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朝快史》 第一回 论时弊游山得梦 著新书寓言见志 杭州有一名孝廉,学问渊博,性磊落不羁,尝对二三知己论天下事,慨然说:“治国如治病,只要对病发药。”或问:“今日的病是何症候?”孝廉道;“犯了实病,好像损症,治法当扶养元气。一朝权在手,吾当为天下医好这玻”人都迂笑之。 一日,出城探望朋友,谈了片刻,忽动游山之兴。时正深秋天气,就约同朋友到葛岭去看日出。步出涌金门,在藕香居吃了茶,随唤板船一只,摇到葛岭。天色将晚,上得岭来,一路古木萧疏,寒鸦乱噪。再上数十级,上面有只凉亭,亭额上写做“观日亭”三字。下看西湖,小如池沼。对面树色烟光,迷茫莫辨。再到最高处远望,万山丛叠外,但见白茫茫一带不能分晓,想必是海了。领略一番,随即回身,到得一庙。 寻进来,殿上灯光明亮,一道士出来迎接,说道:“明日是十月朔,相公们想是来看日月合璧的?”孝廉笑道:“是。” 随接问道:“我两人今晚想借此一宿,宝寺中还有空屋否?” 道士连声答有,随即请进客堂,献茶毕,道士说:“今日天气晴朗,靠相公们洪福,明早合璧,必定好看的,相公须早些起身。”二人同声答应,道士又说:“合璧真好看,只要天色好。两位相公曾经看过几次?”孝廉答道:“我前年在湖南曾到衡山祝融峰看过。”随对他朋友道:“真是天下之大观呢!”就将日出的光景形容了一遍。正言间,外面搬进菜蔬四碗,酒壶一把,素面一大盘,道士起身说:“山中无兼味,相公随便用些罢。”二人致谢。用膳毕,道士引到一间客房,床帐枕被都已铺设停当。略坐片刻,道士即起身说道:“相公早些安睡罢,失陪了。”说毕,自去。其时,万籁无声,百感俱寂。二人连床而卧,孝廉和衣睡下。梦到一处,见一老人背负葫芦,坐在一块青石上,旁边几十人面黄肌瘦,形容憔悴,拜求老人诊治。 老人出葫芦中药,一一给了。孝廉候在林下,等众人散去,进前向老人施礼,展问姓名。老人道:“仆无名姓,道号觉世,向在峨眉山中,云游到此。”孝廉问:“适见那一班人,生的何病?”老人道:“不伦不类,三等大玻与世推移,莫为救拯。” 孝廉听这话和他平日议论有些巧合,随再问:“这病起于何时?” 老人道:“远的数百年,近的数十载了。”孝廉问:“现在这病多么?”老人道:“人数四百兆,行省二十一,不病十有三,病者十居七。”孝廉笑问道,“何多呢?”老人道:“太平之世,风气仁厚。阴阳调和,疾病罕进。迄乎衰世,人心汗垢,乱气骄奋,无奇不有。”孝廉问:“怎样分三等?愿闻其说。”老人屈指说道:“一曰鸦片,二曰时文,三曰缠足。”孝廉笑道:“鸦片之害,数十年来传遍国中,最为可恨。时文一道,自前朝到今,未尝更改,国家为了他,误尽大事,吾辈为了他,误尽终身,所以有见识的说是明太祖教人做时文,比那秦始皇焚书坑儒一般凶狠,这说也不为过。若妇女缠足一事,虽属无谓,却于国家无甚害处。”老人听了,叹道;“先生还不知道呢?这事倒关系非轻。今人缠小足,不过说要好看,那晓人身上无一件不是天生就的,好好丑丑,全然不能硬做,况且美人妆饰不在脚上分别。《诗经》赞卫庄姜,件件都好,惟不提及,可见古时美人未尝缠足,未尝不好看。”孝廉问:“缠足的害处怎样?” 老人答道,“女子缠足,大都六七岁到十四五岁上,正当长发时候,受了百般痛苦。后来出嫁了生的男女,体气也多薄弱。所以近时年壮的人,每每不耐劳苦,专喜安乐。虽说是习惯使然,一半是先天不足,做事也就懒惰。那吃烟的,也是懒惰了,这害处,真不觉的?”孝廉又问:“古时缠足既不通行,何以相传是妲己作俑,究竟起于何时?”老人道:“这说荒诞难信。作俑的人,我也不能确切指明,以意度之,当是六朝时起的。记得齐东昏侯将金子凿成莲花,贴在地上,教潘妃走,曰:‘此步步生莲花。’今称小脚为‘金莲’,就是这典。还有《道山新闻》记有一段典故,说李后主宫嫔窅娘织丽善舞,后主教她以帛绕足,织小像新月模样。又《琅环记》书中说马嵬有个倡女名叫王飞,拾得杨贵妃雀头履一只,长只一寸,这样看来那时节已通行小脚了。”孝廉点头称是,便问道:“小子不敏,颇有救世热肠,只是怎样劝化世人?请教。”老人听说,笑道:“善哉善哉!惜乎先生年纪已逾大衍,这等挽回风化的事也有运数。以仆看来,世间上的病,必须二十年后方能祛除,先生恐等不到。”孝廉忙问原故,老人道:“先生寿限已满,一月后便当谢世,托生在绍兴会稽县康家。那时得志,握了大权,才能替世人治好这病呢。”孝廉再欲问时,忽听得晓钟一声,矍然惊醒。起身看时,已是五更时候。孝廉不敢再睡,就唤起朋友,一同步出山门,已有道士点灯伺候,一路引道,走到凉串上。 东方渐白,不到一刻,远远望见红光直上,下面像车轮大的一物涌将上来,奇彩缤纷,光照万里。道士们目夺神骇,看得呆了。约莫有一个时辰,二人回到庙中,取出纹银二两,谢了道士,缓步下山。仍旧叫了船同回。一路在船上,孝廉对那朋友将梦中遇见老人,和老人的话,细说了一遍。那朋友听了,笑说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平日尝想给天下治病,故有这梦。”孝廉听了,也就置诸度外。回家不久,孝廉果真谢世,他朋友方才惊信。过了几年,特地渡江赴绍兴会稽,探听姓康的人家,果于三年前生得一子,聪慧无比。 欲知缘起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嘲时文先生辞馆 取言貌世族联姻 话说浙江绍兴府,山水秀美不亚钱塘,而府属诸县,尤以会稽为最。府城外鳞塍错列,众山环抱,城西一山,旧有禹穴,旁立夏王庙。汉司马迁搜求天下奇书,曾到此游过。山下有一条清溪,溪水潺缓,游鱼可数。沿溪数十里,两岸都是村庄,背山临水,不下数百家。庄分东西,庄上风俗朴茂,半耕半读,颇有世外桃源之趣。西村有一康姓家,明初避乱,由金陵迁住此间。虽是世代书香,却都不曾出仕过的。传到十七世孙康逢吉名自强,始由进士出身,点子即用知县,分发福建,做了两任实缺官,也就急流勇退,告病回乡。 逢吉少时失帖,家基中落,苦志读书,年二十入泮,就在东村何姓家教书、糊口。一日解馆回家,想经禹穴山下游玩景致。出了东村,迤逦向北,想从山后兜转回到西村。其时天气正热,逢吉行走了二三里路,到得山下,都是旷野,没处歇息。 忽见前面有条竹径,径边有块大青石,逢吉正想找一阴凉地方,见了这径便随意过来,在那块石上坐下。坐了一会,回转身,瞥眼见石后头有木匣一只,逢吉忙拾起来,开匣看时,光艳夺目,恰是真珠和翡翠扎成的一对侧凤,约莫估来,足值二三百金,便揣在怀里,想道:“这样贵重物,如何掉在这里?”逢吉揣藏了,四下一望,没人看见,正要起身走开,忽又转念道:“这必是人家使女不小心掉下的,吾若藏过他;他找寻不着,一时情急,闹出性命来,如何过意得去?”想了一想,仍旧坐下等着。不一刻,远看见一个女子急慌慌跑过来,逢吉想道:必是那找物的来了。一面想,一面见那女子已到跟前。逢吉坐着不动,那女子转到石后边找了一回,又向逢吉打谅了一回,只怔怔的站着不敢问。逢吉看她像大人家的丫环模样,虽不十分美貌,也生得俊俏可爱,当下看了,便笑问道:“你找什么?” 那女子含泪说道:“先生瞧见什么没有?”逢吉道:“有的,你先和我说找的是什么?”女子便跪下央告道:“这是我们奶奶穿带的一对珠风,昨日借给姑娘戴了,差我去讨还的。倘若没有了,我这性命就也结果了。老爷那里见来,赏还我了罢!” 逢吉道:“这样值钱的东西,怎么会掉在这里地方?你说给我听,我就还你。”那女子急了,只得涨红了脸,告诉逢吉道:“方才我走了多远路,没处小便,趁个空儿,就在这石头边小便。忽地见有两个人来,急得就走,一时慌忙掉下的,幸亏撞见了好人,快赏给我罢!”逢吉见他语言温柔,神情宛转,一时又动了欲心,便向她说道:“你要还我就还你,只是一样……”话到此句逢吉笑嘻嘻伸出左右两指,做成个颠鸾倒凤的意思来给他看,口内说道:“你肯和我这个,我便还你。”那女子听了,满脸飞红,只是不语。逢吉便拉她的手,那女子摔开了,骂道:“没脸的!藏过了人家东西,还要诓骗人家。”逢吉听说骂了他,便沉下脸来说道:“我何曾藏过你的东西?你几时看见的?” 那女子见他耍赖了,又羞又急,一时没有主意,便道:“横竖活不成了,任凭你去怎样罢!”说毕,躺在地下,将手帕掩了面。逢吉见她听从,喜出望外,便撩起衫儿,想要腾身上去,忽一抬头看时,红日当空,树阴卓午,猛然回省道:“乘人之危,玷人之节,这样行为与禽兽何异?”动了这念,便如浇了冷水一般,浑身毛骨竦然,那一团欲火,霎时间不知往那里去了。当下对那女子道:“快起来,我给你顽笑儿,你便当真起来。”那女子听了忙爬起来。逢吉便将木匣打开给她看了,交给了说道:“拿好,再不要失了。”那女子喜出望外,便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谢了,拿了木匣自去。逢吉回家静想道:“这理欲上工夫真难,今日吾见了那珠凤,便起了贪心,幸亏一念回转,才得回转。后见了她的色,又险些儿失丁身子。不过一刻时光,这理欲两关,忽腾忽败,怪不得孟子道:养心莫善于寡欲。又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吾今日的事,真正差得几希儿呢。” 逢吉想了,汗流脊背,由是苦志用功,讲究做人处世的道理,后来成了进士,做官十余年,也极清廉公正。 回乡时年近五旬,尚无子息,夫人何氏代他纳了一妾,三年生得一子,生的那夜异香满室,近村的人见有一颗星落下他家来。逢吉夫妇如得了活宝一般,知道这孩子有夙慧,取名济时,号黼清。到了五岁,上学读书,过目成诵,都如读过的一般。七岁《四书》读完,便能对对,且极敏捷。 一日,父亲领了到彭尚书家去拜寿,尚书见了十分喜欢,便出了一个对道:“愿为小相。”黼清用手指了尚书,随口对道:“窃比老彭。”尚书大喜,说:“这孩子志气将来不可限量。” 便赏了他许多书籍。到了十三岁上,《十三经》都已读全,且又论事明决,胆略过人,评论《左传》上人物,只佩服叶公一人,说其品在管仲、子产之上。若后臧弃母,终身不正视,则为有德,平白公之乱,则为有才。尤不可及者,楚国未定,兼为令尹司马;楚国既平,即致仕而老于叶。其度量宏远,襟期淡泊,有古大臣气象,迥非春秋诸名卿所能比美。又尝论书经多方多士等篇,谓周之顽民乃殷之义士,吾辈生在后世,不当轻论此辈。其议论奇确往往类此。到十六岁即喜读兵书,晓得古时名将无数。熟习天文,深知地理,于各种经世有用之书,无不博览。康老太爷见他抱负不凡,深望他功名早就,便请了一位先生,乃是时文好手,教他儿子应试工夫。那先生便把抡元夺魁的秘诀,尽心指授,又把些名家的稿子和那些近月墨卷,精选了一二百篇,教他慢慢揣摩。黼清领略一番,觉得没甚趣味,做了几时,便问那先生道:“时文有何用处?”先生答道:“取科名。”又问;“取了科名,还有什么用处?”先生被他这一问,问得穷了,便生了气,说道:“这是国家功名,管甚么有用没用?”黼清听了,便不再问。一日,先生出了一个题目,是“子曰:文莫吾犹人也”一句,黼清兴之所至,将时文的害处借题发挥。先生见于,疑他有意调侃,大是生气,便托故回家,一连十日不到馆。康家屡次去请,仍旧不来,正在踌躇,忽见门上传报王忠甫来了。 这王忠甫是康逢吉乡榜同年,最相交好,就是那先生,也是他荐来的。当下逢吉听他来了,忙整衣出迎,相见于,分宾主坐定。康老太爷先说道:“这几时老同年久不出城,小弟正想来奉候呢。”忠甫道:“早要到府来拜望,只为了舍甥一头姻事忙于几天。”康老太爷忙问道:“令甥完姻么?是那家的小姐?” 忠甫道:“就是赵光裕侍郎的小姐。”康老太爷忙说道:“恭喜,小弟还未过去道贺呢。”忠甫道:“不敢!”随问:“令郎近来用功如何?”康老太爷答道:“说起来倒有一事,要拜托吾兄。” 忠甫忙问:“什么?”康老太爷便将先生的事说了一遍,托忠甫代请到馆。忠甫答应去了,到得明日,忠甫回报:“先生拘执得很,说学生嘲笑时文,他教不来的,不肯到馆了。”康老太爷把儿子埋怨了几句,也就罢了。 却说忠甫外甥姓林,也是缙绅世族,祖官到云南巡抚,名峰,父名念松,由翰林编修荐升到副都御史。念松先时只有两女,到五十岁上梦见一个人给他一枝鲜花,香艳异常。做了这梦,果于那年上生这儿子,因此取名叫琪,号梦花,年方十二,其母王夫人就送他到母舅家中,和两个表弟同伴读书。梦花质地聪明,性情却极浮动,两个表弟跟他不上,梦花放了学,每每独自一个出去顽耍。一日,正逢冬至节,先生解馆回去,忠甫也为朋友家应酬清早出门。梦花撇了两个表弟,背地里又溜出去。走出前门,恰好有两个人拿了风筝儿到旷野去放,梦花见了,就跟了一同走,不知不觉出了城,又走子二三里,到得一处土山上,看那两个放风筝儿。看了一会,怕母舅回家来寻问,便自寻路回去。走了一会,迷失了路径,想要找人问路,乡野地方,又没有人家。越走越远,心内正自着慌,忽见远远有个庙宇,便望那庙前赶来。进得山门,不见一人,看那庙中景致颇好,便一路进去,直到方丈,仍没有一个人接应。