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白话文》 卷一 考城隍 我姐夫的祖父,名叫宋焘,是本县的廪生。有一天,他生病卧床,见一个小官吏,拿着帖子,牵着一匹额上有白毛的马来找他,对他说:“请你去考试。”宋公说:“考官还没来,为什么马上就考试?”来的官吏也不多说,只是催宋公上路。宋公没办法,只好带病骑上马跟他走了。 走的这一路很生疏,到了一座城郭,好像是一个国王的国都。一霎时他就跟那人进入了王府,只见王府内的宫殿非常辉煌华丽。正面大殿内坐着十几位官员,都不认得是什么人,唯有关帝神他认得。殿外屋檐下摆着两张桌子,两个坐墩,已经有一个秀才坐在那里,宋公便与这人并肩坐下。桌上分别放着笔和纸。 不多时,就发下试题来,一看上面有八个字:“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一会儿,两人的文章就作完了,呈交殿上。宋公文章中有这样的句子:“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位神人传着看完,称赞不已。便传叫宋公上殿。下令说:“河南缺一个城隍神,你很称职。”宋公听了,才恍然大悟,随即叩头在地,哭着说:“大神错爱我,叫我去当城隍,不敢推辞。只是我家有老母,七十多岁了,无人奉养,请求大神准我侍候母亲去世后,再去上任。”正面坐着一位像帝王的人,叫取宋公母亲的寿命簿来查看。一个长着胡子的官吏捧过簿子来翻看一遍,禀告说:“还有阳寿九年。”诸神都犹豫了,一时拿不出主意,关帝神说:“不妨先叫张生代理九年吧!”便对宋公说:“本应叫你马上去上任,念你有孝心,给你九年假期,到时再叫你来。”接着关帝神又勉励了秀才几句话,两个考生便叩头下殿。 秀才握着宋公手送到郊外,自己介绍说是长山县人,姓张,还给宋公作送别诗一首。原文都忘记了,只记得有这样的句子:“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宋公便上马作别而回。 宋公到了家,像是做了一个梦醒来,那时他已死了三天了。他母亲听见棺材中有呻吟声,打开棺材见他醒了过来,就把他扶出来,呆了半天才会说话。后来到长山县打听,果然有个姓张的秀才在这一天死去。 九年后,宋公的母亲果然去世,宋公料理完了丧事,洗了个澡,穿上新衣服,进屋就死了。 他的岳父家住城里西门里。一天,忽然见宋公骑着红缨大马,带着许多车马,到他家拜别。一家人都非常惊疑,不知道他已成了神人了。急忙跑到宋公家一问,才知道宋公已死了。 宋公自已记有小传,可惜兵慌马乱中没有存下来。这里的记载只是个大概而已。 卷一 耳中人 谭晋玄,是本县的一名秀才。他很相信一种气功之术,每日练习,冬夏不停。练了好几个月,自己觉得好像有些收获。有一天,他正盘腿而坐,听到耳中有很小的说话声,就像苍蝇叫一般,说:“可以见吗?”他一睁眼,就再也听不见了。他又重新闭上眼、息住气听,又听到方才的声音。他想:这可能是功已练成,心里暗暗高兴。 从此,他每日坐下就听,心里想,等耳中再说话时,应当答应一声并睁眼看看是什么东西。有一天,果然又听到那“可以见吗?”的小话声,他就小声答应:“可以见了。”很快觉得耳朵中有窸窸窸窸的声音,像有东西爬出来。他慢慢地睁开眼偷看,果然看到一个小人,高三寸多,面貌狰狞,丑恶得像夜叉一样,在地上转着走。他心里暗自惊异,心想不管怎么样,先看他有什么变化再说。正看着,忽听邻居有人来借东西叫门呼唤。小人听到后,样子很恐慌,围着屋内乱转,好缘老鼠找不到窝一样。谭秀才也觉得神志不清,像掉了魂,不知道小人到哪里去了。随后他便得了疯癫病,哭叫不停。家人为他请医吃药,治了半年,才渐渐好了。 卷一 尸变 阳信县某老翁,家住本县蔡店。这个村离县城五六里路。他们父子开了一个路边小店,专供过往行商的人住宿。有几个车夫,来往贩卖东西,经常住在这个店里。一天日落西山时,四个车夫来投店住宿,但店里已住满了人。他们估计没处可去了,坚决要求住下。老翁想了一下,想到了有个地方可住,但恐怕客人不满意。客人表示:“随便一间小屋都行,不敢挑拣。”当时,老翁的儿媳刚死,尸体停在一间小屋里,儿子出门买棺材还没回来。老翁就穿过街巷,把客人领到这间小房子里。 客人进屋,见桌案上有盏昏暗的油灯,桌案后有顶帐子,纸被子盖着死者。又看他们的住处,是在小里间里的大通铺上。他们四人一路奔波疲劳,很是困乏,头刚刚放在枕头上,就睡着了。其中唯有一人还朦朦胧胧地没有睡熟,忽听见灵床上嚓嚓有声响,赶快睁眼一看,见灵前灯火明亮,看的东西清清楚楚。就见女尸掀开被子起来,接着下床慢慢地进了他们的住室。女尸面呈淡金色,额上扎着生丝绸子,走到铺前,俯身对着每人吹了三口气。这客人吓得不得了,唯恐吹到自已,就偷偷将被子蒙住头,连气也不敢喘,静静听着。不多时,女尸果然过来,像吹别人一样也吹了他三口。他觉得女尸已走出房门,又听到纸被声响,才伸出头来偷看,见女尸如原样躺在那里。这个客人害怕极了,不敢作声,偷偷用脚蹬其他三人,那三人却一动不动。他无计可施,心想不如穿上衣服逃跑了吧!刚起来拿衣服,嚓嚓声又响了。这个客人赶快把头缩回被子里,觉得女尸又过来,连续吹了他好几口气才走。少待一会,听见灵床又响,知道女尸又躺下了。他就慢慢地在被子里摸到衣服穿好,猛地起来,光着脚就向外跑。这时女尸也起来了,像是要追他。等她离开帐子时,客人已开门跑出来,随后女尸也跟了出来。 客人边跑边喊,但村里人没有一人听见。想去敲店主的门,又怕来不及被女尸追上,所以就顺着通向县城的路尽力快跑。到了东郊,看见一座寺庙,听见有敲木鱼的声音,客人就急急敲打庙门。可道士在惊讶之中,认为情况异常,不肯及时开门让他进去。他回过身来,女尸已追到了,还只距离一尺远。客人怕得更厉害了。庙门外有一棵大白杨树,树围有四五尺,他就用树挡着身子。女尸从右来他就往左躲,从左来就往右躲,女尸越怒。这时双方都汗流浃背,非常疲倦了。女尸顿时站住,客人也气喘不止,避在树后。忽然,女尸暴起,伸开两臂隔着树捉那客商。客人当即被吓倒了。女尸没能捉住人,抱着树僵立在那里。 道士听了很长时间,听庙外没了动静,才慢慢走出庙门。见客人躺在地上,拿灯一照,已经死了。但摸摸心,仍有一点搏动,就背到庙里,整整一夜,客人才醒过来。喂了一些汤水,问是怎么回事。客人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这时寺庙晨钟已敲过,天已蒙蒙亮了。道士出门再看树旁,果然见一女尸僵立在那里。道士大惊失色,马上报告了县官。县官亲自来验尸,叫人拔女尸的两手,插得牢牢的拔不出来。仔细一看,女尸左右两手的四个指头都像钢钩一样深深地抓入树里,连指甲都插进去了。又叫几个人使劲拔,才拔了出来,只见她指甲插的痕迹像凿的孔一样。县官命衙役去老翁店里打听,才知道女尸没有了,住宿的其他三个客人已死了,人们正议论纷纷。衙役向老翁说了缘故,老翁便跟随衙役来到庙前,把女尸抬回。 客人哭着对县官说:“我们四个人一起出来的,现在我一人回去,怎么能让乡亲们相信我呢?”县官便给他写了一封证明信,并给了他些银子送他回去了。 卷一 喷水 莱阳有个叫宋玉叔的先生,当部曹官的时候,租赁了一套宅院,很是荒凉。有一天夜里,两个丫鬟侍奉着宋先生的母亲睡在正屋,听到院里有扑扑的声音,就像裁缝向衣服上喷水一样。宋母催促丫鬟起来,叫他们把窗纸捅破个小孔偷偷地往外看看。只见院子里有个老婆子,身体很矮、驼着背,雪白的头发和扫帚一样,挽着一个二尺长的发髻,正围着院子走;一躬身一躬身像鹤走路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喷着水,总也喷不完。丫鬟非常惊愕,急忙回去告诉宋母。宋母也非常惊奇地起了床,让两个丫鬟搀扶着到窗边一起观看。忽然,那老婆子逼近窗前,直冲着窗子喷来,水柱冲破窗纸溅了进来,三个人一齐倒在地上,而其他家人们都不知道。 清晨日出时,家人们都来到正屋,敲门却没有人答应,才开始害怕。撬开门进到屋里,见宋母和两个丫鬟都死在地上。摸一摸,发现其中一个丫鬟还有体温,随即扶她起来用水灌,不多时醒了过来,说出了见到的情形。宋先生闻讯而来,悲愤得要死。细问了丫鬟那老婆子隐没的地方,便命家人们在那地方往下挖。挖到三尺多深时,渐渐地露出了白发。继续往下挖,随即露出了一个囫囵尸首,和丫鬟看见的完全一样,脸面丰满如同活人。宋先生命家人砸她,砸烂骨肉后,发现皮肉内全都是清水。 卷一 瞳人语 书生方栋,在长安城里很有点名气,但他为人很轻佻,不守礼节。每在郊外遇到游玩的女子,就很不礼貌地尾随在后头。 清明节的前一天,他偶然到城郊游玩,见到一辆小车子,挂着朱红色的穸帘,周着绣花簇锦的车帷,几位女婢骑着马跟在车后。其中一个婢女,骑着匹小马,容貌美丽极了。方栋稍向前凑近,偷眼一看,见车的帷幔拉开着,车里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女郎,她妆梳非常艳丽,真是生平从未见到过。方栋目光缭乱,神志昏昏,跟在车的前前后后,舍不得离开,这样跟着走了好几里。忽听车中女郎把婢女叫到车边,说:“给我把帘子放下来。哪里来的这么一个狂妄书生,频频地来偷看。”婢女把穸帘放下,回过头愤怒地看着方栋说:“这是芙蓉城里七郎的新妇回娘家,不是一个乡下女子,随便让秀才偷看的。”说完,就从车道上捧起一把土,朝着方栋扬去。 方栋眯眼睁不开,刚刚用手擦试眼睛,女郎的车马已经远去了。他惊恐疑惑地回到家里,总觉得眼睛里不舒服。请人扒开眼睑一看,眼球上生出了一层薄膜。过了一宿,越发严重,眼泪不止地簌簌流下来。白色的翳膜渐渐大起来,又过了几天,就像个铜钱那么厚。右边的那个眼球上,起了如同螺旋状的厚翳膜,用各种药物医治,都不见效。这时,方栋心中懊悔极了,很愧悔自己作法不当。他听说佛家的《光明经》能消除灾难,就手拿一卷,请别人教诵。最初,读时心情很烦躁,时间久了,渐渐地就习惯了。一天早晚无别的事可作,只盘腿坐着捻珠诵经。就这样他持续了一年,什么杂乱的念头也没有了。忽然,听到左边眼睛中,有如小蝇的声音,说:“黑如漆,真难受死了。”右边眼睛中应声说:“可以一同出去游玩一会儿,出出这口闷气。”方栋渐渐觉得两鼻孔中,蠕蠕动弹,很痒,好像有东西从鼻孔里面爬出来。过了一段时间,又返回来,又从鼻孔进到眼眶里。它们又说:“好长时间没能看看园中的亭台了,那珍珠兰快要枯死了。” 方栋生平很喜欢兰花,园中种植了许多兰花,以前自己常去灌水,自从两眼失明,长久没再过问。忽然听到这话,急忙问他的妻子:“兰花怎么弄得快干死了?”妻子问方栋怎么知道的,方拣就把实情告诉妻子。妻子到花园中一看,果然兰花枯萎了。妻子感到惊异,静静躲在屋里看个究竟,见有小人从方栋的鼻子中出来,大小不如一粒豆子,转转悠悠地竟到门外去了,越走越远,接着就看不清了。一会儿,两个小人又挎着胳膊回来,飞到方栋的脸上,好像蜜蜂和蚂蚁回窝一样。就这样倒腾了二三天。 方栋又听左眼中小人说:“这条隧道弯弯曲曲,来来去去很是不方便,还不如自己另开一个门。”右眼睛中小人说:“我这里的洞壁太厚,要开门不太容易。”左边的说:“我来试试看,若能开开,咱俩就住到一块算了。”方栋接着感到左眼眶内隐隐地痛似抓裂一样。一会,睁开眼一看,突然屋里的桌椅等物看得很清楚。方栋很高兴地告诉妻子。妻子仔细查看,左眼中那层小脂膜破开一个小孔,露出亮晶晶的黑色眼球,才有半个胡椒粒大。过了一宿,那层翳膜全消退了。细细一看,竟然是两个瞳人。而右眼厚厚的翳膜,仍是老样子,这才知两个瞳人合居在一个眼眶里了。方栋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但比以前两个眼睛时看东西更清楚。自这以后,他对自己的行为,就更检点约束了,乡亲们都称赞他的品德好。 卷一 画壁 江西的孟龙潭,与朱举人客居在京城。他们偶然来到一座寺院,见殿堂僧舍,都不太宽敞,只有一位云游四方的老僧暂住在里面。老僧见有客人进门,便整理了一下衣服出来迎接,引导他俩在寺内游览。大殿中塑着手足都作鸟爪形状的志公像。两边墙上的壁画非常精妙,上面的人物栩栩如生。东边墙壁上画着好多散花的天女,她们中间有一个垂发少女,手拈鲜花面带微笑,樱桃小嘴像要说话,眼睛也像要转动起来。朱举人紧盯着她看了很久,不觉神摇意动,顿时沉浸在倾心爱慕的凝思之中。 忽然间他感到自己的身子飘飘悠悠,像是驾着云雾,已经来到了壁画中。见殿堂楼阁重重迭迭,不再是人间的景象。有一位老僧在座上宣讲佛法,四周众多僧人围绕着听讲。朱举人也掺杂站立其中。不一会儿,好像有人偷偷牵他的衣襟。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垂发少女,正微笑着走开。朱举人便立即跟在她的身后。过了曲曲折折的栅栏,少女进了一间小房舍,朱举人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少女回过头来,举起手中的花,远远地向他打招呼,朱举人这才跟了进去。见房子里寂静无人,他就去拥抱少女,少女也不太抗拒,于是和她亲热起来。不久少女关上门出去,嘱咐朱举人不要咳嗽弄出动静。夜里她又来到。这样过了两天,女伴发觉了,一块把朱举人搜了出来,对少女开玩笑说:“腹内的小儿已多大了,还想垂发学处女吗?”都拿来头簪耳环,催促她改梳成少妇发型。少女羞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女伴说:“姊妹们,我们不要在这里久待,恐怕人家不高兴。”众女伴笑着离去。朱举人看了看少女,像云一样形状的发髻高耸着,束发髻的凤钗低垂着,比垂发时更加艳绝人寰。他见四周无人,便渐渐地和少女亲昵起来,兰花麝香的气味沁人心脾,两人沉浸在欢乐之中。 忽然听到猛烈的皮靴走路的铿铿声,并伴随着绳锁哗哗啦啦的声响。旋即又传来乱纷纷的喧哗争辩的声音。少女惊起,与朱举人一起偷偷地往外看去,就见有个穿着金甲的神人,黑脸如漆,手握绳锁,提着大槌,很多女子围绕着他。金甲神说:“全到了没有?”众女回答:“已经全到了。”他又说:“若有藏匿下界凡人的,你们要立即告发,不要自己找罪受!”众女子同声说:“没有。”金甲神反转身来像鱼鹰一样凶狠地看着周围,像要进行搜查。少女非常害怕,吓得面如死灰,慌张失措地对朱举人说:“赶快藏到床底下。”她自己则开开墙上的小门,仓皇逃去,朱举人趴在床底下,大气不敢出。不久听到皮靴声来到房内,又走了出去。一会儿,众人的喧闹声渐渐远去,朱举人的心情才稍稍安稳了一点。然而门外总是有来往说话议论的人。他心神不宁地趴了很久,觉得耳如蝉鸣,眼里冒火,几乎没法忍耐。但也只有静静听着,等待少女归来,竟然不再记得自已是从哪里来的了。 当时孟龙潭在大殿中,转眼不见了朱举人,便很奇怪地问老僧。老僧笑着说:“去听宣讲佛法去了。”孟龙潭问道:“在什么地方?”老僧回答说:“不远。”过了一会儿,老僧用手指弹着墙壁呼唤说:“朱施主游玩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归来?”立即见壁画上出现了朱举人的像,他侧耳站立,像是听见了。老僧又呼唤说:“你的游伴久等了。”朱举人于是飘飘忽忽从墙壁上下来,灰心呆立,目瞪足软。孟龙潭大为吃惊,慢慢问他。原来朱举人刚才正伏在床下,听到叩墙声如雷,因此出房来听听看看。这时他们再看壁画上那个拈花少女,已是螺髻高翘,不再垂发了。朱举人很惊异地向老僧行礼,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老僧笑着说:“幻觉生自人心,贫僧怎么能解呢!”朱举人胸中郁闷不舒,孟龙潭心中则惊骇无主。两人立即起身告辞,顺阶而下出门离去。 卷一 山魈 孙太白曾说过这么件事,他的曾祖父以前在南山柳沟寺读书,麦秋时节回家,过了十天又返回寺里。孙公打开他住的房门,见桌案上满是尘土,窗户上也有了蜘蛛网,便命仆人打扫清除。到了晚上才觉得清爽些,可以休息休息了。于是他扫扫床,铺开被褥,关门睡觉。 这时,月光照满窗,他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多时,没睡着,觉得万籁俱寂。忽然间听到风声呼啸,山门被风刮得咣当咣当直响,孙公心想可能是和尚没关好门。他正寻思间,风声逐渐接近住房,一霎时,房门也被刮开了。他更心疑了,还设想过来是怎么回事,风声已入屋内,并伴有铿铿的靴声,逐渐靠近卧室门口。这时他心里才害怕起来。霎时门开了,他急忙一看,一个大鬼弓着身子塞了进来,矗立在床前,头几乎触着梁,面似老瓜皮色,目光闪闪,向屋内四面环视。张开如盆大口,牙齿稀疏,长三寸多。哇啦哇啦乱叫,声音震得四面墙壁山响。 孙公害怕极了,心想在这咫尺的小房子里,势必无法逃避,不如与它拼了。于是暗暗去抽枕下的佩刀,猛地拔出向大鬼砍去,正砍中了它的肚子,发出像砍石头样的声音。鬼大怒,伸出大爪子抓他。孙公稍微缩了缩身子,被鬼抓住了被子,揪着忿忿地走了。孙公随被子掉到了地上,趴在地上大叫。家人都拿着火把赶来,见门依然关着,如以前一样,只得推开窗户进来。一见孙公的样子,众人都很惊讶。把他抬到床上,他才把事情的前后说了一遍。共同检查一下,才看到被子夹在寝室的门缝里。开门用火把照着检查,见有爪痕,大如簸箕,五个指爪碰到哪里哪里就被穿透。天明,孙公再也不敢留在这里,于是便背起书箱回家了。后来再问寺里的和尚,他们说再没有异常事情发生。 卷一 咬鬼 沈麟生说:他的朋友某翁,夏天午睡,朦朦胧胧之中,见一个女子掀帘进屋,头上裹着白布,穿着丧服,竟向里屋走去。老翁心想,可能是邻居家妇女来找自己妻子。可又一想,为什么穿着不吉利的衣服到人家里去呢?正自疑惑间,那女子已从里屋走出。他仔细一看,这女子大约有三十多岁,脸色发黄膨肿,眉眼很不舒展,神情可怕。女子犹豫着不走,渐渐靠近老翁的床前。老翁假装睡着,看要发生什么事。 不多时,女了穿着衣服上了床,压在老翁的肚子上,老翁感觉有几百斤重。心里虽然什么都明白,但想举手,手如被捆绑;想抬脚,脚无力不能动。急得想呼喊求救,又苦于喊不出声来。接着,女子用嘴去嗅他的脸,腮、鼻、眉、额,都嗅了一遍。老翁觉得她的嘴如凉冰,寒气透骨。他急中生智,想等她嗅到腮边时,狠狠咬她一口。没有多大会儿,果然嗅到腮边,老翁趁势猛力咬住了她的颧骨,牙都咬进肉里去了。女子觉得疼,想赶紧离开,一面挣扎,一面哭叫。但老翁越是使劲咬住,直觉血水流过面颊,浸湿了枕头。 正在两相苦挣之际,听到院子里妻子的声音,老翁急喊:“有鬼!。”一松口,女子已飘然逃走。妻子跑进屋里,什么也没看见,笑他做了个恶梦罢了。老翁详细说了这件怪事,并说有枕头上的血迹为证。两人查看,果然有像屋上漏的水一样的东西,淌湿了枕头和席子。趴下嗅一嗅,腥臭异常。老翁恶心得大吐,过了几天,口中还有残余的臭味。 卷一 捉狐 孙老翁,是我亲家孙清服的伯父,一向很有胆量。一个白天,他正躺着休息,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爬上了床,接着感觉身子摇摇晃晃,如同腾云驾雾。他心中暗想,难道是被狐狸精魇住了?便眯缝着眼悄悄地偷看,见一物大如猫,一身黄毛,却长着绿色的嘴巴,正从脚边慢慢地爬来。它轻轻地蠕动着,像是怕惊醒了老翁似的。一会儿,就贴到孙老翁的身上,挨着脚,脚瘫;靠着腿,腿软。待它刚刚爬到腹部,孙老翁突然坐了起来,猛地按下,把它捉住,两手掐住它的脖子。它急得嗥叫,却不能挣脱。 孙老翁急忙把夫人喊来,用绳子捆起它的腰,勒紧绳子两头,笑着说:“听说你善于变化,今天我在这里盯着你,看你怎么个变法。”说话间,它忽然把肚子缩得像细管,几乎把绳子脱去逃掉。孙老翁大惊,急忙用力勒紧绳子。可它又鼓起肚子,像碗口一样粗,再也勒不下去。孙老翁气力稍一松,它又缩了下去。 孙老翁怕它跑了,叫夫人赶快拿刀来把它杀掉。老夫人惊慌地四处寻找,竟不知刀放在什么地方。孙老翁向左摇头,目示放刀的位置。等回过头来,手中只剩下一个如环样的空绳套子,而那狐狸已经不知去向了。 卷一 荞中怪 长山县有一个老翁,姓安,生性喜欢务农。有一年秋天,他种的荞麦熟了,割了堆到地边。因怕邻村偷庄稼的贼,安老翁就命令佃户趁着月光用车运到场上。等佃户装车推走后,他自己留下守护还没运走的庄稼,头下枕着长矛,露天躺在地上,稍稍闭着眼休息。 猛然间他听到有人踏着荞麦根走来,吱吱咯咯地响。他心想可能有贼,猛一抬头,见一个大鬼,身高一丈多,红头发,乱胡须,已走到身前。安老头很害怕,来不及想别的办法,猛地跳起用长矛狠狠刺去。鬼大叫一声,如打雷一般,随即不见了。他怕鬼再回来,就扛起矛回村。走到半路,遇到佃户们,安老翁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并告诫他们不要再去了。大伙还有点不大相信。 到了第二天,把荞麦晒在场上,忽然听到空中有声。安老翁大惊,喊道:“鬼来了!”喊罢就跑,大伙也跟着跑。过了一会儿,没有事,又纷纷回来。安老翁命大伙多准备一些弓箭,等候鬼来。又过了一天,鬼果然又来了,大伙乱箭齐发,鬼被吓跑了。此后两三天没有再来。 荞麦晒打完毕入了仓,场上仍有乱麦秸杆。老翁命佃户收积起来堆成垛,他在垛顶上用脚踩实。等垛高数尺时,他忽然在垛顶上望着远处高呼:“鬼来了。”大伙急着找弓箭时,鬼已到老翁身边,老翁倒在了垛上,鬼啃了他的前额一口就走了。大伙都到垛上去看时,老翁的前额已被那鬼啃去了手掌大的一块皮肉。老翁昏迷不醒人事,大伙抬他回家,很快就死了。以后那怪物没有再来,也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怪物。 卷一 宅妖 长山县李公,是李大司寇的侄子,他家里经常有妖异出观,一次,李公见厅上有条长板凳,呈肉红色,非常细润。他因为以前没有见过这东西,所以走近摸了摸。一摸,板凳随手弯曲起来,和肉一样软。李公吓了一跳,拔腿就走。边走边同头看,那东西四腿动了起来,渐渐地隐入墙壁中去了。又有一次,李公见墙壁上竖着一根白色细长的木杖,非常光滑干净。他走近用手一扶,木杖便软绵绵地倒下,像蛇一样弯曲地钻向墙内,一会儿也看不见了。 康熙十七年,有一个书生王俊升在李公家教书。一日黄昏时候,刚点上灯,王先生穿着鞋躺在床上。忽然看见一个小人,长三寸多,从门外进来,稍微打了个转就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小人拿了两只小凳来,放在屋正中,像小孩用高梁秸做的玩具小凳一样。又过了一会儿,两个小人抬了一口棺材进来,不过四寸多长,放在两只小凳上。安排还没就绪,又见一女子带领几个丫鬟佣人进来,都像先前小人一样的细小。女子身穿孝服,腰扎麻绳,头裹白布,用袖子捂着嘴,细声细气地啼哭,那声音就象大苍蝇叫一般。王先生偷看了很长时间,吓得毛骨悚然,浑身像霜打了一洋凉。他大叫一声,拔腿就跑,可是没能跑掉反而跌倒在床下,浑身颤抖,站不起来。当馆里的人们听到喊叫声急忙跑来看时,屋里的小人和小物全都不见了。 卷一 王六郎 有个姓许的,家住淄川县城北,以打鱼为生。他每天傍晚总要带酒到河边去,边喝酒边打鱼。而喝酒前,又总是先斟上一盅祭奠一下,并祷告说:“河中的溺鬼,请来喝酒吧!”这样便习以为常。其他人往往打鱼很少,而他每天都打满筐的鱼。 一天傍晚,许某刚刚独自饮酒,见一少年走来,在他身边转来转去。许某让他同饮,少年也不推辞,二人便对饮起来。这一夜竟连一条鱼也未能打到,许某很有些丧气。少年起立躬身说:“我到下游为你赶鱼。”说罢,朝下游飘然走去。一会儿,少年回来说:“大群鱼来了!”果然听到有许多鱼吞吃饵食的声音。许某便撒网,一网捕了十数尾尺把长的大鱼。他非常高兴,对少年深表感谢。少年欲走,许送鱼给他,少年不要,并说:“屡次喝你的好酒,这点小事怎能提到感谢呢?如您不嫌麻烦,我将常来找您。”许某说:“才相见一晚,怎说多次?你如愿来相助,我是求之不得,可我怎样报答你的情意呢?”于是便问少年姓名。少年说:“我姓王,没有名字,你见面就叫我王六郎吧。”说罢,便告辞而去。 次日,许某将鱼卖掉,顺便多买了些酒。当晚,许某来到河边时,六郎早已先在等候,二人便开怀畅饮。饮几杯后,六郎便为许某赶鱼。就这样半年过去了。一天,六郎忽然对许说:“你我相识,情同手足,可是,咱们马上就要分别了。”说得很是悲伤。许某甚为诧异,问六郎为何这样,六郎考虑再三,才说:“你我既然亲如兄弟,我说了你也不必惊讶。如今将要分别,无妨如实告知:我实际是一鬼,只因生前饮酒过量,醉后溺水而死,已经好几年了。以前你之所以捕到比别人更多的鱼,都是我暗中帮你驱赶,以此来酬谢奠酒之情。明日我的期限已满,将有人来代替我,我将要投生于人间,你我相聚只有今晚了,所以我不能平静。”许某听了起初了分害怕,然而,因为长期相处,不再恐怖,反而难过起来。于是,他满满斟了一杯酒捧在手中说:“六郎,我敬你这杯酒!望你饮了不要难过。你我从此不能相见,虽很伤心,但你由此解脱灾难,我应该祝贺你。不要悲伤,应该高兴才是!”于是,二人继续畅饮。许问六郎:“何人来相替?”六郎说:“兄长明天可在河边阴处等候,正当午时,有一女子渡河,溺水而死,即是替我之人。”二人听到村鸡鸣叫,方洒泪而别。 次日,许在河边暗暗观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中午时,果有一怀抱婴儿的妇女,到河边便坠入水中。婴儿被抛在岸上,举手蹬脚地啼哭。妇女几次浮上沉下,后竟又水淋淋地爬上河岸,坐在地上稍稍休息后,抱起婴儿走了。 当许某看到妇女掉入水中时,很不忍心,想去相救,但一想这是六郎的替身,才打消救人的念头。当又看到妇人未溺死,心中怀疑六郎所言有些荒唐。 当晚,许某仍到原地去打鱼,而六郎早已在那里,说:“现在又相聚了,可暂先不说分别的事。”许某问六郎白天的事,六郎说:“本来那女子是替我的,但我怜她怀中婴儿,不忍心为了自己一人而伤两个人的性命。因此,我决定舍弃这个机会,但又不知何时再有替死的人。也许是你我缘分未尽啊。”许某慨叹地说:“你这种仁慈之心,总可感动上帝的。”从此,二人一如既往,饮酒捕鱼。 过了几天,六郎又来向许某告别,许以为又有替六郎之人。六郎说:“不是的,我前次之好心果然感动了上帝,因而招我为招远县邬镇的土地。明日要去赴任,如你不忘咱俩的交情,不要嫌路远,去招远看我。”许某祝贺说:“贤弟行为正直而做了神,我感到十分欣慰。但人和神之间相隔遥远,即使我不怕路远,又怎样才能见到你呢?”六郎说:“只管前往,不要顾虑。”再三嘱咐而去。 许某回到家,便要骨办行装东下招远。他妻子笑着说:“这一去几百里路,即使有这个地方,恐怕和一个泥偶象也无法交谈。”许某不听,竟然去了招远。问当地居民,果然有个邬镇。他找到了邬镇,便住进一个客店,向主人打听土地祠在什么地方。主人惊异地说:“客人莫非姓许?”许某说:“是的,但是您怎么知道?”店主人又问:“客人莫非是淄川人?”许某说:“是的,然则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店主人并不回答,很快地走出去。过了一会,只见丈夫抱着小儿,大姑娘小媳妇在门外偷看,村里人纷纷到来,围看许某,如四面围墙一般。许某更为惊异。大家告诉他说:“前几夜,梦见神人来告知:有一个淄川姓许的人将来此地,可以给些资助。因而在此等候多时。”许某甚为奇怪,便到土地祠祭祀六郎,祷告说:“自从与你分别后,睡梦中都铭记在心,为此远道而来赴昔日之约。又蒙你托梦告知村里人,心中十分感谢。很惭愧我没有厚礼可赠,只有一杯薄酒,如不嫌弃,当如过去在河边那样对饮一番。”祷告毕,又烧了些纸钱。顷刻见到一阵旋风起于神座之后,旋转许久才散去。 当夜,许某梦到六郎来到,衣冠楚楚的,与过去大不相同。六郎致谢道:“有劳你远道而来看望我,使我又欢喜又悲伤。但我现在有职务在身,不便与你相会,近在咫尺,却如远隔山河,心中十分凄怆。村中人有微薄的礼物相赠,就算代我酬谢一下旧日的好友。当你回去的时候,我必来相送。” 许某住了几天,打算回家,大家殷勤挽留,每天早晚都轮流作东道主为许某饯行。许坚决告辞,村中人争着送来许多礼物,为他充实行装。不到一天,送的礼物装满行囊,男女老少都聚集来进许出村。忽然刮起一阵旋风,跟随许某十余里路。许对着旋风再拜说:“六郎珍重,不要远送了。你心怀仁爱,自然能为一方百姓造福,无需老朋友嘱咐了。”旋风又盘旋许久,才离去。村中的人也都嗟叹着返回了。 许某回到家里,家境稍稍宽裕些,便不再打鱼了。后来见到招远的人,向他们打听土地的情况,据说灵验得像传说的那样,远近闻名。 卷一 偷桃 我童年的时候,一次到济南府参加考试,正巧遇到过春节。接旧风俗,春节的前一天,城里的各行各业作生意的,要抬着彩楼,吹吹打打地到布政司衙门去祝贺春节,这叫做“演春”。我也跟着朋友到那里去看热闹。 那天,游人很多,人们把四面围得像堵墙,水泄不通。大堂上坐着四位官员,身上都穿着红袍,东西面对坐着。那时我年纪还小,也不懂得堂上是什么官。只听得人声嘈杂,鼓乐喧天,震耳欲聋。忽然有一个人,领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童子,挑着一副担子,走上堂来,好像说了一些话,只是人声鼎沸,也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只见大堂上的人在笑。接着,就有个穿黑色衣服的衙役传话说,让他们演戏。那人答应了,刚要表演,又问道:“耍什么戏法?”堂上的人相互商量了几句,就见有个衙役走下堂来,问他有什么拿手的好戏法。那人回答道:“我能颠倒生物的时令,生长出各种各样的东西。”衙役回到堂上禀报后,又走下来,说叫他表演取桃子。 耍戏法的点头答应了,脱下衣服盖在竹箱上,故意装出一副埋怨的样子说:“官长们委实不明白事理,眼下冰还没有化,叫我哪里去取桃子呢?不去取吧,怕惹得官长生气,这可叫我怎么办?”他的儿子说:“父亲已经答应了,又怎么好推辞呢?”耍戏法的人为难了一阵子,说道:“我认真想过了,眼下还是初春天气,冰雪还未融化,在人间哪里能找到挑子啊?只有王母娘娘那蟠桃园里,四季如春,兴许会有桃子。可是,必须到天上去偷,才能得到桃子。”儿子说:“嘻!天可以像有台阶似地走上去吗?”耍戏法的说:“我自有办法。”说完,就打开竹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团绳子,大约有几十丈长。他理出一个绳头,向空中一抛,绳子竟然挂在半空,好像有什么东西牵着似的。眼看着绳子不断上升,愈升愈高,隐隐约约地升到云端,手中的绳子也用完了。这时,他把儿子叫到身边,说:“孩子你来,我老了,身体疲乏、笨拙,上不去,你替我走一趟吧。”接着就把绳子头交给儿子,说:“抓着这根绳子就可登上去。” 儿子接过绳子,脸上显出很为难的样子,埋怨说:“爹爹真是老糊涂了,这样一条细细的绳子,就叫我顺着它爬上万丈高天。假若中途绳子断了,掉下来也是粉身碎骨。”父亲哄着而又严肃地说:“我已经出口答应人家,后悔也来不及了,还是麻烦儿子去走一趟。不要怕苦,万一能偷得来桃子,一定能得到百金的赏赐,那时我一定给你娶个漂亮的媳妇。”儿子无奈,用手拉住绳子,盘旋着向上攀去;脚随着手向上移动,活像蜘蛛走丝网那样,渐渐没入云端,看不见了。过了一会,从天上掉下一个桃子,像碗口那么大。耍戏法的很高兴,用双手捧着桃子,献到堂上。堂上的官员看了老半天,也说不清是真是假。这时,绳子忽然从天上落下来,耍戏法的惊惶失色地喊道:“糟了!天上有人把绳子砍断了,我儿子可怎么下来啊?”又过了一会儿,又掉下个东西来,一看,原来是他儿子的头。他捧着儿子的头哭着说:“这一定是偷桃时,被那看守人发现了,我的儿子算完了。”正哭得伤心时,从天上又掉下一只脚来;不一会,肢体、躯干都纷纷落下来。 耍戏法的人很是伤心,一件一件地都捡起来装进箱子,然后加上盖说:“老汉只有这么个儿子,每天跟我走南闯北。今天遵照官长的严命,没有料到遭到这样的惨祸,只好把他背回去安葬。”于是,他走到堂上,跪下哀求说:“为了去偷桃子,我儿子被杀害了!大人们可怜小人,请赏给几个钱,也好收拾儿子尸骨。日后,我死了也当报答各位官长的恩情。” 堂上的官员很惊骇,各自拿出许多银钱赏他。他接过钱缠到腰上,从堂上走下来,用手拍打着箱子,招呼说:“八八儿啊,不赶快出来谢谢各位大人的赏钱,还等到什么时候!”忽然,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孩用头顶开箱盖,从箱子里走出来,朝堂上叩头。一看,原来就是他的儿子。 因为这个戏法耍得太神奇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深刻。后来听人说,白莲教能表演这个法术。我想,这可能就是他们的后代吧? 卷一 种梨 有个乡下人,在集市上卖梨。梨的味道非常香甜,但价钱很贵。有个道士,戴着破头巾,穿着破烂道袍,在车前伸手向乡下人乞讨。乡下人呵斥他,他也不走。乡下人生气了,大声地辱骂起来。道士说:“你这一车梨有好几百个,贫道只讨你一个,对你来说没多大损失,为什么还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呢?”观看的人劝乡下人拿一个不好的梨给老道士,打发他走算了,乡下人坚决不肯。路旁店铺里的一个伙计,见他们吵得不成样子,就拿出钱买了一个梨,给了道士。道士拜谢,然后对着众人说:“出家人不知道吝惜东西。我有好梨,请大家品尝。”有人问:“你既然有梨,为什么不吃自己的?”道士说:“我是需要这个梨核做种子。”于是捧着梨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道士吃完梨,把核放在手里,取下背在肩上的小铁铲,在地上挖了个几寸深的坑,然后放进梨核,盖上土,向旁边的人要点热水浇灌。有好事的人便到路边店铺中提来一壶滚开的水,道士接过开水浇进了坑里。大家都瞪着眼看着,见一棵嫩芽儿冒了出来,并渐渐长大,一会儿就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转眼间开花、结果,又大又香的梨子挂满了枝头。道士从树上摘下梨子,分给围观的人吃,一会儿功夫就吃光了。然后,道士就用铁铲砍树,叮叮当当地砍了好长时间方才砍断。道士把满带枝叶的梨树扛在肩上,不慌不忙地走了。 一开始,道士做戏法时,那个乡下人也杂在人群中,伸着脖子瞪着眼看,竟忘记了自己的营生。道士走了以后,他才回来去看顾他车上的梨,却已经一个也没有了。他这才恍然大悟,道士刚才分的梨子都是他的;再细细一看,一根车把没有了,碴口是新砍断的。乡下人心里非常气愤,急忙去追赶道士。转过一个墙角,见砍断的车把扔在墙角下,这才知道道士刚才砍的那棵梨树,就是他的车把,而道士却已经不知去向了。满集市上的人都笑得合不上嘴。 卷一 劳山道士 县里有个姓王的书生,排行第七,是官宦之家的子弟,从小就羡慕道术。他听说崂山上仙人很多,就背上行李,前去寻仙访道。 他登上一座山顶,看见一所道观,环境非常幽静。有一个道士坐在蒲团上,满头白发披肩,两眼奕奕有神。王生上前见过礼并与他交谈起来,觉得道士讲的道理非常玄妙,便请求道士收他为徒。道士说:恐怕你娇气懒惰惯了,不能吃苦。王生回答说:我能吃苦。 道士的徒弟很多,傍晚的时候都集拢来了。王生一一向他们行过见面礼,就留在道观中。 第二天凌晨,道士把王生叫去,交给他一把斧头,让他随众道徒一起去砍柴。王生恭恭敬敬地答应了。过了一个月,王生的手脚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他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苦累,暗暗产生了回家的念头。 有一天傍晚,他回到观里,看见两个客人与师傅共坐饮酒。天已经晚了,还没有点上蜡烛。师傅就剪了一张像镜子形状的纸,贴在墙了。一会儿,那纸变成一轮明月照亮室内,光芒四射。各位弟子都在周围奔走侍候。 一个客人说:良宵美景,其乐无穷,不能不共同享受。于是,从桌上拿起酒壶,把酒分赏给众弟子,并且嘱咐可以尽情地畅饮。王生心里想,七八个人,一壶酒怎么能够喝?于是,各人寻杯觅碗,争先抢喝,惟恐壶里的酒干了。然而众人往来不断地倒,那壶里的酒竟一点儿也不少。王生心里非常纳闷。 过了一会儿,一个客人说:承蒙赐给我们月光来照明,但这样饮酒还是有些寂寞,为什么不叫嫦娥来呢?于是就把筷子向月亮中扔去。只见一个美女,从月光中飘出,起初不到一尺,等落到地上,便和平常人一样了。她扭动纤细的腰身、秀美的颈项,翩翩地跳起霓裳舞。接着唱道:神仙啊,你回到人间,而为什么把我幽禁在广寒宫!那歌声清脆悠扬,美妙如同吹奏箫管。唱完歌后,盘旋着飘然而起,跳到了桌子上,大家惊奇地观望之间,已还原为筷子。师傅与两位客人开怀大笑。 又一位客人说:今晚最高兴了,然而我已经快喝醉了,二位陪伴我到月宫里喝杯饯行酒好吗?于是三人移动席位,渐渐进入月宫中。众弟子仰望三个人,坐在月宫中饮酒,胡须眉毛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人照在镜子里的影子一样。 过了一会儿,月亮的光渐渐暗淡下来,弟子点上蜡烛来,只见道士独自坐在那里,而客人已不知去向。桌子上菜肴果核还残存在那里。那墙上的月亮,只不过是一张像镜子一样的圆的纸罢了。道士问众弟子:喝够了吗?大家回答说:够了。道士说:喝够了就早去睡觉,不要耽误了明天打柴。众弟子答应着退了出去。王生心里惊喜羡慕,回家的念头随即打消了。 又过了一个月,王生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苦累,而道士还是连一个法术也不传授,他心里实在憋不住,就向道士辞行说:弟子不远数百里来拜仙师学习,即使不能得到长生不老的法术,若能学习点小法术,也可安慰我求教的心情。如今过了两三个月,不过早上出去打柴,晚上回来睡觉。弟子在家中,从没吃过这种苦。道士笑着说:我本来就说你不能吃苦,现在果然如此。明天早晨就送你回去。王生说:弟子在这里劳作了多日,请师傅稍微教我一点儿小法术,我这次来也算没白跑一趟。道士问:你要求学点什么法术?王生说:平常我见师傅所到之外,墙壁也不能阻挡,只要能学到这个法术,我就知足了。道士笑着答应了。于是就传授他秘诀,让他自己念完了,道士大声说:进墙去!王生面对着墙不敢进去。道士又说:你试着往里走。王生就从容地向前走,到了墙跟前,被墙挡住。道士说:低头猛进,不要犹豫!王生果然离开墙数步,奔跑着冲过去,过墙时,像空虚无物;回头一看,身子果然在墙外了。王生非常高兴,回去拜谢了师傅。道士说:回去后要洁持自爱,否则法术就不灵验。于是就给他些路费,打发他回去了。 王生回到家里,自己夸耀遇到了仙道,坚固的墙壁也不能阻挡他。他的妻子不相信。王生便仿效起那天的一举一动,离墙数尺,奔跑着冲去,头撞到坚硬的墙上,猛然跌倒在地。妻子扶起他来一看,额头上鼓起大包,像个大鸡蛋一样。妻子讥笑他,王生又惭愧又气愤,骂老道士没安好心。 作者(异史氏,即清朝家蒲松龄在其著作《聊斋志异》中的自称。《聊斋志异》许多篇目最后一段都以异史氏曰:开头,这是指蒲松龄发表自己的意见。)说:听到此事,没有不大笑的。可是象王生这样的人,世上正经不少。现在有一个卑鄙无聊的家伙,喜欢嗜欲,得了病,却怕用药。接着又有吮痈舔痔的人,进来告诉他有治病的法术,来迎合他的意思,骗他说:拿了这个法术去,可以百病治愈。当初试验了一下,不能没有小的效果,于是认为天下的事都可以这样行了。看来,他们不到撞墙壁而疼痛时,是不能停止的。 卷一 长清僧 山东长清地方,有位道业高深、品行纯洁的老僧,八十多岁了还很康健。一天,他突然跌倒起不来了,寺是的僧人跑过去抢救,一看已经圆寂了;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已死,灵魂飘然而去,到了河南地界。 河南有个旧官宦世家的子弟,这天率领十几个骑马的侍从,架着猎鹰打兔子。忽然马受惊狂奔不止,公子从马上掉下来摔死了。这时老僧的灵魂恰好与公子的尸体相遇,倏忽而合,公子竟然渐渐苏醒过来。奴仆们围着他问讯,他睁开眼说:“怎么来到这里!”众人扶着他回了家。 公子进门,搽粉描眉的姬妾们,纷纷聚集过来看望慰问。他大惊说:“我是僧人,怎么来到了这里!”家人以为太荒唐,都扯着他的耳朵恳切开导,促使他醒悟。他也不自我辩解,只是闭着眼不再说话。给他粗米饭才吃,凡是酒肉却拒绝。夜里他独自睡觉,不和妻妾在一起。几天后,他忽然想稍微走动一下。家人都很高兴。出了房门后,他刚刚站定,就有几个仆人来到,拿着钱粮帐册,纷纷请他审理收支情况。公子推托因为有病倦怠,全都拒绝办理,惟独问道:“山东的长清县,知道在哪里吗?”仆人们都回答说:“知道。”公子说:“我烦闷无聊,要去那里游览一下,快备办行装。”众人说他病才痊愈,不应出远门,但他不听,第二天就出门上路了。 到了长清,他见当地的风光景物犹如昨天一样。不用烦劳问路,竟然到了佛寺。那老僧的好几个弟子见贵客来到,都非常恭敬地前来拜见。公子就问道:“原来的老僧到哪里去了?”他们回答说:“我们的师父前些时候已经去世了。”公子又问老僧的墓地。众僧引导着他前去,看了看那三尺孤坟,荒草还没长满。僧人们都不知这位公子是什么意思。不久公子备马要走,嘱咐说:“你们的师父是个恪守戒律的僧人,他遗留下的手迹,应当谨慎地守护好,不要使它受到损害。”众僧很恭敬地答应了,公子这才离去。回到家后,他木然呆坐,一点也不过问家务。 过了几个月,公子出门自己走去,直到长清旧寺。他对弟子们说:“我就是你们的师父。”众僧怀疑他说得荒唐,相视而笑。老僧于是叙述了他还魂的经过,又说了自己生前的所作所为,全都符合事实。众僧这才信以为真,让他睡在原来的床上,仍像过去那样侍奉他。 后来公子家里屡次派车马来,苦苦地请他回家,他丝毫都不理会。又过了一年多,公子的夫人派管家来到长清寺院,赠送了很多东西。凡是金银绸缎他一概不要,只收下一件布袍而已。公子的朋友中有人到了长清,去寺院拜访他。见他默然处之,心志坚定;虽年仅三十多岁,却总说他八十多年所经历的事情。 卷一 蛇人 东郡有个人,以耍蛇为生。他曾经驯养着两条蛇,都是青色的,把大的叫大青,小的叫二青。二青的前额上长有红点,尤其聪明驯服,指挥它盘旋表演无不如意。因此,蛇人对它的宠爱,超过了其它的蛇。 过了一年,大青死了,蛇人想再找一条来补上空缺,但一直没顾得上。一天晚上,他寄宿在山里的一所寺院。天明,打开竹箱一看,二青也不见了。蛇人懊恼得要死,明处暗处搜寻呼叫,始终连个影子也没见到。先前每到草木丰盛的地方,就把蛇放出去,让它们自由自在一番,不久自己就会回来。由于这个原因,蛇人还希望它自己能回来,便坐着等待。直到太阳升起很高,自己也绝望了,才怏怏不乐地离开。 出门刚走了几步,蛇人忽然听见杂乱的草丛中,传米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停下脚步惊愕地一看,是二青回来了。蛇人非常高兴,像得了无价之宝似的。把担子放在路边,二青也停下来。再一看它的后边,还跟着一条小蛇。他抚摸着二青说道:“我还以为你跑了呢。那小家伙是你推荐来的吗?”说着就拿出饲料来喂它,同时也给小蛇一些。小蛇虽然不离开,但畏缩在那里不敢来吃。二青用嘴含着饲料喂它,好像主人招待客人似的。蛇人再喂它,它才吃了。吃完,小蛇跟随二青一块钻进了竹箱中。 蛇人挑回去训练,小蛇盘旋弯曲都合要求,与二青没有多少差别。因此给它取名叫小青。蛇人带着它俩,四方表演献技,赚了不少钱。 一般耍蛇人耍弄的蛇,不超过二尺,再大就太重了,就得更换一条。因为二青很驯良,所以蛇人没有马上把它换掉。又过了二三年,二青已长到三尺多长了,卧进竹箱里,竹箱被塞得满满的,于是蛇人决定把它放走。 一天,蛇人来到淄川县东山里,拿出最好的食物喂二青,向它祝福一番后便把它放了。二青走了,一会儿却又回来了,围着竹箱蜿蜒地爬。蛇人挥手赶它说:“走吧!世上没有百年不散的宴席。从此以后,你隐身在深山大谷中,将来一定能修练成一条神龙。竹箱怎么可以长期居住呢?”二青才离去,蛇人目送它离开。但一会儿二青又回来,蛇人怎么赶它也不走,还用头碰竹箱,小青在竹箱里也不停地窜动。蛇人恍然大悟说:“你是不是想和小青告别呀?”说着就打开竹箱。小青从竹箱里径直窜出来,二青与它交头吐舌,好像互相嘱咐话语。接着两条蛇依偎着一起走了。蛇人正在想小青不会回来了,一会儿小青却又独自回来,爬进竹箱卧下。 从此,蛇人随时都在寻找物色新蛇,但一直没有合适的。而小青也渐渐长大,不便于表演了。后来蛇人得到一条蛇,也很驯服,然而到底不如小青出色。这时小青已经长得比小孩的胳膊还要粗了。 先前,二青在山中,打柴的人经常见到它。又过了几年,二青长得好几尺长,碗口那么粗,渐渐地出来追赶人。因此,行人旅客都互相告诫,不敢从它出没的那条路走。一天,蛇人经过那里,一条蛇猛然窜出,行如骤风。蛇人大为惊恐,拼命奔跑。蛇追得更急。他回头一看已经快追上了,突然看见蛇头上俨然有一个红点,这才明白这就是二青。他放下担子,高声叫道:“二青,二青!”那蛇顿时停住,昂起头来呆了很久,纵身上前把蛇人缠住,就像以前表演的样子。蛇人察觉到二青并没有害他的意思,只是身躯太重,自己经不起它缠绕。只好倒在地上高声祈祷,于是二青就放开了他。二青又用头去碰竹箱子。蛇人明白了它的意思,打开竹箱放出小青。两条蛇一相见,立即紧紧交缠得像饴糖一样粘在一起,很久才分开。蛇人祝福小青说:“我早就想和你分别,今天你有伴了。”又对二青说:“小青原本是你引来的,还可以领它走。我再叮嘱你一句话,深山里不缺你的吃喝,不要惊扰过路行人,免得遭受上天的惩罚。”二条蛇都垂下头,好像接受了他的劝告,马上窜起离去,二青在前,小青在后,所过之处,树木草丛都被从中分开,向两边倒去。蛇人久久地站在那里望着,直到看不见了才离开。从此以后,行人经过那一带像先前一样平安无事,不知那两条蛇到哪里去了。 卷一 斫蟒 胡田村有家姓胡的,兄弟二人到山上砍柴,无意中走到深山峡谷中。突然遇到一条大蟒,长兄走在前边,被大蟒咬住。弟弟在后面见了,最初惊吓得想逃跑,见到哥哥被蟒咬住向下吞,就奋不顾身地抽出砍柴的斧头,向大蟒的头砍去。大蟒虽然受了伤,但仍然咬住不放。长兄的头虽说被吞进去,幸而肩膀吞不下去。弟弟在紧急中,没有别的办法可施,就用两只手攥住兄的两只脚,用力与蟒争夺,竟然把兄从蟒的口中拖了出来。大蟒也因受伤负痛走了。细细一看长兄,鼻子耳朵都已经化掉,气息奄奄,很是危险。他用肩扛起长兄往回走,一路上歇息了十几次,才背回家。请医生给医治,在家养了半年才好。到现在,满脸上全是瘢痕,长鼻子耳朵的地方,只有窟窿了。哎,在农人中,竟有这样的弟弟!有的说:“大蟒没有杀死他的长兄,那是被他弟弟的德行与义气所感化。”的确是这样! 卷一 犬奸 青州有一个商人,经商在外,经常一年都不回家一次。家里养着一只白狗,他的妻子就引着它与自己性交,狗便习以为常了。一天,丈夫回来,与妻子同睡一床。白狗突然进屋窜上床,竟把商人咬死了。 后来,邻居们稍稍听到一点这事的经过,都抱不平,于是告了官。官府拷打这妇人,妇人就是不招供,便将她押进了监牢。接着官府又命衙役把狗牵来,狗来了又把妇人叫出来。狗见了妇人,径直跑到妇人身前撕碎衣服做出性交的姿势。这时,妇人才没有话可说了。 官府差两个衙役押着妇人和狗上解部院,一个押解妇人,一个押着狗。一路上有愿看人、狗性交的,就敛钱贿赂差役,差役便叫狗与那妇人交配。所到处,看的人常有几百之多,差役因此也大发其财。后来,妇人和狗都判了刑,被一寸一寸地割死了。 唉!天地之大,真是无奇不有。但是长着人样却与狗相交的,又岂止这妇人一个呢? 卷一 雹神 太史唐济武,到日照去为一姓安的人送葬。路经雹神“李左车祠”,便进去游览眺望。祠前有个水池,池水清澈见底,里面有几条红鱼正安详地游动;其中一条斜尾巴的游上水面吃食,见人也不害怕。唐济武便拾起块小石子,要打它玩,一个道士急忙阻止。唐济武洵问缘故,道士说:“池里的鱼都是龙类,打它会招致风雹。”唐济武讥笑道士太穿凿附会,不听他的话,还是打了鱼。 从祠里出来后,唐济武继续坐车往东赶去。不一会儿,一块黑压压的云彩,像盖子一样,罩在唐济武头顶上,随他一块前行,棉子大小的冰雹簌簌地落下来。又走了一里多路,天才放晴。唐济武的弟弟唐凉武走在后面,追上哥哥询问,唐济武竟不知下过冰雹;又问走在前面的人,都说不知。唐济武笑着说:“这难道是广武君在作怪吗!”心中还没感到有多奇怪。 日照安家村外有座关圣祠,一个小商贩正在祠门外放下担子休息,忽然抛了两个篓子,直奔入祠中,拔下架子上的大刀挥舞起来,口里说道:“我是李左车,明天将陪同淄川的唐济武前来帮助安家送葬,先敬告主人一声。”说完,便清醒过来,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不认识唐济武是什么人。安家闻知,十分恐惧,村里离关圣祠四十多里路,急忙恭敬地备下祭品,到祠里哀恳祈祷,只求雹神怜悯,千万别屈驾前来。 唐济武赶到后,奇怪安家如此敬奉李左车,询问主人,主人说:“雹神一向最灵,常借活人的口说话,没一次不灵验的。如不虔减祷告阻止他来,那明天这里就要有大风雹了。” 卷一 狐嫁女 山东历城的殷尚书,年轻时家里很贫寒,但是他却很有胆量才略。县里有个世族大家的宅院,方圆几十亩地,楼房相连成片。因为经常出现怪异现象,所以被废弃,无人再住。时间长了,里面渐渐长满了蓬蒿,即使是大白天也没人敢进去了。 正巧殷公和同窗学友们一起饮酒,其中有人开玩笑说:“有能在这个院子里睡上一宿的,咱们大家共同出钱请客。”殷公一跃而起,说道:“这有什么难的!”便带上一张席子去了。众人把他送到那家大门口,戏弄地说:“我们暂时在这里等着你,如果见到妖怪,就赶紧喊叫。”殷公笑着说:“若有鬼狐的话,我一定捉住它作个证明。”说完就进了门。 走进院子,见长长的莎草掩没了路径,艾蒿如麻一样多。这时正是月初,幸好有昏黄的月光,门户还能辨认出来。殷公摸索着过了几重院落,这才到了后楼。登上月台,见上面光洁可爱,就停住了脚步。看了看西边的月亮,已落到山后,只剩下一线余辉。坐了很久,见没出现什么怪事,便暗笑传言的荒谬。就地枕着块石头,仰面躺着观赏起天上的牛郎织女星来。 一更将尽的时候,殷公迷迷糊糊想睡。忽然听见楼下有脚步声,纷纷从下面上来。他便假装睡着,斜眼看去,见一个穿青衣的人,挑着一盏莲花灯上来。突然发现了殷公,她大吃一惊往后退却,对后边的人说道:“有生人在上边。”下面的人问:“是谁呀?”青衣人回答说:“不认识。”顷刻间一个老翁上来,对着殷公仔细看了看,说:“这是殷尚书,他已经睡熟了。只管办我们的事,殷相公不拘俗礼,或许不会责怪。”于是便领着人相继上了楼,把楼上的门都打开了。过了一会儿,进出往来的人更多了。楼上灯火辉煌,就像白天一样。殷公略微翻了翻身,打了个喷嚏。老翁听见他醒了,于是出来,跪下说道:“小人有个女儿,今夜出嫁。没想到触犯贵人,万望不要怪罪。”殷公起身,拉起老翁说:“不知今夜贵府有大喜事,很惭愧没有贺礼奉上。”老翁说:“贵人光临,压除凶神恶煞,就很有幸了。麻烦您陪坐一会儿,小人全家倍加光荣。”殷公很高兴,便答应了。 殷公进楼一看,里面摆设得很华丽。这时就有个妇人出来拜见,年纪约有四十多岁。老翁说:“这是我的妻子。”殷公向她拱手还礼。顷刻间听到笙管鼓乐震耳齐鸣,有人跑上来说:“来了!”老翁急忙出门去迎接,殷公也站起来等候。不一会儿,有好多纱灯引导着新郎进来了。新郎大约有十七八岁,相貌俊雅。老翁让他先给殷公行了礼。新郎两眼看着殷公。殷公就像婚礼主持人一样,还了半主礼。紧接着翁婿互拜,拜完后,就入席。一会儿,年轻的丫鬟侍女们一个接着一个,送来热气蒸腾的佳肴美酒,玉碗金杯,映照得桌子发亮。酒过数巡,老翁叫侍女去请小姐来。侍女应声而去。过了很久没见出来。老翁起身,自己掀开帏幔去催促。 过了片刻,几个丫鬟仆妇,簇拥着新娘子出来,环佩叮当作响,兰麝熏香四散。老翁叫女儿向上面行礼。起来后,她就坐到了母亲的旁边。殷公稍微看了一眼,只见她髻插翡翠凤钗,戴着明珠耳坠,容貌艳丽,绝世无双。 尔后改用金爵斟酒,金爵很大,能盛数斗。殷公自思这东西可以拿给同学作证,就偷偷地放进衣袖中。他假装酒醉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席上的人都说:“殷相公醉了。”不多时,听新郎说要走。笙管鼓乐猛然间响了起来,人们纷纷离席下楼走了。随后主人收拾酒具,发现少了一只金爵,怎么找也找不到。有人暗中议论金爵可能在醉卧的殷公手里。老翁听说急忙告诫人们不要乱讲,惟恐殷公听见。过了一阵,内外都没了动静,殷公才起来。四周围暗无灯光,只有脂粉的芳香和浓郁的酒气,充满整个屋内。见东方已经发白,殷公便慢慢地下了楼。伸手摸了摸袖中,金爵仍然还在里面。 殷公到了大门口,学友们先在那里等候了,都怀疑他是夜里出来早晨又进去的。殷公拿出金爵让大家看。众人惊讶地询问来历,殷公就把夜里的情形说了一遍。大家都认为这样贵重的东西不是贫寒的读书人所能有的,于是就相信了他的话。 后来殷公考中了进士,被派到河北广平府肥丘县当县令。当地的官宦世家朱某宴请殷公,叫家人去拿大酒杯,过了很久没拿来。有个小僮捂着嘴小声和主人说了些什么话,主人脸上有了怒色。不一会儿捧来金爵劝殷公喝酒。殷公仔细看去,金爵的样式和上面雕刻的图象,与狐狸的金爵毫无区别,大为惊奇,便问是什么地方制造的。朱某回答说:“这样的金爵家里共有八只,是先父当京官时找精巧的匠工监制的。这是家传的贵重物品,层层包裹珍藏已经很久了。因为县尊大人光临,刚才从竹箱里取出来,竟然仅存七只,怀疑是家人偷了去,但包裹上十年来的尘土厚积着,依然是原样没动过,实在没法解释。”殷公笑着说:“你那只金爵成仙飞升了。然而世传的珍宝不可丢失,我也有一只,和您的金爵非常近似,一定奉赠给您。” 散了席殷公回到官署,找出金爵差人速送朱家。朱某拿着反复查看后,大为惊异。他亲到官署感谢殷公,并问金爵的来历。殷公于是叙述了事情的始末。这才知道千里以外的物品,狐狸也能摄取到手,但是却不敢最终留在自己的手里。 卷一 娇娜 书生孔雪笠,是孔圣人的后裔,为人宽厚有涵养,善于作诗。他有位挚友在浙江天台当县令,来信请他去。孔生应邀前往,而县令恰恰去世了。他飘泊无依,穷困潦倒,回不了家,只好寄居在菩陀寺,被寺僧雇佣,抄录经文。 菩陀寺西面百步开外,有单先生家的宅院。单先生是世家子弟,因为打了一场大官司,家境败落,人口也少了,便迁移到乡下居住,这座宅子于是空闲起来。有一天,大雪纷飞,道上静悄悄的没有行人。孔生偶然经过单家门口,看见一个少年从里面出来,容貌美好,仪态风雅。少年看到孔生,便过来向他行礼,略致问候以后,就邀请他进家说话。孔生很喜欢他,非常高兴地跟他进了门。见房屋虽然不太宽敞,但是处处悬着锦缎帏幔,墙壁上挂着许多古人的字画。案头上有一册书,封面题名《瑯嬛琐记》。他翻阅了一下,内容都是过去从未见过的。 孔生见少年住在这座宅院,以为他是单家的主人,也就不再问他的姓氏家族了。少年详细地询问了孔生的经历,很同情他,劝他设馆教书。孔生叹息道:“我这流落在外的人,谁能推荐我呢?”少年说:“如果不嫌弃我拙劣,我愿意拜您为师。”孔生大喜,不敢当少年的老师,请他以朋友相待。便问少年说:“您家里为什么老关着大门?”少年回答道:“这是单家的宅子,以前因为单公子回乡居住,所以空闲了很久。我姓皇甫,祖先住在陕西。因为家宅被野火烧了,暂且借居安顿在这里。”孔生这才知道少年不是单家的主人。当晚,两人谈笑风生,非常高兴,少年就留下孔生和他同床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个小书僮进屋来生着了炭火。少年先起床进了内宅,孔生还围着被子在床上坐着。书僮进来说:“太公来了。”孔生大惊,急忙起床。一位白发老人进来,向孔生殷切地感谢说:“先生不嫌弃我那愚顽小子,愿意教他念书。他才初学读书习字,请不要因为朋友的关系,而按同辈看待他。”说完后,送上一套锦缎衣服,一顶貂皮帽子,鞋和袜子各一双。老人看孔生梳洗完了,于是吩咐上酒上菜。房内摆设的桌椅和人们穿着的衣裙光彩耀眼,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成的。酒过数巡,老人起身告辞,提上拐杖走了。 吃完了饭,皇甫公子送上所学的功课,都是些古文诗词,并无当时的八股文。孔生问他是何缘故,公子笑着回答说:“我不是为了求取功名。”到了傍晚,公子又摆上酒菜说道:“今夜尽情欢饮,明天便不允许这样了。”又喊书僮说:“看看太公睡了没有?如果睡了,可悄悄把香奴叫来。”书僮去不久,先用绣囊把琵琶带了回来。过了片刻,一个侍女进来,身穿红装,艳丽无比。公子让她弹奏《湘妃》曲,香奴用象牙拨子勾动琴弦,旋律激扬哀烈,节拍不像以前所听到的。又让她用大杯斟酒,二人一直喝到三更天才罢。 第二天,两人早起一同读书。公子非常聪慧,过目成诵。两三个月后,下笔成文,令人惊叹叫绝。他们约好每五天饮酒一次,每次饮酒必定叫香奴来陪。一天晚上,喝到半醉的时候,孔生的两只眼睛紧紧地盯住了香奴。公子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说:“这个侍女是老父亲抚养的。您离家既远又无妻室,我替您日夜筹划已经很久了,想为您找一位美貌的妻子。”孔生说:“假若真要帮我的忙,必须找一个像香奴这样的。”公子笑着说:“您真正成了‘少见而多怪’的人了,要是认为香奴漂亮的话,那您的心愿也太容易满足了。” 过了半年多,孔生想到郊野去游玩,到了大门口,见两扇门板外边上着锁,便问公子是什么原因,公子说:“家父恐怕结交一些朋友扰乱心绪,所以闭门谢客。”孔生听说后也就安下心来。 当时正值盛夏湿热季节,他们便把书房移到园亭中。孔生的胸膛上突然肿起一个像桃样的疮疖,过了一夜竟然长得像碗一样大了,他疼痛难忍,呻吟不止。公子朝夕探望,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又过了几天,孔生痛得更加厉害,渐渐不能吃喝了。太公也来探望,父子相对叹息。公子说:“我前天夜里考虑,先生的病情,只有娇娜妹妹能冶疗。已派人到外祖母家去叫她了,怎么这么久还没到来?”话刚说完,书僮进来说道:“娜姑到了,姨婆和松姑也一同来了。”父子俩急忙进了内宅。一霎时,公子领着妹妹娇娜来看孔生。娇娜年约十三四岁,美艳聪慧,窈窕多姿。孔生一见到她的美貌,顿时忘记了呻吟,精神也为之一爽。公子便对妹妹说:“这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不亚于同胞兄弟,妹妹要好好为他医治。”娇娜于是收起自己的羞容,垂着长袖,靠在床上为孔生诊断病情。手把手之间,孔生闻到娇娜身上散发着的芳香胜于兰花。娇娜笑着说:“应该得这种病,心脉都动了。病情虽然危急,但是还可医治;只是皮肤疮块已经凝结,非割皮削肉不可。”说完就脱下手臂上的金镯安放到孔生的患处,慢慢压了下去。疮疖突起一寸多,高出金镯以外,而疮根的红肿部位,都被收在镯内,不像以前如碗那样大了。娇娜又用另一只手掀起衣襟,解下佩刀,刀刃比纸还薄。她一手按镯一手握刀,轻轻沿着疮根割去。紫血顺着刀流出来,沾染了床席。孔生贪恋娇娜的美姿,不仅不觉得疼痛,反而还怕早早割完,没法再和她多偎傍一会儿。不多时,把疮上的烂肉都割了下来,圆团团的就像树上削下来的瘤子。娇娜又叫拿水来,把割开的伤口洗净。然后从嘴里吐出一粒红丸,像弹丸一样大小,放到割去了疮疖的肉上,用手按着它旋转。才转了一圈,孔生就觉得热火蒸腾;再一圈,便觉得习习发痒;转完三圈,已是浑身清凉,透入骨髓。娇娜收起红丸放回嘴里,说:“治好了!”说完便快步走了。孔生一跃起身追出门外感谢,觉得长时间的病痛像是一下子全没了。而心里却挂念苦想着娇娜的美貌,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从此孔生闭卷呆坐,百无聊赖。公子已经看出他的心事,说:“我为您物色了很久,终于选得一位好姑娘。”孔生问:“是谁呀?”公子回答说:“也是我的亲属。”孔生苦想了好长时间,只是说:“不必要了。”然后面对墙壁吟诵元稹的诗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子领会了他的意思。说:“家父仰慕您的大才,常想联为婚姻。只是我仅有一个小妹娇娜,年龄又太小。我还有个姨表姐阿松,已十八岁了,长相不俗。如果不信的话,松表姐天天都来游园亭,您等候在前厢房,可以望见她。”孔生便按公子说的到了那里,果然见娇娜和一个美人一起来了。这女子画眉弯如蚕蛾的触须,纤瘦的小脚穿着凤头绣鞋,与娇娜难分上下。孔生大喜,便求公子作媒。 第二天公子从内宅出来,向孔生祝贺说:“事情办好了。”于是清扫另一个院子,为孔生举行婚礼。这天夜里,鼓乐齐鸣,热闹异常。孔生觉得好似月亮中的仙女忽然来和他同衾而卧,竟然怀疑广寒宫殿即在眼前。未必在云霄之上了。结婚之后,孔生心里非常满足。 一天夜里,公子对孔生说:“您对我增长学问的指点我永远不会忘怀。只是最近单公子解除官司回来,索要宅子很急。我家想要离开此地西去。看样子已很难再相聚,因而离情别绪搅得心里非常难受。”孔生愿意跟随他家西行。公子劝他还是回山东故乡,孔生感到很为难。公子说:“不用忧虑,可立即送您走。” 不多时,太公领着松娘来到,拿出一百两黄金赠送给孔生。公子伸出两手紧握着孔生夫妇的手,叮嘱二人闭上眼睛不要看。他们飘然腾空,只觉得耳边的风声呼呼地响。过了很久,公子说:“到了。”孔生睁开眼,见果然回到了家乡。这才知道公子并非人类。他高兴地叫开家门。母亲出乎意料,又看到漂亮的儿媳,全家都非常喜悦。等到回头一看,公子早已无影无踪了。松娘侍奉婆母很孝顺,她的美貌和贤惠的名声,传诵远近。 后来孔生考中了进士,被授予延安府司理官职,携带着家眷上任了。他的母亲因为路远没一同去。松娘生了个男孩,取名叫小宦。孔生后来因冒犯了御史行台而被罢官,受阻回不了家乡。有一次他偶然到郊外打猎,碰见了一位美貌少年,骑着匹黑马驹,频频回头看他,孔生仔细看了看,原来是皇甫公子。急忙收缰勒马,两人相认,悲喜交加。公子邀请孔生跟他一起回家去。他们走到一村,树木茂密,浓荫蔽日。进了公子家,见门上饰有金色的泡钉,仿佛世族大家。孔生问娇娜妹子的近况,知道她已经出嫁了;又知岳母也已去世,非常感慨伤心。他住了一宿回去,又和妻子一同返回来。这时,正好娇娜也来了,她抱过孔生的儿子上下抛逗着玩,说:“姐姐乱了我家的种了。”孔生拜谢她先前的恩德,娇娜笑道:“姐夫显贵了,疮口已经好了,没忘记疼吧?”她的丈夫吴郎,也来拜见。在这里住了两夜才离去。 一天,皇甫公子忽带忧愁的神色,对孔生说道:“天降灾祸,您能相救吗?”孔生虽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但却立即表示自己甘愿承当。公子急忙出去,招呼全家人来到,排列在堂上向孔生礼拜。孔生大为惊异,急问缘故。公子说:“我们不是人类,而是狐狸。今有雷霆劫难,您愿意以身抵挡,我们就都能生存;不然的话,请您抱着孩子走吧,免得让您受牵累。”孔生发誓与公子全家共存亡。于是公子让孔生手执利剑站立在门口,叮嘱他说:“霹雳轰击,也不要动!”孔生按公子说的去办。果然见阴云密布,白昼如夜,昏天黑地。回头一看住过的地方,宽大的房舍没有了,只有一座高大的坟冢,有个深不见底的大洞穴。正在惊异不定的时候,霹雳一声巨响,震撼山岳;狂风暴雨骤起,把老树都连根拔出。孔生虽然感到耳聋眼花,却依然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在浓烟黑雾之中,忽见有个鬼样的怪物,尖嘴长爪,从深洞中抓出一个人来,随着烟雾上升。孔生瞥了一眼那人的衣裳鞋子,觉得很像娇娜。急忙一跃而起,用利剑向怪物剌去,随手堕落一物。突然又一个炸雷爆裂,孔生被震倒在地,竟然昏死过去。 过了一会儿,天晴云散,娇娜自己慢慢苏醒过来。当她看到孔生死在身旁,便大哭着说道:“孔郎为我而死,我为什么还活着!”松娘也从洞内出来,一起把孔生抬了回去。娇娜让松娘捧着孔生的头,让公子用金簪拨开孔生的牙齿;她自己两手撮着孔生的腮,用舌头把口里的红丸送到他的嘴里,又口对口地往里吹气。红丸随着气进入孔生的喉咙,发出格格的响声。不一会儿,孔生竟苏醒过来。见亲属们都在面前,仿佛如梦中醒来。于是一家团圆,不再惊慌,万分喜悦。 孔生认为墓穴不可久住,提议让大家和他一同回自己的故乡。满屋的人都交口称赞,只有娇娜不高兴。孔生请她与吴郎一起去,娇娜又怕公婆不肯离开幼子,一整天也没商量出结果。忽然见吴家的一个小仆人,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地来到。大家惊慌地再三追问他,才知道吴郎家也在同一天遭难,全家都死了。娇娜听说,顿足悲伤,啼哭不止。大家一起慰劝她。直到这时,大家一同随孔生回归故乡的计划才算定下来。孔生进城料理了几天,回来就连夜催促整理行装。 孔生回到家乡后,把自己的一处闲弃的园子给皇甫公子一家住,平常反锁着园门;只有孔生和松娘来到,才开门。孔生与公子、娇娜兄妹在一起,下棋、饮酒、谈天、聚会,亲密得就像一家人。孔生的儿子小宦长大了,容貌美好,有狐狸的神情。他到城里去游玩,人们都知道他是狐狸生的儿子。 卷一 僧孽 有一个姓张的人,突然死了,跟着鬼使去见阎王。阎王拿生死簿一查,训斥鬼使捉错了人,命令将他送回去。姓张的下了阎王殿,私下托请鬼使,请求他带自己在阴曹地府参观参观。鬼使领他游遍了九层地狱,刀山、剑树都一一指给他看。最后到了一处,见有一个僧人被绳子穿过大腿倒挂在那里,痛得直喊要死。走近一看,竟是他哥哥。姓张的见了很是害怕,问鬼使:“犯了什么罪能到这个地步?”鬼使说:“这个和尚,到处募捐钱财,供他嫖赌,因此罚他。要想摆脱此罪,必须改过自新。” 姓张的苏醒过来后,怀疑他哥哥已死,便去他哥哥当和尚的兴福寺里打听。进门,便听到有人喊痛的声音。进屋一看,见哥哥腚上生疮,脓血渍流,身子倒挂在墙上,就像在阴曹看到的一样。他惊问这是怎么回事,哥哥说:“挂着还可以忍受,不然就痛彻心肺。”姓张的告诉哥哥他在阴曹所见的一切,他哥哥当真才害怕。从此,他戒酒、戒赌、戒嫖,虔诚地诵读经文。过了半月,身体才好了。此后,他就成了一个戒僧。 卷一 妖术 有位于公,年轻时行侠仗义,喜欢练拳比武,力气大得能把高脚的漏壶举起,旋风般地舞动。 明朝崇祯年间,他在京都参加殿试,因仆人得病卧床不起而十分忧虑。正好集市上有个精于算卦的人,能够算出人的生死命运。他准备替仆人去问一问病的吉凶。 于公来到算卦人的跟前,还没有开口,算卦的就说:“你是不是想问仆人的病呀?”于公吃惊地点头称是。算卦的又说:“病人没事,而你却很危险。”于公便请他给自己算一卦。算卦的卜完卦后惊愕地说:“你三天之内就会死。”于公听了惊诧半天。算卦的从容地说:“我有小小的法术,送我十两银子,就可以替你消灾。”于公自己思忖,生死已经注定,小小法术怎么能解除?他没有答应,起身要走。算卦的说:“吝惜这点钱,不要后悔,不要后悔!”爱护于公的人都为他担心,劝他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哀求算卦的人为他消灾,于公不听。 转眼到了第三天,于公端端正正地坐在旅店里,静静地观察动静,但一整天都没什么意外。到了夜晚,于公关上门挑亮了灯,靠着宝剑端坐在室中。一更将过,根本没有死的征兆,就想躺下睡觉。忽然听到窗缝里有窸窸索索的响声,急忙一看,有一个小人肩上扛着矛戈进来,刚落地,就变得和平常人一样高。于公拔剑而起,急向小人砍去,但飘忽未能击中。小人急剧变小,又去找窗缝,想要逃跑。于公飞快地砍去,那小人应手而倒。拿灯一照,是个纸人,已被拦腰砍断。于公不敢睡了,坐在那里等待。 过了一会儿,一个怪物穿窗进来,面目狰狞如鬼。刚落地,于公急忙向它击去,砍为两截,都在地上蠕动。恐怕它再起来,又连连击去,剑剑都中。发出的声音,不像是软的肉体,仔细一看,是个泥偶,一片片碎落在地上。 于是于公就移坐到窗下,眼睛注视着窗缝。过了很长时间,听到窗外有像牛喘一样的声音,有个怪物来推窗棂,房间的墙壁被震摇,看上去像是要被推倒的样子。于公害怕被压倒在墙下,心里合计不如冲出去和它斗,便猛然打开门,飞奔而出。只见一个巨鬼,有房檐一样高。在昏暗的月光中,面孔黑得像煤炭,眼睛里闪烁着黄光,上身没穿衣服,脚下没穿鞋子,手持一张弓,腰里插着箭。于公正在惊愕间,鬼已经弯弓射来一箭,于公急忙用剑拨开,箭落到地上。刚要奔过去,鬼又射来一箭,于公急忙跳跃躲开,箭穿透墙壁,咔咔作响。鬼非常恼怒,又拔出佩刀,挥舞如风,向于公猛力劈来。于公像猴子似地纵身往前一跃,刀砍在院中的石头上,石头立刻断裂。于公乘机钻到鬼的两腿间,挥剑砍削鬼的脚脖子,发出铿然之声。鬼更加愤怒,吼声如雷,转身再剁。于公又伏身向前一钻,鬼的刀落下来,砍下一截他的裙袍。而于公已到了鬼的肋下,挥剑猛砍,也是铿然作响,鬼仆倒在地不动了。于公又挥剑乱砍,声音脆裂像砍木头一样。用灯一照,原来是个木偶,高大如同平常人一样。弓箭还缠在腰间,脸谱刻画得狰狞可怖,凡是被剑砍的地方,都有血流出。于公怕再来鬼物,便手持烛灯坐等天明。这才悟出鬼物都是那个算卦的人派来的,想把人吓死,以证明他的法术神灵。 第二天,于公遍告所有的朋友,约好了一起去算卦人的住所。算卦的人老远看见于公,转眼间就不见了。有人说:“这是隐形术,用狗血可破。”于公按那人说的准备好了再次前往。算卦人又像上次那样隐匿起来。于公急忙用狗血浇他站的地方,只见算卦人头上脸上狗血模糊,目光一闪一闪的像个鬼一样站在那里。于是就把它押送到衙门处死了。 卷一 野狗 于七之乱,杀人很多。乡下人李化龙,从山中逃回来,正碰上晚上过大兵。为以免被大兵杀害,他急切间无处藏身,便僵卧到死人堆里佯装死人。大兵过完后,李化龙还没敢爬起来,睁眼一看,忽然见掉了头断了胳膊的尸体,都站了起来,像小树林一样。其中一具尸体,已经断了的头仍连在肩膀上,嘴里说道:“野狗子来了,怎么办?”其它尸体也一起乱嘈嘈地说:“怎么办?”一霎时,都扑哧扑哧倒下了,随即一点声音也没了。 李化龙战战兢兢地才想爬起来,就见一个兽头人身的怪物,正趴在死尸堆里吃人头,挨个吸人的脑子。他害怕被吃,便把头藏在尸体底下。怪物来拨弄他的肩膀,想吃他的头,李就用力趴在地上。怪物几次都没能得到他的头,就推去盖在李头上的尸体,使他的头露了出来。李害怕万分,慢慢用手摸索腰下,摸到一块石头,有碗那样大,握在手里。怪物找到了李的头趴下就想啃。李突然跳起,大喊一声,用石头猛击怪物的头,结果打中了它的嘴。怪物像猫头鹰那样大叫了一声,捂着嘴负痛跑了。它路上吐了一些血,李化龙就地查看,在血里找到了两颗牙齿,中间弯曲,末端锐利,长四寸多。拿回村给别人看,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怪物。 卷一 三生 湖南有个人,姑且称之为湖某,能记得前生三世的事。第一世是县令,乡试中作同考官,负责阅卷。有个叫兴于唐的名士,在考试中落第,冤愤而死,拿着自己的考卷到阴司里状告湖某。兴于唐的诉状一投,和他患同一种病死去的冤鬼,成千上万,共同推兴于唐为首领,结成同伙以作响应。湖某便被摄到阴司中,和众鬼对质。阎王问他道:“你既然负责评阅文章,为什么革除名士而录取平庸的人?”湖某叫屈说:“我上面还有主试官,我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阎王便发签,命小鬼去拘拿主考官。过了很久,将主考官拘来,阎王告诉他湖某的辩解,主考官说:“我不过最后汇总,即使有好文章,簾官不推荐,我又怎么知道呢?”阎王道:“这件事你们不能互相推卸责任,都算失职,按律应受笞刑。”刚要施刑,兴于唐不满意,大声鸣起冤来,两阶下的众鬼,万声响应。阎王问兴于唐缘故,兴于唐大声说:“笞刑太轻,应该挖出他们的双眼,以作为不识文章优劣的报应!”阎王不同意,群鬼号叫越发猛烈。阎王说:“他们不是不想得到好文章,只是见识太鄙陋罢了。”众鬼又请求剖出他们的心,阎王迫不得已,只得命小鬼剥去考官的衣服,用刀剖胸剜心。两人滴着鲜血,嘶呀痛叫,众鬼方才高兴。纷纷说:“我们终日在阴间里气愤烦闷,没有一个能出这口气的人。现在多亏兴先生,才消了这口怨气!”于是哄然散去。 湖某受刑毕,被押投到陕西,托生为普通百姓的儿子。长到二十多岁,正赶上家乡闹土匪,他被掳入贼寇中。官兵前去剿捕,俘虏了很多人,湖某也夹在里边。心里还想自己不是贼,希望官府能辨认出来释放。等看到大堂上坐着的审判官,年龄也是二十多岁,仔细一看,却是兴于唐。湖某大惊道:“我合该死了!”不长时间,被俘虏的人全部释放了;最后是湖某,审判官不容他申辩,立命杀了。 湖某冤魂到阴司中,状告兴于唐。阎王没有立即拘拿兴于唐,等到他官禄享尽,迟至三十年后才勾来阴司,两人当面对质。兴于唐因乱杀人命,被法托生为畜牲;考察湖某生前的行为,曾打过父母,罪行和兴于唐均等,也罚作畜牲。湖某恐怕来世再遭报应,清求托生个大畜牲。阎王便判他托生为大狗,兴于唐为小狗。大狗生在顺天府的一个市场中。一天,大狗卧在街头,有个南方来客牵着一条金毛狗,只有狐狸那样大。大狗仔细一看,正是兴于唐。心里轻视它小,一口咬住了它。没想到小狗反咬庄了大狗的喉咙,吊在大狗的脖子底下,像个铃铛一样。大狗嗥叫着翻滚扑腾,市场上的人怎么也分解不开,不一会,两条狗都死了,又一块到阴司打官司,各说各理。阎王说:“像这样冤冤相报,何时算了!现在我为你们和解。”于是判兴于唐来世做湖某的女婿。 此后,湖某又托生到庆云。二十八岁时,考中举人,生了一个女儿,长得十分文静漂亮。世族大家争着提亲,湖某一概不答应。一次他偶然经过邻郡,正赶上学使定等公布岁试考卷,一个姓李的列一等卷第一名,就是兴于唐。湖某将李生请到旅舍,殷勤招待。打听他的家庭情况,知道还没成亲,便将女儿许给了他。人们都说湖某爱才,却不知这是前世的姻缘。不久,李生将湖某的女儿娶了去,两个人感情很好。但李生常常依仗着自己的才气,慢待老丈人,经常一年都不到丈人门上。湖某也忍了下来。后来,李生中年失意,屡考不中,湖某千方百计替他夤缘,才使他科考得志,如愿以偿。从此以后,翁婿和好亲如父子一般。 卷一 狐入瓶 万村石家的媳妇,被狐狸精缠上,一家人很但担忧,却打发不走它。妇人门后有个瓶,每次听见妇人的公公回来,狐精就藏入瓶内。妇人多次看在眼里,便记在心里,也不吭气。 一次,狐又钻入瓶内,妇人急忙用棉絮塞住瓶口,把瓶放到锅里煮。瓶热后狐狸在瓶内喊:“太热了,别胡闹!”妇人不答话,继续煮。狐精在瓶里喊得更急,时间一长就听不到动静了。妇人拔开塞子看时,仅有一堆毛和几滴血而已。 卷一 鬼哭 谢迁造反时,官宦人家的宅第都被贼占据着,成了贼窝子。有个叫王七襄的学使,家里住的贼尤其多。官兵破城后,扫荡群贼,死尸都填满了台阶,血顺门而流。 王学使进了城,回到家里,命人把盗贼的尸首抬出去,把血迹洗刷干净,这才住下。但是大白天就往往见到鬼,夜晚床下磷火乱飞,墙角还时常有鬼哭,很不安宁。 一天,有个叫王皡迪的书生,借住在王公家。夜里听到床下有小声连连叫:“皡迪!皡迪!”过了一会儿,声音渐大,并说:“我死得好苦呀!”随后就哭起来,接着满院子里都有哭声。王公听见后,手持宝剑到王生屋里,大声说:“你们不知道我是王学院吗?”只听见众鬼嗤嗤冷笑。 王公不得已,于是设了水陸道场,命和尚、道士念经超度,夜里做了饭抛到院子里让群鬼吃。这时就见院子里磷火点点,到处都是。 先前一个为王公看大门的姓王的人,病得很厉害,已经昏迷几天不知人事了。闹鬼的这天,他忽然伸了伸身子,像是醒过来了。他老婆见这情形就给他端来饭,他却说:“刚才主人不知为什么在院子里施饭,我也跟大伙一块吃,这不才吃饱了回来,所以不觉得饿。” 自此以后,鬼都绝迹了。难道道士奏乐,和尚超度,施舍饭食,果然灵验吗? 卷一 真定女 真定界内,有一个孤女,年纪方六七岁,就当了童养媳。一两年后,丈夫引诱她同了房,此后就怀孕了,肚子渐渐胀大。自己以为得了病,便告诉婆母。婆母问:“动不动?”回答说:“动。”婆母觉得很奇怪,但因女孩年纪太小,不敢断定。没多长时间,果然生了个男孩。婆母叹口气说:“没料想拳头大的小母亲竟生了个锥子大的小孩子!” 卷一 焦螟 董默庵在朝中当侍读官。他家里被狐精扰乱,砖瓦石沙经常像下雹子一样从天上落下来。全家人拖老带小纷纷奔逃躲藏,等平静了才再出来干活。董公对此深感忧虑,于是借了司马孙怍庭的宅子暂住,然而狐精仍旧扰乱,和在家时一样。 一天,董公在待漏院等待上朝时,与同事们说出这件奇怪的事。有一位大臣说:“关东道士焦螟,现在内城住着,主持降妖的法术,听说很灵验。”于是董公就登门拜访焦道士请他帮助降妖。焦道士用朱笔写了一道符,叫董公回家贴到墙上。董公回家照办后,狐精一点不怕,抛掷砖石反而更加厉害了。不得已,董公只好又去告诉道士。焦道士大怒,亲自去董府,筑坛台作法术。他作法不多时,见一个大狐趴在坛下。董府家人受害很长时间了,早就恨得咬牙切齿,一个丫鬟上去就打了狐狸一下,这丫鬟却忽然倒在地上断了气。道士说:“这个东西很猖獗,我都不能一下子降服它,这女子怎敢轻易冒犯它呢?”接着又说:“正好,我可以借这女子之口向狐狸问话。”便用手指着丫鬟,口中念咒,丫鬟忽地起来跪在坛下。道士问它住哪里?丫鬟口里说出狐狸的话:“我是西域生的,来京城已十八辈子了。”道士又说:“这是朝廷住的京城,怎么能容你们这些东西长久住下去?赶快走吧!”狐狸不回答。道士大怒,拍着桌子说:“你还想违抗我的命令吗?若再迟延,道法可不容你!”狐狸这才皱起眉头有点害怕的样子,表示愿奉教命。道士又催它快走。这时丫鬟又倒下没气了,过了很长时间,才苏醒过来。接着见四五块白团滚滚如圆球,顺着屋檐滚动,一个跟着一个,一转眼的功夫就都滚走了。从此,董公家才安定无事。 卷一 叶生 河南淮阳有个姓叶的秀才,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文章词赋,在当时首屈一指;但是命运不济,始终未能考中举人。 恰巧关东的丁乘鹤,来担任淮阳县令。他见到叶生的文章,认为不同寻常,便召叶生来谈话,结果非常高兴,便让叶生在官府读书,并资助他学习费用;还时常拿钱粮救济他家。到了开科考试的时候,丁公在学使面前称赞叶生,使他得了科试第一名。丁公对叶生的前途寄予极大的希望。乡试考完,丁公要叶生的文稿来阅读,拍案叫好。没料想时运限人,文章虽好命不佳,发榜后,叶生仍旧名落孙山。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感到辜负了丁公的期望,很惭愧,身形消瘦,呆如木偶。丁公听说,召他来劝慰了一番,叶生泪落不止。丁公很同情他,约好等自己三年任满进京,带着他一起北上。叶生非常感激。辞别丁公回家,从此闭门不出。 没过多久,叶生病倒在床上。丁公经常送东西慰问他;可是叶生服用了一百多副药,根本不见效。丁公正巧因冒犯上司被免了官职,将要离任回乡。他给叶生写了封信,大致意思说:“我东归的日期已经定了,所以迟迟不走的原因,是为了等待您。您若早晨来到,我晚上就可以上路了。”信被送到了病床上,叶生看着信哭得非常伤心,他让送信人捎话给丁公说:“我的病很重,很难立即痊愈,请先动身吧。”送信人回去如实说了。丁公不忍心就走,仍慢慢等着他。 过了几天,看门的人忽然通报说叶生来了。丁公大喜,迎上前来慰问他。叶生说:“因为小人的病,有劳先生您久等,心里怎么也不安宁。今天有幸可以跟随在您身边了。”丁公于是整理行装赶早上路。 丁公回到家,让儿子拜叶生为师,并让好好伺候,早晚都和他住在一起。丁公子名叫再昌,当时十六岁,还不能写文章。但是却特别聪慧,文章看上两三遍,就不会再忘记。过了一年,公子便能落笔成文。加上丁公的力量,于是他进了县学成为秀才,叶生把自己过去考举人的范文习作,全部抄下来教公子诵读。结果乡试出的七个题目,都在准备的习作中,无一脱漏,公子考了个第二名。 一天,丁公对叶生说:“您拿出自己学问的剩余部分,就使我的儿子成了名。然而您这贤才却被长期埋没,有什么办法呢!”叶生说:“这恐怕是命中注定的吧。不过能托您家的福为文章吐口气,让天下人知道我半生的沦落,不是因为文章低劣,我的心愿也就足了。况且读书之人能得一知己,也没什么遗憾了。何必非要穿上官服,抛掉秀才衣裳,才说是发迹走运呢!”丁公认为叶生长期客居外省,怕他耽误了参加岁试,便劝他回家。叶生听说后脸上现出了凄惨不乐的神色。丁公不忍心强让他走,就叮嘱公子到京城参加会试时,一定要为叶生稍纳个监生。 丁公子考中了进士,被授部中主政。上任时带着叶生,并送他进太学国子监读书,与他早晚在一起。过了一年,叶生参加顺天府乡试,终于考中了举人。正遇上丁公子奉派主管南河公务,他就对叶生说:“此去离您的家乡不远。先生已经功成名就,衣锦还乡该何等令人高兴。”叶生也很喜悦。他们择定吉日上路。到了淮阳县界,丁公子派仆人用马车护送叶生回了家。 叶生到家下车,看见自己的门户很萧条,心里非常难过。他慢慢地走到院子里。妻子正好拿着簸箕从屋里出来,猛然看到叶生,吓得扔了簸箕就走。叶生凄惨地说:“我现在已经中了举人了。才三四年不见,怎么竟不认识我了?”妻子站在远处对他说:“您死了已经很久了,怎么又说显贵了呢?之所以一直停放着您的棺木没有埋葬,是因为家里贫穷和儿子太小的缘故。如今儿子阿大已经成人,正要选择墓地为您安葬。请不要作怪来惊吓活人。”叶生听完这些话,显得非常伤感和懊恼。他慢慢进了屋,见自已的棺材还停放在那里,便一下扑到地上没了踪影。妻子惊恐地看了看,只见叶生的衣帽鞋袜说落在地上。她悲痛极了,抱起地上的衣服伤心地大哭起来。儿子从学堂中回来,看见门前拴着马车。他问明赶车人的来历,吓得急忙跑去告诉母亲。母亲便流着眼泪把见到的情景告诉了儿子。娘俩又仔细询问了护送叶生的仆人,才得知事情的始末。 仆人返回,如实报告了主人。丁公子听说,泪水浸湿了胸前的衣服。他立即乘着马车哭奔到叶生的灵堂祭拜;出钱修墓办理丧事,用举人的葬礼安葬了叶生。又送了很多钱财给叶生的儿子,并为他请了老师教读。后来丁公子向学使推荐,使叶生的儿子第二年入县学成了秀才。 卷一 四十千 新城王大司马,家里有管家仆人,很是富有。一天,他忽然梦见一个人进来对他说:“你欠我四十千钱,现在应该还我了。”他惊讶地询问缘故,那人也不回答,径直向里屋走去。他一下子醒来,妻子正好生了一个男孩。他知道这孩子是来要前生的帐的,就拿出四十千钱单独放在一个房间。凡是孩子的一切衣食、医药费用,都从这四十千里开支。 过了三四年的功夫,看看那四十千钱只剩七百了。这天,奶娘正抱着孩子在一边玩耍,王大司马便叫过孩子来,对孩子说:“四十千快用完了,你该走了。”话刚说完,小孩的脸色就变了,接着头向后一仰就瞪了眼,摸了摸鼻子,已经没气了。于是就把剩下的钱买了治丧的物件,把小孩埋了。 这件事,欠帐的人可以引以为戒。从前曾有个老来无子的人,询问高僧这是为什么?高僧回答说:“你不欠人家的债,人家也不欠你的债,哪能得孩子?”所以说:生好孩子是来报恩的;生坏孩子,是来讨帐的。生死由命,生了孩子的不要过于欢喜,孩子死了也不要过于悲哀。 卷一 成仙 文登一个姓周的书生,与一个姓成的书生小时候在一个书桌上读书、写字,成为知己好友。成生家中贫穷,一年到头都依靠周生接济。周生比成生大,所以成生管周生的妻子叫嫂嫂。逢年过节都去拜访,像一家人一样。 后来,周生的妻子因生孩子,产后得急病死了,周生接着又娶了个后妻王氏。成生因为新嫂嫂比自己年纪小,所以从没要求周生让自己见见她。 一天,王氏的弟弟来看望姐姐,周生便在卧室里设宴招待。正好成生来了,仆人来通报,周生坐在宴席上命人快请他进来。成生不进,告辞要走。周生便将酒席移到外间,将成生追了回来。刚刚坐下,就有人来禀告,一个庄园里的仆人被县太爷重打了。原因是黄吏部家有个放牛的,放牛时踩了周家的田,两家仆人发生争吵、谩骂。黄家放牛的回去告诉了主人,周家仆人就被捉去送官,所以挨了重打。周生听说,很气愤地骂道:“黄某这个放猪奴,怎敢这样!他前辈是我家祖上的奴才,刚得志就目中无人了!”周生气满胸膛,忿忿地起来要去找黄家。成生按住他制止说:“强梁世界,本来没有青红皂白!况且今日的官府一半是不打旗子的强盗呢!”周生不听,成生再三劝说,以至掉了泪,周生才勉强忍下。 但是,周生的怒气终不能消除,一夜翻来覆去没有睡着,对家人说:“黄家欺侮我们,是我们的仇家,这先不说,县官是朝廷的命官,并不是有势力人家的官,就是互有争端,也应传两家对质,何至于像哈叭狗一样跟着叫?我也去告他家的仆人,看县官怎么处置他们?”家人们也鼓动他,于是他就写了呈子送到县衙。可是县官只看了一眼就把呈子撕了扔在地下。周生气极了,顺口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冒犯了县官。县官恼羞成怒,就把周生拘捕了。 这天早饭后,成生又去找周生,才知道周生去县城告状去了。他急忙追去想劝止,不料周生却已在监狱里了。急得他直跺脚,无计可施。 这时,官府正抓了三个海盗。县官与黄吏部用钱买通了海盗,让他们捏造周生是同党,然后根据假证词,革去了周生的功名,更加残酷地拷打他。成生来看他,两人抱头痛哭。他二人偷着商量还得上告。周生说:“我身在监牢,像鸟在笼子里。家里虽有一个弟弟,也只能给我送点饭来,谁能替我上告呢?”成生表示愿一人承担,说:“这是我应尽的责任,朋友有难而不能急救,还算什么朋友?”说罢就走。周生的弟弟打算送路费给他时,他已经走远了。 成生到了京城,上告无门,正急得不得了的时候,听人传说皇帝要出城打猎。成生就暗藏在木市中。待了不多时,皇帝的大队人马果然从这里经过。成生趴在地上大声喊冤,皇帝问明了原因,准了他的状,叫他等着,并把他的状子批到部院,命部院复审上奏。 此时,距周生入狱已十多个月了,周生已受刑不过,屈打成招,定了罪名。部院官员接到皇上御批,非常惊惧,打算亲自复审。黄家知道后也很害怕,就计划暗中谋害周生。首先买通看监的狱卒不给周生饭吃。周生的弟弟来送饭,也不让他们见面。成生又到部院喊冤,部院才提审。这时周生已饿得站不起来了。部院宫员见了大怒,喝令将狱卒打死。黄吏部更害怕,就拿几千两银子托人为他说情。部院官员才打了个马虎眼,免了黄吏部的罪。县官因为枉法,被判流放。 周生被放归,越发对成生感激不尽。成生经过这场官司,也厌世了。因此,就与周生商量一起隐居。然而周生因为有年轻的妻子,不忍离去,一直以言笑推托。成生见周生态度不明,虽然没再说什么,自己决心已定,准备出走。 两人分别以后,成生一连几天没有来找周生。周生就派人到成生家去打听。而成家还认为在周家呢,这才知道成生不见了。周生心里明白,急忙派人到处找,所有远近寺观、沟谷都找遍了,还是不见成生的踪影。周生只好经常送钱、送粮给成的儿子,帮助成家过日子。 又过了八九年的工夫,成生忽然自己回来了。他头戴黄冠,身穿大氅,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周生见了,亲热得不得了,一把拉住成生的胳膊说:“你到哪里去了,让我们到处找?”成生笑着说:“孤云野鹤,哪有一定的地方?分别后幸亏还康健就好。”周生赶快命家人摆酒席招待,略说几句客套话以后,周生就催着成生换下道服来。成生只笑不说话。周生说:“你真傻!为什么不要老婆孩子,把他们像旧鞋一样扔掉呢?”成生笑着回答说:“不对!是别人抛弃了我,哪里是我抛弃别人呢?”周生又问成生住哪里,成生说在崂山清宫。 两人当夜就抵足睡了。正睡间,周生梦见成生光着身子压在自己胸上,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惊讶地问这是为什么,成生也不回答。忽然就醒了,喊成生不答应,坐起来找成生,却不知哪里去了。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是在成生睡的地方,他惊骇地自言自语:“昨晚没有喝醉,为什么糊涂到这个地步?”于是叫家人拿灯来照,家人只见成生坐在那里,周生不见了。周生本来胡子很多,此时他用手一捋,稀稀拉拉地没有几根了。拿镜子一照,周生大惊失色地说:“成生在这里,我哪里去了呢?”接着一想,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成生用幻术招他去隐居。他想进卧室去找妻子,他弟弟因他已变为成生了,不让他进去。他自己也无法说明白,只好不进去。 别无它法,周生只好叫仆人备了马,主仆二人前去崂山找成生。走了好几天,才到了崂山。周生骑马走得快,仆人在后面一时没有跟上来,他就坐在树下休息。但见这里道士来去不断,内中一个道士看了他一眼,周生就顺势问他知不知道成生。道士笑着说:“听说过这个人,好像是在上清宫。”说罢就走了。周生目送那道士,见他走出一箭地之外,又与另一人说话,也不过说了几句,那人就走了过来。一看,原来是同学。那人见了周生以为是成生,吃惊地说:“几年不见了,听别人说你已在名山学道,为什么还游戏在人间呢?”周生知道他把自己当成成生了,于是就把自己的事说了一遍。那人惊讶地说:“我刚才还遇见他,以为是你呢!才走了不多时,或者没有走远。”周生觉得很奇怪,说:“怪呀!我为什么见了自已的面目还不认得呢?” 过了一会儿,仆人追上来,他们急忙快走。可是走了半天,路上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前面的路一望无际,遥远得很,拿不定主意是走还是回去。可是转又一想,已经没有回去的可能了,只有向前走追上成生才行。但路却越发险恶难行,马也不能再骑了。周生就把马交给仆人,叫他转回去,自己沿着崎岖的山道一步步走去。 走了一段路,远远看见一个小道童坐在那里,周生便走向前去问路,并说来找什么人。道童说自已是成生的弟子,并帮周生拿着行李,领他一块走。他们一路风餐露宿,往很远很远的地方走去。 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一个地方,但这里又不是世上传说的上清宫。当时是十月天气,可山路两边却山花烂漫,一点不像是初冬。道童进去禀报,成生很快就出来迎接,周生这才认出自已的面貌。两人手拉手进了大殿,接着就摆上酒席,饮酒谈心。但见珍奇的小鸟,飞来飞去,一点也不怕人,叫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好听,不时还到桌上叫几声,周生心里非常惊奇。然而他仍然思念尘世返乡心切,无意在这里呆下去。饮完了酒,见地上有两个蒲团,成生拉周生并坐在上面。约二更以后,万籁俱寂,周生忽然打了一个盹,觉得自己与成生换了个位置,心里很奇怪。自己随便用手摸了一下下颔,胡子已和从前一样了。 天亮了,周生回家心切,要求走,成生坚持留他多住几天。又住了三天后,成生对周生说:“请你稍闭一下眼,我送你回家。”周生刚一合眼,就听见成生叫着说:“行装都已齐备。”于是周生起来跟着就走。一路走的并不是原道,但走了不多时,就看到家乡了。成生坐在路旁等着,叫周生自己回家。周生强邀成生一块回家,成生执意不肯。周生就一个人回到了家门。他见大门关着,就叫了几声,里面没有答声。刚想跳墙,就觉自己的身子像树叶一样,轻飘飘进了院子。又跳了几道墙才到了卧房。见卧室内灯光昏暗,妻子还没有睡觉,听到屋里咕咕哝哝好像有人说话。他悄悄舔开窗纸往里一看,见妻子正与一个仆人用一个杯子喝酒,样子非常亲密。周生大怒,想立即进屋捉住他们。可又怕自己一人难以对付他们两人,就悄悄出门回去请成生来帮忙。成生慷慨答应,立即跟周生一直到了卧室。周生拿石头砸门,屋内二人吓慌了神,砸得越急门关得越紧。成生用剑拨门,一下两扇门都开了。周生跑进去捉人,那个仆人冲出门向外跑。成生在门外一剑砍去,砍下了仆人一条臂膀。周生进屋捉住妻子拷问,才知道刚娶她进门时她就与仆人私通了。周生拿过成生的剑,割下妻子的头,挑出她的肠子挂在院里的树上,才跟着成生原路返回。周生忽然一觉醒来,原来身子还在床上,惊异地说:“怪梦七长八短,真使人怕死了!”成生一旁笑着说:“是梦,兄却以为是真;而真,兄却以为是梦。”周生不明白是什么道理,就问成生。成生拿出剑来给他看,剑上的血迹仍在。周生吓得要死,暗暗疑惑成生已会幻术了。成生也知道周生的心思,就催他整理行装,送他回家去。 二人辗转走到了家门,成生对周生说:“那天夜里我倚着剑等你,不是在这里吗?我厌恶看见污浊,还在这里等你。如果过了申时不回来,我就自已回去了。” 周生到了家门,门庭冷冷清清,好像没有人住一样。又到了弟弟家里,弟弟见了他,双泪交流,对他说:“哥哥你走后,贼夜里来杀了嫂嫂,还把肠子挂在树上,真是可怕。至今官府还没有破案。”周生才大梦方醒,把一切事情告诉了弟弟,并嘱咐他不要再追究了。他弟弟吓呆了很长时间。周生问起孩子,弟弟叫奶妈抱来。周生看了说:“这孩子是咱家的后代,请你好好照看,兄要告辞人世了。”说罢起身就走。弟弟哭着追出挽留,周生笑着走了,连头也没回。到了郊外,见了成生,二人一起上了路,远远地回过头来说:“能忍就是最大的乐事。”他弟弟追着想再说几句话,成生一举袖子,就无影无踪了。弟弟呆立多时,哭着回了家。 周生的弟弟忠厚老实,但没有能力,不会治理家务。过了几年,家里越发穷了。周生的孩子渐渐长大,没有钱请老师教学,他就亲自教侄子读书。 一天,清早到书房里,见桌子上放着一封信,封口粘得很结实,信封上写着“二弟启”。细看是他哥哥的笔迹。拆开信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爪甲,有二指来长,心里觉得很奇怪。他把爪甲放在砚台上,出来问家人这信是哪里送来的,家人们都不知道。回到屋里一看,砚台闪闪发光,已变成了黄金。他更加惊奇,又放在铜铁上试试,都变成了黄金。从此,他家大富起来。他拿出千金给成生的孩子。后来相传两家都有点石成金的法术。 卷一 新郎 江南有个孝廉,名叫梅耦长,他说他同乡有个孙翁,在德州当官的时候,审问了一桩奇案。 事情是这样的:当初,有个村民为儿子娶媳妇。新媳妇过了门,庄里乡亲都来贺喜。喜酒喝到一更多天,新郎出房,看到新娘子穿着耀眼的衣服走向屋后。新郎好生怀疑,就跟在后面看是怎么回事。宅子后面有一条长长的小河,上面有一小桥可以通过。他看见新娘子过了桥一直走去,越发怀疑,就在后面喊她。新娘也不答应,只是远远招手。新郎急忙赶过去,相距也就有尺多远,但手却一直捉不到她。 走了几里路,进了一个村子。新娘站住了,对女婿说:“你家寂寞,我住不惯,请郎君暂住我家几天,咱们再一起回家看望二老。”说罢,抽出簪子敲门,门吱呀一下就开了。有个女僮出来迎接。新娘先进去,新郎不得已也跟着进去。一进门,岳父岳母部在堂上坐着,对女婿说:“我女儿从小娇惯,没有一时离开过我。一旦离开家,心里总是不痛快。今日与你一起回来,我们很放心,住几天就送你们回去。”于是就叫丫鬟扫屋子、铺被褥,两人就住下了。 新郎家中的客人,见新郎出去多时不回来,就到处找。新房里只有新娘子在等待,新郎却不知到哪里去了。大家就四处查询,一点消息也没有。公公、婆婆都哭得很伤心,说是必死无疑。 过了半年,媳妇娘家怕女儿守寡,就与新郎家父母商量,打算给女儿另找婆家。新郎父母越发悲伤,说:“尸骨衣物,都还没有找到,怎么知道我儿一定死了呢?就算死了,过一年再另嫁也不晚,为什么这么急呢?”新娘父亲更加怨恨,于是告了官府。孙公受理了这个案子,他觉得十分奇怪,但又没有头绪,暂判女家等待三年再说。案卷存档,人们先各自回家。 再说新郎住在另一个新娘家,全家人都对他很好。他时常与媳妇商量回家,媳妇也满口答应,就是迟迟不动身。住了半年多,新郎心里就犯了嘀咕,整天焦虑不安。想自己单独回家,媳妇又坚决不让。一天,她们全家惶惶不安,似乎有大难临头。新娘父母急匆匆地对女婿说:“本来打算三两日内叫你们夫妇一起回家,没想到行李用具还没有准备齐全,忽然碰到点麻烦事。不得已,就先送你一人回去吧。”说罢就把新郎送出门来,转身急忙回去了,虽周旋了几句话,也很匆忙草率。 新郎出了大门,刚想找路行走,回头一看房子、院子都没有了,只有—个高大的坟墓,心里非常害怕,急急忙忙找路回家。到了家里,从头到尾说了他的经过,并到官府与孙公说明情况。孙公传新娘的父亲到案,令他送女儿回婆家,于是才正式合婚。 卷一 灵官 朝天观有一个道士,喜欢吐纳法术。有一个老翁借住在他的观中,正巧与他爱好相同,于是他俩便成了道友。住了几年,每逢香火大会祭祀神灵的时候,老翁头十天就走开;祭祀完了,他才回来。道士怀疑地问他,老翁说:“我们两人已是莫逆之交,不妨与你实说。我是个狐,祭祀的时候,诸位神仙下界清理污秽,我没处去,只好到别处去藏身。” 又一年,到了祭祀的时候,老翁又走了,这次很久没有回来,道士很怀疑。一天他忽然回来了,道士问他是什么原因,老翁说:“我差点见不到你了。上次祭祀时,本应照样远避,但又懒得走,见阴沟很隐蔽,就暂时藏在卷瓮底下。想不到灵官清除到了这里,一下看见了我,气得就要用鞭打我。我很害怕,急忙逃跑,灵官追我很急。到了黄河沿岸,眼看就追到水边,我没办法,就一头扎进一个大厕坑里,灵官嫌脏,才返身走了。我爬了出来,沾了一身臭气,不能再游历人世间,就到水里洗了一下,隐藏在洞里。过了几百天,一身脏东西才干净了。今天我来告别,并且告诉你,你也应到别处去躲躲,大劫的日子就要到了,这里不是福地。”说完,就告辞而去。 道士依照老头的话也搬到别处去了。没过多长时间,便发生甲申之变。 卷一 王兰 利津县有个叫王兰的人,生急病死了。阎王复查生死簿,王兰不该死,是鬼卒错把他抓了来的,就责令鬼卒送他还生。但王兰的尸体已经腐烂,鬼卒怕他不能还生阎王治罪,就与王兰商量说:“人成了鬼受苦,鬼成了仙就享乐。只要有乐享,何必再还生为人呢?”王兰认为很对,就同意了。小鬼对王兰说:“这地方有个狐,成天炼丹,现在已经炼成。我领你去偷那丹来吃,你的魂就不会散,可以长存于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没有办不到的事。你愿意不愿意?”王兰听了表示同意。 那鬼卒就领王兰走进一个高大的院落。见院内楼阁整齐,清静幽雅,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只狐,在月光下仰头朝天,从口中呼出一粒丹丸,径直飞入月中;一吸气,那丹丸又落入狐口中。这样一呼一吸接连不断。鬼卒悄悄等在狐的身旁。等狐又呼出时,急忙用手抢来,交给王兰叫他赶快咽下去。狐大吃一惊!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一看是两个鬼,怕斗不过他们,就气愤地走了。 王兰与鬼卒告别,回到自己家中。他的妻子见了他就跑,王兰叫住她,告诉妻子前后经过,他妻子才渐渐不害怕了。从此他夫妻住在一起,和往常一样生活。 王兰有个朋友,姓张,听说王兰回来了,就来看他。见面后互相问好,王兰便对张说:“我与你家素来都很穷,现在有办法可以发财了。你能跟我出去游历一番吗?”姓张的没有表态。王兰又说:“我能不用药就治病,不用卜算就知道人的吉凶。我想现原形,又恐认识我的人害怕。所以,我只有附在你身上,咱两人在一起,才能办事。你说行不行?”姓张的这才答应了。于是两人当天就打点行装出发了。 他俩到了山西地界,听说当地一个财主的女儿生了急病,眼看要死了,前后不知请过多少医生术士都没治好。姓张的带了王兰的魂访到财主家,自称有办法治病,保证起死回生。这个财主只有一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治病心切,愿出千金报答。张要求看看小姐的病,随财主到小姐房里,见女子躺在那里,双眼紧闭。掀开被子,用手摸摸身子,也没有知觉,和死了一样,只剩一口气。王兰附在张身上说:“这女子的魂已出舍了,应快找回来。”于是姓张的就告诉财主:“你女儿十分危险,但能治好。”财主问他:“需要什么药?”张说:“什么药也不要,是小姐的魂跑了,我已派神仙去找了。” 过了一个时辰,王兰回来,附在张的耳朵上说,女子魂已找回来了。姓张的请财主再进屋看看,他又摸了一下女子,一会儿,女子伸了伸腰,一下就睁开眼了。财主大喜,马上安慰女儿,并问她情况。女子说:“前几天我去园子里玩,见一个少年用弹弓打麻雀;几个人牵着高头大马跟在他后面。我急着想躲起来,被他们挡住了。少年拿弓给我,教我打弹弓,我觉得害羞,说了他几句,他就捉我上了马,笑着对我说:‘我乐意与你玩,你不要害羞。’走了几里路,进了山。我在马上一面喊一面骂,少年生气,把我从马上推下来。我想回家,又找不到路。正没办法时,一个人来捉住我的胳膊一路小跑,转眼就到了家,只觉恍恍忽忽像做了个恶梦。”财主一听,认为太神奇了,果然拿出千金作为报酬。 王兰与姓张的当夜商量,把得到的千金报酬留下二百两作为他俩的路费,余下的全部由王兰送回家去,交给王兰的儿子,再命儿子给姓张的妻子三百两。王兰办完了当夜又返回来。第二天与财主告别时,财主不见姓张的带着那千金,觉得他更加神奇,又送了些重礼给他。 过了几天,姓张的在郊外遇到同乡贺才。这个贺才整日喝酒赌博,不务正业,穷得和要饭的一样。贺才听说姓张的有发财的法术,得了许多金钱,就到处找他。王兰暗中劝姓张的稍稍给贺才几个钱打发他走。可是贺才改不了老毛病,十天就把钱用光了,还要来找张。王兰已经知道了,就再次对张说:“贺才放荡疯狂,不能长与他相处。只宜给些钱叫他走,恐惹祸还少。”过了几天,贺才果然又来找张,强要和张合作。张就对贺才说:“我就知道你还会来找我!你天天酗酒、赌博,千金也满足不了你的无底洞。你要真心改过自新,我就给你一百两银子,你自谋生路。”贺才高兴得满口答应。张就倒了倒口袋的钱,都给了贺才。贺才有百两银子,反而赌得更厉害,又添了嫖妓的毛病,挥金如土。县里的衙役见他花钱那么容易,怀疑他的钱来路不明,就逮捕了他。贺才到大堂被拷打审问,受刑不过就说了实话,供出钱的来历。县官派人带着贺才去捉姓张的。几天后贺才棒伤溃烂,死在路上。但贺才的魂还没有忘记姓张的,又去找到他附在他身上,与王兰在一起。 一天,张、贺、王三人聚在烟墩喝酒,贺才醉了大喊大叫,王兰制止他,他不听。正遇上巡方御史从这里经过,听到有人大叫就命人搜查,抓住了姓张的。张害怕,就说了实话。御史听了大怒,打了张一顿板子,并写了牒文报告神灵。御史当夜做了个梦,见金甲神人告诉他:“经查王兰是无辜而死,今为鬼仙,从医也是仁术,不能按妖魅治罪。今奉上帝旨意,授为清道史。贺才邪荡,已罚他到铁围山。张某无罪,应即释放。”御史醒来,觉得好生奇怪,就按梦中神人所说,放了姓张的。 张某治理行装回到家里,口袋还存着几百两银子,把一半恭送到王兰家。王兰家的儿孙们从此就富了起来。 卷一 鹰虎神 郡城东岳庙,在南郊。庙的大门两边有神像,身高一丈多,面目狰狞可怕。人们称他鹰虎神。 这个庙里住着一个道士,姓任。他每天鸡叫时就起来烧香念经。这天,有一个小偷一早就藏在走廊里,等道士起来去烧香后,他就进入道士的寝室,到处搜找财物。怎奈这道士很穷,屋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可偷。小偷找了一遍,只在草垫子底下找到三百钱,就掖在腰里,拨开门闩逃出来,准备爬上千佛山。向南跑了多时,才到了千佛山下。 正走间,遇到一个巨人正从山上走下来,右胳膊上站着个苍鹰,正好与小偷走了个对面。小偷走近前一看,这巨人面如青铜色,模模糊糊好像庙门里常见过的神像一样。小偷大为害怕,蹲在地上直打颤。大神责备他说:“你偷了钱要往哪里去?”小偷更加害怕,不住地叩头。大神伸手揪住他叫他回庙,让他倒出所偷的钱,并叫他跪在那里守着。道士念完经,回头一看,大吃一惊!小偷自己清清楚楚说了是怎么回事。道士收起钱来,打发小偷走了。 卷一 王成 王成,原是平原县一个旧官僚家的子弟。他生性懒惰,生活越来越没着落。后来只剩下几间破屋,与妻子睡在破草席上,经常互相怨骂,难以度日。 当时正是炎热的夏季,村子外边原来有个周家的花园,已经墙倒屋塌,只剩下一个亭子。村里有许多人来这里住宿乘凉,王成也在其中。有一天,天亮后,睡在这里的人都走了。太阳升起三杆高了,王成才起来,摇摇晃晃地想要回家。忽然看见草丛中有一股金钗,他拾起来一看,上面刻着“仪宾府造”一行小字。王成的祖父原来是衡恭王府的仪宾,家里的旧物,很多都是这种款式,因此王成拿着金钗踌躇了半天。这时有个老婆婆来寻金钗,王成虽然很穷,但秉性耿直,急忙拿出来交给了她。老婆婆很高兴,极力称赞王成的品德,说:“金钗不值几个钱,可这是已故丈夫的遗物。”王成问:“您夫君是谁呀?”老婆婆回答说:“是已故仪宾王柬之。”王成吃惊地说:“那是我祖父!你们怎么认识的?”老婆婆也惊讶地说:“你就是王柬之的孙子吗?我是狐仙。一百年前,我同你祖父相好。你祖父死后,我就隐居起来了。今天经过这里时遗失了金钗,恰好被你拾到,这不是上天的安排吗!”王成也曾听说过祖父有个狐妻,便相信了老婆婆的话,邀请她到家中坐。老婆婆跟他去了。王成叫妻子出来相见,只见她穿着破烂衣服,面黄肌瘦。老婆婆叹息说:“咳!王柬之的孙子,竟然穷到这种地步!”又见破锅旧灶没有一丝烟火,老婆婆说:“家境如此,你们靠什么生活呢?”王妻就把贫苦的状况细细地述说给老婆婆听,忍不住呜呜咽咽哭泣起来。老婆婆把金钗交给王妻,让她到市上当了钱买些米来暂且度日,三天以后再来相见。王成挽留她,老婆婆说:“一个妻子你还养活不了,我在这里,你只能仰望屋顶,无可奈何,有什么用呢?”说完径自去了。王成对妻子讲了老婆婆的来历,妻子很害怕。王成称颂她的仁义,让妻子像待婆母那样侍奉她,妻子答应了。三天后,老婆婆果然来了。拿出一些银子,让王成买米、面各一石。夜里她就同王成的妻子一块睡在短床上。妻子开始很害怕,但后来看到她心意诚恳,就不再疑心了。 第二天,老婆婆对王成说:“孙子不要再懒惰了,应该做点小买卖。坐吃山空怎么能长久呢?”王成告诉她没有本钱。老婆婆说:“你祖父在时,金银绸缎任凭我取。我因自己是世外之人,不需要这些东西,所以没有多拿过。只积攒下买花粉的四十两银子,至今还存着。长久放在我那儿也没用处,你可以拿去全买成葛布,立即赶到京城卖掉,可赚点利钱。”王成听从了她的话,买了五十多匹葛布回来。老婆婆让他马上收拾行装,估计六七天就可以到京城。并嘱咐王成,“要勤不要懒;要快不能慢。如果晚到一天,后悔就晚了。”王成恭敬地答应了,带着货物上了路。 王成中途遇雨,衣服鞋子全湿透了。他平生从未经历过风霜之苦,疲倦不堪,就决定暂时在旅店歇息。不想大雨下了一整夜,房檐雨流如绳。过了一夜,道路更加泥泞难走。王成见来往的行人,积水没过脚脖,心中怕苦。等到中午,雨才不下了。但一会儿,阴云密布,又下起大雨,王成只好又住了一宿才走。快到京城时,听说葛布价格飞涨,王成心中暗暗高兴。进京后,来到客店解下行装,店主非常惋惜他来晚了。原来,南方的道路刚开通,葛布运至京城的极少;贝勒府又急着购买,价格顿时上涨,比平时贵三倍,前一天才刚购满数额。后来的人都很失望。店主人把缘故告诉王成,王成闷闷不乐。过了一天,葛布运到京城的越来越多,价格更下跌了。王成因为没有利润不肯出售,迟延了十余天,算计食宿花费很多,更加烦闷忧愁。店主人劝他把葛布贱卖掉,改作别的买卖,王成只好听从了,亏了十几两银子,把布全部脱了手。早晨起来,王成准备回去,打开行囊一看,银子全没了。王成惊慌地告诉店主人,主人也没有办法。有人让王成报告官府,要店主偿还。王成叹息说:“这是我命该如此,和店主有什么关系?”店主听说后很感激他,赠送他五两银子,劝慰他让他回去。王成自己考虑着没脸回去见祖母,里里外外地犹豫徘徊,进退两难。 一天,王成恰好看见有斗鹌鹑的,一赌就是几千文钱。每买一只鹌鹑,常常花费不止一百文。他忽然心中一动,算了算行囊中的钱,仅够贩卖鹌鹑的,就回去同店主人商议。店主人极力怂恿他,并且约好让他借住店中,管饭吃,不收他钱。王成很高兴,就上路了。他买了满满一担鹌鹑,又回到京城。店主人很高兴,祝他早点卖光。到了夜里,大雨一直下到天明。天亮后,街上水流如河,雨还是没停。王成只好住在店里等待晴天。可是雨一连下了好几天不停。看看笼中,鹌鹑慢慢死了一些。王成害怕极了,不知怎么办才好。又过了一天,死的更多,仅剩下几只,合并到一个笼子内养着。过了一夜又去看,只有一只还活着。王成告诉了店主人,忍不住泪流满面。店主人也为他振臂叹息。王成觉得银两亏尽,有家难回,只想寻死。店主人劝慰他,同他一块去看那只活下来的鹌鹑。店主人仔细审视一番后说:“这只鹌鹑好像不同寻常。那些死了的鹌鹑,未必不是被它斗杀的。你现在也闲着没事,就训练训练它,如果是个良种,用它来赌博也可以谋生。”王成遵照店主人的意思去做了。驯好以后,店主人让他拿着到街头,赌些酒饭吃。这只鹌鹑十分健壮,几次都赢了。店主人很欢喜,交给王成些银子,让他去与富家子弟赌,又是屡赌屡胜。过了半年多,王成积攒了二十两银子,心里渐感宽慰,把这只鹌鹑看作性命一般。起先,有个大亲王好斗鹌鹑。每逢元宵节,就放民间养鹌鹑的进王府与他的鹌鹑角斗。店主人告诉王成说:“现在发财可以说很容易,所不知道的就是你的运气如何了。”于是就把大亲王府斗鹌鹑的事告诉他,带他一起前去,嘱咐说:“如果败了,就自认丧气出来;倘若万一斗胜了,大亲王肯定要买下来,你不要答应。如果他强买,你看我的脸色行事,等我点头后再答应他。”王成说:“行。” 来到王府,来斗鹌鹑的人已经拥挤在殿阶下。不一会儿,亲王走出御殿,左右随从宣告说:“有愿斗的上来。”立即有一个人手把鹌鹑,快步上去。亲王命令放出王府的鹌鹑,客人也放出自己的,两只鹌鹑刚一搏斗,客方已经败了,亲王大笑。不一会儿,登台败下来的已有好几个人。店主人说:“可以了。”和王成登上台。亲王端详了一下王成的鹌鹑,说:“眼睛里有怒脉,这是只凶猛善斗的鸟,不可轻敌!”命取一只叫铁嘴的鹌鹑来对阵。经过一番跃腾搏斗,王府的鹌鹑败下阵来。又选出更好的,但换一只败一只。亲王急忙命取来宫中的玉鹑。片刻功夫,有人把着这只鹌鹑出来。只见它全身雪白,像鹭鸟一样,神骏不凡。王成胆怯了,跪下请求罢体,说:“大王的鹌鹑是神物;我怕伤了我的鸟,砸了我的饭碗。”亲王笑着说:“放出来吧!如果你的斗死了,我会重重地赔偿你的。”王成这才放出鹌鹑,亲王的玉鹑直扑过来。这时王成的那只正像怒鸡一样伏在那里严阵以待。玉鹑猛地一啄,王成的鹌鹑突然飞起,像仙鹤似地攻击它。两只鹌鹑上下飞腾,相持了很久,玉鹑渐渐不支了。而王成的却更加气盛勇猛,越斗越急,不一会儿玉鹑雪白的羽毛纷纷被啄落,垂翅而逃。周围观看的上千人无不赞叹羡慕王成的鹌鹑。 亲王于是把这鹌鹑要过来放在手上亲自把着它,从嘴到爪,审视一遍,问王成说:“你的鹌鹑卖吗?”王成回答说:“小人没什么产业,与它相依为命,不愿卖它。”亲王说:“赐你好价钱,中等人家的财产马上可以到手,你愿意吗?”王成低头思索了许久说:“本来不愿意卖,大王既然这么喜欢它,如大王真能让我得到一份衣食不愁的产业,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亲王便问价钱,王成回答说一千两银子。亲王笑着说:“痴男子!这是什么珍宝,能值一千两银子?”王成说:“大王不认为它是宝,臣民我却认为价值连城的宝玉也没它值钱。”亲王说:“为什么?”王成说:“小人拿着它到市上去赌斗,每次能得几两银子,换成米,一家十几口人指望它吃饭,没有挨饿受冻之忧,什么宝物能比得上它?”亲王说:“我不亏待你,给你二百两银子”。王成摇头。亲王又加百两。王成看了店主人一眼,见店主人没动声色,便说:“承蒙大王愿买,我愿减一百两,九百两银子卖了。”亲王说:“算了吧,谁肯用九百两银子换一只鹌鹑!”王成装起鹌鹑就要走,亲王忙喊:“养鹌鹑的人回来!养鹌鹑的人回来!我实实在在给你六百两银子,肯就卖,否则就算了!”王成又看店主人,店主人仍没什么表情。王成心中已非常满足,惟恐失掉这次机会,说:“以这个数卖给你,心中实在不情愿。但讨还了半天价买卖若不成,得罪了王爷我担当不起。没别的办法,只好按王爷的意思办!”王爷很高兴,立刻秤出银子交给他。王成装好银子,拜谢赏赐出来。店主人埋怨说:“我怎么说的?你这样急着自己作主卖了。再还一下价,八百两银子到手了。”王成回去后,把银子扔在桌上,请店主人自己拿,店主人不要。王成再三相让,店主人才把他的饭钱算清收下。 王成整治好行装回到家,详细述说了自己的经历,拿出银子让大家共享快乐。老婆婆让他买了三百亩良田,盖房子置家具,居然又恢复了祖上的世家景象。老婆婆每天很早就起床,让王成督促佣工耕种;王成的妻子督促家人纺织。稍有懒惰,老婆婆就斥责他俩。夫妇两人安守本分,不敢有怨言。过了三年,家里更富了,老婆婆辞别要走。夫妻二人共同挽留她,直到难过地流泪,老婆婆才留了下来。可第二天早晨,夫妻二人去问安时,老婆婆已经杳无踪影了。 卷一 青凤 山西太原耿家,原来是官宦世家,宅院宽阔,气势弘大。后来家势衰落,接连成片的楼房瓦舍,大多都空废着,于是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情。屋门总是自开自关,家人常常半夜里惊醒呼喊。耿家房主对此很担忧,便搬到别墅里去住,只留下一个老翁看着门。从此宅院更加荒凉败落,有时还能听到里面说笑唱歌吹奏乐器的声音。 耿家房主的侄子叫耿去病,性格狂放不羁。他嘱咐看门的老翁只要听见或看到了什么,就跑去告诉他。到了夜里,老翁见楼上灯光闪烁,就去告诉了他。耿生要去看看是什么东西在作怪,老翁劝阻他,不听。耿生本来就很熟悉院内的房屋门户,便手拔蓬蒿,顺着曲折的路径进了院子。他登上楼房,没看见有什么奇怪的情景。穿过这座楼再往后走,听见有轻微的说话声。偷偷看去,见两只巨大的蜡烛燃烧着,照得四周通明如同白昼。一位头戴儒冠的老头朝南坐着,一位老妇人坐在他的对面,二人都在四十以上的年纪。朝东坐着一位年轻人,约有二十多岁;右边坐着一位女郎,才刚十五六岁的样子。酒菜摆了满满一桌。四人正围坐着说笑。 耿生突然走进房内,笑着喊道:“有一个不速之客来到!”里面的人大为惊慌,奔逃躲避。只有老头出来喝叱道:“是谁闯进人家的内室来了?”耿生说:“这是我家的内室,却被您占了。美酒自己饮,也不邀请主人,岂不有点太吝啬?”老头仔细看了看他说:“你不是这里的主人。”耿生说:“我是狂生耿去病,主人的侄子。”老头致敬说:“久仰大名!久仰大名!”作揖请耿生入坐,喊家人撤换酒肴。耿生不让他换,老头就为耿生斟上酒。耿生说:“咱们是老世交了,刚才酒席上的人没必要回避,还请他们来一起喝酒吧。”老头喊道:“孝儿!”不一会儿,年轻人从外面进来了。老头对耿生说:“这是我的儿子。”孝儿行了个拱手礼坐下。耿生大致问了一下他们的家族姓氏,老头说道:“我叫义君,姓胡。”耿生一向豪爽,谈笑风生。孝儿也很超脱,不同凡俗。两人倾怀畅谈,意气相投,非常喜悦。耿生二十一岁,比孝儿大两岁,就称他为弟。胡叟说道:“听说您的祖父曾经编纂过一部《涂山外传》,您知道吗?”耿生回答说:“知道。”胡叟说:“我是涂山氏的后裔。自唐朝以后的家谱世系我仍然记得,五代以上的就失传了。希望公子能够指教。”耿生大致叙述了涂山女嫁给大禹并帮助他治水的功劳,言谈中丽词妙语,犹如泉涌。胡叟听了大喜,对孝儿说道:“今天有幸听到了以前从未听到过的事情。公子也不是外人,可请你母亲和青凤一起来听听,也好让她们知道我们祖宗的功德。”孝儿便走进了帐幔里面。 一会儿,老妇人带着女郎出来了。耿生仔细看去,女郎柔弱的身姿现出万般娇态,美丽的眼睛流露出聪慧的神色,人间再也找不出比她更漂亮的女子了。胡叟指着妇人说:“这是我的老妻,”又指着女郎说:“这是青凤,是我的侄女,很聪明,所见所闻总是牢记不忘,因此叫来让她听听这些事。”耿生叙述完了又喝酒,两眼紧紧盯着青凤,连眼珠子都不转了。青凤察觉了,就低下了头。耿生暗中去踩青凤的脚,青凤急忙把脚往后缩,脸上也没有怒色。耿生神摇意动,控制不住自已,拍案大声说道:“若得到像青凤这样的妻子,南面为王都不换!”妇人见耿生渐醉越狂,便急忙和青凤一同起身,撩开帏幔走了。耿生很失望,便辞别了胡叟出来。但心里老挂念着青凤,时刻都忘不了。到了夜里,耿生又登上楼去,里面兰麝芳香仍存。凝神等待了一整夜,始终寂静无声。他回家和妻子商议,想把家搬到楼上去住,盼望能再遇见青凤。妻子不同意,耿生于是自己前去,住在楼下读书。 夜里,耿生刚刚靠在桌子上,只见一个鬼披头散发地进了门,脸黑如漆,瞪着两眼看着耿生。耿生笑了笑,用手指蘸着墨汁涂黑自己的脸,目光灼灼地和鬼对视,那鬼很羞惭地走了。第二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耿生吹灭了蜡烛正想睡觉,忽然听见楼后面的门插销发出呯的一声响。耿生急忙起来过去探看,原来门扇半开了。不一会儿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有人拿着点燃的蜡烛从房子里出来。一看,竟是青凤。青凤猛然看见耿生,吓得往后便退,急忙回去把两扇门关上。耿生直挺挺地跪下,对门内的青凤说:“小生冒着险恶而来,确实是为了您的缘故。幸好这里没有别人,您能让我握一下手,我死了也不遗憾了。”青凤远远地隔着门说:“您对我情深意挚,我岂能不知道!只是叔父管束得很严,我不敢答应您的要求。”耿生苦苦哀求说:“我现在也不敢再有和您握手的奢望了,只想见您一面就满足了。”青凤好似同意了,开门出来,抓着耿生的胳膊拉他起来。 耿生喜出望外,两个携手到了楼下。耿生把青凤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上。青凤说道:“幸好有缘分,过了今夜,就是相思也没有用了。”耿生问:“为什么?”青凤回答说:“阿叔畏惧您太狂,所以变成厉鬼来吓唬您,您却纹丝不动。现在他已另找好了别的住处,全家人都搬东西到新居去了。我留下看守,明天就走了。”说完就想离去,说:“恐怕叔叔回来。”耿生硬不让她走,想和她亲热。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胡叟不声不响地进来了。青凤又羞又怕,无地自容,低着头倚在床上,手拈衣带不说话。胡叟愤怒地说:“贱丫头辱没了我的门户,再不快走,就用鞭子抽你了!”青凤低着头急忙走了,胡叟也跟了出去。耿生尾随在后面,听见胡叟不住地怒骂,又听见青凤嘤嘤的小声抽泣。耿生心如刀割,大声说:“罪在小生身上,于青凤有什么关系?倘若饶了青凤,任你刀砍斧剁,小生甘愿自身承受!”过了很长时间,一点动静也没有了,耿生这才回去睡觉。 从此以后,宅院里再也没出现过怪异的声息。耿生的叔叔听说后认为耿生不同寻常,愿意把房子卖给他住,也不计较价钱多少。耿生很乐意,便把家口搬了过来。住了一年多,耿生觉得非常舒适,但一刻也没忘记青凤。 正巧清明节上坟回来,耿生见到两只小狐狸被大狗追逼。一只钻进荒草丛中逃窜了;另一只惊慌失措,沿路奔跑,看见耿生,便依依不舍地哀啼着,很温顺地伏首垂耳,好似求他援救。耿生很可怜它,便解开衣襟,把它提起来抱回了家。关上门,把它放在床上,一看竟是青凤。耿生大喜,赶忙慰问她。青凤说:“刚才和丫鬟在外面游玩,遭此大难。如果不是郎君相救,我必定葬身狗腹无疑。希望您不要因为我不是人类而厌恶我。”耿生说:“我天天都思念你,真是魂绕梦想。现在见到你,如获至宝,怎会厌恶呢!”青凤说:“这也是天数,不是因为遭此大难,怎么能够跟随您呢?而且这真是太幸运了!丫鬟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这样正好可以和您终生在一起了。”耿生很高兴,便整理好另一间屋让青凤住下。 过了二年多,一天夜里耿生正在读书,孝儿忽然进来了。耿生放下书卷,惊讶地问他来干什么。孝儿跪在地上,悲伤地说:“家父将遭横难,非您不能拯救。他本想亲自来求您,又恐怕您不愿见他,所以只好让我来了。”耿生问:“什么事?”孝儿说:“您认识莫三郎吗?”耿生说:“他是我同窗学友的儿子。”孝儿说:“明日他将经过您的门前。倘若他携带着猎来的狐狸,希望您能把它要过来留下。”耿生说:“那一年楼下的羞辱,我至今耿耿于怀,他的事我不想过问。若非要我效微劳的话,非让青凤来求不可!”孝儿落泪说:“凤妹已死于荒野三年了!”耿生气愤地用袖子一拂衣服,说:“既然如此,那怨恨就更深了!”说完拿起书卷高声朗读起来,再也不去理他。孝儿从地上爬起来,失声痛哭,用衣袖遮掩着脸走了。耿生到了青凤那里,把事情告诉了她。青凤大惊失色说:“你究竟救不救他?”耿生说道:“救是肯定救他;刚才之所以没答应,是想报复一下他以前的蛮横罢了。”青凤这才高兴地说:“我小时候就失去了父母,依靠叔叔才长起来。过去虽然受到他的责罚,按照家规也是应该那样的。”耿生说:“的确是这样,只是使人不能不耿耿于怀罢了。假若你那次真死了,我决不会救他。”青凤笑着说:“你的心可真狠啊!” 第二天,莫三郎果然来到,他骑着胸带饰金的骏马,佩带着绣有猛虎的弓套,侍从众多,很有声势。耿生出门迎接他,见他猎获的禽兽非常多。其中有一只黑狐狸,伤口流出的血把皮毛都染红了;用手摸了摸它,身上还温和。耿生便假说自己的皮衣破了,请求要这只狐狸的皮来补缀。莫三郎很慷慨地解下它相赠。耿生把狐狸交给了青凤,这才去与客人欢饮。客人走了以后,青凤把狐狸抱在怀里,过了三天它才苏醒,一转身又变成了胡叟。胡叟一抬眼看见了青凤,怀疑这不是在人间。青凤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说给他听。胡叟于是向耿生下拜,面色羞惭,对以前的过失表示歉意,又很高兴地看着青凤说:“我本来就说你不曾死,今天果真证实了。”青凤对耿生说:“您若爱怜我的话,还求您把楼房借给我家住,好让我能够对老人尽点孝心。”耿生答应了她的要求。胡叟面带愧色道谢告别而去。 到了夜里,胡叟全家果然搬来了。从此两家亲如家人父子,不再互相猜忌。耿生在书房居住,孝儿经常来与他交谈。耿生的正妻生的儿子渐渐长大了,就让孝儿作他的老师;孝儿循循善诱,很有老师的风范。 卷一 画皮 太原的王生,清晨早起赶路,遇到一个女子,怀里抱着个包袱,独自在路上奔跑,露出很吃力的样子。王生急忙赶上一看,是一个十几岁的漂亮女子。王生心中很爱慕她,问道:“你怎么天不亮就独自一人赶路?”女子说:“你一个走路的人,又不能解除别人的愁闷,问我干什么?”王生说:“你有什么忧愁?如果我能效力,决不推辞!”女子很悲伤地说:“父母贪财,把我卖给一家有钱人家做小老婆。那家的大老婆非常妒恨我。每天早上骂,晚上打,折磨得我实在受不了了,想逃到远处去。”王生问:“你要到哪里去?”女子说:“逃亡的人,哪有一定的去处?”王生说:“我家离这里不远,就委屈你到我家去吧。”女子听了很高兴,答应了。王生替她背着包袱,领着她一块回家。 女子进了门,看到屋里没人,问:“先生怎么没有家口?”王生回答说:“这是我的书房。”女子说:“这地方很好。你如果可怜我,想救我,就要保守秘密,别让别人知道。”王生答应了,于是二人便睡在了一处。女子藏在书房里,过了许多天也没人知道。王生把这事稍微向妻子陈氏露了点风,妻子怀疑这女子是大户人家的陪嫁女,劝王生打发她走,王生不听。 有一天,王生偶然到集市上,遇见一位道士。道士看见王生,露出很惊愕的样子,问道:“你遇到什么了?”王生回答说;“没遇到什么。”道士说:“你周身邪气围绕,怎么说没有?”王生又竭力辩白,道士只好走了,说:“真蠢啊!世上竟有死到临头还不醒悟的人。”王生听了道士的话很诧异,不禁怀疑起那个女子。转念一想,明明是个美妙女郎,怎么会是妖怪?肯定是道士要假借镇邪祛灾骗饭吃。不一会儿,来到书房门口,发现门从里面关着,进不去,王生心中疑虑,便从墙缺处跳进院子;见房门也紧紧关着,他就悄悄地靠近窗口往屋里瞧,只见一个狰狞的恶鬼,面色青绿,吡着锯齿般的尖牙,拿着彩笔,正在往一张铺在床上的人皮上绘画。画完后,恶鬼扔掉彩笔,举起人皮,像抖衣服那样抖了抖,披在了身上,就立即变成了个女子。王生见此情景,恐惧万分,像狗一样悄悄地爬了出来,急忙去追赶道士,可道士已经不知哪里去了。王生到处寻找,最后在野外碰见道士。王生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求道士搭救。道士说:“让我替你赶走它吧。这东西也费了不少苦心,才找到个替身,我也不忍心伤害它的性命。”说完,把一柄拂尘交给王生,叫王生挂在卧室门上。临别时,道士约他第二天在青帝庙会面。 王生回到家,不敢进书房,就睡到妻子屋里,把拂尘挂到门上。到一更时,王生听到门外有动静,自己不敢去看,叫妻子从门缝里瞧瞧。只见一个女子走过来,女子看见房门上的拂尘,不敢进来,站在门外气得咬牙切齿,过了很久才离去。不一会儿,女子又回来了,骂着说:“道士吓唬我!总不能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吧!”说着,摘下拂尘,弄得粉碎,打破房门来到屋里,径直登上王生的床,撕裂开王生的肚腹,抓出心来捧着走了。王生的妻子大声哭叫,女仆听到声音进来,用灯一照,王生已经死了,到处溅满了污血。陈氏吓得不敢哭出声,只淌眼泪。 第二天,陈氏让弟弟二郎跑去告诉道士,道士发怒地说:“我本来可怜它,鬼东西竟敢这样!”就跟着二郎来到家,那女子已不知到哪里去了。道士抬头四下里看了看,说:“幸亏没逃远,”问:“南院是谁家?”二郎说:“是我的住处。”道士说:“那鬼现在你家。”二郎吃了一惊,认为不在他家。道士问他说:“你家可曾有一个不认识的人来?”二郎回答说:“我一早就到青帝庙去了,实在不知道。等我回家问问。”去了不多时又返回来,说:“果然有这事。早晨有一个老妇人来过,她想给我们家当仆人,操持家务,我妻子留下了她,现在还在家中。”道士说:“就是这个东西。”于是同二郎一块去了南院。进了院子,道士手握一把木剑,站在院当中,大喝道:“孽障!赔我的拂尘来!”那老妇人在屋里,吓得惊慌失措,面无血色,窜出门想逃。道士追赶上一剑砍去,老妇人倒在地上,身上的人皮哗的一声脱落下来,变成了一个恶鬼,躺在那里像猪一样嗥叫着。道士用木剑砍下恶鬼的头,鬼的身子化成一股浓烟,在地上旋成一堆。道士取出一个葫芦,拔下塞子,放在烟中,只听嗖嗖地像吸气一样,眨眼间浓烟便都被吸进葫芦里去了。道士把葫芦口塞严,装进口袋里。大家看那张人皮,眉眼手脚,一样不缺。道士卷起人皮,发出像卷画轴一样的声音,也装在口袋里,便告辞要走。陈氏迎门跪拜着,哭求道士救活王生。道士推辞无能为力,陈氏更悲伤了,趴在地上不起来。道士沉思了一会,说:“我法术浅薄,确实不能起死回生。我指给你一人,他或许能救活你丈夫,你去求他,肯定会有办法。”陈氏问:“是什么人?”道士说:“集市上有个疯子,时常躺在粪堆里。你去求他试试,他若侮辱你,你也不要生气。”二郎也听说过这个疯子,于是告别了道士,同陈氏一块去了。 到了集市上,见一个疯乞丐在路上颠颠倒倒地唱着歌,拖着三尺长的鼻涕,脏得让人不敢靠近。陈氏跪着爬到他跟前,疯子笑着说:“美人喜欢我吗?”陈氏讲了缘故,疯子又大笑着说:“人人都可以作丈夫,何必非得救活他?”陈氏苦苦哀求,疯子叫道:“怪哉!人死了,求我救活他,我是阎王爷吗?”生气地用木棒打陈氏。陈氏忍痛挨打,集市上的人渐渐围拢过来,像堵墙一样围着他们。疯子咳了口痰,吐了满满一把,举到陈氏嘴前说:“吃了它!”陈氏脸涨得通红,面有难色。继而又想到道士的嘱咐,只得硬着头皮吃了。咽到喉中,觉得像团棉絮,叽哩咕噜咽下去,最后堵在了胸口间。疯子大声笑着说:“美人喜欢我哟!”接着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陈氏在后面跟着,见他走进庙里。陈氏进去一看,不知到哪里去了;前前后后仔细搜寻,竟没一点踪影。陈氏又惭恨又羞愧地回去了。 回家后,陈氏既痛心丈夫死得惨,又悔恨吞痰的羞辱,哭得前仰后台,只求一死。她想给丈夫擦洗血污,收尸入棺,家里人都远远地站着看,没有敢靠近的。陈氏抱着丈夫的尸体收拾肠子,一边收拾一边哭,哭得声嘶力竭。忽然想呕吐,觉得胸中那块堵着的东西,猛劲冲出来,来不及回头,已经掉进丈夫的腹腔中。陈氏吃惊地一看,原来是颗人心,在腹腔中突突地跳动,热气蒸腾像冒烟一样。陈氏大为惊异,急忙用两手合起丈夫的腹腔,用尽力气挤抱着;稍一松劲,就有热气从缝中冒出来。于是她便撕了幅绸子捆扎起来,用手抚摸着尸体,觉得渐渐温暖起来。又盖上被子,半夜里打开被子一看,鼻中有了气息。天亮后,王生竟然活了,自己说:“恍恍惚惚地像做了场梦,只觉得肚子隐隐约约有点痛。”看看原来的伤口,结了个铜钱大的痂,不久就全好了。 卷一 贾儿 湖北有个老翁,在外地经商,只剩妻子一人在家。一次,他妻子梦见与别人睡觉,醒了后一摸,是一个又矮又小的男人,看样子不像是人,她心知是狐狸。不一会儿,狐狸下床,门没开,就消失不见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妇人叫来给自己做饭的仆妇做伴。妇人有个儿子才十岁,平时在别的床上睡觉,这时也把他叫了来。夜深后,仆妇和孩子都睡着了,狐狸又来了。妇人梦中喃喃地说起梦话来,仆妇惊醒,大声喊叫,狐狸才走了。 从此后,妇人神智恍惚,整天像丢了东西一样。到了夜晚,她不敢熄灯睡觉,告诉儿子不要睡得太死。夜深后,孩子和仆妇都靠着墙壁打盹。一觉醒来,不见了妇人,还以为她去厕所了。等了很久也没回来,才开始怀疑起来。仆妇害怕,不敢出去寻找,孩子独自一人端着灯到院子里到处照了一遍。来到另一间屋子,只见母亲赤裸着身体躺在里面。孩子上前扶起她来,妇人也不知害羞退缩。从此后妇人便疯了,整天又哭又唱,连喊带骂。一到夜晚,就讨厌和别人住在一起,让儿子去别的床上睡,仆妇也被她赶走了。孩子每晚听到母亲笑语,就起来端着灯察看,母亲反愤怒地痛骂他,孩子也不介意。大家因此都夸孩子胆大。 此后,孩子忽然变得无节制地戏耍,天天模仿泥瓦匠,用砖头石块堵窗户,劝阻他也不听。有人如从窗上拿下一块石头,他就在地上打滚,撒娇地啼哭,人们没有敢惹他的。几天后,两个窗子都被他堵死了,没一点光亮。然后又和泥堵墙壁上的洞。整天忙忙碌碌,也不嫌累。墙洞堵完了,没事可干,他又把菜刀拿来霍霍地磨个不停。看见的人都厌恶他太顽皮,没人愿意理他。 一天半夜,孩子把菜刀揣在怀里,用个瓢扣着灯。等到母亲又说起梦话来,他急忙把瓢拿开,用灯照着明,把身子堵住门口,大声叫喊起来。过了很久,没有动静。便离开门口,扬言要搜,还做出要搜的样子。忽然,有个像野猫般的东西倏地窜向门口,孩子急忙挥刀砍去,只砍掉了它的尾巴。约二寸来长,还滴着鲜血。起初,孩子一端灯起来,他母亲便骂个不停,孩子充耳不闻。既而没砍死狐狸,孩子非常懊恨,只得去睡下了。自己想虽然没宰了那东西,但庆幸它从此后不会再来了。 天明后,孩子见狐狸滴下的血迹越墙而去,便一路追踪,见血迹一直通向何家园子。到了夜晚,狐狸果然没来,孩子暗暗喜欢。只是母亲依旧痴痴地躺着,像死了一般。不久,老翁回来。到床前询问妻子的病情。妇人对他谩骂不止,像是对待仇人一般。儿子把经过一说,老翁大惊,请来医生用药治疗。妇人把药泼了,还是大骂。老翁便把药掺和在汤水里让她喝下,几天后,渐渐安定下来。父子二人都很高兴。一夜,父子睡醒后,不见了妇人,二人重又在另一间屋子里找到了她。从此妇人又发疯了,不愿跟丈夫住在一起,一到天黑,就自己跑到别的屋子。想拉住她,她骂得更厉害。老翁无计可施,便把别的屋子的门全部锁死。但妇人一跑了去,门就自己打开了。老翁很忧虑。请来法师作法驱赶狐狸,一点效验也没有。 一天,孩子在天快黑的时候,偷偷地进入何家园子里,藏在乱树丛中,要探查狐狸的踪迹。月亮刚升上来,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孩子拨开树枝往外一瞧,见两个人正坐在地上喝酒,有个长胡子的奴仆捧着酒壶在一边伺候。他们穿着深棕色的衣服,谈话声很低很细,隐隐约约,听不太清楚。一会儿,听见一人说:“明天可去取瓶白酒来!”接着,二人都走了。只剩下长胡子奴仆,脱下衣服,睡在庭院石头上。孩子仔细端详了一下,见那奴仆四肢都跟人一样,只是有条尾巴垂在后面。孩子想回去,又恐怕仆人发觉,便在乱树丛里蹲了一夜。天还没明,又听见前次那二人相继走来,叽叽咕咕地说着话,进入竹丛中走了。孩子于是回了家,老翁问他晚上去哪了,他回答说:“睡在阿伯家。” 一次,孩子跟着父亲到街市上去。见帽店里挂着狐狸尾巴出售,便恳求父亲买一条。老翁不同意,孩子拉着父亲的衣服撒娇,吵闹着非要买。老翁不忍过于违了孩子,便买了一条。父亲在市场上做着买卖,孩子在一边玩耍,乘父亲没看见,偷了钱跑了。他先去买了瓶白酒,寄存在酒店的廊下。他有个舅舅在城里住,以打猎为生。孩子跑到舅舅家,正好舅舅不在。舅母询问他母亲的病情,孩子回答说:“这几天稍好一些。但又因为老鼠啃破了衣服,惹得她恼怒地啼哭不止,所以让我来讨猎药。”舅母便打开箱子,取了一钱猎药,包起来交给了他。孩子觉得太少。舅母要包水饺给他吃,孩子乘她出去,屋里没人,自己打开药包,偷了满满一捧藏在怀里。然后急忙跑去告诉舅母,让她不要做饭了,说:“父亲正在街市上等着我,来不及吃了。”说完便走了。去到酒店,把偷的猎药全都暗暗地掺在买来的酒里。又在街上东游西逛了一阵子,直到天晚了才回家。父亲问他去哪里,他假说是在舅舅家。 孩子从此后天天在街上店铺里转来转去。一天,他见那个长胡子仆人也杂在人群里。孩子认准了是他,悄悄地跟着,渐渐和他搭上了话。孩子便询问他住在哪里,仆人回答说:“北村,”又询问孩子,孩子假称:“住山洞。”仆人奇怪他住在洞里,孩子笑着说:“我祖祖辈辈都住在洞里,您难道不是吗?”那人越发吃惊,又询问孩子的姓名。孩子说:“我是胡家的儿子。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你跟着两个年轻人,你忘了吗?”仆人仔细看了看孩子,半信半疑。孩子微微拉开下衣,稍露出一截假尾巴,说:“我们混迹在人群中,只是这东西去不掉,真是可恨啊!”仆人便问:“你在市上干什么?”孩子回答说:“父亲让我来买酒。”仆人告诉他自己也是出来买酒。孩子问:“买到了吗?”仆人回答:“我们大都很贫穷,所以偷的时候多。”孩子同情地说:“这差使也太苦了,耽惊受怕的。”仆人也说:“受主人支使,不得不干。”孩子乘机问他主人是谁,仆人回答说:“就是过去你曾见过的那两个年轻兄弟。一个迷上了北城王家的媳妇,另一个睡在东村某老翁家。老翁家的孩子太可恶,我的那个主人被他砍掉了尾巴,十天后伤才好。现在主人又去他家了。”说完,便要告辞,说:“不要耽误了我的事!”孩子说:“偷酒难,不如买酒容易。我已先买了一瓶,寄存在酒店的廊下,就把这瓶酒送给你吧。我口袋里还有点钱,不愁再买一瓶。”仆人惭愧没东西报答,孩子说:“我们本是同类,吝惜这么点东西干吗?空闲时,我还要请你痛饮一场呢!”仆人跟着孩子去到酒店,孩子取出那瓶酒来交给他,自己便回来了。 到了夜晚,孩子的母亲竟睡得很安稳,不再往外跑。孩子心知定有缘故,告诉父亲,一同去何家园子里察看,只见有两只狐狸死在亭子里,另一只死在草丛中,嘴里还在嘀嘀嗒嗒地淌着血。酒瓶子还在一边,拿起来摇了摇,里面还有剩酒。父亲惊讶地问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孩子说:“狐狸最有灵性,一旦泄露,它就知道了。”老翁高兴地说:“我儿真是讨伐狐狸的陈平啊!”于是父子二人扛着狐狸回了家,见其中一只尾巴是秃的,刀痕还很明显。 从此以后,老翁家终于太平下来。妇人病得非常瘠瘦,心里渐渐明白。但接着又咳嗽,痰一吐就是几升,不久就死了。北城王家媳妇,过去一直被狐狸迷住,现在又去问了问,狐狸绝迹了,她的病也渐渐好了。老翁由此很珍奇儿子,教他骑马射箭。后来,孩子长大做官,一直做到总兵。 卷一 蛇癖 我的同乡王蒲令的仆人吕奉宁,有吃蛇的嗜好。他每次得到小蛇,总是整个吞下,就像吃葱一样。遇见大蛇,就用刀切成一寸一寸的,然后用手捧着吃,嚼得清脆有声,血水沾满两腮。他的嗅觉非常敏锐,曾有一次,他隔墙闻到蛇的香味,急忙奔到墙外,果然抓了条一尺多长的蛇。当时恰好没带刀,他就先吃蛇头,蛇的尾巴还在口边蜿蜒扭动。 卷二 金世成 金世成,是长山县人。平时行为不检点,忽然出家做了个行脚和尚,样子疯疯颠颠的,专爱吃脏东西,吃起来像吃美味佳肴一样。有狗、羊在前面屙了屎,他就跑过去趴在地上津津有味地吃掉。还自称是“佛”,那些愚蠢的百姓妇人,惊异他的行为与众不同,自愿拜他为师的人成千上万。金世成呵斥她们让她们吃屎,没有一个敢违抗的。他给自己盖了座宫殿,花了数不清的钱,都是人们自愿捐献的。县令南公憎恶金世成行为怪诞,将他逮到县衙,打了顿板子,让他出钱去修文庙。金世成的徒弟们奔走相告,说:“佛遭难了!”都争着募钱搭救他。结果文庙没出一个月就修好了。费用的筹集,远比酷吏追逼还快。 卷二 董生 董生,字遐思,青州西郊人。一个冬天的傍晚,董生铺好被褥,点上炉火,刚要掌灯时,有朋友来请他喝酒,董就关好门去了。到了朋友家里,在座的有个医生,擅长以诊脉来辨人贵贱吉凶。他给大家挨个诊评了一遍,最后对董生和一个名叫王九思的书生说:“我诊看的人不计其数,但脉象的奇特没人和你俩相同:要说富贵脉吧,又伴有低贱的征兆;要说长寿脉吧,又杂有短命的征状,这都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但董君的这种脉象确实很明显。”众人听罢很吃惊,一齐问为什么。医生回答说:“我诊评到这程度也没有办法了,别的不敢随便下结论。愿二位各自慎重行事。”起初,两人听后很害怕,继而一想,又觉得医生的话模棱含糊,也就没放在心上。 半夜时,董生回到家,见房门虚掩着,大为疑惑。醉意朦胧中想了想,一定是走时慌忙急促忘了上锁。进屋后,没顾上点灯,便先伸手摸被窝暖和没有。一下触摸到一个赤身的人躺在里面,董生大吃一惊。抽回手来急忙点灯一看,竟是个红颜少女,美如天仙。董生狂喜万分,上前戏摸她的下身,却意外地摸到条毛茸茸的长尾巴。董生害怕起来,转身想跑。女子已醒过来,一把抓住董生的胳膊,问:“你往哪里跑?”董生越发害怕,战战兢兢地哀求仙人可怜饶恕。女子笑着说:“你见到什么把我当仙人?”董生说:“我不畏首而畏尾!”女子又笑着说:“你搞错了,哪里有尾?”说完就拉过董生的手,硬要他再摸。董生只觉她大腿滑嫩、尾部光秃。女子仍然笑着说:“怎么样?你醉意朦胧,不知看见了什么,这样胡说八道诬赖人!”董生本来就喜欢女子的美貌,这时越发被她迷住了,反自责刚才不该错怪她;然而还是怀疑女子来路不明。女子说:“你不记得东邻的黄毛丫头了吗?算来我家搬走十年了。那时我未成人,你也是个孩子。”董生一下想起来了,说:“你是周家的小阿锁吗?”女子说:“是啊。”董生说:“经你提醒,我这才想起来了。十年不见,你竟出落得这样苗条漂亮。可是你为什么突然来这里呢?”女子说:“我出嫁才四五年,公婆就相继去世,又不幸成了寡妇,孤苦伶仃,没有依靠。想起小时认识的人中只有你了,因此才来投奔你。进门时天已黑了,碰巧有人来请你去喝酒,我就躲在一边等你回来,时间一长,浑身寒冷,就钻到你的被窝里取暖。希望你不要见怪。”董生很高兴,就解衣共枕,尽情欢乐,且十分庆幸自得。 一个月后,董生渐渐形容枯瘦,家人觉得奇怪,就问他原因,他总推说不知道。时间长了,他面目瘦得吓人,才感到害怕,忙又去找原来那位医生,恳请治疗。医生说:“这是妖脉,上次你脉象上的死兆现在已经出现。这病不能治了。”董生大哭,不肯走。医生不得已,只好给他针手灸脐,并送他一包药,嘱咐说:“若再碰到女人,必须坚决拒绝她。”董生也知道自己危险了。回到家里,女子嬉笑着又来勾引他。董生满脸不高兴地说:“不要再来纠缠我,我快要死了!”说完拂袖而去。女子恼羞成怒,生气地说:“你还想活?”晚上,董生服药后独自躺在床上,刚要合眼,就梦见与女子交欢,醒后就遗精了。董生越发惊慌害怕,便搬到内室去睡,让妻子亮着灯守着他,但是仍旧梦遗,看那女子已不知去向了。过了几天,董生就吐了一大盆血死了。 另一个书生王九思一天在书房里读书,忽见一个女子进来。王恋其美貌就和她私通。问她从哪里来,女子说:“我是董遐思的邻居,过去他与我很要好,不料被狐精迷住丧了命。这些狐类的妖气很可怕,读书人应该小心提防。”王听后越发钦佩她,于是两相欢好。日子不长,王便觉得精神恍惚,如染重病。忽然梦见董生对他说:“和你相好的那个女子是个狐精,她害死了我,又要来害你!我已向阴曹地府告了她,以报仇雪恨。七天之内,你必须每天晚上点好香插在室外,千万不要忘了!”王九思醒后觉得这事很奇怪,便对女子说:“我病得很重,恐怕要弃尸于山沟荒涧中。有人劝我不要再行房事了。”女子说:“命里注定你长寿,行房事也活着;没有寿限,就是不行房事也得死。”说着便勾引挑逗。王九思心旌摇动,不能克制,又与她苟合。事后又很悔恨,但总不能摆脱她。到了晚上,王把香插在门上,女子来到后就把香拔下扔了,夜间,王九思又梦见董生来,指责他不该不听话。第二天晚上,王九思暗中嘱咐家人,等他睡后,偷着将香点着插在门上。女子在床上,忽然吃惊地说:“又插上香了!”王推说:“不知道。”女子急忙起身,找到香把它掐灭了,回来说:“谁教你这么干的?”王九思说:“可能是内人担心我的病,听信巫婆的话,给我祛病消灾吧。”女子彷徨不定,闷闷不乐。家人在暗处见香熄灭,又点上插好。那女子叹了口气说:“你福大命好。我不该误害了董遐思又再来害你,的确是我的错。我将和他到阴曹地府对质。你若不忘咱俩过去的感情,就别弄坏我的皮毛。”说完,挣扎下床,扑倒地上死了。王九思点灯一看原来是只狐狸。怕它再复活害人,便招呼家人,剥下它的皮悬挂起来。王九思病得很重,见狐来说“我已向地府提出申诉,地府判决董生见色动心,罪当该死;但又追究我不该诱惑人,没收了我的金丹,命我还生。我的皮毛在哪里”?王九思说:“家人不知有用,已把它剥下扔了。”狐神色凄惨地说:“我害死的人太多了,现在死已经很晚了。然而你也太狠心了!”说完,怀恨而去。王九思这场病几乎送命,半年后才康复。 卷二 龁石 新城王钦文老先生家有个姓王的马夫,幼年时入崂山学道。日子一长,就不再食人间烟火,只拣松子和白石头充饥,浑身长满了毛。 过了几年,这个马夫因挂念母亲年老,就返回故里。渐渐又恢复了吃熟食的习惯,但仍然爱吃白石头。他只要把石头对着太阳看看,就能知道石头的酸甜苦辣,吃起石头来就像吃芋头那样津津有味。母亲去世后,他又回到崂山,至今大约又过了十七八年了。 卷二 庙鬼 新城秀才王启后,是布政使王象坤的曾孙。有一天,王秀才看见一个又胖又黑,其貌不扬的妇人走进屋里,嬉笑着靠近他坐到床上,样子很放荡。王秀才忙往外赶她走,妇人却赖着不走。从此,王秀才不论坐着躺着,总看见那妇人在跟前。他拿定主意,决不动心。那妇人恼羞成怒,抬手将王秀才的脸打得劈叭作响,王也没觉得怎么痛。妇人又将带子系在粱上,揪住王秀才的头发,逼他与自己一起上吊。王秀才身不由己地跟到梁下,将头伸进吊扣,做出上吊的姿势。有人目睹王秀才脚不沾地,直挺挺地立在半空,却吊不死。 从此,王秀才就患了疯颠病。一天,他忽然说:“她要和我跳河了!”说完就朝河边猛窜,幸亏有人发现才把他拖回来。天天如此,百般折腾,一天发作数次。家中人请巫抓药,都不见效。一天,忽见有个武士拿着铁锁链,怒气冲冲地进来,对那个妇人呵斥道:“你怎敢欺扰这样朴实忠厚的人!”随后就用铁链套住妇人的脖子,硬把她从窗棂中拉了出去。才拖到院子里,妇人就变成一个目如闪电、血盆大口的怪物。有人忽然想起城隍庙里的四个泥鬼中,有一个很像这个怪物。从此王秀才的病便好了。 卷二 陆判 陵阳人朱尔旦,字小明,性情豪放。但他生性迟钝,读书虽然很勤苦,却一直没有成名。 一天,朱尔旦跟几个文友一块喝酒。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你以豪放闻名,如能在深夜去十王殿,把左廊下那个判官背了来,我们大家就做东请你喝酒。”原来,陵阳有座十王殿,殿里供奉着的鬼神像都是木头雕成的,妆饰得栩栩如生。在大殿东廊里有个站着的判官,绿色脸膛,红色胡须,相貌尤其狰狞凶恶。有人曾听见夜间两廊里传出审讯拷打声。凡进过殿的人,无不毛骨悚然。所以大家提出这个要求来为难朱尔旦。朱听了,一笑而起,径自离席而去。过了不久,只听门外大叫:“我把大胡子宗师请来了!”大家刚站起来,朱尔旦背着判官走了进来。他把判官放在桌子上,端起酒杯来连敬了三杯。众人看见判官的模样,一个个在座上惊恐不安,忙请朱尔旦再背回去。朱又举起酒杯,把酒祭奠在地上,祷告说:“学生粗鲁无礼,谅大宗师不会见怪!我的家距此不远,请您什么时候有兴致了去喝两杯,千万不要拘于人神有别而见外!”说完,仍将判官背了回去。 第二天,大家果然请朱尔旦喝酒。一直喝到天黑,朱尔旦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中。酒瘾没过,他又掌上灯,一个人自斟自饮。忽然,有个人一掀门帘走了进来。朱尔旦抬头一看,竟是那个判官!他忙站起身说:“咦!看来我要死了!昨晚冒犯了您,今晚是来要我命的吧?”判官大胡子一动一动的,微笑着说:“不是的。昨晚承蒙你慷慨相邀,今晚正好有空,所以特来赴你这位通达之人的约会。”朱尔旦大喜,拉着判官的衣服请他快坐下,自己起来刷洗酒具,又烧上火要温酒。判官说:“天气暖和,我们凉喝吧。”朱尔旦听从了,把酒瓶放在桌子上,跑了去告诉家人置办菜肴、水果。他妻子知道后,大吃一惊,劝阻他躲在屋里别出去了。朱尔旦不听,立等她准备好菜肴,然后端了过去,又换了酒杯,两个人便对饮起来。朱尔旦询问判官的姓名。判官说:“我姓陆,没有名字。”朱尔旦跟他谈论起古典学问,判官对答如流。朱尔旦又问他:“懂得现时的八股文吗?”判官说:“好坏还能分得出来。阴间里读书作文跟人世差不多。”陆判官酒量极大,一连喝了十大杯。朱尔旦因为已喝了一整天,不觉大醉,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等到一觉醒来,只见残烛昏黄,鬼客已经走了。 从此后,陆判官两三天就来一次,两人更加融洽,经常同床而眠。朱尔旦把自己的文章习作呈给陆判官看,陆判官拿起红笔批改一番,都说不好。一夜,两人喝过酒后。朱尔旦醉了,自己先去睡下了,陆判官还在自饮。朱尔旦睡梦中,忽觉脏腑有点疼痛,醒了一看,只见陆判官端坐床前,已经给他剖开肚子,掏出肠子来,正在一根一根地理着。朱尔旦惊愕地说:“我们并无仇怨,为什么要杀我呢?”陆判官笑着说:“你别害怕,我要为你换颗聪明的心。”说完,不紧不慢地把肠子理好,放进朱尔旦的肚子里,把刀口合上,最后用裹脚布把腰缠起来。一切完毕,见床上一点血迹也没有,朱尔旦只觉得肚子上稍微有些发麻。又见陆判官把一团肉块放到桌子上,朱尔旦问是什么东西,陆判官说:“这就是你原来的那颗心。你文思不敏捷,我知道是因为你心窍被堵塞的缘故。刚才我在阴间里,从千万颗心中选了最好的一颗,替你换上了,留下这个补足缺数吧。”说完,便起身掩上房门走了。 天明后,朱尔旦解开带子一看,伤口已好了,只在肚子上留下了一条红线。从此后,他文思大进,文章过目不忘。过了几天,他再拿自己的文章给陆判官看,陆判官说:“可以了。不过你福气薄,不能做大官,顶多中个举人而已。”朱尔旦问:“什么时候考中?”“今年必考第一!”陆判官回答。不久,朱尔旦以头名考中秀才,秋天科考时又中了头名举人。他的同窗好友一向瞧不起他,等见了他的考试文章,不禁面面相觑,大为惊讶。仔细询问朱尔旦,才知道是陆判官给他换了慧心的结果。众人便请朱尔旦把陆判官给大家介绍介绍,都想结交他。陆判官痛快地答应了。众人便大摆酒席。等着招待陆判官。 到了一更时分,陆判宫来了。只见他红色的大胡子飘动着,炯炯的目光像闪电一样,直透人心。众人脸上茫然失色,牙齿不禁格格作响。过了不久便一个跟着一个地离席逃走了。朱尔旦便请陆判官到自己家去喝。二人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朱尔旦说:“你替我洗肠换心,我受你的恩惠也不少了!我还有件事想麻烦你,不知可以吗?”陆判官请他说。朱尔旦说:“心肠既能换,想来面目也可以换了。我的结发妻子身子倒还不坏,只是眉眼不太漂亮,还想麻烦你动动刀斧,怎么样?”陆判官笑着说:“好吧,让我慢慢想办法。” 过了几天,陆判官半夜来敲门。朱尔旦急忙起床请他进来。点上蜡烛一照,见陆判官用衣襟包着个东西,朱尔旦问是什么。陆判官说:“你上次嘱咐我的事,一直不好物色。刚才恰巧得到一个美人头,特来履行诺言来了!”朱尔旦拨开他的衣襟一看,见那脑袋脖子上的血还是湿的。陆判官催促快去卧室,不要惊动鸡犬。朱尔旦担心妻子卧室的门晚上闩上了。陆判官一到,伸出一只手一推,门就开了。进了卧室,见朱尔旦的妻子侧身熟睡在床上。陆判官把那颗脑袋交给朱尔旦抱着,自己从靴子中摸出把匕首,一手按住朱妻的脖子,另一只手像切豆腐一样用力一割,朱妻的脑袋就滚落在枕头一边了。陆判官急忙从朱尔旦怀中取过那颗美人头,安在朱妻脖子上,又仔细看了看是否周正,用力按了按,然后移过枕头,塞到朱妻脑袋下面。一切完毕,命朱尔旦把割下的脑袋埋到一处无人的地方,自己才离去了。 朱妻第二天醒来,觉得脖子上微微发麻,脸上干巴巴的。用手一搓,有些血片,大吃一惊,忙喊丫鬟取水洗脸。丫鬟端水进来,见她一脸血污,惊骇万分。朱妻洗了脸,一盆水全变成了红色。她一抬头,丫鬟猛然见她面目全非,更加吃惊。朱妻自己取过镜子来照了照,惊愕万分,百思不得其解。朱尔旦进来后,告诉了妻子陆判官给换头的经过,又反复打量妻子,见她秀眉弯弯,腮两边一对酒窝,真像是画上的美人。解开衣领一看,脖子上只留下了一圈红线,红线上下的皮肤颜色截然不同。 在此以前,吴侍御有个女儿,非常漂亮。先后两次订亲,但都没过门丈夫就死了,所以十九岁了还没嫁人。上元节时,吴女去逛十王殿,当时游人又多又杂,内中有个无赖窥视到她容貌艳丽,便暗暗访查到她的家,夜晚用梯子翻墙进院,从她卧室的门上打个洞钻进去,先把一个丫鬟杀死在床下,然后威逼要奸淫吴女。吴女奋力抗拒,大声呼救,无赖发怒,一刀把她脑袋砍了下来。吴夫人隐约听见女儿卧室里有动静,喊丫鬟去察看,丫鬟一见房间里的尸体,差点吓死过去。全家人都起来了,把尸体停放在堂屋里,把吴女的头放在她的脖子一侧。一家人号啕大哭,乱了一整夜。第二天黎明,吴夫人掀开女儿尸体上的被子一看,身子在,头却不见了。气得她将看守尸体的侍女挨个痛打了一顿,还以为是她们看守不严,被狗叼去吃了。吴侍御立即把女儿被杀的事告诉了郡府。郡守严令限期缉捕凶手,可三个月过去了,凶手仍没抓到。 不久,朱尔旦的妻子换了脑袋的奇异消息,渐渐传入吴侍御的耳朵里。他起了疑团,派了一个老妈子借故去朱家探看。老妈子一见朱夫人的模样,立刻惊骇地跑回来告诉了吴公。吴公见女儿尸体还在,心中惊疑不定,猜测可能是朱尔旦用邪术杀了女儿,便亲自去盘问朱尔旦。朱说:“我妻子在睡梦中被换了脑袋,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说我杀了你女儿,真是冤枉!”吴公不信,告了郡府。郡守又把朱尔旦的家人抓了去审讯,结果和朱说的一样,郡守也判断不清。朱尔旦回家后,向陆判官求计。陆判官说:“这不难,我让他女儿自己说清楚。”到了夜晚,吴侍御梦见女儿跟自己说:“女儿是被苏溪的杨大年杀害的,与朱举人没有关系。朱举人嫌妻子长得丑,所以陆判官把女儿的头给朱妻换上了。现在女儿虽然死了,但脑袋还活着,愿我们家不要跟朱举人为仇。”吴侍御醒后,忙把梦告诉了夫人,夫人也做了个同样的梦。于是又告诉了郡府,郡守一问,果然有个杨大年。立即抓了来一拷问,杨大年供认了罪行。吴侍御便去拜访朱尔旦,请求见一见朱夫人。又认了朱夫人为女儿,和朱尔旦结成了翁婿。于是把朱夫人的脑袋安在吴女尸体上埋葬了。 后来,朱尔旦又三次进京考进士,都因为违犯了考场规矩而被黜名。他由此灰心丧气,不再想做官。过了三十年,有一晚,陆判官告诉朱尔旦说:“你的寿命快到头了。”朱尔旦询问死的日期,陆判官回答说五天后。“能挽救吗?”陆判官说:“生死全由天定,人怎能改变呢?况且在通达人看来,生和死是一样的,何必活着就认为是快乐,而死了就觉得悲哀呢?”朱尔旦听了,觉得很对,便置办起寿衣棺材。五天后,他穿着盛装去世了。 第二天,朱夫人正在扶着灵柩痛哭,朱尔旦忽然飘飘忽忽地从外面走来了。朱夫人害怕,朱尔旦说:“我确实是鬼,但和活着时没什么两样。我挂念着你们孤儿寡母,实在是恋恋不舍啊!”夫人听了,号啕大哭,泪水一直流到胸前。朱尔旦爱抚地劝慰着妻子,夫人说:“古时有还魂的说法,你既然有灵,为什么不再托生呢?”朱尔旦说:“天数怎能违背呢?”妻子又问:“你在阴间干些什么?”朱尔旦回答说:“陆判官推荐我掌管文书,还封了官爵,也没什么苦处。”妻子还想再问,朱尔旦说:“陆公跟我一块来了,快点准备酒菜吧。”说完便出去了。朱夫人立即按丈夫吩咐的去准备。一会儿,便听见陆判官和朱尔旦二人在室内饮酒欢笑,高腔大嗓,宛如生前。到了半夜,再往屋里一看,二人已都不见了。 从此后,朱尔旦几天就来一次,有时就在家里和妻子同宿,顺便料理料理家务事。当时,他的儿子朱玮才五岁。朱尔旦来了后,就抱着他。朱玮长到七八岁,朱尔旦又在灯下教他读书。儿子很聪明,九岁能写文章,十五岁考进了县学,还依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早已去世多年。但此后,朱尔旦来的次数渐渐少了,有时个把月才来一次。 又一天晚上,朱尔旦来了,跟妻子说:“现在要和你永别了!”妻子问:“你要去哪里?”朱回答说:“承蒙上帝任命我为太华卿,马上就要去远方赴任。公务繁忙,路途又遥远,所以不能再来了。”妻子和儿子听了,抱着他痛哭。朱尔旦安慰说:“不要这样!儿子已长大成人,家境也还过得去,世上哪有百年不散的夫妻?”又看着儿子嘱咐说:“好好做人,不要荒废了父亲教给的学业。十年后还能见面。”说完,径直出门走了。从此再没来过。 后来,朱玮二十五岁时考中了进士,做了行人官,奉皇帝令去祭祀西岳华山。路过华阴的时候,忽然有支打着仪仗的人马,急速冲来,也不回避朱玮的队伍。朱玮十分惊异,细看对方车中坐着的人,竟是父亲!朱玮忙跳下马来,跪在路边痛哭。父亲停下车子,说:“你做官的声誉很好,我可以闭目了。”朱玮哭着跪在地上不起来。朱尔旦不顾,催促车辆飞速驰去。刚走了不几步,又回头望了望,解下身上的佩刀,派个人回来送给朱玮,远远地喊道:“佩上这把刀,可以富贵!”朱玮要追着跟去,只见父亲的车马从人,飘飘忽忽地像风一样,瞬间便消失不见了。朱玮怅痛了很久,无可奈何。抽出父亲送给的刀看了看,制作极其精细,刀上刻着一行字:“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后来,朱玮做官一直做到司马。生了五个儿子,依次是:朱沉、朱潜、朱沕、朱浑、朱深。有一晚,朱玮梦见父亲告诉自己说:“佩刀应赠给朱浑。”朱玮听从了。后来朱浑官至总宪,很有政声。 卷二 婴宁 莒县罗店的王子服,很早就死了父亲。他非常聪明,十四岁时考中了秀才。母亲十分疼爱他,平时不让他到野外去玩。王子服先是聘了萧家的女儿为妻,但萧女还没过门就死了,所以他一直还没娶亲。 一次,正赶上上元节,王子服一个舅舅家的儿子吴生,来邀请他出去游玩。二人刚走到村外,舅家来了一个仆人,把吴生叫走了。王子服见四处游玩的女子很多,便乘兴独自游逛。只见一个女郎带着个丫鬟,手里拈着一枝梅花走过来。那女郎生得艳丽无比,脸上笑容可掬。王子服呆呆地注视着她,眼睛一眨不眨,竟忘了顾忌。女郎走过去几步后,回头看着丫鬟说:“这小伙子目光灼灼,像贼一样!”便把花扔到地上,说笑着迳自走了。王子服捡起花来,惆怅了很久,像丢了魂一样,怏怏不乐地走回来。回到家中,他把花藏到枕头底下,垂着头,一声不响地睡下了,饭也不吃。他母亲十分忧虑,以为他着魔了,请来和尚道士驱邪,王子服却病得更厉害,不久就消瘦下来。母亲又请来医生,开方吃药,还是不管用,整天迷迷糊糊。母亲抚摸着问他得病的缘由,他默默不语。正好吴生来了,王母便嘱咐他暗中询问儿子。吴生来到床前,王子服见了他,流下泪来。吴生近前,说了些安慰的话,渐渐盘问起他的病由。王子服全部实说了,并请他替自己想想办法。吴生笑着说:“你也太痴了!这有什么难办的,我替你查访查访那女子。她既然徒步在野外走,必定不是大家闺秀。如果她还没订亲,事情当然好办;就是订了亲,咱们豁出去多花点彩礼,也会办成。只要你病好了,这事包在我身上!”王子服听了,脸上露出了笑容。吴生出来告诉王母经过,便开始四处探访那女郎的下落。但虽多方查找,仍没一点头绪。王母大为忧虑,一筹莫展。 王子服自吴生走后,心情舒畅,也肯稍稍吃点饭了。过了几天,吴生又来了,王子服便问他事情怎样了。吴生哄他说:“已打听明白了!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姑姑家的女儿,还是你的姨表妹呢!还没订亲,虽说是内亲不宜通婚,但实话告诉他们,没有不成的!”王子服喜笑颜开,问:“她家住在哪里?”吴生骗他说:“住在西南山中,离这里有三十多里路。”王子服又再三嘱咐,吴生大包大揽地应承着走了。从此后,王子服饭量日增,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摸摸枕头底下的那枝梅花,虽然枯萎了,但并没有凋落。王子服凝神摆弄着花枝,如同那女郎就在面前。 又过了很久,王子服奇怪吴生再不来了,便写了封请柬,让人去请。吴生借故推托,不肯来。王子服十分生气,郁郁不欢。母亲担心他又要犯病,急急忙忙地给他提亲。但每次和他商量,他都摇头不愿,只是天天盼着吴生来。吴生一直没有音讯,王子服更加怨恨。转而一想,那女子的家离这里只三十里路,何必仰仗他人呢?于是把那枝梅花掖到袖子里,也不告诉家人,自己一人负气去了。 王子服孤孤单单地走着,也无处问路,只是望着南山走去。大约走了三十多里,已进入山中。只见乱山重叠,满目葱绿,令人神清气爽。山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个行人,只有弯弯曲曲的山路无声地伸向山深处。远远望见谷底,在丛花乱树中,隐隐约约有个小村庄。王子服便走下山,进入村中。村里房屋不多,都是茅屋,但非常干净整洁。朝北的一家,大门掩映在丝丝垂柳中,墙内的桃花杏花开得繁杂茂盛,中间夹杂着几棵修竹,野鸟在花丛中欢快地鸣唱着。王子服以为是谁家的花园,不敢冒然进去。回头见对门有块巨石,非常光滑洁净,他便走过去坐在上面歇息。一会儿,听见墙内有个女子拉长着声音叫“小荣——”,声音娇媚清细。王子服正在凝神谛听,只见一个女子手拿一枝杏花,自东往西走来,边走边低着头,正在往头上插花。一抬头看见王子服,便不再插,含着笑走进院里去了。王子服仔细一看,正是上元节遇到的那个女郎!他心中大喜,想进去又没个理由,想称呼姨母,担心从没来往,怕弄错了。门口也没个人可以问问,急得他坐立不安,徘徊犹豫,从早晨一直挨到太阳西斜,真是望眼欲穿,连饥渴都忘记了。不时见一个女子从院内露出半张脸来窥探,似乎惊讶他还不走。 忽然,一个老太太扶着拐杖走了出来,看着王子服说:“哪里来的小伙子,听说从早晨就在这里,一直呆到现在,要干什么?莫不是饿了吗?”王子服急忙起身作揖,回答说:“我是来探亲的。”老太太耳朵聋,没听清,王子服又大声说了一遍,老太太才问:“你的亲戚姓什么?”王子服答不上来。老太太笑着说:“真稀奇啊!姓名都不知道,还探什么亲?我看你这小伙子,也是个书呆子。不如跟我回家,吃点粗茶淡饭,家中有床,住上一晚,等明早回家问清姓氏,再来探亲也不迟。”王子服正好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而且进去又能接近那美人,所以十分高兴,于是跟着老太太走进院子。只见院内白石砌路,路两边都是红花,花片乱纷纷地布满了路面、石阶。顺白石路曲曲折折地往西走,又开了一个门,院子里满是豆棚瓜架。老太太将客人请进室内,只见粉白的墙壁,光明如镜;窗外有棵茂盛的海棠花,花枝从窗子里伸进屋里。室内桌椅床褥,都非常洁净。刚坐下,便隐约见有个人在窗外窥视。老太太喊道:“小荣,快去做饭!”外面有个丫鬟高声答应。坐下后,王子服详细讲了自己的家世。老太太问:“你的外祖父莫非姓吴吗?”王子服回答说:“是的。”老太太惊讶地说:“你原来是我的外甥!你母亲是我妹妹。这些年来,因为我们家很穷,又没个男子撑家,所以和你家很少来往,渐渐就断了音讯。外甥长这么大了,我还不认识。”王子服说:“我这次来就是探望姨母,急匆匆地忘了姓氏。”老太太说:“我家姓秦。我一辈子没有生育,只有个女儿,也是侍妾生的。她母亲改嫁走了,把她留给我抚养。她人倒不笨,只是缺少教训,整天嘻嘻哈哈的,也不知愁。过会儿,我让她来见见你,你们认识认识。”过了不久,丫鬟端上饭来,还有只熟鸡。老太太一个劲让王子服多吃。吃完,丫鬟收拾起餐具,老太太吩咐说:“去叫宁姑来!”丫鬟答应着去了。 过了很久,听见门外隐隐约约有笑声。老太太喊道:“婴宁,你姨表兄在这里!”门外仍是嗤嗤地笑。丫鬟将她推进屋来,她还捂着嘴,笑个不停。老太太嗔怪地说:“有客人在,你嘻嘻哈哈的,像什么样子!”婴宁强忍住笑站着,王子服朝她作了一揖。老太太说:“这位王郎,是你姨家的孩子。一家人还不认识,也太可笑了。”王子服问道:“妹子多大了?”老太太没听明白他的问话。王子服又问了一遍,婴宁忍不住又笑得前仰后合。老太太对王子服说:“我说她少教训,你也看见了。十六岁了,又傻又痴,还像个小孩。”王子服说:“妹子小我一岁。”老太太说:“外甥已十七岁了?莫不是庚午年生属马的吗?”王子服点头答应。老太太又问:“外甥媳妇是哪家的?”回答说:“还没有。”老太太说:“像外甥这样的才貌,怎么十七岁了还没娶亲?婴宁也没婆家,你们俩倒挺般配,可惜是内亲。”王子服默默不语,只管盯着婴宁看。丫鬟小声跟婴宁说:“目光灼灼,贼腔没改!”婴宁听了又大笑起来,回头看着丫鬟说:“去看看碧桃开了没有?”便急忙起身,用袖子捂着嘴,迈着碎步匆匆地出去了。刚到门外,就纵声大笑。老太太也站起身,唤丫鬟抱了被褥来,替王子服整理床铺。又对他说:“外甥来一趟不容易,就住三五天吧,慢慢再送你回去。如嫌幽闷,屋后有个小花园,可以去消遣消遣,还有书读。” 第二天,王子服来到屋后,果然有个半亩大的小花园。地上细草如毡,鲜艳的杨花点缀在草地里。有三间草房,四周全是花草树木。王子服穿过花丛,信步走着,忽听树上传来簌簌的声音,仰头一看,原来是婴宁在树上。她看见王子服,哈哈大笑起来,像要从树上掉下来。王子服急忙喊道:“别这样,当心掉下来!”婴宁边笑边往下爬,快到地的时候,一失手摔了下来,才住了笑声。王子服扶起她来,暗暗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腕,婴宁笑声又作,倚在树上笑得不能走路了,过了很久才住了声。王子服等她笑够了,从袖子里拿出那枝梅花给她看,婴宁接过去说:“都枯干了,还留着干吗?”王子服说:“这是上元节时妹子扔下的,所以保存着。”婴宁问:“保存它有什么意思?”王子服说:“以表示相爱不忘之意。自从上元节遇见你,我天天思念,得了重病,自以为活不成了。没想到今天竟见到了你,求你可怜可怜我!”婴宁说:“这算什么大事。我们是至亲,吝惜什么?等你回去时,我让老仆把园里的花折一大捆,给你背去。”王子服说:“妹子傻吗?”“怎么是傻呢?”“我不是爱花,是爱拿花的人!”“我们这样疏远的亲戚,谈什么爱?”王子服说:“我所谓的爱,不是亲戚之间的爱,是夫妻之间的爱。”婴宁不解地问:“有什么不同吗?”王子服说:“夜里同床共枕啊。”婴宁低头想了半天,说:“我不习惯和生人睡一起。”还没说完,丫鬟悄悄地走了过来,王子服惶急地逃走了。 过了会儿,王子服和婴宁同到老太太处。老太太问:“你们去哪儿了?”婴宁回答说在园里一起说话来着。老太太说:“饭熟了这么久了,有什么说不完的话,说了这么长时间!”婴宁说:“大哥想和我一块睡觉。”话没完,王子服大窘,急忙拿眼瞪她。婴宁微微一笑,不说了。幸亏老太太耳朵聋,没听见,还在絮絮叨叨地追问,王子服忙用别的话掩饰。过了会儿,王子服小声责备婴宁。婴宁说:“刚才的话不该说吗?”王子服说:“这是背人的话。”婴宁说:“背别人,怎能背老母呢?况且睡觉也是常事,有什么可忌讳的?”王子服恨她不开窍,又没办法让她醒悟。刚吃完饭,家里有人牵了两头驴来找他。 原来,王子服的母亲见他出去后,过了很久没回来,才开始怀疑。村里搜了好几遍,竟没有踪影,因此去问吴生。吴生想起自己过去说过的话,便让王母派人去西南山村中寻找。一连找了好几个村子,才找到这里。王子服走出大门,正巧碰上。王子服便回去告诉老太太,而且请求带着婴宁一块回家。老太太喜欢地说:“我早就有去看妹的心愿,但我老了,走不得远路。你能带你表妹去,认识认识阿姨,这很好。”于是呼唤婴宁,婴宁笑着来了。老太太说:“有什么喜事,总是笑不够?如果不笑,就是完美的人了!”说着生气地瞪了她一眼。又说:“你大哥要带你去姨家,快去收拾收拾。”招待王家的来人吃过酒饭,老太太才送他们出门,嘱咐婴宁说:“你姨家田产很多,能养活闲人。去后不忙回来,学点诗文礼节,将来也好伺候公婆。就便麻烦你姨,替你找个好女婿。”王子服和婴宁一块上了路;直到山坳,回头一望,还依稀看见老太太倚着门朝这边眺望。 回到家中,王子服的母亲见儿子领来个美丽的姑娘,惊讶地问是谁。王子服回答说是姨家的女儿。母亲说:“过去吴生告诉你的话,都是骗你的。我并没有妹妹,哪来的外甥女儿?”又询问婴宁。婴宁说:“我不是现在的母亲生的。我父亲姓秦,他死时,我还在怀抱中,不记事。”母亲说:“我有个姐姐嫁给了姓秦的,倒是真的。但她已死了很久了,哪能还在人世上呢?”又问婴宁她现在母亲的模样、身上的标记,都一一符合。母亲怀疑说:“是我姐姐的模样。但她已死了多年了,怎么可能还活着?”正疑虑间,吴生来了,婴宁忙避入内室。吴生问知缘故,茫然不解。过了很久,他忽然问:“这个女子是不是叫婴宁?”王子服说是。吴生连称怪事。问他怎么了,吴生说:“我嫁给秦家的那个姑姑去世后,姑丈单身被狐狸迷住,得病死去。狐狸生了个女儿,名字就叫婴宁,当时睡在床上,家里人都见过。姑丈去世后,狐狸还经常来。后来求天师在墙壁上贴上符,狐狸才带着女儿走了。这女子莫非就是那个狐狸生的女孩吗?”三人都在猜疑。只听屋里一片嘻嘻哈哈,全是婴宁的笑声。母亲说:“这姑娘也太憨了!”吴生要求看看她。母亲走进屋,婴宁还在大笑不顾。母亲催促她出去见客,她才极力憋住笑声,又面对着墙忍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屋子。刚一施礼,返身就跑进屋内,放声大笑,一屋子的人都被逗得笑了起来。吴生便自报奋勇,到西南山中看个究竟,就便作媒提亲。寻到那个小村庄所在的地方,只见房屋全没有了,只有山花零落而已。吴生想起秦家姑姑下葬的地方,好像就在这一带,但坟墓湮没,辨认不出来,只得又惊奇、又叹息地返了回来。王母怀疑婴宁也是鬼,便进去将吴生的寻访结果告诉婴宁,婴宁一点也不害怕;王母又怜惜她没有家,婴宁却一点也不悲伤,整天只是憨笑,众人都猜不透她。王母叫她和自己的小女儿一块住。婴宁每天早晨都来请安,做的针线活,精巧无比。只是好笑,谁也禁不住。她的笑,虽然狂放,但不损美,众人都爱看她笑。邻居的姑娘媳妇,争着结交她。 王母选了个好日子,要为儿子和婴宁成亲,但终究还是怕婴宁是鬼。一次,王母偷偷地在太阳底下观察婴宁,见她的影子和正常人的一样。到了吉日,王母便让婴宁穿上华丽的服装,行新妇礼。婴宁笑得弯着腰直不起来,只得作罢。王子服因为她憨痴,生恐她泄露了房中隐事,但婴宁却十分保密,不肯对外人多说一句话。每当王母生气或忧愁时,婴宁来到,一笑就化解了。有时奴婢们犯了过错,恐怕遭到鞭打,也总是求婴宁先到母亲房里说话,然后奴婢再去见王母,总是免了处罚。 婴宁爱花成癖,寻遍了亲戚家,到处物色佳种,还偷偷地典当金钗首饰买花。不几个月院里院外到处是鲜花。院后有棵木香树,紧挨着西邻家。婴宁常常爬到树上,摘花插到头上玩。婆母每次碰见,总要斥责她一番,婴宁还是不改。一天,婴宁又爬树时,被西邻家的儿子看见。西邻子见到她的美貌,不禁神魂颠倒。婴宁也不回避,还笑了笑。西邻子以为她看上了自己,样子更加狂荡。婴宁指了指墙根,笑着走了。西邻子以为是指给他约会的地方,大喜过望。到了傍晚,西邻子到婴宁指给的地方,果然见婴宁在那儿,便扑上去抱在怀里。忽觉下身像被锥子刺了一下,痛彻心肺,他大声号叫着跌倒在地。仔细一看,哪里是婴宁,原来是一根枯木桩子躺倒在墙边,刚才他交接的地方是桩子上一个被水淋烂的孔洞。他父亲听到叫声,急忙跑过来询问。儿子只是呻吟着,也不言语。妻子来了,才讲了实情。点上灯往孔洞里照了照,见里面有个巨大的蝎子,像小螃蟹一样。老头劈碎了木桩,捉住蝎子杀了,把儿子背回家中,半夜就死了。老头向官府告了王子服,揭发婴宁是妖异。县令素来仰慕王子服的才华,深知他是个老实厚道的书生,认为老头是诬告,要打他棍子。多亏王子服求情,县令才免了责打,将老头赶出了大堂。婆母对婴宁说:“你平时那样痴狂,我早知会乐极生悲的,幸亏县令神明,没有牵累我们。如果碰上那种糊涂官,一定会逮了媳妇去公堂对质,那时,我儿还有什么脸面见亲戚邻居啊!”婴宁听了严肃地发誓:今后决不再笑了!母亲说:“人哪有不笑的,只是要看时候。”但婴宁从此后竟不再笑,有时故意逗她,她也不笑,但脸上也没忧愁的样子。 一晚,婴宁忽然对着王子服哭泣起来。王子服很诧异,婴宁哽咽着说:“过去我因为跟你的日子还少,说了怕让你惊骇奇怪;现在婆母和你对待我都十分爱怜,没有二心,我就实说了,谅不会有碍吧?我本是狐狸生的,母亲临走时,把我托付给鬼母,相依十多年,才有今天。我又没有兄弟,能依靠的只有你。我的鬼母孤寂地住在山中地下,没人怜惜她,让她和我父亲合葬,她在九泉之下也是遗恨的。你若不嫌麻烦和破费,让地下的人消除了悲痛,那么天下养女孩儿的人,也许不再忍心将女孩溺死或丢弃了!”王子服答应下来,但担心坟墓迷失在荒草里,不好寻找。婴宁说不必担心。 到了商定的那天,王子服和婴宁用车载着棺材去了。婴宁在一片乱草丛里,指了指坟墓的地方,发掘后,果然找到了那老太太的尸体,还没腐烂。婴宁抚着尸体,悲哀地痛哭起来。王子服把尸体拉回来,寻到秦某的坟墓,把他们合葬了。这天夜晚,王子服梦见老太太来向他致谢,醒后,跟婴宁讲了这事。婴宁说:“我昨夜见到她了,嘱咐她不要惊吓了你。”王子服后悔没有挽留住她。婴宁说:“她是鬼,这里活人多,阳气盛,她怎能久住呢?”王子服又问起小荣,婴宁说:“她也是狐,最聪明,是我狐母留下她照顾我的,常摄来食物喂养我,所以我总是在想念着她。昨晚问我鬼母,说是她已嫁人了。” 从此后,每年的寒食,王子服夫妻二人都要到秦家墓地祭扫,从不间断。婴宁过了一年,生了个儿子,还在怀抱中时,就不怕生人,见人就笑,真像他的母亲啊。 卷二 聂小倩 宁采臣,是浙江人,性情慷慨豪爽,品行端正。常对人说:“我终生不找第二个女人。”有一次,他去金华,来到北郊的一个庙中,解下行装休息。寺中殿塔壮丽,但是蓬蒿长得比人还高,好像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东西两边的僧舍,门都虚掩着,只有南面一个小房子,门锁像是新的。再看看殿堂的东面角落,长着丛丛满把粗的竹子,台阶下一个大水池,池中开满了野荷花。宁生很喜欢这里清幽寂静。当时正赶上学使举行考试,城里房价昂贵,宁生想住在这里,于是就散步等僧人回来。 太阳落山的时候,来了一个书生,开了南边房子的门。宁采臣上前行礼,并告诉他自己想借住这里的意思。那书生说:“这些屋子没有房主,我也是暂住这里的。你如愿意住在这荒凉的地方,我也可早晚请教,太好了。”宁采臣很高兴,弄来草秸铺在地上当床,支上木板当桌子,打算长期住在这里。这天夜里,月明高洁,清光似水。宁生和那书生在殿廊下促膝交谈,各自通报姓名。书生说:“我姓燕,字赤霞。”宁生以为他也是赶考的书生,但听他的声音不像浙江人,就问他是哪里人,书生说:“陕西人。”语气诚恳朴实。过了一会儿,两人无话可谈了,就拱手告别,回房睡觉。 宁生因为住到一个新地方,很久不能入睡。忽听屋子北面有低声说话的声音,好像有家口。宁生起来伏在北墙的石头窗下,偷偷察看。见短墙外面有个小院落,有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还有一个老妈妈,穿着暗红色衣服,头上插着银质梳形首饰,驼背弯腰,老态龙钟,两人正在月光下对话。只听妇人说:“小倩怎么这么久不来了?”老妈妈说:“差不多快来了!”妇人说:“是不是对姥姥有怨言?”老妈妈说:“没听说。但看样有点不舒畅。”妇人说:“那丫头不是好相处的!”话没说完,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好像很漂亮。老妈妈笑着说:“背地不说人。我们两个正说着,小妖精就不声不响悄悄地来了,幸亏没说你的短处。”又说:“小娘子真是漂亮得像画上的人,老身若是男子,也被你把魂勾去了。”女子说:“姥姥不夸奖我,还有谁说我好呢?”妇人同女子不知又说些什么。宁生以为她们是邻人的家眷,就躺下睡觉不再听了。又过了一会儿,院外才寂静无声了。宁生刚要睡着,觉得有人进了屋子,急忙起身查看,原来是北院的那个女子。宁生惊奇地问她干什么,女子说:“月夜睡不着,愿与你共享夫妇之乐。”宁生严肃地说:“你应提防别人议论,我也怕人说闲话。只要稍一失足,就会丧失道德,丢尽脸面。”女子说:“夜里没有人知道。”宁生又斥责她。女子犹豫着像还有话说,宁生大声呵斥:“快走!不然,我就喊南屋的书生!”女子害怕,才走了。走出门又返回来,把一锭黄金放在褥子上。宁生拿起来扔到庭外的台阶上,说:“不义之财,脏了我的口袋!”女子羞惭地退了出去,拾起金子,自言自语说:“这个汉子真是铁石心肠!” 第二天早晨,有一个兰溪的书生带着仆人来准备考试,住在庙中东厢房里,夜里突然死了。脚心有一小孔,像锥子刺的,血细细地流出来。众人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第二天夜里,仆人也死了,症状同那书生一样。到了晚上,燕生回来,宁生问他这事,燕生认为是鬼干的。宁生平素刚直不阿,没有放在心上。到了半夜,那女子又来了,对宁生说:“我见的人多了,没见过像你这样刚直心肠的。你实在是圣贤,我不敢欺负你。我叫小倩,姓聂,十八岁就死了,葬在寺庙旁边,常被妖物胁迫干些下贱的事,厚着脸皮伺候人家,实在不是我乐意干的。如今寺中没有可杀的人,恐怕夜叉要来害你了!”宁生害怕,求她给想个办法。女子说:“你与燕生住在一起,就可以免祸。”宁生问:“你为什么不迷惑燕生呢?”小倩说:“他是一个奇人,我不敢靠近。”宁生问:“你用什么办法迷惑人?”小倩说:“和我亲热的人,我就偷偷用锥子刺他的脚。等他昏迷过去不知人事,我就摄取他的血,供妖物饮用;或者用黄金引诱,但那不是金子,是罗刹鬼骨,人如留下它,就被截取出心肝。这两种办法,都是投人们之所好。”宁生感谢她,问她戒备的日期。小倩回答说明天晚上。临别时她流着泪说:“我陷进苦海,找不着岸边。郎君义气冲天,一定能救苦救难。你如肯把我的朽骨装殓起来,回去葬在安静的墓地,你的大恩大德就如同再给我一次生命一样!”宁生毅然答应,问她葬在什么地方。小倩说:“只要记住,白杨树上有乌鸦巢的地方就是。”说完走出门去,一下子消失了。 第二天,宁生怕燕生外出,早早把他请来。辰时后就备下酒菜,留意观察燕生的举止,并约他在一个屋里睡觉。燕生推辞说自己性情孤癖,爱清静。宁生不听,硬把他的行李搬过来。燕生没办法,只得把床搬过来,并嘱咐说:“我知道你是个大丈夫,很仰慕你。有些隐衷,很难一下子说清楚。希望你不要翻看我的箱子包袱,否则,对我们两人都不利!”宁生恭敬地答应。说完两人都躺下,燕生把箱子放在窗台上,往枕头上一躺,不多时鼾声如雷。宁生睡不着,将近一更时,窗子外边隐隐约约有人影。一会儿,那影子靠近窗子向里偷看,目光闪闪。宁生害怕,正想呼喊燕生,忽然有个东西冲破箱子,直飞出去,像一匹耀眼的白练,撞断了窗上的石棂,倏然一射又马上返回箱中,像闪电似地熄灭了。燕生警觉地起来,宁生装睡偷偷地看着。燕生搬过箱子查看了一遍,拿出一件东西,对着月光闻闻看看。宁生见那东西白光晶莹,有二寸来长,宽如一韭菜叶。燕生看完了,又结结实实地包了好几层,仍然放进箱子里,自言自语说:“什么老妖魔,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弄坏箱子!”接着又躺下了。宁生大为惊奇,起来问燕生,并把刚才见到的情景告诉他。燕生说:“既然我们交情已深,不能再隐瞒,我是个剑客。刚才要不是窗户上的石棂,那妖魔当时就死了。虽然没死,也受伤了。”宁生问:“你藏的是什么东西?”燕生说:“是剑。刚才闻了闻它,有妖魔的气味。”宁生想看一看,燕生慷慨地拿出来给他看,原来是把莹莹闪光的小剑。宁生于是更加敬重燕生。天亮后,发现窗户外边有血迹。宁生出寺往北,见一座座荒坟中,果然有棵白杨树,树上有个乌鸦巢。等迁坟的事情安排妥当,宁生收拾行装准备回去。燕生为他饯行送别,情谊深厚。又把一个破皮囊赠送给宁生,说:“这是剑袋,好好珍藏,可以避邪驱鬼。”宁生想跟他学剑术,燕生说:“像你这样有信义、又刚直的人,可以作剑客;但你是富贵中人,不是这条道上的人。”宁生托词有个妹妹葬在这里,挖掘出那女子的尸骨,收敛起来,用衣、被包好,租船回家了。 宁生的书房靠着荒野,他就在那儿营造坟墓,把小倩葬在了书房外面。祭奠的时候,他祈祷说:“怜你是个孤魂,把你葬在书房边,相互听得见歌声和哭声,不再受雄鬼的欺凌。请你饮一杯浆水,算不得清洁甘美,愿你不要嫌弃。”祷告完了就要回去。这时后边有人喊他:“请你慢点,等我一起走!”宁生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倩。小倩欢喜地谢他说:“你这样讲信义,我就是死十次,也不能报答你!请让我跟你回去,拜见公婆,给你做婢妾都不后悔。”宁生细细地看她,白里透红的肌肤,如同细笋的一双脚,白天一看,更加艳丽娇嫩。于是,宁生就同她一块来到书房,嘱咐她坐着稍等一会儿,自己先进去禀告母亲。母亲听了很惊愕。这时宁生的妻子已病了很久,母亲告诫他不要走漏风声,怕吓坏了他的妻子。倒说完,小倩已经轻盈地走进来,跪拜在地上。宁生说:“这就是小倩。”母亲惊恐地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小倩对母亲说,“女儿飘然一身,远离父母兄弟,承蒙公子照顾,恩泽深厚。愿意作婢妾,来报答公子的恩情。”母亲见她温柔秀美,十分可爱,才敢同她讲话,说:“小娘子看得起我儿,老身十分喜欢。但我这一生就这一个儿子,还指望他传宗接代,不敢让他娶个鬼媳妇。”小倩说:“女儿确实没有二心,我是九泉下的人,既然不能得到母亲的信任,请让我把公子当兄长侍奉。跟着老母亲,早晚伺候您,怎么样?”母亲怜惜她的诚意,答应了。小倩便想拜见嫂子,母亲托词她有病,小倩便没有去;又立即进了厨房,代替母亲料理饮食,出来进去,像早就住熟了似的。天黑了,母亲害怕她,让她回去睡觉,不给她安排床褥。小倩知道母亲的用意,就马上走了。路过宁生的书房,想进去,又退了回来,在门外徘徊,好像害怕什么。宁生叫她,小倩说:“屋里剑气吓人,以前在路上没有见你,就是这个缘故。”宁生明白是那个皮囊,就取来挂到别的房里,小倩才进去。她靠近烛光坐下,坐了一会儿,没说一句话。过了好长时间,小倩才问:“你夜里读书吗?我小时候读过《楞严经》,如今大半都忘了。求你给我一卷,夜里没事,请兄长指正。”宁生答应了。小倩又坐了一会儿,还是不说话;二更快过去了,也不说走。宁生催促她,小倩凄惨地说:“我一个外地来的孤魂,特别害怕荒墓。”宁生说:“书房中没有别的床可睡,况且我们是兄妹,也应避嫌。”小倩起身,愁眉苦脸的像要哭出来,脚步迟疑,慢慢走出房门,踏过台阶不见了。宁生暗暗可怜她,想留她在别的床上住下,又怕母亲责备。小倩清晨就来给母亲问安,捧着脸盆侍奉洗漱。操劳家务,没有不 合母亲心意的。到了黄昏就告退辞去,常到书房,就着烛光读经书。发觉宁生想睡了,才惨然离去。 先前,宁生的妻子病了,不能做家务,母亲累得疲惫不堪。自从小倩来了,母亲非常安逸,心中十分感激。待她一天比一天亲热,就像自己的女儿,竟忘记她是鬼了,不忍心晚上再赶她走,就留她同睡同起。小倩刚来时,从不吃东西、喝水,半年后渐渐喝点稀饭汤。宁生和母亲都很溺爱她,避讳说她是鬼,别人也就不知道。没多久,宁生的妻子死了。母亲私下有娶小倩作媳妇的意思,又怕对儿子不利。小倩多少知道母亲的心思,就乘机告诉母亲说:“在这里住了一年多,母亲应当知道儿的心肠了。我为了不祸害行人,才跟郎君来到这里。我没有别的意思,只因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下人所敬重,实在是想依靠他帮助三几年,借以博得皇帝封诰,在九泉之下也觉光彩。”母亲也知道她没有恶意,只是怕她不能生儿育女。小倩说:“子女是天给的。郎君命中注定有福,会有三个光宗耀祖的儿子,不会因为是鬼妻就没子孙。”母亲相信了她,便同儿子商议。宁生很高兴,就摆下酒宴,告诉了亲戚朋友。有人要求见见新媳妇,小情穿着漂亮衣服,坦然地出来拜客。满屋的人都惊诧地看着她,不仅不疑心她是鬼,反而怀疑她是仙女。于是宁生五服之内的亲属,都带着礼物向小倩祝贺,争着与她交往。小倩善于画兰花和梅花,总是以画酬答。凡得到她画的人都把画珍藏着,感到很荣耀。 一天,小倩低头俯在窗前,心情惆怅,像掉了魂。她忽然问:“皮囊在什么地方?”宁生说:“因为你害怕它,所以放到别的房里了。”小倩说:“我接受活人的气息已很长时间了,不再害怕了。应该拿来挂在床头!”宁生问她怎么了,小倩说:“三天来,我心中恐惧不安。想是金华的妖物,恨我远远地藏起来,怕早晚会找到这里。”宁生就把皮囊拿来,小倩反复看着,说:“这是剑仙装人头用的。破旧到这种程度,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我今天见了它,身上还起鸡皮疙瘩。”说完便把剑袋挂在床头。第二天,小倩又让移挂在门上。夜晚对着蜡烛坐着,叫宁生也不要睡。忽然,有一个东西像飞鸟一样落下来,小倩惊慌地藏进帷幕中。宁生一看,这东西形状像夜叉,电目血舌,两只爪子抓挠着伸过来。到了门口又停住,徘徊了很久,渐渐靠近皮囊,用爪子摘取,好像要把它抓裂。皮囊内忽然格的一响,变得有两个竹筐那么大,恍惚有一个鬼怪,突出半个身子,把夜叉一把揪进去,接着就寂静无声了,皮囊也顿时缩回原来的大小。宁生既害怕又惊诧。小倩出来,非常高兴地说:“没事了!”他们一块往皮囊里看看,见只有几斗清水而已。几年以后,宁生果然考取了进士,小情生了个男孩。宁生又纳了个妾,她们又各自生了一个男孩。三个孩子后来都做了官,而且官声很好。 卷二 义鼠 杨天一说:曾看见两只老鼠出洞,一只被蛇吞下,另一只瞪着眼睛如同花椒粒,非常怒恨,但它只是远远地盯着不敢向前。蛇吃饱了肚子,就蜿蜒地向洞内爬去;刚爬进一半,那只老鼠猛地扑来,狠狠地死咬住蛇的尾部。蛇怒,急忙退出洞来。老鼠本来就非常机灵敏捷,便飞快地跑了。蛇追不上,又入洞。老鼠又跑回来和上次一样咬住不放。就这样蛇入鼠咬,蛇出鼠跑,反复了好多次。最后,蛇爬出洞来把吞下的死鼠吐在地上,那只老鼠才作罢。它用鼻子嗅着自己的同伴,吱吱叫着悲鸣痛悼。继而,用嘴衔着死鼠去了。我的朋友张历友为此写了一篇《义鼠行》。 卷二 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戍刻,发生了大地震。当时,我在稷下做客,正和表兄李笃之在灯下喝酒。忽然听见有种像打雷一样的声音,从东南方向过来,向西北方向滚去。大家都很惊骇诧异,不知是什么缘故。不一会儿,只见桌子摇晃起来,酒杯翻倒;屋梁房柱,发出一片咔咔的断裂声。众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过了好久,才醒悟过来是地震,急忙冲出屋子。只见外面的楼阁房屋,一会儿斜倒在地上,一会儿又直立起来;墙倒屋塌的声音,混合着孩子号哭的声音,一片鼎沸,震耳欲聋。人头晕得站不住,只能坐在地上,随着地面颠簸。河水翻腾出岸边一丈多远;鸡叫狗吠,全城大乱。过了一个时辰,才稍微安定下来。再看大街上,男男女女,都光着身子聚在一起,争相讲着刚才的事情,都忘了没穿衣服。 后来,听说这次地震时,某处有口水井井筒倾斜了,不能再打水;某家楼台南北掉了个方向;栖霞山裂了道缝;沂水陷下了一个有几亩大的地穴。这真是少有的奇异灾变啊! 卷二 海公子 东海的古迹岛上,生长着一种五色的耐冬花,一年四季鲜花盛开。岛上自古以来无人居住,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登州人张生,好探奇寻幽,喜爱游猎。听说这里风景优美,就准备好酒饭,独驾扁舟前往。到时正繁花似锦,香飘数里。最粗大的树干,需十多人才围得过来。宜人的景色,令张生留连忘返,十分惬意。于是便开瓶自饮,后悔没带个伴来。忽然,从花丛中走出个身着红色衣裙、光彩照人的漂亮女子,见张生一个人喝酒,就嘻笑着说:“我自以为兴致不凡,没想还有比我兴致更高且捷足先登的人呢!”张生吃惊地问她是什么人,女子回答说:“我是胶东的娼妓,刚跟海公子来。他到别处游玩揽胜去了,我走不动,所以留在这里等他。”张生正苦于寂寞,来了个美人作伴,非常高兴,连忙招呼她坐下一起喝酒。那女子言谈温婉,荡人心神。张生很喜欢她,怕海公子来后,不能尽情欢乐,就抱住她亲热起来,女子欣然俯就。两人正在亲热,忽听狂风大作,草木折断发出响声。女子急忙推开张生站起来说:“海公子来了!”张生慌忙扎好腰带,吃惊地回头看时,女子已不知去向。接着,见一条比水桶还粗的大蛇,自树丛中窜出。张生惧怕,急忙躲到大树后面,希望蛇没看见他。那蛇窜近前来,用身子连人带树结结实实地缠了数匝。张生的两条胳膊被缠在两胯中间,一点也不能弯曲。这时,那蛇昂起头,用舌头刺破张生的鼻子,鼻血不断往下滴着,淌到地上形成个小洼,那蛇就俯首饮血。张生自料必死。忽然想起腰间系着的荷包袋中,装着毒狐的药。就用两个指头把药夹出,弄破堆在掌心;又转过头来眼看着手掌,让血滴到药上,转眼间滴满了一把血。那蛇果然就掌中饮血,还没喝完,突然伸直了身子,尾巴猛烈摆动起来,发出霹雳一般的响声,碰着的树都被拦腰扫断。不一会儿,便像一架屋梁那样倒在地上死了。张生被吓得魂飞魄散,倒在地上站不起来,过了一阵才醒过来,便将蛇用船载回去。 到家后,他生了一场大病,一个月后才康复。他怀疑那女子也是个蛇精。 卷二 丁前溪 丁前溪,诸城人。家中富有钱粮,好仗义疏财,抱打不平,最钦佩古侠客郭解的为人。御史行台听说后,要拜访他,丁前溪逃跑了。到安丘,遇上下雨,他就到一家旅舍暂避。一直到中午,雨仍下个不停。这时,有个少年过来,用丰盛的饭菜招待他。转眼天黑了,雨仍下得很大,丁前溪只好去少年家过夜。那少年既照顾他的食宿,又照料他的马,处处细心周到。问那少年的姓名,回答说:“我家主人姓杨,我是他的内侄。主人喜好交往,刚才有事出去了,现只有她的妻子在家。家中贫穷,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款待你,请多多包涵。”丁前溪又问主人的职业,得知杨某并无资产,唯有靠开设赌场养家糊口。 第二天,仍旧阴雨连绵,但主人供给丁前溪的饭食照样热情周到,无丝毫怠慢。傍晚铡草喂马时,丁前溪见饲料长短不齐,且一把干一把湿,觉得奇怪,就问少年。少年说:“实不相瞒,我家穷得无草喂马,这还是娘子让我从屋顶上撤下来的茅草呢!”丁前溪越发奇怪,以为这是主人借此向他要钱。天亮后,见雨已停,他便收拾好行李,拿出银子给少年,少年不要。丁前溪硬塞给他,少年无可奈何,拿着银子进屋请示女主人。一会儿出来把银子还给丁前溪,并说:“娘子说:我们不是靠这个来赚钱吃饭的。主人在外,常常好几天不捎回一文钱来;你是客人,怎么能向你索要报酬呢?”丁前溪听了很受感动,连声赞扬,叹服女主人的为人。临走再三嘱咐说:“我是诸城的丁前溪。主人回来后,请你转告他,让他闲暇时到我家一聚。” 丁前溪走后数年没有音信。这年碰上闹饥荒,杨家穷困到极点。没有办法,杨妻就劝丈夫去找丁前溪请求接济,杨某答应了。到了诸城,找到丁前溪的家,让看门人通报了姓名,可丁前溪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来。杨某就将当年的事对仆人说了一遍,丁前溪听后,慌得趿拉着鞋就跑出来迎客。见杨某衣着破烂,鞋子露着脚后跟,他就请杨某到暖和屋里,设宴盛情款待,礼仪隆重,非同寻常。次日,丁又为杨某赶制衣帽鞋袜,杨被打扮得表里一新,心里热乎乎的,很激动,觉得丁前溪很讲义气够朋友。但一想到家中断炊的情形,便增添了忧愁,只盼望主人能快点接济点钱粮赶回家去。又住了几天,见主人还没有送别的意思,杨某急得忍不住对丁前溪说:“我考虑再三,不能再瞒你了。我来时,家中米不满升。如今我受到你的盛情款待,当然很高兴,可家里的妻子怎么过呢?”丁前溪笑着说:“这些事你不用惦念,我已全部替你办妥了。请放心再住几天,让我给你凑点路费。”丁前溪就派人去召集众赌徒来聚赌,让杨某向赢方抽头渔利,一夜间就得到百两银子。丁前溪这才送杨某回家。 杨某进家门一看,合家衣着焕然一新,妻子身边还有个丫鬟伺候。杨某吃惊地问妻子,妻子说:“你走后,第二天就有人赶着马车送来了布匹粮食,堆了满满一屋,说是丁客人让送的;还带来个丫鬟,供我使唤。”杨某激动不已。从此,杨家过上了小康生活,再也用不着设赌场赚钱度日了。 卷二 海大鱼 东海的海边上,本来没有什么山。一天忽见海中峻岭重叠,连绵数里,大家都很惊讶奇怪。 又一天,群山突然迁徙到别的地方去了,海边上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山全不见了。 人们传说海中有大鱼,到清明时节,它们就携家带口,去祖坟祭墓,因此,在寒食时节经常见到。 卷二 张老相公 有个张老相公,是山西人。因女儿将要出嫁,就携带家眷到江南去,亲自为女儿置办嫁妆。船到金山时,张老相公欲先过江,嘱咐家人在船上切莫煎炒有腥膻气味的鱼肉。因为江中有只大鼋作怪,它闻到香味就要出来毁船吞人,在这里已经为害很久了。 张老相公走了以后,家人忘记了他的嘱咐,在船上烤肉。忽然,江中巨浪滔天把船打翻,张老相公的妻女等人全落水沉没。张老相公乘小船回到大船停靠的地方,不见妻子女儿,痛不欲生,恨不得立刻报仇。他登上金山,拜见了金山寺的和尚,打听鼋怪为害的情况,想除鼋报仇。僧人听了非常害怕,惊讶地说:“我们整年整月住在它的近处,怕遭到祸害,只好将它当神仙供奉,祈祷它不要发怒。经常屠猪宰羊,半只半只地投入江中,鼋即跃出吞食而去。谁敢与它作对啊!” 张老相公听后,立刻想出一个报仇的计谋。他找来几个铁匠,在金山的半腰处安起炉灶,炼成一块百余斤重的大铁块。问清了大鼋常出没的地方,叫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用大铁钳举起铁块投向江中。鼋跃出,疾吞而下。一会儿,江上波涌如山,顷刻又浪息波平,那大鼋的尸体已浮上水面。过往的商客和金山寺的僧人都为之欢快,修建了张老相公祠,在祠内悬挂了张老相公的像,并把他当做水神供奉。人们向他祈祷,都很灵验。 卷二 水莽草 水莽是毒草,像葛类一样蔓生,花是紫色的,像扁豆。人如误吃了这种毒草,就会立即死去,变成“水莽鬼”。民间传说,这种鬼不能轮回,一定得再有被毒死的代替,才能去投生。因此,楚中桃花江一带,这种水莽鬼特别多。 楚中人称呼同岁的人为“同年”。往来拜访时,互称庚兄庚弟,子侄辈们则称他们为庚伯,这是本地的习俗。 有个姓祝的书生,一次去拜访他的一个同年。途中非常干渴,很想喝水。忽然看见路旁有个凉棚,一个老婆婆在里面施舍茶水,祝生就跑了过去。老婆婆将他迎入棚内,端上茶来,十分殷勤。祝生一闻,有股怪味,不像是茶水,便放下不喝,起身要走。老婆婆忙拦住他,回头向棚里喊道:“三娘,端杯好茶来!”一会儿,便有个少女捧着杯茶从棚后出来,大约十四五岁年纪,容貌艳丽绝伦。指上的戒指、腕上的镯子,光亮得能照见人影。祝生见了少女,立即被吸引住。接过茶水一闻,只觉芳香无比,一饮而尽,还想再喝一杯。乘老婆婆出去,祝生一下抓住少女的纤纤手腕,从她手指上脱下一枚戒指。少女红着脸微微一笑,祝生更加着迷,便询问她的家世。少女说:“你晚上再来吧,我还在这里。”祝生要了她一撮茶叶,连同那枚戒指,一块藏在身上走了。 祝生赶到同年家,忽觉心头不适,怀疑是喝了那杯茶水的缘故,便将经过告诉了同年。那同年惊骇地说:“坏了!这是水莽鬼,我父亲就是被这样害死的。无药可救,这可怎么办呢?”祝生恐惧万分,忙拿出藏在身上的茶叶一看,果然是水莽草。又拿出那枚戒指,向同年描述了那少女的模样。同年冥想了一会,说:“那人必定是寇三娘!”祝生听他说的名字相符,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同年回答说:“南村富户寇家的女儿,叫三娘,以艳丽闻名。几年前误吃了水莽草死去,肯定是她在作怪害人!”有人说,碰到水莽鬼的人,如知道鬼的姓名,只要求到他生前穿过的裤子,煎水服用,就可以痊愈。祝生的同年急忙赶到寇家,讲明了实情,长跪在地,苦苦哀求帮忙。寇家却因为有人做女儿的替身,女儿从此可以超生,坚决不给。同年无可奈何,忿忿回去,告诉了祝生。祝生咬牙切齿地说:“我死后,绝不让他家女儿投生!”这时,祝生已走不动了。同年将他背回家,刚到家门就死了。祝生的母亲号啕大哭,只得把他埋葬了。祝生死后,留下一子,刚刚周岁。妻子不能守节,过了半年就改嫁走了。母亲一人抚养着小孙子,劳累不堪,天天哭泣。 一天,祝生母亲正抱着孙子在屋里啼哭,祝生忽然无声无息地进来了。祝母大惊,抹着眼泪问他情况。祝生回答说:“儿在地下听到母亲哭泣,心里很感悲伤,所以来早晚伺候您。儿虽然死了,但已成家,媳妇也马上同来替母亲操劳,母亲不要难过了!”母亲惊疑地问:“儿媳妇是谁?”祝生回答说:“寇家坐视儿死不救,儿非常恨他们!死后,一心要去找寇三娘,但不知她住在什么地方。最近遇到一个庚伯,承蒙他告诉我寇三娘的去向。儿去了后,三娘已投生到任侍郎家。儿急忙又赶到任家,将她强捉了回来。现在她已成为儿的媳妇,跟儿相处得很融洽,没什么苦恼。”过了会儿,一个女子从门外进来,打扮得非常漂亮,见了祝母,跪到地上拜见。祝生告诉母亲:“她就是寇三娘。”虽然儿媳不是活人,但祝母也觉安慰。祝生便吩咐三娘干活,三娘对家务事很不习惯,但性情柔顺,让人爱怜。二人就这样住下,不走了。三娘请婆母告诉自己娘家一声,祝生不同意。但母亲顺从了三娘的心愿,还是告诉了寇家。寇老夫妇听了大惊,急忙备车赶来,看那女子果然是女儿三娘,不禁失声痛哭。三娘忙劝住了。寇老太太见祝生家非常贫困,心里很是忧伤。三娘安慰她说:“女儿已成了鬼,还嫌什么贫穷呢?祝郎母子待我情义深厚,女儿已决意在这里安居了。”寇老太太又问:“当初和你一块施茶的那老婆婆是谁?”三娘回答说:“她姓倪。因她年老,自惭不能迷惑路人,所以求女儿帮助她。现在她已投生到郡城一个卖酒的人家。”三娘说完,又看着祝生说:“既然已成了我家的女婿,却不拜见岳父母,让我心里怎好过啊?”祝生忙向寇老夫妇拜下去。三娘便进了厨房,代婆母做饭款待自己的父母。寇老太太见了,不禁伤心。回去后,派了两个奴婢来供女儿使唤,又送了一百斤银子,几十匹布。此后还不时送些酒肉等物,祝母的生活因此稍稍富裕些了。寇家也时常让三娘回去省亲,住不几天,三娘就说:“家里没人,应早送女儿回去。”有时故意留住她不让走,三娘则总是飘然自回。寇老翁便替祝生盖了座大房子,很华丽宽敞。但祝生始终没到寇家去过。 一天,村里有个中了水莽毒的人,忽然死而复生了。大家争相传说,都认为是怪事。祝生说:“是我让他又活过来的。他被水莽鬼李九所害,我替他将李九赶走了,才救了他。”母亲说:“你怎么不找个人替自己呢?”祝生说:“儿最恨这些找人替死的水莽鬼,正想将他们全部赶走,自己又怎肯做这种害人的勾当!况且,儿侍奉母亲最快乐,不想再投生。”从此后,凡中了水莽毒的人,都备下丰盛的宴席,到祝家祈祷,无不灵验。 又过了十几年,祝母死了。祝生夫妇非常悲痛,但不接待来吊丧的客人,只命儿子穿着丧服,代为尽礼。埋葬母亲后,又过了两年,祝生为儿子娶了媳妇。新媳妇就是任侍郎的孙女。起初,任侍郎的爱妾生了个女孩,仅几个月就死了。后来任侍郎听说了三娘投生自己家被祝生捉回这件奇异的事,便驱车赶到祝家,认祝生为女婿。到现在,任侍郎又将孙女嫁给了祝生的儿子,两家更加来往不断。 一天,祝生对儿子说:“上帝因为我有功于人世,任命我做‘四渎牧龙君’,现在就要走了。”一会儿,便见院子里有四匹马,驾着一辆黄帷车,马的四肢上布满了麟甲。祝生夫妻盛装而出,一同上了车。