说道:“前邊那位相公,要用茶哩,待我將蒙昏藥放在茶内,他蒙昏了,裹在蘆席,送到後潭之中,叫他順水而去。”劉氏說道:“方才勸你甚么,為何還要做這無良心之事?”那張虎喝道:“老婆不用多管,還不快去取來。”劉氏無奈,只得把昏藥下茶之內,张虎把茶端至小房,放在桌上。小姐正在渴時,掇起碗來一氣而干,這才是不好了。唱: 趙小姐只知渴時把茶飲,那知道中了張虎賊機关。他本是不出三門四戶女,知甚么害人毒物叫蒙汗?一杯茶方才飲到他腹内,止觉得浑身無力把懶貪。看着他坐在床上言不出,霎時間二目昏迷紧闭眠。且不言小姐中了蒙昏藥,单講的惡贼張虎暗喜歡。 话说張虎夫妻,在此後店待不多時,料想藥性已到,放開大步,来至小房門外,往里一看,這见那小姐躺在床上,不省人事。遂進得房來,將行李拿到後邊打開一看,只見許多金銀,仍舊包好。拿過一條芦席,三條麻绳,來在小房,將蘆席鋪在地下,把小姐裹住,用麻繩綑了。張虎對劉氏说:“你在此好好看守,待我到後邊門外,看看有人沒有。”遂出了後門,四下一看,无人來往,回來到小房说:“趁此無人,咱將他抬出去罷!”劉氏說:“你看看天這樣的黑,你自己背他出去罢。”張虎說:“贱人,再若不去,我將你一刀殺死,仝這相公一路去!”劉氏無奈,只得与他抬起小姐,往後潭去了。唱: 赵小姐生来命運多乖戾,清河镇下店偏偏遇贼人,真正是這宗急荒才打過,緊跟著那宗禍事又來催。青峯山遇著難時月姐救,今日在龍潭救命又逢誰?可憐他闺門未出千金體,一時下席捲繩捆把命追。倘若是黑夜之間无人救,蘭英女身入潭中歸陰司。爭奈他赤心救夫貞烈女,空中神過往不住相追随。贼夫妻抬来才往潭中料,偏遇了救命之人到水隈。 话說這清河镇上,有一家鄉紳,姓王名進,字表居,历官禮部侍郎。夫人蒋氏,所生有一男一女,男名金桂,女名玉梅。老爹年邁告老回家,不幸一病而亡。夫人殯葬老爹已畢,又不料自己染患瘟疫,服藥不效。玉梅小姐无計可施,一日浴沐齋戒,等至夜靜更深,到後潭岸拜禱祈神,求藥治母。便叫金桂與丫環拿着紙香,打着燈笼,開了後門,向那龍潭而來。唱: 王小姐出的後門自尋思,暗想道运气這样十分低。我的父葬埋未過三七日,我的母又染瘟疫病昏迷。請醫生服藥全然不见效,越发的沉重无方治病難。倘若是早晚有個長合短,我家中一切事務誰支持?我兄弟尚且于今年紀幼,他本是當家事務还不知。雖是我年紀比他长兩岁,到底是女子不能勝男兒。今晚去龍潭上面把神告,望祈那神降妙藥把母醫。我母親果然從此身痊愈,一定要香焚满斗谢神祇。他三人行行正走来的快,猛见得龍潭不远面前存。 話說玉梅興金桂丫環,出了後門,走到龍潭切近處。原來丫環打著灯笼在前,正往前走,忽見人抬著東西,抆在水涯以內跑了。丫環急回头對玉梅学说一番,玉梅聽得此言,心中暗想:昨夜做得一夢,夢见一隻孤鳳在此後門之外,身带著繩锁,我与他解開繩锁,那鳳飛上綉樓,後來又有一鳳前來相引,雙雙飛去。莫非應此事?说:“丫环今晚該偺得些财物,也是有的。”丫環说:“怎該得些物财呢?”小姐说:“這時候夜靜更深,想是賊人偷盗人家的财物,用蘆席包裹,從此經過,被咱驚了。拿到咱家,岂不是咱的财物。”金桂說:“我看着這么一捆财物,還不少了,咱何不一齊前去看個明白。”丫環說:“姑娘大叔給我长着胆,我先去看他一番。”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寒潭月淨王氏救親 詩曰: 玉梅夜深赴龍潭 祈禱妙藥与母餐 不料解救趙小姐 五百年前結善緣 俚句提過,前言相續:却说丫環叫玉梅給他長着胆子,手打燈籠,照定蘆席包處上前看来。唱: 小丫環手打灯籠笑盈盈,要看那蘆席财物走如風。玉梅女原來故意將他哄,那小奴却是如同在夢中。常言说一分見識一分福,奴婢們到底那有主人精。王玉梅不說财物將他哄,他怎肯黑夜去看死尸灵?走近前灯光照看只一看,原來是芦席捆上三條繩。解开繩手掀芦席仔細看,不好了里面是個秀書生。嚇的他变了声音往外叫,把一個灯笼燒得大窟籠。若不是姑娘你說有财物,我焉肯看這死人吃一惊。玉梅姐一旁喜的一聲笑,叫了聲金桂快快去點燈。 話說玉梅小姐,見丫環唬的跌倒在地,把燈籠也燒了,便叫金桂快到咱娘那里,另去點一個灯笼打來,金桂飞奔而去。丫環把心神少定,起來對玉梅說道:“那席裏面,怎麼捲着個死人,還是個白面書生,這般時候抬在此處,定有原故。”玉梅說:“上前摸摸他,口中還有氣么?”丫環說:“姑娘呀!我看你是故意哄別人上當,我方才看了他一看,唬的就跌倒在地,把灯籠也燒了,你还叫我摸他的口去。”小姐说:“不是這話,常言救人一命,勝造七階浮屠。倘此人有气,你我救他不死,咱這就是莫大的阴德。你若不敢去,代我同你前去,給你助着胆。”二人到兰英跟前,丫環伸手一摸,口中有气。丫環说:“這個人一定是被人家用蒙汗藥蒙住,往这潭裏料的。被咱们撞着,若是見死不救,与那害人的一律同罪。”小姐说:“你要救他,你就把他背到書館,解去蒙汗,问他個來历,才得明白。”丫環說:“我于他无親無故,如何使的背他呢?”玉梅說:“黑夜之間,并沒人兒,你若將他背在書館,我還有幾尺紅綾子給你,叫針工做條裤子。”丫環说:“不要過河拆橋。”小姐說:“那個來哄你不成!”丫環說:“姑娘你搭一把,我就背他去了。”丫環拉看兰英的吃膊,玉梅用手往上一抽,丫環背蘭英,金桂頭前打着燈籠,小姐随后,不多时來在書馆,把蘭英放在椅子上邊。金桂看見門外一靴子,拾起來拿進書館,玉梅說:“我照着你,把靴子給他穿上。”丫環拿了靴子用手去穿,只見隻半虎口長的金莲,穿的是紅綾綉鞋,真乃爱人。唱: 這丫環手拿靴子沒穿上,叫姑娘真是跷奇事一莊。我也曾見過多少希罕事,從未見這個女子甚非常。他的那金莲周正小又瘦,還搭上红绫綉花巧樣粧。請姑娘将他鞋兒试一試,恐怕你穿在足上短半帮。用手兒把那鞋子也脫去,上前来摘去头巾脫外裳,看了看头上乌云黑又亮,身穿着紅綢夾襖趁身長。还有絛綠綾汗巾腰間繫,恐怕是被人看出女紅粧。金桂說他既是個裙釵女,為甚么女扮男兒到這方?倘此人要是途人把他害,不遇偺早已顺水见閻王。他二人正犯猜疑不知故,玉梅女即便言說短和長。 話说玉梅说:“丫環,他既是一個女子,不便叫他在此書馆,你把他背到綉樓,与他解了蒙汗。再問他是何处的人,因何被害?”丫環聽說,又把兰英背起来,玉梅端着燈前行,不多時來至綉楼。玉梅就把燈放在桌上,丫環將蘭英放在椅子上坐下,玉梅说:“丫環,你到厨下沖上半碗绿豆湯,盛上半碗涼水拿來。”丫環聽说,遂即來到厨下滾冲了菉豆湯,又盛上涼水,一併端上来遞於小姐。玉梅把头上的銀簪拔下來,將蘭英的口撥開来,把菉豆湯灌下,又把涼水汲了頂,以解蒙汗,叫了一声小姐醒來。唱: 趙小姐灌下豆湯心微明,忽聽得耳旁有人喊叫声。这才是漸渐睁開愁眼目,但只見兩個女子面前臨。曾記的日夕住在招商店,是怎的今來他这綉樓中?还想着店中渴時把茶飲,次後来昏昏沉沉記不清。想是那店主害我殘生命,閻王爺差的兩個女鬼灵。我自從家中下樓扮男子,一路上不曾露出女形容。看了看自己還是女子樣,又聽他连連又把小姐称。趙小姐思量不解其中意,无奈何口稱姑娘問一声。 话说蘭英说:“請問姑娘,这是什么地方,我如何在此處?”玉梅說:“是你不知。只因我母有病,往那後河潭拜求神藥,撞见二贼把你芦席捲住,丢在潭邊,贼人驚跑。找叫丫環將你救下,背到綉樓,用绿豆湯解去蒙汗,這就是真情實話;不曾問你上姓高名,为何的女扮男出門的,被贼人所害?向我講個明白。”蘭英說:“姑娘聽我道來。”唱: 趙蘭英未曾开口淚雙倾,尊一声姑娘在上你是聽:提起來家爺居住也不遠,且聽我從头至尾说分明。我本是祖居原籍无錫县,我的父官居户部名趙明。