梦花心中正在疑惑,忽听东厢隐隐有笑声,梦花意在找人问路,便走进那屋,抬头看时,壁上挂一幅大画,画上画的是八仙过海。 梦花走到画边,细细看那画,想要数那八个仙人,看一回,不免用手点一回,点到后来,无意中失手一推,咿呀一响,门随手开,门内撞出一个胖大和尚,和一个中年的妇人来。梦花吓得走不动身,原来这和尚是不守清规的,藏了妇人在庙中,怕有人看破,设法造下一间暗室,门上挂了这画,连神鬼都不知不闻,那和尚就在里面结欢喜缘,哪晓梦花年轻,见了这画顽耍起来,那门就禁不住开了。和尚见了梦花,虽是孩子,终怕他说开去,就将他当胸一把提进来。梦花早是唬得魂不附体,那和尚就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来,喝道:“小畜生!今日要结果你了。”梦花见了,跪在地上,只是磕头,哭道:“吾情愿拜你做师父,服侍你两个,师父饶了我罢!”那和尚那里肯依,举刀便砍,是那妇人看这孩子伶俐俏,有些不忍,一把拉开,说道:“不要杀他,就将他关在这里罢。”和尚摇头道:“使不得,留着终是祸根。”那妇人仍不放手,和尚想了一想,说道:“你要关他,我有一法,拿他锁在后院塔顶上,等他饿死,全了他的尸罢。”说毕,放下刀子,就叫两个徒弟送到塔里,锁在第一层上。临走,叮嘱梦花道:“过了七日,我来看你。”梦花在塔里足饿了两日,到第三日,那妇人私下差人送了些饼儿给他吃。梦花吃了,心下想道:“我不饿死,和尚见了,终要弄死我的。总之一死,还是跳下去死的干净。”想定主意,候到夜深揭开了一扇窗子,向下一望,离地约莫有十余丈高,怔怔的想道:“下去是必死的。”想了一想,手脚都酥软了,忽又转念道:“死在贼秃手里,还不知怎样呢,不如跳下去。”一面想,一面便纵身出去,但觉两眼眩晕,如天旋地转,一失脚从空落下,此时梦花早已魂飞魄散,及落下来,没有什么伤筋动骨的痛苦,倒自疑心起来:“莫非吾在梦中么?”又疑心道:“莫非此身已死了?”恍恍惚惚,就爬起来,睁眼一看,方知跌在一堆柴草上。又定睛看时,月光满地,寂无一人,想道:“奇怪。”便轻轻开开院门,很命的逃走。 却说忠甫,自那日回来,等到晚上,不见梦花回家,忙差人四处找寻,自己也出来访问。连日连夜寻了几天,不见踪影,又不敢去回林家,正急得不了,恰好那日回来,在城外撞见了,领得回来,忠甫又喜又怒,问明原故,便告了县官。火速饬差,捉到和尚,审明正法,把那庙宇拆毁了。 从此,忠甫管束极严,不许梦花出门一步。到得十八岁出考,进了学,送回林家。林太太见儿子年近弱冠,便托忠甫与他结头高亲。忠甫留意了两年,恰好赵侍郎要相亲,忠甫和赵家本系世交,从中给梦花做媒。侍郎见了梦花的相貌,又讨他的文章看了,甚为合意,当下允许了。两家行过聘礼,侍郎便择吉招赘。梦花在家陪他的儿子读书。梦花在赵家供给齐备,兼有两个妻舅作伴,便觉得此间乐不思蜀了。欲知端的,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劝戒烟因事纳规 能悔过主文谲谏 却说赵侍郎有两子,长的名福临,号子照,幼的名福咸,号子新。子照赋性迂拙,小梦花一岁,终日坐在书房读时文,外面世故人情,不甚了了。子新性情轻躁,年甫十八,即喜滥交朋友,略看洋务书几卷,学得外国话几句,便自命为熟悉时务,且又嗜好极多,沾染洋烟,每日要吃四五钱。自梦花入赘后,两人颇为投契,日夕聚首,不知不觉,梦花亦上了烟隐。 一日梦花回家,林太太见他形容憔悴,精神疲倦,心中想道:“忠甫常对我说,赵家侍郎待新婿礼意十分周到,就是他自己也说在岳家比家中快活,如何倒这般模样?”继想道:“莫非他作文辛苦么?”又想道;“闻说他近来不甚用功,或者新婚燕尔,这个上身子不爱惜了”左思右想,终猜不着这个原故,当下对梦花道:“这几时,你去了我觉得冷静,你且在这里陪我两天。”梦花无奈,只得依允。到了晚上,烟瘾发作,涕泪交流,精神恍惚,随托故早睡。半夜后,喉间痰涎上涌,周身酸疼,四肢瘫软,如没放处,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候至天明,勉强起身,密嘱馆僮,趁太太未曾起身,赶到赵家借得烟具一副,吃了几口,即自收拾,依旧睡好,日以为常。 一日,林太太早起,闻得一阵烟气,寻到书房,恰好撞见。 梦花骗瞒不过,只得实说。林太太虽然生气,总是心存溺爱,不过怪了赵子新不该引诱他,随请了忠甫来,告诉情由。忠甫倒是个直性人,将梦花申饬一番,对林太太道:“这烟瘾为害不小,无论贫富贵贱,做官的、读书的、做生意的,吃了烟,终身受他的害。我曾见过几个一系候补人员,极有才干,上司亦皆赏识他。生平并无嗜好,只是吃几口洋烟。一日,抚宪有紧要事传他,上辕商酌,因差传迫促,未及过瘾。到了衙门,耽搁多时,公事未了,烟瘾顿发。抚宪见他神思昏乱,办事草率,疑他有病,后来遂不差遣他了。因此发愤成疾,潦倒一世,岂不可惜么?一即是吾老师程萃野编修,往年大考场中,发了烟瘾,不能完卷,考在四等,降出翰林院。渠是极红的翰林,放过两次学差,三次主考,诗赋文字,色色俱精,方将指日高升的,那晓得远大前程,被这东西害尽了,目今降了通政司,经历只怕难望出头呢。还有一富商,就是湖州开丝栈的刘老大。这人被烟土害的更苦呢!我曾见过他吃了烟,每日约要三四两,到得后来,精神消耗,终日终夜躺在床上,百事不管,家中姬妾七八人,均有不端的事,外面丑声四播。独是他毫无觉察,开的丝栈终年足迹不到,经手人晓得他这般光景,通同作弊,数年来亏本十数万两。近来听得说他栈已倒闭,家中姬妾卷逃殆尽,百万家产都已消归乌有,只剩他一个,又无子女弟兄,从前的交游,见他产业已尽,亦自渐渐的冷淡了。这是人情纸薄,大抵如斯。可怜就有几个厚道的朋友,见老大平日如此阔绰,亦无力供给他,现在寄住客店中,贫病交侵,这光景正苦呢。这几个都是受烟的害,是我亲见的,听人讲的还有许多,一时亦说不尽,我亦不必讲了。总之,鸦片一物,有害无益,自从这物到了中国,不知害了几万人也,是中国人之一劫。近来吃的人愈多,其害亦愈见了。你想还吃得么?” 林太太听说,呆子半晌,对忠甫道:“现在他已上瘾,如何是好?”忠甫道:“不如赶早戒去。”林太太道:“如何戒法?” 忠甫道:“市上购的戒烟药不尽可靠,只有京都同林堂戒烟丸尚可用得,先买些吃,吾再叫人去寻一种药草,叫做金钱紫背草,这味药性极收敛,配以党参、熟地,熬得膏,看烟瘾大小,等分量多少,譬如,吃烟一钱,代膏四五分,将开水冲服。这药能摄住烟瘾,最妙瘾前吃了,精神焕发,如没瘾的一样。吃到后来,烟毒消尽,自能断除。这个方法,我从前留京时有一个天津朋友告诉我,这药草想必是出在北方的,我当托人慢慢的寻觅。”林太太听说,喜欢得很,忠甫随对梦花道:“我有一言,你须切记:这戒烟非比别事,必须志向坚定,戒去原是容易的。若不能决断,稍有留恋的意思,这药虽好,医得你病,医不得你心呢。”梦花唯唯。林太太道:“他的烟瘾是子新害的,目今要戒烟,不到那处,才能戒绝,我意要接他夫妇两个回来。 须烦你走一遭,不要说别的,只说我这里寂寞,接他们回来住几时。”忠甫道:“我原说戒烟要自己决断,须识得烟的害处,就与吃烟的作伴,也不妨碍。这事全在自己主意拿定,原与别人无干。然现在他既上了瘾,见得人家吃,恐无把握,而且吃烟的人,每喜教人吃。梦花的瘾未必不由于此。你要他回来,亦虑得不错。我就去代你走一遭罢。”忠甫说毕,自去到了赵家,见过侍郎,将这话诉说一遍。赵侍郎依允,遂拣了吉日,备了一乘绿呢大轿,送女儿过门。一切排场,格外好看,也不用说了。林太太见了新娘,十分欢喜,更兼梦花追随膝下,愈加放心。梦花的烟瘾,亦渐渐戒净了。后来梦花因吃了烟的苦,做一篇鸦片烟时文,劝戒世人。这篇文虽属游戏笔墨,也说得痛切,一时传诵开来,就有人抄给他母舅忠甫看,忠甫看那篇文章道:戒鸦片烟烟名鸦片,毒比于鸩矣。夫鸩之不敢食,以其毒也;至于鸦片,知其毒而争食焉,独何心哉?且人未有不爱性命者也,知爱性命,举凡害我性命者,则必视之如仇,而不敢近矣。乃性命则爱之,而害性命之物,则又爱之若性命,一日不能离焉,此不可解也。今中国之烟不一矣,始而潮烟,继而水烟,吃之者各因风尚,原不伤乎大雅也。即外国之烟,亦不等矣,曰吕宋烟,曰雪茄烟,吃之者便于取携,固不妨于通用也。若鸦片之为烟,何如者?其初有大土、小土之分,本是花,偏名为土,闻其味似香,而实臭焉。其后有清膏、陈膏之别,化为灰仍取为膏,察其性有生而无熟焉。噫!此烟也,胡为手术哉?其他之烟,随地可吃,兹之吃也,必在于床,一灯相对,常如长夜之漫漫焉。则此烟也,可以昏人之智;其他之烟,随时可吃,兹之吃也必发乎瘾,片刻稍迟,即见涕泗之涟涟焉。则此烟也,可以困人之身。当其初吃也,必在无事之时,终日闲坐,以为借此可消遣厌虑也。及手有瘾之后,事因之荒废,虽欲不吃,而亦不能矣。且其初吃也,每烟有病而起,偶抱微疴,以为籍此可增长精神也,岂料成瘾而后,百病由是丛生,即使多吃而亦不验矣。 或谓烟愈于嫖,不知问柳寻花,年少喜为之,年老则废然返矣;至于烟,而与年俱进,虽当老朽无能之日,愈吃而量愈宏也,则其害更甚于嫖。或谓烟胜于赌,不知呼卢喝雉,有钱能为之,无钱则戛然止矣。至于烟而舍命不渝,即在赤贫如洗之徒,不吃而心不死也,则其祸更大于赌。且夫烟与吃相济,吐雾吞云之会,必广备饼饵瓜果之属,恣其饕餮而无厌,且夫烟与著相需耸肩翘足之时,虽使穿绫罗锦绣之衣,卧于尘垢而不惜。最可恶者,青年少妇,不知男女之嫌,当一榻横陈而私语往来,藉以结桑中之约,则烟固为奸邪之媒也。无可恨者,赤足穷民亦染笑蓉之辟,至仰屋窃叹,而饥寒窘迫逼而为梁上之流,则烟又为盗贼之薮也。不但此也,吃烟者食量不佳,而耗精消神,其人之享年不永。吃烟者阳痿不举,而俾画作夜,其人之予嗣,必艰。呜呼!烟之为害也如此,人可不戒乎哉? 忠甫看了这文,晓得梦花的瘾真是戒了,十分欢喜。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游大海杰士兴悲 宿古庙将夫捍难 却说梦花这篇文,忠甫见了赞道:“做得很好。”随叫刻字所刻了,印刷数百篇,分送各人。这是忠甫好行其德的心肠,看官,你晓得梦花这篇文如何做得出呢?原来,这年是乡试正科,梦花年纪虽轻,说到科名,却是热心的。自从回家后,戒得烟瘾,十分用功,深盼秋风得意,高折桂枝。因此不到一年,时文功夫已是揣摩纯熟了。忠甫刻他的文,一来是鼓舞外甥,二来是劝戒别人。林太太听得忠甫这样赞他,愈加欢喜了。 光阴迅速,到得临场日期,林太太对忠甫道:“考期已近,琪官进场时,凡事均要吾弟照应。”忠甫答道:“场中应用的物事,我都为他预备了。只要找一个同考的伴,才不寂寞。”林太太道:“他的妻舅都不更事,不要与他作伴。吾听得康老太爷的世兄倒是正派人,不如招他作伴罢。”忠甫道:“只怕他不去考呢。”林太太道:“你且去问一声,吾闻说他肚中极博,招得这人作伴,进了场也好讨教讨教。”忠甫寻思道:“近来乡场重定策,梦花虽会做时文,腹内却是空疏,康黼清学问渊博,且能留心时务,招得他来,三场对策,梦花可有帮手了。”想了一会,就到康府来了。 却说康宅,自那先生辞馆后,黼清就在父亲跟前读书。康老太爷见他质性高明,过目成诵,也就不拘束他。黼清随其心之所好,上自天文,下迄舆地,旁及泰西,各学无不潜心研究。 好在康府本是世代书香,各种书籍色色齐备,黼清坐在书城里,孜孜不倦,只是不喜欢做时文。过了几时,黼清忽然想到丈夫志在西方,非出门游历见闻,终不能广,况故乡同志甚少,访求些天下贤士,他日得志也可辅助我为国家出力,黼清动了这个念头,决计要出门。一日,对康老太爷说知,康老太爷道:“目下试期渐近,吾已与你捐得监生,你须入场应试,焉有闲工夫出门?”黼清道:“儿于时文毫无功夫,今科是决计不考了,省得起许多侥幸念头。”康老太爷道:“你平日志向极大,说是要为国出力的,若不去考,何由出身呢?”黼清道:“父亲若定要我去考,不如顺天乡试。儿想京师人文荟萃,且去走一遭也可增长些见识。”康老太爷屈指是七月初旬,说道:“期限太促,你要去就要动身子。”黼清大喜,随即取拾行李,择日起身。正在部署,忽见忠甫进来,叫道:“老同年在家么?” 康老太爷听叫,连忙出来,二人相见,忠甫道:“令郎文思想更精进,今科必定高中了。”康老太爷道:“工夫尚浅,不过是逐队观常”忠甫道:“太谦了!”康老太爷道:“令甥近来做的文章,正是揣摩到家的时候,比小儿较有把握。”忠甫道:“他揣摩的不过是墨卷,那里及得令郎根底深厚,就有梦花也极佩服他。梦花的意,要与令郎作伴,所以家姊专诚嘱我来,请令郎过去。届时好一同进常”康老太爷道:“小儿初意不愿去考,想要出门游历,因此教他下北场了。”忠甫道:“今科浙江主考均是讲究实学的,令郎才思横溢,必蒙赏拔,何不就在本省乡试?”康老太爷道:“他的志向在出门,不在中举人,况且他平日并不用功,时文此次也不敢侥幸,让他去罢!”忠甫道:“何时启行?”康老太爷道:“就在明日。”忠甫起身道:“如此,弟亦不来送行了。”