儿子和儿媳都哭着拜倒在地。瞬间,车马便无影无踪了。同一天,寇家也见女儿来到,拜别父母,说的也和祝生说的一样。母亲哭着挽留她,三娘说:“祝郎已先走了!”出门后一下子就不见了。 祝生的儿子名叫祝鹗,字离尘。他请求寇家同意后,将三娘的骸骨与祝生合葬了。 卷二 造畜 装神弄鬼欺骗人的巫术,可以说五花八门,不止一种。有的巫术,是以美味作诱饵,引诱你吃下去,便会神志不清,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这俗称“打絮巴”,江南一带叫“扯絮”。小孩无知,常常受骗上当,深受其害。还有一种巫术能把人变成牲畜,称为“造畜”。这种巫术江北一带很少见,黄河以南常有。 一天,扬州某旅店中,进来一个人,牵着五头驴,顺手拴在马厩下,嘱咐店伙计说:“我一会儿就回来,”并嘱咐:“不要给它们水喝。”说完就出去了。那些驴被太阳晒得暴躁不安,又踢又叫。店主人就把它们牵到阴凉处。驴一见水,挣扎着奔过去,店主就让驴饮足。转眼工夫,见驴在地上打滚,尘土飞扬中,立即变成了妇人。店主非常惊异,问那妇人是怎么回事,妇人舌根发硬,说不出话来。店主忙将妇人藏到屋里。一会儿,驴的主人回来了,把牵来的五只羊又拴到院子里。发现驴不见了,便惊慌地询问店主。店主忙上前拉他坐下,又命人端上饭菜,宽慰说:“你先吃饭,驴马上就来了。”店主出去,让羊饮足水后,一打滚,又全都变成了小孩。于是将此事偷偷地告到郡里。官府立即派人捉拿住那巫士,一顿乱棒便将他打死了。 卷二 凤阳士人 凤阳县有个读书人,要出远门求学,临行前对妻子说:“我半年后就回来。”没想到他一去十多个月,竟音讯全无。妻子天天思念着他。 一夜,妻子上床躺下后,见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纱,照射进屋内,不禁勾起了她对丈夫的思念之情。正在辗转床头,难以入睡时,忽然有个头插珠花、身穿绛色裙子的美丽女郎,掀开门帘走了进来,笑着问她道:“姐姐,你莫不是想见见你丈夫吗?”妻子急忙答应着起床,女郎便请她跟自己走。妻子怕路远难走,女郎请她不要担忧。出门后,女郎挽着妻子的手,踏着月色,一起往前走去。约走了几十步,妻子见女郎走得非常快,自己又走不动,便喊她等等,要回去换双鞋子。女郎扶她坐在路边,从自己脚上脱下鞋子,借给她穿上。妻子大喜,穿在脚上竟很合适。于是,又起身跟着女郎,大步如飞地继续赶路。 不一会儿,就见丈夫骑着一头白骡子迎面走来。他看见妻子,大吃一惊,急忙下骡问道:“你要去哪里?”妻子说:“正要去找你呢。”丈夫又问那女郎是谁,妻子还没来得及回答,女郎已捂着嘴笑着说:“先不要问了吧。娘子奔波了一夜,很不容易;郎君又星夜赶路,想必人和牲口都很累了。我家距这里不远,请你们前去住宿,明天一早再走不迟。”夫妻四下一看,见几步外就有一个村庄,三人便同行,进入村内一个院子里。女郎喊起已经睡下的奴婢,做饭招待客人。又说:“今晚月色明亮,我们不必点灯了,就坐在花台上的石凳上吧。”丈夫将骡子拴在房檐前的一根大柱子上,就坐下了。女郎对妻子说:“我的鞋子大,可能不大合脚,路上穿着很不舒服吧?你回去时有骡子骑了,请把鞋还给我吧。”妻子连声道谢,把鞋还给了她。一会儿,酒菜便摆了上来。女郎斟上酒说:“你们夫妻久别重逢,今晚团聚,我借这杯薄酒,表示庆贺!”丈夫也端起酒来回敬。主客欢声笑语,杯盏交错,十分投机。渐渐地,丈夫一双眼老盯着女郎,频频用话挑逗她;对久别重逢的妻子,却一句亲热的话也没有。女郎也秋波送情,娇笑着说些情意脉脉隐诲的话。妻子只好默默地坐着,装出听不懂的样子。 又过了很久,丈夫和女郎酒意更浓,说的话越发轻薄起来。女郎又拿起个大杯劝客,丈夫推辞说喝醉了,女郎更加苦劝。丈夫便笑着说:“你如肯为我唱支曲子,我就喝了!”女郎答应,随即以象牙板拨弄琵琶,唱道:“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唱完,笑着说:“这是市井里巷中的俗调,不配让你听。因现今流行这种调子,所以姑且模仿模仿。”话声娇滴滴的,神态更加风骚。丈夫神魂颠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会儿,女郎假装醉了,离席走开;丈夫也站起身,尾随着她去了。过了很久,二人还没回来。伺候三人的奴婢又累又困,都趴在廊下睡着了。只剩下妻子一人坐着,孤孤单单的,心里又羞又气,愤懑不堪。想要逃走,但夜色茫茫,又不记得来时的路。心中踌躇着,不知如何办好,便站起身,偷偷去看二人在干什么。刚走近窗子,便从屋里隐约传来男女狂荡的声音。又细听了听,只听见丈夫平时和自己在床上时说的亲热话,这时正向那女郎尽情倾吐,不禁气得手直哆嗦,心里发颤。可又没办法阻止他们,自己真恨不得跑出门去,跳到沟里死了算了! 妻子气愤地刚走出门外,忽然看见弟弟三郎骑着马走来。三郎看见姐姐,急忙跳下马来询问怎么了。妻子向弟弟诉说了事情的经过。三郎大怒,立即跟姐姐回去,径直冲进那女郎家里。只见屋门紧闭,里面仍在传出咕咕哝哝的情话。三郎举起块斗大的石头,往窗子上猛力砸去,窗格子被砸碎,石头直飞了进去。只听屋里大声喊道:“郎君脑袋破了,怎么办!”妻子听了,惊愕万分,大哭起来,埋怨弟弟说:“我没有要你杀死我丈夫。现在可怎么办?”三郎瞪着眼说:“你呜呜哭着求我来,刚替你出了心中这口恶气,你就又护着丈夫,怨怪弟弟!我不愿供你支使!”说完返身就想走。妻子急忙拉住他的衣服,说:“你不带我一起走,要到哪里去?”三郎一挥手,把姐姐推倒在地上,自己脱身而去。妻子一下惊醒,才知道是做了个梦。 第二天,丈夫果然回来了,骑着匹白骡子。妻子见了非常惊疑,心里嘀咕着嘴上没说。过后谈起来时,丈夫那一夜也做了个梦,梦中的所见所遇,和妻子做的梦完全一样,二人大感惊骇。不久,三郎听说姐夫从远方回来,也来探问。说话间,三郎对姐夫说:“昨夜我梦见你回来,今天果然就回来了,太奇怪了!”姐夫笑着说:“幸亏没被石头砸死!”三郎惊愕地询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姐夫便将自己和妻子做的梦告诉了他。三郎大吃一惊,原来这晚三郎也梦见姐姐向他哭诉,自已往窗子上抛石头。三个梦完全相符,只是不知那女郎是什么人。 卷二 耿十八 新城人耿十八,病势垂危,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弥留之际对妻子说:“早晚之间就要永别了,我死后,改嫁、守寡由你选择,请说明你的打算。”妻子听了默不作声。耿十八坚持要她表态,说:“守寡当然好,再嫁也是人之常情。趁我还活着把事情挑明,有什么妨碍!马上与你诀别,你守寡,我感到安慰;你决意嫁人,我也就不再牵肠挂肚,了结了这份心事!”妻子神色凄然地说:“咱家穷得叮当响,你活着都吃不上饭,死后,我指望什么守寡啊?”耿十八听了,猛地抓住妻子的胳膊,恨恨地说:“你的心真狠啊!”随后便咽了气,可那死死抓住妻子胳膊的手却不松开,吓得她大喊大叫。家里人闻声赶来,连忙让两个有力气的人使劲将耿十八的手掰开,才将他妻子的胳膊抽出来。 耿十八不知自己已经死了,信步走出家门。见门前有十几辆小车,每辆车上坐着十个人,每个人的名字都写在方纸上,贴在车上。一个押车的人看到耿十八,督促他快上车。耿十八上车后,见已经坐着九个人,加上自己正好十人。又见名单上自己的名字写在最后。听到车子吱吱咯咯地很响,声音刺耳。自己也不知要去什么地方。 转眼来到一个场所,听见有人说:“这里是思乡地。”听到这名字,耿十八疑惑不解。又听见押车人互相窃窃私语说:“今天铡了三个人。”耿十八越发骇怕。再仔细听听他们说的,都是些关于阴曹地府的事情,他这才恍然大悟,自言自语地说:“我这不是变成鬼了吗?”立刻想到家中倒没有值得挂念的事,唯独老母年事已高,妻子嫁人后,撇下她无人侍奉。想到这里,不由难过得泪水涟涟。 走着走着,忽看见前面有座数丈高台,游人很多。他们蓬头垢面,身带枷锁,哭着叫着,上去又下来,听人说这就是“望乡台”。众人来到这里,纷纷从车上跳下来,你争我抢地往台子上爬。押车人用鞭子抽打他们,禁止他们往台子上爬,唯独轮到耿十八时,催他上去看看。耿十八一气登了几十级台阶,才到台子的最顶端。抬头一看,自家的庭院、房屋如在眼前。但室内却看不清楚,好像是烟笼雾绕似的。耿十八触景生情,心里顿感凄恻难受,不能自制。回头看时,一个短衣打扮的人站在身边,询问耿的姓名。耿如实相告。那人自称是东海的匠人。他见耿十八伤心的样子,就问:“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吗?”耿十八就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他。匠人与耿十八商量,想跳台逃跑。耿十八胆小,怕小鬼来追拿他。匠人再三说没事。耿又怕跳台时跌着,匠人就让他学自己的样子,便率先纵身跳下去。耿十八果然也随着跳下,竟安然无恙地着了地,更庆幸无人察觉。看见来时乘坐的车仍停在台下,两人急忙拼命奔逃。刚跑出几步,耿十八忽然想起自己的名字还贴在车上,怕被人发现按名捉回,连忙返回车旁,用手指沾上唾液把自己的名字擦去,这才放心地猛跑。 两人跑得张口气喘,也不敢歇一歇。时间不长,就跑到了家。匠人把耿十八送到屋里,耿十八猛然看到自己的尸体,一下就苏醒过来,顿时感到精疲力竭,口干舌燥,急呼要喝水。家人大吃一惊,连忙给他端水来。耿十八一气喝了足足一大桶;随后就猛地站了起来,先是叩首作拜状,接着又到门外拱手作揖,回屋后就直挺挺地躺到床上不再动弹。家人被他怪异的行为弄懵了,怀疑他不是真活。然而再仔细观察一下,并没发现什么异样的地方。再靠到他身边询问,他才清清楚楚地说出事情的始末。问他:“你出门干什么?”回答说:“去和匠人告别。”又问他:“你怎么喝那么多水?”他回答说:“先是我喝,后是匠人喝。”家人喂他汤饭,不几天他就恢复了健康。经过这事,耿十八很讨厌、鄙视他的妻子,再也不与她同床共枕了。 卷二 珠儿 江苏常州有一富翁,名叫李化,田产很多,但五十多岁还没有儿子,只有个女儿名叫小惠,长得如花似玉,老两口十分疼爱她。不料小惠才十四岁就得急病死了,家中更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李化便纳婢为妾,一年多后生了一子,李化待如掌上明珠,给他起名叫珠儿。珠儿渐渐长大,出落得结实英俊,一表人材。然而生性痴呆,五六岁了还五谷不分,说话也结结巴巴不清楚。即便如此,李化也不介意,反而越加疼爱。 有一年,城里来了个化缘的瞎和尚,他能测知人家闺阁中的隐私,于是人们都惊讶地以为他是神仙。和尚还扬言能给人以生死祸福。他化缘时点名向人要成百上千的钱,没有一个敢违抗的。一天,和尚向李化索要一百串钱。李化很为难,给他十串,和尚嫌少不要;李化渐渐加到三十串,和尚声色俱厉地说:“必须给我一百串钱,少一文也不行!”李化也很生气,收起钱来就走了。和尚忿恨地说:“不要后悔,不要后悔!”不一会,珠儿突然心口剧疼,在床上滚来滚去,手抓脚蹬,面如灰土。李化害怕,忙带上八十串钱去拜求和尚,恳请救珠儿一命。和尚冷笑着说:“你拿出这么多钱,太不容易了!我一个瞎和尚能有什么法子呢?”李化无奈,回到家里一看,珠儿已经死了。李化很悲痛,写了状子告到县官那里。县里派人将和尚拘捕审讯。和尚极力抵赖狡辩,县官就命衙役像擂鼓似地揍了他一顿。又命人搜身,从他身上搜出了两个木人,一口小棺材,五面小旗子。县官大怒,出示和尚的罪证。和尚这才害怕,连连磕头求饶。县官不听,命令手下人一顿乱棒将他打死了。李化叩首拜谢了县官,回了家。 李化到家,时已黄昏,正与妻子坐在床上说话。忽然一个小孩急急忙忙地走进屋里,对他说:“阿翁,你为什么走得那么快?我拼命追也追不上。”细看他的长相,大约有七八岁。李化一惊,刚要问他,就见那小孩若隐若现、如烟似雾,转眼间已爬到床上。李化连忙将他推下床去,落地时一点声音也没有。小孩说:“阿翁,你这是干什么?”转眼间又爬到了床上。李化很害怕,拉着妻子就往外跑。小孩紧跟在他俩的后面,“阿翁”“阿婆”不停地叫喊。李化跑到他小妾的屋里,急忙关好门。回头看时,小孩已站在跟前。李化战战兢兢地问小孩要干什么,小孩回答说:“我是苏州人,姓詹。六岁那年父母双亡,哥嫂不容我,撵我到外婆家去住。一次在门外玩耍,被和尚施妖术迷住,把我带到桑树下杀害了。后来就强迫我供他驱使。从此,我冤沉九泉,不能超生。幸亏阿翁为我昭雪,我心甘情愿给您做儿子。”李化说:“人与鬼不是一路人,怎么能共同生活呢?”小孩说:“只要给我一间小屋,放上床及被褥,每天浇上一碗冷粥,其它就没事了。”李化答应了他的请求。小孩很高兴,独自在屋里住下来。早晨起床后,出入各屋,如同李化的亲生儿子一样。 一天,小孩听到李化的妾哭孩子的声音,就问:“珠儿死了几天了?”回答说七天。小孩说:“天气寒冷,尸体应该不会腐烂。派人去扒开坟看看,如果没损坏,我就可以借尸还魂,再活过来。”李化听后很高兴,拉着小孩到了珠儿的坟地。掘开坟,开棺一看,尸体完好。李化正在悲伤时,回头一看,那小孩不见了。李化心中很奇怪,就让人抬回珠儿的尸体。到家后,刚把珠儿的尸体放到床上,就见珠儿的眼珠能转动了;不一会便叫着要水喝;喝完水后出了一身汗,汗尽后竟站了起来,全家人都为珠儿的复活高兴。又加上他变得非常聪明,与以前大不一样。只是到了夜间,珠儿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毫无气息。翻转他的身子时,也闭着眼睛和死人一样。众人大吃一惊,以为他又死了。天将明,珠儿才做梦似地清醒过来。大家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回答:“以前我跟着妖和尚时,有我们两个人,那一个叫哥子。昨天追阿父没追上,是因我在后边与哥子告别呢!他现在阴间,给姜员外作义子,也很自在快活。昨夜来邀我玩耍,刚用白鼻子黄马把我送回来。”李母问:“在阴间见到珠儿了吗?”回答说:“珠儿已转生了。他与阿翁没父子缘分,不过是替金陵的严子方来讨回百十吊钱的债罢了。”当初,李化曾到金陵跑买卖,欠了严子方一笔债未还,严就死了,这事无人知道。李化听后心中很震惊。李母问:“孩子,见到你惠姐没有?”回答说:“不知道。再去时,一定打听打听。” 过了两三天,小孩对李母说:“惠姐在阴间很好,嫁给了楚江王的小公子,打扮得珠翠满头,一出门就有百十人前呼后拥地开路。”李母说:“为什么不回娘家来看看呢?”回答说:“人一死,就与生前的父母没有关系了。若是有人细细地讲述生前的事,才能使她猛地想起来。昨天我托了姜员外,经他介绍见到了惠姐。姐姐叫我坐到她的珊瑚床上。我就把父母想念的话说给她,可她像睡着了一样。我又说:‘姐活着时,喜欢绣并蒂花。剪刀刺破了手,血滴在绫子上,姐姐就把它绣成红色的云霞。至今母亲仍将它挂在床头的墙上,看见那绫子,就想念你。姐姐您难道忘了吗?’说到这里,姐姐才想起生前的事,凄惨地说:‘见了丈夫我一定告诉他,我要回家探望母亲。’”李母问什么时候来,回答说不知道。 一天,小孩对李母说:“姐姐就要到了!随从很多,要多准备些酒饭。”一会儿,他又跑回屋里说:“姐姐来了!”将坐椅搬到堂屋,并说:“姐姐先坐下休息一会,不要太伤心。”可是别人却什么都看不见。小孩领着家人在门外焚纸祭酒,回来说:“随从车马先暂时回去了。姐姐说:‘以前我盖的绿绵被,曾被烛花烧了个豆粒大小的洞,还在吗?’”李母回答:“在。”便开开箱子找了出来。小孩说:“姐姐让我把它放在以前她住的闺房中。她现在累了,要休息一会。明天再与母亲说话。” 东邻赵家的女儿,是先前与小惠在一起绣花的好朋友。这一夜,忽然梦见小惠戴着头巾,身着紫色披肩来看她,音容笑貌与生前一样。对赵女说:“我现在已不在人间了,与父母见面不亚于河山相逢。我想借你的形体去与家人聚谈,你别害怕。”天刚亮,赵女正和母亲说话,忽然扑到地上,昏了过去。过了一会才慢慢醒过来。对赵母说:“小惠与婶婶才分别几年,你竟满头白发了!”赵母惊骇道:“你得了疯病吗?”女儿拜别赵母走了出去。赵母猜知有别的缘故,就尾随着她。一直走进李家,赵女进屋就抱住李母大哭。李母惊慌失措,不知缘由。赵女说:“我昨天回来,很疲劳,没顾上与母亲说句话。女儿不孝,半路上离弃二老,让你们相念,我怎么才能赎罪呢?”李母马上明白了,于是痛哭,随即问道:“听说孩儿如今享受荣华富贵,我心里很高兴。但你是王爷家中的人,怎么能来呢?”赵女说:“郎君与我感情很好,公婆也很疼爱,都不嫌我长得丑陋。”小惠生前习惯用手托下颌,赵女边说边做这种姿势,神情动作酷似小惠生前的样子。过了不长时间,珠儿跑进来说:“接姐姐的人到了!”赵女起身拜别李母,哭着说:“孩儿走了。”说完就扑倒在地上昏了过去。过了一会赵女才苏醒过来。 又过了几个月,李化生了病,病情日益加重,求医吃药都不见效。小孩说:“这看来是早晚的事了,恐怕没有救了。两个鬼坐在床头,一个手执铁杖,一个拿着条四五尺长的麻绳。我白天黑夜地哀求他们,他们也不走。”李母哭着给李化准备寿衣。黄昏时,小孩跑进来说:“家中的闲杂人和妇女都暂回避一下。姐夫来看望阿翁了!”待了一会,小孩拍掌大笑。李母问他笑什么,他说:“我笑那两个小鬼。听说姐夫来了,吓得躲到床下像个缩头乌龟似的。”又过了不多时,见小孩对着空中寒暄了一番,并向姐姐问好。接着拍手笑道:“我苦苦哀求两个鬼离开,他们不走,现在真大快人心!”说完走出门去,又折身回来说:“姐夫走了,两个鬼被锁在马脖子的皮带上带走了。阿父的病马上就会好。姐夫说:他回去就求大王,为父母乞求百年寿限!”全家人欢天喜地。夜间,李化的病果然有了好转,几天后就康复了。 李化病好以后,请了个教师教小孩读书。他很聪明,十八岁就考进县学,还能说些阴间的事情。见到乡亲中有生病的人,都能指出鬼在什么地方为害。用火烤,往往病人就好了。后来他突然得了场急病,肌肤青紫。自已说:因为鬼神怪他泄露了秘密,以示惩罚。从此,他再也不说阴间的事了。 卷二 小官人 某太史,忘了他的姓名。一天,他白天躺在书房里,忽然,一个小仪仗队,从屋子一角走出。马大如青蛙,人细如手指。小小的仪仗队由数十人组成。一个官,头戴乌纱帽,身穿绣花袍,坐在二人抬的轿上,纷纷出门而去。太史心中觉得奇怪,怀疑自己睡眼朦胧看花了眼。可接着又见一小人,返回屋来,手里携着个拳头大小的包,一直走到床下,自己介绍说:“我家主人备有薄礼,敬献太史。”说完,对着太史站着,却不去打开包拿出东西。稍待了一会,又自己笑着说:“小小礼物,想太史也没什么用,不如送给小人。”太史点了点头,小人高兴地携着包走了。以后再没见过他。可惜太史当时心里有点害怕,也不曾问小人是从哪里来的 卷二 胡四姐 尚生,是泰山人,平日他独自一人在书房里读书。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天上繁星闪烁,明月当空高照。他一个人徘徊在月影花阴之下,一时之间,心头遐想万千。忽然一个女子跳墙进来,对尚生说:“秀才,何以这样沉思呀?”尚生抬头一看,见这女子容貌美丽,犹如仙女。他十分惊喜,急忙拥抱着就进了屋。二人亲密温存之至,女子自我介绍说:“姓胡,叫胡三姐。”尚生问她的住处,女子笑而不答。尚生也就不再追问,只希望永远欢好罢了。自此以后,胡三姐夜夜来会,从不间断。 一夜,尚生与胡三姐对坐灯前。尚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越看越觉三姐美。三姐笑着说:“你眈眈地看着我做什么?”尚生回答说:“我看你长得像红叶碧桃,就是看一夜也看不够。”三姐说:“我长得这样丑你都看不够,若见到我四妹,还不知神魂颠倒到什么样子?”尚生听了更加动心。恨不能马上见到四姐。接着就下跪请求三姐介绍四姐来相见。 第二天晚上,三姐果然领着四姐来了。四姐年纪十五六岁,长得既像露水下的荷花,又像雾润下的杏花,嫣然含笑,妩媚动人。尚生一见,欣喜若狂,急忙请她坐下。这时三姐与尚生一起说话,四姐只是低头含羞,用手摆弄身上的绣带,一语不发。一会儿,三姐起身告辞,四姐也要一同走。尚生一手拉住四姐不放,眼睛看着三姐说:“请帮着说句话吧!”三姐说:“狂郎性急了,就请妹妹稍待一会儿吧!”四姐没说话,三姐便一人走了。 尚生与四姐极为欢好,接着就互相倾吐自己的生平,越说越知己。四姐自己说是狐女,尚生贪恋她美貌,也不觉怪异。四姐说:“三姐也是狐女,但很狠毒,她已经杀了三个人了,只要被她引诱上了钩,没有不死的。承蒙你这样爱我,不忍心看着你死去,劝你早日与三姐断绝。”尚生听了很害怕,请求四姐想个办法。四姐说:“我虽是狐,但得到了仙人的正法。我写一张符贴在你寝室的门上,就可以使她退去。”随即写了一张符交给尚生贴在门上。天色将明时,三姐又来了,见了门上的符,恨恨地说:“小妮子真是负心人!倾爱新郎,就不想着引线搭桥的人了。你二人本来就有缘分,我又不嫉恨你们,何必这样对待我呢?”说罢就走了。 过了几天,四姐因为有事要到别处去,与尚生约好隔夜再来。这天尚生无事,就到野外闲逛。山下原来就有一个桷树林子,朦胧中忽然从林子里走出一个少妇。这少妇长得也很有风韵,走近尚生说:“你为什么每天恋着胡家姊妹?她们又不能给你一文钱。”说着拿出一贯钱交给尚生,说:“你先拿回去,买点好酒,我回去拿点菜肴来,今晚和你好好快乐快乐。” 尚生拿回钱来,按妇人的吩咐买了酒。稍呆一会儿,少妇果然来了,把烧鸡、火腿放在桌子上,抽出自带的小刀割成小块,就与尚生饮酒说笑,欢乐非常。酒后二人就息灯上床,这妇人非常淫荡。直到天明起床,她正穿鞋时,忽听有人声,侧耳一听,人已走入帐幕内,一看,是胡家姊妹。妇人一见仓惶逃窜,慌忙中掉了一只鞋在床上。胡家二女追着骂道:“骚狐!怎敢与人睡觉!”说着追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四姐抱怨尚生说:“你真没出息,竟与骚狐匹配!我不能再亲近你了!”怒气冲冲地就要走。尚生既羞愧又惶恐,连连认错,态度恳切。三姐又从中和解,四姐才渐渐消了气,又和以前一样相好了。 一天,一个陕西人骑着头驴来拜访尚家。尚生的父亲开门后,那人就说:“我是来寻找妖精的,已经找了很长时间了,近来才知道在你这里。”尚父因听这人说话奇怪,就问详情。那人回答说:“小人天天在外,周游四方,一年中八九个月不在家。我弟弟在家被妖精蛊惑而死。我回来听说非常气愤,决心找到妖精除掉它!我已奔走了几千里路了,一直没找到踪影。现在发现在你家,不除掉它,你家也将有人继我弟弟之后被害死!” 这一段时间里,尚生与狐女来往密切的事,尚父也略有耳闻。听陕人这一说,心里很害怕,就请陕人进屋,要求快作法除妖。陕人拿出两个瓶子,摆在地上,念了很长时间的咒语,就见有四团黑烟分别钻入两个瓶子里。陕人说:“全家都到齐了!”接着拿出猪膀胱蒙住瓶口,捆封得严严实实。尚父很高兴,执意留陕人吃饭。尚生知道这一切,心里很觉可怜。他走近瓶子偷看,就听四姐在瓶中说:“坐视不救,真是负心人!”尚生更加动心,急忙去开瓶封,但结子很牢固,解不开。四姐又说:“不用费劲了,只要放倒坛上的大旗,用旗上的钺头刺破猪膀胱,我就能出去了。”尚生照办了,就见一丝白气从瓶中冒出,升往天空中去了。陕人饭后出来,见坛上大旗放倒在地,大惊说:“逃走了!这一定是公子干的。”他拿起瓶子摇了摇,又贴近耳朵听了听说:“幸好只跑了一个!那一个活该不死,可以赦免她!”说罢,带上瓶就告辞了。 后来,尚生在地里看着佣人割麦子,远远看见四姐坐在树下,尚生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安慰她。四姐说:“别后十多年了,今大丹已炼成,但还是没有忘记郎君,因此再来看看你。”尚生要求她一起回家,四姐说:“我已今非昔比了,不能再染红尘,以后再见吧!”说完,就不见了。 又过了二十多年,尚生正独自一人在家,见四姐从外面来了,便高兴地迎接她。四姐对尚生说:“我现在已列入仙人籍了,本来不应再下凡尘,但感念你的恩情,特来告诉你的去世之期。你可早作准备,也不要悲伤,我一定想法度你为鬼仙,也不会受苦。”说罢即辞别而去。 到了四姐说尚生将死的那一天,尚生果然去世了。尚生是我朋友李文玉的亲戚,这事李文玉亲自见过。 卷二 祝翁 济阳祝家村,有位姓祝的老翁,五十多岁这年得病去世,家里人进屋准备丧服时,忽然听到祝翁急切的呼喊声。众人都跑到停棺的地方,见他已经复活,便都高兴地向他问长问短。但他只对老妻说:“我刚去的时候,决心不再回来。走了几里路,又一想,撇下你这把老骨头在孩子们手里,冷热吃穿都要依靠他们,也没什么活下去的乐趣,不如跟我一起走。因此才又回来,想叫着你一起走。”外人都以为他刚苏醒过来在说胡话,都不相信。老翁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他妻子说:“这样办倒也很好。但我正活着,怎么就能死了呢?”祝翁一挥手说:“这不难,家中的日常俗务,可赶快去办理完。”他妻子只笑不走。祝翁又催她,她才走出门去。拖延了几刻钟,回来哄他说:“一切都料理好了。”祝翁又命她快去打扮一下。老妻不肯去,他催促越急。她不忍心违背了他的意愿,便穿上裙子打扮好出来。闺女媳妇们见她这副打扮,都偷偷地笑。祝翁把头往枕边移了移,用手拍着枕头另一端,示意老妻躺下。老妻说:“孩子们都在这里,咱俩直挺挺地躺着,是什么样子?”老翁用手捶打着床说:“一块死有什么可笑的!”儿女们见祝翁急得不行,就劝老妪暂照他的意愿办。于是老妪就与祝翁一个枕头躺下了,家人又都笑了起来。接着一看,见老妪忽然收敛了笑容,又渐渐合上了双眼,好久没有动静,像熟睡的样子。众人这才走近察看,见她肌肤已经冰凉,鼻子也没有气息。再试祝翁也是一样。大家这才震惊悲痛起来。 康熙二十一年,祝翁的弟媳在毕刺史的家里当佣人,这事她说得很清楚。 卷二 猪婆龙 猪婆龙产于江西,形状像龙,但比龙身子短,能横着飞,常飞出水面沿江岸捕捉鹅鸭吃。有时有人捉住一头,就把它杀掉,把肉卖给陈、柯两家。这两姓人家都是陈友谅的后裔,从祖辈传下来就吃猪婆龙肉,别姓人家不敢吃。 一天,一个客人从江的西边来,捉到一头猪婆龙,把它绑在船上。这艘船停在钱塘江边,因为没把猪婆龙绑结实,被它跑掉,一头扎进江里。一转眼的工夫,江里波浪涛天,船立刻翻了。 卷二 某公 陕西某公,是辛丑年间的进士,能记住前辈子的事。常对人说,他前生是个读书人,中年就死了。死后见阎王审判案子,大殿前有沸开的油锅,和世上传说的一样。大殿东边,扎着好几个架子,架子上搭着猪、羊、狗、马等牲畜的毛皮。掌管生死簿的官吏念着人名,念到某人罚作马,或者是罚作猪,小鬼就给他脱光了身子,从架上拿下这种皮来给他披上。 当簿吏念到某公时,阎王爷说:“应罚他为羊。”于是小鬼拿一个白羊皮来给他披在身上。簿吏这时说:“这人曾救过一个人的命。”阎王听了,再复查一下记录,说:“免了吧!他作恶虽多,但救人一事可以赎罪。”小鬼又给他脱去羊皮,可羊皮这时已经粘在身上了,脱不下来。于是两个鬼拉着他的两臂,按住他的胸膛,硬是向下脱,使他疼痛难忍。那羊皮一块一块地扯下来,到底也没有脱干净,肩膀处仍留下一小片羊皮,有巴掌大小。某公出生后,肩膀处仍长出一丛羊毛,剪了,也还长。 卷二 快刀 明代末年,济南府属下各地有很多强盗,每个县都设置军队,捕到强盗就杀掉。章丘县的强盗尤其多。这个县的官军中有一个士兵,佩带的刀特别锋利,杀人不用费劲。一天,官军捕获了十几个强盗,全部押赴法场斩首。其中一个强盗认得这个士兵,便犹豫地凑上前去说:“听说您的刀最快,砍头不用砍第二次。求您杀我吧!”士兵说:“好吧。你跟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强盗跟着士兵来到刑场,士兵一刀砍去,强盗的脑袋骨碌一声掉下来,滚到数步之外,一边在地上打着转,嘴里还大声称赞道:“好快的刀!” 卷二 侠女 南京有一个姓顾的书生,博学多才,能写会画,他家里却非常贫穷。因为母亲年老,顾生不忍离开老母膝下,只好天天给人家画画,得点钱维持生计。顾生已经二十五岁了,还没娶妻。他家对门是一所空房子,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少女借住在里边。因为她们家里没有男人,所以也从没问过她们是什么人。 一天,顾生偶然从外头回家,见对门的女子从他母亲房里出来,约有十八九岁,长得秀丽风雅、世间无比。女子迎头碰见顾生,也不太回避,但神情冷峻威严。这女子走后,顾生走到母亲房里询问母亲,母亲说:“刚才来的是对门的女郎,来向我借剪刀尺子。她说她家也只有一个母亲,别无他人。我看这个女孩子不像穷家人,问她为什么不嫁人,她说母亲年老无人侍奉。明天我过去看看她母亲,顺便暗示一下。如果她们要求条件不高,我们结亲,你可以代养她的母亲。” 第二天,顾母去女郎家里拜访,见她母亲是一个聋老太太,看她家里穷得没有隔夜粮。问她们靠什么维持生活,回答说靠女儿做针线活。顾母慢慢试探着说了一起过日子的想法,老太太似乎同意,但女儿默默不语,意思不太愿意。顾母没再说什么,就回家了。回到家里仔细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对顾生说:“莫不是女子嫌我们家穷?这孩子为人严肃,不说也不笑,长得虽艳如桃李,性情却冷如冰霜,真是个怪人!”母子俩猜疑了一会儿,也就罢了。 一天,顾生坐在房子一端作画,有个少年来求他画幅画。这少年长得很漂亮,但样子很轻薄。顾生问他从那里来,他说是“邻村”的。自此以后,每三两天就来一次。稍稍熟了点,就渐渐与顾生说笑。顾生拥抱他,他也不太拒绝,随即关系暖昧起来。从此,两人来往更加亲热。一次,那少年见女郎走过,用眼盯着她走远,问顾生是谁。顾生说是“对门的女子”,少年说:“这女子长得这么漂亮,神情却非常可怕!”一会儿,顾生到母亲屋里。他母亲说:“刚才女子来借米,说是断炊已经一天了。这个女孩子很孝顺,家里穷得可怜,应该多少周济她一些。”顾生听了母亲的话,就背一斗米去她家,并转告了母亲的话。女子留下来,也不说感谢的话。自此,女子也常到顾生家,见到顾母做衣服或鞋子,她就拿过来替顾母做,出出进进,帮着操持家务,就像顾家的儿媳妇一样。顾生看到这样,越发感激女子。后来顾家每次得到别人送来的礼物,总是分一半给女子的母亲。而女子也仍不说感谢一类的客气话。 一次,顾母的阴处生病,疼得日夜喊叫,女子天天来看望她,给她擦洗换药,一天来三四次。顾母很是不安,但女子却从不嫌脏。顾母说:“唉!我们家到哪里娶到个像你这样的媳妇,早晚伺侯老身到死!”说罢就哭起来。女子安慰她说:“你儿子很孝顺,胜过我们孤女寡母几百倍呢!”顾母又说:“在我床头来来去去的,这岂是孝子能办得到的?况且老身已是暮年之人,早晚难保不入土,我所不放心的就是没有后代根苗。”她俩正说着,顾生进屋来。顾母哭着对儿子说:“我们欠姑娘的太多了,你不要忘记,要报答她的大恩大德呀!”顾生听了,向女子施礼感谢。女子说:“你照顾我母亲,我都没有谢你,你何必谢我呢?”于是顾生更加敬爱她。然而女子的举止一直很严肃,顾生一点也不敢轻易接近她。 一天,女子出门回来,顾生注视着她。她忽然一回头,向顾生嫣然一笑。顾生喜出望外,就跟在女子后面进了她家的门。顾生想亲近她,女子也不拒绝,欣然同意。事后,女子告诫顾生说:“这事只可一而不可再!”顾生没表示同意,就回了家。到了次日,顾生又约女子相会,女子非常严肃地连理也不理他就走了。此后,女子仍天天来顾家,天天相见,并不给顾生好话听、好脸色看。有时顾生说句笑话逗她,她就冷语拒绝。有一次,女子忽然在没有人的地方问顾生:“前几天常来的那个少年是谁?”顾生告诉了她。女子接着说:“那人举止行动,几次对我无礼!因为是你的朋友,没有理他。请转告他:要再对我无礼,他是不想活了!”到了当天晚上,顾生把女子的话告诉了那少年,并且告诫他说:“你要小心,她可不是好惹的!”少年说:“既然她不可侵犯,你怎么侵犯了她呢?”顾生表白并无其事。少年又说:“若是没有事,怎么男女之间不好说的话她都说给你呢?”顾生一时回答不上来。少年又说:“请你也转告她:不要装模作样!不然的话,我就到处给你们宣扬!”顾生听了很生气,怒形于色,那少年就走了。 一天晚上,顾生正一个人坐在屋里,女子忽然来了,笑着说:“我与你情缘未断,这岂不是天意!”顾生高兴得不得了,急忙把女子抱在怀里。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两人惊慌地起来,就见少年推门进来。顾生惊问:“你要干什么?”少年笑着说:“我来看贞洁的人呀!”又望着女子说:“今天不怪我了!”女子柳眉倒竖、脸面发红,一句话不说,急忙翻开上衣,露出一个皮囊,随手抽出一把匕首,闪闪发光。少年一见,吓得拔腿就跑,女子追出门外,四下一看,不见踪影。她把匕首往空中一抛,嘎嘎有声,一道亮光像长虹一样,接着就有一件东西“扑”地落在地上。顾生急忙用蜡烛一照,见是一只白狐,已经身首两处了,他大惊失色。女子说:“这就是你恋着的好朋友!我本来想饶了它,谁知他偏偏不想活!”便收了匕首放在鞘里。顾生又拉女子进屋,女子说:“刚才让妖精来扫了兴,请等明晚吧!”说罢出门就走了。 第二天晚上,女子果然又来了,二人便共同欢好。顾生问她有什么法术,女子说:“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需要保密。泄露了,恐怕对你不利。”顾生又与女子商量嫁娶的事,女子说:“我们已经同床共枕,我又帮助你干家务,已经成了夫妻,还谈什么嫁娶呢?”顾生又说:“你是不是嫌我家穷?”女子说:“你家固然穷,难道我家富有?今晚相会正是可怜你穷呀!”临走时又对顾生说:“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不能次数太多。该来的时候我自然就来;不该来的时候,你强求也没有用。”以后两人遇到一起,顾生每每想引她单独说句话,女子每次都避开了。但是她来顾家缝衣做饭,料理家务依然如故,不亚于真正的媳妇! 又过了几个月,女子的母亲去世了,顾生竭尽全力帮助女子料理丧事。女子从此就一个人过日子。顾生想:女子一个人住在家里,可以随便去找她了。于是他就跳墙进了女子的院子,隔着窗子叫她。但喊了好几声,没有人答应。他看看门,门关得好好的,人却没在屋里。顾生暗想:女子可能与别人约会。第二夜又去探看,仍和昨晚一样,他便将一个玉佩放在窗台上回家了。隔了一天,顾生与女子在顾母房里相遇,顾生走出房来,女子也追了出来,对顾生说:“你怀疑我了?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有的不能随便告诉别人。今天不叫你怀疑,也不可能。但是有一件急事你得赶快帮我想法子。”顾生问是什么事,女子说:“我已怀孕八个月了,恐怕不久就要生了。我的身份还不清楚,只能给你生下来,但不能帮你抚养。你可秘密告诉你母亲,找一个奶妈,假说是抱了个小孩,不能说是我生的。”顾生答应后,告诉了母亲。他母亲笑着说:“这个姑娘真奇怪,娶她不愿意,却与我儿私自相好。”高兴地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只等生下孩子再说。 又过了一个多月,一连几天女子没有来顾家。顾母心里有疑虑,就去女子家探看。一看大门关得严严的,院里寂静无声。叫门很长时间,女子才蓬头垢面从屋里出来,请顾母进了屋,又把门关上。顾母进屋一看,一个小婴儿已在床上了。顾母惊讶地问:“生了多少时候了?”回答说:“三天了。”顾母解开小褥子一看,是一个小男孩,宽宽的脑门,非常可爱。顾母高兴地说:“我的儿,你已经为老身生孙子了。今后你孤单一人,哪里去安身?”女子说:“我还有一件心事未了,不能告诉母亲。等夜里没有人时,可把小儿抱去。” 顾母回到家里,与儿子说了这一切,心里都暗暗觉得奇怪。到了夜里,便把婴儿抱回去了。又过了几天,夜半三更时,女子忽然推开顾生的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皮口袋,笑着对顾生说:“我的大事已办完了,从此咱们就分别了。”顾生急着问是什么原因,女子说:“你帮我奉养母亲的恩德,我一时一刻不会忘记。以前我曾对你说过‘可一而不可二’,是说报答你的恩情不在于与你同居,而是因你家贫不能娶妻,想给你留下后代根苗。本来希望一次就能怀孕,谁知又来了月经,所以破戒又与你同房了一次。今日既已报答了你的大恩大德,我的心事也已了却了,没有什么遗憾了!”顾生问:“皮袋中是什么东西?”回答说:“仇人的头。”打开一看,血肉模糊。顾生非常惊慌,细问原因。女子说:“过去一直没有与你说,就是因为事情机密,怕走漏了风声。今天大事已经成功,不妨告诉你。我本是浙江人,父亲官居司马,为仇人陷害,被抄斩满门。我背着母亲逃了出来,隐姓埋名三年了。之所以没有立即报仇,就是因为有老母在世。后来老母去世,却又有一婴儿在肚内,因此又推迟了一些时间。那些夜晚我没在家,是去探探仇人家的道路和门户,怕不熟,出了失误。”说罢,就出了顾生房门,回头又嘱咐说:“我所生的孩子,你要好好的养着。你福薄且没有多少寿限,这个孩子可以给你光宗耀祖。夜已深了,不要惊动老母亲,我走了。”顾生心甚凄凉,正想问她到哪里去,女子身子一闪,像电光一亮,就不见了。顾生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木头一样,一直过了很久很久。 到了天亮,顾生告诉了他母亲,母子两人只有感叹而已。三年后,顾生果然死了。他的儿子十八岁就中了进士,奉养祖母,直到送终。 卷二 酒友 有个车生,家产还算不上中等人家。可是整天饮酒,晚上如不饮上三大杯便不能睡觉。因此,床头的酒瓮经常不空。 一天夜里,车生睡醒,一转身,觉得好像有个人同他睡在一块。起初他以为是盖在身上的衣服掉了,用手一摸,毛茸茸的一件东西,像猫但比猫大。用灯一照,原来是只狐狸,像犬一样卧着,醉得呼呼大睡。他一看自己的酒瓶,全空了,就笑着说:“这是我的酒友啊!”不忍心惊醒它,给它盖上衣服,用胳膊搂着它一块睡下,又留着烛光看它的变化。半夜里,狐狸欠身伸腰,睡醒了。车生笑着说:“睡得真美啊!”打开盖着的衣服一看,是一位俊俏书生。书生起身在床前跪拜,叩谢车生的不杀之恩。车生说:“我嗜酒成癖,但人们都认为我痴。你才是我的知己,如果你不疑心,我们就结为酒友。”说着又拉他上床睡下,说:“你可以常来,我们不要互相猜疑。”狐狸答应了。车生早晨醒了以后狐狸已经走了,他就准备了一些美酒,专门等候着狐狸来。 到了晚上,狐狸果然来了,二人促膝畅饮。狐狸酒量很大,说话诙谐,两人相见恨晚。狐狸说:“几次来饮你的美酒,怎么报答你呢?”车生说:“斗酒之欢,何必挂在嘴上?”狐狸说:“虽然这样,你并不富裕,弄点酒钱很不容易。我应当为你筹划点酒资。”第二天晚上,狐狸来告诉车生说:“从这里往东南七里路,路边有遗失的金钱,你可早点去捡来。”第二天早上车生去了,果然拾到二两银子。于是就买了佳肴,以备夜里饮酒用。狐狸又告拆车生说:“院后的地窖里藏着银子,你应当挖出来!”车生按它说的做了,果然挖出成百上千的银钱。车生高兴地说:“我口袋里有钱了,不用再为买酒犯愁了。”狐狸说:“不对。车辄中的那点水怎够长时间捧用呢?我要再为你想个法子。”又过了一天,告诉车生说:“集市上的荞麦价钱很便宜,这是奇货,你可以屯积。”车生听从了狐狸的话,收买了四十多石荞麦,人们都笑话他。没过多长时间,天大旱,地里的谷子、豆子都枯死了,只有荞麦还可以种。车生卖荞麦种,赚了比原来多十倍的钱,从此就个很富裕了。他又买了二百亩肥沃的良田,只要问狐狸,说多种麦子,麦子就丰收;多种高梁,高梁就丰收。种植的早与晚,都让狐狸决定。车生同狐狸的关系越来越好,狐狸称呼车生的妻子为嫂,把车生的孩子看作自己的儿子。后来车生死了,狐狸就不再来了。 卷二 莲香 沂州有个书生,姓桑,名晓,字子明,少年时成了孤儿,一个人在红花埠居住。桑生性情文静,不好交往。除了每天去东邻吃两顿饭外,其余时间都在住所。东邻的书生与他开玩笑说:“你独自一人住在这院子里,不怕有鬼狐吗?”桑生笑着说:“大丈夫还怕鬼狐?雄的来了,我有利剑;雌的来了,我还要开门收留她呢!”东邻的书生回去后,与朋友们谋划好了,到了晚上用梯子越墙把一个妓女送进桑生住的院子里。那妓女走到桑生的房子前,轻叩房门。桑生瞧了瞧,问她是谁,那妓女自称是鬼。桑生非常恐惧,牙齿格格地响。妓女在门外徘徊了一会才去了。 第二天凌晨,东邻的书生来到桑生的书斋,桑生把夜间遇鬼的事诉说了一遍,并说要回家。东邻的书生拍手大笑,讥笑他说:“怎么不开门留她呢?”桑生一下明白是假鬼,随即安心照常住下来。 过了半年,夜里又有个女子叩门。桑生以为又是朋友与他开玩笑,便开门请她进来。一看,原来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桑生吃惊地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女子说:“我叫莲香,是西邻的妓女。”因为红花埠一带妓院很多,桑生也便信而不疑。随后,两人灭烛登床,亲热欢好。从此,每隔三五夜莲香就来一次。 一天晚上,桑生独自坐在书斋里,对着灯凝想,一个女子轻轻推门进来。桑生以为是莲香来了,忙起身与她说话。一照面,并不认识这女子。这女子约十五六岁,还没束发,两臂下垂,长袖拖地,十分风流美丽,走起路来,飘然若仙。桑生十分惊奇,怀疑她是狐精。女子说:“我是良家女子,姓李。爱慕你高雅风流,希望你能见爱。”桑生一听欣喜异常,急忙去拉她的手,却凉如冰块,他吃惊地问:“怎么这样凉啊?”女子回答说:“我自幼身单体弱,今晚来时又蒙了一身霜露,怎么能不凉呢?”说罢宽衣上床,竟是处女。女子说:“我为情缘,把贞操交给了你。若不嫌我丑陋,愿常来陪伴。这里还有别人来吧?”桑生说:“没有别人,只是西邻有个妓女,但不常来。”李女说:“应当避开她,我不同于妓院里的人,请您一定保密。可以她来我去,她去我来。”不一会,雄鸡报晓,李女便起身告辞。临走,将一只绣鞋赠给桑生,说:“这是我脚上穿的。常摆弄它可寄托你的思念之情。但是有外人在场时,千万别摆弄它。”桑生接过绣鞋一看,尖尖的像锥子,很喜欢。第二天晚上没人在屋,桑生就把鞋拿出来摆弄。李女忽然轻飘飘地来了,两人又亲热一番。此后,只要拿出绣鞋,李女便随即来到。桑生奇怪地询问原因,李女笑着说:“是碰巧了。” 一天夜间,莲香来到书房,吃惊地问道:“桑郎,你的气色怎么这样不好啊?”桑生说:“我自己不觉得。”莲香便起身告辞,约好十天后再相会。莲香走后,李女每夜都来,从没间断。李女问桑生:“你的情人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桑生便把两人十天之约告诉了她。李女笑着说:“你看我比得上莲香美吗?”桑生说:“你两人可称双绝。但相比之下,莲香的体肤要比你温暖些。”李女闻言变色说:“你说双美,是对我说。她必定是月宫嫦娥,我一定比不上她。”因此很不高兴。算计起来,十天的约期已到。嘱咐桑生不要说出去,到时她要偷偷地看一看莲香。 次夜,莲香果然来了。与桑生嬉笑言谈,非常融洽。睡觉时,莲香大为惊骇地说:“坏了!才十天不见,你怎么劳损疲困到这个程度啊?你保证没别的女人来过吗?”桑生问她为什么这样说,莲香说:“我观察你的精神气色,脉像虚乱如丝,是被鬼缠身的症状。” 次夜,李女进门,桑生就问:“你偷看莲香长得怎样?”李女答:“确实很美。我原来便认为人间没有如此美貌的人,果然是个狐!她走后,我一直跟着,原来她住在南山一个山洞里。”桑生怀疑李女忌妒,也没理会她的话。 隔了一夜,桑生对莲香戏言:“我是绝对不信,可偏有人说你是狐精。”莲香慌忙问:“是谁说的?”桑生笑着说:“是我自己和你闹着玩的。”莲香说:“狐狸哪些地方与人不一样?”桑生说:“被狐狸迷住的人都会得病,严重的还会丧命,因此很可怕。”莲香说:“不是这样。像你这般年龄,行房三天后,精气便可复原。纵然是狐狸,也没什么害处。假若天天纵情淫乐,人比狐狸更厉害。世间死了那么多淫徒、色鬼,难道都是被狐狸迷惑死的吗?虽是如此,必定有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桑生竭力表白没有,莲香追问得更急。迫不得已,就实说了。莲香说:“我本来就奇怪你为什么这样衰弱,为什么弱得这么快,难道李女不是人吗?你先不要声张,明晚,我也像她那样,偷偷看看她。” 到了夜间,李女来到,与桑生才说了几句话,便听到窗外有人咳嗽,慌忙离去。莲香进屋对桑生说:“你太危险了!李女真是鬼!若还贪恋她的美色,不与她一刀两断的话,你的死期近了!”桑生以为莲香嫉妒李女,也没吭声。莲香说:“我知道你割不断与她的感情。可是我也不忍心看你死去。明天,我会带药来医治你的病毒。幸亏中毒不深,十天就可治好。请允许我看护着你康复。” 次夜,莲香果然带了一小包药来,给桑生服药不大工夫,就泻了二三次。桑生只觉得内脏清爽,精神倍增。心中虽然感激莲香,但始终不信自己患的是鬼病。莲香夜夜同床陪伴着桑生;他几次求欢,都被莲香拒绝了。几天后,桑生的身体又健壮起来。莲香临走,殷切嘱咐桑生,一定要断绝与李女的关系,桑生假意答应了。 待到桑生夜间闭门后,又在灯下将绣鞋拿出把玩。李女忽然来了,几天不见,她一脸不高兴。桑生说:“她天天为我煎药治病,请不要怨她。对你好不好在我。”李女这才稍稍高兴些。桑生在枕边小声说:“我最爱你了,但有人说你是鬼。”李女张口结舌了很久,才骂道:“这一定是那个骚狐狸精乱说一气来迷惑你!你若不与她断绝往来,我就不再来了。”说完就呜呜地哭,桑生说了无数劝慰的好话,她才罢休。 隔了一夜,莲香来了,知道李女又来过,生气地说:“你是一定想死了!”桑生笑着说:“你怎么这样妒忌她呢?”莲香更气恼地说:“你得了绝症,我为你治好了,不妒忌的人又怎样做呢?”桑生仍假托玩笑说:“李女说,前几天我的病是狐狸作祟造成的。”莲香叹了口气说:“真像你说的这样,你就太执迷不悟了!万一不好,我纵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了。请从此分别,一百天后,我再来看躺在病床上的你。”桑生挽留她,莲香不听,气愤地去了。 从此,李女无夜不来与桑生欢会。大约过了两个月,桑生便觉得浑身乏力,委靡不振。起初还自我安慰,后来,一天天变得枯瘦如柴,每顿饭只能喝一碗粥。本想回家调养,但还是恋着李女不忍离去。挨了几天,终于病倒床上,再也起不来了。邻生见他病重,天天派书童来送饭送水。直到这时,桑生才怀疑李女,对她说:“我悔不该不听莲香的话,弄到这步田地!”说完便昏死过去。过了好久才苏醒过来,睁眼四下看了看,李女早没了踪影。从此关系断绝。 桑生一个人躺在空房里,盼望莲香盼得望眼欲穿。一天,他正在想念莲香时,忽然有人掀帘进来。睁眼一看,果然是莲香。莲香走到床前,嘲笑着说:“乡巴佬,我是瞎说吗?”桑生泣不成声,过了一阵,自己说知道错了,求莲香快救命。莲香说:“你已病入膏肓,实在无法救治了。我这是来向你诀别的,以证明我并不是出于嫉妒。”桑生非常难过地说:“我枕头底下有件东西,烦你替我把它弄坏!”莲香找出,见是只绣鞋,便拿到灯下,反复细看。李女忽然进来,一见莲香,转身想逃。莲香用身体挡住了门。李女很窘,急得不知从哪里走。桑生数落着指责李女,李女无言以对。莲香笑着说:“我今天才有机会与你当面对质。以前你说桑郎的病不是你造成的,今天看你怎样说?”李女低头谢罪。莲香说:“这么漂亮的美人,怎么会为了爱结仇呢?”李女跪在地上哭得很悲痛,恳请莲香救救桑生。 莲香便把李女扶起来,详细询问她的生平。李女说:“我是李通判的女儿。少年夭亡,埋在院外。我好比是死了的春蚕,情丝未断,与桑郎交好,是我的心愿。致他于死地,确实不是出于本心。”莲香说:“听说鬼都愿致人于死地,以图死后在阴间可以常在一起,是吗?”李女说:“不是。两个鬼在一块,没什么乐趣。如有乐趣,阴间的少年郎难道少吗?”莲香说:“傻呀!夜夜交欢,人都受不了,何况是鬼呢?”李女也问:“听说狐能迷人致死,你有什么法术能不致如此呢?”莲香说:“你说的是那些采人精血补养自身的狐。我不是那一类的。因此,世间有不害人的狐,而决没有不害人的鬼,这是因为鬼的阴气太盛了!”桑生听了她们的对话,才知道鬼狐都是真的。幸亏相处已久,根本没觉得害怕。但一想到自己已是奄奄一息的人,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莲香问李女:“你有救桑郎的办法吗?”李女红着脸摇头,说无能为力。莲香笑说:“恐怕桑郎身体健壮后,醋娘子又要吃杨梅了。”李女拜了拜说:“如有高明医生救得桑郎,使我不负罪郎君,我一定在阴间老老实实,哪敢有脸再到人间来!”莲香解开药袋,取出药来说:“我早就知道有今天。分别后,我跑遍了三山五岳,采集草药,历时三个多月,才配齐了药方。损劳过度待死的人,服用后没有不康复的。但是,病因谁得,还须由谁出药引子,这就不得不转求你全力协助。”李女问:“需要什么?”莲香说:“樱桃小口中的一点唾液罢了。我将药丸放进他口中,烦你口对口用唾液把它送下去。”李女听罢羞得面红耳赤,低着头直瞅着绣鞋犯难。莲香取笑说:“妹妹最得意的就只有绣鞋!”李更感羞惭,无地自容。莲香又说:“这不是你往常最熟练的技巧吗?今天怎么这样吝啬?”说罢将药丸放入桑生的口中,转身催促李女。李女不得已,只好口对口地输送唾液。莲香说:“再唾。”李女唾了一口,一连三四次,药丸才被送下去。不一会,就听到桑生的肚子雷鸣般地响起来。莲香又给他服下一丸后,亲自为他接唇布气。桑生觉得丹田发热,精神焕发。莲香说:“病好了。”这时雄鸡报晓,李女彷徨地告别走了。 莲香因桑生初愈,还需调养。特别是吃喝没有着落,便将院门反锁,让人误认桑生已回家,借以断绝外界来往,自己日夜护理他。李女也每夜必来,殷勤伺候。侍奉莲香也像亲姐姐一般。莲香也很疼爱她,过了三个月,桑生完全恢复了健康,此后,李女一连好几夜没来。有时来了,也只是看一看便走。对坐时,也总是闷闷不乐。莲香曾多次留她与桑生共寝,她都坚决不肯。有一次桑生追上她,硬把她抱回来,觉得她身子轻如草人。李女走不成,回来便和衣而卧,身子蜷曲起来不到二尺长。莲香越发爱怜她,示意桑生拥抱她,但无论怎样,也摇不醒她。桑生无奈只好自己睡下。及至醒来找她时,又不知去向了。此后十几天,李女再也没来过。桑生非常想念她,经常拿出绣鞋来与莲香共同把玩。莲香说:“如此美貌女子,我见了都很喜欢她,何况你们男人呢?”桑生说:“以前,一动绣鞋,她立刻就到,心里很怀疑,但是始终没想到她是鬼。现在见鞋思人,实在太令人难过了。”说着说着,泪流满面。 这以前,有个姓张的财主,他的女儿名叫燕儿,十五岁时死了。过了一夜又苏醒过来,睁眼一看,起身就向外跑。张财主急忙关上门,她出不去,便自己说:“我是李通判女儿的灵魂,感谢桑郎的关照,我送给他的绣鞋还在他那里。我真的是鬼啊,关起我来有什么好处呀!”张翁听她说的有些缘故,就问她为何来到这里。燕儿低头看了一下,自已也解释不清楚。旁边有人说桑生已回家养病了,燕儿执意分辩说没有,家人非常怀疑。东邻的书生听说这事,就从墙头上偷偷观察桑生住处,见桑生正与一个美女说话,他就突然闯了进去,仓促之间,已不见女于的踪影。邻生很惊疑,再三追问桑生,桑生笑着说:“我过去与你说过,雌的来了我就留下她!”邻生将燕儿刚才的话,向桑生说了一遍。桑生马上开锁出门,想去打听一下。但转念一想没有去的理由,十分苦恼。 张母听说桑生果然没有回家,越发觉得奇怪,就派佣女到桑生那里要绣鞋。桑生将鞋交给她。燕儿见到绣鞋十分高兴,急忙试穿,绣鞋却比脚小了一寸多。她大吃一惊,拿过镜子一照,模模糊糊像是明白自己是借尸还魂了。于是便把以前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张母才相信了。燕儿对镜哭着说:“我对那时的容貌很有自信,但是每当见了莲香姐,还自愧不如。而今成了这个样子,做人还不如做鬼呢!”拿着绣鞋放声大哭,谁也劝说不住。哭完后,蒙上被子就躺在床上,饭也不吃。不久,全身浮肿起来,七天不吃东西,也没死,而浮肿却渐渐消了。此后,她便饥饿难忍,开始吃饭。过了几天,浑身发痒,脱了一层皮。早晨起床时,睡鞋掉下来,抬起来再穿时,鞋子又肥又大。试穿以前的绣鞋,肥瘦正合适。她很是喜欢,再照镜子,眉眼已和过去一样,更为高兴。梳洗打扮好了,去见母亲,凡是见她的人都非常高兴。 莲香听说这一奇闻,就劝桑生向张家提亲。桑生觉得两家贫富悬殊,没敢唐突去提。不久,逢张母寿辰,桑生就随着张家的子婿们前去祝寿。张母见帖上有桑生的名字,就让燕儿躲在帘子后偷偷辨认。桑生最后一个到,燕儿急忙跑上去,拉住桑生的袖子,要跟他一块回家。张母训斥她一顿,燕儿才害羞地回到屋里。桑生仔细辨认燕儿,确是李女再生,不觉流泪,拜倒在张母面前不起来。张母忙上前把他扶了起来,并不轻视他。桑生出来后,就托燕儿的舅舅前去提亲。张母议定下良辰吉日,招桑生为养老女婿。桑生回去,把这事告诉莲香,并商量怎么办。莲香难过了好一阵子,才决定要和桑生分别。桑生大吃一惊,泪如雨下。莲香说:“你被人家招赘成婚,我跟着去,有什么脸面?”桑生再三考虑,还是先把莲香送回家去,再回来迎娶燕儿,莲香应允。桑生把实情告诉了张家,张家听说他已有了妻子,便怒气冲冲地训斥他。燕儿在一旁极力为桑生辩解,张家才同意了桑生的请求。 婚期到了,桑生亲自去迎娶燕儿。他家的摆设本来很不像样,可是等迎亲回来时,从大门到新房,全是花毡铺地;千百只灯笼蜡烛,照耀得如同白昼。莲香扶新娘入了洞房,蒙头绸一揭下,她们就高兴得像以前那样。莲香陪伴他俩喝合婚酒,细细询问了燕儿还魂的事。燕儿说:“那天离开后,心中闷闷不乐,觉得自己是鬼,没脸见你们,决定再也不回坟里去了,便随风漂游。每每见到世上的人,就非常羡慕。白天藏在草丛中,夜里便由着自己的脚信步走。偶然到了张家,见一个少女病死在床上,魂就附到她身上,没想到真的活了。”莲香听了,沉默了好久,像是在思索什么。 过了两个月,莲香生下一个儿子。产后得病,日渐沉重。她握住燕儿的手说:“我只好把孩子托付给你了,希望你能把他当作亲生儿子来抚养。”燕儿流下了眼泪,并千方百计地劝慰她。几次要给她请医生,都被莲香拒绝了。眼看着莲香生命垂危,只有一丝气息,桑生和燕儿都难过得哭泣。忽然她又睁开眼说道:“不要这样,你们愿我活,我却愿意死。若有缘分,十年之后还能再见面。”说完就断了气。掀开被要给她穿寿衣时,她已化为狐。桑生不忍心另眼相待,仍以隆重的葬礼安葬了她。 莲香生的孩子,取名狐儿。燕儿抚养他如同亲生。每逢清明节,都抱着他到莲香的坟上哭祭。后来,桑生考中了举人,家境渐渐富裕起来。而燕儿一直愁着没有生育。狐儿聪明伶俐,只是体弱多病。燕儿就经常劝桑生再娶一妾。 一天,丫鬟忽来禀报:“门外有个老婆子,领着个女孩要卖。”燕儿就让领进来看看。乍见面,便吃惊地说:“莲香姐转世了!”桑生细看那女孩,酷似莲香,也觉惊异。便问:“多大了?”回答说:“十四岁。”又问:“聘金要多少?”老太婆答:“我这孤老婆子,只有这么个闺女,但愿能给找个好人家,我也有个吃饭的地方,日后老骨头不至于丢在荒山野谷中,也就满足了。”桑生多付了些银两,买下姑娘。 燕儿握住姑娘的手,来到内屋,托起她的下颌笑问:“你认识我吗?”姑娘回答:“不认识。”细问她的身世,姑娘说:“我姓韦,父亲在徐城卖酒,已死了三年了。”燕儿数着指头细算,莲香已死了整十四年。再仔细观察姑娘的容貌神态,无处不像莲香。于是拍拍她的头大声叫道:“莲姐!莲姐!你说十年后再见面,当真没骗我。”姑娘像大梦初醒似地“咦”了一声,盯着燕儿细看。桑生见状高兴得笑着说:“这真是‘似曾相识燕归来’啊!”姑娘流着泪说道:“是了!听母亲说,我一出生就会说话,家中人以为是不祥之兆,让我喝了狗血,就忘记了前世因果,今天才如梦初醒。娘子,你就是那个不愿做鬼的李妹妹吗?”三人共同回忆前生的事,百感交集。 寒食节那天,燕儿说,“今天是我与桑郎每年哭祭姐姐的日子。”便与姑娘同到莲香墓前,见墓地野草丛生,树也长高了。姑娘也触景伤情地叹息。燕儿对桑生说:“我与莲香姐两世都是好友,不忍分离,应该把前世的尸骨同葬一墓。”桑生听从她的意见,就挖开李女的坟,取出尸骨,运回来与莲香的合葬在一起。亲友们知道这桩怪事后,都穿着吉庆的服装赶来观看葬礼,不约而来的达几百人。 我庚戌年南游到了沂州,下雨天走不了,住在旅店里。有个叫刘子敬的,是桑生家的一个表亲,拿出同乡王子章写的《桑生传》约万余字,我得以细看了一下。这里只是故事的大概情况。 卷二 阿宝 广东西边有个叫孙子楚的人,是个名士。他生来有六个手指,性格憨厚,口齿迟钝。别人骗他,他都信以为真,有时遇到座席上有歌妓在,他远远地看见转身便走了。别人知道他有这种脾气,就把他骗来,让妓女挑逗逼迫他,他就羞得脸一直红到脖子,汗珠直往下淌。大家因此而笑话他,形容他呆痴的样子,到处传说,并给他起了一个难听的外号“孙痴”。 本县有个大商人某翁,可与王侯比富,他的亲戚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大富商有个女儿叫阿宝,长得非常漂亮,她父母正忙着为她挑选佳婿。许多名门贵族的子弟争着来求亲,商人都没看中。正巧孙子楚的妻子死了,有人捉弄他,劝他到大富商家提亲。孙子楚也没想想自己的情况,竟托媒人去了。商人也知道孙子楚的名字,但嫌他太穷没答应。媒人要离开的时候,正好遇上阿宝。阿宝问什么事,媒人讲了来意,阿宝便开玩笑地说:“他如能把那个多余的指头砍了,我就嫁给他。”媒婆把这话告诉了孙子楚。孙自言道:“这不难。”媒婆走后,孙子楚便用斧头把第六个指头剁去了,血流如注,痛得他几乎死了过去。过了几天,刚能起床,便到媒婆家把已剁掉六指的手给她看。媒婆吓了一跳,忙去富商家告诉了阿宝。阿宝也很惊奇,又开了个玩笑说孙子楚还得去掉那个痴劲才行。孙子楚听后大声辩解,说自己并不痴呆,然而却没有机会当面向阿宝表白。转念一想,阿宝也未必美如天仙,何必把自己的身价抬那么高。因此求亲的念头也就凉了下来。 正好清明节到了,按风俗这一天是妇女们到郊外踏青的日子。一些轻薄少年也结伴同行,对妇女们评头论足,随意调笑。有几个文朋诗友也硬把孙子楚拉去了,有的嘲笑他说:“不想看看你那可意的美人吗?”孙子楚知道大家在戏弄自己,但因为受了阿宝的嘲弄,也想见见阿宝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便欣然随大家边走边看。远远地见一个女子在树下歇息,一群恶少把她围得像一堵墙似的。朋友们说:“这一定是阿宝了。”跑过去一看,果然是阿宝。仔细看真是美丽无比,十分动人。一会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阿宝急忙起身走了。众人神魂颠倒,评头论足,简直要发狂了,唯有孙子楚默默无语。大家都走开了,可回头一看,孙子楚仍然呆呆地站在那儿,喊他也不答应。大家来拉他说:“魂随阿宝去了吗?”孙子楚还是不说话。大家因为他平时就呆板少语,也不奇怪。有人推着他,有人拉着他,回家去了。 孙子楚到家后,一头倒在床上。整天昏睡不起,像醉了一样,喊也喊不醒。家里人以为他丢了魂,到野外给他叫魂也不见效。用劲拍打着问他,他才含糊朦胧地说:“我在阿宝家。”再细问他时,又默默无语了。家里人心里害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当初,孙子楚见阿宝走了,心里非常难舍,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跟她走了,渐渐地靠在了她的衣带上,也没有人呵斥她。于是跟阿宝回了家。坐着躺着都和阿宝在一起,到了夜里便与阿宝交欢,很是亲热欢治。可就是觉得肚子里特别饿,想回家一趟,却不认得回家的路。阿宝每每梦到与人交合,问他的名字,都是说:“我是孙子楚。”阿宝心里很奇怪,可也不便告诉别人。 孙子楚躺了三天,眼看就要断气了,家里人又急又怕,就托人到商人家里恳求给孙子楚招魂。商人笑着说:“平时素无往来,怎么会把魂丢在我家呢?”孙家哀求不已,商人才答应了。巫婆拿着孙子楚的旧衣服、草席子来到商人家。阿宝知道了来意后,害怕极了,她不让巫婆到别处去,直接把巫婆带到自已房中,任凭巫婆招呼一番后离去了。巫婆刚回到孙家门口,屋内床上的孙子楚已经呻吟起来。醒后,他还能清清楚楚地说出阿宝室内摆设用具的名字和颜色,一点不错。阿宝听说后,更加害怕了,但心里也感到了孙子楚的情义之深。 孙子楚能起床后,不论坐着,还是站着,总是若有所思,精神恍惚,好像丢了什么。常打听阿宝的消息,盼望能再见到阿宝。浴佛节那天,听说阿宝将要到水月寺烧香,孙子楚一早就去在路旁等候,直看得头晕眼花,到中午阿宝才来。阿宝从车里看到了孙子楚,用纤手撩起帘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孙子楚更加动了情,就在后面跟着走。阿宝忽然让丫鬟来问他的姓名。孙子楚很殷勘地说了,更加魂魄摇荡,直到车走了以后,他才回家。 孙子楚回家后,旧病复发,不吃不喝,昏睡中喊着阿宝的名字,直恨自己的灵魂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到阿宝的家里去。他家中养了一只鹦鹉,这时突然死了,小孩子拿着在床边玩。孙子楚看见了心想,我如果能变成鹦鹉,展翅就可飞到阿宝的房里了。心里正想着,身子果然已变成了一只鹦鹉,翩然飞了出去,一直飞到了阿宝的房中。阿宝高兴地捉住它,将它的腿用绳子绑住,用麻籽喂它。鹦鹉忽然口吐人声说:“姐姐别绑我,我是孙子楚啊!”阿宝吓了一跳,忙解开绳子,鹦鹉也不飞走。阿宝对着鹦鹉祷告说:“你的深情已铭刻在我心中。现在我们人禽不同类,良姻怎么能复圆呢?”鹦鹉说:“能在你的身边,我的心愿已经满足了。”其它人喂它它不吃,只有阿宝喂它,它才肯吃。阿宝坐下,鹦鹉就蹲在她的膝上;阿宝躺下,鹦鹉就偎在她的身边。这样过了三天,阿宝很可怜它,就悄悄派人去察看孙子楚。见孙子楚僵卧在床上已断气三天了,只是心口窝还有点温暖。阿宝又祷告说:“你要是能重新变成人,我就是死也要与你相伴。”鹦鹉说:“你骗我!”阿宝立刻发起誓来。鹦鹉斜着眼睛,好像在思索什么。一会儿,阿宝裹脚,把鞋脱到床下,鹦鹉猛地冲下,用嘴叼起鞋来飞走了。阿宝急忙呼叫它,鹦鹉已经飞远了。阿宝派个老妈妈前去探望,孙子楚果然已经醒过来了。 孙家的人见鹦鹉叼来一只绣鞋,便落地死了,正感到奇怪,孙子楚已醒来。刚醒就开始找鞋,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正好阿宝家的老妈妈赶到。进房看到孙子楚,就问他鞋在哪里。孙子楚说:“鞋是阿宝发誓的信物,请你代我转告,我孙子楚不会忘记她金子般的诺言。”老妈妈回来把话照榉说了一遍,阿宝更是奇怪,便让丫鬟把这些事故意泄露给自己的母亲。母亲又详细询问明白后才说:“孙子楚这个人还是有才学的,名声也不错,但却像司马相如一样贫寒。选了几年的女婿,最后得到的竟是这样的,恐怕会被显贵们笑话。”阿宝因为鞋的缘故,不肯他嫁,父母只好听了她的。有人跑去告诉孙子楚这个消息,孙子楚非常高兴,病立刻全好了。 阿宝的父母想把孙子楚招赘过来。阿宝说:“女婿不应该长住在岳父家里。何况他家又贫穷,住长了会让人家瞧不起。女儿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住草屋、吃粗饭决无怨言。”孙子楚于是去迎娶新娘成婚,两人相见如隔世的夫妻又团圆了一样高兴。 自此以后,孙子楚家有了阿宝的嫁妆,增加了财物家产,生活有了好转。孙子楚只是迷在书里,不知道治家理财。阿宝是个善于当家过日子的人,家中诸事都不用孙子楚操心。过了三年,家中更富了。可孙子楚忽然得热病死了。阿宝哭得非常悲痛,眼里的泪水始终没有干过,觉也不睡,饭也不吃,谁劝也不听,乘夜里上吊了。丫鬟发现后,急忙救护,才醒了过来,可总也不吃东西。三天后,家人召集亲友,准备给孙子楚送葬。听到棺材里传出呻吟之声,打开一看,孙子楚复活了。自己说是:“见到了阎王,阎王说我这个人生平朴实诚恳,命令我当了部曹。忽然有人说:‘孙部曹的妻子将要到了。’阎王查了生死簿,说:‘她还不到死的时候。’又有人说:‘已经三天不吃饭了。’阎王回身说:‘你妻子的节义行为感动了我,让你再生阳世吧。’于是就派马夫牵着马把我送了回来。” 从此以后,孙子楚身体渐渐恢复了正常。这年适逢乡试,进考场之前,一群少年戏弄孙子楚,一起拟了七个偏怪的试题,把孙子楚骗到僻静之处,说:“这是有人通过关系得到的试题,因咱们友好才偷偷地告诉你。”孙子楚信以为真,黑天白日地琢磨,准备好了七篇八股文。大家都暗暗地笑他。当时主考官考虑到用过去的题目会有抄袭之弊,有意地一反常规,试题发下来,竟与孙子楚准备的七题一模一样,孙子楚中了乡试头名。第二年又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皇上听说了孙子楚这些怪事,把他召来询问,孙子楚全都如实地奏明了。皇上非常称赞和高兴。后又召见阿宝,赏赐了很多东西。 卷二 九山王 曹州府有一个姓李的书生,家里很富有,但住宅不宽敞。宅子后面有一个几亩地的园子,一直荒废着。 一天,一个老头来租他的房子住,愿出一百两银子作租金。李生以没有多余的房子为由谢绝他。老头对李生说:“请你放心收下租金,不要顾虑。”李生也不知道他的意思,就暂且收下租金,看看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天,村里的人见有车马家眷进了李家的大门,纷纷扬扬好像有很多人。大家都怀疑李家宅子并不大,怎么住得下这么多人?有的来问李公子,李却一点也不知道这回事。回家看了看,并没任何迹象和动静。 又过了几天,租房子的老头忽然来拜访,对李生说:“搬来贵府已经好几天了,事事都得重新安排,又得支锅做饭,又得打铺睡觉,一直没来得及来拜访主人。今天叫小女做了顿便饭,请你一定赏光过去坐坐。”李公子当即跟着老头去赴宴。 一走进他家后面的园子,忽见房舍一片,非常华丽,都是新盖的。进入正房,房里陈设也很漂亮。酒鼎正在廊下沸着,茶炉的烟也从厨房里袅袅冒向天空。刚落坐一会儿,就端上了酒菜,尽是山珍海味。时常看到门外有少年人来来往往,又听到男女青年聒聒说话,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家人奴婢像有一百多人。李公子心里已经明白,这家人家是狐。 李生喝完了酒回到自己房里,心里暗起杀机。他每次去赶集,就买下一些硫磺、芒硝,积攒了几百斤,暗暗布满后园。等他布置好了,就骤然点燃,顿时满园烈火冲天,浓烟滚滚,烧得臭不可闻。群狐乱叫之声惊天动地,嘈杂一片。烧了一阵子,大火才灭了。进园子一看,满园都是烧死的狐狸,焦头烂额的,不计其数。李生正检看间,老头自外面进来,满脸悲惨,责怪李公子说:“我与你远日无仇,近日无恨,租你的荒园出银百两作租金,也算对得起你。你怎么忍心烧灭我的全家!这个奇仇大恨,哪有不报的道理!”说完,愤然而去。李生怕它们来报复,加强了防范。可是一年多的时间,没有任何动静。 顺治初年,山中盗贼群起,约聚集了一万多人,官兵也不能剿灭他们。李生因为家中人多财丰,天天发愁,怕贼下山来抢劫。正在为难之际,村中来了一个算命先生,自称“南山翁”,算人的生死命运,祸福吉凶,了然如他亲见。一时名声大振。李公子也请他来家算卦,算命先生一进屋就肃然起敬,惊呼:“足下乃真主也!”李公子听了大吃一惊,以为这是无稽之谈。算命先生却郑重其事地坚持这样说。李公子半信半疑,对算命先生说:“哪有白手起家而成了帝王的?”算命先生说:“不然!自古帝王君主有很多是出身匹夫的,有谁生下来就是天子的呢?”李公子仍持怀疑态度,但对算命先生却尊敬起来,请他上坐。算命先生竟以“卧龙”自居。提议先准备胄甲几千套,弓箭几千副。李公子顾虑招不起人马来,算命先生说:“臣愿为大王联合诸山人马,订立盟约,并宣扬大王为真龙天子,山中将领、士卒必然前来响应。”李公子很高兴,便让先生去按计划行事。他把家藏的银子全部拿出来,制造胄甲,购买弓箭,准备起事。隔了几天,算命人来说:“凭借大王的福威,加上我三寸不烂之舌,各山头领没有不愿归你指挥的。”果然,没出十天,就有数千人马来归顺。于是李公子便拜算命先生为军师,树起大旗,设置五色彩旗,占据山头,建造围墙,一时声势大振。县官带兵来剿,算命人指挥兵马,打得官兵大败而归。县官害怕,报告了兖州知州。兖州兵远来讨伐,算命人又指挥人马埋伏起来,一举将兖州兵打得大败,伤亡惨重。从此,李公子声势更大,人马到了一万多。李公子便自立为“九山王”。算命人愁马少,又谋划派一支兵抢劫了京城解往江南的军马。于是“九山王”威震天下,加封算命人为“护国大将军”。 从此,李公子在山上高枕无忧,非常自负,以为黄袍加身称王称帝的日子为期不远了。不料,东抚因为夺马一事,已经准备进剿他们;后又得到兖州兵败的报告,便会集了六路兵马,精兵数千,四面包剿“九山王”。这时人喊马叫,遍布山谷。“九山王”大为震惊,呼唤算命人来商议对策,却已不见了。“九山王”束手无策,他登上山顶一望,长叹道:“我今日才知朝廷的势力之大了!” 不久,官兵攻破山寨,李公子被擒,妻子老小全家被杀。他这才明白,算命先生就是当年的老狐狸,原来是以杀害李公子满门来报他当年的灭族之仇的。 卷二 遵化署狐 诸城县丘公,在遵化当官时,官署中原就有很多狐。署中最后面的一座楼上,雄狐成群地住在上面,成了狐的老窝,还经常出来祸害人,越是撵它们走,闹得就越厉害。以前凡在这里当宫的人,都是摆上供品,对它们恭敬地祷告,没有敢得罪这些狐的。 丘公来这里上任后,听说有这样的事,很生气。这些狐也害怕丘公性情刚烈,就变成一个老婆婆,告诉丘公的家人说:“请转告大人,我们不要为仇。给三天时间,我们带领全家老小搬走。”丘公听了,也不言语。 到了第二天,丘公阅兵已毕,告诉大家不要解散,叫众兵把各营的大炮都抬来,突然包围了署后的楼。丘公命千门大炮齐发,倾刻之间,几丈高的大楼,摧为平地。群狐的毛皮、血肉,像下雨一样从天而降。只见滚滚浓烟中,有一缕白气冲天而去,大家都望着天空说:“逃了一只狐!”然而自此后,署中却太平无事了。 后二年,丘公打发得力仆人送银子若干去京都,打算托人办理升迁,事还没有着落,就暂时把银子藏在班役的家里。忽然有一个老头到宫殿喊冤叫屈,说他妻子被人杀害,还揭发丘公克扣军饷,行贿高官,银子现藏在某人家里,可以去查证。皇帝下旨押着老头去班役家检查,但怎么搜也搜不到银子。老头就用一只脚点地,差人明白他的意思,挖开地一看,果然挖出银子来,银子上还刻着“某郡解”的字样。接着找老头,已经不见了。官府拿了地方上的户口名册想找这个老头,竟没有其人。丘公因此案被处死了。人们才知这个老头就是当年逃走的狐狸。 卷二 张诚 河南有个姓张的人,祖籍是山东人。明朝末年山东大乱,他的妻子被清兵抢走了。张某常年客居河南,后来就在河南安了家,娶了妻子,生了个儿子取名张讷。不久,妻子死了,张某又娶了一个妻子,也生了个儿子,取名张诚。继室牛氏性情凶悍,常嫉恨张讷。把他当作牛马使唤,给他吃粗劣的饭食。又让张讷上山砍柴,责令他每天必须砍够一担。如果砍不够,就鞭打辱骂,张讷几乎无法忍受。牛氏对亲生的儿子张诚,则像宝贝一样,偷偷给他吃甜美的食物,让他到学堂去读书。 后来,张诚渐渐长大了,性情忠厚、孝顺。他不忍心哥哥那样劳累,暗暗地劝说母亲,牛氏不听。一天,张讷进山砍柴,还没砍完,忽然下起暴雨,他只好躲避在岩石下。雨停了,天也黑了,他肚子太饿,只好背着柴回家。牛氏看到砍的柴不够数,就发怒不给饭吃。张讷饥饿难忍,只得进屋躺下。张诚从学堂回来,看见哥哥沮丧的样子,就问:“病了?”张讷说:“饿的。”张诚问他原因,张讷把实情说了。张诚悲伤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张诚怀里揣着饼来送给哥哥吃。哥哥问他饼是哪来的,他说:“我从家中偷了面,让邻居做的。你只管吃,不要说出去。”张讷吃了饼,嘱咐弟弟说:“以后不要这样了!事情泄漏了会连累弟弟的。况且一天吃一顿饭虽然饿,也不会饿死。”张诚说:“哥哥本来身体就弱,怎么能多打柴呢!” 第二天,吃过饭后,张诚偷偷上山,来到哥哥砍柴的地方。哥哥见到他,惊奇地问:“你来干什么?”张诚回答说:“帮哥哥砍柴。”张讷问:“谁叫你来的!”他说:“是我自己来的。”哥说:“别说弟弟不能砍柴,就是能砍,也不行。”催促他快回去。张诚不听,手脚并用扯着柴禾,还说:“明天要带斧头来。”哥哥过去制止他,见他的手指出血,鞋也磨破了,心痛地说:“你不快回去,我就用斧头割颈自杀!”张诚才回去了。哥哥送了他一半路,才又回去。张讷砍完柴回家,又到学堂去,嘱咐弟弟的老师说:“我弟弟年龄小,要严加看管,不要让他出去,山里虎狼很多。”老师说:“上午不知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已经责打了他。”张讷回到家,对张诚说:“不听我的话,挨打了吧?”张诚笑着说:“没有。”第二天,张诚怀里揣着斧头又上山了。哥哥惊骇地说:“我再三告诉你不要来,你怎么又来了?”张诚不说话,急忙砍起柴来,累得汗流满面,一刻不停。约摸砍得够一捆了,也不向哥哥告辞,便回去了。老师又责打了他。张诚就把实情告诉老师,老师赞叹张诚的品行,也就不禁止他了。哥哥屡次劝阻他,他始终不听。 一天,张讷兄弟俩同其他一些人到山中砍柴。突然来了一只老虎,众人都害怕地伏在地上,老虎径直把张诚叼走了。老虎叼着人走得慢,被张讷追上。他使劲用斧头砍去,正中虎胯。老虎疼得狂奔起来,张讷再也追不上了,痛哭着返回来。众人都安慰他,他哭得更悲痛了,说:“我弟弟不同于别人家的弟弟,况且是为我死的,我还活着干什么!”接着就用斧头朝自己的脖颈砍去。众人急忙救时,斧头已经砍入肉中一寸多,血如泉涌,昏死过去。众人害怕极了,撕了衣衫给张讷裹住伤口,一起扶他回家。后母牛氏哭着骂道:“你杀了我儿子,想在脖子上浅浅割一下来搪塞吗?”张讷呻吟着说:“母亲不要烦恼!弟弟死了,我绝不会活着!”众人把他放到床上,伤口疼得睡不着,只是白天黑夜靠着墙壁坐着哭泣。父亲害怕他也死了,时常到床前喂他点饭,牛氏见了总是大骂一顿。张讷于是不再吃东西,三天之后就死了。 村里有一个巫师“走无常”,张讷的魂魄在路上遇见他,诉说了自己的苦难,又询问弟弟在什么地方。巫师说没看见,但反身带着张讷走了。来到一个都市,看见一个穿黑衣衫的人,从城中出来。巫师截住他,替张讷打听张诚。黑衣人从佩囊中拿出文牒查看,上面有一百多男女的姓名,但没有姓张的。巫师怀疑在别的文牒上,黑衣人说:“这条路属我管,怎么会有差错?”张讷不信张诚没死,一定要巫师同他进城。城中新鬼旧鬼来来往往,也有老相识,问他们,没有人知道张诚的下落。忽然众鬼一齐叫:“菩萨来了!”张讷抬头看去,见云中有一个高大的人,浑身上下散放光芒,顿时世界一片光明。巫师向张讷贺喜说:“大郎真有福气!菩萨几十年才到阴司一次,给众冤鬼拔苦救难,今天你正好就碰上了!”于是拉张讷一起跪倒。众鬼纷纷嚷嚷,合掌一齐诵慈悲救苦的祷词,欢腾之声震天动地。菩萨用杨柳枝遍酒甘露,水珠细如尘雾。不一会儿,云霞、光明都不见了,菩萨也不知哪里去了。张讷觉得脖子上沾有甘露,斧头砍的伤口不再疼痛了。巫师仍领着他一同回家,看见村里的门了,才告辞去了。张讷死了两天,突然又苏醒过来,把自己见到和遇到的事讲了一遍,说张诚没有死。后母认为他这是编造骗人的鬼话,反而辱骂他。张讷满肚子委屈无法申辩。摸摸创痕已全好了,便支撑着起来,叩拜父亲说:“我将穿云入海去寻找弟弟。如果见不到弟弟,我一辈子也不会回来了。愿父亲仍然以为儿已死了。”张老汉领他到没人的地方,相对哭泣了一阵,也没敢留他。 张讷离家出走后,大街小巷到处寻访弟弟的下落。路上盘缠用光了,就要着饭走。过了一年,来到金陵。一天,张讷衣衫褴褛佝偻着身子,正在路上走着,偶然看见十几个骑马的过来,他赶紧到路旁躲避。其中有一人像个官长,年纪有四十来岁,健壮的兵卒,高大的骏马,前呼后拥。随行的一个少年骑一匹小马,不住地看张讷。张讷因为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不敢抬头看。少年勒住马,忽然跳下马来,大叫:“这不是我哥哥吗!”张讷抬头仔细一看,原来是张诚!他握着弟弟的手放声大哭。张诚也哭着说:“哥哥怎么流落到这个地步?”张讷说了事情的缘由,张诚更伤心了。骑马的人都下来问了缘故,并告知了官长。官长命腾出一匹马给张讷骑,一同回到他的家里。张讷这才详细地问了张诚后来的经过。 原来,老虎叼了张诚去,不知什么时候把他扔在了路旁,张诚在路旁躺了一宿。正好张别驾从京都来,路过这里。见张诚相貌文雅,爱怜地抚摸他。张诚渐渐苏醒过来,说了自己的家乡住处,可是已经相距很远了。张别驾将他带回家中,又用药给他敷伤口,过了几天才好了。张别驾没有儿子,就认他作儿子。刚才张诚是跟随张别驾去游玩回来。张诚把经过全部告诉哥哥,刚说完,张别驾进来了,张讷对他拜谢不已。张诚到里面,捧出新衣服,给哥哥换上;又置办了酒菜叙谈离后经过。张别驾问:“贵家族在河南有多少人口?”张讷说:“没有。父亲小时候是山东人,流落到河南。”张别驾说:“我也是山东人。你家乡归哪里管辖?”张讷回答说:“曾听父亲说过,属东昌府管辖。”张别驾惊喜地说:“我们是同乡!为什么流落到河南?”张讷说:“明末清兵入境,抢走了我的前母。父亲遭遇战祸,家产被扫荡一空。先是在西边做生意,往来熟悉了,就在那儿定居了。”张别驾惊奇地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张讷告诟了他,张别驾瞠目结舌。又低头想着什么,急步走进内室。不一会儿,太夫人出来了,张讷兄弟两人一同叩拜。拜毕,太夫人问张讷说:“你是张炳之的孙子吗?”张讷说:“是。”太夫人哭着对张别驾说:“这是你弟弟啊!”张讷兄弟俩不知是怎么回事。太夫人说:“我跟你父亲三年,流落到北边去,跟了黑固山半年,生了你的这个哥哥。又过了半年,黑固山死了,你哥哥补官在旗下,做了别驾。如今已解任了,常常思念家乡,就脱离了旗籍,恢复了原来的宗族。多次派人到山东打听你父亲的下落,没有一点消息。怎么会知道你父亲西迁了呢!”于是又对别驾说:“你把弟弟当儿子,真是罪过!”张别驾说:“以前我问过张诚,张诚没有说过是山东人。想必是他年幼不记得了。”就按年龄排次序:别驾四十一岁,为兄长;张诚十六岁最小;张讷二十二岁为老二。别驾得了两个弟弟,非常欢喜,同他们住在一间屋里,尽述离散的端由,商量着回归故里的事情。太夫人怕不被容纳。张别驾说:“能在一起过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就分开过。天下哪有没有父亲的人呢?”于是就卖了房子,置办行装,定好日子起程。 回到家乡,张讷和张诚先到家中给父亲报信。父亲自从张讷走后,妻子牛氏也死了,孤苦伶仃,对影自叹。忽然见张讷回来,惊喜交加,恍恍惚惚;又看到了张诚,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流泪。兄弟俩又告诉说别驾母子来了,张老汉惊呆了,也不会哭,也不会笑了,只呆呆地站着。不多会儿,别驾进来,拜见父亲。太夫人抱住张老汉相对大哭。看见婢女仆人屋里屋外都站满了,张老汉不知如何是好。张诚不见母亲,一问,才知已经死了,哭得昏了过去,有一顿饭功夫才苏醒过来。张别驾拿出钱来,建造楼阁。请了老师教两个弟弟读书。槽中马群欢腾,室内人声喧闹,居然成了大户人家。 卷二 汾州狐 汾州有个州判,姓朱,他住的宅子里有很多狐。一天,朱公正在房里静坐,忽然有一个女子在灯下往来。起初朱公以为是家里仆人的妻子来干事,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抬头一看,竟然不认识。又见她容貌很美,心里知道这一定是个狐女,不过还是很欢喜她,就急忙叫她过来。女子停住脚笑着说:“你声音这么严厉,哪个是你的丫鬟使女?”朱公笑着起身拉她坐下,向她道歉,便与她共同欢好。时间一长,就像是一对夫妻一样恩爱。 一天,狐女忽对朱公说:“你的官职将要有调动,我们马上就要分别了。”朱公问她:“什么时候?”回答说:“就在眼前。但是祝贺的人在你门前的时候,吊丧的人却在你的老家,你不能当官了!”三天后,朱公调迁的命令果然到了;再一日,老家就来报丧,说太夫人去世了。朱公只得马上辞职,回家奔丧。他要求狐女一同回家,狐女不同意,送朱公到了河边。朱公再次要她一块上船,狐女说:“你不知道,我们狐不能过河。”朱公不忍别离,在河边恋恋不舍。这时狐女忽然出去,说是去拜谒一个老朋友。过了一霎她又回来。接着就有人来回拜,狐女就到别的地方与来人说话。客人去了以后,狐女来与朱公说:“请上船吧!我送你过河。”朱公说:“你刚才还说不能过河,怎么现在又能过了呢?”女子说:“刚才我去拜谒的不是别人,是河神。我是为了你,特去拜见他,他限我十天回来,所以暂时依了你。”于是他们同船一起回了家。到了十天期限,狐女果然辞别朱公回去了。 卷二 巧娘 广东有一个绅士姓傅,六十岁那年,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傅廉。长得很聪明,但却是天生的阉人,十七岁了,生殖器才像个蚕那么大。远近的人们都知道,所以没有人家把女儿嫁给他。傅公自料想宗嗣已绝,因此,日夜忧愁担心,也没有办法。 傅廉跟着家庭老师读书。一天老师出了门,街上来了个耍猴的,傅生出去观看,耽误了当天的功课。他约摸老师快回来了,怕挨体罚,就逃学跑了。 傅生一气跑到离家几里远的地方,见一个穿白衣的女郎带着一个丫鬟走在他的前面。女郎一回头,傅生见她美丽无比,迈着小步走得很慢,他就紧走几步,赶上了女郎。女郎回头对丫鬟说:“问问郎君可是往琼州去的?”丫鬟奉命来问傅生,傅生问她们有什么事。女子说:“你若是去琼州,有一封信,烦你顺道捎到我家去。我母亲在家里,还可以招待招待你。”傅生本来就没有一定去向,心里想,坐船到海上玩玩也可以,就答应了女子的拜托。女子把信交给丫鬟,丫鬟又交给傅生。傅生问她的姓名居处,女子回答:“姓华,住秦女村,距城北三四里路。”傅生到了海边,上了船就去琼州。 傅生按女子指点的路线到了城北郊,太阳已落山了。打听秦女村,却没人知道。又向北走了四五里路,天上已繁星点点,月亮也挂在天边了。眼前一片荒草野坡,不见一个走路的人,又没有人家。这时他心里又害怕,又为难。忽见路旁有座坟,心想暂且在坟旁坐一夜吧。又怕有虎狼,就爬到坟边一棵树上过夜。他蹲在树杈上,耳边只听得风声呼呼,草虫哀叫,心里忐忑不安,一时懊悔万分。 傅生正在树上,忽听树下像有人声。他低头一看,一座庭院清清楚楚就在下面。有一个美女坐在石头上,两个丫鬟打着灯笼伺候在两边。美女向左右看了看说:“今夜月明星稀,华姑送来的团茶可泡一杯来赏月。”傅生在树上想:这些一定是鬼!吓得毛发倒立,不敢大声喘气。忽然一个丫鬟说:“树上有人!”女子惊起说:“哪里来的大胆小子,敢偷看人!”傅生十分害怕,又没处逃藏,只好从树上滑下来,跪在地上求饶。那女子走近一看,马上变怒为喜,伸手拉起傅生,并肩坐下。傅生斜眼一看,这女子大约十六七岁,容貌体态十分艳丽,听口音很像当地人。女子问傅说:“你为何来这里?”傅生说:“给人家送信。”女子又说:“野外经常有强盗,露宿这里不安全。你若不嫌我家简陋,就将就着住几天。”便请傅生进了屋。这屋里只有一张床,女子命丫鬟铺两条被子在上面。傅生自惭残废,愿在地上睡。女子笑着说:“贵客光临,我女元龙哪敢一人高卧床上?”傅生不得已,只得和她睡在床上。但心里恐慌不安,一动不敢动。没多时,傅生觉女子伸过手来摸他,并轻轻捏了一下他的大腿。傅生佯装睡着了,好像没有觉得。又一会,女子钻到傅生被筒里,用手摇他。傅生仍然一动不动。女子便伸手去摸傅生阴处,刚一摸,手马上就停住了,大失所望,悄悄爬出了傅生的被筒,偷偷地哭了起来。这时,傅生又害怕,又羞惭,真是无地自容,只怨恨老天爷使他有缺陷。 女子起来,命丫鬟点上灯。丫鬟一看主人脸上有泪痕,惊问怎么了。女子摇了摇头说:“叹我命不好!”丫鬟站在床边,只看主人的脸,等主人吩咐。女子说:“可叫醒郎君,放他走吧!”傅生听了更加惭愧,而且担忧半夜三更,茫茫无去处。正思索的功夫,一个妇人推门进屋。丫鬟说:“华姑来了!”傅生偷眼一看,见这妇人五十开外的年纪,很有风度。这妇人见女子未睡,便问原因,女子没有回答。她又见床上躺着一个人,便问:“同床的是什么人?”丫鬟替女子回答:“夜里来了个少年郎借宿在这里。”妇人笑着说:“不知是巧娘的花烛之夜。”抬头又见女子珠泪未干,吃惊地问:“新婚之夜,不该悲泣,莫不是新郎有粗暴之处?”女子仍不回答,而且越发伤心。妇人掀开被子想看个究竟,不料一掀被子,却发现一封信掉在地上。她拿起来一看,惊奇地说:“这是我女儿的笔迹。”马上拆开信一着,非常诧叹。女子问妇人,她说:“这是三姐的家信。信中说吴郎已死,三姐一人无依无靠,日子不好过。”女子说:“这个少年曾说过替人送信,幸亏没打发他走。” 女人叫起傅生,问傅生信是从哪里来的。傅生把经过说了一遍。妇人说:“这么远麻烦你送信,我怎么报答你呢?”又看着傅生笑着说:“你怎么得罪了巧娘?”傅生胆怯她说:“我不知什么罪。”妇人又问巧娘,巧娘叹口气说:“可怜我自己活着的时候嫁了一个阉人,谁知死后又遇到一个阉人,所以悲伤。”妇人又看了看傅生说:“这么聪明漂亮的孩子,竟是阉人吗?这是我的客人,不能长时打扰别人。”于是领着傅生到了东厢房,伸手去傅生阴处检查,笑着说:“无怪巧娘哭泣!幸好还有根蒂,有办法治!”说着就点上灯,翻箱倒柜,找到一粒黑药丸,叫傅生吃下去,小声告诉他不要动,然后关门出去。 傅生独自一人躺在屋里,心想不知这药是治什么病的。将到五更天时,才一觉醒来,觉得肚脐下边一股热气直冲阴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垂在股下。用手一摸,自己已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他心里又惊又喜,像是一下子封了公爵那样高兴。 第二天早上,窗户上刚看清窗棂的时候,妇人就进了屋,拿了烧饼给傅生吃,嘱咐他耐心坐着。她反锁上门,出来对巧娘说:“傅郎送信有功,得叫三娘来与他拜为干姊妹。暂且藏他几天,免得大家厌恶他。”说完就出门去了。 傅生被关在屋里,走来走去,觉得无聊,不时从门缝里向外瞧,像个关在笼子里的鸟。看见巧娘在院子里,想叫她过来说说自己的变化,又觉得惭愧,不好开口。挨到晚上,妇人才带了女儿回来。妇人把门打开就说:“闷煞郎君了吧?三娘快来谢过傅郎。”三娘犹犹豫豫走过来向傅生行了个礼。妇人叫傅生与三娘互称兄妹。巧娘笑着说:“叫姐妹也行。”说罢,就摆下酒一起坐饮。喝了几杯,巧娘就戏弄傅生说:“阉人,你也为美女动心吗?”傅生说:“瘸子忘不了穿鞋,瞎子忘不了看东西!”大家都一起笑了起来。 巧娘因为三娘一路辛苦,命人另安排房子,请三娘休息。妇人看了看三娘说:“叫他们兄妹俩在一屋里睡吧!”三娘羞答答的不好意思。妇人又说:“这个人看上去是个男子汉,实际是个女孩子,你怕什么?”催促他们早休息。偷着嘱咐傅生:“你可以明着算是我的干儿子,实则是我的女婿。”傅生非常高兴,拉着三娘上了床。这一夜他才初次接触女子,欢快无比。接着就在枕边问三娘:“巧娘是什么人?”三娘回答:“是个鬼。她才貌无人可比,但命运不好,找了个郎君姓毛,因生阉病,十八岁还不能过性生活。所以巧娘闷闷不乐,以至死去。”傅生怕三娘也是鬼,三娘就说:“实话告诉你,我不是鬼,是狐。因为巧娘一人住在这里没人作伴,我与母亲又没有家,就借住在这里。”傅生大为害怕。三娘又说:“你不必怕,我们虽然是鬼狐,但都不害人。” 从此,傅生与三娘天天住在一起,虽然知道巧娘是鬼,但心里却爱她娟娟美丽,恨没有机会表明自己的变化。傅生风雅温存,又非常诙谐,好说好笑,也很得巧娘喜欢。 一天,华氏母女要到别处走亲戚,临走又把傅生锁在屋里。他觉得闷得慌,就在屋里转来转去,隔着窗子喊巧娘。巧娘命丫鬟拿钥匙来试着开锁,试遍了所有钥匙,才碰巧开了锁。傅生附耳对巧娘说,要求单独在一起,巧娘就把丫鬟支走了。傅生挽巧娘上床拥抱。巧娘用手探傅生脐下,开玩笑说:“可惜可意的人这里少生了点东西。”活未说完,竟抓了满满一把,不禁惊奇地问:“为什么上次这东西小小的,而现在如此大了?”傅生笑着说:“上次害羞,所以见了你就缩回去了;这次因被毁谤很难堪,所以就像蛙怒一样鼓起来了。”两人欢好之后,巧娘生气地说:“今天我才知道华姑整日锁着你的原因!她们母女俩到处流浪无地容身,我借房子给她们住;三娘向我学刺绣,我毫无保留地教她,谁知她们竟如此忌恨!”傅生安慰劝解巧娘一番,巧娘始终耿耿于怀。傅生说:“这事一定不要说出去,华姑叫我不要让别人知道。”话还没有说完,华姑就推门而入。两人慌忙穿衣起床,华姑怒目圆睁,问:“谁开的门?”巧娘笑着坦然说是自己开的。华姑更怒气不息地唠叨没完,巧娘反唇相讥:“阿姥也太可笑了!他不是明为男子实为女子的吗?能干什么呢?”三娘见母亲与巧娘顶嘴,觉得不安,从中调解,才各自转怒为喜。巧娘虽然言词激烈,但事后仍屈意对待三娘。而华姑却日夜防范,巧娘与傅生不能接近,只是眉目传情而已。 一天,华姑对傅生说:“我女儿与巧娘姊妹俩都奉事了你,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应该回家去告诉父母,早订婚约。”便整理行装催傅生上路。二女相送,恋恋不舍,巧娘更是忧伤,双泪交流,如断珠滚落,哭个不止。华姑止住她们,拉傅生出了门。傅生回头一看,房子全没有了,只有一座荒凉的大坟。华姑送他上船,说:“你走后,我就带两个女儿去你县租房居住。若是不忘旧好,我们在李氏废园里等你迎亲。”傅生便回家了。 当时傅生逃学出走后,傅家到处寻找,他父母焦急万分。忽然见傅生回来,一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傅生大略说了他的经历。并提出与华氏订亲的事。他父亲说:“妖精说的话怎么能信?你能活着回来,就是因为你身体有缺陷,不然早死在外边了!”傅生说:“她们虽不是人类,但感情和人一样;也很漂亮聪明,娶进门来也不至于叫亲友笑话。”父亲没说什么,只是嗤笑而已。 傅生此后经常性欲发作,不安分守己。常与丫鬟私交,竟至白日淫乱,故意想叫他父母知道。一天被一个小丫鬟看见了,禀告了老夫人。夫人不信,就偷着去看。觉得十分奇怪,就叫了与儿子私交的丫鬟来问,她们都招认了。夫人心里非常喜欢,逢人就宣传儿子病好了,并要找世家大族给儿子说亲。傅生知道后,私下告诉母亲:“非华家姊妹不娶。”他母亲说:“世上不缺少美女,为什么非要娶个鬼物呢?”傅生说:“儿若不是华姑,不能治好病。背弃了人家是不吉利的。”他的父亲同意了,于是派了一个男仆,一个女仆去打听。家人出城东四五里,找到李氏废园,果然见残墙竹树中,有缕缕炊烟。女仆一直进了屋,见华氏母女正擦拭桌椅,好像正准备迎接客人。女仆说了主人的意思,见到三娘,惊叹说:“这就是我家小主妇吗?我见了都喜欢,无怪我家公子整天神魂颠倒呢!”又问她的姐姐在哪里,华姑叹道:“她是我的义女,三天前忽然去世了。”随即备了酒菜招待来人。 傅家家人回来详细向主人说了情况,并说了三娘的相貌言谈,傅氏夫妇非常高兴。后又说巧娘死了,傅生听了伤心得想哭。到了迎亲的日子,傅生亲自问华姑,华姑说:“巧娘已在北方投生为人了。”傅生听了,抽抽搭搭哭了很久。 傅生虽然娶了三娘为妻,但仍不忘巧娘,凡是从琼州来的人,都请来向他们打听。有人说:“秦女坟夜间有哭声。”傅生觉得奇怪,就告诉了三娘。三娘沉吟半日,哭着说:“我辜负巧娘姐了。”傅生再三追问,三娘才说:“我与母亲来时,实没有告诉巧娘。现在悲伤啼哭的,莫非是巧娘姐姐?一直想告诉你,又怕母亲斥责。”傅生听了先是伤心而后转为欢喜,马上命人备了车,日夜兼程去找巧娘。到了坟上,进入坟内敲打着巧娘的棺木说:“巧娘!巧娘!我在这里!”一霎时,见巧娘抱着孩子从墓中出来。见到傅生,伤心凄楚,埋怨不止。傅生也哭了起来,探怀中问这孩子是谁的。巧娘说:“是你的小孽种,已生下三个月了。”傅生叹息说:“错听了华姑的话,使你们母子埋在地下,受苦担忧,我的罪过是不可推却的。”随即一起乘车、坐船回了家。傅生与巧娘抱着孩子见了父母,他父母一见,孩子身体健壮,一点也不像个鬼物,心里好生喜欢。姐妹俩相处和谐,孝敬公婆。后带傅父生病,请医生来治。巧娘说:“病已不能治了,魂已离开躯体了。”督促准备后事,备妥后傅父便去世了。 傅生的儿子长大后,很像傅生,而且更为聪明,十四岁就中了秀才。淄川高珩曾在广东听说过这件事,详细地名遗忘了,以后的事也不知道有什么结果。 卷二 吴令 吴县有位县令,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为人刚毅梗直。吴县民俗最敬重城隍神,当地人用木头雕成神像,再披上锦制衣服,把神像打扮得栩栩如生。每到城隍神的诞辰,居民们都要敛资做神会,用华丽的车子拉着神像,在大街游行;打着五颜六色的旗帜和各种各样的仪仗,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呜呜哇哇,跟着看热闹盼人挤满了大街小巷。时间长了,做神会成了风俗习惯,每年都不敢稍有懈怠。 有一次,这位县令外出,正好碰上做神会。便命游行的队伍停下,询问究竟,人们告诉了他。县令又得知做神会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不禁大怒,指着神像斥责说:“你是主管一个县的城隍神,如果冥顽不灵,就是糊涂昏庸的鬼,不值得人们供奉你;如你有灵,就应该知道爱惜民力,怎么拿这些无益的花费,来耗费民脂民膏呢!”骂完,命人把神像拉倒在地,打了二十板子。从此才破除了这个旧习。 县令为官清正无私,只是年纪轻轻,很贪玩。一年多后,有一次他偶然在官衙中上梯子掏屋檐下的鸟窝,失足掉了下来,摔断了大腿,不久就死了。人们听到城隍庙中传出县令愤怒的吵嚷声,似乎在和城隍神争执,连续几天也没停止。吴县的人不忘记县令的恩德,聚集到城隍庙里为他们调解。又另建了一个祠堂,供奉县令,争执声才消失了。县令的祠堂也称城隍庙,春秋按时祭祀,较原来的城隍神更加灵验。吴县至今还有两个城隍。 卷二 口技 村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大约有二十四五岁。她带着一个盛药的皮囊,到这里来行医看病。有的人去找她看病,她自己不能开药方子,要等到晚间问一问各位神仙。晚上,她把一间小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自己关在里面。大伙儿围绕在门窗口,斜着头侧着耳朵静静地听,只听里面在小声私语,谁也不敢咳嗽一声。屋里屋外,黑洞洞的一片,没有一点动静。 大约到半夜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帘微动的声音。女子在屋里说:“九姑来了吗?”一女子回答说:“来了。”又问:“腊梅也跟着九姑来了?”好似一个丫头的声音,说:“来了。”三个人话语间杂,唠叨起来没个完。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帘钩馓动的响声,女子说:“六姑来了?”接着听到几个女子杂乱的说话声:“春梅也抱小郎君来了吗?”一个女子说:“这个顽皮的小家伙,怎么哄也不睡,定要跟来。身子有百十斤重,背着真累死人。”马上又听到女子殷勤的接待声,九姑的问讯声,六姑与姊妹们的寒暄客套声,两个丫头的互相慰劳声,小孩儿的嘻闹声,一齐嘈嘈杂杂地传出来。就听女子笑着说:“小郎君倒很好玩耍,老远的抱了个猫儿来。”接着说话的声音渐渐稀疏下来。门帘又响了一声,满屋里都喧哗起来,说:“四姑来得怎么这样晚?”听到一个女孩子细微的声音,说:“路足有一千多里,我同阿姑走了这么长时间才到。阿姑走得太慢了。”于是各人问寒问暖的声音,移动座位的声音,招呼着加座的声音,各种声音并作,喧闹满屋,有一顿饭的工夫才静下来。接着就听到女子问病求药的声音。九姑说当用人参,六姑认为当用黄芪,四姑说该用白术。协商一会儿,听到九姑叫人拿笔墨砚台来。不久,听到折纸的刷刷声,拔下笔帽扔到桌子上的丁丁声,隆隆的研墨声。接着就听到把笔投到桌几上的碰撞声,抓药包纸的苏苏声。过了一会。女子掀开门帘,招呼着病人的名字,把药包和药方一起递了出来。她转身入室后,立刻听到三位姑娘作别的声音,三个丫头的道别声,小儿哑哑的叫声,小猫儿的呜呜声,又一时并发起来。九姑的声音清晰悠扬,六姑的声音和缓苍老,四姑的声音娇滴宛转;以及三个丫头的声音,各有自己的特点,听着完全可以辨别得清楚。大家感到很惊讶,认为真是神来了。回家试试药方,也并不灵验。这就是民间流传的口技,特意借这种方法卖药罢了。但她的口技水平,也真够高超的了。 以前,朋友王心逸曾讲过:他在京城时,偶尔从集市上经过,听到一阵管弦音乐的声音,围着看的人好像一堵墙。他到跟前一看,是一位少年,用优美的声音在演唱。他手中并没有乐器,只用一个指头按着脸颊,一边按一边唱,听起来铿锵有声,与弦乐没什么差别。也是口技者的后代啊。 卷二 狐联 有个姓焦的书生,是章丘县虹先生的叔伯弟弟,在一个园子里读书。一天夜里,有两个美人来到园子里,长得都非常俊美。一个是七八岁;一个十四五岁,走进焦生屋,就扶着桌子对焦生笑。焦生一看就知道是两个狐女,便非常严肃地叫她们走。大的女子说:“你胡子这么长,为什么没有一点大丈夫气?”焦生说:“我焦某生平不好二色。”女子笑着说:“真是个书呆子,你还遵守着那些陈腐规矩吗?下界的鬼神,凡事都拿黑的当白的,何况这床上的小事呢?”焦生再次怒斥她们出去。女子知道打动不了焦生,就说:“你是读书名士,我有一副对联,请你作下联,能对上下联我就走:‘戊戍同体,腹中只欠一点’。”焦生听罢,想了半天没有想出下联来。女子笑着说:“名士就是这样吗?还是我代你对上吧:‘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说罢,一笑而去。这件事是长山李司寇说的。 卷二 滩水狐 潍县李某有一所闲房要出租。一天,忽然来了一个老翁想租赁这座房子,每年愿出租金五十两银子。李某答应了。老翁走了后,却再没有音讯,李某便嘱咐家人把房子再租给别人。第二天,老翁来了,说:“已讲妥把房子租给我,为什么又要租给别人?”李某告诉他说,自己怀疑他不再来了。老翁说:“我马上就要搬来长住,之所以迟迟没搬过来,是因为我选择的乔迁吉日在十天之后。”老翁又先付给李某一年的租金,说:“这座房子就是空上一年,你也不要再过问了。”李某送他出去,询问他搬家的确切日期,老翁说了。后来又过了那日期好几天,老翁还是没有踪影。李某就去察看动静,只见大门从里边闩着,院里炊烟袅袅升起,人声嘈杂。李某大为惊讶,投进名帖拜访。老翁急忙迎了出来,将他请进屋内,满脸笑容,言谈和蔼可亲。 李某回来后,派人赠给老翁家一些东西,老翁盛情款待了派去的人,也回送了很多礼物。又过了几天,李某摆下酒席,请老翁聚会,二人谈得十分投机、欢快。李某问起老翁的家乡,回答是陕西。李某惊讶陕西距这里太远,老翁说:“你们这里是福地。陕西不能再住了,那里将要发生大灾难。”当时正天下太平,李某听了老翁的话也没在意,没有深问。又隔了一天,老翁下帖子回请李某。酒宴上的菜肴、摆设都非常奢侈华丽。李某更加惊异,怀疑老翁是贵官。老翁因为和他交往深了,便自称是狐仙。李某惊骇万分,从此后逢人便说。本县的官绅听说后,天天有人骑着马去拜访老翁,都想和他结交,老翁无不恭敬地接待,渐渐地和郡官也来往起来。但是,唯独本县县令要求见他,老翁总是借故推辞。县令又托李某先给介绍介绍,老翁仍旧不愿见。李某询问缘故,老翁离席凑近李某,悄悄地说:“您不知道,郡县令前世是头驴。现在虽然人模狗样的统治着老百姓,但却是一个见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无耻之徒!我虽然不是人类,也羞于和他交往!”李某便找托词告诉县令,说狐翁畏惧县令的神明,所以不敢见。县令信以为真,也就不再勉强了。这是康熙十一年的事。不久,陕西果然遭了兵乱。狐能先知先觉,看来是真的了。 卷二 红玉 广平县的冯老头有个儿子,字相如,父子都是秀才。老头年近六十,性格耿直,但家中一贫如洗。几年间,老太太和儿媳相继死去,一切家务都得冯老头自己操劳。 一天夜里,相如坐在月光下,忽见东邻的女子在墙上向这边偷看。相如仔细看她,很漂亮;相如走近她,女子向他微笑;相如向她招手,女子不过来也不走开。再三请求,女子才从墙上爬梯子过来。于是,两人睡在了一起。相如问她的姓名,女子说:“我是邻家女儿,叫红玉。”冯生很喜欢她,和她约定永远相好,红玉答应了。从此,两人便夜夜往来。 大约过了半年多,一夜冯老头半夜起来,听到儿子房里有女子的说笑声。偷偷一看,见一个女子在里面。冯老头大怒,把儿子叫出来,骂道:“你这畜牲干了些什么事!咱家如此穷苦,你不刻苦攻读,反而学做淫荡之事。被人知道,丧你的品德;别人不知道,也损你的阳寿!”冯生跪下认错,流着泪说一定悔改。冯老头又呵叱红玉说:“女子不守闺戒,既玷污了自己,又玷污了别人!倘若这事被人发觉,丢丑的该不只是我们一家!”骂完了,气愤地回去睡觉了。红玉流着泪说:“父亲的训诲,实在让人羞愧。我们两人的缘份尽了!”冯生说:“父亲在,我不能自作主张。你如果有情,还应当忍辱为好。”女子坚决绝交,冯生就哭了起来。女子对他说:“我与你没有媒灼之言、父母之命,私相结合,怎么能白头偕老?此地有一个佳偶,你可以聘娶她。”冯生说家中贫穷,女子说:“明天晚上等着我,我为你想个办法。”第二天夜里,红玉果然来了,拿出四十两银子送给冯生,说:“离这儿六十里,有个吴村,村中卫家的姑娘,十八岁了,因为要的彩礼很高,所以还没有许配人家。你以重金满足他家的要求,一定会答应你的。”说完就告别走了。 冯生找机会告诉父亲,想到吴村相亲,但隐瞒了红玉赠送银子的事。冯老头担心家穷没钱,不让儿子去。冯生婉转地说:“只是去试探一下,看怎么样。”冯老头点头答应了。冯生就借了仆人和车马,到了卫家。姓卫的老头是个庄户人,冯生招呼他出来,和他说要向他提亲。卫老头知道冯生家是有声望的家族,又见他仪表堂堂,性情豁达,心里应允了,可担心他家不舍得花钱。冯生听他说话吞吞吐吐,明白他的意思,就把银子都拿出来放在桌上。卫老头才高兴了,请邻居的书生做中人,用红纸写了婚约。冯生进屋拜见岳母,见他们住的房子十分狭窄。卫女正依偎在母亲身后,冯生稍微斜眼看了她一眼,见卫女虽然是贫家妆束,但光彩艳丽,心中暗暗高兴。卫老头借房子款待女婿,又对冯生说:“公子不必亲自迎娶,等我为女儿多少准备些衣服嫁妆,用花轿送去。”冯生同他订下成亲的日期,就回去了。回家后,冯生骗父亲说卫家喜爱清寒门第,不要彩礼,冯老头也很高兴。到了日子,卫家果然送女儿来了。卫女过门后,勤俭孝顺、夫妻感情深厚。过了二年,生了一个男孩,取名福儿。 一次,赶上清明节,冯生夫妇两人抱着孩子去扫墓,遇到县里一位姓宋的绅士。姓宋的当过御史,因行贿罪被免职,回家隐居,但仍然大施淫威。这天,他也上坟回来,看见卫女很漂亮,问村里的人,得知是冯生的媳妇。姓宋的以为冯生是个穷秀才,用重金贿赂他,就可以打动他的心,便派家人去透口风。冯生乍听到这消息,顿时满脸怒气;转念一想。敌不过宋家的势力,便收敛怒容,换上笑脸,进去告诉父亲。冯老头一听大怒,跑出去对着宋家的家人,指天画地,臭骂了一通,宋家的人像老鼠一样逃跑了。姓宋的也生了气,竟派了好多人闯人冯生家,殴打冯老头和冯生,吵闹得像开了锅。卫女听到,把孩子扔在床上,披散着头发大声呼救。那帮家伙一涌而上,将她抬起,哄然离去。冯老头父子两人受了重伤,倒在地上呻吟;小孩子在屋里呱呱啼哭。邻居们都可怜他们,把父子两人扶到床上。过了一天,冯生能拄着拐杖起来了;老头却气得吃不下饭,吐血死了。冯生大哭,抱着儿子去告状,一直告到省督抚,不知告了多少遍,还是申不了冤。后来冯生听说妻子不屈从那姓宋的,死了,他更加悲痛。满肚子的冤恨,无处申诉。多次想去路上刺杀姓宋的,又怕他仆人多,儿子又没处寄托。日夜哀思,觉也睡不着。 一天,忽然有一个大汉来到冯家慰问。那人长着蜷曲的络腮胡子,四方脸,跟冯家从无交往。冯生拉他坐下,刚想问他的家乡姓名,客人突然问道:“你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难道忘了报仇吗?”冯生怀疑他是宋家的侦探,只是用假话应酬着。客人气得眼眶像要裂开,怒睁双目,猛然起身,边往外走边说:“我以为你是一个君子,现在才知道是个不足挂齿的庸俗之辈!”冯生见他果然是个异人,忙跪下挽留他,说:“我实在是怕宋家的人来试探我。现在把心里话全部告诉你:我卧薪尝胆,伺机报仇,已经很长时间了。只是可怜我这襁褓中的婴儿,怕断了冯家香火。你是位义士,能否为我抚养孩子?”客人说:“这是妇人们的事,我做不到!你想托付别人的事,请你自己去做;而你想自己去做的事,我愿意替你去办!”冯生听了,跪在地上直磕响头。客人看也不看,就出去了。冯生追出去问他姓氏,客人说:“如不成功,不受人埋怨;成功了也不受人报答!”说完就走了。冯生害怕招来灾祸,抱着儿子逃走了。 到了夜里,宋家所有的人都睡了,有个人越过几道墙进去,杀了姓宋的父子三人和一个媳妇、一个奴婢。宋家拿了状纸告到官府,官府大惊。宋家咬定是冯生干的,官府便派衙役捉拿冯生。冯生逃得不知去向,官府更加相信是冯生杀的人。宋家仆人同官府衙役到处搜捕,夜里来到南山,听到小孩啼哭,跟踪过去,将冯生抓住,捆起来带回去。小孩哭得更厉害了,那帮人夺过孩子扔掉了,冯生怨恨得要死过去。见到县令,县令问冯生:“你为什么杀人?”冯生说:“冤枉啊!他是夜里死的,我在白天就出门了,而且抱着呱呱啼哭的孩子,怎么能越墙杀人?”县令说:“没杀人,你为什么逃走?”冯生哑口无言,无法辩解,被关进狱中。冯生哭着说:“我死了不可惜,孤儿有什么罪?”县令说:你杀人家的人多了,杀你的儿子,有什么可怨的!”冯生被革除功名,屡次受到酷刑,始终没有招供。 这天夜里,县令刚睡下,听到有东西打在床上,震震有声。县令吓得大喊大叫,全家都被他惊醒了。围过来用蜡烛一照,原来是一把锋利如霜的短刀,扎入床内一寸多,牢牢地拔不出来。县令看了,丧魂落魄,派人拿着刀枪到处搜索,没有一点踪迹。县令心中很胆怯,又认为姓宋的已经死了,没什么可怕的,就把案件呈报上级衙门,替冯生辩解开脱,把冯生释放了。 冯生回到家,瓮里没有一粒粮食,孤身一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幸亏邻居怜悯他,送点吃的来,才勉强度日。一想到大仇已报,冯生便露出笑容;又想到遭受这次惨酷的灾祸,几乎全家被害,又不断地落泪;接着又想到半辈子穷透了,又失去了儿子,断了香火,不禁在没人的地方失声痛哭,不能抑制。如此过了半年,官府对犯人的追捕也松懈了,冯生就去哀求县令,要求把卫氏的尸骨判给他。等把妻子的尸骨埋葬好回到家里,冯生悲痛欲绝,在空床上翻来复去,觉得没法再活了。 忽然听到有敲门的,冯生定神细听,听见门外有人正低声和小孩说话。冯生急忙起身,从门缝里往外看了看,好像是个女子。刚打开门,那女子便问:“大冤已经昭雪,庆幸你安然无恙!”声音很熟悉,但仓猝之间想不起是谁。用烛光一照,原来是红玉,挽着一个小孩,在她腿边嬉笑。冯生来不及询问,就抱着红玉呜呜哭开了。红玉也惨然泪下,接着把小孩推到他面前说:“你忘了父亲了吗?”小孩牵住红玉的衣服,目光灼灼地看着冯生。冯生仔细一看,原来是福儿,非常吃惊,哭着说:“儿子是从哪里找到的?”红玉说:“实话告诉你,往日我说是邻居的女儿,是假的,我实际是狐仙。那天刚巧夜间走路,看见孩子在谷口啼哭,就抱到陕西抚养。听说大难已经过去,就带他来与你团聚了。”冯生挥泪拜谢。小孩在红玉怀中,像依偎在母亲怀里,竟然不再认得父亲了。 天还没亮,红玉就急忙起床,冯生问她干什么。她回答说:“我想回去。”冯生光着身子跪在床头,哭得抬不起头来。红玉笑着说:“我骗你的。如今家道新创,非早起晚睡不可。”接着就剪除杂草,清扫庭院,像男人一样操作。冯生忧虑家中贫穷,不能维持生活。红玉说:“只管闭门苦读,不要问家中盈亏,还不致于饿死人吧。”就拿出钱来买了纺织工具,租下几十亩田地,雇了佣人耕作。她自己扛着锄头除草,拉来藤萝修补房屋,天天如此。村里人听到冯生的媳妇如此贤慧,都愿意帮助她。大约过了半年,人丁兴旺,家里富裕了,冯生说:“已经是劫后余生了,多亏你白手起家。只有一件事没有安排妥当,怎么办?”问他什么事,他说:“考试的日期已经临近,秀才的资格还没恢复。”红玉笑着说:“我前几天已把四两银子寄给了学官,你的名字已重新登记上了。如果等你说,早就误事了!”冯生更觉得神奇。这次考试冯生中了举人,这年三十六岁,家中肥田连片,房屋宽阔深广。红玉轻盈柔美,好像随风可以飘去,但操作胜过农家妇女。虽然是严冬,又很劳苦,但双手还是细腻如脂,自己说二十八岁了,别人看上去就像二十才出头的人。 卷二 龙 河北省界有条龙坠落到村里,龙笨重迟缓地爬进一绅士家中,门口刚能容过它的身躯。龙挤塞进去,家里的人都吓跑了,登到楼上大声乱叫,轰轰隆隆地放着火枪土炮,龙才从他家里爬出去。门外积存着一洼泥水,水浅得不到一尺。龙爬进去,在水里翻滚,浑身涂满了泥污,用尽力气腾跃,只有一尺多就坠落下来。龙在泥水中盘曲了三天,苍蝇爬满了它的鳞甲。忽然下起大雨,龙才随着一声霹雳凌空而去。 房生同朋友一块登牛山,进入一座寺庙游览,忽然椽闯落下一块黄砖,上面盘着一条小蛇,像蚯蚓那样细小。蛇忽然旋转了一周,变得同指头一样粗;又转一周,已经同带子一样了。人们都很惊讶,知道是龙,忙一块跑下山。刚走到半山腰,听到寺庙中一声霹雳,震动山谷,天上的黑云像一顶盖子,一条大龙在云中矫健地翻腾着,一会儿就不见了。 章丘县的小相公庄,有一个农妇到田野去,遇到大风,风沙扑面,觉得一只眼被眯了,像是有根麦芒。又揉又吹,眼始终不好。翻开眼皮仔细看看,眼睛倒没有毛病,只在肉上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红线,有人说:“这是一条蛰居的龙。”农妇听说忧愁害怕得要死。过了有三个多月,天忽然下起暴雨,忽然一声霹雳,蛰龙挣开眼皮飞走了,农妇没受一点伤。 袁宣四说:“在苏州时,一天正遇阴雨天气。忽然霹雳大作,众人看见一条龙从云间垂下,鳞甲张动着,龙爪上抓着一个人头,眉毛胡须看得清清楚楚,不一会儿穿入云端不见了,也没听说有谁掉了头的。” 卷二 林四娘 青州道陈宝钥公,是福建人。一天夜晚,他独自一人在书房里看书。有一个女子掀帘进来,陈公抬头一看,不认得这女子。但她长得艳丽绝世,身上穿着宫里的服装。女子笑着对陈公说:“冷冷清清的深夜里,独自一人坐着,不觉得寂寞吗?”陈公惊奇地问她是什么人,女子说:“妾家住不远,就在你的西邻。”陈公想她可能是个鬼,但心里却非常喜欢她,于是走过来挽着她的手请她一起坐下。女子说话言词风雅,陈公很是赏识,坐在女子身边拥抱地,女子也不太拒绝。她四下看看,说:“屋里没有别人吗?”陈公忙关上门说:“没有别人。”接着就催女子脱衣上床,但她却非常羞涩害怕。陈公替她脱下衣服,女子说:“妾虽然二十岁,但还是处女,粗暴了可不堪忍受。”于是二人欢好,床席上沾了点点血迹。既而在枕边谈心,女子自己说叫林四娘。陈公又问她的身世,她说:“我一生坚贞,现在已经被你轻薄够了。你有心爱我,就图个永远相好,何必再多问?”过了一段时间,鸡叫天明,她就起身走了。 从此,女子夜夜必来。每次来,二人都关上门对饮,说话很投机。谈到音乐韵律,林四娘都很精通。陈公说:“你一定会唱歌曲。”四娘说:“小的时候学过一些。”陈公请求她唱一曲听听,她说:“很长时间不唱了,音阶节奏多半都忘记了,唱了恐怕叫内行笑话。”陈公一再要求,她才低下头来敲打节奏,唱伊凉之曲,声调哀怨婉转。唱完后,便哭了起来。陈公也被她打动,心酸悲伤,上前抱着四娘安慰说:“你不要唱亡国曲调,令人抑郁。”四娘说:“音乐是表达人的感情的,悲哀的人不能叫他欢乐,就如欢乐的人不能叫他悲伤一样。” 陈公与四娘非常亲密,如同夫妇。时间长了,家人们都知道了,也都来房外偷听唱歌,凡听过她唱歌的人,没有不流泪的。陈夫人偷偷见到过四娘,怀疑人世间不会有这样妖丽的女子,认为不是鬼,就是狐,怕陈公被妖魅缠身,就劝说陈公与女子绝缘。陈公没有听,还想向四娘问个明白,便又一次问四娘的身世。四娘不愉快地说:“妾是当年衡王府的一名宫女,遭难而死,已有十七年了。因为你高雅义气,才与你相好,实在不敢害你。倘若你怀疑或者是害怕我,咱们就从此分手。”陈公马上说:“我不是怀疑,也不是害怕,既然我们相好到这个地步,不可不知道你的实情。”陈公又问起当时宫中的事。四娘回忆详述,有条有理,讲得很动人。说到王府衰落时,就哽咽哭泣,不能成声。 四娘夜里不大睡觉,每夜都起来念准提经和金刚经等。陈公问她说:“九泉之下能自己超度吗?”她回答:“能!妾想自己一生沦落,愿超度来生好好为人。”四娘还常常与陈公评论诗词,对不好的句子就提出批评,对好的句子就细声吟咏,情意风流,使人忘了疲倦。陈公问她:“你写过诗吗?”四娘回答说:“在世时也偶而写过。”陈公要求她赠诗一首,她笑着说:“儿女的诗句,哪能拿出来叫高手笑话?” 又住了三年,一天夜里,四娘来向陈公告别,面色凄惨。陈公一惊,忙问:“怎么了?”四娘说:“阎王因为我生前无罪,死后又没忘记念经,所以叫我投生到王家。今天就要离别,永远不能再相见了。”说罢,形容哀楚。陈公也掉了泪,马上摆酒为四娘送行。四娘一边饮酒,一边慷慨歌唱,歌词曲调哀伤凄凉,一字百转,到了悲伤处,哽咽不能成声。最后好歹总算唱完了一曲。四娘情绪不好,饮酒的兴趣也不高,起身徘徊,想要告别。陈公不忍离别,又强拉住她坐了一会,直到鸡唱天明,四娘才对陈公说:“一定不能再留了!你每每怪我不肯作诗,今日将要永别,应当写一首诗送给你,作临别纪念。”于是拿起笔来,一挥而就,并说:“心酸意乱,不能推敲,音节错乱,不要拿出去叫别人看。”说完,掩袖低头走去。 陈公送四娘出门,一转眼就不见了。陈公怅然了多时。看四娘写的诗,字体端正,书写整齐,便十分珍贵地收藏了起来。其诗是:“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红颜力薄难为厉,惠质心悲只问禅。日诵善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诗中重复脱节,怀疑似乎有记错的地方。 卷三 鲁公女 招远县有一个书生叫张于旦,性情放荡不羁,在一座荒庙里读书。当时,招远县的县官是鲁公,三韩人氏。他有一个女儿专好打猎。有一次,张生在野外遇到鲁公女,见她长得风韵娟美,恣态秀丽;身穿锦缎貂皮袄,骑着一匹小马驹,像画上的人一样。回到庙中,每每想起这女子的美貌,心里总是念念不忘。后来听说这女子忽然死了,张生悲伤得不得了。鲁公因为距老家很远,便把女儿的灵柩暂时寄存在张生读书的荒庙里。 张生因为和鲁公女有一面之缘,对她非常崇敬,犹如对神明一般。他每早都到鲁公女灵前烧香,吃饭时必定祭奠。每每举着酒杯对着鲁公女灵柩祝告说:“我才见了你一面,就常在梦里想到你,没想到你这玉一样的人竟然死了。现在你虽近在我的身边,但却如远距万里河山,何等遗憾。我活着要受礼法约束,你死了的人该无禁忌了吧!你在九泉之下有灵的话,应当珊珊走来,以安慰我的倾慕之情。” 张生日日祷告,将近半个月。一天晚_上,他正在灯下读书,忽一抬头,见鲁公女含笑站在灯下。张生惊讶地起来询问,女子说:“感念你对我的一片真情,不能忘怀,所以不避私奔的嫌疑来与你相会。”张生大喜过望,二人于是共相欢好。此后,鲁公女没有一晚不来。她对张生说:“我生前好骑马射箭,以射獐杀鹿为快事,罪孽很大,死了以后无处可去。若是你真的爱我,烦你替我念金刚经五千零四十八卷,我生生世世永远不忘你。”张生恭恭敬敬地答应她的嘱托,从此常常夜里起来到鲁公女柩前捻着佛珠诵经。一次,偶然碰上节日,张生想带鲁公女一起回家过节。女子担忧自己腿脚没劲,走不动。张生要背着她走,女子笑着同意了。张生像背个小孩一样,一点不觉得重。此后,背着她走路就成了常事。张生考试时,也背她一块去,但必须夜里走。 有一年,省里开科考试,张生要去赴考,女子说:“你福气薄,去也是徒劳往返。”张生听了她的话就没去参加考试。又过了四五年,鲁公罢了官,穷得没有钱雇车把女儿的棺材运走,就打算就地埋了,但苦于没有坟地。这事张生知道后,就对鲁公说:“我有块薄地在庙旁,愿埋下你家女公子。”鲁公大喜。张生又张罗着帮助料理葬事。鲁公对张生非常感激,但也不知道张生是为了什么。 鲁公罢官回家去了,张生与鲁公女仍然欢好如初。一天夜里,女子依在张生怀里,哭得泪如雨下,对张生说:“我们相好五年,现在要分别了!我受你的恩义,几世都不足以相报。”张生惊讶地问她,她说:“承蒙你给我这九泉之下的人施加恩惠。现在你已为我念满了经数,所以我得以托生到河北卢户部家。若是你不忘今天,再过十五年的八月十六日,请你去卢户部家相会。”张生也伤心地哭着说:“我现在已三十多岁了,再过十五年,我就快入棺材了,相会又能怎样呢?”女子说;“到时愿给你当奴婢作为报答。”一会儿,她又说:“你可送我六七里路。这半路上有很多荆棘,我穿着长裙子难以走路。”说罢,抱着张生的脖子,张生便送她上了大路。 到了大路上,见路旁有许多车马,马上有骑着一人的,有骑着两人的;车已有的坐三人、四人的,甚至坐十几个人的不等。唯有一辆以金花为装饰挂着朱红绣帘的车子,只有一个老婆子坐在里面。老婆子见鲁公女来了,就叫着:“来了?”女子答应:“来了。”女子回过头来对张生说:“就送到这里,你回去吧!不要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张生答应着。女子就走到车前,老婆子伸手拉她上了车,铃铛一响,车马就向遥远的地方走去了。 张生无精打采地回到庙里,将十五年后相会的日期记在墙上。想到念经还有这样大的作用,就更加诚心念经。他夜里做梦,梦见神人告诉他:“你志气很好,但须要到南海去。”问神:“南海多远?”神人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方寸之地。”醒后,他领悟了神人的意思,就念起菩提经来,修行更加诚心。 三年后,张生的大儿张政、二儿张明相继高中。张生虽一下显贵起来,可他仍然坚持修行。一次梦见一个青衣人请他,到了一座宫殿,见殿中坐着一个神,像是菩萨,迎接他说:“你行善可喜,可惜不能长寿,幸好请示了上帝,可以延长你的寿命。”张生跪下叩头,菩萨叫他起来坐下,请他喝茶,茶香犹如兰花。又叫童子领他到一个池子里去洗澡。池水很清,里边的鱼都看得很清楚。进入池中,水很温热,捧起来闻一闻,有荷叶香味。一会儿,他渐渐到了深处,失足陷入水底,水深没了头顶,一下子就惊醒了,大为惊异。从此,张生身体更加健壮,眼更明了,自己捋了一下胡子,白胡子都落了。又过一些时候,黑胡子也落了,脸上也没有了皱纹;又数月后,面目像儿童,跟十五六岁一样。还好游戏,也像个孩子,很不注意衣服饰物,礼仪小节。玩出了事,两个儿子就去救他。不久他夫人老病去世了,张生的儿子们要给他娶大户人家的女儿为继室。他说:“等我到河北去一趟回来再说。张生屈指一算,已经到了与鲁公女约定相会的时候了,便命人备马率仆人到了河北。一打听,果然有个卢户部。 早先,卢公生一女儿,生下来就会说话,长大了更加聪明漂亮,父母最喜爱她。一些富贵人家来求婚,女儿都不愿意。父母觉得奇怪,就问她,女儿详细说了生前的姻缘。大家给她算了算时间,大笑着说:“傻丫头!张郎现在已年过半百了,人事变迁,怕他尸骨都烂了;就是还活着,也老掉牙了。”女儿不听,还是等着。母亲见她决心不动摇,与卢公计谋,叫看门的不要通报客人,等过了约期,她就会绝望了。 果然不长时间张生就来访问,看门的不给他通报。张生不得已回到旅店,心里又不痛快又没有办法,就去郊外散心,也借此机会暗暗打听女子的消息。 托生后的鲁公女以为张生负约,终日哭泣,也不吃东西。母亲对她说:“张生不来,一定是去世了。就是活着,违背了盟约,错也不在你。”女子也不说话,终日躺在床上。卢公很忧心,也想知道张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托词郊游,正好遇到张生。一见是个少年,十分惊讶,互相谈了几句话,见张生风流潇洒,卢公很喜欢,便邀他到家里去。张生刚想问话,卢公忽然立起,叫客人等一下,自己匆匆进内房告诉了女儿。女儿很高兴,自己奋力起床,出来一看,见长得不大像张生,就哭着回房了,埋怨父亲诳她。卢公极力表明这个人就是张生,女儿也不说话,只是哭。卢公出来,情绪懊丧,对张生也不热情接待了。张生问:“贵府有当户部的吗?”卢公随便应了一声“有”,眼睛向别处看,似乎不觉得有客人在。张生感到有些慢待自己,就告辞走了。 鲁公女只是哭,几天就哭死了。张生夜里做梦,见鲁女来对他说:“来找我的果然是你吗?你年纪相貌都变了,见了面竟没有认出。现在我已忧愁而死,烦你赶快到土地祠招回我的魂,还能复活,晚了就来不及了。”张生醒来,急忙去叫卢户部的门,果然他女儿已经死了两天了。张生悲恸欲绝,进屋吊唁一番,把梦中的事告诉了卢公。卢公听从了他的话,急忙去土地祠招回了女儿的魂。又掀开被子,抚摸着女儿的尸体,一面叫女儿的名字,一面祷告。不多时,便听到女儿喉咙里咯咯地响,见她朱唇一张,吐出一口冰块样的痰,渐渐呻吟起来。卢公高兴得不得了,敬请张生客厅就坐,命人摆上酒宴,细问张生门第,才知道他家是巨族大户,越发高兴。于是选择良辰吉日,命女儿与张生成了亲。 张生在卢公府住了半个月,便带着妻子回家,卢公亲自护送女儿,并在张府住了半年才回家。 张生夫妇住在一起,真像小两口一样。很多人认为鲁女的儿媳是她婆婆,因为她儿媳都近四十的人了。 卢公回家后,过了一年就死了。儿子很小,被豪强人家欺侮,家产几乎都被人霸占了。张生夫妇就把他接了来养着,成了一家人。 卷三 道士 韩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为人好客。同村有一个姓徐的,经常在他家喝酒。 一次,韩生和徐某又在家里宴饮,门外忽然来了个道士,手托着饭钵化缘。仆人们给他钱和粮食却不要,也不走。仆人生气地走开了,不再理他。韩生听见门口击钵的声音响了很久,叫来仆人询问,仆人向他禀报了事情经过。话还没说完,道士已径直走了进来。韩生让他入座,道士举手向主客略一致意,便坐下了。韩生简略地问了一下他的来历,得知他住在村东破庙中,便说:“道长什么时候来到村东庙里住下的?我竟一点也不知道,太缺主人之礼了!”道士回答说:“小道刚来此地不久,跟人没什么交往。听说您慷慨好客,所以来求杯酒喝。”韩生听说,便斟上酒,让道士举杯畅饮。徐某见道士穿得又脏又破,很瞧不起,傲慢地不大理睬他。韩生也把道士当作一般的江湖食客对待。道士一连喝了二十多杯,告辞离去。从此后,韩生每次宴会,道士总是不请自到,见到饭就吃,见到酒就喝。次数多了,韩生也多少有些厌烦起来。一次在酒席上,徐某嘲笑道士说:“道长天天当客人,自己难道一次东道主也不做吗?”道士笑着说:“我和你一样,都是双肩托着一张嘴罢了!”徐某大为羞惭,无言可对。道士又说:“话虽然这样说,但小道很早就诚意想邀请了。小道定当尽力准备几杯水酒,聊以报答。”喝完后,道士嘱咐说:“明天中午,敬请光临”。 第二天,韩生和徐某一起去村东庙中,怀疑道士什么也没准备。一路走去,见道士已在途中等候。边谈边走,已到庙门。进门一看,只见房舍院落,焕然一新,楼台亭阁,绵延一片。韩、徐二人大吃一惊,说:“很久没来这里,这是什么时候建造的?”道士回答说:“刚竣工不久”等走进屋子,又见陈设富丽堂皇,连富贵大家都没这般气派。二人不禁肃然起敬。入席坐下后,往来上菜斟酒的都是些十几岁的聪明小童,穿着锦衣红鞋。酒香菜美,极为丰盛。饭后,又上了些水果,都很珍奇,叫不上名来,盛在用水晶、玉石制作的盘里,光华晶莹,照亮了桌几、床榻。又用大玻璃杯盛酒,杯子周长一尺多。这时,道士命小童说:“去叫石家姐妹来!”小童去了不一会儿,便见有两个美人进来。一个细高,犹如风摆弱柳;另一个身材稍矮,年龄也小。二人都妩媚多姿,俊俏无比。道士命她们唱歌劝酒。年小的那个击节而歌,高个的吹着洞箫伴奏,声音清细嘹亮。一首歌唱完,道士举杯劝酒,喝完后,命小童都斟上,回头看着二女说:“美人很久没有跳舞了,还能跳吗?”话刚说完,便有童仆在地上铺下了毛毡,两个美人在毡上翩翩对舞起来,只见长袖飞舞,香气四散。舞完,娇媚地斜倚在画屏上喘息。韩、徐二人看得神魂颠倒,不知不觉喝得大醉。道士也不管他们,自己举起杯来一饮而尽,站起身对两个客人说;“请你们自斟自饮吧。我去稍休息一会,马上就来。”说完便走了。南屋墙下摆着一张精美的螺钿床,两个女子铺上锦褥,扶着道士躺下。道士拉着高个的那个同床共枕,命年小的在一边给他挠痒。韩、徐二人见此情景,十分不平。徐某大叫:“道士不得无礼!”跑了过去,要扰乱他们,道士急忙起来逃走了。徐某见年小的美女还站在床下,乘着酒意把她拉到北边一张床上,公然拥抱着她躺下了;见道士床上的美人还睡在被窝里,便对韩生说:“你怎么这样傻啊!”韩生听了,径直上了道士的床,想跟那美女亲热,却见她沉沉睡去,扳也扳不动,便搂抱着她睡着了。 天亮后,韩生一下子从醉酒和睡梦中醒过来,觉得怀中有个东西非常冰冷,一看,自己原来是抱着块长条石躺在石阶下;急忙看看徐某,见他还没醒过来,头枕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呼呼大睡在一个破厕所里。韩生忙踢醒他,二人都非常惊异,四下一看,只有一院荒草、两间破房而已。 卷三 胡氏 河北省有一个大户人家,想请一名教书先生。忽然来了一个秀才,找上门来推荐自己。主人就请他进来谈。此人说话开朗直爽,主客谈得很投机。秀才自我介绍姓胡。主人便聘请他来家教书。 胡氏教书很勤苦,学识也很渊博,比一般教书先生好得多。就是好出馆游玩,并且常常深夜才回来。大门关着,不听见敲门,人已进屋了。于是家人都怀疑他是狐。但仔细观察,又看不出他有什么恶意,所以主人仍然按常礼对待他,不因他是狐而怠慢。 胡氏知道主人有一个女儿,想向主人求婚,几次向主人示意,主人都佯装不懂。有一天,胡氏向主人说要出去办点事,主人同意后他便走了。第二天,有个客人来拜访主人,拴一头黑驴在门外。主人请他进屋,这人年约五十多岁,衣服鞋袜光鲜洁净,谈吐风雅。宾主落坐后,来人才说明是给胡氏提亲的。主人听了沉默很久才说:“我与胡先生已是莫逆之交,何必非成为亲戚不可呢?况且小女已许配人家了,请代我转告先生婉谢他的好意。”客人说:“我知道女公子并没许亲,何必这样坚决推辞呢?”客人再三恳求,主人执意不肯。客人有些不高兴地说:“胡先生也是世家大族,怎么就配不上你家呢?”主人就直截了当地说:“实话实说吧!因为我们不是同类。”客人听了大怒,主人也生了气,两人争吵起来。客人立起用手抓主人,主人就命家人用棍子把他打了出去。客人驴子也没骑,就跑了。众人见这驴毛是黑的,长着大耳朵,长尾巴,个头很大,可是牵它不动;一赶它,驴就随手倒下了,却是个正在鸣叫的草虫。 主人因为客人走时很气愤,估计肯定回来报复,所以叫家人作了戒备。第二天果然有大批狐兵来侵犯。有骑兵,还有步兵;有持戈的,有拿弓箭的。人喊马叫,声势浩大。主人不敢出去。狐兵扬言要用火烧屋,主人越发害怕。这时,有个大胆的家人带领大伙叫喊着冲了出去,两相撕打,飞石放箭,各有伤亡。狐兵渐渐败退,纷纷逃走,丢弃了一些刀剑在地上,亮如霜,走近拾起一看,都是些高粱叶子。众人笑着说:“就是这么大本事吗?”但仍怕它们再来,加强了戒备。 第三天,家人正聚集在一起议论,忽见一个巨人从天而降,高一丈多,身粗好几尺,挥舞着一把像门扇一样的大刀,追着众人砍杀。众人一见便拿石块打他,放箭射他,一打那巨人就倒下死了。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用草扎的哀杖。众人更加不怕狐兵了。 这一仗后,狐兵三天没再来,家人们也稍有懈怠。一天主人正上厕所,忽见狐兵朝他乱箭射来,都射到他的腚上。主人大叫,命家人来反击,狐兵才退去。主人拔出腚上的箭一看,竟是些黄蒿杆子。以后月余,小规模的经常打来打去,虽无有什么大害,却也日夜不宁,需要天天防范,主人很是苦恼。 一天,胡氏亲自带狐兵来犯。主人也亲自出面。胡氏见主人出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就躲在众狐后面。主人叫他,他才出来相见。主人对他说:“我自认为没有对你失礼的地方,为什么三番五次兴兵动众来扰乱我?”众狐正要朝主人放箭,胡氏立即制止住。主人便走向前去握住胡氏的手,请他进屋,并设宴款待。主人从容地说:“先生是明白人,一定能理解。以我们之间的友情,我能不愿与你结亲吗?可是先生的房子,车马,都不与我们人类一样,小女嫁过去,先生也会认为不合适。况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先生看怎么好呢?”胡氏觉得很惭愧。主人又说:“没有关系,咱们交情仍在。你若不嫌我们是尘俗之辈,我有个小儿子,今年才十五六岁,愿与你们结亲,不知有合适的女孩子没有?”胡氏高兴地说:“我有个小妹妹,年纪比小公子小一岁,长得很不丑,愿嫁给小公子,不知同意吗?”主人起身拜谢,胡氏也答拜。于是饮酒谈心,以前的不快顿时消除。主人又命家人摆酒招待同来的狐兵。上下人等皆大欢喜。接着又问胡住在哪里,准备去纳聘礼。胡氏谢绝了,说日后自会送来。一直喝到黄昏,胡氏才大醉而归。从此后主人家才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一年的工夫过去了,胡氏一直没有来。主人怀疑他忘记了婚约,但还是坚持等着。又过了半年,胡氏忽然来了,互道寒暄以后,胡氏说:“小妹已长大成人,请你选个吉日过门成亲,好来侍奉公婆。”主人大喜,随即一同定了日子准备成亲。 到了那天夜里,果然有车马人等来送新人,新娘的嫁妆非常丰盛,摆了满满一新房。新娘美丽异常,见了公婆温顺有礼。主人夫妇极为高兴。胡氏与一个弟弟来送亲,弟弟的言谈举止也很风雅,饮酒海量,兄弟二人一直喝到天明才走。 新娘进门后,能预知年成丰歉,平时公婆都听她的主意居家过日子。胡氏兄弟及亲家婆,还时常来走亲戚,人人都见过他们。 卷三 戏术 有一种用桶耍的把戏,桶的大小可放进一个升,没有底,中间是空的,跟通常耍把戏用的桶一样。耍把戏的人把两张席子铺在街上,把一个空的升放进桶里。一会儿取出来,就有满满一升米,再把米倒在席子上。如此不断地用升取米、倒下,顷刻间,两张席上都满了。然后再用升把席上的米一一量进桶里,完了后一举桶,仍然是空的。这个把戏奇就奇在米取得多。 利津县人李见田,在颜镇一处陶瓷场里闲逛,想买一个大瓮。跟卖陶人讲了会价钱,买卖没成便走了。到了夜晚,卖陶人窑中本来还有没出窑的六十多个瓮,可等打开窑一看,瓮全都不见了。卖陶人大惊,怀疑是李见田干的事,便到他门上哀恳,李见田推辞说不知。主人再三哀求,李见田才说:“是我替你出了窑,一个瓮也没损坏。魁星楼下的那些不是吗?”主人依言去看了看,果然瓮都在。魁星楼在颜镇的南山,离陶场有三里多路。卖陶人雇了人把这些瓮运回去,连运了三天才运完。 卷三 丐僧 济南有一个和尚,不知叫什么名字。他赤着脚,穿着百衲衣,每天都到芙蓉街、大明湖各酒店念经化缘。人们给他酒饭、钱粮、米面,他都不要。大家问他要什么,他也不回答。终日没见他吃过一口饭。有人劝他说:“师傅既然不吃荤酒,应到乡下去化缘,为什么天天在这腥膻的地方呢?”和尚仍闭眼念经,耷拉着一指多长的睫毛,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过了一会儿,人们又这样劝他。和尚瞪着眼睛厉声说:“我就要这样化缘!”说罢又念经不止。他念的时间长了就自己走去。有些好奇的人跟在他后面,要问个究竟,为什么必定这样化缘,可和尚始终不应声;再三问下去,他又厉声说:“你们不懂,老僧就是要这样化!” 又过了好几天,和尚忽然出了南门,躺在路旁像僵死了一样。一躺三天,一动也不动。当地人怕他饿死,把他抬到城墙边,都劝他到别处去,若要钱就给钱,若要饭就给饭。但和尚一直闭着眼,一句话也不说。大家一齐摇着他对他说,和尚大怒,从百衲衣中抽出一把短刀,一刀剖开自己的肚子,用手伸到肚子里掏出肠子理一理放在路上,于是气绝身亡。大家都害怕了,赶快报告了官府。官府来草草埋葬了他。 后来,包和尚尸体的席子被狗扒了出来。人们用脚踏踏,好像是空的。打开一看,死尸没有了,席子原样捆着,像个空茧壳一般。 卷三 伏狐 有个太史,遭了狐祟,生了重病。求神、画符,办法都用尽了,仍然不见效。于是就请假回家,想逃避一下。可是太史前头走,狐就在后面跟着,太史更加害怕,但又无计可施。 一天,他走到涿县城门外,停下来休息。忽听有个医生摇着铃走来,自己喊着能伏狐。太史命人请他来治狐。这个医生就给了他药,实则是房中之术。催着他吃了药,让他去与狐性交。太史此时性欲旺盛,狐忍受不了,要逃又逃不走,哀求作罢。太史不听,反而越发猛烈,狐设法脱身,苦无办法。过了会儿,听不到狐的声音了,一看,已经现原形死了。 早先,我们乡里某书生,素来被看作是秦之嫪毒,自己说生平没得到过一次满足。一天,夜宿孤馆,四面没有邻舍。忽然来了一个逃女,没有开门就进屋来了。书生心想一定是个狐女,就欣然同她就寝。上床之后,衣裤未脱,就直接交欢。狐女惊喊疼痛,吱吱乱叫,忽地像老鹰脱钩一样从窗子里逃走了。书生还向窗外哀求她再回来,却早已无影无踪了。这真是伏狐猛将,应该张榜为业。 卷三 蛰龙 於陵有一个掌管收天下奏状的银台,姓曲,他经常在楼上读书。一天正当阴雨天气,见一个小东西,身上发着像萤火虫一样的光,蠕蠕地爬动。它经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黑黑的痕迹,渐渐又盘在他的书上,书也焦了。曲公想可能是条龙,就双手捧着书送到外面去。 到了门外,曲公端着书等了很长时间,可小东西盘在书上一动不动。曲公说:“难道你认为我不恭敬吗?”于是端着书又回到屋里,仍旧放在书桌上,整了整衣帽,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再端起书来送出去。刚刚到屋檐下,就见那小东西昂首伸尾,离开书飞去:嗤嗤有声,带着一缕白光;几步远以后,回过头来朝着曲公,就已头大如瓮,身子数十围了。接着又一翻身,霹雳一声,腾云驾雾飞上天空。曲公回到屋里查看它爬出的地方,原来是曲曲弯弯从书箱里爬出来的。 卷三 苏仙 高明图任彬州知州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姓苏的民女在河边洗衣服,河中有一块大石头,女子蹲在石头上。有一缕青苔,碧绿柔滑,非常可爱,在水面上荡漾,围着石头飘动了三圈。民女看了后心里一动,回家以后就怀了孕,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她母亲私下问她,女子把实情告诉了母亲,母亲一时也弄不明白。几个月后,竟生下了一个男孩。家人想偷着把他扔掉,但女子不忍心,藏在柜子里养着他。女子也决心不出嫁,以表明好女不嫁二夫。然而没有丈夫就生孩子,总归是不光彩的事。孩子已长到七岁了,还从来让他出来见外人。 一天,儿子忽然对母亲说:“儿已渐渐长大了,怎么能长久关在家里呢?我要走了,不能连累母亲一辈子。”问他到哪里去,他说:“我不是人种,我要腾云上天。”母亲哭着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等到母亲归天时,儿才来。我走了以后,你若需要什么,就打开藏我的柜子要,要什么有什么。”说罢,拜别母亲就走。母亲出门看时,已无影无踪了。女子回去告诉她的老母亲,老母也觉得很奇怪。 此后,女子坚守旧志,一直没有嫁人,与母亲相依为命。但是家境却越来越困难了,有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女子忽然想起儿子临走时的话,打开柜子,果然有米有面,于是烧火做饭叫母亲吃。后来缺什么就要什么,有求必应。 又过了三年,女子的母亲因病死了。一切丧葬用品,都是取自柜中。葬了母亲后,女子独自一人过日子,一直过了三十年,从未接近过男人。 一天,邻居一个妇人去女子家借火,见她一个人坐在空房里,与她说了一会话就走了。过了一会,忽见一团彩云围着女子的房子,清清楚楚像盖子一样。云中立着一个人,穿着华丽的衣服,仔细一看,就是苏家的女子。转了很长时间,就渐渐升高看不见了。邻人都非常疑惑,到她屋里一看,见她打扮得非常漂亮,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已经没有气了。大家因为她孤苦一人,正议论怎么给她出殡,忽然一个少年进来。这少年长得英俊魁伟,向着众人一一道谢。邻居们也听说过这女子曾有个孩子,所以也不怀疑。少年拿出钱来埋葬了母亲,并在墓旁栽上两棵桃树,就告辞而去,走了几步就脚下生云,然后就不见了。 后来,这两棵桃树结的桃,甘甜味美,当地人都叫它“苏仙桃树”。年年枝叶繁茂,硕果累累。在这里做官的,每每拿着这桃馈赠亲友。 卷三 李伯言 书生李伯言,是沂水人,为人刚正不阿,很有胆气。一天,他忽然生了重病,家人要给他吃药,李伯言阻止说:“我的病不是药能治好的!阴间里因阎王一职空缺,要让我暂时去代理。我死后不要埋葬,等着我复生。”这天,他果然死了。 李伯言死后,他的阴魂被一队骑马的侍从领着,进入一座宫殿。有人向他献上王服。皂隶书吏们都肃穆地站在两边。李伯言见桌子上积攒了厚厚一叠卷宗,便立即开始审案。第一件案子,被告是江南某人,经查这人一生共奸淫良家妇女八十二人。把他提来一审问,证据确凿。按阴间法律,应受炮烙刑罚。只见大堂下竖着一根铜柱子,有八九尺高,一抱粗。柱子中间是空的,里面烧着炭,里外烧得通红。一群鬼卒们用铁蒺藜抽打着那人,逼他往铜柱上爬。那人手抱脚盘,顺着柱子往上爬。刚爬到顶,铜柱内烟气飞腾,轰的一声,像放了个爆竹,那人从顶上一下子摔下来,蜷曲着趴在地下。过了一会儿,他才苏醒过来。鬼卒又打他,逼他再爬,爬到顶又摔下来。如此三次,那人渐渐被烧成了一团黑烟,慢慢散去,再也聚不成人形了。 另一件案子,被告竟是李伯言同县的亲家王某,奴婢的父亲告他强夺亲生女儿。原来,有一个人要卖奴婢,王某知道那奴婢来路不明,但贪图价格便宜,还是买下了。不久,王某暴病而死。隔了一天,王某的朋友周生忽然在路上遇到他,知道是鬼,吓得忙跑回自己的书斋,王某竟也跟着进去了。周生害怕地祷祝着,问他要干什么。王某说:“想麻烦你到阴间里给我作证!”周生惊恐地问:“什么事?”王某说:“我家那个奴婢,明明是我出钱从别人手里买的,现在被奴婢的父亲诬告是强夺的。这件事你亲眼见过,所以请你去给我说句话,没有别的事。”周生坚决不去。王某走了出去,说:“这事恐由不得你!”不久,周生果然死了,一同去阎王殿受审。李伯言一见被告是亲家王某,心里产生了袒护的念头。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忽见大殿上冒出火苗,火焰汹汹地烧着屋梁。李伯言大惊,急忙站了起来。一个书吏连忙告诉他说:“阴间和人世不同,容不下一点私念。您赶快打消别的念头,火就自己熄灭了!”李伯言忙聚精会神,收回私念,火光一下子没有了,便接着审案。王某与奴婢的父亲争执不体,李伯言便审问周生,周生如实说了。李伯言判王某明知故犯,应受笞刑。打完,派人送他们返阳。周生与王某都在三天后醒了过来。 李伯言审完案子,坐着车返回来。半路上见一群缺头断足的鬼,足有好几百,迎面跪在地上哭泣。李伯言停下车子询问缘故,原来都是些死在异乡的鬼,想回故土,又怕沿途关隘阻挡,所以乞求阎王给个路条。李伯言说:“我只代理三天职务,现在已经卸任了,怎么帮你们呢?”众鬼说:“南村的胡生,将要建道场,您替我们嘱托他,这事就能办到。”李伯言答应了。到家后,随从们都回去了,李伯言就醒了过来。 胡生,字水心,跟李伯言关系很好。他听说李伯言又活了过来,便来探望。李伯言突然问他:“什么时候建道场?”胡生惊讶地说:“战乱之后,我妻子儿女侥幸得以保全。过去我跟妻子谈起过这个心愿,但并没跟任何人说。你怎么知道了?”李伯言详细告诉了他众鬼的请求。胡生叹息说:“没想到卧室里的一句话,竟传到阴司里去,真是可怕啊!”便恭敬地答应下走了。第二天,李伯言去王某家。王某还在疲惫地躺着,看见李伯言来了,肃然起敬,再三感谢他庇护了自已。李伯言说:“阴司里不能徇情。你的伤好些了吗?”王某说:“没什么了,只是挨打的地方化了脓。”又过了二十多天,王某才好了,屁股上的烂肉都掉了下来,只留下一片像是棍伤的疤痕。 卷三 黄九郎 何师参,字子萧,他的书斋在苕溪东边,门口对着一望无际的原野。有一天傍晚,他出门去散步,看见一个妇人骑着驴走过来,一个少年跟在后面。妇人年纪大约五十多岁,意态不俗。再看少年,年约十五六岁,长得非常俊雅,胜过美丽的女孩子。何子萧素有同性恋的癖好,看到这个少年不禁出了神,直着眼,翘着脚,一直目送他走了老远才回了书斋。 第二天,何子萧一早就出门等那个少年。直到夜幕降临时,少年才又从他门前经过。何生忙上前热情相迎,面带笑容同少年从哪里来。少年回答说:“从外祖父家来。”何生又殷勤地请少年到屋里休息一下,少年推辞说没有时间。何生一定坚持要他坐一会,扯住不放。那少年才勉强进屋。但只坐一会儿,定要告辞,不能再留。何生只好拉着少年的手邀他出门,还殷切地嘱咐再来玩。少年只是唯唯答应着,就走了。 从此后,何生如饥似渴地想念那少年,天天来来去去,心神不定地在门口眺望,脚不停步。一天,太阳刚落了一半的时候,少年忽然来了。何生大喜,赶快向前迎进书斋,急忙命童子摆酒共饮。询问少年姓名,回答说:“姓黄,排行第九,因为年纪小还没有名字。”何又问:“为什么从这里来来去去这样频繁?”少年回答:“母亲在外祖父家,常生病,所以得经常去看她。”酒过几巡,九郎就想走。何生拉住他的手,挡住他的路,又去上了门锁。九郎无可奈何,红着脸只好又坐下。两人点上灯共同说话,九郎温柔得就像个女孩子。何生言词中有戏语时,他便羞答答地脸朝着墙。不多时,何生就拉他一同睡觉,九郎不同意,坚持说两人在一起睡不着。何生勉强再三,九郎解开衣服穿着裤子躺下了。何生吹了灯,过一会就过去与九郎同在一个枕头上,又拥抱他,要求与他私交。九郎生气地说:“我以为你是风雅之士,才住了下来。你这种行为,真是禽兽之爱了!”一会儿,天上晨星闪闪,九郎便起身走了。 何生唯恐九郎绝情不来,还是天天等他,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望穿北斗。又过了几天,九郎才又来了。何生高兴地迎接他,并向他道了歉意。强拉入斋,共坐笑谈,偷偷庆幸他不念旧恶。过了一会,上床睡觉,何生又苦苦哀求纠缠九郎。九郎说:“缠绵之意,我已铭记在心。但是互相亲爱,何必一定要这样呢?”何生仍甜言蜜语纠缠他,并且说只要求亲近亲近。九郎无奈,只好同意。可等九郎睡着了,何生就偷偷去轻薄。九郎醒来,十分气愤,拿起衣服趁夜走了。何生郁郁不乐像失去了什么似的,整日废寝忘食,一天天消瘦、憔悴起来。唯有叫童子天天到处去找九郎。 一天,九郎又从何生门外经过,想直接走掉。童子向前扯住衣服拉他进屋。见何生那副消瘦的样子,九郎大为吃惊,忙问是什么原因。何生以实相告,哭得泪如雨下。九郎小声说:“我的意思实在是因为这样的相爱,既无益于弟,也有害于兄,所以不愿那样做。既然你非要那样不可,我还有什么顾惜的呢?”何生非常高兴。九郎走以后,病马上就好了许多,几天后就完全康复了。九郎果然又来了,于是二人交好。九郎说:“今晚勉强顺从了你的意思,但绝不能当作常事。”接着又说:“我向你提个要求,能办到吗?”何问他有何事,九郎说:“我母亲患心疼病,只有太医齐野王的先天丹能治,你与太医关系很好,我想你一定能求得到。”何生马上答应了。九郎临走又嘱咐再三。 何生入城求了药来,到晚上给了九郎。九郎非常高兴,上去握着何生的手表示感谢。何生又趁机要求九郎交欢,九郎说:“不要再纠缠了!我想给你找一个美人,比小弟强一万倍。”何生问是谁,九郎说:“是我的一个表妹,美丽无比。你若同意,我就给你作媒。”何生只是微笑,没有回答。九郎拿了药就走了。 过了三天,九郎又来求药。何生嫌他隔这么长时间才来,话里带刺。九郎说:“本来我不忍心害你,所以故意疏远你。既然你不谅解我,请你以后不要懊悔!”自此以后,九郎天天来与何生相会,但三天必求一次药。齐太医嫌何生拿药太频繁,说:“我的药吃三副就好,为什么吃了这么多还不好?”一下给了他三副药。齐太医又看着何生说:“你神色不好,生病了吗?”何生回答说:“没有。”齐太医给他试试脉像,惊惧地说:“你有鬼脉,病在少阴。你自己不保重,命就难保了!”何生回来把太医的话告诉了九郎,九郎叹道:“真是神医!我是狐。我们交往久了,恐怕不是你的福气。”何生还怀疑九郎是诳他,没把三付药都给九郎,怕他不再来了。 不久,何生果然病倒了,请齐太医来看病,太医说:“那天你不说实话,现在魂已出壳了,再有名的医生也无能为力了。”九郎天天来看望何生,说:“不听我的忠告,果然有今天!”不久,何生就死了,九郎痛哭而去。 在这以前,本县某太史,少年时与何生同学,十七岁就选入翰林。当时陕西藩台贪污暴虐,因他买通了朝中大官,所以没有敢揭发他的。而这个太史却告发了他的罪行,但却被以越职言事的罪名罢了官。藩台还升了这个省的中丞,天天找太史的把柄。太史少年时小有名气,曾求一个叛王重用自己,中丞买到了他们当年的来往信件,以此威胁太史。太史害怕,就自杀了。他夫人也上吊而死。 太史死了一夜,忽然醒来,自己说:“我是何子萧。”别人问他,说的都是何家的事。大家才明白这是何子萧借尸还魂了。留他住下,他不愿意,出门就跑到何家去了。 抚台怀疑其中有诈,一定要陷害太史,派人向他索取一千两银子。何生只好应着,但却没有银子。正发愁时,忽报九郎来了,何生高兴地和九郎说话,悲喜交集。接着又要求欢爱。九郎说:“你有三条命吗?”何说:“我懊悔活着辛苦,还不如死了安逸。”于是对九郎诉说冤苦。九郎想了半天后说:“幸好我们再次相聚。你现在已是孤身无伴,我以前说过的表妹,聪明有智谋,人又漂亮,必然能替你分忧。”何生想看看她。九郎说:“不难,明天她就陪老母从这里走。你装作我的兄长,到时我来找水喝,你说‘驴子跑了’,便是同意了。”他们谋划好了便分别了。 第二天中午,九郎果然同女郎从何生门前经过。何生拱手相迎,唠唠叨叨与九郎说话,斜眼看了一下女郎,见女郎长得蛾眉秀眼,像仙人一般。九郎要求喝茶,何生请他进屋,九郎对女郎说:“三妹不要怕,这是我的盟兄,不妨稍休息一下再走。”九郎扶女郎下驴,把驴子拴在门外。何生趁倒茶之际,看着九郎说:“你上次说的话如不能做到,我今天就到了死期了。”女郎似乎听出了他们的话是算计自己,便起身想走,细声说:“走吧!”何生赶忙大声喊:“驴子跑了!”九郎一听忙去追赶驴子。何生抱住女郎就要求欢。女郎吓得脸色发紫,窘得像被囚禁一样,直喊九兄。九郎也不答应。女郎说:“你有妻子,为什么糟踏别人?”何生说没有家室。女郎又说:“你能对山河起誓,不抛弃我,才能听从你。”何生便对天盟誓,女郎才不拒绝了。 事后,九郎也就回来了。女郎显出很生气的样子,不拿好脸色给他看。九郎说:“这个何子萧,以前是名士,现在是太史,与我最好,可以信赖。就是把这事告诉妗子,她也不会怪罪。”一直到了晚上,何生留女郎住下,女郎怕姑母责怪,坚决要走。九郎愿一人承担,便一人上驴走了。 何生与女郎住了几天,有个妇人带着丫鬟从门前过。妇人年约四十岁,长相、神情与三娘很像。何生叫出三娘偷看,果然是自己的母亲。母亲也看见了三娘,便奇怪地问:“你怎么在这里?”女儿非常羞惭,无话对答。于是何生把母亲请到房里,施礼以后,告知详情。母亲笑着说:“九郎孩子气,为什么不与我商量?”女儿亲自下厨房做饭给母亲吃。饭后母亲便走了。 何生得到佳人三娘,很是高兴。但因愁那千两银子的事,脸上总有忧色。三娘问他原因,他就讲述了经过。三娘笑着说:“这事九郎一人便可以解决,你愁什么?”何生问有什么办法,三娘说:“听说抚台大人爱听歌曲、喜欢男孩子,这都是九兄所长。投其所好,把九郎献给他,旧冤可消,新仇可报。”何生怕九郎不肯去。三娘说:“只管苦苦哀求他。”隔了一天,何生见九郎来,跪下相迎。九郎惊问:“咱们两代世交,凡要我效力的事,从头到脚都不会吝惜,何必做出这种样子?”何生把计谋说了一遍,九郎听了面带难色。三娘说:“我已失身于郎君,这都是谁造成的?假设他中途被害死抛我而去,我可怎么办?”九郎不得已,只好答应。 何生与九郎谋划好后,就写信给原来与他要好的王太史,并介绍九郎前去。王太史领会了信中的意思,设盛宴请抚台前来饮酒,叫九郎扮成美女跳天魔舞,宛然如女郎一般。抚台越看越着迷,于是极力向王太史要求,出重金买九郎,惟恐不成功。王太史假装沉思,像有难处,考虑了很长时间,才表示为了抚台而割爱。抚台高兴得不得了,以前的成见都消了。 抚台得到九郎,便形影相随,片刻不离。原有的妻妾、侍女十几个,全都视如粪土。九郎的一切饮食、用具均与王侯一样,还赐给九郎银子万两。半年的工夫,抚台就病了。九郎知道抚台死期不远了,就载上金银财宝,假装送回抚台原籍去。很快抚台就死了。 九郎拿出银两,盖房子、置家具、雇了仆人、丫鬟,母亲和妗子都来一块住。九郎出出进进,车马随从很多,人们都不知道他是狐。 卷三 金陵女子 沂水县人赵某,进城办事,在回来的路上,见一个白衣女子在路边哭,哭得十分哀恸。他斜眼一看,见女子长得很俊俏,心里非常喜欢,站在那里盯了很长时间。女子掉着泪说:“你一个大丈夫不走路,只看人家干什么?”赵某说:“因为野外无人,你又哭得很伤心,我实在不忍心走了。”女子又说:“我丈夫死了,无路可走,所以伤心。”赵某劝她再找一个好男人。女子说:“我一个孤身女子,能去找谁?若能找个存身的地方,给人家做妾也行!”赵某欣然自荐,女子也愿意,就跟着他一起往家走来。赵某因为距家还很远,想雇一匹马或驴叫女子骑,女子说:“不用。”说罢,就走在前面。走起来轻飘飘的像仙女一般。 这女子到了赵家,推磨担水,干活非常勤快。两年多后,忽有一天对赵某说:“感谢夫君恩爱,我跟你已快三年了,现在也应当走了。”赵某说:“以前你说没有家,现在你到哪里去?”女子回答说:“我那是随便说罢了,其实我哪能没有家?我父亲在金陵卖药。你要想再见到我,可载着药去金陵找我,我还可给你一些钱作资本。”赵某打算给她雇车马,女子谢绝了,一出门就飞快走去,追都追不上,一转眼就不见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赵某非常想念那个女子。于是就载上药去金陵找她。到了金陵,把药寄存在旅店里,沿街到处打听这女子。忽然一间药店里一个老头看见他,说,“贤婿来了!”就请赵某进了院子。那女子正在院中洗衣服。女子看了看他,不说也不笑,照常洗衣。赵某心里很生气,回头就想走,老头拉他回来,女子仍然不看他一眼。老头命女子做饭摆酒招待客人,还打算厚厚地赠给他些东西。女子制止说:“他福份薄,多给他东西他享受不了,少给他点慰劳辛苦就行。再给他十几个药方,就够他吃用一辈子的了。”老头又问赵某载来的药在哪里,女子说:“已经给他卖完了,钱在这里!”老头便把钱交给赵某,又给了他十几个药方子,就打发赵某回家了。 赵某回家后,试验带来的药方子,个个都有特效。沂水至今还有知道这些方子的人。据说用蒜臼子接屋檐水洗疣赘,就是其中的一方,疗效很好。 卷三 汤公 汤聘是辛丑年的进士。他生病快要死去的时候,忽然觉得下部有一股热气,渐渐向上升,到了腿部,脚就死去,没有了知觉;到了肚子,腿就死了;到了心部,心最难死。这时,汤公觉得凡是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和早已经忘了的琐事,现在都潮水般在心头一一浮现。如果是一件好事,心中就觉得清静;如果是做了一件坏事,心中就觉得懊恼烦躁,像油烧开了锅,难受得无法形容。还回忆起七八岁时,曾因掏鸟窝而打死过小麻雀,这件事使他心头热血翻滚,一顿饭的工夫才过去。这样直到把平生所作所为翻腾完了,才觉得那股热气一缕一缕穿过喉咙进入脑子,自头顶穿出,腾空而起,像炊烟一般袅袅升向天空。过了几个时辰,魂才脱离躯体而去,自己忘了自己的身子,只感到渺渺茫茫无有归宿,一直飘到郊外的路上。忽然来了一个巨人,高几十丈,低头把他拾起来,放进了袖筒里。汤公进了袖筒,直觉里边人挤人,烦热闷气,难受极了。忽然他想起佛能解除危难,便在袖里呼叫佛号,才叫了三四声,一下就飘出袖外。巨人就又把他拾进袖里。如此拾了三次,巨人便不再拾他了。 汤公独自一人彷徨路边,一时不知向哪里去。又一想,佛在西天,还是向西吧!走了不多时,见路边有一个和尚坐在那里,便向前施礼问路。和尚对他说:“凡是文官的生死册,都由文昌、孔圣人管着,你必须到两处销了名,才能到别处去。”汤公又问他们的住处,和尚指了路,汤公就顺路走去。 不一会儿走到圣庙,见孔圣人朝南坐着,汤公赶快上前跪拜,说明来意。孔圣人说:“你要销名,还得去找帝君。”告诉他去路。汤公就又走。见前面有一宫殿,像是君王住的地方,便俯下身子进去。宫殿上坐着一个神人,像世上传说的帝君模样。汤公向前跪下祈祷。帝君详细查看名册,对汤公说:“你有一颗诚恳正直的心,还可以再活几年。但你尸骨已经腐烂,找菩萨才能使你还魂。”于是叫他赶快去找菩萨。 汤公又按帝君指的路往前走。走到一个地方,见有茂盛的树林,碧绿的修竹,华丽的殿堂。汤公走进大殿,但见正面坐着菩萨,高髻端庄,金光满面。玉瓶里插着杨柳枝。依依低垂,葱翠如烟。汤公肃然叩头,禀告帝君之意。菩萨听了,面带难色。汤公又不断叩头,苦苦哀求。菩萨旁边一位尊者建议说:“请菩萨施大法力,撮土作肉,折柳为骨。”菩萨同意,随即折了一柳枝,又从瓶中倒出一点净水,用净水和成泥,把泥拍附在汤公身上,令仙童把他送回,推着与他的尸体合为一体。于是就听到汤公的棺材中有呻吟声,家人惊讶地聚过来,把汤公搀扶出来,他病已痊愈。计算了一下时间,汤公死去已经七天了。 卷三 阎罗 沂州的徐星,自已说夜里当了阎罗王。这个州里还有个马生,也说自已夜里当了阎罗王。徐星听说后,就到马家去拜访,问马生昨晚阴间处理过什么事。马生说:“没有别的事,只是送左萝石升天。天上掉下莲花来,花朵和房屋一样大。” 卷三 连琐 杨于畏,搬家居住在泗水岸边。他的书房临近旷野,墙外有很多古墓。每到夜晚,墓地里的白杨被风刮得哗哗作响,声音如同波涛汹涌。一天深夜,杨于畏一个人在灯下,正感到凄凉,忽听墙外有人吟诗:“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帷。”反复吟诵了好几遍,声音悲哀凄楚。仔细一听,柔弱婉转像是个女子,杨于畏心中大疑。第二天一早,出去看看墙外,并没有人迹,只有一条紫带子遗弃在荆棘丛中。杨于畏捡了回来,顺手放在窗台上。到了夜晚,二更天时,又传来吟诗声,和昨夜一样。杨于畏悄悄地搬了个凳子到墙边,登上去往外一望,吟诗声顿时没有了。杨于畏醒悟是女鬼,但心里却很倾慕她。第二夜,他早早地藏在墙头上等着。一更天快完的时候,只见一个年轻的女子,从荒草中姗姗而出,手扶小树,低着头悲伤地念起那两句诗。杨于畏轻轻咳嗽了一声,女子倏忽一下,隐入荒草中不见了。杨于畏继续在墙下等着,等那女子又出来吟完诗,他隔墙续道:“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过了很久,墙外寂静无声。 杨于畏回到书房中,刚坐下,忽见一个美丽的女子从外面走进来,向他施礼说:“您原来是位风雅之士,我却过分害怕而躲避开了。”杨于畏大喜,拉她坐下。那女子又瘦又弱,似乎连衣服的重量也承担不起。杨于畏问道:“你的家乡是哪里?怎么长久地住在这地方?”女子回答说:“我是陇西人,随父亲流落到这里居住。十七岁时得暴病死去,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住在荒野地下,十分孤单寂寞。那两句诗是我自己作的,以寄托幽恨之情。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下句,承蒙你代续上了,我九泉之下也感到欢快!”杨于畏想和她交欢,女子皱着眉头说:“阴间的鬼魂,不比活人,如果幽欢,会折人阳寿。我不忍祸害君子。”杨于畏只好作罢,却又用手摸女子的胸,见仍是处女的样子。又要看看她裙下的一双脚。女子低头笑道:“你这狂生太罗嗦了!”杨于畏摸着女子的脚,见月白色的锦袜上系着一缕彩线,再看另一只脚上却系着一条紫带子,便问:“怎么不都用带子系住?”女子回答说:“昨夜因害怕你躲避时,紫带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杨于畏说:“我替你换上。”便去窗台上取来那条紫带递给女子。女子惊讶地问哪来的,杨于畏如实说了。女子解下彩线,仍用带子系住。收拾完,女子翻阅起桌上的书,忽见元稹作的《连昌宫》词,感慨地说:“我活着时最爱读这些词。现在看到,真如在梦中。”杨于畏和她谈论起诗文,觉得她聪慧博学,令人喜爱。杨于畏和她在窗下剪着灯花夜读,如同得到了一个知心朋友。 从此后,只要一听到杨于畏低声吟诗,一会儿女子就来了。常嘱咐杨于畏说:“咱们交往的事你一定要保密,不能泄露。我自幼胆小,恐怕有坏人来欺负我。”杨于畏答应了。两人如鱼得水,亲热非常。虽然未曾同寝,但双方的感情却胜过了夫妻。女子常在灯下替杨于畏抄书,写的字端正柔媚。又自己选了一百首宫词,抄录下吟诵。还让杨于畏准备下棋具,买来琵琶,每夜教杨于畏下棋。有时女子自己弹起琵琶,奏起《蕉窗零雨》的曲子,让人心酸。杨于畏不忍心听完,女子便又奏起《晓苑莺声》,杨于畏顿觉心旷神怡。两人灯下玩乐,往往忘了天明。直到看见窗上有了亮色,女子才慌慌张张地走掉。 一天,薛生来访,正碰上杨于畏白天睡觉。见屋子里琵琶、棋具都有,知道这些东西不是杨于畏擅长的。又翻阅他的书时,发现了一些抄录的宫词,字迹端正秀丽,心中越发怀疑。杨于畏醒来后,薛生问道:“这些游戏用具是哪来的?”杨于畏回答说:“想学学。”又问诗卷是哪来的,杨于畏假称是从朋友处借的。薛生反复赏玩,见诗卷最后一行小字写的是“某月日连琐书”,便笑着说:“这是女子的小名,你怎么如此欺骗我?”杨于畏窘迫不安,不知怎么回答好。薛生苦苦追问,杨于畏闭口不答。薛生便卷起诗卷,以拿走相要挟。杨更加窘困,只得实说了。薛生要求见见这个女子,杨于畏告诉他女子的嘱咐,薛生却更加仰慕。杨于畏迫不得已答应了。到了夜晚,女子来了。杨于畏便转述了薛生要见见她的意思。女子发怒地说:“我怎么嘱咐你的?你竟喋喋不休地跟人说了!”杨于畏解释说明当时的情况。女子说:“我和你缘分尽了!”杨于畏百般安慰解释,女子终究还是不高兴,起身告别说:“我暂时躲避躲避。” 第二天,薛生来了,杨于畏告诉他女子不愿见。薛生怀疑他在推托,晚上又带了两个同学来,赖着不走,故意扰乱杨于畏,吵吵嚷嚷闹个通宵。气得杨于畏直翻白眼,但是无可奈何。众人一连几夜,也没见那女子的影子,便都有了回去的心思,不再吵闹了。忽听外面传来吟诗声,大家静静一听,只觉那声音非常凄惋。薛生正在凝神倾听,同学中有一个武生王某,搬起块大石头投了过去,大喝道:“拿架子不见客人,什么好诗,呜呜咽咽的,让人烦闷!”吟诗声顿时消失了。大家都埋怨王生,杨于畏更是恼怒,脸色不好看。说话也难听了。第二天,同学们都走了。杨于畏独宿空房,心中盼望着女子再来,却一直渺无人影。 又过了两天,女子忽然来了,哭泣着说:“你招了些恶客,差点吓死我!”杨于畏连连道歉。女子匆匆地走了出去,说:“我早说过和你缘分尽了,从此永别了!”杨于畏正想挽留,女子已消失不见了。此后过了一个多月,女子一次没来。杨于畏天天思念,人瘦得皮包骨头,但却没法挽回了。 一晚,杨于畏正一个人喝着酒,女子忽然掀帘进来了。杨于畏高兴地说:“你原谅我了?”女子流着泪,默默不语。杨于畏忙问怎么了,女子欲言又止,只说:“我赌气走了,现在有急事又来求人,实在羞愧!”杨于畏再三询问,女子才说:“不知哪里来的个肮脏鬼役,逼我当他的小妾。我自想是清白人家的后代,怎能屈身于鄙贱的鬼差呢?可我这个弱小的女子,又怎能和他抗拒?您如认为我们感情深厚,如同夫妻,不会听任不管吧?”杨于畏大怒,恨恨地要打死那鬼差。可又顾虑阴问阳世不同路,怕无能为力。女子说:“来夜你早点睡觉,我在你梦中请你去。”于是两人重新和好,一直谈到天亮。女子临去又嘱咐杨于畏白天不要睡觉,等到夜晚相会,杨于畏答应了。 第二天午后,杨于畏喝了点酒,乘着酒意上了床,蒙衣躺下。忽见女子来了,给他一把佩刀,拉着他的手走去。来到一个院子,两人关上门正在说话,忽听有人用石头砸门。女子吃惊地说:“仇人来了!”杨于畏打开门,猛地窜了出去。见一个人红帽青衣,满脸刺猬般的胡须。杨于畏愤怒地斥责他,鬼役横眉怒目,凶悍地漫骂不止。杨于畏大怒,持刀冲了过去。鬼役捡起石块,雨点般地砸过来,其中一块正中杨于畏的手腕,再也握不住刀。正在危急时候,远远望见一人,腰里挂着弓箭正在打猎。杨于畏仔细一看,却是王生,急忙大声呼救。王生弯弓搭箭,急忙跑过来朝鬼役一箭射去,正中大腿;再一箭,结果了性命。杨于畏喜欢地道谢。王生询问缘故,杨于畏都说了。王生高兴自己上次得罪了女子,这次可以赎罪了,于是和杨于畏一块进了女子的住室。女子战战兢兢的,羞怯不安,远远地站着一句话不说。王生见桌子上放着把小刀,有一尺多长,用金玉装饰。他把刀从匣中抽出来一看,冷光四射,能照见人影。王生赞叹不绝,爱不释手。跟杨于畏说了几句话,见女子羞愧害怕得可怜,王生便走出屋子,告辞走了。杨于畏也独自返回,翻过墙后,一下子跌倒在地,于是从梦中惊醒,只听树中的雄鸡已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开了。杨于畏觉得手腕很疼,天明后看了看,手腕上皮肉都肿了。 到了中午,王生来了,说起夜晚做了个奇怪的梦。杨于畏说:“没梦见射箭吗?”王生奇怪他预先知道。杨于畏伸出手腕,讲了缘故。王生回忆着梦中见到的那个女子,只恨不是真正见面。自觉对女子有功,又请杨于畏给通融通融。到了夜晚,女子来拜谢。杨于畏归功于王生,就便讲了王生想见一面的诚恳心情。女子说:“他的帮助,我不敢忘记。但他是个纠纠武夫,我真的害怕!”过了会儿又说:“他喜欢我的佩刀。那把刀是我父亲出使粤中时,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我很喜欢,就要了过来,缠上金丝,并镶上了明珠。父亲可怜我年幼死去,用刀殉莽。现在我愿割爱,把刀赠给他,见了刀就像见了我本人一样。”第二天,杨于畏跟王生说了女子的意思,王生大喜。到夜晚,女子果然带着刀来了,对杨于畏说:“告诉他珍重,这把刀不是中华出产的!”从此后,杨于畏和女子来往如初。 过了几个月,女子忽然在灯下边笑边看着杨于畏,像要说什么,可又脸色一红,不说了,如此好多次。杨于畏便抱着她询问,女子说:“长久以来承蒙你眷爱,我接受了活人的气息,天天食人间烟火,白骨竟有了活意。现在只须人的一点精血,我就可以复生。”杨于畏笑着说:“是你不肯,哪是我吝惜呢?”女子说:“我们结合后,你定会大病二十多天,但吃药可以治好。”于是两人恩爱起来。过了会儿,女子穿上衣服起来,说:“还需一点生血,你能够拚上疼痛爱惜我吗?”杨于畏取过利刃,刺破手臂,女子仰卧在床上,让血滴进肚脐中,起来说:“我不再来了。你记住一百天后,看我的坟前有青鸟在树梢上鸣叫,就赶快挖坟。”杨于畏答应。女子临出门又嘱咐说:“千万记住,不要忘了。早了晚了都不行!”说完便走了。 过了十多天,杨于畏果然大病,肚子胀得要死。请来医生抓了药服下,排泻出很多稀泥样的浊物。又过了十多天,病才好了。计算着到了一百天,杨于畏让家人拿着工具在女子的坟前等着。到了傍晚,果然见两只青鸟在树枝上鸣叫。杨于畏高兴地说:“可以了!”于是刨去荆棘,挖开坟墓,只见棺木已经腐烂,但女子的面貌仍像活的一样。杨于畏甩手一摸,女子身上有温气,便盖上衣服,把她背回家中,放到温暖的地方。觉得女子口里有了一丝气息,又喂了些汤粥,到半夜女子醒了过来。从此后,女子常对杨于畏说:“死了二十多年,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卷三 单道士 韩公子,是淄川县官宦人家的子弟。有个姓单的道士,精通变戏法。韩公子很喜欢他的法术,把他待为座上宾。单道士跟人走路或坐在一起时,常常忽然不见了。韩公子想跟他学这种隐身法,道士不肯。公子再三恳求,单道士说:“我并不是吝啬我的法术,是恐怕传出去后坏了我的名声。如果我教给的是君子倒还罢了,传给小人就不行了,会有人借此隐身法去行窃。公子当然不会击行窃,但你出去后,如发现谁家的姑娘媳妇漂亮,一喜欢上,就用隐身术偷进闺房,我岂不是助纣为虐,成了淫徒的帮凶了吗?所以不敢从命!”韩公子不能强迫道士,可怀恨在心,暗地里和仆人们商量痛打道士一顿,羞辱他一番。恐怕打他时他又使隐身法跑了,就用细灰洒在麦场上,心想,他即使用隐形术,但走过的地方必定在灰上留下痕迹,这样就可以追着他的足迹痛打了。一切布置停当,韩公子便把单道士骗到场上,命仆人手持牛鞭快打。单道士忽然不见了,但灰上果然有鞋子走过的痕迹。仆人们四下里一顿乱打,刹那间灰土飞扬,再也找不到道士的踪影了,韩公子只得悻悻地回家了。 过了会儿,单道士也回来了,跟伺候自已的仆人说:“我不能在这里住了!一向有劳你们,现在要分别了,我要报答你们!”说完,从衣袖中掏出一壶美酒,又拿出一盘佳肴,都放在桌子上。摆完,又掏,共掏了十几次,桌上的菜肴已摆满了。于是。单道士邀请大家入座喝酒。众人都开怀痛饮。吃喝完,单道士仍把酒壶、菜盘一一放回袖子里。 韩公子听说这件奇异的事后,便让道士再变个戏法看看。单道士便在墙壁上画了座城,画完,用手推推城门,门竟一下子开了。单道士将衣服行李全都扔进城门里,又向韩公子拱拱手说:“告辞了!”说完,纵身跳入城内,门立即又关上了,单道士便消失不见了。 后来,听说有人在青州的街市上又见到单道士,见他教儿童在手掌上画墨圈,然后逢人把手一扬,墨圈就会抛落下来,印到行人的脸上或衣服上。又听说单道士善房中术,能让下部吸一壶烧酒。这件事韩公子曾当面检验过。 卷三 白于玉 有一个书生叫吴筠,字青庵,少年时就很有名气。当地葛太史曾看过他的文章,给以好评。因喜欢他的文才,就托与吴筠要好的人请他来交谈,以观察他的言谈与文采,并说:“哪里有像吴筠这样的才学还长期过穷日子的呢?”并叫邻居们传话给吴筠:“要是能奋发上进,考取功名,我就把女儿嫁给他。” 葛太史有一个女儿,长得很漂亮。这话传到吴筠耳朵里,他非常高兴,也很有信心。可是第一次考试就落了榜。他就托人转告太史:“我能富贵那是命中注定,只不过不知道是早是晚。请等我三年,我实在不能成功,他的女儿再另嫁。”由是他更加刻苦学习。 一天夜里,明月之下,有一个秀才来拜访他。这人长得白净脸,短头发,细细的腰,长长的手。吴生有礼貌地问这人从哪里来,有什么事。那人说:“我姓白,字于玉。”两人又稍稍说了几句话,吴生觉得此人心胸开阔,心里很是赏识,就留白生同宿一处。白生也不推辞,睡到天明才走。吴生再三嘱咐,顺便时再来叙谈。白生也觉得吴生诚实热情,就提出要在吴生家借住。吴生非常同意,约好搬家的日子,就分手了。 到了搬家的那天,先是一个老头送炊具及其它用具来,随后白生才到。他骑一匹白龙马,吴生迎接进来,忙命家人打扫房间安排住下。白生也打发跟来的人牵马回去。 从此以后,两人朝夕相伴,互相研讨学问,各有收益。吴生见白生读的书不是常见的书,也没有八股文一类的文章,便奇怪地问白生。白生回答说:“人各有志,我不是求功名的人。”晚上还经常请吴生到他屋里喝酒,拿出一卷书来给吴生看,书中都是些气功方面的事,吴生看不懂,便信手放在一边。又过几天,白生对吴生说:“那天晚上给你看的书,书中讲的都是些《黄庭经》的要术,是羽化登仙的入门教材呀。”吴生笑着说:“我对成仙不感兴趣。成仙得断绝情缘,没有杂念,这我是做不到的。”白生问他:“为什么?”吴生回答是为传宗接代。白生又问:“为何这么大年纪还不娶亲呢?”吴生笑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白生说:“‘王请无好小色’。你想娶个什么样的意中人?”吴生才把等葛太史女儿的事告诉了白生。白生怀疑葛家女子未必真美。吴生说:“这女子美是远近都知道的,不是我自己眼光浅。”白生一笑了之。 第二天,白生忽然整理行装,对吴生说是要走。吴生依依不舍,难过地与白生絮絮话别,不忍分离。白生就叫童子背了行李先走,自己与吴继续说话。忽然见一个青蝉叫着落在桌子上,白生告辞说:“车子已经来了,我告辞了。以后你着想我,就扫一扫我睡的床,躺在上面。”吴生听了刚想再问什么,转眼间,白生就缩小得像指头一样大,一翻身骑在青蝉背上,吱地一声飞走了。渐渐消失在彩云中。吴生这才知道白生不是平常人。惊愕了很久,才怅然若失地回房。 过了几天,天上忽然下起蒙蒙细雨来。吴生很想念白生,就走到白生住的房间。一看白生住的床上布满了老鼠的爪迹,叹了口气,用条帚扫了一下,铺上一张席子躺下休息。不多时,就见白生的书童来请他,吴生非常高兴,跟了童子就走。一霎时,见一群小鸟飞来,童子捉住一个对吴生说:“黑路难走,可骑小鸟飞行。”吴生顾虑这么小的鸟能担负得动吗?童子说:“可以骑上试试。”吴生就试着骑在上面,见鸟背非常宽绰,童子也骑在他身后,只听嘎的一声就飞上了天空。 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座红门。鸟落了地,童子先下,扶吴生也下来,吴生问:“这是哪里?”童子回答说:“这是天门。”门两边有一对大老虎蹲在那里,吴生很害怕,童子护着他领着进去。只见处处风景与世间大不相同。童子领他到了广寒宫,宫内都是水晶台阶,走路像走在镜子上一般。两棵大桂花树,高大参天,荫翳天日,花气随风飘来,香气袭人。房屋、亭子都是一色红窗红门,时常有美女出出进进,个个端庄秀美,人间无比。童子说:“王母宫的宫女更漂亮。”因怕白生等久了,没能多留,童子匆忙领他走出广寒宫。 又走了一段路,就看见白生在门口等他。白生一见到吴生,忙上前来握住他的手,领他进了院子。吴生见屋檐下清水白沙、涓涓流淌,玉石雕砌的栏杆,好像月宫一样。刚进屋坐下,就有妙龄女子前来献香茶,接着就摆上酒宴。四个美女,金佩玉环、叮当作响,侍立两边。吴生刚觉背上有点痒痒,就有美人伸入细手用长指甲轻轻搔痒。吴生直觉心神摇曳,一时平静不下来。不一会儿,就喝得有点醉意,渐渐掌握不住自已,笑着看看美人,殷勤地与美女说话,美女每每笑着避开他。白生又命美女唱歌佐酒。一红纱女子端着酒杯献酒,一面唱动听的歌曲,众美女也都随着一起演奏起来。奏完,一个绿衣女子一面唱歌,一面献酒;一个穿紫衣的和一个穿白纱衣的女子嗤嗤笑着,暗中互相推让,不敢向前。白生又命她们一人唱歌,一人敬酒。于是紫衣女便来敬酒。吴生一面接杯,一面用手挠女子的手腕。女子一笑失了手,把酒杯掉在地上打碎了。白生责备她,这女子含笑捡杯,低下头细声说:“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白生大笑,罚紫衣女自唱自舞。紫衣女舞完后,白衣女又来敬一大杯,吴生谢绝;白衣女捧酒不快,吴生只得又勉强喝了。吴生用醉眼细看这四个女子,都风度翩翩,没有一个不是绝世佳人。吴生忽然对白生说:“人间的美女,我求一个都很难,你这里这么多漂亮的美人,能不能让我真正快乐快乐?”白生笑着说:“足下不是有意中人吗?这些你还能看上眼?”吴生惭愧地说:“我今天才知道我见识得太少。”于是白生就召集起所有美女让吴生选择。吴生看看哪个也好,一时拿不定主意。白生因为紫衣人曾和他有过捉臂之交,便吩咐她抱了被子去侍奉吴生。 吴生与紫衣女同床睡觉,尽情欢乐,恩爱无比。事后,吴生向紫衣女索取信物,她就摘下金手镯赠给他。忽然童子来说:“仙人凡人有别,请吴先生马上回家。”女子急忙起床出门去了。吴生问童子白生哪里去了,童子说:“早去上朝了,他吩咐我去送你。”吴生闷闷不乐,只好跟童子按原路返回。到了天门,一回头,童子不知何时已不见了,门边的两个老虎张着大嘴一起向他扑来。吴生急忙快跑,眼前却是一条无底的山谷,想住脚巳来不及了,一头扎进了山谷,吃了一惊,出了一身冷汗。一睁眼,原来是做了个梦。太阳已红彤彤的了。拿起衣服一抖,觉得有件东西掉在床上,一看,正是那金镯子,吴生心里好生奇怪。 从此,吴生想升官发财、娶美女的心思,全部没有了,心灰意冷。对人间不感兴趣,一心向往名山大川,拜寻赤松子,得道成仙。然而他还一直没有忘记传宗接代。 又过了十几个月,有一天,吴生白日睡觉正浓,忽然梦见紫衣女子自外边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对吴生说:“这是你的骨肉。天上难留这个孩子,所以抱来送还你。”说罢,把孩子放在床上,又用衣服盖好,匆匆就走。吴生一把拉住她,要她再住一夜。紫衣女说:“上次同床为新婚,这一次同床为永别,百年夫妻就到这里。若郎君有志,或者还能相见。”吴生醒来,见婴儿睡在身边被褥之中。赶快抱着去见母亲。他母亲高兴得不得了。于是雇了奶娘喂养这个婴儿,起了个名字叫梦仙。 吴生有了孩子,就托入转告葛太史,说自己要去隐居,请他女儿另嫁。太史不肯,吴生固辞,太史便告诉了他女儿。女儿说:“远近没有不知道我已许配吴生了,今又改嫁别人,这不是嫁了二夫吗?”于是葛太史又把这话转告了吴生。吴生说:“我不但已经不图功名,而且也绝情于男女了。我所以没有马上进山,只是因为尚有老母健在。”太史又把吴生的话告诉女儿。女儿说:“吴郎穷,我甘心跟他吃糠咽菜;吴郎要去,我就在家侍奉婆母,定然不另嫁他人。”如是再三,商量不妥,葛太史最后还是择了日子,用车马把女儿送到了吴家。吴生感念妻子的贤惠,特别敬爱她。女子侍奉婆母非常孝顺,也不嫌家里贫穷。 过了两年,吴母死了,葛女卖了嫁妆,安葬了婆母,尽到了礼节。吴生对妻子说:“我有像你这样的贤妻,还有什么忧愁!只是听说一人得道,拔宅飞升,所以想离家出走,家中一切就拜托给你了。”葛女也坦然答应,一点也不挽留。于是吴生就辞别妻子出走了。 吴生走后,葛女外理生活,内训娇儿,治家井井有条。梦仙也渐渐长大,学习聪明过人,十四岁中了秀才,人称神童;十五岁又入翰林。每次皇上褒封,不知他的生母是谁,只封葛氏一人。每次有祭礼,梦仙总是问父亲在哪里?他的养母就实话告诉了他。梦仙想辞官不做,去找父亲。养母说:“你父亲已走了十几年了,想来也已成仙了了你哪里去找?” 后来,梦仙奉旨去祭南岳,路上碰到一伙强盗,正在危急之时,来了一个持剑的道士,强盗被吓跑了,为他解了围。梦仙很感激他,赠给道士银子,道士不要,只拿出一封信托梦仙捎回,嘱咐说:“我有个朋友与大人是同乡,托你代问个好。”梦仙问:“你朋友叫什么?”回答说:“王林。”梦仙想来想去村中没有这个人。道士说:“他是个老百姓,大人可能不认识他。”道士临走拿出一只金镯子说:“这是闺阁之物,我拾了来没有用,就送给你作为捎信的报答吧!”梦仙拿着手镯细看,做工精细,镶嵌精美,就拿回家去给了他夫人。夫人很珍爱,叫能工巧匠照样再造一只配成对,怎么也造不了这么好。 梦仙遍问村中百姓,并没有王林这个人。实在无法找到,就打开信看,信中写着:“三年鸾凤,分拆各天。葬母教子,端赖卿贤。无以报德,奉药一丸。剖而食之,可以成仙。”后面写着:“琳娘夫人妆次。”念完了仍不知是什么人,就拿着去问他养母。养母一看便哭了,说:“这是你父亲的家书,琳是我的小字。”梦仙才恍然大悟,王林是琳字的拆白,悔恨得不得了。又拿出镯子请母亲看,母亲说:“这是你生母的遗物。你父在家时,常拿出来给我看。”又看药丸,有豆子那样大。梦仙高兴地说:“我父亲是仙人,吃了这丸子一定长生不老。”他母亲没有立刻吃,暂时藏了起来。等葛太史来看外孙时,便给他念了吴生的信,并奉上丹丸给他添寿。太史一分两半,与女儿分吃了,顿时精神焕发。太史已七十多岁老态龙钟,吃了丹丸忽然筋骨强壮,不坐车马,步行走得很快,家人跑路才跟上他。 又过了一年,城里发生了火灾,大火终日不灭,全城人都不敢睡觉。梦仙家的人都在院子里看,见大火渐渐漫延过来,一家人无计可施。忽然夫人手上的金镯子嘎然作响,自行脱手飞上天空,逐渐扩大,圆圆地盖在宅子上,镯子口朝东南。众人都惊呆了。一霎时,火自西来,烧到镯子边就转向了东。等火势烧远了,众人认为镯子不会再回来时,忽见红光一下收敛起来,镯子当地一声掉在夫人足下。这次城中大火烧了民房几万间,前后左右都成灰烬,只有吴宅安然无恙。只有东南角一小阁被烧,正是镯子口处没盖住的地方。 葛女年五十多岁时,有人看见,还像二十多岁人一样。 卷三 夜叉国 交州有一个姓徐的,驾船渡海去远方做买卖,在海上遭遇大风,船被吹到不知什么地方。风停后,徐某睁眼一看,见来到一处,山峰绵延,树木苍苍。徐某希望有人居住,便将船拴好,背着粮食、干肉,下船登上了海岸。 刚进山,见两边悬崖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很多洞口,像蜂房一样,洞内隐约有人声。徐某来到一个洞外,停下脚步往里一瞅,里面有两个夜叉,吡着两排白森森的剑戟般的利齿,双眼瞪得像灯笼一样,正用爪子撕生鹿肉吃。徐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返身要逃,夜叉已看见他,扔下死鹿,爪子一伸,把他抓进洞里。两个夜叉互相说着话,像鸟兽的叫声,争着撕扯徐某的衣服,似乎想吃了他。徐某恐惧万分,忙取出背在身上的干粮和熟牛肉干,送给夜叉。夜叉分吃完了,觉得味道很美,又去翻徐某的袋子。徐某摇摇手,表示没有了。夜叉大怒,又把他抓了起来。徐某哀求说:“放开我!我船上有锅子,可以再做给你们吃!”夜叉不明白他的话,仍然发怒。徐某打着手势又说了一遍,夜叉像是稍微有点明白了,便跟着他来到船上,把锅子拿到洞中。徐某抱来柴禾,点上火,将夜叉吃剩下的生鹿肉煮了献给他们,两个夜叉吃得非常高兴。到了夜晚,夜叉用石头堵住洞口,像是怕徐某逃跑。徐某蜷曲着身体,远远地躲着夜叉躺下,整夜战战兢兢的,生怕最终不免一死。 天明后,两个夜叉出去了,临走前又堵上洞口。不一会儿,取来一头死鹿交给徐某。徐某便剥了鹿皮,到洞深处打了水,煮了好几锅。又过了一会,来了好几个夜叉,聚到一起,吞吃着锅里的熟鹿肉。吃完了,一齐用手指着锅子,似乎嫌太小。过了三四天,一个叉背来一口大锅,像是人常用的那种。于是,夜叉们纷纷拿来死狼、死鹿等动物,放在锅里煮。煮熟后,招呼徐某也一块吃。这样过了几天,夜叉们渐渐和徐某熟悉起来,出去时也不再堵洞口了,待他像一家人一样。徐某也渐渐能根据夜叉发出的声音,揣摩出他们的意思,还常常学着他们的腔调,说些“夜叉话”。夜叉们更加高兴,又带来一个母夜叉,给徐某当老婆。起初徐某很害怕,在母夜叉面前不敢动弹。后来母夜叉主动亲热他,徐某才和她成了夫妻。母夜叉大为喜悦,此后便常常留下熟肉给徐某吃,真像是恩爱夫妻一样。 一天,夜叉们早早起来,每个夜叉脖子上都挂着一串明珠,轮番走出洞外,像是在迎候什么贵客。又让徐某多煮些肉。徐某问母夜叉,母夜叉说:“今天是天寿节。”又走出去跟别的夜叉说:“徐郎没有骨突子!”众夜叉听说,各摘下五颗珠子,一块交给母夜叉。母夜叉又从自己脖子上摘下十颗,共凑了五十颗,用野麻皮搓了根绳子串起来,挂在徐某脖子上。徐某看了看这些明珠,一颗足值百十两银子。一会儿,夜叉都走了出去。徐某煮完肉,母夜叉来叫他说:“去接天王!” 徐某跟随夜叉们来到一个大洞。这个洞足有好凡亩地大,中间有一块巨石,上面又平又滑,像桌几一样。巨石周围摆着些石座,最上首一个石座上蒙着豹皮,其余蒙的都是鹿皮,共坐了约二三十个夜叉。不一会儿,只听大风呼呼,飞沙走石。夜叉们慌忙出迎。徐某见走来一个巨大的怪物,样子也像是夜叉。那怪物径直奔进洞中,高高地蹲坐在豹皮座上往下俯视着。众夜叉们跟着一块进洞,分东西两列站好,都昂起头,双臂交叉成十字状,向大夜叉行礼。大夜叉点了点人头,问道:“卧眉山上的,就是这些吗?”众夜叉乱哄哄地答应。大夜叉看见了徐某,问:“这个是从哪来的?”母夜叉回答说:“他是我丈夫。”大家对大夜叉夸起徐某的烹调来。随即有两三个夜叉跑去取了些熟肉来,献到石桌上。大夜叉双爪撕着,饱吃一顿,极力夸赞味道美,并且命令此后要按时供应他熟肉吃。又看着徐某说:“你的骨突子怎么这样短?”众夜叉回答说:“他刚来,还没准备好。”大夜叉便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明珠串,脱下十颗明珠赏给徐某。这些珠子都比手指尖大,圆圆的像弹丸一样。母夜叉急忙接了过来,替徐某穿好挂在他脖子上。徐某也学夜叉的样子,双臂交叉,说着“夜叉话”表示感谢。大夜叉便走了,驾着狂风,快得像飞一样,片刻便消失不见了。众夜叉吃了他剩下的熟肉,便散了。 又过了四年多,母夜叉忽然生产了。一胎生下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是人样,不像他们的母亲。夜叉们都很喜欢这三个孩子。常常一块逗弄他们。 一天,夜叉们都出去打食了,只剩下徐某一个人在洞里坐着。忽然从别的洞来了一个母夜叉,想跟徐某私通。徐不肯。母夜叉发怒,将他一下子扑翻在地。正好徐某的妻子从外面进来,见此情景,暴怒地冲上前去,撕打起来,一口把她的耳朵咬了下来。过了一会,那母夜叉的丈夫也来了,徐妻才放了她,让她走了。从此后,徐妻天天守着丈夫,一刻也不离开。三年后,孩子们已能走路了。徐某教他们说人的语言,渐渐地咿咿哑哑会说话,大有点人气了。虽然还是儿童,但登山如走平地一般;跟徐某依依恋恋,很有父子情意。 一天,母夜叉跟一个儿子和女儿外出,半天没回来。正好北风大作,徐某凄伤地想起故乡。便领着另一个儿子来到海岸边,见原来的船还在,便和儿子商量着返回老家。儿子想告诉母亲,徐某劝阻住了。父子二人登上船,顺风行驶,只用了一天一夜,便到达交州。到家后,徐某得知妻子已经改嫁走了。他拿出两颗明珠,卖了几万两银子,家境因而非常富裕。儿子取名叫徐彪,十四五岁时,就能举起几百斤重的东西,粗直刚猛,生性好斗。交州的驻军主帅见了他后很惊奇,便让他做了千总。正赶上边疆叛乱。徐彪在作战中所向披靡,立了很多功劳,十八岁就提升成了副将。 这时,有一个商人乘船渡海,也遭遇大风,被刮到卧眉山。刚上岸,见走来一个少年人。少年见了商人大惊,知道他是中原人,便询问他的家乡,商人说了。少年把他拉进一条深谷中的一个山洞里,洞外布满了荆棘丛,嘱咐他不要出去。少年离去了不一会,拿来鹿肉让商人吃,自己说:“我父亲也是交州人。”商人询问姓名,知道姓徐,自己认识他,便说:“你父亲是我的老朋友。现在他儿子已做了副将。”少年不知“副将”是什么意思,商人说:“这是中国的官名。”少年又问:“什么叫官?”商人回答说:“官就是出去乘漂亮车马,回家住高堂大屋;在上轻轻一呼,百人应声雷动;别的人不敢正眼看,只能侧身立,这就是官!”少年听得欢欣鼓舞。商人又问他:“你父亲既然在交州,你为什么长久留在这地方?”少年详细讲了以前的事情。商人便劝他返回故土,少年人说:“我也常常这样想。但母亲不是中国人,语言相貌都跟那里不同。况且,一旦走不成,同类知觉必被残害。因此踌躇不决,拿不定主意。”说完少年便走了,临出洞时跟商人说:“等起了北风,我来送你回去,麻烦你给我父亲,哥哥带个信去。” 商人在洞里一直藏了将近半年。他不时从洞口荆棘丛中往外窥视,见山中总有夜叉来来往往,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一天,北风忽起,山中一片风吹树叶的唰唰声。少年忽然来了,领着他急急地逃窜。边逃边嘱咐他说:“我嘱托你的事不要忘了!”商人答应。于是,在少年的帮助下,商人终于逃了回来。一到交州,商人立即去副将府,跟徐彪详细讲了自己的见闻。徐彪听了又悲又喜,便要去寻找母亲、弟弟和妹妹。父亲担忧大海滔滔,又是去夜叉国,一路险恶,极力劝阻他不要去。徐彪捶胸痛哭,非去不可。父亲劝阻不住,只得由他。 徐彪便告诉了交州总帅,挑了两名健勇的士兵,乘船下了海。正赶上逆风,船行得十分艰难。在大海上颠簸了半个月,四周一望,只见海水茫茫,无边无际,再也分辨不出东西南北。忽然,一阵暴风吹来,波浪滔天,船被一下子打翻。徐彪落入水中,随着海浪漂流了很久,被一个怪物拖上了岸。怪物带着他来到一个地方,这里竟有房舍。徐彪醒了后,四下一看,一个像夜叉的怪物站在自己身边,便用“夜叉话”询问。夜叉惊讶地反问他,徐彪告诉他自己要去的地方。夜叉高兴地说:“卧眉山是我的故乡。刚才太冒犯你了。你离开去卧眉山沟路已八千里了,这条路是去毒龙国的,不去卧眉山。”于是找了条船送徐彪去卧眉山。夜叉在海水里推船疾行,像箭一样快,瞬间已跑了一千多里。过了一夜,来到卧眉山北岸。徐彪见岸上有个少年,正在眺望着茫茫无际的海水。徐彪知道深山里没有人类,怀疑那少年就是弟弟。走近一看,果然不错,兄弟俩手拉手痛哭起来。徐彪问起母亲和妹妹,少年回答说都很平安康健。徐彪便想和弟弟一起去寻她们,弟弟阻止了他,自己一人急急忙忙地走了。徐彪转身想感谢送自己来的夜叉,却见那夜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不一会儿,母亲和妹妹来了,看见徐彪都哭了起来。徐彪告诉母亲想接她们回去,母亲说:“恐怕去了后会被人家欺负!”徐彪说:“儿在中国非常荣华富贵,别人不敢欺负母亲。”于是,母子三人决意返回。但苦于正值逆风,难以行船。正在徘徊犹豫时,忽见船上的布帆向南飘动,起了瑟瑟北风。徐彪大喜。说:“天助我也!”四人一个跟一个上了船。北风很急,只用了三天,便抵达交州岸边。四人一上岸,看见他们的人以为是妖怪,吓得四处逃窜。徐彪便脱下自己的衣服,让他们三人分着穿上了。回到家中,母夜叉见了徐某,怒骂不止,恨他当初回来不跟自己商量。徐某连忙谢罪道歉。家里的人都来拜见主母,无不吓得浑身颤抖。徐彪便劝母亲学说中国话,又让她穿锦衣,吃肥肉,母夜叉才高兴起来。 母夜叉和女儿都喜欢穿男人服装,像满族人的打扮。几个月后,渐渐会说中国话了。弟弟妹妹的皮肤也逐渐变得白皙。弟弟叫徐豹,妹妹叫夜儿,二人都很勇猛有力。徐彪耻于自己不会读书写字,便让弟弟读书。徐豹很聪慧,经史书籍,一过目就明白了。但他不想做一个只会读书的文人,徐彪便仍然让他练习拉硬弓、骑烈马,结果考取了武进士,娶了阿游击官的女儿为妻子。夜儿因为相貌奇异,没人敢向她提亲。正好徐彪部下有个姓袁的守备死了妻子,徐彪便将妹妹硬嫁给了他。夜儿能开百石弓,百余步之外,用箭射小鸟,百发百中。袁守备每次出征,总是带着妻子。后来他一直升到同知将军,立下的功劳多半出自妻子之手。徐豹到三十四岁时,做了一个省的提督。母亲曾经跟着他南征,每次跟强敌对阵,母亲总是脱去盔甲,赤膊上阵,手持利刃为儿子接应。凡跟她接战的人,无不败得落花流水。后来,皇帝要诏封她为“男爵”,徐豹急忙上疏推辞,说明她是自己的母亲,皇帝才改封了她一个“夫人”的称号。 卷三 小髻 长山县有个居民,在家闲居,常有个矮个子人来,与他长时间闲聊,他一直不知道这个人是哪里人,干什么的,颇为怀疑。 一天,客人说:“三几天我就搬来住,咱们就成邻居了。”过了四五天,又说:“现在咱们已经同庄住了,早晚可以来讨教。”主人问他:“迁住在什么地方?”那人也不细说,只是用手向北指了指。从此,每天总来一次,时常向邻居借器具用。有的人吝啬不借给他,器具就不翼而飞。众人都怀疑他是狐。 村北有一个古墓,非常深,看不见底,众人怀疑他可能住在里边。大家拿着兵器、木棒去围剿他。有人趴在墓口听了听,很久没有动静。一更天将尽的时候,听到墓穴中好像有几百人对着耳朵小声说话。大家都一动不动地等着。一会儿,一尺多长的小人爬了出来,络绎不绝,数也数不过来。大伙一声喊叫,共同出击,每打到他们,杖杖都打出火来。转眼之间,小人四散奔逃。只留下一个小髻,像核桃那样大,上面还扎着纱,镶着金线。用鼻子嗅一嗅,骚臭不可闻。 卷三 西僧 有两个从西域来的和尚,一个去了五台山,另一个要去泰山。他们的衣服颜色、语言相貌,跟中国都不一样。自己说:“曾经过火焰山,峰峦重叠,烟气蒸腾,热得就跟炉灶一样。凡要翻过这座山,必须在雨后才能走。走时要聚精会神,双眼凝视着地面,轻轻地抬脚,慢慢地走;一不小心误踏到山石上,就会立即冒出烈焰,把人烤伤。还经过流沙河,河里有座水晶山,陡峭的悬崖绝壁直插天际。山峰四面都晶莹清澈,像透明一般。还有一座关隘,宽窄仅能容一辆车子通过。有两条龙,口角相交,把守着这里。凡过关的人须先拜龙,龙如同意过,口角就会自己张开。龙的颜色是白色的,身上的鳞鬣都像水晶的一样。” 和尚又说:“我们共在路上走了十八年。刚离开西方时,有十二人,等来到中国,只剩下了我们两个。西方都传说中国有四座名山,一个泰山,一个华山,一个五台山,还有一个洛伽山。相传这些山上遍地都是黄金,观音菩萨、文殊菩萨就在这些山上住,凡能去这些地方的人,都会变成佛身,可以长生不老。”听这西域和尚说话的口气,就跟我们这里的羡慕西方乐土是一样的。倘若有去西方游历的人,和来东方求佛的人中途相遇,双方分别说说本地的实际情况,一定都会相视失笑,免除万里跋涉之苦了。 卷三 老饕 山西泽州有一绿林豪杰,名叫邢德。他善拉强弓,射连珠箭,被称为一时绝技。但此人一生潦倒失意,运气不佳,不善于经营谋利,出门做买卖总是亏本。南北两京的大商人却总是喜欢和他结伴,路上有了他就不用害怕了。正值初冬时节,有两三个商人借给邢德一点钱,邀他一同去贩运;邢德也拿出自己所有的钱,准备做件大买卖。他有一个朋友很会算卦,就去问问吉凶。友人算了一卦说:“这一卦是个‘悔’字,你这次的生意不但赚不了钱,怕是还要亏本。”邢德听了很不高兴,打算不干了,可那几个商人强拉着他匆匆上了路。到了京都,果然像卦里算的赔了老本。腊月中旬,他单人匹马出了城门,自己想到来年身无分文,更加忧闷。 这时,晨雾迷蒙,邢德暂时走进路旁一家酒店,解下行装寻酒喝。看见一白发老翁和两个少年在北窗下同桌喝酒,一个蓬松着满头黄发的童仆在旁边侍候。邢德在南边,面对老头坐了下来。那童仆给白发老头三人斟酒时,不小心弄翻了菜盘,沾污了老头的衣裳,少年生了气,立刻狠揪童仆的耳朵,又拿起手帕给老头擦拭。这时,邢德看见童仆的拇指上套着半寸来厚的铁箭环,每一个铁环大约有二两多重。吃过饭,老头让少年从皮口袋中拿出银钱放在桌上,称称算算,约有喝数杯酒的功夫,才将银钱包裹起来。少年从牲口棚里牵出一头瘸腿的黑骡子来,扶老头骑上;童仆也骑上一匹瘦马跟着出了门。两少年各自腰佩弓箭,牵着马出了店门。 邢德看见老头有那么多银钱,眼馋得像要冒出火来。酒也不喝了,急忙尾随而去。他看见老头与童仆还在前面慢慢地走着,就离开大路抄小路斜插到老头前面,气势汹汹地面对老头,带住马,张弓待射。老头俯身脱掉左脚靴子,微笑着说:“你不认识我老饕吗?”邢德拉满弓一箭射去,老头仰卧在马鞍上伸出脚来,张开两个脚趾像钳子一样夹住了飞箭,笑着说:“就这么点本事,还用得着老子用手来对付吗?”邢德火了,使出他的绝招,前箭刚发后箭又到。老头用手抓住一支箭,似乎没有防备他的连珠箭,后一支箭直射进他的嘴里。老头从马上跌落下来,嘴里含着箭直挺挺躺在那儿,童仆也跳下马来。邢德很高兴,以为老头已经死了,刚走到近前,老头吐出箭跳了起来,拍着巴掌说:“初次见面,怎么这样恶作剧?”邢德大吃一惊,马也惊得狂奔起来。这才知道老头是个奇人,不敢再找老头的麻烦了。 走了三四十里路,邢德正碰上往京城押送财物的官差,便拦路抢劫了钱财,大约有千两左右。邢德这才觉得得意起来。正在策马疾驰,听到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童仆换乘了老头的瘸骡飞驰而来,大喊:“那男子别走!你夺取的东西应少分一点给我。”邢德说:“你认识‘连珠箭’邢某吗?”童仆说:“刚才已经领教过了。”邢德以为童仆其貌不扬,又无弓箭,容易对付,一连发了三箭,连续不断如同群鹰飞冲。童仆却不慌不忙,手接住两支,嘴衔住一支,笑着说:“这样的技艺真丢人死了!你老子来得匆忙,没空找得弓来,这箭也无用处,还给你吧。”说着从大拇指上脱下铁环,将箭穿了进去,用手使劲一扔,呜鸣风响。邢德急忙用弓去拨箭,弓弦碰到铁环上,嘣的一声断了,弓也震裂了。邢德吓坏了,来不及躲避,箭已穿过耳朵,不觉翻身掉下马来。童仆跳下马来就要搜刮银两。邢德躺在地上举弓向童仆打去。童仆夺过弓,一折两段,又一折成了四段,扔到一边。接着就一只手握着邢德的胳膊,一只脚踩着邢德的两腿。邢德觉得两只胳膊好像被捆住了,两条腿好像被压住了,用尽力气也不能动一动。邢德腰中缠着两层三指宽的带子,童仆用手一捏,那带子随手断如灰烬。童仆搜取了银子,跳上瘸骡子,把手一举,说了声:“莽撞了。”疾速而去。 邢德回到家里,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的善人。他常常给人讲过去的这些事,毫不隐讳。这和刘东山的故事大致差不多。 卷三 连城 晋宁县有一个姓乔的书生,少年时就很有才气,但二十多岁了,依旧穷困潦倒。乔生为人正直,他有一个好朋友,姓顾,早年就死了,乔生经常接济他的妻子儿女。本县县令因为乔生的文章写得好,对他很器重。后来,县令死在任上,家口滞留晋宁,无法返回故乡。乔生变卖了自己的家产,买了棺枢,往返两千多里,把县令的遗体连同他的家人一起送回了家乡。因为这件事,当时的文人们更加尊重乔生,但乔生却因此更加贫穷了。 当时,一个姓史的举人有个女儿叫连城,精于刺绣,又知书达礼,史举人非常宠爱她。一次,史举人拿出一幅女儿绣的“倦绣图”,征求年轻书生就图题诗,意思是要借此选个有才学的好女婿。乔生也作了一首诗献上,这首诗说:“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又题了一首诗,专赞这幅图绣得精妙:“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连城见到这两首诗,非常喜欢,便对着父亲夸奖乔生的才华。但父亲嫌乔生太贫穷,不愿找这么个女婿。此后,连城逢人就夸乔生,又派了个老妈子,假借父亲的名义赠给乔生一些银两,作为他读书的费用。乔生感叹地说:“连城真是我的知己啊!”对她一往情深,如饥似渴地想念她。 不久,连城跟一个名叫王化成的盐商的儿子订了亲,乔生才开始绝望起来。但仍然梦魂萦绕,无时无刻不想着连城。不长时间,连城便生了重病,卧床不起。有个从西域来的和尚,自称能治好她的病,但必需一钱男子胸上的肉捣碎了配药。史举人派人去告诉王化成。王化成笑着说:“傻老头!想叫我剜心头肉吗?”把派去的人又打发回来。史举人便对人说:“谁愿从自己身上割下肉救我女儿,我便把女儿嫁给他!”乔生听说,立即赶到史家,自己掏出把刀子,从胸上一刀割下片肉,交给了和尚。鲜血染红了乔生的衣服,和尚忙给他敷上刀伤药才止住了血。和尚用乔生的肉和了三个药丸,给连城分三天服下,病果然好了。史举人便想履行诺言,把连城嫁给乔生。先去通知王化成,王化成大怒,要告状打官司。史举人害怕,便摆下宴席,将乔生请来,然后取出一千两银子,放在桌子上,说:“辜负了您的大恩大德,就用这些银子报答您吧!”并对乔生讲了毁约的缘由。乔生生气地说:“我所以不吝惜心头肉,不过是为了报答知已罢了,难道我是卖肉的吗?”说完,拂袖而去。连城听说后,心里很不忍,托老妈子去劝慰他。并说:“以他的才华,不会久处人下的,何愁天下没有美女?我近来做的梦都不吉利,三年内必死,不必跟别人争我这个泉下之鬼了!”乔生告诉老妈子说:“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我报答她不是为了她生得漂亮。我真怕连城未必真知我的心,如果真知,就是做不成夫妻又有何妨呢?”老妈子忙替连城表白了她的一片真情。乔生说:“果然这样,我们相逢时,她若为我笑一笑,我就死而无憾了!” 老妈子回去不几天,乔生偶然出去,正好遇上连城从叔家回来。乔生看着她,连城也看见了他。只见她秋波送情,微微地启齿一笑。乔生大喜。说:“连城真是我的知心人!”过了不久,王盐商家来到史家商议连城的婚期。连城听说后又病了,几个月便死了。乔生前去吊唁,痛哭一场,也死了过去,史家把他抬回家中。 乔生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没感到有什么难过。一个人出了村,还想着再见见连城。远远望见有条南北大路,路上的行人像蚂蚁一样拥挤。