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儿报》 序 人之涉世,欲取功名富贵,莫不贵乎能文,然而刘蒉不第;莫不贵乎善武,然而李广难封。此中得失似别有主之者。惟其有主,故营求百出,攘夺万端。无论搏沙捕影,徒劳智计,即侥幸于始,亦必沦丧于终,安能获悠久自然之享。若然,则富贵功名,终将谁属? 吾见香山发还带之裴,竺桥付渡蚁之宋,埋枯骨开八百之基,哀王孙获千金之报,此俱不过一念之仁耳。而善念动天,早已锡福于无穷矣。 请论之,廉老一穷夫妇也,推其愿,衣食饱暖足矣,何暇作白屋公卿之想?即勋之曰为善降祥,亦不敢以一蔬一饭之小惠,而妄思其厚报。孰知德不在大小,贵乎真诚。真诚,则己饱而念人之饥,己暖而念人之寒。不待来求,而先为之心动。纵使无力,亦为之不倦。此其心何心?天高地厚之心也;此其量何量?民包物与之量也。有此心量,虽对之圣贤而不惭,质之鬼神而无愧。即闇然一室,而理之所在,必感必通。何况恰恰逢仙,安有不明承其指点,暗示其机关,以广上天锡善之旨,而不忍为善付之空言也。故沟渠老蚌,一旦生明月之珠;破枥小驹,千里逞渥洼之骏。 至于幸尚书之巨眼,迥异尘僚;幸小姐之幽贞,超迈闺秀。忽被斧柯作恶,遭逆明不得已妆男私奔,迫穷途没奈何就女成婚。其中隐藏慧识,巧弄姻缘。按之人事,无因无依,惊以为奇;揆之天理,皆从风雪中来,信其不爽。嗟嗟,天心甚巧,功名富贵不能加于无文无武之廉老,乃荣其子以荣其父母。所以谓之麟儿报也。处世者,必乐览于兹篇。 时康熙壬子孟秋月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第一回 廉老儿念风雪冷济饥人 葛神仙乘天灾巧指吉地 诗曰: 富贵功名命所遭,命遭绝不爽分毫。 王侯纵贵时能遇,饮啄虽微数莫逃。 石季不谋偏获利,刘蒉苦读也徒劳。 试思造命凭何计,惟有施仁积善高。 话说前朝,湖广孝感县城外鸿渐村地方,有一乡民,姓廉名野,表号小村。其妻潘氏,早生一子,取名洁儿。夫妻三口,是磨豆腐为生,又兼卖些冷酒过日。这廉小村为人忠诚朴实,虽是一个穷汉,却专喜行些善事。见人饥饿,便肯留他来家来吃饭;见人寒冷,便肯将旧衣服与他穿着。故此远近之人,皆称他为廉善人。 我且问你:“他一个做小生意之人,只好日趁日活,如何得能有余,行此善事?”谁知行善只论心不论人。这廉小村本心生来恻隐,每日做了生意,到晚来结帐,将一日所赚的银钱,扣定了一日食用盘缠,余下的他便尽着为施舍济人之用。正所谓“存心无大小,积德不嫌多。”又喜得妻子潘氏,也一心一意帮助丈夫,连她绩麻拈苎的银钱,俱凑着与廉小村作善事济人。如此行善,已非一日。 忽一年深冬时候,一日彤云密布,朔风透体,早霏霏扬扬降下一场大雪。怎见得?但见:柳絮漫漫,梨花片片。四下里朔风紧,乱煽鹅毛;半空中阴气浓,碎裁鹤翅。投林鸟东西飞,没处寻巢;行道人南北走,从何觅路?缕缕银丝,银丝结就玉楼台;纷纷玉屑,玉屑妆成银世界。团成阵,压损溪梅不放花;结作冰,冻痴檐雀无声叫。果然是: 日月无光冷气侵,埋藏青绿盖红尘。已掩大地冬收尽,不信乾坤还有春。 这一场大雪,只下得连宵达旦,将廉小村磨豆腐的水缸都冻成一块。此时路绝人稀,哪个还想做什么生意。廉小村夫妻、母子坐在门前,只将些榾椟柴煨做地炉烘火。 正燃烘着,忽见一个人。破衣破帽,像花子一般,赤着双脚,在雪中走过。廉小村看见心中甚是不忍,连忙招手道:“走路的老兄,这样大雪,你在雪中行走,可不冻坏了。且请到我家歇息歇息,吃碗热茶,等雪缓些再走何如?”那人听见便回过头来,笑嘻嘻说道:“原来你老人家倒有些善心,可敬,可敬,只得要领情了。”因走上阶头。 廉小村见他肯来,不胜欢喜。因在炉中斟一杯热茶与他吃,道:“我看你身上单薄,可到里面来,火上烘烘,也得些暖气。”那人道:“我是个穷人,又是个外人,怎好进来烘火。今感你好意,我只在此阶檐站立,等雪略住些就去,也就够了。”廉小村道:“人身俱是一样,有什穷富,何分生疏。况且这等大雪,哪个顶着锅灶走,你到哪里去觅食。不如暂住我家,粗茶淡饭,住一日。等天好了去也不迟。”便一手将这人扯了进门,到火边大家同烘。那人不胜欢喜。 过不多时,潘氏就去洗锅抹灶,收拾饭来。廉小村竟与这人共桌同吃。吃完,到了夜间,就在外面一间,将些稻草与他做铺,和衣而睡。正是: 堆金积玉有时虚,积德从来不负吾。 吐火葛翁来示引,犁牛早已育麟驹。 你道这穷人是谁?原来是葛仙翁。他见瑞雪飞扬,变幻了道相,来踏这些玉屑琼瑶,以作道家游戏,不期遇着廉小村。见他有些善念,久种善根,因动了个救度他的念头。但以道眼观之,却见廉小村夫妇心虽好善,却非修真了道的骨格,又无超凡入圣的根基。因想道:“看他广种福田,只好为子孙功名计耳。”又看洁儿,也只平常。因又想道:“他既种善根善缘,固自有在。但遇我一番,又怜寒推食有些善心,何不指他一条富贵荣华之路,以启后人精进向善之功。”算计定了,方才睡下。 睡便睡下,因见他单墙薄壁,夫妇三人怕寒畏冷。他便在草铺中暗暗的将口张开,吐放出三昧火气。顷刻间,满屋中热气腾腾的起来。廉小村三人一觉醒来,觉得暖气蒸人,微微汗出。廉小村因对妈妈说道:“我们盖了棉被,又盖上衣服,故此暖热,那人和衣睡在草铺上,不知怎么样冷哩。”妈妈道:“你也想得是,何不将我们盖的衣服揭了去,与那人盖盖也好。我们有棉被,料想也不冷了。”廉小村道:“这说得是。”因爬起来穿上棉袄,卷了两件盖的衣服,走到外间,要与那人遮盖。 不期走到外间,只觉外间的热气腾腾比房中的更暖,再走近铺前,早听见那人鼻息如雷,睡的甚熟,知道他不甚冷,遂不打动他,仍抱了衣服进房,对妈妈说道:“原来天气变了,外间并不冷。那人睡得浓浓的,我故不去打动他。”妈妈道:“天气变,明日定然天晴,好做生意。”二人说罢,依旧睡了。 到了天明,葛仙翁恐怕露相,忙敛气熄火。及廉小村起来,依旧寒气侵入,还是一天风雪,心下大惊。因忙到外间问那人道:“你昨夜可冷么?”那人笑道:“冷是冷,我却不知道。”廉小村又问道:“你可热么?”那人又笑道:“热是热,我也不知道。”廉小村道:“做个人,怎么冷热俱不知?”那人又笑说道:“我们是熬炼就的身躯,总不受阴阳相摩,寒暑剥复,故不知也。” 廉小村听了不解其意,便去开门看天。早见雪压天低,四下里俱变了银妆成粉铺就的世界,雪尚不止。廉小村忙将门关上,伺候饭煮熟,同着那人吃了。廉小村遂取了一个小布袋,又取了雨具,因对那人说道:“你在此坐坐,我到前面买了豆子便回。” 说罢,就出门去了。那人见他去远,因对洁儿说道:“我也要到前村,寻一个人说话,去了就来的。”也竟自去了。 过不多会,廉小村回家将豆子放下,抖去了身上的雪,却不见了那人。便问妈妈与洁儿道:“那个人哪里去了?”洁儿道:“爹爹出门,他也出门去了,说是就来的。”廉小村听了甚是不悦道:“真是妳们妇人孩子家识见浅薄,一个穷人能吃得我家多少,这雪又不是整年下的。况且这般寒冷天气,这人身上衣服又少,如何放他出门。毕竟是妳娘儿两个咕哝了几句,他住得不安稳,故此冒雪而行了。若是有人收留还好,倘若没人留他,他又忍气不肯回来。只怕冻死在荒郊,也是有的。”遂将妈妈并儿子埋怨不了。 潘氏只得说道:“我母子在家,并不曾与他说话。他自己要去,又不曾赶他。他原说就来的,你不要错怪了人。”廉小村听了冷笑道:“一个人能鉴貌辩色,他又不是娃子家,难道看不出人的嘴脸。古语说得好,礼貌衰则客去。妳们的嘴脸,想是有些难看。他见了自然坐不住,何必要赶。妳只看他如今可来了。”过了一会,又说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妳也不想想,妳若在雪中行走,冷也不冷?只怕你如今烘着火,还叫冷哩。”妈妈被老儿琐碎了一番,只得忍气吞声,不敢言语。正是: 真人绝不与人知,去去来来任所之。 若有一诚能感动,便教去了有来时。 到了次日,雪霁天晴。廉小村依旧做生意过日。不知不觉已过了残年。到了正月初三,廉小村同着妈妈、洁儿正在堂中吃饭,忽听得门前有人叫道:“老善人在家吗?”洁儿连忙走出去一看,却就是去年不见的那个人。便满心欢喜,意似拾了一件宝贝的一般,连忙回身叫将进来道:“爹爹你旧年怪我不留的那个人,今日喜得又回来了。如今在外面叫哩。”廉小村同妈妈听了,连忙放下碗箸,慌忙出来见他。 那人见了,将手一拱,笑嘻嘻的说道:“老爹、奶奶,新年纳福,不作揖了。”廉小村道:“你旧年为何不别而行?倒叫我记念不了。”潘氏也说道:“只因你去后,我被这老儿日日埋怨,说我不留你打发你走的。”那人笑道:“老爹不要错怪,奶奶也不要着恼。当日我去时原打帐就来,不期有事耽搁,直至今日方来见你。”廉小村喜之不胜,就留他吃饭。那人也不推辞,竟坐下就吃。 吃完忽抬头见后屋点着香烛,因问道:“里面是供养着什么菩萨?”廉小村道:“不是菩萨,是先母的灵柩。因是新年节下,方才拜过,香烛还不曾点完。”那人道:“我看你年将五十,为何不使先人安葬,尚然露柩停棺。况且入土为安,为子的焉可不念?”廉小村道:“非是不念。只因家贫无力,一时又寻不着块地土,故至今尚不能如愿。”那人道:“你既要葬,我倒有块好地,指与你葬了母亲吧。”廉小村忙问道:“你的地在哪里?要价多少?容我慢慢设法。”那人笑道:“我一个穷人。如何得有寸土。这块地乃是一个乡宦人家的。”廉小村笑道:“你来耍我了。我一个做小生意的人,如何有这力量,要得大人家的地土做坟?只好做梦罢了。”那人笑道:“我不耍你。这块地虽然他家不肯卖,却有一段机缘,包管你唾手而得,只当承你与我相处一场,作个谢礼。” 因说道:“这地在云梦县葛藤山中,寅山辛向。我曾访过这块地,是你东村毛推官家的。他家不出十日之内就有祸事。你到那时备几个盒儿送他,后来你讨他这块地,他自然肯送的。你得了地,那时我自来指点你葬就是了。”廉小村听了,口中虽然答应道:“多承你好情。”心内好生不然,还打算再细细问他,那人说完早立起身来要走。廉小村再三留他过夜,那人不肯,竟自徜徉而去。 潘氏因对廉小村说道:“这人今日为何说这些谎话?现今毛乡官家好端端的,怎知他家有事?就是有此事,我们一个小人家,也不好送盒与他。况他又不是什么神仙,如何晓得。只好当做笑话罢了。”廉小村道:“他方才说毛家十日内有祸,且过十数日,看他应验不应验。”于是大家不题。遂不知不觉已过八日,又是十三上灯时节,家家点灯,庆贺元宵。 却说这毛推官,名羽,字用吉。少年及第,曾做过福建延平府推官。因他有些爱钱任性,又被仇口生衅,当道参劾了归家。他虽然归家,而家中的山场田地仓库连廒却有无数。只恨年近五十,房中姬妾虽多,并无生育,只得奶奶白氏生了一个女儿,尚未周岁。只因这日是上灯之夜,与奶奶及姬妾们饮酒,叫人竞放花炮,不期一个火星爆在梁斗之内,人俱不知,既而酒完,各人安寝。到了三更时分,那火星在梁斗中发作起来。一场大火,端的非凡。只见: 烈焰为灾,一霎时照得满天雪亮;祝融作祸,顷刻间烧得遍地通红。乍见了,还疑是火树上放出银花;再看时,早已知星桥边焚熔铁锁。惊欲死,鳌山上降来赤帝;吓杀人,花灯里滚出火龙。最怕是金蛇万道上下飞,可畏是烈电千层前后闪。忽然的烽火五更,端不减咸阳三月。 霎时间风添火势,火乘风威,一家人俱在梦中惊醒,爬起来手忙脚乱,都来救护。争奈风大火烈,救了这边那边又着,竟没一头处。又是半夜三更,虽有附近居邻晓得是毛家失火,又因毛羽往日为人不睦邻里,故此只有人来看火,并不用力救火。虽有些家人,又只顾收拾自己房中的对象,一任他逐处延烧。毛羽没法,只得保着家眷,躲避在三间小破房中,妇女哭哭啼啼。烧到天明,许多厅屋楼房,竟成了一块白地。这夜大火远近皆惊,家家俱起来观望。廉小村夫妇也惊醒了起来,只见满天通红,不胜惊骇,连忙问人,俱说“是毛推官家失火,房屋尽皆烧完,这是天报他也。”廉小村听了甚是惊讶,因对妈妈说道:“那人之言丝毫不爽。就不是神仙,也有些意思。明早只得要依他了。” 到了天明,廉小村果然买了四样吃食,自己挑着,望火场上走来。此时烟火尚未尽熄,只存得西边几间小房。 廉小村晓得做官的住在里面,遂一径挑入,将盒盘歇下。 毛羽正在那里劝解奶奶。廉小村忽叫一声道:“老爷、奶奶昨夜受惊。”毛羽看见,认得是卖豆腐的老儿,因问道:“你来做什么?”廉小村道:“小人忝在邻居,久蒙老爷护庇,今见老爷回禄,心甚不忍,聊献野人之芹,以展寸念。望老爷奶奶饬收。”毛羽听了,暗想道:“我今早在火场上走着,这些小人俱说这或是天报我家。不但不来叹息,反生欢喜之心,使我好生不快。就是我往日这些亲族中,这时候也不见着人来问一声。这个老儿,往常又无恩惠到他,倒有个怜我之意。不意尘埃中原有好人。”遂不胜感激道:“我遭此一变,向来受我恩惠者颇多,今见我至此,遂不相顾。你却与我素不相识,从无好处到你。你为何倒有些好心,肯来看我?真不啻漂母一饭。我不好却你的好意,且领你高情,日后再谢吧。”廉小村见他肯收,便千欢万喜道:“老爷说这话,小人怎敢当也。”毛羽遂着人收进。众姬妾丫鬟仆妇乱了一夜,腹中正然饥馁。忽见有人送进饮食来,便一齐来收,各人分吃。打发了这老儿去后,毛羽问明,方知是前村磨豆腐廉老儿送来的。奶奶也甚感他。正是: 交人若在患时交,些小殷懃念不消。 何事世人偏不悟,专从熟处去呵泡。 原来毛推官房屋器用虽被烧毁,喜得官资黄白之物,却埋藏地下,未曾打动。只得取出来,连夜鸠工盖造,不两月成功,依旧盖得画栋雕梁,亭台楼阁,比前更觉华丽。 毛羽既经了这番火灾,亲耳中听见这些人笑他骂他,也就渐渐回心改过从善,结好邻里。有几个亲戚朋友,最称相好,自被回禄之后,竟疏疏冷冷,不来探问。今见他重新兴头,方才买礼物来亲热。毛羽撇不过情面,只得治酒留饮,心下待要轻薄他几句,又恐怕伤了厚道。欲要一昧包容,又恐他不知惭愧。因想个主意,等酒席备完了,随叫人去请卖豆腐的廉老爹来。廉小村见请,慌忙走来问道:“不知毛老爷有何事呼唤?”毛羽道:“向日遭火,承你送盒高情,甚是感激。今又蒙诸亲下顾,故薄治一杯,请你来同坐坐,以表寸心。”廉小村听了惊逊道:“小老儿一介小人,怎敢与老爷相公同饮。”毛羽道:“我敬你是个不趋炎弃冷的高人,所以请你,你不消谦得。”况乡党叙齿,竟叫他坐了首席。廉小村推辞不得,只得将椅子扯偏些坐了。众亲友看见,殊觉没趣,却无法奈何,也只得坐下同饮。 大家饮了半晌,毛羽先问些外边的闲话,然后问及廉老儿家事,因说道:“你做此生意殊觉辛苦,倘有用力的所在,不妨与我商量。”廉小村连忙说道:“小人自幼经营此业,幸喜食少用疏,遣过岁月,倒也相安。只有一事在心,日夜不安。”毛羽忙问道:“你有何事?可对我说。”廉小村道:“只因家贫,无力葬母,近日寻了几块地,又因价高,故此忧愁。”毛羽道:“这有甚难处之事。我家山场田地各处俱有,你若要地,拣中意的送你一块何如?”廉小村听了,不胜大喜道:“若得老爷天恩,赐得寸地,存没沾恩矣。”毛羽道:“你去看,中意了,来对我说。”廉小村吃完酒,别了来家,心中甚是快活。因对妈妈说道:“果不出那人所言。我明日去见,只得要他这块地了。” 过了数日,廉小村遂来见毛羽说道:“前蒙老爷吩咐。小人已看了葛藤山中一块小地,是寅山辛向,四址俱开明白。只不知老爷心下如何?”毛羽道:“这块地,我已叫人看过,俱说不佳。你为何拣了?”廉小村道:“老爷是科甲流芳,坟山必要来龙雄壮,气象轩昂,方得合局。今小人只不过使先母入土为安,又焉论地脉。”毛羽点头说道:“即是如此,你去安葬罢了。”廉小村道:“为母求地,必求老爷示价,方得有据,后来便于子孙奉祀,免人议论。”毛羽听了踌躇道:“你这话倒也不差。我今日与你一个凭据。”遂走到书房中写了一张卖山文券,付与廉小村道:“你执此为据,不须疑虑了。”廉小村见他慷慨写纸,连忙双手接了,就在地下磕头道:“蒙老爷施恩,慨赠坟山,不独生人感德,先人亦感恩于地下矣。”毛羽连忙扶起道:“些小之事,何消如此。”又坐了半晌,方才谢别而归。正是: 深山未必没奇阡,有福之人方稳眠。 若不行仁并积德,空教好穴卧啼猿。 廉小村得了这张文契,如得了异宝,礼貌回家。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久矣萧条陋巷,突然甲地连云。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荫功获报老蚌生珠 明眼识人野蒹倚玉 词云: 天虽有窦,因果从来不漏。莫笑牛犁,体嫌蚌老,偏产承家华冑。眼儿即溜,早识他是个麒麟在厩。有时展足,一旦冲霄,方知不谬。 右调《柳梢青》 话说廉小村得了毛家这张卖山文契,满心欢喜,忙作谢回家,细细对潘氏说道:“前日那个人,真是个活神仙,言言皆验,句句不爽。这块地定有些妙处。今既得了,但不知他几时来指引我安葬,又没处去通个消息去寻他。”潘氏道:“他原说得了地再来。他前言既准,后来自然不差。你且将下葬的事料理起来,等他罢了。”廉小村道:“这也说得是。”遂将这些下葬之事细细料理。不消数日,一应停当。 正然盼望,忽见那人三不知走到面前,叫一声:“廉善人,你的福缘到了,我来也。”廉小村突然看见,不胜欢喜。连忙请了他进来说道:“你不但是一位前知的神仙,竟又是一位有恩有信的圣人了。怎知我诸事齐备,恰恰走来?”那人道:“既许了你,怎么不来。”廉小村道:“其余件件俱完,只有方向时日,候你来指明。”那人道:“寅山辛向,久已对你说明。若问时日,不消另选,随你几时到山,你只看但有一个带铁帽子的人走过,便是吉时。你就安葬盖土罢了。”廉小村听了暗想道:“一个人怎么带起铁帽来?”因见他从前说话句句验过,便不好细问,只得半信半疑。因又说道:“我蒙你指示,得地葬母,其恩非浅。我一向混混帐帐,也不曾请问你姓名住处,求你说明,我也好时时感念你一声。”那人听了哈哈大笑道:“你要问我家乡姓名,待我写出来念与你听。”廉小村因取了一幅素纸,那人一面写,一面念与他听道: 我虽是草里安身,便渴杀了也点水不沾唇。要问名,何足问,只不过是个山人。若论爵在侯伯之上,奈何飞不去,将两翅压在下,若相并之鱼鳞。世上人,我眼昏昏认不多几个。他若是识得我,想将来决不是个凡民。佛菩萨一昧空,笑我贪生怕死;孔圣人大居正,又错怪我走错了旁门。谁知我有些影,未必全假;无定形,又未必全真。若肯向此中细味,则我依稀彷佛已现了元神。 那人写完念完,廉小村听了竟茫然不懂,又不好再问。因拿着那幅纸,只管沉吟。那人笑道:“你不必沉吟,等你新养的儿子中了举,你将此字问他,他自然知道。”廉小村只得将他写的纸儿,折一折收了,又叫潘氏收拾饭请他。那人道:“我今日有人请我,改日再来扰你。”说罢就走。廉小村再三留他不住,只得问道:“你几时再来走走?”那人笑道:“等你儿子做官、你做封君,那时机缘到日,我自然再来会你。”说罢如飞而去。廉小村见了,不胜惊又不胜喜,凡事不敢不依他。 过了两日,因将母亲的棺材雇人杠抬出殡,就有左近亲邻晓得廉小村出丧,俱来相送。不一时送出村口,廉小村再三拜辞了众人,自同潘氏与洁儿扶着灵柩,望葛藤山来。不消半日,早已抬到。众人知道廉小村不拣时辰,便七手八脚垦开土穴,就要下棺。廉小村见了,连忙上前止住道:“列位且慢些。我落葬虽不拣时辰,却要等一个人来。”众人听了只得住了手,等了一会不见人来,众人都不耐烦起来道:“一个荒山之内,除了我们这起出殡,还有哪个人走来,不知你等的是个什么人?”廉小村只得说道:“我要等一个戴铁帽子的人来,即便入土。”众人听了一齐大笑道:“你老人家想是呆了。等了半日,连人影也不见一个走动,怎能得有戴铁帽的人走来。若说戴铁帽,除非是戴盔。这里又不下操,又不厮杀,谁人戴盔走路。”廉小村见众人着急,只得安慰他们道:“列位不要性急,总是今日一日的事,回去请你们。”众人说道:“要等等何妨,只怕空等了。且问你等的这个人,还是你约下的,还是他来送殡的?”廉小村摇手道:“都不是,我是有个高人指点我等的。他说话每每灵验,故只得依他。”众人听了俱掩口笑他被人耍了。也有人说:“他老实,不会说谎。或者有得来也不可知。我们总是回去还早。”众人无奈,只得耐着性儿,往左近前后闲走耍弄。 不期四月黄梅天气,风雨常多。一阵风雨卷来,众人没处藏躲,连忙走回,躲在棺材旁边。正躲之间,忽见一个人远远的在雨中走来,下半截像人,上半截竟是一团黑气。众人见他走得古怪,忙一齐争看。原来这人在城中买了一只铁锅回来,遇了大雨没得遮盖,就将这铁锅顶在头上遮雨,遂慢慢的转弯去了。众人便一齐说道:“这不是戴铁帽的人过去了。”廉小村听了也看见有些相像,忽然大悟道:“正是他,正是他。烦列位替我下葬吧。”说不完,早风息雨止,现出一轮红日。众人看见,尽惊喜以为奇,遂一齐用力,将棺放下,盖上黄土,筑成一座坟墓。正是: 既是山真水又真,如何马鬣不封亲。 须知天理通人意,吉地应知葬福人。 廉小村一个小人,怎敢想得毛推官贵人之地,就是得了地,也不知庚辛方向与戴铁帽人走过的吉时。原来都是葛仙翁念廉小村往日行善,并感他雪中留宿一段真诚,故寻了这块吉地,埋葬母亲,使他子孙后来簪缨不绝。他暗立云端中看他葬毕,完了一件报善之事,便拨转云头,自往蓬莱洞府,做仙家之事去了不题。 且说廉小村将母亲葬毕,便同了妻子回家,也不晓得是神仙指引,但喜完了人生一件大事。遂欢欢喜喜夫妻、母子过日。不知不觉过不几月,忽然这潘氏身粗气促,喜酸爱甜起来。廉小村知是妻子怀孕,因惊喜说道:“妳今五十,癸水该绝之时,为何又得起孕来?真是奇事。”潘氏也自惊。不觉到了十月满足,竟又生下一个儿子。潘氏便包包裹裹,过了三朝,潘氏就下牀来,帮廉小村做生活。 倏忽过了满月。又倏忽过了周年。廉小村见这小儿子生得眉目秀丽,种种爱人,竟不像个小户人家的儿子,因取名清儿。真是光阴迅速,不知不觉这清儿早已长成六岁。 父母见他举动乖巧,说话惊人,便时常教他些百家姓、千字文。廉清只一两遍就会。此时哥哥正读着孝经、小学。哥哥苦读不熟,他在旁窃听了,早已朗朗背诵。廉小村见他聪敏异常,甚是欢喜,晓得此子后来不是乡野庸流,因要送他上学。潘氏道:“洁儿读了几年书,上帐的字还写不出。况且这先生年老,学生又多,读不出好来。不如另寻一个先生,送去方好。”廉小村道:“这也说得是。只是我村中没有好先生。我闻得幽兰里赵先生是个饱学,却嫌他住得甚远,也说不得了。”潘氏道:“好是好,但孩子小,路上没有照管,往来不便。等他再大些,明年送去吧。”因此廉清没先生拘管,故终日出去玩耍。但他玩法与众小儿不同,有一种惊人之处。正可谓: 小儿何所爱,爱者是官职。 更欲附飞龙,上天看红日。 这廉清任意游嘻已非一日。忽一日同着几个小儿成群合伙,竟一路走到幽兰里见幸尚书门首空阔,有个井亭,他们就在亭中玩耍。玩了多时,这廉清忽对众小儿说道:“我们如此玩法,没什趣味,我想这个幸尚书也不过是个人。他既做得官,难道我们就做不得官。何不像做戏的一般,也做个耍子,岂不快活。”众小儿道:“作官耍子,果然快活。但大家都在此,哪个肯让哪个做?”廉清道:“这不打紧。这做官也不是轻易做的,原有做官的一种道理。是哪个讲得出做官的道理来,便让他做如何?”众小儿都欢喜道:“这个有理。” 便有一个小儿抢先说道:“我想做官是个人上人了。哪个不来奉承我?我要银子便有银子,我要货物便有货物,惟有放下老面孔来,贪些赃,回家去与妻子受用。这便是做官天下通行的大道理了。我讲得如何?这官人可让我做。” 又有一个小儿挤出来说道:“你讲得做官不尽情,这官你如何做得。待我讲来与你听。既做官,谁不思量贪赃?但须思想善财难舍。天下的银子货物尽有,却谁肯轻轻送你?若让我做官,我不是板子就是夹棍,直打得他皮开肉绽,直夹得他腿断脚折。那时人人怕我,我虽不贪赃,而赃自至矣。我讲的道理,岂不比他的更好?” 众小儿听了俱欢喜道:“这讲得妙。又贪财,又酷刑,大合时宜。这官该让你做。”这个小儿见众小儿服他,便欣然将身子左一摇,右一摆,要打帐做官。只见廉清笑嘻嘻说道:“若依你二人这等讲来,这不是做官,是寻死了。”二小儿听了惊道:“哪个猫儿不吃腥,怎便是寻死?” 廉清道:“你只知做官可以自由自在,哪晓得官若做得小,还有大官管着哩。”二小儿道:“我做一个知县,为民父母,大不过了。终不成还有人管我。”廉清道:“怎没人管,你原来全不知道,待我一气与你说了吧。做知县有知府管,做知府有道官管,做道官有都堂管,做都堂有六部管,做六部有宰相管,做宰相大极了还有皇帝管他哩。若像你二人讲的贪赃酷刑,这些事情倘被人参奏到皇帝面前,便要拿问,拿问了,或绞或斩,岂不是寻死?” 二小儿听了吐舌道:“这等说来,这做官倒是一件苦事了。” 廉清道:“做官原有做官的乐处,怎说是苦?”二小儿道:“既不许贪赃,又不许酷刑,你且说这做官的乐处在哪里?”廉清道:“皇帝设立百官,原要他分治百姓也。若做官治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使四方向化,百姓不饥不寒,那时受朝廷的上爵上赏,食朝廷的大俸大禄,岂非乐处。”二小儿道:“你说便说得好听,只怕到临时又做不来。譬如宰相只得一人,天下的知县无数,或贤或良,或贪或酷,如何访察得尽?若访察不尽,岂不又是一本胡涂帐。”廉清道:“宰相虽说总摄百揆,却何须去察访天下。只消一眼看定一个好吏部,宰相的事便完了一半。吏部若果好,则选出的官自然得人。吏部也不须去察访天下,只消选择十三个好都堂出去,则吏部的事又完了一半。都堂若果好,则道府、知县自循良而百姓安矣,怎么做不来?” 二小儿听了,俱哑口无言。众小儿方欢欢喜喜说道:“清哥讲得好。这官该让你做。但官既有许多,你却做哪一等?” 廉清道:“宰相我也会做不,吏部、都堂我也会做,道府、知县我也会做。今且由小而大,先做一个知县,审事与你们看看何如?”众小儿道:“妙妙,就让你做知县审事吧。”廉清道:“要做,凡事要认真。俗语说得好,装龙像龙,学虎似虎。我今日做了官,你们俱要依我行事。叫打就打,不可违我法令。若装得不像,就不好看了。” 众小儿道:“这个自然。”即要审事,必须告状。因对前争做官的两个小儿说道:“你二人还会说话,可出去商量,捏造一件事情来告状,看我可审得明白?”一小儿因廉清夺了他的官做,正要难他一难,使他断不出方才快活。遂出去商量:“必须如此如此。” 这边众小儿各分扮衙役,假做击鼓,请老爷升堂。廉清然后将青布小衣抖了一抖,装出威风,随使众小儿分列两旁,吆吆喝喝走到亭中井栏上,坐下说道:“今日我老爷坐堂理事,凡有民间冤枉不平者,衙役不得拦阻。”叫左右:“可将这坊告牌,抬出去。”吩咐完,早有一个做皂隶的小儿,将稻草编成的一扇牌插在亭旁。 只见两个小儿劈胸扭住,乱打乱扯,高声叫道:“冤枉!救命!”廉清忙叫皂快道:“外面什人喧嚷?与我拿来!”那皂快将二人拿了。分左右跪着。廉清问道:“你二人为何不守本分,有什冤情在此叫屈?可从真说来,看你谁是谁非,我老爷与你理直。”一个小儿说道:“小的人命关天,求老爷为我做主。”廉清道:“既是人命重情,你且说来。”小儿道:“小的叫做巫良,是本村良善居民。忽于前日,忽遭地棍强之虎图赖小的偷麦一橛斛,统领多人,抄家劫杀。彼时小的惊慌潜避,妻子出奔,幼女奔走不及被他致死。小的伤心入骨。故告到老爷台下,求老爷为小的申冤正法。”廉清道:“你且跪在一边。” 随叫强之虎上来问道:“巫良告你逞凶逼杀幼女,事关人命。你有何说?”强之虎道:“老爷不可信他诬诳,屈陷无辜,小的乡民,因本族甚多,推小的为族长。又因麦收刈之时,被人偷割,十去二三,故今年小的为首,纠合本族中互相保护防盗。不期族侄强能前夜失麦,走诉小的。小的以为失去之麦,无非邻近之人窃取。故此逐家察访。不期侄儿之麦,恰在巫良家搜出。巫良见搜出真赃,希冀潜逃免罪,竟不知王章国法:私窃田中五谷,国税无偿,实与盗贼同科。乞老爷缉盗安民,乡村永远得安矣。” 廉清道:“他告你逼死人命,可是有的么?”强之虎道:“他幼女自行塘堰淹死。与小的无干。”廉清问道:“你收割麦子,还是只你一家人,还是家家如此。”二人同声应道:“目今正当收割,家家如此。”廉清道:“这麦可是家家有的么?”