母亲是王氏夫人死的早,無哥弟單生奴家一個人。孙廣德居住本縣做兵部,我父亲將奴配与二相公。不料想孫爺亡故家業敗,我父親終朝每日嫌他窮。因此上假請公子把書念,暗地里安排定計下惡情。殺丫环本是繼母带來子,我爹爹誣賴公子送衙中。 赵蘭英方又开言往下講,下回書玉梅开言問一聲。 第二十一回 殺张虎怒把芙蓉剑 诗曰: 夜赴龍潭祷神明 偶遇贼寇害蘭英 回家問及真來历 始知萍踪系亲情 俚言敍過,書歸前部:却说蘭英说他父“假意請孫公子攻書,乘醉着人殺害丫環,誣害公子,將他送至衙門之中。”講到這里,玉梅一声問道:“將孫公子送至衙門,那老爺怎么問的?”蘭英说:“姑娘洗耳聽我说來。”唱: 把公子苦打成招問死罪,立刻的下到南牢一監中,我爹爹一心逼我另改嫁,我豈肯失節重婚惹骂名!因此上絕了父女恩情誼,我與那月姐出門扮男形。起先是清峯山前遇贼寇,那時節幾乎一命丧殘生,多虧了月姐將我來搭救,才能勾逃出我這活命存。張家店贼人蒙汗將我害,荷蒙我姑娘救命大恩情。我如今算是得了安身處,但不知月姐遇贼吉和凶?趙小姐從头至尾說一遍,王玉梅低頭细想把话明。 話说王玉梅聽的趙小姐說了一遍,心中暗想:我道是誰,却原來我表姐到了!只得把他认下。唱: 王玉梅又從开言喜氣生,叫了声表姐留神你是聽:你如今休當我是別人等,我是你表妹玉梅是乳名。王居功本是我的生身父,現如今你舅方才殯尸灵。若非是你對我把父名表,那知道你是我姑女亲生。你母舅往日也曾對我说,曾说俺姊妹二人是同庚。每日裏思想姐姐不得見,不料想今日无意忽相逢。不是我替你妗母求神藥,怕的是姐姐性命活不成。勸姐姐休怨贼人把你害,送你來走這舅家望亲情。俺把赵蘭英寄在王府内,再把那寻找小姐夢月明。 話說夢月自從清峯山傷了四贼,寻找小姐,一日不曾見面。只得到了一個村莊,借宿一晚,到了次日早晨,辭了主人,便上马前行,尋找小姐。心中想道:小姐呀!你往那里去了?唱: 李夢月思想蘭英淚珠傾,埋怨声小姐太也心不明。昨一日清峯山前遇贼盗,那強人存心要想下无情。那是我對着贼人把弓放,彈弓下四个賊子命歸陰。我姑娘你既逃生脫大難,你也該等我与你一同行。不料你顷刻跑的无踪影,倘若是再遇贼人誰救星?看起來真真是個閨中女,只合在綉樓针刺隐門庭。不言这夢月埋怨趙小姐,单表那蘭英坐马路途鳴。 話说夢月找不到小姐,正在埋怨,忽見前面二人騎的那匹馬,大聲嘶叫。列位:若说马见馬叫唤,亦是常事。明公有所不知,原來這就是蘭英的坐馬。却因張虎害了蘭英,自從棄尸潭中,被人惊跑以後,又恐官府知道來拿,他夫妻連夜的逃走,巧遇夢月乘騎正往前走,忽聽馬叫,抬头一看,認的是小姐坐骑。想道:姑娘必被此人所害!一声叫道:“那馬上的容且慢行!”张虎聽的有人叫他,止住脚步。夢月見他二人收住馬缰,向前说道:“怎二人一马,如何行路?何不再買一匹,將行李分開放着,岂不是便。”张虎道:“我原也要如此,但未有賣的。”夢月說:“我原是往北京投亲,路上盤川短少,正待賣我這匹馬哩。”张虎說:“相公既实意要賣马,就明個價錢。”夢月说:“路上不便议價,往前有一松林,一來到那里讲價,二来歇息力去。”张虎听说,遂牽马行走,不多時來在松林,將马拴住。張虎说:“相公這匹馬要多少價銀?”梦月说:“价銀只要五十兩,少了也不賣。”张虎说道:“你既不说谎,我也不還價。”遂打開行李,去取銀子。夢月認的是自己行李,不由心头火起,照著张虎的脑後,手起劍落,人头遂滚在地下,鮮血迸流。劉氏叱道:“好狂徒!清天白日,竟敢殺死我丈夫。”夢月用順手牽羊,将刘氏拉倒在地下,一声問道:“你快快说,這個行李邓匹,如何得来?一字说謊,休想活命!”刘氏说:“老爺饒命,聽我從实說來。”唱: 劉氏妻哀求饒命把怒息,聽我將行李马匹说真情。俺家住原來就在清河镇,我丈夫開座客店做生涯。昨晚時住下少年客一位,天生就人物標致自珍奇。進店来要座小房他居住,我的夫見有金银在行囊,他立刻谋财起了不良意,蒙汗藥下到茶内叫他嘗。那相公吃了俺的蒙汗藥,眼看他二目昏迷倒在床。就將他一条芦席繩三道,捆縛起就往後邊潭内扛。不料想夜間還被人撞見,怕官司連夜逃走到他方。這就是行李馬匹真情話,但不知相公潭内存與亡。望老爺好歹饒了我的命,可憐我不是男人是女流。願把這行李馬匹全奉送,我還要焚香叩首把你求。 李夢月一聽此言冲冲怒,下回書再來細細说情由。 第二十二回 中狀元喜報蓬蓽門 詩曰: 日出東來還轉東 勸君行善莫行凶 行善自有天保佑 行惡到底天不容 俚言敘過,書接上回:卻说梦月聽得张虎之妻刘氏之言,咬牙切齒,劍起头落。行李搭在馬上,將蘭英的馬拉著,一直望清河镇而來。不多一時,來至大街之前,訪問蘭英的下落,並无音信。暗想姑娘一定被水冲去,不免買些紙錢,到潭邊去燒了,痛哭一場,與姑娘一路去罷。遂買些紙錢急来到潭邊,把那個两匹馬拴在那樹上,方才要去燒紙錢,竟自忘了带火來。抬头一看,只見左近是人家的後門,門外有一幼童玩耍,夢月近前,口稱:“相公借光,與我對個火來。”原來這一個玩童,就是金桂,金桂回家中來到綉樓以上,说:“與我點個火,外面有人求火使用。原來足遠來的。那白面書生,在潭邊拜求神藥哩,等著燒紙錢哩。”玉梅说:“桌子上有個火炉,點着去罢。”金桂點了火煤,來在後門以外,即刻遞於夢月,且自不提。单说玉梅叫道:“姐姐!方才金桂说,後門外有一白面書生,拜求神藥。咱何不去到後門樓上去看看。”蘭英说:“正合吾意。”二人随来至後門樓上,只見夢月雙膝北跪,放聲大哭。唱: 李夢月北跪潭边泪漣漣,哭一聲姑娘死的好可憐。只为你爹爹嫌贫來害壻,你方才尋兄救夫女扮男。青峰山遇贼我曾把你救,為什么誤下賊店入套圈?你也曾贈銀把你婆婆殮。你也曾下書寄銀到南監,你也曾假托看灯行孝道,你也曾留下姪女居家安。不料想好人卻是沒好報,算來是先受蒙汗後入潭。果然是姑娘身在潭中死,望乞你刮個旋風我身邊。今日里潭邊與你燒錢紙,你拿去陰司以内作盘川。痛煞人出門是咱人兩個,到如今落我影隻又形单。我姑娘陰司路上等一等,我與你仝見閻王去喊寃。李夢月哭著方待往潭跳,耳旁邊忽聽有人喊声喧。 話說李夢月啼哭了一會,才要往潭內跳去,忽聽有人叫:“月姐!”四下抬頭一望,并无一人,心下想道:怪不得俗語說人要將死,鬼跟三天。我方才欲往潭里跳,就有鬼叫我咧。月姐正在犯疑,又聽有人叫道:“月姐不要啼哭,往這里來罷!”月姐抬头往上一看,只見那後門樓上,有兩個閨女,一個是蘭英小姐,一個不得認識,弄得人鬼莫辨。只得起身來向前走,那兰英玉梅二人,在樓往外相迎。兰英一見月姐,把手拉住,说:“月姐,你如何在此處!”夢月说:“我到這裏,此話一言難盡!我且問你,到底是死也沒有?”蘭英说:“妹妹幸有人救,還不曾死!”夢月说:“姑娘呀!”唱: 李夢月秋波杏眼泪珠频,叫了声姑娘聽我说分明:清峯山遇贼持刀将你害,那時節救你幸我這弹弓。俺二人自從清峯山散了,為找你一夜無眠到天明。我往那四下村莊找個遍,都說是不知你往那里行。昨一日路遇張虎贼夫婦,推買马用計谎到大松林。一怒間殺了張虎追劉氏,問出了害你真贓与实情。他說你服過他的蒙汗藥,要想着抬入深潭被人驚。殺劉氏得你行李與馬匹,因此上找你才往這方行。我料着姑娘定在潭中死,我方才焚化紙錢祭尸灵。若不是恁兩方才把我叫,險些兒跳入深潭赴幽冥。夢月姐且哭且訴如酒醉,旁邊里痛壞玉梅合蘭英。 話說蘭英說:“月姐不用啼哭,咱姊妹既然重逢,就是大幸。”月姐把淚痕止住,说:“姑娘究竟如何得生?”蘭英就把求神醫亲之事說明。月姐说:“真乃吉人天相。”一行说着,把马拉進院内拴好,三人將行李拿列綉樓。不多時丫環拿了洗瞼水來,叫月姐淨了臉,換了女妝。