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秋》 緣起 冷紅生者,世之頑固守舊人也。革命時,居天津。亂定復歸京師,杜門不出,以賣文賣畫自給,不求於人,人亦以是厭薄之。 一日,忽有投刺於門者,稱曰:「林述慶請受業門下。」 生曰:「將軍非血戰得天保城,長驅入石頭者耶?」林曰:「不如先生所言。幸勝耳。」生曰:「野老不識貴人。將軍之來,何取於老朽?」將軍曰:「請受古文。」生曰:「如老朽之文,名為文耶?若將軍不以為劣者,自今日始。但論文不論時事。」 如是累月,將軍每數日必一至聽講。 已而忽言將軍以暴疾卒矣。生奔哭其家。幼子甫二歲。夫人縞素出拜,以將軍軍中日記四卷見授,言亡夫生平戰跡,悉在其中。讀之,文字甚簡樸。生告夫人:「此書恐不足以傳後。老朽當即日記中所有者,編為小說,或足行諸海內。以老朽固以小說得名也。」 既送將軍之喪,南歸,夫人於鐵路之次,尚嗚咽請速蕆事。 生以經月之功,成為此書。其中以女學生胡秋光為緯,命曰《金陵秋》。至秋光與王仲英有無其人,讀者但揣其神情,果神情逼肖者,即謂有其人可也。 嗟夫!將軍之禮我,較諸邢恕及耶穌門之猶大,相去萬萬矣。冷紅生識。 第一章 - 第十章 第一章腐責 一夕,蒼石翁忽大聲咤曰:「阿雄,汝今日果從革命黨人起事矣!吾家世忠厚,祖宗積書盈屋。汝弗紹祖烈,從此輕薄子為洞腹斷脰之舉!方今重兵均握親藩之手,糧糈軍械,一無所出,謂可倉卒以成事。天下有赤手空拳之英雄,排肉山以受精鐵耶?吾行哭汝於東市矣!」 阿雄受責,顏色不變,就燈取火,上淡巴菇於翁曰:「阿翁勿怒。翁守經蹈常,一腔忠愛,雖不仕於清,而恒眷眷君國,兒知之稔矣。叔苴子有言:『當權時而執經,皆可言而不可行;處經時而用權,皆可行而不可言。』今日天下洶洶,名為經時,實則亂萌已長。父老子弟之心,皆知愛新覺羅氏之不臘。凡有血氣者,無人不懷革命之思。兒固不能以赤手空拳當此精鐵;翁能以資忠履義,扶彼衰清耶?」 翁大怒曰:「孺子宜杖!愛新覺羅氏入關百餘年,何辜於汝輩?德宗皇帝於戊戌之年所下詔書,人人感泣。當時果無中梗之人,則君主立憲之局已成,胡至有庚子之變?顧新主沖齡,爾輩當念先帝之餘澤,何至覆巢碎卵,必不留此一塊肉!矧舉事不必即成,當時英國以親藩革命,尚不能至。汝謂陳勝、吳廣,茲匪可一蹴而及,蠢子不惟不審史局,而且不悉天下大勢,吾又將奈汝何。」 雄聞言夷然,鞠躬言曰:「翁乃不知今日正為勝、廣得志之秋。大凡天下至快意之事,必有大失意之事從乎其後。始皇帝手夷六國,眼中豈復著此戔稚之勝、廣?惟不務德而立威,刑戮一道可以狼藉人之血肉,萬不能款服人之心腹。」 語未竟,翁咤曰:「汝謂今日朝廷亦如二世之妄殺耶!」 雄笑曰:「兒意未盡,請翁畢兒所言。今日朝廷,險暴固不如秦,然麻木亦足以兆亂。國會一節,必遲至九年。國民斬指斷腕,詣闕陳乞。而童相國陽為贊歎,而(陰)入告執政親王,則以亂賊目之。翁不知請願之代表,乃傳置如囚,趣之還家。樞要之意,殆欲用此以塞天下之口。須知國會一開,則清之基礎立固,而必多方自誤,令人莫解。今方知捐荼茹蒿者,必無識甘之口;棄瓊拾礫者,必無甄別之明。愛新覺羅氏之亡決矣。」 翁氣少平,喟然曰:「天乎!王子履一生未涉仕途,亦知邪陰之湛溺太陽至矣。亡國在我意料之中,惟不願眼見其子弟亦為草澤揭竿之舉。雄來,汝適言國會開,昇平即可?足而待。汝大誤矣。法國、英國之議員,多一鄉一邑中之強有力者,未選舉之前,必大加運動。或賄挑達(佻亻達)者,使之頌揚於報紙之中;或餌愚蒙者,使之投票於選舉之日;間有門第高、聲望重者,則出美妻以聯絡之,務在必得而後已。然其人尚有學問,與議之時,尚能明清濁、知去取。若中華人物多綜於省會之中,而山縣僻壤,木然不知國會為何事、議員為何物。一聞足柄天下之大權,則土豪惡衿必在當選之列。否則身擁重資,出而購票,即可驅駕一鄉一邑之人。爾謂仗此人物即可坐致承平。老人正患專制未除,特懨懨歸於沉瘵,國會一立,必匆匆成為暴亡。汝勿欣暢,且姑待之。」雄曰:「天若佑我中華,決無是事。」 父子方坐論間,侍者傳魏子龍先生至門。子履命入。子龍者,與雄同在陸軍學堂肄業,意氣相得,蓋同主革命者。一入門,即呼曰:「仲英,何久不見?汝不聞川中大亂作耶?」雄曰:「我微聞之,殆為鐵路收歸國有之事。」子龍曰:「然。朝議所定收回辦法,鄂湘路照本給還。粵路僅准發還六成,其餘四成,給無利股票。川路實用之款,給國家保利股票,餘股或附股、或興辦實業,亦由上諭規定,不得由股東收回。」 子龍語至此,雄大怒曰:「然則行剽劫耳!何名朝議?」 子龍曰:「楊文鼎、王人文咸言其不可。然已嚴旨申飭。而李翰林詣部定宜夔工程,股東大沸,通告全川罷市、罷課,一切釐稅概置不納。肇自成都,遂及各屬。川督趙某乃大行羅織。七月十五日,股東方開會,趙以柬延致十九人,首為蒲殿俊、羅倫,次顏諧、張蘭,又次則鄧孝可,立時下獄。全川鼎沸,父老頂先帝牌位跪清節樓。趙命發排槍。川事不可為矣。」 子履聞言,嗒然曰:「子龍,茲事確耶?」子龍曰:「不敢奉欺長者。」子履曰:「茲變非細。趙某取媚貴要,必且大行殺戮。樞近木木而冒利,不求便民,但(此处原文缺失)民以為快。鐵路國有,善策也。然當還民股本,不當悉數入官。老夫聞蜀路巨款,已乾沒於任事之手。民之失款,或且取償於官,遂兆此釁。然中國官府,幽暗如神鬼,民不能自剖其胸臆。廷旨既昧是非,而官中復出以強悍。上下之情隔,官轉以民之陳請為抗撓,則出其遏抑之權力。自開國至於今日,匪不如是。惟氣運未衰,民無思亂之心、為亂之力,事尚可為。今日乃非昔比,而趙某襲此故智。兩川一動,牽連武漢,禍發旦夕矣。」子龍曰:「丈見事之精,殊無倫比。」 子履曰:「尚有所聞否?」子龍曰:「知必奉告。」 第二章敘係 王子履,名禮,江西萍鄉人也。祖士震,仕至禮科給事中。 父元廷,以翰林仕終國子監司業。子履以諸生不仕,居京寓讀其父書,弗求聞達。然公卿間無不審其品學者。子二:長曰雋,字伯凱;次曰雄,字仲英,咸秀挺,喜陸軍之學。伯凱已畢業,充鎮江軍官。仲英則留京侍父,然已陰合革命黨人,時與洞明會通書。 廣州一役,黨人大挫。南產之英,如方、林諸君,皆歿於行陣間。伯凱自鎮江貽書仲英曰:「廣州之變,精銳盡喪。粵帥張某尚解事,不復廣加羅織。或知朝政日非,非改革莫可。 首事者已幸脫羅網,再圖後舉。然兄意頗不屬其人。會中薰蕕雜收,好惡非一,為國者鮮,為利者多。今雖徒黨佈滿東南,或有奮不顧身者,正恐破壞以後,建設為難。坐無英雄為之鎮攝耳。此間林標統述卿,為閩產,僄銳忠摯,臨難有斷,全軍屬心,阿兄與之朝夕從事。將來以鎮兵進規江南,或易得手。 林君之意,頗望弟一臨。能否稟諸老親,一蒞鎮江相見?」仲英得書,躊躇竟日。適起旋,留書案上,為子履所見,即問仲英曰:「若兄書來,胡不告我?」仲英曰:「據書辭,東南軍隊,似已搖動。兒意彼囂囂均喜亂之人,非實心為國者。林君,兒固聞其忠摯。今阿兄有書,擬自往鎮江,一與把晤。」子履歎曰:「吾衰矣,雖未沾祿糈,而祖、父皆仕清朝。革命一語,吾萬不出諸口脗。實則親藩大臣,人人自種此亡國之孽。兒子各有志向,寧老人所能力挽?汝善為之,並告黨人,幸勿仇視少帝。老人終身為清室遺民,黨人或憫吾衰,不疑為宗社之黨。汝今盡行。須知革命者,救世之軍,非闖、獻比也。」仲英見允於父,則大悅。遂治任,挾快利手槍,媵以彈子百餘枚,慨然直出津沽。 時已初秋,餘熱尚熾。天津中已漸漸有黨人出沒,欲以潛煽軍隊。邏者亦頗縝密。道遇吳子穆自武昌來,遂同飲於第一樓。吳曰:「別仲英久,不知邇來何作?吾曾一至鎮江,與伯凱相見。伯凱意怏怏不自聊。嘗語予天下大勢已渙,但不知引繩而斷,其受斷果在何處。段扈橋已以鄂軍入川,思欲用兵力遏抑蜀中子弟。雷慎如,昏瞀人也,矯襲能名,以欺蒙此權綱弛遷之朝廷,坐擁重兵,扼守江漢。同人謂不起事則已,一著手先襲武昌,絕江可以進規中原,下駛便足收取吳會。吾聞尊兄言,深以為然。而林標統尤躍躍欲試。仲英此行,果否往面尊兄於江上?」仲英曰:「然。」子程曰:「新銘以明日至滬,仲英可附之行。吾亦有事將入都也。」既別,仲英歸樂利旅館。 明日為七月二十五日。海上風靜,波平如鏡。海行二月有半,已至上海。遂居長髮棧。盥漱既已,飯後至泥城橋,訪蘇寅谷、倪伯元。二君方同居,樓外垂楊數株,搖曳有秋意。入門時,見有女士兩人,一為旌德盧眉峰,一為無錫顧月城。月城纖弱嫵媚,眉峰則秀挺健談。倪方小病,猶御裌衣。蘇則未歸。倪為介紹見兩女士,皆洞明會中人也。仲英一一進與握手。 眉峰曰:「聞尊兄伯凱方在鎮江經營,有席捲江南之意,真屬人傑。今女界同人,方組織女子經武練習隊,為革命軍之後勁。」仲英曰:「宗旨安屬?」眉峰曰:「本隊以練習武學,扶助民國。」仲英曰:「職務如何?」眉峰曰:「本隊為女子洞明會,調查執行兩部之豫備。俟練習已成,即服調查執行之職務。」仲英曰:「科目如何?」眉峰曰:「甲講演,乙補習,丙操法。」仲英曰:「經費安出?」眉峰曰:「本隊一切用款,由洞明會擔任。」仲英曰:「敢問俸給?」眉峰曰:「隊長月十二圓,隊員十圓。」仲英曰:「有志哉!惟鄙人一生愚直,不敢曲徇同胞,亦非過事膽懾。適自北來,觀北軍皆屬精銳,一人能發數十槍,氣息無動。且發槍時,皆伏身泥土之中,引鍬掘土自蔽。須知槍膛力支須左腕,屈其三指仰張如架;右腕扼槍機;槍趺之力,抵於右膊。極文人之力,演習不過三槍,腕力已盡。若在女界,纖弱過於文人,而兩股勁力或因裹腳而荏,安能支拄?且一軍彈盡,則須肉搏。或用力猛斲,或用槍趺倒擊,前方撲敵,而後已為人所乘。謂此纖纖者能與北方食麥之人競力耶?顧神州發難伊始,女界不能不具此思力。吳宮教戰之事,特作外觀,不必用以作戰。鄙意尚以紅十字會上著。」 眉峰大怒曰:「妄男子勿肆口誣人!今日幸未攜得手槍,不爾,汝胸間洞矣。」月城亦微慍,兩頰皆赬,不作語。倪伯元長揖眉峰曰:「仲英戇而不檢,幸眉峰少寬假之。」仲英微笑興辭。伯元送至樓次。問寓居所在,仲英以長髮棧告之。 第三章遇豔 明日,伯元及寅谷皆至,相見大笑。述昨日事,寅谷曰: 「仲英太獰直。方今女界不惟勃勃有武士風,並欲置身朝列,平章政事。謹厚者檢避其鋒,諾諾不敢規以正言。而挑達(佻亻達)者則推波助瀾,將借此以貢媚。故氣燄所被,前無沮抑之人。仲英昨日正言彈之,適中弊病,宜其不能任受。」仲英曰: 「中國女權之昌,可云盛滿。但觀仕宦一途,其敬畏夫人有同天帝,號令所出,雖庭訓不能過也。今女界猶昌言為男子所屈,暗無天日,此或未嫁夫者之言。若正位璇閨,威令無抗,則玉人顏色過於朗日晴天矣。」 伯元大笑曰:「仲英持此宗旨不改者,後此所遇悉皆荊棘。 汝須知,牝獅之牙吻不易當也。」仲英曰:「當謹避之。」伯元曰:「今仲英以何日赴鎮?」仲英曰:「吾聞武昌軍隊人人有反正之思。」謂:「到鎮一面家兄,赴鄂一覘動靜。」寅谷曰:「此間屋宇沉晦,且出小飲於海天春。」於是三人同行。 覓得酒座,甫去外衣,忽有美人搴簾,盈盈出其素面,風神絕代,呼曰:「寅谷、伯元,今日乃欽生客耶?」兩人同起曰: 「秋光女士何來?客為王仲英,亦吾輩中人。可入小坐。」秋光岸然遂入,與仲英相見。 女胡姓,南京建昌人也,敘誼為同鄉。仲英(此处原文缺失),既豔秋光之美,又患暴烈如盧眉峰,遂不敢道及時事。乃秋光者,溫雅無倫,問伯元曰:「日來曾否晤及眉峰、月城諸人?」仲英失色。寅谷失聲而笑,噴酒滿案。秋光愕然曰:「所謂經武練習隊者如何?詎兩人所營謀者中有變故耶?」伯元曰:「否否。」同述昨日眉峰欲出槍斃仲英事。 秋光蹙然曰:「何至於是!神州陸沉,戮力固仗男子,我曹巾幗,所以出而襄助者,亦以鼓勵英雄奮往之氣。前此數百年,英國武士較力,必得名姝為之監史,勝者向之長跽,加以花冠。非謂女子之勇能與男子馳逐中原,大凡英雄性質,恒欲表異於女子之前。即所謂經武練習隊者,何嘗非有志之所為。特資為激揚前敵之勇氣,使知女子且不惜其生,矧堂堂男子,乃使其背為敵人所見,可羞孰甚。眉峰伉爽有丈夫氣。吾虞其暴烈,往往開罪正人。行當以正言規諫之。」 仲英聞言爽然,始敢回眸平視。見秋光冠鴕鳥之冠,單縑衣,腰圍瘦不盈握。曳長裙,小蠻靴之黑如漆。天人也,不惟貌美,而秀外慧中,尤令人心醉。惟神宇之間,含有靜肅之氣,凜然若不可犯。而和藹之言,味之乃如醇酒。即斂容答曰:「女士識高於頂,不佞不能為游、夏之贊。但顧(願)女士時時抱此宗旨,用以感化女界。須知女於之貴,萬非混濁世界中泯泯者之比。發言當如金科玉律,必使男子遵行。含高識於和平之中,不能褻莊嚴為憤激之論。」 秋光意大感動,即曰:「吾鄉乃大有人!敢問先生南來何事?」仲英曰:「家兄為鎮江軍官,久不相見,今且往省之。」 秋光曰:「先生曾至西湖乎?」仲英曰:「固聞其勝。」伯元曰:「恨仲英方匆匆欲溯江而上,不然侍秋光一覽西泠風物,亦大佳事。」仲英曰:「戎馬風塵,安有此種清福!不知近日蜀事如何?」秋光曰:「吾近得表兄重慶來書,趙某以謀反誣股東,收捕如處劇盜,飛章入告。讀邸抄,有旨:『四川逆黨,勾結為亂。飭趙某分別剿撫,並飭段芳帶隊入川。』而雷慎予復奏成都城外有亂黨數萬人,四面攻撲,勢甚危急。各府州縣,亦復有亂黨煽惑鼓動。聞已用錢西齡會辦剿撫事宜。一面抽調鄂省軍隊,紛紛赴援。實則,茲事一錢西齡已可了,即專屬王人文,亦足收戢亂萌。顧憒憒之樞臣,乃張皇如此,真使人難於索解。」 仲英曰:「女士論時局,真能得其要領。