二人道:“家家种田,家家有麦。”廉清道:“你家这麦,可有色认么?”强之虎道:“五谷原无色认。”廉清道:“既无色认,为何晓得是他偷取?”强之虎道:“只因他家切近麦田,故知他无疑。” 廉清听了,因指着强之虎骂道:“你这奴才胡说!一个收获之时,乡村斗粟斛麦谁家不有,又无色认,只以附近麦田,妄加乎民以莫须有之罪。逞凶聚党,沿门搜索,使他夫妻惊避,母子失散,以致幼女坠塘毙命。你说女自失足,非关你事,独不思此塘不自今日有也,此女往来塘堰,亦不自今日始也,为何他日不淹,而忽淹于今日?明明被逼惊奔也。虽非操刀成伤,却『伯人由我而死』。我老爷欲尽其法,姑念无心;若欲施驰法,何以惊众。合拟强之虎名下,追烧埋银五两,巫良自行掩埋。重责强之虎以遏凶戾。自断之后,不许两家再生衅端。”因拔签喝打三十。众小儿听了,将强之虎拖翻在地,打完画供。廉清吩咐逐出。 廉清与一群小儿,在亭中审事玩耍,围挤着许多闲人观看。不期早惊动了内中一个人,细细看在眼中,甚是称奇。你道这是何人? 原来就是幸尚书。这幸尚书名居贤,别号希庵,少年登甲,累官直做到礼部尚书。只因素性高傲,敢做敢言,未免与时相违。幸得天子圣明,故他安然保位,做了几年尚书,将近五十整,夫人早亡,并不曾生育。因此宦兴索然,遂致仕归家。 因娶了一位宁氏续弦。不上有年,早生一子。到了次年又生一女。这幸尚书半生无子,今一旦忽得了玉麟闺秀以娱晚景,其乐无涯。儿子取名云路,字天宠。女儿取名昭华小姐。他兄妹二人到了六七岁上,俱长成得男如冠玉,女若天仙。而昭华小姐言语机见更觉胜于哥哥。故此幸尚书尤为钟爱。因请了一个老明经文先生,教他二人读书识字。二人愈加聪慧。 这幸尚书忽于夜间睡着,梦见井亭中有一条似龙非龙、似蛇非蛇之物,盘在井上吸水,忙要上前去捉他,不期那物早飞入他家门楣之上,朝幸尚书摇头摆尾盘旋不已。幸尚书欣然观看,忽听一声雷响,那物竟腾空张牙舞爪而去。 幸尚书在梦中惊醒,与夫人说知,大家以为奇异。 到了次日饭后,忽因送客出门,却看见对面井亭上有许多人围绕,不知何事。因悄悄也挨入人丛中偷看,原来是一群小儿在那里争做官,要讲做官的道理。有两个讲得胡说,众人俱听了笑倒。 独有一个小儿,将做官爱国治民的道理俱讲得津津有味。及让他做官,他坐在井栏上审事,又判得井井有条。虽然是个小孩子,却规模气象竟像个真官。幸尚书心下以为应梦,甚是惊骇。 因又悄悄走回来问家人道:“这个装做官的小孩,你可认得是谁家之子?”家人道:“小的们也不知道。但方才听见人说是什么做『右副』的儿子。不知是也不是。”幸尚书想一想道:“自然是了。你看他衣衫虽旧,却气概不同。若不出于『副使』人家哪有这般体格。但我孝感县却无一个做『右副』的乡官,不知这是哪里来的。”家人道:“老爷不必狐疑。待小的去唤了他来,老爷细细一问,便自知端的。”幸尚书道:“这也说的是。但你去唤他须和颜悦色。小学生家,不要惊吓了他才妙。” 家人领命,便去分开众人,到井栏旁用手将廉清扯住道:“我家老爷唤你说话。”廉清因回过头来,正色说道:“我老爷在此做官,连这井中水也不曾吃一口。你老爷请我,莫非要讲分上?我清如水,明如镜,却是断然不听的。”家人听了笑道:“我家老爷是从来不讲分上的。但唤你去说话。”廉清道:“如此方好。只不知你家老爷却是谁人?”家人道:“你在谁家门前,就知这家老爷是谁了。”廉清道:“如此说来,定是尚书公,幸老先生了。他是朝廷柱石,大有声名。我久仰其名,正要去拜他请教。既来见招,理合往见。”叫左右看轿,竟走起身来,大摇大摆的跟着家人而去。旁边看的人见他说大话,说得有头有脑,无不称奇道妙,又都掩口而笑。真是: 村在骨中挑不出,俏从胎里带将来。 廉清这一去,有分教: 豆中牵出红丝,磨里团成锦片。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六岁儿嘻戏动春卿 八座官丝萝攀野老 第三回六岁儿嘻戏动春卿八座官丝萝攀野老 词云: 儿年虽小,天性生来巧。信口人官鸟,大公卿都惊倒。市尘贫老,何殊道上草?一旦丝萝牵了,谁敢笑他箕缟。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廉清见幸尚书着人来叫他,便撇下众小儿,戏颠颠说大话,跟着家人就走。走到门前,却见幸尚书立在仪门之内,便不慌不忙走近身旁,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道:“小子只与豕鹿同游,木石为偶,何幸忽蒙大人呼唤,得瞻紫气,实非常之遇也。不知有何吩咐?” 幸尚书见他口气惊人,满心欢喜。因用手搀着他问道:“你这小学生是哪里人,令尊姓什,为何不在家中,却与小儿顽劣?”廉清道:“小子祖居前村,父亲姓廉,小子名唤廉清。只因年幼,尚未仰附宫墙,揖让于俎豆之间,故先来幸府排衙游戏,以做异日观光之前茅,岂同顽劣比耶?” 幸尚书听了,愈加惊喜道:“你童年已有此大志,则你父亲必是青毡旧族,故教养有素了。家中还有何人?可为我细细说知。”廉清道:“不瞒老大人说,我父亲甘居贫贱,实实是个不读古人书的。欲耕又愧无历山之田,欲仕近世又不举贤良。惟仿版筑之遗意,聊磨豆为腐以养天年。幸家兄愚鲁,尚可折薪,以助其劳。此家庭丑状,幸老先生勿哂。”幸尚书听了暗忖道:“原来是磨豆腐,故误传作『右副』。这也罢了。但他一个豆腐之子,却如何有此聪明。” 因又问道:“你父亲既是一个高尚之人,你却从谁为师,所读何书,便能如此明理?”廉清道:“小子今才六岁,实未从师,又何曾读书,尚系朽木顽石。但思天地间的道理,总不出于人心。故随心而发,想当然耳。”幸尚书听了,一发大惊道:“据你如此说来,则你竟是一个神童了。可敬又可爱。”因暗想道:“此子端的非凡,后来必成大器。莫若收养成人,以应前梦。只是我已有子,收留未必亲切。”又想道:“除非如此而行方妙。” 因又对廉清说道:“你今具此天聪天明,自然是得山川之秀气而生。但思玉不琢终不精美,人不读书到底不能用世。何况你生居乡僻。入无义方,出无师友。若再华无文藻。则上达无阶,焉能致君泽民?岂不空负你观光之念。据我的意思,欲留你在此,与我的小儿同事良师,执经晰理,习成大儒。不知你有此志么?”廉清听了大喜道:“读书乃千古圣贤治国齐家之第义,怎敢不读。不读则虽致身青云,亦不学无术,为人所羞。我小子不从师者,是无力从师也。未读书者,乃无地可读书也。非不愿也,不得已也。倘蒙老大人提携,得附令公子几席之末,少沾明师时雨,使小子异日免马牛襟裾之诮,则老大人成身之恩,又出于生身之上矣。小子虽不肖,敢不励志以从。若果确然,俟小子归家告禀过父母长兄,再来如何?”幸尚书见他心肯,因满心欢喜道:“你既有志,不消回去。我着人请你父亲来,说知便了。”因叫家人吩咐道:“你可到鸿渐村去,请廉老爹来会我。”家人领命去了。 幸尚书便携着廉清一路入内,来见夫人与众姬妾。廉清一一拜见。众姬妾见了俱赞道:“好一个清秀学生。怎穿着这样衣服?”幸尚书道:“妳们可领他去更换了。”众姬妾见幸尚书吩咐,便领了廉清到房中去换。幸尚书因与夫人将今日所遇所见,许多奇处都细细说了一遍道:“此子恰与我昨夜梦中相合,后来必成大器。今我欲将他配妳韶华,已着人去请他父亲来商量。夫人妳道如何?”宁氏听了此话,心中甚是不悦,却见幸尚书一团高兴,称说许多奇处,又说是应梦,便不好阻拦。只得说道:“老爷之见,自然不差,或者后来有些好处。” 不一时众姬妾将廉清打扮得遍体绫罗,鞋鲜袜正。你道为何打扮得这等现成快当?只因廉清年纪与幸公子只小得一岁,故此衣服鞋袜俱可穿得。今领着廉清走来,立在面前。夫人见了说道:“打扮起来,也还不俗。”过不一会,幸公子与韶华小姐在学中放回,幸尚书就使他三人拜见。因又指着廉清与公子、小姐说道:“这学生如今要与你们作同窗了。”二人听了竟不怕生,看着廉清就像认得一般,略说说便玩在一起,遂引他到后边去玩了。 不一时家人进来禀道:“廉老爹已请在外厅,候见老爷。”幸尚书听了,随即走出,笑嘻嘻的迎接。廉小村见了便要跪下去行大礼。幸尚书忙一把扶住道:“这太谦了。”廉小村道:“村野小人,进见八座大臣,敢不叩拜。”幸尚书笑道:“此礼只可行于公堂。今在乡党之间,如何使得。况且老亲翁育此宁馨,贵可立待。我老夫今请你来,正有事相商,万不可如此。”廉小村听了,只得朝上深深作了一个揖,分东西宾主坐了。 坐定茶过,幸尚书便开言说道:“从来才不易生,既生了,又恐沉埋在草莽中,无人拔识。今日我老夫偶见令郎,规模气概,种种超人,实天地山川秀气所生之美才也。有此美才,稍加磨琢,自飞黄腾达,而羽仪于庙堂之上。老丈莫怪我说,只可恨生于老丈贫寒之家,不知其为英物,等闲埋没,深为可惜。虽说是白屋出公卿,然无因无依,自能振起者,亦不一二;弃掷者,反有八九,往往令人扼腕。若是眼中不见,却也无可奈何。今无意中恰与令郎相遇,明知骏足困于泥涂,仍忍心不回伯乐之顾,岂不辜负了一番知己?故老夫特请老丈来相商,意欲留令郎在寒舍,与小儿共拜明师,互相砥砺,以为异日功名之地。不知老丈意内何如?”廉小村来时已问家人,略知大意,却还不敢信以为真。今听了幸尚书这些说话,已知是实,不觉大喜道:“小老儿心事老爷已洞鉴如神明。只恐小犬村劣,未必能符老爷之望,怎敢过蒙老爷如此垂青?得能如此,则小儿凡人忽登天矣。我小老儿岂不乐从?” 幸尚书见他一诺无辞,不胜欢喜。因叫家人备酒。不一时酒至。二人欢饮。饮酒中间,幸尚书见廉小村说的都是善人忠厚之言,又甚是敬他。 不多时,幸公子与小姐并廉清在内里玩了半晌,忽又玩出厅前,幸尚书看见,便叫公子、小姐与廉小村见面礼。见过,就叫廉清坐在他父亲身旁。又叫公子与小姐坐在自己左右。因问廉小村道:“令郎六岁是几月所生?”廉小村道:“小儿是八月十五子时生的。”幸尚书听了,不胜惊喜道:“这又奇了。原来令郎竟与小女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真又是奇缘了。”因笑对廉小村道:“我看令郎与小女二人才貌不分上下。更兼年、月、日、时皆同,今日不期而遇,此中大有机缘。我欲使他二人今日定盟,异日得为夫妇。我与老亲翁,做一个儿女亲家何如?”廉小村突然听了,大惊不已,连忙立起身来说道:“不敢,不敢,老爷说的是什话。老爷乃名门显宦,小姐是千金贵质,小老儿不过是村庄庸贱,小儿无非是驽骀下隶。就是如今跟随拂几拭砚,陪伴读书,已上万分僭妄。又焉敢越礼犯分,思附乘鸾。老爷只说此一声,我小老儿也不敢当,还求老爷自贵,不可使人听了作笑话。”幸尚书也立起身说道:“此乃世俗之论。我与你一个世外之交,岂可以贵贱贫富而定终身。况今日此意出之于我,我若无定见,岂肯轻言。亲翁不必过谦,我意已决。” 随叫家人取出红毡,请廉小村上坐。因使昭华小姐与廉清并立同拜。廉小村见小姐下拜,一时惊慌无措,就要跪下去答拜。幸尚书遂着家人扶定,不许答拜。廉小村急得没法,身子又挣不动,只得满口说道:“罪过,罪过!折杀,折杀!”幸尚书只等小姐拜过两礼,方叫家人放松,叫他还了小姐两揖。拜完,幸尚书便自坐了,叫廉清同小姐并立,拜他四礼。他竟是全受。拜完又使他二人各自对拜。韶华小姐与廉清一听幸尚书之命,只是嬉笑自若,全不以为异。 此时后堂侍女姬妾听见老爷将廉清招了为婿,遂都走到厅门后来看。见他二人跪拜,一一成礼,无不赞羡,以为一对好夫妻。 幸尚书见他二人拜完,又吩咐侍女道:“妳可送廉相公与小姐进去见夫人”。众侍女闻命,各欢欢喜喜,领了二人入内拜见。二人拜见过了夫人,夫人便留下小姐单送廉清出来。此时幸尚书与廉小村重新入席,彼此俱是亲家称呼,好不亲热。 又饮了半晌,大家俱有醉意,廉小村方才告辞作别。幸尚书见夜深,即着家人点灯送归,一齐送出大门分手。廉清便欢欢喜喜,同幸公子跟了幸尚书入内不题。正是: 姻缘虽说是前生,也要今生巧凑成。 谁料市尘贫贱子,忽同贵女结鸳盟。 廉小村回家,将幸尚书留儿子读书,并将小姐与他为妻之事细细告知妈妈。妈妈听了,直喜得心花都开,满脸是笑。因说道:“我清儿怎有这等非凡的造化,有了这个丈人,则将来富贵不浅。我如今细细想来,自从当年那人指点你安葬婆婆之后,凡事件件称心。不期这样年纪,忽又生了清儿。今又遇此贵人扶持,许下一个千金小姐为媳妇。若不是坟上风水有灵,你我一个贫贱之家,哪里有许多兴头之事。当年那人定是不凡,不是菩萨显应,就是神仙救度。你今不可忘本,须朝夕供养顶礼他方好。”廉小村听了点头道:“妳这话句句有理。我也一向疑他不是凡人,方使我事事相合。我如今要供养他,却不知他是谁。当初他虽写下了姓名家乡,我一时详解不出。这且搁起,只是他说儿子做官,又说我做封君,我一向也不深信。但今日清儿忽做了幸尚书的女婿,日后与官宦相交,虽不做官也是做官了。妳我有了这尚书的小姐做媳妇,就不是封君,却也与封君差不多了。我如今只得立那人一个牌位,朝夕顶礼焚香,便不写姓名也罢。妳道可好吗?”潘氏道:“如此甚妙。” 自此之后,幸尚书不时着人来周济他夫妇,故此廉小村与潘氏、洁儿在家安安闲闲过活不题,正是: 雪中虽念冷呵呵,一饭焉能值几何? 独有仁心难补报,如斯安享不为过。 却说幸尚书,得了廉清,甚是欢喜。到了次日,便领他到书房中来拜见先生。因说道:“此子乃我新婿,虽未经雕琢,却资性聪明。乞先生用意教诲。盛德不浅。”文先生满口应承。自此廉清就朝夕在学中,同着公子并小姐一齐读书。这文先生因幸尚书嘱咐了,便尽心教授。却喜廉清果然资性敏捷,不费先生之力,读书只消一遍,便能背诵,先生甚是欢喜。 不上二年,廉清四书、五经早已背熟。先生见他如此,便不甚拘束,廉清甚是快活。遂瞒着先生,朝夕同公子、小姐玩在一块。玩熟了,便时常同小姐同行携手,嬉笑并肩,称说夫妻,也不避忌先生。先生就是看见,却因二人幼小,俱各聪明,竟不加呵责。转以为幸尚书有眼力,果是一对好夫妻。自此二人在学中习以为常。不知不觉已是五年,廉清已是十一岁了。读得满腹珠玑,只觉无书可读。 晓得幸尚书“研书楼”上古书最多,因叫人开了门,走将入去,细细翻阅,真是触目珠琅,皆外人所未有。因满心欢喜,遂极力钻研,尽心浏览,早已胸藏千古,学富五车。遂时常将古书中未明之事盘问先生,往往将先生盘倒。幸喜这文先生是个仁厚虚心之人,见廉清往往议论特出,自愧不能为他之师。一日因请了幸尚书来说道:“晚生蒙委,幸叨西席,无不竭力殚心。今幸令郎、令婿已成骏足之才,令嫒小姐亦堪咏絮,似可谢无愧矣。但思二子前程甚远,今又正当笔试之时,晚生自愧才疏,倘无所益,岂不误人。只得告明,乞老先生另择明师为妙。”幸尚书道:“老师怎如此说。先生三冬饱学。犬子、愚婿学业终有可观,亦赖指点。如何虑及相误。这还是先生不屑教诲了。”文先生道:“非也。为人师范,虽贵知人,亦贵乎自知。譬如令郎,资质如金如玉,虽继箕裘而有余,然循循规矩之中,尚可加工砥砺。至于令婿,奔驰似骏,变动犹龙,每发高论雄辩,令人莫对。况文章一道,所重在时。晚生非不知文,但自愧有年,只觉与时相左。若再因循,是误二子矣。故晚生直陈以免素餐之诮。”幸尚书听了,不胜起敬道:“先生爱我与二子,可谓至矣。”知不可留,只得应允。到了冬底,厚馈而去。正是: 天生美玉自无暇,骏足何劳鞭策加。 得到风云千里去,始知明眼不曾差。 到了次年,幸尚书撇不过荐书情面,只得请了一个炫名博学秀才,姓逄名寅,教训子婿。此时昭华小姐长成,不便读书,已归绣阁,习学女工。学中只他郎舅二人。谁知这逄寅虽负声名,却无实学,专靠结贵介、趋承势利,谋了这馆。他到馆之后,访知廉清出身寒贱,便有彼此之分,就不十分将他看重,遂将他二人分了两处,只尽心去教幸公子。 廉清心下明白,只是暗笑。一日见逄寅独坐看书,廉清将几件古人疑难未定之事来问于他。逄寅听了,胸内茫然。呆了半晌,只得强说道:“功名自有快捷方式,何必务此无因之学。若必言言辩驳,事事推求,则古今之事理无穷,虽皓首钻研,亦不能知其万一。而成名无望矣。”廉清笑道:“若如先生所言,则古来典籍皆可焚矣。然则历稽汉唐宋以来,但见有实学之君子,未闻有快捷方式之大儒。且请问先生,实学即废,则文章又从何来?”逄寅见他辩驳讥讽,一时满面通红。因大声叱道:“无知小子!强记了几句断简残编,就想来问难于人,真是道听涂说,焉成载道之器!”廉清见他发怒,只得含笑自归书房。 自此之后,逄寅愈加不悦,见廉清终日默坐,也就不来管他。一日廉清在“研书楼”翻看书本,忽在书中捡出一张字纸。廉清看去,却是几个戏法,甚是欢喜,连忙袖归,日日在房中演学。一日忽被幸公子走来看见,廉清扮演甚是有趣。便笑做一团。要廉清教他。廉清道:“你学不得。只做你看吧。”拿着一把小木剑望着口中插入,只留刀把在外。幸公子见了甚是惊慌。不移时,依然取出。公子问道:“这是什么法儿?”廉清道:“这是神仙吞剑法。”说罢又不住的口中乱念。却将幸公子两道眉毛移在眼底之下,遂叫他去照看。幸公子走去镜中一看,连叫:“不好了,快些与我放好!”廉清只不应他,幸公子十分着急。廉清笑道:“你不须着急,且再去看看。”幸公子听了,忙复到镜中一照,却是眉在眼上。不胜欢喜。便要廉清教他。不期先生走来,幸公子只得回位坐下读书。 又过了些时,正值读书之期,逄寅只得勉强叫廉清也来听讲。廉清坐了一会,见他讲法俱是些皮里膜外的浮词,便不耐烦坐听,推说有事进房。到了房中,因想到:“他不肯虚心,只以先生自负,也还气他不过,怎么将我两样看承。只知公子是尚书之子,我又是尚书何人?” 因想了一番道:“我何不耍他一耍?”便悄悄出房,走到先生背后,吹气一口,念了一咒,复身回房张看。这幸公子正低头听讲,忽见廉清在先生背后走过,也不觉得,再抬头看先生,只见两道眉毛俱在眼睛底下。便忍不住大笑起来,笑个不住。逄寅正讲得热闹之际,忽见公子发此狂笑,便含怒道:“讲究圣贤之书如见圣贤,你为何如此无理!”幸公子看一看先生,又笑将起来,直笑得话也说不出来。先生越问得紧,公子越笑得紧。逄寅见了,一时大怒,便手拿着戒方要打。公子见了,只得忍住笑,说道:“先生莫打学生,请自往镜中一照便知。”逄寅听说,连忙取过镜子一照,不觉大惊起来道:“奇呀,奇呀!这怎么处!” 正拿着镜子大惊小怪的照,忽见廉清躲在门内,一手捂着嘴,看着幸公子将手乱摇。逄寅见了大怒道:“原来是你二人捉弄我,这等可恶!”因公子坐得近,便扯着公子要打。公子慌了说道:“这不与我相干,只问廉清便晓得了。”逄寅见公子指出廉清,就放了公子,走来捉住廉清道:“你为何捉弄师长,可从直招出,免我动手!”廉清分辩道:“学生自在书房中看书,听见幸天宠发笑,故出来一看。因见先生面目全非,故此失笑。为何先生责治无辜。”逄寅道:“幸天宠已指明说是你,怎还要嘴强?”廉清道:“先生眉目乃先生自具。学生又非神仙,怎能移动。又闻,人若改变,其人必死。今先生无故而颠倒双蛾,是改变常也。学生正为先生寒心,怎敢捉弄。”逄寅听了,一发大怒,遂要叫廉清跪着受责。廉清不肯道:“学生无罪,怎肯受先生之屈辱。”逄寅见他不认,一时不便打他,只得又吓着幸公子道:“你说是廉清,他如今不认,则是你说谎了。你怎敢在师长面前说谎?”便举起戒方打来。慌得幸公子无法,只得带笑带哭说道:“先生慢打,学生从不会说谎。我前日也被他移过一次了。”逄寅道:“他为何有此法术?”幸公子道:“他学了许多戏法,日日瞒着先生,做与我看的。”逄寅见说是真,便来喝廉清跪责。廉清见幸公子说破,自知理亏,只得跪下,却又不念解咒。只急得先生乱叫乱嚷道:“快照旧还我眉来,我饶你打!”三人正乱做一团,适值幸尚书在门首走过,却听见书房中一片嚷乱,便走入房中。只因这一走入,有分教: 分明嬉笑,愈见奇才。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小书生移眉戏老师 蠢丈母变心逐娇婿 先生名分虽然重,也要才高惊众。若凭口耳教人诵,安可羁天纵?分明一对娇鸾凤,若弄风波相送。不知乐也焉知痛?但做痴人梦。 右调《桃园忆故人》 话说廉清用移眉戏法,正捉弄逄寅,忽一眼见幸尚书走入,恐怕看见先生面孔便要罪他,便急急念咒解了。幸尚书却不径入,侧身窃视。只见廉清跪在地下,儿子却在旁掩着嘴笑,又见先生含怒而坐,双手摩腹,叹气不已。幸尚书看了半晌,不知是何缘故,只得走入向先生拱手。 逄寅正气得没法,忽见幸尚书走来,恐怕看见眉目颠倒可羞,忙用手捂着面孔,立起身来说道:“我晚生叨居西席,怎反受门墙之侮?了不得,了不得!”说罢,依旧去坐着。幸尚书看见他如此,不好细问,便点头唤公子到旁边去问道:“今日先生为何如此?”幸公子也不说详细,只指着廉清说道:“是他捉弄坏了先生的面孔,故此先生着恼。”幸尚书听了大惊,忙走到廉清身旁问道:“你是个聪明人,岂不闻一日为师终身若父?先生的面孔你如何敢作弄坏他的。”廉清道:“先生鄙薄小婿久矣。凡事图赖,欲加小婿之罪。小婿因念师生名分,不得不顺受其罪。若图赖说坏了先生面孔,这事小婿也不必辩,只请大人看看先生面貌。若是先生面貌有损,门生甘罪无辞,若照常无恙,则图赖不问可知矣。”幸尚书听了,只得来看逄寅,逄寅见幸尚书走近身来,只认做眉目还未复原,因将手放下道:“老先生请看,终不成晚生是这等眉眼。” 幸尚书近前一看,见原是好好的一个面孔,心下便有些不悦。便说道:“从来婿称娇客,有半子之份。今先生须眉如故,而虚言有损,令其长跪。毋乃视吾子是尚书之子,视吾婿为外人?不屑教诲,而分彼此也!”逄寅见说须眉如故,便连忙复取镜一照,见眉目依然。只得施礼道:“晚生谬叨师范,实与割股同科,焉敢徇私。不屑教诲。但令婿顽恶已非一端。又自持小慧,佞口巧饰。不从师教,终日默坐书房。晚生久欲面言,却念是老先生爱婿,不敢出口。不期今日与令郎讲解书史,只见令郎发笑,细究笑因,方知是令婿用幻术将晚生眉移眼下。因恨其戏辱师长,故薄施责罚,非有他意。” 廉清还要强辩,幸尚书因作怒道:“小子怎如此狂妄?不思进益之功,但逞愚顽之性,何自弃乃尔?你说从师在馆中读书,你且说,一向所读何书?”廉清道:“既负读书之名,则何书不当读,莫说眼前经史,就是大人一楼珍秘,皆在小婿腹中矣。焉能一一举其名,以应大人之明问。但思读书不足贵,明理为贵。故小婿只喜默认潜通,以会圣贤之旨。先生这些陈章腐句,褊见浮词,小婿实不愿闻。” 逄寅听了大怒道:“你有何本领实际,敢在尊长面前放肆!若论你这等大言不惭,就该出个大题目,考你一考,恐人说我有成心。也罢,我如今出一对与你对。你若对得来,便见你才情高逸,是我污蔑你了;若对不来,只跪到天明,起来还要受责。你可敢对么?”廉清道:“就是大题目见考,门生也不怕,何况小对。但请出来我对。”逄寅只因道听了一个绝对,记在胸中,故如此说。见廉清敢对,转假思了半晌,方终念出一句道: 北斗七星映水连天十四点 幸尚书听见先生出了这对,想一想,殊觉难对,心甚踌躇。不期廉清听了笑说道:“这样对,要对何难,怎也来难人。”幸尚书道:“既是不难,何不对来。”廉清道:“这样对莫说一对,便两对也不难。但须放我起来才对。”幸尚书道:“先生规矩,不可不尊。还是对了起来才是。”廉清道:“自古诗成七步,从未闻跪着对对之礼。”逄寅见他借此推辞,料难对出,等他对不来再羞辱他。便说道:“既是这等,且容你起来。对不出来再跪不迟。”廉清随立起身来,信口念道: 西方五百燃灯照壁一千尊 幸尚书见廉清果然对了,又对得切当。因笑嘻嘻对着逄寅问道:“先生你道此对,对得如何?”逄寅心下拿稳廉清绝对不出来,进见他容容易易对了,正惊得没摆布。忽听幸尚书又含讥来问,甚觉没趣。欲贬它不好,却又贬不出;欲要赞扬几句,一时又不便倒了旗枪。只得勉强说道:“令婿才是有些,晚生非不知。只怪他好为夸诈之言,故我晚生每每抑之,欲成全其品。”廉清道:“门生字字皆老实之言,不知哪一句近于夸诈?请先生指教。”逄寅道:“已往者俱不究了,就是方才这一对,也实实亏你对了,只这一对也是你万分侥幸了,怎又说两对也不难,岂非夸诈!”廉清道:“这怎叫夸诈,先生若要两对,便再对一对何妨。”逄寅道:“你若能再对一对,我就真服你是个才子了。”廉清道:“先生请听。”因信口又对一句道: 长空一虹穿云隔雾两条桥 逄寅听了,只惊得吐舌,因向幸尚书谢说道:“令婿天才,实非等闲所能窥测,晚生甘拜下风矣。”幸尚书满心欢喜,却不好现于颜色,只得周旋说道:“小婿虽有些小聪小慧,却素性顽劣。先生可推薄面善善诱之,学生自然报德。”不一时,家人备出酒来,大家共饮。幸尚书再三宽慰,与逄寅直饮得欢然,幸尚书方才别出。幸公子相送入内去了。正是: 俊骨灵心自不凡,真青何碍出于篮。 如今满月当头照,不怕疏星不抱惭。 却说昭华小姐,自从离了书房归到绣阁,幸夫人请了一个女教师来,教小姐刺绣描鸾。不期昭华小姐聪敏异常,教着便知。不上年余,早已件件精熟,绣的做的无不玲珑鲜巧,夺人眼目。夫人见了甚是欢喜,便将万卉园中一座花萼楼,与昭华小姐做了卧室,又使两个侍女跟随伏侍。一个叫做春花,一个叫做秋萼。二人之中惟秋萼做人乖巧,小姐甚是喜她,日不离身。此时昭华小姐已是十三岁了,却长成就如一朵出水芙蓉,千娇百艳。更兼她同着哥哥与廉清读了这几年书,出口便成章句,时常绣工之暇,便学做诗消遣,也不甚到前面来。 忽于一日,因见珠帘之外,嫩柳初黄,莺藏枝内。小姐见了甚觉可爱,一时诗兴勃勃,就做了一首七言律诗,自吟自诵,甚觉得意,便携了此诗来见父亲道:“孩儿今日偶学做诗,只不知可是这等做法,来求父亲指点。”幸尚书听了大喜道:“孩儿做诗是绝妙的好事,快拿来我看。”昭华小姐便在袖中取出,双手送上。幸尚书忙接来一看,只见上写的诗柄是: 莺藏嫩柳 妆罢惊闻黄鸟音,几回闲傍绿杨寻。 只疑密掩丝还弱,不道疏遮色已深。 飞去才知非久住,啼时方识是潜阴。 同形同影防人见,好似春闺儿女心。 幸尚书细细看完,不禁大喜道:“此诗引喻精工,不即不离,大得风人遗意。不意孩儿具此灵颖之才,虽道蕴、班姬不多让矣。喜得我有眼力,招了廉清这个才婿与妳为配,方成佳偶。不然岂不辜负。”父女俱各欢喜。 过了多时,这日幸尚书因廉清戏恼了先生,只得陪在书房中吃酒,消他之气。吃完酒辞了先生,遂同公子回到夫人房中,恰好昭华小姐也在房内。幸公子一见妹便朝着她只是笑。小姐见他笑得有因,遂将自己身上周围看遍,却无可笑之处。便问道:“哥哥今晚回来,为何朝着妹子只是笑?必有缘故。” 幸尚书见问,知是为此,便也忍不住笑起来。遂将廉清做戏法弄先生之事细细说了一遍,不觉连小姐也笑将起来。笑定,小姐又问道:“后来却怎么了?”幸尚书道:“先生大怒,罚他跪着要打。是我再三劝了,方才饶打,便狠狠的出了一个绝对叫他对。幸得廉清果然是个奇才,顷刻间便轻轻对了两对,使先生不得不服。”小姐听了便问先生出的是什么对,他对的又是怎样的。幸尚书一一说出。昭华小姐道:“此对果真是亏他敏捷,不然只要跪到天明了。然虽如此,少年忒觉轻狂。一个先生岂可如此作弄?只怕将来师生不睦,还有参差。父亲还宜规责他才是。”幸尚书听了点头道:“孩儿之言甚是有理。”因对儿子说道:“以后廉清与先生有什说话,你须来对我说知。”说罢,各自安寝不题,正是: 名园漫羡好花枝,皆赖东君好护持。 若使风狂还雨横,安能留得大开时。 过不得两月,适值文宗发下牌来,着各府、州、县考试童生。孝感县知县早已大张告示在外,催童生到县考试。幸家家人看见,忙来报知,幸尚书便着儿子与廉清去考。廉清再三推辞道:“小婿学力有限,也不耐烦去考。”幸尚书苦苦叫他去,他只是不肯,只得单打发幸公子由先生陪去,又着家人料理伺候。 不消两月,府县有名送到。你想一个尚书之子,搏领青衫,一如吹灰之力。早将幸公子名字高标,不日报到。幸尚书与夫人不胜欢喜。逄寅更加欢喜。次日送幸公子谒庙,拜谢宗师。幸公子披了红,坐在马上,一对对彩旗吹竽,一路迎了来家,好不荣耀。此时亲戚盈门,俱来贺喜。幸尚书已大开宴席,着优人扮戏,款待宾朋亲戚。 这日逄寅上独桌,幸尚书下陪。亲友列坐,俱各欢然畅饮。饮到中间,诸亲戚尽向逄寅,赞他教法高妙,又赞公子年少多才。此时厅后垂帘,夫人同着昭华小姐与众姬妾侍女,皆在帘内看戏。这廉清在席上,偷眼见韶华小姐坐在帘中,隐隐约约的容光飞舞,直透出帘外,分外好看。