仝着玉梅蘭英拜見夫人。夫人一見問蘭英说:“这位是誰?”蘭英說:“這是相伴甥女行路的月姐。”夫人滿心歡喜。三人回至绣樓,用飯已畢,蘭英說:“那清峯山的贼寇,如狼似虎,妹妹如何逃走?”夢月就把他滅賊的事說了一遍。蘭英說:“姐姐真有大將之勇了!可惜不曾叫妹妹學習學習。”唱: 趙蘭英口稱姐姐長笑容,说道是姐姐武艺立奇功。你若是當初在府來教我,到如今我也學的大半通。咱二人同居綉楼好幾載,你只教學習針指做女工。難道说遇贼誇我針指好,那賊人就肯饒命路途中?玉梅說从投師也不算晚,咱今日先給月姐庆贺功。俺二人離別重逢是大喜,我陪着恁兩個吃團圆鐘。在我家住上三朝並五日,学幾天恁好扮男上北京。暫把這蘭英記在王府內,急回來再把報子明一明。 話說孫繼成中了狀元,京內報子,星夜來到無锡縣東關下了坐騎,秉手當胸道:“眾位大哥們請了!动問一声,那是孫狀元老爺的尊府?”眾人見他說話是北京語音,回說:“俺這東关内姓孫的甚多,他豈无個名諱麼?”報子說:“官大不敢提名。”眾人说:“暗地裏无妨。”報子说:“这個狀元老爺,官名继成。”眾人說:“是大相公中了頭名!”一齊歡喜不尽,说道:“大相公今科中得好!好報報他家的冤枉!”正然說著,劉保賣豆腐回來,眾人说:“客人,就叫那賣豆腐的领你去罷!他就是孫老爺的鄰舍居。”報子說:“多承眾位指教了。”遂牽馬來到面前說道:“動問老兄,且自慢走,我在前面打聽明白,都說老爺與孫老爺是鄰紧,望乞與我傳禀一声,就说京報前來報喜。”未知劉保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龍氏回書花生筆下 詩曰: 贫居街市无人問 富在深山有远親 繼成今日登金榜 喜壞趨炎赴势人 閑言少敍,書歸正卷:卻说劉保聞得報子之言,問道:“狀元老爺叫甚名字?”報子说:“官名繼成!”那劉保聽說,喜的拍手打掌,笑道:“俺孫大叔可中了!說這事在我罷,你可有报单么?”報子遂將報單取出來,劉保接手中,猶如肺上长草長了心神一般,迈開大步,不多時来至孫家門首,放下担子,用手拍门,高声大叫:“愛姐开門來!”龍氏与愛姐正在草堂,忽聽外面有人叫門,龍氏說:“愛姐你去看看是何人叫門?”愛姐來至門里,用手開門,一看原來劉保。爱姐說:“劉哥有何事來叫門?”劉保说:“大嬸子在家沒有?”愛姐说:“在家。”劉保说:“你快领我去見大嬸子。”愛姐领了劉保,來至草堂,劉保一見龍氏,叩頭在地,起來说:“大嬸子恭喜恭喜!”龍氏說:“有何喜事?”劉保说:“俺大叔任京中,得中頭名狀元,外面有京報來報喜咧!”龍氏說:“可有報單么?”劉保說有,遂將報單遞於龍氏。龍氏接來一看,果然是他丈夫,得中頭名狀元。遂与愛姐谢了天地,说:“你着報子出門,窮居陋室,無處款待報子,你把他喚到飯店之中用飯,等他去後,一總開发飯錢店錢。”劉保说:“使得!”遂將報子送至飯館中吃飯不提。单說龍氏見他丈夫得中头名,心中又喜又恨。喜的是丈夫得中,不枉他讀書一場;恨的婆婆亡故,兄弟在牢中受苦。又有蘭英小姐與月姐上京,倘若途中有是非,這是怎了?想到这里,不由的悲歎起來。唱: 龍氏女一见報单笑盈盈,猛然間又添忧慮在胸懷。暗说道今朝倘有婆婆在,也該他受享榮华喜无涯。都只為丈夫上京正三载,家中事全然不想怎安排。二兄弟現在南牢身受苦,偺娘親現在停殮尚未埋。你妻子也曾剪髮长街賣,小爱姐險些賣出不回來。多虧了嬸嬸贈銀成母殮,現上京尋你救叔未歸來。虽说是女扮男妆同月姐,到底是女子怎得比男才。現如今你中狀元是大喜,但只怕远酒難將近渴解。正是他龍氏变喜成忧慮,旁有那愛姐有语把言開。 話说龍氏正然长吁短叹,爱姐说:“娘呀!你每日说俺爹不回來,沒有信息,現如今俺爹得中了状元,這可是一場大喜,你到愁眉不展,令人不解你的意思。”龍氏说:“兒呀,如今你爹雖中,離家有千里之遙,你的爹爹那知你奶奶亡故,你叔叔南牢受罪!還有你二嬸母在中途路上,他万一出了事來,這可怎了?为娘因此放心不下。”爱姐说:“娘呀,你原來为的這麼,據孩兒看来,這个就是忧愁也无法的。现如今報子在這里咧,何不快寫了一封書信,叫他带到京中,交付俺爹,俺爹看了書子,必然回來。就是俺二嬸子這個時候,必然也到京了,他姊妹倆,一定与俺爹同事,回來到家。那時節好打救俺二叔出监,報了冤仇,再殯埋俺奶奶就是了。”龍氏说:“我兒言之有理!你速去研墨,待我寫來。”唱: 上写著龍氏素贞顿首拜,乞官人目览書言細寻思:自從你上京赴考分別後,算起來如今足有三余年。適遇着逕遭凶年與苦歲,一家人缺少費用受饑寒。他二叔无奈長去街賣水,要想着供母养身十分難。偏遇着嫌贫愛富他岳丈,假意的請他家內讀書文,教他的子息趙能害使女,誣赖着二叔酒後殺他身。公堂上知縣贪贓受了贿,動五刑將他叔叔逼遭成,把他來夾打成招定死罪,立即在公堂以上寫退婚。咱親娘一聽此言絕了氣,天氣熱又无錢買露暴尸。难的我剪髮賣了買紙化,着媒婆去賣爱姐買棺材。後花園幸遇嬸母趙小姐,他情願赠銀買棺留愛兒。定下了十五晚上紅燈看,与月姐女扮男妆把家離。到灵前與娘偺親來吊孝,現如今千里上京找你回。也不知嬸嬸還在招商店,也不知如今曾否到京師。他姊妹倘或見我夫君面,望夫君早早一同回家鄉。到家中一則葬埋生身母,再往那南牢往救二弟身。拿住了趙明父子將怨報,好与那繼高叔叔把親成。我丈夫既然今科登金榜,回家来服滿進京也不迟。為妻的言短情長訴不盡,務必要細把書言仔細思。龍氏女一封家信方寫就,有刘保來至草堂把话提。 話说劉保來至草堂,向龍氏说道:“嬸子!如今京報要起身回去。”龍氏聽說,遂取出一封銀子,遞于劉保說道:“这白銀十兩,叫報子拿去,路上作盘費用罷!還有書子一封,煩他带到京中,見了你大叔,交付明白,自有重賞。這是一錠銀子,拿去開發館賬。”刘保說:“听的。”遂把銀信拿著,到館頭交於京報報子,打發報子去了。又清白了館錢。這話按下不表,單说蔡知县聽说孙继成中了狀元,吃一大惊,回到官宅見了韓氏,问道:“老爺為何事大驚?”知县说道:“不好了!”韩氏道:“怎么?”知縣道:“你怎知道,只因聽了你的言語,受了百兩黄金,我就把孫繼高問成死罪,下在南牢。如今他胞兄中了狀元,若是知道他兄弟被人謀害,必然金殿上本,只怕咱夫婦難保活命了!”唱: 蔡知縣埋怨當初自己錯,怨夫人是你教我受黄金,只顧了贪贓誣害孫公子,他兄弟知道岂肯把我饒。孫状元金殿以上奏一本,大約是你我性命定難逃。 正是他贪贓知縣心害怕,這事情下回書上说根苗。 第二十四回 縣官懼禍火灼禍中 詩曰: 为人不可信婦言 聽信婦言起禍端 只因錯斷孫公子 一朝事起後悔难 閑話丢開,書接前情:却说韩氏夫人一聽蔡知縣之言,說道:“老爺不必忧心。今日雖将孫繼高問成死罪,趙府现有他的呈詞,繼高又有口供,院司都有批辭。這也不是咱的意思。他的哥哥就是中了狀元,難道他兄弟殺了人,該不償命么?常言說,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怕他怎的?老爺你埋怨聽了為妻之言,豈不令人可笑么?”唱: 韓氏說老爺且把寬心放,我看你事要三思勿看讹。凡辦事錯了還打錯處走,你何必怨我當初把口多?你本是男子做官须决斷,遇官事三番向我問如何,自然你贪赃屈把继高問,皆因他身在岳家是非窝。况且有趙家遞的呈案在,還有那都院批詞沒騰挪。他的哥居然就把狀元中,那見得兄弟殺人能怨過?你素日为官清正人欽敬,要想着人非聖贤孰无差?他仗着新科狀元名头大,俺憑着銀子能把人情托。不提這韓氏巧口把夫勸,再把那欺心趙明提一提。 話说趙明這一日悶坐前庭,聞得孫继成中了狀元,心中吃了一大驚。