鄙人五體投地矣。」秋光色赬,謝曰:「先生獎掖逾分,使人難堪。」寅谷、伯元同聲言曰:「秋光女土不愧知言。仲英先生初非瞎贊。兩兩得之。」席罷,三人同送秋光至於門外。 秋光登車時,獨顧仲英曰:「再圖相見。」 第四章鄂變 武昌者,禹貢荊州之域,天文翼軫分野(此沿故書之謬)。 自周夷王時,地屬楚。楚熊渠封其子紅為鄂王,始名鄂。春秋時,謂之夏汭,屬南郡。漢置江夏郡,治沙羨。三國時,吳分江夏,更立武昌郡,徙都焉。晉以武昌隸江州,江夏隸荊州。 劉宋於江夏縣置江夏郡,兼置郢州。梁分置南北新州。隋平陳,改置鄂州。大業初,復為江夏郡。唐復為鄂州。天寶初,改江夏郡。乾元初,復為鄂州,屬江南道。元和初,升武昌軍節度。 五代時,唐遙改武清軍。南唐復為武昌軍。宋以鄂州屬荊湖北路。元至元中,置鄂州路。大德中,改武昌路。明甲辰年,改武昌府,清仍之。其地扼束江湖,襟帶吳楚,南抵五嶺,北連襄溪,墉山而城,塹江而池,天下要區也。清廷以雷慎予督其地。 自廣州事起,鄂中大震。雷大集將校信誓,邏騎四出。八月初,闔城流言鼎沸,言大江南北咸有革黨潛伏,將克期舉事。 雷大驚,發軍符召集巡警及右路巡防隊、警務公所消防隊,與第八鎮工程營,環衛節樓,夜中岌岌與姬妾相守。偶聞爆竹聲,亦以為炸彈發,齒震震作聲不已。 十三日,急檄召張虎督騎士入城。復檄巡警道王越莊扼守江岸,止機船及小艘向夜咸不得渡。 十五日,風聲益緊,雷戰慄無人色,薄暮即閉轅門。飭騎士入駐,自堂及庭,坐臥無次,皆軍隊。夜涼風起,燈光黯淡,而張虎則督其所部分巡賓陽門。混成協統黎公,亦以所部屯武勝門外。 十六日,雷大集僚佐議平亂,然實無策,但謀自衛。節署中一二三四正堂及五福堂,兵警充斥。復移召混成協統黎公,以兵駐漢陽兵工廠。檄長江船隊楚謙、楚同、楚有,及本省巡防艦隊楚材、楚安、江清、江泰,摩擦炮膛,儲蓄火力,停泊江面如待嚴敵。臬司馬章恐獄囚乘亂逃逸,亦嚴兵扼犴獄,籌防周備。顧所不能防者,人心耳! 十七日以後,邏偵愈密。而漢口租界已擒得黨人。雷知禍發不遠。計革人既潛漢口,而武昌中襨伏必多。是晚張虎得報,革黨窟穴凡三次(處):一為小朝街九十二號,一為八十二號,一為八十五號。張遂以精銳進撲。在九十二號中獲黨人八,合兩處共二十七人。中有龍韻蘭者,女學生也,娉婷作西裝,若不勝衣。然侃侃對簿,氣概如男子。承審者為鐵鍾。黨人一一自承不諱,遂駢斬於東轅門外。 正倥傯間,諜言雄楚樓北橋尚伏革黨。當事者即潛兵往取。 室中燈火熒熒,方印刷告諭,謄繕名冊。兵入,有登屋遁者。 縛五人歸。同時,炸彈發者數處,節署亦得炸彈一巨篋,為教練隊學生兵所藏,立斬於堂階之下。 雷即夕電奏,言已駢戮革命黨七十三人,鄂禍弭矣。越十八日,復獲黨人,得名冊,多尺籍中人。於是人人惴恐,知不先發,禍且遄及。 十九夜,工程第八營左隊,壁間人聲大噪,用白布纏左膊,以同心戮力為口號,萬聲嘩動。隊官阮榮發倉皇問狀,茹彈立僵。步隊二十九及三十兩標,同時響應,殺其長官五人,下令城中能閉戶勿出者免死。揭械趨楚望台。旗軍素不習戰,聞變,在睡味懵騰中,手顫不能勝槍,枕藉死者百餘人。巡警知勢不敵,潛下其佩章,微服而遁。時十五協兵士亦大集,與革軍相應和。協統王勝飛電告張虎,立時遜避。革軍遂載子彈至蛇山、下關、馬廠、咨議局旁,直撲節署。而署中衛士已先變,縱火擲彈,喊聲沸天。 雷慎予已先載其姬妾於江船中,及火起,遂挾衛士數人出城。革軍不知雷遁,分軍撲藩署。然衛隊尚能戰。開槍互擊,二門立毀,尚堅守銀庫。藩司某越高墉而逃。各署以次收檢,乃悉力攻節樓。架炮於蛇山高處,毀督署頭門。 夜午炮停,收軍聚議,顧不得統帥。然黃陂黎公者,忠謹端毅,素得士心。僉曰:必黃陂出,大事乃定。乃群趣黎寓,起公領此軍。黎公從容承諾,遂長鄂軍政府,行大都督事。立唐齊武為民政長,嚴定軍律,城中肅然。 第五章鄂政 武昌既定,以兵收漢陽兵工廠。司廠者為東越王子鑒,通西學,能文章。兵至,以都督府教令受代,且曰:「君能任此者,可勿行。」王不可,遂以單衣出。同時收鐵廠,司廠者為李一荊,聞變歸,黎公遂留治廠事。 既收漢陽,全鄂底定。遂真立軍政府,分司令、軍務、參謀、政事四部。收集鄂中知名之士,分任職司。其條例曰: 第一章,都督府。 第一條曰,都督分設各部:一曰司令,二曰罕務,三曰參謀,四曰政事。 第二條曰,前各部直轄於都督,受都督指揮命令,執行主管事務。 第三條曰,司令、軍務、參謀部自下級軍官以上,政事部自局長以上,均由都督親任。各部各營下級軍官,由該管長官呈請都督劄任。 第四條曰,關於軍政重要事件,由都督召集臨時軍事參議會議或顧問會議,議決施行。 第五條曰,都督府設秘書官若干員,由都督自行辟用。軍務部總務科員,仍兼充秘書官。 第六條曰,凡發布命令及任免文武各官,均屬都督之大權。 第二章為司令部。 第七條曰,司令部總長,都督兼充。 第八條曰,司令官分二種:中央司令官若干員,由都督親任;地方司令官,由各地鎮守軍事長官兼充,稟承都督執行任務。 第九條曰,司令部置幕僚,由司令官請都督劄任,置收掌員兩人,書記員四人,傳遞官四人。 第三章為軍務部。 第十條曰,軍務部置部長一人,副長一人,下列七課:一總務課,二軍務課,三人事課,四軍需課,五經理課,六執法課,七醫務課。 第十一條曰,總務課掌左列事務:一屬於機宜事項。二關於軍事公文書類之收發、編纂、保存事項。三印刷及翻譯文書事項。四關於徵發物件、表冊報告及統計事項。五依例規應辦庶務及不屬於各課事項。 第十二條曰,軍事課掌左列事項:一建置及編制事項。二軍隊配置事項。三演習及教練事項。四動員計劃。五戒嚴及徵發事項。六關於戰時規則事項。 第十三條曰,人事課掌左列事項:一關於將校、士官及附屬文官之進退任免、分科、定俸事項。二關於各項人員名簿及兵籍事項。三關於軍事恩給、進位、賞與事項。 第十四條曰,軍需課掌左列事項:一關於軍事出納、預算、決算報告事項。二關於軍官兵士俸給及旅費之規定事項。三關於軍裝糧餉及馬匹給予之規定事項。 第十五條曰,經理課掌左列事項:一關於軍裝被服之製造及檢查事項。二關於戰用箭械及馬具事項。三關於陸軍諸建築事項。 第十六條曰,執法課掌關於軍政裁判事項。凡關於犯罪事項,應由軍法會議議決施行。但都督有特赦命令者,不在此限。 第十七條曰,醫務課掌左列事項:一關於衛生及飲水用水事項。二關於醫療病院及各營療養事項。三關於衛生材料及恤兵團體之組織事項。 第十八條曰,各課員之配置另定之。 第四章為參謀部。 第十九條曰,參謀部置參謀長一人,副長兩人,參謀官若干人,由都督於將校中選深通軍事學者親任之。 第二十條曰,參謀輔佐都督,參划防戰及關於用兵一切事項。參謀部應行各事,經都督核准畫諾後,即移送於各該部管主任部課執行。 第五章為政事部。 第二十二條曰,政事部置部長一人,副長一人,及七局如左:外務局、內務局、財政局、司法局、交通局、文事局、編制局。政事部條例另定之。 第六章加以附則。 第二十三條曰,本條例自經都督核准之後,即公佈施行。 第二十四條曰,本條例至鄂省大定,交戰團體鞏固之日,即行廢止。另由都督令軍政府國民組織臨時議會,公舉政務委員,分任責任。 以上條例,讀吾書者至此必顰眉無味,且掀過此一章,另覓下章,取其新奇有趣者。不知此為必存之故事也。 凡小說一道,有但言情愫,供酒客花前月下之談;有稿本出諸傷心之人,目擊天下禍變,心懼危亡,不得已吐其胸中之不平,寓史局於小說之中,則不能不談正事。諸君試觀革命中英雄,有堂堂正正,心存民國,坐鎮武漢,堅如山嶽,如黃陂黎公者耶?冷紅生與公初無一面,亦不必揄揚其人,為結好之地。但見名為時杰者,多不如此,且以私意徵及外兵,戕其同胞,尚覥然以國民自命,其去黎公寧止霄壤! 以上條例,固臨時草創,不必周備,然已足見公之用心矣。 第六章述憾 中秋月圓時,仲英尚在滬上。繼聞武昌之變,即匆匆俶裝赴鎮江。伯凱方出未歸。以林述卿甫至鎮,鎮兵人人咸欲踵武昌之轍。林以時會未至,不之許,呼伯凱商酌軍事,至晚始歸。 伯凱一見仲英,喜溢眉宇,握手不能言說,久乃曰:「老父如何?得家書,言至康健。然翁忠於清室,恒不直阿兄所為,胡以今日容吾弟至此?」仲英曰:「翁實哀悼德宗皇帝。方帝賓天時,痛哭彌月。聞侍醫言,每進一藥,而閹人崔瑰恒用東朝之命沮梗。御藥房所儲者,多蟲蛀,不堪進御。侍醫偶言請諸東朝御藥房,而崔即厲色拒絕。大漸之前二日,侍醫入覲,東朝御養心殿,中坐,李太監用長桿煙筒跪而進煙。帝氣息僅屬,坐於殿右。御案用藍布為幕。侍醫請脈。帝問:『何如?』侍臣曰:『上脈息較前為縮。』而內務府尚書魁崇,老而聵,亦隨侍臣之後問脈狀。帝怒,厲聲曰:『縮。』東朝努目顧帝曰:『汝乃不知魁為聾子乎?』侍醫震懾,移跽東朝案下,陳奏皇帝脈息已呈虛象。東朝抗聲言曰:『汝不聞虛不受補邪?』崔瑰及李太監侍側,齊聲大呼曰:『汝滾下列方!』方進時,崔瑰傳東朝旨曰:『凡藥不經皇帝御過者勿進。』明日,帝已彌留。侍醫入瀛台,進涵元殿。帝居左廂,案上但一墨盒,有片紙書曰:『今日不能。』地上陳一白罏,御榻上盛陳舊之氈氈,枕畔有《貞觀政要》一卷及《鐵道章程》。帝喘息言曰:『汝質言,吾脈息果如何?』侍醫奏曰:『仍縮如前日。』帝曰:『能萬分得生否?』侍醫曰:『上天佑我皇家,聖壽必無疆。』帝歎曰:『汝今尚為此言乎?我知之矣。汝退而處方。』時有太監入奏,言佛爺不豫。帝尚欲強起問安。顧瀛台去儀鸞殿,須遵石路,穿榆柳而行,為路可裡許。帝疲不能起,明日崩於瀛台。近習摘纓入侍東朝。東朝怒曰:『汝輩乃敢持服,用不祥以魘我耶!』趣令吉服。又明日,東朝亦晏駕。遂立少帝。阿兄外出數年,或未之了了也。」 伯凱歎曰:「果戊戌變政得行,亦不至有今日武昌之事。蓋柄政者彌不如前矣。」仲英曰:「時相童公,方大起邸第於銀雁衚衕,輦太湖之石無算,自巷東達於西口,粉牆均加堊治。聞外間言,飽受洋人金錢也。而純郡王則抽調崇陵之匠,大興土木於靈清宮之側,高樓上聳雲表,仙樂風飄,處處皆聞。而矯為清白者為膏公,亦以陵工起第。陶王則時時餉純王以音樂。全旗之人,皆傾心於賈郎。議政王起邸,其初估值二十八萬,後乃一百五十萬成之。匡王邸中,但以鸚鵡論,已達二百架以外。王子奉使,為英人侮辱,不聽專車,且列班於埃及、土耳其之下,覥不以為辱。父子爭進苞苴,國之欲存寧可得邪?」 伯凱曰:「人心喪失至此!試問國亡,財將焉植?林述卿蒿目時事,將起而應黎公,殊閩產中之表表者。」 言次,忽聞門外大呼曰:「若兄弟談心至樂,乃棄擲朋友於不顧,此為何理?趣辨黑白!」仲英愕然。伯凱笑曰:「此述公也。」 第七章訪美 言次,林公已闖然入門。豐頤廣穎,須角上翹,作武士裝,人極勇健。顧仲英曰:「吾不待通名,此決為王仲英。以面龐與伯凱乃無毫髮之異。顧行客必詣坐客,今我轉來求面仲英,得毋微悖於禮?」仲英曰:「行李匆促,家兄又造述公帳中議軍事。軍事秘密,故未敢孟浪參與。且又未得家兄介紹,故趑趄未進,寧敢輕公?」述卿笑曰:「前言戲耳。吾在此盼仲英之來,有同望歲。仲英來自滬上,聞滬上人士將作何舉動?」 仲英曰:「彼間本為革命黨人根據之地,聞先著手,必取軍械局。」述卿曰:「得之矣。得此足以資助鄂軍。此間統制亦解事,然未敢輕舉。明日為二十二日,聞統制公將親蒞鎮江,集各軍大伸誥誡。然人心之渙久矣,詎區區言論所能挽救?」仲英曰:「吾意將同伯兄一聆俞公大論。」述卿堅訂明日小飲於其帳中,匆匆遂別。 是夜,仲英與伯凱深談至漏四下始睡。 明日,俞公至鎮,大集將校,演說革命之無濟,徒長亂萌,而身家且與之同燼。並令目兵削牘以記,且殷殷與偏裨道寒溫。 日暮,造述卿飲。酒半,述卿屏人言曰:「武昌事起,而此間人諱言革命,乃愈幽閟。顧大勢已成,猶浙潮之入港,雖羅剎之磯,西興之樹,一時咸使淹沒,謂錢王三千水犀之弩,其能當耶?此間邏偵四布,軍人一舉一動,匪不留意,偶有不慎,禍發且不旋踵。吾恐所部畏死而惰,隱中聯絡諸將,又多購報章,俾所部讀之,知天下大勢。此吾隱中維持之法。維此間一月不發,則江南一隅不易著手。吳師嚴密而守舊,餘人咸右清廷。然吾觀鎮軍必可效一日之力。特金陵軍隊如何,則不之知。仲英亦曾識林竹橋乎?」仲英曰:「得非能書善詩之儒將林君治融耶?」述卿曰:「然。吾昨日曾以書問之,至今未得報章也。」明日,竹橋書至,言相見於滬上,述卿曰:「伯凱在鎮,決不能行。仲英曷與我赴滬一晤竹橋?」 登車時,適相遇。述卿遂問金陵消息。竹橋曰:「武昌四戰之地,非得金陵,則武昌決無後援。今吳帥嚴防所部,動息必加偵察。於是部曲均解體,有潛赴武漢者。惟卒伍中聞黎公舉事,亦覺主者繩檢過苛,挑之即可動。然須得一良指揮,則大事立成。惟十七協統領孫萌,曉暢軍事。苟以善說者導以利害,得此人主軍,則金陵唾手得矣。」仲英大韙其說,遂同寓泰安棧。 仲英心念寅谷、伯元,復至泥城橋。乃見寅谷,不見伯元,遂暢談鎮寧軍中事。寅谷忽曰:「汝見胡秋光否?」仲英曰: 「秋光近狀何似?」寅谷曰:「此間有人倡女子北伐隊,請秋光署名。秋光但力任紅十字,一力調護軍士被創者。仲英赴鎮後,吾凡三見之。然每見必問仲英,其視若有同戚畹。秋光住三洋徑橋小巷中,與其叔母同居。仲英曷往面之?吾有事且出。」仲英遂起別,以車向三洋徑橋,果得秋光住處。 入門,小竹五六竿。案上膽瓶供白菊十餘朵。門開鈴動,秋光款款下樓。一見仲英,即握手問:「別後何久無書?」仲英曰:「匆匆數日耳,何言久耶?」