因想道:“隔了这几时不曾相见,小姐竟长成这等标致,十分可爱。”便推着看戏,东旁走走,西旁坐坐,借此时时偷看帘内。 却说夫人有个兄弟,叫做宁无知,年纪只得二十四五岁,为人甚是尖薄,能言利齿,又倚着姐夫、姐姐的势,便暗暗在外不务本分,游手好闲,人俱让他三分。今见外甥进了学,遂来相帮料理。这日在席上,看见廉清好动,风风耍耍,心甚不悦。因想道:“我外甥女这等标致端庄,却招了这个厌物。若配得一个宦家公子,我后来也有些风光。”因吃着酒,只是踌躇。忽想道:“除非如此如此方妙,只不知我姐姐意下何如?等我明日慢慢探她,再作算计。”一连忙了几日,方得清闲。幸尚书同公子出门拜谢去了。 宁无知遂乘便见姐姐问道:“外甥进学,人人称羡。久闻得姐夫赞廉家学生才高,为何不叫他去考?考做个秀才,也还有些体面。”夫人道:“他哪里有才。不过是你姐夫溺爱不明,哄人罢了。前日叫他同你外甥去考,他死不肯去,你看他这个脸嘴,可是有才长进的。只可惜你外甥女,这样聪明,却配了这个呆子,只好误她一世罢了。” 宁无知听了,正合己意,暗暗欢喜,便说道:“这样看来,果然无才了。我这几日见他在席上,一些坐性也没有,怪不得外面人说得不好听。我做兄弟的听了,甚是无颜。”夫人听了忙问道:“外面人怎么说,你是我至亲骨肉,有话不要瞒我。”宁无知笑道:“也没什话说,只笑我姐夫没主意。编了几句歌儿,我还记得,念与姐姐听听: 孝感县,幸昭华,莫怨娘亲只怨爷。 不思凤人豪华子,只想丝牵豆腐家。 儿郎久惯挑清水,小姐新来推磨车。 赶着挤浆三鼓睡,恐迟烧火五更爬。 花容月貌锅边秀,云鬓蛾眉灰里夸。 好块羊肉落狗口,说与旁人也要嗟。 莫待后来自己悔,幸喜如今未破瓜。 不如借重媒人力,别寻公子抱琵琶。 夫人忽听到“推磨”“三鼓”“五更”便不住的流泪,再听到“羊肉”“狗口”竟大哭起来道:“我当初原是不肯的,都是你姐夫的主意。如今怎么好!”宁无知见姐姐认真哭起来,便连忙止住道:“是我兄弟一时多口,万万不可声扬。倘然姐夫知道,定要怪我,我就当不起了。”夫人便止住泪道:“今日你姐夫不在家,没人听见。我一向懵懵懂懂,含忍在心,你今说明,恨不得立刻将这小孽障逐出,女儿另寻人家,方才快活。兄弟你有什好主意,可快与我计较一个。”宁无知道:“有了姐夫这等门第,甥女这样人才,怕没有公子王孙,兴兴头头来求去,就做夫人奶奶。但只是姐姐虽有爱甥女的心肠,只恐姐夫心中偏见了,未必肯听,说也没用。”幸夫人道:“你说的哪里话。我的女儿就是他的女儿。他难道不要嫁好的,倒要嫁不好的?你但放心。我拼着工夫说他转来,不怕他不依我行事。” 宁无知道:“我看这廉清呆头呆脑,一些人事不知。况且当初又不曾收他什么礼物,要变动还是易为之事。但我常闻得,他同甥女在学时过得甚好,不知近来两人如何?”夫人道:“他们同学时,年俱幼小。过得好不过是贪玩嘻耍。自从你甥女出了学中,将近三年,他两人从未见面,哪里还记得了。”宁无知道:“我看甥女倒是个有心机之人,不知她心中又是如何,姐姐也要探探她的口气方好。”夫人道:“自来女儿随娘。我自有法劝她。你如今只是替我留心寻个乡宦人家,悄悄来对我说,我自有主意。”宁无知欣然答应。又过了一日,回家去了。正是: 非娘苦苦要歪缠,只为双睛看眼前。 谁料眼前看不定,好将一片结成冤。 幸夫人听了兄弟的一番言语,信为实然,便时常在幸尚书面前絮叨琐碎,说招坏了女婿,害了女儿。喜得幸尚书耳朵还硬,只付之一笑。幸夫人见他不听,便暗暗叫家人小厮,将无作有,来说廉清许多不好之处,要使幸尚书听见。又吩咐家中人不要敬重他。自此廉清时常与家人小厮们争闹,家人只是不理。亏得幸公子往往斥责,家人还不敢十分过甚。廉清也不放在心上。 一日,夫人对了幸尚书发急道:“我的女儿是你嫡亲骨肉,一个尚书小姐怕没有宦家来求!就不然,便寻个旧家子弟结亲,也不辱了你。我女儿又不聋,又不瞎,又不是瘸脚烂足没人来求,你为什偏许了这豆腐家小厮做女婿,玷污家门。你先前还说他有许多好处,我还痴心指望,到如今痴头呆恼,懵懵懂懂,竟像个憨哥。在学中不但不肯读书,又日日与先生抢白,家人吵闹。良不良,莠不莠,有什好在哪里?不是我寻事他,你须想想,一个豆腐的种草,有什坚牢。若出了我家门,只好依旧去揭腐皮、捣石膏罢了。终不成我的女儿嫁了他,同他做这买卖。我就死也是不愿的。”幸尚书听了笑道:“我的眼睛断断不是错看。妳须耐心,后来必要做官。”夫人听了,一发着急道:“官从书里来。他读了这几年书,考也不敢同我儿子去考,难道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我时常见了他就要气得发昏。你想是要气死我了!”幸尚书笑道:“夫人且不必着急。我自有处。”夫人见他有肯听信之意,便暗暗欢喜。 过了数日,幸尚书因想道:“他如今在此学中,外与先生不合,内与丈母不投,叫我一时也难照管。我莫若将他送在西来庵中,等他住些时,再作计较。”遂悄悄叫了一个老家人吩咐道:“廉相公在家读书不便,况且与夫人近来不睦。你可悄悄送他在西来庵密云和尚房中。说我老爷致意他,说廉相公借寓读书。薪水之费,我自着人送来。”家人便去说知。密云和尚见幸尚书送女婿到庵中看书,不胜大喜,连忙应承。 幸尚书因悄悄对廉清说道:“你胸中所学,惟我识汝有一举冲天之志。但你行藏磊落,习成傲放,往往与人事不合。故俗眼人每生讥谤。与其在家开衅,不如择地藏修。我今送你在西来庵密云长老处安顿。你须潜心理会,以图上达,勿负吾向日赘你之意。即有他言,勿信可也。”廉清听了连忙跪下道:“小婿蒙大人垂青驯养,定当致身青云,以报此鉴拔之恩。安忍自弃。”幸尚书听了大喜,连忙扶起。又悄悄付了五十金与廉清道:“取去以为攻书之用。至于日用之事,我自着人照管。”廉清便要入内拜辞丈母,幸尚书忙止住道:“不消,迟迟可也。”廉清只得别过,同着老家人到庵中而去。正是: 非狂非妄也非痴,人到多才自不羁。 举动俱从天上见,世间浅眼岂能知。 廉清去后,幸夫人甚是欢喜,便时常与兄弟商量,要劝女儿改嫁,一日因走到花萼楼来与小姐说话。因这一说,有分教: 萱草生愁,桃夭抱恨。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世情母劝娇儿改节 贞心女励良婿读书 词曰: 母心何劣,逼女伤名节。不道梅花贞洁,偏要耐冰霜雪。相逢细说,总是同衾共穴。此意皎如日月,谁怕世情冷热。 右调《少年游》 话说廉清离了幸府,宁夫人晓得,便满心欢喜,但愿他有去无来,便打点要与小姐商量,却又一时不便。过了些时,正值春光明媚,万物鲜妍,便带了几个丫鬟到万卉园来。到了园中,因着丫头报知小姐。小姐见报,忙出来迎接,到花萼楼上,拜见过,说道:“连日孩儿因贪刺绣,不曾问候母亲。不意母亲忽有兴到此。”夫人笑道:“我原是还不来,因见此春天百花开放,又值偶闲,欲与我儿同到各处去游赏游赏,以作一日之乐,庶不负人生富贵。”小姐道:“母亲偷闲取乐,正宜如此。孩儿愿随。” 说罢,母女便同下楼来。侍女跟随,到各处去游玩。仆妇闻知,早一处处俱备下茶果食物。夫人同小姐到一处,就有一处的供给。夫人、小姐略坐坐,又往别处去了。 游了半晌,夫人道:“百花开时,谁人不看,谁人不赏。贵乎留题,方成佳话。我想古人多才,定然如此。我儿久读诗书,可将古人赏鉴事迹,对我说说也好。”小姐道:“孩儿若指花而说,只说孩儿言出成心。请母亲随便指来容孩儿说吧。”夫人听了便走向花阴,指着一枝红梅道:“此花有何出处?”小姐道:“曾记得古诗云:‘春半花终发,多应不耐寒。此人初来识,指作杏花看。’”夫人又指着桃花。小姐道:“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间浅红。”夫人又指着兰蕙。小姐道:“幽居种兰蕙,岁寒久当知。”夫人道:“花即有人题诗,这竹亦有诗么?”小姐道:“竹怎么没有?诗云:‘开门风竹动,疑是故人来’。”又行到池沼边,夫人指着池中水萍道:“此亦有诗么?”小姐道:“也有。诗云‘晚来风约半池萍’。”因同上亭来。 夫人遣去侍女,因对小姐说道:“我儿论花可谓博古通今,足称才女。只不知可能论人么?”小姐道:“人具阴阳,各秉天地之秀气。男子贤则为忠、为良;愚则为奸、为佞。女子贤为贞、为节;愚为荡、为淫。然则皆在人为,又不可一概而论。”夫人道:“我看这些花草,种植园亭,得人灌溉,方才花发芬香,邀人寓目。设若栽之郊外,置之粪厕之旁,虽有芬芳,亦将弃之、掷之,孰得而赏之。今我儿论人贤愚不同,贤则人钦,愚则人贱,确然是矣。我为母的,许多心事,向来见妳年幼,恐不明大道,故含忍而不言。妳今既如此精明,我只得细细与妳说知。妳今盈盈十三,生长朱门,已非凡品。何况赋此姿容,就如娇花异卉一般,宜乎贮之金屋,配之玉堂,方不辜负。若与腐草同根,飞蓬接叶,岂不令人恨死。我今所恨者,是妳父当初一时不明,收留了廉清来家,又许他结亲。还只说他读书长进,故我向来不言。不期他如今一窍不通,竟成了呆子。若真将妳配他,岂不是以鸾凤配与山鸡了。这苦哪里去说,这冤哪里去申。我如今细细想来,他又不曾遣媒说合,我又不曾受他半丝一线,只不过妳父亲随口之言,怎当得实据。妳一个尚书小姐,又生得千娇百媚,怕没有富贵公子来求,怎肯守此空盟,失身匪类。何不另择卿相豪门,招个风流贵婿,方才遂我心愿。此乃为母的一片苦心,妳万万不可逆我。” 昭华小姐忽听了这番说话,直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夫人因又说道:“我儿不必沉吟,此事我筹之熟矣。”昭华小姐惊定,方说道:“母亲之言,虽为孩儿深思远虑,但念孩儿虽受胎母腹,无奈生性却与母亲有几分不类。不期又蒙父母教训,自幼我读了许多圣贤之书,一发将性子造成一块铁石。只认得女子从一而终,生死不易。至于爱富嫌贫,这些世情丑态,皆儿所最鄙。母亲所说廉郎,虽无雁币盈门,斧柯奔走,然严严父命,皎皎盟言,岂不重于斧柯雁币。况廉郎又与孩儿久同笔砚,只因婚好,不避嫌疑,屡屡见面相亲。若遵母亲之命,中途改节,不独败坏纲常,而回想从前,日与廉郎一个路人言笑,可谓无耻矣。此言儿实不愿闻,望母亲体谅。” 夫人听了,拂然道:“孩儿小小年纪,只晓得读几句死书,却不知误了终身大事。妳想,人生在世,图些什么。只不过受享些风花雪月。就是贫家女子,也指望仰攀富贵,何况妳贵为八座之女,娇如三月之花。我做娘的怜妳,风吹尚且肉痛,岂忍将妳嫁到贫贱人家,操井臼,作驽骀之妇,事贫贱之姑。一向还望廉清上进,今廉清不才不肖,众所共知,尚将何望?孩儿万万不可错了主意,贻误终身。” 昭华小姐道:“黄雀从来不知鸿鹄。廉清肖与不肖,才与不才,父亲未必不识。纵使终身贫贱,孩儿与他既结丝萝,亦是孩儿命该如此,只得安命由天。母亲不必过为忧虑。”夫人见她分辩不从,便闷闷不悦。因暗想道:“我若再说几句,就不妙了。莫若且顺她,使她放心。况且权柄在我,岂得由她做主。”遂转过嘴来说道:“我儿既是心愿,我也不好十分强妳。”于是母女欢然。在园中乐了一日。到晚,昭华小姐方送母亲归房不题。正是: 谩言一气自相通,母子贤愚大不同。 凿枘方圆难得入,一番清话又成空。 却说廉清,自到了西来庵中,无拘无束,不胜快活,何尝坐在房中读书作文。日间只去撮弄几个戏法哄骗乡人。这些乡人见了个个称奇,便你邀我请,要他搬弄,因而留酒备饭请他。廉清习以为常,竟无一日清闲。也有人笑他的,笑他是幸尚书的女婿不长进,赶出来骗人酒食。也有人爱他的,说他是个俊放之才,不拘小节。廉清总不放在心上,只到了夜间回来,鼾乎沉睡。遇了大风大雨不能出门,方将些书史乱揭,颠头播脑一番。略有倦意,便丢开去睡了。 这密云和尚见他如此行径,心甚疑惑,却又不敢说他。一日偶对廉清说道:“贫僧闻士子读书,埋首青灯,不知寒暑,方能进步。今相公来此半年,在家坐无片刻,只得风雨之夕,方才展看,却又不闻书声朗朗。贫僧不知相公是何读法,乞道其详,莫负了幸老爷之念。”廉清笑道:“这种道理非尔所知也。”密云便不好再问。 廉清这番举动,虽在庵中,与家隔远,不料幸家家人小厮,早已探知,俱细细报与夫人。夫人听了正中其怀,不胜欢喜。因叫了丫头使女张扬传说,要使小姐闻知,灰心动念。 不多时果被秋萼窃知,报到小姐耳朵中来。小姐听了,甚是不悦。因暗暗沉吟思想,私对秋萼说道:“我看廉郎怀才饱学,虽如痴似颠,却不是个无心之人。所以为此者,因见人不知他,故此放荡,以混人之耳目,以观人之丑态。此固英雄不得意玩世之所为,然非美德也,未免伤金玉之品。廉清少年,不幸堕此。为今之际,须得一个知己之人,细细规谏他一番,使他感悟方得挽回。若不然,而听其狂为,倘愤怒动心,狂颠不已,渐渐流入于无忌惮,岂不可惜,则将奈何?”秋萼道:“小姐所说实实有理。但廉相公自小便到府中,独往独来,除了老爷、小姐,哪里更有知己。小姐既不放心,何不悄悄着人请了他来,小姐亲自劝他一番,使他改过也好。现今夫人改变,是是非非;若只管如此,一发心肠冷了。”小姐道:“请他来说明此意固好,但家中上下,俱是迎合主母之人,有谁可托?即使廉清请来,嫌疑之际,亦不能见面。只好空作此想罢了。”商量无计,只得丢下. 忽一日,秋萼在夫人房中回到楼上,笑嘻嘻对小姐说道:“要见廉相公,今有期矣。”小姐忙问道:“怎么有期?”秋萼道:“小姐想是忘记了,后日是夫人的寿日。廉相公自然要来拜寿。等他来时,待我取个巧,请他到园中来见小姐。小姐细细劝慰他一番,他自然悔悟,也免得终日记挂。”小姐听了欢喜道:“这倒也好。我一时未曾思量及此,亏妳亏妳。”二人暗暗商量不题。 却说夫人过生日,这一日合家都要拜寿,是往常规矩。幸尚书早已着人治酒,与夫人上寿。因叫了家人请了廉相公来。不一时廉清走到,遂同着公子共拜夫人。夫人忽见了廉清,满心不悦。只因幸尚书同在面前,不便发作。廉清拜完,见丈母颜色不善,便要辞出。 却被幸公子一把拖住不放,同到书房中了,见了逄寅坐着说话。到了下午,幸公子因厅上有事去了,廉清独在书房中,坐得气闷,便辞了先生走出书房。想道:“人俱冷落待我,我在此无味,欲见小姐,料想不能,倒不如回去寻人做戏法换酒吃吧。” 刚跨出书房门,只见使女秋萼立在小门将手乱招。廉清看见,不胜惊讶,只得走近门口问道:“妳一家人恨不得逐我,妳为何还肯见招?”秋萼笑道:“贤者贤,愚者愚,焉可一例看人。我奉小姐之命,特请相公到园中相见,快同我去,勿使外人看见。”廉清听见小姐相请,又惊又喜,便随定秋萼逶逶迤迤走入园中。 早见昭华小姐独自一个立在石上等候。见廉清走到,连忙敛衽相见。两人见罢,遂同坐在石上。小姐便先说道:“小妹自别郎君,深处香闺,谨遵父命,无日不念婚好之盟,无时不念同窗之雅。但因齿发有待,故尔迟迟。又缘两大生嫌,不能亲近,未免此怀不畅。今喜俱各长成,结缡有日,望郎君早占龙头,以谐凤卜。不意郎君一味持才,无人入眼,竟不以小妹为念,功名存心,惟任性不羁,纵情狂放。致使人情籍籍,内外参差。绛帐之萋菲日生,萱帏之慈恩欲变。使郎弃东牀之密迩,坐萧寺之生疏。情已不堪,理宜发奋。郎君奈何随地往还,逢人醉饱。其去墦间,不知有几。良人自污于此,小妹之终身却将谁望。百思不解,午夜踌躇。故乘隙邀君一面,以决中疑。妹心已尽剖于斯,望郎勿讳,须直倾肝胆。” 廉清听了,直喜得眼跃眉扬,满心松快。忙立起身来,向小姐深深一揖道:“原来小姐在我廉清身上,费如此之深心,怀如此之深虑,用如此之深情,设如此之深想。真可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奈何我廉清愚昧,竟坐不知。只道小姐生于富贵,长于繁华,性必傲而心必骄,未必肯死念寒盟而不移于如簧之巧舌。五内彷徨、寸衷搅乱。每一思来,不禁痴去。此愿望之所由了也。再加恶言触耳,恶语攻心,许多世态,时时到眼。欲认为真而漫骂之,则恐伤天地之高厚;欲认为假而忍受之,则满腔愤气又不能平。故不得已借酒消忧,托颠寄傲,聊以嬉笑怒骂为文章,自苦自乐,尚不自知,又何惜乎人言?若早知小姐一片深情,有如潭水,万千深想,不啻蚕丝,坚定深心,过于铁石,相怜深念,何异春风。则虽置我廉清于死,亦含笑受之矣,焉敢自废而逞如狂之故态耶。” 小姐道:“英雄受屈,不肯低眉,此古今之常也。小妹非不知。但郎君乃少年英物,如锥处囊中,当思脱颖,非驽骀伏枥比也。若因一日之牢骚,便行吟泽畔,效厌世之悲歌,纵不损才,也会废学,岂有志之所为。何不潜心经史,以图一奋。”廉清道:“小姐规箴至此,爱我实深。愚兄岂不自爱。所以为此者,不过韬光敛彩,以示不测。至于经纶之学,不瞒小姐说,愚兄久已蕴之胸中,取功名如拾芥耳。断不辱小姐之命。小姐但须放心。” 小姐听了暗暗欢喜,因又说道:“郎君若无鲲翅,小妹也不敢劝驾图南。但思郎君既怀至宝,前话不同兄暂游泮水,以露一斑。为何落落迷帮,转资物仪。”廉清道:“小姐有所不知。亦步亦趋,何分骥足?洞穿七丸,方显良弓。一领青衿,人视为荣,愚兄实羞取以为枋榆之诩。秋风不远幸贤妹拭目待之。”小姐听了大喜道:“郎君大志,小妹管窥。幸无见哂。” 二人表明心迹,彼此欢然。廉清因复坐下,细视小姐说道:“记得同窗时,朝携手,夕并肩,花开共赏,鸟语同听,无一日不相将言笑。只恨彼时。两两孩提,无知无识,习以为常,竟不知为人生至乐之境。谁知一别三秋,堂分内外,墙隔东西,重想片言,再思一笑,便长望明河,不可得矣。思量及此,往往自失,惟痴想婚盟,聊以自慰。此时痴想者,还是闺中荳蔻,早已入梦情深。及昨帘前见面,忽惊天上琼瑶,怎禁相看魂荡。论起来,红丝已定,人尽道我廉清终身之福。今想来,白眼无情,我还怕转是我廉清一旦之忧。不知贤妹何以教我?” 廉清虽口中慷慨而言,早不绝声色凄然,眼中将落下泪来。小姐看见,忙惊说道:“郎君何多情若此耶。小妹与郎君婚既有盟,则小妹之妍媸好丑,总属于君。有何『昔』,又有何『今』愧非淑女,胡云有福?已牵萝菟,又何所忧?小妹不解也。郎君既与小妹解忧,幸为小妹先道破怀忧之故。” 廉清道:“怀忧之故,非一言可尽。且请问,小姐之身既曰妍媸好丑总属于我,为何小姐秘之深闺,愚兄又逐之萧寺耶?”小姐道:“秣驹秣马,虽说殷殷。宜室宜家岂容草草。郎君与小妹隔别者,有待耳。” 廉清听了复又凄然道:“我廉清所忧者,正忧此有待耳。”小姐微笑道:“郎君此言大差矣。若以有待为可忧,终不然转以不有待为可喜耶?” 廉清复含凄道:“小姐既推求到此,则我之所忧不得不直说了。凡婚姻有待者,富与贵相合,贫与贱相宜。故父母无二心也。若小姐与我廉清,则一贫一富,一贵一贱,原非一体。惟岳父大人具天地之心,悬日月之眼,拔识我廉清于牝牡骊黄之外,故得侥幸而暂称玉润。然而终为鸦凤,是以难安世论。故岳母以廉清为不肖,屡欲寒盟,每加鄙薄。兼之左右生谗,内外交讧,东牀一座,直如危卵矣。今廉清现守东墙,早视萧郎如陌路。设一旦行役功名,日离日远,则谁肯守空盟而始终无间也。今虽得小姐垂怜,缔结之情,尚留一线。但恐奸人生衅,母命难违,柔弱花枝,不能自主,则将奈何。岂不令同窗之相亲相傍、与今之相爱相怜,俱成画饼耶。小姐所云有待,不识此时之际还有待耶,抑无待耶?此我廉清所以忧也。” 小姐听了愕然不悦,道:“郎君是何言也,小妹与郎君既同此盟,则当同此心。既同此心,则当同此知。何小妹知郎君,而郎君不知小妹耶。小妹虽娇难举箸,弱不胜衣,然赖读诗书,窃闻道义,纵不能全窥女范,而节之一字,亦已讲之有素矣。焉肯失三从之父命。即使母命不卒,别有后言。须知母但能生儿,却不能制儿之不死。何况同窗数载,未免有情。今日相邀一面,又情之所锺。前盟既如彼,今情又如此,设不幸倘威势相加,则虽刀锯在前、鼎镬在后,亦谨守此心,惟郎君自从矣。郎君其无忧之。” 因解下腰间佩环,赠与廉清道:“此玉环,小妹日夕所弄,乞郎君佩之。郎君佩环,即如小妹之在左右,务使团圆,以征诚信。”廉清见小姐侃侃矢志,又赠玉环,殷殷衷情,不胜大喜。忙双手接了,紧束腰间,又深深一揖:“此情此德,终身不忘。今愧无琼瑶之报,只合异日以凤冠偿恩可也。”小姐听了甚喜,因信口长吟道: 三年一会面, 廉清忙接吟道: 会面尚相思。 小姐又吟道: 且喜心无变, 廉清又接吟道: 还忧事莫知。 小姐又吟道: 失节地不载, 廉清又接吟道: 负心天厌之。 小姐收吟道: 登山俱不愿, 廉清因结道: 愿如同学时。 二人连吟罢,犹留连不已。秋萼恐有人来,因说道:“你二人心迹,既已讲明,速宜回避。恐被人窥,又添口舌。”再三催促,廉清无奈,只得放了小姐之手,作别而去。正是: 已绾同心结,翻如钻穴窥。 匆匆言不尽,哪得不伤悲。 廉清悄悄出园,走到厅上坐了一会,见没人瞅睬,便出门一径回庵。深喜与小姐面订了终身,因将玉环赏玩,牢守坚藏。又思小姐嘱咐之言,自此足不出门收回放心。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廉清此时十五岁了。这年正值乡试,幸天宠与逄寅借尚书之力俱有了科举,幸尚书便打点要亲送到省,择日起身。 廉清访知,便来见幸尚书道:“闻得贤舅到省乡试,小婿意欲相陪一往,观观上国之光,望大人携带。”逄寅听了笑道:“乡试考场中并无童生入试之理,又何苦往来跋涉,未免多事。还是不去的为安。”幸尚书道:“童生虽不入试,带他去看看规模,也可鼓励其后。”遂着人到庵,将廉清行李取回。过了数日,便一齐下船,四人同行。不止一日到了省中,寻寓安歇。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有无不啻猜枚,得失浑如塞马。 第六回 美遇毛延敛娥眉而着鬼 骥逢伯乐展骏足以惊人 第六回美遇毛延敛娥眉而着鬼骥逢伯乐展骏足以惊人 词曰: 红丝高系,赤绳牢缚,只因闲帘静幕。胡为野蔓忽牵缠,多应是斧柯作恶。贫贱谁知,困穷谁觉,笑杀枋榆鸟雀。风云一旦忽飞来,方知是冲天之鹗。 右调《鹊桥仙》 话说廉清同了丈人、舅子并先生一齐到省住下。因见场期尚早,舅子与先生便在寓中讲究苦读。幸尚书自有这些人事交接,家人俱各有执事。惟廉清一无所事,便日日在外闲游,去贡院前打听宗师大收的消息。且按下不题。 却说幸夫人见幸尚书带来了廉清同去,心中十分快活,因连忙着人去请了兄弟宁无知来商议道:“你外甥女今年已十五岁了,不可不早为之计。你姐夫年老倔强,只以为自家的主意不差,不顾人死活。我一向托你寻人家,你只说人多碍眼不便行事,故蹉跎至今。喜得如今你姐夫、外甥,俱不在家,趁此机会正好行事。若有好人家将你甥女定了,明日姐夫回家,就不怕他反悔了。你须速速出去,多寻几个媒人,上心做事要紧,省得他们回来又碍手碍脚。” 宁无知道:“寻媒不打紧,但不知姐姐要寻什么人家方才中意?”幸夫人道:“我是不象你姐夫,怜什么才,择什么婿,将虚名害人。弄得我这几年七颠八倒,日夜焦心。我只要拣门当户对,女婿富豪,眼下在我面上增光,日后使我女儿快活受用,我便死也放心了。” 宁无知道:“我日前叫姐姐问问外甥女,不知问的如何了?”夫人道:“我近来看她,凡是爱好。难道嫁丈夫倒不要好了么?我只立定主意。许了一家,她自然知我为她了。” 宁无知道:“既是这等说,我如今且出去分头传知媒人。但只是寻了媒人,若到这边来讲,恐人知风漏泄,实是不便。莫若在兄弟家说妥了,然后我来与姐姐斟酌吧。”夫人道:“这话说得有理。” 宁无知辞了来家,就去寻了一班相知做媒的,细细说知,要速为主。众媒婆听说是幸尚书的小姐亲事,便个个欢喜应承,哪个不愿去做。不上两日早有王家、李家、赵家、钱家、举人、进士、财主、生员,俱厚许媒人,要成这头亲事。媒人便纷纷到宁无知家来说。 单说内中有一个楮媒婆,年纪只好二十四五岁,打扮得风风骚骚。凡有人家托她相婿择婿,她先要试验试验新郎。她若欢喜,这亲事无有不成。人就起她一个诨名叫做“试新媒”。她与宁无知原是有一手的。见他来做幸小姐这头亲事,知道大有想头,便十分垂涎,想着一人独做少也赚得百金。但只恨一时没处去寻这个大家富贵儿郎,心下踌躇,十分着急。想来想去,忽然想起道:“我怎一时懵懂起来,何不寻贝公子。” 原来这贝公子名锦,表字天才。他父亲是现任户部主事,差往云南抽税,因路远不带他去,留他在家读书。这贝公子年才二十,是风月行中都领,调情队里班头,又恃着家中有用不了的银钱,因此恣意奢华。他已定过商家小姐,尚未成亲,就是楮媒婆做媒,约定今年冬里准娶。不期商小姐春间得病死了,这贝公子是望门寡婿。 楮媒婆一时想起便来寻他。到了门上,管门的回说道:“公子出门去了。”楮媒婆笑道:“我有一件绝妙的喜事,要与公子商量。公子若不在,须要等他一会。”说完,竟往内走。门上人见是公子相知,便不好拦她。 楮媒婆一径走入书房,便问书童道:“你公子哪里去了?”书童忽然看见,连忙笑说道:“东君无意出门去,素女多情却入来。妳来寻公子想是有事要干,须知公子一切之事,皆托我代替。今日公子不在,公子便是我,我就是公子了。妳若要干什么紧急之事,趁此无人,书房中牙牀又便,珊枕又闲,何不竟与书童干了罢,也免得等公子着急。”楮媒婆笑道:“我来寻公子果有事干,必要等公子来,却是他人替不得的。你一个小鬼头儿,怎也想吃起大茶饭来。”书童听了笑说道:“妳这话就说差了。岂不知秤砣虽小,能压千斛。妳这个试新媒若不信,便请与我书童试试新看。”一面说,一面便走近身来。楮媒婆见他近身,忙用手一推,将书童推倒在地。书童笑说道:“妳今推我一交,少不得妳有求我的日子。”楮媒婆道:“我为何求你?”书童忙爬起来,做着手势笑说道:“若公子回来,我看见与妳与他如此,我也必要如此,拿妳如此如此,不怕妳不如此。”两人正在取笑,忽报公子回来了,书童走开。 公子走入书房,见了楮媒婆,便笑问道:“几时来的?失候,失候。”楮媒婆便满面堆笑,迎着公子说道:“我有一桩天大的喜事,特来报你。” 贝公子道:“我自从春间有商小姐之变,心痛之极。怎么再不见妳来与我消遣消遣?今有什喜事,快些说来。”楮媒婆笑道:“当初商小姐亲事,原是我做的。今日死了,是公子的造化到了。”贝公子道:“又闻她标致异常,今日玉人何处,怎说我造化?”楮媒婆笑道:“死者死了,生者方来,岂不闻三年不死老婆,大晦。今公子青年豪爽,怕没有窈窕佳人与公子成双匹配。我今日所来,实实放公子不下,恐你痴心想念,特将一位赛王嫱、欺西子、多貌多才绝代佳人,父是爵高位重,女是闺秀娇娃,特来与公子作伐。” 贝公子听了不胜欢喜问道:“妳说的是哪家的小姐,果有这等标致?妳快些说来。”楮媒婆道:“就是幽兰里幸尚书的亲女昭华小姐,说不尽她的丰韵,赞不了她的才华。日后公子享用,只不要忘了我这起手人儿,便见你有情了。”贝公子道:“妳看我可是个薄情人,只不知这头亲事是个什么做法,又不知幸尚书可肯许我?”楮媒婆道:“做法倒不难,只要公子拿出个慷慨心来,聘礼加厚,礼物丰隆,包管在我身上,一说便成。”贝公子又问道:“这小姐今年几岁了?为何向来没人说起?”楮媒婆道:“怎么没人说起,但说起话长。”遂将前后事说了一遍:“如今夫人与母舅做主,故此另寻人家。小姐的母舅就是宁无知,今要趁幸尚书不在家中,急急寻人定下,就不怕他回来反悔。公子要成这头亲事,明日可先备一副厚礼,同去拜拜宁无知,再许他事成重谢。他一应承,万无不妥矣。”贝公子听了大喜道:“这亲事绝妙绝巧。我决不惜小费。” 楮媒婆说完要辞回家,贝公子一把扯住道:“妳今日在此宿了,明日好同去拜他。也要与妳浇浇媒根,发兴发兴,妳方尽心为我。”楮媒婆笑了笑,也就乐然承宿了。正是: 已经试过一番新,今日如何又效颦? 只恐新郎新得趣,重新试试旧媒人。 到了次日,贝公子吩咐家人备了一副厚礼同着楮媒婆到宁家。宁无知接见。楮媒婆便笑嘻嘻将贝公子的来意说完,随将礼物送上,又许事成重谢。宁无知见了,不胜大喜说道:“得蒙公子往顾,蓬荜生光,何敢当此重礼。今欲却之,又恐公子疑我作事不专,只得要全收了。”贝公子道:“如此足见老丈玉成厚意,晚生感德无穷,定当图报。”宁无知道:“公子乃当今杰士,甥女实阀名姝,各不相让,俱在学生身上。明早定有好音走报也。”贝公子与楮媒婆大喜辞归。 