他也走了过去,混杂在人群里。一会儿,进入一座衙门,正碰上他过去的好朋友顾生。顾生看见他,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说着,就拉着乔生的手,要送他回去。乔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我的心事还没了!”顾生便说:“我在这里掌管典籍,很受上司信任。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力!”乔生便向他打听连城在哪儿。顾生领着他串了很多地方,最后才发现连城和一个穿自衣服的女郎,眼泪婆娑地坐在一条走廊的一角。连城看见乔生,急忙起身,像是喜出望外,略问了问他是怎么来的。乔生说:“你死了,我怎敢偷生世上!”连城听了,哭着说:“我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你还不唾弃我,又以身殉死干什么!我今生今世不能跟你了,来生我一定嫁给你!”乔生回头告诉顾生说:“你有事就忙去吧,我觉得死了很快乐,不想再活了。只想麻烦你代为访查一下连城托生到什么地方,我要和她一起去!”顾生答应着走了。 这时,那白衣女郎问连城乔生是什么人。连城便向她讲述了往事。女郎听了像压抑不住心中的悲伤。连城告诉乔生说:“这姑娘与我同姓,小名叫宾娘,是长沙史太守的女儿。我们一路同来,处得很亲密。”乔生打量了打量宾娘,见她哀伤凄惋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正想再问什么,顾生已返了回来,向乔生庆贺说:“我给你办妥了,就让小娘子跟你一起还阳复生,好不好?”两人听了,都很喜欢。正想拜别顾生,宾娘大哭着说:“姐姐走了,我去哪里?恳求您可怜可怜,救救我,我就是给您当仆人也愿意!”连城心里难过,想不出办法,就和乔生商量,乔生转而哀求顾生帮忙。顾生很为难,一口咬定说不好办。乔生执意恳求,顾生才无可奈何地说:“我去胡乱试试看吧!”去了有一顿饭的工夫,便回来了,连连摆手说:“怎么样!我实在无能为力了!”宾娘听说,哀哀地啼哭着,依在连城的胳膊下恋恋不舍,恐怕她马上就走了。三人相对无语,一筹莫展。再看看宾娘那愁苦凄伤的样子,真让人心里发酸。顾生奋然而起,说:“你们带宾娘一起走吧。真有罪责,我豁上这条命一人承担了!”宾娘听了才高兴起来,跟着乔生一块出去。乔生担心她一人去长沙路太远,又没有伴。宾娘说:“我想跟你们走,不愿回去了!”乔生说:“你太傻了!不回去,见不着你的尸身,怎么能还阳呢?以后我们到了湖南,你不躲着我们,我们就很荣幸了!”正好有两个老婆婆拿着勾牒要去长沙勾人,乔生便把宾娘托付给她们,然后洒泪而别。 路上,连城走不动,走一里多路就得歇息歇息。共歇了十多次,才看见本村的庄门。连城说:“还阳后恐怕我们的事又有反复。请你先去我家,索要我的遗体,然后我在你家重生,我父亲应当不会再反悔了!”乔生认为很对,两人便先去乔生家。连城战战兢兢地像走不动了,乔生站住,等着她。连城说:“我走到这里,禁不住浑身发抖,六神无主,真担心我们的心愿实现不了!我们还得再好好商量商量,不然,我们活了后,可就又身不由己了!”两人相互搀扶着,进入一间厢房中,过了很久,谁也没说话。连城忽然笑着说:“你厌恶我吗?”乔生惊讶地询问这是什么意思。连城害羞地说:“恐怕我们的事不成,那时就太辜负你了!请让我先以鬼身报答你吧!”乔生大喜,两人极尽欢爱。因为不敢急忙还生,两人徘徊不决,在厢房中一直呆了三天。连城说:“俗话说:‘丑媳妇终得见公婆’。老是在这里忧愁担心,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催促乔生快去还阳。乔生一走到灵堂,猛然苏醒过来。家人非常惊异,给他喝了些汤水。乔生便派人去请史举人来,请求得到连城的尸身,说自己能让她复活。史举人大喜,听从了他的话。刚把连城抬进乔生家,一看,连城果然也已活了。连城告诉父亲说:“女儿已把自己许给乔郎了,再没回去的道理。父亲如不允,我只有再死!” 史举人回了家,便派了奴婢去乔家供女儿使唤。王化成听说后立即写了状子告到官府。官府受了王家的贿赂,将连城又判给了王化成。乔生愤懑不堪,直想死去,但终究还是无可奈何。连城到了王家,气愤愤地不吃饭,只求快死。看屋里没人,便把带子悬到房梁上上了吊,被人救下后。隔了一天,病得越重,眼看就要死了。王化成害怕,把她送回了娘家。史举人又把她抬到乔生家。王化成听说后,也没有办法,只得作罢了。 连城病好后,常常思念宾娘。想派个人捎信去,就便探望她。因为路太远,很难前去。一天,家人忽然进来禀报说:“门外来了好些车马。”乔生夫妇迎出屋门一看,见宾娘已在院子里了。三人相见,悲喜交集。史太守亲自把女儿送来了。乔生将他请进屋里,史太守说:“我女儿多亏你才能复生,她立誓不嫁别人,现在我听从了她的意愿!”乔生忙叩头拜谢。史举人也来了,还跟史太守叙上了同宗。 乔生名年,字大年。 卷三 霍生 文登有个姓霍的书生,与一个姓严的书生小时很要好,长大了经常开开玩笑,顶起嘴来,谁也不让谁。 霍生邻居有个老婆子,曾给严生妻子接过生。有一次,婆子偶然与霍生妻子说起严生妻子阴部有两个肉瘤。霍妻又告诉了霍生。霍生与同学们谋划好了,听到严生将要来时,故意小声说:“某某人妻子曾与我私通。”众人敢意不信,霍生便捏造了始末情节,并且说:“你们不信,我知道她的阴部有两个肉瘤。”严生正走到窗外,听得明明白白,返身便走,回家拷打他的妻子。妻子说没有这回事,严生打得更厉害。妻子不堪其苦,就上吊自杀了。 霍生这才懊悔莫及,但又不敢向严生说明情况。后来,严妻冤魂夜夜哭闹,全家人不得安宁。没有多长时间,严生也突然死了,鬼也就不哭了。 此后,霍生妻子夜夜梦见一个女子披头散发朝她大喊:“我死得好苦啊!哪能叫你们夫妻欢乐?”霍妻醒来就得了病,几天也死了。霍生也梦见一个女子来指点着骂他,并用手打他的嘴。醒了以后,感觉嘴唇隐隐作痛,用手一摸,高高肿起,三日后成了两个小肉瘤,成为顽固的症状,不敢大声说笑,一开口就疼痛难忍。 又:本县有一个姓王的书生,与同学某生要好。某生的妻子要走娘家,王生知道某妻骑的驴怕惊,他就预先藏在路边草丛里。等某妻骑着驴走过来时,他猛地出来吓驴一跳,某妻就摔倒在地上了。赶驴的是个小憧,无力扶她上驴,王就殷勤周到地把某妻抱扶上驴。某妻也不认识王生是谁。 王生洋洋得意,对人说:小僮追驴去了,自己曾与某妻在路边草丛里私通,某妻穿的是什么袄,什么裤。说得清清楚楚。某生听后,非常羞愧地离开了。 过了一会,王生从窗缝中看见某生一手持刀,一手扯着他妻子朝自己走来,满面愤怒凶恶之色。王生吓得跳墙就跑,某生在后紧紧追赶不放。约追了二三里路,某生看看追不上王生,才回去。王生却因极力快跑,肺叶扩张,得了哮喘病,几年都治不好。 卷三 汪士秀 汪士秀,是庐州人,刚强勇猛,力气大得能举起几百斤重的石臼。他和他父亲都善于踢球。他父亲四十多岁过钱塘江时淹死了。又过了八九年,汪士秀有事去湖南,晚上停泊在洞庭湖。当时,圆月东升,澄江如练。正眺望时,忽见有五个人从湖中冒出来,带着一张足有半亩地大的席子,平铺在水面上。接着又纷纷摆出酒肴,盛酒肴的器皿发出一片温厚的摩擦碰动的声响,不像是陶瓷器皿。不一会儿,有三个人在席上坐下,另外两个人在一边伺候。坐着的三人中,一个穿黄衣服,两个穿白衣服,头上都戴着皂色的头巾,头巾高高的,后幅拖下来一直搭到肩背上,样式非常古老。月色迷茫,远远望去,看不清楚他们的面貌。伺候的两人,都穿褐色衣服,一个像是童仆,另一个像是老翁。只听黄衣人说:“今晚月色极好,很值得我们痛饮一场!”一个穿白衣的说:“今晚的风景,大有广利王在梨花岛摆宴时的样子呢!”三人互相劝酒,痛饮起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汪士秀再也听不到了。给他撑船的船家吓得趴在那里,大气不敢出。汪士秀又仔细看了看那老翁,相貌非常像已经死去的父亲,但听他说话的声音又不是。 二更将尽时,三人中忽有一人说:“趁月光明亮,我们应该踢球为乐!”就见那童仆从水中取出一个圆球,有一抱大小,球中像是贮满了水银,表里透明。坐着的人都站起身来,黄衣人招呼老翁一块踢。那球被他们踢起有一丈多高,光芒四射,直刺人眼。一会儿,只见那球腾空飞起,远远地飞过来落在了汪士秀的船上。汪士秀不觉脚痒,飞起一脚,想把球踢回去。只觉那球异常轻软,这一下猛踢,似乎把它给踢破了,球飞起有几丈高,从破口处泻下一道银光,犹如彩虹,又如划过天空的彗星,一下子扎进了水里。接着水面冒出一阵气泡,球不见了。席上的三人都发怒说:“哪里来的生人,败坏我们的清兴!”老翁却笑着说:“不错不错。刚才那一脚正是我们家的‘流星拐’踢法。”白衣人怪他多嘴,嗔怒地说:“我们都在烦恼,老奴怎敢讲笑话?快和小崽子去把那狂人抓来!不然,我就用锤子砸断你的腿!”汪士秀见无路可逃,索性横下心,提刀立在船头上。一会儿,见童仆和老翁手持兵器冲了过来。汪士秀仔细一看,那老翁果然是父亲,急忙大叫:“阿爹,儿子在此!”老翁大吃一惊,父子相对悲伤。童仆见状,立即返了回去。老翁说:“儿子快藏起来,不然我们爷俩都要死了!”话还没说完,那三人突然出现在船上,面都如黑漆,眼睛比石榴还大,一把就把老翁抓了过去。汪士秀急忙奋力争夺,船被挣得摇晃不止,缆绳一下子断了。汪士秀挥刀向黄衣人砍去,把他的胳膊砍了下来,黄衣人负痛逃窜。另一个穿白衣的向汪士秀冲来,汪士秀又挥刀剁中他的头颅,扑通一声掉进水里。剩下一人也看不见了。汪士秀正和父亲商量着连夜乘船返回,忽然水面上冒出一张像井一样深的大嘴,四周的湖水哗哗地往里灌注着,砰砰地响,一会儿,那大嘴又把水往外一喷,波滔汹涌,高接星斗,湖里所有的船都颠簸起来,船上的人恐惧万分。汪士秀见自己的船上有两个石鼓,都有一百斤重,他便举起一个往那大嘴里投下去,激起雷鸣般的波涛。不一会,湖面渐渐平静,他又把另一个石鼓投了下去,才风平浪静。 汪士秀怀疑父亲是鬼。老翁说:“我本来就没死。在江上落水的十九人,都被妖怪吃了。我因为会踢球,才保住了命。那些妖怪得罪了钱塘江龙君,所以来洞庭湖避难。三人都是鱼精,刚才踢的球就是鱼胞。”父子二人都为了团聚而高兴,连夜划着船走了。天明后,见船上有片鱼翅,有四五尺长,才醒悟这就是夜晚被汪士秀砍断的黄衣人的那条胳膊。 卷三 商三官 诸葛城有一个叫商士禹的读书人,因酒醉后开玩笑,触犯了本县一个富豪,被富豪指使家奴殴打了一顿,刚抬回家中就死了。商士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商臣,二儿子叫商礼,还有一个女儿叫商三官,才十六岁。本来三官马上就要出嫁了,现在因父亲去世,把婚事给耽搁了。她的两个哥哥去告状打官司,打了一年也没打出个结果来。三官的婆家便派人拜见她母亲,商量着请女家迁就一下,将三官尽快从简嫁过去,母亲也准备答应。三官知道后,就去见母亲说:“哪里有父亲尸骨未寒就办喜事的道理?难道他家就没有父母吗?”婆家听了这话,很惭愧,就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不久,三官的两个哥哥没打赢官司,含冤负屈地返回家来,全家人悲愤不堪。商臣、商礼还打算保留住父亲的尸体,以便作为日后再上告的证据。三官劝阻说:“人被杀死了,官府却不受理,可知这是什么世道了!难道老天会专为你们俩生一个阎罗包公吗?让父亲的尸骨长久暴露在外,于心何忍呢?”两个哥哥觉得妹妹的话有理,只得将父亲埋葬了。 丧事办完,三官突然在一夜失踪了,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她母亲又着急、又害怕,唯恐她婆家知道,也不敢告诉亲戚邻居,只是嘱咐两个儿子暗暗访查她的踪迹。将近半年,三官仍然不见人影。 一次,打死商士禹的那个富豪正赶上寿辰,叫了几个戏子来演戏庆寿。戏子领头的叫孙淳,带着两个徒弟。一个叫王成,姿色平平,但唱得清脆动听,大家纷纷叫好。另一个叫李玉,相貌秀丽温雅,像个漂亮的女子。有客人叫他唱歌,他推辞说不会;再三要他唱,他才唱了些掺杂着本地歌谣的土腔土调,客人们哄堂大笑,乱糟糟地鼓起掌来。孙淳非常羞惭,禀告主人说:“我这弟子跟我学艺不久,还不能唱,只能做些斟斟酒之类的事,请不要见怪!”便命李玉斟酒。李玉往来伺候,很会看主人的意思给客人斟酒,富豪大为高兴。等酒席撤下、客人散去后,便留住李玉,要和他同床共枕。李玉替富豪扫了床,又替他脱了鞋子,殷勤侍奉。富豪大醉中,不断说些挑逗的话,他也只是微微地笑着。富豪更加神魂颠倒,把仆人们全部赶走,只留下李玉。李玉见仆人们都走了,便关上门,插上门闩。仆人们也都到别的屋子里喝酒去了。 不一会儿,有个仆人听见富豪卧室内传出一阵奇怪的格格声,忙过去往屋里偷偷地看了看,见屋内漆黑一团,无声无息。心想没什么事,刚转过身来要走开,忽听屋星“呯”的一声大响,像是悬挂着的重东西断了绳子掉到地上发出的声音。仆人急忙向屋里问了两声,静静地没一点回答。仆人急叫众人撞开门冲进去,只见主人的脑袋已和身子分了家,李玉也自已吊死了。因吊着他的绳子断了,所以尸体掉到了地上,房梁上还残留着一截绳子头。众人大惊失色,急忙通知富豪家里人。大家都聚集到一起,谁也猜不透是怎么一回事。众人把李玉的尸体搬到院子里,一抬起来后,觉得他鞋袜内空空的,像没有脚一样。脱下鞋一看,只见一弯小脚,才知李玉原来是个女子!大家更加惊骇,叫过孙淳来,仔细盘问。孙淳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说:“李玉一个月前才投奔我做弟子,这次他自愿跟来给主人庆寿,我实在不知他是从哪来的!”众人见李玉身穿丧服,怀疑她是商家的刺客,便命两个人暂且看守住尸体,好去官府上告。女子虽然死了,面貌仍然栩栩如生,用手一摸,身上还是温暖的。这两个看守的人动了邪念,商量着要奸尸。其中一人抱起尸体,正转动着想解开她的衣服,忽然脑后像被什么东西猛砸了一下,嘴一张,鲜血狂喷,片刻就一命呜呼了!另一人大惊,急忙告诉了众人。众人听了又惊又惧,不由得把李玉的尸体看作是神明一般。 富豪家告到郡里后,郡守便将商臣、商礼拘了去审讯。二人只是说:“我们不知道这事。妹妹逃走后,到现在已半年不见人了!”郡守便带了他们二人去验尸,死者果然是商三官!郡守很感惊奇,便判决商臣、商礼将妹妹的尸体领回埋葬,并敕令富豪家此后不得跟商家为仇。 卷三 于江 乡里有个叫于江的,他父亲夜里睡在地头上,被狼吃了。于江当时只有十六岁,拾到父亲遗留下的鞋,痛恨得要死。夜里等到母亲睡着了,他偷偷地拿着铁锤,来到父亲睡觉的地头上,希望能为父亲报仇。 不一会儿,一只狼来了。狼迟疑徘徊地嗅着于江,于江一动也不动。不多时,狼摇着尾巴扫于江的额头,渐渐又低头舔于江的大腿,于江仍然一动不动。狼欢跳着直扑上前,要咬于江的脖子。于江急用铁锤猛击狼的脑袋,狼立刻被打死了。于江起身把狼放在草丛中。不多时,又来了一只狼,同前面那只狼一样,又被于江打死了。于江一直躺到半夜,再没有狼来,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他父亲告诉他说:“你杀了这两只狼,足以解我的恨了!但领头杀我的狼,鼻子是白的,死了的这两只都不是。”于江醒了,继续躺在原地等着,天亮了,没有狼再来。于江想把那两只狼拖回家,又恐怕吓着母亲,就把狼扔到了枯井里,自己回去了。 到了夜里,于江又来到田间,还是没有狼来。就这样过了三四夜,于江正睡着,忽然来了一只狼,咬住他的脚,拉着他走。走了几步,棘针刺进于江肉中,石头磨伤了于江的皮肤,于江就同死了一样。狼就把于江放在地上,想要咬他的肚子。于江猛然挥起铁锤朝狼打去,狼被打倒了;又接连打了几锤,狼才死了。于江仔细一看,真是只白鼻子狼。于江非常欢喜,背着死狼回了家。这才把报仇的事告诉母亲,母亲哭泣着跟于江到田间,果然从枯井中找到两只死狼。 卷三 小二 滕县有个叫赵旺的人,夫妻二人都信佛,不吃荤,被村中的人看做“善人”,家中过着小康生活。他们有一个女儿叫小二,长得聪明美丽,赵旺夫妻爱如掌上明珠。小二六岁时,就让她与哥哥赵长春一起跟老师读书,五年的工夫熟读了五经。同学中有个姓丁的学生,字紫阳,比小二大三岁,长得风流潇洒,文采也很好,他们二人互相爱慕。丁生私下告诉母亲,向赵家提亲。而赵旺想让女儿找个有钱的大户人家,所以没有答应这门亲事。 过了不多时,赵旺参加了白莲教。徐鸿儒造反后,一家人都成了贼寇。小二知书善解,对剪纸作马,撒豆成兵的法术,都能一见就通。有六个小女孩跟徐鸿儒学艺,唯有小二学得最好,因而很快学到了徐的法术。赵旺也因为女儿学的武艺好而得到了重用。 这时,丁生已十八岁了,在县里中了秀才,一直没有成亲,因他心里忘不了小二。一天,他忽然从家里逃了出来,投到徐鸿儒部下。小二见了很高兴,对丁生特别好。小二是徐的高徒,在徐部主持军务,日夜忙碌,连自已的父母都不常见,可他与丁生每晚都在一起谈话,并且谈话时将仆役都打发走,每每谈到夜里三更多天。有一次,丁生私下对她说:“我来这里,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小二回答说:“不知道!”丁生说:“我不是为了想出人头地。我所以来,实在是为了你。白莲教本是左道旁门,无济于事,只能是自取灭亡。你是聪明人,难道不明这个道理吗?你若能跟我走,就不辜负我找你这份心意了。”小二听了,黯然地思索了一会,心里如梦初醒。她对丁生说:“咱们背着我父母走了,是为不义,咱们去告诉他们!”于是二人到了赵旺夫妇处,向他们说明利害。可赵旺不觉悟,还说:“我师傅是神人,绝不会错!”小二知道不能再劝了,就把辫子梳成小髻,拿出两个纸鸢,与丁生每人骑一个。纸鸢慢慢展开双翅,像比翼鸟一样双双飞走了。 天明,来到莱芜地界,小二用手捻一下鸢脖子,二人就双双着了地。他们收了鸢,换骑两匹驴,一路小跑奔驰到山里,假装是来避难的,赁了房子住下了。 二人逃走时,因为比较匆忙,带的衣服不多,柴米也没有。丁生很是犯愁,向邻居家借,也没有人肯借给。然而小二却面无愁容,只是卖簪子、耳环等首饰度日。二人闭门静坐,互相猜灯谜,背诵过去学过的书,以赌输赢、论高低。谁输了,谁就被对方用手指打板子。 他们住的西邻有个姓翁的人,是个绿林好汉。一天打猎回来,被小二看见了,对丁生说:“这个人很富,我们愁什么?暂借他一千两银子用用,不知肯借不肯借?”丁生认为不好办。小二说:“我要让他自愿拿出银子来!”她就剪了个纸判官,放在地上,盖上个鸡笼子,然后拉着丁生上了床,摆上存下的一点洒,拿出《礼记》来行酒令。随便说书上第几册、第几页、第几行,然后翻书检阅。如果这一行是“食”字旁,“水”字旁或“酉”字旁,就喝一杯酒;若是“酒”字部,就加倍喝。小二正好翻到“酒人”,丁生就以大杯斟满给小二喝。小二祝祷说:“我若是能借来银子,你就得‘饮部’。丁生一翻书,得“鳖人”。小二大笑着说:“事情成了!”斟上酒拿给丁生。丁生不服。小二说:“你是水族,应该和鳖一样喝酒。”正在互相喧闹间,忽听鸡笼里嘎嘎有声。小二说:“来了!”打开鸡笼一看,下面满满一袋银子。丁生又惊又喜。 后来,翁家一个妇女抱着孩子来串门,偷着说:‘我家主人刚从外边回来,点上灯才坐下,就见地上忽然裂了一道缝,深不见底。一个判官从缝里出来说:“我是地府的官吏。泰山帝君召集阴曹官吏造恶人名录,需要银灯一千架,每架用银子十两。你施舍一百架,就能消除你的恶行。’我家主人害怕已极,烧香叩头,捐上一千两银子,判官才回去了,地上的缝也合起来了。”丁氏夫妻听了,故意装得非常诧异。 自此以后,丁氏夫妻渐渐购买牛马,雇用丫鬟、仆人,自己新盖了房子。本村的一帮无赖之徒,见他们一下子富起来,就纠集一伙坏人,跳墙进了丁家抢劫。丁氏夫妇从梦中醒来,点着苫子一照,贼已满了屋子。两个贼捉住丁生,一个贼伸手向小二怀中乱摸。小二赤着身子起来,用手一指说:“别动!别动!”就见贼寇十三人都吐着舌头,呆若木鸡,一动也不能动。小二这才穿上衣服下床,招呼众家人来,把盗贼一个一个都绑起来,逼他们招供了罪行。小二于是责备盗贼说:“我们是从远处来这里避难的,希望大家互相帮助,为什么你们竟不仁不义到这种地步!人都有一时富裕贫穷的时候,日子困难的不妨明说,我岂是那种视财如命的守财奴?按你们的这种豺狼行为,本应都杀掉,可我心里不忍。暂时先放了你们,以后要是再犯,定杀不饶!”盗贼们叩头谢恩而去。 小二与丁生在这里住了不长时间,徐鸿儒就被官府擒住了,赵旺夫妇也诛连被杀。丁生帮助小二带了银子去官府赎回哥哥赵长春的小孩。这孩子当时才三岁,丁生把他当自己的儿子来抚养,改姓丁,叫丁承祧。于是这村中的人,渐渐知道丁氏一家是白莲教的遗属。这年正遭蝗灾,小二剪了几百只纸鸢放在自己的地里,吓得蝗虫都飞不进她的田,免了一场灾害。村中的人都嫉恨他们,向官府告发他们是徐鸿儒的余党。官府见丁家很富有,想敲诈他们,就把丁生抓起来。丁生拿钱重重贿赂县官,才免了灾。小二说:“咱们的钱来得不太明白,可以散散财。但这里的人心如蛇蝎,不能久住。”因此,他们就贱价变卖了家产,搬到益都西边去住。 小二为人心灵手巧,会过日子,经营家业比男人还强。他们开了个琉璃厂,雇了工人,小二亲自教他们制作技术。他们生产的玻璃灯具,样式奇巧,色彩缤纷,其它厂子都比不上。因此,他们生产的货虽然价钱高,可还是卖得很快。几年后,丁家就更豪富了。小二管理工人很严格,几百人干活,没有敢偷懒的闲人。小二工作之余,经常与丁生品茶、下棋,或者以看史书为乐。家里的财务收支及奴婢、仆人的工作,小二都是每五天检查一次。检查时,她手里拿着计工作数量的筹子,丁生拿着名册点名。对勤快的进行奖赏,多少不等;对懒惰的当众打板子,或者罚跪。检查的这天,全体放假休息,晚间不干活。小二与丁生招呼奴婢唱俚曲饮酒作乐。小二明察秋毫,没有人敢欺骗她。奖赏时又超过工人的劳动,所以事事顺利;村中二百多户人家中,有个别穷的,小二就酌情帮助他们些资本谋生,所以,这村里没有无业游民。 有一年大旱,小二命人在野外设坛,夜里坐车到坛上,作起法术,就下了大雨,五里以内雨水充足。人们更感到她的神奇。小二出门从不遮面孔,村里人都认得她。有的少年聚起来议论她长得漂亮,但见到她时,都肃然起敬,没有敢仰头直看她的。每年到了秋天,村中的童子不能干重活的,小二都给孩子钱,叫他们去采野菜,二十年积了一楼阁。村里的人都笑她。可是后来山东发生了灾荒,饿得人吃人。这时,小二拿出野菜来掺上粮食给人吃,邻近村的人都得了救,没有到外地去逃荒的。 卷三 庚娘 金大用是中州旧官宦人家的子弟,娶的是尤太守的女儿,名叫庚娘,长得既美丽又贤惠,夫妻俩感情很深。那时正是兵荒马乱的年头,金大用一家远离故乡,到南方逃难。路上遇到一位少年也带着妻子逃难,自称是扬州人,名叫王十八,愿意在前面引路。金大用很高兴,两家人便同行同住。 这天,到了一条河边,庚娘偷偷告诉金大用说:“不要和那少年同乘一条船。他总是盯着我看,眼珠乱转,神色不正常,好像心术不正!”金大用答应了。王十八殷勤地雇了条大船,帮着金家搬运行李,忙忙碌碌,非常周到。金大用不忍拒绝他的好意,又想到他还带着少妇,不该有什么问题。少妇与庚娘住在一起,看上去也很温顺和气。王十八坐在船头上,同船家亲近地说着话,好像是早就认识的亲朋好友。不多时,太阳落山了,辽阔的水面一望无际,分不清东西南北。金大用看到四周荒凉险恶,心中很是疑惑奇怪。船行了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只见到处是芦苇。船停下后,王十八邀金大用父子到船头望望风景,乘机将金大用挤下水去。金大用的父亲看见刚要呼喊,船家用篙一下把他打落水中。金母听到声音出来察看,又被打下船去,王十八这才喊救人。刚才金母出来时,庚娘在后边,已察觉刚才发生的事。听到一家人都掉进河里,也不惊慌,只是哭着说:“公婆都淹死了,我到哪里去呢!”王十八进来劝她:“娘子不要忧虑,请跟我到南京去吧。我家有房子有地,很富裕,保你吃穿不愁。”庚娘止住泪说:“要能这样我就满足了。”王十八非常喜欢,一路殷勤地伺候庚娘。到了晚上,王十八拉住庚娘求欢,庚娘假托来了月经,王十八就到少妇那里睡了。天将初更,只听王十八夫妇吵了起来,也不知什么原因,只听到女的说:“你办这种事,怕雷霆会劈碎你的头!”王十八就打那女人,女的喊起来:“死了算了!实在不愿给杀人贼当老婆!”王十八吼叫着把女人拖出船舱,只听到咕咚一声,接着就听到喊妇人落水了。 过了几天,到了南京,王十八领庚娘回到家,上堂拜见母亲。王母惊讶不是原来的媳妇了。王十八说:“原先的媳妇掉到水里淹死了,这个是新娶的。”回到房里,又要亲近庚娘,庚娘笑着说:“三十多岁的男人了,还不懂这人情世事吗?普通人家成亲,还得喝一杯薄酒呢;你家中这么富裕,当然不难办到。如没有几分酒意,草率行事,成什么样子?”王十八很高兴,置办了酒席,两人对坐饮酒。庚娘拿着酒壶殷勤地劝酒,王十八慢慢有些醉了,推辞不喝了。庚娘换了大碗,媚笑着强要他喝,王十八不忍拒绝,又喝了下去,不禁酣然大醉,脱了衣服睡到床上,催促庚娘快睡。庚娘撤了灯烛,借口小解,走出房门,拿了把刀进来;摸黑来到床前,伸手摸王十八的脖子,王十八还抓着庚娘的胳膊,说着亲热的话。庚娘用力一刀砍下去,没把他砍死,王十八叫着要爬起来;庚娘又砍了一刀,王十八这才死了。王母好像听到响声,过来问出了什么事,庚娘也把她杀死了。王十八的弟弟王十九发觉了,庚娘知道不免一死,立即挥刀自杀。可刀刃卷了,砍不进去,她便打开门跑了出去。等王十九追出来,她已跳进池塘里了。十九急忙呼告邻居,把庚娘捞上来,见已经死了,但面色端庄艳丽,依然同活着一样。大伙一同检验了王十八的尸首,看见窗上有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庚娘写的,信里详细讲述了她全家的冤情。众人都认为庚娘是个烈女子,商量好敛钱给她出殡。天亮后,来看的人有好几千,见了庚娘,个个敬佩,人人朝拜。一天的时间,就敛得了上百两银子。好心的人们为她买了珠冠袍服、金银首饰,上等管材和很多随葬东西,把她葬在了南郊墓地。 当初,金生被挤入水中后,幸亏浮在一片木板上,才大难没死。天亮时,漂到淮河上,被一条小船救上来。这条小船是富户尹老汉专门为搭救落水遇难人设置的。金大用清醒后,去登门拜谢,尹老汉优厚地待承他,要留下他教自己的儿子读书。金大用因为不知道亲人的消息,想前往探访,所以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这时听说:“捞上来了淹死的老头和老妈妈。”金大用疑心是自己的父母,急忙跑去看,果然不错。尹老汉代他买了棺木,金大用正在哀伤痛哭,又听说:“救了一个落水的女人,自称金大用是她丈夫。”金大用擦干泪惊疑地跑出去,那女子已经来了。并不是庚娘,而是王十八的妻子,向着金大用大哭起来,请求收留她。金大用说:“我心绪已乱,哪有心思替你打算!”女子哭得更厉害了。尹老汉问明缘故,说这是老天的报应,劝金大用收留这女子为妻。金大用借口服丧,况且还打算报仇雪恨,怕有家是累赘。那女人说:“如果像你说的,要是庚娘还活着,你也会为了报仇而抛弃她吗?”尹老汉觉得这女子说话在理,就提出暂时代金大用收留这女人,他勉强应允了。大用埋葬父母时,那女人披麻戴孝,哭得非常悲痛,如同死的是自己的公婆。办完葬事,金大用怀揣利刃手托饭钵,要去扬州报仇。女人劝他说:“我姓唐,祖籍是南京,和那个豺子是同乡。以前他说是扬州人,都是骗人的;况且江湖上的水寇多半是他的同党,你这样去怕是报不了仇,还会惹祸。”金大用听她一说,犹豫不定。这时忽然传来烈女子杀人报仇的事,这事在沿河一带流传很广,姓甚名谁非常详细。金大用听了很痛快,但知道庚娘死了也更加悲痛。就辞谢唐氏说:“幸亏我没做有辱你的事。我家有这样的烈女子,怎能忍心负她另娶呢?”唐氏以他们先前已有夫妻之约,不肯中途离开,愿意做妾。 正巧有个姓袁的副将军,同尹老汉交情很深,路过这里西去,前来看望尹老汉,见到金大用,非常喜爱,请他当了军中的书记官。过了一阵子,流寇造反,袁将军立了大功。金大用因为参赞军务有功,被授游击官职回来,这时他才和唐氏成了亲。过了几天,金大用带上唐氏去南京,准备去给庚娘扫墓。刚过镇江,要登金山。船到江心,忽然有一条小船过来。船中有一老妈妈和一个少妇,金大用惊疑那少妇很像庚娘。小船疾驶而过时,那少妇从窗中窥看金大用,神情更像庚娘。金大用惊疑又不敢追问,急忙呼叫说:“看那鸭子飞上天去了!”少妇听了也呼喊说:“馋狗想吃猫腥吗!”这是当年闺房内夫妻俩开玩笑的话。金大用大惊,回船追近仔细一看,真是庚娘。丫头扶庚娘到这边船上,两人相抱大哭,同船的人也跟着伤感不已。唐氏以嫡妻礼拜见庚娘,庚娘惊奇地询问,金大用才仔细地述说了缘由。庚娘拉着唐氏的手说:“同船时一席话,心中常常忘不了,想不到成了一家人。多亏你代我葬了公婆,我应当首先谢你,哪能以这种礼节相见呢?”于是以年龄论,唐氏小庚娘一岁,二人便以姐妹相称。 原来,庚娘被埋葬以后,自己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听见一人喊她说:“庚娘,你丈夫没死,还应当重新团圆。”接着就如同从梦中醒来,用手摸摸四面全是墙壁,这才醒悟自己是被埋葬了。只觉得闷得慌,也没有什么痛苦。有几个恶少发现庚娘的陪葬物丰富,便挖坟破棺,正要搜括,见庚娘仍然活着,双方都既惊又怕。庚娘害怕他们害自己,哀求说:“幸亏你们来,才使我又见天日。头上的首饰,你们全都拿去,请你们把我卖到庵里当尼姑,也可以得几个钱,我不会把这事告诉别人。”盗墓的磕头说:“娘子是贞烈女子,神人都敬佩。小人们不过是贫困没有办法,才干这见不得人的事。只要你不说,我们便感恩了,怎么敢卖你为尼呢?”庚娘说:“这是我自己愿意的事。”另一盗墓的说:“镇江有个耿夫人,一人守寡没有子女,如果见到娘子一定会很高兴。”庚娘谢过他们,自己摘下珠宝首饰,全都给了他们。盗墓人不敢收,庚娘再三给他们,才拜谢收下来。接着雇了车船,把庚娘送到了耿夫人家,假说是乘船遇风迷路。耿夫人是个大户,守寡一人过日子,见了庚娘非常喜欢,把庚娘当作亲生女儿。刚才是母子二人从金山回来。庚娘把自己的经历讲述了一遍,金大用就过船去拜见耿夫人。耿夫人像对亲女婿一样款待他,邀金大用到家中,留住了好几天才走。从此两家来往不断。 卷三 宫梦弼 柳芳华是河北保定人。家中财产,在乡里数第一。他为人慷慨好客,家中常有百十客人。他常急人之所急,为朋友解救困难,往往千金不惜。朋友们向他借钱,也很少有归还的。唯有一个宾客名宫梦弼,是陕西人,从来没提出过什么请求。但他每次来到柳芳华家,一住就是一年。这人性格潇洒,谈吐文雅,柳芳华和他相处的时间最多。 柳芳华有个儿子,叫柳和,当时年纪很小,称宫梦弼为叔叔。宫梦弼也很喜欢与这孩子一起玩。每逢柳和自私塾回来,他们就揭开地上铺的砖,把石子埋进去,假装埋金子以为游戏,家中的五所房子,几乎全都埋遍了。众人都笑宫梦弼像孩子一样的稚气,唯独柳和喜欢他,和他亲近。 过了十多年,柳家的财产慢慢地用空了,供不起这众多食客朋友的需求,于是客人们逐渐地离去。然而在柳家,十余人的宴会,通宵达旦,还是常有的事。柳芳华到了晚年,家境越来越难以支持,只好出卖土地得几个钱,以备饭菜招待客人。柳和也挥霍,学着他父亲结交小朋友,柳芳华看到也不禁止他。 不久,柳芳华病死了,家里穷得连买棺材的钱都没了。宫梦弼从自己的腰包里拿出钱来,为柳芳华办理了丧事。柳和更加感激宫的恩德,家中无论事情大小,都委托给他。宫梦弼每次从外边回来,袖子里必定带些碎瓦片,进了屋,就扔到阴暗的屋边角落里,别人更不理解他的用意是什么。柳和经常与宫梦弼谈起家中的贫苦,宫梦弼听了对他说:“孩子,你现在还不知道真正受苦的滋味!不要说没有钱,就是给你一千两金子,你也会马上花光的。男子汉所愁的是不能自立,愁什么贫穷?” 一天,宫梦弼告辞回家,柳和流着眼泪,嘱咐他早些回来,宫梦弼答应了就去了。柳和家逐渐穷得不能自给,家里的东西也卖完了,天天盼望着宫梦弼回来,替他料理一下家事。但宫梦弼一走,毫无音信。 从前,柳芳华在世的时候,为柳和结亲于无极县黄氏,也是一个大户人家。后来,黄氏听说柳家如今一贫如洗,暗地里就有悔婚的念头。柳芳华去世,给黄家送去讣告,黄家也没来吊唁;而柳家只认为是路远,就原谅了他。柳和守孝三年期满,母亲就让他自己到黄家订下完婚的日期,希望得到黄家的同情与照顾。及到了黄家,他的岳父听说柳和穿着破衣烂衫,鞋子有了洞,就告诉门人,不要放柳和进来,并让门人转告他说:“回去筹划一百两银子,可以再来;不然的话,就从此断绝这门亲事。”柳和听了这话,痛哭流涕。黄家对门的一位刘老妈妈看了很可怜他,就留他在自己家里吃饭,送了他三百个铜钱,劝慰着让他回去。 柳和回到家后,母亲很气愤,但也没有别的法子。她想起过去交往的宾客中,十个里有八九个借过他们家的钱,都没有归还,就想让柳和去找几家富裕的人家,向他们求助。柳和说:“过去和我们交好的人,都是为了我家的钱财,假若儿子乘坐驷马的高车,去借一千金也不难;眼下,穷到这样子,谁还去想过去待他的好处?而且父亲当初借钱给人的时候,也从没立过字据或找过中间保人,去讨债也没有凭据啊!”母亲坚持一定让他去,柳和只好去试试。结果,讨了二十多天,一文钱也没讨到;只有演戏为生的李四,从前受过柳家的恩恤,听到他们眼下的情况,赠送他一两银子。母子两人大哭一场,从此也就绝了讨债的念头。 黄家的女儿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听说父亲拒绝了柳和的婚事,心里很不以为然。父亲要把她改嫁给别人,女儿哭着说:“柳郎并不是天生就的穷命。假若他现在比以前还富几倍,谁又能把他从我们手中夺去?现在因为他穷了,就抛弃了他,是不仁义的。”黄老头子心里很不愉快,婉言劝解训导,女儿终不改变自己的主意。黄老头子与老婆子都生气了,一天到晚责骂女儿,女儿也安然不放在心上。 不久,黄家夜间遭到强盗的抢劫,夫妇两人被炮烙得几乎死去,家中的财产也被抢得荡然一空。时间慢慢地又过了三年,黄家家境更加零落下来。有一位西方来的商人,听说黄家的女儿很漂亮,愿意出五十两银的聘礼。黄氏贪图这笔钱财,就答应了,想强迫女儿嫁给他。 女儿得知他们的阴谋,就毁坏了衣裳,涂抹了丽孔,乘着黑夜逃出家门,沿途乞讨。经过两个月,到了保定。她打听到柳和家的住址,就直接到了柳和家。柳和的母亲以为她是讨饭的人,就大声呵叱她。女儿哭着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柳和的母亲拉着她的手,流着泪说:“孩子,你怎么这副样子?”女儿又凄惨地告诉了所以这样的原因。讲罢,母女两人大哭。接着就给她盥洗沐浴,那娇秀的面容,眉宇间的神采,焕然一新。柳和与他母亲都很高兴。然而,一家三口人,一天只能吃一顿饭。母亲流着泪说:“我母子二人本应如此,可怜的是你这贤德的媳妇,也跟着我们受苦。”媳妇笑着安慰她说:“媳妇沿途讨过饭,很知道讨饭人的境况和滋味,现在回过头去看看,已经觉得有天堂与地狱的区别了。”柳和的母亲听了这话,也就笑了。 一天,媳妇走进一间空闲的房子,地上杂草丛生,几乎无插脚之地。她慢慢走进内间,只见里面积满了灰尘,在黑暗的偏屋角堆积着东西,用脚踢一踢,硬硬的抬起一看,全是银子。她惊喜地告诉柳和,柳和同她去一看,就是宫梦弼原先抛的碎瓦砾,现在都变成了银子。柳和因而想起,孩童时与宫叔叔在屋里埋的石子,是否都是银子呢?可是,那屋子现已典给别人,他急忙赎了回来。在断砖残缺处所埋的石子都明显地露出来,很觉失望。挖开别的砖一看,光灿灿的银子都摆在那里。转眼间,柳和就成了百万富翁。从此,柳和赎回自己的田产,购买了奴仆,门庭的繁华,超过了往日。因而自己发奋说:“我若不能自立,就辜负了宫叔叔的期望。”于是严格刻苦要求自己,苦读三年,考中举人。他就带着银子,到无极县感谢刘老太太。 柳和穿着鲜艳华丽的衣服,光彩夺目,跟从着健仆十余人,各自骑着膘壮的马。刘老太太只有一间狭窄的屋子,柳和就坐在床上。人马喧腾,充满了狭小的巷子。黄老头自女儿逃走后,那个商人就逼着他退还聘礼,可是那五十两银子已经用去了一半,他只好卖掉了屋子,偿还债务,所以穷困潦倒像柳和当年一样。听到过去的女婿很显赫,只有闭门叹气。刘老太太买酒备肴款待柳和,顺便说起黄氏之女很贤惠,并且惋惜她现己逃走。又问柳和娶了妻子没有?柳和说:“娶了。”吃罢饭,他定要刘老太太到自己家看看新娘,便用车子载着一同回去。到了柳家,黄女穿戴着华服盛装,出来迎接,侍女们前后簇拥着,活像一位天仙。见面后,刘老太太大吃一惊,相互叙谈了往事,黄氏女询问了父母的情况。一连数日,主人热情款待刘老太太,并给她做了好的衣服,上下一新,才让人把她送回家。 刘老太太到家后,就到黄家报告他女儿的消息,并转达了他女儿的问候。黄氏夫妇大吃一惊。刘老太太劝他们去投靠女儿,他们很觉难为情。由于家益败落,冻饿难忍,不得已才到保定。到了女婿门前,只见门楼高耸,很有气势。守门的人瞪着眼睛看着他,整整一天也不给他通报。后来,看到一位妇人从里面走出来,黄老头陪着笑脸,用谦卑的语言,说明了自己的姓名,请她偷偷地告诉女儿。妇人一会儿出来,把他引到一间耳房里,说:“娘子很想拜见您,但又怕郎君知道,请您稍候,等待机会。你老人家什么时候来到此地?是否有点饥饿?”黄老头说明自己的苦楚。妇人送来一壶酒,两盘菜,放在桌上。又赠给五两银子,说:“郎君正在房中请客,娘子恐怕来不了。明天早晨你应当早早离开这里,不要让郎君得知风声。”黄老头点头称是。 第二天早晨,他早起打点行李准备出去,可是,大门上的锁还未开,他只好在大门洞中,坐在行李上等待开门。忽然听到有人喧哗,说主人出来了。黄老头急急收拾行装,准备回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柳和看到他,责问他是什么人?家人都没法回答。柳和生气地说:“这一定是个坏人,把他捆起来,押送到衙门去审办。”众仆从一涌而上,把他用一根绠绳捆到树上。黄老头惭愧畏惧,不知如何说才好。过了一会儿,昨晚那位妇人出来,双膝跪在柳和面前说:“他是我的舅舅,昨天来得很晚,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主人。”柳和叫人给他解绳子,那妇人送黄出门,说:“昨天忘了嘱咐守门的人,致使造成今天这样的差错。娘子说,想念时,可以让老夫人扮装成卖花的人,和刘老太太同来。”黄老头答应了。回到家里,把这事告诉了黄老太太。黄老太太想念自己的女儿,如饥似渴,把心思告诉了刘老太太。刘老太太就按黄氏女儿说的办法,到了柳和的家。她们走过十几道门,才到了女儿的绣房。女儿身穿彩帔,头梳高髻;头戴珍珠翡翠,身着绫罗,满身散发着扑鼻的香气。只要小声一喊,大小丫鬟仆妇就围在身边,搬来金饰交椅,安放好一对夹膝,有聪慧的丫鬟来沏茶倒水。母女见面各自用暗语问寒问暖,相视泪水荧荧。晚间,打扫一间房子,安排两位老太太,铺盖的被褥,温暖而柔软,连当年富庶时都不曾有过。 住了三五天,女儿待母亲心意很恳切。母亲把女儿引到无人之处,哭泣着说明以前的过错。女儿说:“我们母女间,有什么忘不了的过错?但柳郎气愤没有消除,是提防他知道。”每当柳和来时,黄老太太便躲开。一天,她们母女刚促膝谈话,柳和突然进来,看到这种情景,生气地说:“哪来的村妇?敢大胆和娘子靠在一起坐着,应该叫人把你的鬓毛都薅干净。”刘老太太急向前解释说:“这是我的亲戚,卖花的王大嫂,希望你不要责怪。”柳和让刘老太太坐上首谢了罪。接着他就坐下来,说:“姥姥来了好几天了,我只是忙,未能坐下来与您拉拉家常。黄家那老畜生,现在还活着?”刘老太太笑着说:“都好。只是穷日子难过。官人现在富贵了,为什么不思念翁婿间的情谊?”柳和拍着桌子说:“想当初,不是姥姥您可怜我,送我一碗粥,我怎么能活着回乡!现在,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剥他的皮,有何可想念的啊!”说到气愤时,竟跺脚骂起来。黄氏女忿恚地说:“他们做得不对,也是我的生身父母啊!我千里迢迢来投你,手都裂了口子,脚趾也都磨穿了。我自己想,没有辜负郎君的地方,怎么能对子骂父,使人不堪忍受!”柳和才收敛怒容,走了。 黄老太太感到很惭愧,心中也很懊丧,面无血色。辞别女儿,要回家去。女儿偷偷交给她二十两银子。回到家后,再也没有听到音信。黄氏女很想念他们,柳和就派人把黄氏夫妇接来。老夫妻到柳家,羞愧得无地自容。柳和道歉说:“去年你来到我家,又不明自告诉我,使我冒犯得罪的地方很多。”黄老头子只是唯唯地应付。柳和为他们更换了衣服和帽子,留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月,黄老头子心里总是不踏实,告辞回家。临走时,柳和赠送他一百两银子,说:“那个西方商人给你五十两,我今天给你加倍。”黄老头子满脸羞惭,接过银子。柳和用车马把他们送回去。到了晚年,他家也成了小康人家。 卷三 鸲鹆 王汾滨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他的家乡有个养八哥的人,教八哥说话,八哥学得很熟练。出门游玩总把八哥带在身边,相伴已经有好几年了。 一天,这个人将要经过山西绛州的时候,盘费已经用光了。这人很愁闷,没有办法。八哥说:“为什么不把我卖掉?送我到王府去,你会得到好价钱,就不用愁回去无路费啦。”这人说:“我怎么忍心呢?”八哥说:“不妨!你得到钱就赶快走,在城西二十里地的大树下等我。”这人听从了八哥的话。带着八哥到城里,与八哥相互问答对话,围着看的人越来越多。有个太监见到,告诉了王爷。王爷把这人召入王府,想买这只八哥。这人说:“小人与八哥相依为命,不愿意把它卖掉。”王爷问八哥说:“你愿意住下吗?”八哥说:“愿意。”王爷很喜欢。八哥又说:“给十两银子,不要多给。”王爷更加喜欢,立刻给了十两银子。这人故意作出很懊悔的样子走了。 王爷与八哥对话,八哥对答如流。八哥喊着要吃肉,吃完,八哥说:“臣要洗澡。”王爷命府人用金盆盛上水,打开笼子叫它洗。洗完后,八哥飞到屋檐间,梳理着羽毛,还和王爷喋喋不体地说着话。一会儿,羽毛干了,便轻捷地飞起来,操着山西口音说:“臣去了!”王爷左顾右盼间,八哥已飞得无影无踪了。王爷和府上的侍从们,只是仰天叹息。急忙去找那卖八哥的人,这人也早已渺无踪影了。 后来,有到陕西的人,见那养八哥的人带着那只八哥在西安市上闲逛。这个故事是毕载积先生记下来的。 卷三 刘海石 刘海石是蒲台人,十四岁时,随家人到滨州躲避战乱,与滨州书生刘沧客同拜一个老师学习,两人关系很好,便结拜为兄弟。没过多久,刘海石父母双亡,奉丧回了原籍,此后一直杳无音信。 刘沧客家境富裕,四十岁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刘吉,十七岁了,是县里的名士。次子也很聪明伶俐。后来,刘沧客又娶了本县倪家的姑娘为妾,对她非常宠爱。过了半年,长子患头痛病去世,夫妻大为悲伤。不久刘沧客的妻子又病故;过了数月,大儿媳也死了,家中的奴婢佣人也一个接一个地去世。刘沧客接二连三屡遭不幸,几乎不能忍受。 一天,他正在独自闷坐,忽然看门人进来禀告:刘海石来了。沧客很高兴,急忙出门恭迎入坐。刚要问候寒暄,刘海石忽然吃惊地望着他说:“老兄,你有灭门之祸,不知道吗?”刘沧客目瞪口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刘海石又说:“很久不通音信,我估计你近来的状况就未必很好!”刘沧客听后,忍不住掉下泪来,就将家中近来发生的灾难,如实相告。刘海石也难过得落了泪,既而又转悲为喜,笑着说:“这场灾难还没完,所以我先是为你悲伤;但幸亏遇到我,又该为你庆贺。”刘沧客说:“久不见面,难道你精通了给人看病的越人术吗?”刘海石回答说:“这不是我的专长。看看宅子风水、或给人相相面我到是比较在行。”刘沧客很欢喜,便求他相看住宅。刘海石里里外外察看了一遍后,又要求再看看家中所有成员。 刘沧客按他的吩咐,把全家人都集合到堂屋,挨次一一地指给刘海石。轮到倪氏时,刘海石忽然仰天大笑不止。众人正惊奇时,就见倪女吓得浑身打颤,面无人色;整个身体骤然缩短到二尺多长。刘海石用界尺敲敲倪女的头顶,发出一种像敲石罐的声音。他又上前揪住倪女的头发,仔细检查她的脑后,见有几根白毛,伸手就要拔去。倪女缩着脖子,跪在地上哭着说马上就走,求他不要拔了。刘海石怒斥道:“你还想害人吗?”硬将白毛拔去了。那女子随即变成了一只黑色像狸一样的动物。众人都异常惊惧。刘海石把那动物抓来放到袖子里,看着刘沧客的儿媳说:“她受毒很深,背上肯定有异样的变化,请让我检查一下。”媳妇害羞,不肯脱衣服。刘的儿子执意让她脱下,见她背上长着白毛,有四指多长。刘海石用针给她挑出,说:“这毛已老,再过七天就没救了。”刘海石又看沧客的儿子,见背上也长着二指多长的白毛,便说:“这些毛若再长一个多月,你也没命了。”他又逐个察看了刘沧客及家人,一一挑去了白毛,对众人说:“我若不及时赶来,全家人没有再活的了!”有人问:“这是个什么东西?”刘海石回答:“也属狐类,专靠吸取人的精气为生,最能置人于死地。”刘沧客说:“好久不见,你怎么能这样料事如神,莫非是神仙吗?”刘海石笑着说:“我这不过是跟师傅学到的一点雕虫小技罢了,怎敢称神仙呢?”沧客问谁是他师傅,刘海石说:“山石道人。剐才这东西,我还治不死它,要献给师傅,让他处置。”说完就告别要走,一抬手觉得袖子空空的,惊骇地说:“跑了!尾巴上还有大毛没拔去,竟然逃了。”众人骇然。刘海石忙安慰说:“他脖子上的毛已拔了,不能再变成人,只能化成兽类,不会跑远。”说着就进屋看看猫,又出门看看狗,都说不是。打开猪圈门看时,刘海石笑着说:“在这里呀!”刘沧客过去一看,果然多了一头猪。那猪听到刘海石的笑声,立时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刘海石提着耳朵把它抓出来,见尾巴上果然有一根自毛,坚硬如针。才要拔掉,那猪翻转哀鸣不让拨。刘海石气愤地说:“你作孽这么多,还想一毛不拔吗?”边说边强行拔掉,那猪随手又化为狸。刘海石将它收到袖中要走,刘沧客苦苦挽留,才在一起吃了顿饭。临行前,刘沧客问他什么时候再见,刘海石说:“这事难以预定。我师傅立下宏图大志,常派我们邀游世上,搭救众生,以后未必没有见面的机会。” 分别后,刘沧客细想刘海石师傅的名字,才恍然大悟地说:“海石大概已变成仙人了!‘山石’合起来是‘岩’字,正是仙人吕洞宾的名字。” 卷三 谕鬼 尚书石茂华是青州人。他还是秀才时,郡城门外有个大水湾,即使久旱不下雨,湾里的水也不于涸。一次,官府将捕获的几十名大盗在水塘边上杀了。这些鬼聚众为害,凡是从塘边经过的行人常被拖入水中。 一天,某甲正遭众鬼围困,忽然众鬼惊散逃窜,说:“石尚书来了!”不多时,石公果然来到,某甲向他讲述了刚才的事。石公听完,便用石灰粉在墙壁上写道:“石某为禁止鬼害特告:察得你们素来无善良之心,才招致上天雷霆之怒;图谋不轨,方导致刀斧加颈。只应收起害人的心肠,争相悔过,或许能洗去你们骨头上的污血,脱离苦海。你们生前已受极刑,死后竟仍聚集作恶。跳来跳去,披发成群;徘徊前后,一味害人。用黄泥塞住耳朵,常逞阴鬼之凶;大白天兴妖作怪,断了行人之路!那丘陵三尺外的地方,还由人管辖;岂能偌大天下,任你们胡作非为?见此告示后,你们都应消声匿迹,不要继续作恶。无定河边的尸骨,静待投生轮回;金闺梦里的鬼魂,愿早日返回故土。如重蹈前辙,不思悔改,必定后悔!” 从此,鬼害绝迹,水湾也随即干涸了。 卷三 泥鬼 我家乡的唐济武太史,几岁时,有个表亲带他到寺院玩耍。太史童年胆子很大,见廊中的泥鬼,怒目圆睁,琉璃眼球闪闪发光,非常喜欢,便偷偷地挖出琉璃眼球,藏到怀里回了家。 到家后,那位表亲突然得病,不能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站起来厉声说:“为什么挖去我的眼睛?”叫嚷不休。众人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太史才讲了他挖眼睛的事。家中人听后赶快祷告说:“孩子年幼无知,伤害了您尊贵的眼睛,我们马上就去奉还给你。”话音刚落,那位表亲便大声说:“这样,我该走了。”说完就仆倒在地,昏了过去。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苏醒过来。问他刚才说了些什么,他茫然不知。于是家人连忙将琉璃眼球送回寺院,安到泥鬼的眼眶中。 卷三 梦别 李王春先生的祖父,与我已故的叔祖玉田公,交情最好。一天夜里,李的祖父梦见玉田公到他家里,神色凄伤地和他说话。李祖问:“你来有什么事吗?”他回答说:“我要出远门,特来向你告别。”又问:“到哪里去?”回答说:“很远啊。”说完转身走了。李祖把他送到山谷中,见石壁有条裂缝,玉田公便拱手告别,然后背对石缝慢慢倒退着隐入石缝中,喊他也不应声。李祖一下从梦中惊醒了,挨到天亮,将梦中的事告诉了太公敬一,并让家人准备好吊丧的物品,说:“玉田公已经去世了。”太公叫派人先探听一下,如果是真的,再去吊唁。李祖不听,竟换上素服去了。到了玉田公的门前,果然见门上已挂着白幡了。 唉!古人对朋友,连生死都深信不疑;古人张元伯的灵车要等范巨卿来到,才肯前行,岂是荒诞之谈? 卷三 犬灯 光禄寺署丞韩大千的仆人,一夜,在前厅睡觉,见楼上有盏灯,像明亮的星星。不一会儿,那灯像萤火一样,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变成了一只狗。仆人斜眼一看,见狗转到屋后去了。他急忙起来,尾随在它后面。到了后园,那狗又变成了一个女子。仆人心中知道它是个狐精,仍旧回来躺下。忽然女子从后面走过来,仆人假装睡着了,看她要干什么。女子俯在仆人身上摇晃他,仆人装做刚醒来的样子,问她是谁。女子不回答。仆人说:“楼上的灯光,莫非就是你吗?”女子说:“既然知道,何必问呢?”于是两人一起睡了。从此女子白天走晚上来,习以为常。 主人知道这件事后,就叫两个仆人一边一个把这个仆人夹在当中睡觉。但当二人醒来时,却都睡在床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主人越发生气,对这个仆人说:“她再来时,你就把她捉来;不然,你当心挨鞭子!”仆人没敢言语,答应着退下,心中捉摸:捉她很难,不捉吧,少不了挨打。想来想去束手无策。忽然想起,女子睡觉时,贴身穿着一件小红衫,从来没脱下过,一定是她的要害,拿到这件东西就可以要挟她。 到了夜里,女子来了,问仆人:“主人叫你捉我了吗?”仆人说:“是有这回事。但咱俩感情这么好,我怎能这样办?”睡下后,仆人偷偷抓她的小红衫,女子急叫一声,使劲挣脱跑了。从此没有再来。 后来,仆人从外地回来的路上,远远看见女子坐在路边。他走到近前,女子就用袖子挡住面孔。仆人下马喊道:“何必这样作态?”女子便站起来,握住他的手说:“我以为你已经忘了咱们的旧情呢!既然你还恋着没忘,还可原谅你。以前的事是因为主人吩咐,我也不怪你了。但你我的缘分已尽,今天我准备了点小菜,请到我家小饮,算是告别吧。”这时正是初秋,高粱长得正茂盛。女子上前拉着仆人走进高粱地,一进去,见里面有座宽敞的大宅子。仆人把马拴好,见厅堂里已经摆好了酒肴。刚坐下,一群丫鬟就忙着给斟酒。太阳快下山时,仆人因有事,要回去禀报主人,便起身告辞。出来一看,仍是一片高粱地。 卷三 番僧 体空和尚说:“在青州,曾见两个外国和尚,相貌长得很古怪;耳朵上戴着双环,披着黄布,长着卷曲的头发和胡须。自己说是从西域来的,听说青州府的太守很敬佛,特来拜见。太守派了两个差役送他们到和尚住处。有个叫灵辔的和尚,对他们不怎么礼貌;但管事的见他俩不同寻常,就自己设宴款待他们,并留他们住下。 有人问他俩:‘西方有很多能人,师傅您是否也有奇妙的法术?’其中一个西域和尚笑了笑,从袖中伸出手来,掌中托着一个小塔,高不过一尺,玲珑可爱。这房子墙壁上最高处,有个小龛,这和尚顺手一扔,小塔就稳稳当当地落在小龛的正中间。小塔上还有舍利子放着光芒,照耀满屋。稍过一会,和尚又抬手招塔,塔仍落在他的掌中。另一个西域和尚露着臂膀,一伸左臂,延长达六七尺,而右臂就缩得不见了;再伸右臂,也与刚才伸左臂一样。” 卷三 狐妾 山东莱芜的刘洞九,在山西汾州做官。一天,他独自坐在府中,听到庭院有说笑声越来越近。他抬头一看,进来四个女子,一个四十来岁,一个年约三十,另一个约二十四五岁,最后是个没有束发的少女。她们都站到桌前,相视而笑。刘公早知官府里有很多狐,因此就不理她们。过了一会,少女拿出一条红纱巾,开玩笑般地扔到刘公的脸上。刘公拾起来扔到窗下,仍不答理她们。四个女子一笑走了。 一天,年纪最大的那个女子来到刘公的房中,对他说:“我妹妹与您有缘分,请不要嫌弃她。”刘公随便答应了一声,女子就走了。转眼工夫,她领着一个丫鬟拥着少女走来,让少女与刘公并肩坐下,说:“你俩真是一对好伴侣,今夜就成亲吧。好好侍候刘郎,我走了。”刘公仔细端详那少女,艳丽无比,便与她欢好了。又问女子的来历,少女说:“我不是人,可实际是人。我是前任州官的女儿,因被狐迷惑,受害而死,埋葬在园子里。众狐用法术救活了我,所以我就飘然像狐。”刘公听后,就用手摸摸她的后身。女子察觉了,笑着说:“你莫不是以为我有尾巴吧?”转过身去说:“请摸吧!”从此后,少女就住下不走了,一举一动都和那个小丫鬟在一起。家中人都以小夫人之礼对待她。丫鬟婆子们来拜,她都给很多赏赐。 一次刘洞九过生日,前来祝寿的人很多,共三十多桌宴席,需雇好多厨师,但事先约定的厨师才来了一两个。刘公很生气。女子知道后,对刘公说:“不用愁!厨子既然不够用,不如连来的两个也打发走。我虽然本事不大,但办三十多桌席并不难。”刘公听后转忧为喜,忙派人将鱼肉蔬菜调料等物品都搬到内院。家里人只听见里边刀案炒勺声叮当响,不绝于耳。门内放一张桌子,端菜仆人将托盘放在上面,转眼间,菜肴已盛满。十几个仆人来去不停,仍取之不尽。最后,仆人来要汤饼,只听里边女子说:“主人事先没要汤饼,急切之间怎能立即拿出来?”接着又说:“不要紧,先借借!”不大工夫,女子就喊仆人来取汤饼。众人一看,三十多碗汤饼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上。客人走后,女子对刘公说:“拿出钱来,偿还某家的汤饼钱。”刘公忙派人将汤饼钱送去。那家失了汤饼,正在奇怪时,送钱的人到了,这才解开疑团。 一天晚上,刘公在喝酒,一阵想起来要喝家乡的苦醁酒。女子就说她去取,随即出门走了。不一会就回来说:“门外有一坛够你喝几天的。”刘公出门一看,果然有一坛酒,真是家乡的“瓮头春”。 过了几天,刘公的夫人派了两个仆人来汾州。路上,一个仆人说:“听说狐夫人赏钱很多,这一回去得了赏钱,可买件皮衣穿。”女子在汾州官署中已知道了这话,便对刘公说:“家中派来的人快到了。可恨这个奴才无礼,我一定要惩治他一下。”到了明天,那两个仆人刚进城,突然一个头痛起来。到了州衙,痛得抱头大叫。众人要给他服药,刘公笑着说:“不用治疗,到时候自然会好。”大家都猜疑是得罪了小夫人。那仆人暗想:我刚来还没放下东西,哪里来的罪呀?无处诉说,只好跪下求饶。只听到帘子里面有人说:“你称夫人就叫夫人罢了,为什么还加上‘狐’字呢?”仆人这才恍然大悟,再三叩头谢罪。又听里面说:“既然想要皮衣,怎么能无礼呢?”接着又说:“你的头痛好了!”话音刚落,那仆人的头立刻不痛了,他连忙拜谢要走,忽见从帘内扔出一个包裹来,里面说:“这是件羊羔皮衣,你可拿去。”仆人解开一看,包里是五两银子。刘公问起家里的情况,仆人回说家里一切平安,只是某日少了一坛藏酒。计算一下丢失的日期,正是女子取酒的那天晚上。大家都俱怕小夫人的神力,称她为“圣仙”。刘公还为她画了一幅肖像。 当时,张道一为汾州的提学使,听说这些怪事。便以老乡的名义去拜见刘洞九,并要求见小夫人一面。女子拒而不见。刘公就拿出她的画像让张看,张强拿着就走了。张回府后,将画像挂起来,天天对着祈祷说:“以你的天姿和气质,跟谁不行?偏要跟一个白发老头子!我哪一点比刘洞九差,为什么不来见我一面呢?”女子在州府里,忽然对刘公说:“张公对我无礼,得稍给他点惩罚!”一天,张正对像祈祷时,觉着像有人用戒尺打了一下他的前额,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心中异常恐惧,忙派人将画像送还。刘公故意询问原因,来人隐瞒实情不说真话。刘公笑着说:“你主人的额头没痛吗?”来人见瞒不过去,只好说了实话。 没过多长时间,刘公的女婿亓生来,要见小夫人。女子推辞不见。亓生一再求见,刘公就对女子说:“女婿又不是外人,怎么就一定不见他呢?”女子回答:“女婿来见我,必定得赠送他东西。但他的心愿太高,我估计不能满足他,所以才不愿见他。”后来,女婿非见不可,才允许等十天以后相见。到了约定的日期。亓生进屋,隔着帘子施了礼,稍问候一下。只见小夫人的相貌隐隐约约,他不敢仔细看,就告退出来;走出数步之后,忍不住回头看看。只听女子说:“女婿回头了。”说完大笑不止,声音像猫头鹰叫一样。亓生听了,吓得腿都软了,摇摇晃晃地像丢了魂似的。出门后,坐了好久,才稍定下心来,说:“刚才听到笑声,就如霹雳震耳,竟不觉得身子是自己的了。”不一会,一个丫鬟奉女子的命,赠给亓生二十两银子。亓生收下后,对丫鬟说:“圣仙与岳父大人住在一起,难道不知我向来挥霍成性,不习惯花小钱吗?”女子听到这话说:“我早知道他是这种人!上次钱袋空了,我与同伴去开封,正好城被水淹没,仓库藏的银子都淹在水中。我们各自打捞了一点点银子,怎能满足他贪得无厌的要求呢?况且我就是能多给他些,他福分太薄也担当不起。” 女子凡事都能预先知道,刘公每碰到疑难问题,总和她商议,都能解决。一天她正与刘公并坐,忽然仰面观天大惊地说:“大难临头了,怎么办呢!”刘公吃惊地问家人吉凶,女子说:“别人都没事,只是二公子令人担忧。此处不久将成为战场,你应当请求一个差事到远方去,才能免遭灾难。”刘公听从了她的建议,请求上司准许他押粮饷去云南贵州一带。此行路途遥远,别人听说后,对他表示担心,唯独女子表示祝贺。不久,姜瓖叛变,汾州被贼寇占据。刘公的次子从山东来,正赶上这个变故,被杀害。汾州城沦陷后,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部遇难。唯有刘公,因出差在外得以幸免。平息叛乱后,刘公才回来。后来他被一场大案牵连受到处分,穷得吃不上饭。当权者又多方敲诈勒索,因此刘公就想一死了之。女子劝他说:“不要犯愁,床下还有三千两银子,可以用来过日子。”刘公高兴地问:“你从哪里愉来的?”女子回答说:“天下无主的东西取之不尽,还用得着偷吗?”刘公倚仗女子的计谋,才回了原籍,女子也跟着去了。几年后,女子忽然离去,留下了个纸包,包着几样东西。其中有出丧时挂在门上的小幡,约有二寸长,大家都以为是不祥之兆。果然,不久刘洞九就病故了。 卷三 雷曹 乐云鹤、夏平子二人,小的时候是同乡,大了又是同学,他们是莫逆之交。夏平子自幼聪明,十岁时就有文名。乐云鹤虚心向他学习,夏平子也认真地帮助他;乐文思日见长进,终于和夏齐名。但二人科考不得志,总是名落孙山。不久,夏平子染上疫病死去,家里穷得无力下葬,乐云鹤独力承担了丧事。夏平子撇下了寡妻和还在怀抱中的孩子,乐云鹤按时接济她们。每得到一升半斗粮食,必定分一半给夏家。夏平子的家属因此得以生存下去。士大夫和文人们也因此更加敬重乐云鹤。 乐云鹤家产本来不多,又常常周济夏家,因此生活日渐困难,他叹息道:“像夏平子那样的文才,都碌碌无为地死了,何况我呢!人生不能及时争取富贵,年年忧愁,恐怕早于狗马填了沟壑,辜负了这一辈子。不如早点自作打算!”于是放弃读书,改做买卖。经营了半年,家境逐渐富裕起来。 一天,乐云鹤到金陵,住在客店里。见一人长得很高大,身上筋骨隆起,在饭桌座位旁徘徊犹豫,脸色黯淡,面带悲伤。乐云鹤问他:“想吃点东西吗?”那人也不说话。乐云鹤把自己的饭推过去,那人双手抓着,一眨眼就吃了个净光。乐云鹤又给他买了两个人的饭,一会儿又吃完了。乐云鹤便让店主人割来一只猪腿,堆上一大摞蒸饼。那人吃了几个人的饭才吃饱,道谢说:“三年了,没吃这么饱过。”乐云鹤说:“你是一个壮士,怎么如此漂泊潦倒呢?”那人回答说:“罪犯天条,不能说啊!”又问他的家乡,回答说:“我地上没屋,水上没船;早上住在乡村,夜晚睡在城市。”乐云鹤收拾行装,准备上路。那人跟在后面,恋恋不舍。乐云鹤向他告辞,那人说:“您有大难,我不忍忘记这顿饭的恩德。”乐云鹤很惊异,便带着他同行。路上拉他吃饭,那人推辞说:“我一年只吃几顿饭。”乐云鹤更加惊奇。 第二天,乐云鹤乘船渡江时,忽然狂风大作,波浪滔天,江上的商船全部倾覆,乐云鹤和那人都掉进江里。一会儿,风平浪静,那人背着乐云鹤,踏着波浪钻出水面,把乐云鹤送到一只客船上,自己又破浪游去。一会儿,拉来一只小船,扶乐云鹤上去,嘱咐他躺着等着;自己又跳进江中,两个胳膊夹着货物出水,扔在船上。然后又潜进江中,出入几次,捞出的货物摆满了小船。乐云鹤感激地说:“你救了我的命,我已很知足了,哪敢指望连货物都能保全呢?”检查货物钱财,一点也没丢失。乐云鹤更加高兴,惊异地认为他是神人。放开船要走时,那人告辞。乐云鹤苦苦挽留,才一块渡江。乐云鹤笑着说:“这一场大灾难,只丢失了一枚金簪。”要再入江寻找,乐云鹤正要劝阻,那人已跳进江中不见了。乐云鹤惊愕了很久,忽见那人含笑而出,把一枚金簪交给乐说:“侥幸不辱使命!”江上的人见了,无不惊骇诧异。 乐云鹤带着那人返回家乡,吃住都在一起。那人十几天才吃一顿饭,一顿饭吃得不计其数。一天,又说要告别,乐云鹤执意挽留。正好天阴了下来,要下雨,远处传来雷声。乐云鹤说:“云里头不知是什么样子?雷又是什么东西?如果能到天上看看,才能解开这个疑惑。”那人笑着说:“您想到云中游览游览吗?”过了一会儿,乐云鹤觉得非常困倦,伏在床上打瞌睡。猛然醒来,觉得身子摇摇晃晃,不像在床上。睁眼一看,自己已在云海中,四周全是棉絮般的云朵。乐云鹤惊讶地站起来,头晕得像在船上。用脚一踏,软软的不是地面。仰头看看星辰,就在眼前。于是怀疑是在做梦。仔细一看,星星都镶嵌在天上,就像莲子嵌在莲蓬上一样。大的像瓮,小点的像小瓦罐,最小的像钵盂。用手扳扳,大星星牢不可动;小星星活动,像能摘下来。乐云鹤便摘下一颗,藏在袖子里。拨开云层往下看看,云海茫茫,地面上的城市只有豆粒那样大小。乐云鹤惊愕地想:如果一失足掉下去,这条性命还用问吗?一会儿见两条龙蜿蜒矫健地驾着一辆车飞来。龙尾一甩,像鸣牛鞭。车上有个容器,好几丈粗,里面贮满了水。有几十个人,用家什从容器中舀水遍洒云间。忽然看见乐云鹤,都感到奇怪。乐云鹤仔细看了看,那个壮士也在这些人里面。那人告诉众人说:“这是我的朋友。”说着,拿过一个舀水的家什,让乐云鹤洒水。当时正好大旱,乐云鹤接过家什,拨开云朵,望着大约是故乡的地方,尽情地舀水倾洒。过了会儿,那人对乐云鹤说:“我本是雷曹,因为误了行雨,被罚到人间三年。现在期限已满,我们从此分别了。”于是拿过驾车的绳子,有一万尺长,堆在一边,让乐云鹤缀着绳子一头下去。乐云鹤害怕,那人笑着说:“没事。”乐云鹤按他说的,缀着绳子嗖嗖地往下落,瞬间便到了地面。一着,正好落在自己村外。绳子渐渐收回云中,看不见了。当时,天旱了很久,十里外的地方,仅下了一指雨;唯独乐云鹤的村里下得沟渠都满了。 乐云鹤回到家中,摸摸袖子里,摘下的那颗星还在。拿出来放到桌上,只见黑黝黝的像块石头。到了夜晚,星星一片光明,照亮了屋子。乐云鹤更加当作宝贝,珍重地收藏起来。每次来了知己客人,他才拿出来照着明喝酒。正眼注视这颗星,光芒刺目。一夜,乐云鹤的妻子面对着星星坐着梳头发,忽见星光渐渐缩小,像个萤火虫一样,在空中流动横飞。妻子正在诧异,星星已钻进她嘴里,吐也吐不出来,竟咽到肚子里去了。妻子惊愕地跑去告诉乐云鹤,乐也感到奇怪。睡下后,乐云鹤梦见夏平子对他说:“我是少微星。你对我的恩惠,我一直没有忘记。又承蒙你从天上把我带下来,我们算是有缘。现在我做你的子嗣,以报大德。”乐云鹤三十岁了,还没有儿子,得了这个梦非常高兴。后来,妻子果然怀孕了。等到生产时,光明满室,就像那颗星在桌上放着时一样。因此生下的儿子就取名叫“星儿”。星儿非常聪明,十二岁就考中了进士。 卷三 赌符 有个韩道士,住在县城里的天齐庙。他会幻术,人们都称他仙人。先父和韩道士很要好,每次进城都去看望他。有一天,先父和我已故的叔父进城,准备去拜访韩道士,恰好在路上碰见了他。韩道士把钥匙交给他们二人说:“请你们先去开门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回去。”他们按道士说的来到庙里,开锁进门一看,韩道士已经坐在屋里了。这样的奇事真是太多了。 原先,我有个本家,嗜好赌博。经先父介绍,认识了韩道士。当时大佛寺来了一个和尚,专事赌博,而且赌注很大。我那个本家听后非常高兴,带上家里所有的钱去赌,却输了个干干净净。本家不甘心,典当了房子田产又去了,一夜间又输了个净光。那本家心情忧闷,路过天齐庙,顺便去访韩道士。韩道士见他神情惨淡,语无伦次,就问他怎么了,本家把输钱的事如实告诉了韩道士。韩道士笑着说:“经常赌博,哪有不输的道理!你如果能戒赌,我有办法让你把输掉的钱全部赢回来。”本家说:“如果能把输的钱赢回来,我就用铁杵把骰子砸碎。”韩道士用纸画了一道符,让他扎在腰里,嘱咐说:“只要赢回你输掉的钱就住手,千万不可贪得无厌。”又给了他一千文钱作本,约定赢钱后偿还。 本家非常高兴地去了。和尚看了他的钱,嫌太少,不屑与他赌。本家非赌不可,说只赌一次,和尚笑着答应了。本家把一千文钱一下全押上,孤注一掷了。和尚掷了骰子,没有胜负;本家却一投就赢了。和尚又押上两千钱为注,结果又输了。渐渐地和尚把赌注增到十几千。本家掷的本来是输点,一吆喝,却都变成了赢点。就这样很快就把以前输掉的钱全部赢了回来。他暗想,如果再赢几千就更好了。于是又赌起来,但手气越来越坏。本家觉得奇怪,起来看看腰带上,原来纸符已经没有了。他大吃一惊,立刻作罢,拿着赢回来的钱回到庙里。除偿还和尚那一千文钱外,细细计算,减去最后输掉的,正好和他原来输掉的钱一样多。本家向韩道士道歉,说是丢了纸符。韩道士笑着说:“符已在我这里,一再嘱咐你不要贪得无厌,而你不听我的话,所以我把纸符拿回来了。” 卷三 阿霞 文登的景星,小时候就很有名。他与陈生住近邻,两家的书房仅隔一堵短墙。 一天黄昏,陈生路过一处荒凉的废墟,听到松林里传来女子的啼哭声。走近一看,见树的横枝上挂着一条带子,一个女子像要上吊。陈生问她怎么了,女子抹了一下眼泪对陈生说:“母亲出远门,把我托给了一个外姓哥哥照管。没想到他狼子野心,对我不怀好意。我一人孤单到这地步,还不如死了!”说完又哭起来。陈生急忙为她解下带子,劝她嫁人。女子怕投有可靠的人,陈生就请她暂时住在自己家里。女子同意了。 回到家中,陈生点上灯对着女子一看,见她十分美丽,喜出望外,要与她同寝。女子厉声抗拒,两人吵闹的声音传到隔壁。景生听到后,跳过墙来看。陈生见景生来了,才放了女子。女子一见景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才转身跑了。二人追了一阵,女子竟不知去向。景生回到家里,关上门刚要上床睡觉,那女子笑盈盈地从里屋出来。景生吃惊地问她,女子回答说:“陈生命薄福浅,不可将终身寄托于他。”景生听后很高兴,问她姓名,女子说:“我老家在齐国,姓齐,小名叫阿霞。”景生与女子说笑,那女子也不拒绝,随后同床共枕。 景生的书斋里常有朋友来往,阿霞总是躲在里间屋里。过了几天,阿霞说:“我暂时离开几天。你这里人太多,我觉得受约束,心中烦躁。从今后我只夜里来。”景生问:“你家在哪里?”回答说:“不远就是!”说完便早早走了,到了夜里果然又来,两人情意深长。又过了几天,阿霞对景生说:“你我虽然恩爱,但总归是苟合之事。我父亲在西疆做官,明天我要跟随母亲去,找机会禀告他们,咱俩就可以在一起过一辈子了。”景生问:“我们要分别多久?”女子说:“大约十来天。” 女子走后,景生想,光住书房不是长法,搬回家里,又怕妻子妒忌阿霞。盘算不如将妻子休了。主意已定,从此看见妻子就辱骂,妻子不能忍受他的欺侮,哭得直想死去。景生说:“你死了还连累我呢!请快滚!”就赶她走。妻子哭着说:“我跟你十年,从来没有过不好的行为,你为什么对我这样绝情!”景生不理,越发急着撵她走。妻子一看没法了,就出门走了。 从此后,景生就把屋子粉刷一新,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翘首盼望阿霞回来。没想到一直没有阿霞的音信,犹如石沉大海。他妻子回到娘家后,多次托景生的亲友为她说情,想破镜重圆,但景生就是不答应。于是她就改嫁了一个姓夏侯的人。夏侯的住所与景生挨着。两家因地界问题,世代有仇。景生听说妻子嫁给了夏侯,越发怨恨。然而仍希望阿霞快点回来,才可自慰。又过了一年多,仍没见到阿霞的踪影。 一次,正逢海神祝寿大会,祠堂内外善男信女云集。景生也来赶会,远远望见一个女子很像阿霞。景生跟上去,那女子就混入人群中;跟随她走出门外,再继续追她,竟飘然而去。景生追不上那女子,心中又恨又恼地回了家。 后来,过了半年,景生在路上见一位女郎,身穿红色的衣裙,后面跟着老仆,牵着一头黑驴走过来,景生一看是阿霞。因怕认错,就先问仆人:“这娘子是谁?”回答说:“她是南村郑公子的继室。”景生又问:“娶了多长时间了?”“半个月了。”景生想莫不是认错了人?女子闻言,回头一看,景生看清楚了,正是阿霞。知她已嫁他人,气愤填胸,大声喊道:“霞娘!为什么忘了旧约?”仆人听到有人喊叫主妇,很生气,便想打景生。女子急忙制止住,揭开帏幔对景生说:“你这负心人,有何脸面来见我?”景生辩解说:“是你自己负我,我哪里负你?”女子说:“你负了你的夫人比负我还厉害!你对结发夫妻都那样,何况别人呢?过去我因为你祖上积了德,你将榜上有名,才以身相许;如今因你抛弃了妻子,阴间已削了你的官职。今年开科的亚魁王昌就是替你名位的人。我已是郑公子的人,你不要再有什么念头了。”景生俯首帖耳,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抬头看那女子,已扬鞭飞驰而去,心中只有悔恨而已。 这年开科,景生落榜,亚魁果然名叫王昌。郑公子也考中了。景生因此得了薄倖的名声,四十岁仍没妻子,家境也败落下来,常向亲友讨饭吃。一次偶然去拜访郑公子,郑热情款待他,并留他住宿。阿霞窥见,觉得非常可怜,就问郑公子:“前厅的客人,莫非是景庆云吗?”郑公子反问她是怎么认识的,阿霞回答:“我未嫁给你时,曾在他家避过难,也得到他的照顾。他行为虽贱,而祖德还未断,并且和你过去也是朋友,你应该帮助他。”郑公子认为很对。就让景生脱下破衣,给他换上新衣,留他住了好几天。一天晚上,景生将要上床睡觉,有个丫鬟拿着二十多两银子来赠给他。听到阿霞在窗外说:“这是我的私房钱,略酬谢一下你过去对我的情义。拿回去,找个好女子为伴。幸亏你祖上积德厚重,还可保佑到子孙后代,你不要再办缺德事,缩短你的寿限。”景生表示感谢。 景生回家后,拿出十两银子,买了个乡绅人家的丫鬟。这女子长得丑陋凶悍。后来给他生了个儿子,长大后中了进士。郑公子官做到吏部郎,他死后阿霞给他送葬回来,人们打开车门帘,里面竟空空无人,才知道阿霞不是人类。唉!人没有德行。喜新厌旧,到头来鸡飞蛋打一场空,老天给人的报应也太惨了! 卷三 李司鉴 李司鉴,是河北永年县的举人。他在康熙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打死了自己的妻子李氏。地方上就将此案上报广平府。广平府命令把他拘捕,到永年县查审。李司鉴来到县府门前,忽然从卖肉架下夺过一把屠力,飞快地跑进城隍庙。他爬到戏台上面,对着神像跪下,自己说:“神责怪我不该听信奸人的话,在乡村邻里间颠倒是非,叫我割耳朵。”便把左耳割下来,抛到台下。又说:“神责怪我不该骗人银钱,令我剁手指。”遂将左指剁去。又说:“神责怪我不该奸淫妇女,让我自行阉割。”随后就自阉,顿时昏死在地上。 当时,总督朱云门写呈文奏请朝廷革除李的功名并追究治罪,得到皇上的批准。而这时,李司鉴已经被阴司刑法诛杀。此事抄自邮报。 卷三 五羖大夫 山西河津县人畅体元,字汝玉。作秀才时,梦见有人称他为“五羖大夫”。他很高兴,认为这是自己仕途显达的一个好兆头。 有一年,碰上流寇之乱。他被流寇逮住,剥光了衣服,关在一间空屋子里。正值隆冬季节,天气寒冷。他在黑暗中摸索,摸到几张羊皮子,用来裹护着身体,才不至于冻死。等到天明一看,恰巧正是五张羊皮。他哑然失笑,知道这是神灵在戏弄自己。 后来,因他有明经科头衔,朝廷授他为雒南知县。这是毕载积先生记载的。 卷三 毛狐 农民马天荣,二十多岁时死了妻子,因家穷没有再娶。一天,他在田间干活,见一个少妇浓妆艳抹,踏着庄稼从田埂上走过来。脸面彤红,标致风流。马天荣怀疑她迷路了,环顾四野无人,就调戏她,少妇也微微迎合。马天荣便要求与她野合。少妇笑着说:“青天白日的,干那事合适吗?你回去,掩上门等我,晚上我就来。”马天荣不信,妇人发誓一定去。马天荣就告诉了自己住家的方向,少妇才走了。 夜间,少妇果然来了,两人便成了好事。马天荣觉得少妇的肌肤滑嫩异常,点灯一照,皮肤又红又薄像婴儿,浑身长着细毛。他觉得奇怪,又怀疑她来路不明,自己想这个少妇莫非是狐?就开玩笑般地追问她。那少妇也不隐讳,自认是狐。马天荣对她说:“你既然是仙人,当然会要什么有什么。蒙你对我这么相好,能否送些银子救济我呢?”少妇答应了。第二夜来到,马天荣就向她要银子。少妇故作惊愕地说:“我忘记了。”天明少妇临走时,马天荣又嘱咐了一遍。到了夜晚,少妇来后,马天荣就问:“我要的东西大概没有忘记吧?”妇人笑着说请再等一天。过了几天,马天荣向妇人要银子。妇人笑着从袖中拿出二锭银子给他,约五六两,翅着边有细花纹,非常好看。马天荣很喜欢,包好后珍藏在柜子里。 待了半年,马天荣有事需要钱用,就拿出藏的银子让人看。人们看了后说:“这是锡。”用牙一咬就掉下来。马天荣大为惊骇,收好回了家。到了夜间,妇人来到,马就对她生气地说风凉话。妇人笑着说:“你命薄,担不得真金呀。”一笑了之。马天荣说:“听说狐仙都是国色天香,可你却不然。”妇人说:“我们都是随着人变。你连一金之福都没有,落雁沉鱼的美人,你如何能享受?就我这个丑样子,当然配不上侍奉上流人物;然而比起大脚驼背的女人,也算是天姿国色了。”过了几个月,妇人忽然将三两银子赠给马天荣,并说:“你屡次向我要钱,我因你命薄不应藏有银子,所以没有给你。现在即将有媒人来提亲,我给你够买个媳妇的钱,也借以表示赠别。”马天荣自己表白并没有打算娶妻,妇人说:“一两天之内,自然会有媒人来。”马天荣问:“你没听说那妇人长得怎样?”少妇说:“你想要漂亮的,当然就是漂亮的。”马天荣说:“这我不敢奢望。可是三两银子怎么能买个媳妇呢?”妇人说:“这是月老安排好的,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马天荣问:“你为什么忽然说咱们要分别?”妇人回答说:“像我们这样戴月披星地偷情,终不是个长法。你自然会有妻子,干吗要这样搪塞下去呢?”天一亮少妇就走了,走时将一包黄药面送给马天荣,说:“分别后恐怕你会得病,服这药可以治好。” 第二天,果然有媒人来马家。马天荣先问女方的相貌,媒人说:“不美,但也不丑。”马天荣问:“多少聘金?”答说:“约四五两银子。”马天荣不愁这个价钱,但必须要亲眼见见那个女子。媒人怕良家女子不肯抛头露面,就约马天荣一起去相看,见机行事。到了女方村边,媒人先进村,让马天荣在村外等着,过了很长时间,才回来说:“巧了!我的表亲与她同住在一个院落,刚才我去看见那女子正在她屋中坐着。请你假装着拜访表亲的,从她身边走过,相距很近,你可偷着看看。”马天荣跟着媒人进去,果然见一个女子坐在屋里,身子伏在床上,正让侍女给她搔背。马天荣从她身边走过,看了一眼,女子长得果然和媒人说的一样。到了商定聘金时,女方并不计较,只要一二两银子,打发女子出嫁。马天荣以为得了便宜,就按数交付了银子,又酬谢了媒人及写婚书的人,三两银子恰好用完,也没多费一文钱。 选了个良辰吉日,将女子娶进门来。一看,原来是个鸡胸弯腰驼背的女人,脖子很短像乌龟;看裙下,露着两只尺把长的大脚。这才明白狐仙说的话是有原因的。 卷三 翩翩 罗子浮,邠州人,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八九岁时,被叔叔罗大业收养。罗大业任国子监祭酒,富有家产,但没儿子,他疼爱罗子浮就像疼爱亲生的一样。罗子浮十四岁时,被坏人引诱去嫖妓宿娼。当时有个从金陵来的妓女,侨居本郡,罗子浮很喜欢她,被她迷住了。这妓女返回金陵,罗子浮也偷偷地跟着她逃离了家乡。在妓院住了半年,他钱财都花光了。妓女们都讥笑他,但还没有立即赶他走。不久,罗子浮身上长满了梅毒疮,溃烂发臭,沾染床席,被妓院赶了出来。他只得在街市上讨饭,街上的人们见了他都远远地躲着。罗子浮害怕死在异地它乡,便一路讨着饭往西走。每天走三四十里,渐渐到了邠州地界。又想到自己衣衫破烂,脓疮污秽,没脸回家,依旧在临近县里徘徊。 一天傍晚,罗子浮想去山中寺庙投宿。路上遇到一个女子,容貌美丽得跟天仙一样。女子走近他问:“去哪里?”罗子浮实说了。女子说:“我是出家人,住在山洞里,你可以去留宿,还能躲避虎狼。”罗子浮很高兴,跟着女子走了。进入深山中,见有一座洞府,门前横淌着一条小溪,溪上架着根长条石作桥。过桥几步,有两间石室。室内一片光明,不需点灯。女子让罗子浮脱下破衣到溪水中洗个澡,说:“洗洗,疮就好了。”又拉开帷帐,扫扫被褥,催促罗子浮去睡,说:“快睡吧,我要给你做件衣服。”取过一些像芭蕉的大叶子,裁剪好后缝制起来。罗子浮躺在床上看着,见女子做了不一会儿,衣服便缝好了。折叠整齐,放到床头上,说:“明早穿上吧!”说完,便在对面床上睡了。罗子浮洗了澡后,觉得身上的疮不疼了。醒过来一摸,已结了厚厚的疮痂。到第二天早晨,罗子浮要起床,心里怀疑芭蕉叶衣服没法穿。取过来一看,却是绿色的锦缎,光滑异常。过了会儿,女子准备早饭,只见她取过一些山叶来,说是饼,一吃,果然是饼。又把叶子剪成鸡、鱼,烹调好后都和真的一样。室内角落里有个小瓮,盛着好酒。女子一次次取来饮;少了,就再用溪水灌满。过了几天,罗子浮身上的疮痂都脱落了,就到女子床上要求同宿。女子说:“轻薄东西!刚能安身,就要妄想!”罗子浮说:“聊以报答您的大德!”于是二人一起睡了,欢爱非常。 一天,有个少妇笑着进来,说:“翩翩小鬼头快活死了!薛姑子的好梦,几时做成的?”翩翩迎上去笑着说:“原来是花城娘子!你贵足很久不踏贱地了,今天西南风紧,把你吹送了来了。抱了儿子没有?”少妇回答说:“又是个丫头!”翩翩笑着说:“花娘子真是个瓦窑啊!孩子带来了吗?”少妇说:“刚才哄好了,已睡下了!”于是一齐落坐,翩翩设宴款待。少妇又看着罗子浮说:“小郎君烧了好香了!”罗子浮见她有二十三四岁年纪,容貌依旧很漂亮,心里很喜欢她。剥果子时误落到桌子底下,罗子浮俯身假装捡拾,暗地里捏她的脚。花城看着别处笑笑,像不知道。罗子浮正在神魂颠倒,忽觉身上的衣服顿时不暖和了,低头一看,衣服全变成了秋叶。吓得他差点闭过气去,急忙收回邪念,端坐了一会儿,衣服才又渐渐变成了原来的样子。他心里暗自庆幸两个女子都没看见。过了会儿,罗子浮给花城劝酒时,又用手指搔她的掌心。花城坦然地说笑着,一点也没知觉。罗子浮心神不安时,衣服又变成了叶子,过了一阵子才变回来。他只得羞愧地打消了杂念,再不敢妄想。花城笑着说:“你家小郎君太不正经,如不是醋葫芦娘子,恐怕他早跳到云间里去了!”翩翩也讥笑说:“轻薄东西!就该活活冻死!”两人拍掌大笑起来。花城离席说:“小丫头醒来,恐怕把肠子都哭断了。”翩翩也起身说:“贪图勾引人家的男人,就忘了小江城哭死了。” 花城离去后,罗子浮害怕被翩翩讥笑谴责,但翩翩仍和平常一样对待他。住了不久,节令已到深秋,寒风阵阵,霜叶降落。翩翩捡拾落叶,储藏起来准备过冬。见罗子浮冻得瑟缩发抖,她便拿个包袱,到洞口抓白云,絮成棉衣。罗子浮一穿上,觉温暖得像真棉衣一样,而且非常轻快。过了一年,翩翩生了个儿子,非常聪明漂亮。罗子浮天天在洞里逗弄婴儿取乐。但他常常想起家乡,便恳求翩翩一同回去。翩翩说:“我不能跟你去;要不,你自己走吧。”拖延了两三年,儿子渐渐长大,于是就和花城结成了亲家。罗子浮担心叔叔已经老了,没人照顾。翩翩说:“叔叔固然已经高龄,但庆幸比较强健,用不着你挂念。等保儿结婚后,是走是留,全凭你。”翩翩在洞中,总是拿树叶写上字教儿子读书,儿子一看就明白了。翩翩说:“这孩子生就福相,让他到人世上去,不愁做不到高官。”不久,儿子已十四岁,花城亲自把女儿送了来。翩翩见那江城姑娘衣着华美,容光照人,与罗子浮都非常高兴。合家团聚,设宴庆贺。翩翩敲着头钗,唱道:“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今夕聚首,皆当喜欢。为君行酒,劝君加餐。”酒后,花城离去。翩翩夫妇让儿子、媳妇住对屋。新媳妇很孝敬,依恋在翩翩膝下,就像亲生女儿一样。罗子浮又说要回去。翩翩说:“你有俗骨,终究不是成仙的料。儿子也是富贵中人,你可以带了去,我不耽误他的前程。”新媳妇正想回家跟母亲告别,花城已经来了。儿女恋恋不舍,热泪盈眶。翩翩和花城都安慰说:“暂时离去,以后还可以再回来。”翩翩便把树叶剪成毛驴,三人骑上往回走来。 罗大业此时已告老还乡,以为侄子早已死了。忽见罗子浮带着漂亮的儿子和儿媳回来,罗大业欢喜地像得到了宝贝。罗子浮三人进入家门,分别看看自己的衣服。都变成了芭蕉叶。扯破一看,里面的棉絮像蒸汽一样四散了。于是三人重薪换了衣服。 后来,罗子浮想念翩翩,带着儿子回去探望,只见黄叶满路,白云迷失洞口,再找不到踪迹,只得流着泪返了回来。 卷三 黑兽 听太公李敬一说:“有一个人在沈阳,和朋友在山顶上开宴会。低头向山下看时,见有只老虎口里衔着东西走过来,用爪子在地上挖了一个坑,将衔来的东西放进去埋好后就离开了。这人便派了个人去察看埋的是什么,结果,挖出一只死鹿。下人便把死鹿取走,将坑重新埋好。一会儿,那只虎领着一只黑兽走来,黑兽的毛有好几寸长。虎为黑兽带路,好像邀请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到了埋鹿的坑前,黑兽瞪着眼蹲在一旁等候着。虎挖开坑,鹿不见了,吓得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黑兽恼怒老虎欺骗自己,用爪子猛击老虎的额头,老虎立刻就死了。黑兽也悻悻地离去了。” 卷四 余德 武昌府的尹图南,有一座空闲着的宅子,租给了一个秀才居住。半年多,尹图南再也没过问这件事。 一天,尹图南在这座宅子门口遇见那秀才。见他年龄很小,但容貌俊雅,风姿翩翩,衣着华丽,便上前和他交谈起来。秀才谈吐文雅含蓄,令人喜爱。尹图南很感惊异,回家后便告诉了妻子。妻子派了个丫鬟以赠送礼物为名,去暗地里察看秀才的家室情况。见他家有个天仙般的美艳女子,家里的花草山石、衣服器具,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尹图南听说后,揣测不出秀才到底是什么人,便去他家登门拜访,正赶上秀才外出了。第二天,秀才就来回拜。尹图南打开他的名帖一看,才知他姓余名德。两人交谈之间,尹图南又详细打听他的家族门第,秀才的回答却十分含糊。尹图南反复地追问,秀才就说:“您如想和我交往,我不敢拒绝。要知道我并不是逃亡在外的盗匪,何必苦苦地逼问来历呢?”尹图南连忙道歉。命家人摆下酒宴,二人吃喝谈笑。一直喝到天黑,才有两个健壮的奴仆,挑着灯,牵着马,把秀才接了回去。 第二天,秀才回请尹图南。尹图南来到他家中,见室内墙壁都用明光纸裱得和镜子一样,光滑洁净。狻猊形状的金香炉里燃着奇异的香料。一只碧玉瓶里插着两支凤尾和两支孔雀翎,都长二尺多。还有一只水晶瓶里浸着一棵开粉色花的花树,叫不出什么名字,也是二尺来高。这花树长长的枝条倒垂着,覆盖在花儿之外,叶疏花密,含苞待放。湿润的花瓣就像收敛着翅膀的蝴蝶,而花蕊就像是蝴蝶的须。酒席上不过摆了八个盘,但每样菜都异常丰美。秀才命童子击鼓催花行酒令。鼓声一响,只见花瓶中的花颤颤地抖动起来。像要折断一样。一会儿,蝴蝶的翅膀渐渐张开,鼓声一停,一声轻响,花蒂和花须立即飘落,变成一只蝴蝶,飞落到尹图南的衣服上。秀才笑着起身,拿个大杯斟上酒让尹图南喝了。酒刚斟满的时候,蝴蝶便飞走了。过了一会儿,鼓声又作,有两只蝴蝶飞到余德的帽子上。余德笑着说:“这可是自作自受了!”也喝了两大杯。第三次鼓声响过,蝴蝶乱纷纷落下,又翩翩地飞到二人的袖子和衣襟上。击鼓的童子笑着过来,用手指点着,数每人身上的花朵:尹图南应喝九杯,余德喝四杯。这时尹图南已微有醉意,不敢多喝,勉强喝了三杯,便离席告辞了。 从此后,尹图南更加感到余德是个奇人。但余德很少和人交往,总是关着门自家过日子。村人们有喜事、丧事,他也从不去庆贺或吊唁。尹图南逢人就宣扬余德,听到他的奇事的人,都争着结交他,常常是贵客盈门,十分热闹。余德很不耐烦,忽然辞别尹图南搬走了。余德走后,尹图南来到他家,见庭院空空,地上洒扫得一尘不染。燃剩的蜡烛堆放在石阶下,窗子上只剩些残帛断线,上面还留着清清楚楚的指痕。只在屋后遗留下一个小白石水缸,能盛一石水左右。尹图南把缸拿回家去,贮上水养了几尾红鱼。过了一年,缸里的水仍然清澈如初。后来,这缸被仆人们搬动石块时失手打碎了。奇怪的是缸里的水像凝固了一样,也不流泻出来。再一看,缸好像仍在那里,用手一摸却空空软软的。手一伸进去,水就随着手流出来;拿出手,水又合拢起来。到了寒冬,水也不结冰。一夜,缸水忽然结成水晶状,但红鱼依然在里面自由自在地游动。尹图南恐怕别人知道这件奇珍,总是把它藏在密室里,除了儿子、女婿这样的亲人,从不拿出给人看。但时间长了,还是传了出去,要求观看的人纷纷登门,络绎不绝。 在腊月的一夜,水晶忽然又分解为水,流了一地,红鱼也不见了。原来碎缸的残片还在。忽然来了个道士,登门索要碎缸片。尹图南拿出一片让他看,道士说:“这是龙宫中盛水的器具。”尹图南又描述了缸破后水不流泻的情景,道士说:“贮水的是缸的魂魄。”说完,很殷切地恳求给一小块碎缸片。尹图南问他有什么用,道士说:“把它捣为碎末入药,能使人长生不老。”尹图南给了他一片,道士非常感谢,欢欢喜喜地走了。 卷四 杨千总 毕自严公就任陕西洮岷备兵官职时,千总杨化麟前来迎接。仪仗行进途中,偶见有人蹲在路旁大便。杨千总想用弓箭射他,毕公急忙呵止。杨千总说:“这个奴才太无礼了,应该让他受点小惊吓。”于是远远地喊道:“哎!大便的!送给你一股会稽藤簪绾髻子用。”随即一箭射去,正中遗便者的发髻。这个人吓得急起奔跑,便液撒了一地。 卷四 瓜异 康熙二十六年六月,城西一个村民的菜园里,黄瓜上又生出另一枝蔓来,结了一个像碗一样大的西瓜。 卷四 青梅 南京有个姓程的书生,性情磊落,不受礼俗的约束。一天,他从外面回来,宽解衣带时,觉得衣带末端很沉重,像有东西往下堕。看了看,并无任何东西。转身之间,有个女子从衣服后面出来,手理秀发向他微笑,真是美丽极了。程生怀疑她是个鬼。女子说:“妾不是鬼,是狐。”程生说:“倘若能得到美人,就是鬼也不可怕,更何况是狐呢!”于是和她亲热起来。过了二年,生了个女儿,取小名叫青梅。狐女常对程生说:“你不要再娶妻子了,我会为你生个儿子的。”程生相信了狐女的话,就不再娶妻。但是,亲戚朋友们都讽刺讥笑他。程生动摇了,终于改变了主意,聘了湖东的王氏为妻。狐女听说后,非常恼怒,抱起女儿喂完奶,抛给程生说:“这是你家的赔钱货,愿意养她或杀她,全由你;我何必代人作奶妈呢!”说着出门而去。 青梅长大了,非常聪明,相貌美好秀丽,酷似她的母亲。不久,程生病死,王氏改嫁出走,把青梅寄养在堂叔家里。她的堂叔品行恶劣,行为放纵,竟想把青梅卖掉得钱自用。恰好有个正在家候选官职的王进士,听说青梅很聪明,便出大价钱把她买来,让她给自己的女儿阿喜当侍女。阿喜十四岁年纪,容貌美丽绝顶。她见了青梅非常高兴,就和她同住在一起。而青梅也善于侍奉人,聪明伶俐,会看眼眉行事,因此王家人全都喜爱她。 城里有个姓张的书生,字介受,家境贫穷,没有财产,租赁了王进士的房子居住。张生非常孝顺,遵守礼仪,品行端正,又勤奋好学。青梅偶然有事到张家,看见张生坐在石头上吃米糠粥;她进屋和张母说话时,却见桌子上摆着味美的猪蹄。当时张翁正卧病在床,张生进屋抱着父亲小便。便液沾脏了张生的衣服,父亲觉察了非常恨自己,而张生却掩盖着脏处,急忙出屋自己洗净,唯恐让父亲知道。青梅看了大为惊奇,回来后就对阿喜讲述在张家见到的情形,并说:“咱家的房客,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您若不想得好夫君便罢;想得好夫君,张生就是理想的人。”阿喜恐怕父亲嫌张生贫贱。青梅说:“不见得,这事全在您自己。假如您认为合适的话,我可以偷偷地告诉张生,让他家请媒人来提亲。到时候老夫人一定要召您去商量这事,只要您应着‘同意’,事情就好办了。”阿喜怕跟了张生穷一辈子让人耻笑。青梅说:“我自以为能为天下士人看相,绝不会出错的。” 第二天,青梅把意思告诉了张生的母亲,张母大惊,说她说的话不是好兆头。青梅说:“我家小姐听说公子人品好,赞美他有道德有才能,我是因为摸透了她的心意才来这样说的。您请媒人去提亲,我和小姐两人从中帮助,估计王家能够应允。即使王家不同意,对公子来说还有什么辱没吗?”张母说:“行。”于是便托卖花的侯氏前去做媒。王夫人听说就笑了,并把这事告诉了丈夫。王进士也大笑起来。便把女儿叫到面前,说明了侯氏的来意。阿喜还没来得及回答,青梅急忙夸赞张生贤能,并断言他日后必定富贵。夫人又问女儿:“这可是你的百年大事。假如你愿意吃糠咽菜,就为你答应这门亲事。”阿喜低头沉思了好一会,看着墙壁回答说:“贫富是个命。倘若命厚,就是贫也贫不了几天;而命中注定不贫,那就更不会有多少穷日子了。假如命薄,就是那些富贵子弟,后来穷得无立锥之地的难道还少吗?这事全在父母作主。”最初,王进士叫女儿来商量,是想拿这事来博一笑;听到女儿的话,心里很不高兴,说:“你真想嫁给张家吗?”女儿没回答;再问,还是不回答。王进士非常气忿地说:“贱骨头全不长进!想提着讨饭筐当叫花子媳妇,岂不羞死!”女儿被骂得涨红着脸透不过气来,含着眼泪退去。媒人见事不妙也跑了。 青梅见为小姐办不成,便想着替自己来谋求。过了几天,她趁夜间到张生家里去。张生正在读书,见她来,非常震惊,问她来干什么,她说话吞吞吐吐。张生很严肃地让她离去。青梅哭着说:“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并不是来私奔;只是因为你贤德,所以我才自愿以身相托。”张生说:“您爱我,说我贤德。然而昏天黑夜里来往,连洁身自爱的人都不愿做,而所谓贤德的人能去做吗?就是起初不正当而最终能成就的事,君子还说不可;更何况不会成就的事!以后你我怎么做人?”青梅说:“万一能成的话,你愿意收留我吗?”张生说:“能得到您这样的人就非常满足了,还要求什么呢?只是眼下有三件难事,因此不敢轻易答应。”青梅问:“什么难事?”张生回答:“您不能自己作主,是一难;即使您能自己作主,若我父母不乐意,是二难;就算我父母乐意,而您的身价必定很高,我家贫拿不出应付的钱,是尤其难。您赶紧走吧,瓜田李下的嫌疑是令人可畏的!”青梅只好回去,临走又嘱咐道:“您若有意,求您和我共同想办法来促成。”张生答应了她。 青梅回来,阿喜追问她到哪里去了,她就跪下主动承认去过张家。阿喜非常生气,以为青梅私奔,要用家法责打。青梅哭着说自己没干见不得人的事,于是把实情告诉了她。阿喜赞叹道:“不私自结合,是礼;一定禀告父母,是孝;不轻易许诺,是信。有这三德,老天必定会保佑他的,张生不用再担忧自己贫困了。”随后又说:“你打算怎么办?”青梅回答说:“要嫁给他。”阿喜笑着说:“傻丫头,你能自己作得了主吗?”青梅说:“若不成,就去死!”阿喜说:“我一定满足你的愿望。”青梅便叩头感谢她。 又过了好几天,青梅对阿喜说:“以前您说的是玩笑话呢,还是真想发慈悲呢?若当真的话,我还有些难言的隐情,再求您同情帮助。”阿喜问是什么事。青梅回答道:“张生拿不出订婚的聘礼,我又没有能力自己赎身,如非要原来身价的话,同意把我嫁给他实际上还是不同意。”阿喜沉吟着说:“这不是我能办到的事。我说把你嫁给他,还怕不太合适。再说一定不要你的身价,这是父母绝不会应允的,也是我不敢说的。”青梅听了,难过地流下眼泪,只是求阿喜能同情帮助她。阿喜沉思了好一阵,说:“实在没有办法,我自己积攒了一些钱,全部给你帮忙吧。”青梅拜谢了阿喜,并把这事偷偷地告诉了张生。张母知道了非常高兴,多处求借,凑齐了身价钱,收藏起来等着听好消息。 正巧王进士被选任山西曲沃知县,阿喜趁机对母亲说:“青梅年龄也不小了,咱们又要随父亲上任,不如送她走了吧。”母亲本来就认为青梅太伶俐,怕她引导阿喜不走正路,多次想把她嫁出去,就怕女儿不乐意。现在听女儿这么说,心里非常高兴。过了两天,有个佣人的妻子来说了张家想娶青梅的意思。王进士笑着说:“这家人也只配找个丫鬟作媳妇,他们前次的做法简直也太荒唐了!不过要把她卖给富贵人家做妾的话,价钱还能比过去高一倍。”阿喜急忙进屋说:“青梅侍奉我这么长时间,把她卖给人家做妾,太不忍心了。”王进士于是传话给张家,仍然按原来的身价付钱,还了卖身契,把青梅嫁给了张生。 青梅嫁到张家后,孝敬公婆,尽心周到,胜过了张生。而操持家务更是勤快,糠秕当饭也不觉得苦,因此全家人都非常敬重她。青梅又以刺绣为业,她绣出的东西卖得很快,商贩们等候在张家门前抢购,惟恐得不到手。用刺绣换来的钱多少可以应付穷日子。她还劝张生不要光顾家耽误了读书,家里的事情全由她自己承担起来。因为主人就要上任了,青梅便去与阿喜道别。阿喜见到她,哭着说:“你得到了好的归宿,我实在不如你。”青梅说:“我知道这是谁赐给我的,怎敢忘了呢?不过您认为不如我,恐怕要折我的寿了。”于是两人哭着惜别。 王进士一家到了山西任上,仅半年,夫人就死了,灵柩停在寺庙中。又过了两年,他这个知县因为行贿罪被免职,罚交赎罪的银两数以万计,因而家道渐渐贫困不能自给,随从们也都四下逃散。这时,瘟疫流行,王进士感染疾病也死了,仅有一个年老的女佣人跟随着阿喜。没过多久,女佣人又死去,只剩下阿喜自已孤苦伶仃,日子越加难过。有个邻居老太婆来劝阿喜出嫁。阿喜说:“谁能为我埋葬父母,我就嫁给谁。”老太婆很同情她,送给她一斗米就走了。半月后老太婆又来说:“我为你费了很大劲,事情很难办。贫的不能为你葬双亲,富的又嫌你家道败落,怎么办!还有一个主意,只是怕你不会同意。”阿喜问:“什么主意?”老太婆回答:“这地方有个李郎,想讨个二房,若见到你的容貌,即使让他多花钱来厚葬你的父母,他必定在所不惜。”阿喜大哭道:“要我这官宦人家的女儿去做妾啊!”老太婆没再说话,就走了。阿喜自此每日只吃一顿饭,勉强维持着等待有人出钱买她。这样过了半年,日子越来越难维持。有一天,老太婆又来了。阿喜哭着对她说:“困难到这种地步,常想自杀;所以还能苟活着,仅仅是因为还存双亲的灵柩停在这里。我自己死了填沟壑不要紧,谁来收我父母的尸骨呢?因此想还不如按照你说的主意办吧。” 老太婆于是领李郎来,他一见到阿喜,心中大喜,立即出钱为阿喜父母办理安葬。等一切处理完了,就用车把阿喜拉回家,去见他的大老婆。因为这大老婆既厉害又嫉妒,所以李郎起初不敢说阿喜是妾,只是假说买了个侍女。等到见了阿喜,大老婆暴跳怒骂,拿木棍把她打了出去,不让再进门。阿喜披头散发痛哭流涕,进退两难。正好有个老尼姑经过这里,见状动了恻隐之心,便邀她一同居住。阿喜转悲为喜,就跟老尼姑走了。 到了庵堂中,阿喜拜求削发为尼。老尼不同意。说:“我看你并不是久落风尘的人。庵中的粗碗糙米大体上可以自足,你暂且先寄居在这里等待着。只要时机到来,你就会自己走的。”这样住了不长时间,城市中的一些无赖之辈见阿喜长得美,经常来敲门并说脏话调戏她,老尼也无法制止他们,逼得阿喜又是哭叫又是寻死的。为此,老尼前去请求吏部的某官专门贴了告示严厉禁止,这些恶少们才开始稍微有些收敛。后来又有人乘黑夜在庵墙上挖洞,幸被尼姑们发现惊呼才离去。因而再次告到吏部某官那里,捉住了首恶,送郡城中拷打,才渐渐安稳了。又过了一年多,有个贵公子经过庵中,被阿喜的美貌惊呆了,硬求老尼替他通殷勤,又重礼厚赂老尼。但老尼婉言对他说:“她是官宦世家的后人,不会甘心给人家作侍妾的。公子暂且回去,推迟几天再去给您报信。”贵公子走后,阿喜想服毒药求死,夜里梦见父亲来,很痛心地说:“以前我没有依从你的心愿,才使你至于此,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但只要你暂缓片刻不死,夙愿还可以再实现。”阿喜感到非常奇怪。天亮了,阿喜梳洗过后,老尼见了惊讶地说:“看您的脸上,浊气已经全消了,一切艰难和不顺心的事都不用再愁了。您的福气就要来了,不要忘了老身啊。”话未说完,就听到了敲门声。阿喜惊慌失色,知道必定是贵公子的家奴,老尼开门一看果真是他。家奴急问事情的结果,老尼好话应承,再请宽限三日。家奴转达主子的话,事若不成,让老尼亲自向公子回话。老尼毕恭毕敬满口答应,说着感谢话打发家奴走了。阿喜大为伤心,又想自尽。老尼急忙劝止。阿喜担心贵公子过三天再来催,无话可对。老尼说:“有我在,要砍要杀我自己承当。” 第二天下午,下起了倾盆大雨。忽然听到有好几个人用力敲门,并大声喊叫。阿喜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吓得手足无措。老尼冒着大雨开开门,看见门前停放着一抬轿子;有几名丫鬟从里面扶出一位美人来,随从簇拥,声势显赫,车轿非常漂亮。老尼惊奇地问他们有什么事,回答说:“是司理大人的家眷,想在这里暂时避避风雨。”老尼引导美人进了大殿,移过坐榻恭敬地请她坐下。家人和女佣们全都跑向禅房,各人寻找休息的地方。女佣进屋见到了阿喜,见她很美,连忙跑去告诉了夫人。不多时,雨停了,夫人起身要去禅房看看。老尼领她进屋,夫人见到阿喜惊呆了,两眼盯着一眨也不眨,阿喜也把她端详了好一阵子。这位夫人不是别人,竟是青梅。两人相认都失声痛哭,于是谈起了分别后的经历。原来张翁病故后,张生服丧期满复出做官,连连升迁,被授予司理官职。他先同母亲一起赴任,随后这才来搬家眷。阿喜叹息着说:“今日看来,你我二人可以说是有天壤之别呀!”青梅笑着说:“幸亏您遭受磨难未嫁夫君,老天爷匹想叫我们两人团聚呢。假如不是遇到这场大雨,怎么会有今天的相逢呢?这其中全有鬼神相助,并非是人力能办到的。”于是拿过珍珠蔻和锦缎绣衣,催促阿喜换装。阿喜低头徘徊不接,老尼从中极力夸赞并劝说她。阿喜担心到张府同居名不正言不顺。青梅说:“咱俩的名位以前早有定分,婢子我哪敢忘了您的大恩大德!试想那张郎岂是忘恩负义的人?”说完硬为阿喜换上装,辞别老尼而去。 到了司理官邸,张氏母子见了都很欢喜。阿喜拜见老夫人说:“我今天真没有脸面来见母亲。”张母笑着安慰她。随后商量选择吉日举行婚礼。阿喜对青梅说:“尼庵中只要有一线生路,我也不愿意跟随夫人到这里来。若念往日的友情,能得到一间房子,只要容得下一个能坐的蒲团就很满足了。”青梅笑笑没有答话。到了婚礼那天,她把华丽的礼服抱了过来,阿喜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鼓乐声响了起来,她也身不由己了。青梅带领丫鬟女佣硬给她换上礼服,簇拥着走出来。见张郎身穿朝服在拜,于是自己也不觉盈盈而拜。青梅把她拉入洞房,说:“空着这个位子等待您已经很久了。”又回头对张郎说:“今夜是您报恩的机会,可要好自为之。”说完返身要走,被阿喜捉住了衣襟。青梅笑着说:“不要留我,这事可不能代替。”掰开阿喜的指头脱身而去。 自此,青梅小心谨慎地侍奉阿喜,从不冒犯。而阿喜始终惭愧心中不安。于是张母便叫对她两人都称夫人。但是青梅仍以原来的名分对阿喜行婢妾礼,而且从不懈怠。过了三年,张生由司理职选调进京,经过尼庵,送上五百两银子酬谢老尼。老尼不收。再三强留,于是收下二百两,用来修建了大士祠,立起了王夫人碑。后来张生官职做到侍郎。程夫人青梅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王夫人阿喜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张侍郎又上书皇帝陈述了事情的始末,青梅和阿喜都被封为夫人。 卷四 罗刹海市 马骥,字龙媒,是商人的儿子。他风度翩翩,一表人材,从小就洒脱大方,喜欢唱歌跳舞。经常跟着戏班子演出,用锦帕缠着头,就像一个美丽的少女,因此又有“俊人”的美称。他十四岁考中秀才,很有名气。父亲年老体衰,放弃了经商,回家闲住,对马骥说:“几卷书,饿了不能煮着吃,冷了不能当衣穿,我儿应该继承父业去经商。”马骥从此就慢慢做起买卖来。 一次,马骥跟别人去海外经商,被飓风刮走了。漂了几天几夜,来到一个都市。这里的人个个都非常丑陋,看见马骥来,以为是妖怪,都惊叫着逃走了。马骥刚见到这情景时,还很害怕;等知道那些人是惧怕自己时,就反而去欺负他们。遇到吃饭的,他就跑过去,人家吓跑了,他就把剩余的饭菜吃掉。这样过了很久,进入一个山村。山村中的人相貌也有像人的,但是都破衣烂衫,像讨饭的。马骥在树下休息,村里人都不敢过来,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时间长了,觉出马骥并不是吃人的妖怪,才开始慢慢接近他。马骥笑着同他们攀谈,他们的语言虽然不同,但大半能听懂。马骥就告诉他们自己的来历。村里人很高兴,遍告乡邻:来客不吃人。但是那些长得丑陋的,看看他就跑了,始终不敢到跟前来。那些来的人,五官的位置都与中国人大体相同。他们摆上酒菜共同招待马骥。马骥问他们怕他的原因,回答说:“曾经听祖父说;往西走二万六千里,有个中国。那里的人形象都很诡秘奇异。原来只是听说过,现在才相信了。”问他们为什么这样穷,村人回答说:“我国所看重的不在学问才能,而在相貌。长得最美的做大官,稍差一点的做小官,再差一点的也能受到贵人的宠爱,得到赏赐的食物,养活妻儿。像我们这样的,刚出生时,父母就以为不吉利,常常都被抛弃了。父母不忍心丢弃的,也都是为了传宗接代罢了。”马骥问:“这叫什么国?”回答说:“叫大罗刹国,往北三十里是都城。”马骥请他们领着到都城看看。于是,第二天鸡一叫村人就起身,领马骥一块去了。 天亮后,才到达都城。都城的城墙是用黑石头砌的,颜色像墨一样黑。楼阁高近百尺,但很少用瓦,都用红色石头盖顶。抬一块碎石在指甲上磨磨,和红色的朱砂没有两样。这时正好退朝,朝中有一顶大轿子出来,村人指着说:“这是宰相。”马骥一看,那人两只耳朵朝后长着,三个鼻孔,睫毛像帘子一样盖住了眼睛。又出来几个骑马的,村人说:“这是大夫。”挨着指出各人的官职,大都是披头散发、相貌狰狞的丑八怪。官职越低的,丑相也渐减。一会儿,马骥往回走,街市上的人看见他,吓得大声嚷叫着,跌跌撞撞地跑了,就像碰上了怪物。村人再三说明,街市上的人才敢远远地站着看。 回去以后,罗刹国里老老小小都知道了山村有一个奇怪的人。于是大小官员都想见识见识,就叫村里的人把马骥送去。可是每到一家,看门人总是把门关死,男女老少偷偷地从门缝里往外瞅着议论着。整整一天,没有一个敢开门让马骥进去的。村人说:“这里有一个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外国。他见得多,可能不会害怕你。”领着马骥去登门拜访。那位执戟郎果然很高兴,把马骥奉为上宾。马骥看他的相貌,像有八九十岁,眼睛突出,胡须卷曲得像刺猬。执戟郎说:“我年轻时,曾奉国王的命令,出使过许多国家,唯独没有去过中国。如今我一百二十多岁了,能有幸看到上国的人物,这可不能不报告天子。但是我已经退职,十多年不去朝廷了。明天早上,就为你去一趟。”说完,备了酒菜,招待马骥。酒过数巡,出来十多名歌女,轮流歌舞。都长得像夜又样,全用白锦缠着头,红色的衣服拖在地上。不知扮的什么角色,唱的什么歌词,腔调节奏都很特别。主人看着很满意,问:“中国也有这样好的歌舞吗?”马骥说:“有。”主人请马骥模仿几句。马骥就用手敲着桌子唱了一曲,主人高兴地说:“真妙啊!你的歌声就像凤鸣龙啸,我从没听到过。” 第二天,执戟郎上朝,把马骥推荐给国王。国王高兴地要下诏书召见。有两三个大夫说,马骥样子怪异,怕惊吓了皇上龙体,国王才没有召见他。执戟郎出来告诉马骥,深表惋惜。马骥和他一同居住了好多天,同主人一起饮酒,喝醉了,拔剑起舞,用煤粉抹在脸上扮成张飞。主人认为很美,说:“请你扮成张飞去见宰相,宰相一定乐意用你,高官厚禄不难到手。”马骥说:“嘻,闹着玩玩还行,怎么能换个假脸去谋取荣华富贵呢?”主人再三强求,马骥才应了。主人马上备了酒筵,请那些大官们来喝酒,叫马骥画了脸等着。不久客人来了,主人喊马骥出来见客。客人惊讶地说:“奇怪,怎么前几天那样丑陋,今天又这样漂亮!”于是就同马骥一起喝酒,非常快活。马骥跳着舞,唱了一首“弋阳曲”,满座的客人无不倾倒。 第二天,大官们纷纷上奏国王,推荐马骥。国王高兴,派使者持旌节以礼召见他。见面后,国王问马骥中国治国安邦的办法,马骥原原本本地陈述了一番。国王大加赞赏,在别宫赐宴款待。喝到畅快的时候,国王说:“听说你善唱优雅的乐曲,能不能叫寡人欣赏欣赏?”马骥便起身舞起来,也仿效罗刹舞女的样子用白锦缠头,唱些靡靡之音。国王高兴极了,当天就封他为下大夫。并经常请马骥参加家宴,特别恩宠他。时间长了,那些官僚们都知道了马骥的面目是假的。他无论走到哪里,总是看见人们小声耳语,不愿意同他接近。马骥感到很孤立,心里很不安,就上书国王要求辞职,国王不准。他又要求休假,国王便给了他三个月的假期。于是马骥坐官车载着金宝又回到了山村。村人跪在路上迎接他,马骥把金钱分给过去与他结交的那些朋友,村里欢声雷动。村人说:“我们这些小人受到大夫的恩赐,明天去海市,寻求些珍贵玩物,来报答大夫。”马骥问:“海市在什么地方?”村人说:“海市是四海蛟人聚集在那里卖珠宝的地方。到时四方十二国,都去做买卖。集市中还有许多神人来游玩。云霞遮天,波涛汹涌。那些贵人们都珍惜自己,不敢去冒险,只是把银钱交给我们,替他们买奇珍异宝。现在离海市的日子不远了。”马骥问他们怎么知道日期,村人说:“如果看见海上有红色的鸟飞来飞去,七天以后就是海市。”马骥问他们动身的日期,想一起去看看。村人劝他自己珍重。马骥说:“我本来就是海上客,还怕什么风涛浪涌。” 不几天,果然有人登门送钱托他们买东西。马骥就和村人把钱装上船,一起去了。船能容几十个人,船底是平的,栏杆高高的,有十个人摇橹,船像飞箭一样行进。走了三天,远远看见水云荡漾之中,楼阁层层叠叠,各处来做买卖的船,像蚂蚁一样纷纷聚集。不多会儿,来到城下,见墙上的砖,都和人一样长,城楼高得接天。他们系好船进城,见集市上摆放的货物,全是奇珍异宝,光彩夺目,都是人世间没有的。有一位少年骑着骏马走过来,集市上的人都急忙躲开,说是“东洋三世子”来了。世子过来,看见马骥,说:“这不是偏远小国来的人。”接着就有个在马前开路的人问马骥乡籍是哪里,马骥站在路旁行了礼,详细讲了自己的籍贯和姓氏。世子高兴地说:“你既然能屈尊来到这里,说明我们的缘分不浅。”于是就给他一匹马,请他同行。 二人出了西城,刚走到岸边,骑的马嘶叫着跃进水中,马骥吓得失声喊叫。却见海水从中间分开,两边的水像墙壁一样屹立着。一会儿,看见一座宫殿,玳瑁装饰的梁,鱼鳞片做的瓦,四壁亮如水晶,夺目耀眼,能照出人影。马骥下马,世子拱手将他请入,抬头看见龙王坐在殿上。世子启奏道:“臣游览海市,遇见这位中华贤士,领他来参见大王。”马骥上前跪拜行礼。龙王说:“先生既然是位有文才的学士,一定能够胜过屈原、宋玉。我想烦劳你的大手笔,写一篇描写海市的文章,希望你不要吝惜你的妙词。”马骥叩头答应了。龙王给他一方水晶砚台,一枝龙须笔,光滑如雪的纸张,香气如兰的墨。马骥立时写出了篇千余言的文章,呈献给龙王。龙王赞赏说:“先生真是高才,给水国添了光彩!”接着召集龙族,在采霞宫举行盛宴。酒过几巡,龙王举杯向马骥说:“寡人有个爱女,还没有许配人家,愿意把她许给先生,先生意思如何?”马骥忙离席站起,惭愧地表示感激,连连答应。龙王便对左右说了。不一会儿,有几个宫女扶着一个女郎出来,佩环声声,鼓乐齐奏。拜完天地,马骥偷眼一看,那女郎真是一位天仙。龙女拜完天地就走了。不多会,宴席散了,两个丫鬟挑着宫灯,领着马骥进了旁宫。龙女正浓妆坐等。珊瑚做的床上,装饰着各种珠宝;帐外流苏,缀着斗大的明珠;床上的被褥又香又软。天刚亮,便有许多年轻美貌的丫鬟使女前来侍候。马骥起床后,上朝拜谢。龙王封他为驸马都尉,并把他写的《海市赋》传送四海龙宫。四海龙王都派专员来祝贺,争着下请柬请驸马赴宴。马骥身穿锦绣衣衫,坐着青龙拉的车子,前呼后拥,外出赴宴。几十名骑马的武士都身佩雕弓,扛着白色的棍杖,威风凛凛。骑马的弹筝,坐车的奏玉,三天里,游遍各海。从此“龙媒”的名字,传遍四海。 龙宫里有一棵玉树,一人多粗,树干晶莹透澈,像白琉璃;中间有一淡黄色的心。比胳膊稍细一点;叶子类似碧玉,有铜钱那么厚;树荫细碎浓密。马骥常同龙女在树下吟诗唱歌。树上开的花形状类似枙子花,花瓣落在地上,发出锵的一声。拾起来看看,像用红色玛瑙雕成的,光明可爱。常有一种奇异的鸟儿飞来啼叫,金绿色的羽毛,尾巴比身体还长,叫声像玉笛奏出的哀婉乐曲,使人忧伤。马骥一听这鸟的叫声就思念家乡,对龙女说:“我流浪在外三年了,远离父母,每当想起他们,便伤心流泪。你能跟我回家乡吗?”龙女说:“仙境同尘世隔绝,不能跟随你去。我也不忍心以夫妻之爱,夺走你父子之情。容我慢慢想个办法。”马骥听了,忍不住又流下眼泪。龙女也叹息说:“这实在是不能两全齐美的事啊!” 第二天,马骥从外边回来,龙王说:“听说驸马思念故乡,明天早晨收拾行装送你上路,可以吗?”马骥连忙拜谢说:“我一个孤身旅居在外的臣子,受到过分的优待宠爱,感恩图报之情,牢记在心中。容许我暂时回家探望一下父母,以后还要回来团聚。”到了晚上,龙女摆酒话别。马骥同她约好以后见面的日子,龙女说:“我们的情缘已经到头了。”马骥非常悲痛。龙女说:“回家奉养双亲,可见你有孝心。人生聚散,百年如同旦夕,何必像多情儿女般哭泣?今后我一定为你坚守贞节,你也要为我不再另娶,两地同心,就是美满夫妻。何必一定要早晚守在一起,才叫白头偕老呢?要是违背了盟誓,再婚嫁也不会吉利。如果顾虑无人主持家务,你可以收一个婢女为妾。还有一件事要嘱咐你,成亲后,我好像怀孕了,请给孩子取个名。”马骥说:“如果是女的,就叫龙宫,男的就叫福海。”龙女要一件东西作凭证,马骥把在罗刹国得到的一对赤玉莲花拿出来给她。龙女说:“三年后的四月八日,你要划船去南岛,那时送还你的儿女。”龙女用鱼皮做了个口袋,装满珠宝,送给马骥说:“你好好珍藏,几辈子也吃不完用不尽。”天刚放亮,龙王设宴饯别,赠送马骥许多礼物。马骥拜别出了龙宫,龙女乘白羊车送他到海边。马骥上岸下了马,龙女说声“珍重”,掉转车头回去了。不一会,就走远了,海水又合到一块,再也看不见了。马骥便往回走来。 自从马骥被海水漂走,人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他一到家,家里人无不惊疑。幸亏父母都健在,只有妻子已经改嫁了。马骥这才明白龙女“守义”的话,原来已经先知道自己的妻子改嫁了。父亲想为马骥再娶一房妻子,马骥不答应,只收了一个婢女做妾。他牢记龙女叮嘱的三年期限。到日子后乘船来到岛中,看见两个小孩坐浮在水面上,拍打着水嬉笑,不动也不下沉。马骥到跟前用手一拉,一个小孩笑着抓住马骥的手臂,跳入他怀里;另一个大声哭起来,似乎怪马骥不拉自己,马骥就把他也拉上来。仔细看去,一男一女,相貌都很俊秀。头上的花帽子各点缀着一块玉,便是那赤玉莲花。背上有个锦囊,拆开一看,里边有一封书信,上写:“公婆想必都安康吧!转眼已过三年,红尘永远隔离了我们,盈盈一带之水,书信难通。朝思暮想,只有梦中才能相见;殷切地盼望,盼得脖子发酸。面对茫茫大海,有恨又有什么办法呢?又想奔月的嫦娥,尚且独守月宫;投梭的织女,也在天河一边惆怅。我是什么人,哪能永远和爱人相聚?每每想到这里,便又破涕为笑。我们分别两个月后,竟生了一对儿女。如今已经在怀抱中咿呀学语,能懂笑语,摸枣抓梨,没有母亲也可以活下去了。现在把他们送还给你。你赠送的赤玉莲花,装饰在孩子们的帽子上作为凭证。你把孩子抱在膝头时,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知道你履行了过去的盟誓,心里很安慰。我这一生不会有二心,到死不会再嫁别人。梳妆匣里不再放兰膏;对镜梳妆,久已不涂抹脂粉。你就好比久出远门的游子,我就是游子之妇,虽然远隔两地,但我们仍是恩爱夫妻。只是想公婆虽然已经抱上孙子,却从没见过儿媳,按情理说,也是个缺陷。一年后婆婆安葬时,我一定亲临墓穴,尽儿媳孝道。从此以后,则‘龙宫’平安,还有见面之期;‘福海’长寿,或许还能来往。希望你多多珍重,想要说的话是说不完的。”马骥反复读着书信,泪流不止。两个孩子抱着他的脖子说:“回家吧。”马骥更加悲痛,抚摸着他们说:“我儿知道家在什么地方?”孩子更加哭闹,伊伊呀呀地喊着要回家。马骥望着茫茫大海,无边无际,看不见龙女的影子;波浪翻腾,没有去龙宫的道路。只好抱着孩子掉转船头,满腹惆怅地回去了。 马骥知道母亲的寿命不长了,把衣服棺木都准备好了,在墓地上种植了一百多棵松树。过了一年,母亲果然死了。灵车刚到墓地,就有一个穿孝服的女子走近墓穴哭吊。众人正吃惊地看她时,忽然风激雷轰,接着下起了急雨,转眼间那女子已经不见了。新种的松树本来大都枯萎了,这时又全活了。福海稍长大一点,常常思念母亲,忽然自己投入大海,几天后才回来。龙宫因为是女孩不能去,常常关上门独自哭泣。一天,大白天忽然乌云遮天,龙女走进房内,劝女儿说:“儿自己能长大成家,为什么哭泣?”说着赐她一棵八尺高的珊瑚树,一帖龙脑香,一百颗明珠,一对八宝嵌金盒子,作为嫁妆。马骥听说龙女来了,急忙跑进来,拉着手就哭。顷刻间,一声疾雷震破房顶,龙女已经不见了。 卷四 田七郎 武承休,是辽宁辽阳县人。他喜欢结交朋友,所交往的都是些知名人物。一天夜里,梦见一个人告诉他说:“您的朋友遍天下,都是滥交。惟有一人可以和您共患难,怎么反而不去结识呢?”武承休问道:“他是谁呀?”那人说:“不就是田七郎吗?”武承休醒来感到很奇怪。第二天早晨,他见到朋友们,就打听谁是田七郎。朋友中有人认得田七郎是东村一个打猎的。武承休便寻访到田家,用马鞭子敲门。不多时,有个人出来,年纪二十多岁,生得虎目蜂腰,戴着一顶满是油污的便帽,穿着黑色的犊鼻裤,上面有很多白补丁。他拱手齐眉问客人从哪里来。武承休说出自已的姓名;并假托路上不舒服,要借间房子暂时休息一下。他打听谁是田七郎,七郎回答说:“我就是。”于是引着武承休进了家门。 武承休见院内有几间破屋,用木岔支着墙壁。进了一间小屋,看到一些虎皮、狼皮悬挂在柱子上,也没有板凳椅子可坐。七郎就地铺虎皮代替座位。武承休和他谈起话来,听他的言语很朴实,非常喜欢他。立即送给他一些银子,让他过日子用。七郎不接受,武承休硬是给他。七郎接过银子去告诉母亲。不一会儿又拿回来还给了武承休,坚决推辞不收。武承休强让了好多次,他还是不收。这时田母老态龙钟地来到,很严厉地说:“老身只有这一个儿子,不想叫他侍奉贵客!”武承休很羞惭地退了出来。 在回家的路上,武承休反复地想来思去,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恰好随从的仆人在屋后听到了田母说的话,于是便告诉了他。起初,七郎拿着银子去告知母亲,田母说:“我刚才看见公子,脸上带有晦气纹理,必定要遭奇祸。岂不闻:受人知遇的要分人忧,受人恩惠的要急人难。富人报答人用财,贫人报答人用义。无故得到别人厚赠,不吉利,恐怕是要让你以死相报啊。”武承休听到这些话,深深赞叹田母的贤能,然而也越加倾慕七郎。 第二天,武承休设筵邀请田七郎,七郎推辞不来。武承休便到七郎家,坐在屋里要酒喝。七郎亲自为他斟酒,端上鹿肉干,很尽情礼。过了一天,武承休又邀请答谢他,七郎这才来了。两人亲密融洽,非常高兴。武承休又赠送他银子,七郎就是不收。武承休借口购买他的虎皮,七郎才收下了。七郎回家看了看所存的虎皮,计算了一下,抵不上武承休的银子数,想再猎到虎皮而后献给他。可是进山三天,毫无猎获。又遇上妻子有病,需要看护熬药,也来不及再去打猎。过了十天,妻子忽然病重死去。为了料理祭祀和丧葬,拿回来的银子逐渐花光了。武承休亲自来吊唁送殡,拿来的礼仪很丰厚。葬事处理完了,七郎带上弓箭进了山林,更想猎到虎以报答武承休,然而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武承休知道后,就劝他不用急,恳切地希望七郎能来看望他;而七郎始终认为欠武承休的债,感到遗憾,不肯来。武承休于是先向他索要家存的虎皮为借口,好让七郎快点来。七郎查看原先所存的虎皮,已被蠹虫蛀坏,上面的毛也都脱落了,心情愈加懊丧。武承休知道了,骑马来到七郎家里,极力安慰劝解他。又看了看坏了的皮革,说:“这样更好,我所想要的皮,本来就不用毛。”于是卷起皮革拿出门,并邀请他一同前去。七郎不同意,武承体只得自己回家。 七郎想,这样终归不足以报答武承休,便带上干粮进了山。过了几夜猎获了一只虎,把它完整地送给了武承休。武承休大喜,治办了酒筵,请七郎留住三天。七郎推辞得很坚决。武承休锁上了院子的大门,使他无法出去。宾客们见七郎衣着质朴简陋,暗地里都说武公子乱交朋友。而武承休应酬照顾七郎,比对其他的宾客都周到得多。他为七郎换新衣,七郎不接受;只好乘七郎睡觉时偷偷地把衣服换了,七郎没办法只好穿上了。七郎回家以后,他的儿子遵照祖母的吩咐,给武家送回了新衣,并索要父亲的破衣服。武承休笑着说:“回去告诉你祖母,旧衣已拆作鞋衬了。”从此以后,七郎每天都把猎获的兔、鹿赠送给武承休,但武承休请他时,却再也不去了。武承休有一天到七郎家里去,正遇七郎外出打猎还没回来。田母出来,倚着门对他说:“请你不要再来招引我的儿子了,大不怀好意!”武承休恭恭敬敬地向田母行了个礼,很羞惭地走了。 过了半年多,家人忽然告诉武承休说:“田七郎因为与人争夺一只猎豹,殴死人命,被抓进官府里去了。”他听了大惊,骑上马疾驰官府探望,七郎已被带上镣铐收押在狱中了。七郎见到他没有话,只是说:“从此以后麻烦您多周济我的老母。”武承休很凄惨地出来,急忙拿出很多的银子奉送给县令;又拿一百两银子赠送死者的家庭。过了一个多月没有什么事了,七郎才被释放回家。田母感慨地对七郎说:“你的生命是武公子给的了,再不是我所能吝惜得了的。但愿公子能一生平平安安,不遇上灾难,就是儿的福气。”七郎要去感谢武承休,田母说:“去就去罢,见了武公子不要感谢他。要知道小恩可谢,而大恩不可谢。”七郎到了武家,武承休用温暖的话语安慰他,七郎只是恭顺地答应着,家人都怪七郎粗疏,而武承休却喜欢他诚实,愈加厚待他。自这以后,七郎常常在武家一住好几天。赠送他东西就接受,不再推辞,也不说报答。 适逢武承休过生日,这一天宾客仆从非常多,夜间房舍里全住满了人。武承休同七郎睡在一间小屋子里,三个仆人就在床下铺稻草躺卧。二更天将尽的时候,仆人们都已睡着了。他们两人还在不停地谈话。七郎的佩刀原先挂在墙壁上,这时忽然间自己跳出刀鞘好几寸,发出铮铮的响声,光亮闪烁如电。武承休惊起。七郎也起来,问道:“床下躺的都是些什么人?”武承休回答说:“都是些仆人。”七郎说:“其中必定有坏人。”武承休问他是什么缘故。七郎说:“这刀是从外国买回来的,杀人不见血痕,至今已有三代人佩带过它。用它砍了上千个脑袋,仍像新磨过的一样。只要碰见坏人它就鸣叫着跳出刀鞘,此时就离杀人不远了。公子应当亲近君子,疏远小人,也许万一能避免灾祸。”武承休点头同意。七郎始终闷闷不乐,在床席上翻来复去不能入睡。武承休说:“人的祸福是命运罢了,何必这样担忧?”七郎说:“我什么都不怕,只是因为有老母在堂。”武承休说:“怎么竟会到了这种地步!”七郎说:“不出事就好。”原来床下睡着的三个人:一个叫林儿,是个一直受宠的仆人,很得武承休的欢心;一个是僮仆,十二三岁,是武承休平日常使唤的;一个叫李应,最不顺从,好因为小事与公子瞪着眼争执,武承休常生他的气。当夜武承休心里揣摸,怀疑这“坏人”必定是李应。到了早晨,便把李应叫到跟前,好言好语把他辞退了。 武承休的长子武绅,娶了王氏为妻。有一天,武承休外出,留下林儿在家看门。当时武的住处菊花正好开得很鲜艳,新媳妇认为公爹出了门,他的院子里一定不会有人,便自己过去采摘菊花。林儿突然从屋里出来勾引调戏她。王氏想逃避,被林儿强行挟进了屋里。她大声喊叫着抗拒,脸色急变,声音嘶哑。武绅听见跑进来,林儿才撒手逃去。武承休回来听说此事,愤怒地寻找林儿,竟已不知逃到何处。过了两三天,才知道他投奔到某御史家里去了。 这位御史在京城任职,家里的事务都托付他弟弟处理。武承休因为与他有邻里情谊,送书信去索还林儿,而他居然置之不理。武承休愈加愤恨,便告到了县令那里,捕人的公文虽然下了,然而衙役却不去逮捕,县令也不过问。武承休正在愤怒之际,恰好七郎来了。武承休说:“您说的话应验了。”于是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七郎听说脸色惨变,始终没说话,径直走了。 武承休嘱咐干练的仆人寻察林儿的行踪。林儿夜里回家的时候,被寻察的仆人抓获,带到了主人面前。武承休拷打了他,他竟出言不逊辱骂主人。武承休的叔叔武恒,本来就是位很厚道的长者,恐怕侄子暴怒会招致祸患,就劝他不如用官法来治办林儿。武承休听从叔叔的吩咐,把林儿绑赴公堂。但是御史家的名帖信函也送到了县衙。县令释放了林儿,交给御史弟弟的管家带走了。这样一来,林儿更加放肆,竟然在人群中扬言,捏造说武家的儿媳和他私通。武承休拿他没有办法,忿恨填胸,气得要死。便骑马奔到御史家门前,指天划地地叫骂。邻人们好歹慰劝着让他回了家。 过了一夜,忽然有家人来报告说:“林儿被人碎割成肉块,扔到野外了。”武承休听了又惊又喜,心情稍微得以舒展。不一会儿又听说御史家告了他和叔叔杀人,于是便和叔叔同赴公堂对质。县令不容他俩辩解,要对武恒动杖刑。武承休高声说:“说我们杀人纯是诬陷!至于说辱骂官宦世家,我确实干过,但与叔叔无关。”县令对他说的话置之不理。武承休怒目圆睁想冲上前去,众差役围上去揪住了他。拿棍杖行刑的差役都是官宦人家的走狗,武恒又年老,签数还没打到一半,就已气绝。县令见武恒已死,也不再追究。武承休一边号哭一边怒骂,县令好像没听见。武承休于是把叔叔抬回了家。他悲愤欲绝,一点办法也没有。想和七郎商议一下,而七郎却一直不来吊唁慰问。他暗自想:对待七郎又不薄,怎么竟如同不相识的路人呢?进而也怀疑杀林儿的人必定是田七郎。但转念一想,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事先不来和我商量?于是派人到田家探寻。去了一看,田家锁门闭户寂静无人,邻居们也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有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县衙内宅,与县令通融说情。当时正是早晨县衙进柴草和用水的时候,忽然有个打柴的人来到了跟前,放下柴担抽出一把快刀,直奔他俩而来。御史的弟弟惊慌急迫,忙用手去挡刀,被砍断了手腕,接着又被一刀砍掉了脑袋。县令见状大惊,抱头鼠窜而去。打柴人还在那里四顾寻找。差役吏员们急忙关上县衙的大门,拿起木棍大声疾呼。打柴人于是用刀自刎而死。役吏们纷纷凑过来辨认,有认识的知道这打柴人就是田七郎。县令受惊以后镇定下来,这才出来复验现场。见田七郎僵卧在血泊之中,手里仍然握着那把快刀。县令正要停下来仔细察看一下,七郎的僵尸忽地一下跃起,竟然砍下了县令的头,随后才又倒在地上。县衙的官吏派人去抓田七郎的母亲和儿子,但祖孙二人早已逃走好几天了。 武承休听说七郎死了,急忙赶去痛哭,表达哀伤之情。仇人们都说是他指使田七郎杀人。武承休变卖家产贿赂当权的人,才得以幸免。 田七郎的尸体被扔在荒野中过了三十多天,有许多飞禽和狗环围守护着他。武承休把七郎的尸体取走,并且厚葬了他。 田七郎的儿子当时流落到登州一带,改姓了佟。后来当了兵,因为立功升到同知将军。他回到辽阳时,武承休已经八十多岁了,这才领着他找到父亲的坟墓。 卷四 产龙 壬戍年间,淄川县邢村李家的媳妇,丈夫死了,她还怀着身孕。孕妇的腹部时常有变化,忽然胀得像瓮一样粗大,突然又缩成了细细的一束。分娩时,过了一天一夜也生不下来。仔细看去,看见个龙头,一见人就又缩了回去。家里人都非常害怕,没有敢靠近的。 有个王老太太,烧上香,迈着作法的步子走来,用手在产妇身上一边往下按一边念着咒语。不多时,胞衣掉下来,没再见到龙;只有几片鳞。都和酒杯一样大。随后生下一个女孩,皮肉透亮得像水晶一样,连脏腑都能看得很清楚。 卷四 保住 藩王吴三桂还没有反叛的时候,曾经谕令将士:谁能独自擒获一只老虎,可以享受优等俸禄,并赠送他“打虎将”的称号。将士中有一个人,名叫保住,身体健捷得像猴子那样灵巧。官邸中建高楼,梁木刚刚架起来,他能沿着楼角往上攀登,顷刻之间登到顶颠,站在脊檩上,快速行走,来回三四趟;走完就从上面跳下来,挺直站立。 藩王有个爱姬善弹琵琶,她弹的琵琶是用暖玉做的牙柱,抱着它,整个房子里都会温暖,爱姬当宝贝藏着它,没有藩王的手谕,从不拿出来让人看。一天晚上举行宴会,客人提出想观赏琵琶的奇异,藩王正好懒得走动,答应明天再看。这时候保住在旁边,说:“若不奉大王命令,臣也能将琵琶取来。”藩王先让人速告府中,内外戒备森严,然后才派保住去取。 保住越过十几重院墙,才到达王姬住的院子里。只见室内灯光明亮,而门却紧闭着,无法进入。廊檐下有只鹦鹉栖宿在架子上。保住于是学作猫叫,随后再学作鹦鹉鸣,急呼“猫来了”,作出扑飞的声音并且很急迫。听见王姬说:“绿奴,快去看看,鹦鹉被猫扑杀了!”保住隐藏到暗处。一会儿一个女子挑灯出屋,她的身子刚刚离开门,保住已侧身进入屋内。见琵琶放在桌上,王姬在旁守护着,便直往桌前提起来快步出屋。王姬惊呼:“贼来了!”警卫们听到呼喊声全都冲出来,看见保住抱着琵琶走了,追他已经赶不上了,向他射去的箭像雨点那样密集。保住一跃登到树上。墙下原有大槐树三十多棵,他穿行于树梢上,像鸟飞移于树枝间那样轻巧,树尽登屋,屋尽登楼,飞一样奔向殿阁,不亚于鸟类,转眼间就不知去向了。 客人们正在饮酒。保住抱着琵琶飞落在筵席前,门还像原先那样紧闭着,并未惊动鸡犬鸣叫。 卷四 公孙九娘 于七失败后,因这桩案件受牵连而被杀的人,以莱阳、栖霞两县为最多。有时,每天搜捕几百人,都被杀在演武场上。鲜血满地,尸骨纵横。有的官员发慈悲,给被杀者捐出一笔钱买棺材。于是,省城棺材铺里的棺材都被购买一空。那些被杀者大都埋葬在城南郊。 康熙十三年,有个莱阳的书生来到济南。他的亲友中,有两三个人也在这里被杀。他买了些纸香祭品之类,来到城南郊累累荒坟之中,祭奠那些死者的魂灵。晚间,就在荒坟旁的一座寺院中。租赁一间房子住下。 第二天,莱阳生因有事进城去了,天很晚还没回来。忽然有一位少年来访,见莱阳生不在寓所,摘下帽子,鞋子也没有脱,就仰躺在床上。仆人问他是谁,那少年闭着眼也不回答。当莱阳生回到寺院时,天已经很晚,夜色朦胧,什么也看不分明。他亲自到床边去问,那少年直瞪着两眼说:“我在等你的主人,你在一边絮絮叨叨追问什么?难道我是盗贼不成!”莱阳生笑着说:“主人就在这里。”少年听了,急忙起身,戴上帽子整整衣服,向莱阳生作揖礼拜,坐下与莱阳生殷勤地道寒暄。听他的口音,好似曾经相识。急喊仆人拿来灯火,一看,原来是同乡好友朱生,他也因于七一案被杀了。莱阳生大吃一惊,不禁向后倒退,转身欲走。朱生向前拉住他,说:“我与你有文字之交,你怎么这样薄情?我虽然做了鬼,但朋友的情分,还是念念不忘的。如今对你有所冒犯,望你不要认为我是鬼就猜疑。”莱阳生坐下,问他有什么话要说。朱生说:“你的外甥女孤身独居,还没有婚配。我很想找个夫人,几次托人去求婚,她总以无长者作主而推辞了。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把这件事办成。” 原来,莱阳生确有一个外甥女,年幼时就失去了母亲,寄养在莱阳生家。十五岁那年她才回到自己父亲身边,后被官兵捕到济南。她听到父亲惨死的消息,又惊吓又哀痛,不久就死了。 莱阳生听了朱生的请求说:“她有自已的父亲作主,求我干什么?”朱生说:“她父亲的灵柩,被侄儿迁走了,已不在这里。”莱阳生又问:“她过去都依靠谁呢?”朱生说:“与邻居的一位老太太住在一起。”莱阳生私下思虑,活人怎能给鬼做媒?朱生说:“如果蒙您应允,还得请您走一趟。”说完站起来,拉住莱阳生的手。莱阳生坚决推辞说:“到哪里去?”朱生说:“你尽管跟我走就是。”莱阳生只好勉强跟他走了。 向北大约走了一里多路,有一个很大的村庄,全村约有几百户人家。走到一座宅院前,朱生停下叩门。立刻有位老太太出来,敞开两扇门,问朱生有什么事。朱生说:“请您告诉姑娘,她舅舅来了。”老太太进去,不一会又返身出来,邀莱阳生进去,回头对朱生说:“两间屋子太狭窄,有烦公子在门外稍候片刻。”莱阳生跟随老太太进去,见半亩荒院中,有两间小屋。外甥女迎在门口哭泣,莱阳生也哭了。 走进屋里,灯光微弱。只见外甥女容光秀丽,白皙如同生时。她眼泪汪汪地望着舅舅,问家中舅母与姑姑都好?莱阳生说:“大家都好,只是你舅母已去世了。”外甥女听了,又哭起来,说:“孩儿从小受舅舅与舅母的抚养,恩情未能报答一点,没想到自己先被埋葬在沟里,让人感到愤恨。去年,大伯家的哥哥把父亲迁走,把我弃置在这里,毫不挂念。我一人在这几百里外的异乡,孤苦伶仃,像深秋的燕子。舅舅不以我孤苦之魂可弃,又赐我金钱和锦帛,孩儿都收到了。”莱阳生把朱生求婚的事告诉她,外甥女只是低头不语。老太太在一旁说:“朱公子以前曾托杨老太太来过三五次,我也认为这是一门好亲事,可是姑娘自己总是不肯马马虎虎地应下来。今天有舅舅作主,也就满意了。” 说话间,有位十七八岁的姑娘推门进来,后边跟着一个丫鬟。姑娘一眼瞥见莱阳生,转身要走,外甥女拉住她的衣襟说:“不必这佯,是我的舅舅,不是外人。”莱阳生作揖行礼,姑娘也整整衣服还礼。外甥女介绍说:“她叫九娘,姓公孙,栖霞县人。她的爹爹也是世家子弟,后来败落了,眼下也变成了这般穷愁。孤孤单单,事事不称心。我俩很要好,经常往来。”说话间,莱阳生偷眼看九娘,只见她笑时两眉像秋天新月一勾;羞怯时,脸颊像泛起红晕的朝霞,实在是天上的仙人。莱阳生说:“可见是大家闺秀!小户人家的姑娘,哪有这般的仪表风度?”外甥女说:“而且是个女学士,诗词造诣都很高,昨天还给我些指教。”九娘微笑说:“小丫头,无缘无故败坏别人的名声,叫阿舅听了笑话。”外甥女又笑着说:“舅母死了,舅舅还未续娶,这个小娘子,你能满意吗?”九娘笑着跑出去,说:“这丫头犯了疯颠了。”虽然这话是开玩笑、而莱阳生心里对九娘颇有好感。外甥女好像也觉察到了,便说:“九娘的才貌天下无双,舅舅若不以她是地下之鬼为忌讳,我就与她母亲说说。”莱阳生很高兴,但心中老是疑虑人鬼难以婚配。外甥女解释说:“这倒不妨,舅舅与九娘是有缘分的。”莱阳生告辞时,外甥女说:“五天后,月明人静时,我就派人去接你。” 莱阳生出门后,不见朱生。举目四望,下弦的月亮挂在西方天际,在昏暗的月光下,还能辨清来时的道路。只见一座向南的宅子,朱生正坐在台阶上等候。见莱阳生,起身说:“静候你好久了,这就是我的家,请里边稍坐。”于是便拉着莱阳生的手,把他请到屋里,殷切地向他表示谢意。取出一只金杯,一百粒向皇宫进贡的珍珠,说:“没有其它值钱的东西,就以这些作为我的聘礼吧!”又说:“家有薄酒,这是阴间的东西,不足款待嘉宾,很是抱歉。”莱阳生说了几句客气的话,就告辞了。朱生送到半路,两人才分手。 莱阳生回到住所,寺院中的和尚、仆人都来问他。莱阳生隐蹒真情说:“说是鬼,那是胡说,我是到朋友家喝酒去了。”五天后,朱生果然来了。他穿着整齐,手里摇着扇子,像是很满意。走进院子,老远就向莱阳生行礼。片刻,朱生笑着说:“您的婚事已经谈妥了,吉期定在今晚。那就烦您大驾了。”莱阳生说:“因没听到回信,聘礼还未送去,怎么能匆匆举行婚礼呢?”朱生说:“我已代您送过了。”莱阳生很感激,就跟他走了。 两人径直来到朱生住处,外甥女穿着华丽的衣服,含笑迎出门来。莱阳生问:“什么时候过门的?”朱生回答说:“三天了。”莱阳生把朱生所赠送的珍珠,给外甥女作为嫁妆,外甥女再三推辞才收下。外甥女对莱阳生说:“孩儿把舅舅的意思转告了公孙老夫人,她很高兴。但她又说:她已老了,家中没有其他儿女,不愿将九娘远嫁,今晚让你到她家入赘。她家无男子,朱郎陪同你去。”于是朱生领着莱阳生就走了。快到村的尽头,有一家门开着,朱、莱二人进入堂上。片刻,有人传话说:“老夫人到!”但见两个丫鬟搀扶着一位老太太拾阶而上。莱阳生上前欲行叩头大礼,公孙夫人说:“我已老态龙钟,还礼也不便当,这套礼节就免了吧!”她指派着仆人,摆下丰盛的宴席。朱生又叫仆人专给莱阳生另备些酒菜。宴席上所陈列的菜肴,无异于人世间。只是主人自斟自饮,从不劝让客人。一会儿,宴席散了,朱生告辞回去。一小丫鬟为莱阳生引路。进入洞房,只见红烛高照,九娘身着华丽服装,凝神在等待着。两人相逢,情谊深长,极尽人世间亲昵之情。 当初,九娘母子被俘,原准备押送到京城。至济南,其母难忍虐待之苦,就死了。九娘在悲愤中也自杀身亡。九娘与莱阳生在枕席上谈起往事,哭泣得不能入睡,便吟成两首绝句:“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缕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天将亮,九娘敦促莱阳生说:“你应离开这里了,注意不要惊动仆人。”自这以后,莱阳生天未黑就来,天刚放亮就走,两人恩爱情深。 一天夜里,莱阳生问九娘:“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字?”九娘说:“叫莱霞里。因这里多是刚埋葬的莱阳、栖霞两县的新鬼,就起了这个名字。”莱阳生听后,感叹欷歔。九娘悲哀地说:“我这千里之外的一缕幽魂,漂零于蓬蒿无底的深渊,母子二人孤苦伶仃,说起来叫人伤心。望你能念夫妻之恩,收拾我的尸骨,迁葬回你祖上的坟地,使我百年之后也有个依托,那我就死而无恨了。”莱阳生应允了。九娘说:“人与鬼不是一条路,你不宜于长久在这里滞留。”她取出一双罗袜赠给莱阳生,挥泪催促他离开。莱阳生恋恋地凄然地走出来,心中忧伤,失魂落魄,惆怅不安,不忍归去。路经朱生门前,就敲朱生的门,朱生赤脚出来,迎着莱阳生。外甥女也起来了,头发蓬松,吃惊地问是怎么回事。莱阳生惆怅一会儿,把九娘的话说了一遍。听罢,外甥女说:“就是舅母不说这话,我也日夜在思虑这件事。这里并非人世间,久居的确是不妥当的。”于是,大家相对哭泣,莱阳生含泪而别。 回到寓所,莱阳生翻来复去,直到天亮也未能睡着。欲去找九娘的坟墓。但走时又忘记问墓的标记。到天黑再去时,只见荒坟累累,蓬蒿满目,竟迷失了去莱霞里的路,只得哀叹返回。打开九娘所赠的罗袜,罗袜见风便粉碎了,像烧过的纸灰一样。于是,莱阳生就整装东归。 半年后,莱阳生心中始终不能忘怀这件事,又来到济南,希望能再有遇到九娘的机会。当他到了南郊,天色已晚。他把马车停放在寺院的树下,就急忙到丛丛坟地中去。只见荒坟累累,千百相连,荆棘荒草迷目,闪闪的鬼火与阴森可怖的狐鸣,使人惊心失魄。莱阳生怀着惊恐的心情回到寓所。 这次济南的游兴完全消失了,他马上返程东归。行至一里许,远远见一女郎,独自在高高低低的坟墓间行走。从体态神情上看,很像是九娘。莱阳生挥鞭赶上去,一看,果然是九娘。莱阳生跳下马想与她说话,女郎竟然走开了,好像从来就不相识。莱阳生再赶上去,女郎面有怒色,举袖遮住自己的脸。莱阳生连呼:“九娘!九娘!”女郎竟如轻烟,飘飘然消失了。 卷四 促织 明宣德年间,皇宫中流行斗蟋蟀的蝣戏,每年都要向民间征收大量蟋蟀。蟋蟀本不是陕西特产,有个华阴县令,为了讨好上官,奉上一只蟋蟀。让它试斗了一番,却非常厉害,于是上官就责令华阴县每年供奉。县令又把这差事交给了里正。集市上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每得到一只好的蟋蟀,便用笼子养着,抬高价格,当作奇货高价出售。乡里的公差狡猾奸诈,常借此按人口摊派费用;每征一头蟋蟀,常要好几户人家倾家荡产。 县里有个叫成名的,是个童生,好久考不中秀才。成名为人老实憨厚,不善谈吐,因此被刁滑的小吏报到县里,让他担任里正,他想尽了办法也推脱不掉。不到一年,家中那点微薄的家产就折腾光了,这一年,正遇上皇宫征收蟋蟀,成名不敢勒索百姓,自已又没钱赔偿,忧愁烦闷得要死。妻子说:“死了有什么益处?不如自己去捉捉看,说不定还有希望得到一只。”成名认为很对,于是早出晚归,提着竹筒、丝笼,在破墙下草丛中,搬石挖穴,什么办法都用了,始终没有捉到一只可以进贡的。即使捕到两三头,也是又弱又小,不够规格。县令限期追逼,只十多天,成名就挨了一百大板,两条腿被打得脓血淋漓,连蟋蟀也不能去捉了;天天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只想自尽。 这时,村中来了一个驼背巫婆,能假借鬼神算卦,非常灵验。成名的妻子带着钱去问卦,见红妆少女和白发婆婆挤满了门口。走进巫婆的屋里,有间密室,挂着帘子,帘子外摆放着几案。问卦的人,先在香炉中燃上香,连拜两拜。巫婆在一边望着天空代她们祈祷,嘴唇一张一合,不知说些什么。求卦的人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听着,不多时,帘里扔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求卦人想问的事情,没有丝毫差错。成名的妻子把钱放在香案上,像前面的人那样点香跪拜。有一顿饭功夫,帘子动了一下,一张纸片抛落出来。她忙拾起来一看,纸上不是字而是画。上面画着殿堂楼阁,像是座佛寺;寺后面的小山下,到处是奇形怪状的石头和一丛丛的荆棘,一只青麻头蟋蟀藏在那里,旁边有只蛤蟆,像要跳起来的样子。成名的妻子反复观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但见画上有蟋蟀,隐隐说中心事,便将纸片摺藏起来,带回家给成名看。 成名看着画反复思索,莫不是指给我捉蟋蟀的地方吗?仔细察看了画上的景物,与村东的大佛寺很相似。于是他勉强起身,拄着拐杖,拿着图画来到村东大佛寺的后面。见在茂密的草丛中有一座古坟,成名沿着坟往前走,只见层层乱石,跟鱼鳞一样,和画中的很相像。成名便在蓬蒿野草中,一边侧身细听,一边慢慢走着,像在寻找细小的针,芥。直找到眼花耳聋,还是没一点蟋蟀的踪迹。他正在凝神搜寻着,突然一只癞蛤蟆跳了出来。成名很惊愕,急忙追赶过去,蛤蟆已钻进草丛中。他拨开草丛,仔细寻找,见一只蟋蟀趴在棘根旁,急忙用手一扑,蟋蟀钻进石洞中。成名用草尖拨弄,拨不出来;又用竹筒里的水灌它,蟋蟀才出来。见这只蟋蟀身躯健壮,体态俊美。成名捉住它仔细审看,个头很大,尾巴修长,青脖子金翅膀。成名非常高兴,忙装进笼子提回家中,全家人欢庆祝贺,把它看得比价值连城的宝玉还要珍贵。用盆子养起来,喂它好东西,爱护备至,只等到了期限,送到县里去交差。 成名有个儿子,才九岁,看到父亲不在家,偷偷打开盆盖去看。蟋蟀一下从盆里蹦了出来,快得没法捕捉。等把它扑到手中,蟋蟀腿掉了,肚子也裂开了,一会儿便死了。孩子害怕了,哭着告诉了母亲。母亲一听,吓得面如死灰,大骂道:“祸根!你的死期到了!等你父亲回来,会同你算帐的!”孩子大哭着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成名回来,听了妻子的诉说,像被冰雪浇透了,怒气冲冲地寻找儿子,可儿子不知到哪里去了。后来,从井里打捞上来了孩子的尸体,成名夫妻顿时转怒为悲,呼天喊地,哭得要死。夫妻两人相对发呆,饭也不做,只是默默地坐着,不再感到有一点活着的乐趣。天快黑了,才拿上草席想把孩子葬了。近前抚摸儿子的身体,发现有微弱的气息,夫妻二人欢喜地把儿子放到床上。到了半夜,儿子苏醒了,夫妻二人心中稍感到宽慰。但一看到蟋蟀的笼子空空的,又气得说不出话来;又不敢再去追究儿子,从黄昏到天亮,连眼睛也没合一下。 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来,成名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发愁。忽然听到门外有蟋蟀的叫声,成名惊讶地起来察看,见那只蟋蟀仿佛还活着。成名高兴地捕捉它,蟋蟀一叫便跳开了,跳得还非常快。成名用手掌盖住它,感到掌心里空空的没什么东西;刚一抬手,蟋蟀又远远地跳开了。成名急忙追赶,转过墙角。蟋蟀不知钻到哪里去了。成名来回四下寻找,见蟋蟀趴在墙壁上。仔细一看,身躯短小,黑红色,不是先前那只。成名嫌它小,不捉,只是来回察看,寻找刚才追的那只。墙壁上的小蟋蟀忽然跳到了成名的衣襟上,成名再细一看,形状像蝼蛄,长着梅花样翅膀,方头长脖子,像是好品种,这才欢喜地把它捉起来。将要献给官府时,又惴惴不安,恐怕不中官府意,便想让它试斗一番看看。 村中有个好事的少年,驯养了一只蟋蟀,自己给它起名叫“蟹壳青”,天天同一些少年角斗,没有一次不取胜的。他想靠这只蟋蟀发财,便抬高价钱,却没有买的。这天,这少年登门找成名,看到成名养的那只小蟋蟀,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便拿出自己的蟋蟀,放进笼子里较量。成名见他养的蟋蟀,个头大,身子修长,心中很羞愧,不敢和他的较量。少年再三强求,成名想:养一只劣等蟋蟀也没什么用,不如让它拚一次,博众人一笑。便把两只蟋蟀都放到一个盆里,让它们角斗。成名的那只小蟋蟀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起来。他用猪鬃撩拨小蟋蟀的须子,一次又一次,小蟋蟀突然发怒了,直冲过去,接着就互相搏斗起来,跳跃腾击,振翅有声。一会儿,小蟋蟀一跃而起,直扑对手去咬它的脖子,少年大吃一惊,急忙把它们分开,停止了搏斗。小蟋蟀振起双翅,骄傲地鸣叫着,好像是报告主人知道。成名高兴极了,正在赏玩,突然过来一只鸡,径直去啄那只蟋蟀。成名惊骇地站在那里呼喊,幸好没被啄中,小蟋蟀跳出去有一两尺远。鸡又大步追上去,小蟋蟀已经落在鸡爪下了。成名惊慌失措,不知怎么救它,急得直跺脚,脸色都变了。转眼间,见鸡伸着脖子扑楞着,走近一看,原来小蟋蟀趴在鸡冠子上用力叮着不放松。成名更加惊喜,忙把小蟋蟀捧放到笼子里。 第二天,成名把小蟋蟀献到县官那儿。县令见蟋蟀太小,愤怒地呵斥成名。成名讲述了它的奇异,县令不相信,就试着让它同别的蟋蟀斗了斗,结果所有的蟋蟀都被斗败了;又让它同鸡斗,果然同成名说的一样。县令赏了成名,把这只蟋蟀献给巡抚。巡抚非常高兴,用金笼盛着进献给皇上,并在奏章中详细讲述了蟋蟀的本领。小蟋蟀入宫后,将天下进贡的蝴蝶,螳螂、油利达、青丛额等各种稀奇的蟋蟀都斗了一遍,没有超过它的。小蟋蟀每当听到琴瑟的声音,就按着节拍舞蹈,人们越发觉得它奇特。皇上非常高兴,下诏赏赐巡抚名马和衣缎。巡抚没有忘记这荣幸是从哪来的,没过多久,县令就因政绩优异被擢升。县令也高兴了,就免去了成名的差役,又嘱咐学使,让成名进了县学。 后来过了一年多,成名的儿子精神复原了,自己说身子变成了蟋蟀,轻捷善斗,现在才苏醒过来。巡抚也重赏了成名。不几年,成名便有田百顷,楼阁无数,牛羊满圈。一出门便穿着裘皮衣服,骑高头大马,富贵赛过了官宦世家。 卷四 柳秀才 明朝末年,青、兖二州发生蝗灾,并渐渐地蔓延到沂县。沂县的县令对此很担忧。退堂后睡卧在邸舍中,梦见一位秀才来拜见。秀才头戴高冠,身穿绿衣,长得非常魁梧,自称有抵挡蝗灾的办法。问他有什么办法,秀才回答说:“明日在西南道上,有个妇人骑着一头大肚子母驴,她就是蝗神。哀求她,可以免灾。” 县令感到这个梦很奇怪,就操办好酒食带到了城南。等了很长时间,果然有个梳着高高的发髻、身披褐色斗蓬的妇女,独自一人骑着一头老驴,缓慢地往北走着。县令立即点燃香,捧着酒杯,迎上去拜见,并捉住驴子不让走。妇人问:“您想干什么?”县令便哀求道:“区区小县,希望能得到您的怜悯,逃脱蝗口!”妇人说:“可恨柳秀才多嘴,泄露我的机密!立即让他身受蝗害,不损害庄稼就是了。”于是饮酒三杯,转眼间不见了。 过后蝗虫飞来,遮天蔽日,但是不落在庄稼地,只是集中在杨柳树上,蝗虫经过的地方,柳叶全被吃光了。县令这才明白梦中的秀才就是柳神。有人说:“这是县官忧民所感动的。”确实如此。 卷四 水灾 康熙二十一年,山东大旱。自春至夏,光秃秃的地上不长青草。六月十三日下了一场小雨,才开始有种谷子的。到十八日,大雨充足,于是种豆。 有一天,石门庄有位老人,傍晚看见两头牛在山上相斗,就对村里的人说:“大水将要到了!”随即携带家人迁走了。村里的人都嘲笑他。不久,暴雨如注。彻夜不停,平地水深好几尺,房子全都淹没了。一个农人舍弃两个儿子不顾,先和妻子搀扶着老母亲,跑到一个高岗上躲避。再往下一看,整个村子一片汪洋,已成水国,也就无法顾及自己的两个儿子了。等到大水退落回到家里,见全村都成了废墟和坟墓。进自己家门一看,竟然还有一间屋留存下来,两个儿子并排坐在床头上,正玩耍嬉笑,安然无恙。人们都说这是他们夫妻二人行孝的好报。这是六月二十二日发生的事。 康熙二十四年,山西平阳大地震,死了的人数占十分之七八。整个城市内外都成了废墟,仅剩下的一间屋,原来是某孝子的家。茫茫大劫中,惟独孝子的后代安然无恙,谁说老天爷不分青红皂白呢? 卷四 诸城某甲 淄川县教谕孙景夏先生曾说:他们县的某甲,遇上流寇作乱,被杀,头坠在胸前。流寇退去,家里的人得到了他的尸体,将要抬去埋葬。忽然听见他有微弱的喘气声音。仔细一看,他的咽喉处竟还有一指多宽没断下来。于是扶着他的头,把他扛回家。过了一天一夜他开始呻吟,用勺子和筷子稍微喂他点饮食,半年后竟然痊愈了。 又过了十几年,某甲和两三个人聚会交谈,其中有个人说了句笑话,引得哄堂大笑。某甲也兴奋地鼓掌。不料想他一俯仰之间,原来的刀痕突然破裂,头掉了下来,鲜血直流。大家看他时,已经气绝身死了。某甲的父亲告了那个说笑话的人。众人敛钱安抚他,又安葬了某甲,于是才和解了。 卷四 库官 山东邹平的张华东公,奉皇帝之命去祭祀南岳衡山。路经江淮地区,需要在这里的驿站住宿。前驱官禀报道:“这个驿站中有妖异作怪,在里面住宿一定会出乱子。”张公不听。 到了半夜,张公穿戴齐整佩剑而坐。一会儿,听到有靴子走路的声音进来了,原来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戴着黑帽,扎着黑带。张公很奇怪,便问他的来历。老头叩拜说:“我是库官,为您管理库存财物已经很长时间了。幸遇钦差大人远道来临,下官也好卸去这个沉重的负担了。”张公问:“库存多少?”老头回答说:“二万三千五百两银子。”张公怕这么多钱带着路上累赘,便约好回来时再与他查点验收。老头答应着退下。 张公到了南中地带,得到的馈赠非常丰厚。等到归来时,还是住宿在原来的驿站,老头又来拜见他。当问到库存钱财时,老头答道:“已经拨充辽东兵饷了。”张公对他前后不一致的说法深感惊讶。老头说:“人生命中注定的收入,都有定数,分毫不能增减。大人这次出行,应得的钱财都已如数得到了,还求什么呢?”说完,就走了。 张公于是计算他这次所获得的钱财,竟与老头所说的库存数字正相符合。他这才慨叹一餐一饭皆有命定,不可任意强求啊。 卷四 酆都御史 四川酆都县城外有个山洞,深不可测,相传是阎罗天子的衙门。它里面的一切刑具,都是借助人来制造的。脚镣和手铐坏了,就扔在洞口,县令马上用新的替换,过一夜就不知去向了。有关洞内的供应开支,已经载入官府的报销制度中。 明代有个御史行台华公,巡视酆都时,听到这个传说,不相信是真的,想进洞去破除这个疑惑。人们都说不行,但华公不听。他手持蜡烛进入洞中,让两个衙役在后随从。深入洞内一里多路后,蜡烛突然灭了。华公看了看,台阶宽阔明朗,有大殿十余间,里面并排坐着尊官,身穿袍服手执笏板很庄重,惟独东头空着一个座位。官员们见华公到了,都走下台阶来迎接,笑着问道:“来了吗?分别以后可好啊?。”华公问:“这是什么地方?”尊官说:“这是阴曹地府。”华公惊讶地告退。尊官指着空座位说:“这是您的座位,哪能再回去?”华公更加害怕,一再请求宽容。尊官说:“定数怎么可以逃脱呀!”于是检出一卷簿子给他看,上面记载着:“某月某日,某以肉身归阴。”华公看了,吓得浑身颤抖,像掉入冰水中。念及母老子幼,流下了眼泪。不一会有个穿着金甲的神人,手捧黄色帛书来到。群官拜舞,打开帛书读后,祝贺华公说:“您有回阳间的机会了。”华公惊喜地问原因。尊官说:“刚才接到大帝御诏,要大赦幽冥,可以为您设法折免罪过。”于是为华公指示道路让他出来。几步以外,幽黑如漆,辨认不出道路。华公非常为难。 忽然一位神将气字轩昂地走来,红脸长须,光芒射出数尺以外。华公迎拜并哀求他,神人说:“背诵佛经可以出去。”说毕去了。华公心想,经咒大多不能记忆,只有金刚经还曾稍微学习过,于是合掌背诵。立刻觉得有一线光明,映照着眼前的路。忽然有遗忘了的句子,眼前立即黑暗;镇静下来思考一会儿,再背诵再显光明,这才出得洞来。而那两个随从的衙役,就不必再问了。 卷四 龙无目 山东沂水县下大雨时,忽然从天上掉下一条龙来,两只眼睛全没了,还有微弱的气息。县令大人用了八十张芦席来盖它,都没能盖严整个龙身。又为它摆设野祭。龙仍然反复地用尾巴击打地面,发出非常大的声响。 卷四 狐谐 万福,字子祥,是博兴县人,少年时就喜读诗书。家里很有些财产,但命运不好,二十多岁了,还考不上个秀才。他家乡有种旧习,官府派下公差徭役,往往都摊给那些富裕人家,忠厚老实的人常常为此倾家荡产。万福正好被报上充劳役,他害怕,就逃走了。 万福跑到济南,在旅店里租了间房子住下。夜晚,有个女子私奔了来,十分美丽。万福很喜欢,就留住了她。问她的姓名,女子说:“我是狐女,但不会祸害你!”万福因喜欢她而丝毫不怀疑。女子嘱咐他不要跟别的客人一起住,于是每天都来与万共寝。凡日用东西,无不仰仗狐女供给。时间不长,万福的几个朋友常来找他聚会,往往一坐就是一通宵。万福很厌烦,但又不好意思拒绝,只得跟客人讲了实话。客人听说,便要见见狐女。万福对狐女说了。孤女对客人说:“见我干什么?我也不过是个人罢了!”听狐女的声音,像在眼前,四下一看,却不见人影。 客人中有个叫孙得言的,爱开玩笑,非要见见狐女,还说:“听见这娇滴滴的声音,叫我神魂颠倒!为什么要吝惜你的花容月貌,让人光听声音害相思呢?”孤女笑着骂道:“好个贤孙!想为你老祖母画一幅行乐图吗?”客人听了都笑起来。狐女又说:“我是狐,就为客人们说一个狐的典故。你们愿听吗?”大家忙表示愿听。狐女讲道:“从前,某村有个旅店,有很多狐狸,经常出来迷惑旅客。客人们知道后,都互相告戒不要在这家旅店住宿。半年来,旅店门前冷落,店主人非常担忧,十分忌讳说‘狐狸’。一天,忽然有个远方来客,自称是外国人,看见旅店,便进去要住宿。店主人大为高兴。来客刚进门,便有个路人暗暗告诉他:‘这家有狐狸!’来客害怕,忙告诉主人要搬走。主人极力辩白店里没狐,来客才住下来。进入房间刚刚躺下,见一群老鼠从床下钻了出来,来客大吃一惊,急忙跑出屋子,高声大叫:‘有狐!’店主人惊问,来客说:‘狐狸的老窝在这里,你怎么骗我说没有?’主人又问:‘你刚才看见的狐狸是什么样子?’来客说:‘我刚才看见的,又细又小,不是狐狸儿子,就是狐狸孙子!’”讲完,满座人都哈哈大笑。孙得言说:“既然不愿意让我们见见仙容,我们今晚就住在这里,不走了,你们俩也别想睡觉!”狐女笑着说:“在这里借住不要紧,倘若我小有冒犯之处,请不要放在心上!”众人恐怕她恶作剧,只得一起走了。但此后,几天就来一次,来了就找狐女互相笑骂。狐女十分诙谐,每说一句话,无不使客人笑得前仰后台,再滑稽的人也难不倒她。大家戏称她“狐娘子”。 一天,朋友们在一起宴会。万福坐在主人位上,孙得言和另外两位客人分坐左右,上边摆一坐榻,让狐女坐。狐女推辞说不会喝酒,大家异口同声地请她坐下说话,狐女答应了。酒过数巡,众人掷骰子,行“瓜蔓”酒令。其中一个客人犯令受罚,应该喝酒,便开玩笑地将酒杯推到上坐说:“狐娘子还很清醒,请代喝一杯!”狐女笑着说:“我不会喝!愿意讲一个故事,给大家下酒!”孙得言忙捂起耳朵,连说不听。客人都说:“谁骂人,就罚谁喝酒!”狐女笑说:“我骂狐,可以吗?”大家说:“行!”于是都竖起耳朵,听她讲。狐女讲道:“从前,有个大臣,出使红毛国。这个大臣戴一顶狐皮帽子去见国王。国王见了帽子很惊奇,问:‘这是什么皮?皮毛这样厚实温暖。’大臣告诉他是狐皮。国王说:‘这种东西,我生平从没听说过。那狐字怎么写?’大臣在空中用手比划着说:‘右边是一大瓜,左边是一小犬!’”在座的人哄堂大笑。客人中有弟兄两个,一个叫陈所见,一个叫陈所闻,此时见孙得言十分窘迫,便说:“那雄狐哪里去了?任雌狐在这里放毒!”狐女接着说:“刚才的故事还没讲完,就让群狗的乱叫声给打断了。请让我讲完它。国王见大臣骑着骡子,非常奇怪。大臣告诉他说:‘这是马生的。’国王更加惊奇。大臣说:‘在中国,马生骡子,骡生驹驹。’国王又详细询问。大臣说:‘马生骡,是臣所见;骡生驹驹,是臣所闻。’”全座的人又大笑起来。大家知道开玩笑敌不过她,便约定:谁再开玩笑骂人,罚做东道主,请大家喝酒。又过了一会儿,大家酒兴更浓。孙得言又戏弄万福说:“我有一联,请你对下联。”万福问:“什么联?”孙得言说:“这一联是:妓女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一座的人都冥思苦想,对不上。狐女忽然笑着说:“我对上了!”大家忙都听着。狐女念道:“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众人拍手叫绝。孙得言大为恼怒,说:“刚才已和你约好,为什么又犯戒?”狐女笑道:“真是我错了!但除了这一句对不上你的上联。明天我一定设宴请大家,以赎我的罪过!”众人一笑作罢。狐女的诙谐,如此这般,一时也说不完。 连住了几个月,狐女便跟万福一同返回。到了博兴县界,狐女告诉万福说:“这里有我的一家远亲,很长时间没来往了。这次路过,不可不去看看。天要黑了,我们正好去借住一晚,明天一早走吧。”万福问在哪里,狐女往前一指,说:“不远。”万福怀疑前面本来没有村庄,姑且跟着她走。走了二里多路,果然看见一处村落,以前从没见过。狐女敲敲门,一个老仆人答应着出来开了门。进入院子,只见楼阁重重,一派富贵大家的气象。不一会儿,主人迎出来,一个老翁、一个老太太,见过礼请万福坐下。摆上丰盛的酒宴,把万福当作新女婿般款待。饭后,二人住了一晚。狐女第二天早早起来,对万福说:“我匆匆忙忙地跟你回家,恐怕你家里人会感到意外和惊怪。你先回去说一声,我随后就到。”万福答应,先回了家,告诉了家人。不久,狐女果然来了。跟万福谈笑时,家里的人光听见声音,看不见人在哪里。 过了一年,万福又有事到济南去,狐女也跟随着。忽然来了几个人,狐女跟他们打招呼,问寒道暖,十分亲热。又对万福说:“我本是陕西人,因为和你有缘分,所以跟了你这么长时间。现在我的兄弟们来了,我要跟他们回去,不能再伺候你了!”万福百般挽留,狐女竟自走了。 卷四 雨钱 滨州有一个秀才,在书房读书。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一个须发全白的老翁,相貌穿着很古怪。秀才将老翁请进房,问他的姓名。老翁说:“我叫胡养真,是个狐仙,因爱慕你的高雅品行,愿与你朝夕相处。”秀才胸怀宽广,也不当作怪事,就和他评论起古往今来的事。老翁知识渊博,话语生动,谈吐不凡。有时谈论经书的涵意,他所说的道理极为深奥,尤其使人觉得出乎意外。秀才十分敬服,留他住了很长时间。 一天,秀才偷偷乞求老翁说:“你对我的感情这样深,你看我这样贫穷,只要你一举手,金钱马上就能得来,能不能稍微周济我一点呢?”老翁沉默了一会,似乎不同意。过了一会儿,老翁笑着说:“这太容易了,但要有十几个钱作母才行。”秀才就按他说的办了。二人一起进入密室中,老翁迈着巫师道士的步子,念起咒语。顷刻之间,只见有百余万的铜钱,从梁上锵锵落了下来,像下暴雨一样,一瞬间便没了膝盖。拔出脚来,又没了踝骨,丈多宽的房间里,铜钱巳深约三四尺了。老翁这才看着秀才说:“能满足你的愿望了吧?”秀才说:“满足了!”老翁一挥手,铜钱立刻不掉了。两人出来锁好门,秀才暗自高兴,以为发大财了。过一会儿,秀才进屋取钱用,却见刚才满满一屋钱全没了,只有他那十几枚铜钱还在。秀才很失望,就对老翁发火,埋怨老翁欺骗他。老翁生气地说:“我和你只作文字朋友,不打算替你作贼!如要满你的意,你就该去找盗贼交朋友,老夫不能从命!”接着就一甩袖子走了。 卷四 妾杖击贼 益都西部边境的某人出自富贵人家,家里有很多钱。他纳了一个妾,很美。大老婆凌辱折磨她,横加鞭挞,但妾侍奉大老婆仍然十分小心周到。这人对她很同情,往往在背地里用好话安慰她,她也未曾有过什么怨言。 有天夜里,几十个贼人越墙进院,用力冲撞屋门,几乎要撞坏了。这人和妻子吓得丧魂落魄,浑身颤抖,不知如何是好。妾听到动静起来,默不作声,暗中在屋内摸索,抓到一根挑水用的担杖,拨开门栓冲出。贼人慌乱如麻,妾挥舞担杖,风鸣钩响,打得四五个人趴在地上;贼人全都溃败,惊恐逃窜,急得爬不上墙,跌下来咿呀乱叫,一个个丧魂失魄狼狈不堪。妾手拄担杖,看着他们笑着说:“你们这群东西,真不值得我下手打!竟然也还学着作贼!我不杀你们的,杀了还嫌辱没了我呢!”说完全放他们逃去。丈夫大惊,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原来妾的父亲过去是枪棒教师,她得到父亲传授的全部武艺,不止能抵挡百人。 大妻尤其害怕,非常后悔从前没能看清妾的本领,从此便好好地看待她。而妾始终也没有丝毫失礼的地方。邻家妇女有的对妾说:“嫂子击贼好像打猪狗那样容易,你为什么还甘心低头受棍棒鞭打的痛苦呢?”妾说:“这是我分内应该的,还敢说别的吗。”听的人更加佩服她的贤良。 卷四 秀才驱怪 长山县的徐远公,是明朝的秀才。明朝覆灭后,他放弃了考取功名的志向,一心访道求仙,慢慢学会了一些驱怪的法术,远远近近的人大都听说过他的名字。某县有一个大富翁,这天写了一封诚恳邀请他的书信,派人带着钱牵着马去接他。徐远公问:“你家主人召我去有什么事吗?”仆人推辞不知,说:“主人只是嘱咐小人务必请您屈驾光临。”徐远公就跟着他走了。 徐远公来到主人家中,主人已在院子里摆好了宴席,非常恭敬地招待他;但是始终不说为什么请他来。徐远公忍耐不住,就问主人说:“你到底让我来干什么?早点告诉我,解除我心中的疑团。”主人总说没什么事,只是劝他喝酒,说话吞吞吐吐,让人没法理解。说话之间,天不知不觉黑下来,主人便邀请徐远公到花园中饮酒。这座花园构造非常精巧,但被竹、树遮蔽,显得阴森森的,丛丛的杂花,大半隐没在杂草中。来到一座亭阁,只见阁顶盖板上蛛网密布,大大小小,上上下下,杂乱得数不过来。酒又过数巡,天色慢慢黑了,主人让掌上灯再饮。徐远公推辞不能再喝了,主人便命撤酒上茶。仆人们匆匆忙忙地撤掉酒具、菜盘,全部堆放在左边一间屋子的桌案上。茶喝了不到一半,主人借故竟自走了。仆人便端着蜡烛引着徐远公去左边屋子里住宿。他一进屋,仆人把蜡烛放到桌几上,急忙返身走了,显得慌慌张张。徐远公以为是去拿被褥来同他作伴,可等了很久,一点动静都没有了。他只好自己起来关上门睡了。窗外皎洁的月光,透入室内照到床上,夜鸟秋虫啾啾唧唧地叫着,让他心中忧闷,睡不着觉。 过了一会,徐远公听到阁板上发出橐橐的声音,好像是脚步声。声音很响,一会儿到了楼梯,一会儿又靠近他睡觉的房门。徐远公害怕万分,毛发倒竖,急忙用被子盖上头。这时屋门豁然开了,徐远公偷偷掀开被角一看,见是一个怪物。兽头人身,浑身长满像马鬃一样的毛,呈深黑色;尖尖的牙齿白森森的,两眼像灯笼一样闪闪发光。到案桌前,低头舔吃盘中的剩菜。舌头一舔,一连几个盘子便被舔得干干净净。接着走近床前,嗅徐远公的被子。徐远公猛然起身,用被子蒙住怪兽的头,按住它狂喊起来。怪兽出乎意外,吃惊地挣脱开,开了外边的门逃窜了。徐远公披上衣服逃了出来,只见园门从外边锁上了,出不去。只好沿墙奔逃,从一处低矮地方爬出去,正好是主人的马厩。喂马的人吃了一惊,徐远公告诉他事情的经过,请求在马厩里留宿。 天快亮时,主人叫人去看徐远公。一看徐远公不在,大吃一惊。后来在马厩里找到他。徐远公从马厩里出来,非常生气,怒冲冲地说:“我本不熟悉驱怪的法术,你叫我来,又不说一句实话;我口袋里装有一支如意钩,又不给我送来,这是要置我于死地!”主人谢罪说:“本打算把实情告诉你,怕你为难。我们也不知你口袋里藏着如意钩,请免我死罪。”徐远公始终闷闷不乐,要了一匹马骑着回家了。从此怪兽也绝迹了。主人每在园中设宴时,总是笑着向客人说:“我忘不了徐先生的功劳啊。” 卷四 姊妹易嫁 掖县有个当宰相的毛公,原先家中门第低微,生活贫寒,他的父亲常常给别人放牛。当时,县城有个世代为官的姓张的人家,在东山南面有块新坟地。有人从旁边经过,听到墓中有怒骂声:“你们赶快躲开,不要总在这里玷污贵人的宅地。”姓张的听说这事,不太相信。接着又连连在梦中得到警告,说:“你家的新坟地,本是毛公的墓地,你为什么长久占据在这里?”从此,张家时常有不吉利的事发生。别人劝他还是把坟迁走好,姓张的听从劝告,把坟迁走了。 一天,毛公的父亲出去放牛,走到张家原先的坟地,天突然下起大雨,就跑到废弃的墓穴里避雨。雨越下越大,滔滔雨水,冲进墓穴,把墓灌满了,毛公的父亲被淹死在里面。当时毛公还是个孩童。母亲独自去见张姓的,乞求给一小块地方掩埋毛公的父亲。姓张的问明白他们的姓氏,十分惊异,就到毛父淹死的地方察看,发现毛父正好死在该放棺材的地方。姓张的更加惊异,就让毛父葬在这个墓穴里了,还嘱咐毛母带着儿子来一趟。办完丧事,毛母同儿子一块来张家致谢。姓张的见了毛家孩子,非常喜欢,就把他留在家里,教他读书,把他当作自家的孩子看待。又提出要把大女儿许给他作妻子。毛母大惊,不敢答应。张的妻子说:“既然说了,就不会中途变卦。”毛母只好答应了。 但张家大女儿对毛家极为看不起,言词、神色间常常流露出怨恨、羞愧的情绪,偶尔有人提起这件婚事,她就捂住耳朵。还常对别人说:“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嫁给放牛人的儿子。”到了迎亲的那天,新郎坐入酒席,花轿停在门外,这女子还捂着脸面对墙壁哭泣。催她梳妆,她不肯,也不听劝解。不多时,新郎起身请行,鼓乐齐奏,她还是蓬头散发地哭个不停。父亲让女婿稍等,自己亲自去劝女儿,女儿哭着像没听见一样。父亲大怒,逼她上轿,女儿更加号哭起来,父亲无可奈何。仆人又来传话:“新郎要走了!”父亲急忙出来说:“还没打扮好,请新郎再稍等等。”就又跑进屋去看女儿,出来进去不住脚。又拖延了一会儿,事情更加紧急,大女儿终究不回心转意。父亲没有办法,急得要寻死。 二女儿在一旁很不满意姐姐的态度,苦苦相劝。姐姐生气地说:“小妮子,你也学着多嘴多舌,你为什么不嫁给他?”妹妹说:“咱爹当初并没有把我许给毛郎;若把我许配毛郎,何须姐姐劝驾!”父亲听到二女儿说活爽快,就与她母亲暗地商量,用二女儿代替大女儿。母亲就问二女儿:“那个不孝顺的丫头不听话,如今想叫你代替姐姐出嫁,儿愿意吗?”二女儿痛快地说:“父母既然叫儿去,就是逃荒要饭也不推辞。况且,怎么知道毛郎就会穷一辈子,最后饿死呢?”父母听了她的话十分高兴,就用姐姐的嫁妆给妹妹妆扮起来,匆匆忙忙地打发她上轿走了。过了门,两口子和睦融洽,相敬如宾。只是二女儿素来头发稀少,稍微叫毛公不满意。后来,毛公渐渐听说了姐妹易嫁的事,从此更加感激她,把她看作贴心知己。 过了不久,毛公中了秀才,去参加乡试,路上经过王舍人店。店主人在前一天夜里梦见神仙对他说:“明天有个毛解元来,日后他会从危难中解救你。”于是店主人从早晨起来,就专门留心察看东边来的客人。等见到毛公,店主人大喜,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也不要钱,特地把梦里吉兆告诉他。毛公也很自负,暗想着:如果得中第一名举人,自己妻子的稀秃头发,恐怕被贵人讥笑,富贵之后应当换一个妻子。然而录取榜文公布之后,毛却名落孙山。他精神不振,步履沉重,觉得十分丧气。心中羞愧,没脸再见店主人,只好绕道回家。 三年以后,毛公又去赴试,那家店主人仍像上次那样热情招待。毛公说:“你的话那次没应验,实在对不起你那一番诚意。”店主人说:“秀才是因为暗想要换妻子,所以被阴间除名落榜了,并不是我的梦不灵验。”毛公惊愕地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店主告诉他,那次分别后,又做了一个梦才知道的。毛公听了,又心惊又后悔,呆若木偶。店主人说:“秀才应当自爱,终究会作解元的。”不久,毛公果然考中第一名举人。妻子的头发也长起来了,乌黑油亮的发髻,更增添了她的美丽。 张家大女儿嫁给了同村的一个富户,非常趾高气扬。可是,她丈夫是个懒惰的浪荡公子,家境渐渐衰败,连家产也卖光了,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听说妹妹做了举人的夫人,越发感到惭愧。有时和妹妹在路上相遇,就赶紧躲开。又过不久,张家大女儿丈夫死了,家里更加破落。不久,毛公又考中进士。大女儿听说,刻骨般恨自己,气恼地削发当了尼姑。到毛公当上宰相回家乡时,她强打发女尼到毛府去拜问,盼望着能得到点什么。女尼来到毛府,毛夫人赠给许多绫罗绸缎,将银子裹在里面。女尼并不知道,拿回去交给师傅,师傅大失所望,生气地说:“给我点金钱,还可买点柴米,这些东西给我有什么用?”于是又让女尼送了回去。毛公和夫人很疑惑,打开一看银子还在里面,才明白退回来的意思。毛公拿出银子笑着说:“你师傅连一百两银子都承受不起,哪有福份嫁给我这个老尚书啊!”随即拿了五十两银子给女尼说:“带回去作你师傅的生活费。多了,怕她福份薄,承受不起。”女尼回去,如实汇报,师傅默默不语,不停地叹息。想想自己的一生作为,常常正反颠倒,美的恶的,追求什么和躲避什么,哪里由得了自己呢! 后来那家店主人因人命案子被捕入狱,毛公竭力解说,他才被免罪释放。 卷四 续黄粱 福建有一位姓曾的举人,考中进士时,与二三位同科考取的进士到京城郊区游逛。偶然听别人说,在佛寺里住了一位算命的先生,便一块去请算命先生给算一卦。进了屋子,行礼坐下。算命先生见他那副得意的样子,就顺便奉承了他几句。曾某摇着扇子微笑,问算命先生:“我有没有身穿蟒袍、腰系玉带的福分啊?”算命先生一本正经地说:“你可做二十年太平宰相。”曾某听了,很高兴,神气更足。这时,外边下起小雨,于是就和同游的人在和尚的住房里避雨。屋里有一位年老的和尚,眼睛深深地凹下去,高高的鼻梁,端端正正地坐在蒲团上,神情淡淡地不主动见礼,几个人略一打招呼,便一起坐在床榻上,说起话来。都以宰相称呼曾某,向他表示庆贺。这时,曾某心高气盛,指着一位同游者说:“曾某当了宰相时,推荐张年丈做南京的巡抚;家中的中表亲戚,可以作参将、游击;家中的老仆人,也要作个小千总或者小把总,我的心愿也就满足了。”在坐的人都大笑起来。 一会儿,门外的雨下得更大。曾某感到很疲倦,就在床上躺下。忽然间,见到两位皇宫的使者送来皇帝的亲笔诏书,召曾太师入宫商讨国事。曾某很得意,很快地跟随来使朝见皇帝。皇帝把座位向前挪了挪,用温和的话语与他谈了很久;并说,三品以下的官员都要听从他的任免、提升,不必向皇上奏准;赐给他蟒袍、玉带和名贵的马匹。曾某披戴整齐,跪下向皇帝叩头谢恩,下朝而去。回到家里,发现不是以前那些旧房舍,而是雕梁画栋,极为壮丽,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但是,捻着胡须一呼唤,家中的仆人,就前呼后应的,如同雷鸣。过了一会,就有公卿大臣给他献上山珍海味,躬着身子毕恭毕敬的人,接二连三地出入他的门。六部尚书来了,他鞋子还没穿好,就迎上去;侍郎们来了,他便只作个揖,陪着说几句话;比这更低一级的官员来,只是点一点头罢了。山西的巡抚,赠给他乐女十人,都是秀美的女子。其中特别俊美的袅袅和仙仙,尤其得到他的宠爱。每当他在家休息的时候,就整天沉溺于歌舞声色中。 有一天,他忽然想起在未发迹时,曾经受到本县士绅王子良的周济,今天自己置身青云之上,那王子良还在仕途上很不得志,为什么不拉他一把呢?第二天早起,就给皇帝写了一道奏疏,荐举王作谏议大夫。得到皇帝的许可,就立刻把王子良提升到朝中。又想到,郭太仆曾经对自己有小怨隙,马上把吕给谏和侍御陈昌等叫来,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他们。过了一天,弹劾郭太仆的奏章,纷纷投到皇帝面前,得到皇帝的圣旨,把郭撤职赶出朝中。曾某报恩报怨,办得分明,颇快心意。 有一次,他偶尔来到京郊的大道上,一个喝醉酒的人,冲撞了他的仪仗队,就命下人把他捆起来,交给京官,立刻被打死在木棍之下。那些与他接近的近邻和田地相连的富人家,也都畏惧他的权势,把自己的好房子与肥沃的土地献给他。自这以后,他家的财富可与一个国王相比。不久,袅袅和仙仙先后死去了,他日夜思念她们。忽然想起,往年见他的东邻有一个少女特别美丽,每每想把她买来作妾,只因当时家势财力单薄,未能如愿,今天,可以满足自己的意愿了。于是派去几个干练的奴仆,硬把钱财送到她的家中。一会儿,用藤轿把她抬来一看,女子出落得比以前看见时更加美丽。自己回忆平生,各种意愿都达到了。 又过了一年,曾某常听到朝中有人在背后窃窃议论他,但他认为这只不过是像朝廷门口那些摆样子的仪仗马而已。他仍然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不把别人的议论放在心上。谁知竟有一位龙图阁大学士包公,大胆上疏,弹劾曾某。奏疏中说:“臣认为曾某,原是一个饮酒赌博的无赖,市井里的小人。只不过偶然一句话的投合,而得到圣上的眷顾。父亲穿上了紫色朝服,儿子也穿上了红色的朝服。皇上的恩宠,已经达到极点。曾某不恩献出自己的躯体,不思肝胆涂地以报皇上之万一;反而在朝中任意而为,擅自作威作福。他可以处死的罪,像头发那样难以数清;朝廷中的重要官职,被曾某据为奇货,衡量官位的轻重,为收价的高低。因而朝中的公卿将士,都奔走在他的门下,估计官职买卖的价钱,寻找机会偷空钻营,简直如同商贩。仰仗他的鼻息,望尘而拜的人物,无法计算。即使有杰出之士与贤能的良臣,不肯依附于他,对他阿谀奉承,轻的就被他放置在情闲无实权的位置,重的就被他削职为民。更有甚者,只要不偏袒他的,动辄就触犯了他这指鹿为马的权奸;只要片言触犯了他,便被流放到豺狼出没的荒远之地。朝中有志之士为之心寒,朝廷因而孤立。又有那平民百姓的膏血,任意被他们蚕食;良家的女子,依势强娶。凶恶的气焰,受害百姓的冤愤,暗无天日。只要他家的奴仆一到,太守、县令都要看颜色行事;他的书信一到,连按察司、都察院也要为之徇情枉法。甚至连他那些奴才的儿子,或者稍有瓜葛的亲戚,出门则乘坐驿站的公车,气势浩大。地方上所供给的东西稍为迟缓,在马上的鞭子立刻就会抽打你。残害人民,奴役地方官府,他随从所到之处,田野中的青草都为之一光。而曾某现在却正是声势煊赫,炙手可热,依仗朝廷对他的宠信,毫无悔改。每当皇帝召见他到宫阙之中,他就乘机进陷别人;曾某刚从官府退回,他家中后花园中已响起歌声。好声色,玩狗马,白天黑夜荒淫无度,国计民生,他从来不去考虑。世界上难道有这样的宰相吗?内外惊恐,人情汹动,若不马上把他诛除,势必要酿成曹操与王莽那样的夺权之祸。臣日夜忧虑,不敢安居,我冒杀头之罪,列举曾某的罪状,上报圣上得知。俯伏请求割断奸佞之头,没收他贪污的财产。上可以挽回上天的震怒,下可以大快人心,顺通民情。如果臣言是虚假捏造,请以刀、锯、鼎、镬处置臣子”。 曾某听到消息后,吓得胆颤魂飞,如同饮下一杯凉冰的水,浑身上下凉透了。幸而圣上优待宽容,扣下此疏不作处理。但是,继之各科各道、三司六部的公卿大臣,不断上奏章弹劾;就连往日那些拜倒在他门下的,称他为干爸爸的,也翻了脸向他攻击。圣上下令抄没他家中的财产,充军到云南。他的儿子在山西平阳任太守,也已经派遣公差去把他提到京师审问。曾某刚刚听到圣旨,惊恐万分,接着就有几十名武士,带着剑拿着枪,径到曾某的内房,扒掉他的官服,摘下他的帽子,把他同他妻子一块捆绑起来。一会儿,看到许多差役,从他家中向外搬运财物,金银钱钞有数百万,珍珠翡翠、玛瑙宝玉有数百斛。幄幕、帐帘、床榻之属,有数千件;至于小儿的襁褓,女人的鞋子,掉得满台阶都是。曾某一一看得很清楚,感到心酸伤目。不一会,一个人拖着曾的美妾出来,她披头散发娇声啼喊,美丽的面容六神无主。曾某在一边,悲伤的心如同火烧,含着愤怒而不敢说。不一会,楼阁仓库,全被查封。差役立即呵叱曾某出去,监管他的人就用绳子套着他的脖颈,把他拉出去。 曾某同他妻子忍声含泪地上路。要求能有一匹老马拉的破车代步,差役也不答应。走了十里,曾某妻子脚小无力,快要跌倒,曾某用手搀扶着她走。又走了十里,自己也疲惫不堪。突然见前边有一座高山,直插云霄,自己发愁无法攀登过去,时时挽扶着妻子相对哭泣。而监管的人面目狰狞地过来催促,不容许他们稍微停歇。又看到太阳西斜,晚间无处可以投宿,不得已,就弯着腰,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快到半山腰时,妻子实在无力了,坐在路旁哭泣。曾某也坐下来稍微休息,任凭监迭的差役叱骂。 忽然间听到多人一齐叫喊,有一群强盗各自拿着锋利的刀枪,跳着跑着追过来。监送的差役大惊而逃。曾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说:“我孤身被贬谪边疆,行李中也无值钱的东西。”哀求他们宽恕。这些强盗个个瞪大了眼精,忿怒地说:“我们这群人是被害的冤枉百姓,只要你这贼的头,别的什么也不要!”曾某愤怒叱责说:“我虽然有罪,可我仍然是朝廷的命官,你们这群乱贼,怎敢胡为!”群贼也怒极,挥动巨大的斧头,就朝曾某的脖颈砍去,只听得自己的头落地有声。惊魂未定,立刻见到两个小鬼,把他的双手捆起来,赶着他走。大约走了几个时辰,到了一个大的都市。不多时,看到一座宫殿,大殿之上坐着一位相貌很丑陋的阎王,靠在一个长长的几案上,在决断鬼魂的祸福。曾某急忙向前,匍匐跪在地上,请求阎王饶恕。阎王翻看着卷宗,才看了几行,就勃然大怒说:“这是犯了欺君误国的罪,应当放到油锅里炸!”殿下无数的鬼在应和着,声如雷霆。马上有一个巨鬼,把曾某抓起,摔到台阶之下。见有一只大油锅,约有七尺多高,四周围烧着火炭,油锅的腿都烧红了。曾某浑身发抖,哀哀啼哭,逃窜又无去路。巨鬼用左手抓住他的头发,右手握着他的脚脖,把他扔到油锅中。觉得孤零零的身子随油花上下翻滚,皮与肉都焦糊,疼痛彻心钻骨;沸着的油灌到口里,把他的肺腑都烹熟了。心想快死算了,而想遍了法子也不能马上死去。约一顿饭的时间,巨鬼才用大铁叉把曾某从油锅里取出来,又让他跪到大堂下。阎王又查检了簿籍,生气地说:“生时依仗权势,欺凌别人,应当上刀山之狱。”鬼又把他揪去,见到一座山,不很大,而峻峰峭拔,锋利的刀刃纵横交错、像密密的竹笋。已经有几个人的肚肠挂在上边,呼喊号叫的声音,惨忍难听。巨鬼督促曾某上去,曾大哭着向后退缩。臣鬼用毒锥刺他的头,曾某忍痛乞求可怜。臣鬼大怒,抓起曾某,向空中掷去。曾某觉得自己身在云霄间,昏昏然地向下掉,锋利的刀交刺在他的胸膛上,痛苦之情难以言状。过了一会,由于他的身体太重,向下压去,被刺入的刀口渐渐大了,忽然他从刀上脱落下来,四肢蜷曲着。巨鬼又撵着他去见阎王。阎王让计算一下他生平卖官鬻爵、贪脏枉法所霸占的田产,所得的金银财宝有多少。立刻有一个胡须卷曲的人数着筹码,屈着指头算计说:“三百二十一万。”阎王说:“他既然能搜括来,就让他都喝下去。”不多会,把金钱取来堆集到台阶上,像小山丘。慢慢地放到铁锅里,用烈火熔化。巨鬼让几个小鬼,更替着用勺子灌到他的口中,流到面颊上皮肤都臭裂;灌到喉咙,五脏六腑像 开锅一样。曾某活着时,恨自己搜括得太少,眼下又以此物太多为患。半天才灌尽。阎王下令,把曾某押解到甘肃甘州托生个女的。走了几步,见到架子上有一铁梁,粗有好几尺,上边穿着一个火轮,大也不知有几百里,发出五彩般的火焰,光亮照耀到云霄间。巨鬼鞭挞着曾某上去蹬火轮子。他刚一闭眼,就跃登上去,火轮随着他的脚转动,似觉身子向下倾坠,遍身冰凉。 他睁开眼一看,自身已变成婴儿,还是个女的。看看生他的父母,都穿着破烂的棉衣。土房中,放着破瓢和讨饭的棍子。知道自己已变成了讨饭人的女儿。从此,每天跟随讨饭人沿街乞讨,肚子里常常饿得直叫,不得一饱。穿着破烂的衣服,被风吹得刺骨疼。十四岁那年,被卖给一个姓顾的秀才当小妾,衣食才算自给。而家中的大老婆很凶狠,每天不是用鞭子抽就是用板子打,还用烧红的烙铁烙乳房。幸好丈夫还可怜她,稍稍有些安慰。墙东邻有个很不正经的恶少年,忽然越过墙来,逼着与她私通。心想,自己前所行的罪孽,已受到鬼的惩罚,现在哪里能再犯呢!于是大声呼救。丈夫与大老婆都起来,恶少年才逃去。过了不久,秀才刚到她的房间中睡觉,在枕上喋喋地诉说自己的冤苦。忽然一声巨响,房门大开,有两个贼持刀闯进来,竟然砍掉秀才的头,抢光衣物就走了。她团团地爬在被子底下,大气不敢出。等到贼去了,才哭喊着跑到大老婆的房中。大老婆大惊,哭着与她一块去验看秀才的尸体。怀疑是她招引奸夫杀死自己的丈夫。因而写状告到州官刺史。刺史严加拷问,以酷刑毒打,使她招认定案,依照法律,判凌迟处死,把她绑着到行刑的地方。她胸中冤枉之气堵塞,大跳着喊冤屈,觉得比十八层地狱还黑暗。 正在悲痛呼号的时候,听得同游的朋友说:“老兄你作恶梦了吗?”曾某忽然醒悟过来。见到老和尚还盘着腿坐在那里。同游的人都问他:“天晚了,肚子都饿了,为什么睡了这么久?”曾某这才面色惨淡地坐起来。老和尚微笑着说:“占卦说你作宰相,是否灵验?”曾某越发惊异,行礼向老和尚请教。老和尚说:“要修自己的德行,要行仁道,就是在火坑中,也能生长出青莲花来。我这个山野中的和尚,哪里能参透其中的玄妙!”曾某满腹胜气地来了,垂头丧气地回去,追求升官享受荣华富贵的想法,由此慢慢地淡薄了。后来,他隐遁到深山之中,不知所终。 卷四 龙取水 民间传说,龙取江河里的水而成雨,这是个令人半信半疑的说法。徐东痴南游时,停船江岸,看见一条苍龙从云彩中垂下来,用尾巴搅动江水,立时波浪涌起,随着龙身往上升腾。远远看去,水光一闪一闪的,比三匹白练还要宽。一会儿,龙尾收回去,水也即刻平息了。刹那间大雨倾盆而注,沟满濠平。 卷四 小猎犬 山西省的卫中堂,当年做秀才的时候,厌烦家中杂务的干扰,就搬到一所寺院里读书。可寺院的臭虫、蚊子、跳蚤非常多,竟使他终夜睡不着觉。 一天,吃过饭后,他躺在床上休息。忽然看见一个小武士,头插雉翎,身高约二寸,骑着一匹只有蚂蚱那么大小的马,胳博上架着一只苍蝇大的措鹰,从外边进来,在屋里盘旋,走走跑跑。卫中堂正看得出神,忽然又进来一个小人,穿戴和前一个武士一样,腰中扎着小弓箭,牵着一只蚂蚁大小的猎犬。又过了一会儿,步行的、骑马的,又有数百人纷纷而来,共架着数百只鹰、牵着几百头猎犬,只要有蚊蝇飞起来,小武士们就放鹰腾空扑击,全都杀死。小猎犬则跳到床上,爬到墙壁上,搜吃跳蚤、臭虫。凡是藏在被褥和墙隙里的臭虫和跳蚤,没有小猎犬嗅不出来的,顷刻之间,全部扑杀死了,卫中堂假装睡觉,眯着眼偷偷地看着,鹰和猎犬都在他身上窜来跑去。接着一个穿黄衣服的人,头戴平天冠,好像是大王,登上另外一张床,把马拴在席子上。随从的人都下了马,小武士们有的献上蚊蝇,有的献上臭虫、跳蚤,纷纷嚷嚷也不知说的什么话。时间不长,大王登上一辆小车,卫士们匆忙上马,万马奔驰,纷纷扬扬像撤菽粒子,烟飞雾腾,不一会儿就散尽了。 卫中堂看得清清楚楚,又惊骇又诧异,不知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急忙穿上鞋子偷偷往外看,已经无影无踪。他返回身四面看看,都没有看到什么,只有墙壁的砖上遗留下一只小猎犬。卫中堂急忙捉住它,小猎犬很温驯,卫中堂把它放在砚台的匣子里,反复瞻玩,见它的毛极细而且柔软,脖子上有个小环。喂它饭粒,它一嗅就走开。跳到床上,寻找衣缝,咬杀虮子虱子,吃饱了再回到匣子里趴着。过了一夜,卫中堂疑心它已经走了;一看,仍然蜷曲着趴在那里。卫中堂躺下,它就跳到床席上,遇到臭虫就咬死,蚊蝇没有敢落下来的。卫中堂非常喜爱它,比宝贝还珍贵。 一天,卫中堂白天躺着睡了,小猎犬偷偷地趴在他身旁。卫中堂醒了翻身,把它压在腰底下。卫中堂感觉身下有什么东西,怀疑是小猎犬,急忙起身一看,已经被压扁死了。但是从此墙壁上再没有活着的蚊虫了。 卷四 棋鬼 扬州的督同将军梁公,辞官回乡居住,每天携带着棋酒,游玩在青山绿林之间。正好九月九日重阳节登高,梁公和客人们下棋取乐。忽然有一个人来到,在棋局旁边徘徊,过了很长时间也不离去。看他的样子,很清贫,衣服破败不堪。但是他的仪态却温文尔雅,有文人的风度。粱公礼让他,他才非常谦逊地坐下。梁公指着棋对他说:先生一定有很好的棋艺,为什么不和客人对阵呢?他非常有礼貌地推让了一会,才开始和客人对局。第一局下完他败了,神情懊丧焦急,像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样子。再下再败,他更加恼怒。请他喝酒,也不喝,只是拉客人继续下棋。从早晨到太阳偏西,他都没来得及大小便。正在因为一个棋子争路,双方争执不休的时候,忽然书生离开座位很恐惧地站在那里,神色凄惨沮丧。不一会,他屈膝向梁公跪下,叩头请求救护。梁公很惊异,起来扶他说:本来是游戏,何至于这样?书生说:求您嘱咐养马人,不要捆绑我的脖颈。梁公更觉奇怪,问道:养马人是谁?他答道:马成。 原来梁公的养马仆役马成,充当阴间的鬼吏,经常十几天一次入阴曹地府,拿着冥府的文书作勾魂捕役。梁公认为书生的话很奇特,便派人去看马成,果然他僵死卧床已两天了。梁公于是叱责马成不得对书生无礼。一转眼,书生就地倒下不见了。梁公叹息了好久,这才明白书生原来是个鬼。 过了一天,马成醒过来,梁公召他来问这件事。马成说:书生是湖襄人,爱好下棋成癖,家产都弄光了。父亲为他的事发愁,把他关在书房中,但他总是越墙出去,偷偷躲避到无人的地方,和爱好下棋的人继续来往。父亲听说后责骂他,终究也没能制止住,父亲为此气愤愁闷怀恨而死。阎王因书生无德,减了他的寿命,罚入了饿鬼狱,至今已经七年了。后遇东岳风楼落成,下文通知各个地府,征召文人撰写碑记。阎王把书生放出牢狱,让他前去应召自我赎罪。不料想他途中拖延,延误了期限。东岳大帝派值日的官吏问罪于阎王。阎王大怒,派我们搜捕他。前天接受您的吩咐,没敢用绳索捆绑他。梁公问:今日他的状况怎么样?马成说:仍然被交付狱吏,永远没有生还期限了。梁公叹息道:癖好误人竟到了这样的地步啊! 卷四 辛十四娘 广平县的冯生,是明代正德年间的人。他年轻时轻佻放荡,酗酒无度。一天早晨,他偶然外出,遇到个少女,披着红斗篷,容貌秀丽。身后跟着个小仆人,正踏着早晨的露水赶路,鞋袜都沾湿了。冯生心里暗喑喜爱她。傍晚,冯生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走到路边一座荒废很久的寺庙前时,见一个女子从里面走出来;一看,正是早晨遇到的那个少女。少女看见他,转身又走了进去。冯生暗想,美人怎么会在寺庙里?把驴拴在门前,想进去看个究竟。 进入庙门,只见断壁残垣,石阶上铺着层绿毯一样的细草。冯生正在犹豫,一个衣帽整洁的白发老翁走了出来,问道:“客人从哪里来?”冯生说:“偶然经过这座古刹,想瞻仰瞻仰。老丈怎么到了这里?”老翁说:“老夫流落到此地,没有住所,暂时借这里安顿家小。既然承蒙光临,有山茶可以当酒。”说完,请冯生进庙。冯生见殿后有个院子,石子路非常干净,再没有杂树乱草。进入屋内,帷幔床帐,都香气袭人。坐下后,老翁自我介绍说:“老夫姓辛。”冯生乘醉唐突地问道:“听说您有个女公子,还没找到好女婿;我不自量力,愿意礼聘女公子。”辛老翁笑了笑,说:“容我和老妻商量商量。”冯生要来笔,写下一首诗:“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主人看了后,笑着把诗交给了仆人。一会儿,有个丫鬟出来和老翁耳语了几句,老翁起身,请客人耐心坐会儿。自己掀起门帘进了里屋。隐约听得里面讲了两三句话,老翁又走出来。冯生以为定有好消息,但老翁坐下后,只是谈笑,再不提婚事。冯生忍不住,问道:“我还不知您的意思,请说明以消除疑惑。”老翁说:“您是卓越不凡的人,我仰慕已久。但我有点隐衷,不便直言。”冯生再三请求。老翁说:“我有十九个女儿,已嫁出去了十二个。女儿的婚姻大事由老妻作主,老夫不参与。”冯生说:“我只要今天早晨带着小仆人,踏着露水赶路的那位。”辛老翁没说话,两人相对无语。这时里屋传来女子的娇声细语,冯生乘着醉意,掀起门帘说:“既然做不成夫妻,就看看容貌,以消除我的遗憾!”屋里的人听见门帘响,都惊愕地站了起来看着他。冯生见果然有那红衣少女,打扮华美,手捻着腰带,亭亭玉立。看见冯生闯进来,屋里的人都惊慌不安。辛老翁大怒,命几个人将冯生揪了出去,冯生酒涌上来,跌倒在乱草丛里,瓦块石头雨点般地落下来,幸亏没砸在身上。 躺了一会儿,听见驴子在路边吃草,冯生爬起来骑上去,踉踉跄跄地上了路。夜色迷茫,冯生误进了山谷,狼奔鸱叫,吓得他寒毛直竖。犹豫着四下看了看,并不知这是什么地方。远远望见一片黑树林中隐约有灯光,冯生以为必定是村庄,赶着毛驴跑了过去。抬头一看,是一座高门,便用鞭子敲了敲。门内有人问道:“哪里来的年轻人,半夜跑到这里来?”冯生回答说:“迷了路。”那人说:“等我禀告主人。”冯生伸着脖子,呆呆地等着。忽听抽门栓开门声,一个壮健的仆人走出来,替他牵驴。冯生进去,见房屋都非常华美,大堂上灯火通明。略坐了会,有个妇人出来,询问客人的姓名。冯生告诉了她。过了一会儿,几个丫鬟扶着一位老太太走出来,说:“郡君来了!”冯生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想行礼,老太太止住他,让他坐下。说:“你是不是冯云子的孙子啊?”冯生回答说:“是的。”老太太说:“你是我的外甥。我老态龙钟,风烛残年,骨肉亲戚之间,久没来往了。”冯生说:“我小时候就死了父亲,跟我祖父交往的人,十个里也不认得一个。我从没拜见过您,请指示明白该怎样称呼您?”老太太说:“你自己会知道的!”冯生不敢再问,坐在那里冥思苦想。老太太说:“外甥深夜怎么到了这里?”冯生平素常以胆大自夸,便把自己的遭遇一一叙述了一遍。老太太笑着说:“这是大好事。况且外甥是名士,也不玷污她家,野狐精怎么就这么自大?外甥不要担心,我能给你办成。”冯生连连称谢。老太太看着两边伺候的人说:“我不知辛家的女儿,竟是这样端庄漂亮。”一个丫鬟说:“他家有十九个女儿,都生得姿态翩翩。不知官人要聘的那个排行第几?”冯生说:“她大约十五岁左右。”丫鬟说:“这是十四娘。三月里,曾跟她母亲来给郡君庆寿,郡君怎么忘了呢?”老太太笑着说:“是高底鞋上刻着莲花瓣、里面填上香屑,用纱巾蒙面走路的那个吧?”丫鬟说:“是的。”老太太说:“这个婢子倒很会出花样,弄媚态。但也真是俊俏,外甥的眼光不错。”便对丫鬟说:“可派个小丫头去叫她来。”了鬟答应着去了。过了会儿,丫鬟进来禀报:“辛家十四娘叫来了!”接着便见红衣女子,望着老太太施礼。老太太拉她起来说:“以后成了我外甥媳妇了,就不要行女孩儿礼了。”女子起来,亭亭玉立,低垂着红袖。老太太理理她的头发,又捻捻她的耳环,说:“十四娘最近在闺中做些什么?”女子低声说:“闲着没事,绣些花。”说着,一回头看见冯生,立即羞缩不安起来。老太太说:“这是我外甥。他一心一意要和你结为夫妻,你怎么就让他迷了路,在山 谷里窜了一夜?”女子低着头,默默不语。老太太说:“我叫你来,没别的事,想给我外甥做媒人。”女子仍一言不发。老太太便命丫鬟去扫床铺被,让他们二人完婚。女子红着脸说:“我得回去告诉父母。”老太太说:“我给你做媒,有什么差错?”女子说:“郡君之命,我的父母不敢违抗。但如此草草从事,我就是死,也不敢从命!”老太太笑着说:“小女子志气倒高,不屈从威势,真是我的外甥媳妇。”于是,便从女子头上拔下一朵金花交给冯生,让他回去查查历书,定个良辰吉日;又让丫鬟送十四娘回去。这时,雄鸡高唱,老太太派人牵着毛驴送冯生出去。 冯生出来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只见房屋村落全消失了,只有一片茂密的松林和蓬草掩盖着的几座坟墓而已。冯生定神想了会儿,醒悟这里是薛尚书的坟墓,薛尚书是冯生祖母的弟弟,所以老太太称他为外甥。冯生心中明白遇上了鬼,但也不知十四娘是什么人。一路感叹着回了家,漫不经心地查了个日子等着,心里恐怕鬼约靠不住。再去那座寺庙看看,一片荒凉,寂无人迹。询问当地的人,说是庙里常见狐出没。冯生暗想:只要得到美人,狐也是好的。 到了选定的那天,冯生整理房间,打扫道路,让仆人轮番在门外眺望。一直等到半夜,还没动静,冯生已经绝望了。一会儿,忽听门外人声喧哗,冯生趿拉着鞋跑出去一看,花轿已停在院子里了,丽个丫鬟扶着十四娘坐在轿里。嫁妆也没多余的东西,只有两个长胡子仆人扛着个瓮大的储钱罐,从肩上卸下放在屋子一角。冯生高兴娶了个美丽妻子,并不疑虑她是异类。他问十四娘:“一个死鬼,你们家怎么那样服贴她?”十四娘说:“薛尚书现在已做了五都巡环使,数百里内的鬼狐都供他役使。他不常回家。”冯生不忘老太太给做媒,第二天,到她的墓上祭祀了一番。同去时,有两个丫鬟来赠送带有贝纹的锦帛作贺礼,放到桌子上走了。冯生告诉十四娘,十四娘看了看,说:“这是郡君的东西!” 同县有个楚银台的公子,从小就和冯生同学,两人十分亲匿。他听说冯生娶了个狐夫人,便在冯生结婚三日那天,送来礼物,并亲自上门举杯庆贺。过了几天,楚公子又写来请柬,请冯生赴宴。十四娘得知,对冯生说:“上次公子来,我从墙缝里见他猿眼鹰鼻,这人不可长久交往,不去为好。”冯生答应了。第二天,楚公子登门责问冯生负约,就便献上自已的新作诗篇。冯生评论这些诗篇时,说了些嘲笑话,楚公子很羞惭,两人不欢而散。冯生回屋,笑着跟十四娘讲了一遍。十四娘凄然地说:“楚公子是匹豺狼,不能跟他开玩笑!你不听我的话,将遭大难!”冯生笑着认了错。此后,冯生和楚公子经常来往调笑,原来的过节渐渐消除了。正好提学驾下临,主持科考,楚公子考了第一,冯生考了第二。楚公子沾沾自喜,派仆人来邀请冯生去喝酒。冯生推辞不去,连叫了几次,才去了。到后来才知道是楚公子的生日,客人坐满了屋子,酒宴十分丰盛。楚公子拿出自己的试卷给冯生看,亲友争相围拢来观赏,边看边赞叹着。酒过数巡,有乐队在下面奏起音乐,一片喧杂,宾主都非常高兴。楚公子忽然对冯生说:“俗话说‘场中莫论文’,现在才知道这句话的错误。我之所以名次排在你前面,不过因为我的文章开头几句略高一筹罢了。”公子说完,一座人都赞扬起来。冯生乘着醉意,再忍耐不住,大笑着说:“你到现在还以为你是凭文章考第一的吗?”冯生话音刚落,一座人脸上失色。楚公子羞惭忿怒,无言答对。客人们见状渐渐都走了,冯生也悄悄地溜了回来。酒醒后,冯生很后悔,把这事告诉了十四娘。十四娘不高兴地说:“你真是乡下的轻薄子弟!拿轻薄之态对待君子,就会丧失品德;对待小人,就会惹杀身之祸。你大难不远了!我不忍心见你败落,我们分手吧!”冯生害怕,哭泣着说自己已很后悔。十四娘说:“如想要我留下来,我和你约定,从今后你闭门不出,断绝交游,不要再酗酒!”冯生恭敬地答应下来。 十四娘为人勤俭利落,天天纺线织布。经常自己回娘家,但从不在娘家过夜。还常拿出些金银布帛作买卖,每有赢余,就把钱投进储钱罐里。天天关门闭户,有人来访,就让仆人谢绝。一天,楚公子又送来信请冯生,十四娘把信烧了,不让冯生知道。第二天,冯生出门去城里吊丧,在丧家遇到楚公子。楚公子拉着他的胳膊,苦苦邀请。冯生借故推辞,楚公子让马夫拉着马,拥着冯生就走。到了家,楚公子立即命家人设宴。冯生又告辞,说有事要早点回去。楚公子再三挽留,吩咐家姬弹筝奏乐。冯生本来就放荡不羁,前些日子又一直关在家里,很觉烦闷。忽然遇上今天这个痛饮的机会,酒兴大发,再也不管不顾,喝得酩酊大醉,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睡着了。楚公子的妻子阮氏,非常凶悍嫉妒,婢妾们都不敢施脂抹粉。前天有个丫鬟到楚公子的书房中,被阮氏抓住,用木杖猛击丫鬟的头部,丫鬟脑袋破裂,立即死了。楚公子因为上次冯生当众羞辱自己,怀恨在心,天天想着报复,于是图谋借这个事先把冯生灌醉,诬告他杀人。乘冯生正在昏睡,楚公子把丫鬟的尸体扛到床上,闭上房门走了。冯生五更天时酒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起来寻找枕头床铺,觉得有个滑腻腻的东西绊了脚,用手一摸,是个人。冯生还以为是主人派了童仆陪伴自己睡觉,便又用脚踢踢,那人一动不动,像具僵尸。冯生恐惧万分,跑出房门大声怪叫起来。楚家的仆役们都起来了,点上灯一照,发现一具尸体,便抓住冯生愤怒地吵闹起来。楚公子出来察看了一番,诬说冯生逼奸不遂,杀了丫鬟,将他捆起来,送到了广平县衙。 隔了,一天,十四娘才知道这件事,不禁潸然泪下,说:“早知道会有今天了。”于是每天都送钱给冯生花费。冯生见了府尹,无理可伸,被天天严刑拷问,打得皮开肉绽。十四娘亲自去询问他经过,冯生见了她,悲愤填膺,说不出话来。十四娘知道这次陷井已深,便劝冯生先屈认了,以免再挨打,冯生哭着答应了。十四娘来来往往时,别的人在眼前也看不见她。十四娘回家又感慨又叹息,忽然,她把自己的丫鬟打发走了。一个人住了几天,十四娘又托媒婆买了个良家女子,名叫禄儿,十五岁,容貌颇为艳丽。十四娘跟禄儿,同吃住,看待她不同于一般丫鬟。冯生招认误杀人命后,被官府判了绞刑。仆人得知这个消息,泣不成声地告诉了十四娘。十四娘听说,面色坦然,像毫不介意。不久,快到了秋后处决犯人的日子,十四娘才惶惶不安,经常白天出去,晚上才回来,脚不停歇。常在没人的地方,悲伤哀痛,以至于寝食都废。 一天下午,十四娘派出的那个狐丫鬟忽然回来了。十四娘急忙起身,将丫鬟叫到无人处,二人小声交谈起来。十四娘再出来时,笑容满面,和平常一样料理家务。第二天,仆人到监狱,冯生托他带回话来,要十四娘去见一面,以便永诀。十四娘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也不悲伤,没当回事,家人私下里议论她太忍心。忽然路人到处流传,楚银台已被革职,平阳观察奉皇帝特旨,重审冯生一案。仆人听说大喜,急忙告诉了十四娘。十四娘也很高兴,便派他到官衙中探听。去了后,冯生已经出狱,与仆人见面,悲喜交集。一会儿,楚公子逮到,平阳观察一审问,明白了其中的全部实情,便立即释放了冯生,让他回家。冯生回家见了十四娘,不禁泪珠滚滚;十四娘也看着他心酸不已。悲伤过后,才又喜欢起来,但冯生终究不知自己的案子皇帝是怎么知道的。十四娘指着丫鬟说:“这是你的功臣啊!”冯生惊愕地询问缘故。 原来,十四娘派丫鬟进京,想到皇宫告状,为冯生申冤。丫鬟来到京城,见宫中有神灵守护,便在御沟外徘徊犹豫,一连几个月进不去。丫鬟怕误了事,正想再回来商量个办法,忽听说皇帝要去大同,丫鬟便预先赶到大同,装作妓女。皇帝到妓院游逛,特别宠爱她;又怀疑她不是一般的风尘女子,丫鬟便哭起来。皇帝问:“有什么冤屈吗?”丫鬟回答说:“我原籍广平县,是生员冯某的女儿。父亲因冤案将被处死,于是把我卖到了妓院里。”皇帝听说,很惨然,赐给她一百两银子。临走前,又详细问了事情经过,用纸笔记了姓名;还说要和她共享荣华富贵。丫鬟说:“但愿我和父亲能团聚,不想过富贵生活。”皇帝点头答应,便走了。丫鬟讲了经过,冯生急忙下拜,热泪盈眶。 不久,十四娘忽然对冯生说:“我如不是为了情缘,哪里会有这些烦恼?你被下狱时,我奔走于亲戚之间,却没一个人肯为我想个办法。