想起初請我的女壻孫繼高進府读書,原是好心,只是聽了馬氏母子之言,才做這樣事。如今孫繼成中了狀元,若是知道他的兄弟南牢受罪,金殿上奏一本,万歲准了他的本章,只恐我大罪難逃!兰英夢月這兩個奴才,也不知上那里去了?唱: 赵明贼聽的继成登金榜,唬的他埋怨趙能马氏妻,暗思想也是自己无主意,誣赖我女婿殺人把心欺。弄的我傷人耗事還猶可,第一是一家詈駡聽不的。自從我做了這件虧心事,每日间再也不敢把家離。昨日里怒把贱人打一顿,足足的臥床半月才扒起。雖說是繼高坐監身未死,他的哥狀元聞言定不依。他在那金殿之上奏一本,萬歲爺准本定然往下批。欽差官若要動刑深究問,审出了贿買人命了不的。聖主公一時龍心動了怒,怕的三尺国法也不能辭。還恐怕万歲龍心將他赦,欽命那狀元兄弟来娶妻。現如今兰英女兒无音信,到那时却將何言去對支?我若要泥溯人兒不会走,還搭上刻個木人他不依。這件事倘要傳到京城內,叫那些文武笑破嘴唇皮。想起来壞事俱由他母子,好教我里里外外起忧思。不久后事犯將我問了罪,他母子誰能前去說事宜?罷罷罷一把畜生打一顿,再把那马氏賤人另擺治。老赵明越想越惱越生氣,叫一声来福速來莫延迟。 話說趙明气死,無法可施,一声便叫来福,速叫赵能來見。来福聽說,站在前廳,高声叫道:“大叔快來,老爺有喚。”趙能正在東廂房睡熟,忽聽有人叫他,翻身起來,走在前厅。見了趙明,說:“父親,將孩兒唤来,有何訓教?”趙明說:“為恁母子,亦事中用,適才大街以上,稍來一樣希罕東西,甚是美味,叫你嘗嘗。”趙能說:“孩子有何好處,蒙父亲這樣見愛。”趙明說:“這也不是大招应。”說:“来福,把這畜生吊起來!”来福遂去拿了一條麻繩,把那趙能两個手拴住,把繩头隔梁料過去,只見吱噥一聲,把趙能吊在梁上。趙明說着“鞭子拿来。”趙能滿口告哀。趙明只是不聽,叫来福拿過鞭子,接來在手,真一顿好打也。唱: 叫来福吊起馬氏代肚子,老趙明手拿鞭子着了急,只見他鞭子起来鞭子落,還听得一般一條把話提:自從你母子那年進府內,我何曾一點事兒差待伊?飢來時吃的好茶與好饭,寒來時穿的綾羅緞疋衣,閑來時外面饭茶去看戲,悶來時院子家人去下棋。恁你們千里不少零錢用,尋常來到比老爺還便宜。谁想你一點好事也不做,单想着害人犯法把心欺。我說那继高貧窮當憐念,你不該置他死地斷亲情,氣的那兰英女子无踪影,恨的恁娘那個來提一提。似你這狼心狗肺異姓子,看起来一頓打死也相宜。正是他越说越打越生氣,打的個趟能鮮血往下流。猛然只聽哺咄一聲的响,不好了趙能屁股拉了屎。臭的個趙明躲到書房内,小來福隨後也跟他出去。不表這趙明打子住了手,官宅里出來賤人马氏妻。 話说马氏在堂樓以上靜坐,聽的一声高一声低,如同殺小猪的一般叫喚,即刻下了堂樓,來至前廳,只见四下无人,抬眼一看,見趙能在梁上吊着,渾身带傷。就知是趙明打的,疼痛他心如刀搅一般,說:“這個狠心老狗,為何下這樣毒手?”唱: 马氏妇一见趙能梁上吊,疼的他面目改色心里荒。看了看渾身上下都打破,真乃是鮮血淋滴带了傷。我的儿嬌養今年十九岁,自幼兒不曾打你一把掌。知道你不是老狗身上肉,才下那無情好打鉄心腸。走上前雙手就把繩來解,只覺的一股臭氣扑鼻来。老東西打你為的什麼事,你何不对着為娘說端詳?趙能說只為咱把繼高害,落的這今日俺們苦遭殃。马氏说隨我後邊商議去,到不如背着老狗走他娘。 且不言马氏同子想逃走,下回書聽把二家小姐提。 第二十五回 历山河已到京华地 詩曰: 潭邊一蓆危而安 何故心仍未帖然 夫壻全家寃不白 京华奚敢裹不前 且说蘭英夢月二人,在玉悔家中住着,一日向蔣夫人玉梅言明,即要起程赴京,只见那,唱: 蒋夫人聞得小姐要起程,二目中不由滚滚淚珠傾。我有心再留你來住幾日,又恐怕躭误恁的大事情。來時节喜的我身病痊好,今一别不知何日來相逢。你表弟年幼不能把恁送,我有句要緊話兒向你明:一路上曉行夜宿登古道,務必要早晚時刻把心經。等着你進京辦完恁的事,回来時務必要到我家中。兰英姐連声答應说知道,尊了声妗母不必細叮嚀。行路時仗著月姐同作伴,自然是无非无是進都京。回来時定然還看妗母面,可再来敍敍你我家常情。在這裏多多住上三五日,俺姊妹然然辞別轉回程。正是他甥舅之情訴不尽,李夢月即便開言說一聲。 話说他母女二人,与蘭英小姐,戀戀不捨。夢月一旁说道:“妗母仝妹妹不必記心,此處離京亦不甚远,我与你甥女,不過十一二日就回來,再敘家常便了。這天也不早了,若再延迟,趕不上宿店。”夫人说:“月姐言之有理。”便叫丫環把行李搭在馬上,牵出後门,他母女送到大門以外,打發他姊妹兩個人上马去了。唱: 不说他母女二人回家轉,再表那行路夢月與蘭英。後門外一齊搬鞍上了马,撲着那陽關大道往前行。論路途行走也要半個月,说書的嘴快何消頓飯功。過多少州城府縣与鎮店,霎時间把他二人送京中。他姊妹進了燕山城一座,不住的举目留神看分明。但只見京地之中多熱鬧,更比那南方光景大小同。那一些買賣生意人烟廣,各铺户货物希奇格外精。往來的各方雜處人无数,鬧哄哄半居求利半求名。二小姐心忙懒看街市景,只想着找個客寓好安身。正是他姊妹途中尋宿店,有一家店主攔住马難行。 话说店小二,攔住说道:“相公們,天色已晚,還不下店麼?咱這店內房屋干淨多著咧,饭食俱全,價錢隨便開發,此房又潔淨,新科狀元就在這里面住著中的。”兰英聽说,心中暗想:不免就在這里住下,也好打聽兄長的下落。便向夢月说道:“大兄你看這店主甚是和氣,咱就這里住下罢!”他姊妹二人,扳鞍下马,夢月把馬牵進店來,拴在槽上,將行李搬到上房,小伙端了洗脸的水来,两個人洗了脸,又开了一壶茶來。二人喝着茶兒,見那兩山牆上,俱是水墨古画,中间掛着一幅字,寫的字字豐神。念罷詩句,見後落的款,是孫继成三字。他心中不由的驚疑起来了。唱: 趙小姐看罢诗句吃一驚,看見那款上落的孫繼成。暗说道我當字是別人寫,却不枓就是孫家大长兄。你在这京中三年未回轉,那知道一家人等入火炕。你兄弟现今南牢身受罪,你母親痛兒气死命歸陰。難的你妻子剪发去賣女,遇着我贈銀三十殮母親。皆因為趙明嫌贫來害壻,我因此才怒斷絕父女情。我與這月姐同行扮男子,一仝我千里尋兄到北京。我望你回家殯母把弟救,不枉俺姊妹行程一片心。俺在此看字知是兄親筆,却为何不得见面费思尋。趙小姐想到這里落下淚,王小全走近前來問一聲。 話说王小全近前来問道:“相公為何见字落淚?”蘭英说:“店主有所不知,我乃住无锡县东關,姓孫名繼高,他写字的,就是我的继成长兄。自他在京中三年不曾回家,母親叫我前來尋找,又不知住在何處?故此落泪的。”小全說:“小人不知是二老爺到來,望乞宽量。”言罢雙膝跪下。蘭英說:“店主為何這样的稱呼?只管起來說話。”小全說:“二老爺你只不知道么?你家大老爺自前年進京過考,在我店中染了病,误了科場未得中式。今年萬歲復又開科,我贈他銀子,將靴帽蓝衫贖出,大爺才得入場的。三場已罷,大爺得中头名状元,現任高相国府中赘亲,给我白銀百两,親筆寫了一張字。我恐怕壞了,才叫匠人表了,張掛在這裏,沒有幾天。若找了大爺的時節,这天還早,小人可在前引路,領二位爺到相府中,與大爺相會何如?”那小姐说:“店主言之極是,只但是勞你了。”小全就把二位小姐的行李搭在馬上,小姐要打發他饭食店錢,王小全執意不收。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冒名姓真來宰相家 詩曰: 偶然寫字在店中 不必書寫是伯兄 冒充同胞会面后 始知弟妹進都京 閑言少敍,書接上回:却说兰英要往相府中去尋继成,立時打发饭錢。小全只當真是繼成兄弟,執意不收,遂將他二人的行李搭在馬上,牵出店門之外。