宁无知见了这些厚礼,约有五十多金,不胜快活,即来见姐姐说道:“兄弟费了无限心机,今已访得一头好亲了。”便将贝公子人物、门第、父亲现任主事,说得花团锦簇。夫人也听得津津有味,十分心肯。转又说道:“我家尚书,他家主事,官级虽有高下,兄弟你晓得我的心事,只图体面奢华,要塞你姐夫的嘴。你去对他家说,聘金礼物,须要十分齐整,样样俱如我意,我方遂心。若有一件不到,临时争论,却莫要怪我。”宁无知道:“姐姐妳不要轻看了他家,常言道,父若做主事,金银自来至,车载与斗量任凭公子使。姐姐不消费心,我去着楮媒婆对他说便了。”过了几日,两边俱各说妥。贝公子便拣了八月二十七日,行礼纳聘不题。正是: 一马一鞍古所夸,如何吃得两家茶。 到头婿贵娇儿失,方悔从前愚念差。 却说廉清在省中,打听得宗师有临场大收,又有新恩例,准取一名童生观场。便满心欢喜,悄悄先纳了卷子。到了初六这一日,他又悄悄瞒着家人,带了笔砚,随着众人到教场进考。 不期宗师看见童生太多,所取有限,思量要难他们一难,因出了两篇四书、五个经题下来。题旁又朱一笔道:“不完篇者不阅。”众童生见了大惊,如何做得出五经文字,又是七篇,便一哄散去有大半。剩下的,不过寥寥数人。 宗师坐在堂上,看见了心下踌躇,因暗想道:“这七个题目,也出得太难了些。童生中哪有此敏捷之才,就是能做出七篇,也不能五经皆通,况这教场中又不给烛,不知可有几个完全的。若完得七篇,便文字平平,也要取了。若无七篇,便五篇三篇,也只得取三五名,应应故事。”心下狐疑,不期才吃过午膳,早有一个童生上来交卷。 宗师忙将那童生一看,只见那童生生得面如秋月,目若春星,发才弱冠,只好十四五岁。因问道:“你这卷子可曾做完七篇?”那童生朗朗答应道:“童生既来赴考,若不做完,怎敢来交?”宗师听了已暗暗惊以为奇,因叫收卷官接了上来,忙展开一看,早看见二书五经七篇果然做完。因满心欢喜。再从第一篇看起,看一句,赞一句,看一股,赞一股,看一篇,赞一篇,直看得津津有味,不忍释手。及细细看完了,不禁拍案大喜。因对这童生道:“你原来是个奇才。我在此岁考科考,已经两遍。为何将你一个奇才埋没了,只到今日方才看见。我今准你入学,就送你观场,这一领青衿不足为贵,包管目下就要飞腾而去。” 廉清见宗师着意怜才,因跪下拜谢道:“童生草茅寒贱,蒙宗师老爷过情鉴拔,不独已许采芹,又令妄思折桂,使童生感恩不尽,又感知己无穷,真一时之遭际也。”宗师因叫人拆开卷子,知他名字叫廉清,因又问道:“廉生你今年十几岁了?”廉清道:“童生十五岁了。”宗师又问道:“你既有此美才,为何府县遗失,竟不见你卷子。府县可谓无目遗珠了。”廉清道:“此非关府县之事。童生闻得宗师老爷冰鉴公明,例有大收,故妄思直接一试,以作冲天之举。至于府县层垒之烦,实厌而未赴。”宗师听了愈加欢喜道:“大才大用,有志竟成,信不虚矣。如今场期甚促,本道也出案不及,不出案又不便起送观场文书,贤契也不必回寓了,只合随本道回衙,待本道差人替你备了试卷,来到临期,本道只好亲自送你入场罢了。”廉清听了,只得又拜谢了一番,遂侍立堂旁,只候宗师收完了众童生的卷子。公事毕,方才随了回去。正是: 玉在璞中谁识宝,骏嘶枥下岂知神。 谁知处处遭遗弃,今日方逢碧眼人。 到了初八这日,宗师带了廉清,亲自禀明监临,方才放了入去。廉清到场中静坐号房,等得题目到手,便伸纸疾书,洒洒千言,一如宿构,遂交卷出场。不期宗师早已着人在外伺候,一见廉清就将他扶入轿中,如飞抬入衙内。宗师见他出场甚早,不胜欢喜,就叫廉清录出文字与他看。看完道:“贤契抢元夺解,又何疑焉。”廉清道:“若得如宗师之言,方不负鉴拔之恩遇也。”自此三场完毕,遂拜别宗师回寓。 回到寓中,幸尚书看见问道:“你这几日哪里去了?使我着急,叫人四下找寻。”廉清道:“小婿偶遇亲戚,苦被相留,今始放回。如今场事已完,该回家去了。”幸尚书道:“我急欲回家,只因不见了你,故在此等你。你今回就要先回,幸喜先生与天宠俱得终场,我今留你等揭晓过,同他们回去吧。只是你再不可轻出远行了。”廉清应允。次日幸尚书自带了几个家人,便起身先回家去了。正是: 既做神龙踪迹奇,飞潜焉肯与人知。 纵教翁婿同心久,也有瞒藏隐晦时。 廉清在寓,只与幸天宠说说笑笑,不露一些风色。此时幸天宠场中文字已录放在案头,廉清取了一看,只不做声。又叫他悄悄将逄寅的文字,也取了来看。看完,批评说道:“庸庸俗俗,只宜小试。”幸天宠见他批评先生,因问道:“你看我的如何?”廉清道:“笔锋新颖,自是文场利器,但嫌气未充满。只怕今科,尚然有待。”谁知幸天宠不服,便细细与逄寅说知。逄寅大怒骂道:“狂妄畜生,鹪鹩岂知鸿鹄,小年又岂知大年哉。”廉清晓得付之一笑。 且说廉清的卷子落在嘉鱼县知县房中,十分得意,细细圈好,呈送主考。主考见了,大惊道:“此卷奇才也。”因添上好批。到了填榜时,并无一卷可与抗衡,遂将廉清填了解元。再拆开年貌籍贯,方知才一十五岁。房师、主考不胜欢喜。 不一时挂出榜来,此时将交五鼓,逄寅与幸天宠早着家人伺候看榜。不期这个家人拥挤不上,只在人丛中听人一名一名地念来,却又是从后面念起,逐一听去,并不见有逄寅并幸云路的名字。听到第二名上没有,便挤出人丛,如飞来家说知。逄寅与公子见说不中,二人甚是懊恼。逄寅早去收拾行李,不期一阵报人打进门来。 逄寅又重新欢喜起来,连忙走出来问道:“我逄寅中在哪里?”报人道:“逄寅不曾中。”逄寅又问道:“逄寅既不中,定是幸云路中了。”报人道:“幸云路也不曾中。”逄寅便大怒骂道:“既我二位相公都不中,你们来报些什么!”报人高声叫道:“我们是捷报解元的。知他在此,故了此报。”逄寅与公子并众家人见说“报解元”,俱各快活,便一齐上前乱问道:“我二位相公俱在此,解元端的是谁?我好重重赏赐你们。”众报人道:“解元姓廉。人都说在此同寓,故此来报。”幸公子见不报他,便自走开,逄寅因嚷道:“你们既做报人,也须访确。为何乱报。我这里并无姓廉的人入场,为何在此吵闹。”因叫幸家人“快赶他们出去。” 众报人发急道:“人人都说在你处,为何躲了胡赖?莫非要赖报钱。”幸家人忙说道:“我们这里虽有一位姓廉的相公,却还是童生,不曾进场。且问你们报的廉解元叫什名字?莫非同姓看错了?”众报人道:“解元是廉清,习诗经,孝感县人,就是幸尚书的女婿。我们如何会得报错。”逄寅听了,竟惊呆得不敢做声。幸公子与家人听得明白,不胜大惊大喜道:“真奇事了,真奇事了!”众报人道:“不要耽搁我们工夫,快请出来。”幸公子便连忙走入。 不期廉清在房中早已听见报中了解元,却不就走出来。随着逄寅、公子、家人与报人嚷闹,他只躲着暗笑。今见公子来寻,只得笑嘻嘻走出房来,搀着幸天宠的手走到堂前。逄寅忙掇转面皮,迎着问道:“你几时进场?瞒得我们铁桶一般。”廉清笑道:“此所谓『大年焉知小年,鹪鹩不知鸿鹄』了。岂不闻云梯尚可平步,我廉清独不能以童生而中解元么?”逄寅听了甚觉羞惭。 廉清尚未说完,众报人听见他说是廉清,一齐吶喊道:“廉解元在这里了。”便一齐上前,见廉清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学生,便不由分说竟撮上肩头,背着就走。走出门外,早有轿子等候,将廉清揿入轿中抬了,如飞而去。逄寅与公子俱各惊奇诧异,连忙着人去打听,回来说道:“廉相公果然中了。亏宗师大收,亲送入场。今中了解元是实。” 逄寅听了,对幸公子说道:“他新中气骄,我在此不好意思。你与他是郎舅,可等他事完一同回来。我今天先去了。”幸公子应允。逄寅便急急忙忙,趁天明就回去了。正是: 撺转亏他老面皮,收回赖有巧言词。 谁知尚有良心在,未免逢人有忸怩。 幸公子见先生回去,只得住下,等候廉清同回,廉清只因这一中,有分教: 闲藤野蔓难缠扰,明月芦花没处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幸小姐避金夫仓皇歧路 毛御史怜玉人接引同舟 词曰: 当年红拂私奔去,为与英雄遇。英雄今日变顽鹑,不免生驱红拂又私奔。相逢看破他行经,只道予侥幸。忙忙急急用丝牵,谁知是花不是并头莲。 右调《虞美人》 廉清报中了解元,被报录人抬去,且按下不题。却说宁无知日日走来,悄悄与姐姐商量贝家的聘礼。夫人要长要短,俱叫他开帐去说。又因日子近了,遂托宁无知料理回聘之物。 这一日,楮媒婆同着宁无知正在夫人房内商量,不期昭华小姐房里的侍儿秋萼,有事到夫人这边来,刚走到房门口,却见房门虚掩着,便不敢径入,只得闪在旁窃听。 忽听见夫人对着宁舅爷说道:“贝家与这里俱是乡宦。既行礼来也要象模象样。”宁无知道:“这个自然不消说的。”秋萼听了甚是疑惑,因想道:“我家只有一个公子。若与贝家求亲,该是我家行礼,他家受聘,却为何转争他的礼物?此事有些古怪,须要细听个明白方才放心。”不期房里高一句低一句,转听得糊胡涂涂。 忽夫人讨茶,早有一个小侍女走出。秋萼闪开让她低着头前走,然后悄悄跟来叫道:“春梅姐,妳等我一等。”春梅回过头来,见是小姐房中的秋萼,因笑说道:“妳整日服侍小姐不得出头,明日有喜酒吃了。”秋萼见她说话有因,便扯她到僻静处问道:“好姐姐,妳说的话我一些也不明白,明日有什么喜酒我吃?”春梅自知失言,便不肯复说。忙推道:“夫人立等要茶,我去了来。”秋萼见她推辞,便连忙拔下一根银簪,便笑道:“妳说了我就送妳。”春梅见一根银簪,便笑道:“我说是对妳说,妳切不可去告诉小姐。夫人知道是我泄露,我就死定了。”遂将夫人嫌廉清贫穷,趁老爷不在家,托宁舅爷、楮媒婆将小姐又许了贝公子,已约定明日有千金的聘礼送来,家中个个知道,只吩咐瞒着小姐。妳千万不要说出来害我。秋萼满口应承,遂将这银簪送了春梅。春梅欢喜去了。 秋萼便回身,如飞地走上花萼楼,见小姐说道:“小姐不好了,谁知夫人将小姐另许了人家了。这事怎么好?”昭华小姐听了,因大惊道:“妳这话从哪里得来,可细细说明。”秋萼便将方才窃听并哄弄春梅说出实话,明日贝家行礼我家,受聘只瞒着小姐悄悄行事,事成了明日老爷回来便不怕他反悔,许多言语,俱细细说了一遍。 小姐听完,因又问道:“妳可知是哪一个为媒?”秋萼道:“我这边是宁舅爷,他那里是楮媒婆。”小姐听见是确信,只吓得手足无措,不禁泪抛红豆,哽咽悲啼,痛伤欲绝。 因说道:“古来婚姻以父命为重。今母亲怎陷我于不义,是速我死也。况且我与廉郎誓同生死。今若偷生,前誓何为。细细想来,惟一死为安。”秋萼劝道:“依我看来,轻生又不如忍死。婚姻既以父命为正,何不忍死以待老爷归家,自有公论。” 昭华小姐想了半晌道:“妳这话倒也说得有理。我如今想,将来除非反经行权,方不负廉郎之约。”秋萼道:“这经怎么反?这权怎么行?” 小姐道:“我闻得廉郎父母住处离我家不远,不如同妳或早或晚,潜出隐藏其家,等老爷回来早早与廉郎作合,便不妨了。”秋萼道:“小姐此计甚妙。但事不宜迟,待我打听明白了路径,方好出去。” 遂走去了半晌,忙来对小姐说道:“只消从万卉园西南墙边走出,转弯向南就是通衢。不上一二里,就是廉家。到那里再问就是了。只是我与小姐俱是女子,路上行走,人将了不便。莫若我二人改了男妆,方使人不疑。” 小姐想一想道:“这等更好。只是一时哪得男衣相配?”秋萼道:“这有何难,公子的衣服现有一箱在小姐处,何不开它出来看看。”小姐道:“有理。”连忙取过钥匙打开,只见样样俱有。二人欢喜无限。便等到三更时候,秋萼与小姐装扮起来道:“小姐这样装束了,竟是一个美貌官人,连我也看不出了。”小姐笑道:“好便好,只是脚下如何?岂不被人看出。”秋萼想了一想道:“这一发不打紧。小姐只消也穿了公子的靴,靴内多衬些棉絮,脚上多缠些裹脚,总是不多路,到他家除换了也不碍。”小姐只得依她,穿起靴来,果然一些看不出,自己走踱了一回,又取水洗去脂粉,便一扎梳头,短发复额,带上巾帻。秋萼也寻了几件旧男衣鞋袜穿了,又叫小姐将些金珠宝物藏在身边。收拾停当,秋萼又去看看,春花正在睡熟。 不一时见天色将明,二人便悄悄下楼,将门关好,同到园中,走到墙角边,却见一扇小门可出,不胜欢喜。便开门而出。秋萼回身又将门掩好,方随着小姐而行。正是: 莫讶佳人新改装,原依红拂旧行藏。 只愁歧路纷如织,南北东西不异样。 二人在路只拣大路而行,行了半晌渐渐天明,路上依稀有人行走。小姐见了人,只是退缩。秋萼连忙说道:“如今妳我改装,俱是男人。如何复作女态?俗语说装龙象龙,倘到前面问路,就要与人拱手作揖方妙。”小姐点头道:“亏妳有主意,改了男子,若照旧女状被人看见,岂不羞死。” 便气昂昂的高头阔步而行。秋萼看了欢喜道:“如此方才合适。前面有人问,小姐是相公,我就是小人了。”小姐含笑着答应。二人一面说一面走,只拣大路而行,渐渐的日高三丈还不见到。 小姐慌了道:“妳说廉家不远,为何走了许久还不到?”秋萼道:“从来性急嫌路远,心闲路自平。想也快到了。”又走了半晌,小姐一发心慌道:“这路定是错走了,快去寻人问声。”秋萼也慌起来,因问着一个老兄道:“借问声我家相公要往鸿渐村去拜一亲戚,离此还有多远?”那老兄见他问路,将他一看道:“小官人,你走错了。这里是往东北的大路,越走越远。你要到鸿渐村去,可折回身,向西南上走二十里,才是哩。”说完老兄去了。二人只急得没法,前行又没处去,回去又恐怕撞着家人。 两人正立着踌躇,忽斜刺里冲出一群人,拥着三乘轿子来。小姐同秋萼看见,连忙闪在路旁,让众人并轿子过去。不期前面轿子中的那位官人,不住的将他二人观看。小姐见他看得着相,连忙侧身别视。 不期轿子过去了半晌,忽有一个青衣人走来对小姐说道:“方才我老爷在轿中,看见相公有什话要说,特着小的来请相公去前面船中一会。”小姐听了大惊,只得说道:“我主仆二人是过路之人,无事不便见你老爷。烦你回声吧。”青衣人道:“我老爷是钦命进京的官,大着哩。哪个敢回他。若要回,除非相公自己去回。”说罢,就一手来扯,小姐一发着慌着急。秋萼连忙嚷说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这相公是尚书公子,官也不小。见了你老爷,只怕你老爷还要奉承三分哩。怎么就动手拉扯!”那人见说是大来头,连忙说道:“得罪,得罪。小人只求相公同去一见。相公若不去,老爷就要责罚小人。”说话虽说得和缓,却只是扯着小姐的衣袖不放。秋萼对小姐说道:“公子就去见他老爷,也不妨事。”那人见说肯去,便放了衣袖。小姐得放,便悄悄附着秋萼的耳朵说道:“羞人答答,怎好去见。”秋萼也低低答道:“今事已至此,只须大胆而行。”小姐此时无可奈何,只得勉强说道:“就见你老爷,看他有何话说。”便随着那人走到船上。 那人忙去禀知,回来说道:“老爷在舱中请相公进去。”小姐出于无奈,只得走进舱来,朝着那做官的深深一躬道:“晚生幸云路,乃礼部春卿幸希庵之子,偶因有怀,徘徊道左。适值旌旄突至,失于回避,本当上请,因未识台荆,故逡巡不敢。何幸反蒙呼唤,不识有何赐教?” 你道这官是谁,原来就是毛羽。他被谗罢职在家,亦已多年。只因火焚之时亲见人出怨言,遂回心改过,要做好人,以盖前愆。遂托人浼求当事,将他钦取,升了在京御史,便将家事交与老管家看管,只带了奶奶并小姐一齐进京。从家中乘轿来上船。不期在轿中看见这个少年,貌美异常,却走路惊慌,似个逃亡的模样。恐有苦衷,好替他分解,故此着人叫来问他。 不期说出是幸尚书的公子,便连忙走将下来,施礼逊坐,说道:“学生毛羽,与尊公既同桑梓,又久系通家。但未曾会得贤侄。今蒙圣恩,特授御史,钦招入京,故星驰就道。本该面辞尊公,因闻得同贤侄乡试未回,只得抱歉而行。不意有幸,转于道路间,得亲贤侄。” 幸小姐初时相见,只打算见一面就走。不期毛羽问出履历,转亲亲切切攀谈起来。无可奈何,只得信口说谎道:“家君因晚侄有事秋闱,欲亲加策励,故久淹省下。即老台叔之钦升荣耀,俱坐于不知。正愧失于趋贺,乃无意中反得仰瞻仙范,真遭际之荣也。” 毛羽道:“方才偶遇,论理也不该唐突相邀。只因贤侄亭亭玉人,目所未见。故思一接光仪,以为快睹。又因见贤侄趑趄歧路,若有隐忧,一时不忍,故思叩其详,以为消释。一系热肠,一系爱慕,不意相逢,竟是贤侄。玉人有种,以信不诬。不知果有隐忧求之不遂否?幸吐诚告我,以征予之知子。” 幸小姐原要遮瞒,不料被毛羽一口道着她的心病,遮瞒不得,暗暗惊讶。又不好很,又不好不说,只得权宜答道:“老台叔冰鉴,何窥微察隐如此。晚侄今日进退维谷者,实有一段大不得已之苦衷。上不可告天,下不可诉人,故惟自悲自感。不意老台叔只一眼,早已如见肺肝,真神明也。” 毛羽听了大喜道:“可谓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矣。贤侄若果有怀,忝在相知,何不见教。纵是纷丝,当为一解。” 幸小姐此时已说出苦衷,又见毛羽一团美意,谆谆推问,怎好不说,欲要捏一他词,一时又捏不出,只有婚姻在心,只得答说道:“晚侄之苦,虽抱屈于衷,却实非大故,只不过家庭姻娅非宜,慈母不谅耳。” 毛羽听了道:“原来贤侄丝萝,尚非有定。此易事耳。若果好逑。不妨早归温镜;倘非淑女,直陈不愿,恐斧柯亦难强求。何必惶惶道路,如被逐之臣;恻恻枝头,似惊栖之鸟。所不解也。” 幸小姐道:“野蔓牵衣,苦辞不去。萱堂信谗执意,又难以口舌争。百思无计,故不得已,欲行遁以待其回心。所苦者,茫茫天地,前无所往,后无所归。以致趑趄行径,为老台叔所窥而垂怜赐问。谨以上告,不识老台叔何以指迷?” 原来毛羽初见幸小姐,还是道旁闲眼,到后来问起,知他是幸尚书公子,又见他为婚姻不愿而思避地,因暗想道:“他不愿婚者,定是嫌所婚之人不美耳。我若以小燕子之美配他,自无不愿之理。”遂动了一个择婿之心。 因解说道:“婚姻乃终身大事,既不情愿我也不敢苦劝。如所说难于推脱,思避地以待其自解,倒也是一算。若虑去住无依,则我今进京,正忧途中寂寞,贤侄何不暂且同我一往,稍避些时,结缡无人,则亲事自然寝矣。亲事寝,待我再着人送贤侄还家,亦未为迟。若是贤侄高发了春闱,尤其便也。不知贤侄以为何如?” 幸小姐听了,因暗想道:“母亲今日受贝公子财礼,房中不见了我,两家争论起来,定然要大费一番口角。归去是万万不可。但如今既已出来。廉家相近又不便去,他又再三留我,何不将计就计,且同他进京暂避些时,再作道理。”秋萼在旁见小姐沉吟不答,恐怕误事,忙附耳撺掇了几句。 小姐因向毛羽打躬道:“晚侄既蒙老台叔如此提携,感激不尽,自愿随行。但恐随行搅扰不便。”毛羽见幸公子肯去,满心欢喜,因说道:“通家叔侄,怎说此话。”一面叫备酒,一面就吩咐船家开船。 须臾酒至,二人对饮了半晌,毛羽细细攀谈,问今问古。喜得幸小姐读过几年书,样样俱对答得来。毛羽十分欢喜,就叫家人收拾前舱与他安歇不题。 却说后舱白夫人同小姐坐久,不见老爷进来,因问众使女道:“老爷在官舱里同什人说话,又留酒,就讲了这半日,还不见起身。”只见一个使女巧莲答道:“这位客人多半不起去了。”白夫人道:“这客人是谁,为什么不起去?”巧莲道:“这客人不是别人,是幽兰里幸尚书的公子。老爷要留他同进京去,故此不起身去。”白夫人道:“他一个尚书公子,又不是门客陪堂,今忽然路遇,怎肯就同老爷进京?”巧莲道:“有个缘故,这幸公子因有一头亲事,母亲苦逼他成,他心中不愿,逃走出来,正苦没处安身。所以老爷一说,就肯随老爷远去。”白夫人道:“妳为何晓得他不愿成亲?”巧莲道:“老爷细细问他,他方才说出。”白夫人道:“这幸公子有多大年纪了?”巧莲道:“我看他与小姐差不多,也只有十五六岁的光景,却生得面如傅粉、唇若丹朱、眉绿鬓黑,十分娇媚。哪里象个男人,竟好似女子一般。若是个女子,要算做美人了。但只可惜却是个呆公子。”白夫人道:“妳如何晓得他是个呆公子?”巧莲笑道:“这样标致人儿不要老婆,岂不是个呆公子。”小姐在旁听了也笑道:“这不叫呆。想是那家的女儿生得丑陋,故此不肯成亲。此正是他乖处,怎么叫做呆?” 母子们正闲话不了,忽毛羽走进后舱对着夫人小姐说道:“我阅人多矣,清俊的也曾见过,丰腴的也曾见个,却从不曾见秀美如幸公子者,风风流流,竟是一个玉人。及细细盘问他些诗文,他却又有才情,善于对答。我一见动心,因此再三留他,同他进京。恰遇他正要躲避恶姻,故欣然允从。此中似有天缘。夫人可吩咐厨下,供给必须丰洁,且等到京,我再与妳商量。”夫人听了也暗暗欢喜,遂一路留心管待。且按下不表。 却说幸尚书别了逄寅、天宠、廉清一路盘桓耽搁,直至八月二十七日方才回到家。门尚未开,家人使女早纷纷报知夫人。夫人连忙起身,着人迎接老爷。幸尚书一路进来,到了夫人房中,细说孩儿同先生各完了三场,要看过揭晓方回。我因等不得,先回来了。又因路上拜友停泊,直至今早方才到家。 夫人见他突然到家,当胸早吃了一个定心拳。你道如何?恰恰约定了今日,是贝公子行聘礼过来,此事幸尚书影也不知。倘然撞着,定有一番争闹。偏偏今日到家,若再迟一日,收过礼,便不怕他了。怎这等不巧。 又暗想道:“事已到此田地,并无别法。目下西园丹桂开得大盛,比往年不同,只好说是儿子的吉兆,哄他去看花,瞒过今日再处。” 正暗暗算计不了,忽听得一片人声喧嚷,家人仆妇俱乱奔来说道:“老爷、夫人,不好了!只因老爷来家太早,大门不曾防备,被一伙强盗打进来,口口声声只寻老爷。”幸尚书与夫人听了,大惊失色,正欲躲避。只因这一躲,有分教: 老爷喜坏,夫人惊杀。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报捷音行聘礼没兴一齐来 惊失女更盟有祸成双至 词曰: 做事还须存道理,不然定有差池。娇娃娇婿久相宜,忽然贫易富,翻使合成离。不道风云平地起,冥鸿已占高枝。再思往事悔应迟,明明快心事,转削画和皮。 右调《临江仙》 话说幸尚书清早到家,正在夫人房中说话,忽见丫鬟仆妇惊惊慌慌进来报说:“一起强人拥进来打劫了,却怎么处!”幸尚书与夫人信以为真,吓得惊慌无措,便要东躲西藏。 谁知不是强盗,却是来报廉清中解元的。一起报人,一路访知廉清是做豆腐的儿子,没什想头,早将一团高兴减了大半。再一打听,得知是幽兰里幸尚书的招赘女婿,方才欢喜,十分快活。遂一个个雄赳赳的且不去报鸿渐村廉家,竟先到幸尚书家来,拥到大厅上乱叫乱嚷,打东击西,要请老爷出来说话。幸家家人突然见了,摸不着头路,只认做强盗,都慌做一团,往后乱跑道:“不好了!大天亮强盗上了!”众报人听了,知他们认错,转笑将起来道:“你们不要慌。我们不是歹人。我们是报录人,来报你们大相公喜的。”众家人听明是报人,方才欢喜,出来接待。 早有几个一路叫将进来道:“外面这伙人不是强盗,是报录的。来报大相公中了。要讨赏,快请老爷出来打发他们。”幸尚书与夫人并合家大小正急得没法,忽听说是报人,报大相公中了,方才将一团惊吓都变做欢喜。幸尚书遂连忙走出厅来。众报人一齐拥住讨赏。 幸尚书道:“我家相公中在第几名上,可取报条来看。”众报人道:“相公中得很高。求老爷先吩咐明白,方好看。”遂争多争少,直到讲定了,众人方取出一张红纸写的报条:“贵府中试第一名解元廉清。” 幸尚书看完,因大惊,怒骂道:“怎省城地方有这样走空的光棍,他也不访访我幸尚书是何等人家,怎敢捏造无根的虚报,指望来骗财物,还不快快出去免打!”说罢就气愤愤要走进去。众报人一齐上前圈拦住道:“老爷进去不得。我们众人千辛万苦来报一场,不过希图厚赏,怎肯嚷骂一场,白白去了?”幸尚书道:“你们这班光棍,不知死活!你们既以假报骗人,我嚷骂你们,赶逐出去,还是你们的大造化。再要胡说,送到府县,还要夹打问罪哩!”众报人听了,便都大嚷大叫起来道:“小的们跑了一日一夜,特来报喜,又不犯法,为什么送到府县去夹打?老爷莫要倚着官尊,来压制小的们。便是宰相公侯人家,报这样中解元的大喜,也要赏赐,再没个空过。若说是假报,难道榜上的名字也是假的?若说廉清外姓不认帐,难道不是老爷一向养在家了的亲女婿么?我们打听得的的确确,方敢来报,指望厚赏。况老爷又是报过功名的,自然不轻我们。我们为何不到鸿渐村廉豆腐家去报?”幸尚书见众报人说来说去,皆指实廉清中了,不肯认是假报。又好恼,又好笑。 只得分解道:“谁说廉清不是我的女婿,他若果中了解元,乃是我天大之喜,便重重赏你们,我也不惜。但这廉清才十五岁,虽说聪明多才,中举是他份内之事。但此时他尚是一个童生,连府县也不曾考过,如何得能进场,你们妄捏假报,说他中了解元,指望骗钱,岂不是一班光棍。如今说破,你们还敢嘴强么!”众报人道:“我们若是一班光棍要捏假报骗人,为什不访个进过场的秀才去假报,转来假报一个不进场的童生?这廉清是童生是秀才,我们也不知道;进场不进场,我们也不知道;只看见龙虎榜上第一名解元的名字是廉清,我们就来报了。此时老爷也不须动怒,小的们也断然不肯去的。从来事假的真不来,真的假不去,过一会少不得有个明白。若是真的,老爷自然要重赏我们;若是假的,老爷竟送到府县去夹打就是了,小的们也甘心领受。但小的们跑坏了,且求老爷赐些酒饭吃吃再处。”幸尚书听了,转弄得没奈何,只默然低着头走来走去。 此时宁夫人听说儿子中了,忙到厅后来问信。不期报人不说儿子中了,反说廉清中了解元。又气又恼,忍不住也就在厅门后嚷骂“光棍骗人!”正嚷骂着走进去,第二报一群人赶到厅上,也贴起条子来报喜。看看名姓却是一般。头报人方笑嘻嘻对着幸尚书说道:“这难道也是假报,也是光棍?”幸尚书看见这般光景,倒弄得惊惊疑疑没法起来。及细想一番,却只是摇头不信。 又过了半晌,忽见逄寅也赶到了,才落轿走上厅来,早朝着幸尚书深深一揖道:“恭喜老先生,令婿竟独占鳌头矣。可谓不负老先生之巨眼。”幸尚书听了,早喜动眉宇道:“他一个童生,又不入场,却怎能得中?”逄寅答:“令婿不独才奇,竟是一个奇人。”遂将他大收赴考并做五经七篇、宗师爱他亲送入场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这样功名真取得惊人!”幸尚书听明是实,直喜得心花俱开,因大笑道:“今日方见我赏鉴不差。”众报人见幸尚书欢喜快活,因在旁插嘴说道:“老爷且慢欢喜,我们一班光棍不知可要送到府县去夹打了。”幸尚书忙赔笑道:“是我错怪你们了,赏钱重些吧。”因吩咐家人杀猪宰羊,管待众人。 外面忙乱不至紧要,早有丫鬟入内报知夫人道:“逄相公回来了,说廉相公中了解元,果然是真。”宁夫人听了,早吓得浑身麻木,竟说不出话来,只躲在房中去,暗暗顿足追悔道:“这事做得太差了,我只认廉清小家子,无才不长进,故将女儿改许了贝公子,早指望收他的重礼厚聘,风光风光,燥脾燥脾。谁想廉清忽中了解元,竟是一个香喷喷的贵人了,怎倒反要撇去,岂非自误。若是贝家行聘不约定是今日,还好慢慢商量,却又恰恰正是今日。两下夹炒,却怎生区处?况如今日已将午,只怕贝家聘礼不多时就要到了。一时撞见,岂不争闹。若要着人去知会他,叫他不要行来,此时马已临崖,如何勒得他住!” 左思右想,急得没法,一时气苦,一个恶心,早一跤跌倒牀上,翻天覆地的直叫:“不好了,心痛要死!”丫鬟们听见,连忙入房去看。看见夫人疼得七死八活,慌做一团。只得着两个煎茶送水守定夫人,又着两个去报老爷,又着两个丫鬟同小姐房中的春花去报知小姐来看夫人。原来这春花清早起来见小姐楼门未开,又听见老爷回家,便走过来看。及见报人来报,许多热闹,她便呆呆贪看,竟忘记回去。今着她去报小姐,只得同走去了。众丫鬟在房中碌乱不题,正是: 世情不是苦嫌贫,认定贫寒不复春。 得到花花还草草,扪心方悔不知人。 却说这日,宁无知同着楮媒婆,从天未明便到贝公子家来,将一应聘礼俱摆在厅中。真是,黄灿灿的是赤金,白森森的是元宝,钗环首饰,缎匹绫罗,十分齐整。直摆到日中,叫家人捧着,方才起身。 宁无知、楮媒婆二人是原媒,俱披红挂彩,坐了两乘轿子,押着礼,带领贝家众家人,一队队摆开,笙箫细乐、起火爆竹,前后打着黄罗深伞,路人俱聚拥而观,无不喝采富盛。不一时到了幸尚书门前,先放了三声大炮,然后吹打进门。 幸尚书正同着逄寅打发报人赏赐,忽听门前炮响,随又大吹大擂起来,逄寅忙说道:“想是哪家来贺喜了。”幸尚书也信是真,连忙叫人迎接礼物,自己却同着逄寅闪立在旁边,看是何人。 