秋光微笑。肅客左廂,壁上懸董香光書王建《宮詞》八小幅。東壁則文衡山作《楓林秋靄》橫幅。西壁則秋光自書齋額,曰:「遲青館」,娟秀似趙鬆雪。 秋光令小鬟進茗,即詢鎮江軍隊事。仲英曰:「林公老謀壯事,必遂所圖。特吳帥為清室貴臣,倉卒不易著手。今能得其部曲中重要人物,饣舌以美利,無難立時反正。惟此間有倡女子北伐之事,究竟如何?」秋光笑曰:「女子之纖弱不勝兵,仲英寧不知者?彼輩平日蟄伏閨中,讀七言小說,非言女將平戎,即言得九天玄女秘授,此種謬說,已深陷腦海之中。近稍親學,又煽於平權之說,思以綿薄之力,追逐中原。男子持正者寡,不能不依阿,貢其諂詞。女子焉有遠識,遂自以為是。而浮薄通文者,又爭為捉刀作論說,侈張於報紙。張之不已,又時時開會演說。前此界域殊嚴,不許男客羼入,今則圂淆無別。縱演說不得要領,而男客亦為鼓掌以張大之。近者,中年老女、稚齒孀雌,慕此風尚,亦持不根之論,出而炫人。胡秋光一生微微解事,萬不欲自欺以欺人。仲英頗以秋光為狂謬否?」仲英悚然,不能即答。久乃曰:「王雄有萬死之言,本不宜發諸唇吻。今蒙女士見重,敢請家世。」 秋光不期淚盈於睫,語不成聲,曰:「先大父為金匱人,薄宦沒於江右。先君飄泊南康,外家出資為捐得佐貳。蒞任數年,宦囊餘七千金,以劇疾沒於建昌。兒金匱無家,而先慈復見背,遂冒為建昌人。韶齡得稍稍讀書者,均先君自行指授。今孑然依叔母以居。叔母無兒,終日長齋誦佛。此間女友固不乏,然皆襲為謬說,以詆呵政府為直,以剽襲法政為能,隳禮義之防,成淄蠹之行。吾雖虛與委蛇,心殊薄之。仲英洞明世局,其對盧眉峰語,蓋尊禮女界,非薄視我輩,吾心殊切敬禮。今茲雖有經武北伐之議,吾專以紅十字為宗旨。無論何時宣戰,吾必赴戰地,盡吾天職。」 仲英曰:「今日女界所謂大放光明者,殆同煬灶。若秋光女士者,方為如來指上之毫光,能使阿難立生神悟。仲英生平知己,舍女士無第二人也。」秋光二頰皆赬,久久無語。 第八章規戰 仲英留上海一日。歸時,述卿已聯絡巡防隊及各炮台管帶定策,以巡防隊保衛租界及鐵路車站。惟新軍無機關炮,乃規劃出密賞,能得機關炮一尊,予一千元。然鎮江形勝已為旗兵立壁。述卿遂約仲英,偽為遊人攬勝者,憑高窺其疏密所在,以便進攻。 迤邐行近旗營,迷不得路。仲英進問司壁者,以向南門當何趣。兵告以須遵故道歸,前趣不可得路。仲英偽弗解,遂左轉。仰見高阜有一小廟,遂同述卿踐危石而上。俯瞰旗營,歷歷皆見。既歸,述卿發令,遣臧、易二校,至京峴山相度原隰,且偵察象山、焦山二炮台射擊力之遠近。計鎮江西北門瀕租界,進兵時當直取東南。營度經日,伯凱、仲英咸與其議。 明日,林竹橋遣其弟治淵齎書至。言:「事急矣,北軍已由秦皇島以巨艦載入長江,抵鄂。我軍若得鎮江,即可用炮台扼寧狙擊,不聽前。」仲英曰:「此策固善,然士心雖附,而金陵未下,若悉建業之眾來襲吾後,即得鎮江炮台,前後受敵,勢亦立蹷。」 初八日,陳生履雲至自江寧,言兵心已渙,而主者尚極力鎮攝,不令蠢動。明日,三十五標第二營左隊排長黃國輔家,忽為旗兵檢得炸彈,全軍大嘩,且立發。於是章、明、端木三管帶,議將各營分駐。 仲英曰:「新軍五營,若去其三,兵力銳減,必難集事。公當極力止之,不聽行。」述卿如言。然端木一軍,已下船。 章、明二校,聞言遽止。而謠諑遂四起矣。述卿鎮定,微示將校以意,謂:「舉大事非持重不為功,且持重非猶豫之比。司馬法曰:『太輕則銳,銳則易亂;太重則鈍,鈍則不濟。』吾今日亦求濟而已。旗人無故決不開釁。諸君且靜候予之號令。」 仲英曰:「鎮江舉事,不惟宜規金陵,即蘇州亦切近之災,不可不先聯絡。」述卿曰:「餘已預籌及此。統領艾君琦者,予執友也,明日當往說之。」 迨述卿歸,而孫萌適分遣三十五標及三十六標新軍,分屯丹陽、高資,新豐諸處。述卿大震。已而章君至,述卿曰:「孰為君划此策者?今茲敗矣!」章曰:「兵心已動,不分駐,則將不受令而暴發。果公有命,吾及端木與明君,決盡死,無有退衄。」仲英適在側,言曰:「三君既屬同志,則咄嗟間仍可呼應也。」時金陵帥府下令,各標營俱開駐秣陵關,然皆不予子彈,復以機關槍十三尊授鐵量,又以野炮十八尊授北軍。 於是舉軍大憤,隱將槍炮撞針磨熔,俾不良於用。仲英曰:「金陵軍心如此,苟以人說之,可以得志。」述卿曰:「然。」 遂令嚴海至秣陵,令舉軍要求子彈。時三十五標已受令移屯。 述卿與劉君成二軍,亦分駐。劉駐竹林,述卿壁蔣王廟。 第九章復滬 自武昌一倡,厄(扼)長江之上流,北向可由豫以規燕。 而下游諸行省,清廷威力已不能及,上海一隅,尤為民軍發源之地。英偉少年及敢死之士,雲屯霧集,北向忤視,躍躍求逞。 女界尤倡言革命,終日議論騰沸。外人以清廷不振,任用親藩,知國勢傾頹,已不可救,乃嚴守中立,甚有隱相黨人者。而天津之法界,尤為死士之淵藪。 九月十三日日中,民軍猝起,據上海閘北巡警局。巡士聯翩歸附,爭向巡長索取子彈。租界以外槍聲如沸。逾時,民軍進據巡警總局,立白麾,大書「光復」二字,颺於空際。能言者爭出演說。巡士右膊環以白布。商團防營,從風而靡。居民大震,白晝閉戶。民軍逐戶勸諭,俾勿震懾。 申正,民軍以敢死隊五百人,長驅入城。城中守備單弱,城樓立為民軍所據。滬道劉燕貽,已攜關防預遁,囑其僚吏幕客,潛避洋務局。民軍入署,不戮一人,擲炸藥於川堂之上,大聲沸烈,火光熊熊燭天矣。繼至府署,郡朝已空。民軍亦縱火焚其大堂。繼至參將衙署,楊某出揖民軍,請自避讓,願勿舉火,災及平民。眾為感動,遂不縱火。上海縣聞民軍至,亦從容出迓,言:「群君舉義,鄙願所甘。惟獄中囚皆萬惡不可赦。義師弗察,一逭其死,則惡且愈,稔足為義師之累。」眾可其請。乃不釋囚,仍以兵環守之。 城中略定,遂議取軍械局。而局工正值罷役,民軍寥寥數十,衣白衣,袖間界以紅線,力擲炸彈,崩聲隆然。守者爭出縱槍。民軍死傷者共十六人,然尚力戰。忽諜言龍華有大隊來援,遂撤隊歸。明日遲明,民軍復進撲,再接再厲。官軍尚力戰,顧道梗援絕,軍無後繼。孔道之上,民軍均以巨炮扼守。 官軍大亂散走。民軍遂入領全局,將局中所積槍械,立時俵散。 上海通樹白麾,一色縞素,商賈貿易如常。西人見之,嘖嘖稱異。大張告諭於衢街之上,其文曰: 我中華同胞建國於斯四千餘年,均屬黃帝子孫。 後因明末流寇之亂,被滿人乘危佔據。我同胞受其殘虐者,二百六十年矣。本軍政府為拯救同胞,恢復祖業起見,東南各省,已次第克復。上海為通商巨埠,自應即日收回。本製造局雖係滿清政府設立,其實皆吸取我同胞脂膏資以舉辦。且所造軍火,本以防外,今滿人欲以殘殺漢種,用心之險惡,吾同胞稍具識力者,匪不切齒痛恨。今本軍政府已舉民政總長經理局務。凡局內司事工作人等,務須一概照常辦事,聽受命令,毋得違誤,致礙大局。特示。 上海既歸民軍,吳淞亦同時響應。十四日,通懸白麾。駐鎮吳淞之粵軍,望風投械。復立軍政分府,以所部轄於武昌,承為中央軍政府,知黎公英武,足以集事也。 於時士大夫擁巨資者,爭避地上海,伏匿寓樓,不敢舉踵外出。好事者倡言:「此輩平日婪索,飽其貪囊,今事敗潛蹤至此。吾輩出百死成光復之功,轉為貪酷者捍御其黃白物。」 因之邏偵四出,日竊竊然以馬車托名流柬請,駐(馳)至租界以外,即而縛之,榜掠千數,氣息僅續,必得資而後已。造謠者又紛傳某某為政府間諜,將不利於民軍,宜盡其家。遣人中夜投書其門,謂爾不日難作。而奴輩亦因此脅劫其主人,探微揣端,動息皆為主人之罪,公然坐索夜度之資於主人,否則啟戶納刺客矣。又互相賊害,乘間造訪,手槍猝發,防不勝防。 名為光復,人咸重足一跡,無敢微詞及於黨事。 女界紛議北伐,盧眉峰、顧月城為之倡。僉言秋女士無罪見戮,大開追悼之會,貽書東南諸省。健有力之女子,乃離叛其父母,斷髮急裝,急趣滬上,入北伐隊。又苦無資,則分佈酒樓之中,挾冊求助。挑達(佻亻達)子弟,因之恣與調詼。一反唇間,即指為干犯。罰重金而求免者,日有所聞。李一雄、黃克家、貝醒澄三女士尤傲放無禮。 眾以胡秋光博學有識量,爭推引之。秋光私歎,以為非佳兆也。見眾唯唯,無敢輕出一語。凡會場議北伐者,握拳抵幾,醜語間出,秋光但點首而已。眾亦漸漸輕之,以為不足計事。 秋光歸寓默然,遂作書寓仲英曰: 仲英先生足下:別後,知君與述公方規劃鎮江。 述公持重,非萬全不發。然鎮江不得,無以進規金陵。 金陵惟天保城最扼要。徒取雨花台,尚不為功。吳帥儒者,不解兵事。且軍隊半已解體,所恃者但有北軍。 今武昌已扼長江上流,而滬上又為民軍所有。海軍中人人亦有光復之志,以說客動之,當立下。北軍但有直趨浦口,向徐州而退。此著在我意中,想述公必有部署。此間雖名光復,而女界中尤呶擾不堪。戰事屬之男子,乃必進身參與,貪天之功以為己力。試問數處光復,何者為女軍衝鋒陷陣之勞,乃必張大其詞,侈言國事耶?近者,此軍需之故,雖名門閨秀,亦撰冊四出,向酒樓中求酒客助餉,惡謔間作,恬不知愧。 不惟不敢屬目,聞之已為赬顏。而為之魁率者,尤好名不審大體。前古叔季澆訛,女變多在宮掖。今茲群陰大煽,乃為意料之所莫及。秋光身亦女子,何嘗無志澄清?惟綜觀大局,似有能了之人。我曹只能如歐西基督教中之人,實力為痍傷之英雄看護,職業似盡,何必雌聲而雄鳴,令人增笑。此間清寂,寡可語者,仲英若能抽身一至滬上,相見尚有所言。秋光拜啟。 書去之明日,蘇州光復矣。 第十章收吳 蘇撫陳德荃者,頗以宦跡著於陪京。庚子之年,至以身當巨炮之口,強敵為之奪氣。近建節姑蘇,人民亦頗心服。 時清廷下罪己之詔。其辭曰: 朕纘承大統,於今三載,兢兢業業,與眾庶同登上理。而用人無方,施治寡術,政地多用親貴,則顯戾憲章;路事矇於僉壬,則動違輿論。促行新治,而官紳或藉為網利之圖;更改舊制,而權豪或資為自保之計。民財之取已多,而未辦一利民之事;司法之詔屢下,而實無一守法之人。馴致怨積於下,而朕不知;禍迫於前,而朕無覺。川亂首發,鄂亂繼之。今則陝、湘之警報輒聞,廣、贛之發端又見。區夏騰沸,人心動搖。九廟神靈,不安歆饗。無限蒸庶,塗炭可虞。 此皆朕一人之咎也。茲特佈告天下,誓與我軍民維新更始,實行憲政。 時全蘇紳民,讀詔大悅。已聞北軍轟擊漢口,頗有無辜罹於煨燼者。報紙一倡,萬口嘩噪。於是蘇屬紳士,聚而協議。且聞東南各行省俱已宣告獨立,而滬上亦屬民軍,遂議推舉代表,往謁當事。 時為九月十四夜,滬上已一律通懸白麾。滬、蘇鄰毗,防為官軍脅迫。民軍健者五十餘人,由滬赴蘇,潛赴楓橋新軍標營演說。新軍同聲嘩諾,集合全軍,求子彈於主者。隊官莫禁,遂按名分給。十五日遲明,馬隊、步隊、工程、輜重諸隊,長驅入城。人人以白布裹袖,嚴扼閶門。諸門則遣兵分駐。於是隊長聯合諸紳入面陳公,請長此軍。陳公慨然領諾,惟勿苦百姓。萬眾呼萬歲。群上大都督印,建高牙於轅門之外,大書: 「中華民國軍政府江蘇都督府興漢安民。」城堞之上,皆白麾招豋矣。 陳公既受事,遂立四部。以張伯直主民政,應德洪主財政,吳朝芬主交涉,以談嚴為司法。大張告諭,大要謂: 意見二字,最為可懼。其潮流所及,實足以亡國滅種而有餘。大凡意見之起,綜由權利之一念。目今志士組織敢死決死團,為光復共和計,雖犧牲性命,尚所不顧。我同志同事,但期可以達其光復共和之目的,則犧牲其權利,更何足惜。蓋個人有意見,則不能成團體;各團體有意見,則不能成一邦;各邦有意見,則不能成一國。相爭相軋,黨派紛歧,人民或因此而受剝膚之痛,尚何共和幸福之足云哉。(下略) 冷紅生曰:嗚呼!陳公之見,何其遠也。當蘇州獨立之始,南北之見初未融洽。及東南各省分立都督,藩鎮之局已成。陳公老謀壯事,已確知有後來之局,故預宣此言。今日一一驗矣。 顧茲書篇幅狹,不能著以長篇議論,轉使喧賓奪主,故不能不歸敘正文。 十六日,軍政府得金陵諜者,言吳中已遣騎二千來襲。陳公聞報,立時下令分兵兩支,水陸俱進,直趨鎮江。於是闔城驚擾,紳富之家,倉卒出城,城市一律閉肆,似有重兵壓境者。 陳公遣數十吏分喻諸門,秩序漸復。 時蘇、鬆、常、鎮、太五大屬人士進謁,稱述奠定之功。 於是陳公遂有入主金陵之望矣。且臨時政府方議籌設,陳公遂奔走於寧、蘇、滬之間。鎮撫無人,軍警各挾其自由平等之氣概,抗不相下。莠民乏食,漸漸出掠旁縣。而新軍排長多少輕狡好事,遮路人強下其辮,用為喧笑。剪辮者大哄,廣集多人,痛毆排長。崗警吹笛集眾,將排長擁護入諸捕房,遂歸留園紅十字會醫治。舉軍大嘩,破曉長驅而出。沿道木龕,一一僕之於地。徑趨一區警局,彼此開槍惡戰。旋軍政廳盧君以兵鎮攝,軍警略定。自是之後,彼此尋仇無虛曰。蘇垣雖名光復,而蕭牆之禍岌岌然,人皆重足一跡。而陳公亦老病龍鍾,遂薦在公自代。此為金陵光復以後事也。 自十三、十四兩日,滬、蘇反正,迅若迎刃而解。於是滬上王藹魯至鎮江,語林述卿以狀。仲英進曰:「蘇滬已定,則鎮江兵心愈難遏。鎮為金陵門戶,武昌已據建瓴之勢,吾鎮不先著手,吳帥以人代將軍者,則所謀均廢矣。」述卿曰:「善。」遂集巡防營管帶張震、劉晉芳、龔育相等,分授機宜,並隱飭各炮台炮目,同集蔣王廟,力轟旗營,舉烽於蔣廟高峰之巔,眾軍視廟前烽起進撲。同時命三騎士傳語三十五標諸校,令作戰備。 匆匆間,陶平南書至,言將與述卿相見於大觀樓。陶蓋革命巨子也。述卿至,陶言上海已光復,蘇州亦下,且得軍械局軍火多。而金陵方盼子彈,宜以人往,得二百人足矣。述卿遂微以軍中部署告平南。平南授以四百金,言留此以資運費。述卿遂歸蔣王廟。而白額虎至,抵掌話至遲明。 