那时的酸楚,真让人没法说。现在我越感到这尘俗世界令人厌烦苦恼。我已替你找了个女子,我们从此分别吧!”冯生听说,哭着跪在地上不起来,十四娘才作罢。到夜晚,十四娘让禄儿去跟冯生睡,冯生拒而不纳。第二天早晨看看十四娘,容光顿减。又过了一个多月,十四娘渐渐衰老。半年后,便又黑又丑,像个村妇。但冯生仍恭恭敬敬地对待她,始终不变。十四娘忽然又说要告别,还说:“你自有美丽的妻子,要我这丑老婆子干什么?”冯生像上次那样哭着哀求。又过了一个月,十四娘暴病,不吃不喝,疲惫地躺在床上。冯生端汤喂药,像侍奉父母。请来巫婆、医生,都不灵验,十四娘终于不治,去世了。冯生悲痛欲绝,就用皇帝赐给丫鬟的那一百两银子,埋葬了十四娘。过了几天,狐丫鬟也走了。冯生便娶了禄儿为继室,过了一年便生了个儿子。可是连年歉收,家境日渐萧条,夫妻二人一筹莫展,相对忧愁。冯生忽然想起屋角里的储钱罐,常见十四娘往里投钱,不知钱罐还在不在。过去一看,只见豆豉盆子、盐罐子摆了满满一地。一件件挪开,见储钱罐还在,用筷子往罐里捅了捅,坚硬得插不下去。把罐子摔碎,金钱哗哗地淌了出来。从此,冯生一下子富裕起来。 后来,冯生的仆人到太华山,遇见十四娘,骑着匹青骡子,丫鬟骑着驴跟在后面。十四娘见了仆人,问:“冯郎平安吗?”还说,“回去告诉你主人,我已名列仙籍了。”说完,便消失不见了。 卷四 白莲教 白莲教首领徐鸿儒,得到了一本左道旁门的书,能够驱使鬼神为他做事。一次他稍微试验了一下,观看的人都感到惊恐,投奔到他门下的人很多。于是徐鸿儒暗暗萌发了造反的念头。一天,他取出一面铜镜,说能够照出人的一生祸福。他把铜镜悬在院子里,让人们自照,镜子里的人,有的戴着头巾,有的戴着纱帽,锦绣华服,貂蝉美饰,形象不一。人们更加感到惊奇。从此这个消息到处传播,上门请求照镜子的人接连不断。徐鸿儒于是宣称:“凡是镜子里照出的文武高官,都是如来佛祖注定龙华会里的人。大家应该努力,决不能退缩。”于是徐鸿儒当着众人的面照自己,便看到镜子里的他头戴皇冠,身穿袞龙服,俨然就像帝王一样。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感到十分惊讶,一齐跪倒在地。 徐鸿儒于是竖起反旗,众人无不欢腾雀跃相随,希望自己能成为像镜子里的形象那样的高官。不到几个月,徐鸿儒就聚集了一万多人,滕县、峄县一带官府望风逃窜。后来大队清兵前去剿捕,其中有一位彭都司,是长山县人,武艺高强,无人能敌。白莲教军中出来两个少女和他交战,她们都使双刀,锋利如霜;骑着高头大马,非常威武、她们飘忽盘旋,从早晨一直杀到傍晚,少女不能伤害彭都司,彭都司也没能取胜。这样厮杀了三天,彭都司累得精疲力竭,最后气喘而死。后来徐鸿儒兵败被杀,捉到他的同伙拷问,才知道少女用的是木刀,骑的是木凳子。假兵马累死了真将军,也够奇异的了。 卷四 双灯 魏运旺,是益都县盆泉人,他家是原来的世族大家。后来家势败落,不能再供他读书,二十来岁时,就荒废了学业,跟着他岳父家卖酒。 一天晚上,魏生独自躺在酒楼上,忽然听见楼下有脚步声。他吃惊而起,很害怕地听着。声音渐渐近了,随即上了楼梯,一步比一步响。一会儿,有两个丫鬟挑着灯,已经到了床边。后边有一少年书生,引导着一名女郎,微笑着走近床前。魏生大为惊愕。转念一想知道是狐,因而毛发直竖,低着头不敢再看。书生笑着说:“魏君请勿猜疑,舍妹与您有夙缘,就应当来侍奉您。”魏生见少年身穿绸缎貂皮,耀人眼目,相比之下自惭不如,羞愧得不知怎样对答。书生带领丫鬟,留下灯就走了。魏生仔细端详女郎,衣服鲜明,身材美好,像仙女一般,心里非常喜欢她。但是由于羞愧而说不出亲密的调笑语。女郎笑着对他说:“您又不是靠啃书本生活的人,怎么会有迂腐的书生气?”她便走近床边,把手伸进他的怀中取暖。魏生这才有了笑脸,拉扯说笑,于是两人亲热起来。天还没亮的时候,两个丫鬟就来接女郎走了。还订好夜里再相会。 到了晚上,女郎果然来了,笑着说:“痴郎是何福气?不费一文钱,得到这么好的媳妇,能夜夜自己来相会。”魏生窃喜没有别人在,就摆上酒和她对饮,并玩赌藏枚的游戏。女郎十有九赢,便笑着说:“不如让我来掌握枚子,郎君自己猜,猜中就胜,猜不中就败。若是还让我猜的话,郎君便没有赢的时候了。”于是按她说的那样,二人玩得很痛快。将要睡觉的时候,女郎说:“昨天晚上的被褥既不光滑又冷,让人不能忍受。”就叫丫鬟抱了被褥来,展开放到床上,带素花纹的丝绸料子又香又软。一会儿,解衣相偎,脂香浓烈,像这样的艳福真不亚于帝王的温柔乡。从此以后,便成了平常事了。 后半年,魏生回了家。一个月夜,他正和妻子在窗下说话的时候,忽然看见女郎穿着华丽的衣服坐在墙头上,用手招呼他。魏生走到她的身边。女郎拉他,一同越墙而出,手把手地告别说:“今天要和您分别了。请送我几步,以表示半年来的恩爱情义吧。”魏生惊问她是什么缘故,女郎说:“姻缘自有定数,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说着,到了村外,原来的丫鬟挑着双灯在等候着。走到了南山,登到高处以后,向魏生告辞言别。魏生留不住她,只得让她走了。魏生久久地站在那里不知怎样才好,遥远看见双灯一闪一闪的,渐渐远去看不见了,才闷闷不乐地返回家。这一夜山头上的灯光,村里的人都看见了。 卷四 捉鬼射狐 李著明,是雎宁县令李襟卓先生的儿子,为人豪爽勇敢,从不知胆怯。他是新城王季良先生的内弟。王先生家有很多楼阁,经常有人看到楼阁里出现一些怪异的事情。 李著明常常夏日在王家寄宿。一次,他喜欢阁楼上晚风凉爽,要去阁楼上睡。有人告诉他阁楼上的怪异,李著明笑了笑,不听,执意要求设床在上面睡。主人只得照办了,吩咐仆人和他作伴。李著明推辞说:“我喜欢一个人睡,平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主人便在香炉里烧上香,又铺好床,问明头朝何方,服侍他睡下,然后灭了灯,掩上房门走了。 李著明刚躺下一会儿,在月光下,忽见桌几上的一只茶叶罐倾斜着飞快地旋转起来,既掉不下来,也不停止。李著明呵斥了一声,茶叶罐立时止住。一会儿,又见像有人拔出了香炉里的香,在空中上下左右地摇晃,织出了一片纵横交错的花线。李著明起身斥责说:“什么鬼物,胆敢这样!”光着身子下床要去捉住它。伸下脚去找鞋子,只找到了一只。他来不及再找另一只,赤着脚过去朝香头摇晃的地方扇了一掌,香立即又插回香炉中,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李著明俯下身子摸遍了暗处角落,忽然有个东西飞过来正打在脸上,觉得像是鞋子,再找却又找不到。李著明便开了门下楼,喊来仆人,点上灯搜寻了一遍,什么也没有。他便又躺下睡了。天明后,李著明让几个人帮着找那只鞋,翻席倒床地找遍了,仍然找不到,主人便替他换了双鞋子。过了一天,有人偶然一抬头,见一只鞋夹在屋顶上粱椽之间,挑下来一看,正是李著明那只鞋。 李著明是益都人,在淄川县的孙家借住。孙家的房子很多,都闲置在那里,李著明只住了其中的一半。南院紧挨着一座高阁,中间只隔一堵墙。有人经常看到高阁上的门自动开了、又自动关上。李著明听说后,也不以为意。一次,他偶然和家人在院子里聊天,见高阁上的门忽然自已开了,有个小人走了出来,面朝北坐下。身高不满三尺,穿着绿色的袍褂,白色的袜子。大家一起指着他看,那小人一动不动。李著明说:“这是狐精!”急忙取过弓箭想射它。小人见了,嘴里咿呀呀发出嘲笑的声音,立即消失不见了。李著明提着刀登上楼阁,一边骂着一边搜寻,却什么也没有,只得又返回来。后来,李著明又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一直安安稳稳的,也没再发生怪异。 李著明的长子李友三,是我的亲家,这些事都是他亲眼看见的。 卷四 蹇偿债 李著明先生,是个慷慨乐施的人。同乡某人,当佣工住在李公家里。这个人从小游手好闲,不能干农活,家里很贫穷。不过他也有些小技能,常为李家做些杂务,每次都得到很丰厚的报酬。有时吃不上早饭,向李公哀求乞讨,李公就给他一升半斗粮食。有一天,他对李公说:“小人天天得到您丰厚的救济,一家三四口才不致饿死。然而怎可长久这样下去呢。请求主人借给我一石绿豆做经商的资本吧。”李公很高兴,立即让家里人如数给了他。某人把绿豆背走,过了一年多,也没偿还。问起他,才知道绿豆钱早已花光了。李公可怜他的贫困,也就放置一旁不再索要了。 后来李公到佛寺读书。过了三年多时间,忽然梦见某人来,说:“小人欠您的绿豆钱,今天来偿还。”李公安慰他说:“假若还要你偿还的话,那么平日所借欠的东西,怎么算得清呢?”某人忧伤地说:“的确是这样。不过若为人做了事,即使得到千金也可以不偿还;假如毫无缘故的受人资助,就是一升半斗都不容许昧下,何况更多的呢!”说完,就走了。李公更加生疑。不久家人对李公说:“夜里母驴生了一个驴驹,而且很高大。”李公忽然明白过来说:“难道这驴驹就是某人吗?”过了几天李公回家,见到驴驹,便戏呼某人的名字。驴驹听到呼唤便跑过来,就像知道是在叫它。从此以后便把这驴驹叫做某人的名字。 李公骑着驴驹去青州,衡王府的内监看见了很喜欢这驴驹,愿出高价购买,但价钱还没说定。正好李公遇到家中有急事不能等待,就回来了。又过了一年,驴驹和一匹雄马同槽吃食时,被马咬折了胫骨,不能治疗。有个牛医来到李公家里,看见了,对李公说:“请您把驴驹交给我,每天精心治疗养护,需要用些日子。万一能把它治好,卖得的钱和您平分。”李公同意按他的请求办。过了几个月,牛医卖驴驹得了一千八百钱,拿出一半给了李公。李公接受了这些钱,顿时醒悟,原来钱数恰好符合某人所借的绿豆价钱。噫!阳世欠下的债,而经阴司转生来偿还,这事足以劝人为善的了。 卷四 头滚 举人苏贞下的祖父白天卧床时,看见一个人头从地里冒出来,像能盛五斗米的斛那样大,在床下旋转不停。他因此受惊吓而得病,终于死了。后来苏举人的叔祖因为和放荡的女人同宿,遭到杀身之祸。头滚大约便是先兆吧? 卷四 鬼作筵 秀才杜九畹,妻子有病。遇到九月九日重阳节,杜秀才被朋友邀请登山赴茱萸酒会。这天他早早起来,梳洗过后,告诉妻子他要去的地方,穿戴整齐就要出门。忽然看见妻子神智不清,嘴里不住地唧唧咕咕,像是在和人说话。杜秀才感到奇怪,便靠近床问她。妻子就把他当儿子来呼叫。家人心里都知道事出有因。当时杜母的棺材还未入葬,都怀疑是死人的灵魂依附到秀才妻子身上了。杜秀才祝祷说:“难道您是我的母亲吗?”妻子骂道:“畜生怎么不认识你父亲了?”杜秀才说:“既然是我父亲,为什么还要来家作祟您的儿媳呢?”妻子叫着他的乳名说:“我是专为儿媳的事来的,为什么反要怨恨我呢?儿媳本应立即死去,有四个人来勾她的魂,为首的是张怀玉。我说了无数好话哀求他放人,这才得到了允许。我许愿送点小礼,应该快给他们。”杜秀才按照吩咐,到门外烧了纸钱。妻子又说:“那四个人已经走了,他们不忍心驳我的老面子;三天后,一定要置办酒筵酬谢他们。你母亲老了,那么大年纪了不能料理饮食,到时候,还要麻烦儿媳去一趟。”杜秀才说:“阴阳不同路,怎么能代为料理?还希望父亲宽恕。”妻子说:“儿子不要怕,去去就回来。再说这也是为她自己的事情,一定不能怕劳累。”说完就昏迷了,好久才苏醒过来。杜秀才问她说过的话,她茫然不能记忆。只是说:“刚才看见四个人来,要捉我去。幸亏阿翁哀求请免,并解囊贿赂他们,才走了。我见阿翁盛钱的包袱里还剩下了两锭银子,想偷拿一锭来,用在咱家的吃饭花销上。阿翁看见了,责骂说:‘你想干什么!这东西岂是你可以用的吗?’我才抽回手没敢动。”杜秀才以为妻子病危,对她的话半信半疑。 过了三天,杜妻正在说笑的时候,忽然两眼直瞪着杜秀才看了很长时问,说:“你的媳妇太贪婪了,前次看见我的银子,就生非分之想,这大概是因为太贫困的缘故,也不足为怪。现在将要让儿媳去,为我照管厨房事务,不用担忧。”话刚刚说完,她就昏死过去,约摸半天功夫,才苏醒。她告诉杜秀才说:“刚才阿翁叫我去,对我说:‘不用你亲自下手,我这儿烹调自有人干,只要你坚持坐在那里指挥就行了。阴间喜欢东西丰满,所有的食物都要盛得满溢到器皿以外,一定要记住这些。’我答应了。到了厨房里,看见有两个妇女在用刀切东西,穿的帔衣都是黑红色,镶着绿边。她们称呼我嫂子。每当把菜肴盛到器皿中时,她们都要请我看过。先前要拘捕我的那四个人都在筵席中。菜肴端了上去,酒也全部准备好了,阿翁才让我回来。”杜秀才听后大为惊异,经常说给同人们听。 卷四 胡四相公 山东莱芜的张虚一,是学政张道一的二兄。他性情豪放不受约束。听说城里某家的宅院被狐仙居住着,就郑重其事地带着名帖前往拜访,希望能见上狐仙一面。他把名帖投入大门的缝隙中,不多时,门扇自开。跟随的仆人大惊,赶紧后退。张生整理衣帽恭恭敬敬地进了门。看见堂屋里摆设着桌椅,但却寂静无人。于是望空拱手作揖说:“小生斋戒诚意拜访,仙人既然不拒我于门外,为什么不让我见一面呢?”忽然听到空屋里有人说:“有劳您大驾降临,让人十分高兴。请坐赐教。”随即见两个座位自行移动并相对摆好。张生刚刚坐下,就有一个雕花的红漆茶盘,盛着两杯香茶,悬空来到跟前。各取茶杯相对饮,虽然能听见喝茶的吸沥声,然而始终看不见那位喝茶人。饮完茶,接着摆上酒。张生细问对方的家族姓氏,回答说:“小弟姓胡氏,排行第四,随从的人称呼我为相公。”于是双方相互敬酒交谈议论,意气相投。桌上的菜肴尽是些海味山珍,非常丰盛。送酒端菜的,似乎都是些年轻的晚辈,并且人数很多。酒后张生很想饮茶,这念头刚一产生,香茶早已放置在桌子上。凡是有想要的东西,没有不应念而到的。张生非常高兴,便尽情开怀痛饮,大醉而归。自此以后他每隔三几天便去拜访胡四相公,胡四相公也经常到张家来,互相依照主客往来礼节招待。 有一天,张生问胡四相公说:“南城中的巫婆,天天托借狐仙的神术从病人家里索要好处。不知她家的狐仙,您认识不认识?”胡四相公说:“她是在说谎骗人,实际上她家并没有狐。”一会儿,张生起身去小便,听到有人小声说:“刚才您说的南城狐巫,不知是什么人?小人想跟随先生去看看,麻烦您能为我说句话,请求主人允许。”张生知道这是个小狐仆,便答应说:“行。”就在席间请求胡四相公说:“我想得到足下一两个仆人的帮助,去探视巫婆,敬请您同意。”胡四相公坚持说没有必要。张生再三要求,才被允许,随后张生出门,马自己走了过来,像有人牵引着。张生走过去骑上前行,狐仆在路上与他边走边说话。狐仆对张生说:“以后先生走在道上,如发觉有细沙散落在衣襟上时,便是我辈跟从着。”说着进了城,到了巫婆家。 巫婆见张生来,笑着迎上前去说:“贵人怎么忽然降临?”张生说:“听说你家的狐子很有灵验,是这样吗?”巫婆收起笑容严肃地说:“像这样的轻薄话,不宜贵人说!怎么随便就说狐子?恐怕我家花姊听见不高兴!”话没说完,从空中扔下半块砖来,打中了她的手臂,她晃了几下差点跌倒。便吃惊地对张生说:“官人怎么扔砖头打老身呢!”张生笑着说:“婆子眼瞎!哪曾见过自己的额头破了,却冤枉诬赖袖手人的事?”巫婆非常惊讶,不知砖头是从哪里打来的。正在疑惑不定的时候,又有一个石子落下来,打中了她,随即跌倒在地上。接着污泥纷纷往下落,把巫婆涂抹成了鬼脸,她只有哀号请求饶命。张生请狐仆饶了她,污泥才不再落。巫婆急忙爬起来逃奔到屋里,关上门不敢出来。张生高声对她说:“你的狐能比得上我的狐吗?”巫婆只得认错。张生仰起头望着空中,告诉狐仆不要再伤害巫婆了,她才提心吊胆地走出屋来。张生笑着告戒她一番,才回了家。从此张生每逢独行在路上,只要发觉尘沙落在身上,便招呼小狐仆说话,两狐仆总是应答无误。就是面对虎狼歹徒,张生也觉得有了依靠而不胆怯。 这样过了一年多,张生和胡四相公的交情更加深厚。张生曾问胡四相公的年龄,他早已记不清了,只说:“见黄巢造反,还像是昨天的事。”有天晚上两人在一起说话,忽然听见墙头上有动静,声音很猛烈。张生很奇怪。胡四相公说:“这一定是我哥哥。”张生说:“为什么不邀他来一块坐坐?”胡四相公说:“他的道业很浅,只要能抓只鸡吃便很满足了。”张生说:“交友情深,像咱两人,可以说是毫无遗憾了;但始终没能见到您的颜面,实在是令人遗恨。”胡四相公说:“只要交情深厚就足了,何必见面?”一天,胡四相公置办酒席邀请张生,并且告别。张生问道:“您要往哪里去?”胡四相公回答说:“小弟生于陕中,要回那里去。您每次都因看不到我的脸面而不满意,今天就请您见一见几年来的朋友,以后再见面时好相认。”张生四面寻找都没见到。胡四相公说:“您试开寝室的门,我就在里面。”张生按他的说法,推门一看,只见里面有一个美少年,相对而笑。他的衣裳华丽,眉眼如画,转眼之间,就再也看不到了。张生刚转身行走,就有脚步声跟随在他的后面,说:“今天算是解除了您的遗憾了。”张生依恋不忍心分别。胡四相公说:“离合自有定数,何用放在心上。”于是用大酒杯劝饮。一直喝到半夜,才用灯笼送张生回家。等到天明再去探望时,胡宅早已成了冷落的空房子。 后来张道一先生官任西川学使,而张虚一却还像原先那样清贫。因此张虚一前往西川去看他弟弟,抱的希望很大。可是只过了一个月就返回去了,很不如当初的心愿,边走边在马上叹息,垂头丧气就像个木头人。忽然有一个少年骑着黑色的马驹,跟随在他的身后。张生回头看了看,见少年衣着非常华丽,风度潇洒文雅,便和他闲谈起来。少年见张生不痛快,就问他。张生于是叹息着把原因告诉了他。少年听说后也用好话安慰他。二人同行了一里多路,到了岔道口,少年这才拱手道别说:“前边路上有一个人,将把您的老友送给您的礼物转交给您,请能收下。”再想问时,他已赶马径直奔驰而去。张生解不开这个谜,又走了二三里地,看见一个老家人,手持一个小竹箱子,把它献到了马前,说:“这是胡四相公敬送给先生的。”张生这才恍然大悟。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满满的一箱白银。等到再看老家人时,却早已不知去向了。 卷四 念秧 异史氏说:“人世间暗中害人的伎俩,到处都有;而南北交通要道上,此害尤其严重。像那些手持武器乘着快马,在郊外抢掠行人财物的,人人都知道;还有的割裂口袋刺破行李,在城里夺取财物,行人回头,而钱财货物已空,这不是害人伎俩中最厉害的行径吗?又有萍水相逢,甘言如美酒的人,他来得既不突然,和人也特别亲近,可一旦误认作好朋友,马上就遭受丧失资财之害。他们随机应变设置陷阱,变化多端。因为这种人专用甜言蜜语令人上当而行骗,民间起名叫做‘念秧’。如今北面路上这样的人不少,遭受他们祸害的人也特别多。” 我的同乡王子巽,是县里的秀才。因有个同族长辈在京城作旗籍太史,他要前去探望。整理好行装北上,出了济南,走了几里路,有一个骑着黑驴的人赶上来和他同行。这人不时地说些闲话引他,王生便和他搭上了话茬。这人自己说:“我姓张,是栖霞县的衙役,受县令大人派遣去京城出差。”他对王生称呼很谦逊,恭恭敬敬地非常殷勤。两人同行几十里,并约好了一起住宿。一路上若王生走得快了,张某就加鞭赶驴追上;若王生落在了后面,张某就在前边停下来等他。王生的仆人很怀疑张某,就非常严厉地赶他走开,不让他前后跟从。张某自觉得很羞愧,于是挥鞭走了。到了傍晚,王生住进一家旅店,偶然经过门前,见张某在外舍饮酒。正在惊疑的时候,张某也看见他,便起身垂手拱立,谦虚得像奴仆一样,并略作问讯。王生也很随便地和他应酬,没有怀疑他,然而仆人却整夜防备着他。鸡叫的时候,张某来招呼王生一起走,仆人呵斥拒绝,于是他便自己走了。 太阳已经出来了,王生才上路。走了半天时间,见前边有一个人骑着头白驴,年纪约四十开外,衣帽整洁;他的头眼看就要低垂到驴身上,瞌睡得像要掉下驴来。他一会儿走在王生的前头,一会儿走在王生的后头,始终不离地走了十几里地。王生很奇怪地问他道:“你夜里干什么了,竟然迷糊成这个样子?”这人听了,猛然伸了伸懒腰,说:“我是清苑人,姓许,临淄县令高檠是我表兄。我哥哥在表兄府上设帐教书,我去看他,得了一点馈赠。今夜在旅店,误同念秧的住到了一起,一夜警惕没敢合眼,困得大白天迷迷糊糊。”王生问他:“念秧是怎么一回事?”许某回答说:“您出门在外少,不知人的险诈。如今有些坏人,用甜言蜜语引诱行人旅客,攀附拉拢和他们一同住宿,从而乘机欺骗钱财。昨天有个远房亲戚,就因为这而丢了盘缠。咱们都得警惕防备。”王生听了点头称是。原先,临淄县令和王生有旧交,王生曾经去过他的官府,认识他家的门客,其中果然有姓许的,于是便不怀疑,和许某寒暄起来,还问了他哥哥的近况。许某相约天晚了同住一家旅店,王生答应了他。而仆人始终怀疑许某是伪装的,就暗暗地和主人商量好,慢慢落在了后边不再往前走,与许某的距离越拉越远,终于看不见了。 第二天,中午时分,王生又遇到一个年轻人,年纪约有十六七岁,骑着一匹健壮的大骡子,穿戴华丽整洁,模样长得很秀美。他们一同走了很长时间,没有互相说过话。太阳已经偏西了,年轻人忽然说:“前面离屈律店不远了。”王生轻声应着。年轻人于是唉声叹气,像是不能忍受的样子。王生略微问了一下原因,年轻人叹了口气说:“我是江南人,姓金,三年苦读,盼望能够考试得中,不料想竟然名落孙山!我哥哥在京城任部中主政,我便带着家眷来,希望能排解心中的郁闷。但我从来没有走过远路,尘沙扑面,令人烦恼。”说着便取出红手帕擦险,叹气不已。听他说话是南方口音,柔美婉转得像女子。王生心里喜欢他,慢慢用好话安慰。金某说:“刚才我先走了一步,家眷这么长时间还没跟上来,仆人们怎么也没有赶到呢?天都快黑了,怎么办!”他停留观望,走得很慢。王生于是先走,和金某越离越远。 王生晚上到客店住宿,进入房间一看,靠墙下有一张床,见先有别人的行李摆在了上面,便问行李的主人。立即有一个人,携起行李往外走,说:“请尽管安排,我这就搬到别的屋里去。”王生看了看他,原来是许某。就让他留下同住一屋,许某便不走了。于是两人坐下交谈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人携带行李进来,见王、许二人在屋里,返身就往外走,说:“已经有客人住了。”王生仔细一看,原来是路上遇到的年轻人金某。王生没说话,许某急忙起来拉他留下,金某也就坐了下来。许某于是问起了他的家族姓氏,金某又用在路上对王生说过的话说给许某听。过了片刻,金某解开口袋取出银子,堆了很多;称了一两多,交给店主人,嘱咐治办肴酒,作为夜里聊天用。王、许二人争相劝阻,金某不听。不久,酒肉都摆上桌来。筵席上,金某谈论诗文显得很风雅。王生问起江南考场中的试题,金某全都说给他听,并且背诵自己八股文的破题承接,以及篇章中的得意之句,说完,显得心里很不平气。王、许也都为他惋惜。金某又因家眷走失,夜里没有仆人,担心自己不懂怎样喂牲口。王生便让自己的仆人替他给骡子拌上草料,金某非常感谢。 过了不多时,金某忽然顿足生气地说:“命运不顺,出门也遇不到好事。昨天夜里住旅店,和恶人住到了一起,他们赌博掷骰子叫喊,吵得耳朵难受心里烦躁,一夜没睡着。”南方口音把“骰”字说成“兜”,许某听不明白,问他是什么东西。金某用手比划骰子的形状。许某便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骰子来,说:“是这种东西吗?”金某答应“是”。许某就用骰子行酒令,三人很高兴地喝起来。酒喝得差不多了,许某提议大家都掷骰子,赢个东道主。王生推辞不懂,许某便和金某掷骰呼喊赌了起来。许某又偷偷地嘱咐王生说:“您不要走漏了话。这个南方公子很富裕,年纪又小,不一定懂得赌博的诀窍。我赢他些银子,明天一定请您的客。”许某和金某于是进了隔壁房间,不久听到里面几个人聚赌的声音很热闹。王生暗暗地过去瞅了瞅,见栖霞县的衙役张某也在其中。王生大为惊疑,便展开被子自己先躺下了。又过了一会儿,众人都来拉王生去赌博,王生坚决推辞说不会。许某愿代替王生辨认输赢,王生还是不同意,二人便硬替王生掷骰。不多时,许某走到床前向王生报告说:“你赢了若干筹码了。”王生在睡梦中答应着。 突然有几个人推门进来,叽哩咕噜地讲着外族语。领头的说是姓佟,是满族旗人专门巡逻捉拿赌徒的。当时禁赌的法令很严,人们都非常惊慌。佟某大声恐吓王生,王生也以旗籍太史的旗号来抵挡。佟某的态度缓和下来,和王生叙起了同籍,笑着让众人继续玩赌博的游戏。大家果然再次赌起来,佟某也参加了。王生对许某说:“胜负我不想知道,只愿睡觉,请不要打扰。”许某不听,仍然反复地来向王生报告。到了最后散局的时候,各人计算所得的筹码数,王生输了很多,佟某便搜王生钱袋中的银子取偿。王生愤怒地起来和他争夺,金某捉住王生的胳膊偷偷地说:“他们都是些坏人,居心叵测。咱们毕竟是文字交,没有不互相照顾的道理。恰好赌局上我赢了不少,可以相抵。这些钱本来应由许君偿还我。现在请变换一下,就让许君偿还佟,您来偿还我。这样做不过是暂时掩人耳目,等过了今晚仍再原数相还。凭着咱们的道义之交,总不会就真拿您的钱吧?”王生本来就忠厚,相信了他的话。金某出去,把相互变换的办法告诉了佟某,这才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王生的钱袋,把银子如数装进了自己的腰包。佟某便转而向许、张两人讨了钱去了。 金某于是抱着铺盖来,和王生连枕睡一头,他的被褥都很精美。王生也招呼仆人睡到床上,各人都安然就枕不再说话。过了很长时间,金某故意转侧身体,把臀部靠近仆人。仆人移身躲避,金某又靠近他。当触及金某滑腻如脂的臀部时,仆人心动,便和他亲热起来;而金某更加殷勤周到。被子响动的声音,王生都听到了,虽然很惊奇,但始终也没怀疑有别的事。天刚拂晓,金某就起床,催促一同早走。并且说:“看您的驴体弱疲惫的样子,昨夜寄存的银子,等到前边再交给您吧。”王生还没有说话,金某已把行李装好登上了大骡子。王生不得已,只好跟着他上路。骡子走得很快,渐渐地走远了。王生以为金某一定会到前边等着他,最初也没在意。就以夜里听到的动静问仆人是怎么回事,仆人如实告诉了他。王生这才大惊说:“今天被念秧的骗了!哪有官宦家的名士,而自荐给养马仆人的?”又转念一想金某谈词风雅,不是念秧之人所能办到的。急追了几十里路,一点踪迹也没寻到。直到这时王生才明白:张、许、佟都是同伙,一局不行,又换一局,务必使自已进入圈套。夜里逼迫交换偿债,已经埋伏了一个企图抵赖的机会;假若天明驮银子先走的计谋不行,也必定会借口偿还赌债硬是强夺而去。为了几十两银子,曲折跟随几百里;恐怕仆人揭发这个阴谋,而又以身和他交欢,他们的手段也可说是用心良苦了。 过了几年,又出现了吴生的事情。淄川县有个姓吴的书生,字安仁。三十岁死了妻子,一人独睡空房。有个秀才常来和他交谈,于是认作知己,非常高兴。秀才的小仆人,名叫鬼头,和吴生的僮仆报儿也很要好。时间长了才知道鬼头是个狐,吴生出远门,总要带他一齐去,同在一间屋子里,别人却看不见他。吴生有次客居京城,将要回家的时候,听说王生遭了念秧的祸害,因此告戒僮仆要警惕防备。狐仆笑着说:“没有必要,此行并无不利的事情。”到了涿州,见有个人系马坐在烟店里,穿着很高贵的裘皮服装。这人看见吴生过去了,也起身跳上马跟随在后面;渐渐地和吴生说上了话,他自己说:“我是山东人,姓黄,在户部任提堂。今将东归,很高兴咱们同路,不至孤单寂寞。”于是吴生住下他也住下,每次都一起吃饭,并且总是替吴生偿还饭钱。吴生表面上感谢,背地里却怀疑他,偷偷地以此问狐仆,狐仆只是说道:“不妨。”吴生的疑心便消除了。 到了晚上,一同找到旅店,见有位美少年先坐在里面。黄某进去,和少年拱手行礼,高兴地问他:“什么时间离开京城的?”少年回答说:“昨天。”黄某便拉他住在一起,对吴生说:“这是史郎,我的中表弟,也是文人,可以陪您谈论诗文,夜里闲谈肯定不会冷落。”就取出银子,治办酒肴一起畅饮。史某风雅含蓄,谈吐不凡,和吴生互相都很喜爱。饮酒时,史某总是使眼色暗示吴生行酒令作弊,惩罚黄某,强迫他用大杯喝酒,然后鼓掌大笑。吴生更加喜欢他。不久史某和黄某商量要赌博,拉吴生参加,于是各人都拿出钱袋里的银子作抵押。狐仆嘱咐报儿暗中锁好门扇,并叮嘱吴生说:“倘若听到人声喧哗,只管睡觉不要出声。”吴生答应了。吴生每次掷骰,小赌注就输,大赌注就赢。过了一更多时辰,他计算着已赢了二百两银子。而史和黄的钱袋却都空了,商议着再拿黄的马作抵押。忽然听到敲门声非常猛烈,吴生急忙起身,把骰子投进火里,蒙上被子躺下装睡。过了好久,听见主人找不到钥匙,砸锁拔闩,有好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进来,要搜捕赌博的人。史和黄都说没有。其中一人竟然掀开吴生的被子,指着吴说是赌博人,吴生大声喝叱他。好几个人强行检查吴生的行装,眼看无法和他们抗拒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外有大官出行鸣锣开道的吆喝声。吴生急忙跑出去呼喊,众人这才害怕,硬把吴生拉回来,只求他不要出声。吴生于是从容地包裹好行装交付店主人。听到官府的仪仗走远了,众人这才出门离去。黄和史某都作出很惊喜的样子,随后相继找地方休息。黄某让史某和吴生睡一个床铺。吴生把盛钱的袋子放在枕头下,这才打开被子躺下。不多时,史某掀开吴生的被子,裸体投入吴生的怀里,小声说:“爱慕兄长的磊落,愿意和您交好。”吴生心里知道他的诡计,但也认为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于是互相偎抱在一起。史某殷勤地和吴生周旋,然而却受不了吴生的折磨,便呻吟哀求饶恕。吴生毫不留情,直到史某的下体鲜血崩流,才放他离去。到了天明,史某疲惫不能起床,借口说突然病了,只是请吴生和黄某先上路。吴生临走时,送给史某银子作医药调养费用。路上和狐仆说起来,才知道夜里的官府仪仗,都是狐仆假装的。 黄某在途中,更加讨好吴生。傍晚又同住一屋,这小屋很狭窄,仅能容下一张床,非常暖和洁净,而吴生却嫌床太小。黄某说道:“这床睡两人是稍窄点,您自己睡就宽松多了,有什么关系呢?”吃过饭后他就走了。吴生也很希望独睡,这样可与狐友在一起。坐了很久,狐仆没来。忽然听见墙壁上的小门外,有用手指弹敲的声音。吴生拨开门闩探望,一个妆扮艳丽的女子急速进来,自己把门闩上,向吴生露出笑容,美得如同仙女一般。吴生高兴地询问她的来历,原来是店主人的儿媳。于是和她亲热起来,非常喜爱她。女子忽然流下眼泪,吴生惊问她悲伤的原因,女子说,“不敢隐瞒,我实际上是主人派来引诱您的。原先让我引诱别人的时候,我一进屋,就会被主人关门逮住,不知今晚为啥这样久了还没来到。”随后又呜咽着说:“我是良家女子,并不甘心这样做。现在我已经倾心爱慕您,请求您能搭救我!”吴生听说,非常惊恐,别无办法,只有让她赶快离去。女子只是低头哭泣。忽然听到黄某和店主砸门吵闹,声如鼎沸。只听黄某说:“我一路上敬奉着,说你是正人君子,怎么竟引诱我的弟媳!”吴生害了怕,逼着女子离去。这时听到墙壁上的小门外也有撞击声。吴生心慌意乱汗流如雨,女子也伏身哭泣。又听见有人劝止店主,店主不听,推门越急。只听劝解的人说:“请问主人的意思想要怎么办?如果想杀人吗?有我们旅客数人,必定不会坐视逞凶。如果他们两人中有一个逃走的,让他抵罪时怎么说?如果想对质公堂吗?家庭淫乱之事,只能自己丢人。况且是你们自己宿在旅客房间的,明明是陷害诈骗,怎能保证女子不说实话?”主人瞠目结舌答不上来。吴生听见这些话,暗暗地感激佩服,然而却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起初,店门将要关闭的时候,就有一个秀才和仆人,来到外房住宿。他们携带着好酒,邀请同屋的人共饮,对黄某和店主劝酒尤其殷勤。黄某与店主两人告辞想起身,秀才牵着他们的衣襟,苦苦挽留不让去。后来他俩抽个空子悄悄溜了出来,拿着棍棒奔向吴生的住房。秀才听到喧闹声,这才过来劝解。吴生伏在窗户上一看,原来是狐仆鬼头,心里暗喜。又见店主的气焰被压去了许多,于是说大话来恐吓他,便对女子说:“你为什么默不作声?”女子哭着说:“我恨自己不如人,被人逼迫干这种下贱的事情!”店主听说,面如死灰。秀才叱骂道:“你们的禽兽行为,也已经彻底败露了,这是我们所有的旅客都愤恨的!”黄某和店主都放下刀棍,跪在地上请罪。吴生也开门出来,顿足大声怒骂。秀才又劝说吴生,双方这才和解。女子哭哭啼啼,宁死不归。后院里跑出几个老妇人和丫头来,抓着女子往里拖,女子趴在地上哭得更加哀痛。秀才劝说店主把她重价卖给吴生,店主低着头说:“我这是当老娘三十年、今日竟包反了孩子,还有什么可说呢!”就依了秀才说的话。吴生硬是不肯出大价钱;秀才为双方调和,商定卖五十两银子。人钱两相交付后,晨钟已响。于是大家都急忙整理行装,载着女子上路。 女子从未骑过马,路上奔波非常疲乏。中午时分稍微休息了一下。将要走的时候,喊童仆报儿,却不知他到哪里去了。太阳已经偏西了,还没见到踪影,感到很奇怪,就问狐仆。狐仆说:“不用担忧,他会自己回来的。”星星月亮出来时,报儿才来到。吴生问他干什么去了,报儿笑着说:“公子拿五十两银子肥了奸诈小人,我心里很不平。刚才和鬼头商订计谋,返回去索要回来了。”于是把银子放到桌子上。吴生惊问其中的缘故,原来鬼头知道女子只有一个哥哥,出了远门十几年没有回来,于是变成了她哥哥的形状,让报儿冒充弟弟,进店里向店主人要人。店主害怕,假说女子已经病死。他们二人要去告官,店主更加害怕,便用银子贿赂他们,逐渐增加到四十两,他们二人才走。报儿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吴生立即把银子送给了他。 吴生回到家中,和女子的感情非常好。家里也更加富有。细问女子,才知道先前的美少年史某就是她的丈夫,原来史某就是金某。她穿的一件槲绸披肩,说是从山东一个姓王的人那里得来的。他们党羽很多,那个客店主人也都是他们的同伙。怎会料到吴生所遇到的,正是王子巽连天叫苦的那些人,这不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吗!古人说:“骑者善堕。”真是可信啊! 卷四 蛙曲 王子巽说:“在京城时,曾见到一个人在街市上演杂耍。他带着一个木盒子,里面做了许多格子,共有十二个孔。每个孔格里都趴伏着一只青蛙。演杂耍的用细棒敲青蛙的头,青蛙就呱呱鸣叫。若有人给他钱,他就乱敲青蛙的头顶,如同打击云锣奏出的乐声,五音曲调,一一可辨,听得清清楚楚。” 卷四 鼠戏 子巽又说:“有一个人,在长安街市上卖艺,表演鼠戏。他背上背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十余只小老鼠。每当到了人多的地方,就拿出一个小木架,放在肩膀上,很像一座戏楼的样子。接着就拍打着鼓板,唱起古代的杂剧。歌声刚出口,就有小鼠从口袋里出来,蒙着假面具,披挂着小戏妆,从卖艺人的背后登上戏楼,像人一样站立着舞蹈。而且表演的男女悲欢之情,和卖艺人唱的戏文情节完全吻合。” 卷四 泥书生 淄川罗村有个叫陈代的人,从小就愚笨丑陋。娶了个妻子某氏,却很美貌。她因为自己的丈夫不如人,郁郁寡欢,很不如愿。但是她能保持贞操清白,婆媳之间也相安无事。 一天晚上她独自一人睡在屋里,忽然听到风把门吹开了,一个书生进来,脱了衣帽,和她同床而卧。妇人害怕,苦苦用力抗拒。然而浑身顿时瘫软,听任书生轻薄而去。此后书生每晚上都来。过了一个多月,妇人面容憔悴,身体困乏。婆母感到奇怪,就问她。妇人起初羞惭不想说;再三追问,才把实情说了出来。婆母害怕地说:“这是个妖怪!”便想方设法禁止,最终也没能杜绝。 于是婆母就让陈代藏在屋里,手持木棒等候着。到了半夜,书生果然又来了,把帽子放在桌子上,又脱下袍服,搭到衣架上。才要登床时,忽然大惊道:“哎呀!有生人气!”急忙再去披衣。陈代从暗中突然跳出来,挥棒打中书生的腰胁,只听到嗒的一声,再四下一看,书生已经没了踪影。拿把柴草点火一照,看见有一片泥衣掉在地上,桌子上的泥帽仍然放在那里。 卷四 土地夫人 淄川窎桥村有个叫王炳的人,出村时,看见土地庙中出来一个美女,顾盼王炳,情意殷切。王炳用猥亵的语言调戏她,她却很乐意接受。两人想亲热一番没有合适的地方,就约好夜里幽会。王炳于是把自己居住的地方告诉了她。 到了夜里,美女果然来到,两人欢爱异常。王炳问她的姓名,美女不肯说。从此往来不绝。有时王炳和妻子同床,美女也必定来找他作乐,而王妻竟然感觉不到。王炳惊奇地问美女,美女说:“我是土地的夫人。”王炳非常害怕,屡次想拒绝和她往来,但是任何办法都不能阻挡。就这样过了半年,王炳的身体病乏得不能起床了。美女来得更加频繁,家里的人都能看得见她。没有多久,王炳真的死了,美女还每天来一次。王妻叱骂她说:“你这淫鬼好不害羞!人都已经死了,还来干什么?”美女于是离去,再没来过。 土地爷虽小,也是神,岂有让妻子私奔的?就是糊涂也不至如此。不知是什么淫昏东西,竟使千古之后说这个村里有肮脏下贱不严谨的神,真是冤屈啊! 卷四 寒月芙蕖 济南有一个道士,不知他是什么人,也不知他姓甚名谁。无论冬夏,总是穿件夹衣,腰上系条黄带子,此外再不穿别的衣服。常用一把半截梳子梳头,梳完,把头发挽成个发髻,用梳子别起来,像戴着个帽子一样。道士天天赤着脚在市上游逛,夜里就睡在街头,身体周围几尺以外的冰雪都融化得干干净净。 道士刚来济南的时候,常给人表演魔术,街上的人都争着送他食物。有个市井无赖,送给他一些酒,想跟他学魔术,道士不肯。一次,无赖正好碰上道士在河里洗澡,便突然抱走了他的衣服,以此要挟他。道士向他作揖说:“请你还给我衣服,我一定不吝惜自己的这点小法术。”无赖怕他骗自己,抱着衣服不肯放下。道士说:“你真不还我吗?”无赖说:“不还!”道士默默地不再说话。一会儿,忽然见那条黄带子变成了一条大蛇,有几把粗,绕着无赖的身子缠了六七圈;又昂起头,嘴里吐着红信子,怒目瞪着无赖。无赖大吃一惊,急忙跪倒在地,脸也吓青了,气也喘不过来了,嘴里连喊饶命。道士一把抓过那条黄带子,竟然不是蛇。另有一条蛇,蜿蜿蜒蜒地爬进城去了。 从此后,道士更加出名。那些官绅家听说了他的奇异本领。都把他请了去,与他交往,从此道士不断出入于富贵人家。连司、道的长官都听说了他的名气,每次宴会,也总是把他请了去。 一天,道士声称要在大明湖水面亭设宴,回请各位长官。到了那天,每一个被请的客人都在自己的桌子上得到一份请帖,但谁也不知请帖是怎么送来的。客人们如约赶到设宴的地方,道士躬着腰,恭敬地出来迎接。走进亭子一看,什么都没有,静悄悄的,连桌椅都没设。大家怀疑道士在说谎骗人。道士对几个官员说:“贫道没有仆人,想借借你们的随从,来帮帮忙。”官员们都答应了。道士便去一面墙壁上画了两扇门,然后用手敲敲,墙里面竟传出了答应声,接着是开锁声,哗啦一声,门敞开了。大家一起往里瞧去,见里面影影绰绰地有好多人正来回奔忙,屏风帐幔、床榻桌椅一应俱全。有人不断地把这些东西递出来,道士命官员的随从们接过来排列在亭子里,还嘱咐他们不要和里边的人讲话。双方传递东西时,只是互相打量着笑笑。不一会儿,亭子里便摆满了,用具都极为华丽。接着,又从门里边递出散发着阵阵香味的美酒和热气腾腾的佳肴。客人们见了,无不惊骇诧异。 水面亭本是背靠湖水的。每当盛夏六月时,几十顷湖面盛开荷花,一望无际。道士开宴时,正值隆冬,从窗户里往外望去,绿色的湖水一片茫茫,只有清波在荡漾而已。一个客人偶然叹息着说:“今天的盛会,可惜没有莲花点缀!”大家都有同感。过了会儿,一个穿青衣的仆人奔跑进来浣:“荷叶长满池塘了!”满座人吃惊,推开窗子往外一望,果然满眼都是绿葱葱的荷叶,中间夹杂着数不清的荷花苞。转瞬间,千万朵荷花一齐怒放,严寒的北风吹来,送来了沁人肺腑的荷香。大家都大感惊异,便派了一个仆人荡着小船去采些莲子来。远远看见仆人进了荷花深处。过了不久,仆人返回来,空着两手回话。官员问他怎么没采到,仆人说:“小人驾着船去,见荷花总是在前面隔得很远。一直划到北岸,又见荷花远远地开在湖的南面。”道士笑着说:“这不过都是幻梦中的空花罢了。”不久,酒宴结束,荷花也凋谢了。一阵北风吹来,将一片残荷败叶全都吹倒在水中,再也看不见了。 客人中有个济东观察,很喜欢道士的法术,将他请到官衙中,天天玩乐。一天,这位观察与客人一起喝酒,他有种家传好酒,每次请客,最多一斗,不肯让客人多喝。这天,客人喝了酒后,觉得味道很美,喝完一斗,还要再喝。观察执意不许,说酒快没有了。道士便笑着对客人说:“你一定要过足酒瘾,跟我要好了!”客人请他拿酒。道士取过酒壶,塞进袖筒里;一会儿拿出来一看,满满一壶,给在座的都斟上。壶里的酒与观察家的酒味道没什么两样。于是大家尽欢而散。观察起了疑心,客人走后,忙去看看自家的酒坛子,见坛口上依旧封得很严实,抱起来一摇,空空的,一点酒也没有了。观察既羞愧又愤怒,把道士抓了起来,说他是妖怪,命人用棍子痛打。棍子刚打到道士身上,观察便觉得屁股一阵剧痛;再打,屁股上的肉像要裂开一样。道士装模作样地在台阶下声嘶力竭,观察屁股上的血却已染红了座椅。观察只得命令不要打了,将道士赶了出去。 从此道士离开了济南,不知去到哪里。后来有人在金陵遇上他,还和在济南时一个打扮。问他话,笑而不答。 卷四 酒狂 缪永定,是江西的拔贡生。平素爱酗酒,亲戚朋友都吓得躲避他。缪生偶而有事到族叔家里,因他为人滑稽爱开玩笑,族叔家的客人便和他谈起来,很喜欢他,于是大家一起畅饮。缪生喝醉了,使酒性辱骂同席的人,得罪了客人。客人生气,整个酒席大乱。族叔出面左右劝解,缪生说偏袒了客人,又更对族叔发起怒来。族叔没有办法,只好跑去告诉他家。家里来人,把缪生扶回家中。才放到床上,他的四肢全都凉了,摸了摸,竟然气绝了。 缪生死后,有个戴黑帽子的人把他拘捕了去。一会儿,来到一处官府,房顶都是浅青色的琉璃瓦,人世间没见有这样壮丽的。到了高台下,好像是要等候见官。缪生自想没犯什么罪,一定是因为客人告发了酒后斗殴的事。回头看黑帽人,他怒瞪着两眼像牛一样,又不敢问。然而自己认为贡生和人发生争吵,或许犯不了大罪。忽然大堂上一个官吏宣布说,让打官司的人明日早来等候。于是堂下的人纷纷扬扬像鸟兽那样散去。缪生也随着黑帽人走了出来,又没有地方去,只好缩着头站在一家店铺的屋檐下。黑帽人生气地说:“你这酒狂无赖子!天快黑了,各人都去找地方吃饭睡觉,你到哪里去?”缪生战战兢兢地说:“我至今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并没告诉家里的人,所以没有一文钱,难道还有地方去吗?”黑帽人说:“你这酒狂无赖!若是买酒自己吃,就有钱了!要再胡说,我用老拳砸碎你这狂骨头!”缪生低下头不敢再作声。 忽然有一个人从门内出来,看见缪生,惊奇地说:“你怎么来了?”缪生一看,原来是他的母舅。母舅贾某,早已死了好几年了。缪生见了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死了,心里更加悲痛害怕,向贾某哭着说:“阿舅救我!”贾某回头对黑帽人说:“东灵不是外人,请来寒舍说话。”儿人于是进门。贾某又给黑帽人作揖,并且叮嘱他要多加关照。不多时,摆上酒菜,围坐着喝起来。贾某问:“我的外甥发生了什么事,竟麻烦您去勾他的魂来?”黑帽人说:“大王要去和太上老君会面,遇到您的外甥在狂骂,叫我把他抓来了。”贾某问他:“见到大王没有?”他回答说:“因为太上老君正好遇上花子案,大王还没回来。”贾某又问:“我的外甥将会判什么罪?”黑帽人回答说:“还很难知道。不过大王很生这类人的气。”缪生在旁,听见两人说的话,吓得汗水流了下来,连酒杯筷子都举不起来了。过了一会儿,黑帽人站起来,感谢贾某说:“吃这么丰盛的酒宴,已经醉了。就把令甥先交付给您。等大王回来了,再容我来拜访。”说完就走了。 贾某对缪生说:“外甥别无兄弟,父母对你爱如掌上明珠,责备一次都不忍心。你十六七岁的时候,每喝上三杯后,就嘟嘟囔囔地找人家的毛病,小不合心意,就砸门谩骂。那时还可以说你年纪小,不想分别十几年了,你一点也不长进。如今将怎么办!”缪生伏在地上哭着,只是说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贾某拉起他来说:“我在这里开酒店,很有点小名望,定当为你竭尽全力。刚才那个黑帽子是东灵使者,我常请他喝酒,和我很要好。大王每天的事情多以万计,也未必就能记着你。我婉转地和东灵使者说说,央求他看在个人的交情上放你回去,也许能够答应。”立刻又转念说:“这个责任很重,没有十万不能办成。”缪生感谢不已,表示由自己来承担费用,贾某答应了他,缪生也就在舅舅家里住下了。第二天,黑帽人早早来察看。贾某请他密商,谈了一会儿,来对缪生说:“谈妥了,等一会他就再回来。我先拿出所有的钱,用来压契约,其余不够的钱等你回去再慢慢凑足送给他。”缪生高兴地问:“一共需多少?”贾某答:“十万。”缪生说:“我到哪里弄这些钱?”贾某说:“只需要金币钱纸一百挂,就足够了。”缪生高兴地说:“这太容易办了。” 等到将近中午的时候,黑帽人还没来到。缪生想去街市上稍微走走看看。贾某叮嘱他不要走远了,缪生答应着出了门。看到街市上的商贩贸易,如同人世间一样。到了一处地方,见高高的围墙上安装着棘刺,像是一座监狱。对门有个酒馆,很多人纷纷往来进出。酒馆外是一条长溪,黑水涌动,深不见底。正要站住窥探,就听到酒馆里有人招呼道:“缪君怎么来了?”缪生急忙看去,原来是邻村的翁生,是他十年前的旧文友。翁生走出来与缪生握手,高兴得像生前那样,就约到里面喝起酒来,谈起了两人分手后的情况。缪生庆幸将要复生,又遇到了旧友,便开怀痛饮。他喝得酩酊大醉,顿时忘记自己已死,旧态复发,渐渐地絮叨挑剔起翁生的毛病来。翁生说:“几年不见,你怎么还像以前的老样子?”缪生向来讨厌别人说他酒后的毛病,听到翁生的话,更加愤怒,便砸桌子跳骂。翁生斜了他一眼,拂袖而去。缪生追到长溪的边上,伸手去抓翁生的帽子。翁生生气地说:“这真是个不讲理的人!”便把缪生推落到溪水中。溪水并不太深;然而水中尖锐的刀子多如麻杆,穿透了缪生的胁下和小褪,固定住不能动,一直疼到骨髓。黑水中拌杂着粪便等脏东西,随着呼吸灌入咽喉,更受不了。岸上笑着围观的人像堵墙,并无一人伸手救他。正在危急的时候,贾某忽然来到,看见缪生,大为吃惊,便把他扯出来拖回家去,说:“你没有治了!死了还不觉悟,不配再作人!请你仍旧跟着东灵使者去受斧刑吧。”缪生异常恐惧,哭着说:“我知罪了!”贾某这才说:“刚才东灵使者来过,等候你来立契约,可你却在外面纵饮游荡不归。而他很忙不能再等,我已经立了契约,付钱一千让他走了;其余的钱,以旬末为期限。你回去后,应当赶快想法筹办,夜里到村外旷野,叫着我的名字烧了它,许下的这个愿就可以了结了。”缪生全都答应了他。贾某于是催促缪生上路,送他到郊外,又叮嘱说:“务必不要背弃诺言连累我。”这才指示路途让他回家。 当时缪生已经僵卧了三天,家里人都说他醉死了,然而鼻子里的气息还隐隐约约的像悬丝一样。缪生这一天苏醒后,大吐一场,吐出黑汁好几斗,臭不可闻。吐完,汗水湿透了褥子,身体才觉得清爽。他把这些奇异的事情告诉了家里的人。立即觉得刺伤的地方疼痛肿胀,隔了一夜成了疮,还幸好没大溃烂,到第十天上渐渐能够拄着棍子行走了。家里人都求他偿还阴间的欠债,缪生计算了一下所用的钱,没有几两银子不能办成,心里很吝惜,说道:“过去也许是醉梦中的幻境罢了;就算是真的,东灵使者因为是私自放我,怎么敢再让冥王知道?”家里人劝他,不听。然而缪生心里很警惕,不敢再纵饮。邻里乡党都喜欢他的进步,便稍稍和他在一起同饮。 过了一年多,缪生把阴间的报应渐渐忘记了,胆子慢慢大起来,旧态也渐渐萌发。一天,缪生在同姓晚辈家里饮酒,又骂同席的主人。主人把他赶出门外,关上大门径直回去。缪生吵骂多时,他的儿子才知道,来到把他扶持回家。缪生进屋,脸朝墙壁跪在地下,自己叩头无计其数,说:“这就还您的债!这就还您的债!”说完,便倒在地上。看了看他,已经气绝了。 卷五 阳武侯 阳武侯薛禄,是胶东薛家岛人。他的父亲薛公非常贫穷,为本乡官宦人家放牛。这家有块荒地,薛公在那里放牛时,常见蛇和兔子在草丛中相斗;以为是块不同寻常的风水宝地,于是向主人请求要来作墓地,并盖了间茅草房居住着。后几年,薛公的妻子临产,当时大雨突降,恰巧有两个指挥使奉命稽查海路,经过这里,就到薛家屋里避雨。看见房顶上乌鸦、喜鹊成群地聚集在上面,争着用翅膀覆盖漏雨的地方,觉得很奇怪。一会儿薛公从里屋出来,指挥问道:“刚才你在干什么?”薛公便把妻子生孩子的事告诉了他们。又问生了个什么孩子,薛公答道:“是个男孩。”指挥更加惊愕,说:“这个孩子日后必定非常显贵!不然的话,怎么会得到我们两位指挥来护守门户呢?”两人赞叹着走了。 薛侯已经长大了,但是挺脏的脸上垂着鼻涕,很不聪明。岛上的薛姓家族,本来隶属军籍。这一年应该薛公家出一口人去戌守辽阳,薛公的长子很为这事发愁。当时薛侯十八岁,人们都认为他太憨痴,没有给他提亲的。他忽然对兄长说:“大哥嘀嘀咕咕的,该不是因为愁咱家没人能去当兵吧?”兄长说:“是啊。”薛侯笑着说:“倘若你肯把丫鬟给我作妻子,我就去服役。”兄长很高兴,就把丫鬟许配给他。薛侯立即携带妻室赶赴辽阳。才走了几十里,天忽然下起了暴雨。路边上有一处高耸的石崖,夫妻二人就跑过去躲避到下面。过了一会,雨停了,他们才再上路。刚刚走了几步,崖石就崩塌了。附近村里的人远远地看见有两只老虎从石崖下跃出,逼近依附到他二人身上就不见了。薛侯从此便勇猛超人,丰采立刻异于往常。后来他因为军功显赫被朝廷封为阳武侯世袭爵位。 到了天启、崇桢年间,世袭阳武侯爵位的薛家某公死了,没有儿子,只有遗腹,于是暂由旁支来代替。当时凡是世袭爵位的人娶的妻妾,只要有了身孕就得报告给朝廷知道,官府便派遣一个老年妇女伴守着她,直到生下孩子才算完事。过了一年,这位薛夫人生了个女孩。产后,腹部还有震动,总共过了十五年,更换了几个伴守的老妇人,又生了个男孩。本来应该嫡支赐封侯爵,但是旁支都吵闹反对,认为这孩子不是薛家的血统。官府收容了原来那些伴守的老妇人,用了各种办法进行拷问,全都承认孩子真是薛家的后代无疑。这才决定把爵位赐封给了他。 卷五 赵城虎 赵城县有一位老妇人,七十多岁了,只有一个儿子。一天她儿子进山,被老虎吃了。老妇人痛不欲生,哭叫着到县衙门告状。县官笑着说:“老虎能用官法去制裁它吗?”老妇人更加哭闹不止。县官呵叱她,也不害怕。县官可怜她岁数大了,不忍心惩罚她,就答应为她捉虎。老妇人趴在地上不走,一定要等县官发出捉虎公文才肯回去。县官实在没有办法,就问堂上的衙役,谁能去捕虎。一个叫李能的衙役,喝得醉醺醺地走到县官面前,自告奋勇说:“我能!”李能拿着勾牒下去,老妇人才回去了。 李能醒过酒后很后悔,又一想,这可能是县官应付老妇人的骗局,以解脱她的纠缠,所以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便拿着勾牒去交差。县官发怒地说:“你说能办到,怎能容许反悔!”李能很为难,便请求县官召集猎户进山提虎,县官答应了。李能召集了所有的猎人,日夜埋伏在山谷中,希望能捕捉到一只老虎,搪塞过去。过了一月多,一只虎也没捉到,李能为这事挨了几百板子,冤苦无处申诉,就到城东庙里跪下祈祷,失声痛哭。一会儿,一只老虎从外边进来。李能惊慌失措,害怕被老虎吃掉。老虎进来,哪里也不看,只是蹲立在门当中。李能向老虎拜祝说:“如果害了老妇人儿子的就是你,你就趴下让我捆起来。”接着就拿出绳索捆住老虎的脖子,老虎俯首贴耳让他绑了。李能牵着老虎来到衙门,县官问老虎说:“老妇人的儿子是你吃了?”老虎点点头,县官说:“杀人偿命,是自古以来的定律。况且老妇人只有这一个儿子,你杀了他,老妇人风烛残年,依靠什么生活?如果你能给她当儿子,我就赦免你。”老虎又点点头。县官于是让衙役给老虎松了绑,放它走了。 老妇人埋怨县官不杀了老虎为她儿子偿命。第二天早晨,她打开门,看见一条死鹿。老妇人卖了鹿皮鹿肉,用来度日。从此老虎经常送东西来,有时衔着金钱或布匹扔到院子里。老妇人从此富裕起来,生活比她儿子在世时还好,心中不禁暗暗感激老虎。老虎来了,时常趴在屋檐下,一整天不走,人畜相安。几年后,老妇人死了,老虎来到房中大声吼叫。老妇人平素的积蓄,足够置办葬事的,家族中的人一块来把老妇人埋葬了。刚把坟墓修好,老虎突然跑来,送葬的宾客都吓跑了。老虎一直跑到坟前,像打雷一般嗥叫了一会儿,才走了。村里人在东郊立了一块“义虎祠”,至今仍在。 卷五 螳螂捕蛇 一个姓张的人,偶尔在山谷中行走,听到山崖上发出很大的响声。他找到一条小路攀上去,偷偷地看。只见一条碗口粗的大蛇,在树丛中颠倒扑打,用尾巴乱打柳树,柳枝劈劈啪啪纷纷地落下来。看那翻转跌倒的样子,好似有什么东西制住了它。但是,细细一看,并没什么东西。他感到疑惑不解。便慢慢地向前靠进几步,但见一只螳螂紧紧地伏在蛇的头顶,用它那刀似的前爪,撕抓蛇头;蛇竭力摔动着头,想把螳螂摔下来,但总也摔不掉。过了好半天,蛇竟然死了,它头顶的皮肉,早被撕裂开了。 卷五 武技 李超,字魁吾,家住淄川县的最西边,他性情豪爽,好施舍和尚。一天,偶尔有个和尚托着钵盂到他家化缘,李超让和尚饱餐了一顿。和尚很感激,便说:“我是少林寺僧人,有点武艺在身,愿意教给你。”李超非常高兴,请和尚住在家里的客房里,供给丰盛的伙食,天天跟和尚学武。 学了三个月,李超已觉得得心应手,不禁洋洋自得起来。和尚问他:“你感到行了吗?”李超回答说:“行了!师傅的武艺,我已都学到手了!”和尚听了,笑着让他练练看。李超便脱下外衣,往手上吐了口唾沫,飞拳踢腿地练了起来。只见他一会儿像跳跃的猴子,一会几像掠过的飞鸟;练完了,很骄傲地站在那儿。和尚笑笑说:“可以了。你既然已全部学到了我的武功,就让我们来比划比划,分个高低。”李超欣然同意。二人拿好架势,便你一拳我一脚地打在了一起。李超时时想找和尚的弱点攻击。和尚忽然飞起一脚,李超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已仰面朝天,跌在了一丈开外。和尚拍手大笑说:“你并没学到我的全部功夫啊!”李超既惭愧,又沮丧,跪伏在地,请师傅指教。和尚又教了他几天,才告辞离去。从此后,李超以武艺高强闻名,走遍南北,很少碰上对手。 一次,李超偶然有事来到济南。见一个少年尼姑正在摆场练武,四周挤满了围观的人。尼姑练了一会,对众人说:“我一人在这里翻来复去地练,也太冷清了。有哪位行家,请不妨下场来玩玩!”一连招呼了三遍,大家面面相觑,始终没一个下场的。李超在一边看了,手不禁痒痒起来。一时心盛,便下场了。尼姑笑了笑,合掌行礼,两人便打在了一起。才一交手,尼姑忽叫停下,说:“这是少林派的拳法。”问李超;“你师傅是谁?”李超起初不肯说,尼姑再三询问,李超只得把和尚师傅说了出来。尼姑拱手说:“憨和尚是你师傅吗?既然这样,我们不必较量了,我甘拜下风!”李超再三要求和她比试,尼姑坚决不肯。众人在一边怂恿二人,尼姑才说:“你既然是憨和尚老师的弟子,那我们都是一路上的人,不妨玩玩。但点到为是,你我明白就行了。”李超答应下,心里却轻视尼姑生得文弱;加上他年轻气盛,好胜心强,一心要打败尼姑,以博得个不败的名声。于是,两人重新打在了一起。刚一会儿,尼姑忽然住手不打了。李超不解地询问缘故,尼姑只是笑着,也不说话。李超以为她胆怯了,非要和她比到底不可,尼姑才又动手。一会儿,李超飞起一脚向尼姑踢去;尼姑并拢五指,手掌像利刃一样,往下轻削李超的小腿。李超只觉膝盖下一阵巨痛,像被刀斧砍中了一般,一下子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尼姑笑着谢罪说:“太冒犯您了,请不要见怪!”李超被人背了回去,养了一个多月才好。 过了一年多,师傅来看他,李超便向师傅讲述了这件往事。和尚听了大惊说:“你也太鲁莽了!惹她干什么!幸亏你先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她,不然,你的腿早就断了!” 卷五 小人 康熙年间,有个玩魔术的人携带着一个盛酒的榼,榼中藏着一个小人,才一尺多高。人们扔钱给术人,他就让小人从榼中出来,唱个曲子再退回去。术人到了山东掖县。掖县县令派人把榼带进宫府,仔细询问小人的来历。小人起初不敢说,再三追问他,才说出了自己的家乡和姓氏。 原来小人是个读书的童子,从学堂中回家时,被术人拐骗,给他吃了一种药,身体便突然缩小了,术人于是携带着他,当成了赚钱的道具。县令听说后大怒,杀了术人,把童子留了下来,想给他医治,但还没有得到药方。 卷五 秦生 山东莱州的秦生,自制药酒时,错放了有毒的药物,舍不得倒掉,把它封存了起来。过了一年多,有一天夜里恰好想喝酒,又没处去弄。忽然想起封存的药酒,启封一闻,浓烈的芳香气味喷溢而出,馋得他肠子发痒口水直流,没法制止。拿过酒杯想尝尝,妻子苦苦地劝说他。秦生笑着说:“痛痛快快地喝了酒死,倒比被酒馋死强得多。”一杯入肚,倒瓶再斟。妻子把酒瓶打翻,酒淌了一地。秦生趴下像牛饮水那样去喝淌了的酒。不一会儿,他肚子疼痛紧闭着嘴说不出话,半夜里就死了。妻子嚎啕大哭,为他准备好棺材,将要入硷。第二天夜里,忽然有个美女进来,身高不满三尺,径直走到灵床旁边,用手中杯子里的水灌他。秦生豁然苏醒过来,叩头追问她是谁。美女说:“我是狐仙。刚才丈夫到陈家窃酒醉死了,我去救活他回来,偶然路过您的家门;丈夫可怜您与他同病,因此让我用剩余的药水把您救活了。”说完,就不见了。 我的朋友丘行素贡士,爱饮酒。有一天夜里想喝酒,无处去买,翻来复去的无法忍耐,于是想用醋来代酒。和妻子商量,妻子嗤笑他。丘贡士再三强求,妻子就煨好醋端过来。一壶醋喝光了,这才解衣安睡。第二天,丘夫人拿出足够买一壶酒的钱,派仆人代她买酒。丘贡士的伯弟襄宸在路上遇见仆人,问知缘故,怀疑嫂子不肯为兄买酒。仆人到:“夫人说:‘家里存的醋不多,昨夜已经喝尽了一半;恐怕再喝一壶,就断了醋根了。’”听到的人都笑他。不知道酒瘾上来了,就是毒药尚且觉着甜美,更何况是醋呢?此事也可以流传。 卷五 鸦头 东昌府秀才王文,从小就很诚实。有一年,他到湖北去,过了六河,住在一座旅舍里。偶而到街上闲逛,遇见同乡赵东楼。这人是个大商人,长年在外,几年没回家了。一见面,热烈握手,十分亲昵,邀王文到他的住处叙谈。王文一进门,见室内坐着一个美貌女子,吃了一惊,想退出来;赵一把拉住他,一面隔着窗子喊了一声:“妮子去吧!”然后拉着王文进来。赵摆上酒菜,问寒道暖地与王文叙谈起来。王文便问:“这是什么地方?”赵痛快地告诉他:“这是一座小妓院。我久客他乡,不过暂时借宿休息罢了。”谈话间,妓女妮子出出进进地照应着。王文有点局促不安,便起身告辞。赵东楼又强拉他坐下。一会儿,王文瞥见一个少女从门外走过。少女也瞥见了王文,秋波频转,含情脉脉,体态窈窕轻盈,俨然是个仙女。王文虽然平素端方正直,此时也有点神情摇荡起来,便问:“这漂亮女孩是谁?”赵东楼说:“她是妓院鸨母的二女儿,名叫鸦头,十四岁了。想送缠头礼的客人多次以重金打动鸨母,鸦头本人执意不从,惹得鸨母常鞭打她。她以自己年岁太小为由苦苦哀求,总算免了。所以到现在还在待聘中呢!”王文听着,低头默坐,呆呆地答非所问起来。赵便开玩笑说:“你如有意,我一定替你作媒!”王文长叹一声说:“我不敢有这个念头!”可日落西山也不说告辞的话,坐着不走。赵便又提起这话,王文才说:“您的好意我感激,可我囊中羞涩,怎么办?”赵明知鸦头性情刚烈,这事必定不答应,便故意答应拿十两银子帮他。王文千恩万谢,急忙回到旅馆,倾囊倒箧地又凑了五两,跑回来请赵送给鸨母。鸨母嫌少。不料鸦头对母亲说:“妈不是天天骂我不肯当摇钱树吗?这一回我想遂了妈的心愿。女儿初学作人,将来报答妈的日子有的是,何必因为这次数目少点,便把财神放跑了!”鸨母没想到鸦头一向执拗,这一回却同意了,便很欢喜地答应了,吩咐婢女去请王郎。赵东楼不便中途翻悔,只好顺水推舟,加上银子送给鸨母。 王文与鸦头非常恩爱。晚上,鸦头对王说:“我是个烟花下流女子,配不上您。既然承蒙您相爱,这份情又是重的。可郎君您倾囊换取这一夜之欢,明天怎么办呢?”王文难过得直流泪。鸦头说:“不必发愁。我沦落风尘,实在不是出于自愿。只是一直没碰见一个像您这样的诚实人可以托付终身罢了。您如果有意,我们就趁夜逃走吧!”王文高兴极了,急忙起身!鸦头也起来,侧耳听谯楼上正敲三更鼓。鸦头赶紧女扮男装,二人匆匆出走,敲开旅馆的门。王文本来带来两匹驴,借口有急事出门,命仆人立即动身。鸦头掬出两张符系在仆人背后和驴耳朵上,就放开辔头让驴子奔驰起来,快得让人睁不开眼,只听见身后风声呼呼。 天亮时候,到了汉口,他们租了一座房住下来。王文感到十分惊异。鸦头对他说:“告诉你,你不害怕吧?我不是人,而是狐。我母亲贪淫,我天天挨打受骂,我真恨她。今天总算脱出苦海了。百里以外,她便打听不到,咱们可以安然过日子了。”王文完全相信鸦头的话,对狐鬼也无疑虑,只是发愁说:“面对你这芙蓉一般的美人,可我四壁空空,实在于心不安,恐怕到头来还得被抛弃。”鸦头说:“何必为这个发愁,现在在市面上做个小买卖,养活三几口人,粗茶淡饭还是可以的。你可以卖掉驴子作本钱。”王文于是按鸦头的话,在门前开了个小店,卖酒卖茶,由王文和仆人两人忙活应酬;鸦头便在家中缝披肩,绣荷包。这样每天赚点赢余,一家吃喝也还不错。一年之后,也能雇老妈子、婢女了,王文也不用亲自干活,只是看管着伙计们经营就可以了。 一天,鸦头忽然悲伤起来,对王文说:“今夜该当有灾难,怎么办?”王文问她是何事,鸦头说:“母亲已经打听到我的消息了。她必定来逼我回去。若是派妮子阿姐来,我还不愁应付。就怕她亲自来!”夜深人静之后,鸦头庆幸地说:“不要紧了。是阿姐来的。”过了不一会儿,妮子推门而进,鸦头笑着迎上去。妮子骂道:“丫头也不害羞,跟男人私奔!老母叫我来抓你。”说着掏出绳子就往鸦头脖子上套。鸦头生气地说:“我跟一个男人从良,有什么罪?”妮子一听,更气上加气,揪住鸦头撕打起来,把鸦头的衣襟都扯破了。家中婢女老妈子们听见吵闹,都拥上来,妮子害怕了,跑了出去。鸦头说:“妮子阿姐回去,我老母必定亲自上门,那就大祸临头了!赶紧想办法吧!”就急忙收拾行装,准备搬到更远的地方去。正在忙乱之际,老娘已经闯进来,满脸怒气,喊道:“我早就知道这丫头无礼,非得我亲自来一趟不可!”鸦头赶紧迎上去跪下哀告求饶,老婆子二话不说,揪住头发拖着就走了。王文急得团团转,顾不得吃饭睡觉,急忙赶到六河,打算把鸦头赎回来。不料到了那里,那座妓院倒是照旧开着,人却全换了。向院中人打听,都说不知她们到哪里去了。王文痛哭一场回来,打发仆人们散去,自己收拾财物,返回东昌老家。 过了几年,王文偶然因事到燕都去。经过育婴堂时,仆人看见一个小孩,七八岁的样子,长得很像王文。仆人感到惊奇,不住地打量起来。王文问仆人:“老看人家小孩干什么。”仆人笑着回说了。王文一看,也笑了。再仔细一端详,小孩生得很英俊;又一想自己还没儿子,因小孩很像自己,就喜爱上了,把他赎了出来。王文问他的姓名,小孩说叫王孜。王文觉得奇怪,又问:“你吃奶时就被爹娘丢了,怎么还知道姓名?”王孜说:“我保姆说的:拾我时,我胸前有字,写着‘山东王文之子’。”王文大吃一惊,说:“我就是王文。哪里有儿子?”又想也许是个同名同姓的人吧。心里挺高兴,很疼爱他。带回东昌老家后,看见的人不问就知道是王文的亲生儿子。 王孜逐渐长得高大健壮起来,性格勇武,力气又大,喜欢打猎,还好打架,王文也管不住他。又说能见鬼狐,别人都不相信。恰好村里真出了一个狐精作祟的人家,便请他去看看。他去了便指出狐精隐藏之处,叫几个壮汉向他指处猛砸。只听见狐嗷嗷直叫,毛血扑扑地落下来。从此这个人家就安静无事了,人们也更惊奇佩服他了。 王文有一天到集市上闲逛,忽然遇见赵东楼,衣帽不整,面容枯瘦。王文惊讶地问他从何而来,赵凄惨地请求到僻静处谈,王文便邀他到家里来,让仆人摆上酒菜,二人叙谈起来。赵说:“老婆子把鸫头抓回去后,打得好惨。又搬家到燕都去,逼她另嫁别人。鸦头坚决不从,老婆子就把她关起来。后来鸦头生了一个男孩,一生下来他们就给扔到胡同里去了。听说育婴堂拾了去,也该长大成人了。这是您的后代。”王文不禁潸然泪下,说:“苍天保佑,这孽子我已找回来了!”于是把经过说了一遍。又问赵:“您怎么落拓到这个地步?”赵长叹一声说:“今天才知道与青楼人相好,不可过分认真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原来鸨母迁往燕都的时候,赵东楼也借做买卖跟了去。手中那些难运的货物,都在当地贱价卖掉,一路上的吃用花销,弄得他已经元气亏损。妮子又奢华讲究,开销很大,几年之间,纵有万金之富,也荡然无存了。鸨母见他没了钱,日夜白眼相加。妮子也常到富贵家去陪宿,经常一连几夜不回来。赵东楼气愤难忍,但又无可奈何。有一天,正巧鸨母外出,鸦头从窗内招呼赵说:“妓院哪有什么真情!她们所爱的,不过是钱罢了。您再恋恋不舍,就要遭祸啦!”赵害怕起来,这才如梦初醒;临行前,偷着去和鸦头告别。鸦头把一封信交给他,托他转给王文,赵就这样回了家。说着,把信掏出来交给王文。信上说:“听说孜儿已经回到您的身边了。我的苦难,东楼君自会向您详细说明。前世作孽,有何话说!我身陷幽室之中,暗无天日,终日鞭打,皮开肉绽,疼痛难忍,饥饿又如同油煎一般,挨过一天,似经一年。您如不忘在汉口时雪夜夫妻拥抱取暖的情景,希望能和孜儿商量,让他救我脱离苦海。老母、阿姐虽然残忍,总是骨肉之亲,您可嘱咐孜儿不要伤害她们的性命。这是我的愿望。” 王文读了信,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拿出些散碎银子赠给赵东楼,送他回家。 这时王孜已经十八岁了,王文把前因后果一说,又给他看了母亲的信,王孜登时气得两目圆睁,当天就启程去燕都。一到那里,就打听吴家鸨母住处,那里门前车水马龙。王孜直闯而进,妮子正陪着一个湖广商人饮酒,抬头望见是王孜,吓得立刻变了脸色。王孜扑过去,杀了她。宾客都吓坏了,以为来了强盗;一看妮子的尸首,已经变成了狐。王孜抡刀继续往里闯,吴老婆子正在厨房里催女婢作羹汤。王孜刚闯到门口,老婆子忽然不见了。王孜仰头向四处一看,立即抽弓搭箭往屋梁上射去,一箭正中老狐心窝,老狐掉了下来,王孜便砍下它的脑袋。然后找到自己母亲被困的住所,拾起一块大石头砸破门锁,母子二人痛哭失声。鸦头问老娘怎样了,王孜说:“已经杀了!”鸦头埋怨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娘的话!”立即命他快到郊外把老娘埋葬了。王孜口头上答应着,却偷偷把老狐精的皮剥下收藏起来。又把吴老鸨屋中的箱箱匣匣检查了一遍,把里面的金银珠宝全收起来,王孜便陪母亲返回了东昌老家。 王文与鸦头夫妻重逢,悲喜交集。王文又问起吴老太太,王孜说:“在我的袋子里!”王文惊问所以,王孜拖出两张狐皮给父亲看。鸦头一见,气得大骂:“这个忤逆不孝的孩子!怎么能这么干啊!”哭得用手打自己的脸,直想寻死。王文百般劝解,斥令王孜快把狐皮埋葬了。王孜生气地说:“今天刚安稳了,就把挨打受骂的苦日子忘啦!”鸦头更气得痛哭不止。王孜去埋葬了狐皮,回来当面禀报,鸦头才平静下来。 王家自从鸦头到来,家道更加兴旺起来。王文感激赵东楼,以重金相赠。赵这才知道妓院母女都是狐精。王孜也很孝顺父母,不过偶尔触犯了他,他就恶声吼叫。鸦头对王文说:“这孩子长着拗筋,如若不给他拔掉,他到头来终会暴躁杀人,弄得倾家荡产。”于是趁夜里王孜睡熟时,把他手足捆起来。王孜醒了,说:“我没有罪!”鸦头说:“妈要给你治拗病,你别怕痛!”王孜大叫,可是绳子捆着挣不开。鸦头就用大针刺他的踝骨旁边,扎到三四分深处,把拗筋挑出来,用刀砰的一声割断;又把他的胳膊肘上、脑袋上的拗筋照样割断,然后放开他,轻轻拍抚几下,让他安心睡觉。第二天早晨,王孜跑到父母跟前问安,哭着说:“儿昨天夜里回想以前做的事,简直不像人干的!”父母高兴极了。从此,王孜就温和得像个女孩儿,村中老幼都夸奖他。 卷五 酒虫 山东长山的刘某,身体肥胖爱好饮酒,每当独饮,总要喝尽一瓮。他有靠近城郭的三百亩好地,常常只种一半庄稼;而家里非常富足,并没因为爱喝酒使家境受影响。 一个西域来的僧人见到刘某,说他身患奇异的病症。刘回答:“没有。”僧人问他:“您饮酒是不是不曾醉过?”刘某说:“是的。”僧人说:“这是肚里有酒虫。”刘某非常惊讶,便求他医治。僧人说:“很容易。”刘某问:“需用什么药?”僧人说什么药都不需要,只是让他在太阳底下俯卧,绑住手足;离头半尺多的地方,放置一盆好酒。过了一会儿,刘某感到又热又渴,非常想饮酒。鼻子闻到酒的香味,馋火往上烧,而苦于喝不到酒。忽然觉得咽喉中猛然发痒,哇的一下吐出一个东西,直落到酒盆里。解开手足一看,一条红肉三寸多长,像游鱼一样蠕动着,嘴、眼俱全。刘某很惊骇地向僧人致谢,拿银子报答他,僧人不收,只是请求要这个酒虫。刘某问他:“作什么用?”僧人回答:“它是酒之精,瓮中盛上水,把虫子放进去搅拌,就成了好酒。”刘某让僧人试验,果然是这样。 刘某从此厌恶酒如同仇人,身体渐渐地瘦下去,家境也日渐贫困,最后竟连饭都吃不上了。 卷五 木雕美人 商人白有功说:“在济南泺口河岸,见一个人扛着个竹箱子,牵着两只巨大的狗。他从箱子里拿出个木雕美女,有一尺多高,手和眼能转动,穿着艳丽的衣服,如同真人。又用锦缎做成的小马鞍垫子披在狗身上,便命令美女跨上去坐好。安置完了,呼呵大狗快跑。美女自己起身,表演各种马术,先脚踩马蹬蹲藏到狗肚子一侧;再从狗腰向狗尾滑坠,抓住狗尾飞身上狗;后在狗背上跪拜站立,变化灵巧而不失手。又扮作昭君出塞的样子;另拿出一个木雕男子,在他帽子上插野雉尾,给他披上羊皮袍子,让他跨在狗身上跟在美女后面。昭君频频回头张望,穿羊皮衣服的男子扬鞭追赶,真像活人一样。” 卷五 封三娘 范十一娘,是①城祭酒的女儿,年轻貌美,有文才,父母十分钟爱她。有上门来求婚的,总是让她自己选择,但十一娘却始终没有一个中意的。适逢上元节,水月寺中的尼姑们举行“盂兰盆会”。这一天,游女如云,范十一娘也来了。正在游玩观赏的时候,有个女子一直跟在十一娘身边,不住地打量她,像有活要说。十一娘仔细看了看她,是一位十五六岁的绝代佳人。十一娘很喜欢她,转回身来盯住她细看,那女子微笑着说:“姐姐莫不是范十一娘吗?”十一娘回答:“是的。”女子说:“久闻姐姐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人们说的果然一点不假。”范十一娘也询问她的姓名、住处。女子笑着说:“我姓封,排行第三,就住在邻近的村子。”说着挽起十一娘的手臂。又说又笑,言语情态婉顺温柔。两人相互爱悦,依恋不舍。十一娘问:“你怎么没有人陪伴?”三娘说:“父母早就去世了,家中只有一个老妈子,留在家中看门,所以不能跟来。”十一娘要回去了,封三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十一娘也惘然若失,就邀请她到自己家里去玩。封三娘说:“姐姐是个富贵人家,我和你又不沾亲带故。怕惹人讥讽!”十一娘执意请她,三娘才说:“改天再去吧。”十一娘摘下一股金钗赠给她,封三娘也从发髻上摘下一支绿簪子回赠。十一娘回家以后,十分想念封三娘,拿出三娘赠给的绿簪子看,不是金的也不是玉的,家里人都不认识,很觉奇异。十一娘天天盼望三娘来,总是失望,就病倒了。父母知道了她生病的原因,派人到邻近村子打听,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封三娘。 到九月九重阳节,十一娘已病得憔悴不堪,感到无聊,就让婢女扶着,勉强来到花园,铺了褥子在东篱下观赏菊花。忽然一个女子扒着墙头往这边看,仔细看时,原来是封三娘!只听三娘喊道:“快来扶我一把!”婢女急忙过去扶她下来。十一娘又惊又喜,站起身拉三娘一同坐在褥子上,责怪她不守信用;又问她从哪里来。三娘回答说:“我家离这里还远,但常来舅舅家玩耍。以前我说住在邻近的村子,说的是我舅舅家。分别后我苦苦想念你,但贫贱之人同富贵家交往,脚还没登门,心中先感到羞惭,恐怕被婢女仆人们瞧不起,所以没有来。刚才从墙外经过,听到有女子说话,就扒墙看看,盼望是姐姐,果真就是你!”十一娘述说了因思念而得病的经过,封三娘泪如雨下,感动地说:“我这次来你一定要保密,不然让造谣生事的人说长道短,我可受不了!”十一娘答应了。二人一同回到闺房,同吃同住,一同说心里话。十一娘的病很快好了,两人结拜为姐妹,衣服鞋袜,总是换着穿。见有人来,封三娘就藏到幕帐后边。过了五六个月,十一娘的父母终于听说了这件事。一天,两人正在下棋,范母悄悄地走了进来,仔细端详着三娘,惊喜地说:“真不愧是我女儿的好朋友!”又对十一娘说:“你有这样一位好朋友,我们两人都高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十一娘就把封三娘的顾虑告诉了母亲。范母看看三娘说:“你和我女儿作伴,我感到很欣慰,为什么怕人知道呢?”三娘满脸羞容,只是默默地搓弄着衣带。范母一走,封三娘就要告别。十一娘苦苦挽留她,才又住下来。一天夜里,封三娘从门外急匆匆地跑进来,哭着说:“我本来就说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如今果然受到这样大的侮辱!”十一娘吃惊地问她怎么回事,三娘说:“刚才出去入厕,有一个少年男子,强来拉扯我,幸亏逃掉了。像这样,叫我怎么再见人呢?”十一娘仔细询问了那人的相貌,向三娘道歉说:“请不要见怪,那人是我傻哥哥。我会告诉母亲,用棍子打他一顿的!”封三娘执意要走,十一娘请她等到天亮,封三娘说;“舅舅家近得很,只须用一架梯子送我过墙就行了。”十一娘知道留不住了,就派两个婢女送她过墙。走了半里多路,封三娘辞谢她们自已走了。婢女回去后,见十一娘伏在床上悲伤地啼哭,像失去了最亲密的爱人。 过了几个月,婢女有事到东村去,傍晚往回走的路上,遇见封三娘跟着一位老妇人走来。婢女很高兴,迎上去问好。封三娘很感忧伤,询问十一娘的情况。婢女拉着封三娘的衣袖说:“三娘到我家去吧,我家姑姑盼你盼得要死!”封三娘说;“我也思念她,但是不愿意让她家的人知道。你回去后打开花园门,我自己会去的。”婢女回去告诉十一娘,十一娘非常高兴,按她说的做了,见封三娘已经在园中了。两人相见,各自述说分别之情。话越说越长,连觉也不睡了。见婢女们都睡熟了,三娘起身和十一娘躺在一个枕头上,悄悄地说:“我知道你还没有许配人。以你的才貌和门第,不愁找不到个尊贵的女婿。但那些浪荡子弟,不值一提。如果想得到一个好丈夫,请不要以贫富论人。”十一娘连连称是。封三娘说:“去年我们见面的地方,现在又做起了道场,明天请你再去一趟,我要让你见一个如意郎君。我小时候读过相面的书,绝对没有差错的。”天不很亮,封三娘就走了,约好在寺院等她。十一娘果然来到水月寺,封三娘已先在那里了。眺望游览了一周,十一娘便邀请三娘一同上车。两人挽着手出了寺院门,看见一个秀才,年龄有十七八岁,穿着朴素的布袍,但容貌英俊,仪表不凡。封三娘暗暗指着秀才对十一娘说:“这个人是能做翰林的人才。”十一娘稍稍斜眼瞅了一下。封三娘又说:“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黄昏时侯,封三娘果然来了,说:“我刚才已经打听清楚,那个秀才就是此地人,叫孟安仁。”十一娘知道孟安仁家里很穷,觉得不大合适。封三娘说:“你怎么也落入世俗之中去了。这人如果是长期贫贱的人,我就把眼睛剜掉,不再给天下人相面了!”十一娘说:“那么又该怎么办呢?”封三娘说:“请你给我一件东西,拿去送给他,就算订了婚约。”十一娘说:“姐姐太草率了。有父母在,如不答应怎么办?”封三娘说:“我这样做,正是怕他们不答应。如果你主意坚定,就是死也阻挡不了的。”十一娘执意不肯。封三娘说:“你的姻缘已经来了,但是魔难没有消除。我所以这样做,是报答你以前对我的好处。我现在就去,把你以前送给我的金凤钗,假托你的名义送给他。”十一娘刚想说再商量商量,封三娘已经出门走了。 当时,孟生虽然博学多才,但因家境贫穷,所以十八岁还没有定下婚事。白天在寺院,忽然看见两个美丽的女子,回家后一直苦苦思念。一更时尽,封三娘叫开门进来。孟生拿蜡烛一看,认识是白天在寺院见过的女子之一,高兴地问她是谁。三娘说:“我姓封,是范十一娘的女伴。”孟生高兴极了,顾不得细问,突然上前拥抱她。封三娘推开他说:“我不是自荐的毛遂,是来代人作媒的。范十一娘愿意和你结为夫妻,请你托媒人去提亲吧。”盂生愕然不信。封三娘拿出金钗给他看,孟生喜欢得不得了,发誓说:“承蒙她如此眷恋我,我要得不到十一娘为妻,宁肯终身不娶!”封三娘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孟生托邻居老妈妈去见范夫人,给自己提亲。范夫人嫌他穷,也不同女儿商量,立即把老妈妈打发走了。十一娘知道后,心里很失望,埋怨封三娘耽误了自己。但是金钗要不回来,只好决意也不嫁别的人。又过了几天,有一个绅士来为儿子向范家求婚,怕不成,就请县令作媒。当时,那绅士很有权势,范家害怕他,就问十一娘的意见。十一娘不愿意,母亲问她为什么,她不说话,只是掉泪。十一娘叫人暗暗告诉母亲,不是孟生,死也不嫁。范公知道了十分生气,索性把女儿许给了那绅士的儿子。又怀疑十一娘和孟生有私情,就选定吉日,想尽快为她完婚。十一娘气得不吃饭,天天只是呆呆地躺着。到了迎亲的前一天晚上,十一娘忽然起来,对着镜子自己梳妆打扮起来。范夫人暗暗高兴。一会儿侍女跑来说:“小姐上吊了!”全家上下大吃一惊,痛哭流涕,后悔也来不及了,三天后只好安葬了。 孟生自从邻居老妈妈告诉他婚事不成以后。心里悲愤,气得要死,但依然转弯抹角地打听消息,梦想能挽回与十一娘的婚事。听说十一娘已经许配给人了,怒火中烧,什么念头也没有了。不久,听说十一娘死了,孟生悲愤不已,恨不得跟十一娘一起死去。傍晚走出家门,想趁黑夜去十一娘坟上哭一场。忽然有一个人走过来,近前一看是封三娘。三娘向孟生说:“恭喜你的姻缘总算能成就了!”孟生含着泪说:“你不知道十一娘已经死了?”封三娘说:“我说的能成就,正是因为她死了。你赶快叫家人挖开坟墓,我有一种奇异的药,能让她复活!”孟生听了她的话,挖开墓穴,打开棺材,把十一娘抬出来,又把坟墓重新掩埋好。孟生自己背着尸体,与封三娘一同回到家里,把十一娘放到床上,三娘给她灌了药。一会儿,十一娘慢慢苏醒过来,看着封三娘问:“这是什么地方?”封三娘指着孟生说:“这就是孟安仁。”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十一娘这才如梦初醒。 封三娘怕泄漏消息,陪送他们到五十里外的一个山村里躲藏起来。封三娘要告辞回去,十一娘哀求她留下作伴,让她住在另一个院里。又卖了殉葬的首饰,用来度日,日子还算过得去。封三娘每次遇到孟生来,总是避开。十一娘从容地说:“咱们姊妹俩的情谊,就是同胞姐妹也比不上,可哪能百年都聚在一起?我想,不如仿效女英、娥皇一起嫁给孟生。”封三娘说:“我从小就得到吐纳长生的秘决,所以不愿意嫁人。”十一娘笑着说:“世上流传的养生术书籍多得很,行而有效的哪里有啊?”封三娘说:“我得到的不是人世流传的那种。世上流传的并不是真诀,只有华佗的五禽图还差不多。凡是修练的人,无非是想让血气流通罢了;若是得了厄逆症。学作老虎的形体动作,马上就会好,不正是它灵验的地方吗?”十一娘就私下和孟生商量,让他假装出远门。到了夜里,用酒强把三娘灌醉,孟生悄悄进来和她同了床。三娘醒后说:“妹子害了我了。如果我色戒不破,道业修练成功,能升第一天。如今被你算计了,这是命该如此。”就起身告辞。十一娘告诉她自己的实心实意,哀求她不要怪罪自己。封三娘说:“实话告诉你,我是狐仙。因为看到你的美貌,忽然生了爱慕之情,今天却作茧自缚,这也是情魔劫数,不是人力造成的。若是再留下来,情魔更纠缠我,就无休止了。妹妹福分不浅,前程远大,请珍重自爱。”说完就没影了。夫妻两人惊叹了很久。 过了一年,孟生乡试、会试果然都考中了,在翰林院做了官。他拿了自己的名帖去拜见范十一娘的父亲。范父既羞愧又悔恨,不肯见他。孟生再三请求,才见了面。孟生进来,以女婿的礼节,恭恭敬敬地拜见。范公很恼怒,怀疑孟生故意轻薄羞辱自己。孟生便请他到没人的地方,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范公还是不太相信,派人去他家查看后,这才大为惊喜。又暗里告诉孟生不要宣扬,怕有祸秧。又过了二年,那绅士因行贿被查处,父子二人都被充军到辽海卫,十一娘才回到娘家。 注:①左边“田”字;右边“鹿”字。 卷五 狐梦 我的朋友毕怡庵,卓越超群,豪放不羁。长得很胖大,胡子很多,在文人学士中很知名。他曾因有事到叔叔毕际有刺史的别墅里去,在楼上休息。人们传说这楼中过去有很多狐仙。毕友每次读《青凤传》时,心里总向往不已,恨不能也遇见一次。于是便在楼上,苦思凝想起来。随后回到自己家里,天已逐渐黑了。当时正是暑天很闷热,他便对着门躺下睡了。睡梦中觉得有人摇晃他。醒来一看,原来是一位妇人,年纪已经四十多岁,但是风韵犹存。毕友很惊奇地起身,问她是谁。妇人笑着说:“我是狐仙。承蒙您倾心想念,感激不尽。”毕友听说后很高兴,便和她说些调笑戏言。妇人笑着说:“我的年龄已经大了,即使人们不厌恶,我先自惭沮丧。我有个女儿刚刚成年,可让她在身边侍奉您。明天晚上,您不要留别人在屋里,到时候就来。”说完就走了。 到了夜里,毕友烧上香坐等。妇人果然带领女儿来到。狐女体态容貌文雅美好,绝世无双。妇人对女儿说:“毕郎和你早有缘分,今夜你便留在这里。明晨早点回去,一定不要贪睡。”毕友和狐女携手入帏,恩爱备至。过后,狐女笑着说:“肥胖郎君笨重,叫人不能忍受!”天不亮就走了。到了晚上她自己来到,说:“姊妹们要为我祝贺新郎,明天就委屈您一同去吧。”毕友问:“在什么地方?”狐女说:“大姐作筵席主人,离这里不远。”毕友果真等候着。过了很久,狐女也没来,他感到渐渐疲倦,才趴到桌子上,狐女忽然进来说:“有劳您久等了。”于是两人握手而行。很快到了一个地方,见有个大院落。他们径直进了中堂,看到里面灯烛闪烁,光亮犹如星点。不久女主人出来,年纪约近二十岁,虽是淡妆却美丽无比。她提起衣襟行礼祝贺后,将要入席,丫鬟进来说:“二娘子到了。”见一女子进来,年纪约十八九岁,笑着对狐女说:“妹子已破瓜了,新郎很如意吧?”狐女用扇子打她的背,并用自眼瞅她。二姐说:“记得小时候和妹妹打闹着玩,妹妹最怕别人戳她的肋骨,远远地呵手指,就笑得不能忍受,对我发怒,说我应当嫁给矮人国的小王子;我说丫头日后嫁个多髭郎,刺破小嘴。今天果然这样了。”大姐笑着说:“难怪三妹怨谤,新郎在旁边,竟然如此胡闹。” 一会儿,大家并肩而坐,举杯吃喝说笑,非常高兴。忽然有个少女抱着一个猫来,年纪约十一二岁,稚气未退,却艳媚已极。大姐说:“四妹妹也要来见姐夫吗?这里没有你坐的地方。”就把她提抱在膝盖上,拿菜肴水果给她吃。不一会儿,又把她转放到二姐的怀中,说:“压得我胫骨酸痛!”二姐说:“丫头才这么大,但身子却像有百斤重,我脆弱不能忍受。既然想见姐夫,姐夫本来就高大,胖膝盖耐坐。”于是把她放到毕友的怀里。少女入怀香软,轻得像无人一样。毕友抱着她用同一只杯子饮酒。大姐说:“小丫头不要喝多了,酒醉失态,恐怕姐夫笑话。”少女笑孜孜的,便用手抚弄猫,猫戛然而鸣。大姐说:“还不快扔掉,抱一身跳蚤虱子!”二姐说:“请以猫为酒令,拿筷子传递,猫叫时筷子在谁手里谁喝酒。”大家都按她说的方法来玩。筷子一到毕友手里猫就叫。毕友本来酒量大,连喝了好几大杯,才知道是少女故意弄猫让它叫的,因而哄堂大笑。二姐说:“小妹回家睡觉去吧!要压煞郎君,恐怕三姐怨人的。”少女于是抱猫走了。 大姐见毕友善饮,就摘下头上的髻子盛酒来劝。看上去髻子仅能容一升;然而喝起来,却觉得有好几斗。等到喝干了再看,原来是个荷叶盖子。二姐也要敬酒,毕友推辞不胜酒力。二姐拿出一个口脂盒子,比弹丸稍大一点,斟上酒说:“既然不胜酒力,暂且表示点意思吧。”毕友看了看,一口可以喝尽;可是连续喝了百余口,再也喝不干。狐女在旁边用小莲花杯换了盒子去,说:“不要再被奸人戏弄了。”把盒子放到桌上,原来是一个巨大的饭钵。二姐说:“关你什么事!才三天的郎君,就这样的亲爱啊!”毕友拿着莲花酒杯对着口一饮而尽。手里的酒杯变得很软;仔细一看,不是酒杯,竟是一只刺绣精美的绣花鞋。二姐夺过鞋骂道:“你这狡猾的丫头!什么时候偷了人家的鞋子去,怪不得脚冷冰冰的!”于是起身,进屋换鞋。狐女约毕友离席告别。把他送出村后,让他自己回家。毕友忽然睡醒,竟然是梦境;但是口、鼻里醺醺然,酒味仍很浓,感到非常奇怪。到了晚上,狐女来了。说:“昨夜没醉死吧?”毕友说:“刚才还在怀疑是梦呢。”狐女说:“姊妹们怕您胡来,所以假托梦境,其实不是梦。” 狐女经常和毕友下棋,毕友总是输。狐女笑着说:“您终日爱下棋,我以为必定是高手,今天看来,只不过平平罢了。”毕友求她指点。狐女说:“下棋的技艺,在于人的自悟,我怎么能帮您呢?每天早晚慢慢熏陶,或许应有长进。”过了几个月,毕友觉得稍有进步。狐女试了试,笑着说:“还不行,还不行。”毕友出门和曾经在一起下过棋的人再下,人们就觉得他棋艺大大高于以前,都感到奇怪。毕友为人坦白耿直,心里藏不住事儿,就把原因稍稍地透露一些。狐女早已知道了,责备他说:“怪不得同道们不愿和狂生来往。屡次叮嘱你要谨慎守密,怎么仍然这样!”说完很生气地要走。毕友急忙谢罪,狐女这才稍微解怒,然而从此来的次数便逐渐少了。 过了一年多,有天晚上狐女来到,面对毕友呆果地坐着。毕友和她下棋,不下;和她睡觉,也不睡。她沉闷了很久,说:“您看我比青凤怎么样?”毕友说:“恐怕要比她强。”狐女说:“我自愧不如她。然而聊斋先生和您是文字交,请麻烦他给作个小传,未必千年以后没有像您这样爱念我的人。”毕友说:“我早就有这个愿望;只因过去一直遵照您原来的叮嘱,所以秘不告人。”狐女说:“原来是这样嘱咐您的,可今天已经到了将要分别的时候了,还再避讳什么呢?”毕友问:“到哪里去?”狐女答:“我和四妹妹被西王母征去当花鸟使,不再回来了。过去有个同辈姐姐,因为和您家的叔兄在一起,临别时已经生下了两个女孩,所以至今还没嫁出去,我和您幸亏没有这样的拖累。”毕友求她留一赠言。狐女说:“盛气平,过自寡。”于是起身,拉着毕友的手说:“您送我走吧。”两人走了一里多路,洒泪分手。狐女说:“咱们彼此有志,未必没有再见面的时候。”说完便离去了。 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怡庵和我一起睡在绰然堂,详细叙述了他这段奇异的经历。我说:“有这样的狐仙,那我聊斋的笔墨也因而有光采了。”于是就记下了这个故事。 卷五 布客 长清有个人,靠贩布为生,客住在泰安。听说有个算命的算得很准,便去询问吉凶。算命的给他算了一卦,说:“运数太坏,赶快回家吧!”布客害怕,急忙带着资财北返长清。 路上,布客遇到一个短打扮的人,像是个衙役。两人渐渐搭上话,谈得十分投机、高兴。布客每次买来酒饭,都喊短衣人一起吃,短衣人很感激。布客问他要干什么去,短衣人回答说:“要去长清勾人。”布客问勾什么人,那人拿出一份勾牒,让布客自己看。布客见上面第一个人名就是自己,惊骇地说:“为了什么事要勾我?”那人说:“我不是活人,是鬼都蒿里山东四司的衙役。想必是你寿数已尽。”布客哭着向他求救。鬼衙役说:“这不好办。但勾牒上人名很多,全部拘齐还需要好几天。你赶快回去处理后事,我最后去招呼你,这就算是对我们交好的报答了。”没多久,两人来到一条河边。因为河桥断了,行人都在艰难地涉水过河。鬼衙役对布客说:“你马上就要死了,一文钱也带不走。请你在这里建一座桥,以方便行人。虽然花费不少,但对你未必没有好处!”布客认为很对。 布客回到家中,告诉妻子给自己准备后事。自己纠合工匠,立即去建桥。过了很久,鬼衙役也没来,布客心里不禁暗暗怀疑起来。一天,鬼衙役忽然来了,说:“我已将你建桥的事上报城隍,城隍又转达给冥司,说这件事可以延长你的寿命。现在你已被从勾牒上除名,我特地来通知你。”布客欢喜地道谢。 后来,布客又来到泰安,没忘记鬼衙役的恩德,恭敬地备了香、纸,喊着他的名字祭奠了一番。布客一转身出来,只见那鬼衙役匆匆地赶了来,说:“你差点给我惹了祸!刚才正好司君在处理公务,幸亏他没听见!否则,还以为我在徇私舞弊呢!那可怎么办!”送布客走了几步,又说:“以后不要再来了。倘若我有事去北方,自会绕道去看望你的。”说完告辞走了。 卷五 农人 有一个农夫在山下种地,他的妻子用陶罐给他送午饭。他吃饱以后,就把陶罐放在垄边。傍晚一看,罐里的剩粥一点都没了。这种情况一连发生了好几次。他心里怀疑,于是就一边种地,一边斜着眼睛注意放饭罐的地方。不一会儿,来了一只狐狸,把头伸到陶罐中。农夫扛着锄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狠力砸了它一下。狐狸猛吃一惊,急忙逃窜。可陶罐套住了头,怎么也挣不脱。狐狸急得又蹦又跳,猛地跌倒碰碎了陶罐,才露出头来。它见农民追打,窜逃得更急,越过山粱就跑了。 几年以后,山南边有一富贵人家的女儿,被狐狸精迷惑上了,请法师画符念咒全都不管用。狐狸精还对女子说:“纸上的符咒,能把我怎么样!”女子哄骗狐狸精说:“你的道术非常高深,很庆幸和你永远相好。但不知你生来是不是也有惧怕的人?”狐狸精说:“我什么都不害怕。但十年前在北山的时候,曾到田垄边去偷吃剩粥,被一个头戴大苇笠,手持弯脖子兵器的人追打,羞一点死在他手里,到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打颤。”女儿把狐狸精的话告诉了他父亲。父亲想让狐狸害怕的这个人来制服它,但不知道姓名、住址,没法打听。恰巧他家的仆人因事到山村,偶尔向人们谈起他主人家闹狐狸的事情。旁边有一个人吃惊地说:“这和我当年遇上的事正好相符,莫非是被我打过的那只狐狸,现在能兴妖作怪了?”仆人听了觉得很奇怪,就回去告诉了主人。主人非常高兴,当即命令仆人用马把农夫接到家里来,恭恭敬敬地请求他驱赶狐狸。农夫笑着说:“从前我确实遇到过这样一件事情,但不一定就是这只狐狸。况且它既然能成了精来作怪,怎么还会再惧怕一个农夫?”富贵人家再三强求,农夫便打扮成那天追打狐狸时的样子,走进女儿的房间,把锄头往地下一顿,厉声呵叱:“我天天找你找不到,你原来躲藏在这里呀!今天又碰在我手里,一定要杀了你,绝不宽恕!”话音刚落,就听到狐狸在屋里哀叫。农夫越发装出威武盛怒的样子,狐狸精便哀求饶命。农夫叱责说:“马上离开这儿,我就放了你!”女儿见狐狸抱头鼠窜而逃,从此以后,就平安无事了。 卷五 章阿端 河南卫辉府的戚生,年轻含蓄大度,有胆量,敢说敢当。当时一个大户人家有巨宅,因为白天见鬼,家里人相继死去,愿意把宅子贱价卖掉。戚生贪图价廉,便买过来住了。然而宅院太大家人稀少,东院的楼亭,艾蒿长成了小树林,也只好让它暂且荒废着。家人每到夜里便惊恐不安,总是相互惊恐地说有鬼。两个多月后,死了一个丫鬟。没过多久,戚生的妻子傍晚到东院楼亭去,回来以后就得了病,过了几天即死去。家人更加害怕,劝戚生搬家到别处住,戚生不听。然而孤身一人没有伴侣,只有独自凄凉悲伤。丫鬟仆人们又不时地拿发生的怪异现象来喧扰,戚生发了怒,盛气之下抱了被褥,独自躺到荒亭中,留着蜡烛以观察会出现什么怪事。过了很久没有什么动静,也就睡着了。 忽然有人把手伸进了他的被窝,反复地摸索。戚生醒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年长的老侍婢,她耳朵蜷曲、头发蓬乱,面目臃肿得很厉害。戚生知道她是个鬼,便抓住胳膊推她,笑道:“尊容不敢领教!”老婢很惭愧,缩回手迈着小步走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女郎从西北角出来,神情美妙,突然闯到灯下,怒骂道:“哪里来的狂生,居然敢在这里高枕而卧!”戚生坐起来笑答:“小生是这里的房主,等候着向你讨房租呢。”于是起来,光着身子去抓她。女郎急忙逃避。戚生先跑到西北角,挡住了她的退路。女郎没办法,便索性坐到他的床上。戚生靠近她细看,在烛光的映照下竟美如天仙;便渐渐把她拥抱到自己怀里。女郎笑问:“狂生不怕鬼吗?会把你祸害死的!”戚生强解她的衣裙,她也不太抗拒。随后她自己说:“我姓章,小名阿端。因为错嫁了一个刚愎不仁、放荡邪僻的男人,横遭折磨侮辱,使我愤恨郁闷而早亡,埋在这里二十多年了。这宅子下面全是些坟墓。”戚生问:“那老婢是什么人?”女郎答:“也是一个先死的鬼,专门伺候我。上面有生人居住,鬼在下面就不安宁,刚才是我派她来驱赶您的。”戚生又问:“她为什么要摸索我?”女郎笑答:“这老婢三十年从未经历过男女间的事,这是值得怜悯的;但是她也太不自量了。总而言之:心虚胆小的人,鬼越是欺侮折磨他;刚强正直的人,鬼就不敢侵犯了。”听到邻家的钟声响过,女郎穿衣下床,说:“如不被猜疑的话,夜里我定当再来。” 到了晚上,女郎果然来到,两人情意殷切,更加喜悦。戚生说:“我的妻子不幸亡故,悼念之情一直不能忘怀。您能不能为我招她来?”女郎听说后很悲伤,说:“我死了二十年,有谁向我表示过怀念的!您真是多情,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过听说她已有了投生的地方了,不知道还在不在阴间。”过了一夜,女郎告诉戚生说:“您的娘子将要投生到富贵人家。因为她前生丢失了耳环,拷问鞭打侍女,侍女自缢身亡,这个案子还未完结,为此仍留在阴间。现在还寄居在药王廊下,有人监守着。我已派侍女前往行贿,或许能来。”戚生问:“您为什么能够这样闲散?”女郎答:“凡是屈死鬼不自己去投见的,阎罗王还来不及知道。”二鼓将尽的时候,老婢果然领着戚生的妻子来到。戚生抓住妻子的手大为悲伤。妻子含着眼泪说不出话来。女郎告别,说:“你们两人可以叙谈别后之情,过一夜咱再见面。”戚生问妻子侍女缢死的情况。妻子说:“不要紧,已经完结了。”两人上床拥抱,恩爱欢乐如同生前。从此欢聚成了常事。 五天后,妻子忽然哭着说:“明天将奔赴山东,要长久痛苦地别离了,有什么办法!”戚生听说后,挥泪淋漓,悲哀伤痛难以自持。阿端劝慰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使你们得到暂时的团聚。”两人收住眼泪询问她。阿端请戚生拿纸钱十串,焚烧于南屋前的杏树下面,她好带着去贿赂押送戚妻投生的冥吏,以便能延缓时日。戚生按照她说的话办了。到了晚上,妻子来到说:“幸赖端娘帮助,今又得到十天团聚的时间。”戚生大喜,不再让阿端离去,留她同住在一起,每天从傍晚到天晓,惟恐欢乐失去。过了七八天,戚生因为十天期限将满,同妻子整夜痛哭,找阿端想办法。阿端说:“看来很难再有法子。不过还可以再试着办,非冥钱一百万不可。”戚生如数焚烧钱纸。阿端来,高兴地说:“我派人和押生的冥吏说情,起初很难,见到这么多钱后,他的心才开始动摇。现在已经让别的鬼去代替投生了。”从此白天也不再离去,让戚生把门窗塞严,灯烛不灭。 这样过了一年多,阿端忽然病得昏沉沉的,烦躁不安,神志不清,像是见了鬼的样子。戚妻抚摸着她说:“她这是被鬼弄病的。”戚生说:“端娘已经是鬼了,又有什么鬼能使她生病呢?”妻子说:“不然。人死了变成鬼,鬼死了变成聻。鬼害怕聻,犹如人害怕鬼一样。”戚生想为端娘请巫医。妻子说:“鬼怎么可以让人治疗?邻居王老太太,如今在阴间当巫婆,可以前去请她来。然而离这里十几里路,我的脚柔弱,不能走远路,麻烦您焚烧个纸马。”戚生答应按她的要求去办。纸马刚刚点燃,就见丫鬟牵来一匹黑尾红马,在庭下把马缰绳递给戚妻,转眼之间就不见了。不一会儿,戚妻和一个老太太两人同骑在红马上来到,把马拴在廊柱上。老太太进屋,按着阿端的十指切脉。随后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头哆嗦作态,倒在地上一会儿,突然起来说:“我是黑山大王。娘子病得很重,幸亏遇见小神,福份不浅呀!这是恶鬼作祟,不妨,不妨!只是这病好了,必须重重地给我供养,银子百铤、钱百贯、丰盛酒筵一桌,一样也不能少。”戚妻一一高声应承。老太太又倒在地上再苏醒过来,向病人呵叱,才算完事。过一会老太太要走,戚妻送她到门外,赠送给她那匹马,她很高兴地走了。进屋见阿端,似比原先稍微清醒了些。夫妻二人非常高兴,便安慰她。阿端忽然说道:“我恐怕不能再回到人间了。一闭眼就看见冤鬼,这是命该如此!”于是落下泪来。过了一夜,阿端的病情更加严重,弯曲着身子颤抖着,好像看见了什么。她拉戚生和她卧在一起,把头放进他的怀里,似害怕被人扑捉的样子。戚生一起身,她就惊叫不宁。这样过了六七天,夫妻俩毫无办法。恰巧戚生有事外出,半天才回来,听到了妻子的哭声。惊问缘故,原来阿端已经死在床上,遗骸犹存。掀开被子,只见一堆自骨摆放在那里。戚生大为悲痛,便按生人礼仪把她葬在祖墓旁边。 一天夜里,戚妻在睡梦中呜咽起来。戚生摇醒她并问怎么了,妻子说:“刚才梦见端娘来,说她丈夫已经变成了聻鬼,对她在阴间不守贞节非常愤怒,怀恨追了她的命去,求我作道场。”戚生早起,即要按妻子的话去做。妻子阻止他说:“超度鬼魂不是您可以用上力的。”于是起来走了。过了一会儿回来说:“我已经让人邀请僧侣去了。必须先焚烧钱纸作用场。”戚生都照办了。太阳才落,许多僧人集合到这里,金铙法鼓,如同人间。戚妻虽然常说铙鼓声、诵经声喧扰得难受,戚生却一点也听不见。道场做完了以后,戚妻又梦见阿端来感谢,说:“冤仇已经化解了,将要投生作城隍的女儿。烦代为转达。” 这样过了三年,家里人起初听说都很害怕,时间长了也就渐渐习惯了。戚生不在的时候,家人就隔着窗子向他妻子请示禀报。一天夜里,妻子哭着对戚生说:“原先押生的冥吏,受贿作弊的事情现已败露,追查得很急,恐怕不能长久团聚了。”过了几天,妻子果然得病,说了我因为钟情于您,情愿长死,也不愿意去投生。现在将要永别,难道不是天意吗!”戚生非常恐慌,急忙求她想办法。妻子说:“这已经不可能了。”戚生问:“要受责罚吗?”妻子回答:“小有惩罚。然而偷生罪大,偷死罪小。”说完,就不动了。仔细看去,她的脸面体形,逐渐地消失了。戚生常常独宿在亭子里,希望能再遇到什么,但是最终也没再有什么动静,人心于是也就安定了。 卷五 馎饦媪 有个韩秀才,在别墅中住了半年,年底才回家。一天夜里,他的妻子正在床上躺着,忽然听见有人走路的脚步声。一看,炉子里的炭火烧得很旺,照得屋里非常明亮。见一个老太婆,年纪大约八九十岁,皮肤像鸡皮一样,还驼着背,头上稀疏的白发可以数得清。她对韩妻说:“你吃馎饦吗?”韩妻吓得不敢应声。 老太婆于是用铁筷子拨了拨炉火,把锅放到上面,又往锅里倒水。不一会儿就听见开了锅。老太婆撩起衣襟解开腰上的口袋,拿出数十个馎饦,放进锅里,历历有声。又自言自语地说:“等我找筷子来。”就出了门。 韩妻乘她出去,急忙起来端起锅把馎饦倒在竹席的后面。再蒙上被子躺下。过了一会儿,老太婆回到屋里,逼问锅里的馎饦哪里去了。韩妻吓得大声呼喊,家里的人全醒了,老太婆才离去。拿开竹席用火一照,原来是数十个土鳖虫,堆放在那里。 卷五 金永年 利津县的金永年,八十二岁了还没有儿子,老妻也已七十八岁,自以为绝望了。忽然梦见神人告诉他说:“本来应该断绝你的子嗣,念你做买卖公平,赐给你一个儿子。”金永年醒了就把自己做的梦告诉了老妻。老妻说:“这真是妄想。两人都快要进棺材了,怎么能再生儿子?”不久,金妻真的怀孕了。到了十个月,竟然生下了一个男孩。 卷五 花姑子 陕西有个贡生,名叫安幼舆,为人慷慨有义气,又好放生。如果看见猎人捉住鸟兽,往往不惜高价买下来放掉。 有一次,他舅父办丧事,他去帮忙,回来时天已晚了。路过华山,慌忙中迷了路,在一个乱山谷里打转转,走不出来,心里十分害怕。忽然瞥见一箭地之外有灯光闪烁,便快步投奔那里。正走着,又见几步之外有一个驼背老汉,拄着拐杖从斜路上匆匆赶过来。安生停住脚步,刚想向他问路,老汉却先开口问起他是谁。安生便把迷路情况说了一通,并说看见前边有灯光,一定是山村,要到那里去投宿。老汉说:“那可不是安乐窝,幸亏我来了!快跟我走吧,我家茅庐可以住。”安生十分高兴,跟着老汉走了一里之遥,看见一个小山村。老汉到一个柴门前敲门,一个老太婆出来,一边开门一边问:“郎君来啦?”老汉答应着。安生进屋一看,果然又低矮又潮湿。老汉挑亮油灯,请他坐下,便让备饭。老太婆说:“先生是咱的恩人,不是外人!老婆子腿脚不利索,叫花姑子出来烫酒吧!” 一会儿,一个姑娘端着酒菜出来,摆好后,站在老汉身旁,一双秋水般的眼睛顾盼着安生。安生一看,姑娘年轻俊俏,像个下凡的仙女。老汉又让她去烫酒。西间屋里有个煤火炉,姑娘便进去拨开炭火,烫酒去了。安生便问:“这是您的什么人?”老汉回答道:“老夫姓章,七十多岁了,就这一个女儿。庄户人家没有奴仆,因您不是外人,才敢叫妻子女儿出来,别笑话才是!”安生又问:“许了哪里的婆家?”老汉答:“还没许人!”安生便不住口地夸赞她长得漂亮聪明。老汉正谦让着,忽听花姑子惊叫了一声,急忙跑过去看,原来是酒沸出壶盖火焰腾起。老汉一面把火扑灭,一面申斥说:“这么大丫头啦,烫沸了还不知道!”一回头,看见炉台旁放着一个没编完的青草心插的紫姑神,便又申斥:“辫子这么长了,还跟小孩儿一样!”说着便拿过来给安生看,还说:“就是贪着编这玩艺儿,把酒烫沸了。您还夸奖她,岂不羞死!”安生接过来一看,那紫姑神编得有眉有眼有袍裙,手工十分精致,禁不住啧喷称赞:“别看是个玩物,可也看出慧心!”反复端详着,爱不释手。花姑子频频来斟酒,嫣然含笑,毫无羞涩之态。安生注视着她,十分动情。 恰巧老太婆在厨房里招呼人,老汉应声进去。安幼舆趁机对花姑子说:“一见姑娘的仙容,我的魂儿都丢了。我想托媒来你家说亲,恐怕不成,怎么好呢?”花姑子默默地端着酒壶在炉上温酒,似乎没听见。又问了几次,都不应声。安生就向西屋里凑近,花姑子急忙站起身躲避,厉声说:“狂生闯进来想干什么?”安生长跪地上哀求,花姑子夺门要走,安生突然起身紧紧搂住了她。花姑子尖叫一声,嗓音都颤了。老汉闻声匆匆赶来询问,安生赶紧松开手退出来,一脸羞愧,十分害怕。花姑子却从容地对父亲说:“酒又沸了,要不是安郎过来,酒壶就烧化了!”安生一听,才放下心很感谢她,更加神魂颠倒,忘了是怎样来的。于是装醉离开酒席,花姑子也就去了。老汉给他铺好被褥,也关门离开。安生睡不着,天不明就起身告别回家,立即托一位好友前来作媒说亲。等到黄昏,好友回来了,竟然连村子都没找着。安生不信,又让仆人备马,亲自寻路去找。到了华山一看,尽是高山绝壁,果然不见那个村庄;又到近处打听。山民都说很少听说有姓章的人家。这才无精打彩地回家来。 安幼舆从此昼思夜想,饭吃不下,觉睡不着,不久便患了昏瞀症,卧床不起了。家里人熬粥喂他,也都呕吐出来。他在昏迷中总是呼唤花姑子,家人们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好日夜守护着,眼看病危了。一天晚上,护理的人实在困倦,睡着了。安生在朦胧中觉得有人轻轻推他,他略睁开眼看,竟是花姑子站在床边,不禁精神清醒,望着她潸潸流泪。花姑子低头凑近他笑着说:“痴情儿何至到这个地步!”说着上床坐在安生的腿上,用两手替他揉搓太阳穴。安生觉得头上像是吹进一股麝香气,穿过鼻梁,一直浸润到全身骨髓里去。揉搓了一会儿,就满头冒汗,渐渐地四肢也汗浸浸了。花姑子小声说:“你屋里人多,我住下不方便。三天后我一定再来看你。”又从花袄袖里掏出几个小圆蒸饼放在床头,悄悄地走了。 到了半夜,安幼舆汗已消去,想吃东西,摸过蒸饼一尝,又甜又酥,不知包的什么馅,就吃了三个。又用衣裳把蒸饼盖住,就呼呼酣睡了。直到上午八九点钟才醒来,浑身顿觉轻松。三天过去,蒸饼吃完,便精神抖擞起来。晚上,安生打发家人们散去,又怕花姑子来了打不开门进来,便偷偷跑到庭院里把门闩都拔掉。不大工夫,花姑子果然来了,笑着说:“痴郎君!不谢谢大夫吗?”安生高兴极了,抱住她同眠,亲爱已极。花姑子说:“我冒着人说闲话的罪名前来,是为了报您的大恩。咱俩并不能百年合好,希望您早点另作打算。”安生默想了半天,便问:“素不相识,什么地方和您有过来往?实在想不起来。”花姑子也不回答,只是说:“您自己再想想。”安生又求花姑子与他正式成婚,花姑子说:“天天夜里来,固然不行;要想结为夫妻,也办不到。”安生一听,不禁一阵悲伤。花姑子说:“您一定要结为夫妇。那就明天晚上到我家来吧。”安生又转悲为喜,问花姑子:“路这么遥远,你一双纤秀的脚,怎么说来就来了呢?”花姑子说:“我本来就没回家。村东头聋老妈是我姨,我住在她家。为了你拖延到现在,说不定家里已经起疑心了。”安生与花姑子同床,只觉得她的肌肤和呼吸,无处不生香气,问道:“你熏的什么香料,以致骨肉都有香味?”花姑子说:“我从来不熏香料,是天生就这样的。”安更惊奇了。 第二天早上花姑子告别时,安生又担心迷路,花姑子便约定在路口等他。天刚擦黑,安幼舆便骑马跑去。花姑子果然在路口迎接,两人一同走进章家院子,老汉老妪高兴地迎他进去。酒菜没有什么名贵佳品,庄户饭菜吃得格外香甜。晚上安生就寝时,花姑子也没过来看看,安生很怀疑。夜深之后,花姑子才来了,说:“爹妈唠叨个没完,叫你久等了。”两人倍加亲热。花姑子对安生说;“今夜的欢会,就是百年之别。”安生惊问为什么。花姑子说:“我爹因为这小村荒凉寂寞,要搬家到远方去了。我和你的欢好,过了这一夜便到尽头了。”安生不愿分手,翻来复去,叹息不止。两人正依依难舍,天透亮了,老汉忽然闯进来骂道:“臭丫头,清白门庭,全被你玷污了!真叫人没脸见人!”花姑子大惊失色,慌忙逃了出去。老汉也退出去,边走边骂不绝口。安生又羞又怕,无地自容,赶紧偷偷溜回。 安幼舆回到家,好几天坐不下来,心神不定,光景难挨。又想夜里再去;越墙进去,见机而作。老汉既说有恩,即使发现了,总不会大加谴责吧。于是乘夜跑去,在大山中转来转去,又迷路了。这才惊恐起来。正在寻找归路,又见山谷里隐隐有所宅院,便高兴地朝那里走去。走近一看,是一座高门大院,像是大户人家,大门还没有关。安幼舆上前敲门打听章家的住处。一个丫鬟走出来问:“深更半夜的,谁打听章家呀?”安生说:“我和章家是亲戚,迷路了,没找到。”丫鬟说:“您不用打听章家啦!这里是她妗子家,花姑正在这里呢,容我去禀报她一声!”进去不大工夫,就又出来邀请安进院。安生刚登上廊下台阶,花姑子已经快步迎接出来,对丫鬟说:“安郎奔波了大半夜,一定累坏了,快侍候床铺让他歇息吧!”不一会儿,两人便携手进入罗帐。安问:“妗子家怎么没有别人呢?”花姑子说:“妗子出去了,留下我替她看家。可巧你就来了,岂不是前世的缘分吗?”可是安生一亲近这女子,一股膻腥昧直冲鼻子,心里好生猜疑。这女子却一把搂住他的脖颈,突然伸出舌尖舔他的鼻孔,安生顿时觉得像锥子扎进脑袋一样痛彻骨髓。他吓坏了,想挣扎逃跑,身子却又像被粗绳捆住,转眼间便昏迷过去,失去了知觉。 安幼舆没回家,家人们四处找遍。忽听有人说黄昏时曾遇见他在山路上走,家人又找到山里,见他已经赤身裸体地死在悬崖下面。家人感到惊异,又琢磨不出是何缘故,只好把他抬回来。全家人正围着他伤心哀哭,忽见一个年轻女子从大门外一路嚎啕大哭着进来吊丧,趴在安生的尸体上,呼天抢地地痛哭起来:“天啊,天啊!怎么糊涂到这地步啊!”直哭到嗓音嘶哑。才收住泪,向家中人们说:“千万别急着收殓,停尸七天再说。”众人不知这是何人;正要问她,她也不答理,含泪返身出门去了。家人招呼挽留她,她连头也不回,家人紧跟出去,已经无影无踪了。大家疑心她是神仙下凡,赶紧照她的嘱咐办理。夜里她又来了,照样痛哭如昨。 到了第七夜,安幼舆忽然苏醒过来,翻了个身,呻吟起来,家中人们都吓了一跳。这时,女子又来了,安生一见,是花姑子,相对呜呜痛哭起来,安生撰撰手,让众人退出去。花姑子拿出一把青草,煎了一升药汤,就着床头给安生喝下去,一会儿,他就能说话了。他长叹一声说:“杀我的是你,救活我的也是你!”于是把那天晚上的遭遇述说了一遍。花姑子说:“这是蛇精冒充我。你前一次迷路时看见的灯光,便是这东西。”安生说:“你怎么竟能让人起死回生呢?莫非真是神仙吗?”花姑子说:“早就想告诉您,又怕吓着您。您五年前是不是曾在华山路上从猎人手中买下一匹獐子放了?”安幼舆一想:“是啊!有这回事。”花姑子说:“那就是我父亲。上次他说大恩,就是指这件事。您那天晚上已经转生到西村王主政家了。我和父亲赶到阎王面前告状,起初阎王还不受理。是我父亲提出情愿毁了自己多年修炼的道业替你去死,哀求了七天,才得到愚准。今天咱俩还能见面,实在是万幸。可是您虽然活过来了,必定瘫痪;须得蛇血兑上酒喝下去,病才会好。”安生一听,恨得咬牙切齿,又愁没办法把蛇捉住。花姑子说:“这也不难。不过多杀生命,会连累我百年不能得道升天罢了。蛇洞就在华山老崖下,可以在晌午过后堆上茅草去烧,再在洞外准备强弓提防着,一定能捉住这妖物。”说罢,也长叹一声,说:“我不能终身陪伴您,实在令人伤感。可我为了您,十分道业已经损去了七分,您就原谅我吧。这一个月来,常觉得腹中微动,想必是种下孽根了。无论是男是女,一年后一定给您送来。”说着又流下泪来,告辞而去。 安劫舆一夜醒来,果然觉得下半截身子就像死了一样,用手挠挠,毫无痛痒,就把花姑子的话告诉家人们。家人们便按照说的办法到华山老崖下蛇洞口点起火来。果然有条大白蛇冒着浓烟钻出来,家人们一齐放箭,把它射死了。火熄灭以后,他们进洞一看,大小数百条蛇也都烧焦了。家人们把死蛇运回家,煎蛇血药物给安幼舆喝下去。服了三天,两腿渐渐能够转动,半年后就能下床走路了。 后来安幼舆因思念花姑子,又独自到华山里去,在山谷中遇见了章老太太,抱着一个襁褓婴儿交给他说:“我女儿她向您致意、问候。”安幼舆刚想打听花姑子的消息,老太婆却转眼间消失了。安幼舆把小被褥打开一看,是个男孩,急忙抱回家来抚养,终生没再娶妻。 卷五 武孝廉 石某是个武孝廉,他带着钱去京城,准备到朝中谋求个官做。到了德州,忽然得了重病,咳血不止,病倒在船上。他的仆人偷了他的钱跑了,石某十分气愤,更加重了病情,钱粮俱断,船主也打算赶他下船。正在这时,有一个女子夜里驾船来停在一旁,听到这事后,就自愿叫石某上她的船;船主很高兴,就扶石某上了女子的船。 石某见这女子约有四十多岁,穿得很华丽,还很有神采风韵,他呻吟着向她表示了谢意。女子走到石某近前看了看他的面容,对他说:“你本来就有病根,现在魂已出了舍,游于坟墓问了。”石某听了,吓得嚎啕大哭。女子说:“我有药丸子,吃了可以起死回生。你若好了,可不能忘了我。”石某哭着对天盟誓,誓死不赢救命之恩。妇人随即拿药丸给石某服下。过了半天,石某觉得稍好了一些,女子就到床前喂石某好东西吃,侍奉得十分殷勤,胜过夫妻。石某越是感激不尽。 一个月后,石的病就全好了;他跪着爬向女子,敬她犹如敬母。女子对他说:“我孤单一人,没有依靠,你若不嫌我年纪大,我愿与你结为夫妻。”当时石某三十多岁,妻子死了一年多了,听了女子的话,喜出望外,于是两人便同床共枕,互相爱怜。女子拿出钱来给他去京求官,并且约定好,一旦有了官职,回来接她一起回家。 石某到了京城,用女子的钱贿赂朝官,得到了本省司阃的官职;剩下的钱买了华丽的车马,准备回家。这时候石某想,船上的女子年纪太大,终归不是合适的妻子。于是又用一百两银子聘了王氏女为继室。他心中有愧,怕女子知道,就绕开德州前去赴任。到任后一年多没有给女子去信。 石某有个表弟,偶然到德州办事,与女子住近邻。女子知道他和石某的关系,就问石某的情况,表弟就如实告诉了女子。女子听了大骂,并把她怎样救石某的情况也告诉了石的表弟。表弟为她不平,劝慰女子说:“我表哥可能因为公务繁忙,没有工夫来接你,请写封信由我转达他。”于是女子写了信,由石的表弟捎去。然而石某一点不放在心上。 又过了一年多,女子自己去找石某,到后住在一家旅店里。找到石某官衙门前,请看门的给通报一下,石某拒不接见。 一天,石某正在喝酒,听到大门外有喧骂声。他放下杯正听时,女子已掀帘进了屋子。石某吓了一跳,面如土色。女子指着他骂道:“无情郎,你好快乐!不想想你的富贵是哪里来的?我对你情分不算薄,你就是想娶个妾,和我商量一下何妨?”石某一句话也说不出。过了好长一会儿,石某才跪在地下自己认错,花言巧语地乞求饶恕。女子的气才稍稍平静下来。石某与王氏商量,叫王氏以妹妹的身份向女子见礼,王氏不同意;石某一再要求,王才答应了,去拜见女子。女子也回拜了王氏,并对王氏说:“妹妹不要担心,我并不是妒嫉厉害的女人。他做的事,实在不近人情,就是妹妹你也不愿意有这样的男人。”于是便向王氏讲了以前的经过,王听了也很气愤。她俩交替着骂石某,石某惭愧得无地自容,唯要求今后自己赎罪。这才安静下来。 在这之前,女子还没有来时,石某已告诉看门的,若有女人来不要通报。事已至此,石就迁怒看门人,暗中责备看门人不应给女子开门。可是看门的却坚持说大门一直锁着,没进来什么女人。石某对女子产生了怀疑,又不敢再去问。他与女子表面上有说有笑,但貌合神离。幸亏女子贤惠,从不争晚上与他在一起。一日三餐后,便关上门自已早早睡了,从不问石某睡在哪里。王氏起初对女子有些害怕,怕与自己争男人;见女子这样,就更加敬重她,早晚问候,像伺候婆婆一样。 女子对下人宽和体谅,但却明察秋毫。一天,石某失了官印,合府沸腾,都走来走去,无计可施。而女子却笑着说:“不用愁,把井里的水淘干了,就能找到。”石某照办了,果然官即找到了,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只是笑,却不回答。看样子,她好像知道偷印人是谁,但一直不肯说出来。 又住了近一年,石某观察女子一举一动,有许多奇异的地方。便怀疑女子不是人类,常叫人偷听女子夜里说些什么。下人说只听到她终夜在床上有振衣服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女子与王氏十分亲密。一晚,石某到上司官署去没有回来,女子就与王氏饮酒。因多喝了几杯,就醉了。伏在桌子上现了原形,变成了一只狐。王氏十分怜爱她,就给她盖上被子。过了一会,石某回来,王氏告诉他女子的情况,石某想杀了女。王氏说:“她就是狐,哪里对不起你?”石某不听,急忙找佩刀要动手,而女子已经醒来。她对石某骂道:“你真是蛇蝎行为,豺狼心肠,一定不能与你常住在一起了。以前我给你吃的药丸子,请你还给我!”说罢朝石某脸上唾去,石某觉得像冰水一样凉,顿时喉咙一阵发痒,吐出了药丸子,这丸子仍如以前一样。女子抬起丸子,气愤地走了。石与王氏追出看时,已无影无踪了。石某当天夜里旧病复发,咳血不止,半年工夫就死了。 卷五 西湖主 书生陈弼教,字明允,河北人。他家里很贫穷,跟着副将军贾绾当文书。一次,陈生和贾绾在洞庭湖停船,正巧一条猪婆龙浮出水面,贾绾一箭射去,正中猪婆龙的背。有条小鱼衔着龙尾巴不走开,一起被捉住了。猪婆龙被拴在船桅上,奄奄一息,嘴巴还一张一合,似乎在恳求援救。陈生很可怜它,便向贾绾请求放了猪婆龙,还把随身带的金创药试着涂在它的箭伤上。把龙放入水中,见它浮游了一会,消失不见了。 过了一年多,陈生返回北方老家,再次经过洞庭湖时,遭遇大风,船被打翻。陈生幸亏扳着一个竹箱子,漂泊了一夜,才被树挂住。刚爬上岸边,水上漂过来一具尸体,原来是他的童仆。陈生将尸体用力拉上来,童仆早已死了。陈生伤心悲哀,面对着尸体坐下歇息。看看前方,只见小山起伏,一片苍翠,青青的细柳在风中摇曳,没有一个行人,也无法问路。从早晨一直坐到太阳老高,心中迷惘,无处可去。忽见童仆四肢微微动了动,陈生高兴地给他按摩,不一会儿,童仆吐了几斗水,一下子醒了过来。两个人都把湿衣服脱下来晒到石头上,快到中午时才干了穿上。但是饥肠辘辘,饿得不能忍受,于是翻山急走,盼望能找到个村庄。 刚走到半山腰,忽听有响箭声。陈生正在惊疑地细听,有两个女郎骑着骏马飞驰而来,都用红巾包着额头,发髻上插着雉尾,穿着小袖紫衣,腰扎绿锦带。一个手持弹弓,另一个胳膊上套着架鹰的皮套。陈生和童仆越过山岭,见又有几十个人骑着马在树丛里打猎。全都是漂亮的女子,一样的打扮。陈生不敢再往前走。这时有个男子跑了过来,像是个马夫,陈生便向他打听。马夫说:“这是西湖主在首山打猎。”陈生讲了自己的来历,而且告诉他自己和童仆都很饿了。马夫解开包裹,拿出干粮给他,嘱咐说:“赶快远远地避开,犯了西湖主的驾,要被处死!”陈生害怕,急忙下山。 忽见一片茂密的树林中,隐隐约约露出殿阁,陈生以为是庙宇。走近一看,粉白的围墙环绕着,墙外是一道溪水。红漆大门半敞开着,有座石桥通向大门。陈生扒着门往里一看,楼台水榭,高耸入云,比得上皇家花园,又怀疑是富贵人家的园亭。陈生犹豫着走了进去,古藤挡路,花香扑鼻。走过几折曲栏,又是一个院子。几十株高大的垂杨,枝条轻拂着红色的屋檐。山鸟一叫,花片齐飞;深苑微风吹过,榆钱飘飘落下。陈生赏心悦目,恍如进入了仙境。穿过一个小亭,有架秋千,高入云间。秋千索静静地垂着,杳无人迹。陈生怀疑已走近闺阁,惶恐地不敢再往前走。一会儿听见从大门外传来马蹄声,似乎有女子的笑语,陈生和童仆忙藏到花丛里。过了不久,笑声渐渐走近,听一个女子说道:“今天打猎的运气不好,猎物太少了。”又一个女子说:“要不是公主射下来几只飞雁,几乎空劳人马。”不一会儿,几个红衣女子簇拥着一个女郎到亭上坐下。那女郎穿着短袖戎装,大约有十四五岁。头发犹如一团云雾,纤细的腰肢像经不起风吹,即使是玉蕊琼花也比不上她的美貌。女子们有的捧茶,有的熏香,华丽的衣服光灿灿的犹如堆锦。过了会儿,女郎起身,走下石阶。一个女子说:“公主鞍马劳累,还能打秋千吗?”公主笑着答应。女子们有的架着肩膀,有的搀胳膊,有的提裙子,有的拿鞋,把公主扶上了秋千。公主伸开雪白拘手臂,脚下用力,像轻轻的飞燕一样,直入云霄。打完秋千,女子们扶公主下来,都说:“公主真是个仙人啊!”嬉笑着走了。 陈生偷看了很久,心神飞扬。等笑语声消失后,他从花丛里出来,到秋千下徘徊凝思。见篱笆下有条红巾,陈生知道是刚才的女子们丢的,喜欢地拾起来技到袖子里。登上那个小亭,见案上摆着文具,陈生便在红巾上题了首诗:“雅戏何人拟半仙?分明琼女散金莲。广寒队里应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写完,一边吟咏着一边走下亭子。顺原路往回走,却见一重重的门都上了锁了。陈生彷徨无计,又返回来把楼台亭阁游历了个遍。 一个女子悄悄地进来,看到陈生吃惊地问:“你怎么来到这里?”陈生作了一揖说:“我是迷路的人,请能救助我!”女子问:“拾到一条红巾了吗?”陈生说:“抬到一条,但已被弄脏,怎么办?”便拿出那条红巾。女子大惊,说:“你死无葬身之地了!这是公主常用的东西,你涂成这个样子,怎么交待!”陈生吓得脸上失色,哀求女子代为求情免罪。女子说:“你偷看宫廷里的情形,已经罪不可赦;念你是个文雅书生,本想私下周全你,现在你自己作了孽,我有什么办法?”说完慌慌张张地拿着红巾走了。陈生心惊肉跳,恨没有翅膀飞走,只有伸着脖子等死了。过了很久,那女子又来了,悄悄祝贺说:“你求生有望了!公主看了三四遍红巾,面色坦然,没有生气,或许会放你走。你应该耐心等着,不要爬树跳墙,发现了就不饶恕了!” 这时,天色已晚。是吉是凶还说不定,又饥饿难忍,陈生心中忧愁得要死。不长时间,那个女子挑着灯来了。一个丫鬟提着饭盒酒壶,让陈生吃饭。陈生急忙打听消息,女子说:“刚才我找了个机会跟公主说:‘花园里那个秀才,能饶恕就放了他吧;不然,快饿死了。’公主沉思了一会儿,说‘深夜让他到哪里去?’于是让我来给你送饭。这不是坏兆头。”陈生徘徊了一整夜,惶惶不安。第二天太阳升起很高了,女子又来送饭。陈生哀求她替自己讲情。女子说:“公主不说杀,也不说放,我们这些仆人怎敢絮絮叨叨,自讨没趣?”等到太阳西斜,陈生正殷切地盼望着,女子忽然气喘吁吁地跑了来,说:“坏事了!不知哪个多嘴的把这事泄露给了王妃。王妃展开红巾一看,扔在地上,大骂狂妄,大祸就要临头了!”陈生大惊,面如灰土,跪在地上求救。忽听人声喧哗,女子摇着手躲开了。有几个人手拿绳索,气势汹汹地闯过来。其中一个丫鬟端详着陈生说:“我以为是谁呢,是陈郎吗?”于是止住拿绳索的人,说:“先不要动手,等我去禀告王妃。”返身急急忙忙地走了。过了会儿又回来,说:“王妃请陈郎进去。”陈生战战兢兢地跟着她,绕过几十重门户,来到一座宫殿,门上挂着碧色的帘子,白银帘钩。立即有个美丽的女子掀开门帘高呼道:“陈郎到。”陈生见座上有个美丽的妇人,穿着光闪闪的袍服,急忙跪地叩头。说:“远方的孤臣,请求饶命!”王妃忙起身,亲自拉起他来,说:“我如不是你,不会有今天。丫鬟们无知,冒犯了贵客,罪不可赎!”便命摆下丰盛的酒席,让陈生用雕花的酒杯喝酒。陈生茫然不解,不知是什么缘故。王妃说:“救命之恩,常恨无以为报。我的小女儿承蒙你题巾相爱,当是天定缘份,今晚就让她侍奉你。”陈生大感意外,神情恍恍惚惚,没个着落。 天刚晚,一个丫鬟进来禀报:“公主已梳妆完了。”于是领着陈生去新房。忽然笙管齐鸣,台阶上铺着花毡,门前堂上、篱笆墙角,到处都挂着灯笼。几十个妖艳的女子,扶着公主和陈生交拜。兰麝的香气,充溢殿庭。交拜完,陈生和公主相互搀扶着进入床帐,十分恩爱。陈生说:“寄身在外的人,平素没来拜见,玷污了您的芳巾,免于被杀,已很幸运了;反而赐婚姻之好,实在没想到。”公主说:“我的母亲,是洞庭湖君的妃子,是扬子江王的女儿。去年她回娘家,偶然在湖上游着,被流箭射中。承蒙你相救,又赐刀伤药,我们全家都非常感激,一直记在心中。你不要因为我是异类而疑虑,我跟着龙君得到了长生秘诀,愿和你共享。”陈生才醒悟是神人,便问:“那个丫鬟怎么认得我?”公主说:“那天在湖中船上,曾有条小鱼衔着龙尾,就是这个丫鬟。”陈生又问:“既然你不杀我,为什么迟迟不放我走?”公主笑着说:“我实在是喜爱你的才华,但又不能自己作主。辗转了一夜,别人哪里知道。”陈生叹息说:“你真是我的知音啊!那个给我进饭的是谁?”公主回答说:“她叫阿念,也是我的心腹。”陈生问:“怎么报答她呢?”公主笑着说:“她侍候你的日子还长着呢,慢慢再报答她也不迟。”陈生又问:“大王在哪里?”公主说:“跟着关公讨伐蚩尤还没回来。” 过了几天,陈生担忧家里得不到消息,会十分挂念,便先写了封平安家信,派自己的童仆送去。家里的,人听说陈生在洞庭湖翻了船,妻子已戴了一年多的孝了。童仆回来,才知道他没死,但音讯隔绝,终究还是怕陈生难以返回。 又过了半年,陈生忽然回来了。衣服马匹都非常漂亮,口袋里装满宝玉。从此陈生家资万贯,声色豪华,那些富贵大家都比不上。在后来的七八年里,陈生生了五个儿子。天天设宴招待客人,房屋、饮食都穷极奢侈丰盛。有人问陈生的经历,陈生都详细叙述,一点也不隐瞒。 有个和陈生童年就要好的朋友梁子俊,在南方做官十几年,回家时路过洞庭湖,见一只画船,雕栏红窗,笙歌悠扬,缓缓地飘荡在烟波之中。不时有个美人推开窗子往外眺望。梁子俊往船中望了望,见一个步年男子未戴帽子盘腿坐在船上,旁边有个十五六岁的美丽女子,正给他按摩。梁子俊以为必定是这一带的大官,但随从却很少。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却原来是陈明允。梁子俊不觉倚着船栏干大声叫他。陈生听到喊声,命停船,出来到船头上邀请梁子俊过船来。梁子俊见船内剩菜满桌,酒雾仍浓。陈生立命将残席撤去,只一会儿,便有三五个美丽丫鬟捧上酒来,泡上好茶,山珍海味纷纷摆了上来,都是没见过的。梁子俊惊讶地说:“十年不见,怎么竟富贵到如此程度?”陈生笑着说:“你小看穷书生不能发迹吗?”梁子俊问:“刚才和你一块喝酒的是谁?”陈生说:“是我的妻子。”粱子俊更感惊异,问:“你带着家眷要去哪里?”陈生回答说:“往西方去。”梁子俊还要再问,陈生急忙命奏乐劝酒。一句话刚说完,只听乐声如旱雷般震耳,一片嘈杂,再也听不见说笑声了。梁子俊见美人站满桌前,乘醉大声说:“明允公,能让我真个消魂吗?”陈生笑着说:“你醉了!但有点足够买个美妾的钱,可以赠给老朋友。”于是命丫鬟送上明珠一颗,说:“凭这个不难买个美女,以说明我不是吝惜。”说完,告辞说:“小事紧迫,来不及跟老朋友久聚。”把粱子俊送过船去,陈生的船便解开缆绳,径自走了。 梁子俊回来后,到陈生家里探望,见陈生正在和客人喝酒,心中越发惊疑。便问:“昨天还在洞庭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陈生回答说:“没有的事!”梁子俊便追述了当时的情景,满座人都惊骇不已。陈生笑着说:“你弄错了!我难道会有分身术吗?”大家都很惊异,但终究不解是什么缘故。 后来,陈生活到八十一岁时去世。下葬时,人们惊讶棺材太轻,打开一看,只是一具空棺而已。 卷五 孝子 青州东香山前的村子里,右个叫周顺亭的人,侍奉母亲最孝顺。母亲大腿上生了个很大的毒疮,疼痛得难以忍受,白天黑夜都皱着眉头呻吟。周生为母亲擦洗换药,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但过了几个月仍不见痊愈,周生忧心如煎毫无办法。 有天夜里,周生梦见父亲对他说:“你母亲的病全靠你的孝顺。然而这种疮口不用人膏涂抹是不能治愈的,焦急悲痛也是徒劳。”周生醒来感到很奇怪。于是起床,用很锋利的刀子割自已腰侧的肉;肉割下来了,觉得不太痛苦。急忙用布缠住腰际,血也不往外流。于是把肉烹制成膏,拿去敷在母亲疮口上,疼痛立时就止住了。母亲大喜,问:“什么药这样灵验?”周生没对母亲说实话。母亲的疮口很快痊愈了。周生时时掩盖着自己刀割的伤口,就连妻子和孩子也不知道。他的伤口愈合以后,留有巴掌大的一块疤痕。妻子再三追问他,才得知真情。 卷五 狮子 暹罗国来进贡狮子,每住到一处,就吸引很多人来围观。这狮子的形状和世间流传的刺绣画上的大不一样,它的毛是黑黄色,长约数寸。有的人扔给狮子一只鸡,它先用爪子抟弄后再用嘴吹;一吹,那鸡毛就全都掉光,像扫尽了一样。这也是事物规律中的奇怪现象。 卷五 阎王 李久常,是山东临朐人。有一次他带着酒食野游,见一股旋风呼呼响着旋转过来,便很恭敬地把酒洒在地上祭奠它。后来他因为有事到某个地方去,看到路边有一处很宽广的庭院,殿阁恢宏壮丽。一个青衣人从里面出来,邀请他进去。李生坚决推辞。青衣人拦住他的去路很殷切地邀他进门。李生说:“我向来不认识您,是不是认错了人呀?”青衣人说:“没认错。”便说出李生的姓名来。李生问:“这是谁家?”青衣人回答:“进去您自己就会知道的。”李生进去,过了一层门,见有个女子手足钉在门板上。走近一看,竟是他的嫂子。他有个嫂子,臂上生恶疮,已经一年多不能起床了。李生心想她怎么能到这里呢。转而怀疑青衣人招他进来没怀好意,心里害怕便停住了脚步。青衣人催促他,才又往里走。 到了大殿下,见上面坐着一个人,衣冠服饰像是帝王,样子很威严。李生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再看。阎王命令青衣人把李生拉起来,安慰他说:“不要害怕。我因为过去吃过你的酒食,想见见面表示感谢,没有别的事。”李生这才放了心,然而终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阎王又说:“你不记得在田野里酹酒祭奠的时候了吗?”李生顿时醒悟过来,知道他是神。便叩头说:“刚才见我嫂子受这么严厉的刑罚,骨肉之情,心里实在悲伤。乞求大王能可怜饶恕她!”阎王说:“她太悍妒,应该得到这种惩罚。三年前,你哥哥的妾生孩子时肠子盘绕而下,你这个嫂子竟暗暗把一根针刺在妾的肠子上,使妾至今脏腑常痛。这种做法哪还有点人性!”李生再三哀求他,阎王这才说:“就看在你的面子上饶恕了她。你回去应当劝这个悍妇痛改以前的恶行。”李生谢过阎王后往外走,一看门板上钉着的嫂子已经不见了。 李生回家去看嫂子,嫂子躺在床上,疮口流出的血殷透了床席。当时正因为妾做事不合她的心意,她正在对妾诟骂。李生就劝她说:“嫂子不要再这样了!今日的痛苦,都是平日嫉妒造成的。”嫂子生气地说:“小叔这么个好男子;屋里的小娘子又贤慧得像孟光,任郎君东家眠,西家宿,而不敢出一声。就算是小叔有最好的夫纲,也用不着你来替哥哥降伏老太婆!”李生微笑着说:“嫂子不要发怒。我若说出真情,恐怕你想哭都来不及了。”嫂子说:“我既没去偷王母娘娘笸簪中的线,又没和玉皇大帝的香案吏眉来眼去,心怀坦荡,哪个地方用得着哭了!”李生小声说:“你用针刺在人家的肠子上,该当何罪?”嫂子突然变了脸色,就问这句话的来由。李生便把在阎王殿前看到的情形和阎王说过的话告诉了她。 嫂子听说后吓得不住地颤抖,泪流满面地哀告道;“我不敢了!”啼泪还没干,就觉得疮痛顿时停止,过了十天就痊愈了。从此她立改以前的恶行,于是人们都称赞她贤淑。后来妾再生孩子的时候,肠子又垂下来,针还仍然刺在上面。把针拔去以后,妾的腹痛病才好。 卷五 土偶 沂水县有个姓马的人,娶王氏为妻,夫妻感情非常深厚。马生不幸早亡。王氏的父母想让她改嫁,她发誓不嫁。婆婆怜她年轻,也劝她,王氏就是不听。母亲说:“你的心意很好;然而年龄太小,又没生孩子,常见有些人起初勉强不嫁,可后来却留下耻辱,所以不如趁早改嫁,这也还是人之常情。”王氏脸色严肃,誓死不嫁,母亲便听任了她。王氏让泥塑匠工为丈夫塑了座土偶像,每次吃饭,都要为夫像端献酒食,像他活着时那样。 一天夜里,王氏将要睡觉,忽然看见土偶人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走了下来。王氏心情紧张,很惊讶地看去,土偶已猛然长得像人一样高,还真是她的丈夫。王氏害怕了,便呼唤母亲。鬼制止她说:“不要呼喊。感谢你的深情,我在阴间心里很难过。一门中有忠贞之人,数世祖宗,都有光荣。我的父亲生前有损德的地方,应该绝嗣,以致促我年轻轻地死去。冥司念你苦守贞节,所以让我回家来,再和你生一个儿子继承宗嗣。”王氏听了也涕泪沾襟。于是两人亲好如生时。鸡叫的时候,鬼就下床去了。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王氏觉得腹中微动。鬼这才哭着说:“阴间的期限已经到了,从此永别了!”就此绝迹。 王氏起初没有对人说过;不久腹部渐渐胀大,不能再隐瞒了,就偷偷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母亲。母亲怀疑她说谎;然而观察王氏又没与别人来往过,因此非常疑惑不解。到了十个月上,王氏果然生了男孩。对人说起这件事,听到的人无不偷笑;王氏自己也没法辩白。有个里长过去和马家有仇,就把王氏告到了县令那里。县令传拘邻人进行审讯,并无别的说法。县令说:“听说鬼的儿子没有影子,若有影子就是假的。”把孩子抱到太阳下,见影子泼如轻烟。又刺破孩子手指把血涂到马生的土偶像上,立刻渗入进去不留痕迹;再涂到别的土偶上,一擦便擦了去。因此都相信了王氏的话。后来孩子长到几岁,他的相貌和言谈动作,没有一点不酷似马生的,众人的疑惑才解开。 卷五 长治女子 陈欢乐,是山西潞安府长治县人。他有个女儿,又聪明又美丽。有个道士来募化行乞。瞥眼看了看她就走了。从此以后道士每天都拿着钵来附近转游。恰好一个盲人从陈家出来,道士追上去和他一起走,问他干什么来了。盲人说:“刚才是去陈家推八字算命。”道士说:“听说他家有个女儿,我的一个姑表弟,想和她家作亲,只是不知道她的年岁生辰。”盲人便把陈女的生辰八字告诉了他,道士于是告别而去。 过了几天,陈女在屋里刺绣,忽然感到脚有点麻木,渐渐麻到大腿,又麻到腰腹,不久便晕倒在地上。镇定了好一会,才迷迷糊糊能站起来,想去告诉母亲。一出房门,见茫茫一片黑色水波中,只有一条像线一样细的小路,吓得她直往后退。这时大门房舍和自己的住屋,已被黑水淹没。再看那条小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惟有一个道士缓慢地走在前面。陈女就远远地跟随在他的后边,希望能见到本村人对他们说说。走了几里路以后,忽然见有了村舍,看了看,竟是自己的家门,便非常惊讶地说:“跑了这么多路,原来还在村里。怎么先前迷糊成这个样子!”她很高兴地进了家门,见父母还没回家。又回到自己的房问,看见原来没绣完的花鞋,仍然放在床上。自己觉得跑得实在累极了,便坐在床上休息。道士忽然进来了,陈女大惊,想逃走。道士捉住她用力按住。陈女想呼喊,但嗓子哑了喊不出声来。道士急速用快刀子剖开她的心,陈女觉得灵魂飘飘忽忽离开身躯立在一旁。四面一看家舍全没了,只有崩裂的山崖覆盖着。见道士用她的心血点在一个木人身上,又叠起手指念起咒语,陈女觉得木人和自己合在了一起。道士叮嘱说:“从此以后一定要听我的差遣,不得违误!”于是就把她佩戴在身上。 陈家丢失了女儿,全家惊慌疑惑。寻找到牛头岭,才听到村人传说,岭下有一个女子被剖心而死。陈欢乐急忙奔去查看,果真是自己的女儿。他哭着向县令诉说。县令拘捕了岭下的居民,拷问了多次,终究没有头绪。便暂且把这些嫌疑犯收监,留待查问。 道士走到几里路外,坐在路旁的柳树下,忽然对陈女说:“今天派你第一件差事,去侦察县衙中审案的情况。去后一定要隐藏在大堂天棚上。倘若看见县令使用大印,必须赶快躲避!切切牢记不能忘了!限你辰刻去巳刻回来。若晚一刻,就用一根针刺在你心中,使你剧疼;晚两刻,刺两针;到第三针时,就使你的魂魄销毁了。”陈女听说后,浑身颤抖,飘然而去。瞬息间到了县衙,按道士所说的那样潜伏在天棚上。当时被拘的岭下居民都排列着跪在堂下,还没有审问。正好遇上要给公文盖印,陈女还没来得及躲避,官印已经出了匣子。陈女感到身体沉重疲软,天棚的纸格好像承担不了她的重量,突然暴裂出声,满堂人都惊讶地抬头看。县令再举官印,暴裂声音又响;第三次举官印时,陈女从天棚上翻坠地上。众人全都听见了。县令起身祝祷说:“如果是冤鬼的话,就应当直说,可以为你昭雪。”陈女哽咽着来到案前,一一诉说道士杀她的经过,派遣她来侦察的情形。 县令派衙役骑快马去,到了柳树下,道士果然还在那里。捉住他带回来,一审讯就服罪了。那些嫌疑犯于是都被释放了。县令问陈女:“你的冤情昭雪了,要到哪里去?”陈女说:“要跟从大人。”县令说:“我的官署中没地方可以容你,不如还是暂时回到你家去吧。”陈女过了很久说:“官署就是我的家,我这就进去了。”县令再问,已经寂然无声。他退堂后回到自己的住处,夫人刚刚生下个女孩来。 卷五 义犬 周村有个商人,在芜湖经商,赚了很多钱。他雇了一条船准备回乡,看见河堤上有个屠夫捆住一只狗要杀。这个商人就以加倍的价钱把狗买了下来,养在船上。 船上的船夫本来就是江湖上的惯盗,他暗中观察到商人有这么多钱财,便把船开到芦苇丛中,拿起刀来要杀死商人。商人苦苦哀求船夫赐他一具完整的尸体。于是强盗就用一条毡子把商人裹捆住,扔到江里去了。 那只狗看到商人被抛入江中,哀嚎踵跳下水,用嘴咬住裹捆着商人的毡子,一起在江中沉浮。也不知顺流飘荡了多少里,被一浅滩搁住停了下来。狗浮出水,跑到有人的地方,不停地哀叫。有人觉得其中必有原因,就跟随着这只狗走到了浅滩处,见水中有一捆毡子,于是就拖出来,割断绳子,商人竟还没死,醒过来后把自己遇难的事情讲了一遍。又哀求别的船夫,把他带回芜湖,准备在那里等着强盗的船回去。 商人上了船,发现他的狗不见了。心里非常哀伤痛惜。到达芜湖码头,寻找了三四天,只见经商的船只桅杆如林,就是找不到那只贼船。这时正好有个同乡,打算带着他一块回周村。忽然那条狗自已回来了,朝着商人大声嗥叫。商人忙唤它,它却掉头就走。商人下船去追它,它却奔上另一条船,咬住船上一个人的小腿,任凭怎么打也不松口。商人走上前去呵斥,才发现狗咬住的就是那个劫财害命的惯盗。原来这个强盗把衣服和船都换了,所以商人很难认得出来。商人把惯盗捆绑起来,在船上搜索,结果钱财都还在。唉,一条狗,尚能够如此报恩,世上那些没有心肝的人,应当惭愧自己还不如一条狗呀! 卷五 鄱阳神 益都县人翟湛持,去江西饶州任司理官职,路经鄱阳湖。见湖边有座神祠,便停车游览瞻仰。见里面雕塑着丁普郎等明太祖死难功臣诸像,翟姓的神像排在最末位上。翟司理说:“我们家族的人,怎么能在下首!”于是把翟姓神像和上首的神像换了个位置。 不久登船,突然大风刮断了船帆,桅杆歪到一边,全船人吓得大声哀号。顷刻间有只小船破浪驶来,靠近官船,急忙先把翟司理扶了过去,于是家人全都上了小船。仔细一看小船的主人,竟和祠中的翟姓神像一模一样。过了一会儿,风浪平息,再寻找小船主人已经不见了。 卷五 伍秋月 高邮人王鼎,字仙湖,为人慷慨,勇猛春力,交游很广。年十八岁,还没成亲,未婚妻就死了。他每次出去游历,常常是一年多不回来。哥哥王鼐,是江北的名士,对弟弟很友爱,劝弟弟不要再外出,要为他选个媳妇。王鼎不听,乘船到镇江拜访朋友。正巧朋友外出,王鼎便租了一家旅店的阁楼住下。楼外江水如练,碧波荡漾,金山尽收眼底,令王鼎心矿神怡。第二天,朋友来请他搬到家里去庄,王鼎推辞不去。 在楼上住了半月多。一夜,王鼎梦见一个女郎,大约十四五岁年纪,容貌秀丽端庄,上床跟他交合,醒后已经梦遗了。王鼎感到很奇怪,还以为是偶然的。到了夜晚,又做了个同样的梦。这样过了三四夜,王鼎非常惊异,睡觉时不敢熄灯,身子虽然躺在床上,心里却很警惕。刚闭上眼睛,梦见女郎又来了。正在亲热,王鼎猛然惊醒,急忙睁眼一看,一个美如天仙的少女,还在自己的怀抱中。少女见王鼎醒了,露出羞愧怯弱的样子。王鼎知道她不是人类,但很爱怜,来不及询问,又和她亲热起来。女子像是受不了,说:“如此狂暴,难怪人家不敢告诉你!”王鼎才开始询问她。女子说:“我姓伍,名叫秋月。先父是名儒,精通易理,对我很爱怜。但说我不长寿,所以不令我嫁人。我到了十五岁时果然死了,父亲便把我埋在阁东,坟墓和地一样平,坟上也没标志;只在棺材一边立了片石块,写着‘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现在已过了三十年,正好你来了,我很高兴,急着想主动见你,心里害羞,所以借做梦和你相会。”王鼎也很高兴,又要求接着亲热。女子说:“我现在只有一点点阳气,要想复生,实在禁不起这番风雨。以后合好的日子还很长,何必非今晚不可?”于是起身走了。第二天,秋月又来了,跟王鼎对坐着,谈笑风生,欢乐得像旧相识。灭烛上床,就跟活人一样。只是她一起身,王鼎就遗泄淋漓,沾染床褥。 一晚,明月皎洁,王鼎和秋月在院子里散步,问她道:“阴间里也有城市吗?”秋月回答说:“和人世一样。阴间的城府不在这里,距这里有三四里路,但那里以夜间为白天。”王鼎问:“活人能看见吗?”回答说:“也可以。”王鼎请求去看看,秋月答应了。二人乘着月光走去,秋月飘飘忽忽地走着,像风一样快。王鼎极力追赶,片刻便来到一个地方。秋月说:“不远了。”王鼎四处眺望,什么也看不见。秋月便用唾沫涂在他的两眼上,王鼎睁开眼,觉得目力倍增,看夜间不亚于白天。立时便见一座城池矗立在烟雾迷茫之中。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像赶集一样。一会儿,见两个皂隶捆着三四个人经过,最后一人非常像王鼎的哥哥。玉鼎走近一看,果然是哥哥王鼐。惊骇地问:“哥哥怎么来了?”哥哥看见他,眼泪流了下来,说:“我也不知是为什么事,被强行拘拿了来。”王鼎愤怒说:“我哥哥是知礼君子,怎么像犯人一样捆着他?”请求两个皂隶释放了哥哥。皂隶不肯,傲慢地爱答不理。王鼎忿怒地要和他们争执,哥哥劝阻他说:“这是官命,应当守法。只是我缺少钱用,他们苦苦索贿,你回去后,要给我筹办些钱来。”王鼎拉着哥哥的胳膊,失声痛哭。皂隶大怒,猛地一拽王鼐脖子上的绳索,王鼐顿时被摔倒在地。王鼎见此情景,怒火中烧,再也忍耐不住,抽出佩刀,一刀把那皂隶的脑袋砍了下来;另一个刚要喊叫,王鼎又一刀杀了他。秋月大惊说:“杀了官使,罪不可赦!迟了就大祸临头了!请你们赶快找船北去,回家后不要摘丧幡,关门杜绝出入,七天后可保无事。”王鼎便搀着哥哥,连夜租船,火速北渡。回家后,见有很多吊唁的客人,才知道哥哥果然死了。关上门,下好锁,才进家,再看看哥哥,已经不见了。走进屋子,死去的哥哥已经苏醒过来,正喊:“饿死我了,快点备汤饼!”当时王鼐已死了两天了,一家人都非常惊骇,王鼎便讲了缘故。七天后打开门,去掉丧幡,人们才知道王鼐又复活了。亲戚朋友都来询问,王鼎就托词回答。 王鼎想念秋月,心烦意乱,便又南下,来到原来的那间阁楼上,点上蜡烛等了很久,秋月也没来。朦朦胧胧地正要睡觉,见一个妇人走进来。说:“秋月小娘子托我转告您:上次杀了公差后,因凶犯逃脱,把小娘子捉了去,现押在狱中,受狱卒虐待。小娘子天天盼着您,请您想个办法。”王鼎悲愤不已,跟着妇人去了。到一个城市,进了西关,妇人指着一个大门说:“小娘子暂押在这里。”王鼎进去,见房屋杂乱,囚禁着很多犯人,里面并没有秋月。又进了一个小门,见一间小屋子里有灯光。王鼎走近窗户往里一看,秋月正坐在床上,用袖子掩着脸哭泣。两个狱卒在一边摸摸她的脸,又摸摸她的小脚,嬉笑着调戏她。秋月哭得更急。一个狱卒搂着她的脖子说:“已经成了犯人,还要守贞洁吗?”王鼎大怒,顾不得说话,持刀冲进去,一人一刀,如斩乱麻,立时将两个狱卒杀了,将秋月救了出来,幸亏没人发觉。才回到旅舍,王鼎蓦然醒了过来。正在奇怪刚才做的梦太凶,忽见秋月含着泪站在一边。王鼎惊讶地起来拉她坐下,告诉她刚才的梦。秋月说:“是真的,不是梦!”王鼎吃惊地说:“这可怎么办!”秋月叹息说:“这也是定数,我本来要等到月底,才能复生。现在已经如此紧急,怎能再等?你赶快挖开坟墓,载着我一同回家,每天连声呼唤我的名字,三天后我就可以活过来。只是时日不满,我会骨软脚弱,不能为您操劳家务罢了。”说完,急匆匆地要走,又返说:“我几乎忘了,阴间里追究起来可怎么办呢!我活着时,父亲传我两道符,说三十年后,夫妇两人可以佩带上。”于是要来笔,飞快地写了两道符,说:“一道你自己佩,另一道贴在我的背上。”王鼎送她出去,记住她消失的地方,往地下挖了一尺多,便看见了棺材,已经朽烂了。一边有块小石碑,碑文果然和秋月说的一样。打开棺材一看,秋月面色如生。王鼎把她抱进屋中,衣裳随风化成了灰烟。贴好符,又用被褥紧紧地包起她来,背到江边,叫过一只船,假说是妹妹得了急病,要送回婆家。正巧刮起南风,天刚明,已到了家门。 王鼎把秋月抱进屋安置好,才告诉兄嫂。一家人都吃惊地来看,也不敢当面说王鼎中了邪。王鼎打开被子,长声呼叫秋月,夜里就拥抱着尸体睡觉。尸体渐渐温暖起来,三天后竟苏醒过来;七天后能走路,换了衣服拜见见嫂,轻盈盈的样子,不亚于神仙。只是十步之外,就要人扶着才能走,不然就随风摇曳,像要倾倒。看见的人以为她身体有这种病,反倒更添几分娇媚。秋月常劝王鼎说:“你罪孽太深,应该积德念经来忏悔。否财,恐怕寿命不长。”王鼎本不信佛,从此虔诚地拜在佛门,后来也没什么事。 卷五 莲花公主 胶州窦生,名旭,字晓晖。一天他正在午睡,觉得好似有一个穿褐色短衣的人站在床前,惶恐四顾,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窦旭问他,他回答说:“我家相公想请您去一趟。”窦生问:“你家相公是什么人?”来人说:“就在附近。”窦旭随他出去。转过墙角,到了一个地方,只见亭台楼阁,重重叠叠,接连不断。两人曲曲折折地向前走着,窦生感到这千门万户,不似人间。又见宫人和女官众多,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见褐衣人就问:“窦生请来了吗?”回答说:“请来了。” 一会儿,一位贵官出来迎接,见窦生恭恭敬敬。窦生说:“平素没有什么交往,故也未前来拜访。今天承蒙如此厚待,颇为疑惑不解。”贵官笑道:“我们君王久闻先生家族世代清廉,德望很高,非常倾慕,盼望与您会面。”窦生更惊异,又问:“大王是谁?”回答说:“少待一会,你自己就明白了。” 少顷,有两位女官到,手举一双长幅旌旗,导窦生入宫。进了几道门,见远远的大殿上一位大王坐在那里,见到窦生到来,走下台阶迎接窦生。两人按宾主的礼仪相互拜见后,摆宴坐席,酒宴十分丰盛。窦生仰头一看,殿上有一幅匾额,上题“桂府”二字,窦生心中局促不安,致使答对难以措辞。大王说:“能和你府上为邻,可见我们的缘分很深。开怀畅饮,不必猜疑畏惧。”窦生只是唯唯答应。 酒行数巡,只听殿下笙歌齐鸣。听不到锣鼓之声,但闻丝竹嘤嘤,幽细悦耳。乐队稍停,大王对左右说:“我偶然想到一个上联,请诸位把下联对上。这上联是:‘才人登桂府’,”众官正在思考,窦生应声说:“君子爱莲花。”大王一听大喜说:“奇怪啊!莲花是公主的乳名,对得如此贴切,莫不是夙有缘份?传话给公主,不可不出来见见这位才子。”过了一会儿,只听环佩之声叮咚渐近,兰麝之气浓而熏香,公主来到了。看上去十六七岁,绝美无双。大王让公主向窦生行见面礼,说:“这就是我的小女莲花。”公主施过见面礼,就回内殿去了。窦生一见公主,就心神动摇,呆呆坐在那里凝思冥想。大王举杯劝饮,窦生竟像没有看到。大王也似乎觉察到窦生的心意,便说:“我的小女儿和你很般配,但惭愧的是不同类,怎么办呢?”窦生怅然像是痴了一样,大王的这番话,又没听到。坐在他旁边的人,用脚悄悄地踩了窦生一下,说:“适才大王向您作揖你没看见,大王同你说话也没听到吗?”窦生茫茫然,若失魂魄,自觉惭愧,离开座位,说:“臣蒙大王厚礼相待,不觉饮之过量,有失礼仪,幸能宽恕。大王政务繁忙,我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大王也离开座位说:“这次见到窦君,我心中甚感惬意。为何这样仓促就要走呢?你既然不想住下,我也不敢强留。假若思念这里,我就派人再把你请来。”接着,就令内监引窦生出去。走在路上,内监对窦生说:“刚才大王说可以匹配,看样子想把公主许配给你,你为什么不发一言?”窦生后悔得直跺脚。边走边感到悔恨,不觉已经到家。 窦生忽然清醒过来,窗外夕照的残光,已经渐没。默坐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晚饭后,吹熄了蜡烛,希望在幽冥中,再去寻求梦中境界。然而邯郸之路渺不可寻,只是悔恨叹惋而已。 一天晚上,窦生与朋友同睡在一张床上,忽然见到上次来送他的内监来了,传达了大王的命令,邀请窦生进宫去。窦生很高兴,就跟着去了。窦生见到大王,趋步向前参拜。大王急将他扶起,让他在一旁坐下,说:“自上次分别,知道你很眷恋小女;现在把小女许配于你,想你不会太嫌弃吧!”窦生立即叩头拜谢。大王命学士、大臣们陪同窦生宴饮。酒喝到正快乐时,宫中人前来报告说:“公主妆扮好了。”一会儿,见数十个宫女,拥簇着公主出来。用红色的锦绸盖着头面,迈着轻盈的纤步,被人搀扶到猩红的地毯上,与窦生拜天地成婚。交拜后,侍女们把他们夫妻送到宫廷馆舍。洞房中温和清凉,香气甜蜜。窦生说:“有公主在我跟前,真使人乐而忘死。只怕今天的艳遇是一场梦!”公主捂着嘴笑说:“明明是我与你在一块,哪里是梦啊!” 第二天清晨,窦生就嬉笑着给公主涂脂、敷粉、画眉;完了,又用带子量量公主的腰围,用手指量量公主的脚。公主笑问:“窦君疯颠了吗?”窦生说:“我每每被梦骗怕了,所以我特意地细细看看你,记下来。倘若再是梦,也足以记得清楚。”两人正在说笑间,一个宫女急急跑进来说:“妖怪闯进宫殿,大王躲到偏殿里,灭顶之祸不远了!”窦生大惊,急急去见大王。大王执着窦生的手哭泣着说:“蒙你不嫌弃,正图永久之好。谁料灭顶之祸从天而降,国运危在旦夕,这可怎么办啊!”窦生惊问这话从何说起。大王把桌案上的一份奏章,交给窦生看。奏章中写道:“含香殿大学士黑翼,为有非常之妖灾,祈求大王早日迁都,以保存国家事:据宫门看守者报告,自五月初六日,来了一条千丈长的巨蟒,盘踞在宫外,吞食城内外臣民一万三千八百多口;所经地方,宫殿尽成废墟,等等。臣子得知,奋勇前去探看,确见妖蟒一条,其头大如山岳,两眼如同江海;昂起头,则殿阁齐并吞掉;伸伸腰,则高楼墙垣尽覆。真是千古少见之凶恶,亦为万代少见之灾祸!国家危在旦夕!乞求大王早日携带家眷宫人,速速迁到安全地方。” 窦生看完奏章,面如灰土。立刻有宫人跑来报告:“妖物来了!”众人哀呼,极度悲惨。大王仓惶中,不知怎么办,只是哭泣着对窦生说:“小女拖累先生你了。”窦生一口气跑回到馆舍,见公主正与左右的人抱头大哭,见窦生进来,牵着他的衣襟说:“郎君怎么安置我呀!”见此情景,窦生悲痛欲绝,就握着公主的手腕,思考着说:“我家里很贫穷,惭愧的是没有金屋,只有草房三间,姑且一块躲到那里可以吗?”公主含着泪说:“事情紧急,还能有什么选择呢?只求携同速速离开这里!”窦生于是搀扶着公主出来。 不一会,到了窦生的家里。公主说:“这里是很安全的地方,比我们的国家好多了。然而我跟你来到这里,我父母依靠谁呢?请你再另外筑一间房舍,让全国人都来。”听此话,窦生很是为难。公主嚎啕大哭,说:“不能救人之急,要郎君有什么用?”窦生劝慰了公主一番,就自己走进内室。公主伏在床上悲啼不已,劝也不止。窦生正在焦急无术的时侯,忽然醒来,方知又是一场大梦,但耳畔嘤嘤啼声,一直在响。仔细一听,又非人声,而是两三只蜜蜂在枕边飞鸣。他大声叫道:“怪事,怪事!” 同床的朋友被惊醒了,问他出了什么事。窦生就把刚才梦中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朋友。朋友听了,也感到很诧异。两人就共同起来看,蜜蜂飞在衣袖间,依依不去,拂之不走。朋友便劝窦生为之筑巢。 窦生按照朋友的话,督工为蜜蜂造巢。刚刚竖起两面墙板,大群的蜜蜂便从墙外飞来,络绎不绝,如一条黑呼呼的绳子。还没有盖顶,蜜蜂飞来的足有一斗。窦生按蜜蜂飞来的方向,遗踪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发现原来是从邻居老头子的旧菜同子里。菜园子里有个蜂房,已经有三十多年了,繁殖的蜜蜂很多。 有人把窦生造蜂房的事告诉邻居老头。老头到菜园中察看,蜂房中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打开墙壁一看,有条大蛇盘踞在里面,有一丈多长。老头气愤地把蛇提出来杀死,才知道窦生梦中所言巨蟒,就是这条蛇。这群蜜蜂自从迁到窦生家,生殖繁延得更兴盛,也没有其它异常现象。 卷五 绿衣女 书生于景,字叫小宋,是益都人,在醴泉寺里读书。一夜,于景正在诵读,忽听窗外一个女子称赞说:“于相公读书很勤快啊!”于景心想,这深山中哪来的女子?正在疑惑问,女子已推门进来了,说:“很用功啊!”于景惊讶地站了起来,见这女子穿着绿衣长裙,生得美妙无比。于景知道她不是人类,再三追问她的家住哪里。女子说:“你看我并不是能吃人的,何必寻根究底呢?”于景心中很喜欢她,便和她一块睡了。女子脱去衣服,腰细得不满一把。天快亮时,女子轻盈地走了。从此,没有一天晚上不来。 一晚,两人一块饮酒。女子谈吐间很懂音律,于景便说:“你的声音娇柔细弱,如果能唱一曲,一定让人消魂。”女子笑着说:“不敢唱,怕消了你的魂。”于景执意请她唱,女子说:“我不是吝惜,是怕被别人听到。你一定要听,我只好献丑,但只能小声唱,你明白意思就行了。”接着用脚尖轻轻点着拍子,唱道:“树上乌臼鸟,嫌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声细如蝇,刚刚能辨听清楚;而仔细一听。只觉宛转滑烈,动耳摇心。唱完,女子打开门看看外面,说:“提防窗外有人。”又出去绕屋子转了,一圈,才进屋来。于景说:“你怎么这样疑惧?”女子笑着回答说:“俗话说‘偷生的小鬼常怕人’,这就是说的我啊。”不一会儿睡下后,女子忽又不高兴,说:“平生的缘份,难道到此为止了吗?”于景忙问缘故,女子说:“我的心跳动不安,只怕是祸将临头了。”于景安慰说:“心动眼跳,本是平常的事,何至于说这种话呢?”女子才稍高兴一点,二人重又亲热起来。 天快亮时,女子披衣下床。刚要开门,犹豫了一回又返回来,说:“不知什么缘故,我心里总是怕。请你送我出门。”于景便起床,把她送出门外。女子说:“你站在这里看着我,我跳过墙去,你再回去。”于景说:“好吧。”看着女子转过房廊,一下子便不见了。正想再回去睡觉,只听传来女子急切的呼救声。于景奔跑过去,四下里看并没人影,听声音像在房檐间。他抬头仔细一看,见一弹丸大的蜘蛛,正揉弄着一个东西,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叫声。于景挑破蛛网,除去缠在那个东西身上的网丝,原来是只绿蜂,已经奄奄一息了。于景拿着绿蜂回到房中,放到案头上。过了会儿,绿蜂慢慢苏醒过来,开始爬动。它慢慢爬上砚台,用自己的身子沾了一身墨汁,出来趴在桌上,走着划了个“谢”字,便频频舒展双翅,然后穿过窗子飞走了。从此,女子没有再来。 卷五 黎氏 龙门县有个叫谢中条的人,为人轻薄,品行不端。三十多岁时妻子死了,留下两儿一女,一天到晚哭叫,谢中条很感劳累苦恼。想再聘娶个女人作妻子,但高不成,低不就,只好暂时雇一个老妈妈抚养子女。 一天,谢中条缓步走在山路上,忽然一个妇人从后面过来。他等妇人走近,偷偷一看,是一位俊俏女子,二十多岁,心申很喜欢她,就嬉笑着说:“娘子一个人行走,不害怕吗?”妇人只管走路也不应声。他又说:“娘子小脚纤弱,走山路很艰难啊。”妇人仍然不理他。谢中条见四周没人,便走近妇人身边,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山谷中,要强行与她合欢。妇人愤怒地喊叫说:“哪里来的强盗,蛮横来侵犯!”谢中条只管拉着妇人走,一点也不放松。妇人步履艰难,跌跌撞撞,无计可施,就说:“你想与我合欢,就这样对我啊?放开我,我答应你。”谢中条答应了,两人一块走到僻静的沟壑中。亲热完了,妇人问他家住哪里,姓什么,谢中条如实告诉她。也问妇人。妇人说:“我姓黎,不幸早寡。婆婆也早早去世,我孤独一身,没有依靠,所以经常到娘家去住。”谢中条说;“我也是死了妻子。鳏居在家,你能跟着我吗?”妇人问:“你有没有子女?”谢中条说:“实不相瞒,如果说枕席之事,与我要好的女子也不少。只是儿啼女哭,叫人受不了。”妇人犹豫了一会说:“这是件难办的事。看你的衣服鞋袜样式也很平常,我自认为能做;但继母难当,恐怕受不了别人的闲话。”谢中条说:“请你不要疑虑。我自己不说你不好,别人为何干涉?”妇人有点同意了,转而又顾虑说:“我们已到了这种地步,我怎能不从呢?只是家中有凶悍的大伯子,时常把我当作得取钱财的奇货,恐怕不允许我们成亲,那又怎么办?”谢中条也忧愁起来,要妇人同他私奔。妇人说:“我也多次想过这个办法,所顾虑的是你的家人一旦泄露,对我们俩都不利。”谢中条说:“这是小事,我家中只有一个老妈妈,立刻就可以打发她走。”妇人很喜欢,就同谢中条一起回家。谢中条先把妇人藏在外面的屋里,接着进家打发老妈妈走了,打扫床铺迎进妇人,两人更加欢好。妇人就自己操持家务,还为儿女们缝缝补补,很是勤劳辛苦。谢中条自从得了妇人,异常宠爱她,每天只是关着门在家中与她闲谈,不再和客人来往。 过了一个多月,谢中条因公事外出,锁上门就走了。回来后,见堂屋的门紧闭着,怎么叫也没人答应。推开门扇进去,屋中没有人影。又来到卧室,一匹大狼突然冲出门来,几乎把他吓死。进去一看,子女都不见了,地上满是鲜血,只有三个人头还在。他返身去追狼,已经不知它的去向了。 卷五 荷花三娘子 浙江湖州的宗湘若,是个读书人。一年秋天,他去坡里查看农田时,见庄稼茂密处不住地摇晃,心中怀疑;于是走过田间小路去那里察看,原来有对男女正在地里野合。他笑了笑要往回走,只见那男的羞愧地系上衣带,草草离去。那个女子也赶忙起来,宗生仔细一看,女子长得非常秀丽,心里很喜欢她,想要和她亲热亲热,又实在羞于这种鄙陋的做法。于是走向前替她拂拭衣服上的尘土,说:“你们幽会得可快乐?”那女子只笑不说话。宗生靠近她的身体,解开她的衣服,摸她的皮肤,只觉细嫩滑腻,于是上下几乎摸遍。女子笑着说:“你这个迂腐的秀才!要怎样就怎样好了,这样狂荡地摸来摸去做什么?”宗生追问她的姓氏,女子说:“春风一度,即别东西,何用劳驾你审察?莫非要我留下名字立贞节牌坊?”宗生说:“在荒草野坡中私会,是山村放猪的奴仆干的事,我不习惯。以你的美丽姿质,就是偷偷约会,也应当自重才是,何必如此卑琐呢?”女子听了他的话,表示赞许。宗生又说:“我的书房离这里不远,若不嫌弃,请到那里去呆一会。”女子说:“我出来已经很久了,恐怕别人怀疑,我夜里可以去。”她详细问了察生门前的特征标记,然后匆忙奔向斜路,急急地走了。到了夜里一更天,女子果然来到宗生的书房。两人无限欢爱,极其亲热。这样过了很多日子,他们俩的事也没有人知道。 恰巧有个西域僧人住在本村庙里,见到宗生,惊讶地说:“你身上带有邪气,曾遇到过什么?”宗生说:“没有。”过了几天,宗生不知不觉地忽然得了病。女子每夜都带来好的果子点心给宗生吃。并殷勤慰问他,感情像夫妻一样好。但是,上床以后必定强让宗生与她相交。宗生身患大病,很难承受。心里怀疑这女子可能不是人类;然而也没有办法拒绝,或使她离去。于是说:“以前那个和尚说我被妖怪迷惑我还不信,现在果然病了,他说的话真灵验啊。明天委屈他来一趟,就求他贴符念咒。”女子听说后脸色马上变得很凄惨,宗生更加怀疑她。第二天,宗生派家人把实情向那个西域僧人讲了。僧人说:“这是个狐狸,它的道业还很浅,容易捉拿。”于是写了两道符交给家人,并嘱咐说:“回去找一个洁净的坛子,放在床前,用一道符贴住坛口;当狐狸一窜进击,就赶快在上面盖上一个盆,再把另一道符贴到盆上,然后把坛子放进开水锅用烈火猛煮,不多时它就会死去的。”家人回来按照僧人的吩咐办妥了。 夜深了,女子才来到。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些金桔,刚要到床前探问宗生的病情,忽听到坛子口飕飕一声风响,就把女子吸到坛子里边去了。家人突然跳起来,迅速盖上盆并贴上符。想放进锅内去煮。宗生看到满地的金桔,想到以前两个人的感情那样好,心情悲伤感动,急忙叫人把她放了。于是揭了符拿掉盆,女子从坛内出来,极为狼狈,跪到地上说:“我多少年修行道业将要成功,一时几乎化为灰土!您真是个仁义之人,我誓必报答您。”说完就走了。 过了几天,宗生病情更加沉重,像将要死去的样子。家人急忙去集市为他购买棺材,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女子,问他说:“你是宗湘若家的仆人吗?”家人回答说:“是啊。”女子又说:“宗相公是我的表哥,听说他病得很重,本来想要去探望他,恰巧有事去不了。这里有灵药一包,劳驾你送给他。”家人接过药拿回家中。宗生想表亲中根本没有姐妹,知道是狐狸来报答他。吃了这药后,果然病便好了,十余天身体就完全康复。他心里非常感激孤女,便对空祝祷,希望能再见到她。 一天夜里,宗湘若关起门来自己喝酒。忽然听到有用手指轻弹窗子的声音。拔出闩出门一看,竟是狐女。宗生大喜,攥着她的手表示感谢,并请她坐下共饮。狐女说:“分别以来,心中时时不安,想来思去无法报答您的太恩大德。现在为你找了一个好伴侣,聊以塞责吧!”宗生问:“是个什么人啊?”她说:“这不是您所知道的。明天辰刻,您早一点去南湖,见到有采菱角的女子,其中有个穿白绉纱披肩的,就驾船向她急驶过去。如果分辨不清她的去处,就察看堤边,发现一支短杆莲花隐藏在叶子底下,你便采回来,点上蜡烛烧那花蒂,就能得到一位美丽的妻子;同时还能使您长寿。”宗生恭敬地记下了她说的话。不久狐女要告别,宗生再挽留她,狐女说:“自上次遭到灾难,我就顿悟正道,为什么要以枕席之爱换取别人的仇恨呢?”说完,面带厉色告辞而去。 宗生按照狐女说的话到了南湖,看到荷花荡中美丽的女子很多。其中有一个垂发少女,穿着用自绉纱做的披肩,真是个绝代佳人。便迅速划船向她逼进,忽然弄不清她到哪里去了。于是拨开荷花丛去找,果然有一枝杆长不到一尺的红莲花,便折下来拿回家中。宗生进门把红莲花放到桌子上,将蜡烛芯剪了剪,点上火要去烧花;一回头,莲花变成了美女。宗生又惊又喜,急忙伏地而拜。莲女说:“你这个痴书生,我可是个妖狐,将为你带来灾祸!”宗生不听。莲女又说:“这是谁教给你这样做的?”宗生回答:“我自己就能认识你,何用别人教我?”上前抓着她的胳膊往下拉,莲女随手而下,变成了一块怪石,高有一尺多,面面玲珑。宗生就把它安放到供桌上,然后点上香很恭敬地礼拜祝祷。 到了夜里,宗生关严门窗,惟恐怪石跑了。天明一看,又不是石头了,而是一件纱帔,远远就闻到一股香气。展开纱帔的领子和衣襟看去,上面仍然留存着莲女刚穿过的余痕。宗生拿到身边盖上被子抱着它躺在床上。天黑时他起身掌灯,等转过身来垂发女已经在枕上。宗生高兴极了,恐怕她再变了,哀求祷告然后和她亲热起来。莲女笑着说:“真是孽障啊!不知道是什么人多嘴,竟叫这疯狂儿纠缠死!”于是不再拒绝。两人亲热的时候,莲女好像承受不了,屡次求他停止,宗生不听。莲女说:“你不听,我就变化而去!”宗生怕她真的走,就此而罢。从此两人情深意笃,和谐无间。家里大箱小箱内金银绸缎常常满着,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莲女见了人只是恭敬地打个招呼,似乎不善言词。亲生也避讳着不对人说她那奇异的来历。莲女怀孕十个多月后,计算时日应当分娩了,就走进房内,嘱咐宗生把门关紧,禁止别人叩门。自己竟然用刀从肚脐下割开,取出一个男孩,又让宗生撕下块绸缎把刀口包扎好,过了一夜就痊愈了。 又过了六七年,莲女对宗生说:“我们前世造下的这段缘分我已报答,请求与你告别了。”宗生一听眼含热泪说:“你才来我家时,我穷得不能自立,靠着你家里才富起来,你怎么忍心就说远离呢?况且你也没有亲族,将来儿子不知到母亲在哪里,也是一件很遗憾的事!”莲女伤心地说:“有聚必然有散,这本来就是常事。儿子有福相,你也能活百岁,还再求什么呢?我本姓何。倘若蒙你思念,抱着我的旧物呼唤‘荷花三娘子’,就能见到我。”说完挣脱出身子来,说了声“我走了”。宗生惊看时,她已飞得高于头顶;宗生急跳起来去拉她,结果抓住了一只鞋。鞋脱下来落到地上,变成了石燕,颜色比朱砂还红,内外晶莹明彻;像水晶一样。宗生拾起来收藏好。翻检箱子,见莲女初来时所穿的自绉纱披肩还在里边。于是每逢怀念她的时候,就抱着披肩呼唤“荷花三娘子”,披肩立即化成莲女,面带笑容,喜在眉梢,犹如真的一样,只是不说话罢了。 卷五 骂鸭 淄川城西白家庄的某人,偷了邻居的一只鸭子煮着吃了。到夜里,觉得全身发痒;天亮后一看,身上长满了一层细细的鸭茸毛,一碰就疼,非常害怕,可又没有办法医治。 夜里,他梦见一个人告诉他说:“你的病是上天对你的惩罚,必须得到失鸭主人的一顿痛骂,这鸭毛才能脱落。”而邻居老翁平素善良,心胸宽阔,丢了东西从来就不去计较或流露不高兴的样子。偷鸭的人很奸滑,便撒谎告诉老翁说:“鸭子是某某人所偷,他非常害怕别人骂,骂他可以警告将来。”老翁笑道:“谁有那么多闲工夫生闲气,去骂这种品行恶劣的人。”终不肯骂。偷鸭的人很难为情,只好把实情告诉了邻居老翁;老翁这才肯骂,那人身上的鸭毛果然退了。 卷五 柳氏子 胶州的柳西川,是法内史的管家,四十多岁,生了一个儿子。柳西川十分溺爱他,什么事都由着儿子的性子,唯恐他不如意。儿子长大后,异常地浪荡奢侈,不几年便把柳西川的积蓄挥霍净光。后来,儿子生了病,柳西川本来养着些好骡子,儿子说:“肥骡子肉好吃,杀匹骡子给我吃了,病就好了!”柳西川便想杀匹老骡子,儿子知道后,愤怒地咒骂起来,病势也更加沉重,柳西川害怕,忙杀了匹肥螺于给他吃,儿子才高兴起来。但只吃一片骡肉,便扔在一边不吃,病情也没有好转,不久就死了。柳西川心疼得直想死去。 过了三四年,柳西川村里的人结香社去朝拜泰山。登到半山腰,见一个人骑着匹骡子迎面走来,模样非常像柳西川死去的儿子。等他走封近处一看,果然不错。那人见了众人,下骡作揖行礼,向每个人都问寒问暖。村人都很惊骇,也不敢提他已经死了的事,只是问他:“在这里干什么?”柳子回答说:“也没什么事,四处跑跑罢了。”便打听众人所住旅店主人的姓名,众人告诉了他。柳子拱拱手说:“我还有件小事,来不及叙谈了,明天去拜访你们。”说完,骑上骡子走了。 村人回到旅店,以为柳子未必真来。第二天一早等着他,他果然来了。把骡子拴在走廊的柱子上,走进屋子说笑起来。众人说:“你父亲天天想念着你,你怎么不回去探望探望他呢?”柳子惊讶地问:“你们说的是谁呀?”众人回答说就是柳西川。柳子一听,神色大变,过了好久,才说:“他既然思念着我,请你们回去后捎句话:我于四月七日,在这里等他!”说完,告辞走了。 村人回去后,把经过告诉柳西川。柳大哭,如期赶到那家旅店,又把缘故告诉了店主人。主人劝阻他说:“那天我见公子的神情很冷酷,似乎未必有好意。依我看来,还是不见为好!”柳西川哭泣着,不相信店主人的话。主人说:“我不是故意阻止你,鬼神无情,是恐怕你遭到不测。如果你一定要见,请你预先藏在柜子里,等他来后,看看他的言语和神色,如可以见你再出来。”柳西川按他说的办了。 一会儿,柳子果然来了,问店主人:“柳某来了吗?”主人回答说:“没有!”柳子气愤地骂道:“老畜牲怎么还不快来!”主人惊讶地说:“你怎么骂父亲?”柳子又骂道:“他是我什么父亲!当初我凭着义气和他结伴经商,没想到他包藏祸心,暗中侵吞了我的血本,还凶悍地赖帐不还!这次我一定杀了他才甘心,他哪里是我什么父亲!”说完,径直出门,边走还边骂:“便宜了他!”柳西川在柜子里听得清清楚楚,冷汗从头一直流到脚跟,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店主人叫他,他才钻出柜子,狼狈地逃回了老家。 卷五 上仙 康熙二十二年三月,我和高季文去济南,同住在一家客店,高季文突然得了病。恰巧高振美也跟随高念东先生到了济南,于是商量为高季文治病求药。听袁鳞先生讲:南城外面一个姓梁的人家里有狐仙,擅长医术,像战国名医长桑一样高明。于是共同去梁家求医。 梁氏,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很有狐狸的神态。进入她家中,看到内室里面挂着红帘子。从帘子缝隙往里看,墙壁中间悬挂着观世音的画像。还挂着两三张画轴,上面画着跨马持戈的武将,身后跟着很多骑卒;北墙下面有几案,案两头有小座位,高不到一尺,上面铺着小锦褥,说是仙人来到,便坐在这里。 众人烧上香,站成一排拱手肃立。梁氏敲了三下念经的磬,嘴里隐约念念有词。祝祷完后,敬请求医的客人到外面坐下。梁氏站在帘子下面,理了理头发,手托着腮和客人说话,一五一十地叙述仙人的灵验事迹。过了很长时间,天渐渐到了傍晚时分。大家担心天晚了回不去,就请她再祝祷一下,粱氏于是又敲起磬重新祈祷。祈祷完,她转过身站起来说:“上仙最喜欢夜间谈话,其它时间常常遇不上。昨天夜里有些等候考试的秀才,带着菜肴和酒来与上仙聚饮;上仙也拿出好酒酬谢诸位客人,席间赋诗谈笑,散席时,已是黑夜将尽。” 梁氏的话还没讲完,忽听室内有微小的声音不住地在响。好似蝙蝠在飞着鸣叫。大家正在凝神细听的时候,忽然案子上好像落下了一块很大的石头,发出了剧烈的声响。梁氏转过身来说:“差点吓死我!”又听到案子上发出感叹声,像是一个健壮的老人。梁氏用芭蕉扇隔开北墙几案旁的小座位,只听小座位上大声说:“有缘分!有缘分!”接着高声让坐,又好像拱手行礼。随即问客人:“有什么见教?”高振美遵照念东先生的意思问:“见到菩萨了吗?”上仙回答说:“去南海普陀山,是我的老熟路,怎么能见不到呢?”高振美又问:“阎罗王也更换吗?”上仙回答说:“与人间一个样。”又问:“阎罗王姓什么?”回答说:“姓曹。”问完便为高季文求药。上仙说:“你们回去夜里祭祀茶水,我到观音大士那里求药回来奉送,什么病也能治好。”众人也问了各自想知道的事,上仙都详尽地作了分析判断,众人于是告辞返回旅店。过了一夜,高季文的病稍微好了,我和高振美整理行装先回家,就没有时间再去拜访了。 卷五 侯静山 吏部侍郎高念东先生说:“明朝崇祯年间,出了个猴仙,号叫静山。它的神灵托附在河间县的一个老人身上,能和别人谈论诗文,判断吉凶,讲起话来娓娓动听,不感到疲倦。如将肉类、果类食品放到桌子上,猴仙便吃得一片狼藉,只是不能见到他。”那时先生的祖父卧病在床,有人来信说:“侯静山,是个年老有道的人,不能不见见他。”于是高家便派仆人骑马去河间县请那个老人。这老人来到一整天了,而猴仙还没有来到,便烧香祭祀。忽然听到屋上大声赞叹说:“这真是家好人家!”众人惊讶地看去,又听屋檐上还这样说。河间老人站起来说:“大仙到了。”众人便跟着老人整理衣帽出去迎接,又听到拱手致意的声音。随后走进房内,大笑放声言谈。当时高侍郎的兄弟还是秀才,刚刚参加乡试回来。大仙说:“二公考得好,不过《五经》不熟悉,还需要努力,飞黄腾达之时不远了。”高公兄弟听完后很恭敬地询问祖父的病情,大仙说:“生死是件大事,其中的道理很难讲清楚。”于是都知道病人有不祥之兆。不久,先生的祖父就去世了。 起初有个耍猴子的人,到村子里去耍猴子。猴子把锁着它的铁链弄断逃跑了,没有追上,它便跑进了山里。过了几十年,人们仍然能见到。它走起来像飞一样,看到人就躲藏。后来渐渐跑进村里偷吃果饼,可村里的人都看不见。有一天,村里的人发现了它,跟着追到野外,用箭把它射死了。但是猴子的灵魂居然不知道自己死了,只觉得身子像树叶一样轻,瞬间就能走百里路;于是去依附河间老人,说:“你能敬奉我,我就让你发家致富。”于是自号叫静山。 湖南长沙有个猴子,脖子上系着条金链子,曾经往来于士大夫家。见到它的人必定会有喜庆幸运之事。给它果子,它也吃。但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它到哪里去。有位九十多岁的老人说:“我小时候好像见到它链子上有个牌子,上面有明代藩王官府的识记。”想来这猴子也成仙了。 卷五 钱流 沂水县刘宗玉说:他的仆人杜和,偶然在园子里发现一个地方向外淌钱币,像流水一样,深浅、大小有二三尺多。杜和看到后又惊又喜,两只手满满地抓了两把,又俯身趴在钱流上面。不久起来一看,钱币已经没有了,唯鲁攥在手里的还在。 卷五 郭生 郭生,是淄川东山人。从小就喜欢读书,但山村中没有可以求教指正的人,二十多岁了,写的字笔画错讹还很多。原先,家中曾经闹过狐狸。衣服、食品和其它器物,总是丢失,深受其害。 一天夜晚郭生读书,将书放在书桌上,被狐狸涂抹得一塌糊涂;厉害的地方,乱七八糟的连行数都看不清楚了。只好选择那些稍微干净点的来读,只有六七十首。郭生心里非常恼怒愤恨,但又无可奈何。郭生又把平日练习写作的文章收集起二十多篇来,准备让有学问的人指正。第二天早晨起来后,看见文章都翻腾开摊在桌子上,几乎全被浓的淡的墨汁涂抹尽了。郭生恨得要命。正好一位姓王的书生,因事来到山村中。王生平常跟郭生关系很好,顺便登门拜访。看到了被涂污的书,就问郭生是怎么回事。郭生把自己遇到的苦恼事情详细告诉了王生,并且拿出残留的稿子给王生看。王生反复审看,发现没有涂抹留下的文章,好像还有些好的语句。又看那些被涂抹掉的文字,都是冗杂繁琐可以删掉的。王生惊讶地说:“狐狸好像是有意这样做的,不但不能以此为患,还应赶快拜它为师呀。”过了几个月,郭生回过头来看自己原来写的文章,顿时觉得涂改得很正确。于是改写了两篇文章,放在书桌上,以观察它们的变化。等到天亮,又涂改了。过了一年多,狐狸不再涂改了,只用浓墨汁洒大黑点,淋漓满纸。郭生感到很奇怪,拿着去告诉王。王生看了以后说:“狐狸真是你的老师,文章写得很好,可以去参加考试了。”这一年,郭生果然考中了秀才。郭生因此很感激狐狸,总是准备下鸡和米饭,供狐狸吃喝。每次买八股文的选本,不自己选择,而是由狐狸来决断。因此两次府道考试,都名列前茅,考中副榜贡生。 当时叶、缪等先生的文章,风雅艳丽,家喻户晓。郭生有一手抄本,爱惜备至。忽然有一天,被狐狸倒了一碗浓墨汁在上面,沾污湿洇得几乎无一个字留下。郭生便又拟题,构思创作,自己觉得很惬意,谁知又全部被狐狸涂抹了。于是,郭生渐渐不信服狐狸了。没多久,叶公因纠正文体而被收押入狱,郭生又稍稍服气狐狸的先见之明。然而以后郭生每做一篇文章,都煞费苦心,却总被狐狸涂污了。郭生自以为前几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心中盛气很高,就更加怀疑狐狸是妄改了。于是就誊录了以前被狐狸洒了许多墨点的文章试验它,狐狸又全涂抹了。郭生便笑着说:“你真是荒唐,为什么以前说好的,现在又说不好?”于是就不给狐狸设饭菜了,把所读的书本,锁到箱柜之中。早晨起来,看见封得很严实,丝毫未动。但打开一看,只见封皮上涂砸了四道墨汁,比手指还要粗。在第一章上画了五道,第二章上也画了五道,再往后就没有了。从此以后,狐狸竟消声匿迹了。后来郭生考试,有一次考了四等,二次五等,这才知道,其先兆已经寓于狐狸画的道道中了。 卷五 金生色 金生色,是云南晋宁人,娶了本村一个姓木的女子为妻。妻子生了个男孩刚满周岁,金生色忽然得了病。他预感自己必定会死去,就对妻子说:“我死了你一定要改嫁,不要守寡。”妻子听了,好言好语,恳切发誓,表示死守到老。金生色听了摇摇手,对母亲说:“我死后劳累您养育小孙子阿保,不要叫媳妇守寡。”母亲哭着答应了他。 不久,金生色果然死了。木母前来吊唁,哭完后对金母说:“天降灾祸,女婿突然死去。我女儿年龄还小,身体也弱,将来怎么生活啊?”金母悲痛中听木母说这番话,极为气愤,生气地说:“一定要守寡!”木母感到惭愧,也就没再说什么。夜里,木母陪女儿睡觉,私下对女儿说;“人人都可以做丈夫,凭我儿的好长相,还愁找不到个好男人?年纪轻轻不早找个人家,整天瞪着眼守着这个小儿,难道不是个傻子?你婆婆如果一定叫你守寡,决不能给她好脸看。”金母从门前过,正好听到这些话,非常愤恨。 第二天,金母对木母说:“我那死去的儿子有遗嘱,本来不叫媳妇守寡;现在你们既然这样急不可待,那就必须守!”木母听了就愤怒地回家去了。夜里,金母梦见儿子来到,哭泣着劝说母亲不要让媳妇守寡。金母感到很奇怪,就派人去告诉木母,约定等儿子出殡后任凭媳妇嫁人。但是,询问了好几个会看阴阳宅的先生,都说年内不宜举行葬礼。可金生色的媳妇一心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出嫁,因此戴着孝还涂脂抹粉。在金家还穿素服,一回到娘家,便打扮得花枝招展,特别鲜艳。金母知道后,感到媳妇行为不好,想到她终究要成为别人的媳妇,也就暗中忍耐。于是媳妇更加放肆。 这个村有个游手好闲、品行不端的人叫董贵,见到金生色的媳妇后很喜爱她,用金钱买通金家邻居的老妇人,求她牵线与金家媳妇私通。夜里,董贵从老妇人家跳墙到金家媳妇的房间和她鬼混。这样往来十余天,丑事传遍全村,唯有金母不知道。媳妇的房里夜间只有一个小丫头陪她,而且还是媳妇的心腹。一天晚上,董贵和金家媳妇正在偷情缠绵,听到金生色的棺材震响,声音如同放爆竹。小丫头在外间床上,看到死了的金生色从幔帐后面走出来,带着宝剑进入卧室。片刻,听到董贵和媳妇的惊叫声。不一会,董贵光着身子跑出来。又过了一会儿,金生色揪着媳妇的头发也走了出来,媳妇大声嚎叫。金母惊慌地起来,看见媳妇光着身子往外走去,正要开门,问她也不答话。金母追出门去看,四周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竟不知道媳妇跑到哪里去了。金母回来走进媳妇的卧室,灯还亮着,看见有一双男人的鞋,于是呼叫小丫头。小丫头才战战兢兢地出来,把刚才发生的奇怪事情都说了,金母和她感到又害怕又奇怪。 董贵跳墙逃到邻家,身子抱成一团蹲在墙角。过了一段时间,听人声渐渐没有了,才站起来。董贵一丝不挂,冻得直打寒战,想找老妇人借套衣服。他看到院内有一间屋,双门虚掩,便暂时进到屋里。黑暗中摸摸床上,触到了女子的脚,知道这是老妇人的儿媳妇。他立刻产生奸淫邪念,乘那媳妇睡觉,偷偷上床贴近她。那媳妇醒来,问:“你回来了?”董贵说:“回来了。”那媳妇竟然一点不怀疑,任董贵猥亵。 原来,老妇人的儿子有事到北村去,临走时嘱咐妻子掩着门等他回来。他回来后,听到屋里有动静,便产生怀疑。仔细一听,话音神态极其放荡,不禁大怒,拿着刀冲进房内。董贵害怕,窜到床下面,老妇人的儿子立即上去把他杀死。接着又要杀他的老婆,他老婆哭着告诉丈夫错认了人,才把她放了。可不知道床下究竟是谁,便招呼母亲起来,一道点着灯去看,见那人被砍得仅能辨清面目,还有气息,问他从哪里来的,还能回答。但他身上有好几处刀伤,血流不止,不一会儿就死了。老妇人慌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对儿子说:“捉奸捉双,你单单杀了他,可怎么办?”儿子不得已,又把老婆杀了。 这天夜里,木翁正在睡觉,听到门外有劈劈啪啪的声音,出来一看,是屋檐起了火,而放火的人还在犹疑不定,似乎不知往哪里去好,木翁大声呼叫,家里人很快都来了。幸亏火刚点着不久,还容易扑灭。木翁命人拿弓箭,去搜寻放火的人。只见一个人身体矫健得像猴子一样,竟然跳墙而去。墙外就是木家桃园,园子四面环有坚固的高墙。几个家人登着梯子往里察看,没发现人影,只见墙下有个东西在微微活动。问话也不回答,用箭射去,那东西便瘫软了。开开门近前查看,发现一个女子光着身子躺在那里。箭穿在头上、胸部。他们拿着蜡烛仔细一照,原来是木家的女儿、金家的媳妇。众人非常害怕地报告了主人。木翁、木母也胆战心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木女闭着眼睛,面如死灰,呼吸微弱。木翁叫人拔她头上的箭,拔不出来,后来用脚踩着她的头这才拔出来。木女呻吟一声,血喷出来,就没气了。木翁非常害怕,不知怎么办才好。天亮以后,木翁把实情告诉了金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求饶。金母也没怎么怨恨。只是把前面的事告诉了木翁,叫他自己家里埋了就是。 金生色有个叔伯兄弟叫金生光,愤怒地来到木家,痛斥木女所为。木翁惭愧沮丧,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回去了。但是,终究不知道和金家媳妇私通的人叫什么名字。不久,邻居老妇人的儿子以捉奸杀人投案自首。官府只是稍微责罚了他一下,便把他赶出来释放了完事。但是,他妻子的哥哥马彪平常好打官司,便写状子上告妹妹死得冤。官府传拘邻居老妇人,老妇人害怕,把事情的始末全供了出来。官府又传唤金母,金母推脱有病,派金生光代替去对质,金生光把底细都说了。于是前案并发,把木家老夫妇都牵连进去,一切情况都很容易地审查清楚了。木母因为教唆女儿嫁人,判纵淫罪。遭棍打,并命她拿钱自赎,因而家产荡然一空;邻居老妇人牵线导淫,乱棍打死。案子这才完结。 卷五 彭海秋 莱州有一个秀才,叫彭好古,在一座别墅里读书,离家很远。中秋节也没回家,一个人冷冷清清。想到村里的人没有能说话的,只有一个姓丘的书生,是本县的名士,但他平素又有些见不得人的恶行,彭好古非常鄙视他,不愿和他交往。圆月升上天空,彭好古更加感到无聊,迫不得已,只得写了封请柬让仆人去请丘生。 过了不久,丘生来了,二人赏月饮酒。忽听有叩门声,童仆答应着出去开了大门,见是一个陌生的书生,要拜见主人。彭好古离席将客人请进来,互相一揖,然后围着桌子坐下。彭好古便询问起客人的家乡住处。客人说:“我是广陵人,与你同姓,字海秋。值此佳节良宵,我一个人闷在旅店里太冷清,听说您高雅健谈,所以不请自来了!”看他虽是布衣,却很整洁,谈笑风雅。彭好古大喜,说:“是我的同宗人!今晚什么日子,遇上这样的佳客!”请客人喝酒,二人融洽得就和老朋友一样。看彭海秋的意思,似乎十分鄙视丘生;丘生每次巴结地和他攀谈,他都傲慢地不大答理。彭好古替丘生感到羞惭,便打断他的话头,说自己要先唱支民谣劝酒,接着唱起了李白的《扶风豪士之曲》。唱完,主客一同大笑起来。彭海秋说:“我不懂音律,不能回报你的阳春白雪之曲,找一个代替的可以吗?”彭好古说:“悉听尊便。”彭海秋问:“莱州城有名妓没有?”彭好古回答说:“没有。”彭海秋听说,默默地坐了很久,忽然跟童仆说:“我刚才叫来了一个人,现在门外,你去领她进来!”童仆出门,果然发现一个女子正在门外徘徊,便把她领进屋来。见那女子有十五六岁年纪,穿着柳黄色帔风,散发出阵阵香气,美丽得跟天仙一样。彭好古非常惊骇,拉她坐下。彭海秋慰问她说:“麻烦你千里跋涉而来!”女子含着笑连连答应。彭好古心中惊疑,询问她是从哪来的。彭海秋说:“贵地苦于没有佳人,我刚才从西湖里的船上叫了她来。”又对女子说:“你刚才在船上唱的《薄幸郎曲》就很好,请你再唱一遍。”女子便唱道:“薄幸郎,牵马洗春沼。人声远,马声杳,江天高,山月小。掉头去不归,庭中生白晓。不怨别离多,但愁欢会少。眠何处?勿作随风絮。便是不封侯,莫向临邛去!”彭海秋从袜子中掏出一支玉笛,伴着女子的歌声悠扬动听地吹起来,歌唱完了,笛声也停止了。彭好古惊叹不已。说:“西湖到这里,何止一千里路,片刻之间能叫她到这里,莫非是神仙吗?”彭海秋说:“不敢称仙。只是在我眼里,万里远的路不过就像这庭院一般。今晚西湖的风月比平时更美,不可不去游览游览。能跟我一起去吗?”彭好古有心要看看他的奇异本领,便答应道:“太有幸了!”彭海秋又问:“愿意乘船还是骑马?”彭好古想:还是坐船安逸,回答说:“愿乘船。”彭海秋说:“在这里叫船太远,天河中应该有摆渡的!”便高高地扬起一只手,向空中招呼道:“船来,船来!我们要去西湖,不吝惜船钱!”不一会儿,只见一只彩船,从空中飘飘落下,船四周缠绕着团团烟云, 几个人一起登上去。见船上一人手持短桨,桨尾密密地排列着长长的鸟翎,形状像羽毛扇,摇起桨,只觉清风习习。彩船渐渐上升,直入云霄,然后又往南飞去,快得跟离弦的箭一样。 过了一刻工夫,觉得彩船落到水中。只听船外笙歌管弦,一片嘈杂。出船舱一望,见明亮的月光荡漾在烟波缭绕的水面上,数不清的游船正游来荡去。船家停下船桨,任彩船自由行驶。彭好古仔细一看,果然是西湖。这时彭海秋去船舱后取出些美酒佳肴,大家欢快地对喝起来。不一会儿,有只楼船渐渐驶近,依傍着彩船并行。彭好古隔着楼船的窗子往里一看,里面有两三个人正在笑闹着下围棋。彭海秋举起一杯酒对女子说:“用这杯酒为你送行。”女子喝酒的时候,彭好古对她恋恋不舍,惟恐她立即走了,暗暗地踢了踢她的脚。女子秋波一转,脉脉送情。彭好古更加动心,请求约定再见之期。女子说:“如你喜爱我,只要打听娟娘的名字,没有不知道的!”彭海秋把彭好古的绫巾送给女子,说:“我为你们代订三年后相会之约。”随即起身,把女子托在手掌里,说道:“仙人啊仙人!”伸手扳住邻船的窗户,把女子从窗格里塞了进去。窗格有只盘那样大小,女子伏身像蛇一样钻了进去,一点也不觉狭窄。一会儿便听邻船有人道:“娟娘醒过来了!”楼船渐渐荡了开去。 彭好古远远地见那只楼船已经停泊,船上的人纷纷下船走了,游兴顿时没有了。便和彭海秋说想上岸游览游览,刚商量着,船已靠了岸。于是大家弃船登岸。彭好古独自一人在前,漫步走了约一里多路,彭海秋从后面赶上来,手里牵着匹马,让彭好古骑上;自己又转回去,说:“等我再借两匹马来。”过了很久,也没回来。这时,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仰头一看,斜月西转,天色将明。丘生也不知去了哪里。彭好古牵着马,徘徊路边,不知如何办好。又骑马回到原来停船的地方,只见人和船都不见了。想到腰包里没带钱,彭好古更加忧愁惊慌。天大明后,他见马背上有个小口袋,伸手一掏,摸出三四两白银。用它买了点吃的,等着彭海秋和丘生回来,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他想,不如先去拜访娟娘,也可以慢慢访查丘生的消息,可等他打听娟娘的名字,并没有一个知道的。彭好古兴致索然,第二天只得骑马往回赶来。幸亏马比较温顺,性不烈,半个月才回了家。 起初,彭好古三人乘船上天时,他的童仆忙跑回家说:“主人已成仙升天了!”全家人都悲哀地哭起来,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彭好古返回家,把马拴好走进院子里,家里人见了,都惊喜地询问他。彭好古详细讲了奇异的经历。又想到自已一人返回老家来,恐怕丘家听说后会来追问丘生的下落,便告诫家里人不要声张。后来,彭好古说起马的由来,大家因为马是仙人送的,都好奇地到马厩里观看。到了马厩,马已没有踪影,只有丘生被用缰绳拴在马槽上!众人极为惊骇,叫出彭好古来看。见丘生垂着头站在那里,面如死灰,问他也不答话,只是两只眼一张一闭而已。彭好古很不忍心,把他解开扶到床上。丘生就像丧失了魂魄,彭好古给他灌些汤水,他稍稍能咽下去。到半夜,丘生多少清醒过来,急急忙忙地跑到厕所里,屙下来几个马粪蛋,又吃了点东西,才能开口说话。彭好古在床头细问究竟。丘生说:“我们下船后,彭海秋引着我边走边谈。等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他开玩笑般地拍了拍我的脖颈,我只觉迷迷糊糊的,一下子跌倒在地。趴在地上稍定了定神,再看看自己,已经变成马,心里也明白,但是不能说话。这真是奇耻大辱,实在不能让妻子儿女知道,请求你不要泄露这事!”彭好古答应了,命仆人用马驮着送他回了家。 彭好古自回家后,一直思念着娟娘。又过了三年,他的姐夫在扬州做官,他便去探望。扬州有个姓梁的公子,跟彭家素有来往,设宴邀请彭好古。酒席上有几个歌女,都过来拜见梁公子。梁公子问娟娘怎么没来,回答说病了。公子发怒地说:“这奴婢自以为声价高,用条绳子去把她捆来!”彭好古听到娟娘的名字,惊疑地问是谁。公子回答说:“是个妓女,才貌广陵数第一。因为有点名气,所以敢傲慢无礼。”彭好古怀疑是偶然重名,但触动了心事,又着急地想见见她。 一会儿,娟娘来了,梁公子盛气凌人地斥责了她一顿。彭好古仔细打量了一下,果然是中秋节见过的那个娟娘。便对梁公子说:“她跟我有旧交,请你宽恕她。”娟娘看了看彭好古,显出惊愕的样子。梁公子来不及深问彭好古,便命娟娘斟酒。彭好古问她:“《薄幸郎曲》还记得吗?”娟娘更加惊骇,凝神注视了他一会,才开始唱起那支旧曲。听她的声音,跟当年中秋节时唱的一模一样。酒宴结束,梁公子命娟娘陪客人入寝。彭好古握着她的手说:“三年之约,今天才实现了吗?”娟娘说:“那天我跟人游西湖,喝了几杯酒,忽然像醉了一样,朦朦胧胧地只觉被一个人带到一个村子里。一个小童领我进入一家,席上有三个客人,你是其中的一个。后来乘船来到西湖,又把我从窗口送了回去,你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我以为那都是幻梦,但绫巾真在,我至今还珍藏眷。”彭好古也讲了那件事的经过,两个人相互惊叹感慨了一会儿。娟娘扑到彭好古的怀里,哽咽着说:“仙人已给我们作了媒人,您不要以为我是个风尘女子,可以舍弃,就不再想念我这个苦海中的人!”彭好古说:“船中订下的约会,我一天也没忘。倘若你有意,我就是倾囊出资,再卖了这匹马,只要能把你赎出来,我也在所不惜!” 第二天一早,彭好古把这意思告诉了梁公子,又从姐夫那里借了一千两银子,削去了娟娘的乐籍,把她带回了老家。娟娘有次偶然到那座别墅去,还记得当年喝酒的地方。 卷五 堪舆 沂州宋君楚侍郎家,一向崇尚看风水,连家中妇女们都能读看风水的堪舆书,通晓其中的道理。宋侍郎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各立门户,为父亲选择营葬的风水宝地。凡听说有善相地脉、看风水的人,兄弟俩都不远千里,争着请了来,于是两家分别招罗了上百名风水先生。这些人天天骑着马去郊野看坟地,分成东西两路出入,就像是两支军旅。过了一个多月,两家分别寻到了自己中意的风水宝地。这个说把父亲埋在这里子孙会封侯;那个说把父亲埋在那里后代会拜相,两兄弟各说各理,互不相让,便都赌气不再商量,各自去营建坟墓,又是搭锦棚,又是插彩旗,两处都齐备了。 到了发丧那天,灵柩抬到岔路口,兄弟俩分别率领着自己门下的风水先生又争执起来。从早晨一直争到太阳西斜,还是决定不下。客人不耐烦,纷纷都走了。抬灵柩的役夫们换了十次肩,最后疲惫地撑不住了,干脆把灵柩扔在路边,也走了。两兄弟索性不葬了,就在停灵枢的路边,纠集工匠,搭起了茅棚,以遮蔽风雨。哥哥在一边建了房子,留下人看守;弟弟也学着哥哥的样,建了房子派了人。哥哥再建房子,弟弟也再建,这样三年后,这个地方竟成了村落。 又过了许多年,两兄弟相继去世了。嫂子与弟妹一块商量,打破了丈夫们水火不相容的议论,妯娌二人一齐乘车去野外,看那两座坟地,说都不好。于是二人重新准备聘礼,请风水先生另择宝地。每找到一个地方,必要先生画成地图量给她们看,以鉴别优劣。先生们每天都呈进好几份地图,妯娌两个全都指出了毛病。过了十几天,才找到一个地方。嫂子看了地图,喜欢地说:“可以了!”拿给弟妹看。弟妹看了后说:“埋在这地方,日后我们家当先出一个武举人。”葬后三年,宋侍御的长孙果然考中了武举人。 卷五 窦氏 南三复,是晋阳地方的官宦之家,有一座别墅,离家十几里路,他每天骑马去别墅一趟。一次,路上遇雨,正好走在一个小村里,见一农人家,门里很宽敞,就进去避雨。临近村的人因南家是大户人家,所以都惧怕他们。 过了一会儿,主人出来邀请南三复进屋休息,样子十分谨慎恭敬。南三复走进一间斗大的小屋,坐下后,主人才拿扫帚殷勤地扫地,接着浸了蜜水当茶,招待南三复。南三复叫主人坐下,主人才敢坐。南三复问主人姓名,主人说:“姓窦,名廷章。”一会儿又献上酒,烹来鲜雏,伺候非常周到。 窦翁有一女儿,刚到束发年龄,来给南三复烫酒,时时等在门外,稍稍露出半侧身子来,年纪约十五六岁,美丽无比。南三复一见动了心。雨停后,他回到家里,日夜想念这个妙龄女子。 过了一天,南三复带了布匹粮食,又去小村窦家,想寻找增进关系的台阶。此后,他常常经过窦家,有时带了酒肴来在窦翁家留连。女子也渐渐与他熟悉了,不大避讳他,常常在南三复面前来往。南三复看她一眼,她就低下头微微一笑。南三复越来越神魂颠倒,不超过三天必到窦家一趟。 一日,南三复来,正好窦翁不在家,坐了很长时间,女子只好出来招待客人。南三复见别无他人,就拉住女子的胳膊想亲近她。女子非常羞惭,严肃地抗拒说:“我家虽穷,要嫁,也不能仗势欺人!”这时,正好南三复死了妻子,便对女子作揖说:“我若能得到你的爱怜一定不再娶别人。”女子叫他对天发誓,南三复就指天发誓表示永不相负,女子便应允了与他欢好。此后,每得知窦翁不在家,南三复就来与女子私会。女子催促他说:“我们这样往来,终日在帐篷底下过日子,总不是常法。若是找媒人来提亲,父母必然以为荣耀,一定不会不同意。你应该快一点办。”南三复嘴上答应着,可心里暗想,农人的女儿哪能当自己的配偶?暂且含糊其词拖延一下再说。 这时,一个媒人来给南三复提亲,说的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女儿。开始南三复还有点犹豫,后来听说女子很漂亮,家中又富,就决心同意了这门亲事。这时窦女已经怀孕,她更焦急地催南三复与她早日结婚,南三复就再也不去窦家了。 过了不久,窦女生了个男孩。父亲大怒,责打女儿,女儿如实告诉了父亲,并说:“南三复一定会娶我。”窦翁放了女儿,叫人去问南三复,可南三复却矢口否认。窦翁便把小孩抛弃了,打女儿打得更厉害。女儿偷着哀求邻家妇女去告诉南三复自己的苦楚,可南三复仍是不理。 一天夜里,窦女偷着跑出门,看了看被她父亲抛掉的儿子还活着,便抱了去找南三复。到了南家,对看门的说:“我要见你家主人,听他说一句话,我就死不了了。他不念我俩的感情,还不念他的儿子吗?”看门的禀告南三复,南三复吩咐一定不叫她进门。窦女倚着南家的大门嚎啕大哭,一直到五更天才听不见哭声了。天明一看,她已抱着孩子僵死了。 窦翁气愤得不得了,立即上告了官府,官府知道南三复不仁不义,准备治他的罪。南害怕,拿一千两银子贿赂官府,得以免于治罪。 南三复新提亲的那个大户人家,忽然夜里梦见一个女子披头散发抱着孩子来告诉他:“一定不能把女儿许给南三复那个负心人,若是许给他,我就杀了她!”可是这家人家贪图南家富贵,还是同意把女儿嫁给南三复。到了娶亲的那天,大户人家陪送的嫁妆很丰盛,新娘子也很漂亮。但新人整日愁容满面,不见有笑容,睡在床上也泪湿枕席,问她,也不肯说。 又过了几天,大户人家来南家看女儿,一进南家大门就哭,南三复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他们就进了女儿的屋子,看见女儿惊慌地说:“刚才在你家后花园,见我女儿吊死在一棵桃树上,现在这房子里的是谁?”女子听说立即变了脸色,一下扑到地上死了,大家仔细一看,竟是窦女。又到后花园看,新娘子果真已吊死在桃树上。 南家一家人都吓得不得了,赶快去告诉了窦翁。窦翁命人挖坟开棺一看,女儿的尸体已经没有了。窦翁以前的愤恨还未消,又添了新愤,悲愤已极,又去官府告状。官府因情节奇幻,没有马上断决。南三复又去贿赂官府,官府得到许多好处,此案又不了了之。 南三复经过这事后,家境逐渐衰败,名声也不好听;又加上家里的怪事不断传播,几年内没有人敢把女儿嫁给他。南三复不得已,就从百里外找了曹进士的女儿为妻。还没有来得及成亲,谣传朝廷要选美进宫,因此有女儿的人都纷纷把女儿送到女婿家去。 一天,一个老太婆领着一个女子,坐一辆马车,来到南三复家,说是曹进士送女儿来的。她扶着女子进了屋子,对南三复说:“选美女的事很急,仓促间不能举行婚礼,暂送小娘子来。”南三复问:“为什么没有别人来送?”老太婆说:“多少有些嫁妆,随在后面,马上就到。”她说罢匆匆就走了。南三复见这女子也还风流标致,便走过去和她调笑;女子低着头,手里玩弄着带子,神情很像窦女。南三复心里就有点厌恶,但没有说出来。到了晚上,女子上了床,用被子蒙住头就躺下,南三复认为这也是新人的常态,也没有在意。天已经黑了,曹进士家的人还没有来到,南三复就开始怀疑。他到床上掀开被子想问一下女子,一看女子已经僵死了。南吓得不知怎么是好,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派人快去曹进士家问。可曹进士家却说没有送女儿这回事,这件奇事又传开了。这时,有个姚孝廉的女儿死去才埋葬了一天,夜里便被贼把尸体盗走了。姚家听到这事后,就到南三复家去验证,一看,果然是他女儿的尸体,掀开被,还赤条条光着身子。姚孝廉很气愤,就去告南三复。官府因为南三复品行不端屡次被告,也非常讨厌他,就按挖坟盗尸罪,判了他死刑。 卷五 梁彦 徐州有个叫梁彦的人,患了一种鼻塞打喷嚏的病,很长时间也没治好。有一天,他正在睡觉,感到鼻子特别发痒,急忙起来打了一个大喷嚏。有个东西突然喷出来落到地上,形状像屋脊上的瓦狗。有指头顶那么大。又打了一次,又喷出一个。打了四次,喷出了四个。这四个小东西蠢蠢爬动,聚集到一起互相嗅闻。片刻之间,只见一个强健的吃了其中一个体弱的,吃下后身子顿时见长。一会的工夫,互相吞吃的结果,只剩下一个。身子比鼠还大。它伸出舌头转动着,去舔自己的嘴唇。 梁彦非常吃惊,用脚去踩,而它却沿着梁彦的袜子向上爬,逐渐爬到他的大腿上。梁彦抓着衣服用力抖动,可这东西粘在上面下不来。一会儿它钻入衣襟下,爬到粱彦腰侧时,就用爪子抓搔。梁彦非常害怕,赶忙解开衣服脱下扔到地上。一摸,那个东西已贴伏到腰上,用手推,推不动;用指甲掐,却很痛,竟然成了附在皮肤上的肉瘤。它的嘴和眼已经闭上,好像一只趴着的老鼠。 卷五 龙肉 太史姜玉璇说:“天山南麓的沙漠中,有个叫白龙堆的地方,从地上挖下几尺以后,看到里面盛着满满的龙肉。人们可以任意去割,只是不能说出‘龙’字来。若有人说‘这是龙肉’,就会有霹雳震响,把人击死。”姜太史就曾经吃过这种肉,的确不是荒谬之谈。 卷六 潞令 宋国英,是东平县人,以教习资格被任命为潞城县令。他上任后,非常贪婪暴虐,尤其是催逼赋税,最为残酷。被他用棍子打死的老百姓,常常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县衙大堂。我的同乡徐白山一次路过潞城县,见他如此横暴,便讽刺他说:“你作为百姓的父母官,威风气焰竟到了如此程度吗?”宋国英扬扬得意地说:“不敢,不敢!我官虽小,但到任一百天,已打死五十八人了。” 过了半年,宋县令正在伏案处理公务,忽然瞪着眼站了起来,手脚一顿乱挠,像是与人撑拒的样子,嘴里连连说着:“我有罪该死,我有罪该死!”衙役把他扶进后堂,一会儿便一命呜呼了。唉!幸亏还有阴曹地府在管理着人世间的事情,不然,像宋国英这样的“父母官”,杀人越货愈多,“政绩卓异”的名声也就传开了,流毒还有穷尽吗? 卷六 马介甫 大名有个秀才,叫杨万石,生平最怕老婆。妻子姓尹,性情出奇地凶悍。丈夫稍微违背了她,她就用鞭子毒打。杨万石的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是一个鳏夫,尹氏拿他当奴仆看待。杨万石和弟弟杨万钟常常偷点饭给父亲吃,不敢让尹氏知道。但因为父亲常年穿着破衣烂衫,衣不蔽体,恐怕让人笑话,所以,兄弟二人从不让父亲见客人。杨万石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娶了个姓王的妾,两人从早到晚都不敢说一句话。 