说罢,拱手作别。康老太爷及黼清送出大门,忠甫去了。 到了明日,黼清带了老仆一人,名唤齐升。这齐升随侍康老太爷二十余年,膂力过人,少习拳棒,善舞铜棍,尝于山东道上格杀悍贼七人,康老太爷每出远门,必带他同行。此次黼清初次出门,老太爷因他年轻,放心不下,仍嘱齐升同行。当下黼清拜别高堂,齐升挑了行李,渡过钱塘江,到杭州买船向上海来。一路顺风,三日夜,已抵黄浦码头。正是上灯时候,黼清立在船头上,遥望电气灯自来火,犹如星罗棋布,马路上明白如昼。停下一会,更听得锣鼓喧天,车马之声,络绎不绝。 黼清叹道:“真所谓别有天地者也。” 到了次早,带了齐升上岸来,买些石印书籍。因考期太促,不敢勾留,随到招商局购得船票,将行李搬上轮船,候至下午,轮船开动,未及片时,船已出口了。但见天光水光,上下一接,到得此时,黼清觉得胸怀壮阔,百虑俱消,叹道:快哉,游乎! 怪不得古时宗悫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也!”又道:“善乎,庄子之言!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粒米之在太仓乎?吾想,古往今来几千年中换了多少朝代,其间兵戈之厄,疫疠之灾,那一处是干净的土?惟有这海,奔腾浩瀚,厥性不改,乃自通商以来,兵轮炮火,常常争胜于洪涛巨浪中,连这海都不能干净了。” 一头想,一头叹,踱来踱去,足有两个时辰。同船的人认他是书痴,都看得呆了。黼清本来旁若无人,毫不介意。 不三日,已进大沽口,到得天津。黼清上岸,齐升将行李搬入客店,叫了二辆骡车,赶向京城进发。早行迟宿,两日便到。将行李暂寄客栈,住过一宵,齐升对黼清说:“老太爷有一位门生,姓汪,名问梅,号笑春,现官翰林院编修,住居东华门相近,那边到试院较近,小的先去通个信,明日吾们搬进去罢。”黼清道:“吾今先去拜他,再看光景。”齐升即在门前雇了一辆车,黼清换上衣帽,一径进前门,望汪宅来。到得门首,齐升投进名片,即听得里边高声道请。黼清进去,见了笑春,行过礼,各叙世谊,笑春忙教管家到客栈取黼清行李来,一面叫人打扫一间书房,就请黼清住下。 这一月内,忙的都是考试事,也不及细叙了。三场考毕,笑春请黼清游了几日西山,交识了几个名士,黼清年未弱冠,学问早自渊博,因此声名鹊起,各省通儒,都愿与他交往。过了几时,黼清触动了游兴,忽然想从山东一路游历到江苏,再由江苏买舟还浙江。屈指重阳节近,秋榜将开,黼清意本不在科名,遂也不等榜发了。一日,对笑春道:“盛扰多日,深抱不安,日下天气渐凉,小弟这番想从山东旱道回去,不敢淹留了,明日就要告辞。”笑春道:“旬日内就要出榜,佳音在即,这时候决不放老弟去了。”黼清道:“小弟此来,本为游玩起见,科名两字,岂敢妄想,况旱道回去,必多耽搁,明日只好起程了。”笑春挽留再四,黼清只是不依。到了明日,雇二辆长路车,黼清谢别,带了齐升上车,望山东一路来。行了四栈,黼清每到一处,必下车步行数刻。是日因耽搁太久,天色将晚,算到打尖地方还有三十余里,赶不上了,黼清问车夫:“前面有人家么?”车夫答道;“没有,离这道儿三里多,还有一古庙,咱们到那里将就住一夜罢。”正在说话,齐升眼快,远远见一群难民,男女老小约有三四十人,慢慢地走来。齐升对黼清道:“这帮人看来是逃荒的,此去不远必有村庄,不如从那路上去。”车夫忙道:“村庄是有的,前几天那里有人来说,有什么游勇闹事,怕是去不得呢。”黼清看看天色已暗,一群难民渐渐走近了,后面有几个妇女,有的还抱小孩,都是年轻的,一步一住,落在后头。黼清看她莲足纤小,神色苍皇,前面有的男子等耐不得,怒声催逼她,此时形状,真正苦不可言。黼清叹道:“常说妇人裹足最是苦事,无奈习俗移人牢不可破,看到这时候真是有翅难飞,说不出的苦呢!”说话间,不一会已望见是古庙了,赶到门首,下车进去,打火一照,却是一个空庙,蛛网横路,虫声在堂,遍寻不见一人。黼清见殿东首一间庙房门窗尚觉完全,随叫齐升将铺盖搬进,车上行李叫车夫管了,自己同齐升住在庙内。到得三更时分,听得外面脚步响,黼清轻轻起身,从窗隙中暗窥,星光之下见有四五人,像兵卒模样。黼清谅是游勇的,忙推醒齐升,齐升早已知觉,向黼清耳边说道:“吾已准备了。”只听得外面低声说道:“一头好行货,在这里了!”说毕,只听得拔刀响,高声叫道:“快下车来见爷爷!”随听得扑地一声叫道:“老爷,饶命!客人不在这里。”那人喝问道:“在那里?”听到此,齐升铜棍早已飞来,打倒那人,随后四人一涌上前,齐升将铜棍倒拖,退了几步,趁势回身一扫,扫倒三人,一人跳开,拔步就走。齐升赶出庙门,觑得亲切,一棍掷去,正中这人,望前便倒。齐升赶上去,再是一脚,眼见得是不活了。回进庙门,看那扫倒两人,尚在挣扎,齐升一人一棍,就也是结果了。黼清出来,和齐升收拾上车,两个车夫早已逃走。欲知黼清如何回乡,再看下文分解。 第五回 占魁科金榜题名 庆生辰华堂开宴 话说黼清正要上车,不见了车夫,齐升寻了一会,那里有影声儿,倒弄得没有法子。黼清想丁一想,对齐升说道:“你能赶车么?”齐升道:“小的是会赶的,倒是主人这车,没有人赶,怎样是好呢?”黼清道:“车夫惧怕逃走,想必是不回来了。这车可由吾们打发。你将你的牲口解下来,套在吾的车上,这就是双套车子。你的行李并在吾车上,和我赶车,岂不又快又妥么?”齐升听说不错,便照法将车驾好,那空车就抛在古庙里。和黼清上了车,加鞭紧行,赶了五十余里,到得打尖地方,黼清下车进店,见店门口几个人躺卧在地,穿的衣裳都还齐整。黼清问店家道:“这些人为什么躺在这里?”店家道:“是逃难来的,昨儿来这里打尖,过了一夜,为没有洋烟过瘾今儿出门走不多远,便回转身,倒卧在这里。想必是大烟瘾发作了,走不动身。”黼清道:“为什么不进店来,就躺在檐底下呢?”店家道:“他们打尖的钱还没有算清,怎么好进来?”黼清听说是难民,动了不忍之心,便对齐升说:“你拿一两银子去,给他们过了瘾,自会走得去。”店家听了,接口道:“那里去过瘾?便是十两银子也没处去吃。”黼清道:“这里怕没有烟馆么?”店家笑道:“前会子到处都有,这时候游勇闹事,官府怕这种地方窝留小人,出了告示,一概禁止了。” 黼清叹口气道:“太平时世,吃烟的以为快乐。到了这个田地,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随叫齐升每人给一两银子,到药铺买些戒烟丸吃了,各自散去。 当晚无话,次早上车。赶路赶了两日,到清江相近,已是重阳节边。黼清出门的时节,老太爷本吩咐回来过节,因此到了清江并不耽搁,当时雇船到上海,由上海到绍兴,见了老太爷,将沿途的事说了一遍。那时南北两榜都已揭晓,黼清未中,林梦花倒中第廿四名举人。黼清坦然自得,毫不介怀。倒是老太爷有些扫兴,这是大人望后辈比自己更切,人情大都如此。 闲话休题,且说林梦花中了举人,林太太和忠甫等十分欢喜,其时又值林太太六十寿辰,贺喜的人往来不绝。康老太爷同了儿子,也赴林家道喜。那日清早,父子两人换了衣帽,步行进城,绕道禹穴山下,山前原有节孝牌坊,年深月久,渐就倾圯,康老太爷见了叹道:“这牌坊建的时节,吾年不过八岁。现已五十年,至今想了,犹觉生气凛然。”黼清听说,忙垂手问道:“这节孝坊是那家的?”康老太爷道:“说来话也甚长。” 一面说,一面走到凉亭里坐下,说道:“这烈女就是东村何明经的胞姊,那时土匪作乱,这里乡绅人家,都被抢掠,明经父子也被执辱,险些儿遭害。有一匪目见了烈女貌美,硬要逼他,烈女心生一计,假意哀求贼目放了他父亲兄弟,跟丁一同去。 贼目听了大喜,将他全家释放,他便毅然不顾,跟了出门。到得溪边,假装足痛,贼目便背了他渡河过去。渡到中流,水势正急,烈女便把两手抱住贼颈,死命的扼他咽喉,贼目站不住,跌入水中,同时毕命。那时烈女年甫十五,后来明经脱了难,代他老姊请旌,建造这坊,闻此事已载入县志了。”说毕,一同走出凉亭。行不多路,蓦地里见前山草地蹲有一物,见了他们,赶下山来,向前直扑。康老太爷吓得脚骨软了,像拘挛了一般,要走走不开,倒是黼清年纪虽轻,颇有胆力,见了这兽,忙到草地下取了一块十余斤的大石,觑得亲切,用力掷去,正中那物的面上,登时倒地,动了几动,就不活了。黼清料他己死,赶忙扶起父亲,仔细一看,方知是只狗熊,周身黑毛蒙茸,两掌大如蒲扇,头大于牛,凶狠似虎,虽是已死,犹带余威。 不一时,行路的传说开来,乡村中人都赶来看了,个个称奇道异。看官知道这狗熊利害,黼清一块石,如何会打死呢?原来黼清乎日和齐升讲究拳棒,虽未专心习练,已经膂力不凡,这只狗熊来势又猛,不提防黼清,这块石劈面过去,恰好撞一对儿,那块石就像千百斤重了,任是猛兽,那里当得起?所以一打就死。当下看的人越聚越多,黼清也就不管,随了父亲一同到林家来贺喜。到了那边,只见宾客盈门,车马填路。进了林府,道过喜,忠甫也在座中应酬,康老太爷见了,叙过寒喧,把方才遇狗熊的事说了一遍,大家听了,诧异,忠甫道:“这是令郎孝思感格,并非专恃勇力者可比。”赵光裕听了说道:“令郎勇力究属过人,何不学些武艺?”康老太爷道:“他在家中,也曾学过两年,特不肯专心习练。”光裕道:“听说府上有位教师,他的武艺究竟如何?”忠甫道:“这位齐教师跟了逢吉兄二十余年,最是得力的。他的武艺不是吾奖饰他,只怕当今海内,未有敌手呢。”康老太爷忙说道:“忠甫兄过奖了。” 忠甫道:“齐教师今日若同进城来,这狗熊还可活捉了来。”光裕听说,笑道:“这还了得?恐未必然。”康老太爷接口道:“齐升的勇力,却是天生成的。从前吾在山东地界经过,忽来悍盗三四十人抢劫车辆,齐升见了,也不拦阻,只将骡车十数辆,用粗麻绳一串联祝盗党不解何意,便连车和物,各人赶了就走。齐升等他赶得得势的时候,飞步上去,将最后的一两车一脚踏住车轮,那车就一概不动了。盗党正待下车要斗,齐升又将车一拉,那前面的车都跟了倒退了几步。盗党吓得各自舍命奔逃,齐升赶上去,连杀了七命,余盗散走。齐升将车赶回,一物也不曾失去。后来跟吾出门,盗党闻他的名,都不敢来了。”赵侍郎听了,说道:“真是天生神勇,可惜吾没见过。现在几岁了?”康老太爷道:“年纪己五十岁,气力倒还是那样强呢。”忠甫叹道:“这样的本领,可惜没有用武之地,便埋没了一世英雄。”康老太爷道:“他年纪虽大,志气还像少年,常说要投效军营,做番大事业,才不枉做一个男子汉呢。”大家听了,称赞不已,又闲谈了一会,已是下午时候。王忠甫想为老姊祝寿,便留住康老太爷、赵侍郎和一班平日知己的朋友。 到得晚上,重开筵宴,大家依齿入座,猜拳行令,击鼓飞花。 康老太爷年纪最长,兴致最豪。赵侍郎也是贪杯中物的,两人对酌,互相争胜,吃到三更时分,还是叫添酒来。忠甫见两人都有醉意,看看壶中还剩半壶酒,康老太爷只顾自斟自酌,赵侍郎也要斟一杯吃,起身说道:“你已玉山快倒了,这些儿赏了别的吃罢!”说毕,来接那酒壶;康老太爷那里肯放手,弄得倒像孩子们争食吃,夺来夺去,满座客人都笑起来。忠甫笑道:“你两位不要争,吾再行个酒令。”两个听说,放下酒壶问道:“什么令?请教。”忠甫道:“今日是吃的寿酒,寿高的自应多饮一杯,吾行一令,只要你两位老年人说出来那位寿长,这酒就请那位吃。”康老太爷道:“今日座中吾的年纪本是最长,你们怕不知道么?”忠甫道:“不是这样讲,只要随口说来,越大越好。”赵侍郎道:“如何说法?”忠甫道:“须要将古人比方成一韵语,意思也要有趣味。”康老太爷想了一想,先说道:“彭祖享年七百岁,吾见彭祖梳了角。”赵侍郎笑了一笑,接口说道:“成搏一觉三千年,吾见成搏三反侧。”说毕,向忠甫道:“这酒该当吾吃了。”康老太爷不等说完,接口说道:“开辟天地是盘古,盘古见吾称老伯。”康老太爷一面说,一面捋须,大家听了都笑不可仰。忠甫道:“老同年,你太夸大了。”康老太爷道:“你原说越大越好,论理大家该敬吾一杯。” 说毕,就拿酒壶来斟了一杯。赵侍郎忙起身说道:“你再等一等,听吾说一句。”康老太爷道:“谅你也说不过吾了。”赵侍郎道:“盘古令尊娶令堂,吾在堂前作贺客。”康老太爷听了道:“也没有见得比吾再大。”赵侍郎道:“他见了吾也该称吾一声太老伯。”康老太爷道:“没有什么太老也不过叫声老伯。”赵侍郎道:“就和你一样,这酒该与我对吃。”康老太爷笑了一笑,指侍郎说道:“你作贺客终记得,当年是吾坐首席。”大家都笑问道:“你坐首席,吃的什么酒?”忠甫道:“想必是太羹元酒叮”大家又笑起来,独有赵侍郎凝神默想,还要争胜,忠甫道:“今日是家姊六十生辰,二位说的虽属游戏,却也是善颂善祷,小弟于二位前各敬一大杯,别位也就少敬了。”说罢,起身斟酒,康老太爷本已醉了,半日笑笑谈谈,不拘礼节,忽被忠甫说些套话,又是恭恭敬敬的给他斟酒,倒有些拘束起来,忙说道:“小弟贪杯,已过量了。”赵侍郎道:“不如大家同饮一小盅罢!”忠甫看壶中只有两碗酒,便起身向各人分斟了吃了。用饭已是四更多天,席散后,大家又谈了一会,索性等到天明,方才告别。 却说黼清到林家贺喜,梦花见了,慕他才名,要与他交好,十分优待。