第十一章 - 第二十章 第十一章完鎮 仲英連日佐述卿筆札,兼籌規取鎮江之策。得秋光書,幾不能復。述卿既往大觀樓,乃伏案作書報秋光曰: 秋光女士惠鑒:得書讀至數十遍,已縫錦囊佩之胸際矣。天下見地之高,持論之正,料事之精,寧有如我秋光者邪?鎮江都統,昏憒不習戰。旗丁貌為訓練,暇則籠百舌、飲醇酒,用自娛適,人無戰心。林述卿謀自蔣王廟,以巨炮下瞰滿營,一轟當立潰。惟新軍三營,已分駐丹陽、高資、新豐諸處。精銳可用者,特蔣王廟一軍。顧東南大勢,民軍已得其要領。 兵民咸惡親貴之貪沓誤國。吾思不舉則已,舉則必濟。 計此間動兵,為事不過三日。女士所辦紅十字會如何? 被創壯士,果得姑射仙人為稱藥量水,即被巨創,定無不癒矣。惟此事非合群不為功。籌費固賴之公家,然擇地必須嚴潔。病人便旋之事,固需男工。但以牀席裀褥種種言之,費已不資。滬上女界諸名流,有無柄握,務乞詳示。老叔母長齋繡佛,足不下樓,未知遲青軒中邇來增幾許佳什。雄於前數年東涂西抹,間為詩詞。從軍以來,一切都廢。顧為女士之故,轉生我拈弄翰墨之心。林述卿亦間為小詩,瑯瑯可誦,在今可云儒將。異日女士能至鎮江,可以與述卿相見。 其夫人已居滬上,頗鎮定,不畏死,亦女中之傑出者也。秋氣已深,諸惟衛攝。不備。 書訖,述卿歸,飭各隊官每隊出兵二十名,赴上海領子彈。 並同時下令,以王子澄領蔣王廟軍,以許仍士領劉營軍,翌日出發。是夜軍中人人受令,備戰事矣。 十六日,孫萌至軍,飛柬招述卿赴飲。席間語至慷爽,言鎮江可圖。述卿曰:「統領知旗營兵額實數乎?統領知各炮台客兵實數乎?」孫萌曰:「否。」述卿曰:「然則詎易言攻取之策。且前日統領分遣諸軍散處丹陽、新豐、高資之間,信息睽隔,咄嗟號召為難。」孫曰:「此非某意也。」述卿曰:「軍中意頗異同,謂公屍之。」孫嘩辯不承。述卿遂以質言動孫: 「請將散駐新豐、丹陽軍隊集京峴山攻城;留明字一軍防高資。」孫大韙其議。時談維城適在座,微語孫萌曰:「林君部署井井,有大將乾略,不如以此軍屬之。」孫諾,登時請述卿長此軍。時軍中聞孫萌來,頗不懌。迨聞以大權屬述卿,始悅。十七日,發令移營,趣京峴山。 十六夜,仲英屬稿發文告。伯凱則宣告諸軍。倥傯至遲明,人人各以白布纏臂,眾擁林述卿出廣場中。諸軍環列,舉槍為禮後,靜默一無聲響。述卿乃亢聲為眾演說曰: 「自愛新覺羅氏入關,據有中夏二百六十餘年。種族既殊,漢種懨懨蜷伏威稜之下。貴賤之辨既嚴,囚奴之辱無訴。顧物極必反,漢種自知慚慨,故力謀反正,復我漢民威儀。然前僵後踵,經斬殺鏟刈,仍不少屈。憤鬱既深,故武昌一呼,應者四集。今蘇、滬諸處,以次收復。鎮江一隅,寧非漢種所屯聚者邪?諸君子不以某為不肖,命長此軍。某不敏,願執鞭策,從諸君之後,傾此政府。冀有重見天日之期,即為漢族再興之日。謹與諸君約法:一為嚴守軍律,一為從令。一違法必懲,無憚親故。一自宣佈獨立後,兵給雙餉。戰時給養,均出公家。」 演說後,諸軍呼萬歲。遂改鎮軍三十五、三十六兩標為鎮軍第一協。以端木元森統第一標,以明榆林統第二標,全祖興為總執法。遂頒軍令曰: 象山、焦山兩炮台,向城轟擊。炮聲動,城中自有內應。劉協統率第一標一、二兩營,趣東門猛攻。 入城後在道署集合。端木統帶率第二標一、二兩營趣南門。入時撲旗營,至都統署集合。第一標第三營屯京峴山,為總預備隊。攻城時,專聽京峴山舉烽,拔隊進撲。領軍則居總預備隊,以便策應。 是夜傳檄四出,均仲英屬稿。十八日黎明,軍中一一受令,將於夜中舉事。述卿遂以書寓程都統曰: 漢族受滿人陵侮垂三百年矣!文字之獄,動致赤族;捕奴之律,禍及鄰毗。漢將有功,則滿人屍之;官中美利,則滿人據之。不耕而食,竭四海之力養此庸懦;無階而貴,雖萬惡之罪均與洗宥。顧僥倖無持久之計,讎仇有必復之時。今天下共和,鎮江不能獨為貴都統所有。幕府已集兵城下,深恐不先奉白,猝爾乘城,不惟於大義有乖,且恐有無辜見累。貴都統當相時度勢,自明去就。如願釋甲,當於得吾書後,將旗營兵械馬匹,全數錄交轅門,當以客禮相見。竭誠奉白,幸乞三思。 程得書大震,集其所部籌議。顧聞防營及各炮台已悉入民軍,且衛兵及巡防隊亦已外向,知不能戰。且前一夕紳商集合公署,乞解兵柄,聽民軍入城。而旗營又多半逃潰,人不任戰。 程太息,報書請降。程自念身為清室重臣。力屈勢窮,義宜自裁,遂縊而死。而城外諸軍未之知也。 時諸軍俱集京峴山前,待蔣王廟舉烽。各營分配地點已,肅穆靜待嚴敵。下視各村,田牧如恒,初無驚擾之容。述卿謂仲英曰:「此文明之師也。顧伯凱安在?」仲英曰:「已隨劉協統趣東門。」述卿曰:「賢兄殊有膽智,而仲英文采,殊過其兄。」語已大笑。時各炮台咸以人至司令處,問開炮當以何時。述卿言:「程都統已投戈降,鎮江不血刃矣。」 午正,整兵入城,全城安堵。紳商集面元戎,遂尊林述卿為鎮江都督。 第十二章女箴 鎮江既定,文告絕繁。述卿日出面賓客,夜治軍書,眠食都廢。仲英左右之,不遺餘力。忽得陶君樸清滬上來書。述卿遂遣仲英至滬,與陶相見。陶述江寧消息非佳,言將舍滬而趨鎮,助述卿理軍中事。 時仲英居春元棧,午前出飯,座客所談,多金陵戰事,言人人殊。仲英獨酌,猝有人以手拊其背。駭顧,則一青年女學生也。其後尚有一人,年三十許,狀如女教習,執冊求助餉。 上有署名,捐小洋一角者,意殊輕蔑。女學生自言徐姓,然狷佻不類閨秀。隔座有一少年,奪去其冊,細審作游語。女學生亦就與調詼,久久始書捐助一元。客又出紙煙分授二女,二女亦各出紙煙報之,笑謔間作。已而復至仲英席間。仲英展冊,則女子勸捐會啟也。中有「吾神州女同胞,素以慷慨俠烈聞天下,寧乏急公好義之人,特欲自效而無路耳。並尊程夫人為會長。」詞語堂皇,而求助者則出之以婉媚。仲英默歎,遂捐十元。女學生稱謝無已。 仲英飯已,匆匆下樓。沿道見有女子斷髮者,仲英駭然。 問諸道中人,則女子北伐隊也。急裝短後,與男子聯臂過市,此為滬上前此所未有者。蓋禮防既潰,人人無復以廉恥為恒矣。 仲英俯首太息,命車至秋光家。 適有繡幰停於門外。刺入,見座中有少年貴婦人,見仲英迎笑,稱曰:「仲英先生,適同林都督成大功於鎮江,吾女界中震英雄之名久矣。今日面君,如面都督。」仲英曰:「下走萬死,敢冒昧問女士貴伐及族望。」秋光代為介紹曰:「此江南負盛名之貝清澄女士也。」仲英鞠躬曰:「大名久被寰中,今日何幸,得挹清芬。」清澄曰:「神州陸沉,均當軸諸人附滿之過。今當整兵北向,犁庭掃閭。吾女界中已聯合多人,興經武之軍,努力北伐。異日燕京相見,把酒為歡。吾輩脫去數千幽囚,復得參與政事,寧非女界中放大光明!想仲英先生為吾輩思之,亦當曲踴三百也。」語次,頻頻顧視仲英。以仲英偉碩而白晢,清澄顧之悅甚。仲英方欲有言,而秋光已以目止之。仲英乃唯唯不敢作答。清澄微覺,含笑無語,遂起立曰: 「今日會中尚有評議。」因出表視之,曰:「尚有三十分鐘屆期矣。」遂與仲英堅訂後會,匆匆登車而去。 仲英謂秋光曰:「適來貝女士大言炎炎,聞之脅息。」秋光笑曰:「君以為何如者?此君習得報章中無數套語,動曰滿奴漢族,不言北伐,即曰參政。貽書遠道,為遼闊難企之詞,以聳女界。使閩粵諸省無識之女子,冒昧決其親故,斷髮易裝,附海舶而來,中道遇颶,嘔吐淋漓。昨日至者數十人,病態支離,弱不能舉,經人招待於某逆旅小樓中,狂呻終日,有泣下者。此等弱質,謂能犯隆寒以向北庭,在風雪彌天中執槍與燕趙少年角勝乎?嗟夫!仲英,吾亦女於,恨無儀、秦之舌,以消釋其謬想。」仲英曰:「適貝女士所言,亦頗慷慨。」秋光曰:「謬為慷慨,人孰不能?女子固有職分,譬如佐夫子治官書,為女學堂司教育,以愛國大義自教其子。即不然,學基督教之仁心,為創人看護。至於梁紅玉之事,僅得諸傳聞,亦特言擊鼓助戰而已,非身臨前敵,與金人接仗也。劉子曰:「雲霧雖密,蟻蚓不能升者,無其質也。」吾亦曰,政務雖替,軍政雖靡,女子不能與者,非其分也。蓋媢嫉之心一生,則眼前大勢如障十重雲霧。名為才士,一拘黨見,則媢嫉之心立肇。無論事之是非,勢之成敗,惟擁護其黨為上著。仲英試拭目觀之,後來國會一開,政黨之爭必烈。共和大局,將立敗黨人之手。矧女子妒心,十倍於男子,一經執著,百折不回。試問大政一落其手,流失敗壞,尚何可問?」仲英歎曰:「靜聽君言,不能不節節中要。惟如此持論,將何以處同黨之人?吾甚為女士危之。」秋光曰:「仲英危我,我亦自危。幸在會中適自承看護職役。凡彼喧天議論,炙手威稜,吾咸不建一謀,不樹一義。彼蠢蠢者,方以我為愚呆也。為時非夙仲英,得毋饑乎?」仲英曰:「適飲自小樓。」遂述其所見之狀。秋光色赬,蓋為女界抱愧。久乃言曰:「尚有過於此者,幸仲英勿以菲薄之目光,矚及圂濁之地。」語次,忽曰:「鎮江收復,不戮一人。聞述公部署井井,令人心服。髯參短簿,仲英必居其一。計日當規金陵矣。近者金陵消息如何?」仲英曰:「非佳。今晚當趁車回鎮。顧心中」 秋光停目不瞬,彼此相視可數分鐘。仲英興辭。秋光微喟,送至門次。至仲英之車轆轆出巷,始翩然入。 第十三章聞敗 二十日,仲英同樸清至鎮江。述卿接見,憂形於色。仲英問狀。述卿歎曰:「敗矣。餘方遷居此署(道署也),時見第九鎮工程隊官戴成文,彷徨門外,時來客如麻,餘酬對不暇。已而侍者言,有戴君者,請獨對。戴入,倉卒言十七日金陵已動兵矣。餘聞言,頓足曰:『子彈毫無,焉能作戰?』戴曰:『金陵城中,有蘇彬者,約為內應,機事弗密。而城外之混成協司令官,尤躁急不諳兵略,悍然冒進,過緯河,出花神廟北端之雨花台。江防守兵遂開炮向我軍彈射。步隊兩標,則抵姑娘橋、曹家橋南端,聞騎兵陷險,紀律遂亂。收隊後,司令官命三十四標乘夜占雨花台,三十三標則趣雨花台西側。戰時,三十四標一小隊突入敵陣,而敵軍用機關槍,彈下如雨,雖將雨花自三面兜圍。訖無成功,我軍彈盡,遂退守曹家橋,憑高設險。而城軍忽突出,襲我司令部及衛生隊,將負傷兵及病軍,盡行屠殺。並折赤十字旗。主者已退至高資、龍潭一帶矣。』餘方焦悚間,而孫萌已至乞援。余曰:『鎮江甫反正,在在需兵。且五營中子彈僅六萬顆,縱使悉師而行,亦不能下此堅城。且此間百凡草創,都督遽行,不惟搖動人心,而匪徒亦將竊發。孫君無言,力求出兵。餘不得已,已發遣防禦高資之第一標第一營管帶王浩然,以所部往援矣。」 仲英曰:「子彈未齊,奈何輕舉?管子曰:『存乎製器,』而器無敵。又孫子曰:『攻而必取』,攻其所不守也。今器已敗窳而不全,而復進攻其嚴扼之地,吾器窳而敵備周,如何可勝?第一標之師,雖往無濟也。」述卿亦焦煩不已。 時白額虎至軍,述卿令往說駐守南京海軍諸艦隊。午後,金陵潰兵紛紛至鎮。述卿遣人招待。而陶樸清有幹才,述卿遂屬之以民政,以陳伯萌、孫肩虹兩人為參議。然雨花台既敗,警報日數至。並言北軍且至,人人重足而立。白額虎適歸自江上,述卿遂署為統制,敵氛既迫,上海、蘇、杭援兵均未到。 述卿飛電四出,上下皇皇。 迨晚,仲英方伏案治軍書,而門外炸彈陡發,府中大震。 衛士出槍戒備,騎士十餘,咸拔劍趨述卿門外環立擁衛。鄭維城去外衣,持手槍出視。已而舍人入言,旗人二十餘以炸彈襲擊。仲英投筆曰:「亂黨不可留,一一取而殲之。否則,立驅出城。」述卿曰:「王仲英君乃不聞前清入關時,驅逐病痘之百姓乎?當時百姓病痘者,攝政王多爾袞令驅之四十里之外,盡室皆行。滿兵遂入取其家具,俾之一空。而痘童道死無算,家人流離之狀,不堪屬目。今日旗人以報仇之故,擲彈府門,其罪可誅,其心可諒。且吾尤不能效多爾袞所為,夜中無分良莠,盡驅出城。彼果繳出兇器,以兵監之,蓋可恕也。」仲英太息,稱仁不已。 是夜漏盡四刻,鄭元至軍政府,趣述卿起,言軍艦十五艘已歸民軍。述卿即令鄭元為之撫慰。先是述卿與仲英議,以白額虎之為人,勇而多詐,令之游說海軍。白乃令盧鑒挾炸彈隊數十人,至下關,登舟脅劫。於是楚豫等十五艘,均就撫。時有人稱某公知兵者,述卿笑曰:「見危則趑趄,據勢則驕狎,見利若酣蠅之醉腥,毒蛇之奔穴。此人在軍,吾禍不遠矣。」 而白額虎者,雖助民軍,然反側陰賊。已而述卿之功,果為二憾所掩。仲英至事後,恒引以為恨也。 是時述卿大置酒,宴各艦長於軍政府。述卿病嗽而喑,然尚能演說。賓主歡洽,遂通電各處云: 軍艦中如鏡清、保民、聯鯨、楚觀諸艇,虎威、江平、江元、江亨、建威、通濟、楚同、楚太、飛鷹、楚謙各艦,於二十二日由敝軍聯絡,一律歸順。本月在軍政府開陸海軍艦聯絡大會,立誓合攻金陵。並於軍政府增設海軍處,各艦艇公舉司令長,組織完備,一致進行。謹聞。電去後,述卿遂謁司令於洋務局相見歡悅無間。坐次,浙江支隊長朱君以浙師來會。述卿進曰:「北軍之覬高資,非一日矣。顧捍御強敵,非炮隊不為功。今浙軍既有炮隊,一至高資,則彼間軍心當立定。」朱君謝以疲絍,當休息。述卿曰:「吾已得諜,城軍必不犯高資。浙軍至,匪惟軍心安,而威力亦偉。此去高資,特小時之功。今隊長留此不進,脫高資之軍前懾城軍,營無炮隊,震恐致潰,大勢且岌岌。」朱君悟,下令拔營。 時餉糈奇絀,通電各處,咸有報章。所籌但逾萬數。主兵者力主進攻,述卿苦諫不聽。 第十四章圖寧 時進趣金陵之軍,俞司令及朱隊長皆主立發。述卿持重,彼此議弗決。仲英憂形於色。正無聊間,侍以京函入,則家書也。仲英自鎮江光復後,凡三上書,均不得老人手跡。此函較平為厚,知有長書,即展讀曰: 諭雋、雄兩兒:自雋招雄南下,餘已不復置念。 何者?爾兄弟自信為革命巨子,老子則固清室宦裔也。 自北軍入關,順康初政,固不見直於漢族。