二位小姐誇鞍上马,小全头前引路,就望着相府而來。唱: 王小全领定小姐往前行,要上那相府去找孫繼成。但只見坐轎騎馬人无数,卻多是當今皇上文武卿。赵小姐馬上低头心暗想:到相府可拿何言去應承?欲待说我是你的亲兄弟,我與那继高面貌不相同。欲待說我与繼成是親戚,敍不出是他兩姨姑表兄。若还是说出弟妹兩個字,怕的是自己落個面通紅。正是他怕见繼成无语對,王小全猛然站住問一声。 話说王小全说:“請二爺下马罷,已到相府門首了。”二位小姐,遂即下了坐騎,小全把馬拎上,說道:“二爺少等,待我前去傳稟門上。”上近前看见把门的張龍李虎说道:“有烦二位兄台,稟上狀元老爺,就說无锡縣本家二爺來投。”耶張龍说道:“這也容易。”遂叫李虎看守大門,他便連忙来至大廳,见掌家的说:“高大爺,外面有狀元老爺家中二老爺來投。”高掌家聽说,即來至書房见了状元,垂手站住,说:“稟姑爺,外面有无錫縣家中二爺來投,現在府門等候。”繼成听说他兄弟到來,满心歡喜,一声吩咐有請。高焕出來,傳於李虎,李虎來到門首说於小全,小全说於小姐:里邊有請。兰英在前,夢月在後,進了府門,只見繼成二門等候,接進客厅,叙礼以次分位坐下。繼成問道:“那一位是无錫县來的?”蘭英說:“小弟便是!”繼成仔細看,心中大犯猜疑起來。唱: 孙繼成二目閃動看分明,打量那无錫來的一書生。只見他一顶巾兒头上代,身上是可體藍衣穿一衿。软綿綿腰束一條絲結带,新鮮鮮粉底烏靴足下登。打扮的好像一個富家子,似我家衣服那有這等新?看面目好似梨花初开放,柳叶眉秋波相趁朱唇紅。他既然不是閨阁裙钗女,卻何為兩耳下面有漏通?大約他年紀不過十五六,全不像我弟面目与年庚。我不過在京三年未回去,料作我兄弟不改旧形容。我又非年老龍鍾花了眼,難道说同胞兄弟認不清?况且是有他兩人仝來此,這件事叫我尋思不得明。我不免仔細將他問一問,我看他说出何言來应承。 話说孫继成越看越疑,復又问說:“方才家人來报,说我弟前來投我,我看兄台面貌不對,想這天下同名同姓的人甚多,莫非兄台訪問錯了,也是有的。實说贵居那裏,姓甚名誰,我與恁打聽打聽。”繈成這一句話,問的兰英滿面通紅。若耍與他实说,只见有人在此,只是低頭不語。继成参透其心,遂叫家人退去。兰英見旁无人,才待要说,只覺得難以启齒呀。唱: 趙小姐未曾開口面先紅,只觉得渾身出汗心内惊。暗想道若要對他說实話,未過門誰家弟媳见伯兄?有心要瞞着状元不實说,為什麼千里迢迢特進京。李夢月旁面替他心作躁,不住的機关暗暗送眉峯。蘭英女一时不顧羞和恥,他方才對着继成说實情:我本是姓趙家住无锡縣,我的父官居戶部是趙明。這是我義姐名唤李夢月,他與我女扮男裝到京中。我雖然不是你的親兄弟,卻是你弟媳名叫趙蘭英。赵小姐方才说出真情話,不由的羞煞新科狀元公。 話說孫继成聽说,是他弟媳到來,羞的面紅過耳。暗想男女說話不便,就背臉向外,叫丫环红梅到綉樓上,將玉屏小姐請至前廳來。小姐至屏風以後,睄了睄有二位書生在前廳旁坐,狀元哥瞼向外坐着,玉屏不解其意,遂叫紅悔將狀元请至屏風以內,繼成低言,將兰英二人來历說明,玉屏说:“这也是稀奇事。”遂來至前廳,將蘭英夢月引至綉樓,二人洗了臉,換上衣服,三位小姐见禮已畢,分位坐下。玉屏問道:“那位姓趙那位姓李?”玉屏先把兰英一看,好爱人也。唱: 高玉屏仔細来觀兰英女,暗說道好個天仙虞美人。但見他淡搽脂粉桃花面,只趁著柳眉杏眼動精神。生就的樱桃小口牙如玉,最可愛窈窕細軟柳枝身。底下的一對金蓮小又瘦,上面是巧挽盤龍髮烏雲。好一似越国西施出了閣,不亚是汉代貂蟬又降臨。誰能勾銷金帐裏偕鸞鳳,更比那金榜題名勝几分。世界上見過多少如花貌,從未見這一女子实超羣。高玉屏見了无锡赵氏女,不由的满面生春喜在心。 話說玉屏小姐看罷兰英,又看夢月,也有沈魚落雁之容。心下想道:他兩個乃閨女中幼女,又生的這般美貌,中途如何行走?正在狐疑,兰英說:“我姓趙名唤蘭英,就是你弟妹;這一位是姓李名喚夢月,乃是妹妹的義姐。俺二人假扮男子,同行作伴,原為尋兄而來。”玉屏向梦月說道:“你大姐姐,你来我家是客,不便取笑,趙小姐合我是妯娌们,取笑卻也無妨。”要知他二人如何取笑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家門不幸氣死孫郎 诗曰: 繼成金榜享榮名 離別家鄉歲屡更 相府蘭英親遇後 深明女子赴京情 閑話休提,書接前事:話說玉屏说:“赵小姐合我是妯娌們,取笑不妨,綉樓無人,月姐你听我取笑一番便了。”唱: 高小姐未曾開口笑娉婷,叫了声妹妹你也算精明。小小的闺女扮作男兒樣,全不怕半路途中來受惊。倘若是路上遇著无赖子,看破了暗里機關怎脱行?万一是歹人逼你成邪事,不消说綠頂成全二叔名。一句話說的兰英紅了脸,聽着他尊声嫂嫂聽原因:你本是生在相府千金女,为什麼信口言谈没重輕?觀放着你的籠嘴不欲带,还要想伸嘴去吃路旁青。想是你料豆吃了多和少,稱的那閑屁放來沒正經。不说他妯娌兩個來取笑,再表那新科狀元孫繼成。 話說孫繼成來至樓下,便叫:“红梅那里?”紅梅聽的狀元叫唤,慌忙來到跟前,说:“姑爺有何分付?”狀元说:“你到在綉樓以上,把竹帘垂下,就说我要上樓去,与你趙姑娘見禮。”丫环听說,來至樓上,见了眾家小姐,說:“姑爺來说,他叫我把竹簾垂下,要上樓來与姑娘們來見禮。”梦月聽说,躲在一旁,丫環把簾子放下,玉屏说:“红梅请你姑爺到楼來。”繼成聽红梅来請上楼,即便走到樓上,繼成在帘外站住。玉屏相伴兰英在帘内站立,彼此隔施一禮畢,各自坐下。繼成便問:“贤弟媳不在家中安享榮华富贵,历盡路途到京中,有何要事?”兰英说:“家中若要無事,怎肯出头露面,上京而來。哥哥請坐,聽弟媳細細將始末情由,盡言相告。”唱: 趙小姐未曾開口淚先流,尊了聲伯兄請坐聽根由:你在京那能知道家中事,说起來不觉令人痛悲憂。自從那大哥那年把京進,屈指算於今不覺隔三秋。丢下了家中老少人四口,真正是少年困苦不堪忧。又搭上无鍚連遭岁旱苦,四野裏五穀田禾遂失收。你兄弟无奈長街挑水賣,不料想遇着我父將他留,他命壻在俺府內攻書史,有一個繼母代來赵能名,他母子巧言來勸我的父,三個人暗暗定下計牢笼。那日里七月七日開筵宴,翁壻倆交杯飲酒一堂中,他父子將酒灌醉你兄弟,只醉得不知南北與西東。差使了趙能暗把丫环害,誣赖你兄弟殺害命殘生。我父親次日當堂送女壻,蔡知縣貪贓受贿顺人情,拿了去夾打成招定死罪,立時就下在南牢一监中。賣豆腐劉保回家送一信,老母親聽說氣死入幽冥。我嫂嫂萬般出於無可奈,安心要割捨发肤來殮親。叫錢婆剪髮賣来祭老母,還叫他賣女買棺把尸盛。這一日我在綉楼心撩亂,同月姐散步闲遊到花亭,忽聽的墙外一片人喧嚷,叫月姐隔墙问是為何情。賣婆说因为買棺來賣女,月姐就將女抱進花園中,我赠他白銀三十買棺木,与愛姐定計大門掛红灯,假借著閑遊玩燈哄我父,因月姐女扮男妆立府中。十五夜黑暗奔到偺家內,吊婆孝與我嫂嫂訴衷情,本来要婆母家中把孝守,又恐怕我父知情不肯容。因此上辭别我嫂把京進,半途中險些遇難喪殘生。俺姊妹受了多少驚和怕,都只为家中有難尋大兄。今幸得相府以內见兄嫂,不枉我上京一場受苦情! 話說孫繼成聽说他兄弟,被趙明害到死地,母親氣死,妻子剪髮賣女,只气的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只見他把口一張,往後仰去,咕咚一声,栽到在地。玉屏聽見,慌忙跑出簾外,上前抱住,說:“官人醒來醒來!”連叫數聲,並不答應。玉屏小姐,甚是作急,口內埋怨兰英,說:“妹妹你可也心急,說的這樣利害,把恁哥氣死了,這是怎了?”唱: 高玉屏声聲埋怨趙小姐,说這是妹妹说話少急心。