一次,杨氏兄弟二人到郡城等侯乡试。遇见一个少年,容貌俊雅潇洒,二人便跟他交谈起来,谈得很投机。问他的姓名,少年说:“姓马,名叫介甫。”从此后,三人交往更加密切,不久,便结义成了兄弟。分别后,大约过了半年,马介甫忽然带着童仆前来拜访杨万石兄弟。正巧遇上杨万石的父亲坐在大门外,一边晒太阳一边捉虱子。马介甫以为他是杨家的仆人,便说了自己的姓名,让他去通报主人,杨父便披上破棉衣进去了。有人告诉马介甫:“这老头就是杨万石的父亲。”马介甫正在惊讶,杨万石兄弟二人穿戴得整整齐齐迎出门来。进屋行过礼后,马介甫便请求拜见义父。杨万石推辞说父亲偶然得了点病,不能见客,连连让马介甫坐下。 三人谈笑着,不知不觉天已黑了。杨万石说了多次已准备好了酒饭,却一直不见端上来。兄弟二人轮番出出进进好几次,才见有个瘦弱的仆人捧了把酒壶进来。一会儿酒便喝完了。又坐等了很久,杨万石频频地出去催促,急得满头大汗。又过了很久,才见那个瘦弱仆人送来饭。但饭做得实在不好吃,让人难以下咽。吃完饭,杨万石急匆匆地走了。杨万钟抱来床被子,陪客人住宿。马介甫责备他说:“过去我以为你们兄弟二人有很高的品德,才和你们结拜兄弟。现在老父亲实际上吃不饱穿不暖,让路人见了都替你们羞愧!”杨万钟流下泪来,说:“这其中的心事,实在难以出口。家门不幸,娶进了一个凶悍的嫂子,全家男女老少横遭摧残。如不是至亲好友,也不敢宣扬这件家丑。”马介甫惊叹了一会儿,说:“我本来打算明天一早就走。现在既然听你说了这桩奇异的事,倒不能不亲眼看一看。请你们借我一间空房子,我自己起伙做饭。”杨万钟听从了,打扫了一间屋子,让他住下。夜深后,又从家里偷来些蔬菜粮食,惟恐尹氏知道。马介甫明白他的意思,极力推辞不要。还把杨父请来,一起吃住。自己又进城去街市上买了布匹,替杨父做了新衣换上,父子三人都感动得哭泣起来。 杨万钟有个儿子叫喜儿,才七岁,夜里跟着爷爷和马介甫睡。马介甫抚弄着他说:“这孩子将来的福气寿数,要超过他父亲;只是少年时要受点苦难。”尹氏听说杨老汉竟然安安稳稳地有饭吃了,大怒,动不动就高声叫骂,说马介甫强行干涉她的家务事。起初还在自己屋里骂,渐渐地就在马介甫的屋子附近骂起来,故意让马听到。杨氏兄弟二人急得汗流浃背,犹豫着不敢去制止。但马介甫对骂声却充耳不闻。 杨万石的妾王氏,怀孕五个月了,尹氏才知道。她大发淫威,将王氏的衣服剥掉一顿毒打。打完,又喊杨万石来,让他跪在地上,扎上一条女人头巾,然后拿起鞭子往家门外赶。当时,正好马介甫站在外面,扬万石羞惭地不敢出去。尹氏用鞭子抽打着,逼他出去。杨万石忍受不了,只得跑出屋子,尹氏也随后追出来,双手叉腰,跳着脚大骂不止,围观的人挤满了大街。马介甫用手指着尹氏,大声喝斥说:“回去!回去!”尹氏不由自主地返身便跑,像被鬼撵着一样,鞋子都跑丢了,裹脚布弯弯曲曲地拖在路上,赤着脚跑回了家,面如死灰。稍定了定神,奴婢拿来鞋袜让她换上,尹氏才号啕大哭起来,家里的人谁也不敢劝她。 马介甫拉过杨万石,要替他摘下头巾。杨万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像是怕头巾掉下来。马介甫硬给他摘下来后,他还坐立不安,唯恐私摘头巾,要罪加一等。一直等到尹氏哭完了,杨万石才敢回家,提心吊胆地慢慢蹭了回去。尹氏见了他,默默地一句话没说,突然站起身,回房中睡觉去了。杨万石才放下心来,与弟弟都暗暗感到奇怪。家人也都感到惊异,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尹氏听到一些,更加羞惭恼怒,将奴婢逐个打了一遍,又喊叫王氏。王氏上次被打伤了,一直卧床不起,尹氏说她伪装,跑到王氏的床前将她一顿暴打,直打得下身鲜血涌出流了产。杨万石在没人的地方,对着马介甫悲伤地痛哭。马介甫劝慰了一番,叫童仆备下酒菜,二人对饮,已经二更天了,仍然不放杨万石回去。 尹氏一人在卧室里,痛恨丈夫不回来,正在大发脾气,忽然听到一阵撬门声。她急忙呼叫奴婢,屋门已经大开,有个巨人走了进来,身影遮挡了整个屋子,面貌狰狞凶恶,像鬼一样。转眼间又进来几个人,手里都持着明晃晃的刀。尹氏吓得差点死过去,刚想号叫,巨人用刀尖一下顶住她的脖颈,说:“敢叫,立即杀了你!”尹氏急忙拿出金银绸缎,要买条命。巨人说:“我是阴司的使者,不要钱,特来取你这个悍妇的心!”尹氏更加恐惧,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直磕得头破血流。巨人毫不理会,一边用刀一下下划着她的胸膛,一边数落她的罪状说:“像某件事,你说该杀不该杀?”说一件,就划一刀;把尹氏的凶悍罪状列举完,刀子已在她的胸口处划了几十下。最后,巨人说:“王氏生了孩子,也是你的后代,你怎么竟残忍到把她打堕了胎?这件事绝对不能饶恕!”命那几个人将她的手反绑起来,要给她开膛破肚,挖出心看看。尹氏吓得叩头求饶,连连说已经知罪了,巨人才饶了她。一会儿听到大门开关的声音,巨人说:“杨万石回来了。你既然已经悔过,姑且先留下你这条命吧!”说完,都消失不见了。杨万石进屋来,见尹氏赤身裸体地被反绑着,心窝上的刀痕纵横交错,多得数不过来。便解开她询问缘故,得知事情经过,非常惊骇,暗地里怀疑是马介甫干的。 第二天,杨万石向马介甫讲述了昨晚的怪事,马介甫也流露出惊骇的样子。自那以后,尹氏的威风逐渐收敛了,连续几个月没再骂人。马介甫非常高兴,这才告诉杨万石说:“我实话告诉你,你不要泄露出去:前次是我用了点小小的法术,吓唬她一下。现在她既然已经改正,你们又和好了,我也就暂时告辞了!”他便收拾行装走了。 从此后,尹氏每天傍晚都主动挽留丈夫作伴,满脸堆笑地迎合他。杨万石终生没受过这般优待,突然之间真是受宠若惊,坐立不安,不知该怎么办好。有天晚上,尹氏想起那巨人的样子,还吓得瑟瑟发抖。杨万石想讨好她,泄露了那巨人是假的。尹氏一听,一骨碌坐起身,穷根究底地追问他。杨万石自知失言,后悔也晚了,只得实说了。尹氏勃然大怒,破口大骂起来。杨万石害怕,跪在床下不起来,尹氏不理。杨哀求到三更,尹氏才说:“想叫我饶了你,你必须自己用刀在你心口处也划上那么多口子,我才解恨!”于是起身到厨房拿菜刀。杨万石大为恐惧,连忙逃出了屋子。尹氏握着刀追赶出来,闹得鸡飞狗跳,一家人全都起来了。杨万钟不知是什么缘故,只是用身子左右挡护着哥哥。尹氏正在叫骂着,忽见杨老汉也走过来;又见他穿着崭新的袍服,更加暴怒,扑上前去,把老汉的衣服割成条条碎片,又猛打老汉的耳光,往下拔他的胡子。杨万钟见了大怒,拿起块石头砸过去,正中尹氏的脑门,一下子跌倒在地死了过去。杨万钟说:“只要父兄能活下去,我即使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说完便投井自杀了。等把他救上来,早已死了。尹氏不久又苏醒过来,听说杨万钟死了,才稍微解了恨。埋葬了杨万钟后,杨万钟的寡妻留恋儿子,不愿改嫁。尹氏对她动不动就辱骂,不给饭吃,硬逼她改嫁走了。只留下杨万钟的儿子孤单一人,天天遭受尹氏鞭打,等家人吃完后,才给孩子一点冷饭块吃。不过半年,就把孩子折磨得骨瘦如柴,仅剩下一口气了。 一天,马介甫忽然又来了,杨万石嘱咐家人不要告诉尹氏。马介甫见杨父又和以前一样衣衫褴褛,大吃一惊;又听说杨万钟死了,跺着脚悲叹不已。喜儿听说马介甫来了,便跑过来依偎在他身边恋恋不舍,连声叫着“马叔”。马介甫一时没认出他来,端详了很久,才认出他是喜儿,惊讶地说:“孩子怎么瘦弱成这个样子了?”杨父嗫嗫嚅嚅地对马介甫讲了一遍。马介甫生气地对杨万石说:“我过去说你不像人样,果然没说错。你们兄弟二人就这一根苗,孩子如被害死了怎么办?”杨万石一言不发,只会俯首帖耳地流泪。过一会儿,尹氏便知道马介甫来了。她不敢自己出来赶客人走,就把杨万石叫进去,一甩手就是几巴掌,逼他赶走马介甫。杨万石含着泪出来,脸上的掌痕还清清楚楚。马介甫发怒地说:“你不能制服她,难道就不能休了她吗?她殴打父亲,害死弟弟,你竟安心忍受,怎么做人?”杨万石听了,坐立不安,似乎被打动了。马介甫又激他说:“如她不愿走,理应用武力赶走她,就是杀了她也不要害怕。我有两三个知己朋友,都身居要职,一定会给你出力,保你无事!”杨万石答应,负气奔进内室,正好迎面碰上尹氏。尹氏大声责问:“你要干什么?”杨万石一下子变了脸色,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说:“马生教我休了你。”尹氏更加狂怒,四处寻找刀杖。杨万石恐惧万分,急忙逃了出来。马介甫鄙夷地说:“你真是不可救药!”说完,打开一只箱子,取出一点药末,掺在水里让杨万石服下,说:“这药叫‘丈夫再造散’。我所以不敢轻易使用它,是因为这种药能伤害人。现在迫不得已,姑且试试吧!”杨万石喝下药后,顷刻便觉一股怒气从胸中冒出,像烈火烧着一样,一刻也忍受不了,径直奔进内室,喊叫声像打雷一样。尹氏还没来得及讲话,杨万石飞起一脚,把她踢出几尺以外,跌倒在地。接着又攥起块石头,往她身上砸了无数下,打得她几乎体无完肤。尹氏嘴里还在含混不清地怒骂不止,杨万石更加暴怒,从腰里拔出刀子。尹氏见了,叱骂说:“拔出刀子,你敢杀我吗?”杨万石一言不发,从她大腿上一刀割下巴掌大的一片肉扔在地上。刚要再割,尹氏已疼得哀叫着求饶。杨万石不听,又割下一块肉扔了。家人们见杨万石又凶又狂,急忙跑过来,死命将他拉了出去。马介甫迎上去,挽着他的胳膊慰劳了一番。杨万石还余怒不息,屡屡挣扎着要再去找尹氏,马介甫劝阻住他。又过了一会儿,药力渐渐消失,杨万石又变得垂头丧气起来。马介甫嘱咐他说:“你不要气馁!重振男子汉大丈夫之气,全在此一举。人之所以怕老婆,并不是一朝一夕就 能形成的,而是有一个过程。就好比昨天的你已经死了。今天又复活了一个新的你,必须从此洗旧革新。再一气馁,可就无法挽回了!”说完,让杨万石进去看看尹氏动静。尹氏一看见杨万石,还吓得全身发抖,从心里服了,让奴婢硬扶自己起来,要跪爬过去迎接。杨万石阻止,尹氏才罢了。杨万石出来后告诉马介甫,杨氏父子都非常高兴。马介甫便要告辞,父子都挽留他。马介甫说:“我正要去东海,所以顺路来看看你们。回来时我们还能相见。” 过了一个多月,尹氏才渐渐伤好起床了,她对丈夫十分恭敬。可日子一长,她觉得杨万石黔驴技穷,似乎没什么别的能耐,对他先是亲昵,渐渐嘲笑,渐渐喝骂,不长时间,完全恢复了老样子。杨父忍受不了,深夜逃到河南当了道士,杨万石也不敢去寻找他。 过了一年多,马介甫来了,得知事情经过,愤怒地斥责了杨万石一番。立即叫过喜儿,把他抱到驴背上,撇下杨万石,赶着毛驴走了。从此后,村里的人都鄙视杨万石。学使驾临考核生员时,认为杨万石品行恶劣,革去了他的生员资格。又过了四五年,杨万石家遭受火灾,房子财物全部化为灰烬,还延烧了邻居家的房屋。村里的人把杨万石扭送到郡府,打起官司,官府罚了他很多银两。于是杨万石家产渐尽,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邻村的人都相互告戒,谁也不要借给他房子住。尹氏的兄弟们愤怒她的所作所为,也拒绝接济,不让她回娘家。杨万石穷困不堪,只得把王氏卖给了大户人家,自己带着尹氏向南出走。到河南地界,旅费便没有了。尹氏不愿跟他走,一路嚷叫着要改嫁。正好有个屠夫死了老婆,便花三百吊钱把尹氏买走了。只剩杨万石一人,在附近的城市乡村中讨饭度日。 一天,杨万石到一个大户人家门前讨饭,看门的人斥责着赶他走。一会儿,有个官员从门里出来,杨万石急忙跪在地上哭泣着乞讨。那官员仔细端详他,又问了问姓名,惊讶地说;“是我伯父!怎么穷到这个地步!”杨万石细看,认出是弟弟的儿子喜儿,不禁失声痛哭,跟着喜儿进了家。只见高房大屋,金碧辉煌。一会儿,杨父扶着一个童儿出来,父子见面,相对悲泣。杨万石才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原来,马介甫带走喜儿后,一直让喜儿住在这里。几天后,马介甫又去找了杨父来,让他们祖孙团聚。又请了先生,教喜儿读书。喜儿十五岁时考中了县学,第二年又中了举人。马介甫又替他娶了妻子,便要告别。祖孙二人哭着挽留他,马介甫说:“我不是凡人,是狐仙,道友们已等我很久了!”于是,告辞走了。喜儿说到这里,不禁感到心酸。又想起自己过去同庶伯母王氏倍受酷虐,越发悲伤。于是,喜儿派人带着银两,用华丽的车子,把王氏赎出接了回来。一年多,王氏生了个孩子,杨万石便把她扶作正妻。 尹氏跟了屠户半年,还是像以前那样凶悍狂悖。一次,屠户大怒之下,用屠刀把她大腿上穿了个洞,再用根猪毛绳从洞里穿过去,把她吊在了房梁上,自己挑着肉出门走了。尹氏号叫得声嘶力竭,邻居才知道。把她放下来,从伤口里往外抽绳子,每抽动一下,尹氏喊疼的叫声震动了四邻。从此,尹氏见了屠户就毛骨悚然。后来大腿上的伤虽然好了,但毛绳上的断毛留在肉里,走起路来终究还是一瘸一拐的。还得昼夜服侍屠户,不敢稍有松懈。屠户蛮横残暴,每次喝醉酒回来,就毒打尹氏一顿,毫不留情。到此时,尹氏才明白过去自己强加给别人的虐待,也是像自己今天的景况一样不好受。 一天,喜儿的夫人跟伯母王氏到普陀寺烧香,附近村庄的农妇都来拜见她们。尹氏也混在人群里,怅惘地不敢靠前。王氏看见了她,故意问:“这是谁呀?”家人禀告说;“她是张屠户的老婆。”呵斥尹氏上前,给太夫人行礼。王氏笑着说:“这个妇人既是屠户的老婆,应该不缺肉吃,怎么如此瘦弱?”尹氏听了又惭愧又愤恨,回家后便去上吊,但绳子太细,没能吊死,屠户也就更加厌恶她。 又过了一年多,张屠户死了。一次,尹氏在路上遇到杨万石,远远地望见他,便跪在地上爬过去,泪流如雨。杨万石碍着仆人在场,一句话没和她说。但回去后却告诉侄子,想接回尹氏,侄子坚决不同意。尹氏被村里的人唾弃,久久没有个归宿,便跟着乞丐们讨饭度日,杨万石还不时地和她在野外荒庙中幽会。侄子引以为耻,暗暗地让乞丐们把杨万石羞辱了一番,他才和尹氏断绝了关系。这件事我不知究竟,最后几行是毕公权撰写成的。 卷六 魁星 郓城县人张济宇,一天躺在床上还没睡着,忽然看到一片光明照满屋内。他惊异地看着,见一个鬼拿着笔站着,像是魁星的样子。他急忙起来向魁星跪拜叩首,光明也随即消失了。 从此张济宇便自负起来,认为这一定是科考第一的预兆了。可是从这以后,他竟然潦倒失意,一事无成,家境也败落下来,亲人又接连死去,只有他一个人活着。 那个魁星为什么不给张济宇降福,反而降祸呢? 卷六 厍将军 有个叫厍大有的人,字君实,是陕西省汉中洋县人氏。他是个武举人,隶属祖述舜部下。祖述舜给他的待遇很优厚,多次提拔他,并晋升他为后周的总戎。后来,厍大有感到后周政权大势已去,就秘密偷袭祖述舜。祖述舜在格斗中奋力抗拒,结果伤了手,被捆绑起来。 厍大有归顺了总督蔡毓荣。来到都城,梦中到了冥王府。冥王因为厍大有不讲道义,非常生气。命令小鬼用滚沸的油浇在他的脚上。厍大有醒来后,感到双脚疼得难以忍受。后来他的脚肿烂了,脚指全都脱落,又增添了疟疾,总是连声呼叫着说:“我实在是负义之人!”终于死去了。 卷六 绛妃 康熙二十二年,我在刺史毕际有公的绰然堂设馆教书。毕刺史家的花草树木极为茂盛,闲暇对我就跟从毕公漫步,得以尽兴地游赏奇花异草。 一天,我观赏完花木回到房内,因极度困倦想睡一觉,便脱下鞋来上了床。睡梦中见两个女子,衣着鲜艳华丽,走过来很恭敬地说:“有件事想拜托您,敢劳大驾前去。”我惊讶地急忙起来问:“是谁招呼我?”她们说:“是绛妃。”我被她们说糊涂了。不明白绛妃是谁,但也就连忙跟着她们去了。 不多时,就见一片宫殿楼阁,高接天际。下面有石砌的台阶,沿着台阶一层一层地往上攀登,大约上了一百多层才到了顶端。只见红漆大门敞开着,又有两三个美丽的女郎,急忙进去通报。一会儿,我跟着她们来到一座大殿外面。这大殿有金质的帘钩、碧绿的门帘,光闪闪地耀人眼睛。殿内有一个女子从台阶上走下来,身上佩带的玉佩发出铿锵悦耳的声响,样子像是皇宫的嫔妃。我正想向她施礼,女子却先说道:“委屈先生远来,理应先向你致谢。”便招呼身边的侍女,把毯子铺在地上,样子像是要给我行礼。我惶恐得手足无措,便对她讲道:“草莽微贱之人,有幸得到您的召唤,已经感到不尽的荣耀;又胆敢以平等的礼节拜见您,更加重了我的罪过,折损了我的福分!” 绛妃便叫使女们撤去地毯,摆设了宴席,对面坐下。酒过数巡,我即告辞说:“我喝不了几杯就醉,恐怕酒醉失态,有违礼仪。您有什么吩咐请赐教,以消除我的疑虑。”绛妃不说话,只是用大杯催促我喝酒。我几次请她指教,她才说:“我是花神,合家的眷属都寄居在这里,经常被封家的丫头蛮横摧残。今天想和她们作一决战,拜托您撰写声讨她们的檄文。”我惶恐不安地站起来说:“我学问浅薄,不善文辞,恐怕辜负了您的重托。只是奉您的命令,怎敢不竭尽我至诚的愚拙。” 绛妃很高兴,就在殿上赐给我笔和墨。众女郎拂拭几案座位,磨墨润笔。又有一个垂发少女把纸叠成文书格式,放在我的手腕下面。我才略写了一两句,便有两三个女郎凑过来观看。我平时不很敏捷,这时却觉得文思泉涌。不多时,就把稿子写完了,她们争着拿去呈给绛妃。绛妃展开稿子看了一遍,说写得很不错,于是又送我回到绰然堂。我醒来之后回忆这件事,每个情节都清楚地浮现眼前,只是那檄文中的词句多半记不起来了。因此,只能补上不足之处,使它成为完整的檄文: “谨按封氏:飞扬成性,忌嫉为心。济恶以才,妒同醉骨;射人于暗,奸类含沙。昔虞帝受其狐媚,英、皇不足解忧,反借渠以解愠;楚王蒙其蛊惑,贤才未能称意,惟得彼以称雄。沛上英雄,云飞而思猛士;茂陵天子,秋高而念佳人。从此怙宠日恣,因而肆狂无忌。怒号万窍,响碎玉于王宫;澎湃中宵,弄寒声于秋树。倏向山林丛里,假虎之威;时于滟滪堆中,生江之浪。且也,帘钩频动,发高阁之清商;檐铁忽敲,破离人之幽梦。寻帷下榻,反同人幕之宾;排闼登堂,竟作翻书之客。不曾于生平识面,直开门户而来;若非是掌上留裙,几掠妃子而去。吐虹丝于碧落,乃敢因月成阑;翻柳浪于青郊,谬说为花寄信。赋归田者,归途才就,飘飘吹薜荔之衣;登高台者,高兴方浓,轻轻落茱萸之帽。蓬梗卷兮上下,三秋之羊角抟空;筝声入乎云霄,百尺之鸢丝断系。不奉太后之诏,欲速花开;未绝座客之缨,竟吹灯灭。甚则扬尘播土,吹平李贺之山;叫雨呼云,卷破杜陵之屋。冯夷起而击鼓,少女进而吹笙。荡漾以来,草皆成偃;吼奔而至,瓦欲为飞。未施抟水之威,浮水江豚时出拜;陡出障天之势,书天雁字不成行。助马当之轻帆,彼有取尔;牵瑶台之翠帐,于意云何?至于海鸟有灵,尚依鲁门以避;但使行人无恙,愿唤尤郎以归。古有贤豪,乘而破者万里;世无高士,御以行者几人?驾炮车之狂云,遂以夜郎自大;恃贪狼之逆气,漫以河伯为尊。姊妹俱受其摧残,汇族悉为其蹂躏。纷红骇绿,掩苒何穷?擘柳鸣条,萧骚无际。雨零金谷,缀为藉客之裀;露冷华林,去作沾泥之絮。埋香瘗玉,残妆卸而翻飞;朱榭雕栏,杂佩纷其零落。减春光于旦夕,万点正飘愁;觅残红于西东,五更非错恨。翩跹江汉女,弓鞋漫踏春园;寂寞玉楼人,珠勒徒嘶芳草。斯时也:伤春者有难乎为情之怨;寻胜者作无可奈何之歌。尔乃趾高气扬,发无端之踔厉;催蒙振落,动不已之阑珊。伤哉绿树犹存,簌簌者绕墙自落;久矣朱幡不竖,娟娟者霣涕谁怜?堕溷沾篱,毕芳魂于一日;朝荣夕悴,免荼毒于何年?怨罗裳之易开,骂空闻于子夜;讼狂伯之肆虐,章未报于天庭。诞告芳邻,学作蛾眉之阵;凡属同气,群兴草木之兵。奠言蒲柳无能,但须藩篱有志。且看莺俦燕侣,公覆夺爱之仇;请与蝶友蜂交,共发同心之誓。兰桡桂楫,可教战于昆明;桑盖柳旌,用观兵于上苑。东篱处士,亦出茅庐;大树将军,应怀义愤。杀其气焰,洗千年粉黛之冤;歼尔豪强,销万古风流之恨!” 卷六 河间生 河间县有个书生,在自家的场上积攒了一个像山丘那样大小的麦穰垛。家人天天从垛上撕麦穰烧,日子一长,把垛上撕了个洞。有一只狐就住在这个洞中,经常变化成一个老翁,去拜见书生。 一天,狐又变化成老翁,请书生去喝酒。到了麦穰垛前,狐翁拱手请书生入洞。书生很为难,狐翁再三邀请,书生才钻了进去。进洞一看,只见房屋走廊,华丽宽敞。坐下后,摆上来的茶、酒都芳香无比。只是日色昏黄,也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喝完酒,出来再同头一看,又什么都没有了。 狐翁经常在晚上外出,直到第二天一早才回来,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问他,便说是有朋友请他去喝酒。一次,书生请他带自己一同前去,狐翁不答应。书生再三恳求,狐翁才同意,挽住书生的胳膊,快如疾风地往前行去。走了有做顿饭的功夫,来到一个城市。二人走进一家酒店中,只见客人很多,一桌一桌地聚在一起喝酒,一片喧闹声。狐翁领着书生来到楼上,往下看下边喝酒的人,桌几上摆着的菜肴都历历在目。狐翁自己下楼,任意取拿桌上的酒果,捧上来让书生吃,喝酒的人竟一点也不察觉。过了一会儿,书生见楼下一个穿红衣服的人桌上摆着金桔,便请狐翁去拿。狐翁说:“那人是个正派人,我不能接近他!”书生听了这话,心里默想:狐跟我交游,一定是因为我有邪心的缘故;从今往后,我必定要做个正派人!刚想到这里,忽然身子不由自主,头一晕,从楼上掉了下去。楼下喝酒的人大吃一惊,都吵嚷起来,以为是妖怪。书生仰头往上一看,哪里有楼,原来刚才是在房梁上!书生将实情告诉了众人,众人审知他说的是实话,便给他路费,让他走了。书生问众人这是什么地方,得知是山东鱼台县,离河间县已一千多里路了。 卷六 云翠仙 梁有才,原籍山西,是个小商贩。暂住在济南。家里一无妻子二无田地,独身一人。 一天,梁有才跟别人去爬泰山。泰山在四月里去烧香的人很多。又有男女信徒一百多人,间杂着跪在神座下面,看着香烧完了才起来,叫作“跪香”。梁有才看见这些跪着的人中有一个女子,年纪有十七八岁,长得很美,非常喜欢她。他佯装香客,靠近女郎跪下。又装作膝盖没劲的样子,一俯身去摸女郎的脚;女郎回头看了下,似乎有点生气,就跪着走了几步,离梁有才远了一些。可梁有才也跪着走过去靠近了女郎,一会儿,又去摸女郎的脚。女郎察觉梁有才不怀好意,忽地站起来出门走了。梁有才也不跪了,去追踪女郎,可是出来看了看女郎的足迹,却不知向哪里去了,心里大失所望,没精打采地走着。半路上看见女郎跟着一个老妇人一起走,看样子像是女郎的母亲。梁有才跟上去。老妇人与女郎一面走路一面说话。老妇人说:“你能来给泰山娘娘叩头,是好事!你又没有弟弟妹妹,但求娘娘暗中保护,能找到个好女婿,只要孝顺,不一定是王孙公子。”梁有才听了,心中暗暗高兴,渐渐靠近老妇人与她搭话。老妇人自称姓云,女儿名叫翠仙,是她的亲生女,家住西山里,离此四十多里路。梁有才说:“山路很难走,大娘你年纪大了走路费力,小妹又这样细弱也走不快,什么时候才能到家?”老妇人说:“天已晚了,我们准备在她舅舅家里住一宿。”梁有才又说:“刚才您说找女婿不嫌穷,只要人好;我还没有结婚,我能使您满意吗?”老妇人问女儿,女郎没说话。问了好几次,女郎才说:“他没有福气,又行为浮荡,容易反复无常,我不能给这种薄情人作妻子!”梁有才听了,竭力表白自己诚实,还指天盟誓。老妇人听了很欢喜,竟答应了他的婚事。女郎很不高兴,变了脸色。老妇人又拍了一下梁有才,表示亲切。粱有才更加殷勤,拿出钱雇了两个二人抬,叫她母女坐,自己步行跟在后面,像个仆人一样。每逢不好走的地方,还喊轿夫慢点走不要摇摆,表现非常殷勤。 过了一会儿,进了一个村子,老妇人便邀梁有才一同到女郎舅舅家。舅翁及妗子出来相迎,老妇人称他们哥哥嫂嫂。对他们说:“梁有才是我的女婿,今天正是好日子,不要再选择日子了,今晚就叫他们成婚。”舅翁也很高兴,拿出酒肴招待梁有才。接着,云翠仙穿着礼服出来,三位老人就扫了床催他们早睡。 梁有才与女子入了洞房,女郎说:“我本来就知道你是个不义之人,但迫于母命,姑且嫁你。你若是好好为人,不愁白头到老。”梁有才唯唯地答应着。天明,早早起床,老妇人对梁有才说:“你先回家,我与女儿随后就到。” 梁有才回到家里,把房子、院子打扫干净,老妇人果然送女郎来了。母女进屋一看,什么也没有。老妇人便说:“这个样子怎么过日子?我马上回去,给你们点小小帮助。”便走了。 第二天,有几个男女送来衣被、用具,摆了满满一屋,连顿饭没吃就走了,只留下一个小丫鬟。梁有才从此坐享温饱,每日招呼一些无赖饮酒、赌博,渐渐偷妻子的首饰去赌。云翠仙多次劝阻,梁有才不但不听,还很不耐烦。翠仙无法,只好天天守着箱子,像防贼一样。 一天,赌徒们叫门找粱有才,偷着看见了云翠仙,非常吃惊,试着对梁有才说:“你太富贵了,还愁穷吗?”梁有才问原因。赌徒们说:“刚才见你夫人,实在是天仙一样,她与你的家道很不相称。卖给人家作妾,可得一百两银子;如卖到妓院,可得一千两银子。你一旦千两银子到手,还怕没钱饮酒赌博?”梁有才当时虽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却很以为然。回到家里时时对妻子叹气,说穷得没法过。翠仙也不理他,粱有才就天天敲桌子,硬板凳,扔筷子,骂丫鬟,作出种种姿态叫翠仙看。一天晚上,翠仙打了酒来与他对饮,忽然对他说:“你因为家里穷,天天焦心,我又无法使你不穷,不能替你分优,哪能不惭愧?但家里又没别的东西可卖了,只有这个丫鬟,卖了她,可能还稍稍解决点用度。”粱有才摇摇头说:“她能值几个钱!”又呆了一会,翠仙说:“我对于你,还有什么不能支持的?但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想我们穷到这个地步,就是死心地跟你过一辈子,不过是都受一百年苦,能有什么前途?不如把我卖给有钱的人家,都能得到好处,卖的钱可能比丫鬟多些。”粱有才故意装作惊讶地说:“何至于如此?”翠仙再三要求,脸色很认真。粟有才才高必地说:“再慢慢商量。” 粱有才于是便托宦官把妻子卖给官府的妓院。宦官亲自来看人,见了云翠仙,非常高兴,怕不能到手,立下字据,支了八百串钱,事情就办成了。翠仙说:“我母亲因为你穷,常常挂念,今天咱们断了情缘,我得回娘家一趟。况且咱俩就要分开了,哪能不告诉母亲一声?”梁有才顾虑她母亲阻拦。翠仙说:“这是我自己愿意的,保证不要紧。”粱有才听从了,便跟着翠仙去她娘家。 半夜才到了翠仙娘家,叫开门进了院子,见楼房非常华丽,丫鬟使女来来去去的很多。以前粱有才天天与翠仙在一起,经常要求来看岳母,翠仙都不同意;所以当了一年多女婿,还没有走一次岳母家。今天一见,十分惊奇,心里想,她家原是这样的大户人家,恐怕不甘心把女儿卖去当妓女。 翠仙领粱有才上了楼,老妇人一见,惊讶地问夫妻俩为何而来。翠仙抱怨说:“我原来就说他是个不义的人,如今果然不错!”便从衣服里边拿出两锭黄金披在桌子上,说:“这金子幸亏没有被小人偷了去,今天仍归还给母亲。”母亲惊奇地问缘故。翠仙说:“他将要把我卖了,我收着这金子也没有用处。”指着粱有才大骂:“豺狼!鼠子!以前你挑着担子,满脸是土,像鬼一样。结婚时,浑身汗臭气,身上的污垢掉下来几乎砸塌了床,脚上老皴一寸多厚,叫人整夜恶心。是我进了你家,你才坐吃三餐,脱了你那身穷鬼皮。母亲在上,难道我是说谎吗?”粱有才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翠仙又说:“我自己知道我没有倾国倾城的相貌,不配侍奉富贵的人;像你这样的男人,我自认为还配得过你。有什么亏待你的地方,竟不念一点香火之情?我岂不能盖楼房、买田地?就是看你一身穷骨头,天生乞丐相,早晚不能白头到老!”说完了,丫鬟婆子们连起手来,团团围住梁有才。看见小姐斥骂他,便一起唾骂,都说:“不如杀了他,何必多说!”梁有才害怕,跪在地上认错,直说自己知道悔改了。翠仙又生气地说:“卖妻子已是十恶不赦,够残忍的了,况且还把同床人卖去当妓女!”话还没有说完,众人都怒日圆睁,一起用簪子、剪刀刺梁的肋下、踝骨。梁有才嚎啕大哭,叫喊着求饶。翠仙制止住说:“可以暂时放了他,他就是不仁不义,我还不忍心看他害怕的样子。”便领着丫鬟使女们下楼去了。 梁有才坐着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了,心里想偷跑。一仰头,看见满天星斗,东方已发白了。四面一片苍茫的原野,灯也没有了,房子也没有了,自己坐在峭壁上,向下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心里害怕掉下去。身子一动,轰隆一声随着乱石就掉了下来。幸亏半山腰有棵枯树挡了一下,没有掉入山谷。他肚子挂在枯树上,手足都够不到东西。向下看茫茫然不知有多少丈深,身子一动也不敢动,连喊带怕,声嘶力竭,全身都肿了,眼、耳、鼻、舌、身,都一点劲也没有了。 太阳渐渐升高了,才有个打柴的人看见梁有才。他找了条绳子来,把梁放下山崖,已经奄奄一息。打柴的人把他送回家去。到了家,大门敞着,家里一片荒凉,像座破庙,桌椅板凳都没有了,只有一张绳结的床和一张破桌子,还是他家的旧物。零零乱乱地还放在那里。梁有才浑身无力地躺下,饿了,就向邻居家要口饭吃。接着身子肿处溃烂了,成了癞疮。乡里人看不起他,都不理他。梁有才没有办法,卖了破屋,住在土洞里,在街上乞讨,随身还带着一把刀。有人劝他用刀换点吃的,粱有才不肯,说:“住在野外,要防备虎狼,得用它自卫。” 后来,梁有才在路上遇到劝他卖妻子的那个人,走到近前与那人说话,忽然抽出刀来把那人杀了,于是被捕入狱。县官得知这里面的一些情由;没忍心虐待他,只是把他关起来,没有多久,梁有才便死在狱中。 卷六 跳神 济南的风俗,民间有生病的人,就在闺房内求神占卜吉凶。请来老巫婆敲打带铁环的单面鼓,舞步婆娑,跃然作态。叫做“跳神”。而这一风俗在京城中尤其盛行。良家少妇们也时常自已这样做。在堂屋中,托盘里放着肉,盆子里装着酒,条几上点燃着大蜡烛,比白天还明亮。一个少妇扎着短裙子,弯屈起一只脚跳“商羊舞”,另有两人各抓着少妇一条胳膊,在两边架着她。少妇口中念念有词地絮叨着,像是在歌唱,又像是在祈祷,字句或多或少,长短不齐,虽然不合韵律,却拖着长腔。室内几面鼓同时乱打,犹如雷鸣,声音杂乱刺耳。少妇的嘴唇一启一合,掺杂着鼓声,听不清唱的什么。不久,少妇低下头来,眼睛斜视着一旁,站立全靠别人搀扶,不搀扶就向前倒下去。一会儿,少妇忽然伸着脖子高跳起来,离地一尺多高。室内各个女子都严肃起来,惊恐地张望着说:“祖宗来吃饭了。”便呼地一口气吹灭了灯,室内外一片昏黑。人们都惊惧地屏住呼吸立在暗中,谁也不敢交谈一句;即使说话也听不到,因为这时的鼓声太乱了。“祖宗”吃了不多时,就听到少妇厉声呼唤公婆和兄嫂的小名。这才一起点燃蜡烛,躬着腰询问吉凶。看那酒杯、盆子和托盘里,都已空空的了。人们看少妇脸色的变化,观察她面部表情是恼怒还是喜悦,恭恭敬敬地问长问短。少妇有问必答。问病的人中有在内心非议的,神已经知道,便指出某人讥笑我,大不敬,要脱下他的裤子。这个讥笑神的人自顾全身,已是光溜溜的裸体,每每在门外的树梢上找到裤子。 满洲的妇女,尊崇侍奉神尤其虔诚,即使有一点儿疑惑,也一定求神来判断。“跳神”的人常是穿着整洁,骑假虎假马,拿着长兵器,在床上舞动,叫做“跳虎神”。假马假虎的姿势显示出威武愤怒的样子。跳神的人声音粗重,有时自称是关羽、张飞或赵公明,都不一样。气势威严,阴冷可怖。男子如从窗纸上开个小孔往室内偷看,就立即被长兵刃从窗内穿出刺中帽子,挑进屋里去。一家里的老妇人、媳妇、姐妹,都严肃地瑟缩着,小心翼翼地像群雁排成“一”字形站在那里,不敢胡思乱想,也不敢轻举妄动。 卷六 铁布衫法 有个姓沙的回民,学得了铁布衫大力法。他把五指并起来,用力砍下去,可以砍断牛脖子;横着捅过去,可把牛肚子穿一个窟窿。 他曾经在仇彭三公子的家里,把一块又粗又重的木头悬挂在空中,让两个体壮力大的仆人使足力气把悬木推出很远,然后使悬木猛然荡回来;沙某用赤裸裸的肚子迎接撞来的悬术,“砰”的一声响,悬木被顶出老远。沙某又掏出自己的生殖器,平放在石头上,用木槌子使劲砸,没有一点儿损伤;只是怕刀罢了。 卷六 大力将军 查伊璜,是浙江人。有一年的清明节,他在野外一座寺庙里喝酒,见大殿前有口古钟扣在地上,这钟足有一个可盛两石的大水瓮那样大,钟身上和地下留着清清楚楚的用手抓过的新痕迹。他很惊疑,趴在地上往钟里看了看,里面藏着一只可装八升左右的小竹筐,筐里不知有什么东西。他便命几个人抓着钟耳,奋力一提,古钟纹丝没动。查伊璜更加惊疑,便继续坐下喝酒,等着那个往钟里藏东西的人来。 过了一会儿,走来一个年轻的乞丐,把讨来的饭堆在钟的一边;然后一只手掀开钟,另一只手把饭抓进筐里,一连掀了好几次,才把饭放完。然后仍把钟扣好,走了。过了不久,他又回来了。掀开钟抓把饭吃起来,吃完掀钟再取,轻松得像开个柜子一样。查伊璜和同座的人都惊骇不已。查伊璜起身问道:“你这样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么讨饭呢?”乞丐回答说:“我饭量大,没人愿雇我做工。”查伊璜见他力气极大,劝他从军,乞丐忧愁没有门路。查伊璜便把他带回家中,让他饱餐一顿,估计他的饭量,大概比普通人多吃五六倍。又替他换了新衣新鞋,赠他五十两银子作为路费。送他从军去了。 过了十多年,查伊璜的一个侄子在福建做县令。有个叫吴六一的将军忽然来拜访他。交谈间,将军问查县令:“查伊璜是你什么人?”查县令回答说:“是我叔父。不知他与将军在何处有过交往?”将军说:“他是我老师,分别十年了,我非常想念他。麻烦您告诉他一声,请他赏光来我家作客!”查县令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心想:叔父是个名儒,怎么会有武弟子呢? 过了不久,查伊璜正好来到侄子这里,查县令便告诉了他这件事,查伊璜茫然记不起;因那将军问讯自己时很是恭敬迫切。查伊璜便命备马,带着仆人去登门拜访。将军急急忙忙地迎出大门来。查伊璜打量打量他,一点也不认识,心里怀疑将军认错了人。但将军对他却越发恭恭敬敬,将客人请进家,又穿过三四道门,忽见院中有女子来来往往,查伊璜知道这是将军的内院,不禁站住不前。将军又作揖请他再往里走,一会儿走进堂屋,只见掀门帘的、搬椅子的,全是年轻的侍妾。查伊璜落座后,刚想问个明白,见将军脸上微一示意,便有个侍妾给他捧来官服。将军匆忙站起来更衣,查伊璜不解他要干什么。众侍童帮着将军穿戴整齐,将军又命几个人过去按着查伊璜不让起身,自己大礼参拜起来,犹如拜见皇帝一样。查伊璜极为惊愕,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将军拜完,又换上便服在一边陪坐,笑着说:“先生不记得那个举钟的乞丐了吗?”查伊璜才恍然大悟。过了会儿,将军摆上了丰盛的酒宴。下面奏起乐曲。喝完酒,将军去为查伊璜安排了住宿的地方,又命几个侍妾服侍着他,自己才告辞离开了。 第二天,查伊璜因为酒醉起得很迟,将军已在他卧室门外问候多次了。查伊璜得知后,心里很不安,想告辞回去。将军把大门锁上,不让走,查伊璜见将军连续几天不干别的,只是在清点家中的奴仆丫头、骡马器具和珍玩服饰,亲自监督着造簿登记,一再告诫不要遗漏了。查伊璜以为这是将军的家务事,所以也没有深问。一天,将军拿着全部家产的登记簿,对查伊璜说:“我能有今天,全出于先生当年的厚赐。现在的一个奴婢、一件器物,我都不敢独自享有,请把我的一半家产分给先生!”查伊璜大吃一惊,坚决推辞。将军不听,又拿出窖藏的数万两银子,一分为二。又按登记簿点出一半古玩、床几等物,堂屋内外都快摆满了。查伊璜再三阻止,将军不顾,又按姓名点出一半奴婢仆人,随即命点出的男仆收拾行李,女仆收拾器具,并且嘱咐他们要好好伺候先生,仆人们齐声答应。将军亲眼看着婢妾们登上车子,仆人们套好骡马,热热闹闹地上路了,才和查伊璜告别。 后来,查伊璜牵连到修史一案中,被逮捕入狱。最后终于无罪释放,都是吴将军从中出力的结果。 卷六 白莲教 白莲教首领徐鸿儒,得到了一本左道旁门的书,能够驱使鬼神为他做事。一次他稍微试验了一下,观看的人都感到惊恐,投奔到他门下的人很多。于是徐鸿儒暗暗萌发了造反的念头。一天,他取出一面铜镜,说能够照出人的一生祸福。他把铜镜悬在院子里,让人们自照,镜子里的人,有的戴着头巾,有的戴着纱帽,锦绣华服,貂蝉美饰,形象不一。人们更加感到惊奇。从此这个消息到处传播,上门请求照镜子的人接连不断。徐鸿儒于是宣称:“凡是镜子里照出的文武高官,都是如来佛祖注定龙华会里的人。大家应该努力,决不能退缩。”于是徐鸿儒当着众人的面照自己,便看到镜子里的他头戴皇冠,身穿袞龙服,俨然就像帝王一样。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感到十分惊讶,一齐跪倒在地。 徐鸿儒于是竖起反旗,众人无不欢腾雀跃相随,希望自己能成为像镜子里的形象那样的高官。不到几个月,徐鸿儒就聚集了一万多人,滕县、峄县一带官府望风逃窜。后来大队清兵前去剿捕,其中有一位彭都司,是长山县人,武艺高强,无人能敌。白莲教军中出来两个少女和他交战,她们都使双刀,锋利如霜;骑着高头大马,非常威武、她们飘忽盘旋,从早晨一直杀到傍晚,少女不能伤害彭都司,彭都司也没能取胜。这样厮杀了三天,彭都司累得精疲力竭,最后气喘而死。后来徐鸿儒兵败被杀,捉到他的同伙拷问,才知道少女用的是木刀,骑的是木凳子。假兵马累死了真将军,也够奇异的了。 卷六 颜氏 顺天有个书生,家中很穷,遇上荒年,跟随父亲到了洛阳。他生性迟钝,十七岁了,还写不出一篇完整的文章。然而却仪表文雅,相貌秀美,很会谈笑,善写书信,看见他的人并不知道他肚子里其实没有多少学问。不久,父母相继去世,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在洛汭一带教私塾度日。 当时村子里颜家有个孤女,是名士的后代,从小聪明。父亲活着时,曾教她读书,只学一遍就记住了。十几岁时,就学父亲的样子吟诵诗文。父亲说:“我家有个女学士,可惜不是男的。”因此特别喜欢她,期望为她选择一个做高官的女婿。父亲死后,母亲仍然坚持这个选婿目标,三年没有成功,母亲也去世了。有人劝颜氏找个有才学的文人,颜氏认为很对,但还没有着落。 有一次,邻居的妇人翻墙过来,同她攀谈,拿着用字纸包着的绣线。颜氏打开一看,字纸原来是那个顺天书生写的书信,寄给邻居妇人的丈夫的。颜氏反复阅读,似乎有好感,邻家妇人看透了她的心思,悄悄对她说:“这少年风度翩翩,很秀美,同你一样也是没有父母,年龄也相仿。你如果有意,我嘱托丈夫为你们撮合。”姑娘脉脉含情,没有说话。邻妇回去,把意思告诉丈失。邻生本来就同这书生很要好,便告诉了书生。书生非常高兴,就把母亲遗留给他的金鸦指环,托邻生转给颜氏作聘礼。几天后举行了婚礼,夫妻二人如鱼得水,十分欢乐。及至看了书生的文章,颜氏笑着说:“你写的文章和你像是两个人,像这样什么时候才能考中?”于是早晚劝书生攻读,像老师一样严厉。到黄昏时,自己先点灯坐在桌前吟诵,为丈夫作表率,直到三更才罢休。 这样过了一年多,书生对科举应试的八股文章已很精通,可是几次投考都名落孙山,困顿失意,茶饭不进,寂寞愁闷得悲痛哭泣,颜氏责备他说:“你不像个男子汉!如果让我换了发髻改成男人衣冠,我看那高官显位,如同拾取草芥一样容易!”书生正在懊丧,听了妻子的话,怒视着她生气地说:“你是不出闺房的人,没到过考场,就以为功名富贵像你在厨房提水煮粥一样容易。如果把男人的冠给你戴在头上,恐怕也和我一样。”颜氏笑着说:“你不要生气。到了考试的日期,请让我换了衣冠,代你应考。倘若也像你一样落拓,我当再不敢小看天下的读书人。”书生也笑着说:“你不知黄柏苦的味道,真应该让你去尝一下。只怕你换装后露出破绽,让乡邻笑话。”颜氏说:“我不是说笑话。你说过顺天有你的老家,让我换上男装跟你回去,假称是你弟弟,你从婴儿时就出来了,谁能辨出真假?”书生答应了她。颇氏进了内屋,换了男人的衣服出来,说:“你看可以充作男人吗?”书生仔细看她,俨然一个顾影自怜的俊美少年。书生高兴极了,向邻居一一告别,有交情好的稍微给他点馈赠。书生买了一头瘦驴,载着妻子回了老家。 书生的堂兄还在,见两个堂弟美如冠玉,很喜欢,早晚都来照顾他们。又见他们起早贪黑地用功读书,更加爱护尊敬他们,雇了一个小僮供他们使唤。到了黑天,颜氏和丈夫就打发小僮回去。乡里有吊丧、喜庆之事,书生自已去周旋,颜氏总是在家中读书。住了半年,很少有人见过颜氏的面。客人有时求见,哥哥总是代为辞谢。有人读了颜氏的文章,惊奇地赞叹不已。有时有人忽然闯入来相见,颜氏作个揖便回避了。客人见其丰采,又都倾倒,由此名声更大起来。一些世家争相招赞做女婿,堂兄来商议,颜氏只是一笑;再强求,就说:“我立志取得高官,不考中决不结婚。”到了考试的日子,两人一齐去投考,书生又落榜,颜氏则以科试第一名而参加乡试,考中顺天府乡试第四名。第二年又考中进士,授桐城县令。因治理有方,不久又升迁河南道掌印御史,富贵如同王侯。后来托病请求退职,被赐卸任返乡。家中常常宾客盈门,但颜氏始终辞谢不见。从儒生开始到显贵,从不提婚娶,人们没有不觉得奇怪的。回乡后,颜氏渐渐购置婢女,有人疑心这里面有私情,堂嫂留心观察,确实没有不正当的行为。 没过多久,明朝灭亡,天下大乱。颜氏这才告诉堂嫂说:“实言相告,我是你堂弟的妻子。因为丈夫平庸,不能自立,我才负气女扮男装求得功名,深怕传扬出去,致使天子召问,让天下人耻笑。”堂嫂不相信,颜氏便脱下靴子,让堂嫂看自己的脚,堂嫂才惊异起来。再看靴子里,塞满了碎棉絮。此后,颜氏让书生承袭了官衔,她则闭门做起深闺女人。又因她一生没有怀孕,便出钱让丈夫买妾。还对书生说:“凡是身居显贵的人,都要买姬妾侍女供奉自己。我为官十年,还只一身;你是何等福泽,坐享佳妇丽人。”书生说:“你也可以购置一批男宠,请夫人自己办吧。”相互调笑取乐。这时书生的父母,已多次受朝廷封赐之恩。富贵绅士来拜访,对书生施以御史的礼仪。书生羞于承袭闺阁女子挣的名衔,只以一般儒生自安,终身没有坐过官轿。 卷六 杜翁 杜翁,是沂水县人。一天他偶然从街市上出来,坐在墙下,等候一起来逛市的伙伴。他觉得有些困倦了,忽然像是进入梦中。见一个人拿着公文把他抓去,到了一处官府衙门里,这地方他从来没有到过。有个戴瓦垄帽的人,从官署里出来,细看原来是青州的张某,是过去的熟人。张某见到杜翁很惊讶地问:“杜大哥,你怎么来到这里?”杜翁说:“不知怎么回事,不过有拘捕人的文书。”张某怀疑有差错,要去为他查验一下,叮嘱他说:“要小心谨慎地站在这里,不要到其它地方去,怕万一迷失了路,就很难挽救你了。”张某说完就走了,很长时间不见出来。只有那个拿着公文的人来了,自己承认是抓错了人,当即释放杜翁回家。 杜翁告别了那人往回走,路上遇见六七个女郎,容貌长得很美好,心中喜欢她们,就跟在她们后面走。下了大道,走上小路,刚走了十几步,听见张某在后面大声呼唤:“杜大哥,你要到哪里去?”杜翁迷恋女郎们,情不自主地跟着走。眨眼间,见众女郎进入一个小门中,认得这是卖酒的王某家。他不觉探身门内,刚往里瞧了一眼。就见自己已在猪圈里,和许多小猪卧在一起。这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已经变成猪了。不过耳内还听到张某呼喊。他非常害怕,急忙用头碰撞猪圈的墙壁。听到有人说:“小猪得了羊痫风了。”他上下打量自己,已经又变成了人。急忙走出门来,就见张某已经等候在路上。张某责备他道:“本来叮嘱你不要到别处去,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几乎坏了大事!”于是握着杜翁的手把他送到街市口,才告别去了。 杜翁忽然从梦中醒来,自己的身子还倚在墙根。他到姓王的家里去询问,王家说果真有一头猪自己触墙而死。 卷六 小谢 渭南姜部郎的宅子里,有很多鬼魅,经常出来迷惑人,姜部郎一家因此迁走了。留下个仆人看门,死了;连换了好几个,都死了。姜家只得废弃了这座宅子。 同村有个书生叫陶三望,一向倜傥不羁,好和妓女玩耍,但每次喝完酒就走了。朋友故意让妓女夜晚投到他门上,陶生笑着收留,实际上终夜也不沾染。曾有一次,陶生在姜部郎家住宿,有个丫鬟夜晚私奔了来,他坚决拒绝,始终不乱。姜部郎因此很看重他。陶生家里贫穷,又死了妻子,几间草房,酷暑天受不了闷热,便向姜部郎请求,要借住到他家的废宅子里去。部郎因为那座宅子太凶,不同意。陶生便作了一篇《续无鬼论》献给部郎,还说:“鬼有什么能为?”部郎因为他执意恳求,便答应了。 陶生到废宅子里打扫了厅房,傍晚,把书放下,回去取别的东西;回来一看,书却没有了。陶生很奇怪,仰面躺在床上,屏住呼息看有什么变故。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听见有脚步声。陶生斜眼一瞅,见两个女子从屋里出来,把丢失的书送还到桌子上。一个约二十岁,另一个约十七八,都很艳丽。两个女子悄悄地走过来站在床下,相视而笑。陶生一动不动。那年长的女子翘起一只脚,踹了下陶生的肚子,年小的那个捂着嘴偷偷地笑起来。陶生觉得心神摇荡,像要控制不住自己,急忙收回杂念,始终不理她们。大女子便走近他,用左手拔他的胡须,右手轻轻地拍他的脸,发出很小的响声。年小的女子笑得更厉害了。陶生猛然起身,大喝道:“鬼东西竟敢这样!”两女子大吃一惊,跑散了。陶生恐怕夜里被她们扰乱受苦,想搬回去,又怕人说他言而无信,便起来点上灯读书。只见暗处鬼影恍惚,陶生全然不睬。快到半夜,陶生点着蜡烛睡下,刚闭眼,觉得有人用根细的东西捅自己的鼻孔,非常痒。大声打了个喷嚏,听见暗处隐隐有笑声。陶生也不说话,假装睡着了等待着。一会儿,见那个少女拿着根细纸捻,悄悄地摸了过来。陶生突然起身,大声呵斥,少女飘然窜掉了。睡下后,少女又来捅耳朵,折腾了一夜,没得安宁,鸡叫后,才寂静无声了。陶生才大睡了一觉。白天便没看见和听见什么。 太阳落山后,鬼影又恍惚出现。陶生便在夜晚做起饭来,打算一夜不睡,熬到明天早上。那大女子渐渐过来,把胳膊伏到案几上,看陶生读书;接着伸手把书合上了。陶生恼怒地去抓她,女子却飘散了。过了会儿,她又过来合上书。陶生便用手按着书读。那个少女偷偷地走到他身后,用两手一下捂住了他的眼睛,转眼跑开,远远地站着嘲笑他。陶生指着她骂道:“小鬼头!捉住便都杀了!”女子丝毫不怕。陶生便又戏弄说:“男女房中术,我一点不懂,缠我没用。”两女子微微一笑,返身走到灶边,一个劈柴,一个淘米,替陶生做起饭来。陶生夸奖道:“你们两人这样做,不胜过傻蹦乱跳许多吗?”一会儿,粥做熟了,两人又争着拿勺子、筷子、碗放到桌子上。陶生说:“感谢你们伺候,怎么报答?”女子笑着说:“饭中掺了砒霜、鸩毒了。”陶生说:“我和你们从无怨仇,怎至于给我下毒呢!”吃完,两女子又给盛上,争着跑来跑去的侍奉,陶生大乐。以后天天如此,习以为常了。渐渐熟悉后,对坐倾谈,陶生问她们姓名。大女子说:“我叫秋容,姓乔,她是阮家的小谢。”陶生又追问她们的来历。小谢笑着说:“痴郎!都不敢献出一次身子,谁要你问门第,想准备嫁娶吗?”陶生严肃地说道:“面对美人,怎会无情!但阴间的鬼气,人中了必定会死。你们不乐于和我住一起,走就是了;乐于住一起,就要安宁。如果你们不爱我,我何必玷污两位美人;如果爱我,你们又何必弄死一个狂生呢?”两女子互相看了一眼,像都被打动了。从此后,便不很耍弄陶生,但有时还把手伸到陶生怀里,或者扯下他的裤子扔在地上,陶生也不见怪。 一天,陶生抄书,还没抄完就出去了。回来后见小谢趴在桌子上,正拿着笔代抄,看见陶生,扔下笔斜瞅着他笑起来。陶生走近一看,虽然字写得太拙,但行列倒还整齐。便夸奖说:“你还是个很雅的人呢!如果喜欢这个,我可以教你。”说完,把她抱在怀里,把着手腕教她写字。秋容从外面进来,见此情景,脸色一下子变了,像是嫉妒。小谢笑着说:“小的时候曾跟父亲学写字。很久不写了,真像在梦里。”秋容也不说话。陶生明白她的意思,假装没有察觉,也抱起她来,给她支笔说:“我看看你能写字吗?”秋容写了几个,陶生就站起来说:“秋娘真好笔力!”秋容才高兴起来。陶生便折了两张纸,写上字,让她们临摹,自己在另一个灯下读书,心中暗喜两个人都有了事做,再不会捣乱了。临摹完,两女子都站在陶生的桌前,让他评阅。秋容从没读过书,写的字让人认不出来。评判完,她自觉不如小谢,脸上现出羞惭的样子。陶生夸奖劝慰了一番,秋容的脸色才放晴了。两女子从此后拿陶生当老师侍奉,陶生坐着就替他挠背,躺下就给他按摩大腿,不仅再不敢欺侮,还争着讨好陶生。过了一个月,小谢的字竟然写得很端正秀气,陶生偶然夸赞了一句,秋容立即很惭愧。眼泪汪汪,泪珠如线,陶生百般安慰劝解,才作罢。此后,陶生就教秋容读书,秋容非常聪明,教一遍,不用再问第二遍,和陶生争着读,常常彻夜不眠。小谢又带了她的弟弟三郎来,拜在陶生门下。三郎约十五六岁,姿容秀美,拿来一支金如意作为送给老师的见面礼。陶生让他和秋容同学一经,只听满屋咿咿呀呀的念书声,陶生在这里设起鬼塾来了。姜部郎听说后,很高兴,按时供给陶生薪水。过了几个月,秋容和三郎就都能作诗,还经常互相唱和。小谢暗地里嘱咐陶生不要教秋容,陶生答应了;秋容暗地里嘱咐他不要教小谢,陶生也答应了。 一天,陶生要去考试,两女子涕泪相送。三郎说:“先生可假托生病不去;不然,恐怕会有不吉利时事。”陶生觉得托病不考太耻辱,还是去了。原来,陶生常以诗词讽刺时事,得罪了本县的权贵们,这些人天天想中伤陶生。暗地里贿赂学使,诬告陶生行为不检,将他下到了狱中。陶生花费用光,只得向犯人们讨饭,自以为活不成了。忽然一人飘飘忽忽地走了进来,原来是秋容,她给陶生送了饭来,面对着陶生悲伤地哽咽道:“三郎担心你不吉利,现在果然不错。三郎和我一块来的,他已去官府申诉了。”说了几句话,秋容就走了,别的人都看不见她。第二天,巡抚大人出门,三郎拦路喊冤,巡抚便命带他走。秋容入狱把这消息告诉了陶生,然后又返回去探听,三天没回来。陶生又愁又饿,度日如年。忽然小谢来了,凄伤得要死,说:“秋容回去时,经过城隍祠,被西廊里的黑判官强摄了去,逼她作小妾。秋容不屈服,现在也被囚禁起来了。我跑了一百多里路,奔波得十分疲乏,到北郊时。被荆棘刺破了脚心,痛彻骨髓,恐怕不能再来了。”说着,伸出脚来让陶生看,只见鲜血淋漓,湿透了鞋袜。小谢拿出三两银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巡抚提审三郎,问知他和陶生没一点瓜葛。无故替陶生告状,要杖打他,三郎扑地而灭。巡抚很惊异,看了看三郎的状子,情词悲恻。便提审陶生,问道:“三郎是什么人?”陶生假装不知。巡抚醒悟他被冤枉,释放了他。 陶生回来后,一晚上没有一个人来。到了深夜,小谢才来了,凄惨地说;“三郎在巡抚衙门被官衙的守护神押到了冥司。阎王因为三郎很义气,已让他投生到富贵人家。秋容被囚禁了这么久,我写了诉状投到城隍府,又被压下,递不上去,怎么办呢?”陶生忿怒地说:“黑老鬼怎敢这样!明天我去推倒他的塑像,踏为碎泥。再数落城隍之罪,骂他一顿。手下的官吏如此横暴,难道他在醉梦中吗!”两人相对坐着,悲愤不已。不觉四更将尽,秋容忽然飘然来了。陶生和小谢惊喜万分,急忙询问。秋容哭着说:“我为了你,受尽了千辛万苦!那个黑判官天天拿刀杖逼我,今晚忽然放我回来,说:‘我没别的意思,原是出于喜爱你。既然不愿意,我也不曾玷污你。烦你告诉陶秋曹,不要责备我。’”陶生听说,稍微高兴了些,想跟她们二人同床,说:“今天我愿意为了你们去死!”两女子凄伤地说:“一向受你开导,现在很知道些道理,怎忍心因为爱你而害死你呢?”执意不肯。三人亲热地抱在一起,感情如同夫妻。两个女子患难与共,互相嫉妒的念头早已消散了。 一次,一个道士在路上遇到陶生,看着他说:“你身上有鬼气。”陶生很惊异,详细对道士说了。道士说:“这两个鬼很好,不能辜负了她们。”便画了两道符,交给陶生,说:“回去给那两个鬼,看她们的运气,如听到门外有哭女儿的,吞下符立即出屋,先到的可以复活。”陶生道谢,接下符回去给了两个女子。过了一个多月,果然听见门外有哭女儿的,两女子争相奔出。小谢匆忙之中忘了吞符。见有辆丧车经过,秋容径直跑过去,进入棺材不见了。小谢进不去,痛哭着返了回来。陶生出去一看,原来是富户郝家为女儿出殡。众人都见一个女子进入棺材不见了,正在惊疑,忽听棺内有声音,歇下肩开棺一看,女子已经苏醒。于是,众人把棺暂时寄放在陶生的书房外面,围护着。郝某询问女儿,女子回答说:“我不是你女儿。”就把实情讲了一遍。郝某不太相信,想抬她回家。女子不听,径直奔入陶生的书房,躺在床上不起来。郝某便认了陶生为女婿走了。陶生走近女子端祥了一下。面貌虽然不一样,但艳丽不亚于秋容。陶生大喜过望,两人高兴地叙起往事。忽听有呜呜的鬼哭声,原来是小谢在暗处哭泣。陶生心中非常可怜她,便端着灯过去,宽慰她。小谢哭得衣衫全是泪水,悲痛不已,直到天明才走了。 天亮后,郝某派丫鬟、婆子送来嫁妆,居然和陶生真正成了翁婿了。晚上,陶生和秋容进入洞房,小谢又哭起来。这样过了六七夜,陶生夫妇都觉凄惨,竟不能同床。陶生十分忧虑,想不出办法。秋容说:“那个道士,真是仙人。你再去求他,或许他会同情相救。”陶生认为很对,访查到那道士住的地方。便去跪在地上哀求。道士极力说:“没办法!”陶生哀恳不已。道士笑着说:“痴书生真能缠人!合该和你有缘,我就竭力使出我的法术吧。”于是跟着陶生回到家中,要了一间静室,闭上门坐着,告诫陶生不要询问。过了十几天,道士不吃也不喝。陶生偷偷地往屋里瞅了瞅,道士像睡着了一样。一天早晨起来,有个少女掀开门帘进来,长得明眸浩齿,光艳照人,微笑着说:“奔跑了一夜,累死了!被你纠缠不休,跑到百里之外,才找到一个好躯壳,道人载着一起来了,等看见那人,便交给她。”到黄昏,小谢来了,女子突然迎上去抱住她,顿时合为一体,倒在地上僵死过去。道士从房中出来,拱拱手径自走了。陶生再拜。送走道士回来,见女子已经苏醒过来,扶她到床上,精神渐渐复原,只是握着脚说脚趾大腿酸疼,几天后才能起来。 后来,陶生科考得中。有个叫蔡子经的和他同榜,因为有事来拜访陶生,住了几天。小谢从邻居家回来,蔡子经看见她,急忙跑过去跟着细看。小谢侧身躲避,心里暗怒他太轻薄。蔡子经对陶生说:“有件令人非常骇异的事,能告诉你吗?”陶生询问,蔡子经回答说:“三年前,我的小妹去世,过了两夜尸体忽然不见了,到现在我还在疑虑。刚才看见尊夫人,怎么这样像我的小妹呢?”陶生笑着说,“我的妻子很丑,怎敢和你妹妹相比?但我们既然是同榜,交情又好,不妨让她见见你。”于是进入内室,让小谢穿上原来的葬服出来。蔡子经见了大惊说:“真是我的妹妹!”便哭起来。陶生对他详细讲了事情经过。蔡子经高兴地说,“妹子没死,我要尽快回家,告慰父母。”于是走了。过了几天,蔡家全家都来了。后来,就像郝家一样,与陶生来往密切。 卷六 缢鬼 有个姓范的读书人,住在一家旅店里。晚饭后,他点着蜡烛,没解衣服卧在床上,还没入睡。忽然有一个侍女走进来,将包着衣物的包袱放到椅子上;还有梳妆镜匣和梳妆盒子,一样一样摆放在案头上,便离去了。 不多时,一个少妇从房间里出来,打开梳妆盒子和镜匣,对着镜子梳妆;一会儿梳理发髻,一会儿插戴头簪,又对着镜子前后左右仔细打量自己的身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那个侍女又来了,端了水来让少妇净面。少妇洗完之后,侍女又捧上手巾,等少妇擦拭完了,又把洗脸水端走了。少妇解开包袱,取出裙子、披肩,光灿灿的全是新缝制的,便穿在身上。又掩掩衣衿,提提衣领,挽结束扎十分周到。 范生看到这一切,没说话,心里却有些儿疑惑、惊讶,心想这一定是个私奔的女人,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幽会。 少妇梳妆完了,取出一条长长的带子挂到粱上,并挽了个扣子。范生不禁一惊。只见她从容自若地抬起两只脚跟,伸长脖子要上吊;脖子才伸进扣子里,眼睛就闭上了,眉毛也直竖起来,舌头伸在嘴外面两寸多长,脸色变得悲惨像鬼似的。 范生吓得慌忙跑出门外,呼喊着告诉旅店的主人。店主人忙去察看,少妇已经无影无踪了。店主人说:“以前我的儿媳就是吊死在这里的,莫非就是她吗?” 咳,真希奇呵!人已经死了还重演她惨死的样子,这是什么道理呢? 卷六 吴门画工 吴门有个画工,忘了他叫什么名字。喜欢画吕洞宾祖师的像。每次想像着吕祖的样子,他都感到心领神会。他很想有幸能见到吕祖,这个虔诚的念头凝结在心中,使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吕祖。 一天,画工正好遇到一群乞丐在城郊外喝酒。其中一人穿着破衣,露出了胳膊肘,但神采奕奕,气宇轩昂。画工心里一动,怀疑他就是吕祖。仔细端详了一下,越发觉得确实无误。于是他一下子抓住那人的胳膊说:“您是吕祖!”那乞丐大笑起来。画工执意说他就是吕祖,跪拜在地上不肯起来。乞丐说:“我真是吕祖,你又要怎样呢?”画工连连叩头,求他指教。乞丐说:“你能认出我,也算是有缘。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夜间再相会吧。”画工还想再问,转眼间,乞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画工惊叹着回了家。 到了夜晚,画工果然梦见吕祖来了,对他说:“念你心意诚恳,我特来见见你。但你骨气贪吝,不能成仙。我让你见一个人好了!”说完向空中一招手,便有一个美丽的妇人凌空而下,衣着打扮像是皇宫中的贵妃。美丽的容貌,华贵的服饰,把屋子都照亮了。吕祖说:“这位是董娘娘,你要仔细看看记住了!”一会儿又问画工:“记住了吗?”画工说:“记住了!”吕祖再次嘱咐说:“不要忘了!”过了会儿,妇人离去,吕祖也走了。画工醒后,感到很奇怪,便把梦中见的那个妇人,回忆着画了幅像,珍藏起来,但终究不解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几年,画工偶然去京城游玩,正赶上皇宫中的董妃去世了。皇上念董妃贤惠,要为她画张像以流传后世,便召集画匠们,皇上描述了一番董妃的模样,让他们想像着去画,但没一个画得像。这画工听说这件事后,忽然想起梦见的那个妇人,莫非就是董妃吗?便将自已原来画的那张像呈给皇上。皇宫中的人传看了一遍,都赞叹说画得惟妙惟肖。画工由此被封了中书官;但他不愿做官,皇上便赐给了他一万两银子。 从此,这位画工名声大噪。富贵大家都争着用重金聘请他,为自己先辈们画像。他只需凭空想像一阵,便无不画得形像逼真。只十多天,这画工便又挣了上万两银子。 莱芜的朱拱奎曾见过这个画工。 卷六 林氏 济南有个叫戚安期的人,平时行为轻佻、放荡,喜欢嫖妓。妻子婉言劝说,他不听。他的妻子林氏,美丽而且贤惠。一次正遇上清兵进入济南,林氏被俘虏去了。晚上,清兵在半路上住宿,一个兵要奸污林氏,林氏假装答应了他。正好这个兵把佩刀挂在床头上,林氏急忙抽下刀来自刎而死,这个兵就把尸体抛在了荒野里。第二天,清兵便拔营离去了。 有人传说林氏已经死了,戚生很悲痛,赶到出事地点,一看林氏还有微弱的气息。他急忙背着妻子回到了家里,见她双目渐渐活动起来,又听到她有轻轻的呻吟声,便扶正她的脖子,用竹管一滴一滴给她灌下点汤水,还能够咽下去。戚生安慰妻子说:“你如果万一能活过来,我要背弃你就不得好死。” 过了半年,林氏恢复了健康,只是她的头受脖子伤疤的牵制,常像是往左看的样子。戚生也不因此感到妻子丑陋,对她的爱恋胜过往日,逛妓院的恶习也从此断绝。林氏自觉容貌丑陋,要给丈夫娶妾,戚生坚决不同意。 又过了几年,林氏仍没有生育,于是又劝说丈夫收下她的丫鬟。戚生说:“我已经发誓不再找第二个女人,鬼神难道听不见吗?即使没有男孩继承宗嗣,也是我命中注定。倘若不该绝后,难道你已经老到不能生育了吗?”林氏于是假托有病,让丈夫独自住在一室;打发丫鬟海棠抱着被子睡在戚生的床下伺倏。 过了很久,林氏私下问海棠夜里有什么情况,海棠说没有什么事。林氏不相信,到了夜里,告诫海棠不要去了,自己到海棠睡觉的地方躺下。过了一会儿,便听列床上响起鼾声。林氏悄悄起来爬到丈夫床上摸索他,戚生醒来忙问是谁?林氏凑到他的耳边低语说:“我是海棠。”戚生拒绝说:“我已经对夫人盟了誓,不敢再变心了。如果像往年那样,还用着你来找我吗?”林氏这才下床出去了。 戚生从此独自睡一处。林氏就吩咐海棠假装成自己去和丈夫同床。戚生心想妻子一生从不肯作不速之客,怀疑此事,便用手摸了摸她的脖子,没有伤疤,知道是海棠,又训斥了她。海棠含羞离去。 次日,戚生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林氏,让她赶快把海棠嫁出去。林氏笑着说:“你也不必过于固执,倘若能得到一个儿子,也就很幸运了。”戚生说:“如果背弃了盟约,鬼神就要给我惩罚,还指望延续宗嗣吗?”第二天,林氏笑着对丈夫说:“大凡农家人,种上庄稼,是否出苗吐穗不一定知道,不过通常播种的农时是不能误的。晚间耕耘的日期到了。”戚生欣然一笑,表示领会。晚上,林氏媳灭了灯,叫海棠来,让她卧在自己的被子里。戚生来了,上床取笑地说:“种地人来了。很惭愧我的工具都钝了,怕是辜负了这么好的农田。”海棠没有说话。接着戚生开始和她作爱。海棠小声说:“我这儿有些儿肿,用力大了受不了。”戚生也就倍加体贴温存行事。过后,海棠佯装起来小便,就让林氏代替了她。从此以后,海棠每当月经来潮,就与戚生同房,然而戚生却不知道。 过了不久,海棠怀了孕,林氏每天让她静坐休息,不再让她侍奉自己了。又故意对丈夫说:“我劝你收下海棠,你不听。假设哪一天海棠冒充我时,你如信以为真,同床后她怀了孕,该怎么办呢?”戚生说:“留下孩子,卖掉母亲。”林氏没再说什么。过了一段时间,海棠生了一个男孩。林氏暗中雇了个奶妈,把孩子抱到娘家寄养。过了四五年,海棠又生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长男名叫长生,已经七岁了,在外祖母家读书。林氏每半月就借口走娘家,去看孩子。 海棠年龄日益大了,戚生时时催促着把她打发走,林氏总是答应着。海棠天天想念孩子,林氏也就满足了她的愿望,暗地里给她梳起了少妇的发髻,把她送到了娘家。林氏对丈夫说:“你天天说我不愿嫁出海棠,我娘家有个义儿,已经把海棠许配给他。” 又过了几年,孩子都长大了。正遇戚生过生日,林氏事先忙着准备筵席,等候宾朋到来。戚生感叹地说:“岁月过得真快,不觉已经过了半辈子。幸运的是我们都很健康,家境也不至于挨冻受饿。所缺少的就是孩子。”林氏说:“你太执拗了,不听我的话,这怨谁?然而要想得到儿子,两个也不难,何况一个呢。”戚生笑着说:“既然说不难,明天就问你要两个儿子。”林氏说:“容易,太容易了!” 次日早起,林氏派了车马到娘家,把两个男孩,一个女孩打扮一新,一同坐车回到了家。走进家门,林氏叫三个孩子排成一行,齐声喊父亲,又给父亲叩头祝福长寿。跪拜完了起来,互相看着嘻笑。戚生诧异不解。林氏说:“你要两个儿子,我再添一个女儿。”这才给丈夫详细说了事情的前后经过。戚生非常高兴地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林氏说:“早告诉你,恐怕你赶走孩子的母亲。今天孩子已长成人了,还能赶她走吗?”戚生极为感激,热泪禁不住流下来。于是驾车亲自把海棠迎接了回来,和睦相处白头到老。古来贤惠的妻子像林氏这样,真可以说是德才出众的闺范了! 卷六 胡大姑 益都县的岳于九,家里有狐精作祟,衣物、器具常被扔到邻家的墙头上。他家积蓄了许多细葛布,要取来做衣服,见成捆的葛布还像原来的样子,可解开一看,中间空空的,全被剪去了。像这类恶作剧很多,令他们一家不堪忍受。一次,全家人七嘴八舌大骂恶狐,岳生忙告诫说:“这样乱骂怕让狐听见。”话音未落,狐在屋梁上说:“我已听见了。”从这以后,狐作祟更加厉害了。 有一天,岳生夫妇躺在床上还没起来,狐偷偷地摄走了他们的被子和衣服。两人都光着身子蹲在床上,仰望着空中可怜地向狐祷告。忽然看见一个很美的女郎从窗口里进来,把衣服撂到床头上。看这女郎身材不高,穿着深红色的衣服,外面套着雪白的背心。岳生忙穿上衣服,给女郎作揖,说:“上仙既然有意关照,就不要再来扰乱我们了。请你给我做个女儿,怎么样?”狐女说:“我的年龄比你还大,你怎能妄自尊大呢?”岳生又请求结为姊妹,狐女才应允了。于是岳生就叫家里人都称之为胡大姑。 当时,颜镇的张八公子家里也有狐居住在楼上,常常与人说话。岳生问狐女说:“你认识它吗?”狐女回答说:“是我家的喜姨,怎么不认识!”岳生又问:“那个喜姨从来不扰乱人,你为什么不效法它呢?”狐女不听,还像往常那样扰乱人。不过不怎么伤害别的人,只是专门祸害岳生的儿媳妇,常常把她的鞋袜、头簪和耳环等物抛弃在街道上;每当吃饭时,就在她的粥碗里埋进死鼠和粪便等脏物。岳生的儿媳也每每把饭碗扔掉大骂骚狐,并不祷告求饶。岳生只好祈求说:“儿女们都尊称你大姑,你怎么一点儿也没有长辈的样子呢?”狐女说:“要是教你儿子休了他的老婆,我做你的儿媳,就会相安无事了。”岳生的儿媳一听气得破口大骂:“浪狐真不害臊,竟想跟别人争汉子!”当时。岳生的儿媳正坐在衣箱上,忽然看见一股浓烟从自己屁股底下冒出来,烟熏火热像蒸笼似的。她急忙掀开衣箱一看,里面的衣裳已全被烧成了灰烬,剩下的一两件,全都是婆母的。狐女又叫岳生的儿子休掉他的妻子,他不答应。过了几天又催促他,仍然不答应。狐女恼怒了,就用石头打他,额头被打破了,因流血过多几乎送了命。岳生更加犯了愁。 西山李成爻善于用符水驱怪,岳生就用聘金把他请了来。李成爻用泥金在红绢上写符,三天才写完。又把镜子捆在棍子上,举着照遍了宅子里的每个角落。让童子跟在后面看着,如果看到什么东西,就赶快报告。照到一个地方,童子说墙上像是有只狗在卧着。李成爻即刻并起食指与中指,指划着把符写在墙上。随后,他在院子里走着巫步,念着咒语,不多时就见家里的狗和猪一起来了,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像是听从命令似的。李成爻一挥手,说:“都走开!”它们随即纷纷排成队一个跟一个地走了。李成爻又念起咒来,一群鸭子立即来了,他又挥手把它们拘走了。一会儿,一群鸡又来了,李成爻指着其中一只大声呵叱。其它的鸡都走了,只有这只鸡独自趴在地上,交叉着翅膀长鸣,说:“我不敢了。”李成爻说:“这个东西是你们家制作的紫姑神偶。”全家人都说从来没制作过。李成爻说:“紫姑现在还在家里。”于是全家人都回忆起三年前,确曾制作过紫姑,玩过这种游戏,这次狐狸作怪的蹊跷事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大家到处搜寻,见那紫姑偶形还放在牲口棚的梁上,李戚爻把它拿下来投进火里,又拿出一只酒瓶,念了三遗咒,又厉声喝斥了三次,那只鸡从地上起来迳直走了。这时,听到酒瓶口说道:“岳四真狠呵,几年后,定当再来!”岳生请求李成爻把酒瓶投进热汤或火里,李不同意,带走了。 有人见李成爻家里的墙上挂着十几只瓶子,堵塞着口的都装着狐,说他逐个放了它们出去胡作非为,他却依靠这种办法获取聘金,把这些狐当成奇货。 卷六 细侯 浙江省昌化县的满生,在本省余杭县设私垫教书。他偶然到街市上去。路经一家靠街的阁楼下,忽然有一只荔枝壳坠落在肩头上。他抬头一看,见一个少女倚在阁搂的栏干上,姿色艳丽,俊俏极了,不由得双目注视着她,像发了狂似的。那少女低头微笑着进了阁楼门里。满生一打听,才知道她是妓院鸨母贾氏的女儿细侯。细侯的名声与身价很高,满生知道很难实现自己的心愿。 满生返回书斋后,左思右想,整夜不能入睡。到了明天,他到贾氏妓院,送上名帖,与细侯见了面。两人说说笑笑,非常快乐,满生更加被少女迷住。他便借口有事向同人们借贷,凑了若干银子,又带着去见细侯,两人相亲相爱极为融洽。满生就在枕头上作一绝句赠给细侯道:“膏腻铜盘夜未央,床头小语麝兰香,新鬟明日重妆凤,无复行云梦楚王。”细侯听了忧愁不安地说:“我虽然污秽低贱,却想得到一位真心爱我的人敬奉他。你既然没有妻子,看我能给你当家吗?”满生大为喜悦,立即再三叮嘱,两人山盟海誓,订下终身。细侯很高兴地说:“作诗之类的事,我自认为不难,每当在无人的地方。也想仿效着作一首,又恐怕作得不好,让人听了看了讥笑。倘若能跟你在一起,希望你能指教我。”于是又问满生家有多少土地和房子。满生回答说:“有薄田五十亩,破屋几间罢了。”细侯说:“我嫁给你以后,咱们一定要天天在一起,不要再外出教书了。四十亩地将就可以自给自足。十亩地可用来种些黍子,再织五疋绢,在太平年间交纳赋税还有余呢。这样,我们可以闭门相对,你读书,我织绢,闲暇日子作诗饮酒消遣,那千户侯又有什么可贵的!”满生说:“你的身价大约值多少呢?”细侯说:“以母亲的贪心,哪能满足她?至多不过二百两银子就足够了。可悔恨的是我年轻,不知道重视钱财,得到银子总是交给母亲,自己的积蓄寥寥无几。你能筹集到一百两银子就好了,如超过这个数就更不必顾虑了。”满生说:“像我这样落寞,你是知道的。一百两银子怎么能自己办到?我有个曾经一起盟过誓的至友在湖南当知县,几次要我到他那里,我因为路途遥远,怕行路艰难没去。今天为了你,我定当前去找他想办法筹措银子。估计三四个月就可以回来,希望您能耐心等侯。”细侯答应了。 满生立即放弃了教学,去湖南觅友。到了那里,那县令已被免了官职,正居住在民房里,钱袋空虚,无法馈赠他。满生穷困失意,难以返回余杭,就只好在这个县里教书度日。过了三年,仍然不能回家。有一次,满生偶然用戒尺打了学生,这个学生投水自杀了。学生家长痛惜孩子,就控告了老师,满生因此被捕入狱。幸亏有其他的学生可怜老师没有过错,时常给他送去衣食等物,因而没有特别受苦。 细侯自从与满生相别之后,闭门不接待任何客人。贾母问知缘故,又没法强迫她改变主意,也就只好听任她了。有个富商,久慕细侯的名声,便托媒人致意贾氏,定要把细侯娶到手,不惜代价。细侯不同意。富商因为经商到湖南去,仔细地侦探满生的消息。这时,监狱将要释放满生,富商便用银钱买通了主管犯人的官吏,让他永久禁锢满生。富商回来告诉鸨母说:“满生已在监狱里关死了。”细侯怀疑富商的口信不一定确实。贾氏说:“不用说满生已经死了;即使不死,与其跟着穷酸过一辈子苦日子,哪如跟富商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呢?”细侯说:“满生虽然贫穷,可是他的人品却很高尚;要跟着个肮脏商人,我实在不心甘情愿。况且那种路人的传言,怎么能轻信呢!” 富商又别生一计,叮嘱另外一个商人假作了一篇满生绝命书寄给细侯,以断绝细侯的希望。细侯收到了这份假绝命书,从早到晚地哀哭。贾氏说:“我从小对你抚养教育,实在辛苦。你长大成人才只二三年,能得到你报恩的日子也不多了。你既然不愿意隶属乐籍当妓女,又不同意出嫁,这样下去以什么谋求生活呢?”细侯不得已,就嫁给了那个富商。富商供给细侯的衣服、簪环极为丰富侈华。过了一年多,细侯生了一个男孩。 不久,满生得到学生的鼎力相助,获得昭雪,被释放出狱。这时,他才知道原来是那个富商搞阴谋把他禁锢在狱中的,可又想与富商素日并无仇恨,反复思考也不明白究竟为了什么。学生们都自动拿出钱资助他作路费,回到了家。当他听说细侯已经出嫁的消息,心情十分激动难过,于是就把自己的苦情,托市上卖浆的老妇转达给细侯。细侯得知此情非常悲伤,这才明白以前那些所谓满生已死的种种说法,都是富商搞的阴谋诡计。她趁富商到外地去,杀了怀抱中的孩子,携带着东西投奔满生去了,凡是富商家的衣物首饰,一件也不带走。富商回家后,愤怒地告到官府里。官府经过调查,弄清了事情的真相,把富商的状子搁置起来不予审理。 呵,这与三国时关云长从曹营毅然回归蜀汉,又有什么不同?不过细侯竟然杀了自己的儿子出走,也实在是天下的狠心人了! 卷六 狼三则 有个杀猪的人,卖肉回来,天已经黑了。忽然来了一只狼,看到担中的肉,好像垂涎三尺。杀猪人走,狼也走,尾随了好几里路。杀猪人害怕了,拿出刀来吓唬狼,狼就稍微后退几步;杀猪人再往前走,狼又跟着。杀猪人没有办法,心想狼想要的是担中的肉,不如暂时将肉挂到树上,明天一早再来拿。于是便用铁钩钩住肉,翘着脚挂到树叉上,又把担子让狼看看以示空了,狼才不再追他了。杀猪人就直接回家了。天刚放亮时,杀猪人去拿肉,远远看到树上悬挂着一个很大的东西,好像人吊死的样子,杀猪人很害情,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看,原来是只死狼。他抬头仔细查看,见狼口中含着肉,肉钩子刺在狼的上腭中,好像鱼吞了鱼饵一样。当时狼皮价格非常贵,能卖到十两银子,杀猪人因此发了一点小财。 一个杀猪人晚上回家,担子里的肉已经卖光了,只剩下一些骨头,路上遇到两只狼,在后面跟着他走了很远。杀猪人害怕了,扔出根骨头。一只狼得到骨头停住了,另一只狼仍然跟着。他又扔了一根骨头,这只狼停下了,可那只狼又来了。骨头已经扔光了,两只狼仍然像原先那样跟着他。杀猪人非常窘迫,恐怕被两只狼前后攻击。看到田野中有一片麦场,场主在场上堆积了一些柴草,用草苫遮盖着,同小山丘一样。杀猪人跑过去,倚在柴垛旁,放下担子拿起杀猪刀,狼不敢再向前走,只是虎视耽眈地盯着他。不多时,有一只狼径自离开了,另一只狼像狗一样蹲在面前,时间长了,狼的眼睛眯缝着,像睡着了一样,显出十分悠闲的样子。杀猪人乘其不备,突然跳起来,一刀劈中狼头,又砍了数刀,才把狼杀死。他正想走,转身看见柴草垛后面。另一只狼正在挖洞,想钻到他后面攻击他。狼的身子已经钻进一半,只剩下屁股和尾巴露着。杀猪人从后面砍断狼的腿,这只狼也被杀死了。杀猪人这才明白,前面的狼假装瞌睡,是以此迷惑他。狼也是很狡猾的,然而顷刻间两只狼都被杀死,禽兽的欺诈手段能有多少呢?只是给人们增添一些笑话罢了。 有一个杀猪人,傍晚赶路,被狼追逼着。见路旁有个农夫搭起的供夜耕用的草棚,便急忙跑进去趴下。狼从草苫中伸进一只爪子,杀猪人急忙捉住,不让它抽回去,但却没有办法杀死它。见身上只有一把不到一寸长的小刀,他便用刀子割破狼爪下的皮,用吹猪的办法吹狼。他用尽力气吹了一会儿,感到狼不再动了,才用带子绑住口。杀猪人出来一看,狼胀得像牛一样,大腿直挺挺伸着不能弯曲,嘴也张着合不起来,杀猪人就把狼背回家了。 卷六 美人首 有几个商人一同寓居在京城一家房舍中。房舍和邻屋相连,中间隔着一层木板壁;板上有个松节脱落了,洞穴像杯子大小。忽然有个女子从板壁洞穴中把头伸了过来,挽着凤髻,美丽无比;随即伸过一条手臂来,洁自如玉。众人害怕她是妖怪,想捉住她,但她已缩了回去。一会儿,美人头又露出来,只是隔着板壁看不见她的身子。等到人跑过去,美人头就又缩回去了。 有一个商人持刀藏到板壁下。顷刻间美人头又伸了过来,商人突然用刀砍去。美人头随刀而落,血溅满地。众商人惊告主人。主人害怕,带着美人头去告了官。官府逮捕了这些商人并审问他们,认为这事很荒唐。把他们羁押了半年,终究没问出符合犯事事实的供词来,也没人因人命来告状,这才释放了商人,掩埋了这个美人头。 卷六 刘亮采 听济南怀利仁说:历城的刘亮采公,是狐仙的后身。起初,他的父亲刘翁住在南山,有个老叟到他家拜访,自称姓胡。刘翁问他住在什么地方,胡叟说:“就在此山中。这里清闲人少,只有您和我两人,可以早晚相聚在一起,因此来拜识您。”刘翁于是和他交谈,见他言词意趣敏捷,很喜欢他。摆上酒菜欢饮,直到喝醉了才走。过了一天胡叟又来,两人的交情越加诚挚深厚。刘翁说:“自从与您相交,情谊就非常深厚。只是不知您住在什么地方,到哪里去给您请安问好呢?”胡叟说:“不敢隐瞒,我实是山中的老狐,和您有前世的缘分,因此敢到您门下相交。固然不能使您有福,但也不敢使您有祸,希望您相信我,不要害怕。”刘翁也不怀疑,对他更加敬重。就叙起年龄,胡叟为兄,往来犹如兄弟。即使是有小的吉凶事,胡叟也来告诉刘翁。 当时刘翁没有儿子,胡叟忽然说:“您不用忧愁,我定当作您的后人。”划翁对这种奇怪的说法感到很惊讶。胡叟说:“我算着自己的寿数已尽,眼看到了去投生的日期了。与其投身到别人家里去,哪如生在故人家?”刘翁说:“您仙寿万年,怎么竟然到了这种地步?”胡叟摇头说:“这些事不是您所能知道的”。于是走了。到了夜里刘翁果然梦见胡叟来,说:“我现在已来到家了。”刘翁醒来,夫人生了个男孩,这就是刘亮采公。 刘公后来长大成人。身材很短,言词敏捷诙谐,很像胡叟。他从小就有才名,万历壬辰年成了进士。刘公为人好打抱不平,急人所急,因此秦、楚、燕、赵等地的客人,都进出于他的家门。哪些卖酒卖饭的人也都集中到这里来,家门前竟成了个市场。 卷六 蕙芳 马二混,住在青州东门内,以卖面为生。家里穷,没有妻子,同老娘一起生活。有一天,老娘一人在家,忽然来了个十六七岁的美丽少女,虽然穿着简朴,但容貌光艳照人。老娘惊奇地看着她,追问她是什么人。那女子笑着说:“我因为你儿子老实本分,愿意给你家做媳妇。”老娘更加吃惊地说:“姑娘长得像仙女,有你这一句话,就折我们娘俩几年寿了!”女子再三请求,老娘认为她一定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更极力拒绝,女子只好走了。过了三天,那女子又来了,住下不走了。老娘问她姓什么,女子说:“老娘如果能留下我,我才说。不然的话,你就不用问了。”老娘说:“我们人穷命苦,娶你这样漂亮的媳妇,不般配,也不吉利。”女子笑着坐在床头上,舍不得离开。老娘催她说:“姑娘快走吧,别给我家惹祸!”女子这才走了。老娘看着她是往西去了。 又过了几天,西边巷子的吕妈妈来,对老娘说:“我邻家有个叫董蕙芳的姑娘,独自一人无依无靠,愿意给你儿子做媳妇,你怎么不收留她呢?”老娘把自己的顾虑告诉了吕妈妈,吕妈妈说:“哪有这种事!如果有差错,都包在我身上!”老娘听说十分高兴,就答应了。吕妈妈走了以后,老娘扫屋铺床,等儿子回来去娶亲。天刚黑,女子一个人飘然来了。进门参拜老娘,礼节周全。告诉老娘说:“儿媳有两个丫鬟,没得母亲的允许,不敢让她们来。”老娘说:“我们母子两人守着个穷家,不懂得使唤丫鬟。我们每天赚很少一点钱,只够填饱肚子。如今添了新媳妇,娇嫩坐吃,还怕吃不饱;再添两个丫鬟,难道让她们喝风过日子啊?”女子笑着说:“丫鬟来了不用母亲养活,她们能自己干活挣饭吃。”老娘问:“丫鬟在哪里?”女子便喊:“秋月、秋松!”声音未落,两个丫鬟就像飞鸟一样落在面前。女子叫她们跪拜母亲。不长时间,马二混回来了。老娘迎上去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事,马二混很高兴。进屋一看,家里布置得像宫殿一样,雕梁画栋,桌椅床帐,耀眼夺目。二混吃惊得很,不敢往里走。女子下床笑着迎了过来,马二混见她像仙女一样,更加吃惊,连忙后退。女子拉住他,坐下和他亲切地说话。马二混高兴得出乎意外,不知怎么好了。一会儿,他起来想出去打酒,女子说:“不用了。”就叫两个丫鬟准备酒菜。秋月拿出一个皮口袋,拿到门后格格地摇了一阵,然后伸进手去一样一样往外拿,壶里有酒,盘里有菜,样样都是热气腾腾。吃完饭,二人上床睡觉,毛毯被褥又光滑又暖和。天亮以后,二混出门一看,还是原来的破草房。母子俩都很奇怪。马大娘就去吕妈妈家,想察问那女子的来历。到了吕妈妈家,先谢她作媒的情意。吕妈妈惊讶地说:“我已经很久不去你家了,哪里有邻家女子托我作媒的事呢?”马大娘起了疑心,就把事情的原委说给吕妈妈听。吕妈妈大惊,跟着马大娘去看新媳妇。女子笑着迎出来,再三道谢吕妈妈作媒的好意。吕妈妈见慧芳艳丽聪明,惊愕了许久,也就不再辩解,只好应是。女子送给吕妈妈一把白木做的搔子,说:“我没有什么东西谢你,就送你这把搔子抓痒吧。”吕妈妈拿回家仔细看,搔子变成银的了。 马二混自从娶了妻子,就不卖面了。家里门户一新,箱中貂裘锦衣无数,任凭马二混穿用。但一出门,就变成朴素的布衣了,但仍然又轻又暖。蕙芳自己所穿的衣服也是这样。这样过了四五年,蕙芳忽然说:“我被罚降人间已经十几年了,因为和你有缘分,才暂时留在这里。如今我要走了!”马二混苦苦相留,蕙芳说:“请你另娶妻子,好延续香烟。我以后还会来的。”说完就忽然不见了。马二混便娶了秦家的女儿作妻子。过了三年,七月初七那晚,二混夫妻两人正在说话,蕙芳突然来了,笑着说:“新夫妇多么快乐,不想念故人吗?”马二混慌忙起来,非常悲伤地拉她坐下,诉说思念之情。蕙芳说:“我刚送织女过了天河,抽空来看看你。”两人恋恋不舍,说不完的知心话。忽然听空中有人喊:“蕙芳!”蕙芳急忙起身告别。马二混问是谁喊,蕙芳说:“我是和双成姐姐一块来的,她等得不耐烦了!”马二混出去送她,蕙芳说:“你能活到八十岁,到那时,我来安排你入土。”说完就不见了。马二混现在已六十多岁了。此人除了老实厚道外,也没有别的长处。 卷六 山神 益都县的李会斗,偶然到山上去,遇到几个人坐在地上饮酒。他们见李生来到,都很高兴地嚷着站起来,把李生拉入座内,竞相为他敬酒。看那些盘子里的菜肴,陈列着很多珍馐美味。过了一会儿,大家喝得非常高兴。只是酒味太淡而且苦涩。 忽然远远地来了一个人,脸又窄又长,大约有二三尺的样子,帽子的高矮粗细和脸孔很相称。众人惊慌地说:“山神来了!”立即纷纷四散。李生也伏身藏匿在深坑中。过了不久起来一看,菜肴和酒全没了,只有破陶器中积存的尿液,还有瓦片上盛着的几条蜥蜴罢了。 卷六 萧七 徐继长,是临淄县人,家住在城东的磨房庄。他渎书没取得功名。就到官府做了小吏。一次偶然去看亲戚,经过于家的坟地。傍晚,徐继长酒醉回家,仍路过那片坟场,见到路边一片楼阁瓦舍,十分繁华富丽,有一老汉坐在门口。徐继长喝了许多酒,很口渴,想水喝,就向老汉行礼,讨点米汤。老汉站起身来,请他进去,到堂屋里给他拿水。徐继长喝完后,老汉说:“天已晚了,路不好走,暂且住一夜,明天早晨再走,怎样?”徐继长也感到疲乏困倦,就很乐意地答应了。老汉让家里人准备酒菜待客,又对徐继长说:“老夫有句话,清您不要怪我莽撞。您门风清白,威仪令人仰望,我们可以结成姻亲。我有个小女儿还没有出嫁,想给您做侍妾,希望能攀附上您。”徐继长又恭敬又不安,不知说什么才好。老汉便派人告诉了自己的亲戚和本家,又传话让他的女儿梳妆打扮。 过了一会儿,四五个高冠宽带的人,先后来到。那女郎艳妆而出,容貌俏丽,举世无双。于是大家入席喝酒。徐继长精神迷乱,只想快快睡觉。他喝了几杯后,就坚决推辞,再也不肯喝。老汉就让小丫鬟领着徐继长夫妻进了洞房,尽享新婚之乐。徐继长问少女的家族姓氏。少女说:“姓萧,排行第七。”徐继长又仔细询问她的门第,少女说;“我虽然出身低下,但嫁给你做小吏的也不算辱没你,为什么苦苦追问根底?”徐继长溺爱她的美貌,竭力地亲昵温存,再也不怀疑了。少女说:“这地方不能为家。我知道你家大姐很和善,或许不会阻拦。你回家打扫出一间房子,我自已就会去。”徐继长口里应着随即搂住少女,一会就睡了。 一觉醒来,怀里已经空空的了。天色也已大亮,松树遮住了日光,身下垫的谷穰有一尺来厚。徐继长惊恐地回到家,把这事告诉了妻子。妻子耍笑他,就打扫出一间房子,在里边安了一张床,关上门,出来说:“新娘子今夜就来了。”两人都笑。到了傍晚,妻子嘲弄地拉着徐继长开了房门说:“新娘子是不是已在屋里了?”进去以后,就看到一位美女穿得很华丽地坐在床上。她看见徐继长夫妻进来,连忙起身相迎。夫妻二人非常惊奇,美女却捂着嘴吃吃地笑,恭敬地行了礼。徐继长妻子就整治了酒菜。让他们饮合欢酒。七姐每天很早就起来做家务,不用别人指派。 一天,七姐对徐继长说:“我姐姐们想来咱家看一看。”徐继长担心仓促间没有好东西待客。七姐说:“她们都知道咱家不富裕,会先送些菜肴和炊具来,只麻烦我家姐姐做一做罢了。”徐继长告诉了妻子,他妻子同意了。早饭后,果然有人挑了酒肉来,放下担子就走了。徐妻就当了厨师。午后,来了六七位女子,年纪大点的四十来岁,她们围着桌子坐下一起喝酒,谈笑声充满了房间。徐妻趴在窗户上偷偷一看,只看见丈夫和七姐对面坐着,别的客人却看不见。她们一直玩到很晚,才高兴地离去。七姐送客还没回来,徐妻进屋看一看桌子上,杯盘都光光的,就笑道:“这些丫头想必是都饿坏了,就像狗舔的一样干净。”不多时,七姐送客回来,殷勤地向徐妻道劳,夺过杯盘去洗,并催促徐妻去睡。徐妻说:“客人来到我们家,让她们自带酒莱,也太笑话了。明日应该再请一次。” 过了几天,徐继长按照妻子的话,让七姐再请客人来。客人到了以后,尽情地吃喝,唯独留下了四碗菜没动筷子。徐继长问为什么,她们笑着说:“夫人认为我们太没出息,所以留下给她吃。”席间有一女子,大约十八九岁,七姐称她为六姐,白鞋子白衣服,说是才死了丈夫,但神情妖冶艳丽,很能说笑。她和徐继长渐渐融洽起来,就用诙谐的话相互挑逗。行酒令时,徐继长做令主,禁止说笑话。六姐违反了好几次,接连喝了十几杯,面红大醉,娇美的身子没有力气,软弱的难以支持。不久,她就躲开了。徐继长拿着蜡烛去找她,却见她已藏进帐子里睡熟了。徐继长近前去吻她,她也不觉得。徐继长伸手到她下衣里摸了摸,不禁神魂摇动。忽听酒席上乱喊徐郎,便急忙理好六姐的衣服,见她袖子里有一块绫巾,偷拿起来出了帐子。 到了半夜,客人们都离了座,六姐还没醒来。七姐进去摇晃她,她才打着呵欠起来,系好裙子,梳理好头发,跟着大家回去。徐继长心里念念不忘,想到没人处展玩偷来的绫巾,但找时已经不见。他怀疑是送客时丢在路上了,就端着灯仔细地照台阶,却没找到,心里很不自在。七姐问他,他随便答应着。七姐说;“你不要骗我了,那手巾人家已拿去,白费心思。”徐继长很惊讶,便如实告诉了她,并说很想六姐。七姐说:“她和你没有宿缘,就这么一点缘分罢了。”徐继长问其中的原因。七姐说:“她的前身是个妓女,你是读书人。你见了她后很爱她,但被你的父母所阻拦,愿望得不到实现,因此患了重病,生命垂危。你让人告诉她说:‘我的病已没法医治了,假若你能来,哪怕只让我摸一下你的身体,我死了也不遗憾!’她被你的痴情所感动,就答应了你的请求。恰巧她被杂事缠身,没有立即去;第二天去,你已经死了。这是她的前世和你只有摸一下的缘分。超过了这个界限,就不是你所能得到的了。”以后再摆酒招待那些女眷,只有六姐不来。徐继长怀疑七姐嫉妒,很有怨言。 一天,七姐对徐继长说:“你因为六姐的缘故,胡乱责怪我。她实在是不肯来,跟我有什么相干?现在我们八年的情爱,就要分手了。让我尽力为你谋划一下,以解除你以前的迷惑。她虽然不肯来,难道能挡住我们不去?我们上门去找她,或许能人力胜过天意,也未可知。”徐继长十分高兴,随着她前往。七姐握住徐继长的手,飘然离地,很快到了她家。只见黄砖大厅,重门曲折,和第一次见到时没有区别。岳父和岳母一起迎出来,说:“我女儿多年来承蒙你的照顾,我们年高懒惰,很少去探望,你不会责怪我们吧?”立即摆酒举行宴会。七姐便问姐姐们的情况。她母亲回答说:“她们都各自回家去了,只有六姐还在这里。”随即喊丫鬟请六姐出来见客,很久还不出来。七姐进去,把她拉了出来。六姐低头不语,不像从前那样有说有笑。一会儿,父母告辞走开。七姐对六姐说:“姐姐自命清高,让人家怨恨我!”六姐微微冷笑说:“轻薄之人不宜和他亲近!”七姐端起两人的酒杯,强迫他们交换喝下,说:“都已经亲吻过了,为什么还要作态?”不多时,七姐也走开了,屋里只留下两个人。徐继长突然起身逼她,六姐兜着圈子躲闪撑拒。徐继长拉住她的衣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六姐的脸色渐渐平和起来,两人手拉手进了里间。刚刚解开衣扣,忽听到外边叫喊声震天动地,火光照亮了房门。六姐大惊,忙推开徐继长说:“灾祸临头了,怎么办?”徐继长仓促间不知怎么做才好,而六姐已经逃窜没了踪影。徐继长惆怅地坐了一会,房屋也全不见了。这时有十几个猎人架着鹰拿着刀来到跟前,吃惊地问:“你是什么人?怎么半夜里坐在这地方?”徐继长推托迷了路,说了自己的姓名。一个猎人说;“刚才我们追赶一只狐跑到这里来了,你见到没有?”徐继长回答说:“没见到。”仔细辨认那地方,原来是于家坟地,便很不高兴地回了家。此后,他非常希望七姐再来,早晨盼着喜鹊叫,晚上盼着灯花爆,然而最终也没有消息。这个故事是董玉玹讲述的。 卷六 乱离二则 学师刘芳辉,是京都人。他有个妹妹许聘给戴生,出嫁的日期眼看就到了。遇上清兵入境,父兄恐怕她这样一个细弱女子成为负担,打算把她妆扮好送到戴家。还没妆饰完,清兵纷纷而入,父子分头逃奔。刘女被清兵的小头目俘虏而去。跟随了好几天,小头目对她绝无不庄重的行为,夜晚就睡在别的床上,对她的饮食照顾非常周到。后来又掳掠了一个年轻人来,年纪和刘女差不多,容貌秀美仪态风雅。小头目对他说:“我没有儿子,想让你来继承家世,愿意吗?”年轻人答应了。又指着刘女对他说:“如果愿意的活,就让她作你的妻子。”年轻人很高兴,愿意按他说的办。小头目于是让年轻人和刘女睡在一起,二人感情融洽,非常快乐。随后在枕上各自说出姓氏,原来年轻人就是刘女的未婚夫戴生。 陕西某公,任职盐官,因家室累赘没带到任上。遇上姜瓖据城抗清的事变,家乡成了他们聚集的地方,某公和家庭的音信便隔绝了。后来事变平息,某公派人探问,而百里以内人烟断绝,无处可以打听消息。恰遇某公进京向朝廷述职,身边有个老差役死了妻子,家贫不能续娶,某公便给他几两银子让他去买个妻子。当时清兵凯旋而归,俘获了无数妇女,插上草标押到市场上,像牛马一样地卖。老差役携带银子到市场上去选购女人,他自知钱少,不敢问年轻女人的价钱。见其中有个老年妇女很整洁,就拿银子赎买回来。老妇人坐在床上,仔细地认了认说:“你不是某差役吗?”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回答说:“你跟随我的儿子服役,怎么不认识!”差役大惊,急忙告诉某公。某公过去一看,果然是自己的母亲,因而痛哭,加倍偿赐了差役。老差役因为银子多了,不愿意再买年老妇女,见一妇人年纪三十多岁,风度仪容超脱不俗,就赎买了她。往回走时,妇人一边走一边看他,说:“你不是某差役吗?”差役又惊问她。她回答说:“你跟随我的丈夫服役,怎能不认识!”差役更加惊奇,领着她去见某公。某公一看,果真是他的夫人,又悲痛失声。一天当中母亲、妻子重新和他团聚,高兴得不得了。于是用一百两银子为老差役娶了一个美貌的妻子。看来必定是某公有大德,因此鬼神被他感动并报答了他。可惜说这事的人忘了此公的姓名,秦中或许还有能说出他的姓名的人。 卷六 豢蛇 山东泗水县的山中,早先有座佛寺,四周没有村庄,很少有人到这里来,有一个道士便住在这座寺院里。有人说寺里有很多大蛇,所以游人更远远地躲着这里。 有一个少年进山用网逮鹰,一直走到山的深处。天晚了,远远看到有座寺院,便前去投宿。道士惊讶地说:“居士从哪里来?幸好没被我那些孩子们看见。”让他坐下,拿粥饭给他吃。还没吃完,一条大蛇爬进来,足有十多抱粗,昂头看着客人,愤怒的目光像闪电一样一闪一闪的。少年大吃一惊,恐惧万分。道士用手掌拍拍蛇的头,呵斥说:“去!”大蛇就低下头爬进东屋里,弯弯曲曲爬了好一会儿,身子才全进去,盘伏在屋里,一间东屋全塞满了。少年人更加害怕,浑身打颤。道士说:“这蛇是我平时豢养的,有我在这里,不要紧。怕的是你自己遇到它。”少年刚坐下,又一条蛇进来,比前一条略小一点,约有五六抱粗。看见客人立即停住了,怒目闪闪,吐着舌信子,像前一条一样。道士又呵斥它,这条蛇也进了室内。东屋里没有它卧的地方了,它就一半身子绕在梁上,墙壁上的土被哗哗地摇落下来。少年更害怕,整夜睡不着,早早就起来想回去。道士送他,出了屋门,只见墙上、台阶下,到处都是蛇,大如盆粗、酒杯粗,爬着的、卧着的,种种不一。蛇看到生人,都露出要吞吃的样子。少年害怕,依偎着道士的胳膊跟他走,一直让道士送出山口,少年才自己回去。 我乡里有些客居中州的人,寄宿在蛇佛寺中。寺里的僧人准备了晚饭,肉汤很鲜美,而且肉段都是圆的,形状像鸡脖子。客人疑惑地问寺僧:“杀了多少鸡,能有这么多的脖子?”僧人说:“这是蛇肉段。”客人大惊,有的跑出门去呕吐。客人们睡下后,觉得胸膛上有东西爬动,用手一摸,是蛇!顿时吓得叫喊着爬起来。僧人起来说:“这是平平常常的事,有什么可怕的!”说着用火把照照墙壁,只见大大小小的蛇满墙都是,床上床下也是蛇。第二天,僧人领着客人们来到佛殿,见佛座下有一口大井,井里的蛇有瓮粗,把头探出井边,却不出来;点上火把向井下看,里面蛇子蛇孙数百万条,都簇拥在井中。僧人说:“过去蛇从井里出来祸害人,自从修了佛像坐在上面把它们镇住以后,它们才不敢出来为害了。” 卷六 雷公 安徽亳州人王从简,他的母亲坐在屋里,遇到小雨天,夜色昏暗,看见雷公手持大槌,闪动着翅膀飞进屋来。她吓得不得了,急忙端起便盆把尿液泼向雷公。雷公身上沾了污秽,好像被刀斧砍中,反身快逃,但翻来复去地跳跃,就是走不了。最后跌倒在院中,吼声如牛。这时天上的乌云慢慢低下来,渐渐和屋檐齐平。云中有叫声像马嘶鸣一样,和雷公相互应和。一会儿,大雨猛然倾泻下来,雷公身上的脏东西全被冲洗干净,这才打了个霹雳升空而去。 卷六 菱角 有个叫胡大成的,是楚地人。他的母亲素来信奉佛教。大成跟随着塾师读书,去私塾的路上经过观音祠,他的母亲嘱咐他每次路过一定进去叩拜观音。这一天,大成走进祠庙,看见有个少女领着一个小孩在里面游玩。少女的头发才掩住脖颈,但风致却非常美好。这年大成十四岁,心里对她产生了好感。于是问她的姓氏,那少女笑着说:“我是祠西焦画工的女儿菱角,你问我有什么事吗?”大成又问:“你有婆家了吗?”少女羞红了脸,说道:“没有。”大成说:“我做你的丈夫,好吗?”少女羞惭地说:“我不能作主。”说话间目光晶莹含情,偷偷地上下打量大成,看起来好像欣然同意的样子。大成走出祠,少女追过去远远地告诉她:“崔乐诚是我父亲的朋友,请他作媒人,事情没有不成功的。”大成说:“好。”想到菱角聪慧多情,心中更加爱慕她。回到家里,向母亲表白了心愿。母亲只有这一个儿子,总怕违背他的心意,就赶忙央求崔乐诚作媒。焦父要聘礼很多,婚事差点没有说成。崔乐诚极力夸耀大成是清白人家,人才出众,焦父这才答应。 大成有个伯父,年老无子,在湖北担任教官。伯母在当地病逝后,母亲让大成去湖北奔丧。过了数月,大成将要返回时,伯父又病了,不久也去世了。大成已经停留了很长时间,适逢强盗占据湖南,与家中信息隔断,流浪到民间,孤立无依,惶惶不可终日。这一天,有个四十八九岁的妇女,在村中绕来绕去。太阳西斜也不走。她自我介绍:“我和亲人离散了,没有办法回家,要把自己卖掉。”有人问她的价钱,她说:“我不屑于作别人的奴仆,也不愿成为别人的妻子,但只要有把我当作母亲的,我就随他,不计较价钱。”周围听的人都嘲笑她。大成走近细看,女人眉目间有一二分很像他的母亲,触动心怀悲伤不已。他想自己孤单一人,连缝缝补补的人也没有,于是邀请妇人回家,以儿子的礼节对待她。妇人大喜,便替大成做饭织鞋,辛苦劳累,就像母亲一样。若大成违背了她的心愿就责备他,但大成稍有点疾苦时,却体恤爱护胜过了亲生儿子。有一天,妇人忽然对大成说:“这里太平,幸而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事。然而你年龄大了,虽然流落在外,但伦常大道不可偏废,再过两三天,应当为你娶亲。”大成落泪了,说:“儿子已经有媳妇了,只是阻隔在南北两地不能成亲。”老妇说:“大乱时期,人事皆非,为什么还要像守株待兔那样空自等待呢?”大成又哭着说:“且不说结发的盟约不敢违背;又有谁家愿意把娇贵的女儿嫁给我这像浮萍一样漂泊不定的人呢?”妇人不回答,只是帮助整治窗帘、帷幔、被子、枕头等,并且准备得很周全,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 一天,太阳已经西落,妇人嘱咐大成:“点着蜡烛坐着,不要睡觉,我去看一看新娘子来了没有。”于是走出家门。已经过了三更,妇人还没有回来,大成非常疑虑。过了一会儿听到屋外有喧哗声。走出一看,见一女子坐在庭院中,头发蓬乱,正在哭泣。大成惊问:“你是谁?”她也不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把我娶来,肯定没有福分,我只有寻死!”大成大惊,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女子说:“我年少时受聘于胡大成,没料到他到湖北去,音信断绝。父母强迫我嫁到你家。身子可以强得到,但志向不可改变!”大成闻听哭道:“我就是胡大成,你是菱角吗?”女子停住哭泣,非常惊异。但又不相信是真的。两人互相拉着走进屋内,在灯下认真细看,说道:“莫非这是一场梦?”于是转悲为喜,互相诉说离别的痛苦。 起初战乱发生后,湖南百里内,荒无人烟,鸡犬不闻。焦画工携带全家流落到长沙东面,又接受了周生的订亲聘礼。战乱中不能成亲,约好今晚送菱角到周生家。菱角大哭,不肯梳妆,家里人强行把她推入车中。到了中途,菱角颠落车下。于是有四个人带着轿子赶到,自称是周家迎亲的,立即把菱角扶到轿中,快走如飞,到了这里才停下。一个妇人把菱角带进来,说:“这就是你的夫家,只管进去不要哭泣。你家婆婆明晚就会赶到。”说完离去。大成问知实情,才醒悟妇人是神人。夫妻二人焚香共同祈祷,希望母子能重新团聚。 大成的母亲自从战事起后,和同乡妇女一起奔到涧谷中。藏身一夜,有人鼓噪说强盗来了,大成母亲于是和众人惊慌地四处躲藏。这时有个童子把骑的马交给大成母亲,大成母亲焦急中顾不得细问,扶着童子的肩膀上了马。马跑起来轻灵神速,转眼间到了湖上,马踏水奔腾,蹄下不起波浪。不久,童子把大成母亲扶下来,指着一处房子说:“这里面可以居住。”大成母亲才要张口感谢,回头见那匹马化作金毛犼,有一丈多高,童子跳上飞驰而去。大成母亲用手敲门,门豁然一下自动打开。有个人从里面走出询问,大成母奇怪声音这么耳熟,仔细一看,原来是大成。母子俩抱头痛哭。菱角也被惊起,一家人重逢非常欢慰。猜测那个妇人是观音化身。从此吟观音经更加虔诚。大成一家人于是客居在湖北,买田盖屋,过起了日子。 卷六 饿鬼 有个叫马永的,是齐地人。为人贪婪,是个无赖,家底终于被耗尽了,同乡人戏称他为“饿鬼”。到三十多岁时,日子更加艰难,衣服破烂不堪,常常两手交叉着搭在肩上,在集市上偷拿食物吃。人们都厌弃他,对他不屑一顾。 同乡有个朱姓老头,年少时携带家眷住在繁华都市,干着不正当的行业。晚年回到家乡,被士人大加非议。但朱氏修正品行,广做善事,人们开始稍有礼貌地对待他。一天,正赶上马永拿食物吃不给钱,店铺里的人不依不饶。朱氏可怜他,替他付了钱,把马永领回家,赠给他数百钱作本钱。马永拿去后,不肯自谋职业,坐吃老本。不久,本钱花光了,又重蹈旧辙。他惧怕和朱氏相遇,于是逃到临邑。夜晚住在学宫中,冬夜寒气袭人,马永就摘下圣人塑像冕冠上的玉串,烧了冕板取暖。学官知道后,大怒,要用大刑。马永苦苦哀求赦免,愿意为学官积蓄钱财。学官大喜,把他放走了。马永探得某书生家财殷富,便登门强行勒索钱财,故意挑动那人大怒,然后马永用刀自伤,诬陷那书生伤人,把他告到学官。学官勒索得重赂,才没把那书生除名。其他学生都很愤恨,共同告到县官那里。县官探访到实情,打了马永四十大棍,用枷锁锁住他的脖子。过了三天,马永就死在狱中。 这一夜,朱氏梦见马永穿戴整齐地进来,说:“我辜负了您的大恩大德,今晚来报答。”梦醒了,恰逢妾生了个儿子。朱氏知是马永转世,就给孩子起名叫马儿。马儿自小就不聪明,可喜的是他还能读书。二十岁时,朱氏竭力活动,才让马儿进了县学。后来,马儿去考试时,住在旅店里,白天卧在床上,见墙壁上糊满着旧时的八股文章,仔细一看,有《犬之性》的题目,心里感到很难作,就读完这篇文章并且记住了。进入考场,考的恰好是这个试题,马儿便把记忆的抄录下来,得了个优等,考中了。直到六十岁时,马儿才补了个临邑训导。做官数年,没有一个道义之交。要是从袖子里拿出钱给他,他就露出贪婪的笑容;否则,眼皮一耷拉,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好像不认识。县官偶而判令他对小有过失的学生进行轻罚,他就残酷掠夺,如同惩治盗贼。有要起诉学生的,就来叩门送礼。这样多次,学生们都不堪忍受。马儿年近七十,体态臃肿又聋又瞎,常常向人们索取能使白须变黑的药物。有个狂放的学生,折了茜根来哄骗他。天亮了,大家一看,马儿的胡须成了红色,就像庙中灵官塑像的模样。马儿大怒,要拘捕这个学生,而这个学生已经在前一夜晚逃走了。因为这个缘故,马儿恨气郁结,过了数月就死了。 卷六 考弊司 闻人生,是河南人。有一次,他生病卧床,躺了一整天,见一个秀才走进来,跪在床下拜见,非常谦恭有礼。既而秀才又请他出去走走,一路上秀才拉着他的胳膊,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一直走了几里路,还不告别。闻人生站住脚,拱拱手要告辞。秀才说:“请您再走儿步,我有一件事求您!”闻人生问他什么事,秀才说:“我们一些人都归‘考弊司’管辖。‘考弊司’的司主名叫‘虚肚鬼王’,凡初次拜见他的人,按照旧例,都要从大腿上割下一块肉献给他。我想求您去给讲讲情,饶了我们!”闻人生惊讶地问:“犯了什么罪至于受这种刑罚?”秀才回答说:“不必犯罪,这是‘考弊司’的老规矩。如果给鬼王送重礼,才能免了;但我们都太穷了,送不起礼!”闻人生说:“我和那鬼王素不相识,怎能为你效力呢?”秀才说:“您的前世是鬼王的爷爷辈,他应该听您的话。” 二人正说着,已走进一座城市,来到一个衙门前。见官衙的房屋建筑不很宽敞,只有一间厅堂又高又大。堂下东西两边立着两块石碑,上面刻着斗大的字,涂着绿色。一个刻的是“孝悌忠信”,另一个刻的是“礼义廉耻”。二人登上石阶,又见大堂上方悬挂着一块匾,上书大字“考弊司”。大堂柱子上,挂着一副板雕绿字的对联,上联是:“曰校、曰序、曰痒,两字德行阴教化,”下联是:“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两人还没看完,一个官员从里边走了出来。见那官头发卷曲,腰背弓着,像有几百岁的样子,一对鼻孔朝天,短短的嘴唇翻开着,露出一嘴獠牙利齿。随从的一个师爷,人身上却长着颗虎脑袋。又有十几个人在两边排列伺候,大半都狰狞凶恶,像是山精山怪。秀才对闻人生说:“那就是鬼王。”闻人生早吓得魂飞魄散,返身想走。鬼王却已看见他,忙从台阶上走下来,恭敬地行礼,将闻人生请进了大堂,又问候他的日常起居,闻人生只吓得连连说“是”。鬼王问他:“有什么事来到这里?”闻人生便把秀才求自己的事说了。鬼王一听勃然变色,说:“这是有旧例的,就是我亲爹来讲情,我也不敢听从!”说完,面如冰霜,像是一句人情话也听不进去。闻人生不敢再说别的,急忙站起身告辞。鬼王又侧着身子,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到大门外才回去。 闻人生出门后不往回走,又返身偷偷走进来,想看看那鬼王到底要干什么。来到大堂下,只见那秀才和另外几个人都已被绳索反绑起来,一个面目凶恶的人拿着一把刀子走过来,先脱下秀才的裤子,然后从大腿上一刀割下一片三指宽的肉来。秀才疼得大声号叫,把嗓子都喊破了。闻人生年轻气盛,见此情景,怒不可遏,大喊道:“如此惨毒,成何世界!”鬼王吃了一惊。从座上站起来,命暂停割肉,自己从座椅上下来,迎接闻人生。闻人生已气忿忿地走了出去,遍告路人,要去上帝那里控告。有人讥笑他说:“真愚蠢啊!蓝天茫茫,到哪里去找上帝申诉冤屈?这些鬼跟阎王倒挺近,到阎王那里上告,或许还管点用!”便指给他路。闻人生沿路赶去,一会儿来到阎王殿,见气象十分威严,阎王正在大殿上坐着。闻人生跪在台阶下,大声喊冤。阎王叫上他来询问清楚,立即命鬼率拿着绳索提着锤子去捉鬼王来。过了不久,鬼王和秀才一起被拿来,阎王审知闻人生说的都是实情,大怒,斥骂鬼王说:“我可怜你生前一生苦读,所以暂时委给你这个重任,等候让你投生到富贵大家去。你现在却敢如此无法无天!我要剔去你身上的‘善筋’,再给你添上‘恶骨’,罚你生生世世永远不得做官!”一个鬼卒便上前,将鬼王一锤子打翻在地,连门牙也碰掉了。鬼卒又用刀割破鬼王的指尖,抽出一条又白又亮、像丝线一样的筋来,鬼王痛得杀猪般地大声嗥叫。直到把他手上、脚上的筋都抽完,才有两个鬼卒押着他走了。 闻人生给阎王磕了头,便退出了阎王殿。秀才在后面跟着,对闻人生很是感激,挽着他的胳膊,送他走过街市。闻人生看见有个人家,门口挂着红门帘,帘后有个女子,露出了半张脸,模样非常艳丽。闻人生问:“这是谁家?”秀才回答说:“这是妓院。”已经走过去后,闻人生对那女子留恋不舍,于是坚决不让秀才再送。秀才说:“您是为我的事来的,却让您一人孤孤单单地回去,我怎么忍心呢?”闻人生坚决告辞,秀才只好离去。闻人生见秀才走远,急忙回身走进那家妓院。那女子立即出来迎接他,面现喜色。进入室内,女子让闻人生坐下,互相说了姓名。女子自称姓柳,小名叫秋华。这时一个老婆子出来,为他们准备下酒菜。喝完酒,二人上床,极尽欢爱,山盟海誓地订下了婚约。天亮后,老婆子进来说:“没钱买柴买米了,无奈只得破费郎君几个钱了!”闻人生顿时想起腰包里空空的,没带钱,惶恐惭愧地一语不发。过了很久,才说:“我实在没带一文钱,我给你们立下字据,回去后立即偿还。”老婆子一下子变了脸,说:“你听说过有妓女外出讨债的吗?”柳秋华也皱着眉头,一句话不说。闻人生只好脱下外衣,当作抵押。老婆子接过衣服,讥笑说:“这件东西还不够偿还酒钱的!”嘴里絮絮叨叨的,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跟那女子进了内室。闻人生非常羞惭。又过了会儿,闻人生还在盼望着女子出来和他道别,再重申订下的婚约,等了很久,寂无声息,闻人生便暗暗进去察看,见老婆子和柳秋华自肩部以上都变成了牛头鬼,目光闪闪地相对而立。闻人生大惊,急忙返身逃了出来。他想回家,可是岔路极多,不知走哪条路好。询问街市上的人,并没有知道他的村名的。闻人生在街上徘徊了两天两夜,辛酸悲伤,加上饥肠辘辘,真是进退两难。忽然那个秀才从这里经过,看见闻人生,惊讶地说:“你怎么还没回去,却这样狼狈?”闻人生红着脸不好意思回答。秀才说:“我知道了,你莫不是被花夜叉迷住了吧?”说完,秀才便气昂昂地往那家妓院走去,说:“秋华母女怎么这样不给人留面子?”过了一会儿,秀才就把衣服抱来交给闻人生说:“那淫婢太无礼,我已经叱骂过她了!”秀才把闻人生一直送到家后,才告辞走了。这时,闻人生已突然死了三天,此刻才苏醒过来,说起阴间的经历,还记得清清楚楚。 卷六 阎罗 沂州的徐星,自已说夜里当了阎罗王。这个州里还有个马生,也说自已夜里当了阎罗王。徐星听说后,就到马家去拜访,问马生昨晚阴间处理过什么事。马生说:“没有别的事,只是送左萝石升天。天上掉下莲花来,花朵和房屋一样大。” 卷六 大人 长山县孝廉李质君,一次去青州府时,路上遇到六七个人,听口音像是燕地人,细看他们两颊,都有瘢痕,像铜钱大小。李质君很惊异,就问他们为什么都得一样的病。客人说:“前几年我们客居云南时,一天天黑后迷失了道路,走进了大山里。绝壁悬崖,崇山峻岭,找不到路出来。见山谷中有一棵大树,几尺长的树条,软绵绵地下垂着,树荫足有一亩地大。我们无计可施,便都拴住马,解下行李,依傍在这棵大树下休息。夜深了,老虎、豹子、猫头鹰,此起彼伏地嗥叫着,我们都抱着腿面面相觑,不敢睡下。忽然看见一个大人走来,有一丈多高。我们吓得团团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那个大人来到跟前,用手抓住马就吃,六七匹马顷刻就被他吃光了。接着他又折下树上的长条,抓住我们的脑袋,像串鱼那佯,把我们串成一串。提着走了几步,枝条发出脆弱断裂的声音。大人好像怕坠落到地上,就把枝条弯曲起来,用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住枝条两端走了。我们觉得他走远了,便拿出佩刀砍断串着的枝条,忍着疼痛急忙逃跑。刚跑几步,见大人又领着一个人来了。我们害怕万分,忙趴下藏在草丛中。看见领来的那个人更加高大,来到树下,往来巡视,好像找什么东西又找不到。一会儿,这人发出喊叫声,好像大鸟在叫,很生气的样子,怨恨大人欺哄它,用手掌打他的耳光。大人弯着身子,很恭敬地挨着打,不敢有一点争执。不一会儿,二人都走了,我们才仓惶逃出来。 在荒野中逃了很久,远远看见山岭上边有灯光。大伙一块跑过去,到了一看,是一间石屋,有个男人住在里面。我们进去,都拜见了他,并且讲了刚才受的苦。男子拉起我们,让我们坐下。说:“这东西特别可恨,但是我也没有办法制服它。等我妹妹回来,再同她商量。”不多会儿,一个女子挑着两只老虎从外边进来,问客人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忙伏地叩头,告诉她来由。女子说:‘早就知道这两个东西为害,没料到凶顽到这程度!应当马上除掉它。’说着,从石屋中拿出一柄铜锤,重三四百斤,然后出门不见了。那男人便煮老虎肉招待我们。肉还没熟,女子已经回来了,说:‘他们看见我想逃,我追了数十里路。打断了他一个指头就回来了。’说着把指头扔到地上,见那截指头有人的腿骨那么粗。众人惊骇极了,问她的姓名,女子不答。稍过了一会儿,虎肉熟了,我们腮上的创伤疼得我们不能吃东西。女子便用药屑给我们涂抹伤处,疼痛立刻止住了。天明了,女子送我们来到那棵大树下,行李都在。我们各自背起行李走了十多里路,经过昨天夜里争斗的地方,女子指给我们看,石洼中残留的血迹还有一盆多。一直送我们出了山,女子才告别返回山中。 卷六 向杲 向杲,字初旦,是太原人。他与庶母所生的哥哥向晟友情最为敦厚。向晟结交了一位妓女,名叫波斯,与向晟有割臂为誓终生永好的盟约。困为波斯的鸨母要的价钱太高,两人始终没有如愿。正好鸨母想要从良,愿意先把波斯嫁出去。有一个姓庄的公子,一向喜欢波斯,向鸨母请求买下波斯做妾。波斯对鸨母说:“既然母亲和我愿脱离这地狱而登入天堂,如果把我卖给别人做妾,与当妓女又有什么区别!如果肯依从我的志向,只有向晟才合我的意。”鸨母答应了,并把她的意思转告向晟。当时向晟的妻子死了,尚未再娶,他非常高兴,竭尽家中所有的钱财,把波斯娶了回家。庄公子听说后,恼怒向晟夺走了他喜欢的女人。一次在路上偶然碰到向晟,便大骂一顿。向晟不服,庄公子就叫随从毒打向晟,打得快要死了,他们才走。向杲听到消息急忙跑去看,他的哥哥已经死了。 向杲不胜哀痛悲愤,写好了状子到郡城去告状。庄公子对上下官府都行了贿,使他有理得不到伸张。向杲心中愤怒郁结,没有地方控告诉说,只想着要在路上刺杀庄公子。每天揣着锋利的刀,伏在山间路旁的草丛里。时间长了,机密逐渐泄露出去。庄公子知道了他的打算,每出门就戒备森严。听说汾州有个叫焦桐的人,很勇敢而且擅长射箭,庄公子便用很多钱把他聘来做护卫。向杲没有办法实旋他的计划,但还是每天在路边等着。有一天,他刚刚藏好,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冻得打颤,颇吃苦头,不一会狂风四起,又下起了冰雹。向杲身上忽然没有了知觉,不知痛痒。山岭上以前有座山神庙,他强支撑着跑到那里。进了庙以后,就看见一个他认识的道士在那里。从前,这个道士曾经在村里讨饭,向杲经常给他饭吃,因此道士也认识向杲。道士见向杲的衣服都湿透了,就给他一件布袍,说:“暂且把这件布袍换上。”向杲换上布袍,忍着寒冷,像狗一样蹲着。自己看着身上,忽然长出了皮毛。身子变成了老虎。道士已不知道哪里去了。向果心中既吃惊又愤恨。可转念一想,这样能找到仇人而吃他的肉,办法也不错。就下山到原来藏身的地方。看见自己的尸体趴在草丛中,才明白自己的前身已经死了。他还恐怕自己的身子被乌鸦和老鹰吃了,时时巡回守护着它。 过了一天,庄公子才从这里经过,老虎猛然窜出,把庄公子从马上扑落下来,咬下庄公子的脑袋,吞了下去。焦桐掉转马头,向老虎射了一箭,射中老虎的肚子,老虎倒下接着就死了。向杲在荆棘丛中,恍然好像一场大梦初醒。又过了一个晚上,才能行动走路,昏昏沉沉地回到家里。家里人因为他一连几晚上不回来,正在惊骇疑虑,见到他,都高兴地来安慰探问他。向杲只是躺着,反应迟钝不能说话。过了一会儿,家人听说了庄公子被虎咬死的消息,争着到床头高兴地告诉他,向杲才自己说:“老虎就是我。”接着就讲述了他奇异的经过。这事从此传播出去。庄公子的儿子悲痛父亲死得太惨,听说以后很恼火,就去告了向杲。官府认为这件事很荒诞,而且没有证据,置于一边不予理睬。 卷六 董公子 青州的董可畏尚书,家里的规矩很严厉,内宅外宅的男人和女人,不敢互相说一句话。一天,有个丫鬟和男仆在中门以外调笑,公子看见便怒叱了他们,两人各自奔散。 到了夜晚,公子和书僮睡在书房中。当时正是盛夏,房门大敞着。夜深的时候,书僮听到床上有剧烈的声响,被惊醒了。在月光下,见白天和丫鬟调笑的那个仆人提着一样东西出门走了。因为他是家里的仆人,书憧也没多疑,就又睡了。忽然听见有大声走路的靴子声,一个魁伟的男子,红脸长须,好像汉寿亭侯关羽的模样,手里提着一颗人头走了进来。书僮非常害怕,便像蛇那样钻入床底下。听到床上吱吱咯略的响,像是抖衣服,又像按摩腹部,过了一会才完事。靴子声重又晌起来,那人就出去了。书僮伸着脖子慢慢从床底下出来,见窗棂上有了晨光。用手摸到床上,沾了一手湿漉漉的东西,闻了闻有血腥气味,吓得他大呼公子,公子正好醒来。书僮便把见到的情形告诉他,并拿火来照,一看血满枕席。公子和书僮大惊,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忽然有官府的差役前来敲门,公子出门接见,差役很惊讶,嘴里直说怪事。公子追问,差役告诉说:“刚才衙门前有一个人神色迷乱恍惚,大声说:‘我杀了主人了!’众人见他衣服上有血污,便抓住他告了官。经过审问,知道是您家的仆人。他说已经杀了您,把人头埋到关帝庙旁边了。我们前往那里去验证,看到挖的坑土还很新,但却没有人头。”公子大为惊异,便赶往公堂,见那犯人就是先前和丫鬟调笑的仆人。于是叙述了事情的奇异经过。官听了非常怀疑惶恐不安,便狠狠地打了仆人一顿后释放了他。公子不想和小人结下仇怨,就把那个丫鬟许配给这个仆人,让他们回家去了。 过了几天,这个仆人的邻居夜间听到他房子里一声震响,像是什么东西崩裂了,急忙起来喊他,没人应声。撞开门进去一看,见仆人夫妇连同他们睡的床,都截然而断,成了两半,木头和肉体上全有刀削的痕迹,好像是一刀砍断的。 关公显灵的事迹非常多,但是没有比这件事更神奇的了。 卷六 周三 泰安州的张太华,是个很富裕的州吏。他家里有狐骚扰,虽多次驱赶、遏止,也不起作用。他把这事说给知州听,知州也无能为力。当时州的东面也有狐居住在村民家里,人们都看见过狐是一个白发老头。这老头和村里人互通礼仪往来,如同常人一样。他自称排行第二,人都叫他胡二爷。恰巧有个秀才来拜见知州,谈话间提到了胡二爷的奇异。知州便为张吏出谋,让他前去问胡叟。那时胡叟住的村子里有个在州衙当差的人,张吏向他打听胡叟的情况,果然不假,于是和他一同前往,就在衙役家里设筵请胡叟。胡叟来到,礼让敬酒,和常人没有不同的地方。张吏便把请求驱狐的事告诉了胡叟。胡叟说:“我本来很清楚地知道这回事,只是不能为您效力。我的朋友周三,寓居在岱庙,他能降伏它们,我定当代您求他。”张吏大喜,再三致谢。胡叟临走时和张吏约好,让他明天在岱庙的东面设筵等待。张吏都答应照办。 第二天,胡叟果然领着周三来到约定的地点。周三的脸像铁一样,上面长满卷曲的胡须,穿一身骑马服装。酒过数巡,周三对张吏说:“刚才胡二弟把您的意思告诉了我,事情已经知道得很详细了。只是此辈确实有很多同伙,不可好言相告,难免动用武力。请允许我就借居在您家,有什么吩咐也在所不辞。”张吏转念一想,去掉一狐,再来一孤,是用凶暴换凶暴,因而迟疑不决,没敢立即答应。周三已知道了他的心思,说:“不用害怕,我和那些狐不一样,而且和您还有同住一起的缘分,请勿怀疑。”张吏答应了他。周三又嘱咐他明日和全家人一起关上门坐在屋子里,不要喧哗。 张吏回到家中,全都遵照周三的吩咐安排好了。不久便听到院子里有攻击刺斗的声响,过了一个时辰才静下来。开门出来一看,鲜血点点洒满台阶,台阶上有好几个小狐狸头,像碗、杯大小。又去看为周三清扫准备的房间,见他端坐在里面,拱手笑着说:“蒙您重托,妖类已全部消灭了。”周三从此住在张家,相见如宾主一般。 卷六 鸽异 鸽子种类繁多。山西有“坤星”,山东有“鹤秀”,贵州有“腋蝶”,河南一带有“翻跳”,吴越一带有“诸尖”,这都是品种出色的上好鸽子。另外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等,名类繁多,数不胜数,只有玩鸽内行的人,才能辨识清楚。 邹平县有位张幼量公子,特别喜好鸽子。他按照《鸽经》上所列的名堂,四处搜求,力求搜寻到天下所有品种。他养鸽子,如同养育婴儿一样,天冷了,就用甘草粉给鸽子疗护;天热了,就给鸽子吃点盐粒。鸽子好睡觉,但睡得太多了,容易得麻木症死掉。张公子在扬州花十两银子买到一只鸽子,身材最小,很喜欢走动,把它放到地上,盘旋着走动,没有停止的时候,不到死不会停下来。所以,平日常常需要人把着它。夜间,便把它放到鸽群中,使它惊动其它鸽子,可以防止麻痹病。这种鸽子,人们叫它“夜游”。山东一带养鸽子的行家,以张公子家为最著称,张公子也常以善养鸽子,自我夸耀。 一天夜晚,张公子独坐在书斋中,忽然一位身着白衣的少年叩门进来。张公子一看,素不相识,问他是什么人,回答说:“四处漂泊的人,姓名有什么可说的?听传闻说公子蓄养的鸽子最多,这是我生平中最爱好的,愿意观赏您养的鸽子。”张公子就把自己所蓄养的鸽子,全都展示出来,各种颜色的鸽子都有,五光十色璀璨如锦。少年笑着说:“人传说的真不假啊!公子真可称得上包罗天下名鸽的人了。我也养有一两头,公子愿意观赏吧?”张公子听罢很高兴,就跟着少年去了。 月色朦胧,旷野中显出一片萧条的景象,张公子心里有些怀疑畏惧。少年向前指着说:“请再走一段路,我的住处就在前边不远。”又走了几步,见一座道院,院内仅有两间屋子。少年拉着张公子的手走了进去,院里暗淡,没有灯火。少年站立在院子的中央,口里学着鸽子的叫声。忽然有两只鸽子飞了出来,形状如同平常的鸽子,但身上的羽毛纯白,飞到房檐那么高,边叫边斗,每次相扑,必定翻筋头。少年一挥胳膊,两只鸽子一齐飞去了。少年又紧撮起嘴唇,发出一种奇异的声音,又有两只鸽子飞出来,大的如同鸭子大,小的才如拳头;两只鸽子并立在台阶上,学着仙鹤起舞。大的伸长脖颈,张开两只翅膀,作孔雀开屏的样子,旋转着边叫边跳,好像在引着小鸽子;小鸽子上下飞鸣着,时而飞到大鸽子的头顶上,翅翼翩翩,如同燕子飞落在蒲叶上,声音细碎,如同敲击小鼓;大的伸长脖颈不敢动。叫的声音越急,声音就变得如同磐石一般清脆悦耳。两只鸽子鸣叫相合,相互间杂,很合节拍。接着,小鸽子飞起来,大鸽子就上下摆动着逗引它。张公子赞赏不已,感到自己的鸽子委实比不上,望洋兴叹。 张公子向少年行礼,请求少年能够割爱。少年不同意,张公子又恳切地乞求。少年让两只舞蹈的鸽子飞去后,又学着以前唤鸽的声音,招两只白鸽来,伸手捉住,对张公子说:“若不嫌弃,就把这两只白鸽送给您,聊以塞责。”张公子把两只白鸽接到手,细心地观看着,只见白鸽两只眼睛在月光映照下,呈现琥珀色,两眼通明透亮,好像中间没有间隔一样,中间的黑眼珠,圆如花椒粒。掀起鸽子的翅膀看,肋间的肌肉,如同晶莹的水晶,五脏六腑都看得清楚。张公子感到很奇异,但还是觉得不满足,乞求少年再送给他几只。少年说:“我还有两种未敢奉献,现在不敢再请您观赏了。”两人刚在争执间,家人点着麻杆火把来找主人。张公子回头看少年,已化为一只白鸽,大如鸡,冲天飞去。又看眼前的院落、房舍,都消失了,只有一座小坟墓,两棵柏树。张公子与家人抱着白鸽,惊骇叹息而归。回到家中,试验着让白鸽飞翔,异常驯良,边飞边斗如初见时一样,虽然算不上少年养鸽中的优良品种,但也是人世间绝无仅有的。张公子对两只鸽子爱惜备至。过了两年,这对白鸽又生了小公鸽小母鸽各三只,虽然亲朋好友,也得不到。 有一位张公子父亲的朋友,是个贵官。一天,见到公子,问:“你养了多少只鸽呵?”张公子谨慎地回答几句,就退下来。怀疑某公是爱好鸽子的,想赠送两只鸽子,但是实在舍不得。又想到长辈来索求,不能过于抹他的面子,而且也不敢以平常的鸽子送给他应付差使,就选两只白鸽,用笼子盛着去送给他,自己以为就是送千金的礼物,也不如这两只鸽子珍贵。 过了几天张公子见到某公,自己脸上很有居功得意之色,而某公说话间,并无一语感谢赠送鸽子的事。张公子不能忍耐,便问:“前天我送的鸽子可中意?”某公回答说:“也挺肥美。”张公子惊讶地说:“大人把鸽子烹了?”某公回答说:“是啊!”张公子大惊地说:“这不是寻常的鸽子,就是平常所说的佳种‘靼鞑’的。”某公回想了一下说:“味道也没什么特殊的。”张公子听罢,悔恨地回到家里。 到夜里,张公子梦见白衣少年来见他,责备说:“我原以为你能很爱惜鸽子,所以把子孙托付于你。你怎么能把明珠投到黑暗中,致使我的子孙丧身于锅、鼎!今日我就率子孙去了。”说罢,化作鸽子,张公子所豢养的白鸽全都跟着它飞走了。 天明,张公子去看笼中的白鸽子,果然都不见了。心中很悔恨,接着把所养的鸽子,分别赠送给自己的好友,几日内就分光了。 卷六 聂政 明代的怀庆潞王,荒淫无德。他经常到民间去,发现有美女,总要抢夺到手中。有个王生的妻子,被潞王看上了,便派遣车马径直进了她家。王妻号啕大哭不服从,被强抬着出了门。王生逃了出去,藏身在聂政墓地,希望妻子经过这里,能远远地和她诀别。不多时,妻子到了这里,望见丈夫,便大哭着扑到地上。王生悲痛的心情无法抑制,不觉哭出声来。跟从的人知道了他是王生,就抓住他,要用鞭子抽打他。 忽然坟墓中出来一个男子,手握利剑,气势威猛,厉声说道:“我是聂政!良家女子岂容强占。看在你们身不由己的份上,暂且饶恕你们。给那个昏王捎句话,若再不改恶行,没几天就将割他的脑袋!”众人大惊,弃车而逃,男子也进入坟墓不见了。王生夫妇叩拜了聂政墓回家,仍然害怕潞王再派人来。过了十几天,竟然毫无消息,心情才安定下来。潞王的淫威从此也有所收敛。 卷六 冷生 山西平城有个姓冷的书生,小时候很迟钝,到了二十多岁,还没能读通一经。忽然来了个狐,和他住在一起。此后常听见冷生整夜说话,就是兄弟追问他,也不肯泄露。这样过了很多天,他忽然得了精神失常的毛病,每次得到题目作文,就闭门寂坐,过一会儿,便放声大笑。偷偷一看,他手不停地写着,一篇八股文很快就完成了,脱稿后竟然文思精妙。当年他考中了秀才,第二年又成了廪生。每逢考试便大笑,声音响彻考场堂壁,由此“笑生”的名声大噪。幸亏学政当时外出不在场,没有听见。后来遇上某位学政规矩严肃,整日端坐在考场大堂上,忽然听见笑声,愤怒地把他抓来,将要责罚。执事官代为说明他精神失常,学政的怒气才稍微消了一点,虽把他释放了,却除去了他的生员名籍。从此他便装疯沉缅于诗酒。著有《颠草》四卷,超群绝俗可供诵读。 卷六 狐惩淫 一书生买了一处新居,经常遭到狐的侵扰。一切衣服器物,多被毁坏,并且经常把尘土撤在汤饼里。一天,有朋友来拜访,恰巧书生有事外出,很娩也没回来。书生的妻子就做了饭菜款待客人。客人吃完以后,她才和丫鬟一起吃剩下的饭菜。 书生平日行为不检点,喜欢在房里偷藏春药。不知什么时候,狐把春药放到了粥里。妇人吃时,闻着有一股麝香味,就问丫鬟,丫鬟说不知。妇人吃完后,觉着欲火中烧,一霎也忍耐不住;自己强行压制,欲望更加强烈。想到家里再也没有别的男人,只有客人留宿,就跑去敲客人的房门。客人问她是谁,妇人就如实告诉了他;客人问她要干什么,妇人不回答。客人告罪说:“我和你丈夫是知己朋友,不敢有这样的禽兽行为。”妇人还舍不得走开。客人就斥骂说:“我朋友的文章道德,都被你丧尽了!”隔着窗户朝她吐唾沫。妇人非常羞愧,这才回到自己房里。于是想道,我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忽然想起吃饭时碗里的麝香味,莫非是丈夫的春药?她赶忙查看纸包里的春药,果然乱七八糟撤了一桌,瓦盆、酒杯里都是。妇人平时知道喝凉水可以解除,于是喝了下去。一会儿便觉得心里清醒,羞愧得无地自容。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过了很久,已经更尽,更加担心天亮后难以见人,就解下衣带上了吊。丫鬟发觉后把她救了下来,已经没了气息。到了辰时,才有了微弱的呼吸。客人早已在夜里离去。 书生直到黄昏后才回家,见妻子躺在床上,问她怎么了,她不回答,只是跟含清泪。丫鬟把她上吊的事告诉了他,书生大吃一惊,就苦苦追问原因。妇人把丫鬟遣开,才把实情告诉了丈夫。书生叹息说:“这是对我淫欲无度的报应,怎能责怪你?幸亏遇到了好朋友,要不的话,可怎么做人?”就从此痛改前非,狐患也就绝迹了。 卷六 山市 奂山的山市是淄川县有名的八景之一,可往往几年都见不到一次。有位名叫孙禹年的公子,同几位朋友在楼上饮酒,忽然看见奂山山头有座孤塔高高耸起,直插青天。在座的人都很惊疑,心想,附近并没有这么个禅院啊;一会儿,又出现了几十座高大的宫殿,碧绿色的琉璃瓦,飞翘的殿檐,人们这才明白是出现了山市。又一会儿,又变幻成一座长达六七里又高又厚的城墙,城墙上有一个个垛子;城中有的似高楼,有的像厅堂,有的像牌坊,历历在目,像有亿万家。 忽然,大风刮起,尘土飞扬,城市依稀可见。接着风定天清,刚才看到的一切全没有了,只有一座高楼直插云霄,每层楼有五个窗户大开着,闪着五点亮光,那是透过窗口看到的蓝天。一层层地指着数,楼越高亮点越小,数到第八层,亮点就如星星一般大了;又往上数,则虚无飘渺看不清楚,没法计算层次了。楼上的人住来奔忙,有倚窗的,有站立的,各不一样。过了一会,楼房慢慢低矮下来,可以看见楼顶了,慢慢地又像平常的楼一样了,又渐渐地像座高房子,猛然间又只像拳头那么大,像豆粒那么小,接着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又听说有起早赶路的人,看见山上有商店集市人来人往,和人世间没有两样,所以又叫“鬼市”。 卷六 江城 江西临江的高蕃,年少聪慧,仪表秀美。十四岁入了县学,富豪人家争着把女儿许配给他。高蕃挑选妻子很严苛,屡次违背父亲的意旨。他的父亲名叫高仲鸿,六十多岁,只有这一个儿子,非常宠爱他,不忍心违背一点儿子的心意。 当初,东村有个樊翁,在一家店铺中教授儿童启蒙,租赁高蕃家的房屋携家居住。樊翁有个女儿,乳名叫江城,与高蕃同岁,当时都是八九岁,两小无猜,每天一同玩耍。以后樊翁迁走了,过了四五年,两家没有再通过消息。 一天,高丫在小巷中看见一个女郎,艳美绝伦。跟着一个小丫鬟,仅六七岁。高蕃不敢正面对视,只是斜眼偷看女郎。女郎停步凝视着他,好像有话要说。高蕃仔细一看,原来是江城,顿时非常惊喜。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你看我,我看你,呆呆地站着。过了会儿才走开,两人都流露出恋恋不舍的样子。高蕃临走时故意把一条红巾掉在地上,小丫鬟拾起来,欢喜地交给少女。女郎把红巾掖入衣袖中,换成自己的手帕,假装对丫鬟说;“高秀才不是外人,不要匿藏他丢失的东西,你快追上还给他!”小丫鬟果然追上交给了高蕃。高蕃得巾大喜,回家请求母亲去求婚。高母说:“江城家无半间屋,到处流浪,怎么能和我家般配呢?”高蕃说:“我自己要娶她,绝对不后悔!”高母决定不下来,和高仲鸿商量,仲鸿执意不同意。 高蕃听说后心里闷闷不乐,吃不下饭。高母忧虑,对高仲鸿说:“樊氏虽然贫穷,也不是那些市侩无赖可比的。我去他家拜访,倘若他女儿般配,也没什么不可。”仲鸿说:“好。”高母便假托到黑帝祠烧香,到樊家探问,见江城明眸秀齿,容貌娟丽,心里非常喜欢,于是拿很多钱和绸缎赠给樊家,把结亲的想法实说了。樊母起初谦让推辞,后来还是接受了婚约。高母回来述说详情,高蕃才开始露出笑容。过了年,选择良辰吉日把江城娶过来,夫妻二人相处很和美。 但是江城善怒,翻脸不认人,又好絮烦,常在耳边吵嚷。高蕃因为爱恋她的原因,都忍住了。高蕃父母听说后,心里不高兴。一次私下里责怪儿子,被江城听到了,大怒,更加痛骂高蕃。高蕃稍微反驳,江城更怒。把高蕃驱赶出屋,关上房门。高蕃在门外冻得索索发抖,也不敢敲门,抱住膝盖呆在屋檐下过夜。江城从此把高蕃视为仇人。起初,高蕃长跪就可以讨饶,逐渐地这一招也不灵了,遭受的痛苦逐渐加深。公婆略微说江城几句,江城那顶撞不服的样子,实在无法形容。公婆愤怒,把她休回娘家。樊翁心里惭愧,央求熟悉的人在高仲鸿面前求情,仲鸿不答应。 过了一年多,高蕃外出遇到岳父。岳父邀他到家中,不住地表示歉意。让女儿妆扮好出来见丈夫,夫妻相见,内心不觉酸楚。樊翁就买了酒款待女婿,非常殷勤地劝酒。到了傍晚,又恳切地让高蕃住下过夜。整理另一张床,让夫妻二人共寝。天要亮时,高蕃告辞回家,不敢把实情告诉母亲,掩饰得非常严密。从此每隔三五天,高蕃就在岳父家住一夜,父母一直不知道。 樊翁一天亲自去拜访高仲鸿,仲鸿起初不肯见面,后来迫不得已,只得出来相见。樊翁跪着上前,请求让女儿回来,仲鸿不肯,借口儿子不愿意。樊翁说:“女婿昨晚住在我家,没有听说有什么不满意的话。”仲鸿惊问:“何时在你那里住宿?”樊翁把详情告诉了他。仲鸿羞惭地说:“我确实不知道。既然他爱江城,我本人何必仇视江城呢?”樊翁离开后,仲鸿叫过儿子,痛骂不绝。高蕃只是低着头不答话。说话间,樊父已把江城送来。仲鸿说:“我不能为子女承担过错,不如各立门户,就麻烦你主持签订分家的契约。”樊翁劝阻,仲鸿不听。于是让高蕃夫妇在另一院居住,派一侍女服侍他们。过了一个多月,相安无事,高蕃的父母私下暗自快慰。可是不久,江城又渐渐放肆起来,高蕃脸上时常有手指抓破的痕迹。父母明明知道,也强忍着不过问。 一天,高蕃实在忍受不了毒打,奔到父亲的住所躲避,惊惶得好像被扑打的鸟雀一样。父母正要询问,江城已操着木棒追赶进来,竟然在公婆身旁抓住丈夫痛打。公婆大喊住手,可江城一点不顾,直打了几十下,才悻悻地离去。高父驱赶儿子说:“我是为了避开喧闹,才和你分开过。你既然喜欢这样,又为什么逃到我这儿呢?”高蕃被驱逐出来,徘徊在外,没地方可去。高母怕他受挫寻死,让他独自居住,供给他食物;又把樊翁召来,让他调教女儿。樊翁走进房中,万般劝说开导,江城始终不听,反而用恶言恶语挖苦父亲。樊翁拂袖而去,发誓跟女儿一刀两断。不久,樊翁因愤恨而生病,和老妻相继死去。江城怨恨父母,也不回娘家去吊丧,只是每天隔着墙壁谩骂,故意让公婆听见,高仲鸿都置之不理。 高蕃独自居住,虽然好像离开了汤火的煎熬,只是觉得有点凄凉孤独。便偷偷用金钱买通媒婆李氏,托她找了个妓女收在书房中,来往都乘夜晚。时间久了,江城微微听到风声,到书房中谩骂。高蕃极力表白,指天发誓,江城才回去。从此江城每天伺机寻找高蕃的把柄。有一次李氏从书房中出来,恰好和江城相遇。江城急忙喊叫她,李氏神色慌张,江城更加怀疑,对李氏说:“据实说出你的所作所为,或许可以免罪!如果还隐瞒真情,我把你的毛发揪光!”李氏战战兢兢地说:“半月来,只有妓院李云娘来过两次。刚才公子说,曾在玉笥山遇见陶家媳妇,爱慕她的两只小脚,嘱咐我把她招来。她虽然不是贞洁女人,也未必就愿来过夜,能否成功不敢肯定。”江城因她说出实情,姑且饶恕。李氏要走,江城不许。等到太阳西落,江城喝斥她说:“你先去吹灭他的蜡烛,就说陶家媳妇来了。”李氏只得照江城说的那样办。江城跟着急忙走进房中。高蕃喜坏了,挽着江城的的手臂拉她坐下,述说了自己怎样如饥似渴。江城默不作声。高蕃在暗中摸到她的脚,说:“山上一见您的仙容,忘不了的就是这双脚。”江城始终不语。高蕃说:“昔日的夙愿,今天才得以实现,为什么见面却不相认呢?”自己举灯就近一照,原来是江城!高蕃大惊失色,吓得把蜡烛掉在地上,跪在地上浑身哆嗉,好像刀子已经搁在脖子上。江城捏着耳朵把高蕃提回去。用针把两条大腿都扎遍了,才让他躺在下铺休息,自己醒过来就大骂一顿。高蕃从此害怕妻子犹如虎狼,即使江城偶尔给他好脸色,高蕃在枕席之上也不能正常行事。江城就打他的嘴巴,把他喝斥走,更加厌弃他没有男人样。高蕃每天虽身在芝兰芳香之室,却犹如监狱里的犯人,仰事狱吏之尊严。 江城有两个姐姐,都嫁给了秀才。大姐心地平和善良,寡言少语,和江城相处得不融洽。二姐嫁给了一个姓葛的,她为人狡诈善辩,搔首弄姿,虽长得不如江城,但凶悍妒忌却不相上下。两姊妹相逢没有其它的话,只是以在家中如何施威而自鸣得意,因此两人关系最好。高蕃拜访亲戚朋友,江城总是嗔怒;只有到葛家,知道了也不禁止。一天,高蕃在葛家饮酒,已经喝醉了,葛氏嘲弄说:“您为什么这样害怕内人?”高蕃笑着说:“天下事有很多难以理解,我之所以害怕内人,是因为内人美貌;还有那种内人不及我内人美貌,但却比我更惧怕内人的,不是更加令人疑惑不解吗?”葛氏非常羞惭,不能回答。丫鬟听到这话,告诉了二姊。二姊大怒,立刻操杖迫出来。高蕃见她气势汹汹,来不及提鞋想要逃走,擀面杖挥起,已打在了腰脊部,打了三杖,高蕃三次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又一杖误打在头上,血流如注。二姊离去,高蕃才蹒跚着回家。江城见了惊问怎么回事。起初高蕃因为触犯了二姊,不敢实说,江城再三追问,才说出详情。江城用丝帛包住高蕃的头,愤然说:“人家的男人,何劳她痛打呢!”换上短袖衫,怀藏木棒,带着丫鬟迳直赶去。到了葛家,二姊笑脸相迎。江城一语不发,一棒打去,二姊倒在地上,撕裂了裤子,痛苦不堪,牙齿被打落了,嘴唇豁开了,屎尿都流了出来。江城回去后,二姊羞愤,派丈夫赶到高家算帐。高蕃急忙赶出来,极力好言劝慰。葛某小声说:“我这次来是身不由己。悍妇不仁不义,幸而借妹妹的手惩罚了她,我们两人何必产生矛盾呢?”江城已经听到,急忙出来,指着葛某骂道:“龌龊贼!妻子吃了亏你反而私下和外人交好,这样的男人,怎不该打死呢?”大声喊人,寻找擀面杖。葛某大窘,夺门窜出。高蕃从此再也没有一处可以来往的人家了。 同学王子雅经过这里,高蕃殷勤地挽留喝酒。饮酒间,谈些闺阁的事情,互相戏谑打逗,言语颇为猥亵。江城恰好来瞅客人,把全部的话都偷听去了,暗中把巴豆投在汤中端上去。不长时问,王子雅上吐下泻不可忍受,只存奄奄气息。江城派丫鬟问王子雅:“还敢无礼吗?”王子雅这才醒悟患病的来由,呻吟着请求饶恕。这时绿豆汤早已准备好了,喝下去,吐泻就止住了。从此,相识朋友互相暂诫,不敢再到高家喝酒。 王子雅有座酒馆,酒馆里有很多红悔,王设宴款待同辈朋友。高蕃假托要到文社去。告诉江城后就去了。太阳西落,酒意正浓时,王子雅说:“恰好有个南昌名妓,流落在此地,可以招来共饮。”众人都非常高兴,只有高蕃离席,极力肯辞。众人拉住他说:“闺阁中耳目虽长,也不会听见看见这里。”于是共同发誓不走漏风声,高蕃这才重新坐下。过了一会儿,妓女果然来了,年纪约十七八岁,戴的玉佩叮当作响,如云的发鬟梳得高高的。问她的姓名,她说:“姓谢,小字芳兰。”说话吐气,非常高雅,举座若狂。而芳兰尤萁时高蕃有意,屡次以眉目传情,被众人发觉了,故意拉两人并肩坐在一起。芳兰暗自抓住高蕃的手,用手指在高蕃手掌上写了个“宿”字。高蕃此时,要去不忍心,要留又不敢,心如乱麻,不可言喻。两人低着头说悄悄话,高蕃醉态更加放纵,床上的“胭脂虎”也都忘在脑后了。再喝一会儿,夜已经很深了,酒馆中客人更加稀少,只有远座上一个美少年,对烛独饮,有个小僮拿着餐巾侍奉在旁边。众人私下议沦少年气质高雅。不久,少年饮完走出酒馆。小僮返回来,对高蕃说:“主人等待着有句话要对你说。”众人都茫然不解,只有高蕃颜色惨变,来不及和众人告别,便匆匆而去。原来那个少年便是江城,小僮是她的丫鬟。高蕃跟随着回到家,伏着受鞭打。从此江城禁锢得更加严密,丧喜事都不让他去参加。文宗来讲学,高蕃因为误讲而被降为青衣。一天,高蕃和侍女说话,江城怀疑二人私通,把酒坛罩在侍女头上痛打。又把高蕃和丫鬟都绑庄,用绣剪剪下两人腹部的肉皮,再交换着补上,解开绳子后令他们自已包扎。过了一个多月,补的地方竟然弥合了。江城常常光着脚把饼踩在尘土巾,喝斥高蕃拿起来吃下去。像这样的折磨,种种不一。 高母因为想念儿子,偶尔到他的房子去,见儿子骨瘦如柴,回家痛哭欲绝。夜晚梦见一老叟告诉她说:“不用忧烦,这是前世的因果报应。江城原是静业和尚所养的长生鼠,公子前世是学子,偶尔游览那座寺庙,误把长生鼠打死了。现在得的恶报,人力不可挽回。你每天早起,虔诚诵读心经观音咒一百遍,一定会有效。”高母醒世来把此事讲给高仲鸿听,两人心里感到怪异,于是夫妻照着办了。虔诚诵念了两个多月,江城仍和从前那样蛮横,变得更加狂纵,听到门外有锣鼓声,梳妆未完就握着头发跑了出去,假痴不呆地远远观看。上千人指着看她,她却很坦然,不以为怪。公婆都为此感到耻辱,却管不住她。 忽然有个老僧在门外宣讲佛法因果,观看的人围得如一堵墙。老僧吹动鼓上的皮发出牛叫声。江城奔过去,见人多没有缝隙,就让婢女搬出座位,她爬上去站着看。众人的眼光都向她看去,她如同没有感觉。过了一会儿,老僧论说佛事将完时,索取一盂清水,拿着面对江城宣祷道:“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咄!鼠子缩头去,勿使猫儿寻。”宣讲完,吸一口水喷射到江城脸上,粉脸湿漉漉的,一直流到襟袖上。众人大惊,认为江城会暴怒。江城却一声不吭,擦擦脸自己回去了。老僧也离开了。江城进室呆坐,茫然若失,一整天也不吃不喝,打扫床铺迳自睡下。半夜江城忽然把高蕃唤醒,高蕃以为她要解溲,捧进尿盆。江城不接,暗自拉住高蕃手臂,拉进被中。高蕃明白,但却浑身抖动,好像捧的是圣旨。江城感慨地说:“害得您这样,我怎么配作人呢!”于是用手抚摸着高蕃的身体,每摸到刀杖疤痕处,就嘤嘤啜泣,用指甲掐自己,恨不得立即去死。高蕃见此情形,心里很不忍,耐心地反复劝慰安抚。江城说:“我觉得那老僧必是菩萨化身,清水一牺,好像换了我的肺腑。现在回想起我从前的所作所为,都如同隔世一般。我从前莫非不是人吗?有丈夫而不能同欢,有公婆而不能侍奉,这到底是什么心思!咱们明天可以搬回家去,仍和父母同居,以便于早晚请安。”絮絮叨叨说了一夜,如同叙说十年离别之情。第二天天未亮,江城就起来,整好衣服,理好家具,丫鬟带着箱簏,江城亲自抱着被褥,催促高蕃前去父母处叩门。高母出来,见此情景惊讶地询问,高蕃把意思告诉了她。高母还在迟疑不决,江城已和丫鬟走进来。高母随后进屋。江城伏在地上流泪哀求,只求免死。高母觉察她是出自真心实意,也流泪说:“孩儿何以一下子变成这样了?”高蕃对母亲详细叙说夜里的情形,高母才醒悟从前的梦灵验了。大喜,唤奴仆为他们打扫从前的房子。 江城从此看着公婆的脸色,顺着长辈的意志行事,胜过孝子。每当遇见生人,就腼腆得像新娘子。有人开玩笑叙说往事,她马上就涨红了脸。江城又勤俭,又善于积累,三年中,公婆不过问家事,但已积蓄起万贯家财。高蕃这年乡试大捷,考中举人。江城常对高蕃说:“当日见过芳兰一面,现在还是想着她。”高蕃因为不受虐待,心愿已满足,非分想法不敢再有,只是点头而已。正巧高蕃赶到京城会考,几个月才返回。进屋,见芳兰正和江城下棋。高蕃惊奇地询问这事,才知道江城用几百两银子赎买芳兰脱离妓院了。这件事情浙中王子雅说得非常详细。 卷六 孙生 孙生,娶了仕宦人家的女子辛氏为妻,辛氏初入门,穿着裆裤,裤子上有很多带子,浑身上下束缚得很紧,拒绝和孙生同床,还在床头上常常放着锥、簪之类的东西用来自卫。孙生屡次被刺伤,只好在另一张床上自宿。过了一个多月,仍不敢和妻子共寝。两人即使是白天相逢,妻子也从没给以好言笑脸。 孙生有个同学知道这事后,私下对他说:“你夫人能喝酒吗?”孙生答道:“喝得很少。”这人和孙生开玩笑说:“我有替你们调停的方法,方法绝妙并且可行。”孙生问:“什么方法?”那人说:“把迷魂药放在酒中,骗她喝下去,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孙生笑了,但暗自佩服这个方法很好。于是向医生询问,亲自用酒煮乌头,把煮好的酒放在桌上。到了晚上,孙生斟上另一种酒,独自喝了几杯睡下了。像这样过了三晚上,妻子始终不喝那药酒。一天夜里,孙生在另一张床上躺下时,看到妻子还孤寂地坐着,孙生故意发出鼾声。妻子于是下床,取过酒来在炉子上煨热,孙生暗自欢喜。过了一会儿,妻子喝干了一杯,又斟上再喝;大约喝了半杯左右,把剩下的酒仍倒进壶中,收拾床铺睡下了,过了很长时间没有出声,但灯明煌煌的还没有熄灭。孙生怀疑她还醒着,故意大喊:“锡灯台烧化了!”妻子不答应,再喊仍然不应声。孙生光着身子过去一看,妻子已醉睡如泥。孙生揭开被子轻轻躺进去,层层割断她身上的束结。妻子终于觉察到了,只是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任凭他轻薄而去。妻子醒过来后,心里感到怨恨,便上吊自杀了。孙生梦中听到吼喘声,起身奔去查看,见妻子的舌头已伸出大约两寸左右了。孙生大惊,割断绳索,把她扶到床上,过了一个时辰,她才苏醒过来。孙生从此非常厌恶妻子,夫妻避道而行,相遇就各自低下头。过了四五年,两人没说一句话。妻子有时在家中正和别人嘻笑着,一见丈夫来了,脸色立变,严肃得像蒙上了一层霜。孙生曾寄宿在书斋中,整年不回家;即使强迫他回家,也只是面对墙壁消磨时光,默然就枕罢了。孙生的父母对此非常忧虑。 一天,有一个老尼来到孙生家,见了孙妻,倍加赞誉。孙母没有说话,只是长叹。老尼询问缘故,孙母就把详情说了。老尼说:“这是很容易办的事情。”孙母高兴地说:“倘若能使媳妇回心转意,我不在乎花费多少报酬。”老尼偷看室内无人,低声说:“买一副春宫图,三天后为你镇服她。”老尼离去后,孙母就买好东西等着。过了三天,老尼果然来了,嘱咐说:“此事必须非常保密,不要让他夫妻二人知道。”于是剪下图中人物像,又拿三枚针,一撮艾草,一并用白纸包好。纸包外面绘上几幅像蚯蚓形状的图画,让孙生的父母把妇人骗了出去,偷拿到她的枕头,撕开线缝,把那些东西放进去。然后仍缝好,放回原处,老尼这才离开。到了晚上,孙母强让儿子回家睡觉,并派一老妇去偷听。将过二更时,听到孙妻呼唤孙生小名,孙生不答。过了一会儿,孙妻再唤,孙生厌烦,没有好声气。天亮后,孙母走进儿子的房间,见夫妻二人脸面相背,以为老尼的计策足骗人的。她把儿子叫到无人处,婉转地劝说他。但孙生一听到妻子的名字便大怒,咬牙切齿。孙母怒骂儿子,孙生头也不回地走了。第二天,老尼又来了,孙母告诉他事情无效,老尼大加怀疑。老妇人于是叙说偷听到的情形。老尼笑着说:“以前你只说是妻子憎恨丈夫,所以单镇服她。现在妻子的心已转变,而男方还没有。请再用先先前使用的方法镇服双方,一定有效。”孙母听从,拿过儿子的枕头像上回那样收拾好,又叫儿子回家睡觉。过了一更,好像听到两张床上有转侧声,两人不时咳嗽,都像睡不着的样子。时间久了,听到两人在一张床上说话,但隐隐约约听不清楚。天将亮,还听到吃吃的嘻笑声,不绝于耳。老妇人把事情告知孙母,孙母大喜。老尼来后,赠给她丰厚的谢礼。孙生和妻子由此琴瑟和好,生下一男一女,夫妻十余年中再没有发生过口角。周围的人私下询问其中的原因,孙生笑着说:“先前看到妻子的身影就发怒,以后听到妻子的声音就喜欢,我自己也不能解释这是什么心情。” 卷六 八大王 甘肃临洮冯生,原是富贵人家的后代,后来家事衰败。有一个以捉鳖为业的人,欠他的债务偿还不起,打到鳖就献给他抵债。一天,献给他一只个头很大的鳖,额顶上有白点。冯生以为鳖的形状不同一般,就把它放了。后来,他从女婿家回来,走到恒河的岸边,天色已经黄昏,见到一个喝醉酒的人,跟着二三个僮仆,跌跌绊绊地走来。很远见到冯生,就问:“什么人?”冯生漫不经心地说:“走路的人。”喝醉酒的人生气地说:“难道没有姓名?胡说是走路的人!”冯生因赶路的心很急切,把他的问话放在一边不回答,迳直走过去。喝醉酒的人更生气,捉住冯生的衣袖不让他走,一股酒臭气熏人。冯生更不耐烦,然而用力拉也解脱不了,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好像说梦话似地说:“我是南部过去的县令,你要干什么?”冯生说:“世界上有这样的县令,沾污了世界!幸亏是旧县令,假若是新县令,还不杀光了走路的人吗?”喝醉酒的人很愤怒,样子要动武。冯生口气很大地说:“我冯某并不是受人打的!”喝醉酒的人听到,变愤怒为高兴,踉踉跄跄地下拜说:“原来是我的救命恩人,冒犯了切勿怪罪!”从地下起来,呼唤随从的人,先回去准备酒菜。冯生推辞,他不同意,握着冯生的手,走了好几里路,来到一个小村落。走进院里,见房廊屋舍都很华丽,好似贵人之家。醉人酒稍醒,冯生才询问他的姓名。他说:“我说了你可切勿惊怪,我是洮水上的八大王。刚才在西山青童那里饮酒,不觉喝醉了,对你有不恭之处,实在感到惭愧而又害怕。”冯生听了,知道它是妖怪,因为他的话语殷勤实在,就不害怕了。 一会儿,就设了丰盛的宴席,与冯生亲热地喝起酒来。八大王饮酒最豪放,一连干了好几杯。冯生恐怕它再喝醉了,来打扰自已,就假装已经喝醉,要求睡下。八大王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说:“先生是不是怕我发狂啊?请您不要惧怕。凡是喝醉酒的人行为不端,并说自己隔一夜就不再记得,那是欺人的。饮酒的人无德,故意犯错误的十个中就有九个。我虽然不足以与你同辈相处,但还未敢以无赖的行为来对待您,为什么这样拒绝我呢?”冯生就又坐下,态度郑重地劝谏说:“既然自已知道,为什么不改正自己的行为?”八大王说:“老夫为县令时,沉醉于饮酒,比今天尤甚。自从触怒了天帝,被贬谪回归到岛屿上,就尽力改正以前的行为,十多年了。现再我已经是快进棺材的人,潦倒不能飞黄腾达,所以旧毛病又犯了。我自已也说不清楚,现在特意听您的指教。”倾心谈话间,远处的钟声已经响了。八大王起身捉住冯生的手臂说:“我们相聚时间不长了,我藏有一件东西,聊以报答您的厚德。这东西不可以长久佩戴,满足自己心愿后,就当归还我。”从口中吐出一个小人,仅仅有一寸高。八大王以指甲掐冯生的手臂,疼痛得如同皮肤裂开。八大王急忙把小人按捺在上边,放开手,小人已经进入皮里,指甲的痕迹还在,而臂上慢慢地突起,好似一块疙瘩的形状。冯生惊奇地问他,他笑而不答,只说:“先生可以走了。”把冯生送出来,八大王自已返了回去。回头看,村庄田舍全都不见,唯有一只巨大的鳖,蠢笨地爬进水中。惊讶了很长时间,自己想,所得到的必定是“鳖宝”。 自这以后,他的眼特别明亮,凡是藏有珍珠宝贝的地方,即使在很深的地下,都可见到;即使平日所不认识的东西,也可随口说出它的名字。在他睡觉的房间中,掘出埋藏在地下的数百串钱,他的生活用度已很充足。后来,有出卖一所旧宅子的,冯生看到它里面藏有无数成串的钱,就用很多的钱购买来。从此与王公大臣同等富裕。家中奇珍异宝应有尽有。他还得到一面镜子,背面有突起的凤纽环儿和水云湘妃的图,它的光亮能照一里多,胡须和眉毛都可数清楚。美丽的女人一照,影子就可留在里面,磨也磨不掉。假若改换妆梳重照,或者再更换一位美人,前面所照的影儿就消失掉。当时,肃王府的三公主生长得绝世的美丽,冯生久已仰慕她的名字。正巧遇到三公主去游崆峒山,他就事先到山中藏下来,等待三公主下车时,就用镜子照了她。回来后,把镜子放置在书案上,细细察看。见到美人在镜中,用手拈巾微笑,嘴好像要说话,眼波也像在流动,冯生高兴地藏起来。 一年多后,这件事让他妻子泄露出去,传到肃王府。肃王大怒,把冯生捉起来,把镜子追去,拟将冯生斩首。冯生贿赂宦官,请他们告诉肃王:“大王如果能赦免,天下的最值钱的宝贝不难弄到。若不然,只有死,而对王也没有什么益处。”肃王想抄他的家,把他迁到别的地方去。三公主说:“他已经偷看到我的容貌,即使死十次也解脱不了这种玷污,还不如嫁给他。”肃王不允许。三公主生气,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吃东西。肃王的妃子很忧愁,尽力说服肃王。肃王就释放了冯生,命宦官把这个意思向冯生说明。冯生推辞说:“糟糠之妻不下堂,我宁愿死掉,也不能从命。肃王如果准我自赎,即使倾家荡产也可以。”肃王愤怒,又把冯生逮捕起来。王妃把冯生的妻子召进宫中,想把她用毒药毒死,见到她,冯妻把一个珊瑚镜台赠送给王妃,说话言语也很温和动人。王妃喜欢她,让她参见三公主。公主也喜欢她,两人订为姊妹,让人转告冯生。冯生告诉妻子说:“王侯的女儿,不可以用先来后到论定嫡与庶。”妻子不听,回到家里置备聘礼,送进王府。去送礼品的有千人,珍宝玉石之类,王家也不知道它的名字。肃王大喜,释放冯生回家,把三公主嫁给他。三公主仍然携带着镜子归去。 冯生一天晚上独自睡下,梦见八大王高大的身躯走进来,说:“所赠送的东西,应当还给我了。佩戴久了,耗费人的心血,折损人的寿命。”冯生答应了,留下八大王一起宴饮。八大王告辞说:“自从聆听你的教诲,酒已经戒了三年。”就以口啃冯生的手臂,冯生痛得很厉害。醒来一看手臂,肿块已经消失了。自此以后,冯生仍然和平常人一样。 卷六 戏缢 淄川县有个人,一向轻佻无赖。一次,他偶然在村外游玩,见一个少妇骑着马走过来,他便跟同伴说:“我能让她一笑!”同伴们不信。双方约定打赌,谁输了请客喝酒。 无赖突然跑到少妇马前,连声嚷叫着说:“我要死!我要死!”说着,从墙头上把一根高梁秸横抽出一尺多,解下腰带挂在上面,伸进脖项,作出上吊的样子。少妇走过他身边,果然被逗笑了。夫家也都笑起来。少妇过去了,无赖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家更加大笑起来。走近一看,只见他舌头伸了出来,眼睛紧闭着,已经真的吊死了! 在高梁秸上能吊死人,这事不也太奇怪了吗?这件事可以作为那些轻薄人的警戒了。 卷七 罗祖 即墨县有个叫罗祖的人,小时候家里贫穷。有一年,恰好他们姓罗的族中摊着要个人去北部边疆当兵,族人决定叫他去。 罗祖在北疆的好几年里,娶了媳妇,生了个儿子。队伍上的守备官待他很好。不久,守备升了官,要去陕西当参将,打算把罗祖也带了去。他把妻子和孩子托付给一位姓李的朋友照顾着,便跟守备去了陕西。一去就是三年。 一次,罗祖听说参将想给北疆去一封信,就申请把送信的任务交给他,也好借这个机会看望久别的妻子和儿子。参将同意了。 罗祖到家见妻子很健康,感到很欣慰。可是发现床底下有一双男人的鞋,心想,我三年不在家,哪来的男人鞋?莫非……便和妻子到李姓朋友家,感谢他三年来的照顾。姓李的朋友见他回来,赶紧做菜摆酒,热情地劝他夫妇吃喝;妻子也说三年来姓李的对她照顾多么多么好,简直是个大恩人,罗祖也说了好多感谢的话。第二天,罗祖对妻子说:“我得替参将送信去,晚上回不来,不要等我了。”说完,骑马走了。实际上他并没有去送信,而在近处找了个地方藏起来,到了夜里二三更的时候又回来了。一进门,听见妻子跟姓李的正在床上睡觉,说些无羞耻的话,他气极了,撞开门进了内室。妻子与姓李的吓坏了,在地上跪着爬到他面前,说:“我们不是人,我们该死!”罗祖把刀抽出来,真想一刀结果了这两个狗男女,但沉思了一下,又把刀插入刀鞘,对姓李的说;“我原来把你当人看待,你既然这样,说明你是个禽兽,杀你反而玷污了我的刀。这样吧,我的妻子和儿子你要,我的兵也由你替我当,马匹和武器都在这里,我走了!”说罢就走了。 罗祖的乡邻知道了这件事,一齐告到了官府。官府便把姓李的提去,拷问。姓李的全部招供了。但除了李的供词,一没有人证,二没有物证,没有充分的根据给他定刑。派人到处找罗祖,一点影子一点消息也没有。官府便怀疑是姓李的因奸情杀了罗祖,便对姓李的及罗妻施以更重的刑罚。过了一年,这两个男女都死在狱中,官府就把罗祖的儿子送回了他的即墨老家。 又过了好久,石匣营村有个打柴的人进山,经常看见一个道人坐在一个山洞里,可从来没见他下山化过缘求过吃。消息传来,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他吃什么活着呢?就一齐给他送去吃的。有人认识这个道人不是别人,就是罗祖。送来的吃食都放满了山洞,罗祖始终也没吃一点。看他的意思是讨厌这么多人去看他,渐渐地,就很少有人去了。好几年后,洞外的乱草长得像树那么高了,偶尔有人到洞内看见他仍坐在那里没动地方。又过了好久,有人见他在山上走动,待接近他时,却又没了。再回洞中找他,还在洞中坐着,衣服上往日的尘土都没变样。大家更加奇怪,又过了几天再去看,只见他的鼻梁都塌陷了,这才知道他早已坐着死了。 乡邻为了纪念他,建了一座罗祖庙。每年三月来烧香的络绎不绝。他的儿子去烧香,人们都喊他小罗祖,香火钱都给了他。至今他的后代还年年去收香火钱呢。 这个故事是沂水刘宗玉对我讲的,很详细。我笑笑说:“现在出家的和尚道士不想当圣贤,却想成佛祖,请告诉他们,要想立地成佛,得把手中的刀放下。” 卷七 刘姓 淄川县有个姓刘的人,习性凶狠蛮横,真像个披着人衣的老虎。后来这人从淄川迁到沂县,恶习没有改掉,乡里人都害怕他,厌恶他。刘某有几亩地,和一家姓苗的地界挨着。姓苗的很勤快,在地边种了很多桃树。桃树刚开始结果时,苗家的儿子去摘。刘某见后,怒气冲冲地将他赶下树,指着那些树说是他的。姓苗的儿子哭着回家告诉了父亲。姓苗的正在惊讶时,刘某已赶到门前辱骂起来,并扬言要到衙门告状。姓苗的笑着安慰他,刘某怒气不消,忿怒而去。 这时,刘某同县老乡李翠石在沂县开当铺。刘某拿着状纸进城,恰好和他相遇。因是同乡又很熟悉,李翠石便问他:“干啥去?”刘某就把进城打官司的事告诉了他。李翠石听后,笑着说:“你的名声,众所共知;我和姓苗的素来相识,他平生很善良,怎么敢占骗你呢?你不要将事情说反了啊!”说完就撕碎他的状纸,拉他进了当铺,说以后给他俩调解,不要再争执下去。刘某怨恨仍不消,暗中拿铺里的笔,重新写了状纸,准备过后再告。一会儿,姓苗的来到铺里,把事情前因后果详细告诉了李翠石,哀求李翠石为他解除这场纠纷。姓苗的又说:“我是个庄稼人,半辈子没见过当官的,只要不打官司,几棵桃树,谁还敢占为已有。”李翠石叫出刘某,把苗家退让的意思告诉了他。刘某又指天画地,大骂不休;姓苗的光说好话,一句也不敢辩驳。 过了四五天,李翠石碰见刘某村里的人说他死了。李翠石听后很吃惊,叹息不止。后来李翠石外出,见迎面走来一个拄拐杖的人,很像刘某。走到跟前,果然是他。刘某热情向他问候,并请他到家里去作客。李翠石不敢靠近他,说道:“前几天听说你去世了,这是从哪里传来的谎言。”刘某不答话,一个劲地拉他进村,到家摆好酒菜后才说:“以前的传言,一点也不假。前天我出门,见来了两个人,要捉我去官府。问什么事,二人只说不知道。我想,我出入衙门十几年,不怕见官长的人,也就跟着他俩去了。走进公堂,见上面坐着的官,脸上带着怒气,说道:‘你是刘某吗?罪恶满盈,自己不肯悔改;又把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像你这种蛮横凶暴的人,按例应当放到油锅里炸死!’旁边一个人查过簿册,说:‘这个人行过一次善事,按例不应当死。’那个当官的看过簿册,脸上的怒气稍微消了些,说道:‘暂时先送他回去吧!’几十个人齐声呵斥撵我走。我说:‘因什么事把我捉来?又因什么事送我走?请求向我说明白。’衙役拿着簿册走下来,指着上面的一条给我看。上面写着:崇祯十三年,用钱三百,救活一对夫妻,使他们得到团聚。衙役说:‘没有这一条,今日命当绝,让你投生为畜类。’听后,我很害怕,急忙跟抓我的那两个人出来。两人向我索贿,我愤怒地说:‘你们不知道我刘某出入衙门二十年,是专勒索别人的钱财,怎么竟敢向老虎要肉吃呢!’两人不敢再要,把我送到村口,向我拱手说道:‘这趟差事没得到你的一口水喝。’两人走后,我进门就苏醒过来了,这时我断气已经两天了。”李翠石听后,感到这事很奇怪,就问他行的那件善事。原来,崇祯十三年,遇上了大灾荒,出现人吃人的情景。刘某那时在淄川县衙当捕隶。一天,遇见一男一女哭得很伤心,问他们为何这样?回答说:“俺俩结婚才一年多,今年遇上灾荒,不能一块儿活下去,只好悲伤罢了。”过了不多时,在一个油店门前又遇上他俩,好像在和店主争什么。刘某走到跟前,问怎么回事。油店的店主姓马,说:“他俩饿得快要死去,每天靠讨吃我的麻酱才活下来。今天又想把老婆卖给我,我家里已买下十多口,这事也好,只要价钱便宜,我就收下她,否则罢了。那有像你这样可笑的男子,没完没了地缠磨人!”那男子便道:“眼下小米贵得如同珍珠,若不要得三百文钱,就不够我逃命的路费。本想卖掉老婆能使我们都活下来,如果老婆卖掉后我还脱不了死,那又何必呢?我不敢讲价钱,只求你行个好,积个阴德罢了。”刘某很可怜他俩,便问马店主能出多少钱。马店主说:“如今一 个妇女最多值一百个大钱。”刘某请马店主不要少他要的三百文。他愿替出上一半。马店主坚决不答应。刘某年轻气盛,便对那男子说:“这个人粗俗小气,不值得再和他争。我情愿送你三百文钱,你能逃荒,夫妻俩又能在一起,不是更好吗?”于是解囊取出钱交给了他。夫妻俩哭着向刘某拜谢后才离去。刘某讲完这件事,李翠石对他大加赞叹。 自此以后,刘某先前的那种恶习全改了。现在刘某已经七十多岁,身体还很健康。去年李翠石去周村,碰上刘某和人争吵,围着许多人劝他,他也不听。李翠石笑着对他说:“你又想告桃树状吗?”刘某一听马上停止了争吵,脸上也没了怒气,一句话没再说,径直而去。 卷七 邵九娘 太平地方有个叫柴廷宾的,妻子姓金,娶进门来不会生孩子,又特别爱“吃醋”。为了要孩子,柴廷宾花很多钱买了人小老婆,金氏就狠狠虐待,一年就死了。气得柴廷宾一个人睡了好几个月,再不进妻子的屋。 这一天,柴廷宾过生日,妻子好言好语,还用丰厚的礼物给他祝寿。柴不忍拒绝,这才重新与她有说有笑。妻在卧室里设下酒宴,请他进去,他推说喝醉了,不去。金氏打扮得漂漂亮亮,自己又来到丈夫屋里,说:“为了你过生日,我伺候了一整天,即使您真的醉了,也请去饮一杯。”柴廷宾这才进了卧室,边饮酒边与妻子说话。金氏从容地说:“上回害得你买回来的妾死了,我现在还后悔,可是你就记了仇。结发之情一点都没有了吗?从今往后你找十二个女人我也不说你点不是。”柴廷宾听了,更加欢喜,就留在妻子卧室和她同寝,从此和原来一样相亲相爱了。于是金氏就明里请媒婆给丈夫物色好的女人,暗中却又叮嘱媒婆拖延,即使真的找到了好的,也不要告诉丈夫,而她自己又装出着急的样子去督促媒婆。这样过了一年多,柴廷宾等急了,又托亲友花钱买妾,果然买到一个林家的养女。金氏见了,表面上很喜欢,让林女与自已一同吃饭,什么化妆品呀,首饰呀,由着林家女使用。 林女是被林家收养的私生女,没学过针线活儿,除了会绣花鞋,其它衣物都得依仗别人。金氏就批评说:“俺家从来节俭,不像王公贵族家,要你当画看。”就把些好看的花绸缎给她,叫她学女红,像严师教学生。开始还仅仅训斥两句,后来就渐渐发展到用鞭子打。柴廷宾见了,又心疼又没办法。金氏对林女却比过去更加爱护,常亲自替她打扮,帮她穿戴,给她搽粉。只是有一条:林女哪怕鞋跟有一点皱褶,金氏就用铁棍敲她的脚;头发稍乱一些,就用巴掌扇她的脸,逼得林家女受不了,终于上吊死了。柴廷宾心里十分难过,说了些埋怨妻子的话。金氏听了,反而发怒说:“我替你调教女人,难道错了吗?”这时,柴廷宾才明白了妻子的险恶用心,又和妻子翻了脸,发誓永远断绝夫妻关系,暗中在另一块宅基上盖了房子,打算再买到个女子,另过日子。 眨眼间半年,没找到。 这一天,柴廷宾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见到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美得耀眼。柴廷宾眼睛都看直了,魂都跑了。那姑娘不喜欢他这样子,转开目光不理他。柴廷宾一打听,姑娘姓邵,父亲穷,只有这么个女儿,从小聪明过人,读书过目不忘,尤其爱读《内经》和《冰书》,父亲很溺爱她,凡来说媒的,都叫她自己拿主意,可是不论富家子弟还是穷人后生她都不同意,因此十七岁了还没定下婆家。柴廷宾知道了这些情况,明白这是个不容易娶的姑娘。但心里总萦绕着她的影子,又希望因家中穷,多给钱财或许能打动她的心,就托媒人去说。找了几个,没一个敢去做媒的,柴也就灰了心,不抱希望了。 有一天,忽然有个姓贾的媒婆因贩卖珍珠路过柴家,柴廷宾就对她说了自己的愿望,并给她很多钱,说:“我只求你把我的意思通报给邵家,成不成都不怪你;万一有成功的希望,花钱再多我也不在乎。”贾媒婆贪图钱财,答应了他。到了邵家,有意识地和邵女的母亲拉家常。谈话间偶然看见了她美丽的女儿,故作惊讶说:“好俊的闺女,如是选进昭阳院,赵家姊妹算得什么?”又故意问:“女婿是谁家的公子?”邵母说:“还没找人家呢。”贾婆说:“这么好的闺女,还愁找不到王侯公子作女婿吗?”邵母叹气说:“王侯贵族我们不敢高攀,只求找个知书识礼的后生也就不错了。俺家这个小冤家,给说媒的也不少了,挑来挑去,十个里也没挑中一个,也不知她究竟想嫁个什么样的。”贾媒婆说:“夫人不用愁,这么好的闺女,不知哪家后生前世里修了多少德才有娶她的福份。昨天有件让人好笑的事:那个叫柴廷宾的书生,在谁家的葬礼上见过你家姑娘,相中了,说宁愿出千金聘礼呢。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真可笑,早叫我挖苦跑了。”邵母听了笑笑,不置可否。贾婆又说:“一般穷秀才不用谈了,若是有钱的人家,哪怕不是什么读书人,却也图个富贵,似乎还可以。”邵母仍然只笑不说话,叫人摸不透她的心思。贾媒婆忽然一拍巴掌,装出一副认为邵母已经同意了她的观点的神气,说:“哎呀呀,若真那样,我自己反不合算了。您想想,尽管夫人您没有架子,我多咱来多咱跟我促膝谈心,茶酒相待,若是您有了富亲戚,出入有车马,往来尽是楼阁大户,我再来了,,怕您那看大门的仆人还嫌我寒伧,喝斥我呢。”邵母听了,沉吟了许久,起身到后堂和丈夫说话去了。过了一会儿,听见叫他们的女儿。又过了一会儿,邵母和她丈夫、女儿一块儿出来了,笑着对贾婆说:“你说这个妮子怪不怪,多少好人家不愿嫁,听说去做妾,倒愿意了。不叫人家读书人笑话吗?”贾婆说:“不妨事,过了门,若生个男孩,正房妻子又能拿她怎样?”说完,又传达了柴廷宾准备把她女儿安顿在另一处房宅的意思。邵母更高兴了,对女儿说:“闺女,快向贾姥姥下个保证:这门亲事是你自己同意的,不后悔。以后不如意了,不埋怨爹妈。”邵女有些难为情地说:“爹娘放心,以后女儿一定好好孝敬二老。女儿自知命不好,若找个太好的人家,反倒活不长;找个不太好的人家,受点罪,受些委屈,也不见得是坏事。上回见柴家公子,看相貌是个有福之人,他的儿孙一定会有出息的。” 听了这话,贾媒婆高兴得去告诉柴廷宾。柴廷宾喜出望外,马上下了千金聘礼,用华贵的车马把邵女娶到别墅里。这件事,除了金氏,柴家上下全知道,可是谁也不敢说。 安顿下来以后,邵女对丈夫说:“郎君,你这个办法,就好比燕子把窝筑在飘动的布上,长不了的,还嘱咐家人不要走漏消息,这样的事要想永远瞒着是不可能的。依我看,不如早早进家去住,祸反而会小些。”柴廷宾怕她受金氏虐待,邵女说:“天下没有不可感化的人。我若是处处小心不犯过错,她有什么理由虐待我呢?”柴延宾同意她的道理,可不敢照着去办。 这天,柴有事不在家,邵女穿了朴素的衣服,吩咐一名老男仆牵匹老马,命一个老女仆带上个包袱,果断地到了金氏的住所,跪着把自己怎么到金家,怎么住在别院等原委如实说了。金氏这才知道还有这等事,而且发展到这等程度了,自己还蒙在鼓里,立时气了个半死。待要朝邵女发作吧,一想人家主动来向我坦白,是可以原谅的。又见她穿戴朴素、态度谦卑,气就消了些,于是吩咐丫头把好衣服拿来给她换了,悻悻地说:“姓柴的这个没良心的,对外人说我多么凶,我平白无故地被人家嚼舌头。其实全怪他,怪那个贱女人气的我。你想想,背着老婆另找女人,这还算个人吗?”邵女说:“我仔细观察他,好像有点后悔。不过放不下大男人架子,不肯在你面前认错罢了。俗话说‘大的不向小的低头’。按常礼,妻子和丈夫的大小,好比儿子和父亲,妾和正室那样。如果夫人您稍稍缓和一下,给他点好颜色,我看过去的隔阂就能消除。”金氏说:“他自己不来,我有好脸色给谁看去?”这时,金氏心静了,见邵女老跪着也不成样子,就吩咐使唤丫头给邵女收拾房间,叫她住下来。尽管心里还不是滋味儿,但总算暂时平安无事了。 柴延宾出门回来,听说邵女到了金氏那里,吓坏了,心想,羊进了虎群,早给金氏嚼得只剩骨头渣儿了。赶紧过去,进了门,见家里没一点动静,才放了心。邵女在门口迎着他,劝他快到金氏那边去。柴延宾有些为难,邵女就掉下泪来了。柴延宾这才接受了她的建议。邵女又到金氏面前说:“柴郎回来了,觉得没脸见你。我求你去给他个笑脸,好言好语说说话吧。”金氏听说柴回来了。心中就来气,不肯过去。邵女进一步劝道:“我不是说过么,夫和妻有大小之分。古时候有个叫孟光的女子,对待丈夫那真是恭敬极了,每逢吃饭,把饭端到额头高送到丈夫面前,别人知道了,不认为这是丢面子。为什么呢?因为她做的符合自己的妻子身份,符合大礼,夫人您主动去见柴郎,不失身份的呀。”金氏这才听从了她。 一见丈夫,金氏气哼哼地说:“好哇,你既然跟兔子一样有三个窝,还回来干什么?”柴延宾低头不语。邵女赶紧用胳膊肘碰碰他,他才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妻子见他有了笑容,态度也就和缓下来。要转身回屋。邵女又推柴延宾快跟进去,一面又吩咐厨子准备酒菜,叫他们对饮了几杯。 从此,夫妻和好如初。邵女每日早早起来过去向金氏问安,伺候洗脸,洗了脸又递手巾,像婢女那样恭敬金氏。柴延宾若要到她屋飘来,她苦苦拒绝,十几天才留她住一夜。因此,金氏也觉得她贤惠知礼。但是又觉出自己不如邵女,由惭愧渐渐积累成了嫉妒。然而邵女处处谨慎,又找不出她的毛病。偶尔斥责她两句,她也俯首帖耳地听着。 一天夜里,柴、金二人吵了嘴。起床后梳妆时金氏还没消气,恰巧邵女不小心,将伺候她梳头的镜子掉在地上摔破了。金氏立刻火冒三丈,攥着还没梳好的头发,眼珠都要瞪出来了。吓得邵女赶紧跪下来求饶。金氏好容易抓住她的把柄,不肯饶她,拿起鞭子就抽了一顿。柴延宾实在看不下去,咚咚跑过来拉起邵女出了屋。金氏骂咧咧地还要追着打。柴延宾急了,夺过鞭子抽起她来,抽得她脸上流了血,她才退回房去。夫妻又跟仇人一样了。 从此,柴廷宾不准邵女再到金氏房中去。邵女不听,次日清晨,跪着用膝盖走到金氏门外,等她起床好伺候她。金氏知是邵女来了,捶着床骂,叫她滚。对邵女,她恨得咬牙切齿。拿定主意,等丈夫不在家狠狠收拾她。柴廷宾知道她有了这个念头,干脆不出门,跟外界不来往了。金氏就天天打女仆出气,打得下人们叫苦连天。自从夫妻决裂,邵女夜里也不敢留柴廷宾住了。弄得柴廷宾夜夜独宿。金氏知道后,明白了丈夫并未被邵女独占,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柴家有个稍大点的婢女,很精。一次与主人偶然说了句话,金氏发现后怀疑她与丈夫有私情,就狠打了她一顿。恨得婢女常在背地里骂她。这天,轮到这婢女夜间伺候金氏。邵女嘱咐柴廷宾说:“今夜别到夫人房里去,我看那婢女面带杀机,不知安的什么心呢。”柴廷宾觉得有理,把那婢女叫来,诈问她:“今晚你想干什么?”婢女以为主人察觉了她的秘密,吓得说不出话来。柴廷宾见她这副佯子,更加疑惑,搜她身上,发现她带了一把锋利的刀子。这下,婢女无话可说,跪下来求饶说:“我该死,我该死。”柴想打她,邵女劝阻说:“别忙。你一打她,事情就张扬开了。若被夫人知晓,这婢子还活得了吗?她的罪固然是不可饶恕的,我看不如把她卖出去,既可保住她的性命,咱家又可得点收入不是?”柴廷宾同意,正好有个人家要买妾,柴就赶紧把她卖了。 金氏发现少了那个婢女,一问,知道是丈夫卖了,就怪丈夫不同她商量;又听说丈夫是采纳了邵女的意见,又怪起邵女来,用很恶毒的话骂她。连柴廷宾也埋怨邵女:“都是你自找的。你若不管闲事,容那婢女杀了她,哪还有这些麻烦?”金氏听了“杀”字,感到奇怪。问下人,没一个知道的。问邵女,邵女也不说。金氏又纳闷又生气,提着裙子跳着脚骂。柴廷宾听不下去,就把事实告诉了她。金氏大吃一惊,才知是邵女救了自己,对邵女就温和了些,可是心中又怪邵女为什么不早说。柴廷宾见金氏态度缓和以为没事了,就出了远门。 金氏趁丈夫不在家,把邵女叫来数落她:“不该饶了那个要杀我的小蹄子,你为什么把她放走了?”邵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回答。金氏想:这回可抓住你的不是了——跟杀主人的婢子一鼻孔出气呀,非狠狠治你不可!就把铁烧红,烙邵女的脸,想把她的面容毁了。家中女仆全替邵女抱不平。每烙一下,邵女就哀号一声,佣人们哭着请求替邵女受刑。金氏不答应,又改用针刺邵女的胸肋,连刺了二十多下,这才觉得出了气,说:“滚!” 过了些日子,柴廷宾回来了。见邵女脸上有烙伤,问明情由,气得立刻要找金氏算帐。邵女拉住他的衣服劝道:“是我自愿来跳这火坑的。我嫁你,难道因为你家是天堂吗?我自知命不好,只有找罪受,老天爷才能消气。只要我受得了,就受,这样或许有个出头之日。若再触怒了老天爷,不就像填坑填了一半又去挖一样前功尽弃吗?”她就用烫伤药自己搽伤,几天就好了。一照镜子,高兴地说:“柴郎,为我庆贺吧。夫人这一烙,把我脸上那条倒霉的纹给烙断了!”便一如往常地侍奉金氏。 金氏见上回全家的佣人都为邵女痛哭求情,明白大家都恨自己,有点懊悔,就常和颜悦色地叫邵女跟自己一块儿做事情。过了一个多月,金氏突然得了打嗝病。一吃饭就嗝得厉害,影响饮食。柴廷宾本来就恨她死得晚,根本不管她的病。她的肚子几天后胀得像鼓那么大。一天到晚只想睡觉,下不来床。邵女顾不上吃饭和休息,伺候她。她很感激,邵女又对她讲些医药方面的道理,可金氏怀疑;我过去对她太惨酷,她会不会弄毒药毒死我?金氏不听邵女的什么医理,还装出感谢的样子,病当然不见好转。 金氏这个人,尽管人人恨,还是有优点的,那就是治家很严,佣人很服从她;自她得病后,不能过问家政,佣人就懒散了。有些活儿就没人干。柴廷宾只好自己管理,累得够呛还管不好,甚至有人往外偷东西。柴廷宾这才感到金氏这个内当家的重要,就认真给她请医生治病。对自己的病,金氏心里也没数,别人问起来,只说是得了气鼓。大夫们也就确诊为积住气了。换了几个大夫,都不见效。病越来越重,都快不行了。 这天又煎药,邵女建议说:“医生开的这药,吃一百副也不顶用,甚至越吃越重。”金氏不信,还叫她照老方子煎。邵女偷偷换了方剂,金氏服下,一顿饭功夫泄了三次,马上觉得好了,就笑话邵女刚才说的不对,还是老方子好,还笑着讽刺她:“喂,你这个女华佗,怎么样啊?”邵女和佣人都忍不住要笑。金氏被笑得莫名其妙,追问起来,邵女才把实情说了。金氏感动地说:“该死!我天天受你的爱护,竟还蒙在鼓里。从今天起,家里的事全听你的。”不久,病全好了。柴廷宾高兴地摆酒席为她庆贺,邵女站着执酒壶。金氏不让,夺下酒壶拉邵女挨着自己坐下,亲热得不行。到了夜深,该安歇了,邵女找了个借日要离开,好让他们夫妇同眠。金氏不依,派两个婢女硬把邵女拉住,硬要她和自己一床。从此,两人同吃同住,同宿同商量,赛过亲姊妹。 不久,邵女生了个男孩,产后总是闹病,金氏像孝敬母亲一样伺候她。 不多天,金氏又病了,心口疼,疼起来脸都发青,恨不得死了才好。邵女赶紧买了几根银针给她按穴位扎上,疼得要死的金氏立刻不疼了。十来天又犯了,再扎;六七天又犯了,再扎。弄得金氏天天提心吊胆地怕再犯。一天夜里,她梦见到了一座庙里,大殿里的鬼神全能活动,一个神问她:“你是金氏吗?你的罪孽太重了,早该死,念你已有悔改表现,才只让你害病,表示神灵对你的谴责。你害死过两个女人,是她们应得的报应。可是邵女有什么罪?你对她这么狠毒!你用鞭子打她,已由你丈夫替神灵报应给你了,这个可以抵消;另外,你还欠了一次烙和二十三次针扎的帐,现在邵女已经扎过你三次,刚刚报应了零数,你的病就想除根呀?明天又该犯了。”醒来后,金氏心中害怕,又认为梦不可信,早饭后真的又犯了病,而且疼得更厉害了。邵女也纳闷,说:“光用针扎怎么老除不了病根呢?我看得用烧红的针扎,把穴位烧烂了也许能除根,可就是怕夫人您受不住。”金氏想起了梦,并不怕,同意了。她边挨针边想,欠下的十九针,不知道还要害什么样的怪病才能抵偿,不如一天扎够,也许能免了受不完的苦。扎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又求邵女再扎,邵女笑道:“针是随便乱扎的吗?得按穴位。”金氏说:“什么穴位不穴位,你给我扎十九下就是了。”邵女又笑了:“不行,不行。”金氏在床上跪起来苦苦哀求,邵女总是不忍心。金氏把梦告诉了她,她才约摸着经络上的有效部位给她扎了十九针。 从此,金氏完全康复,没再犯。又因真正悔过,心理平衡,在下人面前也没有了愧心的样子。 邵女的儿子叫柴俊,聪慧过人。邵女常说这孩子有作翰林的相貌。八岁,人称神童;十五岁,中了进士。这年,柴廷宾夫妇四十岁。邵女三十二三岁。孩子做了大官,车呀马的回家看老父母,乡亲们都夸奖。邵女的父亲自从千金卖了闺女,就富起来了;但也真的被读书人瞧不起,直到柴俊有了功名,才有人跟他往来。 卷七 巩仙 有一个姓巩的道士,没有名字,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人。一次,他去求见鲁王,看门人不给通报,这时有位宫中的宦官出来,道士便求他引见。宦官见他又穷又土,将他赶走了。可是道士马上又回来了,宦官很生气,派人边打边撵。赶到没人的地方,道士笑着拿出百两黄金,请追赶的人回复宦官:“就说我不是要见鲁王,听说王宫后院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是世间最美的景致,如果能领我看一看,这一生就满足了。”接着又拿出些银子给他,那人高兴地回报去了。宦官也很高兴,领道士从王府的后门进去,游览了所有的景地。道士又跟着登上楼台。宦官走到窗口眺望,被道士一推,只觉得身子从楼上掉下来,腰被细藤缠住,悬挂在半空中;往下一看深不见底,头晕目眩,细藤也隐隐发出格崩的断裂声。他害怕极了,大声号叫起来。有几个内监闻声赶来,见状惊恐万分。见他离地很高,上楼一看,细藤拴在窗棂上,想拨藤救他,又怕藤太细会拉断。到处寻找道士,却不见踪影。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禀报鲁王。鲁王亲自去察看,也感到非常惊奇。便令人在楼下铺上茅草和棉絮,以便将细藤割断。楼下刚铺垫好,细藤“砰”的一声崩断了。宦官竟然离地不到一尺。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 鲁王命人去寻访这位道士,得知他住在尚秀才家,便派人去问,说出游没有回来。差人回府途中正巧遇上了道士。便领他去见鲁王。鲁王设宴款待,请道士表演幻术。道士说:“我是个山乡野人,没有别的本事,承蒙您的厚待,就献一班歌女为大王祝寿吧。”说完,从袖子中拿出个美人放在地上。那美人向鲁王叩拜。道士命美人扮演“瑶池宴”为鲁王祝寿。美人说了几句开场白,道士又拿出一人,那人自称王母娘娘。一会儿,董双成、许飞琼等仙女都先后出场;最后,织女出来拜见,并献上一件天衣,宫里顿时金光灿烂,一片通明。鲁王怀疑天衣是假的,想要来看看,道士急忙说:“不可!”鲁王不听,拿来一看,果然是无缝天衣,不是人间可以做的。道士很不高兴地说:“我实心实意奉承大王,才从天孙那儿暂时借来天衣,如今天衣被俗气玷污,让我怎么还给主人呢?”鲁王又觉得仙女也一定是真的,想留下一两个,可仔细一看,原来都是自己宫中的歌女。又怀疑刚才唱的曲子并不是她们熟悉的,一问,歌女们果然连自己也不知道。道士把那件天衣烧了,然后把灰放在袖中,再搜看时,却什么也没有了。鲁王因此对道士十分敬重,想留他住在府中,道士说:“我游荡惯了,这宫殿就如同牢笼,不如住在秀才家里自由。”从此道士经常出入王府,但每到半夜必然回去。有时坚决留他,也偶尔住下。道士常在宴席间表演四季花木颠倒时序的游戏。鲁王问他:“听说仙人也不忘男女之情,是真的吗?”道士回答:“也许是这样吧,可我不是仙人,所以心如枯木。”一天晚上,道士住在府里,鲁王叫一个年轻貌美的妓女去试探他。妓女进了房门,连叫几声,没人答应,点了灯一看,道士像死人一样闭着眼坐在床上。摇晃他,眼一睁又闭上了;再摇他,打起了呼噜。推他,又顺势倒下,卧床而睡,酣声如雷。妓女用手弹弹他的额头,发出像敲击铁器一般的声音,便急忙去禀报鲁王。鲁王让人用针刺道士,针扎不进去,推他,重得摇不动。又召来十几个人把他举起扔到床下,就像一块千斤重石落在地上。天亮以后去看看,道士仍然睡在地上。道士醒后笑着说:“睡得真死,掉下床来也不知道!”以后这些妓女们常在道士坐卧时按着他玩,刚按时还软和,再按就硬得像石头一样了。 道士住在尚秀才家经常半夜不回来。有时尚秀才锁了门,等天明开开房门一看,道士已经睡在屋里了。以前,尚秀才和一个叫惠哥的歌妓很要好,两人立誓结为夫妻,惠哥歌唱得特别好,演奏技艺也超群出众。鲁王听说惠哥很有名气,就召入宫内侍奉自己。从此,惠哥和尚秀才断绝了交往,虽然常相互思念,却无法见面。一天晚上,尚秀才问道士:“你在宫中见过惠哥没有?”道士说:“那些歌女我都见过,但不知谁是惠哥。”尚秀才把惠哥的年龄相貌描述了一遍,道士想了起来。尚秀才求他再去时给转达一句话,道士笑着说:“我是世外之人,不能替你捎书传信。”尚秀才苦苦哀求,道士只好展开袖袍说:“你如果一定要见惠哥,就请钻进我的袖子里来吧。”尚秀才往袖子里一看,见里面大得像屋子,便伏身进去,里面光明洞彻,宽若厅堂,桌椅床帐无所不有,而且在里面一点也不觉得气闷。道士来到王府内,与鲁王下棋。他见惠哥走来,便佯装用袍袖拂尘,将惠哥装进袖内,别人一点也没发觉。尚秀才正独坐沉思时,忽见从屋檐掉下一个美人,一看是惠哥。两人惊喜万分,你拥我抱,亲热异常。秀才说:“今日奇缘,不能不记下来。我们来对诗吧。”说完先在墙壁写了:“侯门似海久无踪,”惠哥续写:“谁识萧郎今又逢,”秀才写:“袖里乾坤真个大,”惠哥续道:“离人思妇尽包容。”刚题完,忽然进来五个人,头戴八角帽,身穿淡红衣,都是不相识的人。他们一声不响,把惠哥提了就走。尚秀才吓得不行,不知怎么回事。道士回到秀才家里,把秀才叫出来,问他在里面的事情。秀才隐瞒着没有全部说出来。道士微笑着把衣袖翻过来让他看,秀才见上面隐隐约约有些字迹。细得像虮子一样,仔细辨认,原来是他题的诗句。过了十多天,尚秀才又求道士带他去了一次。先后共去了三次。惠哥告诉秀才说:“我已感到腹中胎动,非常担忧,只好用带子把腰扎紧。可是王府中耳目众多,倘若有一天临产,小孩一哭,往什么地方藏?麻烦你和巩道士商量一下,见到我三叉腰时,请他设法救我。”尚秀才答应了。回去后见了道士跪在地上不起来,道士扶起他来说:“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了。请你放心,你尚家就靠这一点骨血传宗接代,我怎敢不尽力帮助呢?但从现在起你不能再进王府了。我所以报答你的,原不在儿女私情呀!”几个月过后,道士从外面回来,笑着说:“我给你把儿子带来了,快拿小孩包被来!”尚秀才的妻子非常贤惠,快三十岁了,生了几胎只活下一个儿子。最近又生了个女儿,刚满月就死了。听尚秀才一说,惊喜地走出来。道士从衣袖中取出婴 儿,脐带还没断,睡得正甜呢。秀才的妻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婴儿才呱呱啼哭起来。道士脱下衣服说:“产血溅在衣服上,是道家最大的忌讳。今天为了你,二十年的旧物,只好扔了!”尚秀才为道士换了一件新衣袍,道士嘱咐他说:“旧衣服不要扔了,烧一钱灰吃了,可治难产,堕死胎。”尚秀才记在心里。 道上在尚秀才家又住了一些时候,忽然对秀才说:“你收藏的那件旧衣服,应当留下一些自己用,我死了你也别忘了!”尚秀才觉得道士的话不吉利。道士转身就走了。道土进王府对鲁王说:“我快要死了!”鲁王很惊奇,道上说:“人的生死都是有定数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鲁王不信,强把他留下。道士刚下了一盘棋,急忙起身要走,鲁王又把他拉住。道士请求到外屋休息,鲁王答应了。鲁王去看时,见道土已经死了。鲁王备了上等棺木,按当地礼节把他葬了。尚秀才亲到坟前哭吊一场,这才醒悟到道士原先说的活是预先告诉他的。道士留下的旧衣用来催生,十分灵验,求尚秀才医治的人接连不断。开始只是剪被产血玷污的袖子给人,后来衣袖用完了,又剪领襟给人,也很有效。他想起道士嘱咐的话,怀疑妻子日后必定难产,就剪下巴掌大的一块血布珍藏起来。后来鲁王有个爱妃临盆三天生不下来,医生都没有办法。有人告诉鲁王尚秀才能治,鲁王立刻召他进府。那妃子只服了一剂就生下来了。鲁王非常高兴,赠给尚秀才银钱绸缎,尚秀才全部推辞不要。鲁王问他要什么,秀才说:“我不敢说。”鲁王请他说,秀才叩头,说:“实在要赏我,就请把歌女惠哥赐给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鲁王把惠哥召来,问她年龄,惠哥说:“我十八岁入府,至今已十四年了。”鲁王觉得惠哥年龄太大,便命将全部歌妓都叫来,任尚秀才挑选。秀才却一个也不喜欢,鲁王笑着说:“真是个书呆子!你们俩十年前就定了婚约吗?”尚秀才将实情说了。鲁王备好车马,仍把尚秀才辞掉的银钱、绸缎给惠哥当嫁妆,把他们送到家中。惠哥生的儿子取名秀生,取“秀”与“袖”同音之意,这年秀生十一岁。尚秀才家时刻不忘巩仙人的恩德,每逢清明都到他坟上祭扫。 有个长年旅居四川的客人,在路上遇见巩道士。道士拿出一本书说:“这是王府的东西,我来时匆忙没来得及归还,麻烦你捎去。”客人回来听说道士早死了,不敢贸然去见鲁王。尚秀才知道后替他回奏了。鲁王打开书一看,果然是以前道士借去的。鲁王起了疑心,挖开道士的坟墓一看,却是一副空棺材。后来,尚秀才的大儿子年龄不大就死了,全靠秀生顶立尚家的门户,传宗接代。固而,尚秀才更佩服巩道士的先见之明了。 卷七 二商 莒县有个姓商的人家,哥哥家很富,弟弟家很穷,两家只隔一道墙。康熙年间,一个灾荒年,弟弟穷得揭不开锅。一天,天过晌了,弟弟还没生火做饭,饿得肚子咕噜叫,愁得走来走去,没有一点办法。妻子叫他去求哥哥,二商说:“没用!要是哥哥可怜咱们穷的话,早就来帮助我们了。”妻子执意要他去,二商就让儿子去。过了一会儿,儿子空手回来了。二商说:“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妻子详细问儿子大伯说了些什么,儿子说:“大伯犹豫地看看大伯母,伯母对我说:‘兄弟已经分家,各家吃各家的饭,谁也不能顾谁了。’”二商两口子无活可说,只好把仅有的破旧家什卖掉,换点秕糠来糊口。 村里有三四个无赖,窥测到大商家里很富裕,半夜里翻过墙头,钻进大商家。大商两口子听见动静,从睡梦中惊醒,敲起脸盆大声喊叫。邻居们因为大商家太刻薄,谁也不去援救。大商家没有办法,只得大声呼喊二商。二商听到嫂子呼救,想去救助,妻子一把拉住他,大声对嫂子说:“兄弟已经分家,谁有祸谁受,谁也顾不了谁呀!”不一会,强盗砸开屋门,抓住大商两口子,用烧红的烙铁烙他们,惨叫声阵阵传来。二商说:“他们虽然不讲情义,可哪有看到哥哥被害死而不去救的!”说着带领儿子大声喊叫着翻过墙头。二商父子本来就武艺高强,远近闻名;强盗又怕招来众邻援助,就四散逃走了。二商看到哥嫂的两腿都被烙焦了,忙把他们扶到床上,又把大商家的奴仆召集起来,才回家去。大商家虽然人受了酷刑,而钱财却一点没丢。大商对妻子说:“如今咱能保全财产,全靠弟弟解救,应该分一点给他。”妻子说:“你要是有个好弟弟,还不受这份罪呢!”大商不再吭声了。二商家连糠菜都没有了,满以为哥哥会送点东西来报答他。可是过了很久,也没听到动静。二商的妻子等不得了,叫儿子拿着口袋去借粮,结果只借了一斗粮回来。二商妻子嫌少,生气地让儿子送回去,二商劝住了。又过了两个月,二商家穷得实在熬不住了。二商说:“如今实在没有办法可以糊口了,不如把房子卖给哥哥。哥哥如果怕我们离开他,或许会不接受我们的房产,想办法接济我们呢。就算不是这样,卖得十来两银子,也可维持度日啊!”妻子觉得也只有这样了,就让儿子拿了房契去找大商。大商把这事告诉妻子,说:“就算弟弟不仁义,也是同胞手足。他们如果走了,我们就孤立了,不如归还田契,再周济他们一点。”妻子说:“不行。他说走是要挟我们。如果信了他,就正好中了他的圈套。世上没有兄弟的人难道都死了吗?我们把院墙加高,足可以自卫了。不如收下他的房契,他爱上哪上哪好了,也可以扩大我们的宅院。”商量好了,就叫二商在房契上签字画押,付给房钱。二商只好搬到邻村去了。 村里那几个无赖,听说二商走了,又来抢劫,抓住大商鞭抽、棍打,用尽毒刑。大商只好把所有的金银财物,都用来赎命。强盗临走的时候,打开大商家的米仓,招呼村里的穷人随便拿。顷刻之间米仓就空了。第二天,二商才听说这事,急忙赶来看望。可是,大商已经神志昏迷,不能说话了。他强睁开眼,看见弟弟,只能用手抓挠床席,不一会儿就死了。二商忿怒地去找县官告状。可强盗头子早已逃走了,没有逮到,那些抢粮食的都是村里的穷人,州官对他们也无可奈何。大商撇下的小儿子,才五岁。自从家中穷了以后,他常常自己到叔叔家,好几天不回去。送他回去,就哭个没完,二商的妻子对这孩子白眼相待,二商就说:“孩子的父亲不仁义,孩子有什么错呢?”就到街上买了几个蒸饼,送孩子回去。过了几天又背着妻子,偷偷地拿了一斗米给嫂子送去,让她抚养儿子。就这样常常接济他们。又过了几年,大商媳妇卖掉了他家的田产,母子俩的生活能维持了,二商才不再接济她们。又一年,闹灾荒,路上到处可以看见饿死的人。二商家吃饭的人多了,不能再去照顾别人。侄子这年只有十五岁,年小体弱不能干重活,二商就让他挎个篮子,跟哥哥们卖烧饼。一天晚上,二商梦见哥哥来了,神情凄惨地说:“我被老婆的话所迷惑,丢了手足情分。弟弟不计较从前的怨仇,更使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你以前卖给我的房产,如今空着,你就搬去住吧。屋后乱草下面的地窖里藏着一些钱,把它拿出来,也能过上温饱日子。就让我的儿子跟着你吧。那个长舌头老婆,我最恨她!你就别管她了。”二商醒来以后,觉得很奇怪,就用高价租回房子。住进去以后,果然在房后挖出了五百两银子。从此,不再做小买卖,而让儿子和侄子在街市上开了一家店铺。侄儿非常聪明,帐目从来没有差错,又忠厚诚恳,就是出入很少一点钱,也一定告诉哥哥,二商非常喜爱他。一天,侄儿哭着为母亲要点米,二商的妻子想不给她。二商看在侄儿的一份孝心上,就按月给嫂子一些粮食。过了几年,二商家越来越富裕了。不久,大商媳妇生病死了。二商也老了,就和侄儿分了家,把家产的一半分给了侄子。 卷七 沂水秀才 山东沂水有个秀才,在山中温习功课。夜里,有两个美女进了屋,含笑不说话,各自用长袖拂了一下床,就挨着坐下了。她们的衣服轻软,不带一点声息。一会儿,一个美女站起来,将一条白绫巾展放在桌子上,巾上有草书文字三四行,秀才也没仔细看看写的是什么词句。另一个美女起身把一锭白银放在桌子上,大约有三四两的样子,秀才便把银子放进自已的袖子里。两个美女拿起白绫巾,拉着手笑着出了门,说:“真是俗不可耐!”秀才用手一摸袖子里,银子早已没有了。 美人坐在面前,投以情愫,秀才竟然置之不顾,而却把银子拿起来,这纯是一副乞丐相,能令人可耐吗!讨人喜欢的狐女,那高雅的样子可以想见。 朋友说了这件事,使我又想到了一些令人不可耐的事情,一并附记在这里:穷酸俗气;大老粗拽文;炫耀富贵;秀才装名士;谄媚丑态;不住嘴的信口扯谎;入座时苦让上下位;强逼人听看不像样的诗文;守财奴哭穷;喝醉了无理纠缠;学作满洲腔调;摆一付硬逼人说话的架势;开低级下流的玩笑;娇怂自己的孩子爬登筵桌抓肴果;凭借别人余威装模作样;低劣的科甲出身者大谈诗文;说话之间屡称自己是权贵亲戚。 卷七 梅女 太行人封云亭,青年丧妻,十分寂寞,便到府城星去散心。有一天正在旅店里歇息,一阵睡意朦胧,隐隐约约地看见墙上显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像是一幅画悬在那里。起初封生还嘲笑自己想老婆想疯了,可凝神注视了好半天,画影并不消失;再凑近细瞧,更清晰了:真真切切一个少女,却是一脸苦相,伸着舌头,脖上还挂着绳套。封生正在惊愕不定,那少女却像要从墙上慢慢走下来。封生知道碰上吊死鬼了,然而大白天,胆子总是壮些,便说:“娘子不必吓唬小生。您如有奇冤,小生可以为您效力。”这一说,女子身影真地落下来了,说:“你我萍水相逢,怎敢贸然以大事相托呢?然而九泉之下的枯骨,这么多年了,舌头缩不回去,绳套也脱不掉,实在是苦不堪言。求求您,让主人砍断这屋梁,烧掉它,您对我就恩重如山了。”封生答应去办,影子也就消失了。封生就招呼店主人来,打听这是怎么回事。店主人介绍说:“十多年前,这里是梅家的住宅。一天夜里小偷进来,被梅家逮住了,送到县府里交给典史。不料典史接受了小愉的三百文钱贿赂,竟诬陷梅家女儿与小偷通奸,要把悔女拘上大堂,让法医检验。梅女听说后,就上吊死了。不久,梅家夫妇也相继去世,宅院就归了我。这些年,旅客常说见鬼见怪的,可总也没法儿让它安静下来。”封生便把吊死鬼的要求转达给店主人。店主人一盘算,拆掉房顶换大梁,耗资太大,负担不起,面有难色。封生便慷慨解囊相助,完成了这项工程。修好之后,封生依旧住在这座房子里。 夜间,梅女来了,翩翩然一个万福,向封生表示感谢。言谈之间,喜气洋洋,举手投足,窈窕轻盈,原来是个十分秀气的姑娘。封生不禁油然而生爱慕之心,侮女却凄然而又羞涩地说:“鬼的阴气,对您是有害的。再说这样私合,我生前的耻辱,岂不是淘尽两江之水也洗不清了吗?咱们将来肯定会美满地结合,现在还不到时候。”封生忙问:“要到什么时候?”梅女嫣然一笑,不再作声。封生说:“喝点酒吧?,梅女说:“我不会饮酒。”封生不禁笑起来:“而对美人,光是默默地对着眼儿看,又有什么味道啊!”梅女说:“我生平的喜好,只有下打马棋。可是只两人下也不热闹;再说深更半夜的,也没处去找棋盘。的确,长夜也够难打发的,那我就跟您玩翻线花的游戏吧。”封生只好依他。两人促膝盘坐,封生叉开手指,梅女翻弄起来。真没想到,这小小玩艺儿,竟然变幻无穷。工夫一长,封生竟糊涂起来,不知该如何动作了。梅女笑着教他,又用眼神示意,愈变愈奇,愈奇愈妙。封生乐不可支地说:“这真是闺房里的绝技啊!”梅女说:“这玩法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只要有这两根线,就可以织成任何花纹图案,不过一般人不细心揣摩罢了。”夜深了,玩累了,梅女就让封生就寝。她说:“我是阴间的人。是不睡觉的。你自己歇息吧。我小时候懂点按摩术,愿意奉献小技,帮您做个美梦吧。”梅女开始按摩,先是两手叠起,轻揉慢搓,从头到脚按摩一遍。梅女细手所过之处,封生觉得骨肉松缓,像醉了似的,懒洋洋的。接着梅女又轻握拳头细细捶擂了一遍,封生更觉得如同被棉絮团儿敲打一样,浑身舒畅,妙不可言。擂到腰间,已经闭目合眼,懒懒地要睡了。到大腿,已经沉沉进入梦乡。 封生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起床后只觉骨节轻松,浑身清爽,心里更加爱慕梅女,绕着屋墙呼唤她的名字,却没有声音答应。晚间,梅女才来了。封生心急地问:“你究意住在哪里?叫我呼唤了个遍!”梅女笑笑说:“鬼哪有一定的住处,总之在地下就是了。”封生忙问:“地下有缝,能容下你吗?”梅女又说:“鬼不见地,如同鱼不见水一样。”封生握住梅女的手说:“只要能让你活过来,我倾家荡产,在所不惜!”梅女笑了笑说:“也用不着倾家荡产。”两人又开始玩翻线花的游戏,直到深夜。封生又苦苦逼迫梅女,梅女说:“你别缠我。有个浙江妓女,名叫爱卿,挺风流标致的,新近就住在北邻。明天晚上我招她来暂且陪你如何?”第二天晚上,梅女果然领来一个少妇,看去约三十岁,顾盼巧笑,媚眼飞情,一派风骚放荡,这便是妓女爱卿了。三人凑在一起下“打马棋”,棋罢梅女告辞,爱卿陪封生过夜。封生询问爱卿的家世,爱卿含含糊糊,不肯明说,只是说:“您如果喜欢我,就用手指弹弹北间的墙壁,小声喊‘壶卢子’,我就会来。如果喊三声还没人答应,那就是我没空儿,就别再喊了。”天明时,爱卿果然隐身到北墙上消失了。第二天晚上,梅女一个人来了,封生问爱卿为何不来,梅女说:“被高公子招去陪酒去了。”两人坐下剪明灯烛叙谈起来。正在兴浓之际,梅女却沉默了。一会儿动动嘴唇,像有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又不出口。封生再三追问,梅女只是抽泣流泪,始终不肯明言。封生勉强拉她翻线花,到底打不起精神来,四更天便走了。 此后,梅女常与爱卿一起到封生住处来,说笑声通宵达旦,因而这事传遍了全城,远近皆知。恰巧有位典史,家庭本是浙江的世族,因妻子与仆人通奸,被他休掉了;又娶了一个顾氏,感情倒是很好,不幸才一个多月就死了,所以心里老是思念她。现在听说封生有两个鬼友,想向他打听一点阴间情况,看自己与顾氏还有无缘分,于是骑马来拜访封生。起初,封生不肯应承,经不起这位典史苦苦哀求,便设筵请典史饮酒,答应晚间招鬼妓来商量。日落天黑,室内暗下来之后,封生走到北墙,边敲边小声呼唤了三声。话音未落,爱卿已经出现了。谁知她抬头一见典史,面色突变,扭头便走。封生正要上前拦阻,这位典史早已气得抓起一个大碗猛投过去,随着“哗啦”一声响,爱卿飘然消失了。封生大吃一惊,正要问是何缘故,忽然一个老太婆从暗室里冒出来,开口便骂:“你这贪财害命的黑心贼!你砸坏了我家的摇钱树!得赔我三十吊钱!”一边骂,一边抡起拐杖就打,恰巧打到典史的头顶上。典史抱头哀哭着喊:“那女子是顾氏,我老婆呀!我还正为她年轻轻的死了而哀痛呢,谁想到她作了鬼还不正经!可这与你这老婆子有何相干呢?”老太婆气冲冲地斥责他说:“你本不过是浙江的一个无赖地痞,花钱买了这个臭官,戴上这条乌角带子,鼻梁骨就倒竖起来朝了天啦!你当官有什么黑白?袖里有三百钱贿赂你,就是你亲爹!你这神怒人怨的东西,死期就在眼前了!是你爹娘在阴司里再三哀求,情愿让你媳妇入青楼当妓女,替你偿还那些贪债,你自己还蒙在鼓里哪!”说罢,抡起拐杖又打,典史吓得在地上打滚哀叫。封生在旁边又惊讶又着急,又想不出办法排解。忽见梅女从房中出来,一见典史,登时气得张目结舌,脸色全白了,扑过来摘下头簪照典史就刺。封生更吓坏了,赶紧用身子遮住典史,劝说:“他即使有罪,可死在这里,小生就不好交待了。请您千万投鼠忌器吧!”梅女一想,这才住手;又拉住老太婆:“那就为我封郎着想,暂时叫他再活一煞吧!”这位典史一见,慌忙抱头鼠窜而去。听说回到衙门就患了头疼,半夜就死了。 第二天晚上,梅女来了,一见面就兴高采烈地说:“真痛快!总算出了这口恶气!”封生这才问:“你们究竟有何仇怨?”梅女说:“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受贿诬奸的,就是这家伙!我含冤已经多年了。每每想求你替我伸冤昭雪,总是自愧对你还没半点好处,所以才欲言又止。昨天碰巧听见打架,偷偷一听,没承想正是仇人!”封生也惊讶地说:“原来他就是诬害你的那个坏蛋!”梅女说:“他在这县里当典史十八年了,我含冤而死也十六年了!”封生又问老太婆是谁,梅女说是一个老鸨儿;又问爱卿,梅女说:“她正在生病呢。” 大冤已报,梅女这才微笑着对封生说:“我当初说过结合有期,现在不远了。你曾说过情愿倾家荡产赎我,自己还记着吗?”封生说:“今天还是那份心思。”梅女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死的那天就已经转生在延安展孝廉家了。只因为大仇未报,所以至今滞留在这里。现在请你用新布做一个小口袋把我的鬼魂装上,让我随着你去。你到那里就向展家求婚,我保证他家一定答应。”封生还担心两家门第相差悬殊,不一定成功。梅女说:“放心,只管去吧。”又嘱咐封生说:“途中千万别呼唤我。待到成婚的晚上,将小布袋挂在新娘子头上,赶紧呼唤‘莫忘莫忘’,就大功告成了。”封生一一答应着。准备停当后,封生把小布袋打开,梅女跳了进去,然后一齐上延安。 延安果然有个展孝廉,有个姑娘,长相挺俊,就是有痴呆病,舌头又常伸在唇外,就像大热天狗喘气一样,难看又吓人,所以十六岁了,没有敢来提亲的,这简直成了爹娘的一块心病。封生先登门递上帖子,介绍了自家情况;然后托媒说亲。展家自然高兴,便把封生招赘到家中来。举行婚礼的时候,新娘子依然傻乎乎的,什么礼节也不懂,两个婢女一边一个扶着拖着才进了洞房。婢女们离开后,她竟然解开上衣大襟,露出乳房,直冲着封生憨笑。封生便取出小布袋挂在新娘子头上低声呼唤起来:“莫忘莫忘!”新娘子听到呼唤声,沉思起来,凝神对封生端详着,目光渐渐亮起来。封生笑着说:“您不认得小生了吗?”又举着小布袋摇晃摇晃,新娘子清醒了,这才急忙掩上衣衿,两人亲亲热热说笑起来。第二天清早,封生先上堂拜见岳父。展举人安慰他说:“我闺女痴呆无知,蒙你看得起,既然成了亲,你如有意,我家有些聪明丫鬟,你看中哪个,我一定赠给你,决不吝惜。”封生竭力辩白,说小姐并不傻,举人倒疑惑不解起来。