只见许多人,红红绿绿,簪花挂彩,抬的抬,扛的扛,一盘一盒的俱往厅上摆下。盘盒内俱是茶、果、羊、酒、银两、缎匹。随后一乘轿子歇下,走出一个披红的媒婆来,夹在中间叫人摆开礼物。幸尚书见了大惊不知是何缘故,连忙着家人取礼单来看。家人只得向盒中拿出一个销金大红绫子的礼帖,双手送与幸尚书。幸尚书忙接在手,同着逄先生揭开看去。只见第一行金字就是“聘礼千金”,以下俱是钗环礼物,末后写着:“清河郡愚婿贝锦顿首百拜。”幸尚书看完,勃然大怒骂道:“这是哪里说起!这小畜生怎敢如此,无礼狂妄!”逄寅见了,只吓得在背后吐舌。 幸尚书忙问家人道:“这媒婆是什么人?快扯来见我!”家人见老爷发怒,没奈何,只得赶上前,不由分说将楮媒婆一把拖来。幸尚书大怒骂道:“妳这大胆的贱人,该死的泼妇,这事从何而起,快从实说来!”楮媒婆忽见幸尚书发怒,连忙陪着笑脸说道:“今日是个喜日,凡事要求老爷包容些。老爷为何这等着恼,就是我小媒婆做的这头媒,原不差什么,况且贝公子年少多才,财倾北斗,因仰慕老爷尚书门第,小姐阆苑瑶台,故此样样依从,般般顺命。聘礼千金,钗环细缎又不下千金,果品丰隆不为不备。老爷虽是尚书,他的父亲也登黄甲。品级虽不相同,实是在朝臣子,也不甚低。即有不到之处,老爷要求全责备,也须对小媒婆细说,即叫他添来补上。为何就动起怒来?” 幸尚书听了这番说话,急得怒发如雷,只叫家人动手。怎奈这些家人俱晓得是夫人的主意,只袖手旁观,不便动手。幸尚书怒气填胸,自己赶到楮媒婆身边一连三四个巴掌。骂道:“我的小姐自幼许配廉清,久赘我家,谁人不知!今日得中解元,不久成亲。妳怎敢串同贝家,无端强聘。妳不想,一个庶民之家,也不敢轻易娶聘已定之妇,何况我二品尚书、千金小姐。妳敢花言巧语哄骗人家来探虎穴!妳如今即有三头六臂,铁胆铜肝,也难逃官法立时处死!” 楮媒婆被打得两太阳火星直冒,又听见送官处死,只得带哭说道:“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蚂蚁不入无缝砖。』今日这头亲事,原是两相情愿,并非逼勒成交。小媒婆是领了夫人之命,又有宁舅爷与我撮合而成。老爷为何只怪我一个?”幸尚书听见说出夫人与宁无知来,忙叫人去寻宁无知。 不期这宁无知的轿子在后,到了门口下轿,正欲进来,早有一个幸家家人对他说:“今日老爷回家,廉清已报中了解元。”细细说明。宁无知吃了一惊,晓得此事做差,有些不妙,便趁着众人忙乱,早欲躲开听风声去了。家人来寻,哪里有人影儿,只得回了幸尚书。 幸尚书便气呼呼,入内来寻夫人,不期两个丫鬟正走来报说:“夫人急心疼痛倒在牀上,欲不省人事,请老爷快些去看救。”幸尚书一愤之气,正要赶来与夫人争闹,不期才赶进房中,果看见众仆妇丫鬟俱含泪大哭道:“夫人不好了,气死了!”幸尚书听见,连忙走到牀边细看夫人时,只奄奄一息,九死一生,哪里敢说什么。只是跌脚捶胸,气苦一番。因叫贴身丫鬟灌救。 复走出厅来,指着楮媒婆大骂道:“妳这贼婆,既做媒婆,岂不知婚姻主持必从父命,方敢议婚。怎敢大胆乘我不在家中,哄骗夫人做此悖理之事!此风化所关,非经官不可,这还是易明之事。但妳今强媒哄骗,气死命妇,我奏闻朝廷,不怕妳与贝家这小畜生不是死罪。妳且去看看夫人!”因扯了楮媒婆便走。楮媒婆只得跟到房中,见夫人在牀上这般光景,便吓得胆战心摇,往外就走。 幸尚书一把扯住道:“妳如今好好将这些礼物带去退回贝家,我老爷万事俱休。夫人就是有长短,也不来寻妳。”楮媒婆到此,没法奈何,只得说道:“人家兴兴头头送过礼来,叫我一人怎么回得?老爷也须着个人同去,他方肯信我。” 幸尚书道:“这不打紧。”便走出到厅前,对逄寅说道:“此事先生尽知,相烦同她到贝家细细说知利害。”逄寅忙对楮媒婆说道:“事已至此。解铃人还要系铃人。我同你去说明。” 楮媒婆没奈何,只得对着这些抬礼的人说了一番。这些人也见事情做错,又见幸尚书发怒,俱不敢言语,只得喏喏连声,将礼物抬上肩头,各寻原路。正是: 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这等事情,其实稀罕。 且按下楮媒婆同了逄寅去回贝公子不题。却说幸尚书见退去了礼物,方才放心,便又打发了众报人赏赐,不一时俱去了。正欲转身来看夫人,只见几个丫鬟慌慌张张跑来说道:“老爷,又不好了!”幸尚书听了,只道夫人有些差池,吓得大惊失色,忙问道:“夫人怎么样了?”丫鬟禀道:“夫人病还不妨,只是小姐与秋萼俱不见了,特来禀知老爷。”幸尚书听了,大惊大骇道:“这又奇了,一个小姐深藏于内怎会不见。且小姐不见,妳们如何晓得?只怕还在园中闲耍。”众侍女道:“我们因见夫人病重,去请小姐来看,不期到花萼楼不见在上,便往各处寻遍,只寻不见小姐与秋萼的影儿。”幸尚书道:“岂有此理!” 遂不去看夫人,同着众侍女来寻小姐,各处寻到,果绝无影响。幸尚书着急,因暗想道:“莫非女儿守志,见母亲背盟许了贝家,不好明口拒绝,竟行了短见么。”一时着急,便叫家人在井中并荷花池内各处打捞,又到各处黑暗的所在,恐她缢死,并不见踪迹。幸尚书又想道:“小姐寻短见或者有之,为何秋萼也寻不见。”一时想不出主意来。 且说夫人正在牀上发昏,忽听使人说老爷发怒退回了贝家礼物,便放下心头石块,才进些茶水,不期又报说小姐、秋萼俱不见了,如今老爷同人前后各处寻觅,影也不见,又着了一急。只得叫丫鬟侍女搀扶着,也来寻小姐,便一路哭哭啼啼,走到幸尚书面前。幸尚书正急得没法,便埋怨道:“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儿,被妳害得如此!如今不知死活存亡,又不知在哪里存身!”说完咬牙切齿,痛哭流泪。夫人也放声大哭道:“这都是我的不是,一时短见差了。若有些长短,我命自然难活!”二人哭哭啼啼。 只见管花园的老家人幸免忙来禀道:“小的今早起来,只见西边园门不关,只道夜来忘拴。据如今不见了小姐,想起来一定是小姐见夫人有此一番事情,同秋萼私走出门,藏躲去了。”幸尚书听了,忙止泪说道:“这却一定是了。如今且不须啼哭。既有出路,大约所去不远,只消着人分头寻访。”夫人也含泪道:“只是叫人寻访,却不可张扬开去。明日廉解元回来知道,就不便了。”幸尚书道:“这也说得是。”遂吩咐内外家人道:“不见小姐之事,你们不可走露消息。只留心察访。大约只在左近,自然可寻。今日完了,明日去寻吧。寻着重重有赏。”家人答应。幸尚书乱了着一日,精神疲倦,又恼恨夫人,遂在别房中安息去了。正是: 爱女亲驱如匿花,东牀苦认做冤家。 到今细细思量起,方悔从前却是差。 却说楮媒婆同逄寅押着这些礼物回去,一路只是跌脚抱怨叫苦。正走着,忽见宁无知在树林中一头钻出来。楮媒婆看见,便一把扯住道:“你好人呀,两人做事,怎叫我一人挡灾,你倒安安稳稳躲在这里。我如今咬下你一块肉来!你不看看我的嘴脸,都打肿了。”宁无知连忙陪笑脸说道:“还是我见机躲得快,我若冒冒失失走了进去,还要弄得不好看哩。只怕此时已同妳送到官,腿都夹烂了。还亏得妳是个女人,从来男不与女敌,故此完完全全放了妳。”楮媒婆道:“放是放了,只忒难为情。” 逄寅看见,连忙劝开道:“我们快些去做正经事,好回复幸尚书。”宁无知笑道:“先生有所不知,今日贝家惊天动地行了这些礼物过来,你二人就要这样平平稳稳去退。不要说贝公子是个势力人家,就是小户人家,也要讲三句话儿。只怕妳打肿了嘴,还是他老人家没力气的空心拳头。妳还叫疼叫苦?只怕贝公子使起呆性,妳的骨拐打做两截,就要做瘫痪人儿,在十字街前学李铁拐仙人罢了。”楮媒婆听了,只急得乱哭。逄寅道:“依兄主意还是如何?也要大家快些商量。”有分教: 指鹿为马,将李代桃。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小解元才高察出旧仙名 俏媒婆事急充做新人嫁 词曰: 仙意深微,每每于中藏哑谜。不道天才,细细参其味。柯斧多欺,盖恃他伶俐。花回避,柳甘代替,总是渔人利。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这楮媒婆,见宁无知说得甚是厉害,只急得满眼垂泪,不敢做声。逄寅听了,只得请教宁无知。宁无知道:“依我主意,且叫这些人将礼物歇下,商量出一个妙法来,去回他方保得大家没事。”楮媒婆被他说得疑疑惑惑,一发胆怯起来,不敢去见贝公子。便只得上前叫抬礼物人歇下。宁无知见礼物歇下,方看着逄寅说道:“先生也不是外人。这件事作得不巧了。若直直的一同走去退还礼物,便定然要激出事来。为今之计,我们只要用缓兵之计去缓他,且缓到后来,再取巧儿说明了,悄悄的送还他方才有几分把握。先生你道如何?” 逄寅本不愿去,见他说出许多算计,便乘机推脱道:“宁兄好个缓兵之计,真是万全。如今既有此万全之计,可行可止,可迟可速,悉在宁兄。学生事外之人,何必定去以坏事。只此以回复主人便了。”宁无知见他要去,复留住道:“适才此来,原说是同去。今先生不去,未免要泄吾谋。”逄寅笑道:“兄岂不知闭口藏舌,安身处处牢。学生说它做什。”宁无知晓得逄寅是个有欲之人,因忙向盒中取出两封银子,送与他道:“先生不泄,可收此物,使我放心行事。”逄寅只得应承,袖之而回,回复幸尚书不题。正是: 小人附小人,无非只为利。 大家分受些,做事便容易。 宁无知见他欢然去了,方对众人说道:“公子这头亲事原是瞒着幸老爷做的,不期今日恰恰回家,一时夫人不曾说明,故此老爷这样发怒。但从来夫不逆妻言,这些礼物少不得日后还要送来。这亲事原是夫人做主,我是夫人的兄弟,等我慢慢去劝老爷,无有不妥之理。若是不妥,再回公子不迟。今日且借重列位,将礼物送到我家。你们辛苦了一日,且吃杯喜酒去。”这些众人抬来抬去,已是口枯舌燥,巴不得歇下担儿吃酒,便满口应承。抬到宁家,吃了酒饭,各自散了。 宁无知与楮媒婆将礼物收好,然后来见贝公子细细说知:“尚书回家,事情不巧,一时不便明受。家姐叫将公子礼物权放我家,待说明了,慢慢取去。故回礼俱不便送来,明日等小姐过了门,补送来吧。只是还有一事,小弟临出门时,家姐又使侍女出来说道:『倘若老爷不转,只得要用权宜之法,将小姐移至小弟家中,以母舅出嫁甥女,悄悄送与公子成亲。成亲之后就不怕老爷了。』”贝公子听了果然大喜,便设席款待。宁无知因记挂礼物在家中,只略略领情,与楮媒婆丢个眼色,便一齐告辞。贝公子还要留下楮媒婆,楮媒婆再三不肯,竟同着宁无知到家中同宿,日夜商量不题。正是: 奸人奸已破,又复别生奸。 谁道奸无已,终为奸受愆。 却说廉清从五更被众人抬去,先逼他写了赏宴,然后请他去饮鹿鸣宴。主考房师见廉清果然只有十四五岁的学生,头发尚未长齐,俱满心欢喜,以为从来无此少年解元,十分相爱,俱各尽欢饮宴。不一时廉清簪花挂彩,鼓乐旗仗,送廉清回寓。廉清在马上酣酣醉态,越显得十分好看。看者无不喝采。回到寓中,幸天宠接着不胜快活。廉清见逄寅回去了,遂不提起。 廉清随即先去拜谢宗师,感他荐拔之恩。相见甚喜,宗师说道:“贤契高才,竟而抢元,方显我识力不差。向因场事迫近,不曾问得贤契是孝感县籍,可晓得有一位幸春卿号希庵的么?”廉清听了礼貌打躬道:“这幸春卿就是门生的岳父。不知老恩师为何问及?”宗师听了愈喜道:“原来贤契是我老师的荀倩。真是奇事,可谓无意而补过了,只是可惜我世弟不曾中得。”廉清听了道:“原来老恩师与家岳父是师生,如今老恩师又与门生是师生了。”自此宗师与廉清更加亲密。 廉清在省中见座师、会同年,忙了月余方才收拾起身,同幸公子归家,十分荣耀。正是: 从来有用是文章,毕竟功名姓字香。 一个草茅贫贱子,忽然扶作解元郎。 却说幸尚书与夫人,自从不见了小姐,因着家人分头在远近左右打听,却又不敢明言。谁知一连数日一似海底捞针,又如捕风捉影。幸尚书抱怨夫人一回,又叹息一回。夫人哪里还敢言语,只是垂泪暗哭。却又怕廉清早晚回来,便日日担忧,时怀鬼胎。无可奈何,因叫人收拾了建在鸿渐村村东上的一所厅房,请廉小村夫妇居住。又悄悄送礼、送衣服。此时廉小村家早已有人报过,夫妻两口甚是欢喜,今见幸夫人这般殷懃,便十分过意不去,因再三苦辞道:“我家廉清,若无你老爷、夫人恩育,怎得成人。若无老爷教诲,怎有今日之荣。我老夫妇几间茅屋,足可蔽风雨,几件粗布衣,足可餬口,我有长子,足可娱我老年。廉清久已是老爷家的人了。烦你去与我多多拜谢老爷、夫人,万不可以我老夫妇萦心。”幸家家人见他如此,只得回来对老爷夫人细细说知。幸尚书听了,甚是称赞。幸夫人只是过意不去。 忽一日,家人报道:“廉相公与公子不久将到了。”夫人不胜着惊。没奈何,着实吩咐内外仆妇了一番。不一时,廉清到家,拜见了丈人、丈母。此时夫人欢颜相待,十分亲厚。廉清并不介意,又与逄寅相见,俱各欢然。次日廉清禀过了丈人、丈母,然后到鸿渐村了拜见父母。幸夫人就打发了二十个仆从跟随而来。正是: 昔日何疏今日亲,只因头角一番新。 人情若是无更变,何以知她是小人。 不一时廉清到家拜了祖先,又拜父母、哥子。一家欢乐非常。惊动了远近村民与往日儿童,无不称羡。廉小村又叫廉清,到向年日日顶礼的牌位边去礼拜。廉清见是一白纸牌位,上无名姓,不便就拜。因问父亲道:“这是何人的牌位,父亲却叫孩儿拜他?”廉小村道:“他是我的恩人。你今日的功名,后来的富贵,皆赖此人。他的姓名,原叫我问你,他说你自然知道。我一向不曾问得你。今日恰又应了他的口,真是奇事。” 遂将当初许多事情说出:“只因他临去时,我问他的姓名,他不肯说出,只写一张字纸念与我听,我又听得不明不白,解说不出。及至再三问他,他叫我留下这张字纸,道:‘等你儿子后来中了举人,自然晓得。’你今恰恰中举,一如他言。”说罢,就用手在牌位之下取出一幅字纸,递与廉清。 廉清双手接来,细细看完,不胜大喜道:“原来是葛仙翁。父亲竟遇了神仙了。”廉小村听了,惊喜道:“孩儿你怎知他是葛仙翁?”廉清道:“他写得明白。他说是‘草里安身,便渴杀了,也点水不沾唇’。‘渴’字去掉三点水,是个‘曷’字,加上草头,合起来是个‘葛’字;他又说‘只不过山人’,‘山’字添个‘人’旁,是个‘仙’字,他说‘爵在侯伯之上’,‘侯伯之上’是公‘,他说’飞不去,将两翅压在下,若相并之鱼鳞。‘是个’羽‘字,加上’公‘字,是个’翁‘字。总合起来,是’葛仙翁‘三字。岂不是葛仙翁临凡?”廉小村听了不胜大惊大喜道:“我就疑他不是凡人,竟是葛仙翁了指点我夫妇。”说罢就拜。潘氏与廉洁听明,不胜惊喜,亦忙下拜。廉清也拜了四拜。拜完一家欢喜无限。 次日又领他到坟上拜过,便打发廉清依旧到幸尚书家来。 府县官见廉清少年发解,后来前程远大,便竭力趋奉,送旗杆,送匾额,十分加厚。宗师又行文,先送廉清下学,然后迎举。附近乡绅纷纷来贺。廉清忙乱不了。 夫人因悄悄与幸尚书说道:“女孩儿一时未有下落,今廉清在家使外甚是担忧,又不便着人寻访,你须速速打发他进京会试。等他离了此地,我们好去寻访,若再耽迟,恐他晓得些风声,就不妙了。”幸尚书道:“这也说得是。”遂催廉清早到京去静养,以俟春闱。又付盘缠,打发家人服侍,就与廉清饯行。廉清每每要见小姐一面,谢她一番,不期再不能够,又不便请见。正思量无计,不期丈人、丈母立刻催他进京,便没奈何,只得带领家人起身。一路而去。正是: 催去再三催,愿留留不住。 岂是两无情,各有深心处。 却说毛羽,自同了幸公子在船中叙明是通家子侄,又见其年纪幼小秀色侵人,甚是爱他。又引他到后舱拜见叔母,故亲亲热热带他进京。不一日到了京中,毛羽便入衙行事。因他要做好官,故秉公矢直,甚是风宪。 一日闲暇,对夫人说道:“我看这幸公子仪表非俗,前日不期而遇,似有天缘。若将小燕孩儿配他,倒也是一件妙事。妳道如何!”白氏道:“我也这样想。若使他二人配合,真是一对玉人。”毛羽道:“只是年纪尚小些,女孩儿转大他一岁。”白氏听了笑说道:“你我做亲,你也只得十六岁。等他明年做亲就是了。女儿大一岁,也不妨事。”毛羽听了也就笑笑不题。 且说昭华小姐与秋萼二人一时改了男装,只指望躲在鸿渐村公婆家去,等事完归家,不期出门走错了路,遇着毛羽在轿中看见,只得假了哥哥名色,认了子侄,一时事急相随同到京中住下。 毛羽因收拾衙中书房,与她看书,她坐卧就带着秋萼服侍,故此倒也安然。但时常想到改装出走,至今男装;又想起家中父母忽然不见了我二人,不知如今怎样愁苦,又不知廉郎近日作何事情,未免凄凄恻恻。秋萼因暗劝道:“小姐不必如此。今日虽然离乡背井,却完名全节在此。若守在家中,夫人逼妳改嫁,妳的性子又烈,死活存亡俱不可知。”小姐听了点头道:“这也说得是。但是我想,如今远隔多时,大约贝家之事不见了我,自然瓦解,料想可以回去。若只管在此,一时被人识破行藏,就不妙了。”因此时常求毛羽着人送回,怎奈毛羽夫妇胸中别有成见,故只是含含糊糊,也不说送,也不说不送,只管因循不题。 却说宁无知收了贝家公子这些礼物在家,十分动火,便终日与楮媒婆鬼混,竭力奉承。奉承得楮媒婆快活,便言听计从。宁无知只叫人到幸家打听,自己的初意还打算冷一冷场,与姐姐商量,将外甥女接来家,取巧儿嫁与贝公子去,落得自受他的财礼。故在贝家只朦胧许下,并未回绝。当日见幸尚书发急,他也不在心上。后听见夫人着急放死,也还不在心上。到落后忽听见小姐与秋萼见夫人许了贝家,连夜逃出,不知去向,他便急得没法。 因与楮媒婆算计道:“小姐不见了,却将何人去嫁贝公子。”急了两日,又听见廉清回家十分荣耀,又进京会试去了。欲要悄悄来见姐姐,不想姐姐又改过心肠,恨他撺掇,害了女儿。不许他上门,故不敢来见。 又过了些时日,这贝公子择定了成亲日期,着人来催。宁无知与楮媒婆一时只急得走投无路。楮媒婆便埋怨道:“不如当初,等我去说明,也完了一件事。你又说得千稳万稳,哄得小姐来家,母舅嫁外甥女。如今小姐不见了,贝家又要来娶人,如今将什么人还他。”埋怨了一番,终是无法。宁无知也想来想去,也没法可处。 忽然想了一个主意,便笑说道:“人倒是有一个还他,倒恐怕妳不肯。”楮媒婆道:“既有了人,是绝妙的事了。为何我不肯?”宁无知道:“只是不好对妳说得。”楮媒婆发急道:“事情到此田地,有话趁早商量,还有什么不好说得。”宁无知道:“我想为今之计,若正正经经到贝家去说,断然不妥。惟有个兵行诡道,去哄骗他方妙。”楮媒婆道:“你打算怎么去骗他?”宁无知道:“我看这贝公子哪里就是贪着我外甥女儿的才貌,只不过好淫而已。大凡好淫之人,有一忘二。只要有人与他同牀共枕就罢了。如今只借重妳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到临期识破,与他说明就好大家混赖。况且与他是久相知,自然一时变不过脸来。就变了脸,妳说明还他原礼,天大事情在妳面上也忍住了。”楮媒婆听了,一时念愁叫苦,不愿欲行。当不得宁无知百般撺哄;又想并无别法,只得说道:“罢罢罢,拼我身子不着。”二人便商量做事。 到了吉日,二人已与贝公子说明,是幸小姐在宁家私自出嫁,万不可张扬,凡事只宜减省。贝公子等到定更时分,方着十数人到宁家来娶。不一时到了宁家,宁无知做了主亲,款待了来人。楮媒婆也在堂前忙乱了一番,便踅到房中打扮起来,不一时将锦袱遮了头面,宁无知搀扶坐入轿中,轿人抬起。宁无知又对众人说道:“楮妈方才入内,一时腹痛不便行走,烦列位照顾新人轿子,她痛定了就来。”这些娶亲人只要有了小姐在轿中,哪里还管有媒婆没媒婆,便应了一声,抬着就走。 不一时抬到家中,贝公子早已穿着吉服,厅中灯火辉煌。早报说新人到了,便满心欢喜,忙叫侍女把新人扶出轿来,同拜了天地,齐入洞房,同饮合欢杯。贝公子正打算到新人身边替她除去锦袱,不期新人就往牀上去坐,只将帐幔抵死抱住不放。贝公子见新人怕羞,便不好就来动手动脚,只得自己吃了几杯喜酒,便叫人撤去,又遣出了丫鬟仆妇,将门关好,脱去衣巾,将灯一口吹熄,到牀上寻新人。 不期新人早已脱得精光,先睡在被中。贝公子摸着大喜,便连忙钻入被窝中。 不期新人全无畏缩,竟似引领待客到的一般。贝公子满心欢喜想道:“原来幸小姐这般有窍知趣,不费我一点力气。”于是上身,勇往而进,不觉大惊失声道:“呀呀呀!”楮媒婆见事不谐,恐他起脱,忙用两手将贝公子一把搂住抱着不动道:“呀呀呀,快些趴住,我的傻娃娃。”贝公子见小姐不是原货,正然吃惊要发怒,不期被搂着不放,反觉有趣,只得由她摆布。忽听见声音,又吃惊问道:“小姐声音像熟,倒似我认识的那旧人?”楮媒婆道:“不是我是哪个。”贝公子听了,一发古怪,又要发火,怎奈被新人搂紧不容下来。贝公子着急,只得大叫道:“丫鬟们快来救命!” 楮媒婆见他着急,只得说道:“公子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别人,就是你积年相与的旧人。难道你就辨不出来,还亏你常说再不忘我!只今夜就试出你的本心来了。早是不曾有了新人,若要娶了新人,不知将我旧人丢撇得怎样了!” 贝公子见说,果是楮媒婆,方才心定。忙问道:“妳为何假装了幸小姐来骗我?”楮媒婆道:“你不想幸小姐是有夫妇女,你怎么娶得她。”贝公子发怒道:“既是有夫妇女,为何许我?叫我行聘,又受我许多财礼。明日了不得了!”楮媒婆道:“当初原是许你的。只因你花星未照,婚媾无缘,恰恰行礼过去,幸尚书来家,又报她丈夫中了。我为了你,被幸尚书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受了多少苦楚,只苦在心头,也不敢来告诉你一声儿。也只说后来还可挽回,不期幸尚书执意不从。你的礼物原封不动俱在宁家,明日取来还你。”贝公子又问道:“她丈夫是哪个?”楮媒婆道:“就是新科的廉解元了。他的妻子哪个敢去娶她!一个尚书门上,哪个敢去吱吱声儿。我劝你息事忍事,方保没事。若要寻幸小姐这样人才,也还有高似她的,包管在我身上,寻一个好的还你。我今夜怕你情急,只得了应你的急。难道我还不好?”贝公子道:“既有这些缘故,何不明对我说?”楮媒婆道:“若在日间,一世也与你说不清。就是方才你还要做作使势要走。不亏我手快捉住,此时不知你走在哪里去了。”二人说明,重新风流,欢然而睡不题。正是: 好饮只须千盏美,贪淫拼却一身骚。 任他天大冤仇事,酒醉情昏已尽销。 却说宁无知打发了楮媒婆上轿出门,进来看着这些财物,因想道:“我在此,只靠得姐夫、姐姐在外作威使势,如今又弄得不好见面。明日贝公子自然要来与我费嘴,我哪里说得他过。极不济,也要退还他前日送我这副厚礼。如今这些聘礼俱在我家。我何不只拿了他聘礼,走到京中谋个小小前程回来,好见姐姐,也不怕贝公子了。”算计已定,便将这些银子包好,拴在腰间,其余礼物尽皆遗下,连夜出门逃走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巧里得来,空中失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宦家爷喜联才美借唱酬诗择偶 穷途女怕露行藏设被窝计辞婚 词曰: 春如水,眼前有个人儿美,人儿美,引唱牵酬,结成连理。说来只道深深喜,谁知听了惊无已,惊无已,自愧佳人,却非君子。 右调《忆秦娥》 话说楮媒婆,将贝公子一顿窝盘拿倒,贝公子就不言语了。到天明起来,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笑个不止。 吃过早饭,楮媒婆就邀贝公子带领家人到宁无知家来取回礼物。不期走到宁家门口,门尚未开,楮媒婆连忙上前去敲道:“我们昨日这样辛辛苦苦,还绝早起来,他一个无事人,怎这样好睡。” 敲了半日,方有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来开门。楮媒婆等门一开,便走入去。入到堂中,竟不见人,急往房中,房中又不见人。因走到牀上一看,不但并不见人,连被褥俱无。便吃了一惊,忙问这丫头道:“妳相公哪里去了?”小丫头道:“我家相公昨夜忙乱了半夜。我自在灶前方才起来,不晓得相公哪里去了。” 楮媒婆着了急。再看时,却喜得那些礼物俱在,连忙请了贝公子进来查收。及查收完,再寻聘金,却全然没有。便寻箱觅笼,揭天揭地,险不连地皮都要翻转,哪里见个聘金。楮媒婆方着急道:“不好了,一定是这没良心的见财起意,拐去逃走了。宁无知,天杀的,害得我好苦呀!”一时着了真急,便哭哭啼啼要寻死起来。 贝公子先前气恼,今见她哭得可怜,又要寻死只得转劝她道:“这事俱不与妳有关,都是宁无知的拐骗奸计。今早才走,身带重金,料想逃去不远。我今着人禀了县官,着人广捕追求,少不得要与我追了出来。”楮媒婆听见贝公子如此说,方才住了哭。叫家人拿了这些礼物,一起回来。贝公子回家越想越恨,欲要明告出宁无知做成圈套用美人计哄他拐去千金,又恐这事关碍着幸尚书与廉解元,反为他出力,做得不爽利。 因再三思算,只着人到县中禀说宁无知拐骗贝衙千金逃去。县官只得出广捕文书,差人缉拿。又过不多时,贝公子的父亲任满来家,立刻寻了一头亲事与他成亲,贝公子只得将此事隐瞒决计不提。正是: 天边有月便思抓,放屁方才着手拿。 空里未来巧先去,想来原是自家差。 却说毛羽,一日政事清闲,因对白氏说道:“前日所说幸公子与小燕亲事,若骤然说起,只恐幸公子未必晓得我小燕才貌,心不乐从。我欲使他二人或词或诗,各做一首,一可知幸公子的才学,二可显我小燕能诗,幸公子若为小燕诗才折服,然后与他言及姻事,他必乐从。妳道如何?”白氏道:“老爷这论,最为有理。” 毛羽遂吩咐家人,治酒在园中亭上,又使人到书房中来请幸公子。此时幸小姐正在书房中与秋萼言及不能回去,彼此凄楚。忽见毛羽着人来请吃酒。幸小姐欲待不去,又恐拂了毛羽;欲去,未免又要一番遮饰,便十分不快。秋萼道:“他既来请,小姐只索大胆去走走。倘在便处,求他早些送回也好。”幸小姐听了,方才欢喜。 过不一会,毛羽又着人来请。幸小姐只得同走入园中。只见毛羽夫妇已在园中。 幸小姐上前相见毕,毛羽道:“贤侄在此,我因政务经心,并无宁刻,今日喜得清闲,愚夫妇备得一杯水酒,与贤侄作家庭竟日之欢。”幸小姐听了,忙打一躬道:“小侄受老年叔、叔母之恩,感恩无已。但近日念及椿萱,久违定省,每心戚而未安。适蒙见招,又不得不去戚而就饮也。”毛羽道:“这也不消愁虑。须俟来春,定当使人送归。”幸小姐听了不胜感谢,遂同入席。 毛羽同白氏并坐了一席,幸小姐坐了旁席,不一时酒至肴来,大家同饮。 饮了半晌,毛羽停杯说道:“贤侄在书馆中,必然沉酣经史。但用功亦不可太过,太过必为书所困。所以古人学诗,以破其困,不但文人宜学,即妇人、女子亦皆可学,而享美名。如班姬、道蕴至今传诵不已。故我每于闲暇,必以诗训小女。喜得小女有些宿慧,近来诗也可观,为我夫妇最爱。贤侄雄才,应是翰苑之流,岂无斗酒之能。而为此默饮,何不构思措辞,或词或诗见惠,而使我畅饮也。”此时幸小姐坐久,正要告辞,不期毛羽要她做起诗来,心中好生不悦。忽听见称他女儿能诗,不觉自己诗兴勃勃,一时忘情,便欣然说道:“小侄虽不知诗,蒙老年叔善诱,又闻掌珠比诗,小侄虽不敢与香奁争胜负,亦当献丑以资一笑。”毛羽大喜,遂使人送过笔砚,一幅锦笺。幸小姐举笔在手,欲向毛羽请韵,因暗想道:“只不知他女儿诗才是如何,想是他溺爱,过为夸张,我何不在诗中少寓褒贬,看她可晓得?”又想道:“倘若看出来,岂不怪我。”又想道:“她是女儿,我也是女儿,就轻薄了她,也不妨事。”遂展笔写了一首七言绝句,送与毛羽。毛羽接看,只见是一首绝句,诗柄是寓意,再一看去,上面写道: 疑桃疑杏实难猜,想是从天摘降来。 一片深情无处问,不知花色向谁开。 毛羽看完,不胜欢喜道:“此诗吐词香艳,大有深意。”因看了又看,遂唤过一个侍女来说道:“可将幸公子的诗送与小姐观看,就要小姐和一首来,我好赏鉴。”侍女接过诗入内,见了小姐,送上幸公子的诗道:“老爷要小姐和他一首,老爷要看。”小姐看完,不胜称赞,却又点头微笑,遂取笔在诗后题和了一首。侍女持出,送在毛羽面前。毛羽看完,不胜喜色,遂付与幸公子。