你或者住上三朝并五日,這些話再對他言也不迟。只顧你訴盡家中冤枉事,把你的大兄氣得這昏迷。你來意為求打救他兄弟,難道說氣死恁哥我就依?我父母一生只有一個女,招赘了原想憑依到老時。今日里你哥若不還陽世,要叫我孤寡少婦怎支住?却不是上京來找恁兄長,算來要到此將他把命追。高玉屏連声埋怨不住口,說的個蘭英著忙泪兩垂。 話說趙蘭英,聽他高氏嫂嫂,悲哀之中,一片埋怨,急的他泪如秋雨。又見孙继成,面如土色,鼻息不喘,也顧不得避弟妹大伯之嫌,慌忙來至面前,手拍继成膀臂,連叫了幾声:“大哥,快快醒來!我為恁家的冤枉,絕了俺父女之情,假扮男子上京而來,與你送信,原想叫你回家殯母救弟,不料大哥一急而死,母喪小能葬,弟仇不能報,撇妻抛子,不能教養,枉中了國家狀元。為臣沒得尽忠,為子不得盡孝,難道孫家門戶,竟至如此衰微!”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情義堪嘉谢恩趙女 詩曰: 母子兄弟情最真 離别家庭正三春 一旦聞知冤枉事 氣壞金榜掛名人 俚言敍過,書接前言:話說兰英说:“家運衰敗莫過於孙家,真乃可欺人也!”唱: 趙小姐一見繼成活氣死,疼的他杏眼秋波淚直傾,叫了声伯兄你莫歸陰去,斷不可遺留不忠不孝名。雖然是大哥今把状元中,國家的大小事體赖兄行。丢下了母親停柩尚未殯,還有那兄弟身在南牢中。不消說嫂嫂姪女常盼望,你兄弟南牢盼望眼睛紅。我如今千辛万苦來送信,不過是為的家中事不平。實指望回家殓母救兄弟,誰想到聞言氣死赴幽冥。請閻王緊緊牢将鬼門闭,莫要說不該死的我长兄。正是他哭哭啼啼訴心事,旁邊有红梅有話叫一聲。 請說蘭英与玉英各懷心事,只顧守着繼成啼哭,止恐他死无生,躭誤終身大事。這紅梅見了他姑爺氣死,也不言語,疼的他眼淚扑搭的的,只給繼成攄把咳嗓。敢說紅梅為何這樣呢?一则端著相府的碗,再者孫繼成雖到相府未久,待丫環奴婢們甚是有恩,所以如此,此是閑話。且說紅梅,抹着繼成哽咽,攄了多會,内里痰氣顺下,微響一声,少有氣息。紅梅便叫:“二位姑娘不要哭了,俺姑爺又活了!不是我救他命,只怕俺姑娘不是小寡婦,就是個小後婚了。”玉屏把紅梅的嘴抹了一下,說道:“好呢,這小妮子,那個與你作耍!”連忙來至近前,用手把繼成的嘴一摸,果然有氣。遂叫红梅到厨下沖了一杯薑茶,用手把胸膛,給繼成搥了幾搥,又用金簪將口弄开,把薑茶灌下。只聽他咳嗽一声,幽幽還過氣來,叫了一声我好苦呀!唱: 孙繼成半嚮還過一口氣,耳旁邊只聽婦女哭啼声。猛然間睜開一雙愁眉眼,看见那玉屏丫環眼通紅。又聽的帘內一声叫大哥,孫繼成才知死去又復生。眼望著无锡縣中流痛淚,哭了聲養兒落得一場空,為兒的自從進京遭不幸,染時症病在招商旅店中。調養了月餘病好三場進,只落得提筆賣詩為營生。候至了三年復又開科考,儿才得獨占鳌頭中魁名。兒只說金榜题名顯父母,誰料想兄弟受罪母命傾。早知道母死不能行孝道,兒怎肯上京三年不回程!既然是母親不得为兒力,似我這忤逆為人盡甚忠?摘下了头上烏紗帽一顶,把圓领撕了一個大窟籠。手指着无錫縣中高聲駡,駡一聲吃草人兒老赵明。最可恨貪贓賣法蔡知縣,又駡聲马氏賤人合趙能。最可恨貪贓冤屈我兄弟,为什么害他死地下絕情。我若是拿住贓官定報恨,還拿住赵明三尸油鍋烹。高小姐招着继成只挑嘴,唬的他不住連聲叫相公:莫非是你的真魂不入竅,不就是得了一個氣心風。單放著正經話兒你不講,你口內胡言亂語不中听。眾明公玉屏合他來打混,只恐怕言語來羞趙蘭英。 話說玉屏小姐聽的狀元口中,七言八語的,恐怕一语激羞了蘭英,说:“相公!你想母親死故,趙蘭英賢妹行孝買棺,又救女兒,又立为咱家寃枉之事,絕了他父母之情。想他未出閨門的幼女,抛头露面,上京送信,亦非容易,你得贤妹多大恩情,就該谢過他才是。却東拉西扯,不知说的什么!”玉屏這一句話,把继成提醒了,遂向兰英說道:“為兄顶冠束带,不如賢妹女流賢孝,今日當上,受愚兄一拜!”赵小姐说:“大哥,你说那里話來!為媳盡孝,理之當然,不敢當大哥一拜。”继成说:“丫環把那個小姐来攙住。”唱: 吩咐聲丫環搀住趙小姐,孫繼成俯伏下拜禮恭身:我的母死時全得你来濟,受過了妹妹天高地厚恩。雖說是贈銀買棺你行孝,比著俺兄弟二人強十分。我的弟南牢受罪身難出,愚兄是千里相隔不知聞。小爱姐不是妹妹來留住,這時節久已离了孫家門。又蒙你女扮男妝把京進,路中是担驚受怕又操心。俺本是不忠不孝枉在世,倒不如妹妹贤孝人敬尊。孫繼成拜谢已毕落了坐,他方才復又开言问原因。 話說继成謝了兰英,敍禮已畢,復又問说:“贤妹適才言青峯山遇寇,多虧夢月相救,我想他是女流,如何退得贼呢?”蘭英將夢月之父,中過武状元,官至總兵,被劉瑾收害之事,说了一遍。繼成聞聽说:“原来是伯父之女,請来愚兄谢過了!”紅梅说:“請李姑娘,俺姑爺见禮咧。”夢月聽说,來至帘外站住,繼成施禮已毕,便叫小姐:“你既下安排酒宴,與二位小姐接風,我到書館修下表章,明早朝王見駕。”玉屏说:“我劝相公免朝罢,現在母喪丁憂,就该身服重孝才是,如何身穿大紅,朝王見駕?若是聖上怪怒起來,問一個漏喪不報,獲罪不小。”繼成聽说,大惊失色,说:“小姐這便怎處?”玉屏道:“相公不必憂愁,等我的父親下朝回來,偺夫妻二人,哀求於他,叫他替你上一本,咱好回家殯母救弟,拿賊報仇,岂不是好?”繼成说:“小姐言之有理。”便叫红梅前庭等候:“你老爺回來,禀我得知。”红梅领命而去。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奏短長殿前求聖主 詩曰: 人生窮達總由天 勸君不必苦熬煎 一旦時來兼運好 快坐春水天上船 却說红梅,領了玉屏之命下樓,不到一刻的工夫,高相爺即下朝回来。紅梅急忙上樓報知,玉屏夫婦,即帶同蘭英夢月下樓,來到堂前,只见他,唱: 孫繼成夫婦跌跪在庭堂,尊一聲岳父大人聽端詳:兒在這贵府招贅一個月,算起來一共三載未歸鄉。聞得说敝處連年遭荒旱,兒本是並无地土與田莊。我兄弟因為家中無费用,他只得长街賣水度時光。他岳父趙明長街遇吾弟,憎惡他子壻貧窮起不良,假推着收到他家把書念,與他的義兒定計殺梅香,诬賴他壻逢酒後將人害,次早晨趙明送将到公堂。蔡知縣受贿貪贓王法賣,將我弟夾打成招把命偿。我的母聽說兄弟把监坐,為疼兒一時氣死在草堂。多虧了趙氏蘭英救我妹,可算是女中魁首甚賢良。與他的生父吵鬧絕情誼,一怒間撕碎退親紙一張。十五夜推托玩燈出了府,與月姐脫去女服改男妝。到我家先與母亲弔個孝,還打算救我兄弟出监房。他如今不辭辛苦來京内,家中事自始至終說端詳。我算來生不能养死不葬,有什麼面顏在朝奉君王?老趙明氣死我母害我弟,一定要回家報怨走一場!望岳父早朝替我奏一本,急便要殮母救弟返家邦。孫繼成一經說毕雙流淚,高爺说賢壻你請放心腸。近前去用手攙起他門壻,说道是事要仔細再商量。 話说高爺說:“趙年兄當初偺二人同殿奉君,他做官到也忠正。如今年邁,竟幹出這等不仁之事。却有這樣好女兒,我自有生意。”便叫丫環请你太太去。叫玉屏把趙李二位小姐,一同请在二堂。高爺見了夫人,把狀元家事,并二位小姐来历,说了一遍。又見玉屏引了兰英梦月来到二堂,到在高爺夫人面前,双膝跪下。夫人用手搀起,慌忙說道:“你今是客,請起來敍話。”二位小姐方才坐下。夫人视蘭英窈窕之容,真爱人也。唱: 老夫人睜開目力来觀看,細看那无錫來的趙蘭英,暗說道果然是個美貌女,好一似月裏嫦娥下降臨。只見他头上青絲如墨染,生就的粉面桃腮白盈盈,柳叶眉相稱一雙杏子眼,狐犀齒外包一點胭脂红。還搭上身軀匀稱金莲小,兩隻手尖如嫩笋一般同。