黼清也见梦花举止温文,言论敏捷,因和他谈些学问时务,亦颇议论风生,娓娓动听。只是细味了,终觉意见多歧,没有根据,便知他是袭取而来,非有真实工夫的。又见他少年登科,志满意得,是个熟路上人,谈了两会,不甚投机,无奈梦花有心攀附,礼意殷勤。那日康老太爷告别了,带了黼清要回去,梦花坚留不放,要黼清盘桓几天,挽留再四。康老太爷难乎为情,只得叫黼清住下,独自一人回,出城去了。黼清住在林家,就在梦花馆中下榻。梦花中了举人,连日拜老师,分朱卷,会同年,这些忙碌,自然不能少的。黼清见他没有闲空,独在书房无事,随手将案上书翻阅,翻出一篇梦花做的新学论来,文气倒还疏古,只是推崇西人,薄视中学,意见太偏。 黼清看了,大不合意,仍旧将他夹在书中。过了两日,告辞回家。转瞬岁晚,新科举人都要进京复试。梦花也择日起身,黼清治了酒筵,为梦花饯行。酒后取出书信两函,交给梦花。梦花看时,一封是汪笑春谢函,一封上写内附奏稿一本,是交给周志鱼给谏的。梦花收了,问道:“这是什么奏稿?”黼清道:“这是小弟管见,托周给谏代奏的。”梦花道:“奏的何事?” 黼清道:“小弟窃见,近日风气浮靡,当官者习于怠惰,粉饰太平,慨然抱祀人之尤,故于这疏内,剀切言之,共分十二条,一曰改科举,二曰修学校,三曰久职任,四曰立宗谱,五曰设议院,六曰汰冗员,七曰裁兵额,八曰开屯垦,九曰严烟禁,十曰别服色,十一曰禁汉人入旗,十二曰禁幼童出洋。通共三万言,此所谓庖人不治庖,尸祝越俎而代之矣。”梦花道:“这是吾兄以天下为己任,迥非纸上空谈,望兄早日得志,大展经猷,吾辈交游亦有光宠。”因问道:“议院一条,正合鄙见。小弟也有此论,此乃泰西良法,中国要求富强,一切都须仿行西法,吾兄以为然否?”黼清笑道:“今日谈西法者极多,几乎学问中自成一家。然而小弟愚见:西学皆出于中学,今人之推崇西学与鄙薄西学者,都由分中与西而二之。其人于西学不明,于中学亦未精也。”梦花道:“西人制造新奇,都创中国所未有。吾兄说皆出于中学,有何证据?”黼清道:“即如制造千变万化,不外格致一途,格致固中国圣人之学。至于立国,泰西以富强为本,然其好处仍自中国学来的。”梦花道:“当今之世,只闻中国行西法,不闻泰西行中学。吾兄何所见而云然?敢请指教。”黼清道:“即如议院,人家都说是西法,其实即古时乡校之遗用。人由公举,亦是古法,而且国中重学校,几乎无地无学,无人不学,亦古者大学小学之意。即此三大端,皆中国先王之美政,泰西仿而行之,中国忽而忘之。及西人行之有效,又说是西人立法好,不知西法即是中法,西人用我之长,以收实效,我乃袭彼之迹,以警虚名,岂不可笑?吾尝听西人说,中国人聪明远过泰西,惜其做事不实,用力不专,大约坐在这病上。”梦花从没听过这种议论,当下听了,只得点头称是。 坐了一会,起身告辞。回到家中,过了两日,便收拾了行李,约了几个同伴,带了两个家人,动身进京。欲知后事,再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谈时务布衣上书 贪贿赂文人无行 话说梦花到得京城,就寓在年伯周志鱼家中。这周志鱼虽与林府有年谊,却未与梦花相识,然其为人慷慨好客。前次黼清到京,一见之后,极相契合,坚请黼清到其家中,被汪笑春再三留住,因与黼清预订,后次到京,定要住居他家。此次梦花进京,先去拜他,志鱼见系黼清世交,便也留他住下。梦花暗想;我和他叙年谊,他见了倒也平常,后说和黼清有世谊,他便十分的要好,这周年伯为人真是比众不同,怪不得人皆叫他铁肚肠御史,即此一端,便可想见他的古怪了。 当下梦花住下。过了一天,取出黼清的信札并那奏疏来,递交志鱼。志鱼见了,极口称赞,对梦花道:“现在国家正要节省縻费,这汰冗员、裁兵额两条,咱们衙门早经会议过来。那清旗籍,除汉军两条,从未有人说过,这项糜费甚大,最是无谓。黼清即请以旗兵开屯,真所谓一举两得。至于汉军,本是汉人投旗的,目今生息愈繁,耗用愈大,清理期档、裁撤汉军这两项果能实心办理,每年节省口粮倒也不少。洋烟贻害中国已数十年,一时也禁绝不来,黼清请加重烟税,严定烟律,亦是急则治标的意思,其所拟律令,如读书人吃烟,发觉后斥革科名,做官的吃烟,加倍问罪,平民吃烟,罚作苦工,俟戒净烟隐发放,再犯加等治罪,其已经有瘾者,限三个月戒净,限满未戒,照前律治罪,轻重允当,足见虑周藻密。”梦花道:“这事办理颇不容易。”志鱼道:“他疏内说是责成保甲局兼管,倒也省便。且家长乡邻有意容隐也有罪名,这件事若能奏准,照此办理,必有成效的。”梦花道:“疏内那件别服色一条,说到妇女缠足的事,未免其细已甚。”志鱼道:“这事虽小,关系却也不校好在他立言得体,不过说是男子已改旗装,妇女犹仍恶习,上戾尊王之心,下背从夫之义。此等说法,倒也无伤大雅。”梦花随问道:“这屯田一条,固属良法,然要旗兵去做,此辈平日舒服惯的,那里肯去呢?”志鱼道:“这亦不难,现在各处都有旷土,就各省的旗兵办各省的屯务,无运载之劳,无跋涉之苦,岂有不愿的?总而言之,这本奏疏,件件是当今急务,过几日吾便替他封奏。足下通信时,烦为转致便了。” 梦花答应。谈了一会,梦花雇了车出门拜客。傍晚回寓,家人刘荣禀说:“汪大老爷来答拜过了,先说要拜会,后小的回他拜客未回,汪老爷留得名片和信在这里。”说罢呈上。梦花拆开一看,原来笑春有个令妹,年甫十八,美而贤,尚在待聘。 笑春慕黼清才学,要和他结亲,特求梦花作伐。梦花看过,信因考期在即,暂时搁起。到了会试过后,笑春又来拜会,将这事申说了一番。梦花随写了一封信,连汪府八字,专差寄去。 康老太爷因路远,迎娶不便,尚在迟疑,后来梦花复信说:“汪府肯送亲到南边。”康老太爷方才应允。 这且按下不题,再说梦花会试榜发,居然联捷了进士。复试过后接连殿试朝考,梦花的时文虽好,楷法却不甚佳,所以这两场都考不起。引见后,钦点即用知县,掣签在甘肃,是极远的省份,回得家来,打些人情,赶紧领凭赴剩那甘肃藩司孙传煦和梦花的父亲是会榜同年,从前同在翰林院当差,极相投契。当下见了梦花年岁甚轻,仪表不俗,心中便十分喜欢,时常叫他进衙门来谈论。梦花本是轻俊伶俐极会揣摩的人,见藩司如此赏识他,他就格外留心地方公事,见了藩司,卖弄本事,高谈阔论,他不管说得到做不到的,装出一腔要做好官的样子。孙藩司愈加称赞,早想给他一个美差使,恰好遇着礼县知县丁艰缺出,藩司当日挂牌就着林琪署事。札子下委后,梦花异常得意,便到各衙门谢委,一面写家信,叫两个家了回南接家眷,并请赵子新同来,一面准备上任的事。一时同寅的晓得他是藩司的年侄,到省几个月便得了缺,有的说道:“是年纪太轻,怎好便做父母官?”有的说:“是年纪虽轻,很会办事,倒也难得。”看官,你道说他好的,是真好么?这是和他往来,得他吹虚过的。说他坏话,也非洁清白好,真是见识,不过是赶他不上,因而妒忌他的。这都是宦途习气,千古一辙,无论正途、捐班,到那地步,自然失了本来面目。吾到记得一件古事,来说给与众位先生听:某省有四个候补人员,这四人姓名吾也不必提了,一日,正在聚赌,兴高采烈的时候,忽听人说:抚台夫人仙逝了。四人连忙起身,要去慰唁。办礼物的商量礼物,穿衣帽的告借衣帽,手忙脚乱的时候,又听说是抚台的太夫人故了。这四人就说:“不要紧,咱们过两天去罢。”停了一会,有人报来:是抚台自己身故,前言多是讹传的。四人倒嘻嘻笑笑,依旧赌博,吊唁的事,就也绝不提起,抛撇在九霄云外了。 看官,你道是什么意思?起初听的是夫人,这是抚台面上,奉承到好看,就博得上司喜欢,四人所以急忙要去。后听得是太夫人,这是抚台要丁艰去任了,所以就不打紧。然恐起服后仍到此地,尚有后日的情面。至他自己身故,这是到底没想头了,所以这个念头就像冰炭消烊的一般,已注念在后任官的身上了。古语道:“炎凉世态,顷刻便换。”只此一端,已可概见。 闲话慢表,却说梦花到任,初时想做个好官,博些名声,无奈胸中只有时文数百篇,毫无实际,到了后来,利心愈浓,见了黄的白的,这方寸上把握不定,就将好名的心抛开,专在银钱上做工夫。兼有子新管了帐房,和他在外面张罗,梦花投其所好,十分信任。一日,和子新两个商量调补的事,正在说那个好缺,那个苦缺,那个缺到手须费多少费用,说长论短,兴致极高,外面门上拿进手本一个,说道:“是本地绅士要拜会大老爷,有公事面商。”梦花看那手本,写的是:“治愚弟胡本杜顿首拜。”子新道:“这人姓名很熟。”想了一想,道:“是了,这人是本县廪贡生,做过西和县学教谕,现捐得候选同知在家,专喜包揽词讼,结交官场,此来必有原故。且请他进来。” 随叫门上引进花厅。 梦花见了,看他年纪有六十光景,圆眼虬髯,形容丑陋。 梦花心知他不是好人,寒喧了几句,遂问道:“老兄此来,有何见教?”本杜道:“有一事恳求。”随自靴页中取出禀函一封,递呈梦花。梦花折开,见有银票一张,计规银五百两,就将信收藏不看,也不问这事情由,对本杜道:“领教。”胡本杜起身致谢,随即辞别。梦花送出花厅,回身到佥押房内将信取出,细看情由。原来本地有一富户周姓,分产不匀,亲友不能调处,将要涉讼。周大送银五百两,求梦花偏袒。信中所说,无非要他赏收这银,及一切感恩图报的套话。梦花看完,将银票收藏,拿了信到帐房和子新商酌。子新笑道:“此事容易。”就向梦花耳边说道:“只须如此,如此。”过了两天,周大的弟果然呈上状子来,说的是其兄欺凌弱弟,吞没家产,求伸冤等语。梦花就叫差役伺候升堂,传唤兄弟二人上来。其弟将呈子上话申说一遍,其兄只是不语。梦花问了几句,随喝周二道:“看你哥哥人极忠厚,他是个家长,家政应是他管,你告他,就是少凌长了。”周二道:“生员岂敢凌哥?哥只是哥,哥欺侮我太甚。” 梦花喝道:“你错了还不自知,还要在这里纠缠上文?你是个生员,应知道做文章要审题目,你题旨先已审错了,还要一遍一遍敷衍不清,有何意味?” 周二听了,目瞪口呆,一句也说不出。梦花将呈子掷还,申伤了几句,重复劝解了几句,随即退堂。其弟回到家中,暗想道:“今日这事有些蹊跷,那厮乌官并未问个明白,便将我屈骂一顿,后劝戒我的话,又说是此事总可商量,看来那乌官莫非是要钱的么?我哥哥想必是使用银钱了。”想了一会,跑出门来,正撞见韩老五。那韩老五是个走狗,专喜出入有钱人家,管些闲事,吃些白饭,平时和周二官交好,要使钱的时候,周大官不肯应酬,周二官必私下借给他,以故二官有事,韩老五必代为打算。 那时二官出门,满腔心事,神色匆匆,望前只管走,韩老五叫了他两声,始经看见。韩老五正要问起官事,二官忙接了到烟馆,开灯躺下,将那事细说了一遍。韩老五正在发瘾,只管吃烟,一连吃了十数只,精神方能振作,便说道:“我正要来和你说知,吾今早在衙门前吃茶,打探得这个县官是要钱的。老大已经托胡老头儿进去,送银五百两。这官司要赢,须多费钱了。”周二官道:“我也要送他银子,没人进内说话,你可有门路么?”韩五想了一想,道:“吾听说林知县有个妻舅赵子新,他的话极见信验。外面要通贿赂,都由他一条门路,不如去找寻他。”二官道:“你可认识他么?”韩五道:“我却不认识,我好去托人找他便是了。” 二官大喜,韩五再吃了两钱烟,天色晚了,二官代给了烟账,起身各别。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翻前案钱可通神 授图画语多讽世 却说赵子新闻得周大送银,起了贪心,也想骗他几个钱,便托了一个朋友去向周大说:“这场官私,我为你从中出力的,须另外酬劳,方保平安。”,周大本是一毛不拔的,这事上下费用不下千金,好似剜了一块心头肉,如何再肯应允,当下听了,便出言回绝。子新钱不到手,胸中怀恨,怎奈事已过毕,没法可想,正在房中纳闷,忽见一个人在窗外张张望望,子新见是门差,问道:“找谁?”那人四顾无人,便一溜烟进来,向子新耳边轻轻说道:“章柳三找你,到万芳楼去。”子新会意,便更了衣,出得衙门,不多路已到万芳楼烟馆。走上楼来,四处一找,见柳三已在开灯吃烟。 原来柳三从前也是府衙门中钱谷师爷,其人专喜包揽词讼,颠倒黑白。上宪访得劣迹,札饬府县,驱逐回籍。后又潜地回来,住在县衙相近,时常和子新往来,极称莫逆。当下两人见了,柳三起身让坐,子新坐了,寒暄了几句,随即躺下。柳三也对面横了,烧了两口烟,请他吃了。子新知道有事央求他,便故意说些闲话。柳三也识得子新脾气,只管吃烟,并不将正事提起。停了好一会,子新假意要走,柳三一把拉住,笑说道:“咱们坐一会,吃了烟同去逛窑子。”子新坐下,柳三道:“贵衙门公事真忙。”子新道:“这几天还好。”柳三道:“令亲官声甚好。”子新误听了官运,暗想周家的事他又知道了?便附耳向柳三说道:“前日周大送来规银五百两,胡本社做的中,舍亲碍于情面,因此暂时留下,其实周大这人不知好歹的。”柳三道:“周家兄弟小弟都认识,周大赋性吝啬,不如他兄弟喜欢朋友,慷慨好施。令亲这事外人颇有异议呢,”子新道:“吾兄何不早来说?小弟倒可为力。”柳三道:“昨日周老二来谈起此事,要弟央求老兄,为之设法。弟闻令亲已经完案,故不与吾兄烦渎。”子新道:“不妨,这事全在吾手。周二兄果有此意,小弟当代效劳。”柳三道:“当真么?”