然多爾袞、鼇拜,相繼枋(秉)政,二帝幼衝,動為所劫,以後亦漸習漢俗,尚無邪辟騫污之行為,而德宗尤孳孳於立憲,汝兄弟當已前聞。不圖武昌夜呼,而海內立時崩析;鎮江之役,至兵不血刃,而闔城外向,事乃大奇!令乃知種族之辨,雖九世之仇猶復也。老人別有懷抱,與汝輩不同。汝兄弟好自為之。劉向心為漢室,其子與之異趣。要之,近年以來,三綱之說已廢,老人胡敢以庭訓相加,致乖骨肉之愛? 林公述卿,本有志之士,不日間將進趣金陵。然既稱同胞,自不以多殺為威。孔子言與不言胞,胞字見諸《西銘》,則張子之言也。新人稱謂,實本舊人。 願林公迴環此同胞二字之義,則後此功名,當未可量。 武昌一變,東南瓦解。九月初八日,使館繚垣已洞舊塞之竅,孔孔皆炮眼也。此孽種自團匪,雖寸臠端、剛之肉,寧洗此辱!重陽日,聞太原兵變,灤州、德州,以次淪陷。陶王尚有心,知大勢已渙,九廟且不血食,痛哭彌日,二目盡腫。連日陸軍第二十鎮統制張繼祖合詞陳奏,以十二事要君,詞語凜烈。朝議防有清君側之師,已一一可其奏。而太原之變,陸中丞全家殉節矣。陸君與餘會食可數次,禮重其人,不圖今日戕於亂軍之手!茲事爾兄弟聞之,但付一哂。 若老人者,固有倒峽傾河之淚也。隆裕太后已發內帑,犒漢陽光復之師。胡以不過武昌,莫得其解。十二日,聞用袁項城內閣總理,以魏午莊尚書補湖廣總督。餘謂武昌尚懸黎氏之手,魏尚書何由受代。十五日,以吳祿貞撫山右。吳英年慷慨,聞亦陰主革命者。朝廷欲羈縻其人,竟中刺客,亡其頭。此時東南半壁,已成割據。雖北來將帥如飛,亦未易著手。爾兄弟善事林公。餘尚老健,日讀文山《指南錄》,間亦作詩,多傷時之作,不汝示也。 仲英得書,笑曰:「阿翁理學中人,自有此語。然時會所趨,吾亦不得不爾,非敢顯悖庭訓。三綱之說,君臣一倫,新學說中無是也。若父子、夫婦,吾家綱領固在。身從何來,又安敢悖!」讀訖,命侍者寓(寄)高資,示伯凱。 時鎮江已動兵。述卿命白額虎率揚軍七營巡防,四營渡江,趣六合,攻金陵之右。蓋用諜言,某軍輜重悉屯浦口,令白額虎絕其後路。白欣然以師渡江。述卿自領攻寧之師。仲英亦挈槍從行。道中,述卿令作書告陳德荃曰: 丹陽都督惠鑒:敵氛已迫,不下石頭,東南之基楨不固。僕擬身率陸軍,一面召集海艦,合擊浦口;一面已飭石統制,率巡防,合揚州軍隊,要截某軍北行之路。惟兵力單弱。聞江陰尚有巡防五營,並工程一營,請公飭赴浦口扼守,防其東下揚通,使人民踐蹂。願公通籌全局,迅賜施行。 尋得復書,工程一隊,已赴句容,留此五營,以守江陰,不能動也。鎮軍遂迤邐向石頭矣。 第十五章用間 石頭城者,東以赤山為成臯,南以長、淮為伊洛,北以鍾山為曲阜,西以大江為黃河。此言南都之勝,等於北都者。六朝以後,明太祖曾建〔都〕於此。迨及燕棣,始都燕,以此為陪京。直至洪、楊之役,南都遂成瓦礫之場,元氣久久未復。 然形勝仍存,可以扼守。古無炮台,但守陸而不備水。取金陵者,陸軍多向新亭一路。今則炮台扼塞處,其險有五,曰烏龍山,曰幕府山,曰雨花台,曰獅子山,曰富貴山。此外尚有紫金山,純乎天險,用為屏蔽。烏龍去城六十里,前臨大江,有二十一生炮二尊,可迎擊龍潭進趣之軍隊。幕府山炮台,足以守護齊化門。富貴山之炮,可擊朝陽、太平門外之軍隊。雨花台臨句容。獅子山備下關。此非聯五鎮之兵,佐以炮隊,萬難為功。而鎮軍不過一鎮,騎兵八十、炮四尊,浙軍、蘇軍,炮騎略具,然亦寥寥。滬軍僅一千六百,城中旗兵合北軍,數逾二萬,騎兵二千餘。主客之勢既殊,勝負之局可定。 述卿謂仲英曰:「北軍能戰,而又據天險,勢不可與爭鋒。當日洪、楊挫敗之餘,李臣典、蕭孚泗諸人,拚命兜圍,僅乃克之。然尚以地道進。今工程隊能任此否?」仲英曰:「然則仍用收鎮之策,隱中聯絡炮台守者耳。」述卿曰:「然。」遂以說上官承綱及汪虎二將。汪、官既降,諸台望風款納。城中主兵者防炮台潛通民軍,下令將蒞台檢核諸將。諸將潛取炮機,歸鎮江。及黎天生軍佔領炮台,各炮台一時同下,乃廣布間諜入城,多印刷諭降之書。清將校佘明勛遂為述卿所用,將城中所有部署,繪圖示民軍,蓋未戰之先,已了了洞澈敵情矣。聯軍雖有同胞之義,然勢同烏合,謠諑起如雲浪。述卿焦思五夜不寢,將奉身求退。仲英極力勸止。 時議急於進兵,而鎮軍中尚有一隊槍炮未及整備。時已改推程德荃為海陸總司令,定策與述卿合。梁喬丹者,老謀壯事人也。易帥之謀,均梁主之。且以書告述卿,人言可畏,善為之備。 初六日,大軍前進,駐馬群。得鄂中急電,言漢陽危甚。 仲英曰:「此電宜秘。出則軍心必亂。」遂草檄飭兵艦數艘赴援。初七日,程公德荃至軍。時幕府山炮聲已動,蓋內向以轟北軍。而浙軍在孝陵衛與北軍接,大勝。而述卿軍進駐林莊,居破廟中,地濕如膏,以稻草鋪地,厚尺許,坐臥其間。夜得鄂中急電,言武昌血戰六晝夜,敵軍火器較利。我軍堅守武昌,乞以海陸軍隊,星夜接濟。述卿復電,已以兵艦數艘赴援。 此間稍定,即發陸軍。初八日進兵,述卿進謁俞司令。司令述鄂中危急,且言北軍已由津浦南來。述卿告以白額虎已扼浦口矣。時幕府山彈盡,而滬上續運未到。炸藥藏貯至伙,顧無電力,不能發。而軍中已下令前進,述卿危之。延陶參謀定策。陶以命令已發,不能反汗。述卿大憂。是夜鄂中急電再至。 而宋漁父來電,言與黎同。述卿遂飛電海軍,趣其急進。時已潛遣小隊,隱埋炸藥於朝陽門外。夜中接戰,槍聲如沸。述卿急裝登紫金山,望朝陽門,巨炮一聲,屋瓦皆震。聞雨花台有衝鋒聲,而朝陽門槍聲亦益烈。迨曉,槍聲漸稀,眾皆以為城破矣。已而三十四標譚排長至,言昨夕親赴城瘞埋炸藥,城內忽出炸彈,適觸炸藥作奇響,非城破也。彼此相顧懊喪。 述卿建策,攻此嚴城,非巨炮不為功。俞司令遂飭祁豹嘉赴滬運炮。述卿以獨騎歸營。道中規劃,非得天保城,則全軍均無柄握。遂決計以鎮軍攻太平門一路。午後,陶參謀至,言俞司令圖天保城,舉軍無肯行者。 述卿奮然曰:「生死分也。《尉繚子》曰:『眾已聚不虛散,兵已出不徒歸。』非吾軍居前敵,決無敢死之人。今當大聚鎮兵而申討之,俾人人盡其死力,方能成功。」陶君曰:「吾以死助述公為之!」述卿呼仲英曰:「仲英試同行,事之成敗係此著矣!」 第十六章誓師 讀吾書者,當知革命非易事也。非驕王弛紊其權綱,非奸相排笮其忠讜,非進退係乎賕請,非賦斂加以峻急,非是非顛倒,使朝野暗無天日;非機宜坐失,使利權蝕於列強;非聚四海之財力,用之如泥沙;非出獨夫之威稜,行之以殘殺;非無故挑邊,任邪教興師於無名;非妄意憤軍,使天下同疲於賠款,而國又烏得亡!而革命之軍又胡從起! 觀辛亥一役,武昌義士之哄,特出於不平,乃不圖一擁立黎公,以正大光明之心跡,循弔民伐罪之涂轍,天下不期同聲而響應。而林述卿者,固黎公所欣賞之人也。蓄大願而寡私心,任難事而懷死志。顧功成見忌,幾為人所甘心焉。林氏遂怏怏於鄉里間。今年執業吾門,聽《詩》義及《史記》,乃未幾而淹然逝矣。書中所謂白額虎者,即躬行暴亂之人,當日乃為述卿舊部。使述卿在者,自能以精誠感格,使之勿動。今何如也! 顧述卿戰略文采,為異日史中所必不廢之人。而誓師一節,尤有精誠,即辭說亦佳。原文存彼筆記之中。今吾書中文字則略為潤色者也。 時述卿與陶參謀同行至堯化門,入壁,起佘管帶傅青,宣佈司令之意。佘言目兵三夜失眠矣。述卿曰:「有急令,須聚眾而宣告之。」佘即吹角。半炊許,眾始大集。 陶君對眾宣言曰:「諸君累夜失眠矣。兵間勞苦,初無主將偏裨之別。須知此來金陵,豈為利來,亦豈為功名而來?天下困弊政久矣,武昌既倡大義,則我輩不能不刷漢種之精神,力圖光復。須知武昌四戰之地,非得金陵,則前後受敵,武漢亦不能有。天下事,有前進一步,可以全萬姓之命;後卻一步,即以敗垂成之功。鄙人即第九鎮創始之人,隊中上至官長,下至目兵,當能相識。清初之鄙棄綠營,有同芻狗。以兵籍出自招募,其後踐之一如奴隸,其委化也,付諸蟲沙。二百年來,雖曾、胡之能,收復東南半壁,而綠營之士,清廷初未嘗目之為功人。鄙人進策,辦此徵兵,即冀稍通兵學、明種族、知向背,預存今日革命之用。今武昌一倡,應者四集。近觀楚、皖,遠視閩、粵、滇、黔,均已一一響應,則金陵亦在唾手之間。 吾軍果一振作,敵無戰心,必然解體。此即漢族重見天日之期,事機萬不可失。林都督與諸君同其甘苦,數夜以來,亦未嘗貼近牀席。今日事勢已逼,非得我輩同心戮力,進趣天保城,得其要領,則曠日持久,大屬非計。鄙人以往來奔走,舊疾復發,夜來呻楚不堪。今日特力疾與諸君布期腷臆,願同心膂,下此嚴城。」陶君演說後,大嗽不止,眾為動容。 述卿乃繼進宣言曰:「僕自京峴山導諸君至此,近一月矣。此一月中,事勢萬變。然鉗揣敵情,似有可乘之機,操必勝之要。顧僕方往來籌劃,上商司令,下謀幕僚,無暇與諸君晨夕相見。或且謂僕為苟且之安。須知頓兵嚴城之下,不勝即敗。敗則僕為禍首,何利之圖,而敢惰其官骸,不為全軍謀勝利耶?近聞飛語,謂僕昵於原帶之營。此語亦不為無因。天下有不可告人之勞,厥狀似逸;有不能共喻之苦,其心似私。然不白之,無以釋大眾之疑;容忍之,轉以為全局之梗。鎮江反正以後,僕即開足額兩隊,赴青江浦一帶防剿土匪,招撫地方。軍無後繼,供億亦缺,饑餒在所不免。然以僕平日交誼,隊中尚無閒言。所餘不足額兩隊,為數隻一百五十名。旗營日形不靖,諸君之所知也。晝夜枕戈,防旗人竊發。僕與此軍同命,心憫其勞。顧安危所繫,則亦不暇顧恤。然日中尚須搬運服裝、器械、糧食,均恃此一百五十人,直同苦力,不類徵兵。正以知主將之艱虞,故不生怨咨。審上下之同力,故無敢廢怠。而僕亦以此安之。特較諸君三夜之不眠,其勞亦復相埒。依之舊有之部,原是同胞。詎諸君與我共事於此,獨非同胞耶夫!漸漬之久,則膠漆解堅;浸潤之至,則骨肉乖析。彼讒人之口,正欲解吾膠漆之堅,而析吾骨肉之愛,諸君又安能聽之!至今日僕之鹿鹿兵間,未曾與諸君親密者,亦自有故。金陵天險,徒恃鎮江一旅之師,雖人人勇悍無畏,然亦須軍有後繼。故蘇、浙二軍,僕不能不少加延接。聯絡二軍,即所以擴張吾軍也。然徒恃陸戰,而無水師以補其闕,則戰備疏。故僕又息息防艦隊之不吾助,則極力為之部署。況雨花台潰散之兵,麇集鎮江,不惟兵械毫無,而衣服尤形凋敝,則不能不為設法編成一軍。且僕以都督兼民政,則設員分司,在在耗其精力。又敵氛近在咫尺,不能不用間諜。以上尚有應辦之事宜,莫逃之責任。所苦者,鎮江反正後,存款不過十二萬。兵力既已驟加,艦隊又復駢湊,一月之需,應四十餘萬,則求協餉於鄰省,是誰之責?嗟乎! 諸君,僕亦與諸君等為目兵耳。諸君責任只在前無堅敵,奮不顧身。僕則兵食兼籌,包羅萬有。諸君謂僕尚有一息之安耶? 彼留屯鎮江之眾,怨僕不遣赴前敵,令彼立功。而奮勇前敵之兵,又怨僕不留屯鎮江,使彼蘇息。今使僕有行雨之力,處於洗衣與種稻之間,彼洗女日欲吾晴,而農夫則日求吾雨。諸君試思,以何者為當?雖然《抱撲子》有言:『謗讀言不可以巧言弭,實恨不可以虛事釋。』今日僕之宣佈,初非巧言,即諸君之與僕,亦無實恨。今當屏去他說,以軍事為前提。僕今拚命,明日將往攻天保城,知諸君壯往,與我同志,必能與我同命。 或且有謂僕貪天之功,使萬骨皆枯,成一將之功績。我敢對眾立誓,寧垣一破,立將鎮江都督取銷,示不貪利祿、專圖救民於水火之中。果諸君不信吾言,則城軍亦必不能留我生命。此軍一陷,則蘇浙一帶殘殺自不待言,漢族再無伸眉之日。蓋我軍所處形勢,在萬死一生之間,不進亦死。然不進之死,死尚無名,不如為孤注之一擲。僕願與諸君頸血同膏原野,亦所誠甘。脫天佑民軍,金陵一下,則千秋史冊均有爾我之名。嗟夫! 男於死耳,何惜此七尺之軀,不為四萬萬同胞吐氣耶!言盡於此,幸自努力。」 述卿語後,各兵神宇飛揚,人人咸有喜色。述卿知可用矣,遂令歸伍,明日聽令。 第十七章督戰 天保城,較紫金山略低。民軍若抄東山小路,攀援上紫金山之頂,憑高下瞰,則天保城仰面迎敵,在勢為勞。述卿策定,令仲英出地圖,一一加以小簽。 時述卿居堯化門外小屋,小窗北向,不能得日,屋宇沉黑,一榻一案。仲英則席地而臥,日中非秉燭不能治軍書。將校亦時集此小屋中,可數十人。述卿複述誓師之言,矢以彼此同命。 因出地圖示以進取之要,眾皆曰然。述卿遂令選精卒二百名,直趣紫金山。正摒擋間,統帶李玉崗、楊韻高入,言鎮軍第三標已到。遂以進攻天保城之策詳示二君。二君咸曰:「此策深中機宜。」述卿遂下命令:令佘傅青以精銳二百,由岔路口村後,潛登紫金山。一令李玉崗率所部赴蔣王廟,仰攻天保城。 時先鋒隊馮清典至。述卿遂令至藤子樹協攻。述卿示以地圖,馮粲然曰:「吾初至如盲,得圖眼光大廓,知所以處敵矣。」 意氣甚壯。初十日遲明,遂移兵向堯化門。行道遇衛生隊,有西人數輩,問移兵安往?述卿曰:「攻太平門。」八時許,各營俱依令出發。述卿則賃居一賣漿家,以蘆席和泥為壁。參謀及仲英諸人,均藉藁坐。 述卿挾仲英諸人,赴岔路口督戰。時山上槍聲如沸,城上飛彈往來於空氣中,蚩然若流星。仲英挾槍將赴城下,述卿立止之不可。時有衛兵飛馳稟白,言參謀及談維城已得攻城巨炮引至。述卿即以敢死隊六十名,護衛而來。炮至,仲英請率之行,遂曲折輦近天保城。城外兵屯如蟻,炮煙濃黑。煙消,見城上北兵無數,咸引槍下擊。仲英引巨炮向兵多處,轟然一聲,適中城垛,城崩數尺,磚石雜人紛飛,塵土高起數丈以外。然北兵立時以門檻之屬積陷處,加以沙囊。仲英縱第二炮,越過城堞。城上亦還炮,彈落叢樹中陡爆,幸不傷人。仲英更縱第三炮,城垣立陷可丈餘,堞上北兵紛紛下墜。敢死隊疾進,以獵刀猛斲之。仲英命縱第四炮,忽有飛彈從耳際過。左右大驚。 