實在是真金不怕塵氛染,好面目就不打扮也奇珍。往常時只說玉屏生得好,看他來更比屏兒勝幾分。說起他花容月貌人間少,更有他貞節賢德人不能。不得已妝扮男子把兄找,還比那世間男子更超羣。老夫人觀看兰英且不表,再表他高爺開口把話云。 話說老夫人觀看蘭英,暫且按下不表。却說高爺,见夫人把兰英夢月搀起,連忙開言問道:“趙小姐,你姊妹二人出來,若不回家,你父必然使人四下尋找,若是尋找不着,必定終日难忘的。到底你是父女情節。依老夫說,如今先雇轎子把你送回原郡原鄉,老夫待後上朝奏本,叫你哥嫂一同回家,去殮母報仇,打救你二公子出狱。這有如何不好呢?”蘭英說:“相爺你也未知就裏,容我細細的稟來。”唱: 趙小姐未曾開言淚紛紛,尊一声在上聽我把言論:世界上誰家不講情和理,偏偏是我父看女不同人。俺兩家結下秦晉百年好,兩下裏立下合同與衫衿,到如今孙公去世家業敗,大不堪長街賣水去營生。却不料假請公子攻書史,論趙能殺人貽害罪不輕。送到縣暗用黄金一百兩,蔡知縣受贿貪财起狠心。把公子夾打成招問死罪,立逼他公堂自寫退婚文。我的父得了退約为憑證,要著我改嫁富豪另配人。雖然是閨中女子無見識,豈忍教棄捨結髮亂大倫?只弄的父不慈來子不孝,我因此撕了退婚回家門。曾記得三從四德女子分,须要尽敬順无違立美名。宜學那贞良烈女流芳遠,岂肯比失節婦人不守貞。我生時既然孫家作媳婦,到死後就在孫家作鬼魂。從今後對天立個洪誓願,到老死在也不進你家門。趙蘭英說到前後一切話,喜壞了相爺夫婦年老人。 要知道蘭英小姐端的事,再等著下回書里接前因。 第三十回 訴委曲堂上拜高公 詩曰: 莫道兰英是釵裙 贤德貞烈甚超群 千里尋兄救夫主 留得芳名历萬春 提过俚言,書接前事:話說高爺聽蘭英之言,說道:“你姊妹二人,真乃是志氣女兒。你既然不肯回家,老夫也不便相追,但在我家行走不便,我有意將你姊妹二人,認為我二老的養女,不知你意下何如?”二位小姐聽說,满心歡喜,说:“老爺既不怪嫌,請受孩兒一拜。”唱: 趙蘭英一同萝月喜氣生,他二人雙膝跪在二堂廳。姊妹們磕個头來拜两拜,齐声说謝過爹娘大恩情:可憐我姊妹離鄉無倚靠,幸將我收到身邊做螟蛉。叫爹娘本當要把義字減,俺姊妹就當你的女親生。俺算是一母仝生三個女,早晚的奉事父母把孝行。兒本是自幼生來命太苦,六岁時生母去世赴幽冥。丢下兒上無兄来下無弟,一切的飢飽寒熱誰見疼?这才是黄連同著黄柏苦,放過了苦中加苦十六春。现如今得逢一雙義父母,好一似轉世為人又復生。二小姐拜罷一雙父合母,急回头又拜玉屏女義兄:妹妹們年輕小弱不省事,還望乞姐姐一切要宽容。從今後姊妹要拘大小禮,比不的妯娌行头任意行。進門來先把妹妹耍几句,我不敢言語之中把你輕。高玉屏一聞此言面帶笑,叫一声妹妹記的太分清。萝月说起先与你是妯娌,有幾句耍笑言兒也是應。今日裏既是三人成姊妹,是誰家姊妹還有耍戲情。不提他姊妹三人说笑話,在座上喜壞年高一品卿。 話说高爺,聽得趙小姐說了一遍,滿心欢喜,说:“夫人,你把兩個女兒,领回堂樓去罢!我如今灯下修理表章,明日好朝王見駕。”夫人小姐回去不表。且說高爺,在燈下修完表章,晚景已過。次日清晨早起,梳头淨瞼,整顿朝服,在府門上轎,來至午門出轎,在朝房等候。不多一時,正德皇爺升殿,文武参見已畢,黃門官傳出旨來:文武官員聽真,有本早奏,无本捲帘朝散。高爺聞言,整袍端带,手執牙笏,來至金殿,雙膝北跪,口呼:“万岁!臣有本奏。”萬岁龙目一观,原來是首相高榮。叫道:“高愛卿有何本章?望朕奏來。”内监把本章接過,呈在龍書案上,皇上用目一观,看是什么言語。唱: 上寫著高荣六十有二岁,臣有本奏上當今主聖明:臣所生止有玉屏一小女,招赘了欽點狀亓孫继成。家中有妻女相伴年高母,同着他继高兄弟守贫窮。他本来缺少田地錢和鈔,单指着繼高賣水度營生。那一日遇着趙明他岳丈,嫌他窮假请攻書定牢籠。命趙能殺害丫環来诬害,送當官受贿百金定罪名。继高母一聽此言活氣死,现如今还在家中停著灵。幸虧了我主聖明灵秀毓,赵明女三從四德有兰英。聞聽說他父得了退婚契,誆到手撕碎断絕父女情。與義姐假推玩灯扮男子,連夜間去弔婆母離家行。他姊妹不憚風尘把京進,中途路兩次三番遇贼人。多虧了李氏夢月多武艺,救蘭英一同相伴進京城。咋日間姊妹二人见小婿,趙兰英把他家事说分明。他情願誓不重婚把仇報,臣因此收他姊妹作螟蛉。臣前日早朝聖驾回宮轉,有小婿對臣悲泣诉始終,他因为身丁母忧服重孝,不便來殿前朝见聖明君。臣斗胆替他上本將情訴,祈我主聖諭训示怎样行。金殿上正德皇爺看罷表,不由的时见龍心喜气生。皇爺说快傳此女上金殿,把他那始末根由向朕明。 話说正德皇爺,看罷表章,龍心大喜,说道:“趙明做下不仁之事,他女兒竟有大志,能全夫婦而絕父女,贞烈可喜。不免將此二女傳至金殿,朕問出他真假虚實,便知端的。”閑话少叙,書要便捷。却说高爺领旨下殿,回到府中,把二位小姐用轎抬到午門下轎,引到金鑾殿,雙膝跪下,稱:“万歲!臣女見駕。”皇上問道:“趙蘭英,你父嫌贫爱富,定計害壻,按律定罪,就該立决。你今假扮男子,千里進京,亦非容易。可惜你來的晚了,刑部早已奏到孫继高強奸不從杀害便女的一條案,朕已批本年處死,今已有數日,只怕文已到县將他斩了,也是有的。朕实憐你賢孝苦節,降下旨意,在午門外,高搭了一個彩樓,准你奉旨拋球打彩,不論王侯公子,庶民百姓,打著者,朕當加封他官職。”蘭英聽叫他抛綵球招親,就加钢刀刺心的一般,說道:“万岁且莫降旨,容臣女將寃苦訴上一訴,就死也甘心。”唱: 赵蘭英跪上金殿淚紛紛,聖主爺龍耳細聽臣女云:臣心意实非贪图富与貴,只望想大報冤仇正人倫。常言道富而不仁真禽獸,又道是贫而能守誰不尊?虞帝爺曾在历山為農父,湯相爺也曾親自把田耕。姜太公曾在渭水把鱼釣,還有那膠鬲漁鹽過光陰。周文王曾在羑里受過難,遇厄的孔子絕糧在於陳。這一些聖主不以贫为恥,留下了芳名不朽千古存。雖然是臣女身居女流輩,怎見得富貴能動我的心?我父親欺心昧理將壻害,實指望尋兄救夫把冤伸。真正是不幸之時命多舛,正遇了聖旨行县要决人。 要知道蘭英诉冤端的事,且待著下回書里向恁云。 第三十一回 赐三尺劍嚴辦仇人 詩曰: 贤德贞烈趙蘭英 為救夫主尋伯兄 若使動心抛彩事 那得金殿受皇封 閑話休提,書要相續:話說蘭英聞得孫繼高被刑部所奏,強奸不從,害死使女,業行勾决之言,認以為实,不由的心如刀割。又聽圣上叫他抛彩重婚,只想有死無生,望著皇爺说:“聖主爺若是提拋彩之事,臣女就有違旨之罪了。”唱: 趙小姐跪在金殿呼聖主,臣女有違旨言詞冒犯陳:論起來午門抛彩恩洋廣,爭奈我繼高不得在其倫。他既然蒙旨勾决廢了命,我豈肯失節改嫁另主婚?在家中撕約斷絕父女誼,青峯山遇賊險些命歸陰,清河鎮蒙汗蒙住將落水,多虧了玉梅表妹救还魂。同月姐死裏逃生京来進,都只為要替孙家把寃伸。到如今繼高身死絕了望,說什么午門抛彩另招親。算來是明明逼我身速死,何曾是待叫臣女受皇恩!我兰英只该活到十六歲,陰司裏閻王造就短命人。縱然就刀劈臣女千萬段,我焉肯午門抛綵改初心。兰英女訴罷寃枉只要死,龍位上喜壞正德有道君。 話說正德皇上,聽的趙小姐說了一遍,龍心大喜,說道:“高愛卿奏本,朕還不信,選至金殿親自面問,果然是實。朕治天下,全憑的是「忠孝廉節」四個字,賞善罰惡。今有這樣賢孝貞節女子,朕不加封於他,只恐滿朝文武,说朕赏罰不公,百姓談朕無道。”叫道:“趙蘭英不必傷悲,聽朕封你。”唱: 這才是正德皇爺喜氣生,叫了声蘭英聽朕把你封。真乃是锺灵毓秀天地氣,才生下出類拔萃女二名。看容貌天仙下降人間少,居心田堅如矢石不變更。你二人若是一雙男子漢,就可以封你官職在朝門。