幸小姐接看,只见上写的是: 欺桃欺杏不须猜,独具根源挺秀来。 笑倩东君休莫问,有时并蒂得同开。 幸小姐看完,不胜惊喜道:“原来老年叔有此闺秀,小侄偶尔狂言,不意令嫒小姐测破,使小侄抱愧多矣。”毛羽见他称赞,不胜欢喜,因使侍女送酒,又饮了半晌,毛羽说道:“我向来不欲使贤侄即归者,实有私念存焉。我愚夫妇年过半百之外,只生得小女一人,因梦燕入怀,就取名小燕,今才十六,赋性灵慧,为我二人所钟爱,久欲与她择一佳婿,完我夫妇之愿,不意才人不能易得,故守字闺中。今观贤侄翩翩,才如班马,欲使你二人结百年之好,乞贤侄万勿推辞。” 幸小姐正想着诗中意味,惊惊喜喜。忽听见毛羽要将女儿招他,不禁吃了一惊。惊定,只得说道:“小侄当日违母命走出,原为避亲。今避亲结亲,是益彰不孝之罪矣。此事断然不可。”毛羽道:“前日贤侄避出,只为其人不能好合,故避而出也。今你二人诗意皆相信服,亦且年相似,貌相若,非好合而何?贤侄若虑尊公尊堂有言,俟成亲之后,我遣人致书于尊公,尊公亦必愿也。”幸小姐又再三苦辞,毛羽笑道:“才人难得,我意决矣,不必过辞。”幸小姐见他苦逼,因暗想道:“我若再推辞,就不能相安。不如暗谋归计。”遂不回言。 白氏又在旁相劝,幸小姐只得说道:“这且慢作商量。”毛羽夫妇见幸公子说出“慢作商量”,知有肯意,不胜欢喜。又欢饮多时,方才席散。 幸小姐退归书房,细想其事,只暗暗好笑。秋萼见了,因问道:“小姐今日吃酒回来,为何这般欢喜?莫非毛老爷许送小姐回去么?”小姐道:“不是送我回去,是饮酒中间叫我做了一首诗,不期他的女儿也和了一首。他夫妇可看我二人唱和的有情有趣,甚是欢喜,遂要将他女儿嫁我,苦苦逼我应承。妳道可是好笑么?”秋萼听了大惊道:“这件事是个愁帽儿。小姐就该硬回他了,为何还要笑?”小姐道:“妳这痴子,我怎么不回。但他夫妻二人一团高兴,又在我面上用了无限的恩情,怎好就放下脸来拂他之意,扫他之眉?只得回他’且慢作商量。‘”秋萼道:“小姐妳回得不好了。’慢作商量‘就是肯了。他们认真做起事来,我二人在他笼中,到了临时,怎能保得不露出本相来?”小姐道:“我细细想来,并无别算,惟有同妳悄悄回去,方保得没事。若在此栖身,实实回他不得。”秋萼道:“小姐怎看得回去这样容易?当初我们出门,原只说是廉家路近,故此大胆而行。后来错走了,幸喜遇着他们,故得将计就计,暂居于此。只合装聋作哑求他送回,为何又与他女儿逞才竞学,比较诗才,做了文字相知,妳贪我爱,使她父母想到招赘之事。”幸小姐道:“妳这话就说差了。我是女子,她也是女子,我为何贪她爱她。” 秋萼笑说道:“小姐聪明一世,怎这般一时懵懂。小姐自知是个女子,自不贪她。她见小姐眉无黛绿,面如傅粉,自认是潘安、子建,却怎叫他们不贪你爱你。他们既贪你爱你,一旦逼迫成亲,却如何区处?”小姐道:“去不可,住又不可,叫我也无法奈何,只好随他逼迫吧。满拼着逼到临期,说明我是女子,也只索罢了。”秋萼道:“若到事急说明女子,则亲事自然寝矣。但又有一虑,不可不知。”小姐道:“又有何虑?”秋萼道:“小姐与我,孑然一身,在数千里之外,得以安然无恙者,人只道是男子也。若由此而打破机关,使人知是女子,毛老爷自然罢了,倘辇毂之下,又有豪华如贝公子者,一旦来求,则我二人举目无亲,岂不危乎!” 幸小姐听到此处,不禁大惊大骇,一时急得没法,连酒都急醒了。只得说道:“想来想去别无良策,还是同妳悄悄回去的好。”秋萼道:“回去可知是好,但回去又有回去的不妙。”小姐急问道:“回去有什不妙?”秋萼道:“若要说明公然回去,毛老爷既思量招赘,自然不放。若要私走,我打听得京师地方,拐骗成群,奸人出没,小姐与我虽是这般改装,然行住坐卧之间,未必尽如男子,设或冶容诲淫,一时露泄于人,那时孤身二女,进退两难,就不妙了。”小姐听到此处,惟有暗泣。 又想了半晌,忽对秋萼大笑起来道:“我今有一个妙法在此,亦可作千秋佳话。”秋萼忙问道:“小姐有什妙法,可说与我知道?”小姐道:“我如今进退无路,莫若应承做亲方得全美。”秋萼听了大惊,又大笑道:“小姐怎么与她成起亲来?”小姐也笑道:“成亲是假,恳归是真。我如今只须如此这般,岂不归期有日矣。”秋萼听了不胜欢笑。二人又计算了一番,方才就枕不题。正是: 一边认真要嫁,一边苦苦推辞。 不是这番算计,至今怎得称奇。 却说廉清,被幸尚书催逼进京会试,只得拜辞起身。带着家人到了京师,只因场期尚早,便在玉泉山作寓。廉清在寓中坐了几日,便又坐得不耐烦起来,遂带了一个家人终日到城中各处游玩。此时天下举子俱各纷纷到京,传闻廉清少年解元,人人愿与交结。只因这一交结,有分教: 看不上自骄,气不过自妒。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幸小姐借温存巧弄机关 廉解元因漫骂暗遭哄骗 词云: 双粉黛,两娥眉,各自装成知是谁。帐里鸳鸯疑有分,梦中云雨实无为。 又云: 遭斥妒,逞才骄,声气从来两不调。只道无媒遭葬送,谁知有路接扶摇。 右调《双声子》 话说廉清在玉泉山作寓,便日日带了一个家人去浏览那些幽燕山水,与名人胜迹的所在。先前还无人晓得,到了后来,人见他翩翩年少,气概凌云,又访问知是湖广孝感县新科解元廉清。一时传开,就有好名之士皆来与他结交。廉清不拒不追,一一款接。到了纵酒论文,娓娓不休,人皆悦服。 虽声气中品正文人往来不少,也惊动了一班附名之人,也朝夕往来。内中有一个多财秀才,姓钱,名万选,家中富豪无比,不去享他自有之福,偏要在文人名士中讨苦吃。他吃了苦,却欣欣然,只道是甜。这些文人名士因为他肯趋承撒漫,便假眼瞎赞扬他几句,让他乔装做文人体面。这钱万选外面虽然体面,却自知胸中无物,恐人不服,只得又暗暗求人代做了许多诗词文字,刊刻了送人,以博美名。 听见廉清年少多才又是解元,便私心窃慕,就来拜望。廉清知是朋友,也说答拜过。钱万选就下帖请酒,又邀了三四个举人相陪。廉清不知深浅,因而赴饮。饮酒中间见众举人皆称举钱万选以为名士;又见钱万选高谈阔论,全无忌惮,竟以名士自居。及听其所谈,又皆盗袭老生腐儒之皮毛,并无一字可入于耳。心甚薄之。欲要舍之而去,又恐当面失人。因留心要试他一试。 饮到半酣之际,廉清因问钱万选道:“小弟远人,不识京师古迹出处,窃有一事,要请教钱兄。不知可否?”钱万选见廉清请教于他,快不可言。因答道:“不知何事,倘老马有知,自当报命。”廉清道:“久闻得这一边有一地,名种玉田,不知其名起于何人,如今此田还能种玉么?钱兄见闻广博,又且世居于此,必知其详。幸不吝见教。”钱万选听了,哪里知些影响,又不好竟回,只得佯笑说道:“天下古迹,尽有负虚名而无实据者。廉兄不可泥虚名,而认为实事。凡田皆土也,只可播植五谷,又非昆岗,焉能种玉。田名种玉者,不过因其腴,而加以美名耳。若田果能种玉,则又能种金种银矣。”廉清听了大笑道:“钱兄快论,足可破古人之荒唐。却喜古人无知死矣。若使古人有知于地下,则又未免要笑钱兄之荒唐矣。还有一说,天下事尽虚而无实,则钱兄万选之青钱,将无未经一选乎?”说罢,哈哈大笑,将手一拱道:“承教,承教。”竟起身出门而去。 钱万选妄对了几句,正以为遮饰得妙,欣欣得意,不期反被廉清这一扫,只扫得面皮红涨,没个地缝可钻,气得痴呆了。坐在椅子上竟象死人一般,半声不做。 转是同席的三四个举人看不过,只得代他说两句不平的言语道:“这廉友忒也放肆。这种玉田虽是钱兄不曾详考,一时对差了,也是论古之常,不为大过。怎么就装出这般腔调来,殊可笑也。”又有一个说道:“他一个湖广远方人,虽说中了解元,不过只是一个同袍,未为大贵。钱兄亦湟簧官俊士,相去不过一间,今日做主相延者,盖欲广声气耳,未必便不如他,未必就有所求,如何竟放肆若此。若再中了进士,岂不连同袍也要欺侮了?不独可笑,又殊可恼。”又有一个说道:“古人原有言,少年登科,大不幸也。诸兄莫要怪他,他总是少年登科,不知世事,故此狂为。此取祸之道也。” 钱万选又羞又气,呆了半晌,听见众人数说廉清许多不是,方才转过气来说道:“罢了,罢了。我钱万选从未为人所辱,怎今日好意请这小畜生,反受他一肚皮恶气?就明与他做一个对头,我也不怕他,他也无法奈何我。”内中有一个举人说道:“钱兄要与他做对头,这对头不消明做,只消暗暗的算计他,就够他受用了。”钱万选忙问道:“怎生暗做?”那举人道:“余且慢算,为今之计,且先算计他不中进士,便是第一着。”钱万选道:“他的进士中与不中,自在主司,我们如何能够算计他?”那举人道:“只算计他个不入场,便无场外的进士了。”钱万选道:“他从湖广数千里路远远到此,如何肯不入场?”那举人笑一笑,因附着钱万选耳朵说道:“只消如此如此,便自不能入场矣。”钱万选听了,连连称妙,又一时欢喜起来,复与众人畅饮而散。正是: 自家不怪学无真,抢白将来只恼人。 恼到恼羞成怒处,便将毒计害其身。 却说三四个举人受了钱万选之托,欲要借酒哄骗廉清不入场,便取了钱万选的使用,遂轮请廉清,欲要混做相知,便好下手。 一日,大家吃到半酣之际,因问廉清道:“前日年兄所问的种玉田,小弟们亦系远人,俱作不知,望乞见教。”廉清笑道:“这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凡广舆之书,皆载于上。这种玉田地方,有一人叫做雍伯,常作义浆,以施舍路之饥渴者。力行了三年,全不怠惰。忽一日逢了一个异人,亲授二石子与雍伯道:‘种此可成美玉,美玉种成,当得美妇。’雍伯信之,因种在田中。此时雍伯尚未娶,闻知徐家有女甚美,欲求为妇,徐氏知雍伯素贫,因难他道:‘若要成婚,除非有白璧一双,方才许婚。’雍伯想起异人授石种玉之言,遂走到田中种玉之处,轻轻掘起,果得白璧一双,遂聘徐氏。此千古结婚之美名。钱万选强不知以为知,岂不可笑?”众举人道:“原来如此,小弟实也不知,敬服,敬服。”遂又细细报知钱万选。钱万选一发怀恨不题。 却说幸小姐为毛羽招婚之事,因与秋萼细细商量,知道逃归不可,便安心应允,待成亲再处。故毛羽再说及亲事,幸小姐便不推辞。毛羽甚喜。 次年幸小姐年已十六,小燕年已十七,可以成亲,便与夫人商议,着人选了二月十五黄道吉日,打点做亲。不多日,诸礼齐备。 到了正日,早已华堂结彩,鼓乐喧天,十分热闹。将到傍晚,里面打发丫鬟送出华巾阔服。秋萼与小姐打扮起来,真个风流年少。打扮一完,说是傧相乐人来迎请新郎到厅。毛羽同夫人已戴着乌纱凤冠,俱穿着大红吉服,齐立厅中受拜。不一时丫鬟又簇拥着小燕小姐出来,先与幸公子同拜了天地,其次拜了岳父岳母,然后夫妻交拜。 拜完,侍女就着小姐与幸公子同送入洞房,共饮合欢筵席。二人坐定,侍女遂将小燕盖头除去,两人觌面一看,妳爱我是玉人,我爱妳是仙女。幸小姐心下还明知是虚喜,毛小姐哪里知道是虚,只认做是真真嫁了这等一个美丈夫,心中好不欢喜。但是初见面,不好开口。 原是幸小姐先开口说道:“小姐好佳作耶。前日我小弟初到于此,但闻小姐的芳名,却未睹小姐的娇面。因岳父苦索题诗,一时不知深浅,故妄以‘桃’‘杏’相猜。今日亲睹玉容,方知牡丹尚当逊席,何有于‘桃’‘杏’,比拟失伦。怪不得小姐一笔将‘桃’‘杏’抹过,而不许问,弟知罪矣。但蒙小姐所许‘并蒂’‘同开’,不知此时之际,可算得‘并蒂’,可算得‘同开’?乞小姐教之。” 毛小姐听了,初但微笑含羞不答,及幸小姐再三致问,方低低答道:“贱妾蒲柳之姿,蒙君子疑‘桃’猜‘杏’,妾愧推誉过情,故倩‘东君莫问’,非轻薄‘桃’‘杏’,而戒‘东君莫问’也。至于‘并蒂’不‘并蒂’,‘同开’不‘同开’,当问君子,贱妾不知也。”幸小姐因笑道:“此二事若要问弟,今已得亲近小姐于花烛之下,可谓‘并蒂’矣。至于‘同开’,……”幸小姐说到此,便缩住口,笑而不言。 毛小姐见了,不胜惊讶道:“郎君不言,自是不愿‘同开’了?”幸小姐道:“既已‘并蒂’焉有不愿‘同开’之理。但恐春风尚有待耳。”毛小姐道:“不知是花待春风,还是春风待花?”二人俱说得笑将起来。此时众侍女俱在旁伺候,见新人与新郎说说笑笑,渐有入港之意,便凑趣撤去酒席,请二人到牀上去坐,然后掩上房门,一齐退出。 幸小姐见侍妾们出去了,便放下牀前的帷幔,亲自与毛小姐轻松绣带,缓脱罗衣。毛小姐见幸公子百般款款,千种温存,便也不十分作娇羞之态,逆他之意,就趁他解衣之时,连着小衣,钻入鸳衾之内,还只疑新郎定然用强来褪。不期新郎自入被时,却也只穿着小衣不脱,不知何意,只得侧转身子朝着里睡。 幸小姐见了,忙用左手伸入毛小姐肩窝之下,将她颈项扳回,贴着胸肉,却用右手在她肌肤之上细细抚摩,直抚得毛小姐浑身苏苏麻麻,声也不敢做。心下只认做君子夫妻,是这等斯文,少不得慢慢侵犯将来。不期幸小姐此时已因微饮了两杯,抚摩了一会竟鼾鼾的睡了。 毛小姐见新郎睡去,因暗想道:“吾闻夫妻合卺,未免为云为雨。新郎为何竟而贪眠?若说他少年不解,却又怜香惜玉,煞有深情;若说他司空见惯,为何又这等谦谦君子;若说他脸嫩怕羞,我看他方才解带宽裳,却又不似怕羞模样。”一时千思万想,再睡不着。要转转身,却又一个身子被新郎紧紧勾住,两只膀又被新郎紧紧压住,上身是肉贴肉,下身只隔着两件小衣,念头略一动,微微的香汗如珠,却又不好推他,只得耐着性儿等他醒来。耐了半晌,便耐不定,偶将身子略侧了一侧,不期早已惊醒了新郎。 幸小姐醒将转来,见压紧了毛小姐,毛小姐竟未睡着,十分没趣,因笑谢道:“小弟为酒所困,不觉梦入阳台,得罪小姐。小姐得无笑襄王辜负云雨乎?”毛小姐也笑说道:“襄王已入阳台,未免作云雨之梦,却又梦入阳台。由此看来,则阳台只供人作梦了。”幸小姐听了,因笑一笑,连忙捧定小姐的香腮低低说道:“襄王不是无梦,盖有一段隐情,不可告人。故先前说个‘春风’‘有待’耳。望小姐怜而成全之。”毛小姐道:“郎君既有隐情,又要妾成全,何不明白告妾,共作商量。” 幸小姐因说道:“不瞒小姐说,我之避居于此者,原因家母以不悦意之婚相强,故行权辞之耳。若论行权避地,不遵母命,已非孝子。然而婚姻大事,不愿妄配匪人,犹可谅也。若像今日自择好逑,竟不告而娶,非是为子者,只知有婚姻,不知有父母矣,罪不重于山丘乎?昨蒙岳父美意,若论父母之命,本当不从。而弟甘犯不孝之罪以从者,恐失小姐之窈窕贤淑耳。今已冒罪成婚,若再贪琴瑟之乐,竟效于飞,则是置父母为赘疵矣,岂孝子之所为。我不得为孝子,则将累小姐不得为孝媳矣。其失岂浅鲜哉。故我今夕欲求小姐念夫妻之情,天长地久,不在一时,且暂耐须臾,容归告父母,然后朝暮乐于阳台,未为晚也。庶可于不孝之中尚留孝之一线。不知小姐肯念我之隐情而相怜慨允否?” 毛小姐道:“原来郎君有此隐情,妾与郎君既已许结同心,则郎君之隐情,即妾之隐情,有何不念?但妾念郎君,郎君也须念妾。”幸小姐听了大喜道:“小姐念我全我之孝,我念小姐,包管小姐终身之荣。如不相念,有如浩日。”二人说得合心,便在被窝中别是欢爱,方才睡去。正是: 鸳鸟但容交颈睡,花枝只可并肩看。 巫山巫峡闲云雨,未经轻贪一晌欢。 到了天明起来,两人相视而笑。大家梳洗毕,便同出房,拜谢丈人、丈母。拜完,复归到房中说说笑笑,十分亲爱。旁人看见,决不道她尚未破瓜。幸小姐演了一会,便走到书房中来,与秋萼说道:“被窝之计,说倒说通了,但不知几时方能回去。”秋萼道:“为许她回去成亲,则毛小姐自然要帮着小姐求她父母了。当初是一个人求,如今是两人求。定然有个还乡的时候了。小姐不消着急,只要好好安慰毛小姐为妙。”幸小姐道:“妳说得是。”遂朝夕温温存存,与毛小姐在闺中玩耍,且按下不题。 却说廉清被三四个同袍终日你请我邀,日夜在醉乡,不知不觉早到了二月初八。廉清正打点入城进场,不期三四个举人,又携了佳肴美酒到廉清下处来说道:“进城尚早,城里小,下处人多闹吵,未免等得心焦,我们且在此畅饮一巡,待到傍晚,大家同去也不迟。”廉清见他们也要进场的,只得同饮。 不期有心算计无心,便你猜我豁,这个输了,那个又来,说得有兴,笑得有趣,廉清是个豪爽之人,被他们甜言蜜语说得快活,酒到就干,直吃得如毕吏部一般,竟醉倒玉缸,连人事俱不知矣。众人见他醉倒,欣欣得计,便一齐撇下他,进城入场去了。 原来这几个举人的家人也将廉家的家人灌醉,只有一个老家人吃得不多,醒来见廉清醉倒,见天色已晚,又见众人不顾而去,心下着急。再三嚷叫,只叫不醒,只得走近身边乱推乱叫道:“相公,不好了,天色已晚,城门已关了。相公已入不得场了,这怎么处。” 廉清虽在醉梦中,却喜得心还明白,听见家人叫唤,着了一急,连忙挣醒问道:“他们可曾去么?”家人道:“他们只顾自己,见相公醉倒,都大笑入城去了。”廉清又急问道:“此时是什么时候了?”家人道:“将要起更了。”廉清听了大怒道:“原来这几个畜生,是捉弄害我,误我大事!”此时酒都急醒,想了一会道:“你快随我来,去叫开城门。”家人只得将场中所用之物带在身边。二人赶到城下,城门已是关得铁桶相似,有无数军兵提铃喝号的把守。廉清也是没法,家人说道:“这城门比不得我孝感县的城门,人是三更半夜一叫即开。这是京城。多少军兵把守,如何叫得。相公只好回去吧。”廉清也没奈何,只得叹气,恨恨欲回原路。 忽见前面一阵灯笼火把,一如白昼而来。廉清远远望去,见写着“察院”二字,心中大喜,连忙对家人说道:“这官府必定进城,你便回去吧。”便在家人手中接过场中所用之物,藏在身边,即悄悄躲在人家檐前黑处。 不一时官府轿子过去,廉清乘空跟在轿后,随着衙役一齐走到城下。守城军卒即便开门,轿子进了城门,廉清混在衙役中,一哄而入。守门人见了廉清,只认做是门子,便不查问;衙役也不晓得背后有人跟来。家人见廉解元进了城,满心欢喜,自回去了。廉清入了城中,心才放下。早见六街三市,尚点着灯火做买卖,便问明了贡院的所在,遂一径而来,有分教: 空加上驽马之鞭,缚不住鲲鹏之翅。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冷眼惑衣冠不识旧时人 热心得情弊立救当场祸 词曰: 颠倒思中,往来心上,何曾放下他模样。只因想不到衣冠,谁是谁非谁打帐?祸每无端,情多不谅,正人常受奸人谤。亏他识破行藏,方才吹息风和浪。 右调《踏莎行》 话说廉清,被人醉哄,关在城外,正无奈何,幸遇着察院入城,遂悄悄混了进来。你道这察院是谁?原来就是毛羽。他奉旨在外,散给军粮,晓得进城甚迟,故先着衙役知会守城军卒,故一到即开。谁知廉清凑巧,得以随着队伍混进了城中,又问明了贡院的所在,一径走来。早见纷纷举子,俱在那里听点。廉清只打听点到湖广,他方才挤上前去。第一名就点着廉清,廉清应名而入。 廉清到了场中,归入号房,便定气凝神睡了半夜。到了五更时候,接到题目到手,便不疾不舒,安安闲闲的做去。果然胸中有学,笔下有神,早做得篇篇如锦绣珠玑。做完了,自己反复细看,十分得意,时方午未,连忙交卷出场。场外家人早已接着,同回寓所。廉清甚是欢喜。 过了几日,三场完毕,廉清依旧去看山看水,游行寻乐。这几个举人与钱万选,正要来取笑廉清不曾入场,以消前气,不期早有人传说:“他已完过三场。”众举人听了不胜大惊道:“他已醉死,如何得能进场?有什神手段?”再着人细细打听,方知是察院进城带进来的,甚觉没趣,又恐他中了进士,要来报仇,便不敢来相见。又过不得数日,春闱揭晓,廉清早又中了第一名会元。报到下处,廉清十分快活。这四个举人皆不得中,只得与钱万选又撺转面皮,俱备厚礼来奉贺。廉清也不计较,只淡淡相交而已。 到了殿试,天子临轩主试,阁臣阅卷众举子一起构思。阁臣取了三名,呈上圣览。天子见廉清策中条对合宜,竟将御笔点中了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廉清。 天子亲启玉音命宣廉清上殿。廉清承旨,俯伏阶前。天子龙目看去,见廉清发才弱冠,只好十五六岁,天颜大喜。因问道:“朕观汝策中简炼详明,知道是个老成之士,不意尚在髫年,学力如此充足,真可喜可爱。”便又赐问道:“汝年几何?”廉清俯伏奏道:“微臣今年才交十六。”天子又问道:“汝幼读何书而学问至此?”廉清奏道:“臣所读之书,乃是人世所读之书。但学问之理则各有所耶。臣非学问异人,实应陛下之泰运,故而遭逢陛下之天鉴,而特赐臣状元。天恩隆重,臣草茅寒贱,何敢仰承?誓当鞠躬尽瘁,以报万一。”天子听了,点头大喜。遂谕大臣道:“廉清乃朕得意门生,迎送不可照旧例,须加厚以副朕怀。” 廉清谢恩毕,不一时簪花披彩,退出朝门。早有府县并地方,奉旨将执事鼓乐彩旗,打点的齐齐整整,倍于往日。廉清十分荣耀。正是: 身登黄甲已峥嵘,再占龙头已倍荣。 更有一番奇特处,九重天子认门生。 廉状元骑了红缨白马,奉敕先从内苑游起,早惊动了各院宫娥,俱争看小状元。廉清内苑游完,然后游街三日,无人不道状元年少,从来未有,便个个垂涎,有招赘为婿之意。廉清晓得,恐生事端,便连忙着人刻了序齿录,填了原配幸氏,自此无是无非,在京中荣耀不题。 却说幸尚书与夫人打发廉清起身之后,差人各处搜寻,只无踪影,暗暗叫苦。因而想道:“就是小姐短见,却又同秋萼出门,岂有两人同死之理?况且又无实迹,毕竟还是有人收留,藏匿不出。”只苦了家人,分头四下细细寻访,不好说寻小姐,只说幸府不见了使女秋萼。又寻访了多时,终无影响。 幸尚书与夫人只得求神问卜,又俱说是:“不致伤身,不久自归,团圆有日。”夫妻只是疑疑惑惑。幸尚书只怨夫人。 倏忽过了残年,又不觉春光过半,幸尚书对夫人说道:“此时会试已过,不知廉清如何?功名有无倒也罢了,只是他要回来要娶,却将什么人还他?岂不是件大苦之事!”夫妻正在愁苦之际,忽家人慌忙来报道:“外面报人报说,廉相公已中了会元。请老爷出去打发。”二人听了又惊又喜。喜的是女婿成名,苦的是女儿不知下落。却又没奈何,只得走出来打发了报人。门庭又是一番热闹。 过不得一月,早又报道,报廉清殿试中了状元。一时邻里皆惊,称说廉清连中三元。这番热闹比前大不相同。一时府官、县官以及合省官员,俱到幸尚书门上贺喜。幸尚书便终日迎官送府的忙乱不了。幸夫人只着人到廉小村家,殷殷送礼不题。 却说幸小姐一时高兴,与毛小燕成亲,只说就可送归,不期因循耽搁,便日日提心吊胆,夜夜魂梦皆惊。日间又不敢十分与小燕亲近交言,恐怕她看出破绽,只得推说坐在家中气闷,要在外面游赏散心,便同着秋萼上街闲走,只到傍晚才归。 一日,二人走到长安街上,忽见一个官长骑马喝道而来。二人闪在人家门口让他,不一时马到面前,二人将他一看,只见这官长年纪甚幼,一顶小纱帽盖着垂肩的披发,一发衬得面如傅粉,分外好看。那官长在马上,气昂昂的也将他二人一看就过去了。幸小姐见了大惊,对秋萼说道:“这位官员倒象廉郎的面庞一般。为何天下的人有如此相似?”秋萼笑道:“廉相公自在家中,离得不上一年,怎得就会做官,还是面貌相似,是何缘故?”忙问家人。 家人只将手乱摇,跌足道:“公子快往家内走,老爷不好了!”说完如飞的走了进去。幸小姐听了大惊,只得走入内来。只见夫人与小姐俱哭做一团,连忙上前问道:“岳母与小姐,为着何事,如此悲戚?”毛夫人见幸公子走来,只得停哭说道:“贤婿呀!你丈人被人出首减扣军粮,奉旨拿问,已送到三法司审问去了,不知审得如何?若是审坏,我们性命俱有些难保了!”说罢大哭。幸小姐听了急得没法,也哭起来。便一齐大哭。 哭了半晌,幸小姐只得宽慰她母女道:“岳父为官清正,朝中自有公论,决然无妨,况如今事已如此,岳母亦不必过悲,必须着人在衙门前料理要紧。”毛夫人听了,只得停哭,忙着人去打听。不一时家人来说道:“问官今日有事,只将老爷送入狱中候审。老爷叫小的来说:‘请夫人小姐与公子不必着惊,事有可辩,大约无妨。’”夫人又着人送东西到狱中去了。由此一家大小惊惶不题。 你道毛羽这番做官清正,为什犯起法来?原来毛羽当时做理刑的时节,有一衙蠹,姓胡名赖,毛羽访知他作恶多端,要拿他处死。不期他先晓得了风声,便连夜逃入京中,投在大衙门内效力。毛羽见他逃去,也就不追究了。谁知他在京中怀恨毛羽,捏造款头,便将毛羽削职回家。毛羽在家住了数年,方谋得行取进京,做了御史。这胡赖恶念未消,每每要算计毛羽,因见毛羽不似前番,无隙可乘。 恰好一日兵部差委毛羽在城外给散军粮,他就不胜欢喜,便暗暗串通了几个兵丁,说毛羽减粮肥己,遂联名出首在兵部。兵部见是首告军粮重事,便请旨拿毛羽,着三法司审问,竟不问缘由将毛羽下在狱中,审明定夺。 这日校尉拿着毛羽,走进衙门,恰好廉清独自在街上行走,见拿着一位官员,便惊问道:“这官犯了什么事?”衙门中人见他是位官长,便说道:“这御史毛官儿,前奉兵部差委,二月初八在城外给散军粮。有人告首在部,说他减克肥己。兵部奏请,是发来勘问的。”廉清道:“减粮可有实据么?”衙役道:“不曾经审,焉知他有据无据。”廉清道:“可知这出首人是谁?”衙役道:“这个我们不知道。”廉清听在肚里,便一路寻思道:“他说二月初八城外发粮的御史,岂不是带我进城的这官员了。我今得第身荣,全亏他带我进城。一向正要访明谢他,不期就是此人。我今见他落难,须设个法儿救他出来方好。我方才见他行动,也不似个奸险贪婪之辈,只怕内中必有委屈。只不知告发他的是何人?”寻思了半晌,忽想道:“我有主意了。我今只消在兵部衙前留心访问,便知他有私无私,再设法救他。” 到了次日,廉清便换了巾服,书生打扮,不着衙役跟随,只带了一个家人,便悄悄走到兵部衙门前闲走。一连走了两日。这日正走得倦了,便走到一个僻静小巷,见有个酒店,廉清便走入店中坐下。 不一时酒保送是酒来,廉清正坐着吃酒,忽见三四个军丁模样,同着一人吃酒,就在廉清对过坐着。这些人吃得甚是高兴。吃有半晌,内中一个忽说道:“毛羽这事,不问斩罪,也要问个充军。”又有一个说道:“偏生这几日问官有事,没工夫审问,不然此时,也要蹋他一层皮了。”又一个说道:“大约也只在明后日结局,只是临审时要借重列位,一口咬定。明日事完,小弟自然重谢。”众人齐说道:“我们知己,何在重谢。”说罢,便呼噜畅饮。 早被廉清细细听明,便起身走出门外,悄悄对家人说道:“这吃酒的人,你留心看住。须如此这般。”家人会意。 廉清便一气走到巡城王御史门前,将鼓击了三下,守门人大惊问道:“小相公有何急事击鼓?”廉清道:“我不是别人,我是今科状元。有急事要见你老爷。可速去禀明。”衙役便连忙入内去禀。王御史听见击鼓,连忙走出。衙役即跪禀说明。随即开门,廉清走进。王御史连忙迎下堂来,正要叙礼相见。廉清连忙止住道:“且不暇及此,晚弟今有一事,要借重老先生,助我一臂之力,锄奸扶危。”便将毛羽为小人设陷,有屈无伸,已送法司定罪,今日私行,适于酒店中遇着毛公仇家,合计中害,现在酒店中,等情详述一遍。道:“乞老先生念及同寅被人无辜中伤,火速差人同晚弟协拿质问,则毛公之冤可立伸矣。”王御史听了大喜道:“原来如此,真毛寅翁之福也。”随即点了二十名番儿手,跟随廉清抢入酒店中。 这班人正吃得高兴,忽见许多公人抢到面前,不由分说一索捆翻。众人分辩。廉清喝令押着,一齐到三法司衙门来。 廉清一径走入,着人通报。法司即出接见。廉清遂将这些人在酒店中商议暗害毛羽,细细说知,道:“毛羽受此小人毒害。乞老先生审出真情,则朝廷之法无枉矣。”法司听了大怒,立刻将五人夹打。那四个兵丁方招出:“是胡赖叫小人出首毛老爷的,与小人们无干。”胡赖见说出真情,知不能隐瞒,只得实说道:“小人当初原是毛老爷向日书吏,只因有仇,希图报复,陷害是实。”遂将昔年之事说出。法司审明是胡赖挟仇排陷毛羽大臣,遂将胡赖反坐处斩,其余问军。一面行文复部,该部即一面请旨,赦毛羽出狱,原官供职。廉清见问官立时审明,救了毛羽,不胜快活,便辞了法司而去。正是: 奸人一动百奸生,赖有旁观善察情。 不独被谗人受惠,朝廷刑政也清明。 却说毛羽,一场大祸,也不消审问,一日释放还官。报入狱中,毛羽竟不晓得是何缘故。惊惊喜喜,出了狱门,早有本衙衙役迎接,归到衙中。夫人、小姐并幸公子接见,不胜欢喜。 毛羽便着人排设香案,望阙谢恩。一家依旧快乐非常。到了次早,就是同衙门俱来问候贺喜。毛羽只得逐一去拜谢。拜谢到王御史,王御史问说道:“老寅翁可知今日之冤,是何人辩白?”毛羽道:“自是当事精明,并感蒙圣上念及无辜之鸿恩也。”