一会儿,女儿也上堂来拜亲,举止大方知礼,举人更加惊异,女儿微微一笑而已。举人询问其中缘故,女儿羞涩难说,还是封生从旁把情由大体述说一番。举人更加高兴,比以前更疼爱这个女儿。从此让儿子大成与封生一块儿读书学习,一切供应都很丰盛。 过了一年多,先是大成逐渐对封生流露出瞧不起的神色,郎舅之间不再和睦;接着奴仆们也看人下菜碟,开始在主人面前讲封生的坏话。展举人听多了流言蜚语,对封生的礼数也不那么讲究了。展女觉察到这些,就劝封生说:“丈人家终究不是长久住处。那些长住丈人家的,全是些废物。趁现在还没有大裂痕,咱还是早点回家吧。”封生也深以为然,于是向岳父告辞。举人想留下闺女,展女不愿意。这一来,父亲加兄长都火了,索性不给车马。展女便拿出自己的首饰变卖了,雇了一套车马回家。后来举人还写信让女儿回娘家看看,展女坚持不去。直到封生中举,两家才通好往来。 卷七 郭秀才 广东有个姓郭的秀才,傍晚从朋友那里回来,走到山中迷了路,走进了一片乱树丛里。到了一更时,听到附近的山头上有人说话,他急忙朝那里奔去。见十多个人,正围坐在地上喝酒,瞧见郭秀才,一齐大声说:“座中正好少一个客人,你来到,太好了,太好了!”郭秀才入了座,见在座的多半是读书人,便请教回家的路。其中一个笑起来:“你这个人真酸气,舍弃这大好的明月不观赏,怎么想着回家呢?”立刻递给他一杯酒。郭秀才尝了一点,香味扑鼻,一仰头就喝了下去。接着又一个人拿壶给他倒酒。郭秀才本来就很喜欢喝酒,又加上奔跑得口渴,一连喝了十杯。大家拍手称赞说:“有气魄!真是我们的朋友!”郭秀才为人放达,爱开玩笑,能学各种鸟叫,无不学得维妙维肖。他离坐去旁边小便时,偷偷地学燕子叫。大家怀疑地说:“半夜里哪来的燕子?”又学杜鹃叫,大家越加感到惊疑。郭秀才回到坐处,只笑不说话。正当大家在纷纷议论时,郭秀才回过头去,学作鹦鹉说:“郭秀才喝醉了,快送他回去吧!”大家很惊讶,可侧起耳朵再听,四周只是一片寂静,再也没听到叫声。过了一会儿,郭秀才又学鹦鹉叫。大家这才发现是郭秀才学的,一起大笑起来。大家都撮起嘴跟他学,没有一个学得像。一个人说:“今晚可惜青娘子没来。”又一个人说:“中秋佳节,我们还在这里聚会,郭先生不能不来。”郭秀才恭敬地答应下来。这时,一个人站起来说:“郭先生有学鸟叫的绝技,我们来表演叠人游戏,怎么样?”于是吵吵嚷嚷,一块站起来,前边的一个人挺身站立;立刻有一个人飞快地跳到他的肩上,也直立起来;一连上了四个人,高得不能再向上跳。继续再上的人,抓着臂,踩着肩,像爬梯子一样;十多个人,一会儿全爬上去了,看上去高入云霄。郭秀才正惊愕时,他们就像一根直立的木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变化成一条细长的小道。郭秀才惊骇地站了很久,顺着小道竟回了家。 笫二天,郭秀才腹内痛得厉害;尿出的尿是绿色的,像铜青,碰到东西就能染上色,也没有尿味,一连尿了三天才好了。郭秀才又去察看他们集会的地方,只见满地肉骨剩菜,杯盘狼藉,周围一片丛棘茂草,并没有道路。到了中秋节,郭秀才想去赴会,朋友们把他劝住了。假若大着胆子再去见一下青娘子,必定会有更多奇异的事。可惜啊,他当时动摇了! 卷七 死僧 有一个道土,外出云游,天已很晚,投宿到荒野的一个寺院里。他见僧人住的房子紧紧地关闭着,就垫下蒲团,盘腿坐在廊下。夜已经深了,周围很静,他听到开门与关门的声音。转眼间,他见走来一个僧人,浑身上下都沾满血污。僧人好像没见到道士,道士也装着没看见他。僧人径直进入大殿,登上佛座,抱着佛像的头大笑,很长时间才离去了。 第二天,道士看看房舍,门关得好好的。他感到奇怪,到村子中,便告诉大家他晚上所见到的事。大家一块来到寺院,开门查验,看见僧人被杀死在地上。寝室中的席子和箱子都被掀翻了。大家知道这是被盗贼抢劫了。可是僧鬼还笑,这是什么原因呢?大家一块查看佛像的头,发现佛像头后有微小的痕迹,便用刀挖开,里面藏着三十多两银子。大家就用这些钱,把死僧埋葬了。 卷七 阿英 甘玉,字璧人,庐陵县人。父母早就死了。留下个弟弟叫甘珏,字双璧,从五岁起就由哥哥抚养。甘玉性情友爱,对待弟弟如同自已的儿子。后来甘珏渐渐长大,生得一表人材,秀美出众,而日很聪明,文章写得好,甘珏更加喜爱他,常说:“我弟弟才貌出众,不能不找个好媳妇。”但是由于过分挑剔,始终没有找到满意的。 这时,甘玉在匡山寺庙里读书。一天夜里,刚躺下,听到窗外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他偷偷一看,见有三四个女郎席地而坐,几个婢女正摆酒上菜,都长得特别漂亮。一个女子说:“秦娘子,阿英为什么没来?”那个坐在下座的女子说:“昨天她从函谷关来,被恶人伤了右臂,不能一起来玩,她正因此遗憾呢。”另一个女子说:“我前天夜里做了个恶梦,今天想起来还吓得冒汗呢。”下座的女子忙摇手说:“不要说!不要说!今晚上姐妹们欢聚相会,说了吓人的话让人不痛快。”女子笑着说:“看你那胆怯的样子!难道真有虎狼把你给叼去吗?你要是不让我说,必须唱一首歌,为我们助酒。”那女子便低声唱道:“闲阶桃花取次开,昨日踏青小约未应乖。嘱咐东邻女伴少待莫相催,着得凤头鞋子即当来。”唱完,满座人无不赞赏。正说笑着,忽然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外边闯进来,鹰样的眼睛,闪闪发光,相貌丑陋可怕。女郎们哭喊着:“妖怪来了!”像惊弓之鸟一样一哄而散。只有刚才唱歌的那个女子体态柔弱,落在后面,被那男人抓住。女子痛苦地哭叫着,拼命挣扎。那男人生气地大吼一声,咬断了她的手指,就势嚼了起来。女子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样。甘玉怜悯之心顿起,再也忍耐不住,急忙抽出剑,开门冲出去,向那男人一剑砍去,砍掉了大腿,那人忍痛逃走了。甘玉扶女子进屋,见她面如土色,血流满了衣袖。看她的手,右手拇指已经断了。甘玉撕下一块布,给她包好,女子才呻吟着说:“救命之恩,让我怎样报答呢?”甘玉自从看到她时,心中已经暗暗为弟弟盘算,就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女子。女子说:“我这样一个残疾之人,不能操持家务了。应当另外为令弟找一个好的。”甘玉问她姓氏,女子回答说;“姓秦。”甘玉给她铺好被褥,让她暂时在这里休养,自己抱着铺盖到别处去睡了。第二天一早,甘玉来看那女子,床上却已经空了。甘玉想,她一定是自己回去了。但是访察了邻近的村子,并没有姓秦的。他又到处托亲戚朋友打听,也没有个确实的消息。回去与弟弟说起这事,还悔恨得像丢失了什么宝贝似的。 甘珏一天偶尔到野外游玩,遇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风姿美好,看着甘珏微笑,像有话要说。她四面看了看,问甘珏说:“你可是甘家的二郎吗?”甘珏回答说:“是。”少女说:“令尊曾给你和我订过婚约,你怎么今天想违背婚约,另外跟秦家订婚呢?”甘珏说:“小生幼年失去父母,家中的亲戚朋友我都不知道。请告诉我你的家世,我回去问我哥哥。”那少女说:“没必要细说,只要你一句话,我自己会到你家去的。”甘珏以没有禀告哥哥为由推辞了,少女说:“呆郎君!你就这么怕你哥哥呀!我姓陆,住在东山望村。三天之内,等你的回信。”说完就告辞走了。甘珏回家,跟哥嫂讲了这事,哥哥说:“简直是胡说八道!父亲去世时,我都二十多岁了,如果有这事,我能没听说?”又觉得那女子一人在野外行走,还与男子随便搭话,更加看不起她。甘玉又问起她的相貌,甘珏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嫂子笑着说:“想来一定是位美人了?”甘玉说:“小孩子哪分得出美丑?就算美,也肯定比不上秦姑娘。等秦姑娘的事不成,再考虑她也不晚。”甘珏默默地退了下去。 过了几天,甘玉在路上见一个女子在前面边哭边走,便垂下鞭子按住缰绳,微微斜眼一看,见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丽少女,便叫仆人去问她为什么这样伤心。少女回答说:“我以前许给甘家老二,因为家里穷,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跟甘家断绝了音信。最近刚回来,听说甘家三心二意要背弃前约。我想去问问大伯子甘璧人,怎么安置我?”甘玉惊喜地说:“甘璧人就是我。先父在世时订的婚约,我实在不知道。这儿离家不远,请你到家里再商量。”于是从马上下来,把缰绳交给少女,让她骑着,自己牵马步行,一块回家。少女自己说:“我小名叫阿英,家里没有兄弟,只有一个表姐秦氏和我住在一起。”甘玉这时才明白阿英就是弟弟遇见的那个美人。甘玉想告诉她家里的人,阿英再三阻止。甘玉暗暗高兴弟弟得到这么一位俊媳妇,但又怕她轻浮不庄重,招人议论。可住了很长时间,阿英非常矜持端庄,又温柔会说话,对嫂子像母亲一样,嫂子也非常喜欢她。 到了中秋佳节,甘玉夫妻俩正在吃酒说笑,嫂子让人来叫阿英。甘珏心里有些不高兴。阿英就让来人先回去,说自己马上就到。可她端坐在那儿跟甘珏说笑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去的意思。甘珏怕嫂子等久了,就连连催促她。阿英只是笑,一直没有去。 第二天一早,阿英刚梳妆完,嫂子亲自过来问候,说:“昨天夜里在一起时,为什么老是不快乐?”阿英微微笑了一下,没说话。甘珏觉得奇怪,再三询问,发现了破绽。嫂子大吃一惊说:“如果不是妖怪,怎么会有分身术!”甘玉也害怕起来,隔着帘子告诉阿英说:“我们家世代积德行善,从来没跟人结过怨仇。如果你真是妖怪的话,请马上走,别伤害我弟弟!”阿英不好意思地说:“我原本不是人,只是因为老公公在世时订的婚约,所以秦家表姐也劝我来完婚。我自己明白不能生男育女,曾经想离开你们;之所以恋恋不舍,是因为兄嫂待我太好了。如今既然被怀疑,就从此永别吧!”说完,转眼就变成一只鹦鹉,翩翩飞走了。当初,甘父在世时,养了一只鹦鹉,非常聪明,甘父常常亲自喂食。当时甘珏才四五岁,问父亲说:“养鸟干什么?”甘父开玩笑说:“给你作媳妇啊。”有时鹦鹉没食吃了,甘父就喊甘珏说:“还不拿吃的给鹦鹉?要饿煞你媳妇了!”家里人也都拿这话来取笑甘珏。后来,鹦鹉挣断锁链,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甘玉想到这里,才醒悟女子说的婚约指的就是这个。可是甘珏明知她不是人,仍然想着她。嫂子想得更厉害,整天伤心落泪。甘玉也很后悔,但也无可奈何。 两年后,甘玉为弟弟聘娶了姜氏女,可甘珏始终觉得不如意。甘氏兄弟有个表兄在广东当司李。甘玉到广东去探望他,去了很久也没回来。恰在这时,家乡遇上土匪作乱,附近的村落多半都成了废墟。甘珏非常害怕,带领全家人躲避到了山谷里。在山谷避难的人很多,谁也不认识谁。甘珏忽然听见有个女子小声说话,声音很像阿英。嫂子催促他过去看看,甘珏走近一看,果然是阿英。甘珏高兴极了,捉住阿英的手臂不放松。阿英对同行的人说:“姐姐先走吧,我看看嫂子就来。”阿英来到嫂子跟前,嫂子看见她,伤心地哭起来,阿英再三劝说,又说:“这里不是安全的地方。”劝他们回家。甘珏害怕土匪会到村里去,阿英再三说:“不要紧。”就和他们一同回去了。阿英撮了一些土拦在门外,嘱咐家里人安心在家中住着,不要出门。坐着说了几句话,阿英转身想走。嫂子急忙握住她的手腕,又叫两个婢女捉住她的双脚。阿英没有办法,只好住下了。但是阿英却不到甘珏房里去,甘珏约她三四次,她才去一次。嫂子常对阿英说新娶的姜氏媳妇不能让小叔子满意。阿英便每天早上起来给姜氏梳妆打扮,梳理好了头发,又细心地为她搽匀脂粉。人们再看姜氏,比往日漂亮了几倍。如此三天,姜氏居然变成一个美人。嫂子觉得奇怪,就对阿英说:“我没有儿子,想买个小妾,暂时没空去买。不知道婢女是不是也能变成美人?”阿英说:“没有人不可以变美,只是本质好一点的容易些罢了。”嫂子就把所有的婢女叫来,让阿英相看。只有一个又黑又丑的婢女,有生男孩的相貌。阿英就把她叫来,给她洗了澡,洗了脸,然后用浓浓的粉和了药末给她抹上。过了三天,这个婢女的脸渐渐由黑变黄;又过了几天,粉脂的光泽慢慢沁入肌肤,居然变得很好看了。 阿英他们每天关着门在房里说笑,根本不想土匪的事。一天夜里,村里突然一片吵嚷声,全家人都吓得不知怎么办好。不一会儿听到门外人喊马叫,土匪纷纷离去。天亮以后,才知道村里已被烧光抢尽了。强盗们一队一伙地四处搜寻,凡是藏在山谷洞穴里的人,都被搜出来杀了,或是抓走了。于是甘家的人更加感激阿英,把她当作神仙看待。阿英忽然对嫂子说:“我这次来,是因为忘不了嫂子的情义,暂时为你们分担离乱的忧愁。哥哥不久就要回来了,我在这里,就像俗话说的,非李非桃,不伦不类,让人笑话。我要走了,有时间我会再来看望你们的。”嫂子问:“你哥哥在路上没事吧?”阿英说:“最近有大难。但这不关别人的事,秦家姐姐受过哥哥的恩惠,我想一定会报答他,所以不会有什么事。”嫂子留她过夜,天不亮阿英就走了。 甘玉从广东回来,听说家乡闹土匪,便日夜兼程地往回赶。路上遇到贼寇,主仆二人把马扔了,各自把银子扎在腰间,钻进棘丛中躲避。这时,一只秦吉了鸟飞落到荆棘上,展开翅膀遮盖住了他们。甘玉见它的脚缺一个指头,心中感到奇怪。不一会儿,贼寇从四面包围过来,在荒草丛棘中走来走去,好像在寻找他们。主仆二人吓得连气都不敢出,直到盗寇走光了以后,那只鸟才飞走了。甘玉回家后,一家人各自述说了自己的见闻,甘玉才知道那只秦吉了鸟就是自己曾救过的秦姑娘。 后来,每当甘玉外出不回来,阿英晚上一定来。估计甘玉要回来了,第二天便早早地走了。甘珏有时在嫂子房里遇到阿英,瞅机会邀她到自己屋去,阿英只是答应,却不肯去。 一天夜里,甘玉出门了。甘珏想阿英一定会来,就藏在一边等她。不久,阿英果然来了,甘珏突然出来,把她拦截住,硬要她到自己房里去。阿英说:“我与你的情缘已经完了,强合在一起,恐怕会遭到上天的惩罚。不如留些余地,以后我们还可以常见面的,怎么样?”甘珏不听,又和她做起夫妻之事。天亮后,阿英去见嫂子,嫂子怪她为什么昨夜没来,阿英笑着说:“半路上被强盗劫了去,让嫂子白等了一个晚上。”说了几句话,便转身走了。不多久,有一只很大的狸猫叼着一只鹦鹉从嫂子卧室门前经过。嫂子一见,惊骇极了,怀疑那鹦鹉是阿英。当时嫂子正在洗头发,赶忙住手大声呼叫。家里人一起连打带喊,才把它救下来。鹦鹉的左翅膀沾满了血,已经奄奄一息了。嫂子把它放在膝盖上,抚摩了很久,才渐渐苏醒,自己用嘴整理着翅膀。一会儿,鹦鹉在房子里转着圈子飞起来,大声说:“嫂子,告别了!我怨甘珏呀!”振动着翅膀飞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 卷七 橘树 陕西的刘公,是兴化县的县令。有一个道来献给他一棵栽在盆里的小树。县令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棵纤细如指的小桔树,他不喜欢,不想接受。刘公有个小女儿,这时才六七岁,正好那天过生日。道士说:“这盆小树不足以供您赏玩,姑且送给女公子祝她福寿吧。”于是刘公便接受下来。女儿一见这棵小桔树,非常喜爱。把它放在自己的闺房里,早晚护理,唯恐它受到损伤。刘公任期满了的时候,桔树已经有一把多粗。这一年它第一次结果。刘公一家收拾行装准备离开,认为桔树太重,带着累赘,商量着不要了。小女儿抱着桔树撒娇地哭起来。家里人哄她说:“只是暂时离开,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小女儿相信了这些话,才不哭了;但她又恐怕这棵树被力气大的人扛走了,非要看着家里人把树移栽到台阶下,这才离去。 女儿回到家乡,长大后嫁给了一个姓庄的。姓庄的在丙戌年考中进士,被委任为兴化县令。他的夫人十分高兴,心里琢磨,十多年了,那棵桔树可能已不存在了。到了兴化,原来那桔树已经有十围粗了,而且果实累累,数以千计。问以前的差役,都说:“刘公走了以后,这棵树长得很茂盛,就是不结果,这是它第一次结果。”夫人更加惊异了。姓庄的在任三年,桔树年年硕果累累。第四年,桔树忽然憔悴不堪,不像从前那样茂盛。夫人说:“夫君在这儿的任期大概不长了。”到了秋天,庄县令果然被解任。 卷七 赤字 清朝顺治乙未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天上出现了火一样的红字很大,内容是:“自苕代靖否复议朝冶驰。” 卷七 牛成章 牛成章,是江西的一个布商。妻子姓郑,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牛成章三十三岁时病死了。儿子牛忠,当时才十二岁;女儿不过八九岁罢了。母亲不能守节,卖掉家里的东西,改嫁而去。留下兄妹二人,难以生存下去。牛成章有个叔伯嫂子,已经六十岁,孤独一人没有依靠,就收留了两个孤儿一块生活。 几年后,老太太去世了,家中生活更加困难。牛忠渐渐长大,想继承父业,但苦于没有本钱。这时,妹妹嫁给了一个姓毛的商人,家中很富有,她哀求丈夫借几十两银子给了哥哥。 牛忠跟着别人去南京,途中遇上了海寇,身上带的钱都坡抢光,他没法回家,只好到处流浪。一天,偶然走进一个当铺,见铺主极像他的父亲;出来后,秘密访查打听,姓氏名字都和父亲一样。牛忠十分惊讶,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只是每天在当铺旁边转来转去,暗地察看铺主对他有没有反应。铺主对他却毫不理会。牛忠经过三天的观察,铺主的说笑举动,真是自己的父亲,一点不错。当下又不敢拜认,就向铺中的佣人自我介绍,请求以同乡的身份,到铺中做佣人。立好契约后,铺主看他的姓名,家乡住地,似乎心里有所触动,问他从哪里来。牛忠哭着说出了父亲的名字。铺主听后,怅然若失,像有心事一般。待了很久,又问:“你母亲好吗?”牛忠又不敢说父亲死去,委婉地回答说:“父亲六年前出外经商,至今还没有回家。母亲改嫁,幸亏有伯母抚育,不然,早就埋到山沟里了。”铺主十分悲惨地说:“我就是你父亲啊。”于是,父子拉着手,悲哀万分。随后,父亲领他到内室拜见后母。后母姓姬,三十多岁,没有生育,牛忠来到,她很高兴,在内室设宴招待他。 自从牛忠来到之后,牛成章始终闷闷不乐,就想回老家一趟。妻子担忧铺中没人照管,没让他走,牛成章便带领儿子处理铺里的事务。过了三个月,他把铺中所有的帐册托给儿子,自己急忙整理行装回了老家。 父亲走后,李忠把父亲已去世的实情告诉了后母。后母听了很吃惊,说:“他经商来到这里,过去和他交往的好友,留下他开了这个当铺;娶我来已经六年,怎么说他死了呢?”牛忠又详细叙说了一遍。二人都产生了疑念,不明白其中的因由。 过了一天一夜,父亲从老家返回来,手里拉着一个妇人,头发乱蓬蓬的。牛忠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牛成章揪着她的耳朵,跺着脚大骂:“为什么抛弃我的儿子!”妇人非常害怕,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牛成章用嘴咬她的脖子,妇人大声叫牛忠,说:“儿呀快来救救我!儿呀快来救救我!”牛忠再也忍不住,急忙向前用身子把他俩隔开。牛成章还在忿怒时,妇人突然不见了。众人很惊讶,大声嚷叫有鬼。再看牛成章,脸色突然变得苍白,穿的衣服一下子落到地上,化为一股黑烟,也不见了。母子二人惊叹不已,将牛成章的衣服、帽子埋葬了。 牛忠继承父亲的家业,成了富有万金的大户。后来牛忠回老家问起生母,原来她在父亲回去的那天去世了,家里人都说见过牛成章。 卷七 青娥 霍桓,字匡九,是山西人。父亲做过县尉,很早就死了。霍桓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聪明过人,十一岁时就考中了秀才,被人称为神童。然而霍桓的母亲对他过分爱惜,从不让他迈出家门,所以都十三岁了,还分不清叔伯、甥舅。同村有个姓武的评事,喜好道教,进山访道一去不返。武评事有个女儿名叫青娥,十四岁了,生得美貌无比。小时候偷看过父亲的书,非常羡慕何仙姑的为人。自从父亲进山修道后,她立志不嫁,母亲也拿她没有办法。 一天,霍桓在家门口看见青娥,尽管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什么,但觉得非常喜欢她,只是表达不出来。回家后就告诉了母亲,让母亲托媒人去说亲。母亲知道青娥立志不嫁,觉得不好办,霍桓便整日闷闷不乐。母亲怕儿子不顺心会闷出病来,就托人去武家提亲,武家果然不答应。霍桓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事,终究想不出点办法。这天有一个道士在门外,手中握着一把一尺来长的小铁铲。霍桓借过来看了看,说:“这东西有什么用?”道士回答说:“这是挖掘药材的工具。别看它小,坚硬的石头也能铲进去。”霍桓不太相信。道士就用铲砍墙上的石头,石头随手而落,像砍豆腐一样,霍桓非常惊讶,拿在手中玩着,爱不释手。道士说:“公子喜欢,我就把它赠给你吧。”霍桓高兴极了,拿钱酬谢他,道士不收钱走了。 霍桓把小铲拿回家,在砖石上试了几次,毫不费力就把砖石砍碎了。他顿时想道:如果从墙上挖个洞,不就可以见到武家的美人了?但却不知道这么做是非法的。等到夜深人静,霍桓翻墙出去,一直来到武家的墙外,挖透了两道墙,才到了正院。看见小厢房中还有灯光,就趴在窗上偷偷往里看,只见青娥正在卸妆脱衣。不一会儿,灯灭了,寂静无声。霍桓穿过墙壁进去,青娥已经睡熟了。他轻轻脱下鞋子,悄悄地爬到床上。又怕把青娥惊醒了,自己一定会遭到大骂而被赶走,就偷偷地躺在青娥的被子旁边,略略闻到女子的香气,便感到心满意足了。没想到他挖墙掏洞忙了半夜,已经十分疲乏,才一合眼就睡着了。青娥醒后,听到有呼吸声,睁眼一看,见有亮光从被凿开的墙洞中透进来,太吃一惊。她急忙起来,轻轻地拉开门栓出门,敲窗叫醒了丫头、老妈子,一同点了火把,拿着棍棒来到卧房。只见一个未成年的书生,酣睡在床上。仔细一看认出是霍桓。婢女们把他推醒,霍桓急忙起来,目光灼灼像流星一样,好像不怎么害怕,只是羞答答地不说一句话。婢女们都说他是贼,吓唬他,责骂他,他才哭着说:“我不是贼!实在是因为我太爱小姐,想看看她的美丽容貌。”大家又怀疑一连凿透了几道墙,不是一个孩子能办到的。霍桓拿出小铲子说出它的奇异用途。大伙一同试了试,既惊讶又害怕,认为是神仙给他的,要去告诉夫人。青娥低头沉思,好像不愿意。婢女们知道了青娥的意思,都说:“这个人的名声门第,倒也不玷污小姐,不如放他回去,让他们托媒人来说亲。等明天,就告诉夫人说昨夜遭了强盗,怎样?”青娥没有说话,婢女们就让霍桓快走。霍桓要小铲子,婢女们笑着说:“傻小子!还忘不了凶器!”霍桓看见青娥枕边有一股凤钗,就偷偷装进袖中,可是被婢女看见了,急忙告诉青娥,青娥不说话,也不生气。一个老妈子拍着霍桓的脖子说:“别说他傻,心眼儿机灵极了!”就拉着他,仍然让他从墙洞里钻了出去。 回家后,霍桓不敢如实告诉母亲,只是嘱咐母亲再托媒人到青娥家去提亲。母亲不忍心拒绝他,便到处托媒人,急着为儿子另选良姻。青娥知道后,心里又急又慌,暗暗让心腹人给霍母透露风声。霍母非常高兴,托媒人去武家说亲。恰巧有个小婢女泄漏了那天晚上的事,武夫人感到很耻辱,非常气愤。媒人一来,更触发了她的怒气,气得她用手杖戳着地,太骂霍桓和他母亲。媒人害怕,逃窜了回去,把详情告诉了霍母。霍桓的母亲也很生气,说:“不成器的儿子做的这些事,到现在我还被蒙在鼓里,怎么能这样无礼对待我?当他们在一起睡觉时,为什么不将荡儿淫女一块杀了!”从此霍母见了武家的亲属,便宣扬这事。青娥听说后,羞愧得要死。武夫人也很后悔,但却没法禁止霍母不让她说。青娥暗自让人去婉转地告诉霍母,发誓说自己非霍桓不嫁。青娥盼话那样悲切,霍母很感动,就不再说那件事了。但是两家的亲事也不再提了。 当时秦中的欧公在这个县当县令,见霍桓的文章好,非常器重他。时常把他召进县署,极力优宠。一天,县令问霍桓:“结婚了吗?”霍桓回答说:“没有。”县令细问原因,霍恒说:“从前我和已故武评事的女儿有过婚约。后来因为两家有隔阂,就终止了。”县令问:“你还愿意同她成亲吗?”霍桓不好意思,没说话。县令说:“我一定为你办成这事。”就委托县尉、教谕,去给武家送聘礼。武夫人很欢喜,婚事就这样定了。过了年,把媳妇娶进门。青娥一进家门,就把小铲子扔在地上说:“这贼寇用的东西,快拿回去吧!”霍桓笑着说:“不能忘了媒人。”珍重地佩戴着它,从不离身。 青娥为人温厚善良,沉默寡言。一天三次拜见婆母,其余时间只是关门静坐在书房里,不太留心家务事。婆母有时因红白公事出门到别的地方去,她便事事都过问,处理得井井有条。过了一年多,生了个儿子,取名孟仙。青娥把孩子委托给乳妈照料,好像不大关心似的。又过了四五年,青娥忽然对霍桓说:“我们的美满姻缘到现在已经八年,如今就要长久分离了。有什么办法呢!”霍桓惊讶地问她怎么回事,青娥默默地一句话不说。妆扮好了拜见了婆母,接着转身回到屋里。霍桓同母亲追到房中问她,她已躺在床上咽了气。母子二人十分悲痛,购置了上好的棺材安葬了她。 霍母已经年老力衰,常常抱着孙子思念儿媳。从此得病,卧床不起。不想吃饭,只想吃鱼羹。但是附近没有鱼,只有到百里之外才买得到。这时家中的小厮和马匹都被差遣出去了,霍桓十分孝顺,急不可待,便带着钱自己去买鱼了。白天黑夜不停地赶路,返回时走到山中,太阳已经落山了。霍桓两脚磨起了泡,一瘸一拐地走着,十分艰难。这时后面一个老头赶上来,向他,“脚是不是起泡了?”霍桓连连答应。老头便拉他坐到路旁,敲石取火,用纸包着药末,给霍桓熏脚。熏完,让他试着走一走,脚不但不疼了,步履反而更加矫健。霍桓非常感激:向老头道谢。老头阿:“什么事这样急?”霍桓回答母亲有病,又说了母亲生病的缘由。老头问:“为什么不再另娶呢?”霍桓回答说:“没找到合适的。”老头指着远处一个山村说:“那地方有一个很好的姑娘。你如能跟我去,我愿意给你做媒。”霍桓推辞说母亲有病,急等鱼吃,没有空闲去。老头便拱手告辞,约他改天再去,进村只要问王老头就行,接着就走了。霍桓回家后,把鱼烹好端给母亲吃。母亲多少能吃点东西,几天后病就好了。霍桓这才叫仆人备马一起到山村去找那老头。 霍桓来到和老头相遇的地方,却找不到那个村子。他来回彷徨了多时,夕阳渐渐落山了。山谷重重叠叠,看又看不远,就与仆人爬上山头,四下一望,却看不见一个村子。无可奈何,只得往山下走,但回去的路又找不到了。霍桓心中急躁得如同着了火。正在东奔西跑时,昏暗中一脚踏空,从绝壁上掉了下去。幸亏数尺下有一条细长的平台,霍桓正好掉在上面。平台窄得刚刚能容下他的身子,往下黑得看不见底。他害怕极了,一动也不敢动。又幸亏崖边上长满了小树,像栏杆一样围护着他。他慢慢移动了一下身子,看见脚旁有个小洞口,心中暗暗高兴,就背贴着石头,慢慢蠕动着滚进洞中,心中才稍平稳了些,希望等到天亮时叫人搭救。不多时,看见山洞深处有星星大的亮点,霍桓慢慢走近,走了约三四里路,忽然看见有房屋。虽没有灯火,但却像白天一样光明。一个美丽的女子从屋里出来,霍桓仔细一看,原来是青娥!青娥看见霍桓,惊奇地问:“你是怎么来的?”霍桓顾不上说话,抓着她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青娥劝住他,问起婆母和儿子。霍桓就把家中的苦处述说一遍,青娥也惨然泪下。霍桓说:“你死了一年多了,这是不是阴间啊?”青娥说:“不是,这里是仙府。我并没有死,所埋葬的,不过是一根竹杖。你今天来这里,也算是有仙缘。”就领他去拜见父亲。只见一个留着长胡子的老头,坐在堂上。霍桓上前拜见,青娥说:“霍郎来了!”老头吃惊地站起来,握着霍桓的手简单说了几句话,就说:“女婿来了,太好了。应当留在这里。”霍桓推辞说母亲盼他回去,不能久留。老头说:“我也知道。但迟三四天回去,不会有什么关系吧。”就让人摆酒菜招待他,又叫婢女在西堂上放了床,铺了锦绣被褥。霍桓吃完饭,约青娥同床睡觉。青娥说:“这是什么地方,能容许狎亵!”霍桓捉住她的胳膊不放。窗外传来婢女的嗤笑声,青娥更加羞惭。正在争执时,老头进来,叱责说:“俗骨玷污了我的洞府!马上走!”霍桓一向高傲,如今羞愧得无法忍受,变了脸色说:“儿女之情,人所不免!你作为长辈怎么能监视我们?想叫我走并不难,但你女儿必须跟我去!”老头理屈词穷,叫女儿跟他走,打开后门送他。骗霍桓刚离开门,父女俩把门关死回去了。霍桓回头一看,只见峭壁①岩,一点缝隙也没有。自己孤单一人,不知往什么地方去好。看天上斜月高悬,星斗稀疏,他惆怅了很久,由悲伤变为怨恨,对着石壁号叫,始终没有应声的。霍桓气愤至极,从腰中拿出小铲,奋力挖凿石壁,边挖边骂,瞬息间已凿进三四尺。隐隐听见石壁里有人说活:“孽障啊!”霍桓凿 得更急。忽然洞底两扇门豁然打开,推青娥出来,说:“走吧!走吧!”石壁又复合上了。青娥埋怨说:“既然爱我做你的媳妇,哪有这样对待丈人的?是哪里的老道士,给你这件凶器,把人缠得要死!”霍桓得到青娥,心愿已经满足,不再说什么,只是担忧道路艰险难以回家。青娥折了两根树枝,两人各自跨上一根,树枝随即化作马匹。一路奔驰,不一会儿就来到家,这时霍桓已经失踪七天了。 起初,霍桓同仆人失散后,仆人找不到他,就回家告诉了霍母。霍母派人搜遍山谷,也没有踪影。正忧虑恐慌的时候,听说儿子回来,欢喜地出来迎接,抬头看见儿媳,几乎把她吓死。霍桓简单述说了经过,霍母更加喜欢。青娥因为自己形迹奇异,担心别人知道了会议论,便请求母亲搬家。霍母听从了她的意见。霍家在外郡有房产,就选了吉日搬迁过去,人们都不知道。霍桓与青娥又一块生活了十八年,生了一个女儿,嫁给了本县一个姓李的。后来霍母老死了,青娥对霍桓说:“我家的茅草地里,曾经有一只野鸡在那儿抱了八只蛋,那里可以埋葬母亲。你们父子俩一同扶棺材回去安葬母亲。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可以留在那里守护坟墓,不用再回来。”霍桓听从了她的话,埋葬母亲后自己返回来。过了一月多,孟仙来探望父母,可是父母已经杳无踪影。问他们的仆人,却说;“去给老夫人送葬还没回来。”孟仙心中明了白,只有感叹而已。 孟仙文才出众,名声很大,但是考场上总是失利,四十岁了还没有考中。后来他以拔贡的身份到京城参加考试,在考场上遇见一个年纪十七八岁的少年,神采俊逸。孟仙很喜欢他,看他的卷子上,写着顺天廪生霍仲仙,孟仙不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就把自己的姓名告诉那少年,仲仙也感到奇怪,就问孟仙的家乡是哪里,孟仙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仲仙高兴地说:“小弟赴京时,父亲嘱咐说,在文场中如遇到山西一个姓霍的,是我们的同族,要与他好好相处,如今果然如此。可是我们的名字怎么这样相近啊!”孟仙问了仲仙的高祖、曾祖及父母的姓名后,惊讶地说:“这是我的父亲啊!”仲仙怀疑年龄对不上,孟仙说:“我的父母都是仙人,怎么能以相貌看他们的年龄呢。”就把过去的事情都告诉他,仲仙才相信了。 考试完毕,二人顾不上休息,就叫仆人驾车,兄弟俩一同回了家。刚进家门,家人就迎出来说:昨天夜里,老太爷和老夫人突然不见了,兄弟俩大吃一惊。仲仙进屋去问媳妇,媳妇说:“昨天晚上还在一块饮酒,母亲说‘你们夫妇年轻不懂事,明天大哥来了,我就没有牵挂了。’今天早晨进屋一看,已经寂静无人了。”兄弟俩听了,伤心得跺脚。仲仙还想追出去寻找。孟仙认为没用,才没去。这次考试仲仙中了举人。因为祖坟在山西,就跟随哥哥一块回老家去了。他还希望父母仍在人世,走到哪里都要打听,但始终没有音讯。 ①:左边“山”字旁,右边“免”字下面两点。 卷七 镜听 山东益都县的郑氏兄弟,都是文学士。大郑早就出了名,父母偏爱他,因此对大儿媳也好;二郑科场失意,父母不太喜欢他,也就厌恶二儿媳,至于耻于把她当作儿媳,这样相比之下一冷一暖,兄弟二人心里就有了隔阂。 二郑媳妇对丈失说:“都是同样的男子汉,为啥就不能为老婆争口气?”拒绝和丈夫同宿。从此二郑发愤努力,专心致志地勤学苦钻,也终于有了名气。父母对他的看法稍好了点,但终究不如对哥哥好。 二郑媳妇盼望丈夫显贵的心情非常急切,这一年正好是乡试大比之年,在除夕晚上她偷偷用镜听的方法为丈夫考试占卜吉凶。出了门,听见有两人才起来,互相推搡着闹着玩,说:“你也凉凉去!”二郑媳妇回到家里,弄不明白这句话是啥意思,也就放下这事不再提了。 乡试考完以后,兄弟二人都回家了。当时天还很热,两个媳妇在厨房里为忙秋的人做饭,热得她俩很难受。忽然有骑马的人登门来报喜讯,说大郑考中了举人。郑母赶紧跑进厨房喊大儿媳说:“老大考中了,你可凉凉去。”二郑媳妇又气又难过,一边掉泪一边做饭。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报喜说二郑也考中了举人。二郑媳妇听说,用力一扔擀面杖起来,说道:“我也凉凉去!”这句话是她心中气忿之情所激,不知不觉顺口说出来的;可过后再一想,才知道正好应验了镜听占卜的结果。 卷七 牛癀 陈华封,蒙山人。盛暑的一天,因为天气炎热,他来到野外的一棵大树下躺下乘凉。忽然一个人奔跑过来,头上戴着围领,匆匆忙忙地跑到树荫下,搬起一块石头坐下,挥动着扇子扇个不停,脸上汗流如汁。陈华封坐起来,笑着说:“如果把围领解下来,不用扇也可以凉快。”来客说:“脱下容易,再戴上就难了。”二人便攀谈起来。客人言词含蓄文雅,说:“这时没有别的想法,如能得到冰浸的好酒,一道清冷的芳香直入咽喉,炎热的暑气就可消去一半。”陈华封笑着说:“这个愿望很容易,我可以满足你。”便握着客人的手说:“我家就在附近,请赏光。”客人笑着跟他走了。 到了家,陈华封从石洞中拿出藏酒,酒凉得震牙,客人高兴极了,一口气喝了十杯。这时天快黑了,忽然下起雨来,陈华封便在屋里点上灯。客人也解下围领,二人开怀痛饮。说话间,陈华封看见客人脑后不时漏出灯光,心中疑惑。不多会儿,客人酩酊大醉,睡在床上。陈华封移过灯来偷偷一看,见他耳朵后边有一个洞,有酒杯大小,里面好几道厚膜间隔着,像窗棂一样,棂外有软皮垂盖,中间好像空空的。陈华封骇怕极了,暗暗从头上拔下簪子,拨开厚膜看看。里面有一物,形状像小牛,随手飞出来,冲破窗户飞走了。陈华封更加害怕,不敢再拨动了,刚想转身走,客人已经醒了,吃惊地说:“你偷看我的隐秘了。把牛癀放了出去,可怎么办?”陈华封询问缘故,客人说:“既然已经这样,还隐瞒什么。实话告诉你:我是六畜的瘟神。刚才你放跑的是牛癀,恐怕方圆百里内的牛就要死绝了。”陈华封本来以养牛为生,听了非常害怕,向客人恳求解救的办法。客人说:“我都免不了罪责,哪有什么办法解救?只有苦参散最有效了,你要广传这个方子,不要存私念就可以了。”说完,拜谢了陈华封,告辞出门。又捧了一把土堆在墙壁的龛中,说:“每次用一合便有效。”客人拱拱手就不见了。 过了不久,牛果然病了,瘟疫漫延开来。陈华封想自己专利,把治病的方子秘藏起来,不肯传人,只传给他弟弟。弟弟按方子一试,很神验;但陈华封自己照方子给牛吃药,却一点效力也没有。他有四十头牛,都快死光了,只剩下四五头老母牛,也奄奄一息了。他心中懊恼,无法可使,忽然想起龛中的那捧土,心想也未必有效,姑且试试吧。过了一夜,牛便都起来了。他这才醒悟到,药之所以不灵,原来是神对他私心的惩罚。几年以后,母牛繁育,又渐渐恢复到原来的境况。 卷七 金姑夫 浙江会稽县有个梅姑祠。梅姑神本姓马,老家在山东东莞。没出嫁,未婚夫就死了,便决心不再嫁人;到三十来岁上,她也死了。族人为她立祠纪念,称她为梅姑。 二百多年后的丙申年,浙江上虞县有个姓金的举子进京考试路过这里,进庙参观梅姑像,很是感慨。到了晚上,梦见有个穿青色衣服的丫鬟来传话说梅姑请他,他随着那人去了。进了祠,见梅姑正在屋檐下等他,笑着说:“白天受到先生您的关心,很是感激。若不嫌弃我丑陋拙笨,我愿给你当使唤丫头。”金某一声声答应着。梅姑送他时说:“先生您先回去,等我给你安排好地方就去接您。”金生醒了一想,梦见死鬼要嫁给我,这是啥事儿!别扭!这天夜里,这一带的居民都梦见了梅姑说:“上虞的金生是我的丈夫,你们应该在庙中为他塑个像!”天明后,村里的人们见了都说做了同样的梦。村中的族长怕为金生塑像玷污了梅姑贞洁的名声,不依从大家的意见。不久,族长一家全病了。族长害了怕,便在梅姑的上首塑了金生的像。像塑好后,金生告诉自己的妻子说:“梅姑要接我去呢。”于是穿戴得整整齐齐地死了。他妻子恨死了梅姑,到祠中指着她的像骂了一通脏话;还不解气,上了神座,又打了她一顿耳光才走。直到今天,梅姑娘家的马姓人还称金生为金姑夫。 卷七 梓潼令 进士常大忠,是山西太原人,在京城候选官职。抽签的前一夜,梦见梓潼帝君持名帖前来拜见。第二天抽签一看,得梓潼县令一职,常大忠很感奇怪。 后来,他母亲病故,卸职回家为母亲守孝。三年期满后,回到京城等候补官,夜里又做了个同样的梦。暗想:难道又去梓潼任职吗?不久,公文下来,果然不错。 卷七 鬼津 有个姓李的人,白天躺在床上休息。看见从墙中走出一个妇人,头发蓬散得像个乱草筐,头发垂着遮挡着脸,走到床前用手把头发一分,露出脸来,又胖又黑,像个丑八怪。李某十分害怕,想要逃跑,妇人突然跳到床上,用力抱住他的头,便与他接吻,用舌头把唾液送到他嘴中,冷凉得如同冰块,渐渐流到喉咙。李某想不咽下去,但又不能喘气,咽下去又稠又粘,能塞住喉咙。才喘一口气,接着嘴中又堵得满满的,气急得喘不上时,就咽一口。这样过了很久,憋得他再也不能忍受。听到门外有人行走的脚步声,妇人才放开手匆忙而去。 从此之后,李某肚腹胀得喘不过气来,几十天吃不下饭。有的人告诉他饮用参芦汤,饮后吐出些像鸡蛋清一样的东西,病才好了。 卷七 仙人岛 有个叫王勉字黾斋的人,家在灵山,很有才气,考试总考第一。他心气很高,善讥讽人,不少人都受过他的奚落。 这天他偶然遇到个道士,道士打量了他一番说:“你的相貌主大贵,可惜被你轻薄的缺点给抵消了。凭你的聪明才学,如果不读书,去修道,还有可能成仙。”王勉讥笑说:“谁将来有多大的福,这是不可能知道的。我只知道世上并没有什么仙啊神的。”道士说:“你的见识怎么这样浅薄?仙人,不用找,我就是。”王勉更笑他荒唐。道士说:“我这个仙还没什么特别,你如随我去,立刻能叫你见上几十个真正的仙人。”王勉问:“去哪儿?”道士说:“近得很。”于是把拿的木杖夹在腿间,把另一头交给王生,叫他学自己的样子,嘱咐他闭上眼,叫声“起”,王生就觉得木杖忽然粗得像能盛五斗粮食的布袋,腾空飞起。王生悄悄一摸,一片片的鳞甲刺手,吓坏了,动也不敢动。一会儿,道士又叫一声“住”!就把木杖抽去,落到一所大宅院里。 只见楼阁重重,像帝王家,有个丈把高的台子,台上有座大殿,前后竖着十一根柱子,非常宏大华丽。道士拉他上去,就吩咐童子设宴,招待客人,殿内一下了摆了几十桌筵席,那个阔气,叫人眼花缭乱。道士换了好衣服等侯。不多会儿,诸位客人从天上来了,骑龙的、跨风的、骑虎的,等等不一,还带着乐器。有女有男,有赤脚的。内中有个美丽的妇人,骑彩凤,宫中打扮,有童子替她抱着乐器。乐器五尺来长,不是琴,也不是瑟,叫不出名来。 酒宴开始,佳肴满桌。王勉只觉吃起来又香又甜,一点也不像平常菜肴。王勉无言静坐,只看那美妇,心中喜欢她,惟恐她一直不弹。酒饮得差不多了,一位老者倡议说:“多亏崔真人邀请,今天可算盛会,当然该饮个尽兴。请大家以乐器分类,同一类的来个大合奏吧!”于是各自找伴儿配合,演奏起来。美妙的音乐响彻云霄。唯有那骑彩凤的,跟谁也搭不上伴儿。大家奏完,童子才打开乐器袋,摆到案子上。女的伸出白皙的手腕。像拨筝那样,开始演奏。声音比琴响亮得多。雄壮处使人胸怀开阔,柔婉处勾人魂魄。奏了半顿饭工夫,整个大殿里静得很,连个咳嗽的也没有。曲终,“当”的一声收住,像鼓磐那样清脆。众人齐称赞说:“云和夫人真是绝技啊!”大家起身告别,一时龙吟,凤鸣,都散了。道士安排了上等床铺被褥,供王勉休息。 王勉见丽人时,已经心动,听了她的音乐更加思念了。想想以自己的文才,做大官不难,那时要什么没有?……顷刻间心绪乱极了。道士好像知道了他的心事,说:“你前生与我一起学道,后来因意志不坚定,才坠入尘世。我不是勉强你,实在是想使你从恶浊的尘世中自拔;谁知你陷得太深了,懵里懵懂的,唤不醒了。现在我就送你走,以后也不一定不能见面。但想做天仙,还得再受劫难才行。”于是就指着石阶下一条长长的石头,叫他闭上眼坐了,嘱咐他不能睁眼看。说完,用鞭子把石头一抽,石头飞起来,王生耳边呼呼有风,不知飞了多远。忽然想,在天上看下界,是个什么样子;偷偷将眼睁开条细缝向下一看,见大海茫茫,无边无际,吓得赶紧闭眼,可是连石带人已经掉下去了。嘭!跟海鸥潜水似的,一下子扎进水里,幸亏他过去住在海边,会一点游泳。这时,便听见有人拍巴掌,说:“这一跤摔得真美啊!”正危急间,一女子拉他上了船,并说:“好事儿,好事儿,秀才‘中湿’啦!”王生一看,见这女子有十六七岁,很漂亮。王冻得打哆嗦,求她弄火烤烤。女子说:“跟我到家,就安排。以后如得意了,可别忘了我。”王生说:“什么话!我是中原大才子,偶然这样狼狈,以后该用一生来报答你,岂止是不忘!” 女子摇橹划船,行驶如风,一会儿靠岸,在舱中拿出采来的一束莲花,领他一起走。约走了半里路,进了个村庄。见有一朝南的红漆大门,进去后又过了几道门,女子先跑了进去。不久,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作揖请王生进屋。又吩咐佣人快拿衣帽鞋袜叫王生换了,然后,问起他的家世。王生说:“我不是说假话,我的才学还是有点知名度的,崔真人很喜欢我,邀请我去了天宫,我取功名做大官容易得很,所以不愿隐居。”那男子肃然起敬,说:“这地方叫仙人岛,与人世隔绝。我姓桓,叫文若,几辈子住在这僻静地方,没想到有接近名士的荣幸。”便殷勤地设下宴席,又不紧不慢地说:“我有两个女儿,大的叫芳云,十六岁了,至今未遇见佳偶,打算叫她侍奉您,怎么样?”王勉以为一定是那个采莲姑娘,赶紧站起来表示感谢。男子叫人在邻居中请几位德高望重的人来作陪,又让仆人马上去叫女儿。顷刻问,袭来一阵浓香,十几个美女簇拥着芳云出来了。明媚光艳,像朝霞中的莲花,拜见了客人,坐下。十几位美女中就有那个采莲人。酒过三巡,又出来个十来岁的女孩,姿态俊秀,笑着偎在芳云胳膊下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转来转去地看。桓文若说:“闺女家不在绣房里,出来干啥?”又对客人说:“这是绿云,是我小女儿。挺聪明,能背《三坟》、《五典》呢!”就叫她对客人吟诗,绿云即刻朗诵了三首“竹枝词”,稚嫩宛转的声音很好听。桓便叫她挨着姐姐坐下。又跟王生说:“像王郎这样的大才,一定写过很多好文章,能不能叫大家听听呀?”王勉痛快地背诵了一篇近体诗作,涌完自豪地左看右看。其中有这么两句: “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 邻居老者再三地念诵。芳云低声告诉他说:“上句是孙悟空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呀。”说得满座都鼓掌大笑。桓又请王生再诵别的,王勉又诵了一首水鸟诗:“潴头鸣格磔,”忽然想不起下句来了,他略一沉思,芳云对妹妹叽叽咕咕地耳语了几句,捂着嘴笑起来。绿云对父亲说:“姐姐给姐夫续上下句了,是狗腚响绷巴。”一席人都笑得闭不上嘴。王勉很不好意思。桓文若生气地用眼睛瞪了下芳云,王勉表情才平静了些。桓又请王介绍自己的文章。王勉想,这些与世隔绝的人一定不懂八股文,就炫耀起自己应试得了第一名的一篇,题目是:“考哉闵子骞。”王勉文章破题的头句说:“圣人赞大贤之孝……”绿云看看父亲,说:“圣人没有赞美学生的,‘孝哉……’一句应该是别人的话。”王勉听了,情绪马上低落下来。桓笑着说:“小孩子懂什么!别挑剔这个,评评文采怎么样吧。”王勉又接着背诵,每诵几句,姐妹俩就叽叽咕咕耳语,好像是些批评的话,只是咕咕哝哝听不清。王勉念到得意处,连考官的评语也念出来了,有句评语是:“字字痛切。”绿云对父亲说:“姐姐说:该把‘切’字删去。”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桓文若怕她又说出叫王生难堪的话,不敢往下问。王勉把文章背完,又介绍考官的总评语。有这样的句子:“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芳云又捂着嘴跟妹妹嘁喳,两人笑得前仰后合。绿云又对父亲说:“姐姐说:‘羯鼓应该挝四下’。”大家又不懂。绿云想说,芳云忍住笑吓唬她:“妮子敢说,看不打死你!”众人更不明白了,纷纷猜测是什么话。绿云忍不住,终于说:“删去‘切’字,说‘痛’就‘不通’;再敲四下鼓,鼓声不是‘不通不通’吗?”众人听了大笑起来,桓文若生气地斥责她们,赶快亲自起身斟酒,陪不是。 王勉开始时还吹嘘自己的才名,目中无人;到这时,再没那么神气,只有淌汗的份儿了。桓文若又夸将了他两句,想给他个机会让他下台,说:“我刚想起一句,请你即席联个下句:“‘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大家还没来得及想,绿云应声说道:“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芳云失声笑了出来,呵了手膈肢她。绿云脱身跑掉,回头看着姐姐说:“关你什么事?你一遍遍地骂,别人才骂一句就不行了?”桓文若喝斥她,她才笑着走了。 邻居老人告辞。婢女们领王勉夫妻进内室休息。内室里屏风床铺,陈设精美齐全,灯烛照耀。再看洞房里,满架子的函套,什么书都有。问她个生僻的问题,她没有答不上的。到这时候,王勉才觉出自己学问差远了,应该知羞才是。芳云喊“明珰”,采莲女就小跑过来,这才知道她的名字。刚才被挖苦得够呛,唯恐妻子瞧不起自己;幸好芳云虽然嘴厉害,对丈夫还是极尽温柔,王勉也就安下心来。没事儿就吟几句诗文,芳云说:“我有句忠言,不知你听得进听不进。”王问:“什么忠言?”芳云说:“从此别作诗,也是个掩饰短处的办法。”王勉一听,惭愧得很,就不再写文章。 日子长了,王勉和明珰渐渐亲昵,对芳云说:“明珰对我有救命之恩,希望你对她好些。”芳云立刻同意了。有时夫妻在卧室中玩耍,也叫上明珰一块儿。两人感情更深了,慢慢就发展到使眼色,打手势进行暗示的程度。芳云觉察出来,责备王勉,他唯唯地听着,好歹混过去了。 这天晚上,王勉与芳云对吟,觉得寂寞,建议把明珰喊来,芳云不许。王勉说:“您读了那么多书,怎么不记得‘独乐乐’几句?”芳云说:“我说你不通,这不更证明了。连句读也不懂啊?‘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夫妻一笑而罢。 碰巧芳云姐妹去邻女那儿赴约,王勉得了空儿,赶紧叫来明珰,尽情欢娱了一番。当天晚上,王勉就觉得小肚子痛,痛过后,生殖器全缩回去了。吓得告诉了芳云,芳云笑了,说:“一定是报了明珰的恩了!”王不敢隐瞒,实说了。芳云说:“自找的祸,我实在没办法,不痛不痒的,随它去。”几天不愈,王勉心中郁闷,芳云知道,也不问,只是用明亮的眼睛看他。王勉说:“你正应了一句古话:‘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芳云笑笑说;“你也应了一句话:‘胸中不正,则瞭子眸焉。’”原来“没”的方音读如“眸”,故意用这话开他的玩笑。王勉也笑了,向芳云哀求治疗的办法。芳云说:“你不听忠告,在这以前,还可能怀疑我忌妒呢。你不知道,这婢女本来不可亲近,过去我说那些,实因为是爱你,可你……当成了耳旁风,我才故意不可怜你。唉,没办法,给你治吧。可医生必须观察观察。”就把手伸进他衣服里,口中念道:“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勉听他说得有趣,不觉大笑,笑过病就好了。 过了几个月,王勉因双亲年老,孩子年幼,常苦苦思念,将这个告诉了芳云。芳云说:“想回家不难,可是再见面就不知哪天了。”王勉听了,泪流满面,求芳云与自己一起走。芳云考虑再三,才答应了。桓翁设宴为他们饯行。绿云提了个篮子进来说:“姐姐要远远地离开我们了,没什么可送,怕你到了海上没地方住,连夜替你造了房子,可别嫌粗糙。”芳云施礼接受了,凑近看是些用细草制成的楼阁,小的有橙子那么大,大的像桔子。大约有二十多座,每座的梁栋椽檩,根根清楚,里面的床帐桌倚,芝麻粒儿大小。王勉以为是小孩子玩艺儿,可心里也叹服她的手巧。芳云说:“实告诉你吧,我们是地仙,因为与你有缘份才嫁了你。本来我不愿与你同去凡尘,仅为你老父亲在,不忍违背你的意思。等老父亲百年后,还得再回来。”王勉恭敬地答应着。桓翁问:“从水路走,从旱路走?”王勉受过水上风险,表示愿从旱路走。出了门,车马已等在那里了。 告辞了桓翁一家登上归程。马行迅疾,很快到了海岸边,王勉正愁无路可走,芳云拿出一匹白绸子,向南一抖,立刻变成了一带长堤,一丈多宽,转瞬问就过去了,长堤也慢慢收了起来。又到一处,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潮水。芳云止住车马不让再走,下了车,取出篮子中用草做成的房舍,同明珰等婢女按一定布局摆好,转眼间变成一处大宅院。一齐进去卸下行装,跟岛上的房邸并无两样,连同房屋的桌呀、床啊也和原来一样。这时,天色已晚,就住下了。 次日早晨,叫王勉把父母接来赡养。王勉打发人骑马到老家,到了才知道家中宅屋已经换了主人;问邻里,说是他母亲和儿子都早死了,只有老父亲还活着。王勉的儿子爱赌博,家产全输光了,爷爷孙子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临时借宿在西村。 王勉刚回来时,还想取功名,所以不把家境放在心上,直到了解了这些情况才非常难过地想,富贵纵然好,可是跟梦中之花有什么区别?骑马到了西村,见老父亲穿得又脏又破,衰老得可怜。父子都失声痛哭,问起他那个没出息的儿子,说是出去赌没回来。王勉就用马接了父亲回来。芳云拜了公爹,烧了水请老人洗澡。送来绸缎衣服,让他住在熏了香的卧室里。又送信请来了公爹的老友陪他说话,老人的生活超过了名门大家。 一天,王勉的儿子找来了,王勉不让他进家门,只给了二十两银子。叫人告诉他:“用这些钱娶个媳妇过日子吧。再敢来,用鞭子打死!”儿子哭着走了。 王勉自从回了老家,不大与别人来往,可是老朋友偶然来到,一定款留几天,说话比原来谦虚多了。其中独有个黄子介,是老同学,也是个不及第的名士,王勉留他住了好多天。还常说些秘密话,送的钱物也多。住了三四年,王老头去世,王勉花一万两银子请人看茔地,厚礼葬了。这时,儿子已成了家,媳妇管得严,儿子赌博也少了,在爷爷的丧事上,儿媳才拜见了公婆。芳云一见,断定她能操家,又赐三百两银子作为买田产的资本。 第二天,黄子介带了王勉的儿子一同去拜谒,王勉住的房舍院落都已消失,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 卷七 阎罗薨 某巡抚的父亲,早先在南方做总督,去世已经很久了。 一天夜里,巡抚梦见父亲来,脸色哀伤恐惧,对他说:“我一生没多少罪恶,只有一旅边防军队,不应当调遣而错误地调遣了,途中遇上海寇,全军覆没。现今他们告到阎王那里,阴司里的刑罚残酷歹毒,实在叫人害怕。阎王不是别人,明天有个经历官押送粮草来,那人姓魏,他就是阎王。你要替我哀求他,不要忘了啊!”巡抚醒来,慌得这事很奇怪,心里不很相信。刚又睡下,又梦见父亲来,让他一定照说的去办,还说:“父亲遭遇灾难,还不铭记在心,怎么把它当作妖梦置之不理呢?”巡抚醒来,越加感到这事奇异。 第二天,巡抚留心查看名册,果然有个姓魏的经历,转运粮草第一个来到,巡抚立刻传话叫他进来。叫两个衙役把他按到座上,随后按拜见官长的礼节向他叩拜起来。叩拜完毕,直挺挺跪在地上,两眼垂泪,把梦中的事向魏经历说了。魏经历不承认自己是阎王,巡抚趴在地上不起来。魏经历才说:“是的!有那样一件事。但是阴间的法律,不像人间昏暗不明,可以上下联手,串通作弊,恐怕我无能为力。”巡抚苦苦哀求他。魏经历无可奈何,就答应下来。巡抚又请求迅速办理。魏经历反复筹划,考虑没有个安静的地方处理这事。巡抚请求把接待宾客的公馆清扫出来让他用。魏经历同意后,巡抚才从地上站起来。又要求审理时跟去看一下,魏经历不同意。他再三要求,才答应他去,嘱咐说:“到了那里不要出声。阴间刑罚虽然残忍,可是与人间不同,一处治就像死了,其实没死。如果你看见了什么,千万不要惊怪。” 到了夜里,巡抚藏在公馆的一旁,见公堂台阶下,受审的犯人,断头的,折臂的,乱纷纷不计其数。在一块空地上放着一口油锅,几个人在油锅下烧起了火。忽然看见魏经历穿着官服走出来,坐到大堂上,神气威猛,和白天见的大不一样。那些断头折臂的人,一齐趴到地上,同声叫喊冤枉。魏经历说;“你们都是被海寇杀害的,冤有头债有主,为什么乱告官长呢?”众鬼大声喊着说:“按规定不应该调遣,我们是被错误地调动后,才遭到杀害,这是谁给我们造成的灾难呢?”魏经历又多方为巡抚的父亲解脱。众鬼大声叫冤,乱成了一片。于是,魏经历叫过鬼卒,说:“可将那个官放到油锅,稍微炸一下,于理也是应当的。”看魏经历的用意,似乎想借此平息一下众鬼的怨愤。当下就有两个恶鬼把巡抚的父亲捉来,用锋利的钢叉刺入油锅。巡抚见此情景,心里又惊又痛,无法忍受,不觉脱口喊了一声。刹时,庭中寂然无声,眼前的一切都不见了。巡抚惊叹不已,悄悄地回去了。天明之后,巡抚去看魏经历,见他已经死在公馆里。 卷七 颠道人 从前有个疯颠的道士,谁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他居住在蒙山的寺庙里,有时唱有时哭,很不正常,谁也猜不透他,有人曾见他煮石头当饭吃。 一次正逢重阳节,本县有个贵人带着酒登山,乘坐着华丽的车子游玩。喝完了酒从寺庙经过,才到门前,只见疯颠道士光着脚穿着破道袍,自己撑着一把大黄伞,学着给帝王清道的声音从庙里出来,意思很有嘲弄这位富贵人的味道。这位贵人很羞惭恼怒,指挥着他的仆人们追赶辱骂道士。道士大笑,转身向后跑。仆人们追得很急,道士便扔了他打的那把伞。仆人们一起上前撕破了伞,结果一片片伞布变成了鹰隼,到处乱飞。众人这才害怕起来。伞柄转动,又变成了一条巨大的蟒蛇,红色的鳞片非常耀眼。众人喊叫着想跑开,有一个同来蝣玩的人制止他们说:“这不过是迷惑人眼的幻术罢了,哪能咬人?”说完持刀直奔蟒蛇。蟒蛇张着口愤怒地迎上来,把他吞进口里咽了下去。众人更加害怕,护拥着那个贵人急忙奔跑,跑到三里之外的地方才停下来歇息。派好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到寺庙去侦探,见道士和蟒蛇都不见了。刚要回去,听到老槐树内有气喘如驴的声音,他们害怕极了。开始时不敢走近老槐树,后来慢慢隐蔽着靠近,见老槐树已经腐朽,中间空空的,有一个洞像盘子那么大。有一个人试着爬上去往洞里一看,只见那个斗蟒蛇的人倒立在树洞之中,而洞孔大小只能容进两只手,没有办法把那人弄出来。急忙用刀劈树,等到把树劈开,那人已经昏死过去。过了一些时候,稍微苏醒过来,抬了回去,道士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卷七 胡四娘 程孝思,是四川人,自小聪明,能写文章。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家里非常贫困,无衣无食,只好求胡银台雇佣他干点文书差事。胡银台试着让程生写了篇文章,看了后非常高兴,说:“这人不会长久贫困,可以把女儿许给他。”胡银台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都是还在怀抱中时就跟大户人家订了亲的。只有小女儿四娘,是妾生的,母亲早就死了,十五岁了还没订亲。胡银台就把四娘许给了程生,招赘他为女婿。有人讥笑胡银台,认为他老糊涂了,胡乱许亲。胡银台毫不理会,打扫了房子,让程生住下,饭食、衣服都优厚周到地供给。公子们鄙视程生,不愿和他同吃,连仆人、奴婢们也常常挪揄程生。程生默默地忍受着,毫不计较,只是刻苦攻读。众人在一边故意厌恶地讽刺他,程生照旧读书,停也不停;那些人又鸣锣敲钟,前后捣乱,程生干脆拿起书本,到卧室里读。 起初,四娘还没出嫁时,有个神巫能预知人的贵贱。神巫把胡银台的子女们挨个看了一遍,都没有奉承的话。只有四娘来后,才说:“这是真正的贵人!”等到四娘嫁给程生,姊妹们都叫她“贵人”,以此嘲笑她。但四娘性情端庄,寡言少语,听到别人这么叫她,就像没听见。渐渐地连丫鬟、婆子们都这么叫起来。四娘有个丫鬟叫桂儿,十分不平,大声说:“怎知我家郎君就不会做贵官?”二姊听到后,嗤之以鼻,说:“程郎如做了贵官,挖了我的眼睛去!”桂儿发怒地说:“到那时,恐怕舍不得两颗眼珠子!”二姊的丫鬟春香说:“二娘如果食言,我用我的双眼代替!”桂儿更加愤怒,拍着巴掌发誓说:“管教你们都成了瞎子!”二姊恼恨桂儿言语冲撞,甩手就给了她几巴掌,桂儿号啕大哭。胡夫人听说这件事后,也不置可否,只是微微冷笑了一声。桂儿吵嚷着向四娘哭诉,四娘正纺着线,听后不动怒也不说话,照旧纺织。 正赶上胡银台做寿,女婿们都来了,带来的贺礼摆满了屋子。大媳妇嘲笑四娘说:“你家送的什么寿礼呀?”二媳妇就说:“两肩挑着张嘴呗!”四娘面色坦然,一点也不羞惭。人们见她事事都像傻子一样,更加欺侮她。惟有胡银台的爱妾李氏,是三姊的生身母亲,总是敬重四娘,经常照顾怜恤她。还常嘱咐三娘说:“四娘外表憨厚,内里聪明,精明不外露。你那些姊妹兄弟们都在她的包罗之中,自己还不知道。况且程郎昼夜苦读,怎会久在人下?你不要效仿他们,应该善待四娘,将来也好见她。”所以三娘每次回娘家,总是加意和四娘交好。 这年,程生因为胡银台帮助,考中了秀才。第二年,学使驾临进行科考,正好胡银台去世了。程生披麻戴孝,像儿子一般悲痛。因为这事程生没能赶考。丧期过后,四娘赠给程生银子,让他补进“遗才”籍。嘱咐说:“过去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之所以没被赶走,只因为有老父亲在。现在是万万不行了!倘若你这次去能考中举人,回来时还可能有这个家。”程生临别,李氏、三娘都赠送了很多礼物给他。 程生进了考场,发愤揣摩,仔细构思,以求务必考中。不久,放榜了,他竟榜上无名。程生没能实现夙愿,气怒不堪,没脸回家。幸亏银子还多,就带着行李进了京城。当时,胡家的亲家们大都在京城做官,程生恐怕他们讥笑自己,便改了名,编了个家乡住址,向大官家谋求差事做。有个姓李的御史大夫,是东海人,见了程生后很器重他,收他做了幕宾,并资助费用,给程生捐了个“贡生”,让他去参加顺天科考。这次,程生连战连捷,被授予“庶吉士”的官职。程生便跟李公讲了实情。李公借给他一千两银子,先派了个管家去四川,为程生买宅子。这时,胡大郎因为父亲亡故,家里亏空,要卖一处别墅,这个管家就买了下来。然后,又派车马去接四娘。 原先,程生考中以后,来了个报喜的。胡家一家人都厌恶听到这种消息。又审知名字不符,将报喜人赶走了。正好三郎结婚,亲戚朋友们都来送礼庆贺。姑嫂姊妹都在,惟独四娘没被兄嫂请来。这时,忽然有个人奔跑了进来,呈上寄给四娘的一封信。兄弟们打开一看,面面相觑,脸上失色。此时酒宴中的亲戚们才请见四娘。姊妹们惴惴不安,恐怕四娘怀恨不来。不一会儿,四娘竟翩然而来。那些人纷纷凑上去,祝贺的、搬座的、寒喧的,屋里一片嘈杂。耳朵听的,是四娘;眼睛看的,是四娘;嘴里说的,也是四娘。但四娘仍像以前一样凝重端庄。大家见她不计较过去,心中才稍微安宁了点。一会儿忽见春香跑了进来,满脸鲜血。众人一起询问,春香哭得回答不上来。二娘呵斥了她一声,春香才哭着说:“桂儿逼着要我的眼睛,要不是挣脱,眼珠子让她挖了去了!”二娘大为羞惭,汗流满面,把粉都冲下来了。四娘依旧不动声色,漠然置之。满座人一片寂静,接着便陆续告辞。四娘盛妆而出,惟独拜了李夫人和三姊,然后出门,登上车走了。大家才知道买别墅的就是程家。 四娘初到别墅,日用东西都很缺。胡夫人和公子们送来了仆人、丫鬟和器具,四娘一概不要,只接受了李夫人赠送的一个丫鬟。住了不久,程生请假回来扫墓,车马随从如云。到了岳父家,先向胡银台的灵柩行了祭礼,然后参拜了李夫人。等胡家兄弟们穿戴整齐要拜见程生时,程生已上轿打道回府了。 胡银台死后,他的儿子们天天争夺财产,把他的棺材扔在那里不理会。过了几年,棺木朽烂,渐渐地竟要把屋子当作坟墓了。程生见了十分伤心,也不和胡家兄弟们商量,自己出资,选了下葬的日子,事事尽礼,隆重安葬。出殡那天,车马接连不断,村里的人都赞叹不已。 程生做官十几年,两袖清风,乡亲们凡遇难事,他无不尽力。胡二郎因为人命案被牵连入狱,审案的官员,是和程生同榜考中的,执法非常严明。胡大郎央求岳父王观察写了封信给这个官员,人家却置之不理。胡大郎更加害怕,想去求四娘,又觉没脸见她,便让李夫人写了封信,自己拿着去了。来到京城,胡大郎不敢冒然进程家,看见程生上朝走了后,才登门求了见。盼望四娘念手足之情,忘记过去的嫌隙。门人通报后,便有原来的一个老妈子出来,领着他走进内厅,草草地摆上酒菜。吃喝完,四娘才出来,脸色温和,问道:“大哥在家事情很忙,怎么有时间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大郎跪倒在地,哭泣着说了来由。四娘扶起他来,笑着说:“大哥是个好男子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这样?妹子一个女流,你啥时候见跟人呜呜哭泣来?”大郎便拿出李夫人的信,四娘看了后说:“嫂子们的娘家,都是些了不起的天人,各自去求求自己的父亲、哥哥,就了结了,何必奔波到这里?”大郎哑口无言,只是哀求不已。四娘变了脸色,说:“我以为你千里跋涉而来是为了看妹子,原来是拿大案求‘贵人’来了!”一甩袖子,进了内室。大郎既羞惭,又恼恨,只好出来。回家后详细一说,一家大小无不痛骂四娘,连李夫人也觉得四娘太忍心了。 过了几天,胡二郎竟被释放回家。全家大喜,还讥笑四娘不肯相救,徒落了个被众人怨恨。一会儿,有人来报,四娘派了仆人来问候李夫人。李夫人叫进来人,那人送上带来的银子,说:“我家夫人为了二舅的案子,忙着派人料理,没顾上写回信铪您。让我送上这点礼物,以代信函。”此时,大家才知道,二郎的回来还是程生和四娘出力的结果。 后来,三娘家渐渐贫困,程生更加周到地接济她。又因为李夫人没有儿子,程生就把她接到自已家,像母亲一样养起来了。 卷七 僧术 黄生,是官宦世家的子弟,富有才情,志向很高。他居住的村外有座寺院,里面住着一个僧人,跟黄生交情深厚。后来僧人外出云游,去了十多年才回来。他看见黄生,感叹地说:“我以为你早就飞黄腾达了,到如今还是一个平民百姓吗?看来你的福运很薄,请让我为你贿赂贿赂阴间的神灵。你能给置备十千银钱吗?”黄生回答说:“不能。”僧人说:“请你勉强置一半吧,其余的我代你借上。我们以三天为约。”黄生答应了,回家后抵押家当,勉强凑够了五千的数目。 三天后,僧人果然拿来五千钱交给黄生。黄家原来有一眼水井,井深得探不到底,有人说通着河海。僧人让黄生把钱捆好放在井边。嘱咐他说:“你约摸我到了寺里后,就把钱推进井中。等到半顿饭光景,井中会有一个大钱浮起来,你就拜它。”说完就走了。黄生不明白这是什么法术,转念一想,灵验不灵验还说不定,如果把十千钱都投进井中,未免太可惜,就把九千藏起来,只投进了一千钱。稍过了一会儿,井中突然凸起来一个大水泡,铿的一声破了。接着就有一个钱浮起来,像车轮一样大。黄生害怕极了,赶快跪拜,又取出四千钱投进去,落井后发出碰击声,原来是被大钱隔挡着,沉不下去。 天快黑时,僧人来了,责备黄生说:“为什么不把钱全投进去?”黄生说:“已经都投进去了。”僧人说:“阴府的使者只拿了一千去,为什么要说假话?”黄生只得把实情讲了。僧人叹息说:“鄙吝的人成不了大器。你命中注定到老也就是个贡生,不然的话,立即就能中进士。”黄生非常后悔,求僧人再给他祈祷,僧人坚决推辞,走了。黄生看见投到井中的四千钱还浮着,便用井绳把它钓上来,大钱就沉下去了。这一年,黄生果然仅考了个副榜贡生,到死也如同僧人所说的,仅是个贡生。 卷七 禄数 有个既有名声又有地位的人,总做损人利己的坏事,妻子常用善恶报应劝他,他就是不听。 有个炼丹成仙的,据说能预知人的寿限,这人就去找他。炼丹人说:“你呀,再吃二十石米,四十石面,就死。”回来跟妻子说了,算一算一个人一年最多吃两石面,那么我还能活二十年呢。即使做坏事,看样子二十年内也死不了,于是仍像以往那么坏。 过了一年,忽然得了糖尿病,饭量大增,而且一会儿就饿,一天一夜吃十几顿还要吃,不到一年就死了。 卷七 柳生 周生是顺天府官宦人家的后代,和柳生是好朋友。柳生得到过高人的传授,精通相面。曾对周生说:“你呀,这辈子得不到多大的功名;可是要想成为百万富翁,还可以想办法。可惜你的妻子生了一副没福气的薄命相,怕不能协助你发展家业。”不久,他妻子果然就死了。 妻子死后,家不像个家,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就想起了朋友柳生,打算请他帮忙再找一房妻室。进了柳生家的客厅,柳生在里屋好久不出来。周生喊了好几遍他才出来。对周生说:“我天天给你物色佳偶,现在才找到。刚才我是在屋里作了点法术,求月老给你系红绳呢。”周生听了很高兴,问他究竟进行得怎么样了,柳生说:“刚才有人提了个布袋出去,你看见了吗?”周生说:“看见啦,一身破衣服,像个乞丐。”柳生说:“哎,那是你未来的岳父,你应该尊敬他才是。”周生苦笑说:“我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才跟你讨论私事儿,你怎么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我尽管家境不好,好歹还是官宦世家,怎么就到了跟市井小人联姻的地步?”柳生说:“不对,犁牛还能生出红毛牛来呢。乞丐又有何妨?”周生问:“你见过他女儿吗?”柳生答道:“没有。我从来不认识他,连他的姓名还是问了以后才知道的。”周生笑道:“连犁牛都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小牛是什么颜色的呢?”柳生说:“我是算出来的。这个人凶恶而贫贱,可命中该有个福气大的闺女。但是勉强把你们撮合到一起一定有大灾大难。等我再问问神明。” 周生回家后,不大相信柳生的话;托媒人说了好几家。一家也没成。一天,柳生忽然来了,说:“有个客人,我已经替你下了请柬了。”周生问:“是谁呀?”柳生说;“先别问,快准备酒饭。”周生不明白,按柳生的意思准备。一会儿,客人到了,原来是个姓傅的兵。周生心中不愉快,表面上敷衍着。但是柳生却表现出很恭敬的样子。不大功夫,上来了酒菜,只是餐具非常粗劣。柳生站起来对客人说:“周公子早就仰慕您的大名,常托我替他找您;几天前才有幸见到您,又听说您很快要远征,决定立刻请您来,时间太仓促,准备得不好。”饮着酒,傅姓的兵谈到了他的马有病,不能骑了。柳生也低着头替他想办法。 等客人走了以后,柳生批评周生说;“这位朋友是千金也买不到的,你怎么对人家这么冷淡?”就借了周生的马,骑了回家去,又谎称是周生的意思,把这匹马送给了姓傅的。后来周生知道了,虽然不大高兴,也没办法了。 第二年,周生要去江西投奔到臬司幕下做事,找柳生给算算此行是吉是凶。柳生说:“大吉!”周生笑笑说:“找你算算也没别的意思,只为了一件事:在江西如果收入些钱财,我就买个好媳妇,以证明你以前说的话并不灵验,你说能吗?”柳生回答说:“你一切都能如愿。” 周生到了江西,正赶上大股贼寇叛乱,三年回不了家。后来局势稍平静了些,拣了个好日子登上归途。中途又被贼寇掳了去。一同遭难的有七八个人,他们都是被劫去了钱财以后获得了释放。只有他自己被带到贼窝里,贼头领问过了他的家世,说:“我有个小闺女,想把她嫁给你,你不要推辞。”周生不吱声。贼头儿生了气,命令立刻将他斩首。周生害了怕,寻思不如暂时应下,以后再慢慢摆脱。先保住性命要紧,便说:“小生之所以不敢答应,因为我是个文弱书生,当不了兵打不了仗,不更成了您的累赘了吗?您若答应我们小两口一起走,我会感激您的大恩的。”贼头儿说:“我正愁这丫头拖累我呢,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说罢,领周生进了内宅,叫女儿妆扮好了出来与周生相见。周生一看,是位十八九岁天仙一样的美人。当晚就同了房,比周生想象中的好媳妇还要好上几倍。问起媳妇的姓名家世,才知她父亲就是当年那个提布袋的叫花子。话题扯到柳生的预言,夫妇二人都感叹了一番。 过了三四天,贼头儿要送他们走了,忽然大队官兵铺天盖地攻来,贼头儿全家都被捉住了。官军里三名将官负责监视他们,先把这姑娘的爹娘斩了。眼看轮到了周生,周生心想:这回活不成了。正在害怕,一位将官瞅了瞅他,说:“这不是周生吗?”原来,姓傅的兵已经因为立了军功,升为副将军了。傅对同僚说:“这人是我家乡一带大户人家的名士,怎么能是贼呢。”给周生松了绑,问他怎么到了贼窝。周生撒谎说:“我从江西娶了媳妇回家,谁想中途落到贼人手里。幸亏您来救了我,您的恩德太大了。只是我妻子和我在乱军中走散了,我求您帮我找找,叫我们团聚。”傅将军就命令俘虏们排成队,叫周生认人,果然找到了。傅将军给他们吃喝盘缠,说:“过去您对我有赠马的恩惠,我一天也没忘。您急着回家,时间仓促,来不及正经准备礼物,只送您两匹马、五十两银子帮助您回北方老家吧。”又派了两个骑兵,拿了通行证护送他们。 路上,姑娘对周生说:“我那傻爹不听劝,害得我娘搭上了命。俺娘儿俩早知道有今天这场祸。我为什么还希望多活两天?因为我小时候被一个相面的相过面,他说我命大,有福;我活下来好为老人收尸骨呀。我知道一个地方,埋着好多银子,挖出来把爹娘的尸骨赎出来,剩下的咱带回家去,够咱过日子的。”说完,嘱咐骑兵在路旁等一等,两人到了埋藏银子的地方,在烧成灰烬的房屋里用佩刀在地里掘出了银子,全装进包袱,回到原路,用一百两贿赂了骑兵,叫他把她爹的尸骨安葬;又领周生拜别了她娘的坟墓,才踏上归途。到了河北地界,又给了骑兵一笔厚厚的赏钱,就朝家中走去。 周生好久没回家,佣人们说准是死在外头了,就把家产哄抢光了。及至听说主人回来了,吓得全逃了,只有一个老婆子,一个婢女,一个老仆没走。周生觉得自己死里逃生已经够幸运了,就不追问。去访问柳生,已经不知哪去了。 女的持家比男人还强,在邻里中找忠厚老实的,给了资本叫他们去做生意,自己提成。若是这些做买卖的在屋檐下算帐,女的就在帘子里边听;外边算盘打错了一个珠,女的就能指出错在哪里。因此家里家外没一个敢欺骗她的。几年以后,联络的商人上了百,而家产就积累到几十万了。这才派人把双亲的遗骨移到自己家乡,用隆重的葬礼重新安葬了。 卷七 冤狱 朱生,是阳谷县人,年龄不大,却性情轻薄、好开玩笑。一天,他因为死了妻子,去求一个媒婆给自己说亲。路上碰到那媒婆邻居的妻子,朱生瞟了一眼,见那妇人很美,便跟媒婆开玩笑说:“刚才碰见你的邻居,真是既文雅又秀丽,你若为我求偶,她就可以。”媒婆也开玩笑说:“你先杀了她男人,我再替你想办法。”朱生笑着说:“说定了。” 过了一个多月,媒婆的邻居出去讨债,被人杀死在野外。县令拘拿了死者的邻居和地保,拷问实情,却仍无头绪。只有那个媒婆招供了她和朱生开的玩笑话,县令因此怀疑到了朱生头上,将他逮捕了,朱生却坚决不承认。县令又怀疑死者的妻子跟朱生私通,谋害亲夫,将那妇人抓了去,用尽了各种酷刑拷打。妇人忍受不了折磨,胡乱招认了。县令又拿妇人的供词审问朱生。朱生说:“她一个柔弱妇人,受不了刑罚,她说的全是假的!既然她将要冤死,还要被加上不贞洁的名声;纵使鬼神无知,我又于心何忍呢?我实招了吧:想杀死她的丈夫再娶了她,都是我一个干的,她实在不知情!”县令问:“你有什么凭证吗?”朱生说:“有血衣可以作证。”县令便派人到朱生家搜取血衣,搜来搜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县令再次拷打朱生,打得他几次死去活来。朱生便说:“这是我母亲不忍拿出物证来让我去死,等我自己去取!”县令命衙役押着他回到家中。朱生告诉母亲说:“给我血衣,我是死;不给我也是死。反正都是死,还不如快点死去,也免得多受折磨。”他母亲听了,哭着进了内室。不一会儿,取出一件衣服来交给他。县令检查到衣服上确有血迹,人证、物证俱在,便判了朱生死刑。以后经两次复审,也都没有不同的证词。过了一年多,朱生马上就要被处决了。 一天,县令正在审案,忽有一人径直冲上公堂,瞪着眼大骂县令道:“你如此昏庸糊涂,怎么治理老百姓!”几十名衙役见状,一拥而上,想绑起他来,那人振臂一挥,衙役们呼啦啦倒了一片。县令大惊,站起身想逃,那人大喊道:“我是关帝跟前的将军周仓!昏官敢动,立即要你的狗命!”县令浑身颤抖,一动不敢动。那人说:“杀人的是宫标!与朱某有什么关系?”说完就一下子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样。过了会儿才苏醒过来,还面无人色。等询问他的姓名,才知他就是宫标。县令拷打他,宫标招供了全部杀人罪行。 原来,宫标本是个无赖,知道那邻居讨债回来,以为他腰包里一定有很多钱,就在野外杀了他,没想到竟什么也没有。后来听说朱生被屈打成招,他暗自庆幸。这天,他稀里糊涂地冲进县衙,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县令又问朱生那件血衣是哪里来的,朱生也不知。叫他母亲来询问,才知是他母亲割破自己的胳膊染的!检查朱母的左臂上,果然刀伤还没好,县令也大吃一惊。后来,县令因为这个案子被告发罢官,罚款赎罪,在羁留时死在狱中。 过了一年多,死者的母亲让媳妇改嫁,那妇人感激朱生的义气,便嫁给了他。 卷七 鬼令 有个姓展的教谕先生,性情洒脱,有名士风度。然而,当喝酒后便狂放不羁,不拘小节。每逢外出喝酒回来,总是骑着快马驰过殿前台阶。台阶两侧有很多古柏。有一天,他喝醉了酒,骑马飞奔而来,撞到树上,碰破了头,自己说:“这是子路气我无礼,打破了我的脑袋!”半夜里就死了。 城里有个商人,到展先生家乡去做买卖,夜里住到庙里。到了深夜,忽然看到四五个人,带着酒菜来庙里喝酒,展先生也在里边。酒过三巡,一个人用字行酒令,说:“田字不透风,十字在当中;十字推上去,古字赢一锺。”一个说:“回字不透风,口字在当中;口字推上去,吕字赢一锺。”一个说:“囹字不透风,令字在当中;令字推上去,含字赢一锺。”又一个说:“困字不透风,木字在当中;木字推上去,杏字赢一锺。”最后轮到展先生,他深思了很久,也没想出来。大家笑着说:“既然说不出来,应当罚一锺。”其中一个很快递给他一锺。这时展先生说:“我有了:曰字不透风,一字在当中;……,”大家又笑着说:“推作什么字?”展先生端起锺来一饮而尽说:“一字推上去,一口一大锺!”引得大家捧腹大笑。过后没多久,他们一齐出门走了。 商人不知道展先生早已去世,以为他是卸官回了家。又回到乡里询问,才知道展先生死去多年。商人恍然大悟,夜里所见的是些鬼罢了。 卷七 甄后 洛城有个刘仲堪,从小笨,过分爱读书,经常关门苦读,不和外界来往。 这天,他正读书,忽然闻到屋里充溢着一种奇异的香气。一会儿,又有裙子上的玉环声。惊愕中见进来一美女,头上金银首饰光彩照人,随从们也是皇宫内的打扮。刘仲堪吓得赶快伏在地上。美女扶起他说:“先生怎么从前那样傲慢,现在又这样恭敬呢?”刘仲堪更害怕了,说:“您是哪里的天仙,我还不认识您,什么时候对您无礼过?”美女笑了,说:“才几时不见你就忘了?正儿八经地坐着磨砖的不是你呀?”命令随从们铺下绣花绸地毯。摆了上等酒宴,拉他坐下饮酒,谈古论今,学问非常渊博。刘仲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答不上来。美女说:“我仅仅去王母娘娘的瑶池赴了一次宴会,你已经历了几死几生,一点灵性也没有了!”就吩咐佣人送来了“汤沃水晶膏”叫刘仲堪喝了。喝过之后,刘忽然觉得明白清彻起来。不一会儿,天黑了,随从都退去。息了蜡烛,二人脱了衣服尽情欢娱。 天不亮,佣人们又都来了。美女起床,头发一点不乱,不用梳妆。刘仲堪心中充满柔情,苦苦地问她的姓名,美女说:“告诉你也不要紧,只是怕你更起疑心。我就是甄后,你,就是刘公干再世。当年你为我犯了罪,我心不忍,现在相会,是为了稍稍报答你对我的一片痴情。”刘问:“魏文帝现在哪里?”美女说:“曹丕不过是曹操老贼的一个糟儿子而已。我偶然从上界下凡跟着他游戏了几年富贵生涯,事情过去,也不再想它了。曹丕因为他父亲曹操作恶多端,在地狱里呆了好久,现在不知他的消息。倒是他弟弟曹植,为天帝掌管典籍,有时能见着。”一会儿,看见院中停下一辆龙车,美女便赠给刘仲堪一个胭脂盒作纪念,道了别,上车驾着云去了。 刘仲堪从此文章才思大见长进,可是想那美女想得他如呆如痴。几个月后,身体渐渐要垮了。他母亲不知原因,很犯愁。家中有个老女佣,忽然对他说:“少爷您是不是想念什么人呀?”刘仲堪听她说中了自己的隐情,便将实话说了。女佣说:“少爷,您写封信,我能给送到。”刘听了惊喜地说:“你有这样的本事,以往我怎么没发现?真能给我送信,我忘不了你的好处。”于是写了信,交给她带去了。半夜,女佣回来了,说:“幸好没误事,我到了人家门口,看门的以为我是妖怪,想把我绑起来。我把少爷写的信拿出来,看门人拿了去,一会儿叫我进去了。那位夫人看了信也感叹不已,说不能再相会了,就想写回信。我说:‘我家公子病得不轻,不是写封信能治好的。’夫人沉思了一会儿,放下笔说:‘先捎个口信去,我会给刘郎送个俊媳妇去的。’我临走又嘱咐我:‘刚才的话是刘郎的终身大事,不要外传,就可以长久了。’”刘仲堪听了,高兴地等着。 第二天,果然有一老妇领个女郎到了他母亲那边,姑娘漂亮得世上少有。老妇自我介绍说:“姓陈,这是我亲生闺女,叫司香,愿做您的儿媳。”他母亲挺喜欢,就谈到下聘礼。老妇一点聘礼不要,直等到女儿跟刘仲堪成了婚才去。一家人只有仲堪知道这姑娘不是凡人,私下问她:“你是天上那夫人的什么人?”姑娘答:“我是曹丞相铜雀台的宫女。”仲堪怀疑她是鬼,担心夫妻不会长久,她说:“不是,我和夫人都名列仙籍了,因有过错,罚到人间。夫人已被召回,我罚期还不满。夫人在天上给我讲了情,临时叫我留在人间侍奉您。我去或留,全在夫人,所以咱夫妻不是暂时的。” 一天,有个瞎婆子牵条黄狗来要饭,敲着板唱小曲儿,姑娘出去看,还没站稳,黄狗挣断绳子要咬她,她吓得往回跑,已被黄狗咬破褂子。刘仲堪赶来,用棍子打狗,狗怒叫着仍然把咬下的布条嚼碎了。瞎婆抓住狗脖子的毛又拴上绳子走了。刘仲堪进屋看妻子,见她吓得还没平静下来。刘说:“你是仙人,怎么还怕狗?”妻说:“郎君不知,那狗是曹操变的,为我没守‘分香’的戒律,生我的气呢。”刘一听,想把那狗买来用棍子打杀,妻不同意,说:“上帝罚他为狗,哪能随便杀他?”住了两年,凡见过她的人都为她的美丽倾倒,可是问起她的身世,又总是含混其辞。于是都怀疑是妖怪,刘母问儿子,仲堪向母亲透露了一点儿,母亲害怕,叫儿子将那女子赶走,儿子当然不听。母亲便找了会驱妖的术士,来到院中作法。刚刚在地上划出筑法坛的位置,女的就知道了,悲戚地说:“本来盼望与郎君白头到老,现在老母怀疑,咱们的缘份到头了。要我走,也不难,但不是用这种驱妖术可以办到的。”就捆了一束柴,点了火,扔到台阶下,浓烟立刻将房屋遮住,对面不见人,伴随着雷一棒的响声,等烟消了,见那术士七窍流血死在那里。进屋去看,女子已不见了。呼喊老佣,也不知去向。这时刘仲堪才对母亲说:“老女佣大概是个狐狸精。” 卷七 宦娘 温如春是陕西的一个世家子弟,从小就酷爱弹琴,即使出门在外住在旅店里,也一时一刻离不开琴。 一次,他外出到了山西,途中经过一个古寺,便下马进去休息。进了庙门,看见一个穿着布袍的道士,盘腿坐在走廊里。道士的竹杖倚在墙上,花布袋子里装着架古琴。温如春一看到琴就触动了自己的爱好,于是就问道士:“您也会弹琴吗?”道士答:“只是弹不好,愿意向行家学习学习。”说着,就把琴从布袋子里取出来递给温如春。温如春接过来观看,见琴纹理精妙,试着勾拨了一下,声音非常清脆悠扬。温如春很高兴,为道士弹了一支曲子,道士微微一笑,似乎感到还不够满意。温如春就把自己拿手的本领都用上弹了一番。道士笑着说:“还好,还好!可要做贫道的师傅还不够格啊!”温如春听他的口气很大,就请他弹几曲。道士把琴接过来放在膝上,才拨动了几下,就觉得和风徐来;又过一会儿,百鸟群集,庭院里的树上都落满了。温如春非常惊奇,就拜道士为师,向道士求教。道士把刚才的曲子又重新弹了几遍。温如春细细地听,用心地记,才稍微领会了曲子的节奏。道士试着让他弹,又加以指点引导,然后说:“学会了这些,在人间就没有对手了!”从此以后,温如春精心钻研,成了身怀绝技的高手了。 后来,温如春动身回故乡,离家还有几十里,天色已晚,又下起暴雨,一时找不到住处,看到路旁有个村庄,就赶快跑过去。进村顾不得选择,见有一个门户,便急匆匆躲了进去。进了屋,寂静无人,一会儿,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长得像天仙般美丽。她抬头见有生人,吓得急忙退回去了。温如春还没有娶亲,对这个姑娘产生了爱慕之情。这时,一位老太婆出来问他是干什么的。温如春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并且要求借宿。老太婆说:“在这里住宿是可以的,只是没有床铺,如不嫌委屈自己,可以用草搭个地铺。”不多一会,老太婆点了蜡烛来,又把草铺到地上,显得很热情。温如春问她姓什么,她回答:“姓赵。”又问刚才那位姑娘是什么人,老太婆说:“她叫宦娘,是我的侄女儿。”温如春说:“我不自量,欲攀附高门结为婚姻,怎么样?”老太婆皱起眉头,现出为难的样子,说:“这件事却是不敢答应你。”温如春问她为什么,老太婆只说:“很难讲。”温如春感到失望,只好不再提了。老太婆走了之后,他看到铺草又潮又烂,没法睡上去,就端坐在那里弹琴,以便度过漫漫长夜。雨停之后,温如春不等天明就起身回家了。 县里有个退休在家的部郎葛公,很喜欢有文才的人。温如春有次去拜访他,他要温如春弹奏几曲。温如春弹琴时,只见帘幕后隐约有个女子在偷听。忽然,一阵风吹开了帘子,现出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美貌无双。原来葛公有个女儿,乳名叫良工,善于词赋,是当地有名的美人儿。温如春动了爱慕之心,回到家中跟母亲说了,母亲便请了媒人前去提亲。葛公嫌温家家境破落,没有应承。但良工自从听了温如春的弹奏之后,心里暗暗倾慕,时常盼望再次聆听那美妙的琴声。而温如春因为亲事不成,愿望不能实现,心情沮丧,再也不登葛家的大门了。 有一天,良工在花园里散步,拾到了一张旧信笺,上面写着一首题为“惜余春”的诗词:“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铲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拼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良工把诗词吟诵了三四遍,心里很喜欢,便把诗笺带回屋里,拿出精致华美的信笺,认真地抄了一遍,放在书案上;过后再找却找不到了,心想也许被风吹走了吧。正巧,葛公从良工绣房门口经过,抬到了这张锦笺,以为是良工作的词,厌恶词句轻佻,心里很不高兴,就将它烧了,又不好明讲出来,便打算把良工快嫁出去。这时,临县刘布政的公子正好派人前来提亲,葛公很高兴,但还想亲眼看看这位公子。刘公子来到葛家,衣着华美,长得大方英俊,葛公非常满意,对公子热情款待。既而公子告别之后,在他的座位下遗失一只绣花女鞋。葛公顿时憎恶刘公子的轻薄行径,把媒人叫来,告诉了这件事。刘公子一再替自己辩解;葛公不听,终于拒绝了刘公子的求亲。 原先,葛公种有一种绿色的菊花,自己珍藏着不外传。良工把这种绿菊花养在她的阁房里。这时,温如春的院子里有一两棵菊花也变成了绿色,朋友们听到这个消息,就上门来观赏;温如春也极为珍视这种绿菊。一天早晨,温如春去看菊花,在花畦边抬到写有《惜余春》的信笺,反复读了几遍,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因为“春”字是自己的名字,就更加喜爱它,便在书桌上详加评点,评语写得轻薄放荡。 葛公听说温如春的菊花变成了绿色,觉得很奇怪,便亲自到温的书房来探访,看到桌上的诗笺,拿起来便读。温如春觉得自己的评点有些不雅,伸手夺过来揉成了一团。葛公只看到一两句,认出了正是良工房门口拾到的那篇《惜余春》词,心中大疑;进而连温如春的绿菊,也猜想是女儿良工赠送的。葛公回家把这些事告诉给夫人,叫夫人审问良工。良工感到委屈,哭着要寻死。这事没有见证,无法证实。夫人也担心这事传扬出去名声不好,盘算着不如把女儿嫁给温生。葛公赞同,将此意转告给温如春,温如春喜出望外。这天,温如春遍请亲友参加观赏绿菊的宴会,焚香弹琴,直到深夜才结束。回房睡下后,书僮听到书房里的琴自己响起来,开始还以为是别的仆人弹着玩的,可仔细看琴旁并没人,这才向主人报告。温如春亲自到书房察看,确实是琴不弹自响。那琴声生硬而不流畅,好像是想学自己的弹法,可又没有学会。温如春点起蜡烛突然闯进去,房里空无一人。温如春便将琴带回自己的卧室,那琴一夜没有再发出声响。温如春认为是狐仙弹奏的,想拜自己为师学习弹琴。于是他就每晚弹奏一曲,将琴摆放原处任其弹拨,夜夜藏着偷听。到了第六七个夜晚,那琴弹奏的曲调,满可以听上一听了。 温如春成亲之后,和良工谈起过去的那篇《惜余春》词,才明白了他们所以能够成亲的原因,可始终不知道那诗词是从哪里来的。良工听到琴能自鸣的奇事,就去听了一次,说:“这不是狐仙,弹奏的曲调凄切痛楚,有鬼声。”温如春不相信,良工说她家有面古镜,可照出鬼怪的原形。第二天派人去取了来,等着琴自己响起来时,温如春握着镜子突然进了书房,用灯火一照,果然有个女子在,只见她慌慌张张地躲在房角,再也藏不住身了。温如春过去一看,原来是从前避雨时遇见的那位赵宦娘。温如春大为惊奇,就追问她。宦娘含着眼泪说:“替你们当媒人,不能说对你们不好吧,为什么这样苦苦地逼我呢?”温如春收起镜子,要宦娘不要再躲避,宦娘答应下来。温如春就把古镜装进镜袋。宦娘远坐一旁,说:“我是太守的女儿,已经死了一百年了,从小就喜欢琴和筝,筝懂得了一些了。只是琴没有得名师指点。所以在九泉之下,仍感遗憾!那次你冒雨进了我家,听到你的琴声,十分钦佩;你向我家求亲,我恨自已是死去的人,不能和你结成伴侣,所以暗地里设法帮助你们二人结成美好姻缘,来报答你对我的眷恋之情。刘公子丢失的红绣鞋,还有那篇《惜余春》词,都是我做的事,我报答教师不能说不尽心了。”温如春夫妇听了她的话,都非常感激地拜谢她。 宦娘又对温如春说:“你弹的琴我能领会多半了,可是还没有学到其中的神韵和道理,请你再为我弹一次吧!”温如春答应了,一面教她弹琴,一面讲解指法。宦娘特别高兴,说:“真是太好了,我能领会了!”说着起身要告辞。良工原来喜欢弹筝,听说宦娘擅长弹筝,就想听她弹一曲。宦娘答应了,就演奏起来。宦娘弹的声调和曲谱好极了,都不是人间能够听到的。良工边听边打着拍子赞叹,请求向她学习。宦娘执笔写了十八章曲谱后,又起身告辞,温如春夫妇再三恳切地挽留她。宦娘悲切地说:“你们夫妻俩多么幸福,知己知音,感情深厚,我这个苦命人哪有这样的福气!如果有缘,只能下辈子相见了。”说着她将一卷画像给了温如春,说:“这是我的肖像,若是你不忘媒人,可以挂在卧室里,高兴的时候,点上一柱香,对着我的像演奏一曲,那我就如同亲自领受了!”说罢,宦娘走出房门,消失不见了。 卷七 阿绣 海州的刘子固,十五岁时,到盖县探望他的舅舅。看见杂货店里有一个女子,姣丽无双,心中便喜爱上了她。他悄悄来到店中,假托说买扇子,女子就喊她父亲。见她父亲出来,刘子固很沮丧,便故意跟老头压了个低价,走了。远远看见女子的父亲到别处去了,他又回到店里。女子又要找她父亲,刘子固忙阻止说:不要去找了,你只要说个价,我不计较价钱。女子听了他的话,故意说了个高价。刘子固不忍心和她争价,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就走了。 第二天,刘子固又来了,还像昨天一样。付了钱刚走出几步,女子追出叫他:回来!刚才我说的是假话,价钱太高了!便把一半钱还给了他。刘子固更感到她诚实。此后,趁她的父亲不在时,刘子固常来店里,慢慢跟她熟了。女子问刘子固:你住在什么地方?刘子固如实告诉她,又反过来问她姓什么?女子说:姓姚。刘子固临走时,女子把他所买的东西用纸包好,然后用舌尖舔一下纸边粘上。刘子固怀揣着包裹回去后舍不得打开,怕把女子的舌痕弄乱了。过了半个月,刘子固的作为让仆人发现了,私下告诉了他舅舅,硬让他回去。刘子固情意恳切,恋恋不忘,把从女子那里买的香帕脂粉等东西,秘密放置在一个箱子里。没人时,就关起门把东西拿出来看一遍,触景生情,思念不已。 第二年,刘子固又到盖县来。刚放下行李,就到店里去找那女子。到那里一看,店门关得紧紧的,刘子固失望地回去了。他以为女子同她父亲偶尔出门没有回来,第二天便早早又去,店门仍然紧关着。刘子固向邻居打听,才知道姚家原来是广宁人,因为这儿生意不好,所以暂时回广宁了,谁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再回来。刘子固神情沮丧,失魂落魄。住了几天,就怏怏不乐地回家了。母亲为他提婚事,他老是阻止。母亲觉得奇怪,又很生气。仆人偷偷把以前的事告诉母亲,母亲对他管制防范得更加严了。从此他再不能去盖县了。刘子固整日恍恍惚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母亲愁得没法,心想不如满足了儿子的心愿。于是,立即选了个日子,准备好行装,让儿子到盖县转达母亲的意思,让舅舅托人向姚家提亲。舅舅马上就去姚家,过了一会,舅舅回来,对刘子固说:不好办了,阿绣已经许给广宁人了。刘子固垂头丧气,心灰意冷。回家后,捧着箱子抽泣;常常徘徊思念,希望天下有第二个阿绣。 这时有媒人来提亲,夸赞复州黄家姑娘长得漂亮。刘子固担心媒人说的不确实,命仆人驾车到复州去看看。进了西城门,刘子固看见朝北的一家,两扇门半开着,门里有一个姑娘很像阿绣。再凝神一看,姑娘边走边回头看着进去了,一点不会错。刘子固大为动心,于是就去东边邻居家打听,知道这姑娘姓李。刘子固反复思索,疑惑不解,天下怎能有如此相像的人呢!住了几天,也没找着机会去见姑娘。只有两眼直盯盯地看着姑娘的家门,希望姑娘还能出来。一天,太阳正要落山,姑娘果然出来了。忽然看见刘子固,立即返身回去,用手指指身后,又将手掌放在额头上,然后进屋了。刘子固高兴极了,但不知姑娘是什么意思。沉思了好一会儿,就信步来到她家的房后。只见一座荒园寂静空旷。西边有一堵矮墙,只有齐肩高。刘子固豁然明白了姑娘的意思,于是就蹲下藏在草丛中。待了很久,有人从墙上露出头来,小声说:来了吗?刘子固答应着起来,仔细一看,真是阿绣。他悲痛万分,泪落如雨。姑娘隔着墙,探身用毛巾给他擦泪,不断地安慰着他。刘子固说:我想尽了办法,愿望也没实现,自以为今生是没有希望了,怎想到还会有今天?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姑娘说:李氏是我表叔。刘子固请阿绣过墙来,阿绣说:你先回去,把仆人打发到别的地方住,我会自己到的。刘子固听从了她的话,坐在家里等着,一会儿,阿绣悄悄来了。没有浓妆艳抹,袍裤还是以前穿过的。刘子固挽着她坐下,详细诉说自己的相思之苦。于是又问:你已许配人家,怎么还没有过门?阿绣说:说我已经许配人家,是骗你的。我父亲因为你家太远,不愿跟你们结亲,所以托你舅舅用假话骗你,以打消你的念头。说完两人上床躺下,男欢女爱,不可言喻。四更刚过,阿绣急忙起来,翻墙走了。刘子固从此不再想黄家姑娘的事,住在这里忘了回去。一个月了还不回家。一天夜里,仆人起来喂马,见刘子固房里还亮着灯,偷偷一看,见是阿绣,非常惊骇,但不敢跟主人说。第二天一早起来,仆人到集市上访查了一番,才回去追问刘子固说:夜里跟你交往的那人是谁呀?刘子固开始不愿告诉他。仆人说:这座房子太冷清了,是鬼狐聚集的地方,公子应当自爱。他姚家的姑娘,怎么会到这里来?刘子固不好意思地说:西邻是她表叔,有什么好怀疑的?仆人说:我已详细访查过了。东邻只有一个孤老太太,西边那家只有一个小孩,没有什么亲戚住在家里。你所遇到的一定是鬼怪。不然,哪有穿了几年的衣服还不换的?况且她面色太白,两颊略瘦,笑起来没有酒涡,不如阿绣美。刘子固反复想了想,才非常害怕地说:那怎么办?仆人出谋说等她来时拿着家伙一块打她。天黑后,姑娘来了,对刘子固说:我知道你怀疑我。但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想了却过去的缘分罢了。话还没说完,仆人推门进来,姑娘大声呵叱他:把你的家伙扔了!快摆上酒来,我与你主人告别!仆人一听便扔了兵器,就像有人夺走一样。刘子固更加害怕,勉强摆上酒席。姑娘像往常一样有说有笑,举手指着刘子固说:知道你的心事,我正打算尽我的微力为你效劳,你为何想暗中害我!我虽然不是阿绣,但也自以为不比阿绣差。你看我真不如你过去的那个人吗?刘子固吓得毛发倒竖,话也说不出来了。姑娘听着打三更了,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站起来说:我暂时走了。待你洞房花烛之后,我再与新媳妇比比美丑。一转身不见了。 刘子固听信了狐精的话,跑到盖县抱怨舅舅骗他,不愿住在舅舅家。搬到邻近姚家的地方住,托媒人给自己说亲,用丰厚的彩礼打动姚家。姚家妻子说:我家小叔子为阿绣在广宁选了个女婿,阿绣的父亲为此到广宁去了,成不成还不知道。须等他回来后再跟他商量。刘子固听了这些语,惶惶不安,没了主张,只好坚守在这儿等他们回来。 过了十几天,忽然听说要打仗。开始刘子固怀疑是讹传,时间长了,才知道是真的。他急忙收拾行装走了。中途遇到战乱,主仆二人失散,刘子固被军队的前哨抓住了。士兵认为刘子固是个文弱书生,便疏忽了对他的防备,刘子固便偷了一匹马逃走了。到海州地界时,看见一个女子,蓬头垢面,步履艰难,快走不动了。刘子固骑着马从她身边走过,女子忽然大声呼喊:马上的人不是刘郎吗?刘子固停下马仔细看她,原来是阿绣!他心中仍然害怕她是狐狸,说:你真是阿绣吗?女子问:你怎么说这种话?刘子固把他遇到的事说了一遍。女子说:我真是阿绣。父亲带我从广宁回来,路上被士兵抓住。他们给我一匹马骑,可我老是从马上跌下来。忽然有一个女子,握着我的手腕拉我逃跑,我们在军队中乱窜,也没有人盘问。那女子跑得像飞鹰一样快,我拼命跑也跟不上。跑百十步就掉好几次鞋。跑了很久,听到人喊马叫渐渐远了,那姑娘才放开手说:告别了。前面的路都很平坦,你可以慢慢走。爱你的人就要到了,你同他一块回家吧。刘子固明白那女子是狐狸,非常感激她。刘子固就把留在盖县的原因告诉了阿绣,阿绣说他叔叔在广宁为她提了一个姓方的女婿,还没等送聘礼,战乱就开始了。刘子固这才知道舅舅说的不是假话。他把阿绣抱到马上,两人骑着一匹马回了家。 进门看到老母亲安然无恙,刘子固很高兴。他把马系好,向母亲讲述了事情的前后经过。母亲也非常高兴,急忙为阿绣梳洗打扮。妆扮好了,阿绣容光焕发,母亲拍着手说:怪不得我那傻儿子在梦中都忘不了你。接着铺好被褥让阿绣跟自己一起睡。他们又派人到盖县,送书信给姚家。没过几天,姚家夫妇一块来了,选定了吉日办完婚事就回去了。 刘子固拿出收藏的那只箱子,里面的东西原封没动。有一盒子粉,打开一看,脂粉已变为红土。刘子固很奇怪,阿绣掩口笑着说:几年前的骗局,你今天才发觉。那时见你任凭我给你包裹,从来都不检查真假,所以就跟你开了个玩笑。正在嬉笑时,一个人掀开门帘进来说:你们这样快活,应当谢谢媒人吧?刘子固一看,又是一个阿绣,急忙喊母亲,母亲和家里人都来了,没有一个人能辨认真假的。刘子固回头一看也迷惑了;看了很久,才朝一个阿绣作揖感谢。阿绣要了镜子自己看了一下,害羞地转身跑了,再找她时已没了踪影。刘子固夫妇感激她的恩情,在屋里设了一个灵位祭祀。 一天晚上,刘子固喝醉了酒回家,屋里黑黑的没有人。他刚要自己点灯,阿绣来了,刘子固拉着她问:你去哪儿了?阿绣笑着说:看你醉成这样,臭气熏人,真让人讨厌。你这样盘问人,难道我跟男人幽会去了?刘子固笑着捧起她的脸颊,阿绣说:你看我与狐狸姐姐谁美?刘子固说:你比她好。但只看外表看不出来。说罢关上门,两人亲热起来。一会儿有人叫门,阿绣起身笑着说:你也是只看外表的人。刘子固不明白她的意思,走去开门,却是阿绣进来。他十分惊愕,这才明白刚才那个是狐狸。黑暗里又听到笑声,刘子固夫妻望空中祈祷,祈求狐狸现身。孤狸说:我不愿见阿绣。刘子固问:为什么不变成另一个相貌?狐狸说:我不能。刘子固问:为什么不能?狐狸说;阿绣是我妹妹,前世时不幸夭折。活着时,她和我一块随母亲到天宫去,见了西王母,我们心里都暗暗爱慕她。回家后,我们就精心模仿西王母。妹妹比我聪慧,只一个月就学得非常神似;我学了三个月才学像了,但始终赶不上妹妹。如今又隔了一世,我自以为超过她了,没料到还跟从前一样。我感激你二人的诚意,所以此后会不时来一趟的,现在我走了。于是不再说话。 从此狐狸三五天就来一次。家中一切难办的事都能解决。每当阿绣回娘家,狐狸常来住几天,家里人都害怕地避开她。每当家中丢了东西,她就打扮得整整齐齐,端立着,头上插着几寸长的玳瑁簪子,召集家人来庄重地告诉他们:所偷的东西,今天晚上必须送回原来的地方;不然的话,就头痛大作,后悔也来不及。天亮后,果然会在原来的地方看见被偷的东西。三年后,狐狸再没有来,偶然丢失了金银等贵重东西,阿绣模仿狐狸的妆扮做法,吓唬家人,也常常见效。 卷七 杨疤眼 有一个猎人,夜间到山中打猎。刚埋伏下,看到一个小人,身长约有二尺,孤零零地在沟底行走。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小人,大小高矮和前一个一样。他俩相遇,互相问到哪里去。前一个说:“我要去看望一下杨疤眼。前天见他脸上气色不好,恐怕有大难临头。”后一个说:“我也是要去看望他,你说的一点不错。”猎人知道他俩不是人,便大声喊叫,霎时,两个小人都不见了。 这天夜里,猎人打倒一只狐狸,发现它的左眼皮上,有一块像铜钱那么大的疤眼。 卷七 小翠 王太常,是江浙一带地方的人。他童年时,有一次白天卧床休息,忽然天色变得黑暗,雷电交加,一只比猫大一点的动物跳上床,躲在他身边.辗转不肯离开。一会雨过天晴,那动物便走了。这时他才发现不是猫,怕得不得了,隔着房间喊他哥哥。见长听他讲明原委,高兴地说:“兄弟将来一定会做大官,这是狐狸来躲避雷劫的。”后来,他果然少年就中了进士,从知县一直做到监察御史。 王太常有个儿子名叫元丰,是个傻子,十六岁了,还分不清雌雄。就因为傻,乡里人谁也不肯把女儿嫁给他。王太常很是发愁。 有一天,有个老妇人领着一个姑娘找上门来,说是愿把姑娘嫁给王家做媳妇。那姑娘满脸带笑,漂亮得像天上的仙女。王太常全家很高兴,问那老妇人姓名,她自称姓虞,女儿名叫小翠,已经十六岁了。商量聘金时,老妇人说:“这孩子跟着我,吃糠还不得一饱。一旦住在这高房大屋里,有丫头仆妇供她使唤,有山珍海味给她吃,只要她舒心如意,我就心安了。这又不是卖青菜,还要讨价吗?”王夫人大喜,热情地招待了她们。老妇人叫女儿拜见了王太常夫妇,吩咐道:“这就是你的公公婆婆,你得好生侍奉他们。我很忙,先回去三两天,以后还要来的。”王太常叫仆人备马相送。那老妇人说她家离这儿不远,不必麻烦了,说完出门径自走了。小翠倒也没显出悲伤和依恋不舍的样子,就在带来的小箱子里翻寻花样,准备做活。王夫人见她很大方,心里很是喜欢。过了几天,老妇人未如约而来。王夫人问小翠家住哪里,她只是露出一副痴憨的样子,竟不知家住在哪里,怎么个走法。王夫人便收拾了另外一个院子,让小夫妇完婚。亲戚们听说王太常找了个穷人家的女儿做媳妇,不免暗地嘲笑一番。可后来见小翠伶俐漂亮,都大吃一惊,从此就再也不议论什么了。 小翠很聪明,会看公婆的脸色行事,老夫妇也特别疼爱她,唯恐她嫌元丰傻。小翠却有说有笑,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小翠太爱玩耍,常用布缝成个球,踢着玩,穿上小皮鞋,一踢就是好几十步远,骗元丰跑去拾取。元丰和丫鬟们跑来跑去,往往累得满身大汗。一天,王太常偶然经过,球从半空中飞来,拍的一声,正好打在脸上。小翠和丫鬟们连忙溜走,元丰还傻乎乎地跑过去拾。太常大怒,拣起块石子投过去,正打中儿子。元丰趴在地上又哭又闹。王太常回到房里,将事情的经过向夫人说了一遍,夫人过来斥责了小翠一顿。小翠一点不在意,低头微笑着,用手指在床沿上划来划去。夫人走后,她又照样胡闹,把胭脂粉抹在元丰的脸上,涂得五颜六色,像个花面鬼。夫人一见,气极了,叫小翠来怒骂一顿。小翠靠着桌子玩弄衣带,不害怕,也不吭声。夫人无可奈何,只得拿儿子出气,把元丰打得大哭大叫,小翠这才变了脸色,跪在地上求饶。夫人消了气,丢下棍子走了出去。 小翠把公子扶到卧室里,替他掸掉衣裳上的尘土,用手绢给他擦脸上的泪痕,又拿红枣、粟子给他吃。元丰止住啼哭,又高兴起来。小翠关上房门,把元丰扮做楚霸王,自己穿上艳丽的衣服,腰束得很细,扮成虞姬,姿态轻盈地跳起舞来。有时又把公子装扮成沙漠国王,自己头上插上野鸡翎子,手抱琵琶,丁丁铮铮地弹个不停,满屋子里充满了笑声。一天到晚,总是这样。王太常因为儿子傻,也就不忍心过分责备、埋怨小翠,即使偶而听到,也只好装聋作哑。 与王家同一巷子里,还住着一位王给谏,中间相隔只十几家,但王太常和王给谏向来不和。那时正逢三年一次的官吏考核,王给谏嫉妒王太常做了河南道台,想找机会暗算一下。王太常知道了,心里很着急,可是想不出对付的办法来。 一天晚上,王太常睡得很早。小翠穿上太官上朝的服装,装扮成吏部尚书的模样,剪了一些白丝绒做成大胡子戴上,又叫两个丫鬟穿上青衣装成官差,偷偷地从马棚里牵出马来,说是“去拜见王先生”。到了王给谏的大门口,便用马鞭打自己的从人,说:“我是要看王侍御的,谁要看什么王给谏啊!”拨转马头就走。到了自家门口,门房以为真的是吏部尚书来了,赶紧跑到上房向王太常禀报。王太常连忙起身出外迎接,才知道是儿媳妇开了个大玩笑。王太常气得脸色发白,一甩袖子回到房里,对夫人说:“人家正找咱的岔,想整治咱家,这可倒好,媳妇反而闹出这种丑事,咱家灾难临头了!”夫人也气得不得了,跑到小翠房里,又是训斥,又是责骂。小翠只是嘿嘿地傻笑,并不分辩。打她吧,不忍下手;休掉她吧,又无家可归。夫妇二人百般悔恨,一宿都没有睡好。 这时吏部尚书某公正声势显赫,他的穿着打扮和那天小翠装扮的一模一样。因此王给谏也以为真是吏部尚书,屡次派人到王太常门口打听消息。等了半夜,还没见吏部尚书出来,他怀疑吏部尚书和王太常正在商议什么机密大事。第二天早朝,王给谏见了王太常,便问道:“昨晚尚书到府上拜访了吧?”王太常以为他有意讥讽,满面羞惭,只是低声含糊地应了两个“是”字。王给谏越发怀疑了,从此不敢再暗算王太常,反而极力和他交好。王太常探得内情,暗暗高兴,但私下仍叮嘱夫人劝小翠以后不要再胡闹了。小翠也笑着答应下来。 过了一年,朝中首相被免职。恰好有人写了一封私信给王太常,误送到王给谏家里。王给谏大喜,便先托一位和王太常有交情的人,以此为要挟,向他借一万两银子。王太常拒绝了。王给谏又亲自上门来谈。王太常忙寻找官服,哪知怎么也找不到了。王给谏等了好一会,以为王太常摆架子,有意怠慢,气忿地正要离开,忽见元丰身穿皇帝的龙袍冠冕,有个女子从门内把他推了出来。王给谏一见吓了一跳,假意含笑,抚慰公子,把衣冠脱下来,交给从人带走了。等到王太常赶出来,客人已经走了。 王太常得知缘故,立时吓懵了,脸色如土,大哭道:“真是祸水啊!闯下这滔天大祸,眼看咱全家就要被抄杀满门了!”说着和夫人拿着棍杖去打小翠。小翠早已知道了,关紧房门,听凭他们叫骂,全不理睬。王太常见此情景,更是火上浇油,拿起斧子要劈门。这时,小翠在门里笑着劝公公说:“爹爹不要生气,有我在,各种刑罚自然由我承担,定不要您二老受牵连。爹爹要劈死我,这是想杀人灭口吗?”王太常一听有道理,这才把斧子扔下。 王给谏回去,果然上奏皇帝,揭发王太常谋反,有龙袍、皇冠为证。皇帝惊讶地打开验看,原来所谓皇冠是高梁秸子编的,龙袍乃是个破旧的黄布包袱皮。皇帝生气了,责怪王给谏诬陷好人。皇帝又把元丰叫来,一看,原来是个白痴。皇上笑了:“这样的傻瓜能当皇帝吗?”就交给法司看管。王给谏又指控王太常家中有妖人。司法官吏把王家的丫鬟仆人拘去审讯,大家都说:“哪有妖人?只有个疯疯颠颠的媳妇和一个痴呆呆的儿子,整天闹着玩儿罢了。”四邻八舍也是这样讲。这件案子才审定了,判王给谏诬告,充军云南。从这以后,王太常觉得小翠很不平常,又因为她母亲一去不回,就揣度媳妇莫非是个仙女吧!就让王夫人去询问。小翠只是笑,一句话也投有。夫人再三追问,小翠捂着嘴,笑道:“我是玉皇大帝的亲生女儿,娘还不知道吗?” 过了不久,王太常又升了官。这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经常为没有孙子而发愁。 小翠过门已经三年了,每夜都和公子分床睡眠。夫人就派人把公子的床搬走,嘱咐他和小翠睡一张床。过了几天,公子就找夫人告状了:“那张床搬走了,怎么老不归还?小翠每夜都把脚搁在我肚皮上,压得我都喘不过气来!又好掐人家的大腿……”丫鬟仆妇们听了都捂着嘴吃吃地笑,夫人连喝带打地把他赶走了。 一天,小翠在房里洗澡,元丰见了,要和她同浴。小翠笑着拦阻他,叫他等一下。小翠洗完澡出来,把热水倒在大瓮里,然后给公子脱去衣裳,和丫鬟扶着他下了瓮。公子觉得非常闷热,大叫着要出来,小翠不听,又用被子给他蒙上。过了一会儿,没有声响了,打开一看已经死去。小翠很坦然地笑着,一点也不惊慌,慢慢地把公子抬出来放在床上,给他擦干身子,随后盖上两床被子。夫人听到儿子洗澡给闷死了,嗷嗷哭着跑了来,骂着说:“疯丫头,怎么把我儿子给弄死了!”小翠微微一笑,说:“这样的傻儿子,还不如没有哩!”夫人一听这活,更是气得发疯,用头去撞小翠。丫鬟们连忙把夫人拉开。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丫鬟跑来报告:“公子哎哟着起来啦!”夫人收住眼泪,过去抚摸元丰,见他咻啉地喘着气,浑身冒大汗,把棉被也湿透了。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汗也完了,元丰睁开了两眼,四下张望。看家里的人,好像一点不认识,开口说:“回想过去的事,真像做梦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呀?”夫人听了这话,好像不是出自傻子之口,觉得很奇怪,领着他见王太常。太常多方试探,果然不傻了。一家都高兴得不得了,真是如获至宝。老两口又暗暗地叫仆人把原先抬走的床再抬回去,放在原处,铺好被褥。第二天再去看,被褥一动没动。从那以后,元丰的痴病再也没有复发,夫妻二人非常和谐,出出进进,形影不离。又过了一年多,王太常被王给谏一党的人弹劾,罢了官,还要受处分。王太常家中有个广西巡抚赠送的玉瓶,价值几千两银子,准备拿出来贿赂大官。小翠很爱这花瓶,常拿在手里玩。一次一不留神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她十分羞愧,忙去告诉公婆。老两口正为丢官而烦恼,一听玉瓶摔碎了,气上心头,齐声责骂小翠。小翠气忿地走出房门,对元丰说:“我在你家几年,替你家保全的不止一只花瓶,怎么就这么不给我一点面子?老实对你说,我不是凡间女子,只因我母亲遭受雷劫时,受了你父亲的庇护,又因为咱们俩有五年的缘份,这才让我来到你家,一则是报恩,二则是了却这一点心愿。我在你家不知挨了多少骂,真是数也数不清了。我之所以没走,是咱俩五年缘分未满。如今我还能呆下去吗?”说罢,小翠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元丰追到门外,已经不知去向了。 王太常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但后悔已来不及了。元丰走进房里,见到小翠用过的脂粉和留下的首饰,睹物思人,不禁号啕大哭起来。白天不吃饭,晚上不睡觉,一天天瘦下去。王太常很着急,想赶快为他续娶,以便解除他的悲痛,可是元丰仍不快乐,只是找来一位名画师,画了一张小翠的像,每天供奉祷告不已。 这样差不多过了两年。一天,元丰偶然因事从外地归来。那时天色已晚,明月当空。村外原有他家一座花园。他骑马从墙外经过,听到墙里有笑声,便停下来,叫马夫拉住马,自己站在鞍子上,隔着墙朝里望去,看见有两个姑娘在园中戏耍,因为月亮被云彩遮着,朦胧不明,看不甚清楚。只听得一个穿绿衣裙的姑娘说:“死丫头,该把你赶出去!”穿红衣裙的姑娘说:“这是俺家的花园,你反倒赶我,到底该赶谁呀!”绿衣姑娘说:“真不害羞,不会做媳妇,被人家休了出来,还敢冒认是你家的花园哩。”红衣姑娘说:“总比你这没有主的老姑娘强得多!”元丰听话音很像小翠,便连忙喊她。绿衣姑娘一边走一边说:“我暂时不跟你争论,你的汉子来了!”红衣姑娘走过来,果然是小翠。元丰高兴极了。小翠叫他攀上墙头,接他过去,说:“两年不见,你竟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了。”元丰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把思念之情详细给她讲了。小翠说:“我都知道,只是没脸再进你家大门。今天跟大姐在这里游玩,没想碰到了你,可见姻缘是逃不掉的。”元丰请她一同回去,小翠不肯;请她留在园中,她答应了。 元丰打发仆人回家回禀夫人。夫人一听,又是惊,又是喜,便坐着轿子赶来。走进花园,小翠迎接跪拜。夫人拉着小翠的胳膊,老泪纵横,真诚地检讨以前的过错,简直不能谅解自己。又说:“如果你心里不怀恨我,就请你一同回去,让我的晚年得到安慰。”小翠坚决推辞,不肯答应。夫人因为这花园太荒凉,打算多派些丫鬟仆人来侍奉。小翠说:“别的人,我都不愿见,只要原先的那两个丫头。相处的日子长了,我很相信她俩,就让她俩来吧。照应大门,派个老仆人就行。别的人一概用不着。”夫人就按小翠说的做了,对外人就说是元丰在花园里养病。每天送给他们食物和日常用品。 小翠常劝元丰另外娶亲,元丰不依。过了一年多,小翠的面孔和声音渐渐和从前不一样了。把画像取出来一对,简直判若两人。元丰非常奇怪。小翠说:“你看我比以前美吗?”元丰说:“今天你美倒是美了,但是跟从前不一样了。”小翠说;“你这意思是说我老了?”元丰说:“你才二十几岁,怎么会老呢?”小翠笑了笑,把画像烧了,元丰要去拿,已经变成了灰烬。 一天,小翠对元丰说:“公公说我到死也不会生孩子。现在双亲都年老了,你又孤零零一个弟兄也没有,我不会生育,怕要贻误你们的宗嗣。你还是另娶一房妻子,早晚可以侍奉公婆,你两面跑跑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元丰答应了,就向钟太史家求亲。迎亲的日子快到了,小翠给新妇做了新的衣服和鞋袜,然后送到钟家去。新娘进门,她的容貌、言谈和举止,竟然跟小翠没有丝毫差异。元丰十分惊奇,到花园去找小翠。小翠已不知去向,问丫鬟,丫鬟拿出一块红巾,说:“娘子回娘家去了,留下这个叫我交给公子。”元丰展开红巾,上面系着一块玉玦,这是表示她永远与元丰分别了。元丰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便带着丫鬟回去。元丰虽然时刻想念着小翠,幸而见到新娘犹如见到了小翠一样。 元丰这才明白:和钟家女儿成亲的事,小翠早已料到了,因此她先化成钟家姑娘的模样,这样就可以安慰元丰后来对她的思念啊! 卷七 金和尚 金和尚,是山东诸城人。他的父亲是个无赖,以几百钱的身价把他卖给了五莲山的寺院。因为金和尚从小无知愚笨,不能育经参禅,所以只能干些放猪赶集的杂事,就像个佣人一样。 后来他的师傅死了,遗留下很少的一点银子,金和尚就把银子揣在怀里离开寺院,作小商贩去了。他最善长干那些投机倒把、牟取暴利的勾当,数年间竟成了个大富户,在水坡里买了住宅和土地。他的徒弟非常多,吃饭的人数日以千计,村子四周有成百上千亩良田。他在村里盖起了几十座宅院,只住和尚不住杂人;即使有,也是些没有产业的穷人,携带着妻子儿女,来这里租赁他的房子和地当佃户。每一座宅院门内,四周房子相连,都是些佃户住在里面。和尚住的房舍在宅院中间:前边有大厅,重粱挂柱,彩绘金碧,耀人眼目;大厅里的几案、屏风,晶莹光亮,可以照出人影;再后边是寝室,里面挂着红色帘子和绣花帷幔,兰麝香味四溢喷鼻;檀木床上镶着螺壳画,上面铺着锦缎褥垫,折叠得有一尺多厚;壁上有很多名家的美人山水画,悬挂粘贴得几乎没了空隙。 金和尚只要一声长呼,等在门外的几十个仆人,便如雷鸣一样齐声答应。这些人头戴红缨帽,脚穿皮靴,都像乌鸦般聚集过来伸长脖子站着。他们接受吩咐时都用手掩着嘴说话,侧着耳朵听。若有客人突然来到,十几桌宴席只要哟喝一声,很快就可以办好。蒸熏烧煮的各种美味佳肴,纷纷摆上来,满桌上热气腾腾如下起了雨雾。只是不敢公开蓄养歌妓;但却有十几个美少年,都聪明伶俐讨人喜爱,他们头缠皂纱,口唱艳曲,让人听了看了觉得也很不错。 金和尚若是一出门,十几个骑马的随从便前呼后拥,腰里挎着弓、箭互相碰击发出声响。奴仆们称呼金和尚叫“爷”。就是本县的那些平民百姓,有称呼他“爷爷”的,有称呼他“伯伯、叔叔”的,而没有叫他“师父”、“上人”的,更无称呼他的法号的。他的徒弟出门,声势比金和尚略差一点,但是他们都骑着很威风的骏马,也和一般的贵公子大致相同。 金和尚又广为结纳,就是远在千里之外也有人和他及时互通消息,以此掌握地方军政长官的把柄。这些官员若偶而气盛冒犯了他,就先自己战战兢兢吓得不得了。金和尚的为人,粗俗不雅,从头到脚没有一块雅骨。他一生没有奉诵一经,没学会一咒,从来不到寺院;他的住室中未曾有过诵经用的金铙和法鼓这类器物,他的徒弟从未见到过,而且也没听说过。 凡是来租赁房屋居住的佃户,家中的妇女们打扮得就像京城里的人那样浮华艳丽,她们用的香脂、头油、花钿、铅粉,都是和尚们供给的,而和尚们对这类花销也毫不吝惜,因此村里顶名务农并不种地的人家有上百户。经常发生不守法的佃户砍下了和尚的脑袋埋在床下的事情,金和尚对此也不太追究,只是把这类佃户赶出村去就算完了,他们历来的习俗就是这样。 金和尚后来又买了个异姓人家的孩子,让他做自己的儿子。还专门请了个教书先生,教儿子学习科举功课。他的儿子聪明有文采,就让他进了县学,随即按照惯例成了太学生,不久,参加顺天府乡试,考中了举人。由此金和尚被人们称为“太公”并叫响了。过去称金和尚为“爷”的如今再加上个“太”字,原来对他行常礼的人现在都垂手改行儿孙礼了。 过了不久,太公和尚死了。金举人披麻戴孝,身卧草垫头枕土坯,面对灵床自称孤哀子;金和尚的徒弟们用的哭丧棒堆满了床榻;然而在灵帏后面嘤嘤细声哭泣的,惟有金举人的夫人一人而已。士大夫们全都盛装而来,揭起灵帏吊唁,官员们的伞盖、车马多得堵塞了道路。 到了出殡那天,搭的棚阁像云彩一样连成一片,旌幡幢盖遮天蔽日。用草扎的殉葬品,都用金帛装饰。车马伞盖和仪仗几十套;马有千余匹,美女近百人,都栩栩如生。方弼和方相两个开路神,是用硬纸壳制成的巨人,头束皂帕身穿金甲;里面虽是空的但却用木架支撑着,让活人在里面扛着它走。还在里面安装上能转动的机关,使开路神须屑飞舞,目光闪烁,像要呐喊一样。观看的人都感到很惊奇,有的小孩远远地看见它就吓得哭着跑了。为金和尚制作的冥宅壮丽得犹如宫殿,楼阁房廊连接足有几十亩地,里面千门万户,人进去就能迷路出不来了。祭品上的麟、凤、龟、蛇四灵物,人们大多都叫不出名字来。会合到这里来行送葬礼的人车盖相接,上自地方官员,他们都躬着腰进来,恭恭敬敬地按朝见的仪式起拜;下至本县的贡生和小吏,他们只能手扶地面行叩首礼,不敢劳累金举人和那些师叔们。 这个时候,人们倾城出动都来瞻仰,男男女女气喘挥汗,络绎不绝;有带着老婆抱着孩子的,有呼喊兄长寻找妹妹的,真是人声鼎沸。再掺杂上锣鼓吹打的喧闹声,各种杂耍戏剧的铿锵声,连人的说话声都听不见了。那些看热闹的人的身子自肩以下都被挤得看不见了,只能看到千万个人头在攒动。人群中有个孕妇肚子疼急了要分娩,几个女伴便张开裙子当作帷帐,围绕守护着她;只听到婴儿的啼哭,也来不及问是男孩女孩;裂下一块衣服包好孩子抱在怀里,有扶着她的,有拉着她的,很费劲地挤出去走了。这真是一大奇观啊! 金和尚入葬以后,把他所遗留下来的资产一分为二:一份归他的儿子金举人,另一份归他的徒弟们。金举人得到了一半家产,在他住宅的东西南北四周,都是和尚们的地盘;然而金举人与和尚们都是兄弟相称,他们之间的利益仍旧休戚相关。 卷七 龙戏蛛 徐公做齐东县令时,在他的县衙中有一座楼,是用来贮藏菜肴和食品的。可里面的东西经常被偷吃,还弄得地上狼藉一片。家人为此常常受到呵斥和责备,因此,就偷偷地藏在一边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见有一只大蜘蛛,像斗那么大。家人吓得连忙去告诉徐县令。徐县令感到很奇异,每天派奴婢们送些食物给蜘蛛吃。蜘蛛更加驯服,饥饿了就出来依附于人,吃饱后就离去。 这样总共过了一年多。徐县令一次偶尔批阅公文,大蜘蛛忽然爬到他的桌子上来趴着。徐县令以为它饿了,刚呼唤家人取食物,转过头来见两条蛇夹着蜘蛛卧在那里,蛇粗细如同两根筷子。蜘蛛爪子蜷起,肚子也缩着,好像非常畏惧。转瞬间,两条蛇突然暴长,像鸡蛋一样粗。徐县令大惊失色,想逃走,这时,雷霆大作,徐县令全家人都震昏了。过了一会,徐县令苏醒过来;奴婢仆人连同他的夫人共被击死了七人。徐县令病了一个多月,也死了。 徐县令为人正直,廉正爱民。在发运灵柩的那一天,老百姓自愿敛钱给他送葬,哭声遍野。 卷七 商妇 天津有个商人,要出远门做买卖,从一个富人那里借了几百两银子作本钱,不幸被小偷看见了。到了晚上,小偷预先藏在他屋里等他回来;但商人因那天是个好日子,拿到钱就出发了。小偷等得时间久了,只听商人妻子在床上翻来复去,像难以入睡。一会儿,墙上忽然开了个小门,屋里通亮,门里出来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手拉一条带子,走近床边递给商人妻子。商人妻用手推开,年轻女子固执地再递给她,她就接过去,起床,拴在梁上,伸进脖子,上吊了。年轻女子也就走了,墙上小门也关上了。小偷大惊,推开门逃了。 天明后,家里人见主妇吊死,报了案。官府捉商人邻居去,严刑拷打,邻居忍受不了折磨,只得承认杀了人,几天后就要被处决了。 小偷为邻居的冤枉不平,到官府自首,说了那夜亲眼见到的事实。官府不信,对他用刑,他也不改口供,说那是真的,邻居便免了罪。官府向其他邻人调查,都说那宅子的旧主人曾经有年轻媳妇吊死过,年龄、相貌跟小偷说的完全符合,因而知道那是年轻妇女的鬼魂。 人说暴死的人必然找人作替身,真是这样吗? 卷七 阎罗宴 静海有一个姓邵的书生,家里很穷。在母亲生日那天,他在院子里准备了供品做寿,磕了头起来,桌上的供品却全没有了。邵生很害怕,就去告诉母亲;母亲怀疑他因为家里穷买不起供品,故意诓她。邵生无法为自己辩白,只好默默不语。 不久,考官来到静海,邵生苦于没有路费,借了一点点钱去应试。途中遇到一人,在路边恭敬地等候他,还殷勤地请他去做客,邵生便跟他去了。看见楼台殿阁列满街路,进了门,一个大王坐在大殿上。邵生跪下磕头,大王态度和悦地叫他坐下,赐他酒食,说:“前些天从贵府经过,我的手下人又饿又渴,叨扰了你的好酒菜。”邵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大王又说:“我是地狱的四殿阎君。你不记得给你母亲过生日那天吗?”吃过酒,拿出一包袱白银说:“吃了你的酒和肉,用这个略作报答吧。”邵生接过包袱来,回头一看,宫殿、人一下子全没了。只有几棵大树孤零零立在道旁。看看赠的银子,是真的,称了称,足足五两。考试完毕,仅花了一半,便将剩下的银子拿回去孝敬母亲。 卷七 役鬼 山西有个姓杨的医生,擅长针灸,还能叫鬼为他做事。一出门,那些牵骡的、拿鞭的都是些鬼。 曾经有天夜里杨医生从外地回家,和朋友一路同行。途中看见迎面走来两个人,又高又大,同常人大不一样。朋友很震惊,杨医生向前便问:“你们是什么人?”回答说:“长脚王、大头李前来敬迎主人。”杨医生说:“给我前边带路。”两人转身飞快向前走去,见杨先生落到后边时,就站住等等他,好像奴隶一样。 卷七 细柳 细柳姑娘,是中原一个读书人的女儿。因为她的细腰柔软可爱,有人便半开玩笑地称呼她“细柳”。 细柳从小很聪明,善解文字,喜欢读相观的书籍。但她平素沉默寡言,从不评论别人好坏;只是有来求婚的,她必定要亲自暗中相看。看了很多求婚的人,都没相中,而她的年龄已经十九岁了。父母生气地对她说:“若天下始终找不到中意的男人,你还想梳着丫髻当一辈子老闺女吗?”细柳说:“我本想以人力胜天;可看了这么久没见有合适的男人,这也是我命该如此。从今往后,完全听凭父母作主。” 当时有个姓高的书生,是个出身于官宦世家的知名人士,听说了细柳的好名声,就和她订了亲。结婚以后,夫妇二人感情很好。高生的前妻死时留下一个儿子,小名叫长福,如今已经五岁,细柳抚养他很周到。有时她回娘家,长福总是又哭又叫地要跟着她,就是喝叱也不能阻止。过了一年多,细柳生了个儿子,给孩子取名叫长怙。高生问她取这个名字的含义,她回答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他能长在身边罢了。” 细柳对于针线活很粗疏,常不在意;但是对于家里田地的位置,应纳赋税的数量,却都按着帐册查对,惟恐知道得不详细。过了很久,她对丈夫说:“家中的事务请你放下不要管了,留给我自已来办,看我能否当好这个家?”高生就按她说的做了。半年多时间家里的事情没有一件办不好的,高生也很佩服她的才能。 一天,高生到邻村喝酒去了,正巧来了个催交赋税的差役,在外敲门嚷叫。细柳叫奴仆出去说好话劝慰,可差役就是不走。细柳于是赶紧派童仆去把丈夫叫了回来。催税的差役走了以后,高生笑着说:“细柳,如今你才知道再聪明的女人也不如个痴愚的男子吧?”细柳听说这活,难过地低下头哭了起来。高生很惊异地挽起她的手劝解她,细柳始终也不高兴。高生不忍心让家务累坏了她,仍然想自己管家,细柳不同意。她早起晚睡,更加辛勤地料理家务。每次都是提前一年,就先储备下来年要交的赋税,因此整年也见不到催税的差役再登家门。她又用这种方法来计划吃穿,从此家里的开支更加宽裕了。于是高生这才大为高兴,一次曾和她开了个玩笑,说道:“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细柳听完也给他对上了个下联,说:“高郎庄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愿寿数尤高。” 村里有个来卖好棺材的,细柳不惜重价买下来,钱数凑不起来,又多方向亲戚邻居求借。高生认为这东西不是急用之物,便一再劝她别买,细柳不听。棺材在家里存放了一年多,有家富户家里死了人,想用加倍的价钱登门来买。高生因为有利可图而和细柳商议卖掉棺材,细柳不让:问她为什么不愿卖,却又不说;再问她,眼里晶莹的泪花就要掉下来。高生心里很奇怪,但是又不忍心再违背她的意愿,也就算了。又过了一年,高生已经二十五岁,细柳坚决不让他再出远门。有时他回家稍晚了点儿,僮仆们便一个接一个地跑去又叫又请。于是同仁们都以此拿他开心。有一天,高生到朋友家里去喝酒,忽然觉得身体不舒服,就赶快往回走,到了半路掉下马来,竟然死了。当时正是炎热的暑天,幸好死者用的衣服被子都是细柳以前早预备好了的。村里的人这才都佩服细柳娘子能料事如神。 长福到了十岁那年,才开始学习作文。父亲死了以后,他娇惯懒惰得不肯读书,经常逃学出去跟着放牧的孩子玩耍。细柳先是责骂,见他不改,又用板条子打,但长福仍然愚顽如故。细柳对他无可奈何,就喊他过来告诉他说:“既然你不愿意读书,何必再勉强你呢?只是穷人家没有闲饭养活闲人,可换下你的衣裳来,去和僮仆们一块干活。不然的话,就用鞭子抽你,不要后悔!”于是给他穿上破衣服,叫他去放猪。回家就让他自已拿个碗,和那些仆人们一起去吃饭。过了几天,长福吃不了这个苦,哭着跪到堂下,表示愿意再去读书。细柳回过脸去朝着墙,置之不理。长福不得已,只好拿着鞭子哭着出了门。 残秋将要过去,长福还光着个膀子没有衣服,打着赤脚没有鞋穿。冷雨淋湿了,他缩着头顶活像个要饭的花子。村里人见了都可怜他,那些续娶后妻的人,都以细柳娘子为戒,很多人都对她的做法不满,议论纷纷。细柳对此也渐渐听说了,但却漠然置之,不往心里去。长福实在受不了这个罪,便丢下猪逃走了。细柳也不去追问。过了几个月,长福没处讨饭了,才面容憔悴地回了家;但又不敢急着进门,只好哀求邻居老太婆去和母亲说。细柳说:“他若能受得了一百棍子打,可以来见我;不然的话,他还是早一点离去。”长福听了这话,骤然进门,痛哭流涕地愿受棍打。细柳问道:“你今天知道悔改了?”长福说:“我悔改了。”细柳说:“既然知道悔改,就不必打了,可以老老实实地去放猪,要再犯了决不饶你!”长福大哭着说:“我愿意挨一百棍子打,请母亲再叫我去读书吧。”细柳不听,邻居老太婆在一边劝解,最后才答应了长福读书的请求。给他洗了头换上衣服,让他和弟弟长怙同师学习。长福自此发奋勤学,与以前大不相同,三年就考中了秀才。巡抚大人杨公,见了长福的文章很器重他,让官府每月都供给他粮食,资助他读书。 长怙非常迟钝,读了好几年书竟然写不了自己的姓名。母亲只好叫他弃学务农。长怙游手好闲惯了,怕干活劳累。母亲愤怒地说:“士、农、工、商四行各有自己的本业,你既不能读书,又不能种地,岂不要饿死填了沟壑吗?”说着立时用棍子打了他一顿。从此长怙带领奴仆们种地,若是一早晨晚起,母亲就责骂他。衣服饭食,母亲总是把好的给哥哥长福。长怙对此虽然不敢说,但是心中却暗自不平。农活干完了,母亲出钱让他去学习经商。长怙好淫嗜赌,到手的钱全弄光了,却谎称遇上了盗贼运气不好,以此欺骗母亲。母亲发觉后用棍子几乎把他打死。长福久久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愿代替弟弟挨打,母亲的怒气才消了。从此只要长怙一出门,母亲就暗中探察他。因此长怙的劣行略微收敛了一下,但他并不是真心愿意这样的。 有一天,长怙去请求母亲,打算跟着几个商人去趟洛阳,实际上他是想借出远门的机会,痛痛快快地为所欲为。然而他却提心吊胆,惟恐母亲不答应。母亲听他说完了,毫无疑虑,立即拿出三十两碎银并为他准备好行装,最后又拿出枚银锭交给他,说:“这是你祖父做官时钱袋里的遗物,不能花掉,只可用它压装,以备急用。况且你是初次出远门学着经商,也不指望你赚大钱,只要这三十两银子亏不了本钱就心满意足了。”临走时母亲又一再叮嘱他。长怙满口答应着出了门,很庆幸自己的的计谋实现了。 到了洛阳,长怙便不再和商人们在一起,而是独自住在了有名的娼妓李姬的家里。才住十几宿的功夫,三十两碎银子就眼看花光了。他自以为有那锭大银子在钱袋里压底,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自己身上会缺了钱;但等到拿出那银锭一砍,才知道竟是假的。他简直吓坏了,脸都变了色。李老太婆看见他这番模样,便冷言冷语地对他不客气了。长怙心里很不安宁,然而钱袋空了又无处投奔,仍寄希望于李姬能看在这些天的情意上,不会立即就赶他走。不一会儿,有两个人手拿绳索进来,突然套住了他的脖子。长怙惊恐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悲哀地询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李姬早已偷了那锭假银去告到了公堂上。长怙被带去见官,自己又不能辩解,受到了严刑拷打,几乎丧了命。他被押在监狱里,身无分文,又受狱吏的虐待,没办法只得向同牢的囚犯们讨点吃的,暂且苟延残喘。 起初,长怙刚一上路,母亲就对长福说:“你记住等二十天以后,要让你去一趟洛阳。我的事情多,恐怕忘了这事。”长福便问去干什么,母亲难过得要掉下泪来。他也不敢再问,就退了出来。过了二十天,长福又去问母亲。她叹了口气说道:“你弟弟现在轻浮放荡,就跟你以前逃学一样。当初我若不冒着个后娘虐待你的坏名声的话,你哪里会有今天?人们都说我心狠,可是我泪水淌满枕席的时候,人们就不知道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流泪。长福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听着,不敢再问。母亲掉完了泪,这才说:“因为你弟弟放荡之心不死,为此我故意给了他那锭假银子使他受点挫折,我估计他现在已经被逮进狱中了。巡抚杨大人待你很厚,你前去求他,这样既可以解脱长怙的死罪,也能使长怙感到惭愧而真正悔改。” 长福立刻就上了路。等到他进了洛阳,弟弟已经被逮起来三天了。他接着赶到监狱中去探望弟弟,见长怙面孔变得像鬼一样。长怙一见到哥哥就哭得抬不起头来。长福也和他一同大哭起来。当时长福在巡抚杨大人面前很受宠,因此远近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县令知道了他是长怙的哥哥后,就急忙把长怙释放了。 长怙回到家,还怕母亲在生自己的气,便用膝盖跪行到她的面前。母亲看着他说:“这回可遂了你的心愿了?”长怙流着眼泪不敢再作声,长福也一同跪下了,母亲这才呵叱长怙起来。 从此长怙下决心痛改前非,家里的各种事务,他都很勤快地去办理;即使偶然懒散点,母亲也不责问他。过了几个月,母亲也不再提让他去经商的事,他想自己去请求又不敢,只好把意思告诉了哥哥。母亲听说后很高兴,尽力借贷了一大笔钱给了长怙。仅半年时间他就赚回了一倍的利息。这一年秋天,长福考中了举人,又过了三年考中了进士;弟弟长怙经商也聚积了上万两银子。 淄川县有个客居洛阳的人,说他曾偷着见过这位太夫人细柳。虽然已年过四十,却仍像三十多岁的人,而且她的穿戴也很朴素,和平常人家没有两样。 卷八 画马 山东临清的崔生,家中简陋贫穷,院墙破败不堪。崔生每天早晨起来,总看见一匹马躺在草地上,黑皮毛,白花纹,只是尾巴上的毛长短不齐,像被火燎断的一样。把它赶走,夜里又再回来,不知是哪里来的。 崔生有一位好友在山西做官。崔生想去投奔他,苦于没有马匹,就把这匹马捉来拴上缰绳骑着去,临行前嘱咐家人说:“如果有找马的,就说我骑着去山西了。” 崔生上路后,马一路急驰,瞬间就跑了一百多里路。到了夜里马不大吃草料,崔生以为它病了,第二天就拉紧马嚼子,不让它快跑,但马却乱踢着嘶叫不已,口喷着沫,同昨天一样雄健。崔生便任它奔驰,中午便到达山西。此后,崔生时常骑着马到集市上,看到的人无不称赞。晋王听到消息,用高价买这匹马。崔生怕丢马的人来找,不敢卖。住了半年,也没人找马,崔生就以八百两银子卖给了晋王府,自己又从集市上买了一匹健壮的骡子骑着回家。 后来晋王因为有急事,派遣校尉骑着这匹马到临清。刚到临清,马跑了,校尉追到崔生东邻家,进了门,却不见马,便向主人索要。主人姓曾,说确实没有见过马。等进到主人的房里,看见墙壁上挂着陈子昂的一幅画马,其中一匹毛色很像那匹马,尾巴上的毛被香头烧了一点,这才知道,那匹马原来是画上的马成妖了。晋王的校尉因为难复王命,就告了姓曾的。这时崔生有了卖马的钱,家中居积盈万,自愿找姓曾的赔偿马钱,交付校尉回去复命。姓曾的很感激崔生的恩德,却不知道崔生就是当年卖马的人。 卷八 局诈 有个御史的家人,一次偶然站在街市上,一个穿戴华丽的人,过来和他攀谈。那人逐渐问起这个家人主人的姓名、官阶门第,家人都告诉了他。那人自我介绍说:“我姓王,是公主家里的内使。”两人越谈越投机。姓王的说:“如今仕途险恶,那些做大官的都依附贵戚作靠山,你家主人依靠的是什么人?”家人说:“没有。”姓王的说:“这叫舍不得小财,却忘了大祸!”家人说:“那么投靠谁好呢?”那人说:“我家公主以礼待人,能庇护他人。某侍郎就是通过我引荐给公土的。如果肯出一千两银子作见面礼,见公主是很容易的。”家人很高兴,就问他住在什么地方。姓王的指着他的大门说:“天天同住在一条巷子里,你不知道吗?” 家人回家把这事告诉了御史,御史也很高兴。准备了丰盛的筵席,叫家人去请那姓王的,姓王的高兴地来了。在宴席上,王某把公主的性情及生活中的琐事详细地讲了一遍,并且说:“若不是看在同住一条巷子的情谊,就是赏赐我一百两银子,我也不会效劳。”御史更加敬佩感激他。临别时,两人约定晋见公主的日子,姓王的说:“你准备好礼物吧。我瞅机会和公主说说,早晚一定会告诉你的。” 过了好多天,姓王的才来,骑着一匹很美的骏马,对御史说:“你快准备打扮,带上礼物跟我走。公主事太多,拜见她的人接连不断。从早到晚,没一点空闲。现在恰好有一点空,心须赶紧去,如果耽误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呢。”御史忙拿出金银厚礼,跟着他去了。弯弯曲曲走了十几里路,才来到公主府第的门前。御史下马恭候。姓王的先拿着礼物进去了。等了很久,姓王的才出来宣告说:“公主宣召某御史!”接着就好几个人一声接一声地传呼。御史弓着腰进了府门,见高堂上坐着一位美丽的女子,容貌姿色像天仙一样,服饰华丽耀眼。侍女都穿着锦绣衣服,站立两边。御史跪下参拜,公主传命在檐下赐坐,用金碗献茶。公主同他说了几句客套话,御史就恭恭敬敬地退了下来。接着从宫里传出赏赐的东西:一双缎靴和一顶貂帽。 回到家里,御史很感激那位姓王的,就拿名帖去登门拜谢。到了王某家,只见大门紧闭,里面没人。御史怀疑姓王的侍候公主还没回来。三天去了三次,始终也没见到。派人到公主那里打听,那里的大门也锁得紧紧的。询问附近的居民,都说:“这里从来没什么公主。前几天有几个人租过这几间房子,现在已经走了三天了。”使者回去告诉御史,主仆只有垂头丧气而已。 某副将军,带着很多钱晋京,想升官进爵,苦于没有门路。一天,一个穿皮袍骑骏马的人来拜访,自我介绍说:“我的内兄是皇帝的近侍。”喝完茶,他请副将军与他私下谈谈,说:“眼下有个地方正缺一位将军,你如果舍得多花些钱,我去嘱咐内兄在皇帝面前多宣扬你的能力,可以得到这个位子,有权势的人也夺不去的。”副将军怀疑他在胡言乱语,那人说:“这事你用不着犹豫,我不过想从内兄那儿抽一点小份子,将军这儿,我一文钱也不企望。咱们说定数目,立下文书,等待皇帝召见后,你再如数交钱。如若没有结果,你的钱还在你手里,谁还能从你怀里抢走呢?”副将军高兴地答应了。 第二天,那人来领副将军去见他内兄。他内兄自称:“姓田。”家里很富有,像王侯之家。副将军参拜时,姓田的非常傲慢,待答不理的。引见人拿着写好的文书对副将军说:“刚才同内兄商量,这事没有一万两银子是办不到的。请你在这后面画押。”副将军照办了。姓田的说:“人心难测,我怕他事后反悔。”那个引见人笑着说:“兄长过虑了,你既然能给他官做,还不能把他的官免掉吗?况且满朝将相,还有那么多愿意交接咱们还高攀不上的呢!将军前程远大,应该不会丧尽良心的。”副将军急忙表白,发誓,走时那人送他说:“三天之内一定给你准信。” 过了两天,太阳刚落山,有几个人大声吆喝着跑进来说:“皇帝正等着你晋见呢!”副将军惊喜万分,急忙赶到皇宫。只见皇帝坐在金銮殿上,武士们威严地站在两旁。副将军忙跪行大礼,三呼万岁。皇帝赐他坐下,慰问了几句话,看了看两旁的大臣说:“听说副将军武艺高强,英勇善战,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将军的材料!”又对副将军说:“那地方很险要,现在委派你去当将军,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番心意,委任的公文很快就下了。”副将军谢恩退了出来。接着前几天那个穿皮袍骑骏马的人跟到他家里,按照字据上的数目把钱拿走了。于是副将军便放心地等着委任的公文,整天向亲朋好友吹嘘他的荣耀。过了几天,探听到消息,那个将军的空缺已被别人补上了。副将军惊怒交加,跑到兵部大堂忿怒地争辩说:“我是皇上亲自封到那地方的将军,你们怎么另派别人去了?”兵部长官很奇怪,听他讲述皇帝召见时的情景,一多半倒像在梦境里。兵部长官火了,把他抓起来押到狱中。这时副将军才供出引见他的那个人的名字,可是朝中并没有这么个人。副将军又花了一万两银子,才被革职释放了。 奇怪呀!这个武官虽然呆傻,难道朝廷也是假的吗?这当中一定使用了幻术吧!所谓真正的大盗并不拿刀枪,就是指这些人了。 嘉祥县有个姓李的书生,琴弹得很好。一次他偶尔去东郊游玩,看见二人从土里挖出一架古琴,就用很少的钱买了下来。回到家中把琴擦干净,琴身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安上弦弹奏,音调非常清烈,李生高兴极了,如同得到了一块宝玉,用锦囊装起来,藏进密室里,就是至亲好友也不拿出来给看看。有个新上任的县丞姓程,拿着名帖去拜访李生。李生性格孤癖,很少交朋友,因为县丞是先来拜访他,他只好去回拜了。过了几天,县丞又来请他喝酒,李生推托不掉,就去了。县丞风流文雅,谈笑潇洒不俗,李生心里很喜欢他。过了一天,李生拿了请帖回请县丞。两人欢声笑语,谈得十分融洽。从此,花前月下,两人常在一块饮酒谈笑。 过了一年多,李生在县丞的住处,偶然看见桌子上有一架用锦囊裹着的琴。李生便拿出来弹了几下,县丞问:“你也懂琴吗?”李生说:“这是我平生最爱好的。”县丞惊讶地说:“咱们交往不是一天了,你的绝技我怎么从来没听到过?”于是拨开香炉,烧起沉香,请李生弹奏。李生弹了一曲,县丞说:“果然是高手!我也愿献小技,请不要见笑!”接着弹了一首“御风曲”,声音清脆悦耳,给人一种飘然欲仙、超脱尘世之感。李生非常佩服,愿拜他为师。从此两人又成了琴友,友情更加深厚。又过了一年多,县丞将自己的琴技全都教给了李生。然而,县丞每次到李生家,李生还是拿一般的琴给他弹奏,从没有泄露珍藏的古琴。 一天晚上,两人喝得略有醉意,县丞说:“我新演习了一首曲子,你愿意听吗?”说完,弹了一曲“湘妃”,如泣如诉,声调幽怨,李生连声称赞。县丞说:“遗憾的是没有一架好琴!如果有一架好琴,音调会更加动听。”李生高兴地说:“我藏着一架古琴,这琴非同一般。如今遇到知音,怎敢藏着不拿出来呢?”于是到密室,打开柜子拿出古琴。县丞用衣襟掸掸琴上的尘土,放在桌上,弹了一曲,音调果然强弱分明,弹出的曲子精妙入神,李生听得不停地打着拍子。县丞说:“我这点拙笨的琴技,辜负了这架好琴。如果能叫我妻子弹奏,可能还有一两声中听的。”李生惊奇地说:“你妻子也精通琴技吗?”县丞说:“刚才的曲子就是从我妻子那儿学来的”。李生说:“可惜在闺房之中,小生听不到她弹奏。”县丞说:“我们俩关系密切,不必受俗礼约束。明天,请你带琴到我家去,我叫她隔着帘子为你弹奏。”李生高兴地答应了。 第二天,李生拿着琴去了。县丞准备了酒菜,两人相对痛饮。过了一会儿,县丞将琴拿进去,转身又出来坐下。这时见帘内隐隐约约出现一个美人,浓郁的香气透过帘外。又过了一会儿,琴弦声幽幽飘来,李生也听不懂弹的什么曲子,只觉得心猿意马,神魂颠倒。曲弹完了,便有人掀开帘子一角往外偷看。李生一瞅,原来是一位二十来岁的绝代佳人。县丞用大杯劝酒,帘内又弹起了“闲情之赋”。李生意动神摇,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酪酊大醉,离席告辞,索要古琴。县丞说:“你喝多了,怕路上跌倒摔了古琴。明天你再来,我让妻子把她的绝技献出来。” 第二天,李生去拜访县丞,只见县丞的住处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老仆看门。李生问老仆,老仆说:“五更天就带着家眷走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说是三天以后回来。”三天后,李生又去程家,等到天黑,也没有踪影,县里的官吏和衙役们都起了疑心,报告了县令。打开县丞的房门一看,屋里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桌椅和空床。就将此事报到省府,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李生丢了古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只好不远千里到县丞的老家湖南去找。三年前,县丞拿钱在嘉祥买了官做——李生按他的姓名,到他的家乡打听,湖南并没有这么个人。有人说:“有个姓程的道士,会弹琴,传说还有点金的法术。三年前,忽然走了,没有再回来。”李生怀疑就是这个道士,又详细询问了年龄、相貌,完全一样。这才知道程道士所以花钱买官做,全是为了骗那架古琴。两人交往一年多,从不谈音乐方面的事,渐渐拿出琴来,渐渐卖弄琴技,又渐渐用美人来迷惑他,下了三年功夫,终于把古琴骗走了。程道士对琴的嗜好,更甚于李生。天下的骗子,诡计多端,像程道士这样,可算是骗子中最风雅的了。 卷八 放蝶 长山县进士王(山斗)生,作县令的时候,每次审理案件,总是按照违法的轻重程度,罚犯人交纳蝴蝶来为自已赎罪。大堂上常常同时放出千百只蝴蝶,好像风吹着无数碎锦在飘舞。每逢此时,王(山斗)生就拍案大笑。 一天夜间,王(山斗)生梦见一位女子,穿着华丽的衣服,从容地走了进来,对他说道:”因为遭受你的虐政摧残,我的姊妹们有许多都夭亡了。应当让你因自命风流先受到一次小小的惩罚。”说完,化为一只蝴蝶。迥旋飞翔而去。第二天,王(山斗)生正独自在县衙中喝酒,忽然下人来报告说直指使来到了。王(山斗)生慌忙出来迎接,他妻子跟他开玩笑,用簪子插在他头上的一朵白花也忘记摘了下来。直指使看见了,认为他态度不恭,将他狠狠地责骂了一顿。从此,罚犯人交纳蝴蝶自赎的命令就停止了。 青城县的于重寅,性格狂放荒诞。他当司理的时候,有一年的元宵节晚上,他把烟花爆竹捆缚在一头驴身上,从头到尾都捆满了。他牵着驴来到太守门前,敲着梆子请太守出来,说:“我献上一头火驴,希望太守出来看一看。”当时太守因爱子正患天花,心情很不好,就推辞不出来。于重寅坚持请求,太守不得已,就叫守门的仆人打开锁。门刚刚打开,于重寅就用火点燃了引芯,把驴推进门内。爆竹爆炸驴子受到惊吓,又跑又窜,狂奔乱跑,身上的烟花喷火射人,没人敢靠近它。火驴穿过大厅进入室内,盆盆罐罐被撞被踏毁,很多东西都烧成了灰尘,窗纱也都烧成了灰烬。家人们大声惊呼。生天花的儿子受到惊吓,当天夜里就死了。太守对于重寅非常痛恨,准备向上级弹劾他。于重寅请托各司、道长官出面说情,并亲自登门负荆请罪,才免于遭受弹劾。 卷八 男生子 福建总兵杨辅家有个美少年,肚子里蠕动。满了十个月,梦见神人把他的两肋骨割去,醒来发现左右有两个男婴在啼哭。起身看看自己的肋下,割的痕迹还在。两个儿子一个起名天舍,一个起名地舍。 卷八 钟生 钟庆余,是辽东名士。因参加乡试,来到济南府。听说藩王府邸有一位道士,能预知人的吉凶祸福,心中很想去看看。 二场考完后,他来到趵突泉,正巧在这里遇到道士。道士看上去六十多岁,长长的胡须飘在胸部以下,是一位银须白发的道长。聚拢在道士四周询问凶吉的人,像堵墙一样围得水泄不通。道士只用几句简单的话回答他们。道士在众多的人中看见钟庆余,很高兴地与他握手,并且说:“你的心术品行,令人敬佩。”说完,挽着钟的手登上阁楼,避开别人,问他说:“莫不是想知道你的将来如何?”钟庆余说:“是的!”道士说:“你的福命太薄,但这一科中举,是有希望的。但是,你荣归以后,恐怕就不可能见到你的母亲了。” 钟庆余是一位孝子,听到道士的话,流下泪来。便不想再继续考下去,想回家乡。道士说:“你若错过这个中举的考试,以后恐怕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钟生说:“母亲临死不得相见,将来让我再怎么作人,即使贵为公卿将相,又有什么意思?”道士说:“我前世与你有缘,眼下,我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说完就取出一丸药送给钟生说:“你可以先打发一个人连夜赶回去,将这丸药给你母亲服了,可延命七天。待考毕再赶回去,你母子还来得及见面。” 钟生将丸药藏好,就匆匆地离开道士,精神颓丧。心中想,母亲寿终为期不多,早归一天,就可对母亲多奉养一天,就带着仆人赁了头驴子,马上东归。赶着驴子走了一里多路,驴子忽转头向后跑。仆人在后头赶,它不驯服;牵着笼头,它就尥蹶子。钟生无计可施,急得挥汗如雨。仆人劝说先停下,钟生不听。又另赁一头驴,结果也是一样。看着日已落山,不知到底该怎么办。仆人又劝说:“明天就要考完了,何必去争这一早一晚?请让我先回去,这个办法也可以”。钟生迫不得已,就听从了仆人的话。 第二天,钟生潦潦草草地考完,即刻动身,顾不上吃饭睡觉,披星戴月而归。回到家,听说母亲病势垂危,吃下道士送的丹药,渐渐地痊愈了。钟生走进母亲的房间,见到母亲,在床边就流下泪来。母亲摇摇头,不让钟生哭,拉着他的手欢喜地说:“刚才作梦,我到了阴间,见到阎王,神色很和气,说:‘查看你的一生,没犯过大罪恶;现今念你的儿子很孝顺,再赐你阳寿十二年。’”钟生听了很高兴。过了几天,母亲的病果然平复了。 又过了不几天,钟生听到自已考中的消息,便辞别了母亲,来到济南府。到藩王府邸,送了点礼品给内监,让内监致意道土。道士很高兴地从里面出来,钟生便跪下给他磕头。道士说:“你既考中举人,太夫人又增了寿数,这些都是你自已盛德的报应,贫道哪有这回天之力啊!”钟生从话中,又惊讶其先知,于是就向道士拜问自已终身的祸福。道士说:“你没有多大的富贵,只要能活到八十九岁也就满足了。你的前身与我同是和尚,因用石头打狗,误将一只青蛙致死,这只青蛙已投生为驴。按前生的定数,你应当意外地早死。今因你的孝德,感动了神灵,已有解星进入你的命运之中,所以,应当没有别的危险了。但是你的妻子,前生不贞节,命里注定该年轻守寡。现今,你因为德行而延长了寿数。她就不再配作你的妻子了,恐怕一年之后,你妻子就要死的。”钟生悲伤很久,又问续娶的妻子在什么地方。道士说:“在河南,今已十四了。”道士临分手时嘱咐说:“倘若以后遇到危难,应逃向东南。” 一年后,钟生妻子果然死了。钟生的舅父在西江一个县作县令,母亲让钟生去探望舅父,顺便路过河南,验合当娶继室的预言。偶然到一个村庄,正遇上在河边演戏,男男女女处在一起。钟生刚想驱骡快点赶过去,有一匹失去缰绳的公驴,跟随着他而行,惹得钟生的骡子老尥蹶子。钟生回头,用鞭子击打驴耳,驴受惊狂奔。这时,正巧有一位王子,才六七岁,奶妈正抱着坐在河堤上,驴冲过来,侍从人员没来得及提防,把小王子挤到了河里。众人大喊大叫,想把钟生抓起来。钟生放开骡子,拼命地跑;又想起道士的话,极力向东南奔去。 大约跑了三十多里,到了一个山村,有一位老汉站在门旁,钟生下骡行礼。老汉把他请到屋里,自己介绍说:“姓方。”就问钟生从何处来。钟生叩头在地,将所遭遇到的如实说了。老汉说:”这不妨。请暂且住在这里,我会派人去打听消息的。”到晚上,得到消息,才知被惊的是小王子。老汉惊骇地说;“别的事,我尚能帮忙,这件事,我真是爱莫能助。”钟生哀求不已。老汉出计谋说:“没有别的办法。请你在这里住一晚,听听缓急,我们再作打算。”钟生忧愁恐怖,一夜没有入睡。第二天,老汉派人出去探听消息,听说官府已行文追查逃犯。谁若藏匿逃犯,杀头示众。老汉很为难,默默地进到屋里。钟生又疑虑又恐惧,惶惶不安。 半夜,老汉走进来,问:“家中夫人多大了?”钟生告诉说自己鳏居。老汉高兴地说:“我有办法了。”钟生问他,老汉回答说:“我的姐夫仰慕佛道,在南山出家,姐又死去。遗有小女,跟着我过活,这孩子也颇聪慧,将她嫁给你为妻怎样?”钟生高兴正符道士的预言,而且有了亲戚关系,可以得到救助,便说:“小生实在荣幸。但是,我这远方的罪人,恐怕连累岳丈。”老汉说:“这是为你着想。我姐夫道术颇深,但他很久不与人世来往。结婚后,你自己与我外甥女筹划一下,去求他必定有好办法。”钟生很高兴,就作了老汉的外甥女婿。 女郎才十六岁,容貌艳丽,是世上无双的美人。钟生常对之欷觑慨叹。女郎说:“我虽然长得不漂亮,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你嫌恶呀?”钟生道歉说:“娘子长得如同仙人,我能与你相配,实是万幸。但我有祸患,非常担心好事反成坏事。”就将实情告诉了女郎。女郎埋怨说:“舅舅行事,不通人情!这等弥天大祸,是没法子的,事前也不与我说明白,这不等于把我推到陷阱里么。”钟生长跪说:“是我死命地哀求舅舅,舅舅虽然慈悲,但他自己也没办法,知道你能起死回生。我诚然不足称得上是一位好丈夫,然而我家的门第,倒也不辱没您。倘若我有再生之日,诚心诚意地供养你,是指日可待的。”女郎叹气说:“事情已到这地步,我有什么可推辞的?可是,父亲自从削发出家,儿女之情已经断绝。没有别的法子,与你一同去哀求他,恐怕要受些挫折和凌辱。”于是,两人一夜未睡,用毡绵作了厚厚的护膝,藏在衣服里面;然后,叫来轿子,进了南山十多里。山路曲折险峻,再也无法乘轿了。下轿后,女郎走路很艰难。钟生用手臂搀扶着她,摔了无数跤才攀上去。不远,就见到寺院的山门,他二人坐下,稍微休息一会。女郎气喘吁吁,汗水淋漓,脸上的粉一道道流下来。钟生见了,心中很是不忍,说:“为了我的事,使你受这样的苦。”女郎面色惨然地说:“恐怕这还算不得是苦。” 疲乏稍解,二人就相互搀扶着进了寺庙,给佛施过礼,就向里走。转弯抹角地进了禅房,见一位老僧盘腿坐在那里,双目似闭,一位童子在一边持拂侍候他。方丈室中,打扫得光洁清静;在老僧的座位前,布满了沙砾,密如繁星。女郎不敢选择地方,进来就跪在上面;钟生也跟着跪在后头。老僧开眼一看,又闭上了。女郎参拜说:“好久未来探望父亲了,今女儿已经嫁人,特地携同女婿来拜见您。”老僧待了好久,才睁开眼说:“你这妮子,太带累人了。”就不再说话了。夫妻二人跪了好久,筋疲力尽,沙子与石块快要压到骨头里了,痛得再也支持不下去。又过了一会,老僧说:“把骡子牵来了没有?”女郎说;“没有。”老僧说:“你夫妻马上回去,可快快地把骡子送来。”夫妻二人叩拜而起,狼狈地走出寺庙。 回到家里,遵照父亲的话,将骡子送进寺庙,但不解其意,只是躲在家里,探听外面的风声。过了几天,听传闻说:罪犯捉到了,已经绑到刑场上,砍了脑袋。夫妻得知,相互庆幸。没多久,山中派一童来,把一条砍断的拐杖交给钟生,说:“代替你被砍的,就是这位君子。”便嘱咐钟生,将拐杖埋葬掉,还要礼拜祭奠,以解竹木代死之冤。钟生细看,那被砍断的地方,还有血痕。钟生祈祷后,将拐杖埋葬。夫妻二人不敢在此久居,连夜离开中州回了辽阳。 卷八 鬼妻 泰安人聂鹏云和妻子感情很好。妻子得病死后,他整天悲哀,掉了魂似的。 一天晚上,他正在屋里闷坐着,妻子忽然推门进来了。他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妻子笑着说:“我已成了鬼,被你深切的哀悼感动,哀求阴问主管允许,来跟你暂时相会。”聂欢喜非常,拉着妻子上床睡觉,觉得与她生前并无两样。从此日夜往来,转眼一年多,聂也不提再娶妻子。族中弟兄怕他断了后,私下劝他再娶。聂听从了,聘了一个良家女子。但他怕鬼妻不高兴,保着密。不久,到了迎亲的日子,鬼妻知道了这事,责备他说:“我因为郎君讲夫妻情义,才冒着在阴间受责罚的风险来与你相会;谁知你不坚守诺言,情义深厚原来就是这样的吗?”聂说这是族人的意思。鬼妻总是不高兴,没跟他亲热就走了。聂觉得他可怜,可是实现了再娶的打算,也觉宽慰。 新婚之夜,夫妇都睡下后,鬼妻突然来了,从床上用巴掌扇新媳妇并大骂:“你怎么敢占我的床!”新媳妇起身和她撕打。聂吓得光着身子蹲在床上,一个也不敢保护。一会儿,鸡叫天亮,鬼才去了。 新媳妇怀疑聂的妻子并没有死,责备丈夫骗了自己,想上吊自尽。聂对她讲了缘由,新媳妇才信是鬼。天黑鬼就来,新媳妇吓得躲开;鬼也不再与聂同床,只用指甲掐他的肉,再就是对着蜡烛气呼呼地用眼瞪他,也不说什么。聂愁得不行。邻村有人会驱鬼术,削桃木橛子楔在她坟的四角上,才不闹鬼了。 卷八 黄将军 黄靖南,字得功。年轻时候与两个孝廉进京,路上遇上了响马贼。孝廉害怕,跪下拿出钱来买命。黄气坏了,手里又没有武器,就两手抓住骡子,奋力举起来投过去。贼没想到这一招,猝不及防,连人带马一起被砸倒。黄又一顿拳头把贼的胳膊打断,从贼袋子里拿出钱来还给孝廉。孝廉赞赏他的勇力,资助他当了军人。后来他多次立大功,直到被封为将军。 卷八 三朝元老 本朝有位中堂,做过明朝的宰相。因为曾投降过流寇,名声很不好。他告老还乡后,盖了一座供奉祖宗的祠堂。祠堂竣工那天,有几个人在里面过夜。天亮后,看见堂上悬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三朝元老”,还有一副对联:“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挂上的。大家都觉得奇怪,弄不懂是什么意思。有人推测出来说:“上句隐指亡(王)八,下旬隐指无耻。” 洪经略奉命南征,凯旋回到南京后,祭悼阵亡的将士。有个过去的门客进见他,参拜完了,要向他呈献一篇文章。洪经略很久以来厌恶文章,便托词老眼昏花,不接受。那人说:“请你只坐着听就行了,容我读给你听。”接着就从袖筒里掏出一篇文章,高声朗读。原来是明朝崇祯皇帝亲笔写的祭祀洪经略战死辽阳,为国殉难的祭文。读完后,大声哭着走了。 卷八 医术 沂水有一个贫民,姓张。一天,他在路上碰见一个善相面的道士,道士看了看他,说:“你定当以术业致富。”姓张的问道士:“我应从何业?”道士又看了看他,说:“医术就行。”姓张的说:“我斗大的字不识两个,怎能从医?”道士笑着说:“你这人太愚,名医何必多识字?只要去干就行。” 姓张的回到家里,贫困无业,便搜集一些偏方,到市上摆了个地摊,摆上鱼牙、蜂房等东西,给人治病,赚一点粮、钱糊口。而人们也没把他当成什么良医来对待。 一次,正碰上青州太守得了咳嗽病,下文到各县为他找医生诊治。这沂水一带本来就是山村僻壤,很少会医术的。县官害怕找不到医生没法向上司交差,就叫乡里负责人自报医生。于是就共同推举姓张的。县官听了,立即召见他。这时,姓张的也正在患痰喘病。自己还治不了自己。接到命令后非常恐惧,便一再推辞,可县官不听,还是命人把他送往青州。这一路上都是大山,姓张的渴得要死,但是山中的水比玉液还贵,挨门要水喝,都没有给的。走到一个地方,碰见一个农妇在漉野菜汁子。漉了半天,野菜虽多,但水却没有多少,盆里的菜汁浓浊得像口涎那样。姓张的实在渴极了,就乞求妇人把剩下的一点菜汁给自己喝。他喝下去以后,顿时觉得不渴了,咳嗽也止住了。他心里暗想,这大概就是治咳嗽病的好方子。 到了青州,各县来的医生都已经给太守诊治了一遍,都没有见好。姓张的来了后,要求单独给自己安排一间房子,装着考虑开药方子。然后派人到民闻索要藜蕹。野菜要来后,他就按那个农妇的方法漉出汁儿来,请太守服下。太守喝下,不长时间,果然药到病除。太守很高兴,赐给姓张的许多钱、物,并赠了一幅金匾挂在了姓张的门上。从此,姓张的名声大震,来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门庭若市。所治的病,没有不见效的。 一次,有个患伤寒病的人来找姓张的,进门说了病症后,要求给他处方。这时,姓张的正喝醉了酒,马马虎虎地错把治虐痰的药给了病人。待一会酒醒过来才想起出了错,但又不敢再对别人说。可谁知三天后,忽然有人带着礼物来拜谢他。他不知是什么事,一问,才知道那个伤寒病人吃了药后大吐大泻,病就全好了。像这类事情很多。姓张的从此发了大财,家中成了富户。身价也因此抬高了。凡来请他治病的,不出大价钱,不用车马接送,他就不去。 益都县有个姓韩的老头,是个有名的医生。他还没有出名以前,到四乡卖药。一次他晚上没处住宿,就投奔了一家人家。正好这家人的孩子患伤寒病快要死了,知道他是卖药的,就请他给孩子治病。韩老头十分为难,自己想:不给孩子治病今晚无处住,治吧又没有办法治,就在屋里走来走去,两手搓着身子,搓来搓去,身上的污垢搓下来一大片,顺手又把泥垢捻成了一个个丸子。老头灵机一动,心想:给病人吃了这个丸子先应付一下,反正治不好病也没有多大害处;就算治不好,也已赚得个白住白吃。想罢,就给病人吃下这个泥垢丸子。到了半夜,忽然主人来敲门,而且叫得很急。韩老头想:糟了,一定是那孩子死了!他怕主人不饶他,就起来爬墙逃跑。主人见他跑,就在后面追。一直追了几里路,韩老头看看逃不掉了才住了脚。这时主人才告诉他,孩子吃了丸子,出了一身大汗,病全好了。把韩老头又请了回去,好好招待了一番。临走,又赠给他许多钱物。 卷八 藏虱 乡里有一个人,偶然坐在一棵老树下面休息。忽从身上摸到一个虱子,便用一片纸把它包了起来,塞到树身上一个洞里就走了。 过了二三年,他又经过那个地方。猛然想起树洞里的虱子,便走到树下,见纸包还完好地放在里边。拿出纸包打开一看,虱子已经干瘪得像麸皮一样了。他又把它放在手中,仔细地观看起来。一会儿,手心感到特别痒,虱子的肚腹却渐渐地鼓了起来。他赶紧把虱子扔掉,就回家去。到家后,手心肿起一个像核桃一样大的疙瘩。肿疼了好几天,那人就死了。 卷八 梦狼 白翁是河北人。大儿子白甲,在江南做官,一去三年没有消息。正巧有位姓丁的瓜葛亲戚,来他家拜访。白翁设宴招待他。这位姓丁的平日常到阴间地府中当差。谈话间,白翁问他阴间事,丁对答了些虚幻不着边际的话;自翁听了,也不以为真,只是微微一笑罢了。 别后几天,白翁刚躺下,见到了丁姓亲戚又来了,邀请白翁一块去游历。白翁跟他去了。进了一座城门,又走了一会,丁指着一个大门说:“这里是您外甥的官署。”当时,白翁姐姐的儿子,是山西的县令。白翁惊讶地说:“怎么在这里?”丁说:“如果你不信,就进去看个明白。”白翁进了大门,果然见外甥坐在大堂上,头戴饰有蝉纹的帽子,身穿绣有獬豸图案的官服,门戟与旌旗列于两旁,但没有人给他通报。丁拉他出来,说:“你家公子的衙署,离这里不远,也愿去看看吗?”白翁答应了。走了不多一会儿,来到一座官府门首,丁说:“进去吧。”白翁探头向里一看,有一巨狼挡在路上,他很畏惧,不敢进去。丁说:“进去。”白翁又进了一道门,见大堂之上、大堂之下,坐着的、躺着的,都是狼。再看堂屋前的高台上,白骨堆积如山,更加畏惧。丁以自己的身体掩护着白翁走进去。这时,白翁的公子白甲,正好从里面出来,见父亲与丁某到来,很高兴。把他们请到屋里坐了一会儿,便让侍从准备饭菜。忽然,一只狼叼着一个死人跑进来,白翁吓得浑身哆嗦,说:“这是干什么?”儿子白甲说:“暂且充当疱厨做几个菜。”白翁急忙制止他。白翁心里惶恐不安,想告辞回去,一群狼挡住去路。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忽然见群狼乱纷纷地嗥叫着四散逃避,有的窜到床底,有的趴伏在桌上,白翁很惊异,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一会儿,有两个身着黄金铠甲的猛士闯进来,拿出黑色的绳索把白甲捆起来。白甲扑倒在地上,变成一只牙齿锋利的老虎。一个猛士拔出利剑,想砍下老虎的脑袋;另一个猛士说:“别砍,别砍,这是明年四月间的事,不如暂敲掉它的牙齿。”于是,就拿出大铁锤敲打老虎的牙齿,牙齿就零零碎碎地掉在地上。老虎痛得吼叫,声音震动了山岳。白翁大为恐惧,忽然被吓醒,才知道这是一个梦。 白翁心里总觉得这个梦很奇异,马上派人去把丁某请来,丁推辞不来。白翁把自己梦的经过记下来,让次子送到白甲做官的官府,信中劝诫白甲的言语很沉痛悲切。次子到白甲处,见白甲门牙都掉了;惊骇地问他,说是因为喝醉酒,从马上掉下来磕掉了。细细考察一下时间,正是白翁做梦的日子,更加惊骇。他把父亲写给他的信拿出来,读完信,脸色变得苍白。略沉思了一会说:“这是虚幻的梦,是偶然的巧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那时,白甲正在贿赂当权的长官,得到优先推荐的机会,所以并不以这个稀奇的梦为意。弟弟在白甲的官府中住了几天,见蠹役满堂,行贿通关节的人,到深夜还是不断。弟弟流着泪劝谏白甲不要再这样干了,白甲说:“弟弟你自小居住在乡间土墙茅屋中,所以不了解官场的诀窍啊。官吏的提升与降职的大权,是在上司的手里,而不是在老百姓手里。上司喜欢你,你就是好官;你爱护百姓,有什么法子能使上司喜欢呢?”弟弟知道白甲是无法可劝了,就回到家里,把白甲的行为告诉了父亲。白翁听到后,悲痛大哭。没有别的法子可行,只有将其家中的财产捐拿出来周济贫苦的人,天天向神灵祈祷,求老天对逆子的报应,不要牵累到他的妻子儿女。 第二年,有人传说白甲以首荐,推举到吏部做官,前来祝贺的人挤满了门庭;白翁只有长嘘短叹,躺在床上推说有病,不愿接见客人。不久,又传闻白甲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强盗,与仆从都已丧生。白翁就起来,对人说:“鬼神的暴怒,只殃及到他自己,保佑我全家的恩德不能说不厚。”就烧香纸感谢神灵。来安慰白翁的人,都说这是道听途说的消息,但白翁却据信不疑,限定日期为白甲营造坟墓。 可是白甲并没有死。原来四月间,白甲离任调往京都,才离开县境,就遇到强盗。白甲把携带的行装,全部献出来,众强盗说:“我们到这里来,是为全县百姓申冤泄愤的,那里是专为这些东西而来的!”接着就砍下了白甲的头;又问白甲的家人:“有个叫司大成的是哪一个?”司大成是白甲的心腹,专帮他干坏事。家人都指着那个叫司大成的人,强盗们也把他处死。还有四个贪婪的衙役,是为白甲搜刮百姓钱财的爪牙,白甲准备带他们到京城。强盗们也把他们从仆从中找出来杀了,才把白甲的不义之财分了带到身上,骑马急驰而去。白甲的魂魄伏在道旁,见一位官员从这里经过,问道说:“被杀的这个人是谁?”走在前边开路的人说:“是某县的白知县。”官员说:“这是白翁的儿子,不应该叫他这大年纪见到这样凶惨的景象,应当把死者的头再接上。”立即有一个随从把白甲的头安上,并且说:“这种邪恶之人,头不应使它正当,让他用肩托着下巴就行了。”安上头就都走了。过了一些时候,白甲苏醒过来。妻子去收拾他的尸体,见他还有一点气息,就把他用车子载走,慢慢地给他灌点汤水,他也能咽下去。可是住在旅店中,穷得连路费都没有。半年多,白翁才得知儿子的确实消息,就派二儿子去把他接回来。白甲虽说是活了,但两只眼睛只能顾看自己的脊背,人们都不拿他当人看待。白翁姐姐的孩子从政声望很好,这一年被考核进京做御史。这些都和他梦中所见完全相符。 邹平县李匡九进士,做官为政廉洁。当时,常有富裕家的人,被官府中差役罗织罪状关进监狱。一次,一个差役讹诈被抓来的富人说:“县太爷要你交二百两银子,快送来,不然,就要出事。”富人很害怕,答应给一半。差役说:“不行。”富人向他哀求,差役说:“这事不是我不给你出力,怕的是县太爷不同意。到听审时,我当堂给你讲讲情。你可亲眼见到是允许,还是不允许。这样你可了解我的一片苦心了。” 过了一会,李匡九开始审理案件。差役心知李匡九最近戒烟,故意走到近前,低声地问他要不要吸烟。李匡九摇摇头表示不吸。差役便走到富人跟前说:“我才禀报说你出白银一百两,他摇头不答应,这是你亲眼见到的!”富人相信了他的鬼话,答应给二百两银子。差役知道李匡九爱喝茶,就靠近问道:“冲点茶吧?”李匡九点点头。差役又到富人跟前说:“成了。老爷点头同意了,你亲眼看见了吧!”后来案子结了,富人果然无罪释放。这位差役不但收到二百两银子,还得到额外的谢金。 唉,做官者自以为为政清廉,而骂他们贪官的大有人在。这就是自己放纵差役去作恶,如同豺狼,而自己还在稀里糊涂不自觉啊。世上这种糊涂官很多,这件事,可为一心为政廉洁的当官者,作一面镜子啊。 卷八 夜明 有个客商,乘船在南海里行驶。夜里三更时,船舱里突然亮了,像天明了一样。客商起来一看,见海里有个庞然大物,半个身子露出水面,如同一座大山;眼睛像两个初升的太阳,光芒四射,把整个大海都照得通明。客商很震惊,询问船上的人,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大家一齐趴在船舱中观察它。过了一会儿,那个怪物渐渐沉入水中消失了。于是,天又黑了下来。 后来,客商到了福建,那里的人都说有天夜里突然亮了一阵又黑了,当作怪事相传。客商计算人们传说的日期,正是在船上见到怪物的那个夜晚。 卷八 夏雪 丁亥年七月初六,苏州下了大雪。百姓吓得了不得,一齐到大王庙去祈祷。大王忽然附在一人身上说话了:“现如今叫谁老爷,前面都加了‘大’字;难道因为我这个神小,担不得一个‘大’字吗?”众人惊得赶忙喊:“大老爷!”雪立刻住了。 由此看来,神也喜欢有人奉承。怪不得当官的门前车马多呢。 卷八 化男 苏州木渎镇,有个乡下人的女儿,一天夜晚坐在院子里乘凉,忽然从天上落下一块陨石,正好打中她的头,倒在地上死过去了。父母年纪很大,又没有儿子,只有这个女儿,悲伤地哭喊着急救。过了不多时,女儿才渐渐苏醒过来,笑着对父母说:“我现在变成男孩了!”察看她,果然不错。他们家里不认为是妖孽,反而窃喜家中突然得了儿子。真是奇怪呀! 这是顺治丁亥年间发生的一件事。 卷八 禽侠 天津的一座寺院里,鹳鸟将巢筑在了屋脊之端的鸱尾上。在大殿的顶棚上面,藏着一条盆一样粗的大蛇。每当幼鹳的羽毛翅膀快要长全的时候.大蛇就爬出来,将小鹳一个个地吞吃干净。老鹳悲鸣哀号了好几天才飞走了。这样过了三年,每次人们都料想老鹳必定不会再来了,可到了第三年,老鹳仍然把巢筑在了原来的地方。 到了第四年,幼鹳又快要长成时,老鹳忽然飞走了,三天后才飞回来,进巢呀呀地鸣叫着,跟以前一样哺育着雏鹳。那大蛇又蜿蜒着从天棚上爬了下来,刚接近鹳巢,两只老鹳惊慌地飞起,急切地哀叫着,迅速飞上蓝天。瞬时,只听刮起大风,天昏地暗。大家惊骇异常,只见一只大鸟振动着翅膀,遮天盖日,从天空疾飞而下,如急风骤雨,用爪猛抓大蛇,蛇头立刻掉了下来,连大殿的一角都毁坏了好几尺。大鸟振动着翅膀飞去了。大鹳马上跟在大鸟的后面,好像送别恩人一样。鹳巢也已经翻了下来,两只幼鹳,一只死了,一只还活着。寺院的老僧把活着的小鹳安置到钟楼上。一会儿,老鹳返回,仍然到钟楼上哺育小鹳。等到小鹳的羽毛丰满翅膀长成,老鹳就带着它飞走了。 卷八 鸿 天津有个专门打鸟的人,一次打到一只鸿雁。他带着雁回家去,那只雄雁也跟着飞到他家,围绕着他房子飞来飞去。悲哀地鸣叫,直到天黑下来时,它才飞去。 第二天,打鸟的人很早就出去,见到那只雄雁早已飞来,飞叫着跟在他后边;接着就飞落在他的脚下。打鸟的人准备把雄雁一块捉住。但见它伸长脖子前俯后仰,吐出半锭黄金。打鸟的人才恍然明白它的用意,说:“你要用金子来赎你的妻子啊?”于是,就放了那只母雁。两只大雁在地上走来走去,好像是悲喜交集,接着就结伴飞走了。打鸟人称称金子,有二两六钱多点。噫!禽鸟有什么理智,竟能这样钟情呢!人生悲莫悲于生离别,动物也是这样吗? 卷八 象 广东有个猎人,带着弓箭进山打猎。他偶尔躺在地上休息,不觉睡过去了,被一头大象用鼻子卷了去。自己想,这次肯定遭象残害。 不一会儿,大象把他放在一棵树下,点了点头。又叫了一声,一群象便纷纷来到,四面围绕着他,似乎对他有什么企求。刚才卷他的那只大象趴在树下,仰头看看树,又看看猎人,好像让他上树。猎人领会了它的意思,就踏着象背爬到了大树上。虽然爬到了大树顶,却不知大象要他干什么。 不一会儿,一只狮子来了,大象都趴伏在地上。狮子在群象中挑了一只肥的,看样想把它撕着吃掉。群象害怕地颤抖着,没有一只敢逃跑的,只是都抬起头来仰望着树上,好似哀求猎人可怜搭救。猎人会意,就朝着狮子射了一箭,狮子中箭立刻断了气。群象仰头看着天空,意思是向猎人拜舞。猎人爬下树,象又趴在地上,用鼻子牵动猎人的衣服,好像让他骑在自己背上。猎人跨到大象背上,大象驮着他走了。到了一个地方,大象用蹄子挖地,挖出无数象牙。猎人从大象背上下来,把象牙捆绑起来,放在象背上。大象驮着他送出大山,才返了回去。 卷八 负尸 有个樵夫到市场上卖完柴,扛着扁担回来,忽觉扁担后面如有重物。回头一看,见一个没有头的人悬挂在上面。樵夫大吃一惊,抽出扁担乱打,死尸便看不见了。樵夫吓得抱头飞奔,跑到一个村庄边,已是黄昏了,见有几个人打着火把照着地上,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樵夫上前一打听,原来他们几个人刚才正围坐在一起,忽然从空中掉下一个人头,须发蓬乱,一转眼就又没有了。樵夫也讲了自己所看见的,合起来正好是一个人,但谁也推究不出他是从哪里来的。 后来,有人挎着篮子走,别人忽然看见他篮子里有个人头,惊讶地询问他,他这才大惊失色,把人头倒在地上,然而一转眼又不见了。 卷八 紫花和尚 诸城县的丁秀才,是丁野鹤先生的孙子。他是少年名士,患病多年而死。但过了一夜,他竟然又活了,说:“我悟道了。”当时,诸城县有一位僧人对于佛理奥妙很有研究。丁秀才叫家人把这位僧人请来,让他在床前讲解《楞严经》。但每听僧人讲解一节,他都说不是这样。于是说:“假若我的病能痊愈,验证佛理有何难?但是只有附近的某生,能治愈我的病,应该诚心诚意地去把他请来。”原来,丁秀才讲的这位书生,精于医术,却从不以行医为业,请了他三次,他才来。书生根据医理出方下药,丁秀才吃了几副,病就痊愈了。 这位书生给丁秀才看过病回到家里,一位女子从外边进来,对他说:“我是董尚书家中的丫鬟,紫花和尚与我有冤仇,现在他得到应有的报应,你又想把他治活?假若你再去给他治病,大祸将临到你的头上。”话说完,女子就隐没不见了。书生很恐惧,丁秀才家人再来请他,他坚决推辞。丁秀才的病复发后,丁家人执意要请他去看病,书生就把不去的原因讲了。丁秀才慨叹说;“罪业是前生所造,今天死,也是我所应得的。”说完就死了。后来,寻问诸城人,果真有一位紫花和尚,是一位很有道业的僧人。青州董尚书的夫人,曾经把他供养在家中,也没有人知道其冤仇所结的缘由。 卷八 周克昌 淮上有一位贡生,叫周天仪,年已五旬,膝下只有一子,名叫克昌,周天仪对他非常溺爱。克昌长到十三四岁,出落得潇洒俊雅,但他天性不喜读书,总是逃学,跟孩子们一块戏闹玩耍,经常整天不回家。周天仪也听之任之。一天,天黑了克昌还没回家,全家人才开始寻找,竟不见踪影。周天仪夫妻号啕大哭,几乎痛不欲生。 过了一年多,克昌忽然自己回来了,说:“我被道士迷了去,幸没被害。正巧他外出,我才逃了回来。”周天仪喜出望外,也不加追问。此后再让克昌读书,只觉他比原来聪明了好几倍。过了一年,克昌文思大进,既而又参加了府学考试,于是成了名士。世族大家都争着向他许亲,克昌都不乐意。赵进士有个女儿,很有姿色,周天仪硬强为儿子娶了过来。媳妇进门,夫妻二人调笑甚欢,但克昌总是独宿,似乎从未沾染过妻子。第二年,克昌考中举人,周天仪越加感到欣慰。但自己渐渐衰老,天天盼望抱孙子,所以曾暗示克昌这件大事。克昌却漠然置之,似乎不懂。母亲再不能容忍,一天到晚絮絮叨叨,克昌变了脸色,出门而去。说:“我早就想走了,之所以没立即走,是因为难忘父母养育之恩。实在不能探讨闺房中的事情,以安慰父母的心愿。请让我仍旧离去,那个会顺从父母意愿的人马上要来了!”家中的佣妇追上去拉他,克昌已跌倒在地,衣冠像蝉蜕皮一样堆在地上,人却不见了。全家人都非常惊骇,怀疑克昌已死,所见到的是他的鬼魂。但也只有悲叹而已。 第二天,克昌忽然骑着马带着仆人回来了,全家人惊慌失措。走近他略微问了几句,也是说被恶人劫了去卖给一个富商家。这个富商没有儿子,拿他当亲儿子一般看待,买了他后,富商忽生一子。他想家,富商便把他送了回来。问他以前学过的东西,则跟过去一样愚钝。于是才知道这个是真克昌,而那个考中举人的是假的,是鬼变的。但周家暗喜这件事没有泄露出去,便让克昌承袭了举人的名份。行房事时,妻子倒是非常亲热熟练,但克昌很羞惭。面有愧色,好像新婚一样。刚过一年,克昌便生了儿子。 卷八 嫦娥 山西太原人宗子美,随父亲游学四方,后来到扬州,就住了下来。 子美的父亲,与红桥下的林婆子平素就有交往。一天,宗子美与父亲路过红桥,正巧遇到林婆子。林婆子再三请他们父子到家中作客,喝茶叙谈。到家见有位女子站在一旁,生得很漂亮,宗翁极力赞美。林婆子说:“你家郎君温柔和顺,真像个大姑娘,是有福之相。假若你们不嫌弃,便把我的女儿许配给郎君,怎么样?”宗翁笑着,督促儿子快向林婆施礼,说道:“你这一句话,可是值千金啊!”原先,林婆子独居,这女子忽然间自己来到她家中,述说了孤苦之情。林婆子问她名字,说叫嫦娥。林婆子很爱怜她,就把她留下,其实,她是把嫦娥当奇货。当时宗子美刚十四岁,一见嫦娥,心中暗喜,自念父亲必定找媒人订婚;可是回来后,他父亲好像把这事忘了。宗子美心里火烧火燎一般,喑暗地把这事告诉了母亲。父亲得知后说:“那是与贫婆开玩笑的。她不知要将这女儿卖多少黄金呢,这事怎能说得那么容易。” 过丁一年,宗子美的父母都去世。但宗子美仍不能忘情嫦娥,服孝快要满期,就托人向林婆子求婚。林婆子起初不应允,宗子美气忿地说:“我生平从来不轻易向别人折腰,为什么你这老婆子把我的真心诚意看得一钱不值!假若你背弃以前的婚约,得将我折腰的诚意还我。”林婆子就说:“以前那是与你父亲开玩笑许下的事,也许是有的。但当时没有正式说定,过后也都忘却了。今天你既然这详说,我还想留着女儿嫁给王子不成?我天天把她梳装打扮得这样美妙,实指望能换得千金;今天我只要你半价,可行吧?”宗子美自己忖度难以办成,也就把这事放到了一边。 当时,正巧有一位寡妇赁居在西邻。她有个女儿刚到待嫁的年龄,小名叫颠当。宗子美偶尔遇见过她,典雅的丽质,不在嫦娥之下。子美很思慕她,每每以赠送礼物为由接近她。时间长了,他们间也较熟悉了,见面时往往以目送情。二人想说话,也没有机会。一天晚上,颠当越过垣墙来借火。宗子美欢喜地拉住她,于是二人就完成燕好之事;并约定迎娶颠当,她推辞说哥哥在外经商还未回来。自此以后,他们一有机会就相互往来,但不露行迹。 一天,宗子美偶然经过红桥,见嫦娥正巧站在门里,宗子美很快地走过去。嫦娥望见,向他招手,宗子美站住脚;嫦娥又招呼他,他就进了嫦娥的家门。嫦娥以背约责难宗子美,子美向她述说了其中的缘故。嫦娥进屋,取来黄金一铤交给宗子美。宗子美不接受,推辞说:“我自己还以为永远不会再与你有缘分了,就与别人订了婚约。现在我若接受你的黄金,娶你为妻,就辜负了别人;若接受你的黄金,却不娶你,就辜负了你的好心。所以,这黄金我是不敢接受的。”嫦娥待了好久说:“你的婚约之事,我也知道,这件事是必定不能成的。即使成了,我也不怨君负心。你赶快离开这里,妈妈要回来了。”宗子美仓促间,也不知该怎么办好,接了黄金就回到家里。过了一夜,把这事告诉了颠当。颠当认为嫦娥说的话对,但劝宗子美专心钟爱嫦娥。宗子美沉思不语;颠当说她愿意在嫦娥之下,宗子美这才高兴起来。马上派媒人,携带着黄金交给林婆,婆子无话可说,就把嫦娥交给了宗子美。嫦娥进门后,宗向嫦娥叙述了颠当的话。嫦娥微笑,怂恿纳颠当为妾。宗子美很欢喜,急于一见颠当,而颠当却很久不来了,嫦娥也知道颠当是为了自己,因此就暂且回家,特意给他们个机会。嘱咐宗子美,与颠当相见时,把她佩的香囊窃来。不久,颠当果然来了,宗子美与她商量迎娶的事,颠当说不着急。颠当解开衣襟和他调笑时,胁下露出一个紫色的荷包,宗子美趁空摘取,颠当突然变了脸色说:“你与别人一心,与我是二心,是负心!请从此以后,断绝来往。”宗子美百般解释、挽留,颠当不听,走了。一天,宗子美从她家门前过,那房子已被另一位吴姓的赁去;说颠当母女已搬走很久时间了,连点影迹都见不到,没有办法去打听。 宗子美自娶了嫦娥,家中骤然富裕起来,楼阁长廊,连接街巷。嫦娥喜于嬉戏玩耍。一次,他们见到一幅美人的画卷,宗子美对嫦娥说:“我常说,美丽如同你的人,天下真是无双。只恨不曾见过传说中的杨贵妃、赵飞燕啊。”嫦娥笑着对宗子美说:“你想见识杨贵妃、赵飞燕,这也不难。”于是,拿起画卷仔细看了一遍,便急忙走进屋里,自己对着镜子修饰打扮一番,学着赵飞燕翩翩起舞的轻盈风姿;又学杨贵妃慵懒娇媚的醉态。长短肥瘦,随着舞姿的变化而变化。表现出的那种娇柔风情,与画卷上的样子一模一样。嫦娥刚扮妆起舞时,有一个婢女从外边走进来,见了嫦娥几乎都认不出来了。惊讶地问她的同伴姐妹;再仔细端详,才恍然大悟而笑。宗子美说:“我得到你这位美丽的娇妻,历史上的美人,也就都在我的屋子里了。” 一天夜里,刚刚睡下,忽然数人把门撬开进来,火光将墙壁照得通亮。嫦娥急忙起来,惊呼:“盗贼进来了!”宗子美刚刚醒来,正想大呼,一个人用刀按在他的脖子上,吓得他连大气都不敢喘。另一个人将嫦娥背到身上就跑了,这群强盗哄然而散。这时,宗子美才大声叫喊,家中的仆役都集拢来,看看房子中的珍贵的珠宝细软,没丢失一点儿。宗子美很悲痛,惊吓得连个主意也没有了。他们告到官府,官府下通牒追捕,但没有半点消息。渐渐地,三四年的时间过去了,宗心情郁闷无聊,借着到省城赴试的机会,顺便到京都里散散心。居住了半年,算卦问卜,各种方法都施尽了,也没有打听到嫦娥的下落。 一次,偶然路过姚家巷,遇到一位女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慌惧如同讨饭的乞丐。宗子美停下脚步,细细看她,原来是颠当!惊讶地说:“颠当,你怎么憔悴成这样子?”颠当回答说:“自与你分别后,就南迁了,老母亲也去世了。我被恶人抢去卖到旗下,遭到挞辱与冻馁,无法忍受。”宗子美听了,凄然流下眼泪,问道:“在旗下,能赎出来吗?”颠当说:“很难。要花费好多钱,是没有办法作到的。”宗子美说:“实话告诉你吧,几年来,我家中颇富,可惜我客居于此,囊中钱不多。如果把行李与马卖了,能够赎你的话,我也不敢推辞。假若所需的钱数过大,那我就回家去操办。”颠当与他相约,明天在西城的丛柳下相会;并嘱咐一定要他一个人去,不要让别人跟从。宗子美答应说:“就这样。” 第二天,宗子美按照约定,早早就去了。到了西城,颠当早就等在那里了,身着鲜艳明丽的旗袍,与昨天所见,大不一样。宗子美惊奇地问她,颠当笑着说:“昨天我是试一试你的心,幸亏故人之情未变。请到我的寒舍叙叙,我一定好好地报答你。”宗子美跟着颠当向北走了一段路,就到了她的家。颠当拿出菜肴、美酒款待他,二人欢笑异常。宗子美约她一块回家去。颠当说:“我这里俗事累赘太多,不能跟你走。可是,嫦娥的消息,我颇知道点。”宗子美迫不及待地问嫦娥在哪里。颠当说:“她的行踪飘忽不定,具体地方,我也说不准。西山有位老尼,瞎了一只眼,去问她,自会告诉你。”当晚宗子美就宿在颠当的家里。天明,颠当给他指明路。宗子美到了那里,见有一座古寺,周围的墙垣都倒塌了。在一丛竹子里有间茅草屋,老尼正在补缝衣服。见到来人,待答不理的。宗子美给她行礼,老尼这才抬起头来问他要作什么。宗子美将自己的姓名报上,接着告诉了自己所要求的事。老尼说:“我是个八十岁的瞎子,与世隔绝,那里能知道美人的消息?”宗子美苦苦地哀求她,老尼才说:“我实在不知道。有二三家亲戚,明天晚上来访,或者小女子们能知道这事,也说不定。你明天晚上来吧!”宗子美就出来了。 第二天再到那里,老尼不在家,破门紧紧地锁着。在这里等了很久,夜已经深了,明月高高地挂在东方的天空,宗子美走来走去,没有办法。远远地望见二三位女郎从外边走进来,其中的一个就是嫦娥。宗子美太高兴了,猛然间起来,急忙拉住嫦娥的衣袖。嫦娥说:“莽撞的郎君,吓死我了!可恨那多嘴的颠当,又让你用儿女情来缠磨我。”宗子美拉着嫦娥坐下,握着她的手,叙说别离后的艰辛,不觉悲伤地流下泪来。嫦娥说:“实话告诉你:我是天上嫦娥被贬谪下界,浮沉于人世间。现期限已满,便假托寇劫回到天上。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断绝君的希望。那位老尼,是给王母娘看门的。我最初被谴时,承蒙她的关照收留下来,所以,有时间常来看望她。如果你能放我走,我就想法将颠当给你娶过来。”宗子美不放她,低着头流泪。嫦娥回头张望说:“姊妹们来了。”宗子美四处张望,嫦娥不见了。宗子美失声大哭,不想再活在人世间,就解带自己上吊。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的魂已经离开躯体,迷迷糊糊地不知飘荡到哪里。忽然,见到嫦娥,捉住自己双脚,离地而起,又进入寺中,在树上取下尸体推挤着,呼唤着:“痴郎!痴郎!嫦娥在这里!”宗子美忽若梦醒。稍定,嫦娥气忿地说:“颠当贱婢!害了我又杀了郎君,我不能轻饶她。”二人下山就赁了一辆车子,回到寓所。宗子美就命家人准备行装,自己返身到西城去答谢颠当。但到了那里,原先的房舍完全变样了,宗子美惊愕慨叹而归。暗想,幸亏嫦娥未发现。进门,嫦娥迎笑说:“你见到颠当了吗?”宗子美惊愕得说不上话来。嫦娥说:“你想背着我嫦娥,怎么能见到颠当呢?请老实地坐在那里,她一会儿就会自来的。”不多会儿,颠当果然来了,仓惶地跪在床下。嫦娥用指头弹着她的头说:“小鬼头,害人不浅!”颇当连连扣头,但求免死。嫦娥说:“把别人推到火坑里,而自己想逍遥天外?广寒宫中十一姑,不几天就要下嫁,需要绣枕头百幅,鞋百双,可以跟我去,共同完成。”颠当恭恭敬敬地说:“只要分给我,定按时送来。”嫦娥不许,对宗子美说:“你若同意的话,就放她走。”颠当瞪眼看着宗子美,但他只笑不说话。颠当生气地看着他。颠当乞求回家告诉一声,嫦娥答应了,颠当于是就回家去了。宗子美向嫦娥问起颠当的生平、身世,才知她是西山的一只狐狸。宗子美买好车子,等待着。第二天,颠当果然回来了,他们就一块返回家乡。 嫦娥这次回来,举止很持重,平日从不轻率地与家人说笑。宗子美强迫嫦娥扮装游戏,她从不肯,只是偷偷怂恿颠当去做。颠当很聪慧,善于谄媚男子。嫦娥喜欢单独过夜,宗子美每想与她过夜,她常以身体不舒适推辞。一天夜里,已是三更天了,还听到颠当房中,吃吃笑声不断。嫦娥让婢子偷偷去看个究竟。婢子回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请夫人自己去看看。嫦娥伏在窗上,向里看,只见颠当凝妆扮作自己的形状,宗子美抱着她,呼叫嫦娥。嫦娥轻蔑地一笑,回到屋里。不大会儿,颠当心头暴痛,急忙披上衣服,拉着宗子美到嫦娥房中,进门便跪下。嫦娥说:“我又不是医生与巫婆,哪里能治病?你自己想效仿西施捧心学娇。”颠当只是在地下叩头,声言知罪。嫦娥说了声“好了”。颠当便从地下起来,失笑而去。颠当暗中对宗子美说:“我能使娘子学观世音菩萨。”宗子美不相信,于是就与颠当开玩笑打赌。嫦娥每次盘腿打坐,总是双目若闭。颠当悄悄地用玉瓶插上柳枝。放到茶几上,自己就垂发合掌,侍立于侧,樱桃般的嘴唇半开,瓠子般的牙齿微露,双目一眨也不眨。宗子美在一旁笑她。嫦娥睁开眼问她,颠当说:“我学的是龙女伺候观世音。”嫦娥笑着骂她,罚她学着童子样,给自己施礼。颠当将发束起来,就四面向上参拜,伏在地上,变化各种形态,左右转辗,那舞动的姿式,脚都可以磨着耳朵。嫦娥笑了,用脚去踢她。颠当抬起头,用口咬着嫦娥的脚尖,轻轻地用牙齿衔着。嫦娥正开心嬉笑,忽觉得一丝媚欲之情,从脚趾而上,直到心头,春情已动难以忍受,自已也控制不住。嫦娥急忙收神镇静下来,呵斥说;“狐奴才!你想死,迷惑人也不选择一下。”颠当害怕,急忙松开口,伏在地上。嫦娥又严厉责备她,但众人不解其故。嫦娥对宗子美说:“颠当这婢子,狐性不改,刚才差点儿被她愚弄。若不是我道业根深,很容易堕落进她的圈套。”自这以后,每见颠当,则自提防之。颠当羞惭畏惧,告诉宗子美说:“我对于娘子的一手一足,无不亲爱;但正因爱之深,不觉媚惑她就过分。如果说我有别的心,不但不敢有,我心里也不忍。”宗子美把这实情告诉嫦娥,嫦娥改变了对她的态度,如同当初一样。然而,因为嬉闹没有个节制,屡次劝戒宗子美,宗子美听不进去;因而,大小婢妇,都效仿他们,争相狎戏。 一天,两个婢女扶着一个婢女,扮作杨贵妃醉酒。两个婢女使了个眼色,趁这位婢女醉态朦胧之时,两人把手一放,婢女突然跌到台阶下,被摔的声音如同推倒一堵墙。众人大声惊呼,近前一摸,装扮贵妃的婢女,像贵妃一样,薨于马嵬坡,一命归西了。众人惧怕,赶快把这事告诉了主人。嫦娥惊骇地说:“闯祸了,我说的话怎么样!”去验看,已不可救了。派人去告诉婢女的父亲。婢女的父亲某甲,平素为人就无德行,哭闹着跑来,把女儿的尸体背到厅房里,又喊又骂。宗子美吓得关上门,不知怎么办才好。嫦娥自己出面责备他,说:“主人即使虐待婢子致死,法律上也没有偿命这一条。况且你孩子是偶然暴死,怎么知道她就不会再活了。”某甲叫嚷着说:“四肢都冰凉了,哪有再生之理!”嫦娥说:“不要乱吵,纵然是活不了,还有官府在。”于是,进了大厅,用手抚摸尸体,婢女马上苏醒过来。再用手抚之,随手而起。嫦娥返转来,愤怒地说:“婢子幸亏没死,贼奴才怎么这样无理!可用绳子绑送官府。”甲无话可说,长跪哀求饶恕。嫦娥说:“你既然知罪,暂且免于追究、处分。但无赖小人,反复无常,把你女儿留在这里,终是惹祸之根,应该把她领回去。所购之原价若干,要赶快措办,如数送来。”派人押送回去,让他请二三个村里的老人,在证券后划押作保。完了之后,才把婢女叫来,让甲自己问,说:“没有伤着吧?”婢女回答说:“没有。”就把婢女交给甲,让他领走。事情处理完后,嫦娥把婢女们喊来,数落她们的罪责,一个个被扑打。又把颠当唤来,严禁她再干这类的事。对宗子美说:“方今知道,主子一笑一颦,也不敢轻率。戏谑自我开始,竟使弊端屡禁不止。世间凡是哀伤的事属阴,欢乐者属阳;乐过了头就要走向反面,这是万物循环的规律。婢子的祸殃,是鬼神给我们的预告。再执迷不悟,就要闯大祸了。”宗子美听从了嫦娥的话。颠当哭泣着要求嫦娥解脱她。嫦娥用手指着颠当的耳朵,过了一会儿松开手。颠当在迷茫中恍惚了一会儿,忽然间,如大梦初醒,伏地便拜,高兴得手舞足蹈。自这后,闺阁中清净严肃,没人敢再随便喧哗。那个婢子,回到家中,没有病,自己就死了。甲因为赎婢子的钱赔偿不了,就请村中老者代为哀求怜悯,嫦娥答应了。又因婢女扶持主人的感情,施舍了一口棺木。 宗子美常以无子为忧。嫦娥肚子中,忽然听到儿啼的声音,于是就用刀割破左胁,取出婴儿,是个男孩;没有多久,嫦娥又怀孕了,又开刀破右胁取出婴儿,是个女的。男孩很像他父亲;女孩很像她母亲。长大成人后,都与大户人家成了婚。 卷八 鞠乐如 鞠乐如,是青州人。妻子死了之后,便离家出走了。几年以后,他身穿道服,背着蒲团来到家乡。在家住了一宿想走,亲戚族人硬留下了他的衣杖。鞠乐如推托随便走走,到了村外,屋里的衣杖服具,都冉冉地飞了出来,随他一块而去。 卷八 褚生 顺天府的陈孝廉,十六七岁的时候,曾经跟随一位私塾先生在僧寺中读书。同学很多,其中有一个姓褚的同学,自称是山东人,刻苦攻读钻研,一刻也不休息。而且这个同学寄宿在学校里,从未见他回过一次家。陈生与他最要好,因而就询问他为什么不回家。褚生回答说:“我家里很穷,筹措学费不容易。我即使做不到珍惜每一寸光阴,如果每天加上半个夜晚,那么我的两天就可以抵得上别人的三天。”陈生听了他的话很受感动,就想搬来床铺和他一起住。褚生劝阻他说:“暂且不要这样做!我看先生的学识已经不能做我们的老师了。阜城门有一位吕先生,年纪虽然很老了,却可以做我们的老师,请你和我一同到他那里去求学吧。”原来京城中教私塾的大多按月计算收取学费。月底学费用完了,学生们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继续留下或者离开。于是陈、褚二人就一同去拜见吕老先生。吕老先生是浙江有名的读书人,因落魄穷困而不能回乡,只好靠教儿童启蒙糊口,这实在不是他的志向。所以,他得到陈、褚两个学生后非常高兴。而褚生又很聪明,读书一过目就懂了,吕先生特别器重他。陈、褚两人感情十分亲密,白天同桌读书,晚上共睡一床。到了月底,褚生忽然请假回去了,十几天没再回来,大家都感到很奇怪。 一天,陈生因为有事到了天宁寺,在廊下遇见了褚生,他正在把苘麻劈城小条,蘸上硫黄,制成引火的用具。褚生见到陈生后,现出羞惭不安的神情。陈生问道:“你为什么突然停止读书了?”褚生握住陈生的手,把他请到一边,很难过地说:“因为家穷没有钱给先生作学费,所以必须做半个月的买卖,才能读一个月的书。”陈生感慨了很长时间,说:“你尽管回去读书,我自当尽力帮助你。”就叫仆人收拾起褚生的工具,两人一同回到学校。褚生嘱咐陈生不要泄漏这件事情,只假托个理由去告诉先生。陈生的父亲本是个开店铺的商人,靠做买卖致富,陈生常偷父亲的钱,替褚生交纳学费。陈父因为丢失了钱而责问陈生,陈生就把实情告诉了父亲。陈父认为陈生是个书呆子,就叫他停学了。褚生感到十分惭愧,拜别老师准备离去。吕老先生知道了其中的缘故,就责备他说:“你既然这样贫困,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于是把钱全部退还给陈父,留下褚生像往常一样读书,跟他一起吃饭,对待他就像自已的儿子一样。陈生虽然不入馆读书了,却常常邀请褚生到酒店共饮。褚生本来为了避嫌不肯去,可陈生邀请他也越发坚决,常常流下泪来。褚生不忍心拒绝他,于是与陈生就来往不断了。 过了两年,陈生的父亲死了,陈生又要求跟吕老先生读书,吕老先生被他的诚意感动了。就收下了他。但陈生由于停学已经很久,和褚生相比差距很大了。过了半年,吕老先生的长子从浙江一路讨着饭到京城来寻找父亲。学生们凑集了一些钱给吕老先生作回乡的路费,可是褚生只有流着眼泪依恋不舍而已。吕老先生临别时,嘱咐陈生要把褚生当作自己的老师对待。陈生答应了,请褚生住到自己家里当自已的老师。过了不久,陈生考中了秀才,又以“遗才”科的身份参加乡试。陈生担心自己不能把文章写完,褚生主动请求代替他去参加考试。到了乡试的日期,褚生带了一个人来,说是自己的表兄刘天若,嘱咐陈生暂时跟着他去。陈生刚刚出门,褚生忽然从后边拉他,陈生身体几乎跌倒,刘天若急忙挽住他一同走了。他们游览眺望了一阵子以后,就一同在刘天若家中住下了。刘家没有妇女,他就让客人住在了内院。住了几天,不知不觉到了中秋节了。刘天若说:“今天李皇亲的花园中游人很多,我们也应当去舒散一下心头的烦闷,顺便送你回家。”于是,刘天若就叫马僮挑着茶炊、酒具前去。只见水中楼台,梅花形的亭阁里,人声喧哗嘈杂,不能进入。走过了一道水闸,便见在老柳树下横着一条画舫,他们就互相扶着登上船去。两人酒过数巡,很感寂寞。刘天若伸头对书僮说:“梅花馆最近有新来的妓女,不知在家不在?”书僮去了一会儿,就和一位女子一同回来了。原来是妓院的李遏云,她是京城的名妓,诗写得很好,又善于唱歌。陈生曾经和朋友一起在她家喝过酒,所以认识她。两人相见,略为问候了几句。李姬脸上带着悲哀忧愁的神色。刘天若叫她唱歌,她就唱了一支《蒿里曲》。陈生很不高兴地说:“我们主、客两人即使不能使你满意,也不致于对着活人唱挽歌!”李姬站起来表示了歉意,勉强露出了笑脸,就唱了一支词曲浓艳的歌曲。陈生高兴了,握住李姬的手腕说:“你过去写的《浣溪纱》词我读了好几遍,现在都忘了。”李姬就吟道:“泪眼盈盈对镜台,开帘忽见小姑来,低头转侧看弓鞋。强解绿蛾开笑面,频将红袖拭香腮,小心犹恐被人猜。”陈生反复吟咏了好几遍。不一会儿,船靠岸停下。他们上岸后走过长廊时,陈生见长廊壁上题诗很多,就拿起笔来把那首《浣溪纱》词写在壁上。这时天色已近傍晚了,刘天若说:“考场中的人快出来了。”就送陈生回家。陈生进了家门,刘天若就告别回去了。陈生见室内昏暗无人,稍一迟疑,褚生已经走进门来,他细看了看,却不是褚生。正感到疑惑的时候,那人忽然走近自己身边跌倒了。这时家里仆人们说: “公子疲劳极了!”一齐来拽他扶他;陈生又觉得跌倒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他站起来后,看见褚生站在旁边,恍恍惚惚好像是在梦境中。陈生屏退了仆人追问这件事,褚生说:“告诉你不要吃惊:我其实是个鬼,很早就应该投生转世了。所以在这里一拖再拖,是因为不能忘记你对我的深厚情谊,因此附在你身上,以便代替你去参加乡试。现在三场考试已经结束,我的愿望也了结了。”陈生又请求他代替自己参加会试。褚生说:“你的父辈福薄,悭吝之人的骨格,承受不了诰赠的荣耀。”陈生问:“你将要到哪里去?”褚生说:“吕老先生与我有父子的情分,我经常挂在心上而不能忘。我的表兄在阴间衙门里掌管簿籍,我求他向地府主管者说情,或者能有希望作他的子嗣。”于是告别而去。陈生觉得这件事很奇异,天明后就去拜访李姬,想问问泛舟游湖的事,但是李姬已经死了好几天了。他又到李皇亲花园中去,见廊壁上自己题的那首《浣溪纱》词仍在,只是墨色淡而模糊,好像就要磨灭了一样。这才明白题写诗的是自己的魂,而作词的李姬是个鬼。到了晚上,褚生满面喜色地来了,说:“所求之事幸而成功了,现在要向你告别了。”于是伸出两只手来,叫陈生在手心里各写上“褚”字作为标志。陈生要设酒宴为他饯行,褚生摇头说:“不必了。你如果不忘我们往日的交情,乡试发榜以后,不要怕路途遥远艰险,到浙江来看望我。”陈生流着泪送他,看见有一个人在门外等候着,褚生还在依依不舍,这个人用手按着褚生的头顶,褚生就随着他的手变扁了。这个人用手把褚生捧起来放入一个口袋中,背着走了。 过了几天,陈生果然考中了举人。于是治备了行装前往浙江。吕老先生的妻子几十年不生育,五十多岁了,忽然生了一个男孩,两只手紧紧握住不能伸开。陈生到了吕家,要求见见小孩,并说手掌中一定有个“褚”字。吕老先生不信。小孩见了陈生,十指自动伸开了,一看他的手掌心,果然各写着一个“褚”字。大家很惊奇地问起原因,陈生就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大家又喜欢又惊奇。陈生丰厚地赠送给吕老先生一笔钱,才告辞回家。后来,吕老先生以岁贡的资格,到京城参加廷试,住在陈生家里。这时吕老先生的小儿子才十三岁,已经考中秀才了。 卷八 盗户 清朝顺治年间,山东滕县、峄县一带,十个百姓中就有七个是盗寇,官府也不敢抓捕他们。后来,这些盗寇受了招抚,归顺了朝廷,县官把他们另立户册,称之为“盗户”。凡“盗户”与一般老百姓发生争执,官府总千方百计地袒护他们,为的是怕他们重新造反。后来打官司的人便往往冒称是“盗户”,而另一方却极力揭发对方是假的。每每打官司时,诉讼双方先不去争论是非曲直,而是苦苦争辩谁是真盗假盗,还得烦劳官府去查阅户籍。正巧,官署里经常有狐狸作祟。县官的女儿被狐狸迷住了,请了法师,用符咒捉住了狐狸,放进了一个瓶子里,准备用火烧死它。这时,狐狸在瓶子里大声喊叫:“我是盗户!”听到的人无不暗笑。 卷八 某乙 城西的某乙,过去是个小偷,他的妻子为此感到很恐惧,多次规劝他,某乙于是幡然悔悟。 过了两年,某乙贫困得不能忍受,就想再去当一次小偷而后就不干了。于是假托去做买卖,到一个算卦人那里去算算到什么地方去吉利。算卦人算了算,说道:“东南方向吉利,利于小人,不利君子。”卦家隐隐约约与他心中的想法相吻合,他暗暗高兴。于是他就向南走,到了苏州、松江一带,每天在村庄、城镇中游逛,这样过了好几个月。 一天,他偶然进入一座寺院中,见墙角上堆着两三块石子,心里知道这里边有些古怪,他也拣了一块石子放上去,然后就一直走到佛龛后边躺下了。天黑了以后,寺中有些人聚在一起说话,好像有十几个人。忽然其中一人数了数石子,很惊讶地发现多了一块,因而一起到佛龛后边搜寻,发现了某乙,就问他:“放石子的是你吗?”某乙承认了。又盘问他的住址、姓名,某乙用假话回答他们。