仲英曰:「生死有命,趣發彈!」方指揮間,復有一彈至,不知所向。仲英手上之槍忽落於地,欲以左手拾槍,乃不能動,其重如鉛。衣上微溫,捫而嗅之,血腥也,知左臂已中彈矣。 仍呼縱炮,不期委頓於地。左右大驚曰:「參謀中彈矣!」仲英曰:「勿聲,恐亂軍心,亦不可令都督知之。且扶我坐於林間,君輩仍縱炮。且尚有幾彈?」左右曰:「尚餘六彈。」仲英此際血出不止,猶強應之曰:「盡此六彈,務下此城!」 時月落風高,彈下如雨。自仲英受創後,各兵縱彈,乃失其准。一人已飛馳告述卿。述卿飭人以舁牀至。此時仲英以背就一老柳之乾,俯視山下,昏黑如無物。自念老父年高,革命非其本懷,乃強違庭訓,身趣前敵。夫將者,死官也。一死初不足惜,惟眼見此城垂下,竟不能遂我成功之志,可悲也!又思伯凱尚在高資,吾死之日,不知伯凱如何悲愴。且述卿待己良厚,一見如故,立署為參謀。一死之後,幕中更短一人為佐矣。不期念及秋光。秋光不惟美麗可人,而論事明透,能徹中邊,尤無近來女界矜張習氣。細察其意,頗向我。顧在百忙之中,未敢倉卒求婚。想吾死後,必得美人無窮之酸淚。輾轉間,不覺將重重舊事,翻騰腦際。夫以重創之人,加之悲愴,覺兩耳中如雷鳴,雜炮聲而動。又兩目洞黑,不復見物,遂暈於樹間。 第十八章看護 仲英暈凡一日有半,臥於一人家中。屋宇稍潔,去城可二十餘里之遠。日午時微醒,忽聞有花露之馨觸鼻。陡一張眼,則見小窗之外,楊柳疏疏,為微閨搖曳。榻前背面坐一女郎,不髻而辮,辮粗如兒臂,滑澤光可鑒人。花露之香,似出女郎襟袖。自視左膊已縛白布,重裹甚厚。而腹中微微覺饑。視此女郎,凝目視窗外垂楊,如有所思。忽聞榻上微呻,陡然回顧,則意中所注念之人胡秋光也。仲英大驚,方欲強起,而臂痛不可忍。秋光即以手按之曰:「醫生言勿動,動即創裂。惟此時饑否?」仲英曰:「饑甚。」女匆匆出,已而手牛乳一杯曰: 「仲英,一日有半不省人矣。此流質,飲之或不凝滯。」乳入後,尚思食。女曰:「醫言勿急進。少須(頃)得焦麵包食之,吾已前備矣。」仲英欲起旋,女已前覺,即趨出。有一人衣服整潔,出皮帶合私處,引溺入諸溺器中,將而出之。出後,女復入。 仲英心緒潮沸,喜懼交雜,不知所問。既而極力抽出辭苗,問曰:「此為何地?吾何為在此?女士亦何時而至?」女曰: 「醫生誡勿煩言。君必欲聽者,吾略告君。自君別後,吾即經營紅十字會。顧仗義者多,而捐資者寡。吾不得已出千元,合同志數人,共賃此宅。醫生為美國人華君,壯吾所為,願盡其義務。君於前兩夜中彈,吾即偵得噩耗,馳書告陶參謀。陶為吾舊識,以舁牀將君至此。醫生言彈入左臂,幸未傷骨衣。啟而出之,血溢如注,吾心恫不已。醫生以厚布重裹,俾勿動,但睡中時時什囈語。」 仲英曰:「吾夢中作何讕言?」女紅潮被頰,久不能答。 仲英趣問。女低頭曰:「呼吾名耳。」仲英囅然曰:「心之所念,夢寐中竟不為諱。嗟夫秋光!吾何幸活君之掌中耶!」女久不語,但曰:「願君早痊。」仲英曰:「同來者凡幾人?」 女曰:「有朱姓者、羅姓者、薛姓者凡三人,恒不耐清寂,時時以搖車出野游。此紅十字會幾專為仲英一人而設。此間經費,大半吾獨任之。此數君既出資,又復憚勞。慕義間則踴躍而前,經勞苦則遠颺而去。近已數日不歸,大率還上海矣。」 仲英曰:「風聞君家有餘資數千金,今又為義而耗。後此胡以為計?」女曰:「叔母無兒,尚儲萬金,時時言以授我。 且先君在時,尚家藏康熙時三彩瓷瓶一對,據人言,市之歐人,可得二三萬金,異日足為我二」語至此,自知謬誤,結舌不能語。仲英已悟,殆謂足與己出洋求學也,即相對無語。秋光曰:「以時度之,宜進食。焦麵包已加瓷碗,置之冰上,俾焦烈之氣少減,於創人無害。」遂款步出,將麵包及牛乳入。 此時仲英已渺不覺痛,心曠神怡,食至甘芳,且食且曰不知所報。秋光曰:「久饑之後,進食不宜驟,驟則生噎。更一點鍾,醫生至矣。」食已,將器出。秋光即擁彗掃地,拂拭几案,就案取書數卷並筆墨,藏之隱處。仲英曰:「案上何書?」 秋光曰:「梅溪、碧山詞耳。滬上無聊,恒將此兩家用為排遣。」仲英曰:「秋光視梅溪勝耶?」秋光曰:「否。碧山幽情慘韻,適為黍離麥秀之時。達祖則清潤有餘,尚是清真一派。不過無草窗之沉悶耳。」仲英歎曰:「秋光終屬解人。」語後,自顧其臂,紅腥已透布裹之外。秋光驚曰:「奈何血復沁出?」 即以手撫仲英之額曰:「又作熱矣。」 語未竟,聞門外有革靴聲,醫生入。醫生年四十許,黃鬚繞頰,而貌甚慈祥。出寒暑計令仲英噙之。拔出,驚曰:「今日清醒,奈何熱度又增?」沉吟久之,曰:「是多言之故。胡女士既有看護之責,幸戒之勿言。」於是解裹,而布已為血液所漬,膠黏不起,揭之痛徹心腑。醫生命取水就洗患處,敷之以藥,以白紙縱橫加創口,另出藥布再三裹之。堅囑沉睡勿多言。牛乳日可三進。越數日,能進雞露者,則病軀當日有起色。 因語秋光勿更與病人絮絮。秋光羞澀不可聊賴。 醫生既去。窗中漸沉黑,燈光回射秋光兩頰,淡紅如玫瑰。 仲英心躍躍然,顧念患難見拯,安可蓄此妄念。即瞑目觀心,無敢更視秋光。而秋光亦出,似就食於外。 第十九章攄懷 遲明大饑。幾上殘燈尚燦。帷外彷彿有人影,則秋光也。 小蠻靴著地微微有聲,似躡蹤有所偵伺者。仲英以尚在曉色朦朧中,不敢露聲響。少須(頃)窗紙全白,隱隱上朝暾矣。則微嗽示意。秋光往前揭帷,言曰:「今日覺熱否?」仲英曰: 「愈矣。但微苦饑。」秋光遂進牛乳,以少(小)碟托焦麵包一片。仲英食至甘芳。秋光守醫生言,不敢作語。時時頤動復止,又時時納手襟間,似有所覓。仲英不能禁,言曰:「秋光似有書欲以示我者?」秋光曰:「然。此尊兄伯凱書也。使者至自高資,問君病甚詳。吾已一一告以無苦。以(此)書能否遲數日觀之?」仲英不可,即請秋光拆視。書曰: 雄弟同懷覽此:高資守者,只阿兄一人。又蒙述公重寄,瞬息不能去軍。聞吾弟中彈,陶參謀及述公書來,咸言無患。兄急欲來省,而此間無庖代之人。 聞在胡女士紅十字會中。女士為弟道義之友,必能極力調護。三數日間,定能至弟處一視。病中勿急劇,以寧心靜養為上著。兄凱啟。 仲英太息無言。秋光已代藏其書。仲英昏然復睡。既醒,見晴日滿窗。秋光方就案作書,楊柳在前,而發光為日所映,有光燦射,粉頸低垂,口中微哦,似填詞狀。遂偽睡以聽之。 蓋《南鄉子》詞,調云: 楊柳小欄橋,日落金陵上暮潮。流水焉知人事改,迢迢。一行煙蕪送六朝。豔夢亂中消,那復秦淮姝嫩簫。兩兩酒旗山色裡,蕭寥。盡汝秋容著意描。 詞既淒清,聲尤婉脆。仲英不期大聲拊席曰:「盡汝秋容著意描。」秋光驚愕回顧曰:「奈何如此令人震駭?」仲英曰:「醫生留語,原不令我吐詞。然當前才女,筆底名篇,我王雄即裂創而死,亦萬萬不能忍俊矣。」秋光曰:「仲英宜惜性命。」 然見仲英推獎,玉容微形得意,即曰:「日昨在門外野眺,金陵城堞在半雲半霧之中,寂靜不聞炮聲,似天保城已經克復。對此茫茫,不期感虎踞龍爭之事,爰成此詞。本待仲英愈時為我正拍。一時忘懷,甫自吟一遍,乃百丑盡露,竟為仲英所覺。」仲英曰:「吾閱人多矣。灑脫而守禮防,慷慨而安素分,愴時變而抱仁心,具清才而多謙德,秋光殆女界中第一人也。」 正對語間,忽聞門外有人答曰:「豈惟第一人,直超古列女之上!」兩人愕聽,則陶參謀語也。此時樸青闖然直入,撫手曰:「述公憂汝,幾於眠食都廢。華醫生書至,言彈子已出,幸但傷肩部,未壞骨衣。眾為釋然。」仲英趣問城中如何。陶曰:「勝矣。述公堅囑且勿絮絮。仲英病起,自知此數日來戰狀。今日又如何者?」秋光曰:「今日熱度似較昨日為減,創口亦漸退其紅鮮。」陶曰:「醫生來乎?」秋光曰:「醫來以下午。」陶曰:「進食乎?」仲英曰:「曉來進牛乳矣。」陶曰:「為時非夙。仲英昨亡血,宜有以補助。」秋光已出,將牛乳及焦麵包入。仲英且食且問陶戰狀。陶終不言,但曰:「民軍已長驅入城,君尚何問。述公憾爾不應冒進前敵。日來幕中文書,雖十吏莫給。仲英不病,則露布必出君手。」仲英微喟。陶再三溫慰,始行。秋光送之門外。 少頃,醫生已至,按脈驗熱度,較昨為瘥。啟視患處,紅鮮果漸退。醫言:「二禮拜中,當愈。明日進雞湯矣。」秋光喜動顏色。是夜仲英食後即睡。秋光尚徘徊未歸寢。聞仲英夢中作語曰:「『盡汝秋容著意描』,此等秋容,又那描得到也?」秋光知為己而發,即微呼曰:「仲英。」而仲英無聲,鼾聲已作。 秋光自念此人不惟勇敢,而又多情,望之似樸嗇,乃不知韻致之綿遠,令人不能自己。自念一身孤露,而叔母又在風燭之年,不及時自托。遊覽外洋,或不各治一業,胡以自立此競爭之世界?量度已定,計非仲英無第二人足屬此身矣。 第二十章訂婚 於是仲英臥病已一星期矣,瘡口漸平,能進雞及牛肉矣。 仲英不問所來,知均出之秋光摒擋。伯凱來視,談至半日。往面述卿後,仍歸高資軍次。 仲英就秋光索詞稿。則用羅紋小箋,作簪花格,字畫娟秀無倫。題目下作小跋云: 以事客金陵,在戰雲慘霧中十餘日。居臨野次。 小橋流水,古木蓊鬱。咸六朝陳跡,荒涼至此。而今日又身履兵間,俯仰夷猶,卻成此作。 下書「胡紉倚聲」。仲英曰:「今日秋光大名,乃為吾見矣。 吾意明日入城。此間非久居地。江上輪舶又通行無阻,秋光能否漸歸滬上?」秋光蹙然曰:「醫生言必二星期始愈。今仲英粗能行動,即欲入城,吾焉能恝然捨去。增一路中懸廑。此節當乞仲英諒之。」仲英曰:「秋光以菩薩心腸,出我於萬死之中。無論此生如何,而秋光二字已鎸入心腑,至死不能復滅。」 秋光曰:「生而見重足矣,言死何為?且仲英即不自諱,亦當」仲英點首曰:「然,然。謂死者明吾心之盡頭,未敢亡惠也。今得此良友,吾雖屏棄萬事,亦不能捨此小屋中片晌之韶光。惟述公軍務,方在倥傯之中。吾托病自休,於友誼不能自釋。而秋光如天之恩意,吾又不敢昧然遽行。若更以三日留者,或可許也。」秋光無語,微微踐動其小蠻靴,似有所思。 久乃曰:「三日亦佳。但此三日之中,光陰寸寸分分,均是寶貴。」 仲英曰:「吾尚有求者。秋光能否將所書之詞稿見贈?」 秋光笑曰:「想君又當別制一羅囊矣。」仲英曰:「此言非謬,羅囊尚在行篋之中,異時必有奉視之一日。」秋光曰:「後來筆墨,正爾繁伙。仲英胡能一一皆珍重如秘寶?」仲英曰:「寶者,豈惟筆墨。」秋光曰:「舍筆墨外,更何所重?」仲英曰:「仙樣亭亭,錦心繡口,而佳章即從是中而出,所寶寧不重於筆墨?」秋光曰:「吾亦計及於此矣。久欲有言,遲遲不能出。」仲英曰:「叔母仁慈,如南嶽夫人。吾意此間軍務得少就緒,即往求叔母以事,或不見屏。」 秋光回首視窗外陽光,欲笑未笑間,風神令人描寫不出。 仲英忽失聲曰:「盡汝秋容著意描。」秋光含嗔語曰:「此詞亦作如是解耶?」仲英曰:「吾自向叔母竟吾事。今日或嗔或怒,一一憑君。」秋光復微曬曰:「三日之留,君當允我。」 第二十一章 - 第三十章 第二十一章敘戰 逾三日,仲英能健步如恒人。晨起,敦促秋光俶裝,曰: 「吾在此,送君登舟。」秋光淚光滿眼,滯於座上不起,而侍者已匆匆治行事。秋光哽咽呼曰:「仲英。」已而無聲。仲英曰:「爾前書告我,敘江南形勝及攻取之法,若掩其姓名讀之,則堂堂一策士書也。氣概之堂皇,音吐之洪亮,謂今日別其良友,乃作嬌啼耶。」 秋光不答,久乃曰:「勿太使人難堪。我思建業一城,既歸我有,則南中決無戰事。仲英當以何時至滬,見吾叔母?」 仲英曰:「叔母后來即吾母也,奉拜膝下,烏敢遲遲。秋光果不使我懸懸者,則當強自寬解,趁舟南下。吾為秋光之故,敢不自惜其身?以此身為秋光賜我,則當力衛此身,以還秋光。」 秋光聞言聲哽,則強制其悲曰:「王雄,我以仲英付汝,汝為我晝夕調護。」仲英愕然。既而曰:「如敢食言,有如天日。」 秋光遲遲始起,以行篋付人力車赴舟,力阻仲英勿送。 時陶參謀以馬來迎仲英,遂怏怏入城。城中秩序粗定,然兵隊時有齟齬。仲英乘馬至府門,入見述卿,雖喜悅承迎,而面容懊喪,微聞感喟之聲。仲英曰:「貪功冒進,幾喪此身,增公悼惜。病中聞公念我,感入五中。惟幕府公文,或不因病夫而擱廢,用此負公知己,殊增悵惘。」述卿曰:「良朋無恙,吾心喜不可支。然轉瞬與君別矣。」仲英曰:「公大功甫成,行且安適?」述卿歎曰:「某已為人牙孽,公不之知耶!」仲英曰:「不惟茲事未知,即創後城中克復之情形,陶君亦不吾告。」述卿曰:「今且進食,更論他事。」於是傳餐。仲英此時已能健飯。飯已,入室同坐吸煙。 仲英請述勝狀。述卿曰:「仲英扶就十字會後,吾即移此巨炮,更轟天保城,城遂下。而楊君韻高戰死。吾至其臨難處大哭。時天保城已空,敵兵斷頭洞腹者,佈滿城下。我軍死者無幾。顧當時詳情,亦不省記。今請以佘傅青之報告示君。」 因就文稿檢得(報告冗長,冷紅生節而潤色之)。佘文曰: 管帶某,進規紫金山時,分率伍為三大排,狙行登山。而峰頂已有敵兵嚴扼。因用單人掩蔽法,陸續銳進,以次盡斃敵軍。我軍遂佔領第三高峰,距城不過八九百密達。我軍居高臨下,且得樹林隱蔽,發無不中。已而乘勢佔領兩斜坡。目兵以背就石崖,外有隱蔽,敵彈乃不及。敵死,吾軍無損。惟子彈已用逾半。幸彭督隊輸送子彈至,兵心復奮。而鎮軍第三標驟至數十人,王隊官復以數十人增入火線中。激戰間,浙軍數十亦至。於是猛趣天保城前面敵之第一險要--陣地之高地腰部石崖,去敵可五百密達。浙軍復大至。然敵人隱圍牆之後,槍聲如沸。 時楊管帶韻高,李統帶玉崗,以大隊至。敵乃偽降。楊公方臨陣與語,敵槍猝發,楊公陣殞。賀排長趣呼開槍,一面馳報督隊官胡毓城合兩大隊臨援。至十時,敵彈漸稀。而我軍已齎到子彈二萬,並糧糗茶水之屬,軍心大定。