子新道:“岂有谎言的?”柳三道:“胡本社面上恐交代不过。”子新摇手道:“实对兄说,胡本社和舍亲本无交情,也不过为了银子面上。”柳三道:“周二兄不是不肯出银子的?目今令亲已将这案发落,这事恐难挽回。”子新道:“吾且问你,周老二究竟肯出多少银子?”柳三把两手一映,说道:“事倘成了,终肯加倍奉送。” 子新笑道:“吾的谢仪呢?”柳三道:“也在其内。”子新摇首,不允。柳三道:“俗语说,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老兄经手了,尽可于这个上做文章,何必多此曲折?”子新道:“这个难于报命。”柳三想了一想,说道:“老兄果有妙计,这事终可相商。”子新道:“说定了,好办。”柳三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吾找了周二兄同来,老兄于午饭后到这里,当面谈妥。”子新答应,两人起身各别。 到了明日,子新仍到万芳楼,见章柳三已同了一人,静悄悄的等候。子新走上前来,两人见了,忙迎上去,请安相见。 子新和柳三坐在榻上,周老二端了一只板凳,在旁边陪坐,屏气凝神的,听子新和柳三闲谈了一会,又听柳三说道:“这事吾昨晚与周二哥说过,周二哥深为感激,说是阁下既肯鼎力转圆,除正项千金外,情愿以毛诗三百为阁下寿;”说罢,就向夹袋里摸出银票一张,上开凭支纹银三百两,送给子新,说道:“你先收了,余俟完给,后由小弟送上。”子新见了,眉开眼笑的,倒说了些谦让话头。三个人谈了一会,子新柳三又吃了一会烟,周老二完了烟账,起身各别。临走,柳三问子新几时回音?子新道:“小弟回去,看光景自有道理。你可代周二兄补做一张呈子进来,只说亲族不能调处,还求公断,其余也不用多说。”周老二听说,谢了又谢,跟了柳三自去。 却说子新回到衙门,当晚也不与梦花提起,独自一人,左思右想,一夜不曾睡着。到了次早,主意想定,叫人请梦花到自己房中。打发下人走开了,轻轻对梦花说道:“周家的事,不妥当呢。”梦花忙问为什么,子新道:“昨日吾在路上遇见相识朋友,告诉吾周老二为了这事心中不服,想要上省控告。胡本杜的信函,不知怎样,也被他发觉了。”梦花失惊道:“如何是好?”子新道:“吾已托人向周二缓颊,他说只要将此事秉公判断,他就罢休。吾想不犯着将这前程抛在五百两银子上,所以挽人出来,约他三日内回音。目今抚宪专劾贪员,这案告发起来,恐怕不了,宜及早设法。”梦花胆子本小,听了这话,惊呆子半晌,说道:“幸亏胡本杜那日送银子来,并未说明,尚可推托。否则,几如枯窘题,没下手处了。”两人正在商酌,忽见门上差役递上呈子来。梦花接到手一看,正是周老二的呈纸,上写道:“前奉宪谕,饬亲族调停,乃家兄恃强不服,为此敬求公祖大人明鉴,感荷不荆”梦花看了一会,说道:“吾并没教他亲友调处。”子新道:“他既这样说来,便可这样办法。” 说罢,起身向梦花耳边说了几句,梦花点头称是。即刻出差,传周氏弟兄到案。梦花申饬老大道:“前日本县教你回家请亲族调停,你如何不依?”老大呆了半晌,供称:“文生既遵公断,并未请亲族调停,也没有不依之理。”梦花喝道:“胡说!既称遵断,何以不请亲族调处?”说罢,便将老二呈子掷下来给他看。周大看了供称:“这是胞弟捏造的。”梦花道:“你们都有不是,然而兄弟是一本之亲,这家赀自当平分的。前日吾与你兄弟说的是教为弟的道理,你岂可欺侮他?你今回去,好好料理,若再不依,定行提究。”周大再想申说,忽见梦花掷下一封信,说道:“你回家可将这个拆阅。”说罢退堂。周大拾了信,回来折开一看,就是胡本杜原信一封,背后朱笔批语道:“奉县执法如山,居心似水,乃有本邑绅士胡本杜私投信函,并有银票一张,当时交来,并未说明,亦不候复,匆匆即走,以致本县误收。似此妄为,本应严究,姑念该绅系世家子弟,不予深究。所有银票一张,罚充公项,俾资善举。自后该绅等,务宜自爱,切勿再干罪戾。”周大看了,愤气填胸,一径赶到胡本杜家,那晓本杜探了消息,早已躲避开了。老大又羞又恼,无奈迫于官命,只得把家产分了。 看官,你道梦花这五百银子,名为充公,仍旧饱了私囊。 周老二的一千三百两都被赵子新得了,梦花不知,反说他有才干,后来遇有案件,都和他斟酌,因此声名狼籍。不到一年,即有人参奏,奉旨交甘肃学政查办,幸亏藩司与学政交好,多方营救,以查无实据回奏,始得保全了这个正途功名。 却说甘肃回民杂处,一向相安无事。那年不知为了何事,与地方官积怨,忽然起意谋叛,聚了党羽数万,占住险要,与官军接仗,连夺了几县城池。梦花听得这个消息,吃惊不小,赶忙写了家信,专差寄来,要家中设法救他。另信一封寄交康黼清收阅。 却说黼清白与汪府结姻后,适笑春放了浙江粮道,就于那时迎娶过门。一日,黼清到笑春处畅谈时务,傍晚回家接梦花信,拆开一看,说是回匪谋叛,势甚猖獗,琪欲暂避凶锋,别图良策,请阁下和舅父代决行止。如兄谊切,同袍前来援救,尤为祷切等语。黼清看毕,便有祖逖渡江,终军请缨的志气。 便到王府来,见忠甫正在养病,忽听了这消息,心中一急,旧病又发了,那里行动得来?便对黼清道:“吾已老病,不能出门。足下胸罗甲兵,必有妙算。这事可回去和尊翁商量,如能前往立功,不但梦花之幸,亦一方之福也。”黼清回家,就要禀辞父亲,收拾起程。康老太爷道:“你小小年纪,焉能杀贼?就是要去,路程遥远,远水也不能救近火,去也无益的。”黼清道:“就是救不及梦花,也要设法恢复扫荡贼氛,儿此去不是为梦花一人,平日读书,原想替国家出些力,今日正是出力的时候,终要放儿去的。”康老太爷想道:“他的志向本来如此,所以平日专喜讲兵法,不爱做时文,或者此去能成功,也未可知。想了一会,答黼清道:“你要去,我也不定要阻当你。只是有数千里路,那个同你去?”黼清道:“只要齐升同去。他从前本从过军的,吾已问过,他是愿去的。”康老太爷答应。 黼清甚是喜悦,就收拾了行李,即日登程。 外面听得康黼清从军,有几个武举人,都要来随他去。一个姓蒋名知方,浙江台州人,平日讲究枪炮准头,百发百中。 一个姓江名涛,绍兴诸暨人,年六十四,精神如少壮时,善使单刀,生徒数十人,随同来投效。黼清应允了,购洋枪四十杆,及一切的军械马匹,准备停当,同时起行。汪笑春拨了二十个亲兵,沿途保送。赵光裕也送了些粮物川资。黼清领谢了。一路上或船或马,日夜赶行。到陕西省份,又有一班人投效。黼清挑选了二十余人,正在要起身,忽外面报道:有一位不僧不道的人,背一口宝剑,手执一卷图画,也像要投效军营的,声言要见康公子。黼清听说便道:“请他进来。”黼清见那人苍髯古貌,逸致翩翩,知道是个异人,便请他上坐,执礼甚恭。献茶既毕,黼清问道:“先生高姓大名?贵籍何处?先求赐教。” 那人答道:“仆姓朱名喟,世居潼关,平生好谈剑术,遍游各处名山,昨日路由此地,闻公子驾临,特来一见。”黼清道:“小子无知,不揣愚昧,思纠合同志,前去甘肃御敌。山川阻隔,未审回逆虚实,先生有何高见?”那人道:“公子现拟驻札何方?抑竟赴前敌?”黼清道:“先到礼县,知同林琪守御。” 那人道:“昨闻贼兵围困礼县,公子如何进城?不如先差一人,乘隙进去通个信,约同城中官兵,里外夹攻,杀退贼兵,进了城再图良计,公子以为何如?”黼清称善,便接口道:“先生肯同去否?”那人道:“公子帐下多才,此去定可成功。仆已年逾七十,不堪任使,现将往衡山访寻同志,讲求炼丹之术。” 黼清道:“先生妙术,如小子愚陋,可以赐教否?”那人道:“公子前程远大,无暇。及异日功名显达,当再相见。”就将手中所执图画送与康黼清,说道:“这两卷画,上卷是公子今日的功名,下卷是公子后日的事业,可细细参看。”黼清受了,随即拜谢。那人起身告辞,黼清送出,见他行步如飞,顷刻便已不见了。黼清叹异。回进来,看那送的图画,上卷是一幅《平回图》,下卷是画的三张人物。黼清看了《平回图》,再看那下回三张画,先翻开第一张,画上画的是一个书生模样,手执了一本书,面色黧黑,衣服却极文雅,跪在地上,向上面坐的人前讨取顶子。有四句题词写道:“口诵斯文,面带黑气。简炼揣摩,乞丐曷异。”黼清看了,随取出第二张,画的是一处地方,黑沉沉不见天日,一群人横七竖八,卧在其中,四面黑气迷漫。还有几个要逃出来的,不识路径。有几个尚在走进去。上面题的是:“一呼一吸,精神耗败。终日昏昏,形同鬼魅。”再看第三张,画的是一个美人,下面一双鸡脚,似要扑倒模样。题的四句是:“天生美质,矫揉造作。厥名女妖,人身鸡足。” 后面总题四句: 国祚灵长,民风清泰。除却三害,万方永赖。” 黼清看毕,便将图画收藏了。即日起程,赶赴甘肃来。欲知黼清平回的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建奇功英雄特达 兴疑狱贞妇含冤 再说林梦花,自发了家信后,探得回氛日渐逼近,慌得手足无措。赵子新早自逃回了,梦花本也要走,恰好接着家中回信,知康黼清同了别处官兵,不日要到,便放大了胆,督率城中官员,竭力守御。然心中着慌,毫无布置。可巧别县官兵连日打了胜仗,城中人心稍觉安静了。 一日,梦花正在巡城,忽见小队贼兵从山僻小路蜂拥而来,梦花忙叫闭城。贼兵已到城下,攻打了三日,回兵愈聚愈多,将礼县城围得铁桶相似。梦花点城中兵,不上一千,外面又没见援兵,想要弃城逃走,又无出路,正在没奈何,蓦地见回兵背后,自乱山背后炮声隆隆,料是救兵到来,连忙传令开城杀出。回兵也听得炮声震天,远远地见尘土大起,不知来了多少救兵,望后便退。城中趁势杀出,回兵自相践踏,死者无数。 梦花追杀到二十余里,并没见有一个援兵接应,正在惶惑,忽左山背后转出一面大旗,旗上一个大“康”字。梦花大喜。 原来黼清到时,回兵正在礼县城下,那里进得城来?倘便接仗,未曾约会城中,又恐少不敌众,故扮了商人,潜至山背后,分头埋伏,只许放炮,不许杀出,又将带的骡马四十匹,拖了树枝在树林中往来驰骤,吓退回兵。黼清等进得礼城,梦花见他兵马不满一百,声势倒像有数万,且惊且喜。黼清问梦花道:“城中兵共有多少?”梦花道:“不上一千,奈何?”黼清道:“回兵多少?”梦花道:“号称五万,实则三万余人。” 黼清道:“师克在和不在众,此种多乌合之徒,不要畏惧。只是今番用计吓退了他,到明日探听明白,定是要来的。”梦花道:“似此如何?”黼清道:“明日贼来,必不防备,吾可设计破他。”梦花道:“何以见得?”黼清道:“他今退兵不远,吾军人数岂有不知道的?明日再来,以为孤城唾手可得,必有轻进之意。你不要胆怯,只须督率城中兵丁,坚守四门,看我破敌便了。” 梦花依计,传令军士紧守城门。 到了明早,回匪头领果统了大兵来取城。黼清听报,命江涛徒弟四十人,扛抬大炮十数尊,去前面山中埋伏,只听城中号炮响,便一齐放炮,以助声威。又分付齐升和礼城守备余克庄,各带一百步兵,去大路上,树林中左右埋伏,只等贼过,一齐杀出追赶。三人领计去了。城内兵只有六百多名,黼清同蒋知方带兵四百,开城等候。梦花领城兵分守四门。 不一会,探马飞报,回兵自东路杀来,离城只五里了。黼清等转出东门,排开一字阵,蒋知方携炮一尊,向吊桥远远放下。千看万看,将炮门对吊桥量了,一丝不差,静悄悄等在背后。停了一会,回兵排山倒海而来,到得吊桥相近,望见城门大开,已是排阵相待,回兵便在桥边扎住阵脚。黼清传令:不许妄动一步。回兵先放了一排枪过来,城兵死伤八九人,一个不动。停了一会,又放一排枪过来,城兵依旧不动。回兵又连放两排枪弹过来,一个什长退了两步,想要躲开,知方赶上一刀。余兵见了,都屹若长城,一步不动。 回匪头领探了一会,晓得城中无备,虚张声势,便放了胆,乘着大轿,首先冲过来。刚到吊桥上,只听得震天塌地的一声炮响,连轿和人都翻下水来。回兵舍命的去救,知方连放十余炮,城兵一齐呐喊冲过去,回兵大乱,回身望山右小路逃命。 忽听背后炮声不绝,恐有伏兵,忙转身寻大路逃走。走了一刻,两旁伏兵齐出,后面追兵已到,回兵前后无路,降者不计其数。 黼清乘胜迫杀四十余里,正遇大队官兵来救援,当下见了。黼清道:“逆首已死,贼胆必落,不如乘胜,分统各军,收复失地。”遂不许停留,分路巢杀。不到半月,所失城池十余县尽行恢复了。 陕甘总督汤和接了捷报,忙传礼县知县林琪进省叩问方略。 林琪只得将康济时的大功细叙了,汤总督又传康济时进见,以实礼接待。谈了一会,大加赏识,即日专折奏保。京城各官晓得平回首功是康黼清,大家连章保举。朝廷早见过他的奏疏,已经传旨嘉奖,此次议叙平回功第一,引见后特旨补授甘肃西宁知府,并赏给“克勇巴图鲁”名号。蒋知方以次亦均授了武职。齐升得了千总,改名齐嵩。礼县知县林琪议叙以同知在任侯升,并加四品衔。 黼清平日于吏治本也讲究,到任后孜孜求治,有利必兴,有弊必革,西宁地方民风本极强悍,历任官员每每不善调处,功名参革。黼清因地制宜,即以军法部勒百姓,百姓服其威望,令出惟行,到了一年,政清讼理。黼清在衙门无事,渐觉冷静,恰好康老太爷派了家人护送汪氏夫人到西宁来,黼清见了,问了老太爷安,谈了些家乡事情,十分欢喜。 当下无话,过了几时,黼清下乡勘地回来,刚进城门,忽路旁一人抢步上来,拦住轿杠,口呼伸冤。