于是他们给了某乙一件武器,领着他一同出去。到了一座高大的宅院外,有人拿出了软梯,大家争着越墙而入。因为某乙是从远处来的,对路径不熟悉,就叫他潜伏在墙外,负责传递财物和看守口袋。过了一会儿,墙上扔下一个包裹;又过了一会儿,用绳子缒下一只箱子。某乙举手接住箱子知道装着东西,就把箱子打破,用手摸索着拿,凡是沉重的东西,全部放进一个袋子里,背起袋子急忙逃走了,终于寻路回到了家中。 从此某乙建楼阁,买良田,并且用银子为儿子捐了个功名。县令给他家大门上挂了匾,称他为“善士”。后来这件大案被破获了,群盗都被抓获,只有某乙没有姓名、籍贯,没有办法追查,才免于被捕。事情过去了很久之后,某乙喝醉了酒自己说出了这件事。 曹州府有个大强盗,抢到一大笔财物回到家后,毫无顾忌地安然睡去。有两三名小盗,越过院墙进入他家中,把他捉住了,向他要钱。大盗不给,他们就鞭打、烧烙。把大盗的所有财物都逼索到手,才离去。大盗向人说:“我不知道炮烙的痛苦如此厉害!”于是对盗贼深感痛恨,就投到衙门里充当了马捕,把本地的盗贼差不多都捕捉尽了。有一次捕到了以前抢他财物的几个盗贼,就用他们对自己施用过的刑罚惩治了他们。 卷八 霍女 朱大兴,河南彰德府人。家中很富裕,但为人吝啬,如果不是儿女婚嫁之事,家中从没有宾客,厨房中也从无肉类。然而,他却喜欢女色,只要是他看上的女人,花钱多少,从来不吝惜。每天晚上,爬墙串村,去找淫荡女人睡觉。 一天夜里,朱大兴遇到一少妇独自行路,心知是逃亡的妇女,便强逼着她来到家中。点灯一看,漂亮极了。妇女自己说:“姓霍。”再细致地问,妇女很不高兴,说:“既然把我带到家中,又何必盘根寻声地问呢?如果怕受连累,不如早让我走好了。”朱不敢再问,便留下她一块睡了。但是霍女不安于粗茶淡饭,又讨厌吃肉汤之类的东西,最喜欢吃的是燕窝、鸡心、鱼肚白作的羹汤,只有这样才能吃饱肚子。朱大兴没有办法,只有尽力供奉。霍女又爱生病,每天须一碗参汤补养身体。起初,朱大兴很不愿意。但霍女痛哭呻吟,眼见就要快死的样子,无可奈何,给她煮了一碗人参汤,病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自此以后,习以为常。霍女穿的衣服必须是绵绣之类,穿了几天就厌烦了,要换新的。就这样,一个多月,计算起来花钱无数。朱大兴渐渐地供不起。霍女哭泣着不吃饭,要求离开这里,到别处去。朱怕她走,只好委曲顺应她的要求。霍女经常感到苦闷无趣,每每让朱大兴每隔十数日便招戏班为她唱戏。唱戏时,必须让朱大兴在帘外设一凳,让她抱着儿子观看;即使这样,她也无笑容,经常对朱大兴责骂,朱大兴也不去与她辩解。过了两年,朱家渐渐衰落。朱大兴向霍女婉转地说,每日消费是否可以稍减一成。霍女同意了,每日用度减了一半。时间长了,朱家仍然不能供给,霍女每天喝点肉汤也能过得去。又渐渐地,没有珍馐海味也能用得下。朱大兴暗暗自喜。忽然一夜,霍女开门逃跑了。朱大兴怅然若失,到处打听,才知道在邻村何姓家中。 姓何的是邻村大户人家,是宦官之后,他性格豪放无拘束,好结交客人,家中常是灯央亮到天明。忽然有一美丽的女子,半夜来到他的寝门。他细盘问,知是从朱家出逃的小妾。朱大兴的为人,姓何的一向藐视他;又喜欢这女子貌美,竟然把她留下了。二人在一起私混了几天,何某越发被这女人迷惑,生活穷奢极欲,对她的一切供给,如同朱大兴一样。朱大兴得知消息,就到他家要人,姓何的根本不当会事。朱告到官府。官府因为这女子的姓名来历不明,放到一边,也不追问。朱大兴变卖家产,向官府行贿,才准拘捕审问。霍女对姓何的说:“我在朱家,原本也不是通过媒人,纳彩礼而定的,怕他作什么?”姓何的很高兴,准备到公堂上与朱打官司。在座的客人劝谏说:“收纳别人逃跑的妻妾,已经是违法的行为。况且这个女人进门之后,挥霍无度,就是千金之家,怎能支撑得了?”姓何的恍然大悟,就把女人送给了朱大兴。 过了一二天,霍女又外逃了。 有个姓黄的书生,家中很贫寒,未曾娶妻。一天夜里,忽然间来了一位女人敲他的门。女人进门后,自己向黄生说是来给他作妻的。黄见到这样一位美貌的女子,而且是自投到他家,惊慌恐惧,不知该怎么做才好。黄生平素守本分,坚决拒绝。女人也不离去。与黄生应对之时,黄生发现这个女人柔美可爱,不禁心中有点动情,就把她留下了。但又担心她不能安心这贫寒的家庭。但是,女人每天起得很早,操持家务,勤劳超过过门多年的妻子。黄为人蕴藉,举止潇洒,很会取得妻子的欢心。两人相见恨晚,只恐将风声走漏出去,二人的欢快日子不能长久。而朱大兴自从倾产起诉后,家中更加贫穷;又考虑到这个女人不是安分守己的人,也就把追寻她的事,放到了一边。 霍女跟黄生一起过了数年,二人恩爱诚笃。一天,霍女忽然说要回家探亲,要求用车马送她。黄生说:“以前你说无家,为什么前后说法不一样?”霍女说;“以前我是随便说说,我是镇江人。往日,我跟着荡子,流落江湖,就落到这步田地。我家中颇富裕,你把所有的钱财都带去,我必定亏待不了你。”黄生听从她的话,赁了一辆车,与她同去。 到了,扬州地界,把船停泊在江边。霍女正凭窗向外看,有一位巨商的儿子从旁边过去,惊叹她的美丽,又反转船跟在后头。黄生不知道这情况。霍女对黄生说:“你家很贫穷,现在有一个解救穷困的办法,不知你能不能听从我的?”黄问她,霍女说:“我跟你多年,未能为你生一男半女,也是件未做好的事。我虽说不漂亮,幸亏现在还未老,若有人肯出千金的话,你就把我卖给他。有了这份钱,妻室、田庐就都有了。这个办法怎样?”黄生脸面失色,不知这是什么原因。霍女笑着说:“郎君不要着急,天下本来多佳人,谁肯花一千金来买我呢?那是一句玩笑话给旁人听的,看看外面有没有买主。卖与不卖我,本来就在郎君你自己。”黄生不肯这样办。霍女自己把这件事告诉船夫的妻子,船夫妻子用眼看黄生,黄生随便应了一下。船夫妻去后不大会儿,回来说:“邻船有一位商人的儿子,愿意出八百金。”黄生故意摇头,说这事难成。船夫妻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回来说:“同意如数交千金,请马上过船去,一边交钱,一边交人。”黄生微微一笑。霍女说:“叫他暂且等等,我嘱咐黄郎几句话,马上就去。”霍女对黄生说:“我每日以千金之躯侍奉郎君,你今天才知道吧!”黄生问霍女:“你以什么话来推辞掉人家呢?”霍女说:“请你马上过船去签署卖身契约;去与不去,本来就在我自己。”黄生认为不可。霍女逼着催促他去,黄生不得已,去了。立刻兑付清楚。黄生让人把千金封存起来,并加上印记对商人子说:“我虽然贫寒,竟然真的把妻子卖了,马上分离,真是难以割舍!假若妻子必不肯听从,仍然将这金原封不动地归还你。”刚把千金搬运到船上,霍女已同船夫的妻子从船后头登上商人之子的船了,远远地与黄招手作别,无一点依恋的样子。黄生惊骇得魂不附体,咽喉气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会儿商船解缆,如同离弦之箭远远而去。黄生大声呼唤,想追上去与之并行。船夫不听他的,开船南行。很快到镇江,把银子搬到岸上,船夫急急解船而去。 黄生在岸边守着行装苦闷地坐着,举目无亲,到什么地方,自已也不知道。望着滔滔的江水,东流而去,真像万箭穿心。黄生正在掩面哭泣时,忽听到娇滴滴的声音,在唤“黄郎”。黄生愕然回头一看,原来是霍女,已在前边的路上等着。黄生高兴极了,背起行李就跟从她出了,并问:“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霍女笑着说:“若再迟回来数刻时问,恐怕你对我就产生疑心了。”黄生仍然认为她的举止不一般,又细细追问。霍女笑说:“我一生办事,对于那些吝啬的人,就破费他的钱财;对于那行为不端邪恶的人,就诳骗他们。假若我如实地把我要作的事告诉你,你必定不肯与我合作,这样,我们到哪里去弄这千金呢?袋里有了充足的钱,我又安然无恙地回到你的身边,你应该感到幸福和满足。你这样穷问到底作什么?”于是,就雇了一个脚力,背负着行李,一块走了。 进了镇江城水门内,有一座门朝南的宅子。他们直接进去。不大会儿,老头老婆男人女人,纷纷出来迎接,都说:“黄郎来了。”黄生就进屋去拜见岳父岳母。有两位年轻人,向黄生作揖施礼,坐下来与黄生说话。他们是霍女的兄弟大郎和三郎。宴席上菜肴不多,四个玉盘就把一张桌子摆满了。鸡、蟹、鹅、鱼。都用刀切成大块。年轻的人用大碗喝酒,谈吐豪放无拘束。宴会结束后,有仆人将他们夫妇领到另一个院子中,让他俩住在一块。床上的铺盖与枕头,滑腻细软,而床,是用熟制的皮革代棕藤制成。每天有婢女及老太太送来三餐。霍女有时整整一天也不出门。黄生在这里单独居住感到苦闷,屡次说要回家,但霍女坚决不让。一天,霍女对黄生说:“今天我为你打算:请你买一位女人,是为了你的子孙后代着想。但是,若买婢女小妾,价格一定很高;你假装当我的兄长,由我父亲出面与别家论婚,这样找一位良家女子是不难的。”黄生认为不可。霍女不听。 有一位张贡士,他的女儿新近死了丈夫。跟他协商的结果,要一百吊钱,霍女强为黄生取来。新妇小名叫阿美,性格和顺,生得也很漂亮。霍女喊她作嫂子,黄生局促不安,霍女反而坦然无事。有一天,霍女对黄生说:“我将和大姐到南海,去看望大姨,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返回,请你们夫妻俩安生地过日子。”说完就走了。 夫妻二人独居一院中,霍女家仍然按时给他们送饮食,对他们也很敬重。然而,自从进了这个门后,就不曾有一个人再到他们这房里来。每天早晨,阿美按时去给老太太请安,说一两句话就退出来。妯娌们站在一旁,也只是相视一笑而已。即便留恋不舍多坐一会,他们也不殷勤应酬。黄生去拜见岳父,也是这样。偶尔遇到诸兄弟在一起聚谈,黄生来了,大家都不作声了。黄生心中苦闷,又无处诉说。阿美发觉了这种情形,问黄生说:“你与他们既然是兄弟,为什么一月来都像生疏的客人?”黄仓促间回答不上来,结结巴巴地说:“我在外十年,现今足刚归来。”阿美又细细审问老头与老太太家的门第,以及妯娌们的住处。黄生窘迫,再也不能隐瞒了,就把实底全告诉了她。阿美哭泣着说:“俺家虽贫穷,也不至于卑贱到作你家的小老婆,无怪妯娌们都看不起我。”黄生听了惶惑害怕,不知有什么办法应付,只有跪在地下任凭阿美处置。阿美收住哭泣,用手把黄生拉起来,反而请黄生想办法。黄生说:“我哪里还敢想别的法子,只想让你回娘家去。”阿美说:“既然嫁你了,我再回娘家,于心不忍。那霍女虽说是先跟了你,但那是私奔,不是明媒正娶;我虽说是后嫁的,却是明媒正娶。不如暂且等她归来,问一下她,她既然出了这佯的计谋,将准备如何处置我?” 住了几个月,竟然没见霍女回来。一天晚上,听到客房里有吵闹的饮酒声。黄生偷偷去看,只见二位客人身着戎装坐在上座:一个头裹着豹皮的头巾,威严得像是天神;东首的那个人,戴着虎头的皮革做的头盔,虎口衔着他的额头,虎鼻虎耳俱全。黄生惊骇地回来,把这事告诉阿美,二人猜测一通,也弄不清霍氏父子是什么人。夫妻二人感到疑虑难解,很畏惧,二人谋划着迁到别处居住,又恐引起霍氏父子的猜疑。黄生说:“实话告诉你,那去南海的人,即使回来,当面对证已定,我也不能再住在这里。现在,我想带着你离开这里,又恐怕你的父亲说别的。不如我们二人暂且分手,二年当中我必定再来。你能等待就等待;假若想另嫁他人,也听你便。”阿美要回家告诉父母,跟黄生一块走。黄生不答应。阿美哭泣流涕,要他发誓,他才离别阿美,动身回家。 黄生去给老头老太太告辞。正巧其他诸史弟都出去了,老头挽留他,等女儿从南海回来再走,黄生没听,就告辞走了。黄生上船,心中很凄惨,像失魂落魄一样。船行至瓜州,忽然回头见有片帆飞驶而来;渐近了,看到船头,按剑而坐的是大郎。大郎老远就招呼说:“你想急着回去,为什么不再商量商量。撇下夫人自己独身走了,二三年的时间,谁能等待呢?”说话间,船已靠近。阿美从船中走出来。大郎挽扶着她登上黄生所乘的船,自己跳回船上,径直而去。这以前,阿美回到家中后,刚向父母哭诉,忽然大郎驾车登门来,按着剑威胁他们,逼着他女儿快走。全家人被吓得大气不敢喘,没有敢阻挡的。阿美向黄生述说了刚才的经过,黄生也猜不透他们是什么意思。但自己得到阿美,心中很高兴,就解船出发。 到家后,黄生出钱经营,很富有。阿美时常挂念她父母,想让黄生与她一块回镇江探望双亲;又恐怕把霍女引来,嫡庶问大小尊卑有争执。居住了不久,阿美的父亲打听着来了,见到他们家中房宅整齐,心中颇安慰。对女儿说:“你出门后,我接着到霍家去探访,见他家大门已关,房主也说不清楚,时过半年,竟无消息。你母亲日夜哭泣,说是让奸人把你骗去,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今天才知道你没出事。”黄生把实情告诉他老岳父,他们猜测着霍家一门为神人。后来,阿美生了个儿子,就取名叫仙赐。到十多岁,母亲让他去镇江、扬州,仙赐在旅社中住下后,随从的人都出去了。有一位女子进来,拉着他的手到她的房间里,放下帘子,将他搁在膝上,笑着问叫什么,仙赐便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又问他:“叫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孩子答:“不知道。”女子说:“回去问你的父亲便知道。”就为他在头上挽了个髻子,摘下自己头上的花给他簪上;又拿出一副金钏戴到他的手腕上;又将黄金放到他袖子里,说:“拿去买书读。”仙赐问她是谁,她说:“你不知道你还有一个母亲?回去告诉你父亲:朱大兴死了,但没有棺材埋葬,应当帮助他,不要忘了。”老仆人回到旅店后,不见了仙赐;寻找到另一室中,听到仙赐正与人说话,从外向里一看,是老主母。在帘外轻微咳嗽,好像要有话给她说。女人把仙赐放到床上,恍惚间,已经看不到。仆人问旅店的主人,并没有人知道。数天后,从镇江返回,把这事告诉了黄生,并把所馈赠的东西拿出来。黄生听罢,慨叹不已。等到去询问朱大兴的消息,他已经死去三天了,尸骸暴露在外,未能埋葬,黄生给了他家很多钱,便厚葬了他。 卷八 司文郎 山西平阳府,有位叫王平子的秀才,大比之年,到北京参加顺天府乡试,在报国寺里赁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报国寺中,在他之前就来了一位浙江余杭县的秀才,和他作邻居。王平子递上自己的名片,要求与他相见。但余杭生不答理他。早晨或傍晚与他相遇,余杭生也表现得很傲慢。王平子很恼火他这种狂妄的样子,就打消了与他交往的念头。 一天,有一位少年到报国寺游览,穿着白色的衣裳,头戴一顶白色的帽子,望去很有点不凡的气魄。王平子来到少年跟前与他交谈,少年言谈诙谐,妙趣横生。王平子从心里对这位少年感到敬佩,问起他的乡里门第,他说:“家住登州府,姓宋。”于是,王平子叫老仆人拿座位来,两人相对谈论起来。恰巧余杭生从这里经过,他们两人就都起来给余杭生让座。余杭生居然坐了上座,一点不谦让,又问宋生说:“你也是到顺天府来参加乡试的吗?”宋生回答说:“不是。我是一个才能低下的人,没有腾达的志向。”又问:“你是哪一省的?”宋生就告诉他家住山东省。余杭生说:“竟然没有进取功名之心,足见你是很高明的。山东和山西,没有一个通晓文字的人。”宋生回答说:“北方通晓文字的人确实很少,但是不通晓的人,未必是我;南方通晓文字的人确实很多,然而通晓者未必是你。”说完就鼓掌,王平子与他一唱一和,因而哄堂大笑。余杭生惭愧得很,气呼呼地竖起眉毛,捋起袖子,大叫大囔说:“你们敢当面出八股题,比试一下吗?”宋生不在意地看着别的地方,微笑着说:“这有什么不敢的呢?”余杭生便急忙回到寓所,拿出一本《论语》交给王平子,让他出题。王平子随手把书一翻,指着说:“‘阙党童子将命’。”余杭生站起来,寻找笔墨和纸。宋生拉住他说:“不用写了,随便用口说就可以了。我的破题已经作出来:‘于宾客往来之地,而见一无所知之人焉。’”王乎子捧腹哈哈大笑。余抗生愤怒地说:“你是完全不会作文章的,只会骂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王平子尽力为他两人调解,请另找一道好题。又翻出一个题目说:“‘殷有三仁焉’”宋生立刻答道:“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余杭生一听,便不作了,站起来说:“你这个人也算稍有点才气。”接着就走了。 王平子因为这事就更加尊敬宋生。一天,特邀宋生到自已的寓所中,两人谈了好长时间。王平子拿出自已所写的全部文章,向宋生请教。宋生看得很快,一会儿就看完了上百篇。然后说:“你写文章的功底很深,然而在你下笔为文时,没有一个必定追求的信念,而只是存有一种侥幸取得成功的心理,这样,你的文章就落到下等里去了。”接着取出已看过的文章,一一给王平子解释。王平子很高兴,以老师之礼来对待他。让厨房里的人,用蔗糖作水饺。宋生吃了水饺,很香甜,说:“我平生还未吃过这样甜美的水饺,请你改日再作一次给我吃。”这以后,两人的感情更加投合。宋生三五天必来一次,而王平子必作水饺给他吃。余杭生偶而遇到,虽然谈的不多,但傲慢的气概大大减少了。 一天,余杭生把自己写的文章拿来给宋生看。宋生见上面圈圈点点极多,还有不少赞美之词儿。看了一遍,就放在桌子上了,一句话也不说。余杭生怀疑宋生未看,再次向他请教。宋生说已经看完了。余杭生又怀疑宋生看不懂。宋生说:“这有什么难懂的?只是不好罢了!”余杭生又说:“你只看了圈圈点点和赞语,怎知不好呢?”宋生便背诵他的文章,好像早已读熟了似的。一面背诵,一面指出文章的毛病。余杭生局促不安,汗流浃背,没有说话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宋生离去,余杭生进了屋子,坚决要看王平子的文章。王平子不给看。他硬是搜出王平子的文章,看到上面圈圈点点密密麻麻,嘲笑道:“这真像水饺子!”王平子本来性格朴实,不善于说话,这一来,只能是含羞地听着他说而已。 第二天,宋生又来了,王平子诉说了昨天的事。宋生非常气愤地说:“我以为‘南人不复反矣’,这卑鄙的小子竟敢这样欺人!有机会,我一定要报复他!”王平子极力劝他,说对人不要过分刻薄。宋生听了深受感动。 考试结束后,王平子把试卷拿出来,请宋生看,宋生十分欣赏。一天,他俩偶然走进大殿游玩,看到一个瞎和尚正坐在走廊里,摆着药摊,行医卖药。宋生惊讶地说:“这是一位奇人!他最懂得文章,不可不向他请教。”就让王平子回到寓所去把文章取来。王平子回到寓所正遇到余杭生,就与他一同前来。王平子走到和尚跟前,称他老师。那和尚以为他是来求医的,便问他患的是什么病。王平子说是来请教写文章的道理的。瞎和尚笑道:“是谁多嘴多舌啊?我没有眼睛,怎能评论文章呢?”王平子请他用耳朵代替眼睛,自已来念给他听。瞎和尚说:“三场的文章有二千多言,谁能耐着性花那么多时间听下去?不如把文章烧了,让我用鼻子闻一闻就可以了。” 王平子遵从他的意见。每烧一篇文章,那和尚就闻一闻,点点头说:“你是初次仿效几位大名家的手笔,学得虽然不十分像,也做到近似了,我刚才是用脾领受的。”王平子问他:“这样的文章能考中么?”和尚答道:“也能考中。”余杭生听了,不十分相信,先把古代名家的文章烧了一篇试试。瞎和尚用鼻子闻一闻说:“妙啊!这篇文章我是用心受的。不是归友光、胡友信等的手笔,怎么能写这么好呢!”余杭生大为惊讶,便开始烧自己的文章。那瞎和尚说:“刚才领教了一篇,尚未体会到全部妙处,为什么忽然另换一个人的文章呢?”余杭生假意说:“朋友的文章,只是那一篇,这篇才是我写的。”和尚闻了闻余下的纸灰,咳嗽了好几声,说道:“不要再烧了,实在咽不下去,现在勉强咽到胸膈;再烧,我就要呕吐了。”余杭生非常惭愧地退出去了。 过了几天,乡试发榜了,余杭生竟考中举人;王平子反名落孙山。宋生和王平子跑到瞎和尚那儿告诉他,瞎和尚便叹了口气说:“我虽然瞎了眼睛,但并没有瞎了鼻子,那些考试官简直连鼻子也瞎了!”一会儿,余杭生来了,得意洋洋地说:“瞎和尚,你也吃了人家的水饺么?现在究竟怎样?”瞎和尚笑道:“我只是谈论文章罢了,并不与你论命运。你不妨把考官们的文章,各取一篇用火烧掉,我就知道谁是你的老师。”余杭生和王平子一同搜索,只找到了八九个人的文章。余杭生说:“如闻错,拿什么惩罚?”那和尚气愤地说:“把我的瞎眼睛剜掉!”余杭生烧了起来。每烧一篇,瞎和尚都说不是;烧到第六篇,和尚忽然对着墙壁大呕大吐起来,而且放屁如雷,人们都笑起来。瞎和尚擦了擦眼睛,对余杭生说:“这才是你真正的老师呢!起初我不知道,骤然一闻,鼻子和肚皮都受了刺激,膀胱里也容纳不下,直接从肛门里放出来了!余杭生大怒,要走,并说道:“明天我还来看你,你别后悔、别后悔!”过了两三天,他却未来,到他寓所一看,已经搬走了。这才知道他正是那位考官的门徒。 宋生安慰王平子说:“凡是我们读书的人,不应该怨别人,应当严格约束自己。不埋怨别人,道德可以更高;严格约束自己,学问就会越来越深。当前的不得意,固然是运气不好;但平心而论,文章不是已经写得很好了么!今后只要加倍努力,天下总有不瞎的人。”王平子听了,肃然起敬。又听说第二年还要举行一次乡试,就不回家了,留在北京,以便向他求教。 宋生对王平子说:“京城柴米太贵了,但你不要有后顾之忧,屋后有个地窖子,埋着许多银子,可以掘出来用。”并告诉他埋在什么地方。王平子谢道:“宋朝的窦仪和范仲淹虽然很穷,却非常廉洁。现在我尚能自给,哪敢玷污自己的名声呢?” 一天,王平子醉后睡了,他的仆人和厨师便偷偷地去挖掘金窖。王平子忽然醒来,发觉屋后有声,偷偷出去一看,银子都堆在地上了。他们见事情败露,都吓得跪在地上。正要呵斥他们,发现一些金酒杯上刻着字,仔细一看,都是祖父的名字。原来王平子的祖父曾在南方做官,入京后住在这里,后来得急病死了,这些银钱正是老粗所留下来的。王平子大喜,一称,共八百余两。第二天,告诉宋生,并拿出金杯给他看,想与他平分,宋生坚决推辞了。王平子又拿了一百两银子送给瞎和尚,瞎和尚已走了。此后几个月,他越发刻苦读书了。 考期又到了,宋生说:“这次如果再考不中,那真的是命运了!”谁知,王平子竟因违犯场规被取消了考试的资格。王平子还没有什么怨言,宋生却大哭起来,王平子反而安慰起他来。他说:“上天嫉妒我,让我潦倒困苦了一辈子,今又连累了好友,真是命啊,真是命啊!”王平子说:“世间凡事本来都有定数的。像宋先生本无意求取功名,我考不中当然与你的命运毫无关系了。”他擦着眼泪说:“我早就想对你讲,实在是怕你惊怪,我并非是世上活着的人,而是一个飘泊无定的游魂。我年轻时,很有些才名,却一直不得志,连连落第。一气之下到了京都希望得到一位知音,把我的著作传下去。谁知,李自成进攻北京那一年,竟死于战乱。这样一年一年地到处飘泊,幸亏遇到你,相知相爱,所以我想极力帮助你;让好朋友得以实现我自己的宿愿。谁知今天,我们在文场上的命运是如此的不幸,谁又能无动于衷呢!”王平子也感动得掉下眼泪,问他:“为什么一直被埋没?”他说:“去年上帝有命令,让孔老夫子及阎罗王核查历劫的鬼魂,上等的在官署中备用,其余转生人世。我的名字已被录用,之所以未去,因为我想看到你考中后的快乐。现在我们只好告别吧!” 王平子问他考的是什么官职,他说:“梓潼府里缺一名司文郎,暂时叫一个耳聋的书僮代理,这就是文运颠倒的原因。万一侥幸得到这个官职,一定要圣教得以宏扬光大。” 第二天,宋生高高兴兴地来了,说:“我的愿望实现了。孔夫子让我做一篇《性道论》,看完后,非常高兴,说我可以做司文郎了。阎罗王一查生死簿,要以我说话无约束为罪名,不录用我;幸亏孔老夫子力争,才保住这个官职。我叩头拜谢。孔老夫子又把我叫到案前,嘱咐我说:‘现在因为怜惜你的才能,才选拔你充任这个清高的要职,你要改过自新,认真办事,不要再犯以前的错误了!’由此可知,阴曹对于道德,比文学更为看重。你一定是品行尚未修行好,今后只要积累善行不要懈怠就可以了。”王平子又问:“果真如此,那么,那个余杭生的德行如何呢?”他说:“不知道。阴曹赏罚分明,毫无错误,就是前几天我们看到的那个瞎和尚,也是一个鬼,他是前朝的名家,只因生前抛弃的字纸太多,罚他做瞎子。他想借替人医病,来赎以前的罪过,所以他常到热闹地方来。”王平子命人准备酒菜。宋生说:“不必了。终年打扰你,剩的时间不多了,再为我准备些水饺就足够了。”王平子非常难过,一点也不想吃,让他自己在那儿吃。一会的工夫,宋生就吃了三碗,捧着肚皮道:“这一顿饭,可以三天不饿。我这样做,乃是表示不忘你待我的好处。从前我吃你的水饺,都埋在屋后,已经变成蘑菇了。采集下来,藏起来做药,小儿吃了,可以变得更聪明。”王平子问他,以后什么时候再相会,宋生说:“既然做了官,就应该避开嫌疑。”又问:“如果到文昌帝君庙里祭奠,能达到你那儿吗?”他说:“这都没有什么好处!九天太远了,只要你洁身自好,多多积善,自有地府的人通报,那么,我是一定会知道的。”说完,向王平子告别后就不见了。王平子到屋后一看,果然长着许多紫色的菌。采集下来,藏在罐中。旁边有新土坟突起,宋生吃的水饺好像都在那里。 王平子回家后,更加刻苦读书。一天夜里,梦见宋生乘着车,上面张着伞盖来了,并说:“你从前因为发了点怒,误杀了一个婢女,在福禄簿上削去了官职、功名,如今你的德行已经把你的罪行赎掉了。但是你的命太薄了,还是没有做官的希望。”这一年,他参加顺天府乡试,考取了举人;第二年,又考中进士。王平子从此以后,也不图进取了。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生来很笨,脑袋迟钝,王平子给他吃了那些蘑菇,就很聪明了。后来,因为别的事情到南京,巧而遇到余杭生也到南京办事。谈到阔别之情,很是谦逊,然而两鬓已是斑白了。 卷八 丑狐 有一个姓穆的书生,是长沙人,家里非常贫穷,到了冬天还没棉衣穿。 有天晚上,穆生正独自在家里闷坐,忽然进来个女子,衣着华丽耀眼,但长得却又黑又丑,笑着问穆生说:“你不感到冷吗?”穆生惊讶地询问她是什么人,女子回答说:“我是个狐仙。可怜你寒冷寂寞,想和你同床共枕。”穆生害怕她是狐狸,又厌恶她相貌丑陋,大声号叫起来。女子掏出一块元宝放到桌上,说:“你如答应,我把这个赠给你!”穆生见了元宝,高兴地同意了。床上没有被褥,女子便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铺上。二人直睡到天快明时,女子起床嘱咐说:“我给你的元宝,你快拿去买布来做被褥,剩下的钱,做件棉衣,买点酒菜,足够了。只要你和我永远相好,就不用愁贫困!”说完就走了。 穆生把这事告诉了妻子,妻子也很高兴,马上买布来缝制被褥。狐女晚上来后,见被褥一新,喜欢地说:“你家娘子太勤劳了!”临走前又留下银子作为酬劳。从此后,狐女每晚都来,每次离去,必定赠些钱物。这样过了一年多,穆生家的房屋变得整洁华美,全家人的衣着也都里外一新,居然成了富裕人家。 穆生富裕后,狐女赠给他的东西渐渐少了。穆生因此越来越厌恶她。一次,他请了个会驱狐的道士,画了张符贴在门上。狐女来后,把符咬下来扯碎,扔到地上,进屋指着穆生骂道:“忘恩负义,你可算是登峰造极了!你这样做又怎能奈何得了我!你若厌烦我,我自己会走的。但情义既已断绝,你过去从我这里接受的东西,须要再还给我!”说完,忿忿地出门走了。穆生害怕,忙告诉了那个道士。道士便布置起法坛,准备驱狐。还没布置完,那道士忽然摔倒在地,血流满面。一看,已被割去一只耳朵。众人大吃一惊,四散逃窜。道士也捂着耳朵狼狈逃走了。这时,像盆一样大的石块,纷纷砸到穆生屋里,门窗锅盆,全被砸烂,没一件囫囵的。穆生钻到床底下,蜷曲着身子,吓得冷汗直流。一会儿,见孤女怀中抱着个猫头狗尾巴的怪物进来,把怪物放在床前,唤它说:“嘻嘻!快去啃那坏蛋的脚!”怪物一口就咬住了穆生的脚,牙齿锋利得像刀刃一样。穆生十分恐惧,想缩回脚来,但四肢却不能动弹。怪物嚼起他的脚趾,发出咯咯吱吱的脆响。穆生疼痛万分,衷恳不止。狐女说:“所有的金银财宝都给我拿出来,不要隐瞒!”穆生连忙答应,狐女叫了声:“呵呵!”那怪物就不咬了。穆生爬不起来,只是告诉狐女藏钱的地方。狐女自己去搜寻,除了首饰衣服之外,只翻出了二百两银子。狐女嫌少,叫了声:“嘻嘻!”怪物又啃起穆生的脚来。穆生哀叫着求饶,狐女限他十天内还清六百两银子,穆生答应,她才抱着那怪物走了。 又过了很久,家人渐渐聚集起来,从床下把穆生拖了出来。只见他脚上鲜血淋漓,已没有了两个脚趾头。看看室内,财物被搜寻一空,只剩下当年的一床破被子还在。众人便拿来盖在穆生身上,让他躺下。穆生害怕狐女十天后再来,卖了使女和衣服,凑齐了六百两银子。十天后,狐女果然又来了。穆生急忙将银子交给她,孤女收下,默默地走了。从此后再没来过。穆生脚上的伤,医治了半年才好,家里又像从前那样一贫如洗了! 后来,狐女又跟了邻村一个姓于的。于某是农民,家境贫寒。过了三年,于某除了按时交纳官府的粮税外,还建起了成片的高房大屋,一家人所穿的华丽衣服,多半是原来穆生家的东西。穆生见了,也不敢问。一次,穆生偶然到野地去,在路上碰到狐女,他急忙跪在路边。狐女默默不语,只用白手巾包上五六两银子,远远地扔给穆生,返身便走了。后来,于某去世后,孤女还不时到他家中,但家里的财物往往随之消失了。于某的儿子再看见她来,便行礼参拜,远远地祷告说:“父亲去世,我们都是您的孩子。即使不怜恤我们,又怎忍心坐视我们贫困呢?”狐女听了,便走了。从此再没到过于家。 卷八 吕无病 洛阳有个叫孙麒的公子,娶了蒋太守的女儿为妻,夫妻二人感情极好。后来蒋氏二十岁时死去,孙麒悲痛不已,离家住到了山中一座庄园里。 一天,正碰上阴雨天气,孙麒躺在床上休息,屋里别无他人。忽然看见门口门帘下露出一双女人的小脚,孙麒惊疑地问是谁。只见门帘一掀,进来一个女子,年纪约十八丸岁,衣着朴素整洁,面色微黑,长了很多麻子,像是穷人家的女儿。孙麒以为是村中来赁房的,呵斥她说:“有什么事应当去告诉我的家人,怎么竟闯到我的屋里来了?”女子微笑着说:“我不是村里的人。我祖籍山东,姓吕。父亲是文学士,我的小名叫无病。跟随父亲客居到这里,父亲早已去世了。我孤独无靠,仰慕公子出身于大家,又是名士,愿意投奔您这个郑康成做您手下的文婢。”孙麒笑着说:“你的心意倒很好。但在这里我跟仆人们住在一起,实在不方便。等我回家后,再用顶轿子聘了你来。”女子踌躇地说:“我自料才疏貌丑,怎敢奢望做您的配偶呢?只想供你在书斋里驱使,我倒还不至于把书捧倒了!”孙麒说:“就是收你做婢女,也得挑个吉日啊!”说着,用手指指书架,命她把《通书》第四卷取来,意思是试试她的学问。女子翻检了一通,找到了书,自已先浏览了浏览,才交给孙麒,边笑着说:“今天河魁星不在房里。”孙麒听了,不禁动了心,便把她留下了,藏在室内,不让外人知道。 无病闲着没事,替他抹桌子、整理书籍、焚香、擦香炉,把房间整理得光洁一新,孙麒大为高兴。到了夜晚,孙麒命仆人都到别处去睡,只让无病伺候。无病察言观色,服侍得更加殷勤周到。直到叫她去睡觉,她才端着蜡烛走了。孙麒半夜一觉醒来,觉得床头上像躺着个人,用手一摸,知道是无病,便摇醒了她。无病惊恐地起身站在床下。孙麒责备她说:“怎么不到别处去睡?我的床头是你睡觉的地方吗?”无病怯怯地说:“我胆小,不敢独睡。”孙麒可怜她,让她睡在床里边。忽然,他闻到无病身上传来一种莲花一般的清香气息,大感惊异,便叫她和自己同枕一个枕头。孙麒心神摇荡,渐渐拉无病同睡一个被窝,二人欢爱一场,孙麒十分喜欢她。孙麒又想:老这样让无病躲藏着,总不是办法。又怕领她一同回家会惹人议论。孙麒有个姨母,跟这里只隔着十几家,他便和无病商量着让她先避到姨母家,以后再接她回来。无病觉得这办法好,便说:“你阿姨我早就很熟,不用你先去通知,我这就去。”孙麒送她,她就越墙走了。 孙麒的姨母是一个寡老太太。天明后她打开门,一个女子闪身走了进来,她忙询问,女子回答说:“你外甥让我来问候阿姨。公子想回家,因路远缺马,留我暂时借住在阿姨这里。”老太太相信了,便留住了她。 孙麒搬回家后,假称姨母家有个婢女,姨母想送给自己,派人把无病接了回来。从此后,便让她坐卧不离地服侍自己。日子一长,孙麒更加宠爱无病,便娶了她作妾。有高门大户想和他结亲,他一概不答应,大有和无病白头到老的意思。无病知道后,苦苦地劝他娶妻,孙麒只得又娶了许家的女儿为妻,但终究还是宠爱着无病。许氏非常贤惠,从不和无病争床第之欢,无病侍奉她也越发恭敬,因此二人关系很好。后来,许氏生了个儿子,取名叫阿坚,无病对待孩子像自己亲生的一样爱护。孩子刚三岁,常离开乳妈,跑去跟无病一块睡。许氏叫他回去,也不走。过了不久,许氏因病死去,临死前嘱咐孙麒说:“无病最爱护我的儿子,孩子就算是她亲生的好了;把她扶正作嫡妻,也可以。”埋葬了许氏后,孙麒便要按许氏的遗言去做,把这事告诉亲族后,大家都说不可,无病也坚决推辞,这事也就罢了。 本县有个王天官的女儿,新近守寡,托人来孙家求婚。孙麒非常不愿意结这门亲事。王家再三请求,媒人也极力宣扬王氏的美貌;加上孙麒的亲族仰慕天官大人的势力,一昧怂恿他,孙麒动摇了,到底还是娶了王氏。王氏果然生得非常艳丽,但性情却异乎寻常的骄悍。平时的衣服用具,一不称意,就乱毁乱扔。孙麒因为喜欢她,不忍违了她的性子。过门才几个月,便霸住丈夫,不让他和无病同房。还经常把怒气迁移到丈夫身上,几次三番地大吵大闹。孙麒受不了,便一个人独宿。王氏更加恼怒。孙麒烦恼不堪,找了个借口跑到京城中,避难去了。王氏又把孙麒的出走归罪于无病,尽管无病看着她的脸色,小心伺候,但王氏还是不高兴。有一天夜里,她让无病睡在床下伺候,阿坚总是跟着无病。每次叫起无病来支使,阿坚就啼哭不休。王氏厌烦地痛骂阿坚,无病急忙叫乳妈来抱走他。阿坚不走,想强让他走,他哭得更厉害了。王氏大怒,从床上蹦下来,将阿坚一顿毒打,他才跟着乳妈走了。阿坚从此后被吓出了病,不吃不喝。王氏禁止无病去照料阿坚,阿坚整天啼哭。一次,王氏呵斥乳妈把阿坚摔到地上,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喊着要水喝,王氏不让给;直等到天黑,无病窥见王氏不在,偷偷地拿了水去给阿坚,阿坚看见她,丢了水扯住她的衣服号啕大哭。王氏听见,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阿坚听到她的声音,立即憋住哭声,腿一伸,吓得背过气去了。无病见状,不禁失声痛哭起来。王氏大怒,骂道:“贱婢少做这种丑态!想用孩子的死威胁我吗?不用说是孙家的小崽子,就是杀了王府的公子,王天官的女儿也担当得起!”无病听了,只得抽泣着忍住眼泪,请求葬了阿坚,王氏不许,立命把他扔了。王氏离去后,无病摸了摸阿坚,觉得身上还温热,便暗对乳妈说:“你快抱了去,在野地里等等我,我马上就去。如果孩子死了,我们一块埋了;如果能活过来,我们就一同抚养他。”乳妈答应着走了。 无病回到房里,带上自己的一些首饰,偷偷地跑出家门,追上了乳妈。两人一块看看阿坚,见孩子已苏醒过来,二人非常喜欢,商量着到孙麒的庄园去,投奔姨母生活。乳妈担心无病走不动,无病便先走一步等着她。只见她走起来快得像风一样,乳妈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赶上她。约二更时分,阿坚的病又变得沉重起来,没法再继续赶路。二人便抄近路进了个村庄,来到一个农家的门前,在门口直站到天明,才敲开人家的门,借了间屋子住下。无病又拿出首饰,卖了换成钱,找来巫婆和医生给阿坚治病,可是仍不见好转。无病掩面哭泣着说:“乳妈好好看着孩子,我找他父亲去!”乳妈正惊讶她说得太荒唐,无病却一下子不见了,乳妈惊诧不已。 同一天,孙麒在京城中,正躺在床上休息,无病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孙麒吃惊地起身说:“我刚睡下就做开梦了吗?”无病抓住他的手,只是跺脚,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好久,才失声说道:“我受尽了千辛万苦,和孩子逃到杨——”话没说完,放声大哭,一下子倒在地下不见了。孙麒吓呆了,还怀疑是在梦中。忙叫仆人一块来看,见无病的衣服、鞋子还仍然在地上,众人大惑不解。孙麒急忙整治行装,星夜往家赶来。到家后,听说儿子已死,无病远逃,孙麒捶胸大哭,骂了王氏几句。王氏却反唇相讥。孙麒怒发冲冠,顺手摸起把刀子,丫鬟婆子们急忙拦阻他,孙麒走不近王氏,远远地把刀子抛了过去,刀背正砸中王氏的额头,血流了出来。王氏披头散发,鬼哭狼嗥地跑出家门,要去告诉娘家。孙麒将她捉了回来,索性痛打一顿,直把她的衣服都打成了碎条,疼得她转不动身,才命将她抬回房中护养,想等她伤好后再休了她。王氏的弟兄们听说这件事后,率领众人骑着马打上门来。孙麒也聚集起自家健壮的仆人,准备抵御。双方互相叫骂了一整天才散。王家没赚到便宜,不肯罢休,又打起官司。孙麒也让人护送着赶进城去,向官府申辩,控诉王氏种种的凶悍劣迹。县令不能使孙麒屈服,便把他送到专管风俗教化的学官那里惩戒,以此讨好王家。学官朱先生,是世家子弟,为人刚正不阿,察知实情后,愤怒地说:“县令老爷以为我是天下最卑鄙的教官、专门勒索伤天害理的财物给人舔屁股的无耻之徒吗?这种乞丐相,我做不来!”竟不接受县令的命令,让孙麒堂而皇之地走了。王家无可奈何,便示意亲朋好友,为他们两家调停,让孙麒到王家谢罪。孙麒不肯,调解人往来十多次,还是没有结果。王氏的伤也渐渐好了,孙麒想休了她,又怕王家不要人,只得不了了之。 孙麒因为无病逃走,孩子又死了,日夜伤心。想找到乳妈,问个实情。想起无病曾说过“逃在杨……”的话,邻村有个杨家疃,他怀疑她们逃到了那里,便去察问,结果没一个知道的。有人说五十里外有个村子叫杨谷,孙麒忙派人骑着马去访查。果然找到了乳妈和阿坚。原来,阿坚并没有死,病也渐渐痊愈了。相见之后,都非常欢喜,派去的人把她们接了回来。阿坚看见父亲,放声大哭,孙麒也流下了眼泪。王氏听说阿坚还活着,气势汹汹地跑出来,还想咒骂他。孩子正在哭着,一睁眼看见王氏,恐惧地一下子扑在父亲怀里,像是要藏起来。孙麒忙抱起来一看,阿坚已死过去了。急忙大声叫他,过了会儿才苏醒过来。孙麒怨恨地说:“不知如何酷虐,把我的儿子吓成这个样子!”立即写下离婚文书,送王氏回娘家。王家果然不要人,又把王氏送了回来。孙麒迫不得已,自己和儿子另住一个院子,再不与王氏来往。乳妈跟孙麒详细讲了无病的一些奇怪事情,孙麒才醒悟无病是鬼。十分感激她的情义,便将她的衣服、鞋子葬了,立了一块碑,上题“鬼妻吕无病之墓”。 又过了不长时间,王氏生下一个男孩,她却亲手把孩子掐死了。孙麒更加忿怒,再次休了王氏。王家却又把她用车子送了回来。孙麒便写下状子,告到官府。官府因为王氏是天官大人的女儿,对孙麒的状子都不受理。后来,王天官死去,孙麒仍在不停地上告,官府便判决将王氏休回了娘家。孙麒从此后再没娶妻,只是纳了个奴婢作妾。 王氏回娘家后,因为凶悍的名声远扬在外,住了三四年,没有一个来提亲求婚的。王氏这才幡然悔悟,但过去的事情却已无法挽回。后来,有个曾被孙家雇佣过的老妈子来到王家,王氏殷勤地款待她,还对着她流了不少眼泪。揣测王氏的心思,像是怀念原来的丈夫。老妈子回去后便告诉了孙麒,孙麒一笑置之。又过了一年多,王氏的母亲也死了。她孤单一人,无依无靠,几个兄嫂弟妹又都及恶嫌恨她。王氏越发走投无路,只落得个天天泪水涟涟。有个贫寒的读书人死了妻子,王氏的哥哥便想送给一份厚厚的嫁妆,让她嫁给那个读书人,王氏不肯。她多次托来来往往的人给孙麒捎信,哭泣着说自己已为过去感到悔恨,孙麒始终不听。 一天,王氏带着一个婢女,从家里偷了头驴骑着,跑到孙家来。孙麒正好走出家门,王氏迎面跪在台阶下,哭得泪流不止。孙麒要赶走她,王氏拉住他的衣服再次跪下。孙麒坚决推辞说:“我们如再次复婚相聚,平时如无纷争还好;一旦有纠纷,你弟兄们个个如狼似虎,再想离婚,可就难了!”王氏说:“我这次是偷跑来的,绝没有再回去的道理。你愿意留下我,我就留下;否则,只有一死而已!况且我自二十一岁跟了你,二十三岁被休回娘家,即使我有十分的罪恶,难道就没一分的情义吗?”说完,从手腕上脱下一只金钗,并起双脚,套上金钗,用袖子盖在上面,说:“我们成亲时焚香立下的誓言,难道你不记得了吗?”孙麒热泪盈眶,让人把她扶进内室,但仍然怀疑王氏在欺骗自己,想得到她弟兄们的一句话作为证据。王氏说:“我私自逃了出来,有什么脸再去见我的弟兄?如不相信,我身上藏着自尽的工具,请让我断指以明心迹!”说着,从腰里掏出一把刀子,把左手搁在床边,一刀砍去了一截手指,鲜血进流。孙麒大吃一惊,急忙为她包扎伤口。王氏疼得脸色惨变,却不呻吟。笑着说:“我今天才从黄粱梦中醒来,特来借一间斗室,做出家的打算,你又何必猜疑我呢?”孙麒便让儿子和妾另外住一间房子,自己天天两处来回跑。又多方寻求好药,替王氏医治手上的伤口,一个多月才好了。王氏从此后不吃荤腥,只是关着门念佛而已。 又过了很久,王氏见家务废驰,没人管理,便对孙麒说:“我这次来,本想什么事都不管不问的;但现在见全家开支如此浪费,入不敷出,恐怕将来子孙们会有饿死的。没办法,我就再厚着脸皮料理料理吧!”于是,她召集女仆们,按日定量让她们纺线织布。家人因为她是自己跑上门来的,十分瞧不起她,私下里讥讽嘲笑她。王氏像是听不见。既而检查纺织数量时,凡是懒惰没完成定额的,都挨了她一顿鞭子,毫不客气,众人这才怕起她来。王氏又亲自监督管帐目的仆人,事事精心算计。孙麒十分高兴,让儿子和妾每天都去拜见王氏。这时,阿坚已九岁了,王氏对待他加倍温存,每天早上他去了私塾,王氏常常留下好吃的东西等他回来。因此,孩子也渐渐地和她亲近起来。 一天,阿坚用石块打麻雀,正好王氏经过,石块掉下来砸中了她的脑门,王氏一下子摔倒在地,昏迷过去。孙麒大怒,痛打儿子。王氏醒过来,极力劝阻,还喜欢地说:“我过去虐待过儿子,心中老觉得有块心病,这下可以抵消我的旧恶了!”孙麒听了,越发宠受她。但王氏常常拒绝和他同房,让他去和妾睡。过了几年,王氏屡次生产,但每次婴儿都夭折了。王氏说:“这是我过去杀死亲生儿子的报应啊!”阿坚结婚娶妻后,王氏便把外事委托绐儿子,家务事委托给儿媳妇。一天,她忽然说:“我某日就要死了!”孙麒不信。王氏自己料理起葬具,到了那天,她更换衣服,自己进入棺内去世了。面色还如活着时一样。这时,只闻到室内充满了一种奇异的香味,直到把她入敛后,香味才渐渐消失了。 卷八 钱卜巫 夏商,河北河间县人。他的父亲名叫东陵,十分富豪,但生活奢侈,吃包子就将包子的两角丢掉,扔得狼藉满地;加以他长得很肥胖,人们就给他个绰号,叫“丢角太尉”。到了晚年,夏东陵家中穷困,每天连饭都吃不上;两只胳膊极瘦,皮耷拉着像条布袋,人们便又呼他“募庄僧”——说他像挂着袋子四处化缘的和尚。到他临死时,对儿子夏商说:“我一生任意浪费的东西太多,冒犯了上天,所以使我无吃无穿地死去。你当珍惜自己的福气,好生去为人,以挽回你爸爸的过失。” 夏商严格遵守父亲临终时的遗嘱,为人诚实质朴,没有歪道,亲自耕作生活。乡亲们都很敬重他。本村中富人某翁,同情他家中的贫寒日子,借给他钱,让他学着经商。但夏商不会作买卖,结果亏了本,自己感到很惭愧,没有能力偿还人家的本钱,就要求雇给这个富翁作佣人。富翁不肯,夏商很不安,就把自己的耕地房屋都卖掉,把换得的钱给富翁送去。富翁问清情况,更加怜悯他,强把夏商卖掉的田产房屋赎回来;又重新借给他更多的资本,让他去作买卖。夏商推辞说:“我借你的十多两银子已亏本偿还不了,怎么还想让我来世作驴子再还您的债呢?”富翁就让他和别的商人结伴而行。几个月后回来,仅能不亏本;富翁不要他利息,让他再出去经商。过了一年多,夏商到南方购置了满满一车货物,回来时在江上遭到飓风,船差点翻了,货物丧失了一半。回家后,计算了一下剩下的货物,仪能够偿还所借贷的钱。夏商就对其他同伙说:“上天要让你贫穷,谁能挽回呢?这都是我连累了你们。”就按帐本的记载,把钱付给商人,自己退出了买卖行当。富翁再强使他经商,他坚决不干,就在家中老老实实地耕种。他常自己慨叹说:“人活在世上,都有几年的好日子,为什么我竟落魄到这种地步?” 一天,夏商遇到一位从外地来的算卦先生,说他能用钱占卜,能知道一个人一生的运气。夏商特地去找他,到那里一看,占卜的人是一位老婆子。她住的房舍精致而清洁,当中设有神的座位,香气熏染。夏商进去,拜完神位之后,占卜的婆子就向他收费。夏商给了她一百个钱,巫婆将钱全装到筒中,用手拿着在座前跪下,用手摇响竹筒,作出祈祷的样子。接着就起来,将钱倒在手中,然后在桌案上按次序摆开。她的占卜方法是以钱的字(正面)为“否”卦,以钱的幕(背面)为“亨”卦;她数到五十八个钱,皆出字,以后的钱则都出幕,便问夏商:“多大岁数?”夏商回答:“二十八岁。”巫婆摇摇头说:“早啊!早啊!您现在交的是先人运,并不是您本身的运。五十八岁方才交您自己的运数,才无盘曲交错。”夏商问:“什么叫先人运?”巫婆说:“若先人生前行善,他的福自己未享尽,则后人就享他的福;若先人生前有不善之事,他所造的祸,自己未受尽,则后人要接着受。”夏商屈指一算说:“再过三十年,我已经成了老头子,也快进棺材了。”巫婆说:“你五十八岁以前,有五年运数稍转,但也无大益,只能免于饥饿。五十八岁这一年,应有一笔大的钱财来到你手中,不需要你费力气去追求。先生你一生中无有过头的行为,就是到来世,你也享受不尽。”夏商告别巫婆回到家中,心里半信半疑。安心地过着贫寒的日子,不敢有别的想法。到五十三岁,他就很留意验证巫婆的话是否灵验。当时,刚开春,农田里的活开始耕作,夏商患了虐疾,不能下地。病好了又遇上天大旱,早种上的作物都枯死了。到秋上,才下了一场雨,家中也没有别的粮种,夏商把几亩地都种上谷子。接着又是大旱,荞麦豆子半数被旱死,只有耐旱的谷子长得还好;后来又下了几场雨,谷子生长得更好,较往年多收一倍。第二年的春天,又遇上饥荒年景,家中老小总算没有挨饿。夏商因为这件事,就相信巫婆说的话是灵验的。他便向那个富翁借钱,做一些小本买卖,结果有一点收获;有人便劝他去作大本买卖,夏商不肯。待到五十七岁,夏商偶而修葺垣墙,挖地时得到一个铁锅;揭开后,从地下冒出如同白絮般的烟气,夏商弄不清原因,也不敢再挖了。过了一会,烟气冒尽了,见到满满的一瓮白银子。夫妻一块搬运,一秤,共一千三百二十五两。夏商心中暗想,巫婆所卜的还是有点差错。邻居的妻子到夏商家,见到这许多的白银,回家告诉她的丈夫。她丈夫忌妒他们,就偷偷地告了官府。河间县的县令最贪婪,就把夏商捉来,向夏商诈索银子。夏的妻子想藏起一半,交一半,夏商说:“ 这并不是我们应该得到的钱财,留下来也招致祸患。”就把所有的银子全献给县令。县令得到银子,恐怕夏商有所匿藏,又向他追索盛银子的那口大瓮,把所有的银子放进去,瓮满了,才把夏商放了。没有多久,县令调任南昌府同知。过了一年,夏商因行商到南昌,这个县令已死,县令的妻子要回故乡,把粗重的东西卖掉了;有几篓桐油,夏商看了很便宜,就都买下来,全部运回家中。运到家后,见有的油篓渗漏,便把桐油倒在其它器具中,结果发现篓内有白银二铤;试探一遍,每个篓都有二铤白银。兑换后,正与所掘银数相符。夏商由此暴富,越发照顾贫穷的人,每每慷慨接济他们。妻子劝夏商积蓄点留给子孙,夏商说;“我这样做,就是遗留给子孙的福。”那位告发他的邻居,穷得光光,想向夏商借贷几个钱,而心中老觉自己作了亏心事。夏商得知,告诉他说:“过去的事,那是我的时运未到,所以鬼神假借你的手,把事告发,这与你有什么关系?”邻人感动得流下泪来。后来,夏商活到八十,子孙相继,历数代而不丧败。 卷八 姚安 姚安,是临洮县人,生得秀美,风度潇洒。同村中有个姓宫的,有个女儿名叫绿娥,长得很艳丽,通晓诗书,一直没有选到合适的女婿。绿娥的母亲对别人说:“心须是门第和风采都像姚安一样,我才将女儿嫁给他。”姚安听说后,就哄骗妻子到井边去,将妻子推下井。接着就续娶绿娥为妻。 姚安娶了绿娥后,夫妻二人很恩爱。然而,姚安因为绿娥艳美,所以不很放心,经常怀疑她,整天把她关在家中守着她。绿娥只要一行动,他就紧跟着;绿娥想回娘家,姚安就用两肘撑着袍子,遮盖着绿娥出去,等绿娥上了轿子,姚安就把轿门加上封条,作个记号,完了后,自己跟随在后头,在娘家住一夜,就催着绿娥一块回来。绿娥心中受不了,气忿地说:“我若有男女私情,哪里是你这卑琐的举止所能管得了的!”姚安每次有事出门,就把绿娥关在家中。绿娥更加讨厌他这种行为,等他走了,故意将钥匙放到外边,以使他生疑。姚安归来看见钥匙大怒,质问绿娥,这钥匙是哪里来的?绿娥愤然地说:“不知!”姚安越发疑心,偷着对绿娥戒备更严。 一天,姚安从外回家,在门外偷听了很久,才开锁敞门。他怕门发出响声,悄悄从门的狭缝中塞进去。进屋,见一个男人头着貂皮帽子,躺在他的床上。姚安一见大怒,拿过刀跑进屋里,狠狠的就是一刀。走近一看,是绿娥白天睡觉,因怕寒冷,用貂皮帽子盖着脸。姚安大惊,跺着脚很是后悔。绿娥的父亲气忿地告到官府。官府下牒收捕了姚安,扒掉他的衣服,施以酷刑。姚倾家荡产,用很多的钱贿赂上下官吏,才得免死。但从此后,他便精神恍惚,若有所失。一次,正好他自己独坐,见绿娥同一满腮胡子的男人在床上亲热。姚安很厌恶,手持着刀过去。然而,刚到床前就不见了;姚安生气地转过来坐着,又见到这种景象。姚安怒不可遏,用刀去砍床,床上的席与被褥都破碎了。他又愤怒地持着刀,到床边上候着,见到绿娥与自己面对面站着,看着他笑。骤然挥刀砍去,立即将头砍断;刚坐下,绿娥又出现在原来的地方,如老样子笑着。夜晚将灯熄灭,就听到淫慝声,不堪入耳。每天都是这样。姚安再也不能忍耐下去,就把自己的田宅全卖掉了,想搬到别处去住。到夜里,小偷又挖开墙壁进来,将他所有的钱都偷走了。自这以后,姚安穷得无立锥之地,他在气愤中死去。邻居们用一张苇席卷着,把他埋葬了。 卷八 采薇翁 明朝覆灭的时候,到处发生战乱。於陵刘芝生聚集数万军队,准备渡江到南方去,忽然一个肥胖的男子来到军营栅门前,敞着衣襟露着肚腹,求见军队头领。刘芝生请他进去,跟他一谈,非常高兴。问他的姓名,那人自称采薇翁。刘芝生便留他在军中帮着参谋军事,又要给他兵刃,采薇翁说:“我自己有锐利的兵刃,不须你的矛戟。”刘芝生问在什么地方,采薇翁将衣襟捋起,露出肚腹。只见肚脐很大,可容鸡子。他憋住气鼓起肚腹,忽然肚脐发出嗤嗤的声音,突出一柄剑把。采薇翁用手握住剑把抽出剑,白刃如霜。刘芝生大惊,问:“还有吗?”采薇翁笑笑,指着肚子说:“这是武器库,什么没有啊!”刘芝生就让他取弓箭,采薇翁又像先前一样,取出一把雕弓,稍微一屏气,就有一支箭飞出来,接着又连续飞出无数支箭。后来他把剑柄插入肚脐中,马上就全都不见了。刘芝生觉得他太神了,与他常在一起,非常敬重他。 这时,军营中号令虽严,但士兵却是一群乌合之众,时常有人到老百姓家中抢劫东西。采薇翁说:“军队中重要的是纪律。如今,你统兵数万,但不能震慑住人心,这是自取败亡。”刘芝生很高兴,便纠察士兵,有到百姓中抢掠妇女、财物的,杀头示众。从此军中纪律稍好起来,但抢掠的事情却没有断绝。采薇翁不时骑马出去在军队中巡视,每次巡视时军中那些悍将骄兵的脑袋常常是自己掉下来,不知什么原因。大家都怀疑是采薇翁干的。先前,他向刘芝生建议严饬军纪,士兵们已经是又怕他又厌恶他;现在出了这神怪事,就更加怨恨他。各部的首领都向刘芝生诬告说:“采薇翁用的是妖术,自古以来的名将只听说靠智慧,没听说靠妖术。剑侠神仙之道,最终也逃脱不了灭亡。如今,无辜的将士往往自己失落了脑袋,大家群情激愤,人人自危。将军与他相处,也是危险的,不如想办法除掉他。”刘芝生听从了他们的话,打算等采薇翁睡下的时候杀掉他。派人察看他,见他正袒露着肚腹躺着,鼾声如雷。大家很高兴,让士兵包围住他的住处;两人拿刀进去砍下他的头;等抬起刀,头已经复合起来,喘息同原来一样。众人大惊,又砍他的肚腹,肚腹裂开却没有血,腹内的刀枪剑戟白森森的,都露出了锋利的尖。大家更惊骇,不敢靠近,站在远处用矛一拨,箭一下子放出来,射中了好多人。众人吃惊地散开了。回去告诉刘芝生,刘芝生急忙去看时,采薇翁已经不见了。 卷八 崔猛 崔猛,字勿猛,是建昌府大户人家的子弟,性情刚毅。童年时在私塾中,同学们稍有触犯他,他就挥拳殴打。先生屡次劝戒,他依旧不改。他的名和字都是先生起的,也是劝他不要太刚猛的意思。 长到十六七岁,崔猛更是勇猛无比,更兼有手绝技:能手拄长杆,飞房越脊。他为人喜好抱打不平,因此,四邻八乡的人都佩服他,找他告状申诉的人挤满了庭院。崔猛锄强扶弱,不怕结仇。那些坏蛋稍违背了他,他就石头砸,棍子敲,直把他们揍得腿断胳膊折。每当他盛怒时,没有敢劝的。但他对母亲最为孝敬,不管有多大的怒气,母亲一到就烟消云散。母亲管教他最严厉,往往痛加斥责,他当时唯唯听命,但一出门就忘得干干净净。 崔猛的邻居家有个凶悍的婆娘,天天虐待她的婆婆。婆婆快要饿死了,儿子偷着给她一点饭吃,那婆娘知道了,百般辱骂,吵得四邻不安。崔猛大怒,翻墙过去,将那婆娘的耳朵鼻子、嘴唇舌头全割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死了。崔母听说后,大吃一惊,急忙叫过那婆娘的丈夫来,极力安慰,并把自家的一个年轻奴婢许配给他为妻,这事才算了结。为了这件事,崔母气得痛哭流涕,也不吃饭。崔猛害怕,跪在地上请母亲处罚自己,还说自己已经很后悔。母亲只是哭泣,也不答理他。崔猛的妻子周氏见此情景,也跪在了地上求情,崔母才用拐杖痛打了儿子一顿;又用针在他胳膊上刺了个十字花纹,涂上红颜色,以免磨灭,让他牢记这次训戒。崔猛接受了,母亲才开始进食。 崔母平时喜欢布施化缘的和尚、道士,常让他们尽情吃饱。一次,有个道士来到家门口。崔猛正好走过,道士端详了端详他,说:“你满脸都是凶横之气,恐怕难保善终。你们积德行善的人家,不应当如此。”崔猛刚刚领受了母亲的训戒,听了道士的话,肃然起敬,说:“我也知道这点。但我一见不平之事,就苦于控制不住自己。我尽力去改正,能免了灾祸吗?”道士笑着说:“先别问能免不能免;请先问问自己能改不能改。只要你痛改前非,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会告诉你一个解脱死亡灾难的法术!”崔猛平生最不相信道士的法术,因此听了道士的话,只笑不答。道士说:“我本来就知道你不相信。但我所说的法术,不是巫婆们搞的那一套。你照着去做了,固然是积德的事;假设没有效验,对你也没什么妨碍。”崔猛便向道士请教。道士于是说:“在家门外正有个年轻人,你应当跟他结成生死之交。将来即使你犯下死罪,他也能救你!”说完,把崔猛叫出门外,把那个年轻人指给他看。原来,那人是赵某的孩子,名叫僧哥。赵某,本是南昌人,因为遭了灾荒,领着儿子流落到了建昌。崔猛从此后努力结交僧哥,请赵某在自己家设馆教书,待遇十分优厚。僧哥这年十二岁,拜见了崔猛的母亲后,和崔猛结成了兄弟。过了一年多,赵某就领着儿子返回老家去了。音讯从此断绝。 崔母自从邻居那婆娘死后,对儿子管束得更严。有来家诉说冤屈的,她一律撵出去。一天,崔母的弟弟去世了,崔猛跟着母亲去吊丧。路上碰到几个人,用绳子捆着个男人,连打带骂,催促快走。围观的人挤住了路,崔母的轿子过不去。崔猛便问路人是怎么回事。这时有认得他的人,抢着向他诉说原委。原来,有个大官家的公子,横行一方,无人敢惹。这恶少窥见李申的妻子生得美貌,便想夺到手,但没有个借口。他便叫家人引诱李申去赌博,借给他高利贷,让他拿妻子作抵押,还要立下字据。李申输完,又借给他钱。李申赌了一夜,输了好几吊钱。半年后,连本带息,已欠那恶少三十吊。李申还不上,恶少便派爪牙将他妻子强抢了去。李申跑到恶少门上痛哭,那恶少大怒,将李申拉去绑到树上,百般毒打,逼他立下“无悔状”。崔猛听到这里,气塞胸膛,把马猛抽一鞭,就要冲上前去,看样子又想动武。他母亲急忙拉开轿帘喝道:“住手!又要犯老毛病吗?”崔猛只好停住。 吊完丧回家后,崔猛不说话,也不吃饭,只是呆坐着,眼光直直的,像是在跟谁呕气。他妻子问他,也不答话。到了夜晚,他穿着衣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挨到天明。第二天夜里,又是如此。后来他忽然起身下床,开开门走了出去;一会儿又回来躺下,像这样一连折腾了三四次。他妻子也不敢问他,只是屏住呼吸,听着他的动静。最后,他出去很长时间后才回来,关上门上床熟睡了。 这天夜晚,那恶少被人杀死在床上,开膛破肚,肠子都流了出来。李申的老婆也赤裸着身体被杀死在床下。官府怀疑是李申干的,将他逮了去严刑拷打,脚踝骨都打得露了出来,李申还是不承认。拖了一年多,李申忍受不了酷刑折磨,终于屈打成招,按律被判死刑。这时,正好崔母去世了。埋葬了母亲后,崔猛告诉妻子说:“杀死那恶少的人,是我!以前因为有老母在,所以不敢招认。现在为母送终的大事已经了结,我怎能拿我的罪责让别人遭殃呢?我要去官府领死了!”他妻子听了,吃惊地扯住他的衣服,崔猛一挥手,挣开妻子,径自去了官府自首。官府听他说了事情的经过,大吃一惊,立即给他戴上刑具,押入狱中,释放了李申。李申却不走,坚决申明人是自己杀的。官府也没法判明,便将两个人都下到狱中。李申的亲属们都讥讽李申太傻,他说:“崔公子做的事,正是我想做却做不到的;他替我做了,我怎忍心看着他死呢!今天就算他没有自首好了!”一口咬定是自己杀了人,和崔猛争着偿命。时间长了,衙门里的人知道了事情的真实情况,强将李申赶了出去,判崔猛死刑,马上就要处决了。 正好刑部的赵部郎,驾临建昌巡视。他在提审死囚案时,看到崔猛的名字,便让随从都出去,然后把崔猛叫上来。崔猛进来,仰头往大堂上一看,原来那赵部郎就是赵僧哥!崔猛悲喜交集,照实说了事情的经过。赵部郎考虑了很久,仍叫崔猛先回狱中,嘱咐狱卒好好照顾他。不久,崔猛因为自首,依律减罪,充军云南。李申自愿跟随着他,服刑去了。不到一年,崔猛按惯例被赦罪回家。这都是赵部郎从中出力的结果。 李申从云南回来后,便跟着崔猛生活,为他料理家业。崔猛给他工钱他也不要,倒是对飞檐走壁、拳脚刀棒之类的武术很感兴趣。崔猛优厚地对待他,替他买了媳妇,并送给他田产。崔猛经过这次变故后,痛改前非,每每抚摸着臂上的十字花纹,想起母亲生前的训戒,就痛哭流涕。因此,乡邻再有不平之事时,李申总是以崔猛的名义自己为他们排解,从不告诉崔猛。 有一个王监生,家里十分富豪。远远近近的那些无赖不义之徒,经常在他家进进出出。本县中的殷实富裕人家,很多都被他们抢劫过。有谁如惹了他们,他们就勾结强盗,将他杀死在野外。王监生的儿子也非常荒淫残暴。王监生有个守寡的婶母,父子两个都和她通奸。王监生的妻子仇氏,因为多次劝阻丈夫,王监生便将她用绳子勒死了。仇氏的兄弟们告到官府,王监生用钱财买通了官吏,反说他们是诬告。仇氏兄弟们有冤无处申,便到崔猛家来哭诉。李申听了两句,打发他们走了。 又过了几天,崔猛家里来了客人。正好仆人不在,崔猛便让李申去泡茶。李申默默地走了出去,跟人说:“我与崔猛是朋友,跟着他不远万里,充军云南,交情不可算不深。可他不但从没给过我工钱,还拿我当仆人支使,我再不甘忍受了!”便忿忿地走了。有人告诉了崔猛,崔猛谅讶他忽然变了心,但还没感到有什么奇怪的。李申忽然又打起官司,告了崔猛三年没给他工钱。崔猛这才大感惊异,亲自去官府和他对质,李申忿忿地和崔猛争执不休。官府认为李申在无理取闹,将他赶了出去。 又过了几天,李申忽然夜间闯进王监生家,将王监生父子连同王监生的婶婶一并杀死,还在墙上贴了张纸条,写上自己的名字。等到官府追捕他的时候,他早巳逃得无影无踪了。王家怀疑李申是崔猛主使的,官府却不相信。崔猛此时才恍然大悟:李申和自己打官司,原来是怕杀人后连累了自己。官府行文附近州县,紧急追捕李申。不久,正赶上闯王李自成打进北京,这件案子也就搁了起来。明朝灭亡后,李申才携带家眷回来,仍旧和崔猛住在一起,二人和好如初。 当时,正值天下大乱,贼寇蜂拥而起。王监生有个侄子叫王得仁,聚集起叔父生前所招的一帮无赖之徒,占山为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天夜晚,王得仁率领群盗倾巢而出,以报仇为名,攻打崔家。崔猛正好有事外出,强盗攻破崔家大门后,李申才发觉,急忙翻墙逃出,趴在暗处。强盗搜不到崔猛、李申,便将崔猛的妻子掳了去,将所有的财物都搜掠一空。李申回去后,见家里只剩下一个仆人,又气又急。他找来一股绳子,砍成几十段,把短的交给仆人,长的自己揣到怀里。嘱咐仆人摸到强盗巢穴的背后,爬上半山腰,用火点着绳子头,散挂在山上的荆棘丛中,然后立即返回。仆人答应着去了。李申曾见强盗们腰里都扎着根红带子,帽子上系着红绢,他也依样打扮好了。正好家里有匹老母马,刚生了小马驹,强盗们没要,丢弃在门外。李申便把马驹拴在门口,自己骑上母马,直向强盗们的老巢冲去。 强盗们占据了一个大村子,李申将马拴在村外,翻墙越院,摸进村内。见强盗乱纷纷的到处都是,手里还都拿着兵器。李申私下问了个强盗,知道崔猛的妻子正在王得仁处。一会儿,听见有人传令,让大家都休息,群盗们轰然答应。这时,忽然有人大声叫喊东山上有火,强盗们一齐往东望去,果然见有火光。最初只有一二点,既而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李申乘机大叫东山上有敌人。王得仁大惊,急忙披挂整齐,率众前去迎敌。李申乘机溜到后面,窜进王得仁的住处。见有两个强盗守卫着,李申假说:“王将军忘了带佩刀。”两个强盗听了,争着去找,李审从他们背后一刀砍去,一个中刀倒在地上,另一个忙回头看,李申又一刀斩了他,背着崔妻翻墙而出。跑到村外,李申解下那匹母马,把缰绳递给崔妻说:“娘子不识得路,只管放开马跑吧!”母马恋驹,一路奔跑回家,李申在后面跟着。出来谷口,李申把怀中的长绳头掏出来,用火点着,遍挂在山谷上,才回家来。 第二天,崔猛回来,听说了这件事后,认为是自己的奇耻大辱,气得暴跳如雷,想单人匹马去踏平贼窝,李申劝阻住了他,召集村里的人一块商量个对付的办法。但大家都害怕强盗,没有敢出头的。李申再三劝导,才凑了二十来个敢和强盗作战的壮丁,却又苦于没有兵器。这时,正好从王得仁的亲属家里抓到了他的两个奸细,崔猛便想杀掉他们,李申认为不可。他们叫那二十来个壮丁都手持白木棍,排成一队,将那两个奸细拖来,当众割去了耳朵,让他们走了。众人都埋怨说:“咱们这点人,本来就怕强盗知道底细,现在反而把实情泄露给他们,假如他们倾巢而来,全村可就保不住了!“李申说:“我正想让他们来!” 李申先把窝藏强盗奸细的人全部杀了,又派人四下里出去借弓箭、火铳,还到县里借了两尊大炮。傍晚,李申率壮士来到谷口,先把火炮安放在谷口要道,派两个人拿着火捻子埋伏着,嘱咐他们看见强盗来了,就点火放炮。然后又带人在山口的东边,伐了很多树木堆在山坡上。一切布置完,李申和崔猛各率十几人,分别埋伏在山谷两旁。一更快完的时候,远远听见战马嘶鸣,强盗果然蜂拥而来,人马络绎不绝。等强盗们都钻进了山谷,李申命将砍下的树木全部推落谷底,阻断了强盗的退路。接着,火炮轰鸣,喊杀声震动山谷。强盗急忙往后退,自相践踏,一片混乱。退到谷东口,树木阻路出不去,强盗们挤成了一个蛋。这时山谷两边火铳齐放,万箭齐发,势如暴风骤雨。强盗们断头折足、横七竖八地躺在谷底,最后只剩下二十来人,跪在地上哀求饶命。李申派几个人将他们绑起来押送回去,自己率队乘胜直捣强盗的老巢,守卫的强盗们闻风而逃。李申将强盗的辎重全部缴获了来,大胜而回。 崔猛高兴万分,询问李申当初救自己妻子时设置火绳的道理。李申说:“在东山放火绳,是把强盗们都吸引到东边,防止他们往西追赶,因为我们从西边撤退。火绳短,很快就烧完了,是怕强盗们侦察到山上没人。最后把火绳放在谷口,是因为谷口狭窄,一人当关,万人莫开,强盗们就是追了来,看见火光必然害怕。这都是一时没有办法而想出的冒险的下策。”把俘虏的强盗押了来审问,果然他们追进山谷后,望见谷口有火光,就吓得撤退了。李申把俘获的二十多个强盗全部砍掉鼻子后放走了。从此,李申威名大振。远远近近的避乱逃难的人,都投奔他。他由此办成了一个有三百多人的团练。各处的强盗没有敢来侵犯的,使这一片地方得到了安宁。 卷八 诗谳 范小山,是青州府人,以贩卖毛笔为生,在外经商没有回来。 四月间,他的妻子贺氏独居家中,夜间被人杀死。这天夜里,细雨濛濛,人们在出事地点的泥中发现了一把题诗的扇子,是王晟赠送给吴蜚卿的。王晟,不知是什么人;吴蜚卿,是益都城里殷实之家,与同邑的范小山相识。吴蜚卿平日为人很轻浮、佻达,所以同乡人见到这把扇子,都认为人是他杀的。县衙把他捉去审问,他不承认;当用了惨酷的大刑后,他承认了,就定了案。这个案子送到府里;府里又转到县里,经历了十多个判官的手,无一人提出异议。吴蜚卿自己认为是死定了,便嘱咐他的妻子,把家中所有的财产都拿出来,救济那些孤苦的人。有到他家门前诵读佛经一千遍的,就给一条棉裤。于是,他家门前来来去去讨饭的,每天就像集市一样。诵读佛经的声音,在十多里外都可听到。因此,家中很快贫穷下去,每天只能依靠出卖田地房屋维持生活。吴蜚卿自己感到无生路可想,就暗地里买通了监守的,买来毒酒,想自杀。夜间梦到神人告诉他说:“你不要死,往日是‘外边凶’,眼下是‘里边吉’啊!”再睡觉。又梦见这些话,于是,他就没有自杀。 没有多久,周元亮起补山东青州海防道,当他读到囚犯吴蜚卿的案子时,感到这起案件审理有疏失,就问:“吴蜚卿杀人,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范小山说有扇子一把为证。周道台反复看了看那把扇子,问:“王晟是什么人?”回答说不知道。周先生又把审讯时的记录取出来看了一遍,立刻命令除掉吴蜚卿的死牢刑具,将他从重犯的内监解到关押轻犯人的外仓。范小山力争说不妥,周道台愤怒地说:“你想冤杀一个人了事呢,还是想得到真正的仇人才甘心呢?”大家怀疑周道台与吴蜚卿有私情关系,都不敢追问。周道台掷下一支红色的签子,立刻拘捕南部某店的主人。店主人恐惧,不知为什么。拘捕到以后,周道台就问:“你店的墙壁上有东苑李秀才的题诗,是什么时候题的?”回答说:“是去年,提学大人来青州府考试时,日照县的两三个秀才醉后所题,但不知他们住在哪里。”周道台便派人到日照,拘捕李秀才。数日后,李秀才被押解到。周道台在大堂上,问:“你既然身为秀才,为什么谋杀人呢?”李秀才跪下叩头,不知所措,惊惶地说:“没有这回事。”周道台把扇子掷到他的面前,让他自己看,说:“这分明是你作的诗,为什么伪托王晟?”李秀才审视后说:“诗,是我作的,但字并不是我写的。”周道台问:“既然知道你的诗,那人当然是你的朋友了,那么这是谁写的?”李秀才说:“这字迹,好像是沂州府王佐所写。”周先生又立即派遣差役到沂州府拘捕王佐。王佐被押到公堂,周道台审讯他,其过程和审问李秀才的情形一样。王佐说:“这是益都城铁商张诚求我写的,说王晟是他的表兄。”周道台说:“盗贼就在这里啊。”把张诚捕来,一审他就全部招认了。 原来,张诚见到贺氏很美丽,想去勾引她,但怕她不答应。自己想若作这件事,须用金蝉脱壳之计,如伪托吴蜚卿,人们必定都会相信的,故托人题一把扇子落款吴蜚卿。若事情作得很顺利就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贺氏,倘若中间多磨,就用此扇为证,嫁祸于吴蜚卿,本意并不想杀死贺氏。张诚翻墙进去,强追贺氏。贺氏因为独居,平日常将把刀放在自己的身边,以防万一。这次,她觉察到有恶人,就捉住张诚的衣服,手拿着刀起来。张诚害怕了,从贺氏手中夺过刀来,但贺用力拉住他的衣服,使张诚无法逃脱,关且大声地呼叫。张诚觉得困窘无法,就举刀将她杀死,丢掉扇子逃跑了。就这样,三年的一桩冤狱,一朝被昭雪,人们无不称赏周道台断案如神。吴蜚卿这时方悟神人所说“里边吉”就是个“周”字啊。但是,始终不解周道台如此断案的原因。 后来,益都城的一位绅士,乘一个机会向周元亮问起这件事。周元亮笑着说:“这案很容易看破。我细细翻阅这个案子的审讯记录,贺氏是四月上旬被杀死的。这天夜里,又是细雨濛濛,天气还有寒意,扇子并不是急需之物,哪里有在匆匆急迫的时候,反而携带这多余的累赘东西?凶手想嫁祸别人的用心是可以看出的。以前,我在城南避雨,见到墙壁上题诗一首,与扇子上的题诗完全相同。所以,我最初没有根据地猜测李秀才,结果,还是由这条线索把真正的杀人犯挖了出来。”在座的人听了,无不佩服。 (在何冰演的大宋提刑官中有这个故事,不知大家看过否) 卷八 鹿衔草 关外山中,鹿很多。当地人常常在头上戴一个假鹿头,蹲伏在草丛中,口中含着一片卷曲的叶子,吹作鹿鸣之声,引得群鹿都集拢来。但群鹿中,公的少,母的多。公鹿的本性,常是一次交配,千百只母鹿必配一遍,所以交配完后,公鹿也就累死了。母鹿用鼻子嗅一嗅,知公鹿已死,于是大群的母鹿,就分别跑到山谷中,去寻觅一种具有异香气味的草,放在公鹿的嘴旁熏它。已死的公鹿嗅到这种气味,顷刻间,就苏醒过来。这时,蹲伏于草丛中的人,就急忙敲锣、放火铳,群鹿惊慌逃走。人们就将这种神奇的草取去。据说它可以起死回生。 卷八 小棺 天津有个船夫,一天夜里,梦见一个人来跟他说:“明天,有个人来租船载运竹筒,一定要向他索要一千两银子;如他不出这个价,就不给他运。”船夫醒来,不相信这回事。刚睡下,那个人又来对他说了一遍,并且还在墙上写下“”三个字,嘱咐说:“倘若那人舍不得出钱,你马上写这三个字给他看。”船夫醒来,越发感到奇怪。但他不认识这三个字,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第二天,船夫留心过路的旅客。太阳快落山时,果然有个人赶着骡子,装载着竹筒,来向他租船。问到租价时,船夫照梦中的价要。那人笑他要价太高。两人争执了很长时间,船夫便抓过那人的手,用手指写了那三个字。那人见了,非常惊讶,转眼就不见了。船夫查看装载的货物,原来是几万只小棺材,每只比手指头大一点,里面都装有几滴血。船夫把那三个字让远近的人看,没有一个认识的。事过不久,吴三桂叛逆的密谋暴露了,党羽全部被杀,被杀的人数和小棺数几乎一样。这件事是徐白山说的。 注:“”中的这三个字,打不出来。 第一个字:“厂”字里面两个“贝”字(左边一个贝、右边一个贝)。 第二个字:“厂”字里面三个“贝”字(上面一个贝、下面两个贝)。 第三个字:“厂”字里面四个“贝”字(上面两个贝、下面两个贝)。 卷八 邢子仪 滕有杨某从白莲教党,得左道之术。徐鸿儒诛后,杨幸漏脱,遂挟术以遨。家中田园楼阁,颇称富有。至泗上某绅家,幻法为戏,妇女出窥。杨睨其女美,归谋摄取之。其继室朱氏亦风韵,饰以华妆,伪作仙姬;又授木鸟,教之作用;乃自楼头推堕之。朱觉身轻如叶,飘飘然凌云而行。无何至一处,云止不前,知已至矣。是夜,月明清洁,俯视甚了。取木鸟投之,鸟振翼飞去,直达女室。女见彩禽翔入,唤婢扑之,鸟已冲帘出。女追之,鸟堕地作鼓翼声;近逼之,扑入裙底;展转间,负女飞腾,直冲霄汉。婢大号。朱在云中言曰:“下界人勿须惊怖,我月府姮娥也。渠是王母第九女偶谪尘世。王母日切怀念,暂招去一相会聚,即送还耳。”遂与结襟而行。 方及泗水之界,适有放飞爆者,斜触鸟翼;鸟惊堕,牵朱亦堕,落一秀才家。秀才邢子仪,家赤贫而性方鲠。曾有邻妇夜奔,拒不纳。妇衔愤去,谮诸其夫,诬以挑引。夫固无赖,晨夕登门诟辱之,邢因货产僦居别村。有相者顾某善决人福寿,刑踵门叩之。顾望见笑曰:“君富足千钟,何着败絮见人?岂谓某无瞳耶?”邢嗤妄之。顾细审曰:“是矣。固虽萧索,然金穴不远矣。”邢又妄之。顾曰:“不惟暴富,且得丽人。”邢终不以为信。顾推之出,曰:“且去且去,验后方索谢耳。”是夜,独坐月下,忽二女自天降,视之皆丽姝。诧为妖,诘问之,初不肯言。邢将号召乡里,朱惧,始以实告,且嘱勿泄,愿终从焉。邢思世家女不与妖人妇等,遂遣人告其家。其父母自女飞升,零涕惶惑;忽得报书,惊喜过望,立刻命舆马星驰而去。报邢百金,携女归。邢得艳妻,方忧四壁,得金甚慰。往谢顾,顾又审曰:“尚未尚未。泰运已交,百金何足言!”遂不受谢。 先是绅归,请于上官捕杨。杨预遁不知所之,遂籍其家,发牒追朱。朱惧,牵邢饮泣。邢亦计窘,始赂承牒者,赁车骑携朱诣绅,哀求解脱。绅感其义,为竭力营谋,得赎免;留夫妻于别馆,欢如戚好。绅女幼受刘聘;刘,显秩也,闻女奇邢家信宿以为辱,反婚书与女绝姻。绅将议姻他族,女告父母誓从邢。邢闻之喜;朱亦喜,自愿下之。绅忧邢无家,时杨居宅从官货,因代购之。夫妻遂归,出曩金,粗治器具,蓄婢仆,旬日耗费已尽。但冀女来,当复得其资助。一夕,朱谓邢曰:“孽夫杨某,曾以千金埋楼下,惟妾知之。适视其处,砖石依然,或窖藏无恙。”往共发之,果得金。因信顾术之神,厚报之。后女于归,妆资丰盛,不数年,富甲一郡矣。 异史氏曰:“白莲歼灭而杨独不死,又附益之,几疑恢恢者疏而且漏矣。孰知天留之,盖为邢也。不然,邢即否极而泰,亦恶能仓卒起楼阁、累巨金哉?不爱一色,而天报之以两。呜呼!造物无言,而意可知矣。” 卷八 李生 商河李生,好道。村外里余有兰若,筑精舍三楹,趺坐其中。游食缁黄,往来寄宿,辄与倾谈,供给不厌。一日,大雪严寒,有老僧担囊借榻,其词玄妙。信宿将行,固挽之,留数日。适生以他故归,僧嘱早至,意将别生。鸡鸣而往,叩关不应。逾垣入,见室中灯火荧荧,疑其有作,潜窥之。僧趣装矣,一瘦驴絷灯檠上,细审不类真驴,颇似殉葬物;然耳尾时动,气咻咻然。俄而装成,启户牵出。生潜尾之。门外原有大池,僧系驴池树,裸入水中,遍体掬濯已;着衣牵驴入,亦濯之。既而加装超乘,行绝驶。生始呼之。僧但遥拱致谢,语不及闻,去已远矣。王梅屋言:李其友人。曾至其家,见堂上额书“待死堂”,亦达士也。 卷八 陆押官 赵公,是湖广武陵县人。曾在太子宫中做过詹事官,年老后退休还乡。 一天,有个少年人来到赵公门口,恳求赵公收留他掌管文书。赵公将他叫进屋,见他生得文雅秀气,便询问他的姓名。少年人自称叫陆押官,还说情愿不要工钱,赵公便留下了他。陆押官非常聪明,胜过其他仆人。赵公的往来书信,他随便一写,便无不精妙;有时主人和客人对弈,他在一边看看,一指点,主人就赢了。赵公因此更加宠爱他。其他仆人见他得到主人的青睐,便闹着要他请客。陆押官答应了,问道:“共有多少同事?”正好赵公田庄里的管家们都来了,一下子聚集了三十多人。大家便把这些人也算进去,想为难为难他。陆押官说:“这太容易了。但客人太多,仓促间来不及现办酒席,我们到酒店去吧!”于是,遍请同事们,到临街一家酒店去。 大家进店坐下后,酒菜马上就上来了。刚要开始喝,有个人一把按住酒壶,站起身说:“大家先不要喝。请问今天谁是东道主?应当先拿出钱抵押在这里,大家才能开怀痛饮。不然,最后一下子花掉上千钱,大家一哄而散,跟谁要钱去?”大家听了,一齐看陆押官。陆押官笑着说:“莫不是以为我没钱吗?我有的是钱!”说着起身向面盆中抓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面团,又一点一点掐下来扔到桌子上;小面团随扔随变成了老鼠,满桌子乱窜。陆押官随便捉住一只老鼠,用手一裂,哧地一声肚子破了,取出一小块银子;再捉一只,又取出块银子。顷刻之间,老鼠都捉完了,碎银摆满了桌面。陆押官对大家说:“难道这些钱还不足以供大家喝酒吗?”众人见了,大感惊异。于是一起痛饮。喝完洒,算了算帐,花了三两多银子。大家再称称桌上的碎银,刚好符合这个数目,不多不少。有个人便要了一枚碎银揣在怀里,回去后跟主人禀报这件奇异的事。主人听了命他拿出银子来看看,他忙往怀里一摸,银子却没有了。于是他又回酒店去告诉店主,店主一看,那些碎银都变成了蒺藜。仆人回来把这事又告诉了主人。赵公便询问陆押官是怎么回事。陆押官说:“朋友们逼着我请客喝酒,我正好口袋里没钱,小时候学了点小戏法,所以现在试了试。”大家又要他还酒店钱,陆押官说:“我不是那种骗酒喝的人。某处田庄有个麦穰垛,再去扬扬场,可得两石小麦,足以偿还酒钱了!”于是他央求一个人同去。正好那座田庄的管家要回去,便和陆押官一路同行。一到场中,只见几斛小麦已堆在那里了。众人由此对他更加感到惊奇了。 一天,赵公去一个朋友那里赴酒宴。朋友家堂屋中有盆兰花,开得十分茂盛。赵公见了非常喜欢,回来后还在赞叹不已。陆押官说:“大人如真喜欢这盆兰花,也不难弄来。”赵公不太相信。第二天凌晨,赵公到书房中去,忽闻异香扑鼻,一盆兰花赫然入目。箭叶的多少跟在朋友家看到的那盆完全一样。赵公怀疑是陆押官偷来的,便询问他。陆押窟说:“我家里养的花,有成百上千盆,何须偷呢?”赵公不信。正好那个朋友来了,见了兰花惊异地说:“怎么这么像我家的那一盆!”赵公说:“我刚买了来,也不知这盆花出自哪里。只是你临来时,见你的那盆还在吗?”朋友说:“我来时没去书房,那盆花还在没在,实在不知。但如果这盆是我的,它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呢?”赵公听了,眼睛盯着陆押官。陆押官说:“这很好分辨:您家的那盆兰花,盆子破了,有修补的地方;这盆却没有。”大家一检查,果然不错。到了夜晚,陆押官告诉主人说:“刚才我说我家有很多花卉,现在请您前去,乘月观赏。但别的人不能跟随,只有阿鸭可以去。”阿鸭,是赵公的童仆。赵公听从了。一出门,已有四个人抬着顶小轿,等在路边。赵公坐上后,只觉轿子走得比马跑得还快。一会儿,便进入一座深山。但闻异香扑面,沁入骨髓。来到一个洞府,见房屋非常华丽,一点也不像是人间。到处都装饰着花石,一盆盆奇花异草,流光溢彩,散发出阵阵香气。仅兰花一种,就大约有几十盆,都开得非常茂盛。欣赏完后,仍如来时那样乘轿返回家来。 后来,陆押官跟随了赵公十几年。赵公无病去世后,陆押官便和阿鸭一同走了,谁也不知去了哪里。 卷八 蒋太史 太史蒋超,记得自已前世,是四川峨嵋山的和尚。他曾数次梦到自己到前世居住的庵前池塘中洗脚。他生平笃信佛经,一心归宗于天台佛教这一派。蒋太史虽然很年轻就供职于翰林院,但心中常存有出世的念头。 晚年,蒋太史告病假还乡。但走到江苏高邮时,就不想回家了。儿子苦苦地挽留,他也不听。转道到了四川,先是居住在成都的金沙寺。住了一段时间,又到了蛾嵋山的伏虎寺,患病而终。他自己写了一幅偈子,说:“自己本是超脱尘世而与猿鹤为亲的老僧,无缘无故地堕于世俗的尘网中。妄想到如滚沸的油锅中去逃避炎热,哪里能使自己从尘世的苦海中去求得超脱?尘世中所追求的功名富贵,就像那被世人戏耍的木偶一样。娇妻爱子,也只不过是一堆枯骨中的人罢了。只是君王、父母恩未报,只有生生世世求佛祖保佑他们。” 卷八 邵士梅 进士邵士梅,是山东济宁人。初任山东登州府教授时,有两位老秀才前来拜见。邵士梅看他们名字,似乎很熟悉。回忆了好长时间,忽然醒悟到他前身的事情。便问学舍杂役:“某生是不是某村人啊?”又细说了他的相貌风度,都一一吻合。一会儿,两位秀才径直进来,邵士梅拉着他们的手倾谈,好像老朋友一样。谈话间,邵士梅问起高东海的情况。二位秀才说:“他已死在监狱里二十多年了,现在家中还有一个儿子。他只是乡间的平民百姓,您怎么也知道?”邵士梅笑着说:“他是我故旧亲戚。” 原先,高东海素以无赖闻名;然而为人却很豪爽,轻于财物,好义气。有个人因欠财主租子而被逼得出卖孩子,高东海倾囊帮助他,将孩子代赎回来。他与一婆子很要好,这位婆子因为成了盗贼的窝主,官府追捕她甚急。婆子逃到高东海家躲藏起来。官府得知实情后,将高东海捉了去,旋尽残酷的刑罚,他始终不服,很快就在监狱中死去。高东海死的那一天,正是邵士梅降生的日子。 后来,邵士梅亲自到高东海所在的村子里,抚恤他的妻子。事情传出去,乡里远远近近的人,都感到奇异。这个故事是高念东跟我谈的,邵士梅是高念东长子高冀良的同科进士。 卷八 顾生 江南有个顾生,一次客住在济南府的一家客店里,眼睛突然肿了起来,疼得昼夜呻吟,各处求治都不见效。十多天后,疼得稍轻点了;可是每当他一合上眼时,总看到一座很大的宅院,有四五进院落,大门都敞开着,最里边的院子里有人来来往往,但远远的看不清楚。 一天,顾生又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进入宅院中。走了三道门,没看到一个人影。有一座南北大厅,里边红毡铺地。他偷偷一看,见满屋都是婴儿,有坐着的、躺着的、爬着的,不汁其数。顾生正在惊愕,一个人从屋后过来,看见他说:“小王子说有远方来的客人到了,果然不错。”就邀请顾生进屋。顾生不敢进去,那人强拉着他往里走。顾生问:“这是什么地方?”那人说:“是九王世子住的地方。世子得疟疾刚刚痊愈,今日亲朋前来祝贺,你很有福气啊。”话没说完,有人跑来催促他们快点走。 一会来到一个地方,雕榭朱栏,一座殿堂坐南朝北,殿前有九根大柱子。顾生登上台阶进入大殿中,见已经坐满了宾客。有一少年面朝北坐着,顾生知道这就是王子了,就跪伏在堂下拜见。满堂的客人都站了起来。王子拉着顾生,让他面向东坐下。一会儿,摆上酒来,鼓乐齐奏,歌妓们来到堂上,演“华封祝”的戏文。刚演了三折,客店的主人和仆人喊顾生吃午饭,靠在他床头频频喊他。顾生听得非常清楚,心中害怕王子知道,就假托上厕所走出大殿来。抬头看看太阳,已是中午;又猛然见他的仆人站在床前,顾生这才醒悟,自己始终未离开客店。他急欲想返回王子的殿堂,急忙循原来的路进去,经过原先有婴儿的那座大厅,看到里边并没有婴儿,只有几十个老妇人蓬头驼背,在屋里或坐或躺。她们看见顾生,恶声恶气地说:“谁家的无赖子弟,来这里偷看!”顾生害怕,不敢辩解,急忙来到后庭。走上殿堂坐下,见王子颔下已长出了一尺多长的胡须。王子看见顾生笑着说:“你到哪里去了?戏已演过七折了。”就拿了大杯罚他喝酒。不多时,戏演完了,有人呈上戏单,顾生点了“彭祖娶妇”。歌妓们用椰瓢行酒,能盛五斗多。顾生站起来推辞说:“我眼睛有病不敢过量。”王子说:“患眼病,有太医在这里,让他给你诊治。”东边座上一个客人,便离开座位过来,两指撑开顾生的上下眼皮,用玉簪点进了一些白色的药屑,嘱咐顾生闭上眼稍睡一会儿。王子命侍从带顾生到里边屋里,让他躺下。顾生躺了一会儿,觉得床帐又香又软,就睡熟了。睡了不多时,忽然听到锣鼓乱响,还以为是戏没结束;睁眼一看,原来是客店中的狗在舔油锅。眼病却完全好了,再闭上眼,什么东西都看不到了。 卷八 陈锡九 陈锡九是江苏邳县人,他的父亲陈子言是本县的名士。本县大富翁周某很仰慕陈子言的声望,就和陈家订为儿女亲家。陈子言接连几次参加科举考试都没有考中举人,家业渐渐衰败下来。后来陈子言到秦地去游学,一去好几年没有音讯。 周某对跟陈家的婚约,暗暗感到后悔。他把小女儿嫁给王孝兼做了继室,王家送的聘礼非常丰盛,送聘礼的仆从、车马十分气派,周某因此越发憎恶陈锡九的贫寒,打定主意要断绝与陈家的婚约。他去询问大女儿,大女儿却坚决不同意退婚。周某大怒,给女儿穿戴上破旧的衣服首饰,把她送到了陈锡九家。 陈家穷得整天无法生火做饭,周某一点也不体恤照顾。有一天,周某派一个年老的女仆用食盒给女儿送了些食物去。这老婆子一进门就对陈锡九的母亲说:“我家主人叫我看看我家姑娘饿死了没有?”周女恐怕婆婆羞惭,勉强笑着说了些别的话叉开话题,接着就把食盒中的菜肴点心拿出来,放在婆母面前。老女仆忙阻止说:“不要这样!自从姑娘来到她家,哪里从她家换得过一杯白开水?我家的食物,料想老太太也没脸去吃。”陈母非常气愤,声音和脸色都变了。这老女仆还不服,用很难听的话来顶撞陈母。正在吵闹着,陈锡九从外边进来了,问清情况后非常愤怒,揪着老女仆的头发狠狠打她耳光,一边打着一边把她赶出门去。 第二天。周某来接女儿回家,周女不肯回去。明日又来了,而且增加了人数,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好像要寻衅打架。陈母劝周女回去,周女泪流满面地拜别婆母,上车走了。过了几天,周某又派人来,硬逼着索要一份离婚文书。陈母强迫陈锡九写了离婚书给了他们。母子二人只盼望着陈子言回家,再想别的办法来处理这件事。 周家有人从西安来,得知陈子言已经死了的消息。陈母又悲伤又气愤,得了病死了。陈锡九在悲伤窘迫中还希望妻子能回来。但过了很长时间,一点消息也没有,陈锡九越加悲伤愤怒。他把家里的几亩薄田卖掉,给母亲购置了办丧事的用具。办完了丧事,陈锡九就一路讨着饭前往陕西,寻找父亲的遗骨。 到了西安,访问遍了本地居民,有人说:“数年前有一位书生死在旅馆里,被埋葬在东郊,现在那座坟墓已经找不到了。”陈锡九实在没办法了,只好白天在街市上讨饭,晚上在野地寺庙里住宿,希望能遇见一个知道父亲情况的人。 一天晚上,他正经过一片乱葬岗子时,有几个人拦住了去路,逼着他要饭钱。陈锡九说:“我是一个外乡人,在城里城外讨饭,哪里会欠人家的饭钱?”这些人愤怒了,把他揪倒在地上,用埋死孩子的烂棉絮塞住他的嘴。陈锡九声嘶力竭,渐渐地快要被闷死了。忽然这些人一齐惊叫说:“哪里的官府的人来了!”立刻就放开了手,四周变得静悄悄的。一会儿有车马到了,有人便问道:“躺在那里的是什么人?”立即就有几个人把陈锡九扶到车边。车中的那个人说:“是我的儿子啊!恶鬼怎能这样对待他!应当把他们全都捆来,不要漏掉一个。”陈锡九觉得有人去掉了他嘴里的烂棉絮。他稍微定了定神,仔细辨认了一下,车中人果然是父亲,不禁大哭着说:“儿子为了寻找父亲的尸骨受尽了苦难,没想到您如今仍然活在人间啊。”父亲说;“我不是生人,是阴世间的太行总管。这次来也是为了孩子你。”陈锡九哭得更加哀痛了,父亲劝慰开导他。陈锡九哭着述说岳父家强逼离婚的事。父亲说:“不必担忧,现在你媳妇也在你母亲那儿。你母亲非常想念你,你可以暂时去看一看。”于是就和锡九同坐一辆车,奔驰得像风般快速。 过了一会儿,到了一座衙门前,下了车穿过几道门,果然陈母在那里。陈锡九痛哭得快要晕过去了,父亲劝止他,陈锡九啜泣着答应了。他看见妻子在母亲身边,就问母亲说:“我媳妇也在这里,莫非她也成了九泉之下的人了?”母亲说:“不是,是你父亲接来的,等到你回家的时候,还要把她送回去。”陈锡九说:“儿子侍奉父母,不愿意回去了。”母亲说:“你辛辛苦苦跋山涉水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求你父亲的遗骨。你不回去,那么当初你立志是为了什么呢?况且你的孝行上帝已经知道了,赏赐给你白银万斤,你夫妻享福的日子还很长久,为什么说不回去呢?”陈锡九低头哭泣。父亲几次催促他动身,锡九痛哭失声。父亲生气地说:“你还不动身吗!”锡九害怕了,这才停止了痛哭,询问父亲埋葬的地方。父亲拉着他的手臂说:“你动身吧,我告诉你:离那个乱葬岗一百多步的地方,有一大一小两棵白榆树,就是我埋骨之处。”父亲拉着他走得很急,竟没有来得及向母亲告别。门外有一个身体健壮的仆人,拉着马在等着他。陈锡九上马之后,父亲又嘱咐他说:“你平日睡觉的地方,有一点钱,可以赶快置办行装回去,向你岳父追要你媳妇,不得到你媳妇,决不要罢休。”陈锡九答应着走了。马奔跑得非常快,鸡叫的时候,已经到了西安。仆人把他扶下来,他刚要拜托仆人向父母问候,那仆人和马已经杳然无踪了。 陈锡九找到从前住宿的地方,倚着墙壁闭上眼睛休息,等待天亮。他觉着坐着的地方有块拳头大的石头硌着屁股,天亮后一看,原来是一块银子。他买了棺木赁了车,寻找到那两稞榆树之下,得到了父亲的遗骨,就回乡了。他把父母的遗骨合葬之后,家里穷得只有四堵墙壁了。幸亏乡亲们同情敬重他的孝行,都给他饭吃。陈锡九准备到岳父家去索回媳妇,自己考虑一下不能用武,就约本家哥哥陈十九一起去。到了周家大门口,守门的拒绝给他们通报。陈十九本是个无赖,骂出的话污秽不堪。周某只好派人劝陈锡九回家,愿意立即把女儿送去,陈锡九这才回家。 当初,周女刚回到娘家时,周某当着她的面辱骂陈锡九和他的母亲。周女不说话,只是面朝着墙壁流泪。陈锡九的母亲死了,周家也不让她知道。周某得到离婚书,向女儿面前一扔说:“陈家已经休了你了!”周女说:“我从不凶悍忤逆,为什么休我?”想要回婆家质问一下原因,周某又把她关了起来。后来陈锡九到西安去了,于是周某就伪造陈锡九死了的消息,以断绝女儿的心志。这个凶信一传播出去,杜中翰家里便来人商议向周女说亲,周某竟然答应了,快到迎亲的日子,周女才知道这件事。于是她哭泣,不肯吃饭,用被子蒙着脸,气如游丝,奄奄一息。周某正束手无策,忽然听说陈锡九找上门来,说话很不客气,他估计女儿必死,于是就派人抬着送回陈锡九家,打算等到女儿死了,就以此作为要挟,发泄自己的愤恨。 陈锡九回到家,送周女的人也到了,他们还恐怕陈锡九见周女病了不肯收留,刚一进门,放下就走了。邻居们都替陈锡九担忧,一起商议着抬着送回去。陈锡九不同意,扶着周女安置到床上,这时她就断了气。陈锡九这才感到很害怕,正惊慌失措的时候,周某之子领着好几个人,手持凶器闯了进来,把门窗都砸毁了。陈锡九逃走躲了起来,周家的人苦苦搜索他。乡亲们都为陈锡九感到不平。陈十九纠集了十几个人挺身而出打抱不平,周家子弟都被打伤,这才抱头鼠窜。周某越发愤怒,就向官府告状,要求逮捕陈锡九和陈十九等人。锡九准备逃走,把周女的尸首托邻居老大娘照看。忽然听见床上好像有喘息的声音,走近一看,妻子的眼睛微微转动了。又过了一会儿,已经能够转动侧身了。陈锡九大喜,就亲自到官府去说明了情况。县令对周某的诬告十分恼怒。周某害怕了,送给县令一笔很重的贿赂,才免于治罪。锡九回到家里,夫妻相见,悲喜交集。 在这以前,周女奄奄一息地躺着,自己发誓一定要死。忽然有人把她拉起来说:“我是陈家的人,赶快跟着我去,夫妻可以相见;不然,就来不及了!”周女不知不觉地身子已来到门外,有两个人扶着她上了轿子,顷刻之间来到了一座官署之中,看见公公婆婆都在这里,周女就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婆母说:“不必问,不久就会送你回去。”又一天,看见陈锡九也来了,她十分高兴,可是见面不久就匆匆分别了,心里觉得十分奇怪。公公不知为了什么事,常常好几天不回来。昨天晚上忽然回来说:“我在武夷山中耽搁了,迟回来了两天,难为锡九这孩子了。可要赶快送媳妇回去了。”于是用车马送周女动身。周女忽然看见了陈家的大门,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醒过来了。周女与锡九共同回述往事,都感到又惊又喜。 从此夫妻团聚,但每日生活都无法自给。陈锡九在村中开设了私塾,同时自己刻苦攻读。他常常私下里念叨:“父亲对我说:老天爷要赐给我黄金,现在我家除了四堵墙之外,一无所有,难道靠教书能发家致富吗?” 有一天,陈锡九从私塾中回来,遇见两人个,问他说;“先生是陈锡九吗?”锡九回答说:“是的。”那两个人就掏出锁链锁住他。锡九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村里人都聚集过来,一齐问那两人,才知被郡里的强盗所牵连。众人同情锡九冤枉,就凑钱贿赂差役,因此,押解途中他没有吃苦。到了府城见了太守,详细地叙述了自己的家世。太守很惊讶地说:“这是名士的儿子,温和有礼,举止斯文,怎么会做贼!”就命令解去绳索。从牢里捉出强盗严刑审问,强盗才供出是周某贿买他诬陷陈锡九。陈锡九又诉说岳父与他结仇的原因,太守更加愤怒,立刻命人拘押周某。太守请陈锡九到后衙中,与他谈论起先辈的交情。原来太守是从前的邳县知县韩公的儿子,也是跟着陈子言学习过的学生。于是太守就赠给他百两银子作为求学的费用,又赠给他两头骡子当坐骑,使他能常到府城来,以便考核文章。太守又对各位上司宣扬陈锡九的孝行,自总督以下各官员对锡九都有馈赠。锡九骑着骡子回到家中,夫妻都感到很欣慰。 有一天,陈锡九的岳母哭着来了,见了女儿就伏在地下不肯起来。周女惊骇地问她,才知道周某已经被枷铐起来,押在狱中了。周女哭着责备自己,只想去寻死。陈锡九不得已,就到府城去为周某说情。太守释放了周某并令他自己赎罪,罚他一百石谷子,又批示赐给孝子陈锡九。周某被放回来以后,拿出仓里的谷子,掺上一些糠秕后用车子送到锡九家,陈锡九对妻子说:“你父亲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接受而不怕麻烦地掺进一些糠秕去呢?”就笑着把谷子退了回去。 陈锡九家里虽然小康了,但院墙仍然破败。一天夜间,群盗摸了进来。仆人觉察后,大声呼叫,强盗只偷了两头骡子去。过了半年多,陈锡九有一天晚上正在读书,听到敲门的声音,问了问却没有回答,就喊仆人起来去看看。门才一开,两头骡子窜了进来,原来正是以前被偷走的那两头。骡子直奔牲口栅中,全身淌汗,咻咻地喘着。点上蜡烛照着一看,两头骡子各驮着一个皮口袋。解开袋口一看,里面装满了白银。锡九心中十分惊奇,不知两头骡子是从哪里跑来的。后来听说,这天晚上强盗抢劫了周家,装得满满的离开了。正碰上巡逻的士兵,追得很急,强盗就扔掉抢来的东西逃走了。骡子认得旧主人的家,就一直跑回家来了。周某从狱中放回后,受刑的创伤还很重,又遭了强盗抢劫,生了一场大病死了。 一天夜里,周女梦见父亲带着枷锁来了,说:“我一辈子的所作所为,后悔也来不及了。如今在阴间受到惩罚,非你公公不能帮助我解脱。你替我求求女婿,写封信给他父亲。”周女醒了后还伤心地哭泣,锡九问她,她把梦中的情景都告诉了丈夫。陈锡九早就想到太行去一趟,于是当天就出发了。到了以后,准备了三牲祭品,酹酒祭奠之后,就露宿在那里,希望能见到父亲,可是一夜都没有什么怪异之事,于是就回家了。 周某死了以后,妻子和儿子更加贫困,依靠二女婿养活。王孝廉考试候补当了县官,因贪污受贿被罢官,全家被发配到沈阳去了。周家母子越发无依无靠了,陈锡九就常常资助周济他们。 卷九 邵临淄 临淄有个老头,女儿是太学生李某的妻子。还没出嫁时,有个算卦先生给她算命,说她将来定受官府刑罚。老头听后大怒,既而笑着说:“怎么胡说到这种地步!先不说大户人家的女子必定不会涉足公堂;难道凭着一个监生还不能庇护自己的妻子吗?” 女儿嫁给李某后,非常凶悍,对丈夫动辄大骂,习以为常。李某忍受不了她的虐待,气愤地告到官府。县官邵大人准了他的诉状,立刻发签拘捕审理。老头听说后,十分震惊,带领子弟赶到县衙,哀求邵大人销了此案。邵大人不答应。李某此时也感到后悔,也去恳求撤拆。邵大人发怒说:“官府内的事,难道办与不办都依着你吗?一定要拘审!”衙役把李某的妻子带到公堂,邵大人只问了几句,便说:“真是个凶悍的泼妇!”命令衙役重打三十大板,打得她腚上的肉都掉了下来。 卷九 于去恶 北平陶圣俞,名叫下士。顺治年间,他去赴乡试,住在省城郊外一家旅店里。 这一天,他偶然出来散步,见一个人背着书箱在路上徘徊,样子像找不到地方住。陶生就上前与他搭话,那人放下书箱与他攀谈。说话当中,陶生见那人很有名士风度,心里非常高兴,就请那人与自已同住一个旅店;那人也很同意,便进了旅店住在一起。那人自我介绍说:“我是顺天府人,姓于,字去恶。”因陶生年纪稍长一点,于是就叫他兄长。 于去恶性情喜静不喜动,常一人独坐在屋里,但他的桌子上又不见书籍。陶生不与他说话,他也不做声,就一个人默默地躺着。陶生觉得这人很奇怪,便看他书箱里有啥东西;但里面除了笔墨纸砚,其它什么东西也没有。陶圣愈感到很奇怪,因此就问于去恶,于笑着说:“我们读书人,哪能临渴掘井?” 一天,于去恶向陶生借了本书,自己关上门抄书,抄得非常快,一天抄五十多页,抄了后又不见他装订成册。陶生纳闷,就偷偷瞅他,见他每抄一页就烧一页,烧成的灰一口吃了。陶生越发觉得奇怪,于是便问他,于回答说:“我这是以吃代读罢了。”接着他就背诵所抄的书,一会儿功夫背了好几篇,并且一字不差。陶生十分高兴,要求于去恶传授这种方法,于说不行。陶生认为于太保守,不够朋友,就说话刺他。于去恶说:“老兄你太不谅解我了,有些事想不对你说,我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可是骤然与你说了,又怕吓你一跳,这怎么办?”陶生一再请求说:“你说吧!不妨事。”于这才说道:“我不是人,而是鬼。现在阴曹中以考试任命官吏,七月十四日奉命考核考官;十五日应考的士子入场,月底张榜揭晓。”陶生又问:“考核考官干什么?”于说:“上帝为了慎重起见,对无论什么样的官吏,都得要进行考试。凡文采好的便录用为考试官,文理不通的就不录用了。因为阴曹中也有各种各样的神,就像人间有太守、县令一样。得志的人,便不再读古籍经史,他们只是以古籍当敲门砖以求取功名罢了。一旦敲开门,当上官,就全丢了;如果再掌管文书十几年就能当上文学士了,胸中哪还能留下几个字!人间之所以无才的人能当上官,而有才的人却当不上官,就是因为少者这一考试啊。”陶生听了,认为于说得很对。从此,越发对于敬重了。 一天,于去恶从外面回来,面带愁容,叹了口气说:“我活着的时候就贫贱,自已本以为死后可以免于贫贱了,不料倒霉先生又跟我到了阴间。”陶生问他是怎么回事,于去恶说:“文昌星奉命去都罗国封王,考官的考试他暂不参加了。几十年的游神、耗鬼,都夹杂在考试官里,我们还有什么希望?”陶生问:“那些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于说:“就是说出来,你也不认识。只说一二人,你可能知道。譬如说乐正官师旷、司库官和峤就是那样的人。我自己想:一不能听命运摆布,二不能依仗文才进取,别又没有出入,还不如就此罢了。”说罢怏怏不乐,便整理行装要走。陶生一再挽留并诚恳地安慰他,于才又住了下来。 到了七月十五日的晚上,于去恶忽然对陶生说:“我要去考试了,请你黎明时,到东郊去烧上柱香,连叫我三声去恶,我就来相见。”说完就出门走了。陶生准备了酒、菜,等他回来。东方天亮时,陶生就去东郊烧了香,叫了三声去恶。不一会儿果然于去恶回来了,还领了一个少年来。陶问少年是谁,于去恶说:“这位是方子晋,我的好朋友,刚才在考场碰到,听见你的大名,很想认识一下,交个朋友。”于是他们三人一起到了住处,掌上灯,见了礼。这个少年风流潇洒,态度非常谦逊。陶生对他十分尊敬,便问:“子晋的大作,一定非常满意吧?”于说:“说来可笑,场上出了七道题,子晋已作了一半了,一下看到主考官的姓名,包起东西就退出考场,真是个奇人!”陶生一面在炉子烧酒,一面问:“考场出的什么题?于兄定能考个一二名吧?”于去恶说:“以四书命题的八股文一篇,以五经命题的八股文一篇,这个什么人也能写;策问文体中有这样几句:‘自古以来,邪气固然很多。到了今天,奸邪之情,丑恶之态,却越来越多得不计其数;不用说十八层地狱不能都用上,就是都用上也容不下这些罪人,到底有什么办法呢?有的说再增加一二层地狱,然而这样太违背了上帝的好生之心。到底是增加地狱还是不增加?或是还有别的办法能堵住犯罪根源,你们可以提出建议,不要隐讳。’小弟对上述策问,答得虽不够好,但却是非常痛快。还有拟表:‘拟天魔殄灭,赐群臣龙马天衣有差’再就还有‘瑶台应制诗’、‘西池桃花赋’这三种。我自认为考场上无人能与我相比。”说罢鼓掌。方生笑着说:“这时的快乐心情,只是你自己感觉如此罢了;过几个时辰后不痛哭,才算真正男子汉。” 天明后,方生要告辞回去。陶生留他住下,方生不同意,陶生就要求他晚上回来。以后,方生一连三天竟没有来。陶生托于去恶去找方生。于生说:“不必去找,子晋很诚实,一定是有什么事,不然他绝对不会故意不来。” 太阳快落时,方生来了,拿出一卷稿子给陶生,对他说:“三天没有来,我失约了。我抄了旧诗百余首,请你欣赏。”陶生接到手里,非常高兴,马上捧读,读一句赞一声,约读了一二首,就珍藏在自己的书箱里。当晚,他们谈话谈到深夜,方生便留下与陶生一起睡下。自此以后,方生没有一晚上不来,而陶生也是一晚上不见方生,便睡不着觉,他俩亲热异常。 一天晚上,方生忽然怆惶进屋,对陶生说:“阴曹的地榜已接晓,于兄落第了!”于去恶正睡间,听到这话,立刻起来,十分痛苦,满脸是泪。陶、方二人极力劝他,安慰他,于生才止住了泪水。然而三人都心里难过,相对无语。待了一会,方生才说:“听说张桓候要来巡视,我想这可能是不得志的人造谣;若是真的话,这次考试可能有反复。”于去恶听说,脸上出现喜色。陶生问他为什么又高兴,于说:“桓侯张翼德,三十年巡视一次阴曹,三十五年巡视一次阳间,两世间的不平之事,等他老来解决。”接着起身拉着方生一起走了。 隔了两夜,于、方二人又回来。方生对陶生说:“你不祝贺一下于兄吗?桓候前天晚上来,扯碎了地榜,榜上的名字,只留下三分之一。桓候逐个看了一遍余下的考卷,见到于兄的考卷很赞赏,推荐于兄任交南巡海使,很快就来车马接于兄上任。”陶生听了十分高兴,马上摆了酒席庆贺。酒过数巡,于问陶生:“你家里有多余的房子吗?”陶生问:“你要做什么?”于说;“子晋孤单一人,没有家,他又不忍心老麻烦你,所以我要借你的房子与他相依为命。”陶生非常同意,说:“这太好了。就是没有房子,咱们同床共寝又有何妨!但是家里还有父亲,必须先向他说一声。”于说:“早知道你父亲仁慈宽厚,十分可信,你马上就要应考了,子晋如不等在这里,就先回去怎么样?”陶生留他们一起住在旅店里。等自己考完了试,大家一块回家。 第二天,太阳刚落山,就有大队车马来到门口,说是迎接于去恶去上任的。于起来向陶、方二人握手话别。对他二人说:“我们要分别了,我有一句话要说,又担心这话会给你泼冷水。”问:“有什么话?”于说:“陶兄命运不好,生不逢时,这一科考中的可能性只有十分之一;下一科,桓侯巡视人间,公道可能分明些,但成功的可能性也只有十分之三;再一科考试,可望成功。”陶生听后,觉得这科没有什么希望,就想干脆不考了。于去恶说:“这不行,这是天数,就是明知考不上,也要经历一下这命中注定的艰苦。”接着他又对方生说:“不要再久留于此,今天是个好日子,我马上用车送你回去,我自己骑马去上任。”方生欣然同意,拜别而去。陶生心中迷乱,不知怎么是好,只是哭着送他二人走。遥望车、马分道而去,陶生心里十分空虚。稍镇静了一下,才后悔子晋北去他家,没有向他交待一句话,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陶生三场考下来,考得不够满意,一路奔波回了家。进门就问方子晋是不是来了,可是家里的人没有一个知道方子晋的。他便向他父亲详细说了在外面碰到的情况。父亲高兴地说:“若是这样的话,那客人早就来了。”原来在陶生未回家前,陶公白天睡觉,梦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前,一个美少年从车子里出来,到堂上来拜见。陶公问他从哪里来,少年回答说;“大哥允许借我一间屋住,因为大哥没考完试,所以我先来了。”说罢,要求进内房拜见母亲。陶公正推辞时,家中老佣人来报告说;“夫人生了个小公子。”陶公恍然醒来,觉得十分奇怪。今天陶生所说,正好与梦相符。才知到小儿就是方子晋来投胎托生的。陶氏父子非常喜欢这孩子,给起了个名字叫小晋。 小晋刚生下来,半夜里好哭,母亲非常苦恼。陶生说:“他若是子晋,我见了他,他就不哭了。”可是当时有旧风俗,刚生下来的孩子不能见生人!所以没有让他们相见。后来,因孩子哭得实在不能叫大人忍受了,才叫陶生进屋看他。陶生对孩子说:“子晋不要哭,我回来了。”小孩正哭着,听到陶生说话,马上就止住了哭声,直瞪着眼看陶生,像在辨认他一样。陶生用手摸了一下他的头顶,就出去了。 自从陶生去看了小孩儿以后。孩子再也不哭了。过了半月,陶生就不大敢见他了;因为一见他,小孩就非要陶生抱着不行;不抱,就哭个没完。陶生也越来越喜欢他。小晋长到四岁,就离开母亲跟陶生一块睡。陶生出去有事,他就装作睡着了,一直等陶生回来。每天陶生都在床头上教他读《毛诗》,诵诗的声音呢呢喃喃,一晚上背会四十行。拿原来方子晋的诗教给他,他非常乐意读,一读就能记住。再试其它诗文,他就记不住了。八九岁时,长得眉眼明亮,很像方子晋的模样。 后来,陶生两次参加考试,都没有考中。丁酉年,考场作弊事件被揭发,考试官大多数诛杀或贬职,考试作弊的事得到肃清,原来是张桓侯下界巡视的结果。陶生下一科中了副榜,接着成为贡生。陶生此时对前程已灰心,便隐居乡间,一心一意教小弟弟读书。经常对人说:“我有现在这样的快乐,当官也不换。” 卷九 狂生 刘学师说:济宁有个行为狂放的书生,性好饮酒,家里穷得从来余不下一斗米,然而只要一得到钱就买酒喝,根本不把穷困放在心上。这时正遇上新刺史到济宁上任,这位刺史很能喝酒,但没有对手。听说狂生能喝酒,就招他来一起共饮,十分喜欢他。以后刺史就时常找狂生谈笑对饮。狂生倚仗着与刺史关系亲密,凡有打小官司想求得胜诉的,他就接受点贿赂,为他们去说情。刺史常常答应他的请求。狂生习以为常了,刺史心里就讨厌他了。 一天早上,刺史升堂处理公务,狂生拿着个条子来到堂上。刺史看着条子只是微笑,狂生厉声喝道:“大人同意我的请求,就答应;不同意我的请求,就否定它。何必笑呢!我听说,士可杀而不可辱。其它的事我固然无法报复,难道笑一笑也不能报复吗!”说完了就放声大笑,笑声震荡着大堂四壁。刺史大怒说:“你怎么能这样无礼!你没听说过‘灭门令尹’这样的话吗?”狂生竟然一甩胳膊走了,还大声喊道:“小生无门可灭!”刺史更加愤怒,就把他抓了起来。后来打听他的家庭情况,原来他并没有田产宅第,只带着妻子在城墙上住。刺史听到这种情况,就把他释放了,只下令驱逐他,不让他在城墙上住。朋友们很同情他的狂放行径,给他买了一小块地,买了一间小屋。狂生搬过去住下,叹息道:“从今以后可就害怕灭门令尹了!” 卷九 澄俗 澄海地方的人,能变化成多种动物,跑出院子寻求食物。有个客商刚到这里时,住在旅店,常看到一群老鼠钻进米罐中,赶它们,则马上逃走。客商守在一旁,见它们又进去后,急忙用东西盖住罐口,拿瓢子舀水灌到里边。一会儿,老鼠全被淹死了。这时,客商发现店主全家人突然死去,只剩下一个孩子。客商被告到官府,县官审知实情后,宽恕了他。 卷九 凤仙 刘赤水是平乐县人,从小聪明俊秀。十五岁便考入府学读书。因为父母早早去世,他天天游荡,放纵,荒废了学业。他的家产还不到中等人家的水平,但他天性爱好修饰打扮。连家里的被褥家具都十分精致华丽。 一天晚上,刘赤水被人请去喝酒,忘记把蜡烛熄灭就走了。等喝过了几巡酒后,他才想起了这件事,急急忙忙返回家中。忽然听到屋内有人小声说话,他俯身偷偷向里一看,只见一个少年拥抱着一个漂亮姑娘躺在床上。划赤水的家就靠着一所权贵人家荒废的宅第,宅第中常有怪异的事,所以他心里知道这对男女是狐狸,也不害怕,闯进去喝道:“我的床上岂能容别人睡觉!”那两人惊慌失措,抱起衣服光着身子逃走了;却丢掉了一条紫色的绢裤,裤带上还系着一个针线荷包。刘赤水心中大喜,但又恐怕他们偷回去,就藏在被子中紧紧抱住。一会儿,一个头发蓬松的丫鬟从门逢中进来了,向刘赤水讨要丢失的东西。刘赤水笑着索要报酬,丫鬟答应送给他酒,刘赤水不答应;丫鬟又说赠给他金子,他也不答应。丫鬟笑了笑就走了。接着又返回来说:“我家大姑说:你如果赐还东西,一定给你找个漂亮的妻子作为报答。”刘赤水问道:“你家大姑是谁?”丫鬟答道:“我家姓皮,大姑小名叫八仙,和她睡在一起的是胡郎。二姑水仙嫁给了富川县的丁官人。三姑凤仙比那二位姑娘更漂亮,从来没有看见她而不满意的。”刘赤水恐怕她不守信用,就要求坐在这儿等候消息。丫鬟去了一会儿又回来说:“大姑叫我告诉先生:好事怎么能一下子就办成呢?刚才跟三姑说了这件事,遭到她的斥骂。只要缓几天等待着,我们家不是轻易许诺而不守信的人家。”刘赤水就把东西还给了她。 过了好几天,一点消息也没有。一天傍晚,刘赤水从外边回家,关上门刚刚坐下,忽然两扇门自动开了,有两个人手提着一床被子的四个角,兜着个女郎进来了,说:“送新娘来了!”笑着放到床上就走了。刘赤水走近一看,女郎酣睡未醒,还散发着芳香的酒气,红红的脸儿带着醉态,娇美的容貌可以倾倒世间所有的人。刘赤水高兴极了,替她抬起脚来脱去袜子,抱着她的身子轻轻脱去衣服。这时女郎已经稍微有些清醒了,睁开眼睛看着刘赤水,但四肢仍不能随意活动,只恨恨地说:“八仙这个浪丫头出卖了我!”刘赤水拥抱着她亲热。女郎嫌他皮肤冰凉,微笑着说:“今夕何夕,见此凉人!”刘赤水说:“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于是互相欢爱起来。过了一会儿,凤仙说:“八仙这个丫头真不害羞,玷污了人家的床褥,却用我来换她的裤子!我一定好好地报复她一下!”从此凤仙没有一天晚上不来,两个人盛情缠绵,十分亲热。 一天,凤仙从袖子中取出一枚金钏说:“这是八仙的东西。”又过了几天,凤仙怀里揣着一双绣鞋来了。绣鞋嵌着珍珠,用金线绣着花纹,制作精巧极了,凤仙嘱咐刘赤水拿出去宣扬。刘赤水就拿着绣鞋在新朋中夸耀,要求观看的人都用钱、酒作为礼物,从此刘赤水就把绣鞋当作奇货珍藏着。一天晚上,凤仙来了,说了些别离的话,刘赤水很奇怪,就问她,凤仙回答说:“姐姐因为绣鞋的缘故怨恨我,想带着全家远远地离开这里,隔绝我和你相好。”刘赤水害怕了,情愿把鞋还给她。凤仙说:“不必还她,她用这个方法要挟我,如果还给她,正中了她的计谋了。”刘赤水问:“你为什么不独自留下来?”凤仙说:“父母远去,一家十余口都托付给胡郎照顾,如果不跟随去,恐怕八仙这个长舌妇会给我造谣生事。”从此凤仙就不再来了。 过了两年,刘赤水十分思念凤仙。有一天,他在路上遇见一个姑娘,骑着马慢慢走着,一个老仆人拉着马缰绳牵着马,和他擦肩而过。那女郎回头掀起面纱偷偷看他,丰满的姿容美丽极了。不一会儿,一个少年从后边走过来,问他道:“这个女子是什么人?好像挺漂亮的。”刘赤水赞美不止。少年向他拱手致礼,笑着说:“太过奖了,那就是我的妻子。”刘赤水惶恐惭愧地向他表示歉意。那位少年说:“没有关系。但是南阳诸葛三兄弟中,你得到了其中那位卧龙,其余的两个小人物又哪值得称赞呢?”刘赤水对他的话感到诧异,少年对他说:“你不认识曾经偷着睡在你床上的人了吗?”刘赤水这才明白他就是胡郎。于是互相叙起连襟之谊,谈笑得十分欢畅。胡郎说:“岳父母刚刚回来,我们要去拜见,你愿意一起去吗?”刘赤水十分高兴,就跟着他们进入萦山。山上有本地人过去躲避战乱时居住的宅第,胡郎下马进去了。一会儿,好几个人出来看,说道:“刘官人也来了。”两个进了门,拜见了岳父母。另有一位少年已经先在那儿了,靴袍华美,光彩耀目。岳父介绍说:“这是富川县姓丁的女婿。”他们互相见礼后备自就坐。一会儿,酒茶纷纷端上来,大家互相谈笑,十分融洽。岳父说:“今天三位女婿一齐来了,可说是难得聚会,又没有外人,叫女儿们出来吧,大家团聚一次。”不一会姊妹们都出来了。老人吩咐摆上座位,各靠着自己的女婿坐下。八仙见到了刘赤水,只是掩着嘴笑,凤仙就和她互相开玩笑;水仙的容貌差一点,但是稳重温婉,满座的人都在热烈谈笑,她却只端着酒微笑而已。于是靴鞋交错,兰麝香气熏人,大家喝得十分高兴。刘赤水看见床头上摆着各种乐器,于是拿起一只玉笛,请求允许他吹一曲为岳父祝寿。老翁很高兴,就叫擅长乐器的人各自都献一项技艺。于是满座的人争着去拿乐器,只有丁婿和凤仙不去拿。八仙说:“丁郎不熟悉音律,可以不拿;你难道是手指弯曲伸不开的人吗?”说着,便把拍板扔到凤仙怀中。于是大家便络绎不绝地奏起了各种曲子。老翁非常高兴地说:“天伦之乐好极了!你们姊妹几个都能歌善舞,何不各自尽力表演自己擅长的技艺?”八仙站起来拉着水仙说:“凤仙从来都把她的歌喉看得比金子还珍贵,不敢劳动她的大驾,我们两个人可以合唱一曲《洛妃》。”两人的歌舞刚刚结束,正好有个婢女用金盘端着水果进来,大家都不知道这种水果叫什么名字。老翁说:“这是从真腊国带来的水果,叫‘田婆罗’。”顺手抓了几个送到丁婿面前。凤仙很不高兴地说:“对女婿难道因贫富不同就爱憎不同吗?”老翁有点不 高兴,却没有说什么。八仙说:“爹因为丁郎是异县人,所以算是客人。若按长幼论,难道只有凤妹妹有个拳头大的酸女婿吗?”凤仙始终很不高兴,脱去了华美的衣服,把鼓拍交给婢女,唱了一折《破窑》,声泪俱下。唱完以后,一甩袖子就走了,满座的人都为此不高兴。八仙说:“这个丫头的任性和过去一模一样。”就去追凤仙去,不知到哪里去了。刘赤水感到很丢脸,也告辞了回去。到了半路上,看见凤仙坐在路旁,凤仙招呼他坐在自已身旁,对他说:“你也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难道就不能为妻子争一口气吗?功名富贵都在书中,希望你自己好好努力!”抬起脚来说:“匆匆忙忙出门,荆棘刺破了我的鞋子。以前给你的东西,带在身边没有?”刘赤水拿出绣鞋,凤仙拿过来换上。刘赤水请求把旧鞋给他,凤仙微笑着说:“郎君也是个大无赖!哪里见过自己妻子的东西还藏在怀里的人?如果你爱我,我有一件东西可以送给你。”立刻拿出一面镜子交给他说:“你想见我,应当从书卷中寻找;不然的话,再要想见面就没有日子了。”说完了话,就不见了。刘赤水十分惆怅地回到家中。拿出镜子看看,见凤仙背着身子站在镜中,好像望着相距百步之外的人那样。因而想起了凤仙的嘱咐,就谢绝宾客,闭门苦读。 有一天,刘赤水看见镜中的凤仙忽然现出正面,脸上充满了笑意,因而越发珍爱这面镜子。没有人的时候,就和镜中的凤仙互相对望着。过了一个多月,发愤读书的志向逐渐衰退了,游玩起来常常忘了回家。回到家中一看,镜中凤仙的影子,面容悲伤好像要哭的样子;隔了一天再看,又背面而立,像开始时那样了。这才明白是因为自己荒废了学业。于是就闭门苦读,昼夜不停。过了一个多月,凤仙的影子又面向外了。从此刘赤水就用这面镜子来检验自己的学业:每当荒废了学业,镜中人的面容就悲伤;刻苦攻读几天,镜中人的面貌就微笑。于是他把镜子日夜悬在面前,好像面对着老师一样。刘赤水这样苦读了二年,就一举考中了举人,他欣喜地说:“现在可以对得起我的凤仙了!”拿过镜子来,只见凤仙黛色的眉毛又弯又长,雪白的牙齿微微露着,笑容可掬,好像就站在自己面前。刘赤水心里爱极了,不转眼珠地长久凝视着。忽然镜子中的凤仙笑着说:“‘影子里的情郎,图画中的爱人’,就是说的今天这种情景吧。”刘赤水惊喜地向外看看,原来凤仙已经站在他的身边了。他握住凤仙的手,问候岳父岳母的情况。凤仙说:“我自从和你分别之后,就没有回家,藏在附近的山洞里,以此来分担你的辛苦。” 刘赤水到府城去赴宴,凤仙请求和他同去,两人同坐一辆车去赴宴,别人对面也看不见她。宴会结束后将要回去的时候,凤仙私下里与刘赤水商议,她假作是刘赤水在郡中的媳妇。凤仙回来以后,才开始出来见客人,经手管理家务。人们都惊讶她的美貌,而不知她是狐狸。 刘赤水是富川县令的学生,有一次他去看望老师,遇见了丁生。丁生热情地邀请刘赤水到他家里去,招待得优厚周到,并说:“岳父母最近又迁居到别的地方了。我妻子回家探亲,快回来了。我一定寄一封信告诉他们你高中的喜讯,和他们一起去拜访祝贺。”刘赤水当初怀疑丁生也是狐狸,等到仔细询问了他的家世,才知道他是富川县大商人的儿子。 当初,丁生有一次晚上从别墅回家,遇见水仙在独自赶路。丁生见她生得很美,偷偷地瞧她,水仙就要求跟着他一同赶路。丁生十分高兴,就把她带回自己书房里,与她同居了。水仙能从窗棂缝隙中出入,丁生才知道她是狐狸。水仙对他说:“郎君不必怀疑我,我因为你忠厚老实,所以才愿意嫁给你。”丁生宠爱她,竟不再娶亲。 刘赤水回家以后,借隔壁权贵家荒废了的大宅子,准备给来祝贺的客人住宿。房子打扫得十分整洁,只苦于没有帐幔可用。隔了一夜再去看时,屋里的陈设焕然一新了。过了几天,果然有三十多个人,带着酒礼等物来了,车马络绎不绝,挤满了街道小巷。刘赤水行礼让岳父及丁、胡进入客舍,凤仙迎接母亲及两位姐姐到内室里。八仙说:“小丫头你现在富贵了,不怨我这个大媒人了吧?我的金钏和绣鞋还在吗?”凤仙找出来给了八仙,说道:“绣鞋还是那双绣鞋,不过已被千万人看破了。”八仙用绣鞋拍打着凤仙的背说:“打你寄在刘郎身上。”于是把绣鞋扔到火里,祝告说:“新时如花开,旧时如花谢;珍重不曾着,妲娥来相借。”水仙也接着祝告说:“曾经笼玉笋,着出万人称;若使姐娥见,应怜太瘦生。”凤仙拨着火说:“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欢;留得纤纤影,遍与世人看。”于是就把烧成的灰捏在盘子中,分堆成十几份,望见刘赤水来了,托着盘子送给他。只见满盘都是绣鞋,都和原来那双的样式一样。八仙急忙赶出来,把盘子推跌到地上,地上还有一二只绣鞋在那里;八仙又伏在地上吹它们,绣鞋的踪迹才没有了。第二天,丁生因为路远,夫妻二人先回去了。八仙贪图和妹妹戏耍,老父及胡生屡次督促她,到了中午才从内室出来,跟大家一起回去了。当初他们来的时候,仪仗仆从十分气派,来观看的人群如赶集的一样。有两名强盗看到有这样漂亮的女人,连魂都飞走了,因而计谋在途中劫持她们。侦察到她们离开了村庄,就在后边跟随着,距离不到一箭远。马车奔驰很快,强盗们赶不上。到了一个地方,两边山崖夹道,车马走得便慢了。一个强盗赶上了他们,拿着刀大声吼叫,人们都吓跑了。强盗下马掀开车帘一看,原来是个老太婆坐在里面。正怀疑错劫了女郎的母亲,向两边张望的时候,飞来一刀砍伤了右臂,顷刻间被人捆绑了起来。强盗凝神仔细一看,山崖并不是山崖,而是平乐县城的城门。车中的老妇是李进士的母亲,正从乡下回来。另一个强盗随后赶到,也被砍伤马腿捉住了。守城门的兵丁绑着他们送到太守衙门,一经审讯,强盗就招供了。当时有大盗未能捕获归案,一审问,就是这两个人。 第二年刘赤水考中了进士。凤仙怕招祸惹事,全部推辞了亲戚朋友们的祝贺。刘赤水也不再另娶别的女人。到了他升任郎官时,才纳了一房妾,生了两个儿子。 卷九 佟客 董生是徐州人,喜爱剑术,为人慷慨仗义。 有一次,他偶然在路上遇见一位旅客,两人骑着驴子同路行走。董生同他交谈,那人谈吐豪爽。又问他的姓名,那人说:“我是辽阳人,姓佟。”董生问:“你到哪里去?”他说:“我出门在外二十年了,这是刚从海外回来。”董生说:“你遨游四海,认识的人很多,有没有见到过异人?”姓佟的旅客说:“什么样的才算异人?”董生就说自己喜好击剑,只恨得不到异人传授。佟客说:“异人什么地方没有呢?但必须是忠臣孝子,异人才肯把他的武术传给他。”董生又毅然说自己就是那种人,接着抽出剑来,弹剑而歌;又用剑斩断路旁的小树,以显示剑的锋利。佟客捻着胡子微微一笑,要剑观看。萤生将剑递给他,佟客看了看说:“这剑是用劣质铁铸造的,又被汗臭蒸熏,是最低劣的剑。我虽不懂剑术,但有一把剑很好用。”于是从衣下取出一柄尺把长的短剑,用它削董生的剑,董生的剑就像瓜一样脆,随手断开,断口如同马蹄一般。董生非常惊骇,也请佟客递过剑来看看,再三拂试后才还给他。 董生邀请佟客来到自己的家里,执意挽留他住两宿。董生向他请教剑法,佟客推辞说不懂。董生便双手按在膝上,夸夸其谈,大讲剑术,佟客只是恭敬地听着而已。 到半夜,忽听隔壁院子里人声嘈杂,吵吵嚷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隔院住着董生的父亲,董生非常惊疑,就到墙下凝神细听,只听有人愤怒地说:“叫你儿子赶快出来受刑,就放了你!”一会儿,又听到用棍棒打人的声音,那呻吟不绝的人果然是董生的父亲。董生拿起长刀要过去搭救,佟客拉住他说:“你这是去送死,得想个万无一失的办法。”董生惶惶不安,向他请教。佟客说:“强盗指名找你,必定抓到你才甘心。你没有其他亲骨肉,应该把后事嘱咐给妻子儿女。我去开门,给你把仆人叫醒。”董生答应了,进去告诉妻儿。妻子扯住他的衣服痛哭起来,董生搭救父亲的念头立刻全消了。于是夫妻二人一起跑到楼上,寻找弓箭,防备强盗来攻。慌慌张张地还没准备好,听到佟客在楼檐上笑着说:“幸亏盗贼已经走了。”董生掌灯一看,果然强盗都没影了。董生犹豫地出了大门,看见他父亲到邻居家喝酒,提着灯笼刚回来;只是院子里有一些烧剩的草灰而已。董生这才知道佟客就是一位异人。 卷九 辽阳军 沂水某人,明朝末年在辽阳军中当兵,正赶上辽阳城被清兵攻破,这人被乱兵杀死。脖子虽然被砍断了,但还没有彻底死去。到了夜里,一个人拿着本簿册,按照上面的名字一个个查对。查到他时,那个人说他不应当死,叫左右随从把他的头接好,送他回去。于是,随从们一齐去把他的头取来安到脖子上,很多人扶着他,只听得风声簌簌地响,走了不多时,就放开他回去了。这人一看这个地方,正是自己的家乡。 沂水县令听说了这件事,怀疑他是私自逃回来的。派人把他抓来一问,才知道了事情经过。县令很不相信;又察看他的脖子,连一点断痕都没有,就要处罚他。这人说:“我说的话,我自己也没证据,只请求先把我关在牢中。断头的事可以是假,辽阳城被攻破的事不会是假。假若辽阳城安然还在,然后再让我受刑不迟啊。”县令听从了他。过了几天,辽阳来信说城被清兵占领了,城被攻下的日期,同某人说的完全一样。于是,县令便释放了他。 卷九 张贡士 安丘有个张贡士,因生病仰躺在床头上。忽见从自己的心窝里钻出来一个小人,身长仅有半尺高。他头戴着读书人的帽子,穿着读书人的衣服,动作像个歌舞艺人。他唱着昆山曲,音调清彻动听。道白、自报的姓名籍贯都和张贡士的一样了;所唱的内容情节,也都是张贡士生平所经历的事情。四折戏文都唱完了,小人又吟了一首诗,才消失不见了。张贡士还记得戏文的大概内容,为人讲述过。 卷九 爱奴 河间府有个姓徐的书生,在恩村当私塾先生。进了腊月,徐生放寒假回家,路上遇见一位老者。老者看了看他说:“徐先生不在恩村教书了,明年去哪儿教?”徐先生回答说:“还教着呢。”老者说:“我叫施敬业,有个外甥,想找个好老师,刚才他托我去东疃村请吕子廉先生,可是人家已经收了稷门街的聘礼。先生您若屈尊到我家来,报酬比恩村的多一倍。”徐生辞谢说与恩村有约应守信用。老者说:“守信是君子风度,可是到明年开学还早呢。我先给您黄金一两作聘金,暂到我那里教几天,过年再商量,怎么样?”徐生答应了。老者下了马把聘金双手呈给他,说:“我家不远,宅院狭小简陋,喂不开牲口。您能不能把仆人和马打发回去,咱下步走着也挺好吗。”徐生同意,把行李放在了老者的马上。 走了三四里路,太阳要落山了,才到老者的家。徐生见大门上有一排排鼓出来的大钉和装饰成野兽头的门环,显然是有身份的人家。老者喊外甥出来拜老师,徐生一看,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老者说:“我妹夫叫蒋南川,生前做过指挥使,就留下这一个孩子,倒不笨,只是娇惯了些。有先生您教他一个月,一定胜过他读十年书。”不一会儿,摆上丰盛的酒宴,但斟酒上菜的全是女子。一个婢女拿着酒壶在一旁侍候,她约十五六岁,风度模样很美,徐生有点动心。宴罢,老者吩咐给徐生准备了床铺休息才辞去。天不亮,少年就来读书。徐生刚起来,就有婢女捧着毛巾脸盆来了。这婢女就是昨晚那个拿壶的。一日三餐,全是她伺候。晚上,她又来打扫床铺。徐问:“为什么没有男仆?”婢女只笑不言语,铺好了被子就走了。第二天晚上又来,徐用调戏的话试探她,她仍是笑,也不拒绝,徐生便跟她一块睡了。婢女对徐说:“俺家没男人,外头的事全靠施舅舅。我叫爱奴,夫人很尊敬您,怕别的婢女干活不干净,才派我来。今天这事儿千万保密,免得被人发觉了,咱俩都丢脸。” 有一夜,两人睡过了头,公子来上课,碰上了。徐很难堪,心中不安。到了晚上,爱奴来说:“幸亏夫人看重您,不然就坏了。公子进去把咱的事揭发了,夫人赶忙捂住他的嘴,好像怕您听见,仅仅告诫我不要在您书房里逗留得太久而已。”说完,就走了。徐生很是感激夫人。可就是她儿子不愿念书,批评他,他母亲还常讲个情;开始是派婢女,慢慢地就亲自出面,隔着窗户跟老师讲话,说着说着甚至掉了泪。每天晚上还一定要问明白了她儿子白天学得怎么样。徐生很不耐烦,生气地说:“你又由着儿子懒,又要求我把孩子教好,这号老师我当不来!我不干了!”夫人派婢女来认了错,徐才算了。 徐生自从来当先生后,常想到外面看看风景散散心,夫人老是把他关在家里。有一天,徐生喝了酒,有点醉,心里不痛快,把婢女叫来问原因。婢女说:“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怕耽误了公子的学业。先生如果真想出去走走,不是不行,请在晚上。”徐生一听,生了气:“拿了人家几两金子,就该憋闷死呀?!夜间我上哪去?白吃人家饭,我惭愧了多少天了,给我的聘金还在我包里呢。”于是拿出金子放在桌上,立即收拾行李要走。夫人走出来,一句话也不说,只用衣袖遮了脸哽咽。叫婢女把金子还给徐生,打开锁,敞了门送他走。徐生出门,觉得门很窄小;走了几步,射来了阳光,才发现自己是从一座塌陷的土疙瘩中出来。四下看看,荒凉得很,原来是座古墓。徐生非常害怕,又感激夫人待他的仁义,便用她赏给的金子雇人把坟墓培了土,在周围种上树才回家去了。 一年过去了,徐生又经过这里,向坟墓行了礼又赶路。远远看见那姓施的老者走来,微笑着向徐生问候,恳切地邀请他去做客。徐生心中明知他是鬼,但是很想问问夫人近来的情况,两人便进了村,在酒馆买了酒一起喝,不知不觉天就晚了。老者起身付洒钱,说:“我家离这儿不远了,我妹妹刚巧回来走娘家,盼先生走一趟,替老夫驱除祸事!”出了村几步,又一个院落,敲门进去,点了蜡烛与客人对坐。一会儿,老者的妹妹蒋夫人从内室出来,徐生第一次看见她本人,仔细端详,原来是位四十岁左右的美妇人。蒋夫人向徐施礼感谢,说:“我这样败落了的家庭,门户冷落,先生您能把恩德布施给已死的人,真不知怎样才能报答。”说完,掉下泪来。一会儿,蒋夫人喊:“爱奴!”又对徐生解释说;“这个婢女,是我平常所喜欢的,现在把她赠给先生,也可安慰您旅途中的寂寞。您需要什么,她能懂得您的意思。”徐生一一答应着。不多时,老者兄妹都走了,爱奴留下侍候先生睡觉。鸡叫头遍,老者就来督促起床,为他送行。蒋夫人也出来了,嘱咐爱奴以后好好侍奉先生,又对徐说:“从今往后,您该小心地保守秘密,咱两家的来往很奇特神秘,怕好事的人造出些谣言来,就不好了。”徐生答应着,告了别。与爱奴一匹马骑了,到了教书的书馆,自己单要了一间屋子,与爱奴一起生活。偶然有客人来,爱奴也不回避,别人也看不见她。徐生若想要点什么,才一想,她就给拿来了。她又擅长巫术,有点小病,她一按摩,立刻就好了。 又到了清明节,徐生回到那古墓地方,爱奴告辞下马。徐嘱咐她代向夫人问候,爱奴说:“是。”于是就不见了。几天后,徐生回来找她,刚想观察坟墓,忽见爱奴穿了一身华丽的衣裳在树底下坐着呢,于是和她一起上路。这样年年同来同去,就习惯了。徐生打算领她一同回家去,她坚决不同意。 到了年底,徐生辞了书馆返回老家,和爱奴约好再会的日子。爱奴送他到自己坐过的大树那儿,指着一堆石头说:“这就是我的坟。夫人出嫁前,我便在她身边伺候,我死后就埋在这里了。先生您若再从此经过,烧一柱香凭吊我,咱就能相见的。” 徐生告别爱奴回到家中,非常想念她,怀着敬爱之情去坟上烧香,并没见有她的影子。就买了口棺材,掘开坟墓,打算装了骨头带回家,重新安葬,以寄托爱恋之情。坟墓掘开后,徐生亲自进去看,见爱奴的面色和活人一样;皮肤虽然未腐烂,可是衣裳却已像灰那样腐败,头上的金玉首饰都和才做的一样新鲜。再看腰上,有裹着几块金子的包袱。他把包袱卷起来,揣到怀里,这才脱下袍子,盖上尸体,抱到棺材里,租了辆车拉回家去。停到另一所宅院里,给她换上身绣花新衣,自己睡在旁边,希望出现奇迹。 忽然,爱奴从门外进来了,笑着说:“挖人家坟的贼在这儿呀!”徐生惊喜地问候她,她说:“前些日子到了东昌府,三天后回来一看,我住的房子没有了。几次受您的邀请,没有跟随您来,是因为我从小受了夫人的大恩,不忍心离开她。现在您既然已经把我抢了来,并将我埋葬好,便是您对我最大的恩德了。”徐问她:“古人有死了后又活了的,如今你的身体与生前一样,为什么不仿效古人复生呢?”爱奴叹口气说:“这都是天命。世间传说的死后复生,多半是假的。要想再站起来走路,又有什么难处?但是不能和活人完全一样,所以,没那个必要了。”说完掀开棺材进去,尸体就自己站起来了,苗条的身段很可爱,摸摸她怀里却雪样冰凉。于是爱奴又想进棺内再躺下,徐好容易阻止住她。她说:“夫人对我太宠爱了,我家主人从外国带回数万黄金,我偷偷地拿了些,主人也不追问。后来我病危,又没有亲属,便藏在身上做了殉葬品。夫人为我的死哀痛得不得了,又用金玉首饰给我入殓。我的身体能不腐烂,只因为得了金宝之气,如果在人世间,哪能长久?若是真想让我保持活人似的身体,千万别强迫我吃饭。不然,灵气一散,我的游魂也就消失。”徐生就建造了精美的房子,与她一起住。她的言谈,笑声全和平常人一样,只是不吃不睡,不见陌生人。 一年以后,有次徐生喝了点酒,有些醉意,举杯把剩下的几滴酒强灌她,她立刻倒在了地上,嘴里流出血水,一天功夫尸体就腐烂了。徐生后悔已晚,用隆重的葬礼安葬了她。 卷九 单父宰 青州有个人,五十多岁了,又娶了个年轻媳妇。两个儿子怕后妈再生孩子,趁父亲醉酒,把睾丸给他割开,掺了些药进去。父亲醒后,谎称有病,不说这件事。日子一长,伤口愈合了。 一次他与妻子同房,刀口裂开,流血不止,很快就死了。妻子知道了原因,告到官府。官府对他儿子用刑,果然招供了。审讯的官员惊骇地说:“我如今成了单父宰啦!”把两个儿子一起处死了。 我家乡有个王生,结婚一个月就把妻子休了。妻子的父亲告到官府,当时淄川县令是辛公。问王生为什么休妻,回答说:“没法说呀。”辛公执意让他说,他只好说:“因为她不能生孩子。”辛公说:“荒唐!才结婚一个月,怎么知道她不能生孩子?”好久,王生才不好意思地说:“她阴道太偏。”辛公笑了,说:“对呀,偏了,害得家庭都不完整了。” 这个故事可以和“单父宰”一块儿当笑话说。 卷九 孙必振 某地孙必振,一次坐船过江,船到江心时,遇上了狂风暴雨,船身颠簸得很厉害,他同船上的人非常害怕。 这时,忽然看到一尊金甲神站在云中,手拿金字大牌朝着下面;大家一齐抬头看去,上面写着‘孙必振’三个大宇,很清楚。大家对孙必振说:“一定是你有罪,天神前来捉拿你。请你赶紧到别的船上,不要连累了我们!”孙必振还没来得及回答,大家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见旁边有一只小船,就一齐将他推了上去。孙必振刚登上船,回头一看,先前坐的那只船已翻到江中不见了。 卷九 邑人 淄川县有一个乡人,一向无赖、霸道。有一天早晨起来,突然有两个人将他带走了。走到集市上,看见一个屠夫将半扇猪肉挂到肉架上,两个人便一个劲地朝肉架那边推挤他。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身子和架上的猪肉合到了一起,那两个人径自走了。过了一会儿,屠夫开始卖肉,拿刀砍割肉时,乡人就觉得砍一刀便疼一疼,痛彻骨髓。后来,邻居一个老头来买肉,他和屠夫讨价还价,又添肥搭瘦,片片碎割,那种疼痛更加难忍。 屠夫卖完肉后,乡人才寻着路回去,到家时已是八九点钟了。家里人说他起得太晚,他就详细地讲了刚才的遭遇。叫来邻居老头询问,老头买肉才回来,说起买肉的片数和斤数一点都不错。一早晨之间,便受到了一次凌迟酷刑,不也是很奇怪吗? 卷九 元宝 广东临江那里的山,崖高险峻,常有元宝嵌在岩石上。崖下面波涛汹涌,船不能停泊。有人划船冒险靠近山岩,伸手摘取,可元宝牢牢嵌在岩石上,坚不可动。如果某人命里注定要得此宝,则一摘就落到手里;回头看时,刚才摘元宝的地方,又生出了新元宝。 卷九 研石 王仲超说:“洞庭湖的君山有个石洞,高大得可以在里面行船,又深又黑不见底,湖水在里面流出流进。我曾经点了蜡烛乘船进去过,看见两边石头像漆那样黑,用手按按却是软的。抽刀去割,像切下一块硬豆腐,可以随心所欲做成块研台。等出了洞,一见风,就比别的石头还硬,用来磨墨,非常好。那些雇船游览的人很多,洞中有这么好的石头不知弄出去用,它的好处也得依赖我这样好奇的人给它宣传、评论呢!” 卷九 武夷 武夷山有一峭壁,高一千丈。人们常常在峭壁下捡到沉香玉块。太守听说后,命数百人赶造云梯,想爬到峭壁顶上看有什么怪异。三年才造好了云梯。太守登梯向上攀,快到山顶时,忽见一只大脚伸下来,脚拇指比捶衣棒还粗。一声大喝道:“不下去,就把你踹下去!”太守大惊,急忙快下,刚刚踏上地面,那云梯就像腐朽烂木一样折断,四散崩裂得没有踪迹了。 卷九 大鼠 明朝万历年间,皇宫中有种大老鼠和猫一样大,为害很严重。朝廷向民间征集了很多好猫来捕大老鼠,结果都被大老鼠吃掉了。 正巧,这时候从外国进贡来一只狮子猫。这只狮子猫全身毛白如雪。大家把这只猫抱到有大老鼠的房子里,关上门,然后从门缝里悄悄偷看猫的动静。狮猫蹲了好久,那大老鼠才从洞穴里探头探脑地出来。它一见狮猫,就发怒地扑过来。狮猫躲避开大老鼠,跳到几案上;大老鼠追上来,狮猫又跃到地上,就这样上上下下有上百次。大家都认为狮猫害怕大老鼠,是个无用的东西。后来,大老鼠跳跃得渐渐迟慢了下来,肥大的肚子喘得一鼓一鼓的,蹲在地下稍息。狮猫见机突然猛扑而下,用爪子抓住大老鼠头顶的毛,张口咬住大老鼠的脖颈,猫鼠在地上咬斗,狮猫呜呜地吼叫着,大老鼠吱吱地扭动挣扎着。人们急忙开门进去看,大老鼠的头已被狮猫咬碎了。 大家这才明白,狮猫开始躲避大老鼠,并不是害怕,而是避开大老鼠的锐气,待消耗完它的体力后,乘其疲惫松懈时再攻击。你来我走,你走我来,狮猫是在用智谋。哎,那种匹夫之勇的粗人,只会怒目按剑,和这只大老鼠有什么不同呢! 卷九 张不量 有个商人,到河北去。途中,忽然下起了冰雹,他急忙到庄稼地里躲起来。这时,听到天空有人说:“这是张不量的地,不要伤害他的庄稼。”商人觉得很奇怪,暗地里想,姓张的既然“不良”,为什么还要庇护他呢?冰雹停止后,商人走进村里打听那个人,并且询问那人名字的意思。 原来,姓张的是富户人家,粮食积蓄很多。每年春天青黄不接时,贫民就到他家借粮食。归还时,他不计多少,都收进来。从来没见他用斗量过。所以取名“不量”,不是“不良”啊。村里人走到田中,见庄稼被冰雹砸得像乱麻一样,唯独张不量家所有的地,没受到损坏。 卷九 牧竖 有两个牧童,在山里发现了一个狼穴,里面有两只小狼。牧童商量好了,每人捉了一只各自爬到一棵树上,两棵树之间大约相隔几十步远。 一会儿,大狼回来了,进洞一看,两只小狼不见了,非常惊慌。一个牧童在树上扭小狼的爪子和耳朵,故意让小狼嗥叫。大狼听见后,仰起头寻找,愤怒地奔到树下,一边嚎叫着一边抓爬着树干。另一棵树上的牧童也扭着小狼让它哀鸣。大狼听到后,停止嚎叫,四面环顾,发现了另一棵树上的小狼,于是便丢下这个,急奔到另一棵树下连抓带嚎。这时,前一棵树上的小狼又嚎叫起来,大狼又急忙转身奔到第一棵树下。就这样,大狼不停地嚎叫,不停地奔跑,来回跑了几十趟,渐渐地脚步慢了,嚎叫的声音也弱了,最后奄奄一息地僵卧在地上,很久不再动弹。两个牧童从树上爬下来细看,大狼已经断气了。 现在有些豪强家的子弟动不动就气势汹汹,横眉竖眼地舞枪弄剑,好像要把人吃掉似的。而那些逗他们发怒的人,却关上门走了。这些子弟们声嘶力竭地叫喊,更认为再也没有敌过他的,于是便以为自己是威风凛凛的英雄了。可他们不知道这种如同禽兽的威风,不过是人们故意戏弄他们取乐罢了。 卷九 富翁 有个富翁,很多买卖人向他借钱,这天出门,一个少年跟在富翁的马后面。富翁问他干什么,他说想借本钱,富翁答应了。到了家,正巧桌上有几十枚钱,少年就很熟练地将钱一摞摞垒来垒去。富翁不借给他钱,客气地送走了他。有人问为什么,他说:“这人一定善于赌博,不是正派人。他那套赌钱的本事,无意间就在手上很充分地泄露了。”一打听,还真是的。 卷九 王司马 新城的王大司马名叫霁宇,在镇守北方边关时,曾经叫匠人铸造了把长杆大刀。刀宽超过一尺,重百钧。每次到边防上巡察时,就派四名兵士扛着这把大刀。他的仪仗随从到了那里,就把大刀放在那里的地上,故意让北边的人去提。他们用力去摇撼,大刀却一动不动。王司马暗中用桐木照着铁刀的样子做了一把木刀,宽窄大小一模一样,用银箔贴在刀上,时常骑在马上舞动大刀;北边各个部落的远远见了,没有不吃惊骇怕的。王司马又叫人在防线的外边埋上苇箔作为界墙,横向十余里长。形状好像篱笆墙一样,故意散布说:“这就是我的长城。”北边的敌兵把苇箔全部拔掉放火烧了。王司马又命人设置上篱墙。接连烧了三次以后,他就叫人在苇篱下埋上火药石块设上引信。北方兵又来焚烧苇墙,火药石块猛然爆炸,北兵死伤很多。北兵逃走之后,王大司马又像以前那样设置上苇箔墙,北兵远远地望见就退走了。因此对王司马服服帖帖,敬若神明。 后来王司马退休回家了,边塞上又有敌兵侵犯的警报,朝廷召他再去镇守边塞。王司马这时已经八十三岁了。他极力支撑着病弱的身体进宫向皇帝当面辞行。皇帝劝慰他说:“只是劳你躺着处理边防事务罢了。”于是王司马又到了边塞。每到一处,就躺在军中的营帐之中。北人听说王司马来了,都不相信。因而借着议和的名义。要来验证一下消息的真假。掀开帘子,见王司马神气安闲地躺在床上,就都向着床跪倒拜见,吃惊地退出去了。 卷九 岳神 扬州有一位提同知,夜里梦见泰山神召见他,言语、神色很是气愤。抬头看见神旁边有个服侍的人,替他讲情。醒后心里窝囊,于是一大早便到岳庙去祷告。出来后,看见药店里有个人,非常像那个为他讲情的人。一问,才知是医生。回家后,忽然得了重病,专门派人去请那人。那人来了后就开了药方,他傍晚吃下去,半夜就死了。有人说:阎王和岳神天天派出十万八千名服侍他们的人,分布到天下,用迷信方法给人治病,叫“勾魂使者”。所以,吃药的人不可不防备呀。 卷九 小梅 蒙阴县王慕贞,是官宦人家的后代。他偶然一次去江浙一带,在路上碰见一个老年妇女坐在路边哭泣。王向前问老妇人为什么哭,老妇人说:“我死去的丈夫只留下一个孩子,现在这孩子犯了死罪,有谁能想办法救救他?”王慕贞素来很慷慨,就记下了她孩子的名字,拿出他带的所有银钱,到处活动,竟把这个孩子保释了出来。 这孩子出了狱,听说是王慕贞救了他的命,心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到旅店里去拜访王慕贞,一方面问个明白,一方面表示感谢。到了旅店里问起这件事来,王慕贞说:“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可怜你母亲是个老人罢了。”孩子听了大为惊惧,说:“我母亲早已死了多年了!”王也觉得这事奇怪。 到了晚上,老妇人来向王慕贞道谢,王责备她讲了假话。老妇人说:“我实话告诉你,我是东山里的老狐。二十年前曾与这孩子的父亲交好过,所以不忍心他父亲断了后代,没有人给他上坟填土。”王生对老妇人肃然起敬,再想问她几句话时,她已经消失不见了。 当初,王慕贞的妻子很贤惠,又好信佛,素来不吃荤食。在家收拾了一口干净的屋子,供着观音菩萨像。因为没生儿子,天天烧香祷告。而神也很灵,每每托梦给她,叫人躲避开这间房子,因此家中诸事都按神的旨意办。后来王氏病了,病势很重,她就把床搬到这间屋里来,又另安排了被褥在内室,整天关着门,好像在等待什么人。王慕贞很纳闷,但又因为她病得糊糊涂涂的,不忍心伤害她,所以也就未加深究。王妻卧病不起两年,时常吵叫,并撵出别人独自一人睡在屋里。别人偷着听听,似乎有人与她说话;打开门看看,又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她在病中没有别的心事,就是有个女儿才十四岁,没有出嫁,她就天天催着给女儿治办嫁妆,打发女儿出嫁。后来女儿出了嫁,她没有心事了,就叫王慕贞到她床前,握住王的手说:“今天我们要永别了。我刚开始病的时候,菩萨告诉我,我命该早死,因女儿未嫁,心事未了,所以赐了点药,延迟了些时候。去年菩萨要回南海,留下她的侍女小梅侍候我。我今将要死去,我这个薄命人又没给你生个儿子。保儿这孩子,我很喜欢他,担心你将来娶个厉害媳妇,他们母子没有归所。小梅这女子,长得秀气美丽,又很温柔贤惠,我死了你可娶她为继室。”原来王慕贞有一妾,生一男孩,名叫保儿。王慕贞认为妻子说话荒唐,就说:“你素来敬重的是神灵,今说这话,不是侮辱神吗?”妻子说:“小梅侍奉我已经一年多了,互相亲密无间,我已好言求过她了。”王慕贞问:“小梅在哪里?”妻子说:“内室里不是她吗?”王慕贞刚想再问,妻子眼一闭就死了。 王慕贞夜里为妻子守灵,听到内室隐隐有哭泣的声音,大为惊讶,怀疑有鬼。叫了丫鬟使女们来,要开门看时,见屋里有一个二八女子,身穿孝服在哭。大家都认为是神,一起跪下叩拜。女子收了泪扶大家起来。王慕贞凝神看着她,女子只是低着头。王慕贞就对她说:“若是我死去的妻子说的话是真的,请立即上堂,接受儿女们的参拜;如果不是,我也不敢妄想,免得自取罪责。”女子腼腆地走出来。登上北堂屋。王命使女搬来椅子朝着南方。王慕贞先拜,女子也答拜;往下就按长幼卑贱依次跪下叩头,女子端庄地受了礼。唯有王慕贞的妾来拜时,女子下来拉住。王慕贞自从妻子去世后,家中的丫鬟、使女和仆人们又懒又偷,家中长时间不成样子。今天大家参拜以后,都非常肃静地站列两旁。女子说;“我感激夫人的盛意,留在人间,又把家务大事托给我,你们应各自洗心革面。以前的错误,我一概既往不咎,不然的话,不要说没有人管你们!”大家抬起头来向上看,女子真像挂的观音画像一样,时时被风吹动着。大家听了女子的训示,都非常敬畏,一起答应“是”!女子才开始安排丧事,一切都井井有条。从此,大事小事只要她吩咐下来,没有敢懈怠的。女子管理内外事务严谨。就连王慕贞要干什么,也要先告诉她才去干。虽然他俩一天几次见面,王并不敢与她说一句悄悄话。 王氏的丧事办完了,王慕贞想提成亲的事,又不敢自己直接说,就嘱咐小妾稍稍去示意一下。女子说:“我受夫人嘱托,义不容辞。但婚姻大事,不能马虎。年伯黄先生,德高望重,若求他来主持婚礼,我惟命是听。”这时,沂水黄太仆,已辞官在家闲居,他是王慕贞父辈的好朋友,来往很密切。王慕贞就亲自去请,见到黄太仆,把实情告诉了他。黄也觉得奇怪,便与王一同来到王家。女子听说黄太仆来了,急忙出来拜见。黄太仆一见小梅,惊奇地认为是仙女,谦逊地不敢受礼。接着帮助她置办了优厚的嫁妆,举行了结婚大礼就回家去了。小梅又送给他枕头、鞋,像对待公婆一样,从此两家更加亲密。 合婚以后,王慕贞始终把小梅当神看待,亲热时也很严肃,时时追问菩萨的起居情况。小梅笑着说:“你也太傻了,哪有真正的神人下凡与俗人结婚的?”王还是追问小梅的身世。小梅说:“不必苦苦追问了!既然你拿我当神,就早晚供养着,自然就无灾无殃。” 小梅管理仆人非常仁慈宽厚,不带笑容不说话;但是丫鬟使女们打闹时,远远看见小梅,就马上默默地不吱声了。小梅笑着对她们说:“难道你们还拿我当神吗?我哪里是神!实际上是夫人的姨表妹。我们小时就很要好,姐姐病后想我,偷着让南庄王姥姥叫我来的。只是因为天天接近姐夫,男女之间怕有嫌疑,所以假托是神,将我关在屋里,其实哪里是神呀。”大家还是不相信,天天侍奉在她身旁,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和平常人并没有两样,从此神的传说才慢慢平息了。但是以前那些顽皮的奴婢,王氏活着时打骂都没有教育好的,现在小梅说一句话,没有不听招呼的。都这样说:“我们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说实在的也不是怕她;但只要一见她的脸面,就心里软了,所以不忍心违背她的意旨。” 小梅执掌家务以后,几年的时间,土地连片,仓里存粮一万多石。又过几年,王慕贞的妾生了一女孩,小梅生了一男孩。这男孩生下来,在臂上有一个红点子,因此起个名字叫小红。满月的那天,小梅让王慕贞举行盛筵邀请黄太仆。黄太仆也送了很丰盛的贺礼,但他本人推辞年纪大不能来;小梅又打发两个老妇人再去请,黄太仆才亲自来贺喜。小梅抱着孩子,露出小孩的左臂告诉黄太仆为什么叫小红,并再三请教这名字好不好。黄太仆笑着说:“这个红点是喜红,名字可增加一个字,叫喜红。”小梅很高兴,再一次拜谢。 这一天,鼓乐之声充满了庭院,亲戚富友来往不绝,犹如闹市。黄太仆留住了三天才走。 喜红的生日过后,忽然门外来了一群车马,说是接小梅回去走娘家。过去十几年,小梅并无亲友,怎么忽然有了娘家?大家议论纷纷,而小梅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自己梳洗打扮已毕,把孩子抱在怀里,要王慕贞送他,王答应了。送到二三十里处,路上静得没有行人了,小梅停住车,叫王下马,私下对王说:“王郎!王郎!咱们相会的时间短,别离的时间长,不是太悲惨了吗?”王惊慌地问怎么了,小梅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王回答:“不知道。”小梅说:“在江南,你曾救过一个死罪犯人,有没有?”王说:“有这回事。”小梅说:“在路上哭的就是我的母亲。她感激你的义气,想报答你。因为你夫人信佛,让我假托神仙,给你做妾以图报答。现在幸好生下这个孩子,心愿已了。我看你将要有晦运,这个孩子在你那里,恐怕不能养育,所以借着回娘家带走他,以解除儿的危难。你回去记住:家里有人死时,你在早上鸡叫头遍就到西河柳堤上,看见有挑葵花灯的,赶快挡住道路求他,可以免除灾难。”王答应说:“是。”又问小梅什么时候回来,小梅说;“不能肯定,你只要记住我刚才的话,再会时间不会太长。”临别时,握住王的手双泪交流。接着上车风驰电掣般地走了。王远远看不见人影了,才回了家。 经过了六七年,小梅一直没有音信。这一年忽然四乡瘟疫流行,死的人很多,王慕贞家一个丫鬟病了三天就死了。于是王想起小梅临走说的话,就开始关心这个事。这一天他与客人饮酒,不料喝了个大醉睡着了。一觉醒来,听见鸡叫,于是他急忙起来到西河堤上,看见有灯光闪闪烁烁,好像刚刚过去。他就急忙追赶,相距灯光也就百步之远,可是越追越远,渐渐就看不见了,他十分懊悔地回了家。几天的工夫,他便得了急病,接着就死去了。 王家这一家族里有很多无赖之徒,因为王慕贞死了,就仗势欺人。王慕贞家的庄稼、树木,公然去砍伐,王家的日子渐渐衰败。叉隔一年,保儿又死了,一家人更是没有作主的。无赖们也更横行霸道,瓜分了王家的田地,抢走了王家的牛、马;还要瓜分王家宅子。因为王慕贞的妾还住在里面,他们便纠集了几个人硬是把她卖给了别人。妾恋着自己的小女孩不走,母女抱头痛哭,惨不忍睹。正在十分危难的时候,忽然听到大门外有轿子来了。大家一看,见是小梅领着儿子从轿子里出来。小梅四下看了看,见人这么多,就问:“这都是些什么人?”妾哭着告诉了她一切情由。小梅脸色一变,便叫从人来,吩咐把大门锁了。无赖们想要抗拒,可四肢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小梅叫人把他们一个一个都绑起来,拴在走廊的柱子上,一天给他们三碗稀粥。随即打发老仆人去告诉黄太仆,然后才到屋里痛哭。哭了一会儿,小梅对妾说:“这也是天数!我本来打算上月回来,正碰上母亲生病耽误了几天,所以才有今天的情景。不料转眼之间咱家成了废墟!”又问以前的丫鬟使女们,说是都被无赖们抢去了,小梅更加叹惜!第二天,丫鬟使女们听说小梅回来了,都自己逃了回来,主仆相见,没有不痛哭流泪的。 拴在柱子上的无赖们,都吵着说小梅的儿子不是王慕贞的亲骨肉,小梅也不与他们分辩。随后,黄太仆来到,小梅领儿子出来迎接。黄公见了拉住男孩的臂膀,捋起左臂的袖子,当众叫大家看,见那个朱砂痣清清楚楚,证明这男孩确是王慕贞的后代。然后把丢失的东西,详细检查,登记造册,黄公亲自拿着去找了县官。县官命人逮捕了无赖们,各打了四十大板,又严加追查东西的下落。不几日,田地、牛马等,都归还了王家。 事情料理完了,黄太仆要回家。小梅领着儿子跪下叩头,哭着说:“我并不是世间的人,叔父你是知道的。今把这孩子委托给叔父你了。”黄公说:“只要我有一口气,我一定尽力照顾好他。” 黄公走后,小梅把一切事情安排就绪,把孩子交给妾照管,自己备了酒、祭品到王慕贞坟上去扫墓。半天的工夫没有回来,人们去了一看,光见祭品摆着,而小梅却已不见了。 卷九 药僧 济宁有个人,在荒郊某寺院外遇见一个云游四方的和尚,晒着太阳抓僧袍上的虱子,杖上挂着个葫芦,像卖药的。于是这人开玩笑说:“喂,和尚卖不卖男女房事用的药丸儿?”和尚说:“有!治阳痿的,治男人生殖器小的,立刻见效,用不了一个晚上。”这人挺高兴,就向和尚求药。和尚解开旁边的僧袍角,取出药丸,有高粱粒儿大,叫他吞下去。大约半顿饭工夫,他便觉得下部忽然长大。过了一会儿自己一摸,比过去大出三分之一。他还不满足,瞅着和尚去解手的空儿偷偷解开僧袍,捏出两三粒丸子全吞了。立刻觉得皮肤像裂开,像抽筋,脖子在缩短,腰也在弯,而下部还一个劲儿地长。他吓坏了,无计可施。和尚回来见他那样子,吃惊地说:“你一定偷了我的药了!”赶紧给了他另一丸药,才觉得下部不长了。解开衣服自己一看,那里差点长成了第三条腿!这人缩着脖子,一歪一斜地回了家,父母都不认得他,从此成了个废物,天天在街上躺着,有不少人见过呢! 卷九 于中丞 于成龙,是山西永宁州人。他担任中丞时,一次巡视属下的州县,到了江苏高邮,正好遇上一个案子:有个富户人家的女儿将要出嫁,嫁妆很多。夜里被盗贼从墙上打洞进入屋内,全部偷走了。当地知州对这个案子没有办法。于成龙下令把城里其它大门关闭,只留下一个城门让行人出进,派遣捕快看守城门,严格搜查出进行人装载的东西。又在城里到处张贴告示:全城居民都要回到自己家里,等候第二天大搜查,官府一定要找到窝藏赃物的地方。然后又暗地嘱咐捕快:假如有人多次从城门出出进进,就把他捉起来。 第二天下午,捕快捉到两个人,他们除身上穿的之外,并没有携带其它东西。于成龙说:“这两个家伙就是真正的盗贼!”那两个人不停地诡辩,于成龙命令捕快解开他俩的衣服进行搜查。只见两人穿的衣袍内套着两身女人的衣服,都是嫁妆里的服装。原来盗贼看到告示后,恐怕第二天大搜查,就急忙把盗窃的财物往城外转移。只是东西太多,很难一次带出城去,所以就秘密地穿在身上多次出入城门。 还有一次,于成龙在广西罗城县任县令时,因公务到邻县去。清晨,他经过县城郊外,看见两个人用床抬着一个病人,身上蒙着大被子;枕头上露出一缕头发,上面别着一支凤钗,侧着身子躺在床上。有三四个健壮的男人跟在两旁,时常轮换着用手掖掖被子,好像怕风吹进被窝里。走一会儿,就在路边停下来,再换上另外两个人抬。于成龙走过去之后,感到很奇怪,打发衙役过去问问抬的是什么人,他们说妹子病得厉害,快要死了,要把她送回婆家。于成龙走了二三里路,又打发衙役回去,看他们抬进哪个村里去。衙役暗暗跟在后边,那伙人进了一个村庄,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停下来,从这家出来了两个男人把他们迎了进去。衙役回来告诉了于成龙。于成龙问当地县官:“城里有没有发生抢劫案子?”县官回答:“没有。”当时朝廷对官吏政绩考核很严,官员们往往欺上瞒下。所以百姓即使被盗贼杀了,也要隐瞒起来不敢报案。于成龙到了公馆住处,嘱咐手下的衙役细心打听,看有没有被抢劫的人家。果然有家大户,被盗贼进入家中,烙死了主人,抢走了钱财。于成龙令衙役把他儿子叫来,问他被抢的情况。大户的儿子坚决不承认。于成龙说:“我已经替你把盗贼捉拿到这里了,怎么还说没有呢?”大户儿子这才给于成龙磕头,哭着哀求为他父亲报仇。于成龙又去拜见当地县官,派出强壮的衙役,夜里四更出城,直去那个村庄,当场抓住八个男人。一经审问,都低头认了罪。问他们那个病妇是什么人,盗贼供认说:“那天夜晚住在妓院里,同一个妓女合谋把钱财放在床上,叫她装病躺在床上抱着,抬到窝赃处再分赃。” 案子破获后,大家都钦佩于成龙断案如神。有的人问他怎么知道那些人是盗贼呢?于成龙说:“这事情很容易理解,只是有人不去细心观察罢了。世上哪里有少妇躺在床上,而让男人把手伸到被窝里去呢?而且,不断换人抬着走,看样子就知道抬的东西很重;又一起用手掖被子围护她,就知道里边一定还有其它东西。假若病妇昏迷不醒送到婆家,必定有女人在门口迎接,但仅仅看到两个男人出来,并且见了既不感到惊讶,也不问一声就迎了进去,这是不合乎情理的。以此断定他们是盗贼。” 卷九 皂隶 明朝万历年间,历城县令梦见城隍向他要人去服役,他就从自己衙门里挑选了八名皂隶,将他们的姓名写在文牒上,到城隍庙烧了。当天晚上,这八个人就都死了。 城隍庙东有个酒店,店主人原来和其中一个皂隶有交情,碰巧那天晚上那皂隶来买酒,店主人问他:“款待谁呀?”答道:“同事很多,买壶酒一起熟悉熟悉。”天亮后,店主人见了别的皂隶,才听说那人已经死了。去庙里开了门,见酒瓶在那儿,里面酒也没动。主人又回店看付的酒钱,都是纸灰。县令让人给这八个人在城隍庙里塑了像。其他皂隶每逢出差,都要先用酒食酬告了塑像才出发,否则就会受到县令的责打。 卷九 绩女 绍兴有个老寡妇,夜里正在纺线,一位少女忽然推门进来,笑着说:“老奶奶不累呀?”老妇一看,少女有十八九岁,长得很俊,一身光彩华丽的长衣。老妇吃惊地问:“你从哪儿来?来干啥?”少女说:“觉得老奶奶一个人住着孤独,所以来跟你作伴。”老妇怀疑她是从官宦人家私跑出来的小姐,便一再追问。少女说:“奶奶别怕,我也像您一样孤身一人。喜欢您的贞洁,才来投奔您。省得咱俩都闷得慌,难道不好吗?”老妇又怀疑她是狐仙,犹豫着不答应。少女竟然上了床替她纺起线来,说:“奶奶别愁,这种活路我最熟悉了,一定不白吃您的饭。”老妇觉得她温柔俊美可爱,也就安心了。 夜深了,少女对老妇说:“我带来的被褥枕头还在门外头,您出去小便的时候请替我提进来。”老妇出了门,果然拿回一个大包袱。少女解开,铺到床上,也不知什么绸缎,只觉得又香又滑溜。老妇也铺开自己的布被子,与少女同睡。少女还未脱完衣服,屋里就充满了浓烈的香味儿。睡下后,老妇暗想:遇见这样的美人,可惜我不是男人。少女在枕头边笑了,说:“奶奶七十多了,还想入非非呀?”老妇说:“没有的事!”少女说:“既然没有,为什么想做男人?”老妇更觉得她是狐仙了,很害怕。少女又笑了,说:“既然想当男人,为什么心里又怕我呀?”老妇吓得全身哆嗦,连床都晃动了。少女说:“唉,这么大个胆,还想当男人!实话告诉您吧:我真是仙人,可对您并无害。但有一件:只要您说话谨慎,就不愁吃穿。” 老婆子早晨起来,拜倒在床下。少女伸臂拉她,那胳膊像油脂一样滑腻,散发着湿热的香气。触到她的肌肉,觉得全身都轻快,老妇又胡思乱想。少女笑话她说:“老婆子,刚不哆嗦了,心又哪儿去了?假如叫你当男人,非为情爱搭上命不可。”老妇说;“假设我真是男人,今夜哪能不死?”从此两人感情融洽,天天一块儿干活。看看那少女纺的麻线,又匀又细又光泽;织出的布,像锦锻那么鲜艳,价钱比平常高出两倍。老妇出门时就把门反锁上。有来找老妇的,老妇就在别的屋子里应酬,所以少女住了半年也没人知道。 后来老妇渐渐地把这事对关系好的人泄露了。邻居中的姊妹们都托她求见少女。女少责备她说:“你说话不谨慎,我在这里住不长了。”老妇为自己的失言懊悔,深深自责。可是求见的一天比一天多,甚至有以势强迫的。老妇哭着对少女自我辩自。少女说:“若是些女伴,见见也没什么。就怕有轻薄男人,会对我无礼。”老妇一再恳求,少女才答应了。过了几天,什么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烧着香在大道上排成了队。少女讨厌人多又乱,不论什么身份的,一概不答腔,只静坐着,任人朝拜而已。同乡中的少年听说她的美貌,心都被牵动了。老妇一律拒绝。 有个姓费的少年,是本地有名的文士,倾尽全部财产买通了老妇,老妇答应为他引见。少女早知道了,责备老妇说:“你想卖我呀?”老妇伏在地上承认错误。少女说:“你贪他的贿赂,我被他的痴情感动,可以见见,可就是我们再也没有缘分了。”老妇又叩头。少女定下明天见面。费生知道后,很高兴,带着香烛去了,进门后深深作揖。少女在帘内与他说话,问:“你宁肯倾尽家产也要见我,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呢?”费生说:“实在不敢有别的要求,只因为古代美人王嫱、西旋仅仅听说但没见过。您若不嫌弃我愚笨凡俗,让我开开眼界,在下就满足了。若说我命中注定不可能,这不是我希望听到的。”说完,隔着布帘忽然看见少女容颜闪现,墨绿色的眉毛,红嘴唇……都显露出来,好像并没有帘子挡着。费生神志荡漾痴迷,不觉倒身下拜。拜完站起来,布帘忽然变得又厚又重,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又暗恨刚才没见着下半身,这念头刚出现,马上又看见帘下一双穿绣花鞋的小脚,瘦得还不满一把。费生又拜。帘内说话了:“算啦,您回去吧,我累了。”老妇把费生请到另一房间,上茶款待。费生在墙上题了一首《南乡子》词: “隐约画帘前,三寸凌波玉笋尖;点地分明莲瓣落,纤纤,再着重台更可怜。花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似绵;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甜。” 题完才走了。少女见了词,不高兴地对老妇说:“我说缘分到头了,这证明我的话不错吧?”老妇又跪下请罪。少女说:“罪不都在你。我偶然掉进情网,把我的美丽显示于人,于是被脏言脏语玷污,这全怪我,跟你没什么关系。倘若不早些搬走,怕在情网中越陷越深,在灾难中脱不了身了。”于是收起行李出门而去。老妇追上去挽留,眨眼间少女已经不见了。 卷九 红毛毡 红毛国,过去许诺与中国互通贸易。边防的元帅见他们来的人太多,就不准许他们登岸。红毛国的人再三请求说:“只要赐给我们一块毛毡那么大的地方就足够了。”元帅想,一块毛毡能容纳的人没有几个,就答应了。红毛国的人就把毛毡放到岸上,仅能容纳两个人;他们把毛毡拉扯一下,就能容纳四五人;他们一边拉扯毛毡一边从船上登陆,顷刻之间,毛毡大到一亩多,已能容纳数百人了。这些红毛国人一齐抽出短刀,由于出其不意,被他们劫掠了好几里的地方才离去。 卷九 抽肠 莱阳有个人,白天在屋里躺着,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妇女拉着手进来。妇女又黄又胖,腰粗得都快叫她仰面倒下去了,露出一副很愁苦的神色。男的催促说:“来,来!”这人以为是私通的,就假装睡着,看看他们千什么。 进了屋,那男人和妇女好像没看见床上有个人。男的又催妇女:“快点儿!”妇女就自己解衣露出胸膛,肚子大得像鼓。男的拿出一把刀,使劲刺进去,从心下边一直剖到肚脐,还能听见哧哧的声音。这人吓坏了,气也不敢喘。可妇女皱着眉忍着痛,一声不吭。男人用嘴叼住刀,把手伸进妇女的肚子里,拽出肠子挂在胳膊肘上。边抽边挂,一会胳膊上就挂满了,又用刀割断,放在桌上。又抽,桌子又满了,搁在椅子上,椅子又满了。竟然在胳膊上挂了几十盘,像打渔人挂在臂上的网,朝这个人头边上一扔。这人觉得一阵热乎乎的腥味,面上嘴上脖子上被压得连个透气的缝也没了;这人受不了,用手推肠子,大叫着起来往外跑。肠子掉在床前,他的两腿被绊住,扑哒,倒了。家里人听见动静跑去看,只见他缠了一身猪下水。再进屋仔细看,又啥也没有。大家都说他看花了眼,也没害怕。等这人把亲眼见的一说,大家才觉得奇怪,可屋里连点血迹也没有,唯有血腥味儿几天不散。 卷九 张鸿渐 张鸿渐,是永平郡人。年龄才十八岁,是永平郡有名的文土。当时的卢龙县令赵某异常贪婪残暴,百姓们受尽压榨,叫苦连天。有个姓范的秀才被赵县令用杖刑活活打死,全县的秀才们对范生的屈死都忿忿不平,要到省里的巡抚衙门去为范生鸣冤告状,来求张鸿渐起草状词,并约他一起赴省。张鸿渐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张的妻子方氏,长得很美,性情贤惠,听到秀才们的主张后,就劝张鸿渐说:“大凡跟秀才们作事,可以共同取胜,而不可以一起失败:若胜了就人人贪天功以为己有,一败了就纷纷瓦解四散,不能再聚合起来。当今是个认钱财看权力的世界,是非曲直很难凭真理判定。您又孤单无兄弟,假若有个三长两短,危难之时谁能来解救您!”张鸿渐很佩服她说的话,心里后悔了,便去婉言谢绝了秀才们的约请,只为他们写了状词就走了。巡抚衙门对这起案子审理了一下,没有作出结论。赵县令用了巨额金钱贿赂上司,秀才们竟得了个结党的罪名被抓起来,并又追查写状词的人。张鸿渐害怕,只得逃离家乡。 张鸿渐逃到陕西凤翔府境内,钱都花光了。日落西山天将黑了,他还在旷野中徘徊,寻不到住宿的地方。忽然看见附近有个小村庄,就急忙奔了过去。有个老妇人正要出来关门,看见了张鸿渐,就问他要干什么。张鸿渐就对她照实说明了来意。老妇人说:“吃饭睡觉,这都是小事;只是家里没有男人,不便留客。”张鸿渐说:“我也不敢有过高的希望,只要能容我在门里头借宿,躲避一下虎狼就心满意足了。”老妇人这才让他进来,关上门,给了他一捆干草,嘱咐说:“我是同情你没处去,私自答应留宿的。天不明你就得早走,恐怕叫我家姑娘听到,就要怪罪我了。”说完走了。张鸿渐倚着墙打起盹来。突然发现有灯笼闪着亮光,原来是老妇人引着一位女郎出来了。张鸿渐急忙躲到暗处,偷偷看去,那女郎是个二十来岁的俊美人。女郎来到大门口,看见了干草,就问老妇人是怎么回事;老妇人如实说了。女郎生气地说:“咱满门女流之辈,怎能收留非亲非故的男人!”立即又问:“那人在哪里?”张鸿渐害怕,从暗中出来跪在了台阶下。女郎详细问明了他的籍贯族姓,脸色稍微转和,说道:“幸好是位风雅学子,不妨留宿。但老奴竟然不禀报一声,这样潦草简陋,岂能用来招待君子!”便吩咐老妇人领客人进了屋。 不一会儿,摆上酒来,菜肴饭食都精美清洁;饭后又拿进锦缎褥子铺在床上。张鸿渐非常感激女郎,就私下里偷偷打听她的姓氏。老妇人说:“我家主人姓施,老爷和夫人都去世了,只留下了三位姑娘。刚才你见到的那位,是大姑娘舜华。”老妇人说完走了。张鸿渐看见桌上有《南华经》的注释本,便取过来放在床头上,趴在床上翻阅起来。忽然舜华推开门进来了。张鸿渐放下书,要寻找自己的鞋帽。舜华走到床前按他坐下,说:“用不着!用不着!”就靠近床前坐下,很腼腆地说道:“我觉得您是位风流才子,想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您,于是不避嫌疑而来。您能不嫌弃我吗?”张鸿渐听了,惊慌得不知怎么回答,只是说道:“不敢相瞒,小生家中已有妻子了。”舜华笑着说:“从这里也能看出您的诚实,不过也不妨碍。既然您不嫌弃,我明天就去请媒人。”说完了,要走。张鸿渐探过身子拉住她,她也就留下来。天还没亮舜华即起床,拿银子送给张鸿渐,说:“您可以拿它作为游玩的费用。临近黑天,应该晚一点来,恐怕被别人看见。”张鸿渐按她的话,早出晚归,这样过了半年也就习以为常了。 有一天,他回来得稍早了点,到了住处,村庄房舍全没有了,感到非常惊讶。正在徘徊的时候,听见老妇人说:“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哇!”一转眼的功夫,院落又像以前那样,自已原来已经站在屋里了。张鸿渐心里更加惊异。舜华从里屋出来,笑着说:“您怀疑我了吗?实话对你说吧:我,是个狐仙,和您本来就有前世的姻缘。假若你一定要见怪的话,就请你马上走吧。”张鸿渐留恋她的美貌,也就安下心来。夜里张鸿渐对舜华说:“您既然是仙人,千里之遥的路程喘口气的功夫就该到了。小生离家已经三年了,心里惦念着老婆孩子,您能带我回家一趟吗?”舜华听完,好像不高兴地说道:“原以为,我对您的恩爱之情够深厚的了;可您守着我却想着她,看来你对我的这些亲热,都是虚假的啊!”张鸿渐急忙向她道歉说:“您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义。’以后我回家想念您的时候,也会像今天怀念她一样。假若我得新忘旧,您能喜欢我吗?”舜华这才笑着说:“我是有点心窄:对于我,就希望你永远不能忘记;而对于别人,就希望你一定把她忘了。不过您想暂时回家看看,这又有什么难处?你的家就近在咫尺啊!”于是抓着他的衣襟出了门。见道路昏黑,张鸿渐畏缩不前。舜华便拉着他往前走,不多时,她说:“到了。您回家去,我就走了。” 张鸿渐停住脚步仔细认了认,果然见到了自已的家门。他跳墙进了院子,看见屋里仍然亮着灯。便走过去用两个手指头弹敲屋门。屋内问是谁,张鸿渐说明是自己回来了。屋里人拿着蜡烛开开门,真是方氏。两人相见惊喜异常,握着手进了帏帐。张鸿渐看见儿子睡在床上,很感慨地说:“我走的时候儿子才有膝盖那么高,如今却长得这么大了。”夫妇二人互相依偎着,恍惚如在梦中。张鸿渐对妻子历述了自己在外的整个遭遇。当问到那场官司时,才知道秀才们有死在监狱里的,有远离家乡的,张鸿渐更加佩服妻子的远见卓识。方氏纵身投入他的怀抱,说:“您有了漂亮的新娘子,看来不会再想念我这独守空房的落泪人了!”张鸿渐说:“若是不想念,怎么还回来呢?我和她虽说感情好,然而她终究不是人类;只是她的恩义不能忘记罢了。”方氏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张鸿渐仔细一看,眼前哪里是方氏,竟是舜华!伸手去摸儿子,原来是一个“竹夫人”。张鸿渐惭愧得说不出话来,舜华说:“我可知道你的心了!我们的缘分该从此断绝了。幸好你还不忘恩义,多少还能赎罪。” 过了两三天,舜华忽然说:“我想痴心恋着别人,终归没有意味。您天天怨我不送你回家,今天正好要去京城,顺路可和你一同走。”于是从床上拿过“竹夫人”,和张鸿渐都跨上去,叫他闭上两眼。张鸿渐觉得离地不远,耳边响起飕飕的风声。不多时,便落下来,舜华说:“咱们从此别了。”张鸿渐正要和她约定相见日期,舜华早已不见了。 张鸿渐惆怅地站了一会儿,听见村里狗叫,模模糊糊地看见树木房屋,都是家乡的景物,便沿着道路回到家门前。他跳墙进去敲门,还像前一次那个样子。方氏一听惊起,不相信自己的丈夫能回来,再三追问对证确实了,才挑着灯呜咽着开门出来。两人相见,方氏哭得抬不起头来。张鸿渐怀疑这是舜华在变幻花样耍弄他;又看见床上睡着个孩子,和上次一样,就笑着说:“这‘竹夫人’又被你带进来了?”方氏听了大惑不解,变了脸说:“盼着你回来都到了度日如年的地步,枕头上的泪痕还在上边。如今刚刚能相见,竟无一点悲伤依恋之情,哪还有点人性?”张鸿渐见她情真意切,这才上去抓住她的臂膀哽咽起来,把自己的前后遭遇详尽地讲了一遍。问到官司的结果,与上次舜华说的话完全符合。夫妻二人正在相对感慨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方氏问是谁,却无人应声。 原来村里有个年轻的光棍无赖某甲,早就看上了方氏的美貌。这一夜他从别的村里回来,远远地看见有个人跳进方氏的院墙里面去了,以为这必定是个应方氏之约去私通的,便尾随着进来了。某甲本来不太认得张鸿渐,只是伏在门外偷听他们说话。等到方氏听到脚步声多次问是谁时,某甲竟说道:“屋里是什么人?”方氏假说:“没有人。”某甲说:“我偷听已经很久了,这就要捉奸呢。”方氏不得已,只好说了实话。某甲说:“张鸿渐的大案还没了结,如果是他来家,也应该绑起来送到官府去。”方氏苦苦哀求他,某甲的话却越说越下流,并逼她答应和自己私通。张鸿渐胸中怒火燃烧,拿刀冲出门去,照某甲就是一刀,砍中了他的脑袋。某甲倒在地上,仍在号叫,张鸿渐又连砍数刀,才死了。方氏说:“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罪更加重了。你赶快逃走吧,让我来担这个罪名。”张鸿渐说:“大丈夫该死就死,岂能为活命而辱没老婆、连累孩子呢!你不要管我,只要让孩子能读书成才,我就是死也闭上眼了。” 天明以后,张鸿渐去县衙自首了。赵县令因为他是朝廷审批的案件中的人犯,所以姑且只轻微责罚了他一下。不久张鸿渐就被从府里押往京城,身上的枷锁折磨得他非常难受。路上遇见一位女子骑马而过,有个老妇人为她牵着马,一看原来是舜华。张鸿渐呼喊老妇人想说句话,泪水随着声音淌了下来。舜华掉过马头,用手掀开面纱,惊讶地说:“这不是表哥吗?怎么来到这里?”张鸿渐大略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舜华说:“若依着表兄以往的做法,我就该掉过头去不管;但是我却不忍心这样做。寒舍离这里不远,就邀请差官们一起光临,也可多多资助你点盘缠。”跟着她走了二三里路,看见一座山村,村里楼阁高大整齐。舜华下马进村,吩咐老妇人开门引进客人。不一会儿摆上了丰盛味美的酒菜,就像早准备好了一样。舜华又让老妇人出来对他们说:“家里恰巧没有男主人,请张官人就多劝差官喝几杯,路上依赖他们的地方多着呢。已经派人去筹集几十两银子,一来为官人作盘费,二来也好酬谢两位差官,人到这时还没回来呢。”两个差役心中暗喜,便开怀痛饮,不再说赶路了。天渐渐黑了,两个差役径直喝醉了。舜华出来,用手指了指张鸿渐身上的枷锁,枷锁立刻就从他身上脱落了。她拉着张鸿渐一起跨在那匹马上,像龙一样飞驰而去。不多时,舜华催促他下马,说:“您就留在这儿。我和妹妹约好要到青海去,又为你逗留了半天,让她久等了。”张鸿渐说:“咱们以后何时见面?”舜华没回答;再问她时,她把张鸿渐推落到马下,自己扬长而去。 天亮以后,张鸿渐问人家这是什么地方,原来是山西太原郡。他于是到了郡城,赁了处房子教起书来。并改名换姓叫宫子迁。他在这里一住十年。通过打听知道这几年官府对于追捕他的事已经渐渐松懈,这才又慢慢地朝东往家走。靠近村子时,他没敢急着进,而是等夜深人静后才进去。 张鸿渐到了家门口,一看院墙又高又坚固,没法再跳进去,只得用马鞭敲门。过了好久,妻子才出屋问是谁。张鸿渐小声告诉了她。方氏听说高兴极了,急忙开门叫他进来,并装作斥责的声音,说道:“在京城钱不够用,就该早回来拿,怎么叫你半夜回来?”进了屋,夫妻二人说了说这些年来各人生活的情况,才知道那两个差役也一直逃亡在外没有回来。他俩说话期间,帘子外边有个少妇多次来往,张鸿渐就问她是谁,方氏说:“是儿媳。”张鸿渐又问:“儿子在哪里?”方氏说:“到郡城参加乡试还没回来。”张鸿渐一听流下泪来说:“我在外流落了这些年,儿子已经成人了,没想到他真能读书成才,您的心血可说是全都用尽了!”话没说完,儿媳已烫好了酒做好了饭,摆了满满一桌。张鸿渐真是大喜过望。住了几天,他总是躲在床上不出屋子,惟恐被别人知道。 有天夜里,夫妻二人刚睡下,忽听外面人声鼎沸,捶门的声响非常猛烈。他俩吓坏了,赶紧一同起来。听到外面的人说:“他家有后门吗?”方氏更加害怕了,急忙用一扇门代替梯子,送张鸿渐乘夜色跳墙出去;然后到大门口问是什么事,原来是来家为新科举人报喜的差役。方氏大喜,很后悔让张鸿渐逃走,但是追也没法追了。 张鸿渐这天夜里在野草树丛中连跑带钻,急得顾不上分辨道路;到了天亮,已是困乏到了极点。起初他本想往西走,问了问路上的人,这儿竟离去京城的大路不远了。于是他进了村子,心想拿衣服换顿饭吃。发现有座高大的门楼,墙上贴着报喜的大红纸条,走过去看了看,知道这一家姓许,是新科举人。不一会儿,有位老翁从大门里出来,张鸿渐迎上去行了个礼并说明了来意。许翁见他仪表不凡,知道他不是骗吃喝的人,便请他进家用酒饭招待了他。许翁于是问他要到哪里去,张鸿渐假说道:“在京城设馆教书,回家路上遭了强盗的洗劫。”许翁愿意留下他来教自己的小儿读书。张鸿渐略问了一下许翁的官阶门第,他竟是一位退居林下的京官,新科举人是他的侄子。 过了一个多月,许举人和一位同榜的举人一起来家,这位举人说他家住永平府,姓张,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张鸿渐因为张举人的家乡、姓氏谱系和自己相同,心中怀疑他可能是自己的儿子;但是又一想县里的同姓很多,怕错了就没敢相认。到了晚上解行李时,许举人拿出一册记载同榜举人籍贯、三代的《齿录》,张鸿渐急忙借来翻阅,一看这张举人还真是自己的儿子。张鸿渐看着《齿录》,不觉掉下泪来。大家都惊奇地问他怎么了,他这才指着上面的名字说:“这张鸿渐,就是我呀。”便详尽地叙述了自己的前后遭遇。张举人跑过来抱着父亲大哭起来。经许家叔侄二人安慰劝说,张鸿渐父子才转悲为喜。许翁立即拿出银子和绸缎并写好信,派人送往御史那里,张鸿渐父子于是一同回家。 方氏自从得到儿子中举的喜报以后,天天为张鸿渐逃亡在外感到悲伤;忽然有人说新举人回来了,心里更加悲痛。不多时,张鸿渐父子一起进了家门,方氏大吃一惊,以为丈夫从天而降,当问知事情的经过后,全家人才悲喜交集。 某甲的父亲见张鸿渐的儿子中举显贵了,也不敢再萌发害人之心,张鸿渐却更加厚待他,又历述了当年出事的真实情景。某甲的父亲听了很受感动,并且非常惭愧,于是两家互相和解,成为朋友。 卷九 太医 明朝万历年间,有个姓孙的评事官,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父亲,母亲从十九岁就守寡。待到他考中进士时,母亲也去世了。他曾经对人说:“我必定要博一个‘诰命’称号,使九泉之下的母亲感到荣耀,才不负她老人家守了一辈子苦节!”不想孙评事忽然得了急病,很重。他平日与太医很好,就让人去把太医请来看病。派去的人刚出门,孙评事的病就越发加重了,他眼睁睁地说:“我生不能扬名显亲,死后有什么脸面见老母于地下!”话刚说完就咽了气,两眼还睁得大大的。 一会,太医来了,听到哭声,知道孙评事已去世,进去吊丧。见他死不瞑目的模样,心中很惊异。家中的人向太医说明了原因。太医说:“想得个‘诰命夫人’称号,这也不难。当今皇后马上就要生孩子,只要他再等十几天,诰命是可以得到的。”于是让家人立刻拿了艾条来,在孙评事的尸体上灸了十八处。艾条快要烧尽时,孙评事已在床上呻吟出声,急忙给他灌药,居然又活了过来。太医嘱咐说:“今后切记不要吃熊、虎肉。”家里人都牢牢记住了。但是,因为熊、虎之类的肉平时很少见,所以孙评事也不太在意。过了三天,他一切恢复正常,依旧随大家到朝中进行朝贺。 过了六七天,皇后果然生了太子,皇帝就赐群臣宴饮。宫庭中的侍从,拿出山珍海味遍赐文武大臣,见白片中尖有红丝,甜美无比,孙评事吃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第二天,问他的同僚,人们说:“是熟熊掌。”孙评事大惊失色,继而得病,回到家就死了。 卷九 牛飞 县里有个乡下人,买了一头牛,很是健壮。夜里,乡下人梦见牛生了两只翅膀飞走了。他觉得不吉利,怀疑这头牛会走失,第二天便把牛牵到市场上降价卖了。回来路上,乡下人把卖牛的钱用手巾包起来,缠在胳膊上。走到半路,见一只鹰正在吃一只死兔。走近一看,鹰很温顺,乡下人便用包钱的手巾头拴住鹰腿,用胳膊架着它。鹰屡次扑腾挣扎,乡下人稍一分心,鹰带着包钱的手巾腾空飞走了。这虽然是命中注定的事,但如果这乡下人不疑忌自己做的梦,路上也不贪财,那么本只会走的牛怎能飞走呢? 卷九 王子安 王子安,是东昌府的名士,但屡次科考不中。一次,他考过试后,眼巴巴地盼着考中的消息。快临近发榜时,他痛饮一场,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睡在卧室里。忽然有人喊道:“报马来了!”王子安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说:“赏十千钱!”家里人因为他醉了,骗他安慰他说:“你只管睡下,已经赏了。”王子安才又躺下。一会儿,又有个人进来说:“你考中进士了!”王子安自言自语:“还没去京城殿试,怎么中了进士?”来人说:“你忘了吗?三场已考完了!”王子安大喜,跳起来大叫着说:“赏十千钱!”家人又像上次那样哄着他睡下。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急急忙忙跑进来说:“你已点了翰林,跟班在这里伺候!”王子安一看,果然见两个人在床下拜见,衣着都很整洁。王子安又大叫赏给跟班酒饭。家人又骗他,心里暗笑他醉得太厉害。过了很久,王子安自己想,既然做了大官,不可不出去夸耀夸耀,便大叫跟班。叫了几十声,却没人答应。家人笑着说:“你先躺着,我们去找他们。”又过了很久,跟班果然来了。王子安捶床跺脚,大骂跟班:“蠢奴跑哪里去了!”跟班发怒地说:“你这个无赖!刚才不过是跟你玩玩罢了,你倒真的骂起来!”王子安大怒,从床上一跃而起,去打跟班,把他的帽子打落了,王子安也跌倒在地。他妻子走进来,扶起他来说:“怎么醉到这种地步!”王子安说:“跟班可恶,我所以惩罚他,怎么是醉了?”妻子大笑着说:“家里只有我这个老婆子,白天为你做饭,晚上替你暖脚,哪里来的跟班,会伺候你这把穷骨头!”孩子们都笑了起来。王子安这时酒醉也快过去了,忽如大梦方醒,一下子明白了刚才的事都是假的。但还记得跟班的帽子掉了,忙去门后寻找,果然找到了一顶像茶盅那样大小的缨帽。大家都很惊疑,王子安自我解嘲说:“过去有人被鬼揶揄,我现在则是被狐狸戏弄了!” 卷九 刁姓 有一个姓刁的,家里没有产业,经常外出给人相面谋生——实际上他并不懂得相术。每次出去都是好几个月才回来一趟,袋子里总是装满了钱和布帛。众人都感到很奇怪。 一次,同村的一个人客居在外,远远地望见一家高门内站着一个人,穿戴打扮道貌岸然,嘴里正在滔滔不绝,四周围了许多妇女。村人走近一看,原来是刁某。他便偷偷地躲在一边,看刁某在干什么。只听围观的妇女中有一个人问道:“我们这些人中有一个贵夫人,你能辨认出来吗?”原来这些人中确有一个贵妇人,穿着普通衣服杂在众人中,要以此检验刁某的相术。村人不禁替刁某发窘。只见刁某从容地望着天空,用手指一划拉,说:“这有什么难辨的!是贵人的头顶上自然有云气环绕!”众人听了,不觉都向其中一人看去,看她头顶上有没有云气。刁某便指着那个妇人说:“这是真正的贵人!”众人非常惊讶,以为他是神仙。 村人回来后,述说了刁某那堪称机智的骗术。才知道这种人尽管操业不雅,但也必有过人的才气;不然,怎么能够骗过那么多人,赚取钱财,没本就能赢大利呢? 卷九 农妇 淄川城西的磁窑坞有一位农家妇人,勇猛健壮如同男子一样,常常为乡里排除难题,调解纠纷。她和丈夫分居在两个县里,丈夫家在高苑县,距淄川一百多里;偶然来一趟,住两宿就走。农妇自己到颜山去,贩卖陶器为业。她有了多余的钱,便施舍给讨饭的人。 一天晚上,她正与邻家妇人说话,忽然站起来说:“我肚子稍微有点痛,想必是孩子要离身了。”于是就走了。天明后邻居妇人去看她,却见她肩挑着两个酿酒的巨瓮,正要进门。邻妇随着她进入屋内,看见有一个婴儿包裹着躺在床上。邻妇吃惊地问她,原来她分娩以后已挑着重担走了上百里路了。 农妇过去与村北边庵里的尼姑很要好,拜了干姊妹。后来她听说这尼姑有淫乱的行为,就气愤地抓起一根木棒要去打这个尼姑,众人苦苦劝阻才没有去。有一天,她在路上遇到了这个尼姑,赶上去就打。尼姑问:“我有什么罪过?”农妇也不回答,拳头、石块一齐向尼姑身上打去,直打得尼姑叫不出声了,才停手走了。 卷九 金陵乙 金陵某乙,卖酒为生,每次酿好酒后,都往酒缸里掺水,而且加进一些麻药。即使是很能喝酒的人,喝不上几杯,便烂醉如泥。由此,他的酒得到古时“中山”美酒的好名声,他也以此致富,家资万金。 有一天,某乙早晨起来,看见一只喝醉了的狐狸睡在酒槽边。他用绳子把狐狸的四肢捆起来,刚要去找刀,狐狸醒了,哀求说:“不要杀害我,你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你。”某乙就给它解开绳子。狐狸在地上打了个滚,马上就变成了个人。 当时,同一条街上姓孙家的大儿媳妇,被狐狸缠上了,某乙就问狐狸精这件事。狐狸精回答说:“那就是我。”某乙见过大媳妇的弟妹,认为长得比大儿媳更美,便要求狐狸精携带他一同前往,狐狸精很为难。某乙固执地要求,狐狸精只得请某乙跟它一起走。来到一个洞里,狐狸取出一件褐色的衣服给某乙,说:“这是我去世的哥哥留下来的,穿上它就可以去了。”某乙随即穿上褐衣回家,家里人都看不见他。换上平常穿的衣服出来,家里人才看见他。某乙非常高兴,和狐狸一起来到姓孙的家中。见孙家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神符,画面上画着蜿蜒曲折的一条龙。狐狸一见害怕地说:“和尚太厉害,我不进去了。”说完匆匆逃走了。某乙试探着走到近前一看,却是一条真龙盘踞在墙壁上,高昂着头跃跃欲飞。某乙大惊失色,也吓得赶紧跑了出来。原来孙家找来一位外地的和尚,为他们家作法驱妖。和尚先给了孙家一张画符带回,贴在墙上,和尚本人还没有到。 第二天,和尚来到,设下神坛,作起法来。邻居们都来观看,某乙也夹杂在里面。忽然他脸色突变,急忙奔跑,那样子就好像被人追赶捉拿。跑到门外,扑倒在地,立刻变成一只狐狸,四肢还穿着人的衣服。和尚要杀死它,某乙的妻子急忙叩头哀求。和尚叫某乙的妻子牵了回去。妻子每日给些吃的喝的,过了几个月,还是死了。 卷九 郭安 孙五粒家有一个僮仆独自住在一间屋内,他感到恍惚之间被人提了去。到了一座宫殿,看见阎罗王坐在上面,仔细地看了看他说:“错了,不是这个人。”因此把他遣送回来。 回来以后,他心里十分害怕,就搬到另一间屋里去住了。这家另一个仆人叫郭安,看见床铺空着,于是就在床上睡了。这家还有个仆人叫李禄,与那个僮仆过去就结有怨仇,早就想报复。这天夜里拿着刀进入这间屋子,用手摸了摸,以为是那个僮仆,竟把他杀了。郭安的父亲就告到官府里。这时陈其善担任县令,很不同情郭安的父亲。郭父哀痛哭叫说:“我这半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儿子,现在让我依靠谁生活啊!”陈县令就判李禄做郭父的儿子。郭父只好含着冤仇回去了。这件事的奇特不在于僮仆见鬼,而奇特在陈其善的判决。 济南府西边某县有个杀人凶手,被害人的妻子告了他。县令大怒,拍着公案大骂说:“人家好好的夫妻,你竟然叫人家成了寡妇!现在就把你配给她做丈夫,也叫你老婆守寡!”于是就判决两人结成夫妻。这种“英明”的判决,都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所办的,其它途径出身做官的人是办不出来的;而陈其善也这样断案,谁说官员中没有“人才”呢! 卷九 折狱 淄川县的西崖庄,有一个姓贾的被人杀死在路上。隔了一夜,他的妻子也上吊死了。 贾某的弟弟告到了县官那里。当时浙江的费祎祉在淄川做县令,亲自去验尸。他看到死者布包袱里包着五钱多银子还在腰中,知道不是图财害命。传来两村的邻居审问了一遍,没有什么头绪,也没有责打他们,就把他们释放回去种地了。只是命乡约地保仔细侦察,十天向他汇报一次情况。 过了半年,事情渐渐松懈下来。贾某的弟弟埋怨费县令心慈手软,多次上公堂吵闹。费县令生气地说:“你既然不能指出谁是凶手,想叫我用酷刑拷打良民吗?”呵斥一顿,把他赶了出去。贾某的弟弟无处伸诉冤情,气愤地把哥哥嫂子埋葬了。 一天,因为逃税的缘故,县里逮来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叫周成的害怕责打,告诉县令说钱粮已经筹办足了。就从腰里取出银袱,交给费县令验视。费县令查看完了,便问他:“你家住在哪里?”回答说:“某村。”又问:“离西崖村几里路?”回答说:“五六里。”“去年被杀的贾某是你什么人?”回答说:“我不认识那个人。”费县令勃然大怒说:“你杀了他,还说不认识?”周成竭力辩解,费县令不听,严刑拷打,他果然认罪了。 原来,贾某的妻子王氏,要走亲戚家,没有首饰觉得羞愧,闹着叫丈夫到邻居家去借。丈夫不肯,妻子自己去借了。她非常珍重,回来的路上,从头上卸下首饰包在包袱里,塞进袖筒中。等回到家,伸手一摸,首饰没有了。王氏不敢告诉丈夫,又没有办法偿还邻居,懊恼得要死。这天,周成正巧拾到了首饰,知道是贾某的妻子丢的。乘贾某外出以后,周成半夜从墙上爬过去,想以首饰要挟和贾妻苟合。当时正是热天,王氏睡在院子里,周成悄悄走近她将她强奸。王氏醒觉,大声喊叫。周成急忙制止,留下包袱把首饰给了她。事情办完了,王氏嘱咐说:“以后不要来了,我家男人很凶,让他知道了,你我都得死!”周成怒冲冲地说:“我给你的东西够到妓院嫖好几宿的!难道只干这一次就能抵偿了吗?”王氏安慰他说:“我并不是不愿与你相交,我男人常常闹病,不如慢慢等他病死就行了。”周成走了,于是就杀了贾某;夜里又到王氏家说:“现在你男人已经被人杀了,请你按说的办!”王氏听了大哭起来。周成害怕惊动邻居,逃走了。天明后王氏也死了。费县令查明实情,将周成抵罪。 大家都佩服费县令断案神明,但不知所以能察明案情的缘故。费县令说;“事情并不难办,只是要随时随地留心罢了。当初验尸的时候,我见包银子的包袱绣着万字文,周成的包袱也一样,是出自一人之手。等审问他时,他又说以前不认识贾某,言词搪塞。神态异常,所以知道他就是真正的凶手了。” 淄川县有个叫胡成的,与冯安同一个村子,两家世代不和。胡家父子很霸道,冯安曲意同他交往,胡家却终不信任他。 一天,他们一块喝酒,略有醉意时,两人说了些心里话。胡成吹嘘:“不要忧愁贫穷,百把两银子的财产不难弄到手!”冯安认为胡成并不富裕,是在吹牛,故意讥笑他。胡成一本正经地说:“实话告诉你,我昨天在路上遇见一个大商人,车上装着很多财物,我把他扔进南山的枯井里了。”冯安又嘲笑他。当时,胡成有个妹夫叫郑伦,托胡成说合购买田产,在胡成家寄存了好几百两银子。这时胡成就全部拿出来在冯安面前炫耀,冯安相信了。散席以后,冯安偷偷地写了状纸告到县衙。费县令拘捕了胡成对质审问,胡成说了实情;费县令又问郑伦和产主,都说是这样。于是就一块去察看南山枯井。一个衙役用绳子吊着下去,竟发现井中果然有一具无头尸体。胡成大吃一惊,无法辩白,只能大喊冤苦。费县令生了气,命人打嘴几十下,说:“证据确凿,还叫冤屈!”用死刑犯的刑具将他锁了起来。却不让弄出尸体来,只是告知各村,让尸主呈报状子。 过了一天,有个妇人持状纸来到公堂,声称自己是死者的妻子,说:“我丈夫何甲,带着数百两银子出门做买卖,被胡成杀死。”费县令说:“井中确实有死人,但未必就是你丈夫。”妇人坚持说是。费县令就命把尸体弄出井来,众人一看,果然是妇人的丈夫。妇人不敢到跟前,站在远处号哭。费县令说:“真正的凶手已经抓住了,但尸体不完整。你暂时回去,等找到死者的头颅,立即公开判决,让胡成偿命。”接着把胡成从狱中唤出来,呵斥说:“明天不将头颅交出来,就打断你的腿!”叫衙役押他出去,找了一天回来,追问他,他只是嚎哭。费县令让衙役把刑具扔在他面前,摆出要用刑的样子,却又不动刑,说:“想必是你那天夜里扛着尸体慌忙急迫,不知将头掉到什么地方了。怎么不仔细寻找呢?”胡成哀求县官准许他再找。县令问妇人:“你有几个子女?”回答说:“没有。”县令问:“何甲有什么亲属?”“只有一个堂叔。”县令感慨地说:“年轻轻就死了丈夫,这样孤苦怜仃以后怎么生活呢?”妇人又哭起来,给县令磕头请求怜悯。县令说:“杀人的罪已经定了。只要寻找全尸,此案就完结了。结案后,你赶快改嫁。你是一个年轻少妇,不要再出入公门。”妇人感动得哭了,叩头下了公堂。县令立即传令村里的人,替官府寻找人头。过了一宿,就有同村的王五,报称已经找到了。县令审问查验清楚,赏给他一千钱。又把何甲的堂叔传到公堂,说:“大案已经查清,但是人命重大,不到一年不能结案。你侄儿既然没有子女,一个年轻轻的寡妇也难以生活,让她早点嫁人吧。以后也没有别的事,只有上司来复核时,你须出面应声。”何甲的堂叔不肯,费公从堂上扔下两根动刑的签子;再申辩,又扔下一签。甲叔害怕了,只好答应后退了下去。妇人听到这个消息,到公堂谢恩。费县令极力安慰她,又传令:“有谁愿买这妇人,当堂报告。”妇人下堂后,就有一个来投婚状的人,原来就是找到人头的王五。县令传唤妇人上堂,说:“真正的杀人凶手,你知道是谁吗?”妇人回答说:“胡成。”县令说:“不是。你与王五才是真正的凶犯!”二人大惊,极力辩白,叫喊冤枉。县令说:“我早已知道其中详情!之所以一直到现在才说明,是怕万一屈枉了好人!尸体没有弄出枯井,你怎么能确信就是你丈夫?这是因为在此以前你就知道你丈夫死在井里了!况且何甲死的时候还穿着破烂衣服,数百两银子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又对王五说:“人头在哪里,你怎么知道得那样清楚?你之所以这样急迫,是打算早点娶到这妇人罢了!”两人吓得面如黄土,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费县令用刑拷问二人,果然吐露了真情。原来王五与妇人私通已经很久,两人合谋杀了她的丈夫。恰巧碰上胡成开玩笑说杀了人,二人才想嫁祸于胡成。费县令于是释放了胡成。冯安以诬告罪,打了顿板子,判了三年劳役。直到案子结束,费县令没有对一个人乱动刑罚。 卷九 义犬 周村有个商人,在芜湖经商,赚了很多钱。他雇了一条船准备回乡,看见河堤上有个屠夫捆住一只狗要杀。这个商人就以加倍的价钱把狗买了下来,养在船上。 船上的船夫本来就是江湖上的惯盗,他暗中观察到商人有这么多钱财,便把船开到芦苇丛中,拿起刀来要杀死商人。商人苦苦哀求船夫赐他一具完整的尸体。于是强盗就用一条毡子把商人裹捆住,扔到江里去了。 那只狗看到商人被抛入江中,哀嚎踵跳下水,用嘴咬住裹捆着商人的毡子,一起在江中沉浮。也不知顺流飘荡了多少里,被一浅滩搁住停了下来。狗浮出水,跑到有人的地方,不停地哀叫。有人觉得其中必有原因,就跟随着这只狗走到了浅滩处,见水中有一捆毡子,于是就拖出来,割断绳子,商人竟还没死,醒过来后把自己遇难的事情讲了一遍。又哀求别的船夫,把他带回芜湖,准备在那里等着强盗的船回去。 商人上了船,发现他的狗不见了。心里非常哀伤痛惜。到达芜湖码头,寻找了三四天,只见经商的船只桅杆如林,就是找不到那只贼船。这时正好有个同乡,打算带着他一块回周村。忽然那条狗自已回来了,朝着商人大声嗥叫。商人忙唤它,它却掉头就走。商人下船去追它,它却奔上另一条船,咬住船上一个人的小腿,任凭怎么打也不松口。商人走上前去呵斥,才发现狗咬住的就是那个劫财害命的惯盗。原来这个强盗把衣服和船都换了,所以商人很难认得出来。商人把惯盗捆绑起来,在船上搜索,结果钱财都还在。唉,一条狗,尚能够如此报恩,世上那些没有心肝的人,应当惭愧自己还不如一条狗呀! 卷九 杨大洪 杨涟,字大洪,是湖北应山人。他在没有做官以前,就颇有名气,自命不凡。有一次科试考完之后,听到报优等的人来了,当时他正吃着饭,嘴里还含着一口,就急忙跑出去问道:“有姓杨的吗?”来人回答说:“没有。”杨大洪灰心丧气,一口饭咽下去,到了胸膈那里搁住了。于是形成了病块,噎阻得很痛苦。大家劝他去省府参加录遗考试;他忧虑没有费用,大家给他凑了十两银子,才勉强上了路。 夜里,梦见一个人对他说:“前面的路上有人能把你的病治好,要苦苦哀求他。”临走时赠给他一首诗,其中有“江边柳下三弄笛,抛向江中莫叹息”两句。到了第二天,杨大洪在住宿的地方,看见一个道士坐在柳树下面,便上前叩拜,请求道士给他治病。道士笑着说:“你找错人了!我哪能会治病呢?为你吹三首曲子倒可以。”说着取出笛子,吹了起来。杨大洪忽然想起梦中的情景,就越发向道士哀求,并且把身上所带的银子都恭敬地递给他。道士接过来就扔到江里去了。因为银子来得不容易,杨大洪心里感到很可惜。道士说:“看样子你是有点心疼,不要紧,银子就在江边,你自己去捡回来吧。”杨大洪走到江边一看,银子果然在那里。心中更加感到奇怪,称呼他是仙人。道士随便用手一指,说道:“我不是仙人,那地方有个仙人来了。”杨大洪回头看时,道士用力拍打了一下他的头颈,说:“你太俗气了!”杨大洪受了意外一击,嘴唇立刻张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接着吐出一块东西,落到地上发出吧嗒的响声。他弯下腰打开它一看,原来是他咽下去的那口饭,血丝包着;他顿觉伤痛好像去掉了。回头再看那个道士,已经不见踪影了。 卷九 查牙山洞 山东章丘县境内有座查牙山,山上有个像井一样的石窟,深好几尺。石窟北壁上有个洞门,趴在石窟边沿伸下头去就能看见它。 正好附近村里的几个人九月九日重阳节登高,来到这里饮茱萸酒,便共同商议要进石窟探探里面的情况。其中的三个人接过蜡烛来,用绳子缒着下到了石窟底。见北壁洞内高大宽敞,和大屋一样;往里走了几步,变得稍微狭窄了些,再往前走,忽然到了尽头。洞尽头的底部有一个小窟窿,人可以爬进去。用烛光照了照,里面黑糊糊的深不可测。其中的两个人没有勇气再往前走,退了出来;另一个人讥笑他俩胆小,夺过蜡烛,自己缩紧了身体从小窟窿里钻了进去。 幸好狭窄处仅有一堵墙那样厚,钻进里面就忽然又高大又宽敞了。他便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头顶上的石头参差不齐,非常凶险,像是要坠落下来的样子。两边的洞壁陡峻重迭,就像寺庙里的塑像,都成鸟、兽、人、鬼的形状:鸟像要飞,兽像要走,人有的像坐有的像立,鬼怪显现出忿怒的样子,奇奇怪怪,大都是难看的多,好看的少。他见了心情紧张恐怖起来。好在脚下的路很平坦,没有坑坑洼洼的地方。 向前慢慢地走了几百步,见西边沿壁上开了个石室,门左边有一个怪石鬼,朝他站着,瞪着两眼,嘴像簸箕那样张开着,牙齿和舌头狰狞凶恶地露在外面;它左手攥拳,撑在腰间;右手叉开五指,像要扑人。这人心里非常惊恐,身上的毛发直竖起来。远远地看到石室门内有燃烧过的炭灰,知道有人曾经到过里面,胆子才稍微壮起来,强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他见地上摆着些碗和酒盅,里面积存着泥垢;然而都是近今的器物,不是古窑货。旁边放着四把锡酒壶。他想得了这个便宜,便解下根带子拴住酒壶脖子系在自己腰间。接着又向一旁看去,只见一具尸体躺卧在西边角落里,两只胳膊和两条腿向四下里直伸着。他害怕极了。慢慢细看,尸体脚蹬尖头鞋,鞋底上刻的梅花还留存着,知道这是个年轻的妇人。却不知她是哪村的,更不知她死在哪一年。女尸的衣服颜色已经变暗腐败,分辨不出是青还是红来;她的头发蓬松着,就像一筐乱丝,粘附在髑髅骨上;头骨靠下有眼鼻孔各两个;两排牙齿白森森的,知道这是嘴。他琢磨着女尸头顶上一定会有金银珠宝首饰,就用蜡烛靠近她的脑袋。忽然觉得女尸嘴里像有气吹灯,烛光摇晃不定,火焰呈现昏黄色,自己的衣服也被吹得掀动起来。他这时真是吓坏了,手一颤抖摇晃,蜡烛顿时熄灭了。 他在黑暗中凭记忆顺着来时的路急忙往回奔跑,不敢用手去摸洞壁,恐怕碰到鬼物。不料他的头撞到了石头上,一下子跌倒在地。他立即爬了起来,觉得有些又湿又冷的东西顺着脸颊流到下巴颏上,知道是血,也没感到疼痛,克制着不敢呻吟;喘着粗气跑到了那个小窟窿边,刚要趴下,好像突然被人抓住了头发,他一下子就昏死了过去。 众人坐在石窟边上等了很久不见这人出来,怀疑他出了事,便又用绳子把原来那两个人缒了下去。一人把身子探进小窟窿里一看,见这人的头发挂在石头上,满脸血淋淋地倒在那里已经昏迷了。二人大惊失色,又不敢钻进去,只好坐在一边发愁叹气。不一会儿上面又让两个人缒了下来;其中有个大胆的,才很快钻进去,把他拖了出来。 这人被弄出石窟放在山上,过了半天才苏醒过来,他把在洞内见到的情景一条一条很详尽地说给众人听。所遗憾的是未能走到洞的尽头;若能走到尽头的话,一定会有更好的景象。后来章丘县令听说这件事,派人用泥团把石窟洞内的小窟窿封死,不让人再钻进去了。 康熙二十六七年间,养母峪的南石崖崩塌了,出现了一个洞口。人们从一旁观望,见里面的钟乳石林林总总犹如密密麻麻的竹笋。但是洞内又深又险,没有人敢进去。 忽然有个道士来到这里,自称是仙人钟离的弟子,他说:“师父派我先到这里,来清扫洞府。”村人们给他提供了灯火,道士带着它就下去了,没想到他不小心掉在了石笋上,被穿透肚子死去了。人们报告了县令,县令派人封死了洞口。洞内一定会有奇特的境界,可惜道士死了,没听到回音罢了。 卷九 安期岛 长山刘鸿训刘中堂,有一次同一位武官一块出使朝鲜。他们听说朝鲜的安期岛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就想乘船去游览。朝鲜国的大臣们都说不行,让他们等待一个叫小张的人。原来安期岛不与人世间往来,只有岛上的弟子小张,每年来一两次。想到岛上去的人,必须先向小张说明,小张以为可以去,坐上船便可一帆风顺安全到达;否则,船就会被飓风打翻。 过了一两天,朝鲜国王召见刘中堂。中堂上朝后,看见还有一人坐在殿上。这人三十来岁,身佩宝剑,头戴棕斗笠,仪容整洁,神情庄重。刘中堂一问,知道他就是小张。中堂便向他讲述了自己想去安期岛的愿望。小张允许了,但又说:“你的副使不能去。”接着他又出了宫殿把刘中堂的随从看了一遍,说只有两个人可以跟着去。于是,小张备好船,领着刘中堂等人一块去了。 刘中堂坐在船上,也不知道路程有多远。只觉得风声习习。如同腾云驾雾,只过了一个时辰就到了安期岛。当时正是严寒的冬天,可是到了岛上,却是气候温暖如春,鲜花开满山谷。小张领刘中堂进入洞府,见里面有三位老者正盘腿而坐。东西两旁的人看见客人进来,如同没有看见一样,只有中间坐着的老者起身迎客,相互见了礼。坐下后,老者叫小僮上茶。有个小僮拿着盘走了出去,洞外的石壁上有一把铁锥,锥尖插入石头中。小僮拔出铁锥,立刻喷出水来。小憧用杯子接住。接满后,又把铁锥插回原处。小僮把茶端到刘中堂面前。中堂见茶色淡绿,试着吃了一口,凉得牙齿打颤。他怕凉不喝了。老者看看小僮,示意他端走。小僮把茶杯拿去,把剩下的喝了;仍旧来到刚才的石壁前,拔出铁锥,重新接了一杯回来。刘中堂一尝这杯茶,觉得满口芳香,热气扑面,好像刚刚烧出来似的,他暗暗惊异。