時微雨濛濛,山徑犖確,諸軍稍稍落後。而敵軍彈力復極猛烈,計非大炮不為功。胡毓城遂至堯化門,請都督以炮隊助援。已而前左兩隊至。管帶遂同胡督隊率領都督所派步兵一營,炮兵一隊,向天保城攻擊。至六時四十分鐘,城下矣。繼又讀隊官季御椿報告云:十月初十晚,奉管帶赴援,道中得敵人間諜,言有敵兵五六百人,據天保城一帶,尚有援隊五六百人,亦垂至。椿遂槍斃此諜。既臨戰地,敵人槍聲甚烈,敵之右翼有巨炮聲。然我軍子彈且罄,第二標奮勇隊約四五十人,浙軍僅三四十人,滬軍十餘人而已,惟椿所統尚有完全戰鬥之力。顧敵人右翼有機關槍,左翼有炮隊。因報告管帶,請以炮隊及機關槍趣援。 十一時有半,敵軍偽降。我軍知詐,急擊而退之。 敵詐降凡兩次,均無成功。惟我軍右翼與敵左翼相距非遠,又無障礙物自蔽,為勢至險。椿遂將後一二三大排,輪流在左右翼與敵抗抵。 次晨五小時,與隊官劉元崧、浙軍排長佘祖魯、本隊排長李漢宗議舉行衝鋒。遂奏衝鋒號前進。敵彈雨注,劉、佘兩人均創,乃退回陣地。我軍有小隊來援,又復為擊死指揮官一員。援軍力(乃)退。椿與李排長再議衝鋒。天已遲明,議由右翼包抄,攀山徑前進。留一小部在火線中,用快放,其餘悉數包抄前進。至第一段,敵尚嚴密,乃令停放。躍進第二段,始用快放,將敵擊退,復奮呼躍。至第三段,而滬軍援隊適至,兵力大盛,向敵鏖撲。敵之左翼已豎白旗,而鎮軍步兵炮隊亦到,向敵地搜索擊射。到六時四十分鐘,遂克天保城。 仲英讀已曰:「其下如何?」述卿曰:「後此下令攻城。至太平門時,遇美領事,言張軍行矣。遂整兵入城。曾作絕句云: 降幡高揭石頭城,日射雄關萬角聲。 如此江山收一戰,居然還我漢家營。 遂通電各省云:『鎮軍本晨十時,奪得南京城,大軍已進城矣。述卿叩。』餘部署甫定,將迎聯軍總司令及蘇、浙各軍入城。而某軍已長驅奪門而入,將第一營管帶王之剛所部驅逐,幾兆牆鬩之禍。」仲英曰:「此王渾舉動也。」述卿曰:「然。餘亦不屈,自知倉卒無擇,冒署臨時都督,開罪於人。因通電各處,請撤銷臨時都督井鎮江都督,請程德荃督寧。時武昌已告急,是晚胡陪德告餘,請以兵符印信,送歸程公,則大局定。 吾已如言。十六日,程公蒞寧。十七日面餘,彼此談論甚適。仲英至此甚佳,吾兵權已卸,明日將赴上海矣。仲英能否同行?」仲英心念秋光,即曰:「創痕新合,亦擬暫駐上海養痾也。」 第二十二章館甥 遲明,仲英作書別伯凱,以二十一日至滬。述卿則往訪某君,仲英意弗喜也。既離長髮棧,遂自至秋光家。 門開鈴動,秋光自樓窗下瞰,見為仲英,赫然變色,呼曰: 「奈何扶病涉此長途?」仲英喜極不能答。但聞小蠻靴下樓級聲,入仲英耳際,咸有韻致。仲英一見,即趨進執手為禮,然已冷如冰雪,聲哽而微言曰:「不知所報。」秋光淚如泉湧,彼此對立不言。秋光忽強笑曰:「難得相見,理當言歡,奈何為楚囚之泣?吾亦昨日甫歸。」仲英曰:「此來特參叔母夫人。」秋光曰:「仲英匆匆至此,且小坐進食。老人必加禮接。」 已呼侍者治食。飯白如玉屑,肴蒸雅潔。兩人至此,禮分已蠲,遂坐而對食。既盥漱,遂整衣登樓。 胡夫人年可六十餘,華髮盈頭。樓心供佛像。仲英入,即下拜,言曰:「小子仰太夫人盛德至矣。屬在兵間,彈穿左膊,女公子適為紅十字會,餘生賴以救護。不爾,殘骨委榛莽矣。 報恩無路,特來晉謁夫人。願夫人耄耋健康,符我心祝。」夫人曰:「參謀病中事,秋兒述之歷歷。恨吾家無三尺男,若得英偉之器如參謀者,支我門戶,不寧佳耶?」仲英悉夫人所言意旨,必為秋光所授,即下拜曰:「夫人果不以雄為不肖者,願係援於夫人家。」語時,秋光已瞥然入復室。夫人曰:「此老身夙心也。近者,滬上多自由結婚。參謀既以秋兒為賢,即以老身主婚,侍參謀巾櫛可也。秋兒汝出,吾孀獨何恃,亦恃此嬌客耳。爾兩人未成禮前,仍以兄禮事參謀。方今四海騰沸,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今林都督又安在?」仲英曰:「卸兵權矣。」 秋光忽出曰:「仲英,述公有大功,何由乞休?」仲英笑曰:「渾、濬爭功耳。為述公計,以乞身為是。」秋光歎曰: 「壯弱異科,則扛鼎者見忌。吾向讀《抱樸子》,今日乃驗是言。述公有戰略而暗於人情,負鯁概而拙於退讓,宜其叢忌之多也。」夫人曰:「參謀食未?」秋光曰:「食矣。」顧仲英曰:「叔母長齋,故不與吾同飯。」夫人曰:「參謀卸裝何所,請鑬被此間。且大創新愈,亦便於調攝。」仲英猶豫,而秋光竟以目示意。仲英領諾。 秋光隨之下樓,同坐於遲青室。仲英曰:「此來不虛吾願。」秋光曰:「創合矣,請坦以示我。」於是秋光代仲英啟襟。 見尚封裹。發之,已結厚痂且脫矣。復為重裹,即曰:「此間可以下榻。但窗外無野意,不見所謂楊柳酒旗也。」仲英曰: 「但讀填詞,而金陵山色,已亙吾前,何復戀彼數間茅屋。」 秋光曰:「大凡難中滋味,較安常處順中,尤醰醰足供嚼咀。方仲英被創,解剖取彈,吾執燭手顫,幾暈君側。須知此二日中,凡數十次視君顏面,瞑然如死人。吾坐君榻前,此心如浮入雲際,忽又一落千丈。夫以看護之責,固欲創人得生,而吾此時又不似但屬於看護。」仲英即曰:「此所以令人鎸之心髓。」 秋光曰;「吾能否以侍者從君攜裝而至?」仲英忽倉皇解衣四覓,如有所失。秋光驚曰:「何物?」仲英曰:「詞稿耳。」既而曰:「得之,得之。」果有小羅囊,並秋光二札及詞並納其中。秋光奪而抵之地曰:「書癡!從今以後,須以巨囊貯之,仍不能盡,何惜此戔戔為?」仲英俯拾,納之胸際曰:「此仲英性命所屬,爾不能干涉吾事。」秋光臨窗呼曰:「六兒,爾從王先生取物事來!」仲英遂與執手為禮而出。 第二十三章媚座 時滬上黨社紛起,如國民協會也,中華共和促進會也,共和統一會也,同盟會也(此為老會),國民聯合會也,共和建設會也,中國佛教協進會也,中華民國中央演說團也,中華國貨維持會也,全皖共和急進會也,民黨進行社也,南京社會黨也,言龐事雜,各有所見。然而革命之宗旨,則彼此符合如一。 而學生隊尤輕?疆而敢死,其宣告北伐文,有: 三戶亡秦,廿年興越,我江東八千子弟,詎不足以滅彼滿人乎。 人人激烈,以死為的。女學生助之,或謬為眷屬,密運手槍炸彈,至於天津。而北部亦爭立決死、敢死諸隊。或機事不密,因而槍斃者累累。然人樂烈士之名,亦甘其名而忘其身,雖父母不能禁也。漢上一役,學生死者如積。而家老竟有不知者,哭望天涯,慘聲四達。然前僵後踵,轉以死者為榮。滬上人人若發狂囈。 述卿方與某氏謀北伐之師。仲英以戰創甫愈,又為秋光羈絆,恒未與議,此時將行裝移至秋光家,身就聘妻,情款日密。 秋光禁之不令外出。女界謂秋光冷澀,以為不足與議。而秋光亦心薄此輩好張皇而亂人意,故長日與仲英講論文字。仲英躬承家學,根柢深邃。而秋光聰明,殆出天授。彼此形跡雖密,然有禮防為之中梗,夜來非開窗燃燭,兩人不作密談也。 一日,仲英忽謂秋光曰:「老人經月無書,吾當作函上達。」因略敘收復金陵事,並言以媒妁通婚於胡氏。叔母年高,而已身又病,故委裝其家,日來病亦略痊矣。書中諱言金陵被創之事。更十日,得翁手諭矣。諭曰: 不告而娶,非禮也。幸爾但聘而未娶,預以白我,此尚可原。胡氏女或無近來女界習氣,有則非吾家之福也。餘尚老健,惟時事關懷,日抱孤憤耳。十九日,資政院投票舉總理,項城得七十六票,王人文、岑春暄各二票,那彥圖、梁啟超各一票。少帝聞監國陳奏鄂事,即啟太后曰:「京師這麼亂,我們不如早往別處去也。」言哀而動人。餘聞之輾轉累夕不能寢。聞良弼議,將橫河鐵橋斷絕,扼南軍來路,意將分南北兩朝。然六朝划江淮不划黃河,黃河一划,身其餘幾? 吾觀南人之志不小,項城老謀壯事,固足以奠南服。 正恐天厭清室,事勢正有不堪問者。近者,宮中出黃金九萬兩,而司財政者每兩僅易銀三十兩。時京師金價昂至五十以外矣。若兄尚在鎮江。聞林述卿已卸兵柄,此亦佳事。蒼石翁書示雄兒。 仲英得書,與秋光共讀。秋光且讀且笑曰:「阿翁守舊至此。然終是前輩風範。」仲英曰:「翁固守節,然尚圓通。不爾何能聽我從軍於江表?」言次,聞馬車轔轔,聲至門而止。 御者入言貝女士至。突見仲英,即曰:「勇哉壯土!聞天保城下先生中彈立僵,得秋光為看護而愈,此天所以相勇士也。」仲英曰:「力不任戰,何足言勇。」清澄曰:「否。昨晤伯元,聞先生已臨滬上。吾思蒞滬必主此間,故來奉訪。晚中一家春薄酌,能否惠臨?」仲英以目視秋光。秋光點首,仲英如約。清澄且約秋光同往,秋光力辭。清澄既行,仲英曰:「秋光,奈何令我赴約?」秋光曰:「不行,彼且以我為妒。以若堅操,何至淪入圂濁?」仲英終怏怏。 至時,一家春上下酒客如織,盧眉峰、顧月城及倪伯元咸在。伯元一見,即問江寧事。仲英微微敘述。眉峰亦忘前吝,極道慇懃。而貝清澄承迎尤摯。時而同坐,時而引手,禮防盡潰。而仲英端凝不為動。貝氏風貌亦佳,特蕩而無檢,好名而廣交,將推擴其聲望,被於天下。家有微蓄,則盡出以結客。 並提倡女子北伐隊,枵聲狂態,群少年咸追逐其後。然聞仲英文武兼資,且好謀能戰,故時時注意,並請介紹以見述卿。仲英唯唯。眉峰問天保城事甚悉,亦頗頻以眉目送情。仲英木然若無所覺。 席罷,以車歸寓。秋光方坐而讀書。仲英呼曰:「秋光,太累人。餘今日入《聊齋》中夜叉國矣。」秋光大笑曰:「此尚為上流人物,下此寧止夜叉!」仲英口渴。秋光曰:「吾已瀹茗於此。此為隱屏岩茶,嗅之得荔枝香。」仲英微啜,渴止,問老人睡未。秋光曰:「老人不待我登樓不睡也。」仲英曰: 「近得述公柬,將以明日邀餘小飲。」 第二十四章審勢 明日,見述卿於酒樓。述卿憂形於色,言將赴浦口,觀白額虎佈置,並到揚州,視徐寶生兵隊。「刻〔下〕徐州、淮上、漢口,北軍雲屯,而讒我者又四集。今且至揚州,觀其大勢。 黃氏尚與我厚,或能以一軍屬我北伐,尚足為力。惟此時雖人人有共和之心,而世界仍屬黑暗也。」述卿言次,不堪悲感。 仲英曰:「南軍原非北軍之敵,然亦視其將領如何。當時捻軍皆北人,所將騎隊,整疾無聲,瞬息數百里,而劉銘傳以淮軍勝之。且戚南塘亦以烏傷之兵屯塞北,敵無能當。若以述公率臨淮清江之軍北趣,軍火足、糧儲富,可以一戰。若揚州一軍,其心叵測,正恐難恃。且今日人人有見才之心,不惟不相統屬,而且不肯援助。述公懸軍深入,為勢必敗。陳公懨懨非將才,而與公爭功者,已憾次骨。將來讒構必且百端。公疏略,又不能為備。吾意不如聽為之。公且斂手歸,再觀時會。雄自到滬上,覽當世某某人物,廢亂有餘,鎮定不足,恐非北朝之敵。王彭祖兵力厚於石勒,劉守光大勢盛於李亞子,而石、李蜷伏無聲,後來卒為吞並。北朝大有人在,恐非南中諸彥所能測也。」述卿曰:「吾亦云然。今且到浦口,更至揚州,相時度勢,再定行止。」仲英曰:「戰創尚未平復,恐不能從。果天相我公,得操兵柄,旁無掣肘之人,雄尚足奔走效命。今前望茫茫,雄旦晚思出洋求學,不欲再與兵事矣。」遂太息,不歡而散。 明日,述卿果北行。時十月垂盡矣。各省悉已獨立,湖北黎、湖南譚、江西梅、安微劉、廣東蔣、雲南羅、山西譚、陝西張、蘇州程、南京徐、江北蔣、浙江湯、福建孫、山東孫、上海陳、廣西陸,義旗紛起,惟直隸、河南尚屬中央。 群雄會議,當組織臨時政府。時孫中山未歸,於是推舉黃興、黎元洪為正、副元帥。遂決議立黃興為大元帥,行大總統事。出入輿衛甚盛。西人租界,亦不之禁(此為十月以前事,吾書特補記之)。蔣小炎大忤,極力攻訐克強,目為瘋人,不復與較。小炎者,頗能讀書,強記文字,喜挦撦,猖狂謾罵,類發狂易,名為革命巨子,而坦率無城府。 十一月初旬,孫中山偕胡漢民十餘人,自海外歸。滬人嘩駭,謂中山挾華僑資數千萬,並載炮械而歸。而中山對眾笑言: 「吾挾得精神歸耳。」大元帥和外交長伍君,至哈同園行館晉謁。 初九日,南京各省代表團開〔會〕,預選臨時大總統,投票選舉,有被選舉資格者藏之篋笥。初十日,開正式選舉會。 劉之杰代陳都督發篋,合選舉資格者三人:孫君文、黎君元洪、黃君興。三人當即分票,於十七省代表,由議長按序呼名,以次投匭。孫君得十六票,黃君得一票。眾呼「中華共和萬歲」,軍樂大振。軍、學各界,互慶得人。 是日仲英在酒樓,聞金陵人述其大致,歸語秋光曰:「大總統選定矣。百戰而得金陵者乃如喪家之狗,而海外寓公一旦得志。人固有幸不幸也。」秋光曰:「羊胛已熟,且進杯酒。羊胛似較蛤蜊美也。」 第二十五章探梅 時已仲冬,張園梅花盛開。石橋之南,髡柳十餘株,梅花數本,紅酣撲人。其下有美人,冠鳥羽之冠,以白狐之腋盤頸,下垂於胸際,仄袖長裙,裙底小蠻靴,細峭僅六寸以外,風貌與梅花相映發。其後一西裝少年與之同行,則胡秋光及仲英也。 之兩人者,各蓄革命之志,匪一日矣。仲英自金陵戰罷,見述卿為人媒蠍,且奪其功而敗其事,進取之心已灰。見北朝調度有方,兵力雄盛。而南中有一范增而不能用,雖盛張武概無為也。又見漢陽為北軍所有,而頓兵不進。段軍南下,亦不宣戰。 張軍留屯徐州。而山陝二處,均以次受北朝號令,養鋒不發,此其志不小。於是決然屏棄物外,日與聘妻瀹茗論文以為樂。 今日雅游,風日又復晴美,夫妻同坐小亭。忽見案上遺留報紙,中有大總統宣言書,有云: 國家之本,在於人民。合漢、滿、蒙、回、藏為一國,如合漢、滿、蒙、回、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一。武漢首義,十數行省先後獨立。所謂獨立者,對於滿清為脫離,對於各省為聯合。蒙古、西藏,意亦同此。行動既一,決無歧趨。樞機成於中央,故經緯周於四至。是曰領土之統一。