黼清看是一个老人,便唤差役接他状子。差役递上来,黼清翻开看时,上面写的是陈国宗为媳妇谋害亲夫事。黼清看了,暗想:这里百姓近来风俗大好,连那争斗事都不常有,那里敢闹出这种案件来?心里想着,口里便唤差役,将老人带回衙门看管。一面带了仵作,至尸场临验。到了那处,进门来,见那媳妇尚在啼哭,应差人等已经排设公案。黼清入座,叫差役抬出尸身,仔细检验。那妇人跟了出来,跪在尸旁。黼清一面验尸,一面看那妇人,举止大方,形容哀毁,全不见半点轻狂之态。停了一会,只听仵作喝报:“验得尸身周身无伤,只有阳物咬去半段,伤痛殒命。” 黼清听说诧异,便离了公座,亲自检看。见阳物上尚有齿痕两个,委系咬伤致命。验得无误,便叫带那妇人回衙。到了衙门,黼清立刻升坐大堂,两班差役伺候。先传老儿陈国宗上来,问了几句,便叫提那妇入上来。审问一言方了,两个差人便下堂来前拖后拥的,赶那妇人。黼清见了,连忙喝住,不许乱拉乱扯,只许慢慢的引他上来。差役不敢动手,只得慢慢儿让那妇人上来,跪在阶沿上。黼清问道:“你今年几岁?娘家姓什么?怎样的谋死丈夫?”那妇人听了,一言不发,只是啼哭。黼清也不动怒,低声和气的说道:“你可从实供来,本府好超豁你。” 那妇人哭了一会,方供说道:“小妇人周氏,今年三十二岁,丈夫前日回家,到了半夜……”说了一句,四下里望子一望,便低了头,不说了。黼清见此情景,已知有别的原故,便屏退了许多闲人,只留几个公差,叫那妇人跪近前来,问道:“你只往下说,不妨。”周氏羞羞涩涩的,仍旧不说。黼清道:“你丈夫出门几时了?”周氏供称十九年了,黼清道:“一向在那里做买卖?”周氏供称在江苏。黼清道:“回家过几次?”周氏答称:“那年出门了,今年初次回来。”黼清又问道:“怎样回来就死呢?”周氏不答。黼清道:“你丈夫回来有病没有?” 周氏供称没有。黼清道:“没有病,那里就会死?难道他自家寻死不成?”周氏听了,又呜呜咽咽的啼哭起来。黼清正在踌躇,忽见门上差役拿了一个札子,走到面前禀称:“督院委人下来,说有紧要事情,请大老爷即日进剩”黼清听说,不敢停留,便叫退堂,后看札内;所有一行要案,俱交西宁县知县代理。黼清暗想:“此次到省未卜,何时回来?这案人命交关,茫无头绪,倘这妇人是冤屈的,监禁到等我回来,拖累多日,心中不安。”想了一会,便写了一封信,将一干人犯和那状子,交公人一并发下西宁县来。一面收拾起程。欲知黼清晋省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汪夫人片言折狱 汤总督密折荐贤 话说那西宁县知县沙士理,江西德化县人,是个刑部司员出身,当下接了黼清的信,信内说:这案情恐有委曲,可细细审问,勿用刑等语。沙知县得了此信,将状子看了一遍,就坐在花厅上,叫传那老儿陈国宗上来,问道:“你的儿子,名字叫做什么?向在那里做生意?”那老儿供称:“儿子陈友奎,在江苏做皮货生意。这月初三,好好回来,到得半夜里,小人在睡梦中,忽听得媳妇大哭起来,连忙披衣出来,看是儿子没气了。细细一看,方瞧出儿子的下部都是血渍,那阳物也断了半截。盘问媳妇,只管哭,不肯说,显见得是他害谋死的了。” 说罢就哭。沙知县叫他退下,再提那媳妇上来,问道:“你丈夫好好回来,如何会死?这一定是你谋死的。究竟那个指使你?你可快快招来,免得用于刑吃苦。”周氏供说道:“丈夫是自家死的,小妇人那里敢谋死?”沙知县笑道:“你不谋死,怎么他的阳物会咬断呢?”周氏听了,涨红了脸,一言不发。沙知县又说道:“这事经康大老爷验过,你终赖不脱身了,还是老实说来,或者是别人叫你谋死,本县也好设法超豁你。”周氏供称道:“也没别的谋死他,小妇人不能乱供。”那沙知县本是急性人,从来审事不肯延宕的,犯事的到了堂,不肯招认,他就要用刑。这案为了黼清叫他勿就用刑,那日听了口供,没有头绪,只好吩咐差人将两人管押。退下堂来,心中纳闷,寻思道:“这妇人脸上一点凶相也没有,如何会下此毒手?”想了一会,道:“他不谋死,如何致命?”在这件东西上,一面想一面看这状子,忽又猛省道:“他的丈夫娶了他才一年,便出门十四年之久,难保无不端的事,明日再不用刑,他如何肯招?” 想定主意,到了明日,便叫提周氏上来,跪在阶沿上。问了两句,动了肝火,便喝叫鞭背。差役答应,立刻按住那妇人,剥去衣服,鞭了一百背脊。那周氏虽是小家碧玉,却是生得娇嫩的,那里禁得起,便叫;“大老爷,开恩呢!小妇人愿招。” 沙知县叫停了刑,喝道:“快招!”周氏道:“丈夫是小妇人谋死的。”沙知县问道:“怎样谋死,明白供来。”周氏道:“是小妇人咬死的。”沙知县又问道:“你既害了丈夫,必有奸情,奸夫是那个?”周氏听了,哭诉道:“大老爷明见,小妇人从不出门,那里有奸夫?”沙知县喝道:“你谋死了丈夫,还说没有奸夫?”便回顾两边差役说道:“这淫贱东西,不打那里肯招?快拿夹棍来。”周氏听说,急得不停的碰头,哭道:“大老爷恩典,让小妇人寻死罢!”沙知县拍案道:“胡说!你不招,也不能放你白死的。”便叫快拿夹棍来夹起来。旁边差役也劝道:“你快快招认罢。”周氏便供道:“小妇人家中自从丈夫出门,并没有闲人,出进只有表弟罗卓庵来过两次。”沙知县道:“这是你的情人了?”周氏道:“他是好好读书的。”说了这句,便又哭起来。沙知县本是吃大烟的,这日动了肝火,发了烟瘾,更加焦躁,便也不去问他,一面退堂,一面制签提那罗卓庵到案。 话说罗卓庵,是个西宁县童生,年甫二十岁,相貌倒也美秀。早岁便丧父母,也未娶有妻小,平日在家中教书糊口,为人极守规矩,和那妇人是个姑表姊弟。那日沙土理刑逼周氏指出奸夫,周氏本没有认识什么男子,为一时熬刑不过,胡乱想着这表弟来过两次,就将他来搪塞。不料沙知县性急糊涂,并不问明根由,便饬差去提。那日卓庵正在讲书,忽地里来了四个公人,骗他出得大门,便一把扭住,将铁链套了,前推后拥的,到得衙门,吓得罗卓庵那一句话儿都说不出来了。一会听得里面传呼“提上来”,卓庵祸来天外,不知就里,上得堂来,看是周氏表姊,逢头跣足,跪在阶前,正要问时,只听那堂上喝道:“跪下!”卓庵立即跪下。那沙知县喝道:“你是罗卓庵么?”卓庵答道:“是。”沙知县指了周氏,对卓庵道:“你认得他么?”卓庵供称认得,是表姊。沙知县道:“你既认得他,他说和你有奸,因而谋死本夫,你知道没有?”卓庵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忙说道:“那里有这种事?是那个说来?”沙知县道:“你还想耍赖么?”卓庵便回头对周氏哭道:“我和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为什么诬陷我?”周氏听了,也哭道:“这事死后方知,我也没奈何了。”沙知县听说大怒,喝道:“无耻的东西,不打那里肯招?”便叫差役重打八百板子。卓庵也是文弱书生,那里禁得起?打了一百板便也屈招了。沙知县叫他两个画了供状,便也不等黼清回来,解到府署来,送进内监收禁。 这且按下不表,再说康知府晋省,见了总督方知回匪首逆逃匿山中,聚得党羽数千,复图谋叛,四出摽掠。汤总督探听这个信息,怕他势焰复煽,连夜檄调康知府晋省,面商机宜。 黼清禀说:“首逆不除,终贻后患,急宜调兵剿灭。”就在省垣条陈方略,并请身当前敌。总督听了大是欢喜,即日派调抚营精兵四营,交康知府统带前去。黼清领命复禀道:“旧时剿回,蒋知方等一千人同往搜捕。”汤总督也就准了。黼清忽然想到这会子晋省,匆促尚有几件要公未曾了结,必须交代清楚,方可起身。那时想了,到得明日,上辕禀辞,回到西宁,将几件要事交割清楚。忽又想到那周氏一案,虽经西宁县审明定拟,申详前来,终怕这妇人冤枉,必须自己过堂方才放心。又想这剿匪差使也是要紧,不能耽搁。左思右想,不禁心中纳闷起来,便独自一个,坐在签押房内静想。忽见里面的丫头跑进来说道:“夫人说的,老爷明日要动身,今夜里备有酒筵,特为老爷饯行。现已端准齐备,请老爷公事完结,便进来。”黼清听说,便起身走进内堂,见灯烛辉煌,杯盘错列。汪夫人已在堂前等候,见了黼清,起身迎接。黼清笑道:“你也这样客套,沾染得官场习气了?”一面笑,一面便入座。汪夫人也对面坐下,命丫头殷勤劝酒。黼清吃了两杯,说道:“吾今日心绪不凝,不能多饮,便算心领了罢。”汪夫人笑道:“莫非为那回子的事么?吾记得前会子你救梦花的时候和你饯行,你醉了,仗了剑,读那汉高祖的大风歌,慷慨激昂,何等气概!后来到得礼县,在城中和梦花饮酒,那时节孤城危急,四下里都是回兵,你谈笑自若,只顾饮酒。这会子做了官,当了统兵大员,尚未见一个敌人,倒先担忧得寝食不安,难道入了仕途,有了保身家全禄位的念头,这胆子就会小了不成?”黼清听丁,倒笑起来,说道:“吾不是为这些事,倒为那周氏一案,其中情节可疑,怕有冤屈。”汪夫人道:“这案听说已经西宁县审明了,实系是谋死的,为何你还不放心呢?”黼清道:“据形迹看来,是谋死无疑。然吾留心看这两个人,不像有奸情。就是我前会子审这妇人,见他羞羞涩涩,欲语不语,像有说不出来的话,吾就疑心有别的情节。临走叫沙知县细心研鞫,勿就用刑。这会子沙士理来说,并没用刑,他两人已自招了。吾听了终久放心不下,想要自己过堂,又为这个差使没有功夫。想来想去,所以没有心绪。”汪夫人道:“你既疑心,可将这情节禀明上宪,等你回来再审。”黼清道:“虽这样说,只是无真凭实据,可代他剖白,况这案已经定狱,不能耽搁。汤大人派了我这差使,凡一应要案都交别人代理,我回来又无日期,恐等不到呢。”汪夫人道:“审案大是难事,你这样说,吾倒想起一件故事来。” 黼清忙问:“什么故事?”汪夫人道:“从前我父亲在刑部山东司当差,见过一件案子,说来真是奇闻。那时节,我不过十四五岁,听了诧异,故还记得。这案出在山东,不知那一府,有个妇人嫁过门,丈夫便出门经商,二十年才回来,回得家来,当晚便死,也是这个上咬伤了。”黼清听了,便问道:“后来怎样?”汪夫人道:“后来尸亲告到官里,也是说他谋死的,那妇人不像怎个,打死也不招。承审官正在没法,倒是有一个老刑名听了这情节,疑他冤枉,便想出一个法子,叫稳婆试验出来。”黼清道:“试验出什么?”汪夫人笑道:“那妇人阴中生有一物,不知什么,叫做守真,是这物咬伤的。”黼清听了,呆了半晌,说道:“莫非这妇人也生了这东西不成?”汪夫人道:“这是寡二少双,天下罕有的事,然吾又听说,这样病多是思妇离开丈夫多年,积思成郁,那郁血结成功的。你既放心不下,何不将这法子试验试验?”黼清道:“怎样试法,你可还记得么?”汪夫人起身,到黼清跟前轻轻说了。黼清到笑起来,停了一会,黼清说道:“怪道那会子我审他的时候,羞羞涩涩,终说不出来。你想这种事,他是个妇人家,到得堂上,对于众人,如何说出来?吾明日想照这法子试验他,今夜先叫他进来,请你做个帮审委员,代我问个明白。他见了你是太太们,不好说的话,也说了。你问明了,明日吾再叫人试验。” 汪夫人道:“今夜且慢慢儿审他,你先叫个人将他两个搬了进来,锁在一处,再暗地去看他两个动静。这无意的察看,倒比当面问他,来得亲切。如果冤枉,明早便可叫稳婆试验,也不容再审了。”黼清听说,便传唤差役腾出一间空屋,将周氏和罗卓庵搬进来,锁在一屋里。到了夜深人静,唤一个亲信仆人,名叫杨德,到那屋子外面暗黑里躲了,窥他两个动静。 那杨德领命去,躲在屋檐下听了半日,只听得那男的说道:“我好好在家,你的事与我何干?为何要连累我?”又听那妇人答道:“表弟你给我想一想,没有人硬要打出个人来,我家中又无别人来往的,只为熬刑不过,没奈何,想出你来。这是前世的冤孽,你冤枉,我岂不是冤枉的?”又听那男的说道:“这是名节攸关,别说我,就是你,既是冤枉的,为何在堂上不说明白,屈了自己,还要连累我呢?”又听那妇人说道:“这事连我也不懂,除非包龙图转世,难得明白。”又听那男的说道:“你的话我真不懂,天下冤枉的事,岂有说不明的?” 那妇人只是叹气,并不回答。那男的也就无话了。杨德听了,便回进来,将这些话述了一遍。黼清听了,便对汪夫人道:“吾疑得不错,这事一定冤枉的了。”便一面吩咐杨德,叫稳婆明日一早来,一面预备铁钩猪肉等物。杨德听了,不懂什么用度,便一一办了。 到得明早,提周氏上来,告诉他要试验。那周氏听了,初尚不肯,后经夫人劝他性命要紧,名节也要紧,不是姑娘们,害羞什么?那周氏始应允了。便吩咐两个老仆妇,仝稳婆引到一间空房,拿这猪肉套上铁钩,就像男子的阳物一样。稳婆见了,倒笑起来,便关得门,用那件东西,和周氏照交媾的法子试验进去。刚刚送入,趁势拔出,只觉得生牢一般,那里拔得起?稳婆用力一抽,只见连钩带出一物来,和小虾蟆一样,蠕蠕然,尚是咬住那钩子头儿。吓得稳婆只叫得奇怪不祝那两个仆妇都说道:“活了这些儿年纪,从来也没见过。”便对那周氏道:“这事造化你了,这是太太的恩典,你勿忘了。”说罢,便进来告诉黼清,黼清吩咐:“这钩出来的物是真凭据,千万勿许丢开。”一面升坐大堂,将这干人释放,这老死儿陈国宗本该有诬告的罪名,为这案情太奇,不是有心诬陷,也一并释放,一面申详上宪。