縱然是深閨之中一女子,看你的行事不與俗人同。朕情願認你二人為義女,試聽朕與你姊妹來取名。趙蘭英名為節孝皇姑女,李夢月就把忠義公主稱。朕赐你先斬后奏上方剑,带领著總兵名叫黄俊龍。再與你一千精壯人與馬,你廟人领了旨意出皇城。须記着逢山遇寇须要斬,除滅那贓官污吏聽你行。到无錫剝皮處死蔡知縣,人油蠟带活燒死惡趙能。赵户部本是兰英生身父,亦任你殺斬存留議重輕。第一許金誥玉葬状元母,還著你南牢救出继高身。在家中守孝三日當三載,務必要速速繳旨進都京。二小姐叩頤谢恩下金殿,喜孜孜领旨回到相府中。黄總兵點就一千人共马,單等著皇姑公主出皇城。姊妹們相府拜別恩父母,只見他一齊上轎要登程。咕咚咚三声大砲惊天地,二小姐各自都把大轎乘。孫状元一共三轎回家去,眾兵丁一齊呼道起了營。只見那各樣執事排成對,真乃是前呼後擁眾人驚。有的是金瓜月斧朝天鐙,還搭上龍鳳彩旗放光明。滿朝中文武官員把行送,許多的杯酒筵開十里亭。到處的官街御道张紅綵,百姓們牛羊擺列也饯行。流星馬不住途中跑來往,沿路上河路马头搭彩棚。州縣官聞知不住忙迎送,俱都是各抱手本來問安。在途中曉行夜宿不一日,掹抬頭進了无锡一座城。點著了三声大炮来公館,把聖旨高高供在大堂中。 話说蘭英小姐,同居家人等,方才入察院,就吩咐令人抬轎,到东关接你龍氏太太,与小姐同來察院相會。又吩咐總兵黄爺到南牢:請你二少爺孫继高相見,速拿蔡知縣、趙明、馬氏、義子趙能,齊到察院,定罪發落。總兵领命去了,不多一時,只見龍氏爱姐來到大堂下轎,蘭英夢月迎進二堂去了。黄總兵同繼高也到大堂与继成相見,他弟兄二人,訴不盡離情之苦,這且不表。單说龍氏爱姐,来在二堂,大家敍禮已畢。玉屏小姐說道:“姐姐,婆婆死故,叫你替俺行孝;兄弟受苦,叫你自己操心。妹妹負罪太多,姐姐请上坐,受妹妹一拜。”唱: 高玉屏躬身下拜笑盈盈,谢過了贤德姐姐龍素贞。雖然是俺在京中享安樂,常想著你在家中受清贫。闻聽說母死剪髮將女賣,世界上這等賢孝有几人。二兄弟南牢以內身受罪,多虧了爱姐送信甚殷勤。俺打算聞信就要回家轉,怎奈是只由天子不由臣。昨一日我父上朝奏一本,俺才得領了聖旨出朝門。带來的鳳冠霞佩與玉带,聖主爺封你賢孝一夫人。姐姐呀結髮夫妻你為長,我妹妹願為二房侍奉恁。龍氏女一聽此言面带笑,叫了聲妹妹你也太多心。你本是宰相之女千金体,當今時萬岁皇爺做媒人。俺兩個休論大來休論小,说什么誰是長房誰二房,雖然仝在孙門為了媳婦,比著那同胞姊妹勝幾分。妹妹呀別的事情不讓你,我让你每逢夜晚伴夫君。玉屏女一聞此話回言道:你今是久旱荷花待雨霖。不言他二人敍禮来取笑,又只見愛姐來拜高千金。只见他拜了一拜雙膝跪,瞌罷头開口就把母親尊。高玉屏近前用手忙扶起,芙蓉面喜笑盈盈把話云:怪不的二嬸說你多伶俐,今日一見面看你信了真。 記住他姊妹三人且莫表,下回書再说繼高來谢恩。 第三十二回 披一品衣榮諧佳偶 詩曰: 一家離別受折磨 想望聚首久蹉跎 危困几遭辛苦事 一朝團圓樂如何 俚言敍過,書接前情:話說孫繼高,來至滴水簷前站住叫道:“愛姐!向你高氏母親說,就说你叔叔與他見禮。”愛姐说:“晓得。”他便來在玉屏面前说:“母親,俺二叔與你見禮來了。”兰英聽说,就躲閃在屏後面去了。玉屏說:“快快請你二叔。”繼高進了二堂,站在玉屏面前,说:“为弟的禮到了。”唱: 孙繼高恭身施禮往下拜,他說道多謝嫂嫂救命恩。若不是相爺當朝奏一本,我如今怎能出離南牢门。等著我目下去到京城內,一定要拜謝伯父高大人。二堂上玉屏小姐忙還禮,尊了声叔叔洗耳把言聽。自從恁哥哥今科状元中,俺每日掛念叔叔與母亲。不料想家中遭了連天禍,俺在京何嘗一字得知聞。他嬸嬸千辛萬苦把京進,我父親方才一本奏當今。趙兰英聖上親封皇姑女,俺方才領旨回家救你身。現放了嬸嬸你不將他谢,你謝我玉屏有的甚么恩?孫继高還日年輕臉皮嫩,被玉屏一番言語似啞人。有心要回答玉屏三兩句,怎奈是叔嫂初見難啟唇。高玉屏得意不住微微笑,孙繼高面紅出了二堂門。屏風后忽見走出赵小姐,只見他輕啟朱唇把話云:我姐姐宰相之女千金体,看你是輕的好像无半斤。盟下誓再也不許放邪屁,今日里你又言來犯咒神。不談他姊妹二人來談笑,赵兰英復又開口把話云。 話說蘭英,一声吩咐了侍女,傳於外面,動樂放炮,将竹帘垂下,姑娘坐堂。侍女吩咐已畢,一時只聽鼓樂齊鳴,三聲大炮開了儀門,蘭英坐了大堂,只見總兵黄俊龍雙膝北跪,口稱:“皇姑!臣將一些犯人,拿至轅門,聽候皇姑发落。”小姐一言分付,先把蔡知縣押上大堂。總兵官站在一旁,高聲喊道:“速將犯官蔡知縣,押上大堂。”眾武士聽說,一声吶喊,把蔡知縣繩綑锁綁,押至階下推倒,蔡知縣雙膝下跪。小姐怒從心起,一声大喝:“我把你這狗才,领了聖上憑印,來到无锡縣治民,就該賞善罰恶,才是为官的道理,為何貪贓賣法,受了赵家百兩黄金,將孫繼高苦打成招,问成死罪?他母親痛兒氣死,這是他命里所該,你這狗官故意害人,是該死有餘了!”唱: 趙蘭英緊皺蛾眉怒氣生,駡一聲貪赃污吏狗蔡英,你真是为官不与民除害,叫你来枉受皇家爵禄封。只顧你圖了赵家金百兩,拿著他无罪之人受五刑。那知道害人反把自己害,把他來剝下人皮使草搒。叫了聲左右兩邊劊子手,快將这狗官綁在剝皮亭。狗才官要想活命今不可,再不得无锡縣把百姓坑。只聽的兩边答应一聲有,跪上了几名擒龍捉虎人,惡狠狠上前用手忙抓住,立時的要剝赃官名蔡英。立時的要剝贓官往前走,這狗官抬头看見老赵明,气的他圆睜二目將牙咬,駡了聲老贼做事太絕情。因為你欺心定計把婿害,到今是連累我把性命倾。料想著陽世不能把仇報,俺兩個同到陰司把賬清。不说這蔡英死縣知的苦,再表那韩氏挑唆漢子精。 話說蘭英,令人草搒蔡知縣,又一聲问道:“總兵可曾將他的家眷拿来?”黄爺说:“家眷已經拿到,俱非知縣的親丁,惟有他韩氏听候皇姑发落。”小姐说:“不係他親丁者,俱發外邊充軍而去。就把韩氏带上堂來。”军卒將韓氏押至大堂跪下,小姐一見,心中大怒道:“好贱人!你刁唆丈夫,贪贓賣法,你休想再活了。刀箭手与我扯下去,零迟碎剐,扒了他的心肝。”又问總兵:“馬氏曾带來嗎?”黄爺说:“馬氏縣梁自縊。”小姐说:“只就便宜他了。叫趙能上堂。”武士将趙能拉在大堂跪下,小姐說:“大胆的奴才,你知道也有今日了。”唱: 駡一聲趙能兇狠異姓子,大不該陰謀鬼計把人傷。今一日既然犯到姑娘手,立刻的叫你一命见閻王。拉下去點上一枝人油燭,也叫他臨死之時放光明。不言這趙能廢命死的苦,再表那倒運趙明作了慌。 話说小姐吩咐:“將趙户部带上來。”黄爺押住他,來在大堂上面,望着聖旨跪下。小姐说:“你既中過皇榜進士,官拜戶部尚書,就該致君澤民才是,为何嫌貧愛富,謀害你女結髮之夫,不仁太甚。今奉聖上旨意,赏善罰惡,也顧不得父女之情,少不的先正国法盡忠,然後再殯父行孝。武士們拉下去斬去首級!”继成兄弟仝他家人等,聽说要斬赵明,齐说:“刀下留人!”大家向聖旨跪下,说道:“這事俱是马氏的起意,與大人无干,皇姑留情。”兰英聞言,正合本意,遂將計就計,放回趙明。繼成兄弟與他施禮,兰英夢月近前跪下,說:“爹爹恕兒不孝之罪。”唱: 他姊妹雙膝跌跪地流平,羞殺了嫌贫害壻老趙明。不言他攙起二女重相認,再表他居家殯母回北京。不几日曉行夜宿進京內,高相爺迎接到府喜心生。次一日上朝繳旨把恩謝,喜壞了正德皇爺有道龍。龍素贞賢孝夫人封一品,李夢月贅孙繼高駙馬公。择就了吉日良辰花燭夜,不消說三人夫婦敍恩情。那一日洞房恩愛说不盡,喜孜孜合家團圓北京中。編就了俚言一部红燈記,以備那文人君子解愁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