血鍾一鳴,義旗四起,擁甲帶戈之士,遍於十餘行省。雖編制或不一,號令或未齊,而目的所在,則無不同。由共同之目的,以為共同之行動。整齊劃一,夫豈其難。是曰軍政之統一。國家幅員遼闊,各省自有其風氣所宜。前次清廷,強以中央之法行之,以遂其偽立憲之術。今者各省聯合,互謀自治。此後行政,期於中央政府與各省之關係調劑得宜。大綱既挈,條目自舉。是曰內治之統一。 滿清時代,借立憲之名,行斂財之實,雜捐苛細,民不聊生。此後國家經費,取給於民,必期合於理財學理。而尤在改良社會組織,使人民知有生之樂。是曰財政之統一。(上下略) 仲英讀已,顧秋光曰:「如何?」秋光曰:「漢、滿與回,可統一也。回人自為左季高重創以後,未聞有熾熱之舉動。且內回與民人雜處,加以恩意,自易拊馴。內蒙王公,已習中土風俗,塞外獷悍之氣已消,近來頗習文雅,尚易聯合。惟外蒙仍為遊牧之地,逐水草遷徙,生子三者,二為喇嘛,其一人兼兵與牧,暇且行獵。若責以改土歸流,草地一化為田,即無行牧之地。而西藏之達賴,又與清廷有吝,英人垂涎久矣。蒙、藏二處,皆迷信。而強俄之聯絡外蒙,已非一日。有清廷一息之延,尚可虛與羈縻;一歸民國,必蠢然動矣。民族之統一,恐大難也。」 仲英曰:「汝言洞中肯綮。即各省聯合,互謀自治,吾亦決其難行。自治二字,即獨立之別名。唐之藩鎮,皆欲自治,而成為獨立。調劑二字,流弊必出於姑息。將來各省自為風氣,決不受中央號令,在吾意中。此條告弊病百出,何能一一討論如議員?且吾今日為梅花來,不為新總統之條告來也。」挽秋光之手立起,再經小橋之側。秋光曰:「不審西湖孤山之梅,較此如何?」仲英曰:「汝言孤山梅耶?無論何人,均可攀折,轉不如是間有人管領。」秋光笑曰:「然則共和不如專制耶?」 仲英不答。 第二十六章和議 方孫中山受事之前,北庭已有停戰之議。唐使在滬,彼此函電交馳,事頗秘密。然電文之明示海內,皆冠冕之詞。時總理之意,力求與黃陂合一,主和不主戰。故勒兵不發,坐待佳音。而林述卿尚僕僕以戰術告諸道,乃一無聽者。 仲英一日忽得述卿書,詞至憤鬱。秋光奪而讀之,書曰: 仲英足下:僕別後,至維揚。城北迎迓至恭,然察其意殊落漠。已而僕所部與城人少有齟齬,城北執而囚之。有人潛告,意將加害於僕。害之與否,僕所不計。然既不相助,留此殊無意味。遂至下關,遇舊部白額虎,言:「昨晚有人以長電歷道君之短處,進見總統必無幸,不如速行。」僕不聽,仍進謁總統,求撤司令部,並陳述北伐計劃。總統默然,似不當意,則已中讒慝之言。因極力求退。然有人告我,總統將不利於僕,有人堅執不可始已。今聞南北已通電主和,則北伐之事已付子虛。南中尚有薄田可耕,計以臘盡歸。須斯當相見於滬上。述啟。 仲英太息無言。秋光再讀其書,謂仲英曰:「此君血熱,於世途閱歷殊鮮。彼人以虛名擁大位,寧解用兵。且北軍嚴扼要害,南中洞兵要者,亦知不可隳突。又有唐使居間,和局已在早晚。述公已解兵柄,有言胡足動人。且不擇人而言,愈見其戇。如此將才,乃令淪廢,深堪憫惜。」 語未竟,有二客至,則蘇寅谷、倪伯元也。寅谷極道契闊,且問病後情況。仲英一一語之。伯元曰:「仲英亦知和局已垂成乎?」因出懷中所抄清廷諭旨,示仲英〔諭〕曰: 朕欽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內閣代遞唐紹怡電奏,民軍代表伍廷芳,堅稱人民志願,以改建共和政體為目的等語。此次武昌變起,朝廷俯從資政院之請,頒布憲法十九條,告廟宣誓。原冀早息干戈,同享和平幸福。徒以大信未孚,競爭迭起。予惟今日,君主立憲,共和立憲,二者以何為宜,此為對內對外實際利害問題,固非一部分人民所得而私,亦非朝廷一方面所能專決。自應招集臨時國會,付諸公決。茲據國務大臣奏請,召集近支王公同議,面加詞(詢)問,亦無異詞。著內閣即以此議,電令唐紹怡轉告民軍代表,預為宣示。一面由內閣迅將選舉法,妥擬協定執行,克期召集國會。並妥商伍廷芳,彼此先行罷兵,以安群生,而弭大難。予為天生民而立之君,實司牧職。 原以一人養天下,非以天下奉一人。皇帝纘承大統,甫在沖齡。餘更何忍塗炭生民,貽害全國。但期會議已決,天視民視,天聽民聽。願我軍國民共謀大計,予實有厚望焉。欽此。 仲英讀訖,愕然曰:「然則遜位矣!此非南北同心,烏能奏此大效?然南北二軍調停非易,伯元、寅谷以為如何?」秋光笑曰:「然則非中山遜位不可。中山為惠而不費之唐虞,於毫末亦無所損。」於是三人大笑。秋光曰:「中山果能遜位,則中國之禍,必且未艾。」三人咸為愕然。秋光曰:「此易辦耳!百戰而得金陵者,投之散地,而人人各詡元勳。北軍以驍勇欲試之鋒,抑之勿動。北軍之意,以為一動即可平南,眼底已不著南士。而南人所謂元勳者,麋沸麇至,異日酬庸,烏能盡償其願,必且抑抑無歡。而北庭官僚之派復多,黨人不得志,必借傾覆專制之名,奉一二偉人,作第二次之革命,則事亦不可不防。」蘇、倪聞而大服。仲英尤點首不已,歎曰:「令人不能不服秋光之遠識。人情難一,美利難普,不二年中國南北之爭肇矣。」 第二十七章彈哄 自是日起,南北議和之電,動輒數百言。而京師炸彈之隊,乃亦數見。十一月二十七日,項城馬車行至丁字街,刺客坐布肆,提皮篋,中置炸彈一枚。肆人覺異,欲啟篋察為何物。客不可,遂出。而項城車馬適飛越而前。客出彈力擲之。而馬車已奔過十餘步,軍官乘馬而從,中彈立死。時茶肆樓上尚有張、黃、楊三客,各藏一彈,以倉卒未安玻璃管,同時下擲,均未炸,遂一一受縛。而前客者,加偽辮,佯驚自仆地,大哭。巡警以為傖人之無膽者,力驅之去,得免死。而張、黃、楊三客入營務處,均處殊刑。而報章中,則言以宰豕之法行之,支解以死,語近無稽。 十二月初八日,良弼復為胡家珍炸死。良弼家東城某處,即吳女士之小萬柳堂也。亭榭曲折,中有小戲台。良弼嗜書畫,顧多贗鼎。生平排漢甚力。而惡弼者,遂言弼將盡奴漢種,不令伸眉於後,較剛毅尤烈。時共和之詔已頒,雖以溥偉之貴近,亦不能爭。良弼頗怏怏不自聊。而胡家珍者,則偽為崇光之名,通謁不值。薄暮再至,而良弼適歸,彈下,弼亡其左股,彭亦死。都下嘩駭,邏緝愈嚴。時京師達官,都已走避。 初九日,天津炸彈復見,炸張懷芝也。刺客曰薛敬臣,年二十餘,立時被殺。京師復大震。十一日,段、姜、張三帥合電,言不能再戰,請宣佈共和。遂定以壬子正月召集國會。時林述卿已歸閩,留詩一章,示仲英云: 臘酒香中覓故居,前塵回首夢何如。 幸從鐵馬餘生反,紅樹青山且讀書。 是月,胡夫人患作,召仲英至榻下曰:「老身恐不臘矣。銀行中儲一萬七千金,秋兒亦有數千,可盡為奩資嫁秋兒。共和政體雖定,而人心終未定。王郎成功,金陵竟無酬庸之典。實則述公尚爾,何況王郎!老身欲從未死之年,觀王郎成禮。以簡為度,行文明之結婚。或於張園擇一淨室,延同志數人為婚證。禮成以後,俾老身得以歸骨家山,此均王郎之賜。華人講血統,異日秋兒生子,乞以其一嗣我亡夫,兼祧秋兒之父足矣。」 仲英及秋光咸泣不可仰。遂定以後日就張園行文明結婚禮。 第二十八章禮成 張園臘盡,遊人漸稀,然以亂故,寓公較前為多。仲英賃得廣廳一所,中供胡、王先靈,設香楮以祀天,並陳酒脯。夫婦均西裝。以三十金得一冠,上以紅錦制玫瑰花,攢盤冠上。 頸際環明珠三四串,則秋光之母所遺也。胸前巨鑽瑩然,仍盤以白狐之腋。腕加金釧二,厥聲瑯瑯。長裙仙仙然,黑髮盤巨髻,藏於花冠之中。外加面幕。此時見人頗羞澀,而二頰微絳,美乃無度。珥亦以鑽箝之,綠鬢朱顏,飄然如仙。 女伴如顧月城、盧眉峰、貝清澄亦盛服,然咸有妒色。男客則倪伯元、蘇寅谷、吳子程三人而已。對天三鞠躬後,夫婦為禮,亦三鞠躬。則內向朝兩家先靈,各三鞠躬。倪伯元及貝清澄,各進玫瑰一朵,加夫婦襟上。男客左列,女客右列。倪伯元讀婚書,夫婦各署押。子穆讀頌詞。夫婦向客各三鞠躬。 客報禮。遂張綺席。 寅谷起而演說曰: 中華積習數千年,女子幽屏無幾微之權力。婚姻大事也,遇人不淑,憾之終身。而父母不察,則強為之締定。甚或以蓋代之清才,絕世之仙姿,乃偶傭奴,無有伸眉之日。歐西主婚姻自由,中人斥為流弊。不知摧挫屈抑而淪棄終身善耶?或意氣投洽和諧至老無間善耶?為虛禮局,則宜從前說;為實利言,則宜主變通。今日王先生雄、胡女士紉,從患難相知,以禮防自范,郎才女德,兩兩忻合。今日大禮告成,餘祝君夫婦白頭偕老,子子孫孫,永宣力於民國。 語已,眾皆鼓掌。仲英起作答詞曰: 雄不肖。金陵之役,捨命攻城,飛彈驟來,神魂喪失,暈於老柳之間。迨醒,則蒙胡女士為我看護,恩意周浹。則雄之所以得生者,均出女士之賜。始但感恩,初無求婚之念。及拜胡夫人於滬上,謬蒙恩允,不棄窮窗,因得隸身為胡氏之婿。深恐無學為門楣羞,惟有矢專一之誠,遂雙棲之願。蒙諸君相禮,為雄婚證。朋友之義,永誌終身。 語已,眾復鼓掌。禮成,以馬車同歸。六人送之門外。家具則侍者留身為之檢拾。 至家已薄暮,樺燭熒煌。胡夫人病中亦強起梳掠,一女僕為之看護。夫人喘息坐於榻上。夫婦就榻前鞠躬者三。夫人出小盒,授仲英曰:「王郎之於吾家,豈惟半子。後此胡家之事,興衰全屬王郎。此為老身四十年來居積之資,今上諸王郎。郎義重如山,必能為此衰宗植僵興僕。此老身第一次所以托王郎者,即謂之末次之遺囑亦可。」此時秋光淚下如綆。仲英亦悲不自勝。夫人喘息後,復言曰:「今日爾夫婦理宜歡悅以慰我,奈何情動於中,不自遏抑?實則不如是,亦不見爾夫婦之念我。小郎在日,有先代遺留康熙窯膽瓶一對,近日歐人嗜此,不惜重資。王郎可出此市之西人,非三萬餘金不之售。夫婦得資後,可留學歐西。學成,不惟民國增上偉人,即子女亦得承其家學矣。趣陳合巹之宴,爾夫婦可飲於洞房之間。老身長齋,且復衰病,不汝與也。」 第二十九章西歸 十二月二十五日,清皇帝遜位。即日宣詔,頒行天下。而仲英夫婦自成禮後,日僕僕然侍夫人之疾。華醫生適在滬,每日延之視疾。華先生言此非病也,澌也,無藥足救。但能以溫補之品,助興元氣,苟延時日而已。夫婦亦悉夫人年已七十有六,遂為部署身後之事。 二十七日宵中,胡夫人神息忽爾清醒,見仲英夫婦同坐榻下。秋光二目紅暈,似新哭始止。夫人笑曰:「蠢哉秋兒!吾年已近八十,以民軍起事,恐土匪因而殘齕,故避地此間。汝年已宜嫁,何事為老身牽綴。而翁薄宦,死時以爾見托。爾之世父,又先老身而去。爾雖為吾姪,而老身實無愧爾母。少時讀書均老身指授。然爾聰明超於等倫,過目不忘,文字詩詞,咸有夙慧,且慷慨蓄大志。吾恒懼爾不壽,即無意外之不幸,恐夫婿亦不能遂爾之懷。不圖得友王郎,竟諧燕好。王郎根柢深厚,婉婉多情,汝終身之托得人矣。實告汝」 此時忽大喘。仲英進參液。少啜,喘定,復續言曰:「實告汝,天下豔福,能撙節,則愈延長。過甜密,則立形短縮。以王郎風範,配爾仙姿,已極人間之選。異日出洋,閱山川風土,當於學問裡用心,不當於燕婉中著意。吾年已老,質言非褻。憶爾母生時,風貌不減於爾。病瘵綿綴,而汝生甫三歲耳,舉以托我,謂:『伯兄物化,嫂青年抱節,必有貞壽之徵。吾女荏弱而聰明,即繼以為子。異日婚嫁之事,悉嫂主之。』吾孀獨無依,方就若父母於南康,而若翁又復捐館。老身提攜保抱,此十餘年,可云辛艱至矣。」 語已,復喘,汗出如瀋,二頰飛紅,目光漸滯,但微微語曰:「王郎珍重。」溘然逝矣!夫婦號咷大哭。殯殮務從豐渥,遂擇厝棺之地。時滬上商務亦漸復,人心略定,不如前之紛擾議北伐矣。 第三十章寓詞 此時仲英夫婦作計,應行者凡三事:一扶柩歸金匱安葬;一覓華醫生,代售雙瓶;一夫婦歸京師朝父,再決計留學。第二事,華醫果為售於法人戈君,得四萬元(法以佛郎折為銀元)。 時南北之議雖定,孫中山欲項城南下受事,眾議欲立都於金陵。蔣小炎痛詆其謬。然項城飛電,慨允南來。而京師正月十二,亂兵大擄。十四日,天津復掠。保定至於焚掠一空。北人堅留項城坐鎮人心,不聽南下。即南中亦微微蠢動。仲英夫婦遂暫留滬上,時時同車出遊。家居則瀹茗讀書,極人生唱隨之樂。 時孫中山遜位於項城。定新歷二月十五日,率文武吏大祭明太祖於孝陵。軍士數萬,各國領事亦爭集,觀總統宣告光復。 讀謁陵文,聲調慨慷。一時盛事,傳遍江南。 秋光笑曰:「仲英,汝以為如何者?」仲英曰:「明祖專制之君也。今中山主共和之政體,祭之何為?且徐達以克復江南,至前清時尚與曾國藩廟食於鍾山。今克復金陵者誰耶!林述卿屏跡鄉園矣。天下不平之事,至此已極。想孝陵之鬼知之,亦當齒冷。」秋光曰:「仲英,汝謂讓位出之至誠耶!」仲英曰:「黨人怏怏『,後此禍機,正復難定。」秋光曰:「近得述卿書乎?」仲英曰:「述卿於臘底予我一書,言讀書於江滸,頗自愜適。成功不居,大有學養。聞閩中為彭寵廢亂,白晝殺人,想述卿決不能自安於鄉井。」秋光曰:「汝胡不報之以書?」仲英曰:「吾昨填一長調,將寓(寄)述卿於福州。因秋光詞家,不放出諸懷袖。」秋光大笑曰:「癡哉仲英!奈何外我。」仲英不得已出其詞,調寄《大江東去》。詞曰: 石頭春半,又漸漸、看過頹紅纖綠。往日金陵城下夢,一枕城頭殘角。亂戟叉門,戰雲摩帳,細把軍書讀。功成人遠,但聞江上吹竹。聞說水巷湖田,將軍歸去,垂釣閩江曲。回首鍾山龍虎氣,戈馬垂收江北。怎料春江,留人不住,鏡裡蒲帆促。只應通問,邇來多少詩束? 秋光擊節歎賞曰:「此詞似稼軒,而音節又是南宋啞調。斂氣歸神,意內言外。想述公得之,將不勝英雄髀肉之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