那时西宁县百姓知道了,都称颂康知府神明,就代他起个绰号,叫做“赛龙图”。汤总督初见黼清时,以为是个将才,后见他居心仁厚,审断精明,地方百姓都爱戴他,方知黼清的吏治也极讲究,更加器重。那时委了黼清剿回差使,便专修了一个折子,密保他,折内考语说是,将兵则多多益善,治民则井井有条,学跨仲舒,才媲邓禹等语。奏后奉旨,俟剿回事竣,交吏部带领引见。黼清听得这信,更加感激。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擒双酋马贼立功 除三害蛮夷率服 话说陕甘总督保了黼清,黼清听了自然更加感激,奋勉图报知己了。如今不说别的,且说黼清率领大兵,离了西宁府城向西南,一路迤逦而来。沿路百姓知道康知府带兵,都扶老携幼来看,有的焚香膜拜,有的载酒远迎。黼清号令严明,秋毫无犯,营官兵了都恪守规矩。黼清渡过黄河,将近贵德地界,但见万山丛叠,人烟稀少。黼清便传令占据险要,札住大营,一面派了蒋知方带领三百步兵,往山中捕搜余匪,一面知会贵德厅地方官,调兵会捕。 却说回匪头领噶格哩吗,探听官兵来捕,便先期聚集羽党抢劫粮食,埋伏山中。知方会齐营兵入山,搜捕了两日,不见踪影。一日,又带了三百弓箭手,扮作猎户模样,或十余人一班,或二十余人一班,分往各山打猎。有一个营哨追逐一个野猪到内山,遇见一个人,知是回匪细作,设计赚了出来。解到大营里,来见康统领黼清。问了几回,那细作不敢隐瞒,只得说道:“噶格哩吗因粮食不足,躲在后山,不敢出来。前日探听得西宁县饷银到来,已从后山出去,约会在黄河边抢劫。” 黼清听说,就叫齐嵩带子一千人,先去黄河边接应军饷,一面就派知方从后山搜捕巢穴。 齐嵩领命,便星夜动身。走了两日,到黄河边,恰好接着解粮官,就保护军饷,一路回来。噶格哩吗正要抢劫,打听有大兵接应,知已准备,不敢动手,便也回到山中来。刚刚上山,山腰里见有木石堆塞去路,噶格哩吗防有伏兵,忙叫退下山来,只听得一声号炮,箭如雨发,却不见一个兵。噶格哩吗冒箭下山,已折了许多人马。原来知方搜捕着剿穴,不见一人,正要下山,忽探子报得噶格哩吗回山,知方自度只有三百余人,不能抵敌,便伏在山旁,等回匪到得半山,放箭过来。噶格哩吗不知有多少伏兵,便丢了后山,奔到前山,又接着黼清巡哨兵,打了一仗。当下噶格哩吗率领人马二万余人,便在前山要路上札住营塞。 却说噶格哩吗才略本极平常,见康统领到来,早想归降,无奈他有个母亲喀氏,足智多谋,极善用兵,当下占住要隘,就这山势筑成土垒,坚守不出。虽不敢来打劫,大营官军也没奈何。一日晚上,黼清在营中秉烛看书,忽听后营马槽内有人声,又听得高喊道:“不要放走!”正要出帐问时,见有七八个兵押了一个人到帐前来。黼清看那人生得短小精悍,形如猴儿,即时升帐问那人:“你来做什么?是否替回子做奸细?”那人答道:“小人向日贩马为生,如今流落江湖,闻得大人营中有匹名马叫做玉骢,特来盗马,那里肯替回子做奸细?”黼清便问道:“你在营门混闯进来,还是从墙上下来的?”那人供说:“小人能飞檐走壁,是从黄墙上进来的。”黼清道:“你姓名叫什么?”那人道:“小人姓苟,没有名字,江湖上都叫小人做苟大官。”黼清想了一想,说道:“吾不杀你,你肯在这里当差么?”那人踌躇了一会,说道:“大人恩典,既饶了小人,小人情愿效劳。”黼清听说,便叫解了绑,留在差房听侯差遣。 齐嵩听了,忙上来禀称道:“这是外人,来做奸细,也未可知,大人须仔细些。”黼清笑道:“你放心,不妨,吾有用处。”齐嵩只好退下。到了明日,黼清便设席请苟大官上座,亲自斟酒,一杯送上去,笑道:“今日满饮这杯酒,这件大功都在你身上。干了回来,重重谢你。”苟大官忙起身接了这杯酒,也不谦让,一喝尽了。黼清再叫营兵牵那匹玉骢马来,换上鞍辔,对他说道:“你要这马,我就赏给你。只是今日你先去取那回嬷喀氏的头来,我就将这马赏你骑去。”苟大官见那匹马高大无异寻常,只是气势轩昂,不可逼视,尤妙在浑身上下无根杂毛,远望好像一匹白练,果真一匹名马。苟大官看了这马,心下大喜,便道:“小人今夜便去,明日报命。”黼清道:“带多少人去?” 苟大官道:“带了人不便,只是我一人去。”黼清听说,笑拍大官的肩说道:“壮士,吾能识你,你快去了回来,吾在营门外等你。”大官领命去了。 齐嵩等不免冷笑说道:“这去还望他回来么?”黼清也不理会。 却说苟大官辞了黼清,浑身穿着一色黑衣,背了一口宝刀,离子大营,迳奔回匪大营来。那时节正当十一月三十日,北风凄骨,四下同云,黑黯黯满布山坳。到得那边,已是黄昏时候,苟大官先到回营左近山上嘹望一过,沿山土垒约莫有一丈余高,营外刀斗森严,旌旗招扬。苟大官挨到三更时分,躲在土垒边,耸身一跃,跃在墙上,向里一望,见两个巡夜的刚刚走过。苟大官沿墙跟过去,到得空闲地方,一溜烟下来,一个一刀,将两个巡夜兵杀死。忙即跃过里墙,向下一望,见里面营帐内灯光燎亮,帐外寂无一人。就再耸身下得墙来,已是四更时分,听得外面打鼓,苟大官偷到帐前,只见一个年老妇人在灯下看书,旁边站着一人,知是噶格哩吗母子。苟大官仍不出声,仍是一溜烟跑了进来,站在那妇人跟前。那喀氏抬头一看,见了苟大官,猛吃了一惊,只问得:“你作什么?”噶格哩吗待要喊人,惊呆得也不出声,只见得地下一道光,那苟大官一把宝刀,插入地中足有一尺深,便道:“声张起来,立时杀却!”喀氏两个吓得跪在地上,低声软求。苟大官只不做声,忙将大绳解下,将他两个缚在一处,背在背上,说道:“跟我出去,出一声,立刻掷死。”苟大官背了两人,仍旧从墙上出来,出得营外,并没有一人知觉。比及天明到大营,康统领已率齐嵩等排队迎接,合营的兵欢声雷动,个个诧异道奇。到得巳正,黼清传令,便将两人枭首。 却说回营内,到天明不见了主帅,正在慌忙扰乱,忽探听得大营外悬有两个人头号令,方才明白。那时即有回营伪将托脱阿,忙将噶格哩吗的子女两人绑缚了,到大营前乞降。康统领想元恶已经授首,余党自宜解散,就也准了。择日班师,带了苟大官回省,从优保举。不料到得省城,苟大官忽来辞行,黼清笑道:“你这大功尚未保举,如何便去?难道吾怠慢你了?” 苟大官道:“蒙大人如此抬举,岂有不知恩的?只是小人散慢惯的,做了官倒要拘束起来,是以不愿做官。”黼清道:“你既不愿做官,就在吾营中当个差使也好。”苟大官道:“小人在营中也要守营中规矩,还是去的好。”黼清道:“你去做什么?” 苟大官道:“也没有去处,不过仍旧在江湖上,胡乱糊这口过去,倒好自在些。”黼清初尚坚留,见他执意不肯,不好勉强,只得赏了他些衣服、银两,并给他保了守备职衔。苟大官收拾行李,并那匹马,拜谢而去。黼清叹息不已。齐嵩笑道:“人说贼骨头,这苟大官的骨头想来自生成的。不要做官,倒爱做贼呢!”黼清道:“这也是天地间的奇士,你不要小觑他。他的本领咱们倒不及呢。” 闲话慢题,且说黼清回到省中,见了汤总督,汤总督自然十分嘉奖,一面专折奏闻,一面饬康黼清进京引见。引见后奉旨甘肃西宁府知府。康济时着开缺以四品京堂侯补,不到一月,甘肃藩司孙传煦出缺,朝命简放了康济时。到任后,回部听了更加慑伏,从此边疆无事,百姓安居乐业。总督汤公因病恳请开缺,专折密荐康济时。自代不到一年,黼清又升授了陕西巡抚。到任后,想到朱喟所送的画图明教我做这三年事,现在当了封疆重任,当为国家兴利除弊,当下想定主见,就做了一个折子,疏请将前奏十二条恩准施行,又谓洋烟虽禁,不绝其源,终留其害,因复疏请朝廷特派重臣与英主会议,永禁鸦片,不许来华。并出告示,严禁中国妇女缠足。告示一道录后太子太保克勇巴图鲁陕西巡抚部院康:严禁妇女缠足,剀切晓谕事照。得天地生人,自能运动。 父母遗体,不敢毁伤,未有以天地生人为不足而加以矫揉,以父母遗体为不佳而妄为戕贼。如世俗之所谓缠足者也,溯自陶唐,迄于秦汉,遗风虽渺,此俗未行。吴宫西子,仅传步躁之廊;齐国潘妃,始创生莲之步。降及唐宋,踵事增华。驯至元明,日新月盛,遂使缠足者吞声饮泣。及时之花样频翻,比巧争妍,隔巷之新妆并门。当于沿途所见,深知苦况难堪。最可怜者,小家碧玉,汲水则踯躅河头;最可恨者,富室明珠,下车即彷徨道左。长者肩扶,少者背负,莫不面容憔悴,行步迟回,伤心惨目,有如是耶!悖理违天,至斯极矣!呜呼!噫嘻! 道非蜀郡,空悲行路之难,世无长房,安得缩地之术?本部院忝膺疆寄,下察民情,何忍旁观,不为援手?缠足之说,约有不可解者三,亟宜改者二,其在生成残废,若宋孟絷之不良于行,报复仇仇,若齐鲍庄之不能自卫,犹可说也,犹可原也。 凡尔小民自作之孽,在己何疾,与人何仇?则不可解者,此其一。又如青楼妓馆犹曰献媚以取怜世族大家,乃亦效颦而不愧,截筋断骨咸以为美观,伐体伤身自以为得计,则不可解者,此其二也。若絷足以敬强暴,未闻以零丁弱质,用此羁糜刖足以讨奸回,何竟以清白良民同斯惨酷,将谓保全节操维系之?使无外心,而濮上之淫风愈炽,将谓整饬,纲常束缚之,使甘雌伏而闺中之悍妇仍多,则不可解者,此其三。况乎男子久服旗装,妇女犹仍故态,非情也。老者势难追咎,幼者若再效尤,非法也。凡此弊端二则,亟宜更张,外拟约法八条,以敬玩愒,藉以养中和之气,塞乘戾之门,洗数百年莫白之冤,造亿万百姓无疆之福。世间有极诬罔之事,敬告诸司天下无不慈爱之亲,咸聆此谕,除通饬阉属府厅州县,一体出示晓谕外,为此示,仰阖属官绅商民人等,一体知悉,凛遵无违,切切!特示。 计开章程八条: 一自本年某月起,着各府州县查明户口若干,赶造册籍,填明女口年几岁,不准听其浮开。限半年录报,其有生死者,亦随时报地方官,加减另造副册,存于原辖地方备查。 一女自十岁以内,无论足之已躔,均着即严禁不准缠足,如违查出,家长杖四十,愿赎者,纳银百两充公。 一女自十岁以上,筋骨已老,难于复原,不复苛责,其有自愿放足者,听。 一娼妓之家,如有逼迫缠足、敲扑等事,一经察出,照以上例加一,邻居知情不报者,减一等议罚。 一旗装女用木屐。我朝礼制,自宜遵守,倘有木屐,以为不便者,着准其如不缠足者,一例着鞋,以示体恤。 一无论仕宦绅士之家,均照以上例办理。盖此等人家尤乡党,所观听更宜恪守此例,以为斯民倡,勿得霸持,致干咎戾。 以上七条,皆为体恤民情起见,须知缠足者有损无益,有苦无甘,各宜激发天良,成斯美政。识字者随时讲解,使妇女闻之,勿慕虚名,而受实祸,尤为功德无量。 这张告示一经贴出,人人见了欢喜称赞。正是:宣德抒情,法良意美。同享太平,万民称快。 那时通商的各国,也都慑服康巡抚威名,都有来投效的。 黼清正要推广西法,遂留下有几个有才干洋人,听侯委用。欲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奋武卫大搜师旅 作威福强夺人妻 话说那时康黼清见中国武备废弛,想要仿照西法教习营兵,因又专奏请;“目今各国通商,天下大势,有如战国。文教固宜修明,武备亦宜讲究。目下武科既所习非所用,而行伍废弛,日甚一日,因请将旧时营兵,变通删汰,仿泰西兵制,练兵二十万,分驻各省防海要口,庶一旦有事,有备无患。”并又请简派知兵大员,专司练兵之任。奏后,朝廷即加了康济时兵部尚书衔,派充练兵大臣,各省陆路统将,均归节制。所拟练兵章程十六条,着各督抚妥筹办理,仍着康济时按时巡阅等。黼清奉命后,就在陕西本省招募训练,删汰的删汰,添补的添补,一年过后,再往别省巡阅。先由甘肃到四川、云贵,见所练兵都还合式,于是由广西至广东。 却说广东,地方富饶,其时文武官员都尚奢侈,制军章名瀚刚愎糊涂,任用小人,那时虽有练兵之命,仍旧奉行故事。 某营总兵邢芮方贵重用事,倚势作威,尤为荒谬。把总蔡多寿和芮方交好,其妻曹氏姿色极美。一日,蔡多寿生日,芮方往蔡家拜寿。多寿备了酒筵,请邢芮方和同营的一班朋友吃酒。 到得晚上,芮方勾起赌兴来,就邀了几个赌友,在蔡家摇摊。 多寿应酬了一会,因日间多吃了几杯酒,醉眼朦胧,支不住困倦,摇了几摊,输了几两银子,便抽身到东厢烟榻上打盹。 却说多寿妻曹氏素称能干。家中内外的事都由他照管,来往客人不甚回避。这日出出进进,应酬了一天。芮方见了已动垂涎之意,当时正在赌博,瞥眼见曹氏倚在屏门边站立,身穿湖色熟罗月华镶滚的夹袄,罩上一件直隶纱元色夹背心,底下元色湖皱百简裙,裙底金莲不满三寸,穿着一双平金绣花蓝缎网鞋儿。日间也吃了几杯酒,越显得脸比海棠争艳,眼如秋水还清。芮方本是风流浪子,当下见了曹氏这般模样,便不住的拿眼瞟看,又恐当着众人不雅相,便左不安右不妥,忽起忽坐,或时挖耳,或时搔头,或时倒茶吃,或时剔烛煤,忙得输赢都不在心,只图回头偷看。曹氏却不在意,见大家赌得高兴,仍旧站着不走。芮方认了他有意勾搭,便趁个空儿出来,假意找寻多寿,走到屏门边,向里叫了两声,却两眼瞧着曹氏。曹氏见了,只得接应道:“不在里边。”芮方道:“吾不信。”便再走进去,假意张望。忽听得多寿在厢房呕吐,口喊要茶吃。芮方听了,便趁势赶到厢房说道:“你倒掉下我们躲在这里。”多寿忙起身说道:“失陪了,恕罪,恕罪!”那时已有三更时分,芮方意不在赌,便告谢回去。大家赌罢,谈了一回,也就散了。 