王御史听了大笑道:“这样说来,老寅翁尚未知这人用情之始末。”毛羽听了,方惊问道:“小弟忽逮忽释,竟不知事从何来,复从何消。老寅翁所言用情于弟,又是何人?万望指教。”王御史方正色说道:“老寅翁受此无妄之灾,当事者即秉犀照,亦难烛于复盆之下。亏了廉状元年少有心,于私行时,察出恶人诬害之奸,会同小弟擒拿恶党,立送法司,审出真情。故反坐奸人,请旨赦老寅翁出狱。若非此举,老寅翁纵能辩折,似亦不能有如此之速。”毛羽听了大惊道:“小弟脱此,只道出之朝廷,谁知得了廉状元之力,深感不尽。且请问这奸党却是何人?”王御史方细细说出是旧役胡赖,今反坐论斩矣。毛羽听了,呆了半晌,方才惊谢道:“小弟若无老寅翁与廉状元,则此身竟被胡赖致死矣。”因再三感谢辞出,也不回雅,随即来拜谢廉状元。 到了门上,门上人回说道:“状元老爷召入内廷未回。”毛羽只得留下名帖道:“你与我多多拜上状元老爷。谁我毛老爷自分已死狱中,不意释放,今见王老爷方知这番扶危,皆亏状元老爷之力。则我毛老爷余生,皆状元老爷之赐矣。我明早来面谢。”门上人应诺。毛羽归衙,便细细与夫人、小姐、幸公子说了一遍。 夫人与小姐听了,又惊又喜道:“不意小人有此毒手,廉状元之恩不独救你一人,并救了我一家性命。只保佑他世世为官,封妻荫子。”幸小姐听了连忙问道:“廉状元与岳父有何相知,就如此挺身出力?”毛羽道:“这廉状元也不是别处人,就是我孝感县鸿渐村人,姓廉名清,今年也只得十六岁。人说他天性聪明,竟不曾考试。亏宗师大收入场,中了解元。进京又中了会元。如今又殿试中了状元。天子见他年幼奇才,宠眷日隆,时常带他入宫陪宴,娘娘也甚喜他。前日有内臣传说:皇上念他馆中寂寞,赐他宫女服侍,又廉清在宫女中拣中意的赐配,廉清恳辞,告有妻在家未娶,又说不久辞朝归娶。我查他序齿录上填注妻室幸氏。但我想我县中只有贤婿家一姓,不知这幸女又是谁人之女,却有这般造化嫁他。”幸小姐听了,心中惊喜非常,只得说道:“小婿自幼不出家庭,族中之女亦多,实不晓是何人之女。”毛羽又说道:“若说起廉状元,今日连中三元,实有一段因果在内。我今细细想来,还是我成就了他的富贵,这也非同容易。”幸小姐问道:“他家有何因果,岳父又为何能成就他的富贵,乞与小婿一言。”毛羽便将廉小村向年觅地葬母,自己送地之事,细细说了一番道:“故此荫下这廉清得中三元。岂不是我成就他的富贵。只是我在家中从不曾有人说他儿子会读书,真是奇事。”幸小姐听了这些缘故,果是他丈夫廉清,心中十分快活。却又不敢现于颜色,只得说道:“他今救了岳父,也要算做报恩了。”说完,一时心中没法起来,便来寻秋萼商量。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 今日双飞,明朝双宿。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幸小姐乔装假病 廉状元钦赐完婚 词曰: 花不辞花,欲并春风同一嫁。事尚争差,且说风流话。是也非耶,何处占灵卦?非关诈,阴擎阳架,早已鸾同跨。 右调《点绛唇》 话说幸小姐被毛羽说出廉清始末根由,又说连中三元,又说宫女赐配,又说不久恳恩归娶,说得津津有味,方知前日在马上遇见的确是廉清,心中不胜欢喜。又恐怕露出相来,只得推说有事,到书房中来寻秋萼,将毛羽之言细细述知,道:“我就说天下人,哪里有这般相似的面貌,怪不得他在马上看我二人;幸喜得这般装束,不曾被他看破,若看了出来,岂不羞死。”秋萼听了,只喜得心花俱开,道:“这样看来,他如今要还乡与小姐成亲了。何不小姐通个信儿与他,将小姐接去,岂不省了一番往来耽搁。”幸小姐听了笑道:“这个如何使得。我今在此虽是为他,然改头换面岂是闺中贤淑女之事?只合取个巧儿赶将回去方妙。但他们错认了我是个娇婿,缠住不放,虽说两下误事,却感她一团好意,不忍撇去。若再留连,倘或廉郎一旦蒙圣恩赐归婚配,归娶无人,归罪我父母,父母岂不受累。这怎么处?”秋萼道:“如今想来并无别法,小姐还须去哄骗毛小姐,求她在父母面前说个方便,送归方好。”幸小姐蹙着双眉道:“我哄骗之法已行尽矣。她只要我与她交合了,方肯在父母面前撺掇送回。这怎么好?”秋萼听了,见无法可处,因想了半晌,忽说道:“妳两人俱是一般雌货,便住在此一世也无用处。莫若行个权宜之法,须如此这般,我再在旁怂劝,自无不中之理。”幸小姐想了一想道:“这也有理。只得要行此法了。”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小姐自进小燕房中而去。正是: 人心百条思,世界千条路。 情到不堪时,事有那移处。 到了次日,幸小姐竟在书房中装起病来,睡在牀上。秋萼早已打点些吃食藏好,只服侍到晚,不进房去。毛小姐忙着侍女来请。幸小姐在牀上说道:“我今日忽然得病,行走不动,今夜不进房了,可与我拜上小姐,自安寝吧。”侍女去回了小姐。小姐听了着惊道:“他好端端的,为何得起病来。”忙叫侍女点灯,同着走到书房中来看视。 只见幸公子蒙被而卧,忙走近牀来,先用手来搀,又脸贴着脸儿说道:“郎君谨慎君子,为何忽然抱恙,使妾闻而惊忧。”幸小姐听了,只得睁开眼慢慢的说道:“小弟亦不知如何,忽生此疾,却蒙小姐自来看我,益使我心不安。”毛小燕说道:“妾与郎君身心如一,未有身痛而心不痛之理。今郎君一如我心,妾岂不惊惶无措。但此处非调养之所,容妾搀扶着进房,便于调理。”幸小姐道:“我耳鸣目眩,厌听人声,在此觉得宁静些。”说完闭目不语。毛小姐见他昏沉欲睡,只得着使女到房取出枕被,自在牀外合衣另睡,吩咐使女不可高声。正是: 卧牀虽假病,守视是真心。 真心若相念,假病自无侵。 到了次日,毛羽与夫人听见女婿得病卧在书房,便连忙同来看视。看视了一番,即着人请名医调治,送药煎好。秋萼乘人不见,暗暗倾去,又悄悄私进饮食。如此一连数日,弄的毛小燕日不敢离身,夜不解衣的看视。怎奈幸公子只不见好,便烧香暗祝,无所不为。 一夜毛小姐自己看着煎药,秋萼乘便说道:“心病须将心病医。我家公子之病,不是风寒邪热,药饵焉能疗治。只要小姐医他,自然见效。”毛小姐忙问道:“公子的病实是为何而起,又为何要我医他,你可说来我听。”秋萼道:“公子之病,是当初一时孟浪出门,不期得遇毛老爷将小姐配成佳偶,得种奇缘。我公子虽喜出望外,心满意足,但有一段孩提之念,未免要想到父母。今日虽处于此,却常带忧愁,又与小姐燕尔新婚,绸缪交好,不敢轻易在小姐面前吐露言归,心忧于内。近来只在小人面前唏嘘暗泣,以为远隔父母不告而娶,有负不孝之名。小人亦再三劝解,不意公子渐积渐深,因而成病。今只求小姐念夫妻情分,在老爷、夫人面前,使我公子暂回,禀明我老爷,无失子之忧,并闻得娶小姐之喜。两处俱安,再来与小姐团圆方妙。” 毛小姐听了半晌,因想道:“我只道他设词推脱不肯与我言私,故此我强他成事之后许他送归。他原说回去禀过父母成亲,若同他早回,岂不成亲久矣。这样看来,转是我自误。自己却又害他生出病来。我如今只得告知父母,同他回去。”因对秋萼说道:“你公子既有这些心事,何不早对我说知。”遂走到幸公子身边说道:“妾为恩爱而误恩爱,爱君反而害君,妾罪实深亦。今后悉如君愿,望郎君释去忧愁,霍然而起,妾之幸也。” 此时幸公子久已听见秋萼这番说话,今又见毛小姐自悔,因而说道:“卑人之心,与小姐爱我,俱已知矣。但所虑者,小姐为岳父母钟爱,岂肯远离。归期无日,如之奈何。”毛小燕道:“焉有嫁夫不从夫志,做媳妇不见公姑的。我明日当禀明父母,与君同归,万勿见疑。”幸小姐听了大喜道:“贤妻如此,吾无忧矣。”毛小燕见幸公子一时欢喜,便也欢容笑口,将煎药拿来与公子吃。幸小姐道:“良药不如良言。今闻贤妻之言,只觉得胸膈顿爽。这药慢些吃吧。”毛小燕又服侍半晌,依旧各被同牀而睡。正是: 夫妻话只说三分,一片深心早尽闻。 不是讳深单用浅,早于浅处见殷懃。 到了次日,毛小燕自进房去梳洗。梳洗毕,换了衣服,来母亲房中。拜见过,夫人问:“公子之病,如何光景,我正要去看他。”毛小姐道:“昨夜略觉好些,只是孩儿有一心事一向要与母亲说知,实不便启齿。今日事到其间,含糊则失于情义,只得告知母亲,万望母亲曲全,并恕孩儿之罪。”毛夫人道:“妳见我做娘的,哪件事不依妳来,我儿有什话说,可说我知道。”毛小燕便将幸公子自从做亲,不曾有夫妻之情,必要告过了自己父母,方与孩儿言情,今公子日夕思念父母,得病缘故,细细说了一遍,道:“他昨夜哭诉孩儿,使我禀告母亲。孩儿已许他同归,以全其孝,使他病安,孩儿之心亦安矣。”毛夫人听了大惊道:“孩儿成亲两月,难道孩儿还是处子?”毛小燕道:“孩儿明则夫妻,暗中姐弟。”毛夫人道:“妳夫妻有这些缘故,若不说明,我哪里知道?今等妳父亲回来,我细细与他计较。妳去对公子说,叫他放心,身子要紧。”毛小燕见母亲肯依她,便欢然辞了出来,与公子细细述知。正是: 夫妻既肯心相念,母女如何不用情。 从此欲归归便得,房帏风月不须争。 却说毛羽,自从王御史说出亏廉状元之力,毛羽便来拜谢。不期廉清在朝未回,便一连拜过几次,总不见面。 这日朝罢,又到廉清门上来。只见一个家人,忙上前笑嘻嘻朝着毛羽说道:“状元爷有言,前日对老爷这番相救,实出无心,怎敢劳老爷言谢。况毛老爷亦曾有恩于状元,彼此只可感知于心。今老爷与状元老爷皆是同乡。若一接见,则前日这番是无私而有私矣。恩私俱回乡面悉。”毛羽听了,暗暗点头道:“是。”遂一路寻思道:“他说彼此感恩,想是晓得送他风水之荫了。” 遂归到衙中,见了夫人,便要到书房中来看女婿病体如何。毛夫人忙留住道:“你且不消去。我有话与你商量。”便将女婿与女儿之事,并得病之由,细细说知。毛羽听了踌躇了半晌,方说道:“我今官虽风宪,未免朝是暮非。前日之事若无廉状元之力,今日我又不知作何光景了。故此我功名之事,已冷了一半,只等有便,即上表垦归。再过些时,一齐荣归方妙。”夫人道:“你的主意固然不差。但辞官尚无定期,如今女婿执意必欲告娶,方成夫妻之情,若不放归,岂不误了他二人。若是他住在外府外县,今日将我女儿带归,我也自然不舍。如今同在一乡,你我在此,家内无人,何不使她夫妇先归。一则完他二人心愿,二者又照顾了家中,后来你我回去,也有个照应。”毛羽又细细想了半晌道:“这倒说得是。总是我在此不久,可择一日,着人送他夫妇先回去吧。”夫人见他许允择日,连忙来与小燕说知。 小燕不胜欢喜,即来对幸公子说道:“父母许我与郎君同归,已择日子了。望郎君打起精神要紧。”幸小姐听了感谢道:“蒙小姐爱我,他日同归,敢不竭力周全,以遂小姐之愿。”毛小姐听了笑道:“只不要到那时又做君子,将人奚落。”幸小姐也笑道:“我即不能,亦当借请神针,与小姐法灸何如?”二人说说笑笑。自此幸小姐日进饮食,况且原是无病,不消几日,行走如初,只料理起身。正是: 话是一般说,义当两样详。 一时详不出,言笑各思量。 却说廉清,一日早朝罢,天子便带他入宫游玩。又到了娘娘宫中,廉清朝见娘娘。不一时,内臣排上宴来。天子与娘娘共饮,就命廉清侍宴于旁。廉清谢过恩方才侍宴。不一时笙箫迭奏,说不尽皇家富贵。君臣们饮够多时,天子笑说道:“当时李白清平调三章,独擅千古,至今传诵。卿才不减青莲,朕欲汝继之。或诗或词以慰朕望。”廉清连忙俯伏奏道:“微臣感蒙陛下、娘娘天高地厚宠遇之恩,敢不应命。”天子道:“赐卿平身,可做来朕览。”廉清即举笔题了三章,呈上天子。天子一一看去,只见是写着: 第一首 龙凤云开仰圣容,芙蓉香暖受恩浓。 小臣何幸才摛笔,舜日克天一旦逢。 第二首 乾坤别是一番香,岂在文人锦绣肠。 穆穆皇风吹合殿,万花齐放作春妆。 第三首 寿觞双献九重欢,天眼偏将赤子看。 饱德醉恩时既久,午阴初转玉栏杆。 天子看完,大喜道:“朕观三诗,可令青莲之艳词减色矣。”于是君臣又欢饮多时,娘娘问廉清道:“贤卿少年及第,家下何人,可曾婚娶么?”廉清俯伏奏道:“微臣草莽贫寒,蒙圣恩鉴擢,职居翰苑。家中父母,年将七旬。曾结幸居贤之女为媳,尚未成亲。只因进身之后,夙兴匪懈,欲效犬马之诚;黼黻皇猷,共协虞廷之治。故徒念晨昏,而弗遑也。今蒙娘娘赐问,微臣不敢不尽言也。”娘娘道:“为臣必须忠孝两全。今贤卿在朝可谓尽忠矣。但卿父母年老,养子成名,成名而不能归养,则如无子一般。况且人生七十,光阴有限之时,子居朝,媳未娶,非盛世所宜。贤卿正在青年,报恩日长,尽孝日短,乞陛下赐廉清归家完娶,侍养双亲一年,入朝尽职,不识陛下以为何如?”天子听了大喜道:“贤后之言,正合朕意。赐汝荣归,养亲完娶可也。”廉清连忙谢恩道:“愿陛下万寿无疆!娘娘千秋并茂!” 既而宴罢。天子与娘娘又着内侍,命撤金莲宝炬,又赐了许多异宝,赐廉清作娶资。一时各宫各院见娘娘赐赍,大家也收拾些珍宝,送廉状元归娶。不一时堆满廷前,娘娘着内侍取过小辇装载。廉清谢恩退出。众小内侍引着廉清共出朝门,送状元归寓。这番富贵,着是非凡。 廉清到了此早,入朝辞圣,一时惊动朝中大小官员,俱来送的送,饯行的饯行。廉清不日起身而行。正是: 十载寒窗苦,今日扬眉吐。 世上万千般,读书方显祖。 却说幸小姐装病,求毛小姐与父母说明送回。毛羽只得许他夫妇先归,择定了吉日。幸小姐大喜,便与毛小燕收拾治装而待。忽一日,毛羽闻知廉状元被钦赐还乡归娶,天子恩赏甚隆,朝中大小官员尽皆送别,只得也随众而来。因前日有了涉私之言,相见不敢深谈,惟草草完事。到家遂细细与夫人说知。幸小姐听了暗暗吃惊,幸喜自己归期在即。毛羽同夫人备酒,与女儿、女婿送行,又将家事嘱托一番。幸小姐一一领命。毛羽又将官积尽付与女儿、女婿带回,差了当家人及使女、仆妇,一路服侍。又写书致意幸尚书,写明招赘并双归之事。然后幸小姐与毛小燕夫妻双双拜辞了父母,俱各含泪而别。正是: 养女原非久,嫁夫即随走。 嫁后念爹娘,方称是佳偶。 幸小姐与毛小燕带了家人下 船,欢欢喜喜,吩咐开船。一路兴兴头头。往湖广而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迢迢长路,忽悲落难之人; 急急归家,又道成名失义。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你为我奔我因你走同行不是伴 他把谁呼谁将他唤事急且相随 词曰: 既维亲情难割断,恶纵如山,只合心头憾。若突逢他落难,忍将冷眼从旁看?仆仆长途都有算,便是劳劳,远道非无干。谁知通路不亲人,正是追求好鸳伴。 右调《蝶恋花》 话说幸小姐与毛小燕,夫妻二人到了船中甚是欢喜,日以做诗消遣,夜宿晓行不题。 却说幸尚书,自从报廉清中了状元,又喜又苦,门庭甚是热闹。又因廉小村不肯见官见府,一应庆贺之事俱推在幸尚书身上。故此竟不象是女婿做官,就如中了儿子的一样。幸尚书忙了多时,便定中思痛,想着女儿,悲悲切切,与夫人闹过几番。隔了多日,忽又来报廉清钦赐养亲完娶,已辞过朝矣。着这一惊不小。又过不多日,早是廉清自着人来报说:“不久入境。”幸尚书与夫人得了此信,几乎吓死。二人只埋怨不题。 却说幸小姐同着毛小燕,在船一路而行,谁知与廉清的坐船只在前在后,同歇同行。只因廉清的船是有府、州、县拨送人夫,连夜而走,所以甚快。又因到了码头之处,必有官府接见、送礼、请酒,方才又行,所以耽搁。幸小姐的船却是夜宿晓行,故只在前前后后,相去不远,每到夜间吹吹打打,甚觉耳中琐碎。幸小姐故意问家人道:“前面这官船上是什么官府,这等热闹?”家人说道:“这是新科廉状元,钦赐归娶的。故此兴头。”幸小姐听了便不言语,却心中甚是得意。 因悄悄对秋萼说道:“妳我离家以来,不知老爷与夫人如何埋怨,也不晓得我有这些事情。今廉清奉旨娶我,毕竟早已报到家中。老爷、夫人不知怎么着急。今日幸喜恰恰同着而行,须得我先到家,将这些事情说明方好。若是廉郎先归,我父母一时露出真情,岂不埋怨母亲不了。必须我先在他前走,早得一刻也是好的。如今这些水手有限,况且府县官虽有毛老爷的牌票,因见是家属船,故拨来人夫俱是些老弱不堪,如何赶得快路。”秋萼道:“从来说‘人在人情在’,若是毛老爷自己在船上,又不是这样了。”幸小姐道:“我如今想来,惟利能动人。明日叫人将银子多雇些人夫,便不怕不快。”二人商量已定,因吩咐了家人。果然次日到了码头上雇了十数多纤夫。 这日人多,一齐打着号子,船去如飞。幸小姐听了心中甚觉爽快,因将纱窗推开观看,看了半晌,忽见一个纤夫因小解了,在后面赶来,恰在船旁边走过。幸小姐忽然看见,吃了一惊不觉失声道:“啊呀!”忙悄悄叫过秋萼来看。秋萼见了,也失声“啊呀!”幸小姐连忙摇手,将纱窗掩上,恰好毛小姐赶来,二人就不言语了。 毛小姐见他二人说话瞒着她,便再三盘问道:“我与公子夫妻之间,有事何必瞒我。”幸小姐见她着急,只得连忙说道:“我同小姐情同鱼水,百年如一,有何事可瞒?只是这人,说来实有关系于我。今忽见他,使我又恨他,又怜他。故此小姐问我,一时未及回答,非敢瞒也。”毛小姐问道:“郎君所见何人,可与妾细言。”幸小姐回说道:“方才所见之人,实是母家至戚。只因他为人不端,往往设计生衅,故我恨他。今见他在此道路行役,未免起我骨肉怜念之心,但不知他为何遭到如此?我若竟与他相见,恐有不便,意欲烦小姐与我‘如此这般’问他一番,若悔其过犯,再‘如此这般’带他回去。我心始安矣。”毛小姐听了笑道:“文人游戏,何所不为?”遂吩咐家人上去,叫那纤夫。 原来这纤夫不是别人,就是幸小姐的母舅宁无知。他自从拐了贝公子的千金聘物,连夜逃走,上了江船,一路往北,到了起早的所在,便雇了一匹驴子夜宿晓行,不一日到了京城外面。赶脚的歇下牲口,宁无知便问道:“这所在可有好饭店安歇吗?”赶脚的道:“这一带俱是安歇往来客商的。相公若要洁净好下处,除非城内去寻。” 宁无知想道:“我行李内有这些东西,城外人杂,我一个人怎好照管,还是城内去安稳。”遂找了脚钱,便自己背了行李,往城中来寻店。到了城中,只拣大街上热闹所在而走。但见人烟凑集,两边开的都是些京货店、大字号,并不见有什么饭店。宁无知走来走去,背着行李,早背得身上汗流如雨,气喘脚软。只得将行李放下,自己坐在行李上,拿着一把油纸扇儿乱扇。 扇了一会,正要问人,忽见一个人穿着一身华丽衣服,有上戴着一顶细结高巾,在人丛里走将来,朝着宁无知深深作下揖去,道:“老丈久已不曾相会,谁知在此相逢,恭喜,恭喜。”宁无知正坐在行李上,忽见这个有体面人走来与他作揖,口称“老丈”,便连忙立起身来还礼不迭。谁知这人作下揖去,口里叙着寒温,就说个没完没了的,那人说完起来仔细一看,忙赔笑说道:“原来是我认错了。得罪,得罪!”将手一拱,又往人丛里挤去了。宁无知见他认错,便大笑道:“世上有这样冒失鬼,人都认不清,混来与我作揖。”说完,便坐将下去,却坐了一个空。一交跌翻!再一看时,行李不知哪里去了。 宁无知见行李被人拿去,只急得跌脚捶胸,乱嚷乱跳道:“不好了,不好了!”走路的人便来问他,宁无知告诉不见了行李,内中有千余金东西,不知被哪个拿去了。众人道:“你行李中既有这些银子在内,为何这样不谨慎。这京师所在,神棍拐子,上千整万的,稀罕拐你一个。你只好认晦气罢了。”有的说道:“大约还去不远,趁早赶去,只怕还赶得及,也未可知。”有的说道:“你老哥,想是被‘善中求’拐去了。”宁无知忙问道:“‘善中求’住在哪里?乞大爷指明,我好去寻他。”那人笑道:“你这朋友真是外京老实人。我这京城拐子有两种出奇名色,专门在城门口看人行李进门,他见了孤单客人,便跟在后面。外京人哪里知道路径,便寻人问路,他便指东说西,引你弯弯曲曲到僻静冷巷,没人所在,便一伙上前一顿拳头,夺去行李。这叫做‘恶中取’;有一等一面不识,混认亲戚朋友,拱手作揖,挨进身来,拐了东西。这叫做‘善中求’。其余也说不尽。” 宁无知听了,只急得没法。想了一会,只得赶寻。哪里有个影儿。只是叹气。要寻饭店安歇,店家见他空身,俱不肯留,只得依旧出城走到下驴的所在,与众人说知。众人见他苦楚,便留他歇夜,幸喜身边还剩些零银,买些饭吃。到了夜间,想一回,恨一回,道:“谁知一个到手银钱,又没福消受。我费了多少心机,倒被他轻轻拐去。”一夜不曾合眼,却又痴心不断。 次日又入城找寻,一连数日,早将身边银子吃完。只得叹口气道:“罢了,罢了,真是小骗遇了大骗了。”一时进退无门,因想道:“外乡酒不如故乡水。我回去,极不济还是尚书阿舅,谁不奉承。在此谁来理我。就是贝公子与我费嘴,我去求姐夫,姐姐也要看顾我三分。” 主意定了,遂将身上几件衣服卖了,放在腰间做盘缠,往湖广一路而走。谁知祸不单行,天岂佑恶。宁无知到了山东地方,一日正走着路,忽遇着一起逃荒百姓。走到面前,见他独自一个走路,竟一拥上前,一把捉住。宁无知双拳难敌四手,早被众人推倒,按头的按头,摁脚的摁脚。众人将他腰间乱搜乱挖,尽行搜去,又见他穿着绵衣,也剥了下来,连鞋袜也剥了。宁无知在地下乱滚乱哭,高叫哀求。众人哪里理他,便一哄的爬山过岭的去了。 宁无知在地上滚哭了一会,只得立起身来,身上只留得一件白布褂儿,一条裤子。因叹气道:“这想是‘恶中取’了。还算我造化,不曾被他打伤哪里。若是打坏,走不动,只好饿死在这荒郊野外了。”因见天色渐晚,只得挨入村中,逢人告诉被拐苦楚。有人怜他落难,留他歇宿。幸喜是八九月天气,夜间还不大冷,宿了一夜,次日只得又行。 自此沿途求乞,到了通水路的所在,便混入驿中与人扯纤,一路下来。这日恰恰幸小姐隔夜吩咐了家人,雇纤夫赶路。船到山水驿,家人上去与驿官讨了几个应故事水夫,便又将银子雇人。这些驿夫见有银钱雇人,大家来争。家人只拣几个精壮的雇了。宁无知是一向受用的,今日初进,身子也还好看,故此在内,遂一齐上纤。不期一时尿急,在后面小解,谁知被人细细看明。他不晓得,竟自上纤而走。不一会,忽背后有人赶来,扯着说道:“公子唤你,可跟我上船。”宁无知吃了一惊道:“公子唤我做什么?”家人道:“我哪里晓得。”遂扯着就走。 家人领他上船,只见毛小姐改了男妆,飘巾阔服坐在舱中。宁无知看见连忙跪下磕头,道:“不知公子唤小的做什么事?小的并不曾躲懒,求公子饶恕。”假公子道:“我见你不象是个驿夫,想是好人家出身,为何作此贱役。想是犯了什法,配在驿中。你从实说出,我有处置。”宁无知见公子并不怪他,便满心欢喜道:“小的实是好人家儿女,并不曾犯法。公子要问起小的根由,小的有无限的苦楚,只得要直诉了。”便跪在船板上,诉道: 自小生居孝感县,地名虽好我不善。 上无父母下无兄,一任邪心用机变。 有个姐姐是同胞,已嫁尚书谁不羡。 人人见我惧三分,让我装腔学花面。 姐夫爱女要择婿,不许富家许贫贱。 借此谣言骗姐姐,姐姐听了心中眩。 只碍姐夫在面前,忽然凑巧选秋彦。 同了儿子赴科考,我将甥女通别线。 暗约日期收聘财,白银更有黄金钏。 喧天鼓乐正送来,姐夫恰归亲可见。 拳打脚踢打媒婆,楮婆打得团团转。 小子见风便转船,速去藏身只是战。 礼物退回没奈何,又与媒婆同一串。 全全收去匿家中,许朝许夕教人盼。 只言甥女在我家,快些备下合欢宴。 贪痴公子信为真,娶亲轿子门前旋。 打扮媒婆悄上轿,充做新人去如箭。 忙将门户紧牢栓,席卷金银装褡裢。 连夜逃来上兆京,三考吏员酬宿愿。 谁知天理不容亏,长安市里寻饭店。 伤天害理得人财,小骗谁知逢大骗。 赤手空拳难久挨,只得还把家乡恋。 才到山东荒野村,饥民涌出如雷电。 剥衣夺物精打精,只留布褂裤一片。 此身流落官驿中,日日帮人来扯牵。 三食粥饭不周全,五夜遮身破草垫。 如今自悔念头差,望求公子行方便。 残羹剩饭舍碗吃,锅块馒头并冷面。 破衣破帽并破鞋,救我残生存一线。 保佑公子与夫人,早养儿孙入翰院。 我因搬弄事和非,这才叫做活世现。 如今细细已供明,恳求放我登彼岸。 毛小姐听完笑道:“原来你是轻嘴薄舌,短见无行之人。论理不该看你,但你今能改悔自陈,实情可怜。你今不必上岸去扯纤了。”因唤过家人吩咐道:“这个人既说得苦苦恼恼,我今是便路,可带他到湖广,放他回去吧。”宁无知听见,再三拜谢起来。家人将他关在头舱道:“公子吩咐,不许你在外探望,饮食自有人送来。”宁无知便钻入船头,忙将船板盖好。此时幸小姐同着秋萼,俱在后舱细细听明,等毛小姐一进来,便相见大笑道:“好个公子,这件公事却审得明白。”毛小姐笑道:“不是我会审,还亏他老实,细细供明。看起来我竟是他外甥媳妇,他竟是我的舅公。后来晓得,倒不好意思。”秋萼道:“这也是他天报,方出我家小姐的恶气。”毛小姐道:“只不知你家的小姐后事如何?可是这样爱富嫌贫?”幸小姐道:“我妹子知书识字,才智过人,决从父命。妳明日相见,自然晓得。但我今见他身上寒冷。秋萼,妳寻件衣服与他。”秋萼忙取了几件旧绵衣被褥,叫家人拿去。宁无知闷在船头,正暖气烘烘,恬然睡觉。今见赏他衣服被褥,一发欢喜。正是: 恶人虽说是天磨,毕竟天心爱处多。 不是一切折磨尽,如何改悔到心窝。 自此一路雇夫,连夜用力。不一日已到了湖广地方,离家不远。幸小姐甚是欢喜。 却说廉清,在船日久,今见入了境中,恐怕邻近官员知觉,未免又要耽搁,便吩咐跟随道:“老爷我思家念切,若惊动了地方官,又费一番工夫。老爷我起早先回,你们后来吧。”廉清遂带了数个家人,竟从旱路而走。廉清在马上暗想道:“我这番荣归,若论起来,我当初贫贱,自小亏岳父收留,教我成名。又将小姐许我,这识见知己之恩,真千古所未见,只宜先去拜谢他才是。但我如今是钦赐养亲完娶,是亲在前,而娶在后,又岂可违旨先及私事。还是先到家去是正理。见过父母,然后拜见岳父母,则伦理俱尽矣。”廉清定了主意,遂在马上加鞭,一路而行。行了两日早到鸿渐村不远,遂先着人通报,自己慢慢而来,早望见家中气象与往日大不相同。原来俱是幸夫人着人盖造齐整。那家人到家见了廉小村,跪禀道:“状元爷荣归,就在后面到了,特差小人先来报知。”廉小村听了大喜,忙问道:“状元爷几时到幸府的?”家人道:“幸府还未曾去。”廉小村听了,着惊道:“怎么不先到幸府去?”家人道:“状元爷说是奉旨养亲,故先回家来拜见老太爷。”廉小村着急道:“你快去对状元爷说,我问他这官是哪里学出来的?快快不要做此没人心背情理之事,惹人谈论。若是先来家见我,我也决不见他。”家人听了连忙跑回,拦着廉清的马头,将廉小村言语细细禀上。廉清勒马思忖道:“这实是我父亲的厚道,但我欲至此,再奉父命而往,就不为背旨了。”便勒回马,竟往幽兰里来,也先着人去报知。幸尚书与夫人听了,一时惊慌无措。不一会家人又来报道:“廉状元已进村了。”幸尚书只得先叫儿子幸天宠出门迎接。廉清在马上,远远看见舅子立在门前街上接他,便慌忙下马,疾趋走到,用手搀着幸天宠道:“有劳大舅出迎,得罪,得罪!”二人携手,遂同走入门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多情推去,有情寻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苦在心头没奈何庭前讲理 喜从天降有商量闺内调情 词云: 相逢只合笑颜舒,苦杀巢空心咽茹。欲诉又非宜,腾挪且措辞。得效于飞友,怎肯教他后。久已弄情缘,红丝暗里牵。 右调《菩萨蛮》 话说幸尚书与夫人,忽听廉清奉旨养亲完娶,将已到门,吃惊不小,便十分着急,只得叫儿子出来迎接。夫妻在内,只跌足叹气,幸天宠将廉清迎入厅中,欢与廉清相见。廉清道:“俟小弟拜见过岳父母二大人,方与尊舅行礼。”说罢,随着人入内相请,便一直进来,请幸尚书与夫人出去拜见。 幸尚书与夫人只你推我,我推你,推到没奈何的田地,幸尚书只得走出厅来。廉清已使人将两张大椅子摆在中间,铺下红毡,只等丈人、丈母出来就拜。今见幸尚书独自走出,便又着人去请夫人,却满面堆笑,躬身恭请幸尚书上坐。幸尚书只得走下一步,扶着廉清说道:“请问状元此来,是奉朝廷赐归?还是状元自己私归?”廉清道:“小婿蒙圣上矜怜,赐归养亲完娶。又蒙钦赐聘礼,故星夜前来拜见岳父、岳母二位大人,并求择日,使小婿与令媛昭华小姐成就百年之好。请岳父台坐,俟岳母出来,一同拜见。”幸尚书听了故作着惊,道:“状元此来差矣。从来礼乃人之大纲。若不循礼,则近于野,而生物议。今状元蒙圣上恩典,赐归养亲完娶,则亲在先,而娶在后。