当下芮方回到家中,想曹氏生得这般俊俏,而且十分有情,自家这样想,认了别人也这样想,便时时刻刻挂在心头,连寝食都也忘了。过了两日,忽然计上心来,便将这事告诉夫人来氏,和他商量,假托夫人生日,请曹氏过来吃寿酒。来氏本来畏怕丈夫,但求博得他心中喜欢,当下听了,如何不依?芮方便写了一个请帖,忙叫跟人送到蔡家。多寿见了,便对曹氏说道:“夫人生日,你也须去走一遭。”曹氏答应。到了那日清早,多寿叫人打轿送曹氏先去,自己却慢慢的骑了马随后再来。曹氏到了那边,先和来氏夫人行过礼,然后请芮方出来拜贺。芮方见了,欢喜满怀,两只眼只顾不转睛的瞧着,口内说道,“难得夫人光降。”曹氏行过礼后,来太太领了他到后楼上坐下。芮方料得多寿也要来,吩咐门上:今日夫人生日,男客到门,一概当驾。吩咐停当,跟上楼来,见来氏太太正和曹氏密谈,并无一个闲人。芮方就也坐下闲话一回,便即对来氏问道:“酒席齐备了没有?”来氏答道:“已备下了。”遂接口道:“蔡大嫂请坐,我到厨下去瞧一瞧就来。”说罢,下楼去了。 曹氏初尚不疑,后见来太太下楼,芮方仍旧安坐不去,四下一望,又无别人,又不好自下楼来,心下惶惑,好生不安。只见芮方笑问:“多寿今儿在家没有?”曹氏怔怔的,答道:“在家。” 芮方又指曹氏佩的玉连环说道:“你这玉和我身上佩的倒像一般儿。”说毕,就将衫儿撩开,露出一块白玉,挨近身来,说道:“你瞧瞧,这玉配得上么?你说配得上时,我就给你配个对儿。”曹氏听他有心调戏,怒从心起,又不便冲撞他,急得两颊通红,只是低头不语。芮方见他不语,只得坐下,笑说道:“吾和多寿交好有年,近来见他景况甚是艰难,吾已和制军说情,日内怕有好差使给他,他还要出门呢。”曹氏听他说起正经,也便就翻过脸来,说道:“多谢大人栽培。”芮方又说道:“只是一样,多寿在外边挥霍太过。吾闻得他看上一个妓女,他说有钱时便要娶进来。吾劝他这是弃旧怜新,断乎试不得的。”一面说,一面又起身走近来。曹氏将手摔开,故意回头佯惊道:“仔细着夫人来了!”芮方笑道:“谁是夫人?你是吾的夫人。”说着,便乱叫道:“好夫人,亲夫人!”曹氏见缠绕不过,便心生一计,笑说道:“你果有心,吾今晚便不回去。 这时节下面客人正多,看出来倒反不妥。”芮方听了有理,已听得楼下叫请用酒。曹氏便趁势走下楼来,便对来氏推托腹痛,就要回去。来氏坚留不放,说道:“难得大嫂到来,须过一夜回去,你腹痛吾有药给你吃。”说罢,就叫了人取那立止腹痛散来,将开水调和,送给曹氏。曹氏吃了一口,说已好了些,不要吃了,遂对来氏说:“家中尚有事,不回去多寿要埋怨我。” 说罢,又要告辞,来氏又道:“吾听得大人说,明日还要邀多寿来赌。吾已叫大人给他说,是吾留下你的,你迟天回去就也不妨了。”曹氏只是不应。来太太又说:“你怕生就跟着我。” 曹氏违拗不过,又想跟着太太终不妨的,就也勉强应允。来氏趁空儿,便对芮方说道:“不要性急,造次了,反要闹出事来。让我慢慢的引诱他。”芮方道:“吾料他是肯从的,只是怕的多寿。吾已设下一策,明日邀他来赌,就好说了。”两眼四下望了一望,便向来氏耳边细说了几句。来氏听了不错,又叮嘱他:“不要性急,强逼他,他倒要走的,吾就不好留住了。”当下夫妇两个商议妥当,各是走开。到了明日,便邀几个常赌的朋友,都是武营中官员,听得芮方的使唤,不一刻,便多到齐。 芮方便和他们说了如何设局弄赌,大家听了,都是趋奉他的,又好趁风打劫,如何不依?芮方叫人又去邀多寿。 却说蔡多寿,那日自曹氏去后,自己也慢慢的到邢宅。到得门口门上传报云一概当驾。只得转身回来。傍晚不见曹氏回家,便叫人打轿去接,等了一回,轿夫回说,被太大留住,今晚不回来了。多寿听了没法,到得明日,忽见芮方的亲兵拿名片邀他去摇宝,多寿正中己怀,便带了银子,一径赶来。到得那边,见过了芮方,道了喜,又和众人闲话一回,就都是平日常赌的。吃过夜饭,开起赌场,摇了几局,多寿已输了近百两银子。自己想囊中已空,不好再赌,就要停歇。芮方笑道:“咱们是常顽的,就是输了,也没甚要紧。你少带了银子,好说给我,和我要。翻了本还我,不翻了本也没要紧,放着慢慢儿还。”多寿听了,便向芮方借得一百两,坐下再赌,不到半天,又输得只剩五六两。多寿为这赌上已弄得十分拮据,这日输了几局,又想翻本,又少本钱,弄得掉不下来,便又对芮方说:“索性再借我二百两。”芮方要他中计,便再借二百两。到得晚上,又输完了。又空赌了一回,赌罢给账,连自己的本,通共输了七百余两,借芮方的银子尚有三百两未付。结账时,芮方就变脸说道:“这欠款太巨了,你须写一欠据与我。”又说:“这三百两是借我的本钱,明日须带来还我。”多寿听了,方知中计,又不好干冒他,只得写了一张借据交给他,闷闷回来。 想要和曹氏商量,次日一早,便叫人打了一乘轿子到邢宅去接回来。到得那边,芮方见了大怒,厉声说道:“这是欠了我银子押在这里的,你回去和蔡多寿说,银子不还,休想接他回去。” 轿夫听了,只得回来,将这话诉说了。多寿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想了一回,忙去找人,到邢芮方那边和他说情。欲知以后的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伸国法豺狼就戮 逢隐士猿鹤归山 话说多寿听得芮方这般无礼,只认得要逼他银子,还未知道要骗他的妻小,忙到四处张罗,终是凑不上数,只得央几个相识朋友,往邢宅恳情。 这边暂且按下,且说曹氏在那边,过了两日,风闻多寿输了几百两银子,到第三日又听芮方这般说,早知丈夫上了他的圈套,当下便向来太太恳求放回,替多寿料理欠项。来氏笑道:“你肯住在这里,大人喜欢,就不和多寿要银子,还怕有好差使赏给他呢。”曹氏忙问:“夫人什么主意,我不明白。”来氏哼了一声,道:“你是个明白人,还要问我大人的心事,怕还不知道么?”曹氏听说,连忙跪下,说道:“这事断不能从,还求夫人慈悲救我。”来氏拉他起身,说道:“这事我也不能作主,大人不是好惹的,你听了我,省得你丈夫吃亏,过两天也便放你回去。”曹氏听了,方知来氏通同设计,又气又急,忿忿的说道:“欠你们的银子不曾欠了你们的人,难道还清银子也留我在这里不成?”来氏冷笑道:“大人岂真和你们要银子?你不听我,本是由你,只是你丈夫的事不了,就是你要走,恐插了翅,也飞不上天去呢。”正在说话,只见芮方笑嘻嘻走进来,对来氏问道:“托你的事,说合了没有?”来氏摇头不答,回顾头来看曹氏,只见柳眉倒竖,杏脸娇嗔,额上的筋都暴涨起来。芮方忙带笑说道:“我不是有心要害你丈夫,只为了爱慕你的才貌,想你也识得吾心的,就成全我了罢。”曹氏立起身来,骂道:“我那里识得这狗彘行迳,故中了你们毒计。你要我死,宁可和多寿两个都死。这没脸的行径,断乎不为的。” 芮方听得骂他,便也发起怒来,来氏忙把他劝开,说道:“你且出去,吾再设法劝他。”曹氏呆了半晌,到得晚上,来氏又向他劝了一回。曹氏默想:“吾今日冲撞了他,到底要威逼吾的,不如死了干净。”又想:“他们防我走脱,处处管着我,答应了他,他们放松了我,我才可以寻死路,”当下想定主意,假意对来氏说道:“你劝我的话,却是好意。只是有三件事你和大人说了,说得成我就从他。”来氏忙问:“那里三件事?你快说给我听。”曹氏道:“第一件,要大人立誓不许害多寿;第二件,我做了邢宅的人,多寿必须再行娶一个,他景况窘迫,要大人将欠据烧毁,另送他一千两银子。”来氏听了道:“都可依得。”曹氏道:“那第三件却难对夫人说了。”来氏道:“你说不妨。”曹氏说道:“要择吉行礼,名分和夫人一样。”来氏说:“这也容易,吾就和大人说去。”说毕起身。曹氏忙叫回来,问道:“今日是月底么?”来氏答道:“是。”曹氏道:“吾已拣定明日,初一是黄道吉日,是和大人说,这银子今晚便要送去,明日好办事。”来氏听了,忙到外边找芮方,将三件事说了。 芮方听说大喜,说道:“都可依得他,我就进去,当他面把这欠据烧了,立咒给他听。”说毕,就和来氏进来,把那借据给曹氏看了,向灯上一映,立刻烧毁了,笑嘻嘻对曹氏说道:“你要吾罚咒,吾本说不要害多寿。”一面说,一面就叫来氏点一束香,芮方当时跪下,罚了一咒。曹氏又问那银子怎样? 芮方答道:“银子也就好送去,只是一样,你说要和我行夫妇礼,我和夫人都依你,只怕多寿知道不肯依呢。”曹氏说:“你将银子送了去,明日我自有道理。”芮方听了,忙到账房取出一千两纹银,差了一个亲信的下人,将银子包好,送到蔡家,并嘱咐那人对多寿说,借据已经烧毁,不要还了。那人领命自去。芮方在房内坐谈了一会,见曹氏谈笑如常,换了样子,料他的心已改转了,倒放了心,十分欢喜。曹氏又说:“吾已从了你们,要和夫人一样,给我另设一间卧房,今晚不跟夫人同睡了。”来氏料他心已改转了,不过争些规矩,就也不提防,叫人腾出一间空房,铺设停当,叫一个丫头陪他睡去。 曹氏走到房中,将房门关上,催丫头一同睡下。到半夜,曹氏见丫头睡得正熟,轻轻起身,把灯火灭了,解下一条汗巾来,挂在床上,吊颈缢死。到得天明,丫头起来,瞥眼见于,吓得衣服都不及穿,一脚三步跑出来,叫道:“不好了!”来氏和芮方尚未起身,听了知有变卦,也不及细问丫头,忙起身出来,跑到那边看了,惊呆得没有主意。那来氏便叫解他下来,把曹氏胸口摸了一摸,说道:“不中用于。”芮方又气又怒,说道:“死丫头,只贪睡,弄出来的事。”说罢,跑过丫头身边踢上两脚。丫头连忙跑开。来氏对芮方说道:“这是他自寻死的,目今索性报了官,说多寿和他淘气,避到这里自寻死的。”芮方心上本恨多寿,就照来氏的话去报了官,一面关照多寿自行棺殓。 却说多寿,隔夜接到一千两银子,又听得芮方这般说,心思粗浅,只认得曹氏在里边和夫人说了情,又是喜欢,又是疑惑,一夜不曾睡着;到第二日清早,忽听得曹氏在那边缢死,倒像半空霹雳打下来,吓了一跳,忙出门四处打听,方知底细。 回到家中,大哭一场,就请人做了状子,投广州府衙门来告状。 广州府见被告的是督营中统兵大员,未便传讯,就将状子详送制军衙门。章制军名瀚见了,便饬传邢芮方来。芮方本是制军心腹,十分信任,那日上来,捏饰几句,制军听说,倒反怒这蔡多寿不应讹诈,把他革职了。多寿正冤屈得无路可走,这日听得康尚书阅兵到临,便再缮就一个呈子,拦舆呼冤。康尚书一路到来,风闻这案的情由,又采听邢芮方许多劣迹,都是总督袒护他。当下接阅呈子,叫他在省候讯,一面奏劾芮方。奉旨,邢芮方先行革职,交康济时严行审讯。芮方听得,忙和来氏商量,叫他到制军夫人处设法。这制军夫人王氏和来氏往来,来氏也极会揣摩的人,见王夫人素性爱佛,他便时常将些天堂地狱和那些果报善恶的事添头装脚说给夫人听,夫人投其所好,因此认他为寄女,和他十分亲密。这日来氏进去,将这事告诉了夫人,求他救援。王夫人听了,道:“不妨,我和大人说了,包管你没事。”来氏道:“听说这康尚书公正廉明,不徇情面,倒是这个上有些利害。”王夫人笑道:“论起来,这康尚书岂不是大人的一辈年侄?凡事他也不能专主,终须和大人熟商的。你放心,包管你丈夫的功名开复就是了。”来氏听了,再三叩谢。回来和芮方说了,芮方也便放心。 却说康尚书,奉旨会审这案,就约定了日子,往总督衙门,会同了章制军,传邢芮方审讯。芮方仍是一派胡言,康尚书驳诘再三,芮方供词闪烁,坚不吐实。尚书想要用刑,章制军听了,便说:“威逼情事,究无实据。而且这曹氏自行寻死,其中恐有讹诈。此事未便听一面之词,遽将职官用刑。”康尚书已驳诘,芮方无言可对,忽听制军有心回护,便叫退堂,将芮方交差看管,过日再审。康尚书回到行台,暗想:这案前后看来,威逼情节已经显见。今日用刑一讯,便可水落石出,可恨章名瀚多方袒护,邢芮方有恃无恐,不可究诘。当下想了,便将这案暂且搁起,待阅兵之后,接到乡试,制军入闱监临。中秋夜,康尚书忽檄府司,提芮方到行辕亲讯。芮方倚仗制军的势,挺撞不服,尚书喝叫用刑,正在刑讯,忽见有人从总督处来说:“制军夫人请康大人过去,有要事面谈。”康尚书听了,料到为这事说情,便道:“今日已晚,明日一早过来。”那人又道:“夫人说有要事,今晚就请过去。”尚书笑答道:“了却这案就过来。”那人只得回去。康尚书问了几句,便喝用严刑,芮方图赖不过,只得招认了。尚书叫画了供,就令牵出行辕,就地正法。那时正打三更,制军已托两司来恳情,甫到辕门,只听得号炮一声,料已不及,便就不进行辕,回衙门去了。康尚书审结这案,便专折奏请,将曹氏旌表,又奏参章名瀚任用匪人,坏法乱纪。奉旨革职,永不叙用。从此康黼清威名日著,每到一处,老幼瞻仰。 巡阅已毕,进京复命,行过山东地界,忽有一个不僧不道的骑了一只秃驴,在前面过来,冲突仪仗。护卫的亲兵正在赶上捉拿。黼清连忙止住,下车一看,不是别的,就是从前送画的那个朱喟。当下见了,各叙衷曲。朱喟说道:“尚书功成名就,夙愿已偿,若不作归山之计,以后的事,有似画蛇添足了。” 黼清即恍然大悟,到了夜间,改装易服,便从了朱喟,一同去辟谷修仙不知所终。 后人有赞语四句道: 梦影迷离,笔花绮丽。想见太平,作画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