只宜归家拜见父母,先尽了子职,然后到我处言及婚娶,方是正理。怎么先到这边来,竟是先完娶而后养亲,将来何以复命。宜速归家,再来商议可也。”廉清道:“岳父之言实与小婿同心。怎奈我父亲之见与岳父不同,故不敢违逆父命。今小婿是遵父命而来。”遂将父亲不容相见之言说知。幸尚书微笑道:“今尊翁之见,是乡野之私识。我身为礼臣,礼自我出,行动为人准则,岂可行此悖礼之事。还是归家的是。”两人只在厅上,一个叫他回去,一个说是奉父命必要请拜见,谈论不已,以至家人仆妇俱围绕而看,幸夫人亦躲在门后打听。 且说幸小姐见赶过了廉状元的坐船,满心欢喜,便使秋萼来问。家人道:“已离家中不远,只有里许了。”幸小姐听见,忙吩咐住船,因对毛小姐说道:“小姐在船上宽坐片时,我同秋萼先回,禀知父母,即同人来迎接。”毛小姐应允。 幸小姐即整巾换服,同秋萼上岸而走。正欲问人,不一时却看见牌楼匾额,旗帜飘扬,上写的许多金字,俱是庆贺廉状元的。幸小姐与秋萼看明,方知是自己门首,便不胜欢喜,走到门上,却不见一人看守,便竟往内走。只见厅上许多人团团围绕,不知为着什事。她二人便在旁乘空往内直走;不期夫人在门后突见二人走入,只说是廉清又着人来请她出去拜见,便回身欲躲。 秋萼忙上前说道:“夫人,小姐回来了。”夫人忽然听见,忙回头细认,小姐已走到面前,低声说道:“母亲,孩儿回来了。”夫人方看明,果是小姐与秋萼。这一喜非凡,不胜惊喜,却又禁不住双泪如珠,一时话都说不出来,只挣说道:“我儿,妳娘亲好苦也!”小姐连忙摇首道:“母亲切莫高声。”遂一同入内。 夫人遂将“廉清归来,在厅上请见。妳父亲要打发他回去,他只是不肯,只要请我出去拜见。正在万分难解之际,孩儿恰恰到家,天大事已定矣。”幸小姐道:“廉清之事,容易就定。倒是孩儿之事,不能就定,快请父亲进来商量。”秋萼道:“别人去请,必要被廉状元看出,还是我去方得隐密。” 遂走到厅前来,闪身只看着幸尚书。幸尚书正与廉清分辩,忽一眼看见是秋萼,便不胜吃惊,暗想道:“她来,小姐必有下落了。”因对廉清说道:“状元既奉父命不肯回去,且同小儿坐下,我且入内一去就来。”说罢便如飞入内,见了秋萼忙问道:“小姐今在哪里?”秋萼用手指内,遂一同进来。 小姐见了父亲,因笑说道:“孩儿服色有异,不敢拜见。”幸尚书见小姐这般打扮,宛然一美男子,不胜惊惊喜喜。小姐道:“廉清在外,却不可露出一毫消息。”幸尚书与夫人会意,即便吩咐诸仆妇。小姐方笑说道:“孩儿今日娶了一位小姐来家,快着人同去迎接。”幸尚书与夫人听了吃惊道:“孩儿这是怎么说?”幸小姐方将别后,得毛羽收留、将女儿招赘,以及成亲,今日同归许多事情说了一番。 此时幸公子也走进听见了,只笑得如喜如狂。幸尚书道:“如今这毛小姐来家,孩儿作如何安顿?岂不误她终身大事!”幸小姐道:“孩儿自有主意。我今不便改装,可备轿子,我去接她上来,须如此这般。”幸尚书与夫人只得依她,遂着人抬进两乘大轿。幸小姐便坐了一乘,同着空轿,带了家人仆妇,一齐往外走去。 却说廉清忽见幸尚书急走入内,正不知是何缘故,只说“就出来”,便同幸天宠坐下。坐了半晌,只不见走出来,心中十分惊疑。又见童仆纷纷出入,正要问幸天宠,不期幸天宠也晓得了些风声,一时坐不住,也脱身溜了进去。 只撇下他坐在厅上。廉清见了,又觉可笑,又十分惊疑,道:“我岳父是个慎重之人,十分爱我。今日为何如鬼如蜮般的行径起来,撇我在此,甚非爱我之意。”因踌躇了半晌道:“我今奉旨与小姐成亲,不久出入闺闱,非比往日避嫌能禁我足,何不进去拜见。”遂起身刚欲走入,却见两乘大轿出来,后随许多男女跟随。廉清只得立在旁边让他们出去。 却见幸尚书同着天宠,俱各笑嘻嘻走来说道:“适因有事入内,唐突之处,异日请罪吧。”廉清又要请拜见,幸尚书又再三推辞。廉清道:“小婿荣归,理合拜见。岳父不容,却是为何?”幸尚书笑道:“先不受拜者是有隐情,于礼有碍,而不敢受也。今隐情已释,似无碍矣,宜该受拜。然在此忽忙之际,则又非受礼之时。容择吉日愚夫妇受状元之拜何如?”因对公子说道:“我已着人在东书院设席,你陪状元去吧。”遂一面吩咐着人打扫厅堂,就忙乱个不了。 廉清因不便再问,只得同公子走入东书院来,彼此问些别后事情,方知逄寅不在此馆。不一时家人来请入席,二人入席坐饮。廉清忍不住问道:“今日岳父母为着何事,却如此匆忙,可使我一闻么?”幸公子笑道:“今日有一件大喜事临门,不得不为它匆忙。”廉清道:“我今奉旨与令妹成亲,乃大喜之事。却不以我为大喜,终不然更有大喜于我者?”幸公子道:“兄之喜,非为不大。但它之喜,非出寻常,得千古之奇喜,实有大于兄之喜万万矣。”廉清听了不胜呆想,且按下不题。 且说幸小姐带了仆妇一时到船,幸小姐走入舱中笑对毛小姐说道:“家君、老母知娶了小姐不胜欢喜,已着众仆到船迎接,乞小姐整容。”随用手招仆妇进舱,一齐给毛小姐磕头毕,毛小姐随即收拾打扮完,已是黄昏时候。 家人在岸上一齐点起灯笼火把,照耀一如白昼,众妇女扶着毛小姐走出船头,又扶入轿中,幸小姐也自入轿,然后抬上岸来。不一时到了门前,竟至厅上歇下。幸尚书与夫人俱立在上面。幸小姐先走出轿来请毛小姐,用手扶出,二人分立在左右。幸夫人见毛小姐果然标致,与女儿不相上下,不胜欢喜,因说道:“小儿远出,得蒙尊公尊堂留养,又与小姐联姻,又赐同归,愚夫妇不胜感激。小儿心事今已言明,我明日另择良辰,与妳夫妇成亲。今且不须大拜,只以寻常之礼相见吧。”毛小姐听了只得说道:“媳妇今日同归,理合拜见姑嫜。即使他日再结花烛,再拜也可。”说罢,竟拜下去。幸尚书与夫人只得受了。 拜完,幸小姐遂携了毛小姐同到香房。房中早已收拾齐整,不一时侍女们摆上酒来,二人对饮,在房欢笑不题。 却说廉清同幸天宠在书房中心内动疑,只停杯不饮,过不一会,却听得厅上人声不绝,因问幸天宠。幸天宠笑道:“这就是大喜了。”廉清道:“何不去看来。”遂走到厅门口远远偷看,却见厅上悬灯挂彩。灯光之下影影有一对少年夫妻拜见幸尚书与夫人,拜毕入内。廉清看完暗暗吃惊,正要问幸天宠,不期他也竟入内去了。 廉清看得不明不白,因想道:“若是家人媳妇拜见家主,却不消如此尊重。我方才见这人是儒巾儒服,便不是下人可知。”又想道:“大约还是什么亲戚拜见。”遂回入东书院来,正想不了,只见幸尚书满面笑容走来对廉清说道:“方才偶然有事,不得奉陪。如今特来补罪。”因使人洗盏更酌。廉清道:“翁婿之间,岂敢论此。但小婿有一事动问,适见一对少年夫妇在灯下拜见岳父母,拜完直入内室,不知此系何亲眷?乞岳父示知。”幸尚书笑道:“今夜是她二人归宁,母子相逢,后堂设席作团圆之喜耳。”廉清听了不胜吃惊,忙问道:“归宁二子,是女子出嫁而归见父母也。岳父母只有昭华小姐,已蒙许小婿久矣。小姐之外未闻有次,何得忽有女归宁,同此美少年而来?小婿心甚不解,乞岳父为我说知。”幸尚书已受了小姐之嘱,恐他识破,只得笑说道:“贤婿素知我只生得一男一女,何得更有。只不过游戏成奇,状元不必多疑也。”廉清便不敢再问,既而席罢,送廉清到向日书房中安寝。 廉清到了书房,满怀中弄得惊惊疑疑,又听了幸尚书几句糊胡涂涂的说话,一时又摸不着,又不便细问,左思右想十分疑惑。到了牀上,一时再睡不着,只管胡思乱想起来道:“我丈母虽有些嫌贫爱富,我今日荣归,却为何不肯出来相见,莫非其中有什变端之事么?”又想道:“就是她有什变心,我小姐亦无变更之理。只是方才这一对少年夫妻,又是何人?若说是亲戚,便不该说是‘归宁’,若说‘归宁’,则是他生之女矣。却又不肯明言,其中大有不明不白之事。”遂想了想去,一时再想不着,忽想道:“我今是钦赐婚娶,何不明日见了岳父母立请小姐相见,便可释疑矣。”有了这个主意,方才睡去。正是: 从来难测是人心,何况当初原有参。 今夜一番筹算定,来朝着意去相寻。 却说幸小姐同毛小燕在房中谈笑了半晌道:“小姐请先安置,我还要去见父母。”毛小姐应允了,遂走到母亲房中,细细是了一番。夫人只埋怨“听了妳娘舅撺哄,害了孩儿,我至今恨他入骨。”幸小姐便说出他现在船中,将前事说出:“今孩儿既归,又平安无事,母亲也不必恨他了。”便吩咐家人去,如此这般。 家人领命走至船中,对宁无知说道:“公子叫你上去,有话问你。”宁无知在船头内睡得朦朦胧胧,忽听见公子叫他,便跟着就走。这家人只引他在暗处而走,宁无知在黑暗中走了半晌,竟不知是什么所在,不一时却走在灯光之处,定睛一看,不觉大惊,便不敢走进。幸天宠连忙走来扯住道:“母舅不必惊惶,快些进去。”宁无知没法,只得走入夫人房中,见了姐姐大哭道:“都是我不是了。”夫人埋怨了一番,幸小姐方将前事说明。宁无知方晓得前日这位公子,是毛小姐假扮的。夫人叫他不可说破。宁无知道:“我今改过,正要求外甥女看顾,再不敢多嘴了。” 幸小姐依旧到毛小姐房中同寝。到了次早,幸小姐就来见父母。幸尚书便将廉清许多疑惑细细说出。小姐想了半晌道:“他既疑惑,今早必要来请我相见。若不容他相见,他疑心是真,就不妙了。我如今只得改了原妆,父亲引他到来院中见我,使他释疑,方不露出消息,然后行事,方成佳话。”幸尚书应允。小姐自去改装不题。 且说廉清一见天明,便起来要见丈人,以绝疑心。不期等了半日,尚书方走入书房中来。廉清一见便说道:“小婿自幼得与小姐同窗,并无避嫌。今日侥幸荣归,成亲固有期矣。然亦不可不一相见,庶不失礼。乞岳父慨容,感恩不浅。”幸尚书听了,故意沉吟了半晌,方笑说道:“成婚在即,见也无妨。若不容见,又费贤婿一番疑惑了。可同我来。”遂先使人入内通知,方引着廉清缓步入园。 过了一带花阴,廉清留心,却远远看见昭华小姐同着秋萼在于向日相见之处,便疾趋近前,定睛细看了半晌,不胜欢喜,深深作揖道:“昔蒙鼓励,今得成名。又感圣恩怜念,钦赐完婚,故星驰载道,卜谐伉俪。真可谓不负小姐之望矣。”幸小姐亦回礼答道:“当日家慈虽有微言,然妾坚心,生死静俟。今状元荣归,以为夙愿可酬,不知郎君据何所见,忽又多疑。莫非郎君今日以状元之荣归而骄人,欲作寒盟弃捐,妾亦何敢强也。”说罢,颜色顿异,竟同秋萼而去。 廉清见小姐怪他多疑,正欲说明,不期小姐已去远,不胜追悔。只得向幸尚书再三谢罪。幸尚书笑道:“状元想今释疑矣。”廉清道:“小婿原无所疑,只求岳父择日完婚,庶不负圣恩之意。”幸尚书道:“贤婿既是如此,后日是黄道吉日,使小女归事状元罢了。”廉清大喜,同出花园。不一时大船已到,家人搬抬了许多钦赐礼物,摆列厅中。幸尚书着人收进。 幸小姐同毛小姐在房中见仆妇搬礼物,就拣了几件人间罕见的宝物,与毛小姐看。毛小姐看了,不忍释手,因问道:“这几件宝物,是从何处得来?”幸小姐笑道:“妳若爱它,妳就收了。”毛小姐道:“我怎么好收它。”幸小姐道:“这些宝物,是一个人的聘礼,要娶一房妻子的。今托人要定我妹子,我妹子已许了人家,却又爱他这几件宝物,与我商量叫我改做了女儿嫁他,正在两难之际,我方才见妳爱他东西,何不妳代我一行?这几件宝物就好赖他的了。”毛小姐听了不胜恼怒,变脸说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怎么将我戏辱起来。”幸小姐忙赔笑道:“我岂敢戏辱小姐,妳若不肯,我明日嫁他。”毛小姐听了不觉又好笑道:“妳原来是个呆子,我不同你说呆话了。”幸小姐笑道:“妳既不同我说呆话,如今只得要同妳说正经话了。我父母已拣了明日,与妳我重结花烛,完妳我的心事。只是我有一件事,要对妳说,不知妳可肯依我。”毛小姐道:“你要说正经话,我怎么不依。”幸小姐道:“我与小姐昵狎虽久,却是虚合。如今这番,比前不同,是真正的好合。若只一味嬉笑言谈,全无新人之态,一则令人观看不雅,二则使我泛常无趣。必得使小姐一如当日娇羞,不可轻言轻笑,矜持自重,使我暗中摸索,得上阳台,而为云为雨。妳道何如?可肯依我么?”毛小姐笑道:“你又说呆话了。当初与你初会,自然娇羞,我今与你虽未有云雨之施,然终夜交颈,挑挑逗逗,怎狠叫我学得前番闺态?”幸小姐道:“妳若不依,到那时又恐‘阳台只供人作梦’,小姐妳不要怪我。况且只得头一夜,终不然第二夜,还叫小姐如此。”毛小姐含笑道:“既是这样,我且只得依你,看你做些什么丑态来奈何我?”幸小姐见她应承,满心欢喜,便来寻父母商量。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 志过陈平,嫁如娥女。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奇男子被巧瞒误上小巫山 美佳人分说破明结大花烛 词云: 这番花烛,只道心儿足。谁知受人羽局,吓得心头战笃。总成美满前程,闺中雎鸟和鸣。深谢仙翁指引,留传两姓簪缨。 右调《清平乐》 话说幸小姐来见父母,说及明日成亲之事。要将毛小姐先嫁廉清。幸尚书听了着惊说道:“夫妇乃人伦之首,名分所关,无不以先事者为妻为正,后事者为妾为偏。孩儿自幼与廉清定盟,今又受无限坎坷,幸他有志,不负我一番鉴拔。今奉旨归娶,孩儿不久受诰命之荣,是夫荣妻贵矣。毛小姐与孩儿彼此相怜,只不过游戏之事。我今使人告知她父母,使其父母另择良人而嫁可也。即欲使毛小姐同事廉清,亦当使她后事为妾。为何要使她先事,终不然孩儿要为廉清之妾耶。孩儿万不可如此。” 幸小姐道:“父亲之言,爱孩儿之念,可谓至矣。但孩儿之见不然。当日孩儿避出,青黄无主,生死未卜之时,一旦落于奸人匪类,早已玉碎矣,久已香消矣。若无毛小姐的父母,认作男人,待如骨肉,又肯将女儿嫁我,则视孩儿为可托之人。况他们只生此女,将来宗祀皆指望我二人。设使当日言明,不使他们将女儿嫁我,倒也于心无愧。只因孩儿一孤幼女子,漂流异域,上下无亲,若露出行藏,必招奇祸,故深夜彷徨,包羞忍耻,只得以不告之罪苦求,喜得毛小姐见谅,绝怨心,事孩儿一如夫君。她已死心塌地将终身大事皆仰望于孩儿矣。今若与她说明,使她择人而嫁,事亦已矣。孩儿得嫁廉郎,愿亦遂矣。但念孩儿抛离父母,远去家乡,历有年余,甚非闺淑之事。倘廉郎日后风闻,即将与毛小姐一段假合之事说明,但以女嫁女,此千古未有未睹之奇。设或动疑,不鄙薄为远出,必鄙薄为不洁。则孩儿是非谁辩,清白谁分。故宁甘居后,使毛小姐终身感我不妒成就之贤,廉郎亦终身感我有守贞不渝之节。她既生感,又肯居孩儿之上乎。若今将此意与毛小姐说知,毛小姐必以为名为我污,她性甚刚烈,设有不测,孩儿恐亦不能保全也。” 幸尚书见她说这些缘故,知不可强,只得又说道:“如今廉清只是以孩儿是求,倘结亲时被他识破,不肯成亲,这怎么处?”幸小姐笑道:“他虽俱明眼,终不出我巧瞒。只须‘如此,如此’。”幸尚书笑道:“这也罢了。只是毛小姐不与她说明,倘临期有变,参差起来,着怎么处?”幸小姐遂将许多安顿之法说出。幸尚书听了,不禁大喜道:“孩儿妙用,真可瞒天矣。”遂吩咐家人行事。正是: 说出许多恩,叫她先占婚。 虽然是人意,合处岂无根。 却说廉清是奉旨完娶,一时府、州、县各官俱来贺喜,十分热闹。廉清已接了父母、哥哥来家,到了良时,廉清打扮毕,正欲走出厅前,只见秋萼悄悄走来,对廉清说道:“我家小姐,深怪状元,不俱明眼,胸无岑识,甚是不悦,本不欲今夜与状元成亲。老爷与夫人再三相劝,说是奉旨,不敢有违,方才应允。但心中尚有愠意,洞房合卺时,乞状元不必交言,只吹灯上牀,成全好事。就有言语,等明日夜间,慢慢说明,省得触了小姐之怒,以阻好事。故此特来说知,万万留意。”廉清听了笑道:“以往之事,今夜一笔勾销,小姐何须介意。小姐意在藏娇,我自然领教便了。”秋萼遂自走去,不一时鼓乐齐奏,迎请廉清出厅。 此时幸小姐自己躲过,又将毛家家人、使女尽皆打发开了,只吩咐自己丫鬟、仆妇俱到毛小姐房中,将宫赐的宝玉珠翠,插戴在毛小姐满头,真是打扮得如天宫仙子,又将一幅重红锦遮好。不一时,傧相箫鼓来迎,众侍女将毛小姐扶出厅来,与廉状元并立红毡,先拜了天地。此时廉小村夫妇坐在东首,幸尚书与夫人坐在西首,廉清同毛小姐拜完,又夫妻交拜,然后送入洞房,同饮合欢筵宴。 房中已设上下两席,相去甚远。众侍女忙替毛小姐除去锦袱,又两处送酒,两席上糖果高堆,竟如一带屏风相似,对面皆不能相看。毛小姐心中有了前日之言,只默然不动。廉状元适听了秋萼说幸小姐不喜欢他,也不敢开言。心中欲要偷看,却被众侍女只将小姐簇拥围绕,再不能得看。及至可看之处,却又珠围翠绕,遮住娇容,再看不亲切。二人坐饮了半晌,侍女便扶着小姐坐在牀上,与她除冠去衣,又将锦帐低垂,来催状元上牀,就一面使人撤去酒筵,一面与他去了袍带。廉清见小姐藏羞,因想道:“我且不要与她说话,倘说出她恼来,必然误事。”便打发侍女出房,将灯一口吹熄。 毛小姐自在牀中,只暗暗忍笑道:“且看他装出什么丑态来。”便在被中睡下,只听见新郎上牀,入了被中,先用温存,次用强逼。毛小姐见他不似前番君子,竟要上阳台行云作雨之势。知不可免,只得由他。却又惊惊喜喜,只说不无苦人。不期这番举动甚是粗鲁,又欲避而不能,只得禁拒持矜,却不一时娇啼莺转,雨润海棠。廉清便深采浅播,方才完了夫妇之情,欢然而寝。正是: 明明箫鼓一河洲,暗里相牵作好逑。 莫笑两人皆懵懂,大都天意合人谋。 却说幸小姐打听得他二人俱中了她的算计,便不胜欢喜道:“明日使他惊惊疑疑,以博一笑。”只坐在母亲房中。外面幸尚书与廉小村并诸亲戚饮酒,内中幸夫人同着廉亲母并内亲上席,直闹到半夜方散。 只说廉清与毛小姐一觉醒来,早已天明,忽见一线亮光直照着他二人枕上。你道一个大人家的香房,岂容易照进日色,又偏照着枕上之理。原来是幸小姐的主意。这幸小姐的主意是从哪里得来?是同着毛小姐在枕上对面亲热之时悟出。故使人凿一线之光,恰照他二人枕上。 此时廉清一觉醒来,正有未厌之求,兼欲说说笑笑,却见红日照进,便满心欢喜。遂用手勾过小姐脸儿,正要赏鉴她桃花红晕,忽看了一眼,不禁大惊大骇起来道:“不好了。受人之愚了!”毛小姐忽见幸公子说话,忙睁开眼,也看了一眼,不胜惊骇道:“你是什么人,敢来无礼!”廉清只气得连话也说不出,忙披衣下牀,早听见牀中哭泣,因想道:“原来将小姐嫁了别人,却将假的骗我。我今绝不与他们罢休!”遂不顾牀中哭泣,一径开门来寻幸尚书厮闹。此时已有打听的侍女,报知幸尚书与小姐。 幸尚书连忙走出,迎着廉清笑说道:“贤婿清早将欲何往?”廉清见了发怒道:“原来你们做成圈套,害我陷我,独不思朝廷礼法,怎容得私自乱为!”幸尚书听了假作惊讶道:“贤婿与小女昨晚成婚,不早来拜谢,却作此光景,是何意见?”廉清一发着急道:“我廉清虽然不肖,已叨中状元,又蒙圣恩钦赐完娶,只指望与小姐成亲,谁知你们久有嫌贫爱富之心,见我远出竟将小姐别牵丝萝。我前夜已自看出,却虑我奉旨完娶,无人用以巧瞒,竟将他人代替,我今岂肯婚娶匪人。少不得上表奏明,只怕大人亦干系不小。”说罢只跌脚叹气。幸尚书微笑道:“贤婿真乃少年,不分曲直,埋怨错人。只空负我小女一片热肠我状元周全,得此才美之女,不能生感,却使人生恨,是不听我言,以致如此。”廉清正气得没法,听见说是“热肠”又说是“周全”,又说“不听”他言,却象似小姐还在的光景,只得纳了一口气道:“小婿一时气苦,大人之言使听者茫然,望乞明教。” 幸尚书道:“我今只得与贤婿直说了。当日我同贤婿至省,不期你岳母见偏,欲使小女变节。小女闻知,遂与秋萼扮了男装,夜间走出,欲避在令尊翁家,以待我归。不期出门迷路,途中得遇毛羽收留,认是吾子。相随进京,竟将他爱女小燕小姐,嫁与小女成亲。将及年余,前夜双归,即此二人。昨夜嫁状元者,就是毛小姐。”又将幸小姐让她先事状元,自甘居后,许多委曲,细细说明。廉清听了不胜惊喜,却又疑心忙问道:“既是令嫒小姐将毛小姐先嫁,自然与毛小姐熟商。为何今早毛小姐见了小婿,竟惊惶哭泣,却又为何?”幸尚书遂又将不便言明,只暗中撮成之事说明。直说得廉清心花俱开,连忙作揖致谢道:“不意令嫒小姐为我费如此深心,殊为可敬。”幸尚书笑道:“我今只言得大概,以后状元再细问小女与小燕,还有许多佳话。”廉清不胜快活,遂去与父母说知,大家惊喜非常。幸尚书吩咐家人,准备今夜与状元、小姐成亲。 却说毛小姐忽被惊醒,睁眼见不是幸公子。只这一吓,不觉心惊肉颤,魂魄俱无。见这人出房,便摊被而坐,半晌惊定,方想起幸公子前日叫她收礼嫁人,便不胜恼恨道:“我一个御史千金小姐,嫁你尚书公子,也不算做辱没了你,你却如此无情无义,将我暗算嫁人。原来他是有心,我却听之无意,又不知这人是什么人,被他糊胡涂涂玷污,将来何以见人。不如寻个自尽,我父亲少不得问他要人。”一时想到伤心,在牀上放声大哭。 不期才哭得一两声,幸小姐却笑嘻嘻地走进房来,到牀边揭帐说道:“姐姐妳昨夜与新郎如鱼似水,得阳台之乐境,只宜早起,却为何粉颈低垂,泪滴鲛绡,莫非君子太毒,姐姐不禁风雨么?”毛小姐正哭到伤心之处,却听见幸公子走来与她说笑,不胜恼怒道:“你这薄情贼,我有何负你之处,却这么害我?今日决不与你罢休!”便睁眼一看,只见幸公子三绺梳头,打扮得似一个绝世美貌佳人。看了又气又恼,却又忍不住笑道:“你这人只好男人巾帼,是你的结果了。我一个千金小姐被你羞辱,何颜再活!”便一手扯住幸小姐的衣襟,一头撞入怀中,寻死哭泣。 幸小姐便用手搂定,抚她香肩说道:“我做妹子的虽然不是,却成就了妳百年夫妻,不思感激,却只将我埋怨。姐姐妳说妳是千金弱质,娇艳名姝,所嫁者不过名门官族,所配者不过公子王孙,若要求这少年状元,天子赐聘完婚,享这顶现现成成的凤冠,穿这件现现成成的霞帔,却也有好些难得。今做妹子的,为他受了无限苦怀,经了多少磨折,才得完续此姻。妹子我因感姐姐情深义重,实难远弃,故不得已,思作朝暮之见,愿让姐姐占先,妹子权时落后,有什亏姐姐。”毛小姐听完,不觉大惊,便抬头细看道:“这样说来,终不然妳确是个女子么?”幸小姐笑道:“终不然有小姐这般美貌,而与我共枕同衾,绝不相关漠然无用武之施。即鲁男下惠,亦恐不能耐此岁月。”毛小姐听了,忙用手将幸公子遍身一摸,不胜大惊大喜道:“我却被妳巧瞒。这也罢了,只是也该与我商量,却将我终身断送此人,害得如此。”幸小姐遂将自幼与廉清定婚,以及母亲改变,没奈何逃出说了。又道:“今廉郎已中状元。他就是救妳父亲的恩人。妳父亲一向要报答他,苦无可报。我今将妳嫁他,岂不是无意之中报恩了。”毛小姐听了,沉吟了半晌道:“原来就是此人。只是妳如今将我怎样着落?”幸小姐道:“我父亲此时已与廉郎说明,今夜他与我成亲。成亲之后,我与姐姐共事廉郎,妹子甘居姐姐之后。”毛小姐道:“今已说明,则廉郎是妹妹的终身原配。我不过承妳推恩及爱,岂敢妄占。”幸小姐道:“姐姐妳须起来梳理。”毛小姐遂欢然下牀。幸小姐又安慰了一番,自入内去了。 却说廉清得幸尚书说明,因想起毛小姐在房中气恼哭泣,便急忙忙走入房来安慰她。见小姐在梳妆,便深深作揖道:“今早冒渎,实不知有这些委曲。若不是方才岳父说明如何明白。望小姐恕罪。”毛小姐见廉清谢罪,亦忙回礼,遂不复娇羞,将幸小姐许多美意成全婚好说了:“此德实是难忘,你今夜速与幸小姐成亲,毋使我行抱歉。” 廉清此时方得将毛小姐细看,果是娇丽异常,不胜欢喜。毛小姐也看廉清,果乃年少风流,不胜意足。因这日幸尚书要使廉清与幸小姐在今夜成亲,方请新人同见。故此廉清在房中清闲,得与毛小姐恩恩爱爱了一日。到了晚间,幸尚书另是一番热闹,比昨夜大不相同。不一时迎请廉清与幸小姐拜了天地,以及父母、公姑,双双送入洞房。两人皆不作新人之态,竟说说笑笑,彼此感恩,你称我谢。直说到心花开爽之际。二人携手共入鸳帏,作巫山之云雨矣。正是: 自幼成连李,今日于归喜。 地久与天长,恩爱无时已。 到了次日,廉清同了二位小姐出房,拜谢父母、公姑以及亲戚,然后幸小姐与毛小姐说起往事,大家玩戏。廉清与幸小姐又自幼同窗,三人顷刻难离,只在一处欢笑作乐。廉清到此,真是享尽二美之乐。毛小姐托廉清将家事料理了一番。真是欢娱易过,不觉假满。因毛羽尚在京中,毛小姐要同去,幸小姐也要同去,遂拜辞了父母,一齐起身。不日到了京中。幸小姐与廉清商量道:“我三人若只平平常常去见,有何趣味。必须‘如此这般’方成韵事。”廉清笑道:“有理,有理。”毛小姐也笑道:“妳当日哄得不够,今日又来找帐了。” 廉清即吩咐家人道:“你可到毛老爷衙中,报说幸公子同小姐到了。”家人果去报知。毛羽夫妻听见女儿、女婿到了,不胜大喜,忙着人迎接。不期廉清与二位小姐,三乘大轿,早到了门首。二位小姐轿子先入,轿到了厅上,一齐出轿。 毛小姐先走到父母身旁。毛羽夫妇问道:“幸公子如何不到?这位女子是谁?”毛小姐笑道:“方隔得几时,父亲、母亲就认不出她了?她就是当年蒙父亲、母亲将孩儿嫁与她的,孩儿的丈夫幸公子了。”毛羽夫妇听了,不胜惊骇道:“他为何这般打扮了见我?” 毛小姐正欲说明,家人忙来报道:“廉状元假满还朝,有事要见老爷。轿子已进门了。”毛羽听了,不胜惊疑道:“他为何事,先来见我?”正说未完,只见一乘大轿竟抬上厅来。毛羽着急,忙叫夫人、小姐回避。毛小姐同幸小姐只立着不动,齐笑道:“我二人正要与他相见。” 早见廉状元笑嘻嘻走出轿来。毛羽连忙打躬迎接。廉清便用右手扯了毛羽,左手扯了夫人,口口声声只叫:“岳父母大人,今日小婿同令嫒小姐双归,请岳父母大人,容愚夫妇拜见。”幸小姐便走在廉清下首,要拜下去。毛羽急得没法,便扯住廉清,夫人扯住幸小姐道:“我夫妇不知与状元是何瓜葛,忽有此称呼,令人惊疑无措。”毛小姐在旁见父母着急,连忙说道:“还须说明方好受礼。”廉清与幸小姐方才立着。 毛羽夫妻便来扯着女儿走入后厅。毛小姐方将始末缘由说明。毛羽听了方大惊大喜道:“我当日受他恩惠,正苦无报答。今日孩儿嫁他,真可谓无意施恩,无心报恩也。”夫妻欢喜非常,遂出来相见,对廉清说道:“不意内中如此委屈,使小女得嫁状元,皆幸小姐玉成之力。”于是廉清请毛羽与夫人上坐,自己居中,二位小姐分了左右。毛羽道:“愚夫妇岂敢受幸小姐的拜礼。”幸小姐笑道:“当日为婿,今日独不能为女。前已受之,今又何辞。况且小燕姐姐已拜我父母久矣,彼此相偿又何碍焉。”毛羽夫妇只得受了,遂使人摆上筵宴,一家欢聚。廉清又说出自己得带进城,得中状元“深亏岳父之力,故报恩相救。”毛羽听了,更加欢喜。 到了次早,廉清入朝朝见天子。天子甚喜,赐廉清复居原职。廉清遂住在毛羽衙中。毛羽得了廉清为婿,一时名声大着,直做至九卿。廉清将已入阁,忽报到父母有病,廉清一时惊惶,连夜上表省亲。不日命下。毛羽见他告假,自己荣贵已极,遂告病致仕。不日命下,遂同着廉清并二位小姐一齐还乡。 幸喜得廉小村夫妇已好,见了毛羽,彼此欢喜,方将向年仙翁指示,得地始末述知。毛羽道:“如今亲翁的富贵就是我的富贵,亲翁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夫妻二人只得这个小女,也不便另住。”遂将女儿、女婿并幸小姐以及廉小村夫妇俱接了来家。廉清因是幸尚书的赘婿,不便在毛家久住,原以幸家为主,故此毛小姐也在幸家住得多。 廉小村感念葛仙翁,因觅高手塑像,朝夕拜礼。忽一日夫妇在门前闲看,只见那位仙人走到面前,对他夫妇说道:“我当日原许你儿子做官,你做封君。今日二事已完,还不回去,更待何时。”廉小村夫妇认得是当年的恩人,不胜大喜,连忙要请他入内。那人只不肯进来。廉小村便问道:“恩人叫我回哪里?”那人往地下一指,倏然不见。廉小村夫妇称奇,即着人请廉清并他的二位夫人来说道:“今日遇仙翁,叫我二人归去,今夜去矣。”遂沐浴更衣,吩咐了一番。到了半夜,夫妻竟无病而卒。 廉清丧中,极尽孝道。后来幸尚书夫妇并毛羽夫妻,前后俱相继而没。廉清一一照管。廉清在家住了十年,服满进京,后登相位。扶持幸天宠成了进士,以报幸尚书。因哥哥不曾读书,也与他一个儒士,冠带荣身。廉清到五十外,方致仕归家。幸小姐生有二子一女,毛小姐生有二子。将他一子继了毛姓,接续香火。廉清日与二位夫人享尽闺中韵事。儿子俱各成了进士。廉清与二位夫人俱各高年而殁。一时科甲流芳,世世簪缨不绝,皆因廉小村行善,葛仙翁赐地报他,生出廉清。故书名曰:“麟儿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