刘中堂问老人自己以后的命运如何,老者笑着说:“我们世外人连岁月都不知道,怎能预知人世间的事?”刘中堂又问不老之术,老者说:“这可不是你们富贵人所能做到的。”刘中堂起身告辞,小张仍然送他回去。 回到朝鲜后,刘中堂向国王讲述了自已在安期岛的见闻,国王叹息说:“可惜你没有饮那杯凉茶。那是天上的玉液,喝一杯就可以增寿百年。” 刘中堂准备回国了,朝鲜国王赠他一件礼物,用纸帛层层包着,还嘱咐他不要在靠近海的地方打开。刘中堂刚一下船上岸,就急忙拿出来看,一连拆去好几百层纸帛,才看见一面镜子。他仔细地看着镜子,见镜子上出现了海中龙宫景象。里面龙飞蛟舞,历历在目。他正看得出神,忽见海上翻起比楼阁还高的浪潮,气势汹汹地向他扑来。刘中堂怕极了,急忙逃窜。浪潮紧追不放,快得如同狂风暴雨。刘中堂吓慌了,急忙把镜子向海潮扔过去,海潮马上就落了下去。 卷九 沅俗 李季霖曾代任沅江县令。刚到任时,见大堂上满是狗、猫,他很惊讶。下属官吏告诉他:“这是乡中的老百姓,来瞻仰大人丰采的。”过了一会儿,已经有一半的猫狗变作人;又过了一会儿,猫狗都复原成了人,纷纷离去了。 有一天,李季霖出门会客,坐着轿子正走在路上,忽然有一个轿夫急乎乎地说:“小人受到伤害了!”就请别人替他抬轿,自己跪下向李季霖请假。李季霖生气地呵斥他,轿夫不听,疾跑而去。李季霖派人跟着他。轿夫跑到集市上,找到一位老头,请他诊治。老头看着他说:“你是受到伤害了。”于是就用手揣按他的皮肉,自上而下地用力推按;推到小腿,见皮下有肉团耸起,用锋利的刀割开,从里面取出一枚石子,说:“好了。”于是轿夫就跑着回来了。后来听说这个地方有个风俗,有的人身子躺在自己的卧室里,手就能飞出去,进入别人家的房门,偷窃财物。假若被主人发觉,拴住他的手不让它回去,那么这个人的一只手就残废不中用了。 卷九 云萝公主 安大业,是河北卢龙县人。他生下来就会说话,他母亲用狗血灌他,才止住了。长大后,生得很秀美,同辈中没有比得上他的;而且读书很聪慧,名门大家争相向他提亲。他母亲做了个梦,说:“儿子当得公主为妻。” 安大业很相信,直到十五六岁,也没见梦得到验证,慢慢地懊悔了。 一天,安大业独自坐在房间里,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接着一个婢女跑了进来,说:“公主来了。”说完用一条长毡铺在地上,从门外一直铺到床前。安大业正在惊疑之际,一位女郎扶着婢子的肩头走了进来。她的容貌与衣服的丽彩,光照四壁。婢子赶快将刺绣的垫子铺在床上,扶着女郎坐下。安大业见此情景,仓皇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施过礼便问:“何方的神仙,光临寒舍?”女郎微笑,用袍袖掩着口。婢女说:“这是圣后府中的云萝公主。圣后看中了你,想把公主嫁给你,因此让公主自己来看看你的住宅。”安大业非常惊喜,不知该说什么话。公主也低着头,相对默默无语。安大业原来就好下棋,围棋经常放在自己座位的旁边。婢女用一条红手巾,拂去棋子上的浮尘,将棋盘拿到桌上,说:“公主平日很喜欢下棋,与驸马一块下,不知谁能胜?”安大业便把座位移到桌边,公主笑吟吟地与他下起来。刚下了三十多着,婢女就将一盘棋搅乱了,说:“驸马已经输了。”把棋子一个一个地收到盒子里,说:“驸马是世间的高手,公主只能让六枚子。”便在棋盘上摆上六枚黑子,公主也依从,与安大业再下。 公主坐着的时候,总是让一位婢女伏在桌下,把脚放在她的背上;左脚着地的时候,便换一个婢女在座位的右边伏着,公主将右脚放上。此外,还有两个丫鬟在左右服侍着。每当安大业凝思考虑时,公主就弯曲着肘靠着丫鬟的肩头。棋局到末尾,还未决出胜负,小丫鬟说:“驸马输了一子。”婢女接着说:“公主疲倦了,该回去了。”公主便倾着身子与婢女说了几句话。婢子出去,不多会儿就回来,把很多钱放在床上,告诉安生说:“刚才公主说,你住的这房子狭窄潮湿,麻烦你用这些钱把宅第修饰修饰。房子修好后,再来相会。”一婢女在一旁说:“这个月是犯天刑的,不宜建造;下个月吉利。”公主起身欲走,安生急忙起身,挡住去路,把门关上。只见婢女取出一件东西,样子很像皮排,就地吹起来,冒出团团云雾。立刻,四处云气合笼,昏暗中什么也看不到;再找时,公主婢女丫鬟已经不见了。 安生的母亲知道后,很疑心是妖怪。安生却夜思梦想,再也舍不得云萝公主。他急于将房舍修葺完好,也没有时间去考虑犯不犯天刑,日夜催促着赶修,限定日期,终于把房子修整一新。 这以前,有个滦州的书生袁大用,侨居在安大业家邻近的巷子里,曾经持名帖来访过。安生平素很少与人交往,便托故他出;又乘袁生不在家时,去回访他。一个月后,二人在门外正好相遇,见袁大用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穿一身宫绢单衣,扎着丝织的带子,穿着黑色的鞋,看上去意态幽雅。安大业稍稍与他谈了几句,觉得他很温厚而且正派。安生很喜欢他,就很礼貌地请他进屋里坐。二人进了屋,安大业请袁生与他下围棋,二人互有胜负。接着,就设酒相待,谈笑得很欢洽。 第二天,袁大用就请安生到他的寓所,摆出山珍海味,殷勤招待。袁家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僮,能拍着手板唱清新的歌,又能跳跃蹦腾,作出各种各样的技艺。安生饮得大醉,袁生就让小僮背着他回去。安生认为小僮身体纤弱,恐怕他背不动,袁生却坚持要这样做。果然,小僮绰绰有余地把他背回了家。安生感到很奇怪。第二天,安大业赠小僮银子,以表示对他的奖励。小僮推辞了几次,才收下。 自这以后,安生与袁生关系越来越密切,三两日就互访一次。袁生为人沉默寡言,但慷慨好施。集市上有因欠债而出卖女孩子的,他解囊代为赎回,一点不吝啬。安生以此就越发尊重他。过了几天,袁生到安生家和他告别,赠给安生象牙筷子、楠木珠等十余件礼物、银子五百两帮助安生修房。安生把五百两银子退给他,并赠送给袁生一些绢帛之类的礼物。 袁大用离别后一个多月,有一位从乐亭县归乡的官宦,袋子装满了搜刮来的钱财。一天夜里,忽然来了一群强盗,把主人捉起来,用烧红的铁钳烫他,将钱财抢劫一空。家中有人认出了袁大用,告到官府,下文追捕。安大业的邻居有位姓屠的,一向与安家关系不好,因为安家大兴土木,起屋修房,他暗地怀有疑心。刚好安大业有一个小仆人偷得主人的象牙筷子,到屠家去卖,屠家得知这是袁大用赠的礼物,就告了官府。县令用兵把安大业家房子围起,正巧安大业与仆人有事外出了,官府就把他的母亲捉去。安大业的母亲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受惊后,气息奄奄,二三天滴水未进,县令只好将她释放回家。 安大业在外听到母亲被捉的消息,急忙赶回家中。但母亲的病已经很重了,过了一宿,就死去了。安生将母亲刚收殓,就被捉进官府。县令见安生年少又温文尔雅,暗暗地就认为这是诬告,是冤枉的,于是故意大声地恐吓他。安大业把自己与袁大用交往的过程说了一遍。县令问:“你为什么会暴富起来?”安生说:“我母亲自己有一笔积蓄,因我要娶亲,所以拿出来修葺那些结婚用的房子。”县令听信了,就把口供誊录下来,把他解送到府中。那个生屠的邻居,听知安大业无事,就设计贿赂押送的公差,让他在路上把安大业杀死。公差押着安大业进府,路经一座深山,安被公差拖到一峭壁上,准备将他推下去。正在危急的时候,忽然草丛中跳出一只猛虎,把两个公差咬死,口衔安生而去。 到了一个地方,楼阁重重,虎进去,将安生放下。但见云萝公主扶着婢女出来,见了安生,凄切地安慰他说:“我本想把您留在这里,可是母亲的丧葬未毕。现在,你只好拿着押解你的公文,到郡中去自投,保证你无事。”于是就取下安生胸前的带子,打了几个结,并吩咐说:“你见官时,解开这扣结,便可以免祸。” 安生按照云萝公主的吩咐,到郡中自投。太守很喜欢他的忠诚老实,又查了公文,知道他冤枉,就销了他的罪名,让他回家。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袁大用。安生下马与袁相见,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了他。袁听后很气忿,但一言未发。安生说:“以你这样的人才,为什么干这种事情玷染自己的名声?”袁大用说:“我所杀的都是不义之人;所取的也是些非义之财。否则,钱财就是丢弃在路上,我也不取。你的劝告当然是对的,但像你的邻居屠姓这种人,难道还要把他留在人世间!”说完话,就先走了。 安生回到家中,殡葬了母亲,就闭门不出,不再与外界交往。忽然一天夜里,有盗进入邻居屠姓家,把父子十余口全部杀掉了,只留下一个婢女。并且把他家中的财物席卷一空,与一个小僮分拿着。临走时,盗贼用手拿着灯对婢女说:“你要认清,杀人的是我,与别人无关。”他并不从门里走,而是从屋檐下越墙而去。第二天,婢女告到官府,官府怀疑安生知道内情,又把他提了去。县令审问时声色俱厉,安生上公堂,用手握着胸前的带结,边说边解。县令说服不了,又把他放了。 安大业回到家中,更加收敛自己的举止,在家中专心读书,从不外出。家中只留一位跛脚的老婢子为他作饭。他给母亲服孝期已满,每天都打扫台阶、房屋,以等待好消息的到来。一天闻到异香满园,到楼上一看,内外陈设焕然一新。偷偷揭开画帘,见云萝公主已盛妆坐在里面。安生急忙拜见。云萝公主挽着安生的手说:“你不信天数禁忌,建造房屋,酿成灾祸。又因母亲去世,服孝三年,耽误了我们三年。这是越想急于求成,反而越推迟。天下的事,大都是这样啊。”安生要出钱办酒席,公主说:“不再需要了。”婢子从食盒中拿出的菜肴,如同刚出锅的一样。酒也芳洌醉人。二人饮了一会儿酒,天渐渐黑了下来。公主脚下踏着的婢女也渐渐地都走了。公主四肢显出娇懒的体态,脚与腿似无着落。安生亲昵地抱起她,公主说:“你暂放手,现在有两条路由你选择。”安生揽着公主的脖子问她有什么事。公主说:“我们俩假若以棋友而交往,可相聚三十年;假若以床第之欢而交往,只能有六年的相聚时间。你取哪一条?”安生说:“六年以后再说吧。”公主默默无语,二人便共同入寝。公主说:“我本来就知道你是不能免俗的,这也是运数。” 公主让安大业蓄养婢女和佣人,让他们另外居于南院,每天干些做饭、纺织之类的活,以此维持生计。公主所居住的北院从来不见烟火,只有棋盘、酒具一类的东西。门也常关着,安生来推门时,门就自开,其他人是进不去的。然而,南院婢女、佣人作事,谁勤快谁懒惰,公主自己都知道。常常告诉安生去责备她们,没有不服气的。公主说话不多,也从不大声说话,别人和她说话,她只是低头微笑。每当并肩坐着的时候,总喜欢斜着身子靠在别人的身上。安生把她举起放在膝头上,就好像抱着个婴儿一样轻。安生说:“你这样轻,真可在掌上起舞。”公主说:“这有什么难!但那是婢女干的事,我是不屑去作的。赵飞燕原是我九姐姐的侍儿,每每以轻佻而获罪,触怒上界仙人,被贬谪到人世间。她又不肯守女子的贞节,现在已经把她幽禁起来了。”公主住的阁子用锦帛作帷幕围起,冬天不觉寒冷,夏天不觉太热。公主在严冬都带着轻纱。安生给公主做鲜艳的新衣服,强让她穿上。过了一会,公主就把衣服脱了下来,说:“这是尘世间俗浊的东西,让它压得我的骨头几乎得病!” 一天,安生把她抱到膝头上,忽然觉得比往日沉重,感到惊异。公主笑指着肚腹说:“这里头有一个俗子的种了。”过了几天,公主经常皱眉头,不想吃饭,说:“近来胃口不太舒服,很想吃点人间的饮食。”安生于是给她备下很好的饮食。公主从此吃饭,如平常人一样。 一天。公主说;“我的身体单薄瘦弱,不能承受生孩子的劳苦。婢子樊英身体很强壮,可以让她代替我。”于是公主便把她贴身的衣服脱下来,让樊英穿上,关在房子里。不大会儿,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开门进去一看,是个男孩。公主高兴地说:“这个孩子有福相,将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人才。”就给他取名叫大器。公主将孩子用被包好,放到安生的怀中,让他送给乳母,在南院中养着。 公主自分娩后,腰细得跟当初一样,又不再食人间烟火。忽然有一天,公主告诉安生,想回家看一看。安生问多长时间回来,回答说:“三天。”于是又像上次那样鼓起皮排,烟气四围,接着就不见公主了。三天之期已到,仍不见公主回来。又等了一年多,公主仍是渺无音信,安大业也就绝望了。 安大业关门读书,不久乡试考中举人。自公主去后,他始终不肯再娶,每每独宿北院,以沐浴公主的余芳。一天夜里,在床上辗转难睡,忽见院里灯火辉煌,映亮了窗口,门也自己开了。只见一群婢女拥着公主进来。安生很高兴,起来责备公主失约。公主说:“我并没有过期,按天上时间算的话,我才过了两天半。”安生很得意地告诉公主,他已中举。公主不高兴地说:“这种无意得来的东西,不能为你增多少光彩,只能减少人的寿命。三天未能见到你,你的俗气又加深一层。” 安生自这以后,再不去争进取了。过了几个月,公主又欲回家探望,安生凄楚地恋恋不舍。公主说:“这次去,一定早日返回,勿须盼望。你也要知道,人生在世,聚散都是有定数的。人的聚散,就好像过日子花钱一样,节制着花得时间长些;不节制恣意乱花,就用的日子短些。”公主去了,一个多月就返回来。从这以后,就一年半载地来一次,往往要住几个月才回去。安生也习惯了,不以此为怪。 不久,又生一个儿子,公主举起来说:“这个孩子是个豺狼。”立刻让安生把他扔掉。安生不忍,就把他留了下来,取名叫“可弃”。可弃才到周岁,公主就急于给他议婚。媒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上门来。问可弃的生辰八字,都说不合。公主说:“我想为狼子设一深圈,竟然办不到。当该被他败坏六七年,这也是运数。”嘱咐安生说:“要记住,四年后,有个姓侯的生一女,在女孩右胁有个小赘疣,她就是可弃的媳妇,要娶过来,不要管门第如何。”就让安生写下来记住。 后来公主又回家探望,竟再也没回来。 安生常把这件事告知自己的朋友。后来得知,果然有一位侯姓家生了一女,左胁下有一疣赘。这位姓侯的品行下贱,行为不端,众人都看不起他,安生按公主的吩咐给可弃定下了这门亲事。 大器十岁考试及第,娶云氏女为妻,夫妻都孝顺和善,父亲很钟爱他们。可弃渐渐长大,不喜欢读书,而且善偷盗。常与无赖子弟混在一起赌博,常把自家的东西偷出去还债。安生很愤怒,便用棍子打他,可弃也终不改悔。安生告诉家人,都要提防他,不让他得到什么。可弃一天晚上出去,穿墙逾垣,被主人发觉,把他捆起来送到了官府。县官审询他的姓氏家庭,把他送回家中。他父亲与大器把他捆起来,严酷地拷打他,几乎断气。大器代他哀求,安生才把可弃放开。安生从此生气得病,饭食减退。就为两个儿子把家产分开,并写下文书,把楼阁与好的田地,都分给了大器。可弃怨恨,夜里持刀进屋,想把兄长杀死,却误杀了嫂子。先是,公主遗下一条裤子,很轻软,云氏很喜欢它,就改成一件睡衣。可弃用刀一砍火光四射,他大吃一惊,连忙逃走了。安生得知后,病情越加严重,数月就死了。可弃听到他父亲死的消息,才回到家中。大器对他很好,可弃却越加放肆。仅一年多时间,所分的田地全部卖光,于是可弃就到郡中去告大器。郡官很了解他这个人,把他赶了出去。兄弟间的情份从此断绝。 又过了一年,可弃二十三岁,侯氏女十五岁。大器忆起母亲的话,就想快些为可弃完婚。于是将可弃召到家中,把最好的房子腾出打扫于净,给可弃把侯氏迎娶进门。大器又把父亲留下的好田,都造册登记交给了他们,并对侯女说:“几顷薄地,为你死守到现在,今天全都交给你。我弟无德行,若是把一寸草给他,他也会给你卖掉。从此以后,成败如何,全在你这位新妇了。你若能够使他改恶从善,就不会忧虑受冻挨饿。若不然,我也无法填平你们这无底之坑。”侯氏女虽是小家所出,但很聪慧美丽,可弃既怕又爱她,她所说的话,没有敢违背的。每次出去,限时回来;若超过时间,侯氏就辱骂并不让吃饭。可弃因此行为也稍稍有所收敛。一年后,侯氏生了一儿子,说:“我以后无求于别人了。数顷肥沃良田,母子怎么还吃不饱?没有你这个男人,也可以了。”正遇到可弃偷了家中的谷子出去赌博,侯氏知道后,在门口弯弓搭箭,拒绝他进门。可弃很怕,就远避而去。看到侯氏进了门,他才磨蹭着走进屋里。侯氏又持刀出来,可弃掉头就跑,侯氏赶上砍了一刀,把他的衣服砍破,屁股上伤了一刀,血把袜子和鞋子都染红了。可弃气忿地去告诉兄长,大器理也不理。可弃自己只好冤屈惭愧地去了。过了一夜,可弃又到大器家,跪着哀求嫂子,求她给侯氏说情,让他回家。侯氏坚决不同意。可弃很愤怒,说要去把他老婆杀死,大器不说话。可弃忿然起来,手里持着一把刀径直走了出去。嫂子很惊骇,想上去制止他。大器使了个眼色,不要这样做。等到可弃去了,才对她说:“他故意弄个样子给我们看,实际他不敢回家。”使人偷偷地去看一下,可弃已入门。这时大器才变了脸色,想跑去看看,这时可弃正垂头丧气地走进来。原来,可弃进屋后,侯氏正在哄着孩子,望见可弃进来,把儿向床上一扔,到厨房找来一把刀。可弃害怕了,忙向外跑,侯氏将他赶出门才回去。大器得知内情后,还故意问可弃。可弃不说话,只是向着墙角哭泣,两个眼都肿了。大器可怜他,亲自领着他回去,侯氏才让他住下。等到大器出去后,侯氏罚可弃长跪,逼着他发誓,而后让他用瓦盆吃了饭。自此可弃才改邪归正。侯氏井井有条地管理家计,日子越来越富裕,可弃只是坐享其成而已。以后,年近七旬,子孙满堂,侯氏有时还捋着他的白胡子,让他跪着走。 卷九 鸟语 中州境内有一个道士,到乡村去募化食物。吃过饭,听到黄鹂叫了一会儿,他告诉主人要谨防火灾。主人问他原因,他回答说:“我听到鸟说‘大火难救,可怕’。”大家都笑他,一点也不防备。 第二天,这家果然失火,火势漫延,烧了好几家,这才醒悟道士的神奇。有好事的人追上他,称他为神仙,道士说:“我不过能听懂鸟语罢了,哪里是什么神仙!”这时正巧有一只皂色的花雀在树上鸣叫,大伙问道士花雀说的什么,道士说:“花雀在说‘初六生的,初六生的,十四、十六就死了’,我想这家可能生了一对双胞胎,今天是初十,不出五六天,两个孩子会一起死掉。”人们到这家一问,果然生了两个儿子,没过多久,便都死了,日期和道士说的一样。 本县县令听说了道士的奇异,便把他召来,奉为上宾。正巧有一群鸭子经过,县令就问道士鸭子说了些什么,道士说:“您的内眷必有争闹的事。鸭子说‘罢罢罢,偏向他!偏向他!’”县令听了大为佩服。原来刚才县令的大老婆和小老婆争吵,县令刚被吵闹出来。于是县令就把道士留在县衙中,非常优待。道士时常辨别鸟语,大都被说中;而道士为人朴实粗鲁,说话直来直去,不知忌讳。县令非常贪婪,一切地方上供给衙门用的物品,他都折算成钱装入自己的腰包。一天,县令和道士正坐着,一群鸭子又过来了,县令又问道士。道士说:“今天它们说的同以前不同,它们在为您算帐呢!”县令问:“算的什么帐?”道士说:“它说‘蜡烛一百八,银珠一千八。’”县令很羞惭,怀疑道士在故意讥讽他。道士要求离开这里,县令不允许。 过了几天,县令设宴招待客人。忽然听到杜鹃的叫声,客人问道士,道士说:“鸟说‘丢官而去!’”客人们听了,愕然失色。县令大怒,立刻把道士赶出门去。时间不长,县令果然因贪污受贿被罢了官。呜呼!这是仙人在警告县令,可惜县令醉心于贪婪,最终也没有醒悟。 卷九 天宫 郭生,是京都人,二十来岁,生得秀美潇洒,一表人才。一天傍晚,有个老太婆给他送来一坛酒。郭生奇怪这酒送得不明不自,老太婆笑着说:“不必问!只管喝,自有佳境!”说完便走了。郭生揭开酒坛一闻,香气清冽,便把酒都喝了。忽然大醉,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等到醒来,觉得像跟一个人同睡在床上。用手摸摸,那人皮肤细腻如脂,芳香四溢,原来是个女子!郭生问她怎么回事,女子不说话;郭生便跟她交合起来。完事后,郭生摸摸墙壁,都是石头,还隐隐有股泥土的气味,极像是墓穴。郭生大惊,怀疑自己被鬼迷住了,便问女子:“你是什么神灵?”女子说:“我不是神,是仙。这里是我的洞府。我跟你有凤缘,你不要惊讶,只管耐心住在这里。往里再进一道门,看见有光亮的地方,那里可以小便。”一会儿,女子起床,关上门走了。 过了很久,郭生觉得肚子饿了。一会儿,来了个女仆,送来了面饼、鸭肉,让郭生摸黑吃饭。洞府里一片昏黑,也不知是白天是夜晚。不一会儿,那女子来睡觉,郭生才知道又到了黑夜了。郭生说:“白天没有太阳,晚上没有灯火,吃饭都找不着嘴。老这样下去,嫦娥跟罗刹鬼有什么区别?天堂跟地狱又有什么两样?”女子笑着说:“因为你是世俗中人,说起话嘴上没把门的,恐怕你泄露我们的事,所以我不愿让你看到我的容貌。况且,即使暗中摸索,美丑也该不同,又何需灯光!” 过了几天,郭生非常烦闷,屡次请求回去。女子说:“明晚我跟您游一游天宫,顺便作别。”第二天,忽然有个小丫鬟打着灯笼进来,对郭生说:“娘子等你很久了!”郭生便跟着她走了出去。只见灿灿的星光下,矗立着无数楼阁。经过好几重曲折的画廊,才来到一个地方:大堂上悬挂着珠帘,点着巨大的蜡烛,照得一片通明,像白天一样。走进去,见一个美人穿着盛装,朝南坐着,大约二十来岁,锦袍耀人眼目,头上的串串明珠,颤颤地四下垂着。地下摆了很多短蜡烛,连美人的裙子里边都照亮了,真是仙人啊!郭生见了,神志恍惚,不由自主地跪下了。美人命丫鬟拉起他来,让他坐下。一会儿,美味佳肴纷纷摆了上来。美人举杯劝酒说:“喝了这杯酒,为您送行。”郭生鞠了一躬说:“过去我见面不识仙人,真是惶恐惭愧!如果能容我赎罪,恳请您收我作您的忠诚奴仆!”美人听了,看着丫鬟笑起来,便命将酒席移到卧室里。卧室中挂着流苏绣帐,被褥又香又软。女子让郭生坐在床上,喝酒之间,屡次说:“你离家很久了,暂时回去一趟也无妨。”酒过数巡,郭生还是不说走。美人便让丫鬟打着灯笼送他,郭生不说话,假装醉了,躺在坐榻上,推也推不动。美人便让几个丫鬟给他脱光了衣服。一个丫鬟拍了下郭生的私处,说:“这男子相貌温雅,这东西怎么这样不老实!”丫鬟们把他抬起来扔到床上,大笑着走了。美人也睡下了,郭生在床上辗转反侧,美人问:“你醉了吗?”郭生说:“小生哪里是醉了?见了仙人,神魂颠倒罢了!”女子说:“这里不是天宫。明早趁天明,你应该早走。你既然嫌洞中幽闷,我们不如早点分别!”郭生说:“好比现在有人夜间得到一株名花,鼻闻花香,手摸花枝,苦于没有灯光照着看看。这种情景令人怎能忍受!”女子笑了,答应给他灯烛。 直到四更,女子才叫丫鬟打着灯笼,抱着衣服送郭生回洞。进入洞中,在灯光下郭生见墙壁造得很精致,睡觉的地方铺了层一尺厚的皮褥。郭生解开鞋,盖上被子,见那个丫鬟在床边徘徊不走。郭生仔细一看,长得很美,便调戏她说:“说我不老实的,是你吧?”丫鬟笑着用脚踢了下他的枕头,说:“你该挺尸睡觉了,不要再多说!”郭生见她的鞋尖上镶嵌着许多菽粒大小的明珠,便一把捉住她的脚,丫鬟一下子扑倒在他的怀里,两个人便交合起来。丫鬟不断呻吟着,像是忍受不了。郭生问;“你多大了?”丫鬟笑着回答说:“十七岁。”郭生说:“处女也懂得情事吗?”丫鬟说:“我不是处女。但已有三年不跟人办这事了。”郭生又询问那美女的姓名、籍贯和家世,丫鬟说:“别问!这里既不是天上,跟人间也不同。如果你非要弄清楚,怕是死无葬身之地!”郭生听了,不敢再问。 第二晚,那美女来时果然带着蜡烛,二人一块吃饭,然后睡觉,从此习以为常。一天夜晚,女子进来说:“本想我们永远交好,没想到命运不济。马上就要清理天宫了,这里没法再收容你。请让我为你饯行。”郭生流下了眼泪,请求女子给些自用的梳妆品作为纪念。女子不答应,赠给他黄金一斤,明珠百颗。郭生三杯酒喝完,忽然昏睡过去。一觉醒来,觉得四肢像被捆上了,绳索密密麻麻、捆扎得十分紧密。腿也伸不开,头也转不动,极力挣扎,头一晕,摔倒在地下。伸手一摸,自已被用细绳捆在一个锦被做成的袋子里。他坐起身极力回想,看见屋里的东西,才知道是在自己的书房中。当时,他离家已经三个月了,家里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郭生起初不敢说这件事,怕被仙人责罚,但心里却感到奇怪。后来他偷偷地讲给知己朋友听,没有一个能猜透是怎么回事的。那个用锦被做的袋子还放在郭生的床头上,散发出的香气充满了整个屋子。拆开一看,被套是用湖绵掺着香料做成的,郭生便珍藏了起来。后来,一个大官听说这件事,问了郭生经过,笑着说:“这是晋朝那个好淫的贾皇后曾经使过的伎俩,仙人怎会这样?虽然如此,这件事你一定要保守秘密,不能泄露。否则,会被夷灭三族的!” 有个巫婆曾经出入当时的显贵人家,说是郭生在“仙人”那里见过的那些楼阁形状,极像是严嵩的次子严世蕃家。郭生听说,恐惧万分,携家逃走了。不久,严嵩一家被诛,郭生才回家。 卷九 乔女 平原县的乔生,有个女儿长得又黑又丑:豁鼻子,还瘸着一条腿,二十五六岁了,也没有来提亲的。同县有个穆生,四十多岁,妻子死了,家里很穷,无钱再娶,就出了一份微薄的彩礼,娶了乔女。三年后,生了一个儿子。不久,穆生死了。乔女家里更穷了,生活十分困难,就去乞求母亲接济。母亲很不耐烦,乔女生气,再不去娘家,只靠纺织维持生活。 有一个孟生,死了妻子,撇下个儿子叫乌头,刚满周岁,没人抚养,所以孟生急着再娶一房媳妇;可是媒人一连提了好几个,孟生都不中意。一天孟生偶然看见乔女,十分喜欢她,就找人暗中传信给乔女,愿意娶她。乔女推辞说:“我现在如此忍冻挨饿,嫁给官人可以得到温饱,怎能不愿意呢?但是我又瘸又丑,和别人不一样。我所能自信的是品德。再嫁第二个丈夫,官人图我什么呢?”孟生敬佩她是一位贤良女子,对她更加爱慕。便叫媒人带上封好的钱去找乔女的母亲商量。乔母很高兴,亲自到女儿家里,执意要女儿改嫁孟生。乔女坚决不答应。乔母很惭愧,向孟生表示,愿意把小女儿嫁给他。孟生的家人都很喜欢,孟生却不愿意。 过了不久,孟生突然得急病死了。乔女前去祭奠,哭得很悲哀。孟生本没有亲戚,他一死,村里的无赖都来欺负他家。家里的东西被拿光了,又谋划瓜分他的田产。家中的仆人也各自乘机偷了东西走了。只有一个老妈妈抱着孟生的儿子在灵堂帐幕中哭泣。乔女问明了原委,心中忿忿布平。听说林生同孟家很要好,乔女就登门对林生说:“夫妇、朋友是人间大伦。我因为很丑,被人看不起,只有孟生能了解我。以前我虽然拒绝了他的求婚,可我的心却早已许给他了。如今他死了,儿子又小,我当然应该报答知已。但是抚养孤儿容易,抵御坏人的欺侮就难了。如果因为孟生没有父母兄弟,就坐视他的儿子饿死,家产被抢光也不相救,那么五伦之中就可以不要朋友这一伦了!我所期待你的并不多,只要你写张状子告到县官那里。孤儿我来抚养。”林生说:“可以。”乔女便告辞回家。 林生按乔女的嘱托,准备写状子。那些无赖火了,要和林生动刀子。林生非常害怕,关上大门不敢出来了。乔女等了几天,不见动静,连忙去问,孟家的田产已经被分光了。乔女气极了,挺身而出,亲自去找县官告状。县官问乔女是孟生的什么人,乔女说:“你是一县之主,断案凭的是理。如果我告的不是真情,就是他的亲戚也逃脱不了罪过;如果是真的,就是过路人说了也可以听。”县官气她说话难听,训斥了一通把她赶出去了。乔女的冤屈无法伸述,就到一个乡绅家里哭诉。那乡绅听了,觉得乔女很义气,就替她到县官那里剖明是非。县官查明实情后,惩治了那些无赖,将孟家被抢走的东西又全要了回来。 有人提议,想留乔女住在孟家,就便抚养他的孤儿。乔女不肯,把孟家的房门锁起来,让老妈妈抱着乌头跟她一块回去,住在自家另一间屋里。凡是乌头的日常所需,乔女都是和老妈妈一块去孟家打开房门拿出粮食,替乌头置办,自己从不沾孟家一点光,依然抱着儿子过穷日子,和从前一样。 过了几年,乌头慢慢长大了。乔女给他请了老师,教他读书;自己的儿子则叫他学着干活。老妈妈劝她让儿子和乌头一块读书,乔女说:“乌头的费用是他自已的。我如耗费人家的钱教自己的孩子,我的心意怎么能说明呢?”又过了几年,乔女为乌头积攒了几百石粮食,给他娶了大户人家的女儿为妻。又整修了房屋,让乌头回自己家里生活。乌头哭着再三要求她一同去自己家住,乔女才依从了。但仍然自己纺线织布度日。乌头夫妇夺去纺织的工具,乔女说:“我们母子俩光吃不干活,怎么能安心呢?”就早起晚睡给乌头管理家务。让他的儿子去巡查庄稼,如同一个佣人。乌头夫妻有点小过错,乔女总是训斥责备,从不宽容。稍有不改,乔女就生气地要回去。直到夫妻俩跪下认错,悔过了,才罢休。不久,乌头考中了秀才。乔女又要告辞回家,乌头不答应,出钱为乔女的儿子娶了媳妇。乔女就把儿子分出去回家过。乌头留不住他,就暗地让人从附近村子里买了一百亩好地,送乔女的儿子走了。 后来,乔女得了病,要回去,乌头仍然不答应。看看病情越来越重,乔女嘱咐乌头说:“一定要把我葬在穆家!”乌头答应了。乔女死了以后,乌头用金钱买通了穆生的儿子,让她母亲同自己的父亲孟生葬在一起。到了下葬那天,只觉棺材特别沉,三十个人也抬不动。穆生的儿子忽然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自己说:“不孝的儿子怎么能卖掉自己的母亲!”乌头害怕了,连忙跪下磕头祷告,乔女的儿子才好了。灵柩又停了几天,等把穆生的坟墓修好,乌头才把乔女同穆生合葬了。 卷九 蛤此名寄生 东海里有一种蛤,饿了时,就游到岸边,两壳张开,从里边爬出一只小蟹。蟹身上系着一根很细的红线,能离开蛤几尺远寻找食物,吃饱后爬回去,蛤的两壳才闭起来。 有人如偷偷地把小蟹身上的红线剪断,蛤和小蟹就会一块死去。这也是自然界中的奇事。 卷九 刘夫人 河南彰德府有一位姓廉的书生,从小勤奋好学,可是很早就失去了父亲,家里十分贫穷。 有一天廉生外出,傍晚回家的时候迷了路。他走进一个村子,有一位老太太走过来问道:“廉公子到哪里去呀?夜不是很深了吗?”廉生正在惊慌害怕的时候,也来不及问这位老太太是谁,就请求借宿。老太太就领着他走去,进入了一所高大的宅第中。有个丫鬟挑着灯笼,引导着一位妇人出来了,年纪约有四十余岁,举止有大家风度。老太太迎上前去说:“廉公子到了。”廉生连忙上前拜见,妇人高兴地说:“公子清秀英俊,岂只是做个富家翁!”随即摆设酒宴,妇人在一侧陪坐,很殷勤地频频劝饮,而她自己虽举杯却未曾饮过酒,举起筷子也未曾吃过菜。廉生感到惶恐疑惑,屡屡打听她的家世。妇人笑着说:“我故去的丈夫姓刘,客居江西,因为遭到意外变故突然去世。我这未亡人,独自住在这荒僻的地方,家境也日益败落。虽然有两个孙子,不是像鸱鸮一样凶顽不驯,就是像驽骀一样愚钝无能。公子虽然和我们不同姓,但也是隔了一代的骨肉至亲。而且你生性忠厚诚朴,所以我很冒昧地和你相见。也没有别的事情麻烦你,我稍微存有几两银子,想请你拿去到江湖上做买卖,分得一部分利润,也比像案头萤那样,只知苦读清贫而死好多了。”廉生推辞说自己年轻,又是个书呆子,恐怕辜负了她的重托。刘夫人说:“你要打算好好读书,首先要解决生活问题。公子很聪明,到哪里去不可以?”于是命婢女取出银子来,当面交付八百多两。廉生十分惶恐,再三推辞。刘夫人说:“我也知道你不习惯作买卖,但是试着干一干,我想不会不顺利。”廉生顾虑这么多钱自己一人不能胜任,打算找一个同伙合作经商。刘夫人说:“不必这样,只找一个朴实谨慎、懂得商务的仆人,为公子跑腿办事就足够了。”于是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掐算了一卦说:“找一个姓伍的吉利。”就叫仆人备马,装上银子送廉生出发,说:“到了腊月底,我洗干净杯盘,恭候给公子洗尘。”又转头对仆人说:“这匹马调理得很驯良了,可以乘骑,就送给公子吧,不要牵回来了。” 廉生回到家,才四更多天,仆人拴好了马就自己回去了。第二天,廉生多方寻找伙计,果然找到一个姓伍的人,于是用高价雇用了他。姓伍的曾多年出门经商,又为人耿直,办事认真。于是廉生把钱财全托付给他。两人来往跋涉于荆襄一带,年底才回来,计算一下,获得了三倍的利润。廉生因为得到姓伍的伙计的帮助很多,在工钱之外,另给了他一些赏赐。并商议着把这些赏钱分加在其它帐目内,不让主人知道。 他们刚刚回到家,刘夫人已经派人来迎请了,于是他们就与来接的人一起去了刘夫人家。只见堂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筵席。刘夫人出来了,再三慰问他的劳苦。廉生交纳了钱财之后,就把帐簿呈交出来,刘夫人放在一边不看。一会儿大家入了席。还伴有歌舞音乐。在外屋也给姓伍的伙计摆了酒席,让他尽量喝醉了才回去。因为廉生没有家室,便留在刘夫人家守岁。 第二天,廉生又要求检查帐目,盘点财物,刘夫人笑着说:“以后不必这样,我早已计算好了。”于是拿出一本帐簿给廉生看,登记得十分详尽,连他赠给仆人的赏钱,也记载在上面。廉生惊愕地说:“夫人真是位神人啊!” 廉生住了几天,刘夫人对他的食宿照顾得十分丰盛,好像对待自己的子侄一样亲切。有一天,刘夫人在堂上设了酒席,一桌朝东,一桌朝南,堂下一桌朝西。刘夫人对廉生说:“明天财星照临,最适于远行。今天为你们主仆设宴饯行,使你们远行更有气派。”过了一会儿,也把姓伍的伙计叫来了,让他坐在堂下。一时之间,锣鼓齐鸣,一名女艺人呈上曲目单,廉生点唱了一出《陶朱富》。刘夫人笑着说:“这是一个好兆头,你一定能得到像西施一样贤惠的妻子。”宴会结束以后,仍把全部资财交给廉生,说:“这一次出门,不可受时间限制,不获得数以万计的巨利不要回来。我与公子凭借的是福气和命运,所信托的是心腹之人,你们也不必花费心思去计算了,你们在远方的盈亏,我自然会知道。”廉生答应着告辞出来。 他们俩到两淮一带作买卖,当了盐商。过了一年,又获得了数倍的利润。然而廉生爱好读书,做生意也不忘记书本,他结交的朋友也都是读书人。获得的利润已经很多了,廉生就想不干了。渐渐地把经商的重任全交给了姓伍的伙计。 桃源县一个姓薛的书生与廉生交情最好。有一次,廉生到桃源县去拜访他,可薛家全家都到别墅去了。天黑了他又不能再到别的地方去,看门人就把他请进去,扫床做饭招待他。廉生详细询问他主人的情况,原来这时正谣传朝廷要选良家女子,送到边疆去犒赏军人,民间便骚动起来。只要听说有没娶亲的年轻人,便也不请媒人,不订婚约,直接就把女儿送到家里去,甚至有人一晚上就得到两个媳妇。薛生也在最近和某大姓人家的女儿结了婚,恐怕事情喧哗轰动,被县令知道,所以暂时迁居到乡下去了。 初更将尽的时候,廉生扫扫床铺正要睡觉,忽然听见有好几个人推开大门直接进来了。守门的人不知说了句什么话,只听见一个人说:“相公既然不在家,那么屋里点着灯的是谁?”守门人回答说:“是廉公子,一位远方来的客人。”一会儿,问话的人进屋来了,这人穿戴整洁华丽,向廉生略一举手致礼,就打听他的家世。廉生告诉了他,他高兴地说:“我们是同乡呢,你岳父家姓什么?”廉生回答说:“还没有娶妻。”这人越发高兴,跑出去急忙招呼了另一位少年一同进来,很恭敬地与廉生见礼,突然说道:“实话告诉你:我们姓慕。今天晚上来,是把我妹妹送来嫁给薛官人,到了这里才知道这件事办不成了。正进退两难的时候,恰巧遇见了公子,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廉生因为不了解这两个人,所以踌躇着不敢答应。慕生竟然不听他说什么,就急忙招呼送亲的人。一会儿,两个老妇人扶着一位女郎进来,坐在廉生床上。廉生斜着眼睛一看,女郎年约十五六岁,美丽无比。廉生十分高兴,这才整整衣帽向慕生道谢,又嘱咐守门人去买酒,稍微表示一点殷勤款待的心意。慕生说:“我们的祖先也是彰德府人;母亲一族也是世代官宦人家,现在衰落了。听说外祖父留有两个孙子,不知道家境情况怎么样了。”廉生问:“你外祖父是谁?”慕生说:“外祖父姓刘字晖若,听说住在城北三十里之处。”廉生说:“我是府城东南人,离城北比较远,我的年龄又小,交游不广。郡中姓刘的人最多,只知城北有个刘荆卿,也是一位读书人,不知道是不是你外祖父的后人,但是他家已经很穷了。”慕生说:“我家的祖坟还在彰德府,常常想把父母的棺木送回故乡安葬,因为路费没有筹措足,固而迟迟未办成。现在妹子嫁给了你,我们回去的心意就决定了。”廉生听了,很爽快地答应帮助他们办好这件事。慕家兄弟都非常高兴,喝了几巡酒以后,就告辞走了。廉生打发走了仆人,移走了灯火,新婚夫妻恩爱缠绵,就无法用语言表达了。 第二天,薛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就赶到城里来,收抬出另一个院落让廉生居住。廉生回到两淮,移交盘点完了之后,留下姓伍的伙计住在店铺里,自己装上财物返回桃源县,同慕家兄弟起出岳父母的遗骨,带着两家的妻儿,一起回到了彰德。 回家安置好了之后,廉生便装好银子去见主人。以前送他的那个仆人已经在路上等侯他了。廉生跟着他到了刘家,刘夫人迎出来相见,满面喜色地说道:“陶朱公载着西施回来了。以前是客人,今天是我的外甥女婿了。”摆下酒宴为他接风洗尘,对廉生倍加亲爱。廉生佩服刘夫人有先见之明,就问道:“夫人与我岳母关系远近?”刘夫人说:“不必问这事,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于是刘夫人就把银子堆在案子上,分为五份,自己拿了两份,说:“我要银子没什么用处,只不过是送给我的大孙子。”廉生因为太多,推辞不肯接受。刘夫人很难过地说:“我们家败落了,院子中的树木被人砍去当柴烧了,孙子离这儿挺远,门庭破败,麻烦公子经营操办一下。”廉生答应了,而银子只肯收一半。刘夫人强使廉生都收下,送他出门,流着泪回去了。廉生正感到迷惑怪异的时候,回头一看,宅第成了一片坟地,这才明白刘夫人就是妻子的外祖母。 回去以后,廉生拿出银子买了坟墓周围一顷地作为墓田,封土植树,修饰得壮观幽美。刘夫人有两个孙子,长孙就是刘荆卿;次孙名为玉卿,酗酒赌博,不务正业。弟兄俩都很贫穷。弟兄俩到廉生家感谢他为他们整修祖坟,廉生赠给他们一大笔银子。从此互相往来,最为密切。 一次,廉生对他们详细说了经商的情由。玉卿暗想坟墓中一定有许多银子,就在一天晚上,纠合了几个赌徒,掘开坟墓,搜索银子。剖开棺木露出了尸体,竟然一点银子也没得到,很失望地散去了。廉生知道坟墓被掘,就告知了荆卿。荆卿和廉生一起到墓地查验。进入墓室,就看见案上堆得满满的,以前所分的两份银子都在那里。荆卿要和廉生两人分了银子,廉生说:“夫人原来就是留在这儿等待赠给你的。”荆卿把银子装运回家,然后向官府告发了掘墓之事。官府查访缉拿得很严。后来有一个人出卖坟中玉簪,被抓获了,官府审讯追问他的同党,才知道是玉卿为首。县令要把玉卿处以极刑,荆卿代他哀求,仅仅免予处死。两家一起出力修缮,坟墓内外修饰得比以前更为坚固幽美。从此,廉生和荆卿家都富裕了,只有玉卿仍然像以前一样贫困。廉生和荆卿常常周济他,然而到底不够他赌博挥霍的。 有一天晚上,有几个强盗闯入了廉生家,抓住廉生追要银子。廉生收藏的银子,都按一千五百两铸成银锭,就挖出来给他们看,强盗们拿了两个。这时只有以前刘夫人赠送给廉生的那匹马在马厩里,强盗用它驮着银子走了,就逼廉生把他们送到村外野地里,才释放了他。村里众人望见强盗的火把离得不远,就呐喊着追上去,强盗吓跑了。大家追到那里一看,银子扔在路边,那匹马已经倒地变为灰烬。廉生这才知道马也是鬼物。这天晚上只丢失了金钏一枚。原来,强盗抓住了廉生的妻子,喜爱她美貌,就要奸污她,有一个带着面具的强盗大声呵斥阻止了他们,声音好似玉卿。强盗们就放开了廉生的妻子,只褪下她腕上的金钏而去。廉生因此怀疑是玉卿,然而心里又暗暗感激他。后来有一个强盗用金钏作为赌注,被捕役抓获,追问他的同党,果然有玉卿。县令大怒,把五种酷刑全用上了。玉卿的哥哥与廉生商议,想用重金贿赂官府使他免于死罪,他们还没有办成而玉卿就已经死了。廉生还经常照顾周济玉卿的妻儿。 廉生后来乡试考中了举人,几代都是富贵人家。唉!“贪”这个字的点、划、形象,十分接近“贫”字。像玉卿这样的人,可以作为前车之鉴。 卷九 陵县狐 陵县李太史家,经常看见瓶呀鼎的古玩摆设等物品不知怎么就挪到桌子边沿上,要掉下去的样子。他怀疑是下人们干的,常愤恐地责备他们。仆人说冤枉,可也不知原因。于是将物品放归原处,把门锁严了。可天明后又那样了,知是怪事,便暗中观察。 一天夜里,屋里忽然亮得很,还以为来了贼,很惊讶,两个仆人走进去看究竟。见一只狐狸躺在木柜上,两眼冒光,把四周照得亮亮的。怕它跑了,赶快去捉。狐狸咬仆人手腕想逃,仆人抓得更紧了。于是一齐动手绑了,抬起来看,见四条腿都没有骨头,手一碰,荡悠荡悠像带子垂着。李太史怜惜它的通灵,不忍杀掉。于是用柳筐盖住狐狸,狐狸出不来,只能顶着筐走。李太史数落了它的过错,把它放了。过去那种怪事就绝迹了。 卷十 王货郎 济南有一个卖酒为生的老翁,一天,支使他的儿子小二去齐河讨酒债。小二刚出西门,忽然看见哥哥阿大——当时阿大已死了很久了。小二惊讶地问:“哥哥怎么来了?”阿大答道:“阴间有件疑案,要弟弟去作证。”小二闻听变了脸色,怨骂哥哥。阿大指着身后一个像皂隶模样的人说:“现有官差在这里,我也是身不由己啊!”便向小二招手,小二不知不觉地跟着他们狂奔起来。 跑了一夜,他们来到泰山脚下,忽然看见一座衙门,刚要进去,里边很多人一涌而出。那个像皂隶模样的人问:“事情怎么样了?”其中一人回答:“不用再进去了,已经结了。”皂隶听说便释放了小二,让他回家。阿大担心弟弟没有盘缠,皂隶考虑了很久,就领着小二走了。走出二三十里路,进入一座村庄,来到一家屋檐下,皂隶嘱咐小二说:“这家如有人出来,你就让他送你回家。如果不肯,就说是王货郎说的。”说完便走了。小二立即人事不知,僵死在地上。 天亮后,这家主人出来,见有个人死在门外,十分惊骇。守候了一会儿,小二逐渐苏醒过来,主人把他扶进家中,又喂了点饮食,小二方才说出自己的家乡,要求主人送他回家。主人为难,小二便按皂隶交待的那样说了。主人一听,惊吓万分,急忙赁了匹毛驴送小二回去。到家后,小二拿钱给他,他不接受;问他原因,也不说。道别后,自己走了。 卷十 疲龙 胶州的王侍御,奉命出使琉球国。船行海中,忽然从天上云间掉下一条巨龙,激起了数丈高的海浪。龙半浮半沉,高高地昂着头,把下巴支在船上,眼睛半闭着,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船上的人都十分恐慌,停下船桨,一动也不敢动。船家说:“这是在天上行过雨的疲龙。”王侍御忙将皇诏悬在龙头上,和众人一块烧香祷告。过了一会儿,巨龙方悠然游去。船刚行驶,又从天上掉下条龙,像上次一样;一天内先后掉下三四条。 又隔一天,船家叫人多备一些白米,告戒众人说:“离清水潭不远了,大家如看见什么,只管往水里撒米,要肃静,不能喧哗!”一会儿船来到一个地方,海水清澈见底,底下盘踞着一群巨龙,五种颜色,像盆、瓮那样,一条条地伏在海底。有的正在蜿蜒爬行,龙身上的麟、鬣、瓜、牙历历可数。船上的人见了,魂飞魄散,屏住呼吸,闭着眼睛,不仅不敢看,动也不敢动,只有船家不断抓米撒到海水里。过了很久,看到海水的颜色逐渐转为深黑色,才有人敢出声,便问船家撒米的缘故。船家回答说:“龙害怕蛆,怕蛆钻入它的鳞甲内。白米像蛆,所以龙见了往往伏在海底,船行驶在上面,可保安全。” 卷十 真生 长安有一个读书人叫贾子龙,有一天,他偶然经过邻近的一条小巷,看见一个外地人,风度潇洒自如。贾生便问他,得知他姓真,是成阳人,在长安赁屋居住。贾生心里很敬慕他。 第二天,贾子龙就到真生住处投递名片拜访,正巧赶上真生不在家。前后拜访了三次,都没有遇到。贾生就暗中派人看准他在家而后去拜访,真生躲避着不肯出来,贾生闯进去搜他,他才出来。两个人促膝谈心,彼此都感到相见恨晚,因而非常高兴。贾生就在真生住处派个小僮去打酒。真生又善于饮酒,又能说风雅的笑话,两个人非常快活。酒快喝没了,真生翻了翻自己的箱子,拿出一个饮酒的器皿来,是一个大白玉杯子,却没有底,把一小杯酒倒在里面,就满满的了;用小杯舀酒倒入壶中,大玉杯中的酒并不减少一点。贾生觉得很神奇,执意要求真生传授这种法术。真生说:“我为什么不愿意和你相见?你没有其它短处,只是贪心未净罢了。这是仙家秘不传人的法术,怎么能传授给你呢?”贾生说:“真是冤枉啊!我哪里是贪心,偶尔产生一些奢望,只是因为贫穷啊。”笑了笑,二人就分别了。 从此,两人往来亲密无间,不分彼此。每当贾生窘困缺钱的时候,真生就拿出一块黑石头,吹上口气,再念些咒语,用它去磨瓦块碎石,瓦块碎石立刻就变成银子。便拿出赠给贾生;每次仅仅够贾生用,从没有多余的。贾生每次要求多变一些银子,真生就说:“我说你贪心,怎么样?怎么样?”贾生心想,明着要求必定得不到,便打算趁真生醉后睡觉时,偷了黑石头要挟他。一天,两人喝完了酒睡下以后,贾生偷偷起来,到真生衣服里搜摸。真生发觉了,说道:“你真没良心,不能再和你相处了!”于是就辞别贾生,移居到别处去了。 以后过了一年多,贾生在河边游玩,看见有一块石头晶莹光洁,很像是真生的那一块。贾生就拾起来,珍藏着像宝贝一样。过了几天,真生忽然来了,精神恍惚若有所失。贾生安慰他,并询问原因。真生说:“你以前所见的那块石头,是仙人的点金石。我从前跟随抱真子云游,他喜欢我性格耿直,把这块石头赠给了我。不料喝醉以后丢失了。暗中占卜应该在你这儿,如果你对我有‘还带之恩’,我一定不敢忘记报答你。”贾生笑道:“我生平从不敢欺骗朋友,的确和你占卜的那样,石头在我这儿。但是了解管仲贫穷的,莫过于鲍叔,你准备怎么办呢?”真生便答应送给他一百两银子。贾生说:“一百两银子不少了,但请你传授给我口诀,我亲自试一试,就没有遗憾了。”真生恐怕他不讲信用。贾生说:“你本是个仙人,怎么不了解贾某,我难道是失信于朋友的人吗?”真生就传授给贾生口诀。贾生回头看到台阶上有一块巨石,就要在上边试一试。真生拉住他的胳膊,不让他上前去磨。贾生就弯腰拾起半块砖头,放在石砧子上说:“像这么大,不多了吧?”真生就让他试了。贾生不去磨那半块砖头而磨那石砧子,真生变了脸色要和贾生争夺,而石砧已经化为一整块金子。贾生把石头还给真生。真生叹着气说:“已经这样了,还能说什么呢?但是,我随便把福禄加给别人,必然要遭受上天的惩罚。如果要挽回我的罪过,请你做善事施舍棺木一百口、棉衣一百件。你肯这样做吗?”贾生说:“我所以要得到金子,本来就不是为了窖藏起来。你还把我看成个守财奴吗?真生高兴地走了。 贾生得到金子后,一边施舍,一边做买卖;不到三年,施舍的数量已经够了。真生忽然来了,握着贾生的手说:“你真是个讲信用有义气的人啊!我们分别后,福神就报告了玉皇大帝,削去了我的仙籍;承蒙你广为施舍,现在用功德抵消了罪过。希望你勉励自己,不要停止做善事。”贾生问他是天上哪一部的神仙,真生说:“我是一只有道业的狐狸,出身很低微,承受不了罪孽的牵累,所以生平很自爱,一丝一毫也不敢胡作非为。”贾生摆下酒宴,真生就和他像从前一样对饮起来。贾生活到九十多岁,狐仙还时常到他家里去。 长山县某人,卖能解除信石(砒霜)之毒的药。即使是中毒垂危的病人,灌下他的药去没有救不活的;但是对他的药方保密,即使是亲戚好友也不传授。有一天,他因为被一件案子牵连被逮捕。他的内弟到狱中给他送饭,暗中就把信石放在饭菜里。守着他等他吃完了以后才告诉他。这人不信,一会儿腹中乱搅动起来,才大吃一惊,骂道:“畜牲养的,快去!家中虽然还有药末,恐怕路远来不及了;赶快在城里找到薜荔研成末,清水一杯,赶快拿来。”妻弟按他所说的去办了。等到拿回来,他已经连呕带泻快要死了,急忙给他灌下药去,立刻就好了。这个药方从此才传出。这也像那位狐仙秘其石不传于人一样。 卷十 布商 某布商,到青州境内,偶然进入一座废寺之中,看见庙宇荒芜颓败,感叹哀伤不已。寺僧在一边说:“现在如有善人信士,帮助暂起一座山门,也是佛面的光彩啊。”布商慷慨答应自己出资。寺僧大喜,将他请进方丈中,殷勤款待。既而寺僧又要求布商连同里里外外的殿阁也一并修复。布商感到很为难,便加以推辞。寺僧坚持要求这样做,言词神色逐渐变得凶横无赖。布商害怕,只得将自己的财物倾囊倒出,全部交给了寺僧。刚要离开,寺僧一把扯住,恶狠狠地说:“你献出全部财物,并非出于本心,以后怎能和我善罢甘休?倒不如先让你死!”持刀逼近布商。布商哀求饶命,寺僧不听;又恳求让自己吊死,寺僧才同意;将他逼入一间暗室中,催逼自尽。恰在此时,有一防海将军经过寺外,从墙缺处远远望见一红衣女子进入僧舍,心中大疑。于是下马进入寺中,前前后后仔细搜索,竟无影无踪。来到那间暗室,只见双门紧锁,寺僧不肯开门,假说内有妖邪。将军大怒,破门而入,发现布商已自缢在房梁上。急忙救下来,片刻便苏醒过来。问明实情后,又拷打寺僧,究问红衣女子的去向。实际上并无此人,才明白大概是神佛化身,指引将军救人而已。将军杀了寺僧,财物仍归还旧主。布商感激神佛救命,重新募资修庙,由此香火大盛。这件事孝廉赵丰原讲得最详细。 卷十 彭二挣 禹城人韩公甫讲:“一次我和同乡彭二挣一块走在路上,忽然回头不见了他,只有他骑的驴子跟在后面。又听到有急切的呼救声传来,细听声音发自驴背上的行李袋中。近前一看,袋子内有东西鼓起,虽然偏向一头,却掉不下来。想打开看看,袋口又被缝得结结实实;忙用刀割开,才发现彭二挣像狗一样卧在里面。出来后,问他怎么进去的,他自己茫然不知。原来他家有狐狸作祟,像这样的事经常发生。” 卷十 何仙 长山县公子王瑞亭,能扶乩算卦。请下的乩神自称何仙,是吕洞宾的弟子。有人说实际上是吕洞宾骑坐的仙鹤。何仙每次降临,都喜好和人们谈文作诗。太史李质君拜他为师,何仙为他批改文章,条理分明,准确恰当。李质君能考中进士,多亏何仙帮助。因此很多文人学士都依附何仙。但何仙为人决断疑难事时,往往分析事物的道理,不多说吉凶祸福。 辛未年,文宗朱轼驾临济南,进行岁试。考完后,王瑞亭的朋友们请何仙判别等第。何仙索要他们的文章,一一评阅。座中有人和乐陵县的李忭关系很好,李忭本是好学善思之士,大家对他期望很高,于是拿出李忭的文章,请何仙判别。何仙批道:“一等。”不一会儿,又写道:“刚才评李生一等,是依据他写的文章评判的。但该生运气太坏,只能得四等。奇怪啊!文章和运数不相符,难道文宗取士不论文章好坏吗?你们稍等,我去看看。”过了一会儿,写道:“我刚才到提学官衙中,见文宗公事繁忙。他所焦虑的事根本不在评阅考卷上,一切都委托给六七个幕宾处理,廪生和例监都在其中。这些幕宾前世没有一点根气,大都是饿鬼道上的游魂,到处讨饭吃的。曾在黑暗狱中蹲了八百年,损坏了眼睛的精气,就像人久在洞中一样,乍出洞,天昏地暗,没有个正色,所以评起文章来只会是好坏不分。其中还有一两个是人托生的,但阅卷分曹,恐不能正好赶上啊!”大家便问挽回的办法,何仙批道:“办法是有,大家都知道,何必再问?”众人明白了何仙的意思,便告诉了李忭。李忭害怕,忙带了自己的文章去征求太史孙子未的意见,并告诉他文章、运数不符的预兆。孙子未看了文章后,大加赞赏,认为凭李忭的文章绝没有不考一等的道理。李忭因孙子未是文学大家,听了他的话便放心了,再不把何仙的预言放在心上。 后来放榜,李忭果然仅是四等。孙子未十分惊骇,又拿来李忭的文章反复审阅,还是找不出一点毛病,无可奈何地说:“文宗朱公一向有文名,肯定不会荒谬到这种程度。这一定是他幕宾中那些醉汉、不懂文章的人干的!”于是,大家越发佩服何仙的神异,一块焚香祝谢他。何仙又批道:“李生不要因为暂时的委屈,便感到羞愧。应当将判错的试卷多多抄写,广为传送,让大家都看看,明年即可得优等。”李忭按照何仙说的去做了,时间一长,文宗衙门中也听说了这件事,便安慰李忭。第二年考试时果然名列前茅。何仙就是如此神灵。 卷十 牛同人 (本篇残缺)牛同人到父亲的卧室,见父亲睡在床上没醒,以此知道定是狐狸作祟,不禁大怒,骂道:“狐狸本可容忍,怎能乱我家人伦?关公号称‘伏魔大帝’,现在哪里,怎能听任这种东西横行!”于是作表向玉帝上诉,内中说了些关公失职的话。过了很久,忽听到空中呐喊嘶叫,原来是关帝降临。关帝怒斥牛同人:“书生怎敢对我无礼!我难道是专为你家捉狐的吗?你并没有向我禀诉,有什么理由埋怨责怪我?”命将牛同人杖打二十,打得腿上皮开肉绽。一会儿,有个黑面将军捆来一只狐狸,牵走了。怪异方才灭绝。 三年后,济南游击将军的女儿被狐狸迷住,什么办法也驱赶不走。狐狸告诉女的:“我平生所怕的只有牛同人而已。”游击将军不知牛同人家住哪里,所以无从寻找。正值提学驾临济南,牛同人前去赴试,在省衙偶然被一营兵侮辱,他便忿忿不平地到游击将军府告状。将军一听牛同人的名字,惊喜万分,恭敬接待,将那个营兵抓来,责打了一顿。处理完毕,将军便将女儿被狐狸迷住的事告诉牛同人,央求他驱狐。牛同人没法推辞,只得替他呈告关帝。一会儿,一个金甲神自天而降,正在室内的狐狸见了面色突变,现出原形,像一只狗,嗥叫着绕屋子乱窜。接着便出屋自己跪到阶下,一动不动。金甲神说:“前次关帝没忍心诛杀你,这次又犯,再难饶恕了!”捆绑起来拴在马脖子上走了。 卷十 神女 有一个姓米的书生,是福建人,写这篇故事的人忘记了他的名字和籍贯,姑且称之为米生吧。 米生有次偶然到郡城去,喝醉了酒经过一处市场,听到一高门大户内传出雷鸣般的箫鼓乐声,他感到奇怪,便问当地人,回答说这家正在开庆寿宴会。但门外、院内却十分清静。再听听,笙歌繁响,嘹亮动听。米生醉中十分向往,也不问这是什么人家,就在街头买了份贺寿礼物,向门内投了晚生的名帖。有个人见他衣着简朴寒伧,便问:“你是这家老翁的什么亲戚?”米生告诉他:“不是亲戚。”那人说:“这家是暂住在这里的过路人家,不知是什么高官,十分富贵显赫。既不是他家的亲属,你图个什么呢?”米生听说,心中后悔,但名帖已经投进去了。没过多久,两个少年人出门来迎接客人,都穿着耀眼华美的衣服,生得雍容俊雅,恭敬地请米生进家。米生来到室内,见一老翁面南坐着,东西两边摆列着几桌酒席,客人有六七个,都像是富贵子弟;看见米生,都站起来行礼,老翁也扶着拐杖站了起来。米生站了好一会儿,想和老翁寒暄,老翁却不离开座位。那两个少年人客气地说:“家父年老力衰,难以行礼,我们弟兄二人代家父感谢您的盛情!”米生谦逊地谢过,于是就在老翁边上又加了一桌酒席。不一会,有女子在下面奏乐。酒席座位后摆设着琉璃屏风,用以遮挡内眷。这时,击鼓的,吹笙的,乐声大作,使客人没法再交谈。宴席快结束的时候,两个少年站起来,每人拿一个足能盛三斗酒的酒杯劝客。米生一看,面有难色,但见其他客人都喝了,也只得跟着喝了;一会儿便连劝四杯,主人客人都一饮而尽。米生迫不得已,勉强喝干。少年又给斟上,米生感到酒力难当,站起来告辞,少年硬拉着衣服不让走。米生不觉大醉,颓然倒地。醉中感到有人在用冷水喷自己的脸,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站起来一看,客人都已散了,只有少年人扶着胳膊送他,于是告辞回家。后来,再经过那家门口,老翁一家已迁走了。 从郡城回来后,米生有次到街市上去,有个人从酒铺中出来,招呼他喝酒。米生看那人,又不认识,心想,姑且进去看看吧。进入店内,见同村的鲍庄已先坐在那里。米生问那个人的姓名,知道姓诸,是市中磨铜镜的,不禁奇怪地问:“你怎么认识我呢?”姓诸的反问:“前几天做寿的那人,您认识吗?”米生答道;“不认识。”姓诸的解释说:“我经常出入他家,最熟悉。那老翁姓傅,但不知是哪省人、做什么官。先生你去上寿时,我正好在那里,所以认识你。”三人一直喝到傍晚才散。当夜,鲍庄忽然死在路上。鲍庄的父亲不认识姓诸的,一口咬定是米生杀了儿子;又检查到鲍庄身有重伤,米生便以谋杀罪被官府拟判死刑,饱尝了严刑拷打的滋味。因为姓诸的一直没有抓获,官府无法证实米生确实杀人,便将他下在狱中。过了一年多,直指巡视地方,访察得知米生冤枉,才从狱中释放了他。 回家后,米生的家产已荡然无存,功名也被革除了。米生想到自己冤枉,希望能谋求辨复功名。于是带上行李往郡城赶来。天快黑的时候,米生疲惫不堪,再也走不动了,坐在路边休息。远远望见一辆小车驶来,两个青衣丫鬟两边跟随着。车子已经过去了,忽听有人叫停车,车中不知说些什么。一青衣丫鬟接着过来问米生道:“您是不是姓米啊?”米生吃惊地站起来答应。丫鬟叹道:“怎么穷困潦倒到这种程度!”米生告诉她缘故。丫鬟又问他要去哪里,米生也告诉了。丫鬟回去向车中说了几句话,又返回来,请米生到车子前。只见车中伸出一双纤纤小手,拉开车帷帘;米生偷偷地斜了一眼,见里面坐着一个绝色女郎。女郎对米生说:“您不幸遭受这么大的冤枉,听说后令人叹息!现在的学使衙门中,不是空着手就能出出进进的。路上也没什么东西送你,”说着从发髻上摘下一朵珠花,递给米生:“这东西能卖百金,请收起来藏好。”米生下拜,刚要问女郎的家族门第,车子飞快地离去,已经跑远了,终于不知她是什么人。米生拿着珠花,苦苦思索,见上面缀饰着明珠,不像是凡间的东西,便珍重地藏起来,继续往前赶路。到了郡城,投上诉状,衙门内上上下下勒索财物。米生拿出珠花看看,不忍心送掉,只好又回来了。 从此后,米生依附哥嫂生活。所幸哥哥比较贤良,替他经营料理生计,虽然贫困,也还能读书。 转过年来,米生又赴郡城去考童子试,误入深山之中。正值清明佳节,游山的人很多。有几个女子骑着马走过来,其中一个正是去年车子里的那个绝色女郎。女郎看见米生,便停马问他到哪里去,米生细说原委,女郎惊问:“你的功名还没恢复吗?”米生凄然地从衣服里拿出那朵珠花:“不忍心丢掉它,所以现在仍是童生。”女郎的脸不禁红了。之后,嘱咐米生坐在路边等等,自己骑马慢慢走了。过了很久,一个丫鬟驰马奔来,将一个包裹送给米生,说:“娘子有话:现在学使门内就像那做买卖的市场,公行贿赂。特赠二百两白银,作为你求取功名的资本。”米生推辞说:“娘子给我的恩惠太多了,我觉得以我的才能考个秀才不是难事。如此多的金钱,我不敢接受。只求告知娘子的姓名,绘一幅肖像,烧香供奉,便知足了。”丫鬟不听,将包裹放到地上,自己走了。 米生从此用度充足,但终不屑为了功名去攀附巴结权贵。后终于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县学。他便将女郎赠送的白银送给哥哥。哥擅长聚财,三年时间,全部恢复了原来的家业。正好当时的闽中巡抚是米生先祖的门人,对米生十分照顾,兄弟二人俨然成为富贵大家了。但米生一向耿直清廉,虽是大官的通家世好,却从没有为了功名富贵去请见过巡抚。 一天,有个客人着裘衣、骑肥马来到米生门前,家人没有一个认识的。米生出来一看,原来是傅公子。行礼请入,各诉离情,米生便准备酒肴款待。客人以太忙推辞,但也不说就走。酒菜摆上,傅公子请求和米生单独谈谈,有事要说。进入内室,傅公子拜倒在地,米生惊问:“什么事?”傅公子悲伤地说:“家父刚遭受大祸,想求助于抚台大人,非兄不能办到这事。”米生推辞说:“他虽然与我是世代交情,但用私事麻烦别人,是我平生最不愿做的!”傅公子伏在地上哭着哀求,米生放下脸来,说:“我和公子只是一场酒的交情罢了,怎么拿丧失名节的事勉强别人呢?”傅公子又惭又忿,起来自己走了。 隔天,米生正在家中独坐,一个青衣丫鬟走进来。一看,正是深山中代女郎赠白银的那个。米生刚惊异地站起来,丫鬟责备道:“您难道忘了那朵珠花吗?”米生连忙说:“怎敢怎敢,实在不敢忘!”丫鬟又说:“昨天来的傅公子,就是娘子的亲哥哥。”米生闻言,心中暗喜,佯说:“这难以叫我相信。如果娘子亲自来说句话,油锅我也愿跳;否则,不敢奉命。”丫鬟听后,出门驰马而去。天将明,丫鬟又返了回来,敲门进来说:“娘子来了!”话没说完,女郎已进入室内,面壁哭泣,一句话不说。米生下拜说:“如果不是娘子,哪有我的今天?有什么吩咐,怎敢不惟命是听!”女郎哭道:“受人求的人常看不起人,求人办事的人常敬畏人。我半夜里到处奔波,平生没受过这般苦楚,只因为求人畏人的缘故啊,还有什么话说!”米生安慰说:“我所以没立即答应,是恐怕错过这个机会再难见你一面。使你深夜遭受奔波之苦,这是我的罪过啊。”说着拉住女郎的袖子,却暗地里捏摸她。女郎大怒,骂道:“你真不是个正派人!不念过去给你的恩惠,却想乘人之危,我看错人了,我看错人了!”忿忿出门,登上车就要离去。米生忙追出去赔礼道歉,长跪在地拦挡她,丫鬟也在一边讲情,女郎才稍微缓和点怒气,在车上对米生说:“实话告诉你:我不是凡人,是神女。家父是南岳都理司,偶然得罪了地官,马上就要上诉到玉帝那里惩处,没有本地巡抚大人的官印,没法解救。你如不忘我过去的恩义,就用张黄纸,为我求取印信!”说完,车子便走了。 米生回屋,吓得出了身玲汗。于是假借驱邪,向巡抚借官印用。巡抚觉得驱邪一事类似蛊惑人的巫术,不同意借印。米生又用重金贿赂巡抚的心腹,心腹答应给用印,却一直找不到机会。米生回来后,丫鬟已等在家门口,米生将事情详细告诉了她,丫鬟默默地走了,像是埋怨米生没有尽力。米生追上送她说:“回去告诉娘子:如事情办不成,我愿牺牲掉自己的这条性命!”回家后,米生彻夜辗转,不知如何办好。碰巧,巡抚有个宠幸的小妾要买珠子,米生便将那朵珠花献上。小妾非常喜欢,偷出印来为米生用了印。米生忙将盖了印的黄纸揣到怀里,返回家中,丫鬟刚好来到。米生洋洋得意地说:“万幸没辜负使命。但多年来我贫贱讨饭时都没舍得卖的东西,现在还是为了它的主人而丢弃了。”于是告诉丫鬟用珠花换印信的过程,又说:“扔掉黄金我都不可惜。麻烦你捎话给娘子,珠花可是要再赔我!” 过了几天,傅公子登门表示谢意,顺送黄金百两。米生不高兴地说:“我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令妹曾无私地帮助过我。否则,即使拿来万两黄金,又怎能换得一个人的名誉和气节呢!”傅公子再三要求收下,米生动怒,傅公子只好走了,说:“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第二天,青衣丫鬟又奉神女命,赠米生明珠三百颗,说:“这些足可以赔偿你的珠花了吧?”米生道:“我看重的是那朵珠花,不是这些珍贵的明珠。假使当时赠给我的是价值万金的宝物,也只能卖了当富翁罢了。我把珠花珍重地藏起来而甘于贫贱,为了什么?娘子是神仙,我怎敢有别的奢望,所幸能报答娘子给我恩惠的万分之一,我死无遗撼了。”丫鬟把明珠放到案几上,米生向明珠拜了拜,又退给了丫鬟。几天后,傅公子又来到。米生叫人准备酒肴款待,傅公子让同来的仆人下厨房,自己做菜。二人对面坐下,开怀畅饮,欢欢乐乐的,就像一家人。有个客人曾给米生一种米酒,傅公子尝了尝,觉得味道很好,连喝了上百杯,脸色微微变红,对米生说:“您是一个梗直正派的人,我们弟兄没能及早了解您,还不如我家小妹有眼光呢!家父感激您的大恩大德,无法报答,想将小妹许配给您,又担心您因人神隔绝而嫌恶。”米生又惊又喜,不知说什么好。傅公子告辞,说:“明晚是七月初九,新月和钩辰星同时出现,织女星有少女下嫁,正是良辰吉期,可准备青庐。”第二晚,果然将神女送了来,婚礼如仪,一切和常人一样。 三天后,神女对米生的哥嫂及家里的奴仆、丫鬟每人都有赏赐;性情又最贤惠,侍奉嫂嫂像对待婆母一般。只是几年不生育,劝米生另娶妾,米生不肯。正好米生的哥哥在江浙经商,替米生买了个妾回来。这个小妾姓顾,名叫博士,相貌清秀婉丽,米生夫妇都很喜欢。神女看见妾头上插着朵珠花,很像是当年那朵旧珠花,摘下来仔细一看,果然不错。便惊奇地追问珠花的来历,小妾回答说:“从前有个巡抚的爱妾死后,她的奴婢盗出这枝珠花出卖,先父觉得价格便宜,便买了下来,我见了非常喜爱。先父没有儿子,只生下我一个女儿,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后来父亲去世,家道衰落,我被寄养在一个姓顾的老太太家里。顾老太是我姨母辈的,见了珠花,屡次想卖掉,我投井觅死,坚决不同意,才得以保存到现在。”米生夫妇感叹地说:“十年前的东西,仍旧归还旧主,这岂不是天意!”神女拿出另一枝珠花,说:“这东西很久没对偶了!”把两枝珠花都赠给了小妾,并亲自给她插到发髻上。小妾退下,跟人详细打听神女的家世,家里的人都避讳谈起。小妾暗对米生说:“我看娘子不是凡人,她的眼眉间透着股仙气。昨天给我戴花时,我从近处看,觉得她那种美与生俱来,发自肌里,不像普通人只是眉眼长得匀称好看而已。”米生笑笑,不置可否。妾又说:“你不要说,我要试试她:如果她真是神仙,凡人有什么要求,在没人的地方烧香求她,她就知道。”神女绣的袜子十分精美,妾很喜欢,但不敢说。于是就在闺房中烧香祷告。神女早晨起来,忽然翻起针线箱子,捡出一双绣袜,让丫鬟送给小妾。米生看见,不禁失笑。神女询问缘故,米生便将妾的计划说了。神女也笑了,骂道:“好狡猾的婢子!”但因为妾的聪明,也越发爱怜她。妾侍奉神女也越恭敬,天不明,便沐浴熏香,收拾整齐,前去拜见神女。 后来妾一胎生下两个儿子,米生夫妇俩分别给起了名字。米生活到八十岁时,神女还年轻得像少女一样。后来米生卧病不起,神女找来木匠做棺材,让做得比普通棺材大一倍。米生死后,神女也不哭。家人外出,回来发现神女也躺在棺中死了,于是合葬了他们。至今还流传着“大材冢”的说法。 卷十 湘裙 晏仲,是陕西延安人,他跟哥哥晏伯生活在一起,兄弟二人非常友爱。晏伯三十岁时就死了,没有子嗣;不久,他妻子又相继去世。晏仲十分悲痛,常常想自己如能生两个儿子,就把一个过继给去世的兄嫂作为子嗣。但刚生下一个儿子,自己的妻子也死了。晏仲担心续弦后,新妻子会虐待儿子,便不想再娶,只想买一个妾。正好邻村有卖奴婢的,晏仲去相看了相看,一点也不中意,很感沮丧无聊。又碰上一个朋友请他喝酒,喝完后,便醉醺醺地往回赶来。 路上,晏仲忽然碰到已经死去的同学梁生,见了晏仲热情地握手问好,请晏仲到自己家里坐坐。晏仲醉得稀里糊涂,也忘记他已经死了,跟着他走了。进入家门,一看不像是梁生原来的家,心中疑惑,便问他,回答说:“最近才搬来。”到屋里坐下,要喝酒时,一看酒却没了。梁生嘱咐晏仲稍等等,自己拿着酒瓶出去买酒去了。 晏仲站在门口等着粱生,见一个妇人骑着匹毛驴经过,后面还跟着个小孩,大约八九岁的样子,相貌神态极像哥哥晏伯。晏仲怦然心动,急忙赶上,问那小孩姓什么。小孩回答说:“姓晏。”晏仲更加惊疑,又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回答说:“不知。”正说着话,已经到了小孩的家门口,妇人下驴走了进去。晏仲拉住小孩,问:“你父亲在家吗?”小孩点点头,也走了进去。一会儿,又有个妇女出来看了看果然是晏仲的嫂嫂。见了晏仲,惊讶地问他是怎么来的。晏仲大为悲伤,跟着嫂子进入家门,见房屋院落,整洁一新,便问:“哥哥在哪埋?”嫂子回答说:“出去讨债还没回来。”晏仲又问:“那骑驴进来的是谁?”嫂子回答说:“是你哥哥的妾甘氏。她已经生了两个男孩了。大的叫阿大,到市上去还没回来。你看见的那个是阿小。” 晏仲坐了很久,酒渐渐醒了过来,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看见的这些人全是鬼。但因为跟哥哥感情深厚,所以也不害怕。这时,嫂子开始热酒做饭,晏仲急于见到哥哥,催促阿小去寻找。过了很久,阿小哭着回来,说:“李家赖债不还,还和父亲打架!”晏仲听说,急忙跟阿小奔跑了去,见两个人正把哥哥摔到地上。晏仲大怒,挥舞着拳头,径直冲了过去,一连打翻了几个人,将哥哥救了起来。李家的人四处逃散,晏仲追上一个,按到地上痛打一顿,解恨后才起来。拉着哥哥的手,跺着脚伤心地哭泣,晏伯也哭了。 回来后,全家人都来慰问。晏伯于是备下酒菜,兄弟二人举杯相庆。不一会儿,一个少年走了进来,约十六七岁的年纪,晏伯叫他阿大,让他拜见叔叔。晏仲忙将阿大拉起来,哭着跟哥哥说:“大哥在地下已有了两个儿子,但大哥阳间的坟墓却无人祭扫。我孩子小,妻子又死了,这可怎么办好呢?”晏伯也辛酸悲伤起来。嫂子在一边跟晏怕说:“要不的话,就让阿小跟他叔叔去吧!”阿小听了,依偎在叔叔的怀里,恋恋着不想离开。晏仲抚摸着他,越发感到难过,问阿小:“愿意跟我走吗?”阿小忙答:“愿意。”晏仲心想:阿小虽然是鬼不是活人,但有总比没有好,心里便高兴起来。晏伯嘱咐弟弟说:“让他去,不要太娇惯了他。要让他多吃血肉,每天在太阳底下暴晒,一直到过午。他才六七岁,此后历尽寒暑,再生骨肉,仍可娶妻生子,只是恐怕寿命不会长了。”正说着话,门外有个少女在偷听,模样很是温柔文静。晏仲以为是哥哥的女儿,便询问晏伯。晏伯说:“她叫湘裙。是我的妾甘氏的妹妹。因为父母双亡,孤独无靠,寄养在我这里也有十年了。”晏仲又问:“嫁人了吗?”“还没有。最近有媒人给介绍东村田家的孩子。”少女在窗外小声嘟囔:“我不嫁田家那放牛郎!”晏仲对她不觉心动,但不便直说。接着,晏伯离座,在书房中摆下床榻,让弟弟住宿。晏仲本不想住下,但心中惦念着湘裙,正想设法摸摸哥哥的意思,于是,便告辞哥哥去睡了。 当时,正是初春,气候还很寒冷。书房中没有炉火,像在冰窖里一样。晏仲不觉毛骨悚然,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突然想喝点酒。一会儿,阿小推门进来,把一碗肉羹、一斗酒放到桌子上。晏仲大喜,问阿小谁让他来的,阿小回答说:“是湘姨。”酒刚喝完,阿小又端了盆炭火来,用灰盖着,放到床下。晏仲问:“你爹娘都睡了吗?”阿:“已睡下很久了。”“你睡在什么地方?”“我跟湘姨一块睡。”阿小直等到叔叔睡下,才闭上门走了。晏仲觉得湘裙既聪明,又会体贴人,心里更加爱慕。又因为她能抚养阿小、越发坚定了娶她的念头。辗转床头,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早起来,晏仲告诉哥哥说:“我孤单一人,没有配偶,麻烦大哥多多费心。”晏伯说:“我们家不是穷家,自然会有人替你物色。阴间虽然有漂亮女子,恐怕对你没有好处。”晏仲说:“古人也有娶鬼妻的,有什么害处呢?”晏伯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说:“湘裙倒是不错。但须拿大针刺‘人迎’穴后血流不止的鬼,才能做活人的妻子。这事怎能草率呢?”晏仲说:“娶了湘裙也能照顾阿小。”晏伯只是摇头。晏仲哀恳不已。嫂子说:“不妨捉住湘裙,强刺一针检验一下,不行的话就算了。”于是握着针出去,到门外正碰上湘裙,急忙攥住她的手腕,只见她手上有血迹,还是湿的!原来,湘裙在门外愉听到晏伯的话,已经自己试过了。嫂子放开她的手,笑着回去告诉晏伯说:“她早就对小叔有意了,你还为她忧虑什么?”妾甘氏听说后大怒,奔到湘裙跟前,用手指戳着眼骂道:“淫婢好不害臊!想跟着小叔私奔吗?我偏不让你如愿!”湘裙又羞又气,号哭着要寻死,闹得一家人沸反盈天。晏仲十分惭愧,告辞兄嫂,带着阿小出门走了。哥哥说:“你暂且回去吧。不要让阿小再来,以免减损他的阳气。”晏冲答应了。 回家后,晏仲故意夸大了阿小的年龄,跟人假说是哥哥先前所卖奴婢生的遗腹子。众人因为阿小相貌极像晏伯,也就相信了他是晏伯的儿子。 晏仲教阿小读书时,总是让他抱着本书坐在日头底下朗读,阿小起初还觉得苦,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六月酷暑天气,桌子被烤得烫人,但阿小边玩耍边读书,一点也不抱怨。又最聪慧,每天读半卷书。夜晚就和叔极一块睡,还常常把学会的文章背给叔叔听。晏仲很感欣慰。但心中一直念念不忘湘裙,所以也不想再娶别的女人了。 一天,有两个媒人来为阿小提亲。因为没个女人操持招待,晏仲十分焦躁。忽然甘氏从外面走了进来,对晏仲说:“小叔别怪,我把湘裙送来了!前次因为她太不害羞,要自己跟人,我所以故意羞辱她一番。其实小叔一表人才,不让她跟你跟谁呢?”晏仲见湘裙果然站在甘氏身后,非常高兴。恭敬地请嫂子坐下,说还有客人在堂屋里,自已便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见甘氏已走了。湘裙卸妆进了厨房,只听叮叮当当一片刀板声传来,瞬间,美味的菜肴便纷纷摆了上来。客人走后,晏仲进屋,见湘裙盛装端坐着,于是和她交拜成了亲。到晚上,湘裙仍想跟阿小一块睡,晏仲说:“我要用自已的阳气温暖他,他不能离开我。”让湘裙到别的屋子住下了,只是每晚过去和她喝几杯酒、欢会一次罢了。湘裙待晏仲前妻生的儿子犹如亲生一般,晏仲更加喜欢她,觉得她非常贤惠。 一晚,夫妻二人谈得非常融洽欢乐。晏仲开玩笑般地问湘裙:“阴间里也有美人吗?”湘裙想了很久,回答说:“我没见过。只有邻居家的女儿葳灵仙,大家都说漂亮。其实她相貌平常,不过会打扮罢了,和我来往最久了,但我心中一直鄙视她太浪荡风骚。你如想见她,我可以马上叫她来。只是这种人招惹不起!”晏仲听说,立刻就要见见她。湘裙提起笔来像要写信,却又扔下笔说:“不行不行!”晏仲再三恳求,湘裙才说:“你可不要被她迷住了!”晏仲答应。湘裙便在纸上画了几笔,像是一道符咒,拿到门外烧了。一会儿,便听见门帘微动、帘钩作响,有吃吃的女子笑声传来。湘裙起身,出去将一个女子拉进来。只见她高高的发髻,前面翘起,真像画上的美人一样。湘裙拉她到床头坐下,二人喝着酒诉说离情。那女子初见晏仲时,还害羞得用红袖子捂着嘴,不怎么说话。几杯酒下肚,便露了本相,跟晏仲嬉笑打闹,毫无顾忌,渐渐伸过一只脚去压到晏仲的衣服上。晏仲心迷神摇,魂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是眼前碍着湘裙在座,湘裙也防范着葳灵仙,在旁边一刻也不离开。一会儿,葳灵仙忽然起身拉开门帘走了出去,湘裙忙跟着,晏仲也随后出屋。葳灵仙竟拉着晏仲的手,二人跑进了别的屋子。湘裙十分愤恨,但又无可奈何,只得愤愤地回屋,听任他们为所欲为了。不长时间,晏仲回来了,湘裙责备他说:“不听我的话,恐怕你日后赶也赶不走她!”晏仲怀疑湘裙是在嫉妒葳灵仙,二人不欢而散。 第二晚,葳灵仙不叫自来。湘裙极为厌烦,也不答理她。葳灵仙竟又和晏仲手拉着手走了。这样一连过了好几晚,湘裙再也忍耐不住,看见葳灵仙来,就百般斥骂,却苦于赶不走她。又过了一个多月,晏仲便一病不起,才开始后悔,叫来湘裙一块睡,想以此躲避葳灵仙的纠缠。湘裙也日夜防范,但稍一疏忽,晏仲又被葳灵仙勾去了!湘裙怒不可遏,操起擀面杖,往外赶葳灵仙,葳灵仙也愤怒地和她争执,二人打了起来。湘裙体弱,手脚都被葳灵仙打伤。晏仲见此情景,病势更加沉重。湘裙哭着说:“我怎么去见我姐姐啊?”又过了几天,晏仲便死了。 先是晏仲见两个皂隶手持文牒走了进来,自己不知不觉地跟他们走了。途中担心没有路费,便邀请皂隶顺便到哥哥住的地方去坐坐。到了晏伯家,哥哥一看见他,惊骇失色,问他:“弟弟最近干了些什么?”晏仲回答说:“没什么,只是得了鬼病。”于是告诉了哥哥实情。晏伯听了说道:“这就是了!”拿出一包银子,递给两个皂隶说:“请你们收下吧!我弟弟罪不至死,请你们放了他,我让我儿子跟你们去,不会出什么事的!”便叫过阿大来陪着皂隶喝酒。自已返身进屋,将情形告诉家里人,立命甘氏去隔壁叫葳灵仙来。不一会儿,葳灵仙进来,看见晏仲,返身就逃。晏伯一把揪住,拽回来骂道:“好个骚奴婢!活着时是荡妇,死了还是贱鬼,早就不齿于人了,还敢来害我弟弟!”摔手就是几耳光,打得她头发四散,容貌减色。过了很久,一个老婆婆走进来,跪在地上哀恳晏伯饶了葳灵仙。晏伯斥责老婆婆纵女淫荡,又痛骂了一会儿,才让她领着女儿走了。 晏伯送晏仲回来,飘飘忽忽的,不觉到了自家门外,径直走进卧室。晏仲一下子醒了过来,才知道自己刚才已经死了。晏伯见了,湘裙,责怪她说:“我和你姐姐以为你贤慧能干,所以让你跟了我弟弟。没想到你反而促他早死!若不是碍于名分,我非重打一顿不可!”湘裙又惭愧,又惧怕,低声哭泣着,跪在晏伯面前谢罪。晏伯看见阿小,喜欢地说:“我儿子竟然像活人了!”湘裙要出去做饭,晏伯推辞说:“弟弟的事还没办妥,我没功夫吃饭。”阿小这时已经十三岁了,渐渐留恋父亲,见父亲要走,流着泪跟着。父亲安慰他说:“跟着叔叔最快乐。我走后还会再来的。”说完,一转身便无影无踪了。从此后,再没通过音讯。 后来,阿小娶了媳妇,生了一个儿子。阿小也是到三十岁时死了。晏仲抚养着他的独子,就跟侄子活着时一样。晏仲八十岁时,阿小的儿子已经二十多了,便让他分家另过。湘裙则始终没有生育。 一天,湘裙对晏仲说:“我先到地下准备好居住的地方。”说完,便盛装上床去世了。晏仲也不悲伤,半年后也死了。 卷十 三生 湖南有个人,姑且称之为湖某,能记得前生三世的事。第一世是县令,乡试中作同考官,负责阅卷。有个叫兴于唐的名士,在考试中落第,冤愤而死,拿着自己的考卷到阴司里状告湖某。兴于唐的诉状一投,和他患同一种病死去的冤鬼,成千上万,共同推兴于唐为首领,结成同伙以作响应。湖某便被摄到阴司中,和众鬼对质。阎王问他道:“你既然负责评阅文章,为什么革除名士而录取平庸的人?”湖某叫屈说:“我上面还有主试官,我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阎王便发签,命小鬼去拘拿主考官。过了很久,将主考官拘来,阎王告诉他湖某的辩解,主考官说:“我不过最后汇总,即使有好文章,簾官不推荐,我又怎么知道呢?”阎王道:“这件事你们不能互相推卸责任,都算失职,按律应受笞刑。”刚要施刑,兴于唐不满意,大声鸣起冤来,两阶下的众鬼,万声响应。阎王问兴于唐缘故,兴于唐大声说:“笞刑太轻,应该挖出他们的双眼,以作为不识文章优劣的报应!”阎王不同意,群鬼号叫越发猛烈。阎王说:“他们不是不想得到好文章,只是见识太鄙陋罢了。”众鬼又请求剖出他们的心,阎王迫不得已,只得命小鬼剥去考官的衣服,用刀剖胸剜心。两人滴着鲜血,嘶呀痛叫,众鬼方才高兴。纷纷说:“我们终日在阴间里气愤烦闷,没有一个能出这口气的人。现在多亏兴先生,才消了这口怨气!”于是哄然散去。 湖某受刑毕,被押投到陕西,托生为普通百姓的儿子。长到二十多岁,正赶上家乡闹土匪,他被掳入贼寇中。官兵前去剿捕,俘虏了很多人,湖某也夹在里边。心里还想自己不是贼,希望官府能辨认出来释放。等看到大堂上坐着的审判官,年龄也是二十多岁,仔细一看,却是兴于唐。湖某大惊道:“我合该死了!”不长时间,被俘虏的人全部释放了;最后是湖某,审判官不容他申辩,立命杀了。 湖某冤魂到阴司中,状告兴于唐。阎王没有立即拘拿兴于唐,等到他官禄享尽,迟至三十年后才勾来阴司,两人当面对质。兴于唐因乱杀人命,被法托生为畜牲;考察湖某生前的行为,曾打过父母,罪行和兴于唐均等,也罚作畜牲。湖某恐怕来世再遭报应,清求托生个大畜牲。阎王便判他托生为大狗,兴于唐为小狗。大狗生在顺天府的一个市场中。一天,大狗卧在街头,有个南方来客牵着一条金毛狗,只有狐狸那样大。大狗仔细一看,正是兴于唐。心里轻视它小,一口咬住了它。没想到小狗反咬庄了大狗的喉咙,吊在大狗的脖子底下,像个铃铛一样。大狗嗥叫着翻滚扑腾,市场上的人怎么也分解不开,不一会,两条狗都死了,又一块到阴司打官司,各说各理。阎王说:“像这样冤冤相报,何时算了!现在我为你们和解。”于是判兴于唐来世做湖某的女婿。 此后,湖某又托生到庆云。二十八岁时,考中举人,生了一个女儿,长得十分文静漂亮。世族大家争着提亲,湖某一概不答应。一次他偶然经过邻郡,正赶上学使定等公布岁试考卷,一个姓李的列一等卷第一名,就是兴于唐。湖某将李生请到旅舍,殷勤招待。打听他的家庭情况,知道还没成亲,便将女儿许给了他。人们都说湖某爱才,却不知这是前世的姻缘。不久,李生将湖某的女儿娶了去,两个人感情很好。但李生常常依仗着自己的才气,慢待老丈人,经常一年都不到丈人门上。湖某也忍了下来。后来,李生中年失意,屡考不中,湖某千方百计替他夤缘,才使他科考得志,如愿以偿。从此以后,翁婿和好亲如父子一般。 卷十 长亭 石太璞是泰山人,喜爱画符念咒,祈神驱鬼的法术。有一个道士遇见了他,很赏识他的聪明,就牧他做弟子,打开一个书套的牙签,拿出两卷书来,上卷驱狐,下卷驱鬼。道士把下卷传授给他,说:“虔诚地学好这部书,衣食和美人就都有了。”石生问道士姓名,他说:“我是汴州城北村玄帝观的王赤城。”道士留下住了几天,把下卷的口诀都传授了给他才走了。 石生从此精于驱鬼镇邪之术,带着财礼到他家求他驱鬼镇邪的人接连不断。 一天,来了一位老叟,自称姓翁,把带来的银子绸缎炫耀地摆列出来,对石生说,他的女儿的了鬼病已经很危险了,求他务必亲自去一趟。石生听说病人已经很危险了,就推辞不接受他的财物,答应和他一起去试一试。 走了十几里路,进入了一个山村,到了翁叟的家,只见房舍华丽美好。进入内室,看到一个少女躺在薄纱帐子里,婢女用钩子把帐子挂起来。石生一看,姑娘约有十四五岁,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脸色枯黄干瘦。石生走近前,姑娘忽然睁开了眼睛说;“良医来了。”翁叟全家都非常高兴,说这姑娘已经好几天不能说话了。石生便退出内室,详细询问了病情。翁叟道:“白天常见一个少年进来,跟她睡在一起,去捉他的时候,又看不见了;一会儿又来了。我想他一定是个鬼。”石生说:“如果他是个鬼,驱走他并不难;我担心他是个狐狸,那么我就不知驱赶它的办法了。”翁叟说:“一定不是狐狸,一定不是!”石生就画了一张符给他,这天晚上就住在他家里。 半夜里,有一个少年进入石生房里,穿戴整洁。石生怀疑是主人的亲属,就站起来问他。少年说:“我是个鬼。老翁家都是狐狸。我偶然喜爱上他家的女儿红亭,才暂时住在这里。鬼作祟迷惑狐狸,并不损伤阴德。你何必护着他家而拆散别人的姻缘呢?姑娘的姐姐叫长亭,容貌艳丽绝伦,我特地保留下她清白的身子,让她完好无瑕,以便等待你来。他们如果答应把她许配给你,你才可以给红亭治病;到那时候,我一定自己离去。”石生答应了他。 这天晚上,少年没再来,姑娘顿时就清醒了。天明以后,翁叟非常高兴,把这件事告诉了石生,请石生进去看看。石生焚烧了旧符,坐下来诊视病人。只见绣花帷幕边有—个女郎,美丽得如同天上的神仙,心里知道她一定是长亭。诊视完了以后,石生要一碗水洒洒帐子,这位女郎急忙端了一碗水给他。她走动之间,眼波流转,神韵动人。石生此时心动神摇,心里早已不在鬼身上了。他出了内室后辞别老翁,托词说要回去制药就走了,好几天没回来。 此后,翁家那个鬼越发肆无忌惮了,除了长亭之外,媳妇、婢女都被他迷惑淫乱。翁叟又派仆人牵着马去请石生,石生推托有病不去。第二天,翁叟亲自来了,石生故意装出腿有病的样子,拄着拐杖出来。翁叟向他行了礼,问他得病的缘故。他说:“这是单身的难处啊!昨日晚间婢女上床给我换汤壶,跌了一跤,失手把汤壶掉下来,把我的两脚烫起了泡。”翁叟问:“为什么这么久了不再续娶呢?”石生说:“只恨找不到像您一样的清白人家。”翁叟默默无言地走了,石生走着送他说:“病好了我一定去,不用麻烦你亲自来了。”又过了几天,翁叟又来了,石生一跛一拐地见他。翁叟安慰问候了几句话,就说:“刚才我跟老伴商议过了,你如果能把鬼驱走,使我全家安宁,我的女儿长亭,已经十七岁了,我就情愿把她嫁给你。”石生大喜,跪下磕了头,对翁叟说:“你既然有这样的美意,我怎么还能珍惜我这有病的身体呢?”立刻就走出门去和翁叟一起骑马去了。 到了翁叟家,给患鬼病的人看完了病,石生恐怕他们背约反悔,就要求和老太太见面订婚约。老太太急忙出来说:“先生怎么怀疑我们呢?”就把长亭头上所插的金簪交给石生作为凭证。石生磕头拜见了岳母,于是把全家人都召集起来,一个个都给他们把鬼患驱除了。只有长亭一个人藏在内室没有见到,石生就画了一张佩在身上的符,叫人拿去给他。这一天晚上安安静静,鬼影都消失了。唯有红亭还在呻吟,向她身上洒了一些洁水,她所患的病好像立刻消失了。石生想告辞回去,翁叟殷勤诚恳地挽留他。到了晚上,请石生喝酒,珍肴美味罗列,劝酒布菜十分亲切。一直喝到二更天,主人才向石生告辞走了。 石生刚躺下要睡,听见敲门声很急,起身开门一看,长亭闪身进来了,神色语气惊慌地说:“我们家的人要拿刀来杀你,赶快逃走吧。”石生胆颤心惊,面无人色,越过墙头,急忙逃窜了。他远远望见前面有火光,就急忙向那里奔去,原来是村里的人夜间在打猎。等到他们打完了猎,石生就跟他们一起回去了。 石生心里又怨恨又愤怒,没有地方可以申诉,想要到汴城寻找师父王赤城;而家里有个老父亲,病卧在床很久了,放心不下。石生日夜筹思谋划这件事,不能决定去还是不去。忽然有一天,两辆车子来到门前,原来是翁家老太太送长亭来了,她对石生说:“那天晚上你就回来了,为什么不再商议一下婚事?”石生见了长亭,怨恨都烟消云散了,所以对那天夜里的事也就隐瞒不说了。翁老太太督促两人在庭院里拜完了天地。石生要设酒席招待岳母,她推辞说:“我不是闲人,没有时间坐下来品尝美味佳肴。我家老头子年老糊涂了,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姑爷你肯为了长亭而念及到老身,就深感庆幸了。”于是上车走了。原来翁叟杀女婿的预谋,老太太并不知道,等到没有赶上石生返回来,老太太才知道,心里颇为生气,和老头子整天吵骂。长亭也哭泣不肯吃饭。老太太硬作主张把长亭送来,不是老头子的本意。长亭过了门,石生问她,才知道了其中的缘故。 过了两三个月,翁家来接女儿回家探亲,石生估计她不能回来了,就不许她回去。长亭从此就时常啼哭。过了一年多,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慧儿,雇了一个奶妈哺育他。然而儿子好哭,晚上必定要回到母亲那儿。一天,翁家又派车来,说老太太非常思念女儿,长亭越发悲伤,石生不忍心再留她了。长亭要抱着孩子去,石生不允许,长亭就自己回娘家了。临别时,约定以一个月为期;可是过了半年多仍然没有消息。石生派人去探看,翁家从前租赁居住的院子已空了很久,没人住了。又过了两年多,一切希望都断绝了。儿子整夜啼哭,石生心如刀割。 不久,石生的父亲病死了,石生倍加哀伤,因而病倒了。父丧期问病势沉重,不能接受宾客朋友的吊唁。正在昏昏沉沉之际,忽然听见一个妇人哭着进来了。一看,原来披麻戴孝的人是长亭。石生心中十分悲痛,一阵难受就断了气。婢女惊慌呼叫,长亭才停止了哭泣,过来抚摸石生身体。过了好一会儿,石才渐渐苏醒过来,自已疑心已经死了,以为是在阴间与长亭相聚。长亭说:“不是在阴间。我不孝顺,不能得到严父的欢心,受到阻挠,三年不能回来,实在对不住你的一片心。正好我的家人由东海经过这里,得知公公去世的凶信。我遵严父之命断绝了与你的儿女之情,却不敢遵从他的乱命而违背翁媳之间的礼制。我来的时候母亲知道,父亲却不知道。”说着话儿子扑到她怀里。说完了话,她才抚摸着儿子哭着说:“我有了父亲,孩子你没了母亲了!”慧儿也嚎啕大哭,满屋的人都掩面哭泣。长亭站起身来,着手料理家务,灵柩前供的祭品器具齐全而干净,石生心里大感安慰。但是因为得病时间久了,急切间不能起床。长亭就请石生的表兄接待来吊唁的宾客。吊唁的礼仪结束以后,石生才能柱着拐杖站起来,与长亭一起商议安排殡葬的事。安葬完毕,长亭要辞别回去接受违背父命的谴责。可是丈夫拉着手臂,儿子大声哭泣,于是就忍住暂时不走了。 过了不多日子,翁家有人来告诉长亭的母亲病了。长亭就对石生说:“我是为了郎君的父亲来的,郎君就不为了我的母亲放我回去吗?”石生答应了。长亭叫乳母抱着儿子到别处去,自己流着泪出门走了。一去之后,好几年没有回来,石家父子也渐渐忘记她了。 一天,天刚亮时打开大门,长亭竟飘然进来了。石生正惊骇地询问,长亭满面愁容地坐到床上叹息着说:“从小在闺阁中长大,把走一里路都看作很远;现在一天一夜奔波千里,累坏了!”石生仔细问她,长亭想说又住口了。石生执意请她说,她才哭着说:“现在就对你说,恐怕我感到悲痛的事,正是郎君感到快乐的事。近几年,我家迁居到山西境内,租赁了赵乡绅家的宅第居住。主客交情十分密切,父母就把红亭许配给赵公子为妻。赵公子经常嫖赌放荡,家庭生活很不和睦。妹妹回来告诉了父亲,父亲留下她,半年不叫她回去。赵公子十分愤恨,不知从哪里聘了一个恶人来,派遣神将拿着铁索,把老父亲绑去了。一家人十分惊恐,顷刻间就四处逃散了。”石生听说后,禁不住笑了起来。长亭气愤地说:“他虽然不讲仁义,可也是我的父亲。我与你夫妻几年,只有相好而没有相怨之处。今天我家人亡家败,上百人流离失所,你即使不为我父亲伤心,难道也不为我伤心吗?听说之后反而手舞足蹈,更没有一言半语安慰我,为什么这么无情义啊!”一甩袖子就走了。石生追着向她道歉,长亭已经不见了。石生心里惆怅悔恨不已,只好打算彻底决裂了。 过了两三天,翁老太太和长亭一起来了,石生非常高兴地安慰问候。老太太与长亭二人都跪下了,石生吃惊地问他们,母女二人都哭了。长亭说:“我赌气走了,现在自己不能坚持,又要来求人,还有什么脸面呢?”石生说:“岳父固然不是人,但是岳母对我的恩惠,你对我的情义,都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然而那天我听见岳父遭祸事而感到高兴,也是人之常情、你为何不能暂时忍耐一下呢?”长亭道:“刚才在途中遇到母亲,才知道捉去我父亲的人,原来是你师父。”石生说:“真是这样,也很容易办。但是岳父不回来,你们父女离散;恐怕岳父回来了,那么你的丈夫就要哭,儿子就要悲了。”老太太立誓表明自己的心意。长亭也立誓报答丈夫的恩情。 石生准备了行装到汴州去,打听着找到了玄帝观,原来王赤城也刚回来不久。石生进去参拜了师父,师父便问他:“你来为了什么事?”石生看见厨房里有一只老狐狸,在它的前股上穿了一个孔用绳索拴着,就笑着说:“弟子这次来,就是为了这只老狐精。”王赤城追问他,石生说:“它是我岳父。”就把实情告诉了师父。王道士说这老狐太狡诈,不肯轻易释放。石生再三请求,王道士才答应了。石生就详细地述说了这老狐狸的种种狡诈行为,老狐狸听见了,把身体挤进灶膛里,好像惭愧的样子。王道士笑道:“他羞耻之心还未完全丧失。”石生站起来,牵着他出去,用刀割断了绳子从伤口里抽出来。狐狸痛极了,咬得牙直响。石生不一下子抽出来,而是一顿一挫地往外抽,笑着问老狐狸:“岳父感到痛,不抽绳子可以吧?”老狐狸眼睛凶光闪闪,好像有恼怒的神色。石生放了它以后,它便摇着尾巴出了道观跑了。 石生辞别了师父回家。三日前已经有人来石家报告翁叟回来的消息。老太太先回去了,留下女儿等候石生。石生到了家,长亭迎上前跪在地上,石生把她扶起来说:“你如果能不忘夫妻的感情,我倒不在乎感激不感激。”长亭说:“现在我父母家已经迁回故居了,村子离这儿邻近,可以互通音信了。我想回娘家探望父亲,三天就可以回来,郎君相信不相信?”石生说:“儿子生下来以后就没有母亲,可是也并没有夭折。我天天过着光棍的生活,已经习惯了。现在我不像赵公子那样,反而以德来报答你父亲,我已为你尽到了情义。如果你真的不回来,在你来说是辜负了我的情义。两家相距虽然很近,我一定不再过问了,还有什么不相信的?”长亭第二天回了娘家,过了两天就返回来了。石生问道:“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长亭说:“父亲因为郎君在汴州曾经戏弄过他,心里老忘不了,絮絮叨叨地老说这件事。我不想再听了,所以早回来了。”从此以后,长亭和她母亲、妹妹之间的往来很密切,而岳父和女婿之间还是不相往来。 卷十 席方平 席方平,是东安县人。他的父亲名叫席廉,非常憨厚老实,和村里一个姓羊的富户结下了怨仇。姓羊的先死了;几年后,席廉得了重病,快要死时,告诉家人说:“现在姓羊的买通了阴间鬼吏,要拷打我。”接着身上又红又肿,号叫着死了。席方平想着父亲临死时的悲惨样子,难过得吃不下饭去,说:“我父亲一生老实巴交。不会说巧话,如今竟被恶鬼诬告,遭人欺凌;我要到阴间去,替父伸冤报仇!”从此,席方平不再说话,时而坐着,时而站着,就像傻了一样。原来,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他的躯体了。 席方平觉得刚一出门,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见路上有行人,便上前询问去城里的路。一会儿,进了城。他父亲已被关在监狱里。席方平来到监狱门口,老远就看见父亲躺在屋檐下,样子很狼狈。父亲抬头看见儿子,伤心地哭起来,告诉儿子说:“狱吏们都受了羊某的贿赂,日夜拷打我,两腿都被打烂了。”席方平气愤极了,大骂狱吏:“我父亲要是有罪,自有王法处置,怎么能由你们这些死鬼随意摧残呢!”于是出了狱门,写下状子。正赶上城隍早上坐堂问事,席方平大减冤枉投了状纸。姓羊的害怕了,里里外外贿赂串通遍了,才出来对质。城隍说席方平没有证据,断他无理。席方平满腹冤气,无法伸述,只好又在阴间走了一百多里路,来到郡衙,把城隍营私舞弊的情况申诉给郡司。郡司拖延了半月,才给审理,却把席方平痛打了一顿,仍然批回城隍复审。席方平回到县衙,受尽了酷刑,悲惨的冤情无处可伸。城隍怕他再上告,就派衙役押送他回家。衙役到龙口就回去了,席方平不肯进门,又偷偷地逃到阎王殿,控告郡司和城隍贪财受贿,残害无辜。阎王立刻派人押郡司、城隍来对质。郡司与城隍害怕,秘密派心腹找席方平说情,答应给席方平一千两银子。席方平不听。过了几天,旅店的主人告诉他说:“你太意气用事了!官府跟你求和你都不听,如今听说城隍与郡司都给阎王送了信去,你的案子恐怕糟了。”席方平以为这是道听途说,不太相信。 不久,有个穿黑衣服的衙役传席方平去见阎王。升堂后,席方平见阎王满脸怒气,不容他申辩,就命衙役打他三十大板。席方平厉声责问:“小人犯了什么罪?”阎王就像没听见一样。席方平挨着打,大喊:“我该打!我该打!谁叫我没有钱啊!”阎王更火了,命小鬼准备火床。两个小鬼把席方平揪下堂,见东台阶上有张铁床,床下燃着熊熊烈火,床面烧得通红。小鬼剥掉席方平的衣服,把他按到火床上,反复揉搓。席方平疼痛至极,骨肉都烙得焦黑,苦于死不了。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小鬼说:“可以了。”就把他扶起来,叫他下床穿上衣服。虽然一瘸一拐的,幸而还能走路。又来到堂上,阎王问:“还敢再告吗?”席方平说:“大冤未伸,决不死心!如果说不告了,是欺骗大王,一定要告!”阎王说:“你告什么?”席方平说:“我所遭受的一切冤苦,全都要告!”阎王大怒,命小鬼用锯锯了他。两个小鬼把席方平拉过去,只见一根八九尺高的木柱竖在地上,旁边有两块木板,木板上下糊满血迹。小鬼刚要绑上他,忽然听到堂上大喊“席方平”,两个小鬼又把他押回去。阎王又问:“你还敢告吗?”席方平回答:“非告不可!”阎王命小鬼捉下去快锯。下堂后,小鬼用两块木板把席方平夹住,绑在木柱上。刚下锯,席方平觉得头渐渐成为两半,疼不可忍,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听见一小鬼说:“好一条硬汉子!”锯声隆隆地响着,快锯到席方平胸间了,又听见一个小鬼说:“这人没有什么错,是个大孝子,锯稍偏一点,别损坏了他的心。”就觉得锯锋曲折着锯下来,席方平疼得更厉害了。一会儿,身体锯成两半。小鬼解下板子,席方平的两半身子都倒在地上。小鬼上堂大声回报,堂上传呼,叫把两半身子合起来去见阎王。两个小鬼就把两半身子又合到一块,拖着席方平走。席方平觉得中间锯缝疼痛得像又裂开了,走半步,就跌倒了。一个小鬼从腰间拿出一条红丝带给他,说:“送你这条带子,报答你的孝心。”席方平接过来捆在身上,立刻觉得身体健壮,没有一点痛苦。于是来到堂上跪下,阎王还像前面那样问他,席方平怕再受酷刑,便回答:“不告了。”阎王立刻命小鬼送他回人间去。 鬼差领席方平出了北门,指给他回家的路,转身回去了。席方平想,阴间的暗无天日,比阳间还要厉害,怎奈没有办法到上帝那里。世上传说灌口二郎神是玉帝的亲戚,为神聪明正直,向他告状,一定灵验。暗自高兴那两个鬼差已经走了,就转身往南跑去。正跑着,有两个鬼追上了他,说:“阎王怀疑你不回去,果然如此。”拖他回去再见阎王。席方平暗想,阎王一定非常恼怒,这次遭的罪更惨了。但是阎王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对席方平说:“我知道你确实是个孝子,你父亲的冤案,我已为他昭雪了,如今他已经到富贵人家投生去了,哪里用得着你去喊冤?现在送你回去,给你千金家业,百岁之寿,该满足了吧?”接着就注在生死簿上,还盖上巨大的官印,叫席方平亲眼看了。席方平谢了恩退下,小鬼同他一起出了殿门。走在路上,小鬼驱赶着骂他:“你这奸滑的贼人!一次次地反复,叫我们跑来跑去,快累死了。要是再犯,就把你扔到大磨里,研成细末!”席方平瞪着眼怒骂:“你们这些小鬼想干什么?我这性子耐得住刀锯,可受不了抽打!请回去见阎王,阎王如果叫我自己回去,也用不着你们送我!”说完,就往回跑,两个小鬼害怕了,好言好语劝他回来。席方平故意慢慢地走,走几步就坐路旁歇一会儿,小鬼憋着一肚子气不敢说。走了半天,来到一个村子,一家大门半开着,小鬼拉席方平一块坐下歇歇,席方平就坐在门坎上。两个小鬼趁他没有防备,把他推进门去。席方平吃了一惊,再一看自己,身体已成了婴孩。他愤怒地哭着不吃奶,三天后就夭亡了。 席方平的灵魂飘瓢摇摇,没忘去灌口找二郎神。大约飘荡了几十里,忽然看见一队用鸟羽装饰的仪仗队走过来,旌旗戟铖摆满道路。席方平赶紧想跑开躲避,不想,冲撞了仪仗队,被前面的人逮住,用绳子捆着送到车前。席方平抬头见车中坐着一位年轻人,气度非凡,问席方平:“你是什么人?”席方平冤恨正无处发泄,猜想这一定是个大官,或许能利用他的权威为自己作主,就把自己的悲惨遭遇说了一遍。少年叫人给他松绑,让他跟着车子一块走。一会儿,来到一个地方,有十多个官员在路旁迎接。车中的少年向每个人打了招呼,然后指着席方平对一位官员说:“这是下界人,正想去找你诉冤。你最好立即察明案情,进行判决。”席方平向随从一打听,才知道车中坐着的少年是玉帝的九王子,他所嘱咐的人正是二郎神。席方平端详端详,见二郎神身材高大,胡须很多,不像世间传说的样子。 九王子走了以后,席方平跟着二郎神来到一座官署。看见他父亲与姓羊的及衙役都已经在那里。不一会儿,从囚车中押出来几个犯人,却是阎王、郡司和城隍。二郎神当堂审问,查明席方平所控告的全部属实。那三位官吓得战战兢兢,像老鼠一样趴在地上。二郎神立刻提笔写判决书。接着,传下判决书,叫案中所涉及到的人都看过。判决书写道:“查得阎王:职任王爵,身受帝恩,本当廉身自法,给臣僚作表率;不该贪赃枉法,招人责骂。而你却结党营私,夸耀你官阶的尊严;狠毒贪婪,玷污了臣子的气节。斧敲凿、凿入木一般,妇孺的骨髓为之一空;鲸吞鱼、鱼吃虾一样,蝼蚁般小命实在可怜。应当捧西江之水,给你洗肠;烧红东壁下的火床,请君入翁。城隍、郡司:身为百姓的父母官,替上帝管理好百姓,虽然官位不高,也应尽心竭力,不辞辛苦;就是大官僚以权势相逼,有志气的也会刚正不阿。而你们却上下勾结,枉法作弊,早已忘了百姓的疾苦;任意施展你狡猾的奸谋,更不嫌乎鬼瘦。只知贪赃枉法,真是人面兽心!应该剔去你们的骨髓,剥去你们的皮毛,暂处以阴间死刑,罚你们转世投胎变作牛马。差役:既然身在鬼府就不是人类,只应在衙门里修身行善,或许还可转世为人;怎能在苦海中兴风作浪再造弥天大罪?飞扬跋扈,狗脸布满杀气;横行霸道,阻断九衢大路。在阴间滥施淫威,人人都知道狱吏惹不起;帮昏官干尽坏事,百姓们都惧怕你们屠夫般的凶残。应当在刑场上,剁去你们的四肢,再扔进油锅里,捞出你们的筋骨。姓羊的:富而不仁,狡诈多端。金光遮地,致使阎王殿上昏暗不明;铜臭熏天,直教枉死城中不见天日。铜钱能役使鬼卒,金银能买通神灵。应当没收羊家的家产,奖赏席生的孝行。上述人犯,立即押赴东岳大帝执行。”二郎神又对席廉说:“念你儿子孝义,你又生性善良懦弱,再赐给你三十六年阳寿。”说完就派两个羞役送他们回家。 席方平抄写了判决书,路上父子两人一块读着。回到家,席方平先苏醒过来,叫家人启开父亲的棺材,见父亲僵硬的尸体仍然冷冰冰的。等到天黑了,才渐渐温暖复活了。再找那抄来的判词,已经不见了。从此,席家慢慢富裕起来,三年的功夫,良田成片。而羊家子孙则败落下去,楼阁田产,全部归了席家。村里有人想买羊家田产的,夜里都梦见神人叱责说:“这是席家的东西,你不能占有它!”起初还不相信,等种上庄稼,一年下来连一升半斗的粮食都收不到,于是,只得又卖给席家。席方平的父亲一直活到九十多岁才死。 卷十 素秋 俞慎,字谨庵,出身于顺天一个官宦世家。他进京赶考时,住在郊区一所房子里,经常看见对门有一个少年,生得美如冠玉,心中很喜欢他。使渐渐接近他,同他交谈。少年谈吐尤其风雅,俞慎更加喜爱,拉着他的胳膊来到自己的住处,设酒宴款待。问他的姓氏,少年自称是金陵人,姓俞名士忱,字恂九。俞慎听到与自己同姓,更觉亲近,就同他结拜为兄弟。少年便将自己的名字减去“士”字,改为俞忱。 第二天,俞慎来到俞恂九家,见书房、住处明亮整洁,但门庭冷落,也没有仆人、书僮。俞恂九领着俞慎进入室内,招呼妹妹出来拜见,他妹妹年约十三四岁,肌肤晶莹明澈,就是粉玉也不如她白。一会儿,俞恂九的妹妹又端来茶敬客,好像家里也没有丫鬟、女佣。俞慎感到奇怪,说了几句话出来了。从此他们二人就像亲兄弟一样友爱。俞恂九没有一天不来俞慎的住所,有时留他住下,他就以妹妹弱小无伴而推辞。俞慎说:“弟弟离家千里,也没有个应门的书僮;兄妹俩又纤弱,怎么生活啊!我想,你们不如跟我去,一同住在我那儿,怎样?”俞恂九很高兴,约定考完试后随他回去。 考试完毕,俞恂九把俞慎请到家,说:“今天是中秋佳节,月明如昼。妹妹素秋准备了酒菜,希望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说完,拉着俞慎的手来到内室。素秋出来,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又进屋,放下帘子准备饭菜。不多时,素秋亲手端出菜肴来。俞慎站起来说:“妹妹来回奔波,让我怎么过意得去。”素秋笑着进去了。一会儿,就有一个穿青衣的丫鬟捧着酒壶,还有一个老妈妈端着一盘烧好的鱼出来。俞慎惊讶地说:“她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不早点出来侍候,却麻烦妹妹呢?”俞恂九微笑着说:“素秋又作怪了。”只听到帘内吃吃的笑声传来,俞慎不解其中的缘故。到了散席的时侯,老妈妈同丫鬟出来收抬碗筷。俞慎正在咳嗽,不小心将唾沫吐到丫鬟衣服上,丫鬟应声摔倒,碗筷菜汤撒了一地。再看那丫鬟,原来是个用布剪的小人,只有四寸大小。俞恂九大笑起来,素秋也笑着出来,捡起布人走了。不一会儿,丫鬟又出来,像刚才一样奔忙。俞慎更加惊异,俞恂九说:“这不过是妹妹小时候学的一点小魔术罢了。”俞慎于是又问:“弟弟妹妹都已长大成人,为什么还没成亲呢?”回答说:“父母已经去世,我们是留是走还没有拿定主意,所以拖了下来。”接着两人商定了动身的日子,俞恂九将房子卖了,带着妹妹同俞慎一块西去。 回到家后,俞慎教人打扫出一所房子,让俞恂九兄妹住下,又派了个丫鬟侍候他们。俞慎的妻子,是韩侍郎的侄女,非常爱怜素秋,每顿饭都在一块吃。俞慎同俞恂九也是这样。俞恂九非常聪明,读书时一目十行,试着作了一篇文章,就是那些名望的老儒也比不上他。俞慎劝他去考秀才,俞恂九说:“我暂时读点书,不过是想替你分担些辛苦罢了。我自知福分浅薄,不能做官;况且一旦走上这条路,就不能不时时担忧,患得患失,所以不想去考试。” 生了三年,俞慎考试又落了榜。俞恂九为他抱不平,奋然说:“榜上挂个名字,怎么就艰难到这种地步!我当初为成败所迷惑,所以宁愿清清静静地生活。如今看到大哥不能施展文才,不觉心热。我这十九岁的老童生,也要像马驹一样去奔驰一番了。”俞慎听了很高兴,到了考试的日期,送他去考场,结果他县、郡、道三场都考了第一名。从此俞恂九与俞慎一块更加刻苦攻读。过了一年参加科试,两人并列为郡、县冠军。俞恂九从此名声大噪,远近的人都争着来提亲,俞恂九都拒绝了。俞慎竭力劝说他,他就推说等参加乡试以后再说。不久,乡试完毕,倾慕俞恂九的人都争着抄录他的文章,互相传诵。俞恂九自己也觉得必定名列榜首了。等到放榜,兄弟两人却都榜上无名。当时他们正在对坐饮酒,听到这消息,俞慎还能强作笑语;俞恂九却大惊失色,酒杯掉在地上,一头扑倒在桌子下面。俞慎急忙把他扶到床上,恂九的病情却已经十分危险了。急忙喊妹妹来,俞恂九睁开眼对俞慎说:“我们俩交情虽如同胞,其实不是同族。小弟自己感到快要死了,受你的恩惠无法报答。素秋已长大成人,既蒙嫂嫂抚爱,你就纳她为妾吧。”俞慎生气地说:“兄弟这是胡说什么呀!你以为我是那种衣冠禽兽吗?”俞恂九感动地流下眼泪。俞慎用重金为他购置了上等棺材,俞恂九让人把棺材抬到跟前,竭力支撑着爬进去,嘱咐妹妹说:“我死以后,立即盖好棺盖,不要让任何人打开看。”俞慎还有话想说,俞恂九已经闭上眼睛死了。俞慎十分哀伤,如同死了亲兄弟。可是私下里却怀疑俞恂九的遗嘱奇怪。趁素秋外出,他偷偷打开棺材一看,见里面的袍服像蝉蛇褪下的皮。揭开衣服,有一条一尺多长的蠹鱼,僵卧在里面。俞慎正在惊讶,素秋急匆匆地进来了,惨痛地说:“你们兄弟之间有什么隔阂?我们所以这样做,并不是避讳兄长;只是怕传播声扬出去,我也不能在这里久住了!”俞慎说:“礼法因人情而判定,只要感情真挚,不是同类又有什么区别呢?妹妹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吗?就是你嫂嫂我也不会泄漏一句的,请你不要忧虑。”于是很快选定了下葬的日期,把俞恂九厚葬了。 当初,俞慎想把素秋嫁给官宦世家,俞恂九不同意。俞恂九死后,俞慎又同素秋商量这事,素秋不肯。俞慎说:“妹妹已经二十岁了,再不嫁人,人家会说我什么呢?”素秋回答说:“如果是这样,我就听兄长的。但是我自觉得没福分,不愿嫁给富贵人家。要嫁,就嫁给一个穷书生吧。”俞慎说:“可以。”不几天,媒人一个接一个的来,但素秋都不中意。先前,俞慎的妻弟韩荃来吊丧,见到过素秋,心里非常喜爱她,想买她作妾,同他姐姐商量。姐姐急忙告诫他不要再说了,怕俞慎知道生气。韩荃回家后,始终不死心,又托媒人传信给俞慎,许诺为姐夫买通关节,保证他乡试得中。俞慎听了后,勃然大怒,将捎信的臭骂了一顿,打出门去。从此与韩荃断绝了交往。后来又有个已故尚书的孙子某甲,将要娶亲时,没过门的媳妇忽然死了,也派媒人来俞慎家提亲。某甲家宅第高大,家财万贯,俞慎平素就知道,但想亲眼见一见某甲本人,就同媒人约定日期,让某甲亲自来见。到了那天,俞慎让素秋隔着帘子,在里边自己相看。某甲来了,身穿皮袍骑着骏马,带领一大帮随从,向街坊四邻炫耀自己的富有。再看他人长得秀雅漂亮,像个姑娘,俞慎非常喜欢。看见的人也都纷纷称赞,但素秋却很不乐意。俞慎没听索秋的,竟许了这门亲事,给素秋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花钱毫不计较。素秋再三制止,说是只带一个大丫头侍候就行了,俞慎也不听,终究还是陪送得很丰厚。 素秋出嫁以后,夫妻感情很好,但是兄嫂常挂念她,每月总要回来一趟。来时,妆盒中的首饰,总要拿回几件,交给嫂子收存。嫂嫂不知她的意思,姑且依从她。某甲从小父亲就没了,守寡的母亲对他过分溺爱。他经常和坏人接触,渐渐被引诱去嫖妓、赌博,家传书画、珍贵的古玩,都让他卖掉还债了。韩荃与他相识,便请他喝酒,暗中试探他,说愿用两个小妾加上五百两银子交换素秋。某甲开始不同意,韩荃再三请求,某甲的心有些动了,但又怕俞慎知道不答应。韩荃说:“我与他是至亲,况且素秋又不是他家中的人,如果事情办成了,他也拿我没办法。万一有什么事,由我出面承担。有我父亲在,一个俞慎有什么可怕的!”接着让两个侍妾打扮得漂漂亮亮出来劝酒,并且说:“如按我说的办,这两个女子就是你家的人了。”某甲被韩荃迷惑住了,约定好交换日期,就回去了。到了那天,某甲怕韩荃欺诈他,半夜就在路上等着,看到果然有辆车子前来。掀开帘子,见里面的人果然不假,就领她们回家,暂且安置在书房里。韩荃的仆人又拿出五百两银子,当面交清。某甲便跑入内室,骗素秋说,俞慎得了急病,叫她赶快回家。素秋来不及梳妆,急匆匆地出来,上车就走了。夜里看不清方向,车子迷了路,走了很远,也没有到韩荃家。忽然看见两支巨大的蜡烛迎面而来,大家暗暗高兴,以为可以问路了。不一会,走到跟前,原来是一条巨蟒,瞪着两只像灯一样的大眼睛。众人害怕极了,人和马都逃窜了,把车子丢在路旁。天明了才会齐回去一看,只剩下一辆空车子了。他们认为素秋一定是被大蟒吃了,回去告诉主人,韩荃只有垂头丧气而已。 几天后,俞慎派人来看望妹妹,才知道素秋被坏人骗走了。当时也没有怀疑是素秋的女婿搞鬼。直到陪嫁的丫头回来,细说了事情的经过,俞慎才觉出其中有变故,不禁气愤至极,跑遍了县府到处告状。某甲很害怕,向韩荃求救。韩荃因为人财两空,正在懊丧,拒绝了他的要求,不肯帮忙。某甲傻了眼,没有一点办法。府、县拘票来到。他只好贿赂衙役,才暂时没被带走。过了一个多月,金银珠宝连同服饰全被他典卖一空。俞慎在省衙追究得很急,县官也接到上司严加追查的命令。某甲知道再也不能躲藏了,才出来到公堂说出全部实情。省衙又下传票,拘捕韩荃对质。韩荃害怕,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父亲。他父亲当时已退职在家,恼怒儿子的作为不守法,把他绑起来交给了衙役。韩荃到了各官府,说到遇见大蟒的变故,官府以为他是胡编乱造,将他的仆人严刑拷打,某甲也挨了好几次板子。幸亏他母亲整日变卖田产,上下贿赂营救,韩荃才受刑不重,免于一死,韩荃的仆人却已经病死在狱中。韩荃长期囚禁牢中,愿意帮助某甲送一千两银子给俞慎,哀救撤销这桩案子,俞慎不答应。某甲的母亲又请求再加上两个侍妾,只求暂作疑案搁一搁,等他们去寻访素秋。俞慎的妻子又受了叔母的嘱托,天天劝解,俞慎才应允不再去催。某甲家中已经很贫穷,想卖掉宅子凑点银两,宅子一时又卖不出去,就先送了侍妾来,乞求俞慎暂缓交银日期。 过了几天,俞慎夜里正坐在书房中,素秋同一个老妈妈忽然进来了。俞慎惊奇地问:“妹妹原来平安无事啊?”素秋笑着说:“那条大蟒是妹妹施的小法术。那天夜里我逃到一个秀才家里,和他母亲住在一起。他说认识哥哥,现在门外,请他进来吧。”俞慎急得倒穿鞋子迎出去,拿灯一照,不是别人,原来是周生,是宛平县的名士,两人一向意气相投。俞慎拉着周生的手进了书房,摆酒宴招待,亲热地谈了很久,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素秋天将明时,去敲周生的门,周母接她进去,仔细询问,知道是俞公子的妹妹,就要派人通知俞慎,素秋制止了,就和周母住在一起。周母看她聪慧,善解人意,很喜欢她。因为周生还没有娶亲,就想把她娶来给儿子作媳妇,还含蓄地透露了这个意思。素秋以没有得到哥哥的同意而推辞。周生也因为与俞公子交情很好,不肯没有媒人就成亲。只是经常打听消息,得知官司已经说情调解,素秋便告诉周母想回家。周母让周生带一老妈妈送她,并嘱咐老妈妈作媒提亲。 俞慎因为素秋在周家住了很长时间,也有意把素秋嫁给周生。听说老妈妈是来作媒的,非常喜欢,就同周生当面订好了这门亲事。原先,素秋夜里回来,是想让俞慎得了银子后再告诉别人,俞慎不肯这么办,说:“以前是因为气愤无处发泄,所以想借索取钱财让他们尝尝败家的苦头。如今又见到妹妹,一万两银子也换不来啊!”马上派人告诉那两家,官司算了结了。又想到周生家不太富裕,路途遥远,迎亲很艰难,就让周生母子搬来,住在俞恂九原来住过的房子里。周生也备了彩礼,请了鼓乐队,举行了婚礼。 一天,嫂嫂同素秋开玩笑:“你如今有了新女婿,从前和某甲的枕席之爱还记得吗?”素秋笑着问丫头说:“还记得吗?”嫂嫂感到疑惑,就追问她。原来素秋在某甲家三年,枕席之事都是让丫头代替的。每到晚上,素秋用笔给大丫头画好双眉,让她过去陪某甲。即便是对着蜡烛坐着,某甲也分辨不出来。嫂嫂更加惊奇,请求素秋教给她法术,索秋只笑不说话。 第二年,是三年一次的大会考。周生准备同俞慎一块去赶考,素秋说:“不必去。”俞慎强拉着周生去了,结果俞慎考中了,周生落了榜。回来后便打算不再去应考了。过了年,周母去世,周生再也不提赶考应试的事了。 一天,素秋告诉嫂嫂说:“以前你问我法术,我本不肯用这些来惹别人惊骇。现在要离别远去,让我秘密传授给你,也可以躲避兵火。”嫂嫂吃惊地问她缘故,素秋回答说:“三年后,这里就没有人烟了。我身体弱,受不住惊吓,要去海滨隐居。大哥是富贵中的人,不能一起去,所以说要离别了!”就将法术全部教给嫂嫂。几天后,素秋又告诉俞慎。俞慎留不住她,难过得流泪,问:“到什么地方去?”素秋也不说。鸡一叫就早早起来,带一个白胡须的老仆,骑着两头驴走了。俞慎叫人暗暗跟在后边送她,到了胶州、莱州一带,尘雾遮天,晴天后已经不知道她们往哪里去了。 三年后,李自成率众造反,村里的房屋变成了一片废墟。韩夫人剪个布人放在大门里面,义兵来了,看到院子里云雾围绕着一丈多高的天神守着,就吓跑了。因此,全家得以安然无恙。 后来,村中有一个商人到海上,遇见一个老头,像是素秋的老仆。但是老头的胡子头发全是黑的,不敢贸然相认。老头停下笑着说;“我家公子还安康吧?请你捎个口信,素秋姑娘也很安乐。”商人问他住在什么地方,老头说:“很远,很远,”就急忙走了。俞慎听说后,派人到海边四处寻访,竟没有一点踪迹。 卷十 贾奉雉 贾奉雉,是甘肃平凉人。他的才名冠绝一时,但是科举考试却总是不中。 有一天,他在道上遇见一位秀才,自称姓郎,风度很潇洒,言谈也很有学问。贾奉雉就邀他一起回到家里,拿出自己的八股文习作向他请教。郎生读完后,不很赞许,说道:“您的文章,科试得个第一名肯定有余,然而乡试考场想取个榜尾恐怕也不够格。”贾奉雉说:“那怎么办呢?”郎生说:“天下之事,仰着头踮起脚去高攀倒很难办到;而低下头去俯就却容易得多,这些道理还用得着我来说吗!”于是指出了一两个人和他们的一两篇文章作为标准,大致都是贾奉雉最看不起而不屑一提的。贾奉雉听完后,笑着说:“学者作的文章,贵在能历久不朽,即使把它列入八珍美味之中,也应当使天下人不认为过分才是。像你所说的这两个人,用那样低劣的文章来猎取功名,虽然登上显贵的台阁高位,他们仍然是低贱的。”郎生说:“并非这样。有的人文章虽然写得好,但是由于他的地位低贱却不能流传。您要想死抱着自己的卷子一直到老那就罢了;否则,连那些主考官们,都是靠这等劣质货色爬上去的,恐怕不会因为看了你的好文章,就会另外换上一副眼睛和肝肺肠子的。”贾奉雉最终不说话了。郎生起身笑着说:“你还是年轻气盛啊!”于是告辞走了。 这一年乡试的时候,贾奉雉赶考又落榜了。他心情郁闷很不得志,渐渐想起郎生说过的话,就拿出以前他所指出的那一两个人的文章来勉强阅读。可是还没读完,就先昏昏欲睡,心里疑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按郎生说的办。 又过了三年,乡试的日期将近,郎生忽然来到,两人相见非常高兴。郎生于是拿出自己所拟好的七篇八股文的题目,让贾奉雉来作。过了一天,他就索要文章来看,认为写得不行,再让贾奉雉重作;作完了再看,又说不好。贾奉雉便开玩笑地把以往自己参加乡试未中的卷子找出来,将里面那些芜杂冗长、空洞浮泛难以见人的词句集中起来,胡乱拼凑成文,等郎生来了又让他看。郎生一看高兴地说:“这一回可以了!”就让他熟记,一再叮嘱不要忘了。贾奉雉笑着说:“和您实说吧:这些东西都不是我心里想写的,转眼就忘了,即便受责打,也不可能再记起它了。”郎生坐在书桌旁边,硬逼着贾奉雉朗涌了一遍;又叫他脱去上衣露出脊背,用笔在上面写上了一道符,临走出门时说:“仅有这些就足够了,可以把其它的书都束之高阁了。”贾奉雉检查了一下自己背上的符,想洗也洗不掉,已经渗透到皮肉里面了。 贾奉雉进了乡试考场中,一看发下来的试卷题目,郎秀才所拟的七道题一道也没漏下。回想自己以前几次所作的文章,心中一片茫然,怎么也记不起来了。惟有那篇开玩笑拼凑的文章,仍历历在心。但他手握毛笔,始终感到写那样的文章太丢人;想稍作一下更改,但反复苦想,竟然不能改换一字。太阳偏西了,贾奉雉只得按着记忆照直抄录下来交卷出场。郎生等候他已经很久了,见面就问道:“怎么回来得这样晚?”贾奉雉如实相告,并立即求他擦去自己脊背上的符;可是脱衣一看,符已经消失了。再回忆考场中的作文,竟如隔世的事情一样没了印象。贾奉雉大为惊异,就问郎生说;“您为啥不用这种办法自己参加考试呢?”郎生笑着说:“我只因没有这种念头,所以就能不理会这些文章。”于是约贾奉雉明天到他家里去,贾奉雉答应了。郎生走了以后,贾奉雉拿出那七篇文稿自己阅读,大非本意,怏怏不乐,也不再践约去访郎生,便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过了不久,乡试榜张了出来,贾奉雉竟然考中了第一名。他又最新阅读那七篇旧文稿,真是一读一身汗,读到最后,好几层衣服全湿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文章一公布出来,怎么有脸去见天下的读书人呢!”正在羞愧难当之际,郎生忽然来到,说:“你希望考中就中了,怎么还这样闷闷不乐呢?”贾奉雉说:“我恰好在想,这是用金盆玉碗盛狗屎,真无脸再出去见同人。我将要离家隐居到山林之中,与尘世永绝了。”郎生说:“这样做也确实很高明,只是怕你办不到。果真能行的话,我就能为你引见一个人,可以学得长生不老,连同千年的盛名,也都不值得留恋了,何况是无意得来的富贵呢!”贾奉雉听了很高兴,便留下他和自己同宿,说:“容我再想想这事。”到了天明,贾奉雉对郎生说:“我的主意已经定了!”他也不告诉老婆孩子一声,竟飘然离家出去了。 他俩渐渐地进了深山,到了一处洞府,里面别有一番天地。有个老人坐在堂上,郎生叫贾奉雉过来参拜老人,称呼他师父。老人说:“怎么来早了?”郎生说:“他修道的决心已经下定了,盼望师父能收录他。”老人向贾奉雉说道:“你既然来了,必须把自己的身子一并置之度外,这样才能得道。”贾奉雉很礼貌地连连答应着。郎生把他送到另一处院子里,给他安排好睡觉的地方,又为他拿来吃的糕饼,这才走了。贾奉雉见这房子也还精致清洁;只是门上没有门扇,窗上没有窗棂,里面仅有一张小书桌和一张床铺。他脱下鞋子上了床,月光已经从门窗中射进来了。他感到肚子稍微有点饿,就拿过糕饼吃起来。糕饼的味道很甜美,只吃了一点就饱了。心里暗想郎生一定还再回来,但是坐了很久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觉得屋子里充满了清香味,自已的脏腑也竟然清晰透明起来,里面的脉络都能历历可数。忽然听见屋外有很尖厉的声响,就像猫抓痒的动静。贾奉雉从窗子向外一看,原为是只老虎蹲在屋檐下面。乍一见老虎,他吓了一大跳;转而想起了师父说的话,就又收回了心神,端坐在那里。老虎好像知道里面有人,随即进屋走近床铺,使劲用鼻子吸气,把贾奉雉的脚和腿闻了个遍。不一会儿,听到院子里有东西鸣叫乱扑楞,像是鸡被绑住了,老虎立即迅速奔出屋去。 贾奉雉又坐了一会儿,一个美女进了屋,兰麝熏香扑面而来,她悄然无声地登上了床,趴在贾奉雉的耳朵上小声地说道:“我来了。”一说话,散发出一阵口脂的香气。贾奉雉紧闭双眼,一点也不动心。美女又低声说:“睡着了吗?”声音很像他的妻子。贾奉雉的心略微动了一下,可又一想:“这都是师父为了试探我耍弄的幻术罢了。”依然闭着眼睛。美女笑着说:“老鼠动了!”当初,贾奉雉夫妻和丫鬟同住在一屋,做爱时恐丫鬟听见。就背后约好一句暗语说:“只要说‘老鼠动了’,就开始亲热。”如今贾奉雉忽听这句话,不觉大为动心,睁开眼仔细一看,真是他的妻子无疑。就问她道:“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妻子回答说:“郎秀才怕您自己寂寞想回家,派去了一位老太婆领我来的。”说话之间,两人偎靠在一起,妻子对他离家出走时没说一声非常怨恨。贾奉雉安慰地好长时间,她才高兴地和他亲热起来。过后,天也快亮了,听见师父怒斥的声音,离院子越来越近。贾妻急忙起来,见无处藏身,就跑过矮墙走了。 不一会儿,郎生跟在师父身后进了门。师父当着贾奉雉的面用棍子打了郎生,随后便叫他把贾奉雉赶出去。郎生也只好领着贾奉雉从矮墙上出去了,说道:“我对您的期望有点过分,未免太激进了;没想到你的情缘未断,连累我也挨了责打。你从这里暂且回去,我们以后再见的日子不远了。”说完为他指明了回家的路,两人于是拱手而别。 贾奉雉在山上俯视自己的村子,原来就在眼前。心想妻子步小走得慢,一定还在半路上。他疾奔了一里多路,已经到了家门口。只见房屋院墙破败不堪,不是原来的老样子了;村里的老人小孩,竟然没有一个认识的。心里这才感到惊异,忽然想起汉朝的刘晨、阮肇二人遇仙后从天台上返回家园时,所见情景和今天的模样非常相似。他没敢再进家门,就在对门坐下休息。过了很久,有个老翁拖着根拐杖从里面出来。贾奉雉向他拱手行礼,问道:“贾奉雉家在哪儿?”老翁指着贾宅说:“这就是。莫非您要问那桩奇事吗?我全都知道。相传这位贾公当时听说自己考中了举人就逃走了;走的时侯,他的儿子才七八岁;后来到了十四五岁的时候,贾夫人忽然又大睡不醒。儿子在世的时候,冷了热了还能够为母亲换换衣服;等到儿子死了,两个孙子很穷,房子也拆毁了,只好用木头扎了架子,盖上点草苫子给贾夫人遮蔽风雨。一个月前,贾夫人忽然醒过来,屈指一算已经一百多年了。远近的人听说这件奇事,都来寻访观看,近几天的人才少了点。”贾奉雉听说恍然犬悟,说:“老翁有所不知,贾奉雉就是我呀。”老翁大惊,急忙走去告诉贾家的人。 此时贾奉雉的长孙早死了;他的次孙贾祥也已经到了五十多岁。孙子认为他长得年轻,怀疑他是冒充伪装。不多时,贾夫人出来,才认出他来。顿时泪流不止,叫着他一块进了家门。夫妻二人苦于没有房子,只好暂时进了孙子的屋里。一时男女老幼,跑来挤满了一屋,都是贾奉雉的曾孙、玄孙辈,大都粗俗无知。长孙媳妇吴氏,买酒并准备了粗茶淡饭招待他们;又叫小儿子贾杲和媳妇,同自己共住一屋,倒出房子清理干净让祖父母去住。贾奉雉住进了为他准备的房子,里面烟熏火燎的气味再加上小孩子的尿味,实在难闻。住了几天,他悔恨得不得了。两个孙子家分别轮换着供给他们吃喝,饭菜做得很不对口味。村里人因为贾奉雉百年新归,天天请他去喝酒;然而贾夫人却经常吃不上饱饭。长孙媳妇吴氏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很懂闺训家规,对祖父母一真很孝顺。而次孙贾祥家里送的饭菜越来越少,有时得呼喊着才给他们送一点来。贾奉雉很生气,就带着夫人离开这里,到东村设帐教学去了。他常对夫人说:“这次回家我非常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不得已,只好再重操旧业,倘若心里不再感到羞愧的话,要想富贵也并不是难事。” 过了一年多,长孙媳妇吴氏还时时给他们送些东西来;而次孙贾祥父子竟然和他们断了来往了。这一年,贾奉雉考中了秀才。县令很看重他的文才,便厚厚地赠送钱财资助他,从此家里稍微富裕了起来。贾祥也渐渐地来近乎他。贾奉雉把他叫进来,算了算过去用他的饭钱,拿出银子偿还了他,并喝斥他离开,永不来往。于是贾奉雉买了一处新宅子,让长孙媳妇吴氏搬过去同住在一起。吴氏有两个儿子,大儿在家留守旧业;小儿贾杲很聪明,贾奉雄便叫他和自己的学生们在一起读书。 贾奉雉从深山回来以后,脑子更加清晰好用。不久,他参加乡试、会试连中,成了进士。又过了几年,贾奉雉以监察御史的职衔巡按浙江。他声名显赫,家中楼台歌舞,称盛一时。但是贾奉雉为人刚正,不媚权贵,朝中的大官们都想陷害他。他曾屡次上疏请求辞官回乡,一直没得到皇帝的准许,不久祸患就发生了。 原先,贾祥的六个儿子都是些无赖之辈,贾奉雉虽然不理睬并拒绝他们进门,但是他们都利用贾奉雉的势力作威作福,蛮横地强占别人的田宅,乡邻们都认为他们是些祸害。有个某乙才新娶了个媳妇,被贾祥的次子夺去当了妾。某乙本来就诡诈,乡邻们又凑钱帮助他去告状,因此这件事就传到京城。当权的那些大官于是都纷纷奏章攻击贾奉雉。贾奉雉毫无办法来为自己辨白,被关进牢狱一年多。贾祥和他的次子都病死在狱中。后来贾奉雉奉旨充军辽阳。当时贾杲考中秀才已经很久了,他为人非常仁义厚道,名声很好。贾奉雉夫人后来生的一个儿子,年已十六岁了,就把他托付给了贾杲。贾奉雉夫妻二人这才带着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仆上路赴辽阳。贾奉雉说道:“这十几年的富贵,还不如一场梦的时间长。如今才知道荣华的官场,都是地狱的境界,悔比刘晨和阮肇多造了一重罪孽呀!” 他们走了几天,抵达海边,远远地看见有一艘巨大的船向这边驶来,上面鼓乐齐鸣,侍卫们都像些天神。大船靠近岸边后,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笑着请贾御史上船休息一下。贾奉雉一见那人惊喜异常,一纵身就跃了过去,押解他的官差也不敢阻挡。贾夫人急忙想跟过去,但大船已经驶去很远了,于是她气愤地投入海中。才漂泊了几步。就见有个人从船上垂下一条白缎子来,把她引救到船上而去。 押解的官差赶紧登上小船,叫划桨的快划,一边追一边大喊。只听到大船上鼓声如雷,和轰鸣的浪涛声交相呼应,转眼间就不见了。贾奉雉的仆人认识大船上的那个人,原来他就是郎生。 卷十 胭脂 山东东昌府,有个姓卞的,以医牛为业。他有个女儿,名叫胭脂,从小生长得聪明伶俐,卞医生很喜欢她,一心想给她找一门读书人家的子弟作女婿。而当地大户人家却因为他家出身寒贱,没有愿意同他家结亲的,因此,胭脂虽已经长大,但还没找到称心的婆家。 卞家对门,是一家姓龚的,他的妻子王氏,为人很轻浮,爱开玩笑,平日常到胭脂闺房中闲谈,是胭脂的好友。一天,胭脂送王氏到门口,见到一位少年从门前走过,穿戴一身白色衣帽,生长得风度翩翩,相貌出众。胭脂对他产生了好感,有点动心,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直瞅着他。那青年含羞地低下头,快步走了过去。青年已经去了很远,胭脂还在注目远望。王氏看透了胭脂的心意,开玩笑地说:“姑娘以你的才貌,若匹配那位少年,才算是终生无遗憾了。”胭脂两颊红若桃花,含情脉脉,也不出声。王氏又问;“认识这位青年吗?”胭脂回答说:“不认识。”王氏说:“这就是南边巷子里的鄂秀才,名叫秋隼,那位已死去的孝廉的儿子。我与他就住在一条巷子里,所以认识他。人世间的男子,没有比他再温情的,没有比他更会体贴人的。今天他穿一身素白的衣服,是因为妻子刚死去不久,服丧期未满。姑娘您若对他有意的话,我代您给他传个信,叫他托媒人来提亲。”胭脂没有出声,王氏戏笑地走了。 几天过去了,没见回信,胭脂心中怀疑王氏没有马上告诉鄂秋隼;又怀疑他是乡绅的后代,不肯降低身份与她结亲。心中闷闷不乐,犹豫不决,苦苦地思念,渐渐地不吃不喝,病倒在床上,只感非常劳累。王氏正好来看望她,追问她的病因。胭脂回答说:“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那天分别后,就觉精神恍惚,心中不快。现在这样气息奄奄,只怕是命在朝夕了。”王氏小声说:“我家的男人出去作买卖还没回来,还找不到人告诉鄂秋隼。你现在身体病成这样,是否就是为的这个?”胭脂脸羞红了很长时间。王氏戏笑地说:“果真为了这件事,身子已经病成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假若先叫他夜晚来与你相会,他还会不同意吗?”胭脂叹口气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不能再顾面子了。只要他不嫌我出身贫寒,就赶快让他找媒人来,我的病就好了。若是私下约会,是万万不可的。”王氏点点头,就走了。 王氏在小的时候,就同邻居的一个书生宿介私通,即使出嫁以后,宿介只要打听到她的丈夫外出,就来找她寻旧相好。这天夜里,宿介正好来到王氏家中,王氏就把胭脂的痴情当作笑话向他述说,并戏笑地告诉宿介,给鄂生传个话。宿介很早就知道胭脂的美丽,听说后心中暗自高兴,庆幸自己有机可乘。本打算让王氏帮助他,但又怕王氏嫉妒。于是,就说了些漫不在意的话,但他对胭脂家的情况,问得很详细。 第二天夜里,宿介越墙进了胭脂家的院子,径直来到胭脂的住房,用指头叩她的窗户。胭脂在里边问:“是谁?”宿介回答说:“鄂秋隼。”胭脂说:“我所以思念你,为的是百年之好,不是为这一晚上的欢快。你如果真的爱我,就应当快请媒人;假若想私会,我是无法答应的。”宿介假装答应,却苦苦哀求握一下胭脂纤细的手表示诚意。胭脂也不忍心过于拒绝他,就用力支撑着身子去开门。宿介很快地闪入,抱着胭脂求欢。胭脂无力支撑,倒在地上,喘不上气来。宿介急忙去拉她。胭脂说:“哪来的恶棍少年,你必定不是鄂公子!如果是鄂公子,他为人温存、驯良,知道我是为他生的病,应当很体恤我,哪里会这样粗暴!假若你再这样,我就大声叫喊,你的品行也全完了,这对我们俩都没有好处!”宿介恐怕假装鄂秋隼的马脚败露,不敢再强求,但清求她说定再会的日期。胭脂说以迎娶的那一天作为见面之期。宿介认为这太远了,又让她再定个日期。胭脂实在讨厌他的纠缠,便约定等她病好。宿介又向她要件凭信的东西,胭脂不允许。宿介就捉住胭脂的脚,把她的绣鞋脱下来。胭脂喊他回来,说:“我的身子都许给你了,再还有什么可吝惜的,只恐怕‘画虎不成反类狗’,以致给别人遗留唾骂的笑料。现在我的绣鞋已经到了你的手,料想你也不会给我。若你背信弃义,我只有一死。”宿介出了胭脂的家,又到王氏家中投宿去了。宿介躺下后,心里仍然挂念着那只鞋,暗暗地摸摸衣袖,竟然已经没有了。急忙起来点灯,抖搂着衣服寻找。王氏问他,也不答应。宿介怀疑是王氏藏起来了,王氏故意地戏笑着让他怀疑。宿介感到不能再隐瞒了,就将实情告诉了王氏。说完,两人点起灯火,找遍门外,就是没有找到绣鞋,只好懊丧地回去睡了。心里还暗暗庆幸,深夜无行人,丢了也应在路上。但一早起来去寻找,仍然毫无踪影。 在此之前,同街有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叫毛大,曾经勾引王氏遭到拒绝。他知道宿介和王氏有私情,就想用捉奸的方式来要挟她。这天夜里,毛大经过王氏门前,推了推门,没有关,便偷偷地摸了进去。刚走到窗户外面,就踏着一件像丝绵样软软的东西。拿起来一看,原来是用一条汗巾包着的一只绣鞋。毛大趴在窗户上细听,正好听到宿介在详细讲述事情的经过,他高兴极了,赶快悄悄溜出了王氏的家。 过了几夜,毛大爬墙来到胭脂家。由于门户不熟悉,竟误走到卞老汉房门前来了。卞老汉隔窗看到一个男人的影子,细看他的行踪,知道是为女儿而来。顿时,心中怒火上冲,拿起一把砍刀,奔了出来。毛大一看,吃了一惊,拔腿就跑。刚要爬上墙头,卞老汉已追上。急得毛大走投无路,转过身来夺老汉的刀。这时卞老婆也起来大声喊叫,毛大眼看无法逃脱,就势杀了老汉,夺路逃走了。这时胭脂的病已稍有好转,听到喧闹的声音,也急忙赶了来。母女俩点灯一照,老汉脑袋已被劈开,不能说话,不一会儿就断了气。在墙脚下拣到一只绣鞋,老太婆一看,是胭脂的,在母亲的追问下,胭脂哭着把那晚上的情形告诉了母亲,但不忍心连累王氏,只说鄂生自己来的。 天亮以后,到县里告了状,县令逮捕了鄂生。鄂生为人谨慎,又不善说话,当时十九岁,见到客人就像小孩子那样腼腆。他突然被捕,害怕极了。上了公堂不知说什么好,只有浑身颤抖。于是县令更加相信他就是凶手,对他重刑拷打。鄂生忍受不了皮肉之苦,屈打成招。押到府里,也同样受尽了刑罚。鄂生一肚子冤气,无处诉说。每次都想与胭脂对质,但一见面,胭脂就破口大骂,因而有口难辩,最后被定为死罪。以后,虽经许多官吏,反复审讯,也没有不同的口供。 后来,案子交给济南府复审,太守是吴南岱。他一见鄂生,觉得他不像杀人犯。就暗中派人细细盘问,让鄂生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吴太守也就更加明白了鄂生的冤情。谋划了好几天,才开庭审理。他先问胭脂:“你们订约后有人知道吗?”回答说:“没有。”“你遇上鄂生时,有人在场吗?”胭脂回答说:“没有。”于是,吴太守传鄂生上堂,好言安慰他一番。鄂生主动说道:“我曾从她家门前走过,只看到老邻居王氏和一个姑娘走出来,我就快步走开了,连一句话都没说。”吴太守吓唬胭脂说:“刚才你说没有别人在场,为什么有个邻居妇女?”说着就要动刑。胭脂害怕了,说:“虽然有王氏在场,和她实在没有牵连。”吴太守暂停审问,命令拘留王氏,隔离关押,不让她和胭脂通气,然后立即开庭审讯。问王氏:“谁是杀人犯?”王氏回答:“不知道。”吴太守骗她说:“胭脂已经招供了杀人的事你完全了解,怎么能隐瞒得了?”王氏大喊:“冤枉啊!那臭婊子自己想找男人,我虽说要给她做媒人,但纯粹是开玩笑。她自己勾引奸夫到家里,我怎么知道呢?”吴太守慢慢地追问,王氏才讲出了原来与胭脂开玩笑的话。吴太守传胭脂上堂怒斥道:“你说她不知情,现在为什么她自己供认做媒人的事?”胭脂流泪说:“我自己不成器,害得父亲惨死。官司又不知哪年才能了结,再连累别人,实在不忍心。”吴太守又问王氏:“开玩笑后,你曾跟谁说过?”王氏供称:“没有。”吴太守发怒说:“夫妻同床而眠,该是无话不说,怎能说没有?”王氏连忙解释:“丈夫外出,好久没有回来了。”太守说:“即使是这样,凡捉弄别人的人,都以取笑别人的愚蠢来炫耀自己的聪明,你说没对一个人讲,骗得了谁?”随即命令左右夹她的十个指头。王氏不得已,如实招供:“曾对宿介说过。”于是吴太守释放了鄂秋隼,逮捕了宿介。宿介被传到堂,供说;“不知道。”太守说:“偷女人的一定不是好男子!”加以严刑拷打。宿介被迫招供说:“我曾冒充鄂生骗过胭脂是真,但丢了鞋子后,就没敢再去,杀人的事,实在不知道。”太守发怒说:“爬墙偷女人的人,什么坏事干不出来!”又加重刑罚折磨,宿介实在受不住了,就屈招是自已杀的。供词上报以后,无不称赞吴太守断案如神。这样,铁案如山,宿介只等着秋天被杀头了。 但是,宿介虽说生性放荡,品行不端,毕竟是山东有名的才子。他听说山东学使施愚山最有贤德才能,而且爱惜人才,就写了一张状子来申诉冤情,言词十分凄惨悲伤。于是,施学使调阅宿介的供词,反复分析研究,拍着桌子说:“这书生冤枉了。”接着请示上司,要求将案件交他来重新审理。施学使问宿介:“你的鞋丢在什么地方?”回答说:“我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去王氏家敲门时,还在袖中。”又转问王氏:“宿介之外,你的奸夫还有几个?”王氏供称:“没有了。”施学使喝道:“淫乱的人,怎能只与一人私通?”王氏解释说:“我与宿介年轻时就相好,因此,关系无法割断。后来并非没有勾引我的,但实在与他们没有来往。”施学使让她指出姓名来证实。王氏说;“只有同街的毛大,屡次勾引,都遭到我的拒绝。”施学使说:“你怎么忽然变得这样贞洁了?分明不老实。”喝令左右重刑伺候,王氏慌忙磕头,都磕出了血,并极力申辩确实没有了。施学使停止用刑,又问王氏:“你丈夫远出在外,难道就没有借故到你家来的吗?”回答说:“有的。某甲、某乙,都以借钱或送东西为名,曾来过我家一二次。”原来,某甲、某乙,都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都曾打过王氏的主意,但没表现出来。施学使一一查考了他们的姓名,并将他们拘捕。等到拘齐了,就把他们押到城隍庙里,让他们跪在神案前,对他们说:“我梦见一个神仙告诉我,杀人犯就在你们四五个人之中。现在你们面对神灵,不能讲假话,如能坦白交代,还可从宽处理。说假话的,那就严惩不饶。”这伙人都齐声说没有杀人。施学使让把刑具摆在地上,准备用刑。刚把他们的头发束起来,脱光了衣服,他们就齐声大喊冤枉。施学使下令,暂免受刑,对他们说:“你们既然不肯自己招供,就让鬼神指明谁是凶手。”就派人用毡褥把大殿的窗子完全遮住,不留一点空隙;又让他们光着脊背,把他们赶进黑暗之中。开始给他们一盆水,让他们洗净手,然后用绳子把他们拴在墙壁下,警告说:“面对墙壁,不许乱动。是杀人凶手的,一定有神灵在他背上写字。”一会儿,把他们叫出来,施学使便挨个观察检验了一遍,最后指着毛大说:“这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原来,施学使先让人用白灰涂了墙壁,又用烟煤水让他们洗手,杀人凶手恐怕神灵在他背上写字,因此暗中将背紧贴墙壁,使脊背沾上了白灰;临走出暗殿时,又用手去护着背,因此脊背上沾上了黑烟色。施学使本来就怀疑是毛大,这榉就更确实了。再对毛大动用重刑,他就全部如实交代了。最后,施学使判道: “宿介:走了盆成括耍小聪明而招致杀身之祸的老路,得了个像登徒子那样好色的名声。就因为他与王氏两小无猜,竟然像夫妻一样同床而眠;又因王氏泄露了胭脂的心事,他竟占有了王氏还不满足,又打胭脂的主意。他学将仲子翻墙越园,就像飞鸟轻轻落地;他冒充鄂生来到闺房,竟然骗得胭脂开门;动手动脚,竟然不要一点脸皮;攀花折柳,伤风败俗,丢尽了读书人的品行。幸而听到胭脂病中的微弱的呻吟,还能顾惜;能够可怜姑娘憔悴的病体,还没有过份狂暴。从罗网里放出美丽的小鸟,还有点文人的味道;但脱去人家的绣鞋作为信物,岂不是无赖透顶!像蝴蝶飞过墙头,被人隔窗听到了私房话;如同莲花落瓣,绣鞋落地后,就无影无踪。假中之假因此而生,冤枉了鄂生之外,又冤枉了宿介有谁相信?天降大祸,酷刑之下差点丧命;自作自受,几乎要身首分离。翻墙越穴,本来就玷污了读书人的名声;而替人受罪,实在难消胸中的冤气。因此暂缓鞭打,以此抵消他先前受的折磨。姑且降为青衣,留一条自新之路。 像毛大这样的人,刁诈狡猾,游手好闲,是街坊里的流氓无赖,勾引邻家女人遭拒绝,还淫心不死;等着宿介进了王氏家中,鬼主意就顿时产生。推开王氏的家门,高兴地随着宿介的足迹进入院内,本想捉奸,却听到了胭脂的消息,妄想骗取美丽的姑娘。哪里想到魂魄都被鬼神勾去,本想进胭脂闺房,却误入卞老汉之门,致使情火熄灭,欲海起风波。卞老汉横刀在前,无所顾忌;毛大却走投无路,转而夺刀杀人。本来想冒充他人骗奸胭脂,谁知却夺刀丢鞋,自己逃脱却使宿介遭殃。风流场上生出这样一个恶鬼,温柔乡哪能有这样的害人精?必须立即砍掉他的脑袋,以快人心。 胭脂:还未定亲,已到成年,以嫦娥般的美貌,自然会配上容貌如玉的郎君。本来就是霓裳舞队里天仙中的一员,又何必担心金屋藏娇?然而她却有感到《关睢》的成双成对,而思念好的郎君;以至于春梦萦绕,感叹年华易逝,对鄂生一见倾心,结想成病。只因一线情思缠绕,招来群魔乱舞。为了贪恋姑娘的美貌,宿介、毛大都恐怕得不到胭脂,好像恶鸟纷飞,来冒充鄂秋隼。结果绣鞋脱去,差点难保住少女的清名,棍棒打来,几乎使鄂生丧了命。相思之情很苦,但相思入骨就会成为祸端;结果使父亲丧命于刀下,可爱的人竟成了祸水。能清正自守,幸好还能保持白玉无瑕;在狱中苦争,终于使案件真相大白。应该表扬她曾拒绝宿介入门;还是清洁的有情之人;应该成全她对鄂生的一片爱慕之情,这也是风流雅事。便让你们的县令,做你的媒人。”这个案子一结,远近都流传开了。 自从吴太守审讯以后,胭脂才知道自己冤枉了鄂生。在公堂下相遇时,满面羞愧,热泪盈眶,像有一肚子痛悔、爱恋的话而无法说出口。鄂生为她的爱恋之情所感动,爱慕之心也特别深。但又考虑到她出身贫贱,而且天天出入公堂,为千人指万人看,怕娶她被人耻笑。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判词宣布后,才定下心来。县官为他送了聘礼,并派吹鼓乐队迎娶胭脂到了鄂家。 卷十 阿纤 奚山,是山东高密县人,以行商为业,常常客居于蒙阴、沂水之间。 有一天,他在途中遇上了大雨,等他赶到他经常住宿的地方时,夜已经很深了。敲遍了旅店的门,没有开门的。他只好徘徊在一户人家的房檐下。忽然两扇门打开了,一个老头儿出来,请他进去。奚山很高兴地跟着他走进去。拴好了毛驴来到堂屋里,屋里并没有床榻几桌。老头儿说:“我是可怜客人你没有住处,所以才请你进来。我家其实并不是卖酒卖饭的人家。家中没有多余的人手,只有老妻弱女,已经睡熟了。虽然有点隔夜剩下的饭菜,苦于缺少炊具无法再热,请不要嫌弃,吃点冷饭吧。”说完了就进入里边。一会儿,拿了一张矮凳来,放在地上,催促客人坐下。又进去拿了一张短腿茶几出来。跑来跑去,忙忙碌碌,十分劳累。奚山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心里很不安,就拉住老头儿请他休息。过了一会儿,一位女郎出来给他们斟酒。老头说:“我家阿纤起来了。”奚山一看这姑娘,有十六七岁,身材苗条,容颜秀丽,举止风度优美动人。奚山有一个小弟弟还未结婚,心里暗暗看中了这位姑娘,因而就请问老头的籍贯和门第。老头儿回答说:“我姓古,名叫士虚。儿子、孙子都早死了,只剩下这个女儿。刚才不忍心打搅她的酣睡,想必是老伴儿把她叫起来的。”奚山问:“女婿是谁家?”老头儿回答说:“还没有许配人家。”奚山心里暗暗高兴。接着各种菜肴摆上了许多,好像早就有准备似的。奚山吃完了以后,恭恭敬敬地表示道谢,说道:“我这萍水相逢之人,受到你热情的接待,终生不敢忘记。因为老先生是盛德之人,我才敢冒昧地提一件事。我有一个弟弟叫三郎,十七岁了,正在读书学习,还不算愚笨顽劣,我想要高攀老先生结一门亲事,您不会嫌我家穷贱吧!”老头儿高兴地说:“老夫住在这里,也是寄居。倘若能得到你们这样的人家相依托,便请借给我一间屋子,我们全家都搬去,以免悬念。”奚山都答应了,就站起来表示感谢。老头儿很殷勤地安排他住下,才出去。鸡叫以后,老头已经出来了,请奚山去漱洗。奚山收拾完行装,拿出饭钱给他,老头儿坚决推辞说:“留客人吃一顿饭,万万没有收钱的道理。何况我们还依附你结为亲家了呢。” 分别以后,奚山在外客居行商一个多月,才返回来。离这个村子一里多路,遇见一位老太太领着一位姑娘,衣帽都是白色的。走近以后看了看,觉着那姑娘好像阿纤,姑娘也一再转过脸来看他,并拉着老太太的衣袖附在老太太耳边说了些什么。老太太便停下脚步问奚山说:“先生姓奚吗?”奚山连声说是。老太太神色凄惨地说:“老头子不幸被倒坍的墙压死了,现在我们要去上坟,家里空了没有人。请你在路边稍等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回来。”于是进入树林里去了。过了一段时间才回来。这时,路上已经昏暗了,于是就和奚山一块儿走。老太太诉说自己和女儿的孤苦,不知不觉伤心啼哭,奚山也心酸难受。老太太说:“这个地方的人情很不善良,我们孤儿寡妇很难过口子。阿纤既已经是你家的媳妇,错过了这个机会恐怕就要推迟许多日子,不如今天晚上,就同你一起回去吧。”奚山也同意了。 回到了家以后,老太太点上灯伺候客人吃完了饭,对奚山说:“我们估计你快回来了,所以把家里存的粮食都已经卖出去了;还有二十多石,因为路远还没有送去。往北去四五里路,村中第一个门,有一个叫谈二泉的,是我们的买主。你不要怕辛苦,先用您的驴运一袋去,敲开门后告诉他,只说南村古姥姥有几石粮食,想卖了当作路费,麻烦他赶着牲口来运去。”就把一口袋粮食交给奚山。奚山赶着驴到了那儿,敲了敲门,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出来了。奚山把事情对他说明了,放下粮食先回来了。一会儿有两个仆人赶着五头骡子来了。老太太领着奚山到藏粮食的地方,原来是在地窖中。奚山下去给他们用斗装粮食,老太太在上面发放,阿纤验收签码。顷刻装足了,打发他们走了。共计来回四次才把粮食装运完,接着就把钱交给老太太。老太太留下他们一个人和两头骡子,收拾行装就起身东去。 走了二十里,天才亮。到了一个集镇,在市场边上租赁了牲口,谈家的仆人才回去。 回到家里以后,奚山把经过情由告诉了父母。双方相见都很高兴。奚家就收拾了另一所房子,让老太太住了,占卜选择了好日子替三郎完了婚。老太太给女儿置办的嫁妆很齐全。 阿纤寡言少语,性情温和,有人和她说话,她也只是微笑,白天晚上纺线织布,一停不停。因此,全家上下都爱惜喜欢她。阿纤嘱咐三郎说:“你对大哥说,再从西边经过的时候,不要向外人提起我们母女。”过了三四年,奚家越发富裕了,三郎也入了县学。有一天,奚山投宿到古家原先的邻居家中,偶尔谈到往日有一次没有地方住宿,投宿到隔壁老头老太太家的事。主人说:“客人你记错了。我的东邻是我伯父家的别墅,三年前,住在这里的人经常见到怪异的事,所以空废了很久了,哪会有什么老头老太太留你住宿?”奚山很感到惊讶,但没有再往深处说。主人说:“这座宅子一向空着,有十年了,没有人敢进去住。有一天后墙倒坍了,我大伯去察看,看见石块底下压着一头大老鼠,有猫儿那么大,尾巴还在外边摇摆。大伯急忙回来,招呼了不少人一块去,老鼠已经不见了。大伙怀疑那东西是个妖物。十几天以后,又进去试探,很安静,什么东西也没有了。又过了一年多,才有人居住。”奚山越发感到奇怪。回到家中私下里和家里人谈论,都怀疑新媳妇不是人,暗暗地为三郎担心,而三郎和阿纤恩爱如常。时间久了,家中人纷纷议论猜测这件事,阿纤多少有些觉察了。半夜里对三郎说:“我嫁给你好几年了,从没有失做媳妇的品德的行为,现在却把我不当人看。请赐给我一份离婚书,任郎君自己去选一个好媳妇。”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三郎说:“我的心意你应该早就了解。自从你进入我家门,我家日益富裕,都认为这福气应归功于你,怎么会有别的坏话?”阿纤说:“郎君没有二心,我难道不知道?但是众人纷纷议论,恐怕难免有抛弃我的时候,就像秋天抛弃扇子那样。”三郎再三安慰解释,阿纤才不再提离婚的事。 奚山心里始终放不下这件事,就天天寻求善于捕鼠的猫,以观察阿纤的态度。阿纤虽然不怕,然而总是愁眉不展。一天晚上她对三郎说母亲有点病,辞别三郎去探望母亲。天明后,三郎过去问候,只见屋子里已经空了。三郎吓坏了,派人四方寻访她们的踪迹,都没有消息。三郎心中萦绕着思念之情,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而三郎的父亲和哥哥却都感到庆幸,轮流不断地安慰劝说他,打算给他续婚,而三郎的心情非常郁闷不欢。等待了有一年多,音信都断绝了,父亲和哥哥时常讥笑责备他。三郎不得已花重金买了一个妾,然而思念阿纤的心情始终不减。又过了好几年,奚家的日子一天天贫困了,因此又都思念起阿纤来。 三郎有一个叔伯堂弟阿岚,因为有事到胶州去,途中拐了个弯去看望表亲陆生,并住在了他家。晚上阿岚听见邻居家有人哭得很哀痛,未来得及询问这件事。到胶州办完了事回到陆生家,又听到了哭声,因而就询问主人。主人回答说:“数年以前有寡母孤女二人,赁屋居住在这儿。上个月老太太死了,姑娘独自居住,没有一个亲人,所以这样悲伤。”阿岚问:“她姓什么?”主人说:“姓古。她家经常关门闭户不跟邻里往来,所以不了解她的家世。”阿岚吃惊地说:“是我嫂子啊!”于是就去敲门。有人一边哭一边出来,隔着门答应说:“你是谁呀?我家从来没有男人。”阿岚从门缝里窥视,远远仔细一看,果然是嫂嫂,便说:“嫂嫂开门,我是你叔叔家的阿岚。”阿纤听了,就拨开门栓让他进去,对阿岚诉说孤苦之情,心情凄惨悲伤。阿岚说:“我三哥思念你很痛苦,夫妻之间即使有点不和,何致于远远地逃避到这儿来!”阿岚就要赁一辆车载她一起回去。阿纤面色凄苦地说:“我因为人家不把我当人看待,才跟母亲一块隐居到这里。现在又自己回去依靠别人,谁不用白眼看我?如果想要我再回去,必须与大哥分开过日子,不然的话,我就吃毒药寻死算了!” 阿岚回去之后,把这件事告诉了三郎,三郎连夜跑了去。夫妻相见,都伤心流泪。第二天,告诉了房子的主人。房主谢监生见阿纤长得美貌,早已暗中打算把阿纤纳为妾,所以好几年不收她家的房租,而且多次放风向阿纤的母亲暗示,老太太都拒绝了他。老太太一死,谢监生私下庆幸可以谋取到手了,而三郎忽然来了。于是就把几年的房租一起计算,借以刁难他们。三郎家本来就不富裕,听说要这么多银子,显出很忧愁的神色。阿纤说:“这不要紧。”领着三郎去看粮仓,大约有三十石粮食,偿还租金绰绰有余。三郎高兴了,就去告诉谢监生。谢监生不要粮食,故意只要银子。阿纤叹息说:“这都是因为我引起的麻烦啊!”于是就把谢监生图谋纳她为妾的事告诉了三郎。三郎大怒,就要到县里去告他。陆生阻止了他。替他把粮食卖给了乡邻,收起钱来还给了谢监生,并用车把两人送回家去。三郎如实地把情况告诉了父母,和哥哥分了家过日子。 阿纤拿出她自已的钱,连日建造仓房,而家中连一石粮食还没有,大家都感到奇怪。过了一年多再去看,只见仓中粮食已装满了。过了没有几年,三郎家中十分富有了,而奚山家却很贫苦。阿纤把公婆接过来供养,经常拿银子和粮食周济大哥,逐渐习以为常了。三郎高兴地说:“你真可谓是不念旧恶啊。”阿纤说:“他也是出于爱护弟弟啊,而且如果不是他,我哪有机会结识三郎呢?”以后也没有什么怪异的事情出现。 卷十 瑞云 瑞云,是杭州的名妓,容貌才艺举世无双。十四岁时,妓院的蔡妈妈要让她接客,瑞云说:“这是我一生的开端,不能草率。价钱由你定,客人由我自已选择。”蔡妈妈说:“可以。”就定身价为十两银子。从这天起瑞云开始接客,求见的客人必须有见面礼。礼厚的,瑞云就陪他下盘棋,酬谢一幅画;礼少的只留喝杯茶就打发走了。瑞云的名字早已远近闻名,从此,登门求见的富商及贵家子弟,天天不断。 余杭县有个贺生,是个很有名气的才子,只是家中不太富裕。他一直仰慕瑞云,虽然不敢打算和瑞云同床共枕,也竭力准备了一点礼物,希望能看到瑞云的芳容;但又暗自担心瑞云交往的人多,不会把他这个穷书生放在眼里。等到相见时一交谈,瑞云却招待得十分殷勤,坐在一起谈了很久。瑞云眉目含情,作了首诗赠贺生:“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贺生得到这首诗喜欢极了,有许多话正想说,忽然小丫鬟进来说:“来客人了。”贺生只好匆匆告别。 回家以后,贺生反复品味赠诗,睡梦里也思念着瑞云。这样过了一两天,情不自禁,又带了礼物去见瑞云。瑞云见到他很高兴,把坐位移到贺生跟前,小声对他说:“你能想法和我欢聚一夜吗?”贺生说:“穷书生,只有一片痴情可献知己,就这一点薄礼,已经竭尽了微薄的力量。能够见到你的芳容,我就心满意足了,至于肌肤之亲,我是想也不敢想的。”瑞云听了闷闷不乐,两人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贺生坐了很长时间没出来,蔡妈妈三番五次叫瑞云,以催促他走,贺生只得走了。他心里非常愁闷,想卖掉所有家产,换得一夜之欢,但是天亮还得分别,那时的情景更难以忍受。想到这些,贺生心灰意冷,从此,就和瑞云断了音信。 瑞云选择初夜女婿,选了好几个,没有一个合适的。蔡妈妈很生气,要强迫她改变原来的打算,但还没说出来。一天,有一个秀才带着赠礼来,坐着说了一会话,便起来用手指头按了一下瑞云的额头说:“可惜!可惜!”就走了。瑞云送客回来,大伙见她额头上有一个像墨一样的指印。瑞云洗了洗,越洗越清楚。不几天,墨痕渐渐扩大;过了一年多,已漫延到左右颧骨及上下鼻梁。见到她的人无不嗤笑,从此再没有来访她的客人了。蔡妈妈夺了瑞云的妆饰,叫她和婢女们一块干活。瑞云身体很弱,干不了重活,一天比一天憔悴起来。贺生听说后,来看望她,只见瑞云蓬头垢面,正在厨房里干活,丑得像鬼一样。瑞云抬头看见贺生,忙面向墙壁,遮掩面容。贺生怜惜她,便同蔡妈妈说,愿意赎瑞云作妻子。蔡妈妈同意了。贺生变卖田地,拿出所有家产,把瑞云买了回来。进了家门,瑞云拉着贺生的衣服哭泣着,说不敢做他的夫人,愿意给他当侍妾,等待贺生另娶正妻。贺生说:“人生所注重的是知己。你走运的时候能拿我当知己,我怎能因为你失意了就忘了你呢?”终于没有另娶。听到这件事的人都讥笑贺生,但贺生对瑞云的感情却更加深厚了。 过了一年多,贺生偶然到苏州,有一个姓和的书生与他同住在一家客店。和生忽然问他:“杭州有个叫瑞云的名妓,近来怎样了?”贺生回答说嫁人了。和生又问:“嫁给谁了?”贺生说:“那人和我差不多。”和生说:“如果能像你,可算嫁了合适的人了,不知身价是多少?”贺生说:“因为她得了种奇怪的病,所以贱卖了。不然,那个像我这样的穷书生,怎么能从妓院中买到那样一个漂亮的女子呢?”和生又问:“那人果真和你一样吗?”贺生觉得他问得特别,就反问他为什么这样说。和生笑着说:“实不相瞒,我曾见到她的芳容,很可惜她绝世佳人,流落在那种地方,就使了点小法术,遮掩了她的光彩,以保护她的纯真,留着等待真正爱怜她的人去赏识她。”贺生急忙问他说:“你既然能点上墨痕,能不能再洗掉它呢?”和生笑着说:“怎么不能!但须要那个人诚心诚意来请求!”贺生起身施礼说:“瑞云的丈夫就是我呀。”和生高兴地说:“天下只有真正的才子才能懂得真情,不因为丑陋而改变心意。我跟你回去,送还你一个美人。”于是就同贺生一块往回走来。 到了家里,贺生要准备酒宴,和生止住他说:“先让我施行法术,好让准备酒菜的人高兴!”就让贺生用盆盛上水,和生用手指在水上画了几下,说:“洗洗马上就好了。可是必须让她亲自出来谢医生。”贺生笑着捧了盆进去,等瑞云自己洗脸。瑞云一洗,脸上的墨痕果然随手而落,光洁艳丽,就同当年一样。夫妇两人非常感激,一块出来拜谢,但是客人已经不见了。找遍了也没找到,心想大概是个仙人吧! 卷十 仇大娘 仇仲,是山西人,忘记了他是哪个郡哪个县的了。有一年,正赶上兵荒马乱,他被强寇俘掳了去。家中两个儿子仇福、仇禄都还年小,他续娶的妻子邵氏抚养着两个孤儿,艰难度日。所幸他留下的一点家业,还能使母子三人维持温饱。但那时的年景,天灾人祸不断,收成又不好,加上村里的豪门大户,仗势欺人,使得孤儿寡母衣食不保,苦苦煎熬。 仇仲有个叔叔叫仇尚廉,企图吞并仇仲的那点家产,多次劝邵氏改嫁,邵氏坚决不肯。仇尚廉便将她暗地里卖给了一个大户人家,想强行赶走她。仇尚廉跟大户人家讲妥后,邵氏还蒙在鼓里,别的人也都不知道这个阴谋。同村有个叫魏名的,为人奸滑狡诈,跟仇家多年有仇,事事都想造谣中伤。因为邵氏在家守寡,魏名便到处散布谣言,败坏邵氏名声,以此来污辱诋毁仇家。这些谣言正好被那个大户人家听到了,厌恶邵氏不贞洁,便告诉仇尚廉,不愿再买邵氏。时问一长,仇尚廉的阴谋和外面的流言蜚语,都传到了邵氏耳朵里,邵氏冤愤不已,天天哭泣,渐渐地四肢不适,一病不起了。当时,仇福才十六岁。家里无人缝补衣裳,便匆匆忙忙地为仇福娶了媳妇。新媳妇姓姜,是秀才姜屺瞻的女儿,为人贤惠能干。从此后,一切家务事都依靠姜氏料理,家境竟也渐渐好过起来,便又让仇禄拜了先生,开始读书。 魏名见仇家日子好起来,非常忌恨,一计不成,另施一计。假装和仇福套近乎,常常叫了他去喝酒。仇福受骗,把魏名看作是心腹之交。魏名乘机挑拨他说:“你母亲卧床不起,已成了废人,不能再料理家业;你弟弟又坐吃闲饭,什么事都不干。就你们这对贤惠的夫妇,整天给人作牛作马!况且日后为你弟弟娶媳妇,必定花费不少。我为你着想:不如早点分家,那么贫困的是你弟弟,而富裕的是你啊!”仇福回家,便和妻子商量跟弟弟分家,被姜氏斥骂了一顿。无奈魏名天天引诱离间仇福,仇福完全上了圈套,径直去告诉母亲,要分家另过。邵氏大怒,又痛骂了他一场。仇福更加忿怒,从此便把家里的银两和粮食都看作是别人的东西,尽情挥霍。魏名又乘机引他赌博,渐渐把家里的粮囤都快输空了。姜氏知道后,没敢和婆母说。不久,家里忽然断了粮,邵氏吃惊地询问,才得知仇福赌博的事,虽然极为愤怒,但又无可奈何,只得分了家,让仇福另过。所幸姜氏很贤惠,天天给婆母做饭吃,仍像以前一样侍奉。 仇福分家后,更加没了顾忌,大肆赌博。只几个月的时间,便将全部田产输了个净光。母亲和妻子还都不知道。仇福没了本钱,无法再赌,竟想拿妻子作抵押,借债再赌,但一直没找到个愿意借债的。本县有个赵阎王,本是漏网的大盗,横行一方,无人敢惹,是当地一霸。所以他不怕仇福会食言,慷慨地借给他钱。仇福拿到钱,仅仅几天,又输光了。心中犹豫,想跟赵阎王反悔。赵阎王发怒起来,仇福害怕,只得将妻子骗到了赵家,把她交给了赵阎王。魏名昕说后,非常高兴,忙跑去告诉了姜家,巴不得姜、仇两家为此打个不亦乐乎。姜家听到消息,果然大怒,立即打起官司。仇福十分恐惧,连忙远远地逃走了。 姜氏被丈夫骗到赵阎王家后,才知道自己被丈夫卖了。真是万箭钻心,只想寻死。赵阎王起初还好言安慰她,姜氏不听。赵阎王又威逼她,姜氏索性破口大骂。赵阎王大怒,用鞭子毒打姜氏,还是不服。乘人不备,姜氏拔下头上的簪子,直向自己的咽喉刺去。众人急忙将她救下时,簪子已穿透喉管,鲜血涌出。赵阎王忙用布帛包住她的脖颈,还盼望着以后再慢慢地说服她,让她顺从自己。 第二天,官府的拘牒便到了,要捉赵阎王去会审。赵阎王毫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赶到县衙。县官查验到姜氏脖子上有重伤,便命衙役拉下赵阎王去痛打。衙役却面面相觑,不敢动手。县官早就听说赵阎王横行残暴,这时更加相信了,不禁怒火中烧,将衙役喝退,命家仆们一涌齐上,将赵阎王即刻打死了。姜家才将女儿抬回家中。自姜家打起官司后,邵氏才知道仇福犯下的种种罪恶,痛哭一场,昏厥过去,渐渐露出要下世的景象。仇禄这年才十五岁,孤孤单单的,失去了依靠。 先前,仇仲的前妻生了个女儿,叫大娘,嫁到了远郡。性情刚猛。每次回娘家探亲,只要父母送给的东西太少,她不满意,就使性子顶撞父母。仇仲因此很生气厌恶这个女儿;又因为她嫁得远,所以常常几年不来往。邵氏病得快死的时候,魏名便不安好心地想叫了她来,以挑起仇家更大的家务纠纷。正好有个小商贩,跟仇大娘是同村的,魏名便托他捎话给大娘,说她继母快要死了,而且暗示大娘娘家有利可图。过了几天,大娘果然带了一个小儿子来了。进入家门,见只有二弟侍奉着病在床上的继母,那情景很是惨淡,大娘不觉悲伤起来,便问大弟仇福哪去了。仇禄便把家里的变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大娘听说后,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过了会儿,才说:“家里没个成年男子掌家,就任人欺凌到这种程度!我们家的田产,那些贼徒怎敢骗赚了去!”说完,走进厨房,烧火做饭,先让母亲吃了,才招呼二弟、小儿子一块吃。吃完,忿忿地出了家门,径直到县衙去投了诉状,告那些赌徒们引诱仇福赌博,把家产都骗了去。赌徒们听说,都害怕起来,一块凑了银子,贿赂大娘撒诉。大娘将银子收下,照样打官司。县官便将几个赌徒捉到县衙,分别打了顿板子了事,田产一事竟不过问。大娘愤愤不平,又带着儿子告到郡里。郡守最痛恨赌博,加上大娘极力诉说孤儿病母的痛苦艰难,以及那些赌徒骗赚田产的种种情形;讲得慷慨激昂,声泪俱下。郡守也被打动了,便判令县官将田产追还仇家,仍将仇福从重惩罚,以警戒那些不肖之子。大娘回家后,县官已奉郡守令,重新拘拿赌徒,严加追究,终于又把仇福输掉的田产全部夺了回来。 大娘这时已守寡很久了,便让小儿子回去,而且嘱咐他回家后跟着哥哥好好干活,不要再来了。大娘从此后便住在娘家,奉养继母,教诲二弟,里里外外,料理得井井有条。继母大为欣慰,病情也逐渐好转,家务大事全委托给大娘掌管。村里那些地痞无赖,有时稍微欺负到仇家头上,大娘就持刀找上门去,理直气壮地讲理,那些地痞无赖没有不屈服的。过了一年多,家产便一天天多起来。大娘还时常买些药品和食物给姜氏送去。又见仇禄渐渐长大,便频频嘱托媒人给他提亲。魏名枉费心机,仍不罢休,又跟人说:“仇家产业,全都归了大娘了。恐怕将来要不回来了。”人们都相信了,所以没人肯把女儿嫁给仇禄。 有个叫范子文的公子,家里有座有名的花园,是山西首屈一指的。花园里,众多的名贵花草,种满了路两边,一直通到范家内室。曾有个人不知这是范家的花园,误顺路一直走到内室,正好碰上范公子开家宴。范家便愤怒地将这个人抓起来,说他是强盗,差点把他打死。清明节那天,仇禄从私塾里回来,正碰上魏名。魏名假装和他玩耍,渐渐把他引到范家花园附近。魏名本来跟花园的园丁有交情,所以园丁将他们放了进去。二人把园里的楼台亭榭逛了个遍。一会儿来到一个地方,一条小溪,远远流去,水势汹涌。溪上横跨着一座画桥,两边有朱红栏杆,通向一个红漆大门。远远望见大门内花团锦簇,原来这就是范公子的内室。魏名欺骗仇禄说:“你先进去吧,我要去上厕所。”仇禄信以为真,从桥上过去,进入红漆大门,来到一个院子,听见有女子的说笑声。正停步惊疑间,一个丫鬟出来,看见仇禄,转身便跑。仇禄才恍然大悟:自己误入了人家的内室,惊骇地拔脚就逃。刹时,范公子也出屋来,喊叫家人拿着绳索追赶仇禄。仇禄大为窘迫,一急之下,自己跳进了溪中。范公子见了,忽然破怒为笑,命仆人们把他救上来。见仇禄容貌衣著俊雅华丽,便叫仆人替他换下湿了的衣服、鞋子,拉他走进一个亭子,询问他的姓名。看范公子的神态,脸色和蔼,话语温和,样子很亲近。谈了一会儿,范公子走进内室,接着又出来,笑着握住仇禄的手,拉他走过桥去,渐渐走近刚才的院子。仇禄不解其意,犹豫着不敢进去。范公子强拉着他进了院子,见花蓠笆内隐约有个漂亮女子往这边窥视。二人坐下后,丫鬟们摆上酒来。仇禄推辞说:“我年幼无知,误进了你家内室,承蒙你原谅了我,已出我所望。只愿你早点放我回家,我将感恩不浅!”范公子不听。不长时间,菜肴已摆满了桌子。仇禄又推辞说已经酒足饭饱了。范公子强按他坐下,笑着说:“我有一个乐拍名,你若能对上,我就放你走!”仇禄连忙答应,请他说。范公子说道:“拍名‘浑不似’,”仇禄默默想了很久,才对上,回答说:“银成‘没奈何’。”范公子大笑着说:“真是石崇来了!”仇禄听了,更加迷惑不解。 原来,范公子有个女儿叫蕙娘,既美丽又懂诗书。范公子天天想为她选个好丈夫。头天夜里,蕙娘梦见一个人告诉自己说:“石崇,是你女婿!”蕙娘问:“在哪里?”回答说:“明天就要落水了。”早上起来,蕙娘告诉父母,都感到奇异。仇禄正好符合了蕙娘的梦兆,所以范公子才将他请进内室,让夫人、蕙娘和丫鬟们相看相看。此时,范公子听了仇禄这样巧合的联对,喜欢地说:“这拍名是我女儿拟的,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对句。现在你对上了,这也是天定缘分。我想把女儿嫁给你,我家里不缺房子,不用麻烦你家来迎亲了,你就入赘到我家来吧!”仇禄惶恐地谢绝,说母亲正生病卧床,自己实在不敢入赘到别家。范公子便让他先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于是派仆人拿着仇禄的湿衣服,让他骑马回去。 仇禄回到家中,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很惊讶,认为这事不吉祥。邵氏从这件事上才看出魏名此人十分险恶。但因祸得福,也就不想跟他为仇,只是告戒儿子不要再和他来往。过了几天,范公子又让人传话给仇禄母亲。母亲还是不敢答应,大娘却作主应下了,随即就派两个媒人送去了彩礼。不久,仇禄便入赘到了范公子家。一年多他就考中了秀才,很有才名。后来,妻弟长大后,对仇禄很怠慢。仇禄一怒之下,带着妻子返回了自己家。此时,母亲已能扶着拐杖走路。年年依赖大娘料理,家哩的房子倒也很宽敞完好。仇禄的妻子搬来后,奴婢仆人也带来了不少,仇家于是俨然成了高门大户了。 魏名又没有得逞,更加嫉妒仇家。只恨抓不到仇家的把柄,便收买了一个从旗下逃出来的汉奴,让他诬告仇禄代为窝赃。大清刚立国的时候,惩治旗籍逃奴的法律最为严苛。仇禄于是依律被判流刑,发配到关外。范公子上下贿赂活动,仅仅保住了蕙娘不被流放,凡仇禄的田产全部投入官库。幸亏大娘拿着原来的分家文书,挺身而出,跟官府申辩:新增的若干顷良田,都挂在仇福名上,不属仇禄的田产,才没被没收,母女二人得以有个地方居住。仇禄自料这次被发配可能永远回不来了,便写下离婚文书,送给岳父家,自己孤单一人去了关外。 仇禄走了不几天,来到都北,在个客店里吃饭。偶然看见一个乞丐在窗外正愣愣地盯着自己,模样极像是哥哥仇福。仇禄忙上前询问,果然是仇福。仇禄便述说了自己的遭遇,兄弟二人十分凄恻悲伤。仇禄解开内衣,拿出几两银子,交给哥哥,嘱咐他回家去。仇福哭泣着接受下,二人便分别了。 仇禄到了关外,被安排在一个将军的帐下做奴仆。因为他生得文弱,将军便让他掌管文书籍簿,和其他奴仆们一块吃住。奴仆们询问他的家世,仇禄详细讲了。其中一人忽然惊讶地说;“你是我的儿子!” 原米,仇仲被强寇掳去后,最初是给他们牧马。后来这股强寇向官军投降,就又把仇仲卖给了旗人为奴,这时他正跟着主人屯扎在关外。仇仲向仇渌回忆了往事,大家才知道二人真是父子。仇仲、仇禄不禁抱头痛哭,一屋的人也为之心酸落泪。既而,仇仲又愤怒地说:“哪里来的这个逃奴,诬告诈骗我的儿子!”便去哭着跟将军诉说了经过。将军听说后,就让仇禄做了书记官,又给朝廷中一个亲王写了封信,让仇仲拿着去京城上告。 仇仲进入京城,等候亲王的车驾出来,便大喊冤枉,并递上将军的信。亲王得知事情经过,很是为仇禄叹惜。便责令地方官为他申冤昭雪,将没入官库的家产归还仇家,并判仇禄无罪,释放回家。 仇仲返回关外,父子二人都很喜欢。仇禄又细问父亲这些年有没有再成家,以便替父赎身返回老家。得知仇仲后来结过两次婚,但都没孩子,这时仍是孤身一人。仇禄便治办下行装,自己先返回家乡去了。 起初,仇福告别弟弟返回老家,进入家门,跪着叩见母亲。大娘侍奉着母亲高坐在堂屋里,自己操起根棍子站在一边,问仇福,“你如愿意挨打受罚,可以先留在家里;否则,你的家产早已没了,这里也没你吃饭的地方,你请走人!”仇福跪在地上哭着说愿意受罚。大娘听了,把棍子扔到地上,说:“卖老婆的人,打都不值得打!但你犯下的旧案还没消,如果再犯,就到官府自首去吧!”便派人去告诉姜氏仇福回来的消息。姜氏大骂道:“我是仇某的什么人?用得着来告诉我!”大娘便将姜氏的话告诉仇福,故意羞辱他。仇福非常惭愧,大气不敢出。 过了半年,大娘虽然供给仇福吃喝穿戴,十分周到,但一直拿他当仆人对待。仇福也整天操劳,毫不抱怨。有时给他银子,让他去办事,仇福也变得一丝不苟,花多少,剩多少,一清二楚。大娘观察到他确实变了,便告诉母亲,去哀求姜氏回来。母亲觉得恐怕不好挽回。大娘说:“不会的。她当初如肯嫁别人,就不会自己受那样大的罪了!她实在是不能不气愤啊!”于是,大娘亲自领着弟弟,前去姜家负荆请罪。岳父母见了仇福,骂了又骂。大娘喝令他跪在岳父母面前谢罪,然后,才请姜氏出来见面。连请了三四次,姜氏躲了起来,坚决不出来。大娘搜寻到她,强将她拉到仇福面前,姜氏才指着仇福的鼻子大骂一通。仇福汗如雨下,无地自容。姜母才命拉他起来。大娘便乘机询问姜氏什么时候回去,姜氏说:“过去我受姐姐的恩惠太多了,现在你叫我回去,我怎敢说别的?但恐怕不能保证我不会再被卖掉!况且,我与他情义已绝,还有什么脸面与这个黑心无赖的豺狼一块生活?请姐姐另准备一间屋子,我回去侍奉母亲,稍胜过削发出家当尼姑,我就满足了。”大娘忙替仇福说明他已很悔恨,约定第二天来接她回去,便告别走了。 第二天,大娘准备了华丽的车子,将姜氏接回来。母亲已早早等在门口,见了姜氏,跪拜在地。姜氏也急忙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大娘忙在一边劝解。又准备下酒宴,欢庆姜氏回来,命仇福坐在桌子一侧。过了会儿,大娘端起酒杯说:“过去我苦苦为仇家挣下这份家业,不是为了自己得到什么好处!现在,大弟已经悔过,贞妇也已回来,我马上将全家帐册如数交出。我空着身子来,仍然空着身子回去!”仇福夫妇听说,忙离席站起来,跪拜在一边哭着哀求她别走,大娘才作罢。 不长时间,官府为仇禄昭雪的命令下达。仅几天,原来没入官库的田产全都退了回来。魏名大惊,不知是什么缘故。恨得牙痒痒的,但又无计可施。正好碰上仇家的西邻遭了火灾,魏名假装救火,却暗地里用把草束点着火引燃了仇禄的房子。当时又刮大风,火势迅速蔓延,将仇家的房屋几乎烧了个净光,只剩下仇福住的两三间屋子。全家人只得都搬到这几间屋子去住。 不久,仇禄返回家来,一家人团聚,又悲又喜。起初,范公子收到仇禄的离婚文书,拿了去跟蕙娘商量。蕙娘痛哭着,将文书撕碎了扔到地上。父亲便顺从了女儿的意思,不勉强她改嫁。仇禄回来后,打听到蕙娘没有嫁人,喜出望外,急忙赶到岳父家。范公子知道他家遭了火灾,便想留住他,仇禄不肯,告辞回家。所幸大娘平日积攒下了些银子,这时便全都拿出来整修破房。仇福拿着锨干活时,意外挖出一个金窑。到了夜晚,便和弟弟一块打开,只见石砌的金窑足有一丈见方,里面放满了白银。得到这些银子后,仇家于是召集工匠,大兴土木,建了一片楼房,壮观华丽得不亚于富贵大家。 仇禄回来后,感激将军在危难中帮助,便备下一千两银子,要去拜见将军,顺便赎回父亲。仇福愿意代替弟弟前去,于是便派了几个健壮的仆人,跟随着他去了关外。仇禄又接回了蕙娘。不久,仇福便将父亲接了回来,全家一片欢腾。 大娘自从住在娘家,禁止儿子来看望自己,是恐怕有人议论她企图侵吞仇家家产。现在父亲已经回来,便坚决告辞,要回去。兄弟们不忍心,父亲便将家产分成三份:儿子得两份,女儿得一份。大娘苦苦推辞,兄弟二人都哭着说:“我们若不是姐姐,哪里有今天!”大娘只得安心收下,派人去叫儿子搬了家来,跟父母住在了一起。 后来,有人问大娘:“仇福、仇禄是你异母兄弟,你怎么如此关心?”大娘回答说:“只知有母亲,不知有父亲,只有禽兽才会这样!人哪能效仿呢?”仇福、仇禄听到这话后,都感激得热泪滚流。让工匠整修大娘的房屋,建得跟自己的一样。 此后,魏名自己反思:十几年里,越是祸害仇家,却越是给仇家招福,也不禁渐渐后悔起来。又仰慕仇家富裕,便想和他家交好。于是他便以庆贺仇仲回家为由,备下礼物到了仇家。仇福要赶走他,仇仲不忍心拂了人家的好意,便接受了他送来的活鸡和酒等礼物。鸡本是用布条绑着脚的,却跑进了厨房,被火烧着了布条;鸡又钻到柴禾堆里栖息,奴婢仆人们见了都没在意。一会儿,厨房的柴禾燃烧起来,引着了厨房。一家人惊慌失措,幸亏人手多,不一会儿就把火扑灭了,但厨房中所有的东西都已变成了灰烬。仇福兄弟二人都觉得魏名送来的东西不吉利。后来,又赶上父亲做寿,魏名又牵来一只羊作贺礼。仇家推辞不了,只得暂时将羊拴在院子中一棵树上。到了夜晚,家里有个童仆因为被别的仆人殴打了一顿,便忿忿地走到树下,解开拴羊的绳子,自己吊死了!仇福、仇禄兄弟感叹地说:“他好好地对待我们家,倒不如坑害咱们家呢!”从此后,魏名虽然很殷勤,但仇家兄弟再也不敢接受他一丝一缕的东西了,宁恳反过去厚厚地酬谢他。后来,魏名老了后,家里非常贫困,只好去作乞丐,仇家仍时常拿些布匹、粮食去周济他。 卷十 曹操冢 许昌城外有一条河,水流湍急,波涛汹涌。临近一处崖岸的地方,河水的颜色变成深黑色。盛夏天,有人从这里跳进河中洗澡,忽然像被刀斧斩过一样,尸体断为两截,浮出水面。后来又有一人也如此这般。人们深感惊奇。县令听说这件事后,派人截断河的上流,排尽余水,见崖岸下有一个深洞,洞中安装着一个转轮,轮上排列着锋利的刀刃。拆掉转轮,深入洞中,发现一块小石碑,碑上的字都是汉篆字,细细辨认,原来是曹操墓。于是打破棺材,散掉腐骨,将殉葬的金银财宝全部取了出来。 卷十 龙飞相公 安庆有一个姓戴的书生,年纪轻轻,却行为不检,品行不端。 有一天,戴生从外面喝酒回来,路上碰到已经死去的表兄季生。戴生喝醉了酒,两眼昏花,忘记表兄已经死了,问候道:“你一向在哪里做事?”季生答道:“我早已死了,难道你忘记了吗?”戴生恍然醒悟,知道碰上了鬼,但乘着酒意,也不害怕,又问道:“你在阴间干些什么?”季生说:“现在转轮王殿下掌管轮回生死簿。”“那么人世的祸福,你一定都知道了?”“那是我的职责,怎能不知!”季生道:“只是簿子中记录太烦琐,不是关系密切的人,我也记不清楚。前些天偶然翻检簿子,还看见你的大名。”戴生听说,急忙问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季生答道:“实在不敢瞒你,你的名字列在黑暗狱中!”戴生大吃一惊,连酒也吓醒了,苦苦哀求表兄拯救他。季生叹道:“这是我无能为力的事。人生在世,行善才有好报。你恶贯满盈,不积大善怎能挽回呢?但你一个穷书生,又没有力量去行大善;即使你从现在起每天都做善事,没有一年多的时间也抵消不了你的罪恶,所以现在太晚了!只希望你从此后洗心改过,努力行善,地狱之中或许还有出头之日。”戴生哭着拜伏在地上,哀恳表兄救他。一会儿抬头一看,季生已经无影无踪,只好闷闷不乐地返回了家。从此以后,戴生尽心改过,不敢再稍有差迟。 在此以前,戴生曾与邻居的妻子私通。邻居察觉后,隐忍下来,没有发作,指望有朝一日捉奸捉双。没想到戴生洗心革面,永远断绝了与他妻子的私情。邻居抓不到把柄,怀恨在心。一天,两人在田野里相遇,邻居假装要和戴生说话,引他望一眼枯井里看,却在背后将戴生推落下井。井深数丈,以为这下戴生必死无疑了。半夜,戴生苏醒过来,坐在井中大声呼救,没有一个人听见。第二天一早,邻居恐怕戴生再活过来,又到井边察看动静,正好听到了戴生的呼救声,他急忙往井里投掷石块。戴生藏身到井下的地洞里,大气不敢出。邻居知道他没死,于是便挖土填井,几乎将井都填满了。戴生蹲在洞中,漆黑一团,真是与地狱没什么两样。洞中没有食物,自料这下子是死定了。匍匐着往洞深处爬了爬,只见三步以外都是积水,没有可去的地方,只好回到原处坐下。起初还感到肚饿,时间一长,连饥饿也忘了。又想到人在地洞之中,没什么善事可做,只好高颂佛号而已。既而看见鬼火点点,在洞中游荡,便祷告道:“听说磷火都是冤鬼所化。我虽然暂时还活着,但难以再返回人世。如果我们能聚谈聚谈,也聊以解除寂寞。”祷告毕,便看见鬼火都从水面上漂浮过来,每点鬼火中都有一个人,身高只及活人的一半大小。戴生问他们的来历,鬼火们答道:“这是一座古煤井,煤井主人挖煤时,震动了边上的古墓,被墓里的龙飞相公决海水淹了煤井,溺死四十三人,我们都是这些淹死的冤鬼。”戴生惊奇地问:“龙飞相公是什么人?”回答说:“不知道。只知相公是文学士,现为城隍的幕宾。相公也怜悯我们无辜而死,所以每隔三五天便施舍水粥给我们充饥。只是我们被冷水浸骨,难再超度苦海;您若能再返人世,请您打捞我们的残骨造一座义坟,那您的恩惠就遍及九泉之下的人了。”戴生叹道:“假使有万分之一生还的希望,这事又有什么难的呢?但身在九泉之下,怎指望还能重见天日!”便叫众鬼念佛,将泥块捻成佛珠,以记下诵佛遍数。也不知天黑天明:疲倦了就睡,醒过来就坐着念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见洞深处有灯笼出现,众鬼喜欢地说:“龙飞相公来施舍食物了!”邀请戴生一同前去。戴生担心前面水深过不去,众鬼强拉着他前行,飘飘忽忽地像凌空行走。曲曲折折地走了约半里路,来到一处地方,众鬼才放开他让他自己走。越往上走越高,像在爬几丈高的台阶。戴生登上阶梯,看见一座房廊,大堂上点着一支明亮的蜡烛,像小孩胳膊一样粗。戴生很久没见灯光了,乍见之下,十分兴奋,急忙跑了过去。堂上坐着一个老翁,文人打扮。戴生一见,不敢再往前走。老翁看见他,惊讶地问:“我不认识你,从哪里来的?”戴生走上前去,跪在地上叙述了经过。老翁说:“原来是我的远代孙子!”让他起来,赐座坐下,自已说:“我叫戴潜,字龙飞。过去因为不肖孙子戴堂,勾结土匪,靠近我的墓打井,让我不得安宁,所以用地海水淹了他们。现在他的后代怎样了?”原来,戴氏近宗共有五支,戴堂居长。以前,本县有个大户贿赂戴堂,在他祖坟边探井采煤。戴氏子弟畏惧戴堂,不敢不从。挖了不长时间,地下水突然汹涌而出,将采煤的人全部淹死在井中。死者亲属,联合打官司,戴堂及那个大户因此破产贫困下来,戴堂的子孙以至于无立锥之地。戴生是戴堂弟弟的后代,曾听老人们说过这件事,便告诉了老翁。老翁说:“这种不肖子孙,他的后代怎会兴旺!你既然来到这里,还应别忘了读书。”于是,让戴生吃饱喝足后,拿一本书放到桌子上,都是八股文,让戴生研读。又命题考查他的文章,就和塾师教学生一样。大堂上的蜡烛,不用剪,也不灭,长久亮着。疲倦的时候就睡,也分不清哪是早晨哪是晚上。老翁有时外出,便派一个童仆供他使唤。戴生觉得像过了数年之久,所幸没受什么苦难。只是没别的书可读,惟作百篇八股文,每篇写了四千多遍。一天,老翁对他说:“你孽报已满,马上就要再回到人间。我的坟邻近煤洞,阴风刺骨,你得志以后,要把坟迁到村东地里去。”戴生恭敬地答应下。老翁便将群鬼都叫上来,让他们把戴生仍然送到原来的地方。回到原处,众鬼又再三行礼嘱咐,戴生也不知怎么才能出去。 戴生突然失踪以后,家里多方搜寻打听,一直没有踪影。他母亲便告了官,逮了许多人审讯,还是没有一点线索。过了三四年,原来的官离任,搜查也就松了下来。戴生的妻子也改嫁走了。正好村中有人重新整治原来的煤井,进入洞中,发现了戴生,摸摸竟还没死,惊骇万分,连忙告诉他家,抬了回去。一天后,戴生才会说话,详细述说了经过。 自从戴生被推落井以后,那个邻居又打死了他老婆,被他岳父告了,逮到狱中,一年多才出来,瘦得只剩皮骨了。听说戴生又活了过来,他十分害怕,连忙逃走了。戴生的族人商量拿住那邻居治罪,戴生不许,说过去是自找的,是阴间的处罚,与邻居没有关系。邻居察觉到他没有恶意,又犹豫着回来了。 煤井里的水干了以后,戴生便出钱雇人进洞捡拾群鬼的遗骨,买了口棺材,找个地方一块葬了。又稽查宗谱上果有一个戴潜,字叫龙飞,便备下祭品,到祖坟上祭祀了一番。学使听说了戴生的奇异遭遇后,又欣赏他写的文章,让他以优等参加了乡试,中了举人。戴生便在村东地里造坟,将龙飞的墓迁来厚葬。此后春秋上坟,年年不断。 卷十 珊瑚 秀才安大成,四川重庆府人。父亲是个举人,早已去世。弟弟名叫二成,年纪还小。大成娶了个媳妇,小名叫珊瑚,她知礼孝顺又很漂亮。但是大成的母亲沈氏,蛮横无理不讲仁爱,处处虐待珊瑚,但珊瑚脸上毫无怨色。每天早晨,珊瑚都梳洗得干干净净去伺候婆母。一次,正好遇上大成有病,婆母说都是珊瑚打扮得漂亮引诱的,为此叱骂责备她。珊瑚回到自己房里,卸下华饰再去见婆母;婆母反而更加愤怒,自己碰头打脸地哭闹起来。大成向来很孝顺,见闹到这样就用鞭子打了媳妇,母亲的气才略微消了点。从此沈氏更加厌恶儿媳妇。珊瑚虽然侍奉得更加周到谨慎,沈氏却始终不和她说一句话。大成知道母亲生妻子的气,就躲到别处去睡,表示和妻子断绝关系。过了很长时问,沈氏到底也不痛快,成天地指桑骂槐,意思都是在骂珊瑚。大成说:“娶媳妇是为了伺候公婆,像现在这个样,还要媳妇做什么!”于是写了休书,叫了个老妇人把珊瑚选回娘家。 刚刚出了村子不远,珊瑚哭着说:“当个女人做不好媳妇,被人休回家有啥脸去见爹娘?还不如死了算了!”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剪刀刺向自己的咽喉。送她的老妇人急忙抢救她,鲜血从伤口冒出来染红了衣襟。老妇人把珊瑚扶到了大成的一个同族婶子家。大成的这个婶子王氏,守寡独居,就把珊瑚收留了。老妇人回到家,大成叮嘱她要瞒着这事,但心里总是怕被母亲知道。 过了几天,大成探听到珊瑚的创伤渐渐好了,就来到王氏门上,让她不要收留珊瑚。王氏叫他进屋,大成不肯进去,只是很气盛地要赶珊瑚走。不一会儿,王氏领着珊瑚出来,见了大成,就问他说:“珊瑚有什么过错?”大成责备她不能伺候婆婆。珊瑚默默地一句活也不说,只是低着头呜呜哭泣,泪水都成了红色,白农衫也染红了。大成见状心酸,话没说完就扭头走了。 又过了几天,大成母亲已经听说这件事,气冲冲地跑到王氏门上,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谴责她。王氏傲然相对,反过来数落她的恶行;并且说:“媳妇已经被你休出家门,还是你安家什么人?我自愿收留陈家的女儿,不是留你安家的媳妇,何用你来多管别人家的事!”沈氏真气极了,但却理屈词穷,又见王氏气势汹汹,只得羞惭沮丧地大哭着跑回了家。 珊瑚觉得在这里给王氏找麻烦,自己心里很不安,就想再到别处去。原先,大成有个姨母于老太婆,就是沈氏的姐姐,她年纪六十多岁,儿子已经死了,家里只有一个孙子和守寡的儿媳,她曾很好地待过珊瑚。于是珊瑚辞别了王氏投奔到于大姨那里。于大姨问出了根由,直说自己的妹妹无理暴虐,立即要送珊瑚回婆家。珊瑚再三说不能这样做,又叮嘱她不要对人说。从此珊瑚就和于大姨住在一起,跟婆媳一个样。 珊瑚有两个哥哥,听到妹妹的遭遇很同情她,想把她接回家再另嫁人。珊瑚拿定主意不嫁,只是跟着于大姨纺纱织布用来自已生活。 大成自从休了珊瑚以后,他母亲多次设法为儿子谋划婚事。但是她的凶狠名声到处传遍了,无论远近都没有愿意把女儿嫁给她家做媳妇的。过了三四年,大成的弟弟二成渐渐长大,于是先为二成完婚。二成的媳妇叫臧姑,性情骄横凶暴,言语尖刻不讲情理,比她婆婆沈氏还厉害几倍。婆母有时怒气刚刚表现在脸上,臧姑马上就怒骂出声相还。二成又生性懦弱,不敢袒护自己的母亲。于是沈氏的威风顿减,再不敢冒犯臧姑,反而看着脸色笑着逢迎她,就是这样也还得不到臧姑的欢心。臧姑使唤婆母像奴婢一样;大成又不敢出声,只好自己代替母亲干活,洗碗扫地之类的事都自己干。母子二人常在无人处,面对面地偷偷掉泪。 过了不久,沈氏积郁成疾,身体虚弱得下不了床,大小便翻身都须大成伺候;大成白天黑夜不能睡觉,两只眼睛都熬红了。他弟弟二成来替他伺候一霎,可二成刚进门,臧姑就把他叫了回去。 大成于是跑去找于大姨,希望她能来看望陪伴母亲。进了姨家的门,大成对着姨母边哭边诉苦。他苦还没诉完,珊瑚掀开帘子出来了。大成羞愧极了,停住声就想走。珊瑚用两只手叉住了门口。大成窘急了,从珊瑚腋下冲出去跑回了家,也没敢把这事告诉母亲。 不久,于大姨来到大成家,沈氏高兴地不再让她回去。从这以后于大姨家没有一天不派人来,给她送些好吃的东西。于大姨让来人捎话给寡妇儿媳说:“这里饿不着,以后不要再这样送东西了。”但是她家里仍然按时送好吃的来,从没间断过。于大姨不肯自己吃,全都留着给了生病的妹妹。沈氏在姐姐的照料下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于大姨的小孙子又按母亲的吩咐拿着好吃的礼物来慰问病人。沈氏叹息着说:“真是个贤孝的媳妇啊!姐姐是怎么修的呀!”于大姨说:“妹妹觉得你休了的媳妇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沈氏说:“哎!她的确不像二儿媳那么坏!但却不如外甥媳妇这样贤孝!”于大姨说:“珊瑚在你家的时候,你不知道什么是劳累;你发怒的时候,珊瑚也没有怨言,怎么还说不如我的儿媳呢?”沈氏听说这才掉下泪来,并告诉她自己已经后悔了,又问道:“不知珊瑚改嫁了没有?”于大姨回答说:“不知道,等我打听打听。” 又过了几天,沈氏的病好了。于大姨要回家去。沈氏哭着说:“只怕姐姐回去了,我还是个死!”于大姨于是和大成商议,把二成分出去。二成把意思告诉了臧姑。臧姑听了很不高兴,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责备大成,并连大姨也牵扯进去。大成情愿把好地全给二成,臧姑这才转怒为喜。分家产的文书写好以后,于大姨才回了家。 第二天,于大姨用马车来接沈氏。沈氏到了姐姐家,先求见外甥媳妇,极力称道甥媳贤孝。于大姨说:“年轻媳妇有百样好,难道就没有一点过失?我不过一向都能容忍她。就是你的儿媳能像我的儿媳一样,恐怕你也不会享受得了。”沈氏说:“哎呀冤枉啊!你把我说成是木头石块山鹿野猪了!都有鼻子有嘴的,难道还能有闻不出香臭来的?”于大姨说道:“就说被你休出门去的珊瑚吧,不知道她现在想起你来会怎么说?”沈氏说:“无非是骂我罢了。”于大姨说:“你若确实做到了无啥可骂的地步,那她还能骂你什么呢?”沈氏说:“过失是人所常有的,惟独她不贤孝,因此知道她会骂我的。”于大姨说:“应当怨恨而不怨,以此可知她对你的贤孝之心;应当离去而不离,以此可知她对你的体谅抚慰之情。以前送东西孝敬你的,本来不是我的儿媳,而是你的儿媳!”沈氏惊讶地问道:“怎么着?”于大姨说:“珊瑚寄居在这里很久了。以前所送的东西,都是她靠夜里纺织赚钱买的。”沈氏听说,老泪纵横地说:“我怎么有脸见我那儿媳啊!”于大姨这才去呼唤珊瑚。珊瑚含着眼泪出来,跪在地上。沈氏惭愧悲痛地自己打开了自己,于大姨极力劝说她才住手,于是婆媳二人和好如初。 十几天以后珊瑚和婆婆一同回到家。家里仅有几亩薄田,已经不够生活开销,只有依赖大成去代人抄抄写写,珊瑚去做针线活来维持生计。二成家倒是很富足,但是哥哥不来求借,弟弟也不去照顾。臧姑因为嫂子曾被休出过家门而看不起她;嫂子也厌恶臧姑的凶悍不讲理,从不和她来往。兄弟两家隔上院墙各住各的院子。臧姑时常发威骂给邻院听,大成一家人都捂上自己的耳朵全当听不见。臧姑没处使厉害,就虐待丈夫和丫鬟。丫鬟有一天受不了虐待,自己上吊死了。她的父亲到衙门告了臧姑,二成代替媳妇去对质说理,挨了一顿责打,最后仍把臧姑传拘了去。大成上上下下为她疏通关节、谋划解脱,终究未能免罪。臧姑受了拶指的酷刑,夹得十个手指头上的肉都脱落了。县官贪婪暴戾,勒索的胃口很大。二成拿良田作抵押借来了钱,如数缴上,两口子这才被释放回家。但是债主催逼还债一天急于一天。没有办法,二成只好全把良田卖给了本村的任翁。任翁因为这些良田半数是大成让给二成的,就叫大成在文书上签字。大成到了任家,任翁见了他忽然自己说:“我是安举人。任某是什么人,敢买我的家产!”又看着大成说:“冥府感念你夫妻俩孝顺,因此叫我暂且回来见你一面。”大成流着眼泪说:“父亲有灵,请赶紧救我弟弟吧!”只听父亲的声音说:“这逆子悍妇两口子,不值得怜惜!你快回家治办银子,赎回我的血汗家产。”大成说:“我们母子仅能糊口活命,怎能得到那么多银子?”父亲的声音回答说:“咱家的紫薇树下藏有银子,可以取出来用。”大成想再问他,任翁已不说话了;不一会儿他醒过来,茫然不知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大成回到家如实对母亲说了,母亲也不怎么相信。臧姑一听说这事,先早已领着好几个人前去挖银窖了。可挖下去四五尺深,只见到些砖瓦石块,并无所谓的藏银,便失望地回去了。大成听说臧姑已去挖银窖,就告诉母亲和妻子不要去看。后来知道她没挖到,沈氏便偷偷到那里去看,只见一些砖瓦石块掺杂在土里,也就回来了。珊瑚接着也到了那里,却见土里全是些白花花的银锭;她喊大成去验证,果然是银子。大成认为这是父亲遗留的财富,不忍心私自独吞,就招呼二成来平半分了它。拣出来银锭数量恰好能平均分成两份,兄弟俩各装了一袋带回家去。 二成和臧姑一同检验银子数量,打开袋子一看,里面竟然装了满满一下子砖头瓦块,两人大惊。臧姑怀疑二成是被大成愚弄了,让二成去看大成的。二成见大成把银子堆放在桌子上,和母亲共同庆贺,便把实情说给哥哥听。大成也十分吃惊,心里很同情弟弟,就把桌子上的银子全都送给了他。二成于是高兴起来,拿着银子去还清了欠债,很感激哥哥的仁义。可臧姑却说:“就这件事越发知道大成的奸诈。若不是他自己心里有愧,谁肯把已经分到手的银子再让给人家呢?”二成对臧姑说的话半信半疑。第二天,债主派仆人来到二成家,说他昨天偿还的全是假银子,将要拿着去告官。二成夫妻听说大惊失色,臧姑说:“怎么样啊!我本来就说你哥哥绝不会好到这步天地,他这是来害你呀!”二成害怕,就去哀求债主;债主的怒气就是不消。二成把地契给了债主,任凭他点卖,这才把原来的银子拿回来。仔细看了看,见银子中有两锭被剪断,表面上仅裹着一韭菜叶厚的银皮,而中间全是铜。 臧姑于是为二成出谋:留下两锭被剪断了的,其余的银子送还给大成,看他怎么办。并交给二成去这么说:“承蒙哥哥的好意屡次让我,实在是不忍心。我只留下了两锭,以见哥哥的后意。眼下我那边所有的财产,仍和哥哥的相等。我也不需要更多的田地,既然已经放弃了,赎不赎的就在哥哥了。”大成不知他的真意,还一再让二成。二成很坚决的推辞,大成这才收下了银子。大成把银子称了称,比原来少了五两多。就叫珊瑚典当了首饰凑足了原数,带去交付了债主。债主怀疑还像是先前的那些假银子,可是用剪刀把银子剪断验证了一下,全是足色的纹银,没有一点差错,就收下银子,把地契还绐了大成。二成给大成送回银子后,以为他必定会惹出事端来的;可随后听说地契已经赎回来了,大为惊奇。臧姑怀疑是当初挖掘时,大成先藏起了真银子,就气急败坏地到了哥哥家里,声色俱厉地数落诟骂。大成这才明白了二成送还银子的缘故。珊瑚迎上前去笑着说:“地契本来在这里,何用生那么大的气!”叫大成拿出地契交给了臧姑。 二成有天夜里梦见父亲谴责他说:“你不孝顺母亲不尊敬兄长,阴间的期限已近在眼前,寸土都不是自己的,你还赖着占用将作何用?”他醒来把梦告诉了臧姑,想把地还给哥哥。臧姑反而讥笑他愚蠢。这时二成已有了两个男孩,大的七岁,小的三岁。不久,大儿子生水痘死了。臧姑这才害怕了,叫二成把地契退给哥哥。可二成去了再三说,大成就是不收。没过几天,小儿子又死了。臧姑愈加害怕,便自己把地契送去放到了嫂子屋里。春季就要过去了,归还的地里还都荒着没耕,大成不得已,只好自己去耕种。 臧姑从此改变了以前的恶行,早晚都去给婆母请安,犹如孝子;对嫂子也极尊敬。不到半年,婆母因病去世了。臧姑哭得很恸,竟到了食水不进的程度。她对人说道:“婆母早死,叫我不能尽孝心,是老天不许我自己赎罪啊!”后来臧姑生了十胎,但一个孩子也没活,最后只得过继了哥哥的儿子为子。夫妻二人都长寿而终。大成和珊瑚夫妇共生了三个儿子,有两个考中了进士。人们都说这是他俩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的好报。 卷十 五通 南方有五通神,犹如北方有狐狸精一样。但北方狐狸怍祟,还能想方设法驱赶;江浙一带的五通神,则是随意霸占老百姓家漂亮的妇女,父母兄弟,没有一个敢吭气的。因此,为害尤其厉害。 有一个叫赵弘的,是吴中的典当商人,妻子姓阎,长得很有姿色。一天夜晚,一个男子从外面昂然走了进来,手按宝剑,四下环顾。丫鬟、婆子吓得尽都逃走。阎氏刚要出来,男子蛮横地拦住她,说:“不用害怕,我是五通神中的四郎。我喜欢你,不祸害你。”便拦腰抱起她,像举个婴儿一般,放到床上。妇人的衣服、腰带自动解开。四郎粗暴异常,阎氏不能忍受,迷惘中痛声呻吟。事毕下床,四郎说:“五天后我还来。”于是走了。赵弘在城门外开典当铺,晚上没有回家,丫鬟奔跑了去告诉他。赵弘知道是五通神,问都不敢问。天将明,赵弘回家见妻子疲惫不堪,卧在床上起不来,心里很感羞耻,告戒家里人不要传出去。 阎氏三四天后才恢复过来,又害怕四郎再来。到了第五天,丫鬟婆子都不敢睡在阎氏卧室内,全都避到外间里,只有阎氏孤身一人面对着蜡烛,愁闷地等着五通神的降临。不长时间,四郎带着两个人来,都是年轻人,一副风流潇洒的样子。童仆摆上酒肴,三人与阎氏一块喝酒。阎氏又羞又怕,低头无语,强让她喝也不喝,心里惴惴不安,恐怕他们三人轮番奸淫,那命就没了。三人互相劝酒,有的喊大哥,有的叫三弟。直喝到半夜,上座上的两个客人才一块站起来说:“今天四郎因喜得美人而款待我们,应该告诉二郎、五郎,大家凑资买酒庆贺。”于是告辞走了。四郎拉着阎氏进入床帐,阎氏哀恳饶过,四郎不听,直至阎氏昏迷过去不省人事,四郎才离去。阎氏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羞气交加,便想自尽。但一上吊绳子就断,试了好几次都是这样,苦于死不了。所幸四郎不常来,大约阎氏身体痊愈后才来一次。这样熬了两三个月,一家人都无法生活。 会稽有一个万生,是赵弘的表弟,为人刚强勇猛,精于箭术。一天,万生来拜访赵家,天已晚,赵弘因为客房都被家人占用,便让万生到内院去住。万生翻来覆去睡不着,过了很久,忽然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趴在窗子上偷偷往外看看,见一个陌生男人进入表嫂的卧室,心中大疑,便持刀暗暗尾随。来到卧室往屋里一瞅,只见那男人和阎氏并肩坐着,桌子上摆放着酒肴。万生怒火升腾,持刀奔入室内,男子惊诧地站起来,急忙找剑,万生已挥刀砍中他的头颅,脑袋裂开,死在地上。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匹小马,像驴那样大小。万生惊愕万分,询问表嫂,阎氏详细地告诉了他,又焦急地说:“那些五通神马上就要来了,怎么办?”万生摇手示意,叫别出声,自己吹灭蜡烛,取出弓箭,埋伏在暗处。不一会,大约有四五个人从空中飞下,刚落到地面,万生急忙射出一箭,为首的中箭倒地;剩下的三个怒吼着,拔出宝剑,搜索射箭人。万生抽出刀,藏在门后,不出声,也不动。一会儿,有一个走进来,万生突然跃出,挥刀砍去,正中那人脖颈。也死了;仍藏在门后,很久很久,没有动静。于是出来,敲门告诉赵弘。赵弘大惊,一块点亮蜡烛察看,见一匹马、两头猪死在室内。全家庆贺。恐怕剩下的两个会来报仇,就留万生在家,烤猪肉、烹马肉供奉他,味道很美,不同于平常的菜肴。万生从此后名声大振,住了一月多,五通神绝无踪影,便想告辞回去。 有个木材商人苦苦恳求万生去他家住住。原来,木商有个女儿还没嫁人,忽然五通神白天降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美男子,说要聘他女儿为妻,送黄金百两,约定吉日便走了。计算着日子已经临近,全家人惊惶不安。听到万生的大名后,执意请万生到家里来捉怪。恐怕万生不愿来,先是隐瞒了实情不说。将万生请到家,盛宴款待后,命女儿盛妆而出,拜见客人。那女子大约十六七岁,生得十分漂亮。万生很惊讶,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忙离座鞠躬行礼。木商把他按在座位上,将实情告诉了他。万生刚听说还有点紧张,但平生豪爽意气,所以也不推辞。 到了约定的那天,木商依旧在门口张灯结彩,却让万生坐在室内;一直等到日头西斜,五通神还没来。木商暗喜那五通神新郎是注定要被杀死了。不一会,忽见房檐上有东西像鸟一样飞落下来,落地则是一青年人,穿着华丽的衣服,来到室内。看见万生,返身便逃。万生急追出门外,但见一道黑气刚要飞起,万生跃起一刀砍去,断掉一只脚,怪物嗥叫着逃走了。俯身仔细一看,巨大的爪子,像手一样,不知是什么东西。循着血迹找寻,怪物已逃入江中。木商大喜,听说万生没娶妻,这晚便在已准备好的新房里,让万生和女儿成了亲。 于是,原来常遭五通神祸害的人家,都拜请万生住到家中。共住了一年多,万生才带着妻子离去。从此后,吴中“五通”只剩下“一通”,再也不敢公然为害了。 又:金生,字王孙,是苏州人。在淮水一带设馆教书,住在一官宦人家的花园里。花园中房屋不多,花草树木,丛杂茂密。每当夜深以后,童仆都走了,只剩金生一个人在灯下闷坐,形单影只,心情很是寂寞、惘怅。 一天晚上,三更将尽,忽然有人用指头叩门。金生忙问是谁,门外答道:“借个火,”像是童仆的声音。开门让进来,却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后面还跟着个丫鬟。金生十分惊异,怀疑是妖物,穷根究底地询问来历。女郎说:“我觉得你是个高雅潇洒的文士,可怜你孤单寂寞,所以不怕人说闲话,来和你共度良宵。恐说明我的来历,我不敢来,你也不敢收留。”金生又怀疑是邻居家私奔的女子,害怕毁了自己的操行,请她离开。女郎眼波一送,勾魂摄魄。金生不觉心醉神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丫鬟见此情景,便说;“霞姑,我先走了。”女郎点头,又接着呵斥道:“走就走吧,什么霞姑云姑的!”丫鬟离开后,女郎笑着说:“正好家里没人,便带她一块来,却这样无知,把我的小名泄露给了你。”金生不安地说:“你这样精细,我怕这里头埋藏着什么祸患。”女郎安慰道,“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保证不会有损你的品行,不用担心。”上床后,金生解开女郎的衣服,见她手腕上戴着副手镯,用细金条穿连宝石做成,还镶嵌着两颗明珠。蜡烛熄灭后,宝石、明珠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屋子。金生越发惊怕,到底也猜不透女郎是从哪里来的。事完,丫鬟来敲窗子,女郎起来,用手镯照着路,进入树丛中走了。从此后,女郎每晚都来。 一次,金生等女郎回去时,远远地尾随着,想看个究竟,女郎似乎已察觉,忽然掩蔽了手镯的光芒。树丛深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金生只好返回。 隔天,金生骑马到淮北去,头上斗笠的带子断了,风一吹,就要刮下来,只好不时地用手按按。来到淮河,乘一叶小舟渡河,忽然一阵风来,将斗笠吹落河中,随着水流漂走了,金生怅然若失。过河后,一阵大风,又将斗笠刮了回来,飘在空中,团团旋转着,渐渐落下来。金生用手接住,一看,带子已经接好了,心中大感惊异,回到学馆,金生向女郎讲述这件怪事,女郎也不说话,只是微笑而已。金生怀疑是女郎干的,假装生气地说:“你若真是个神人,应当明白告诉我,免得我烦恼疑惑!”女郎说:“你冷清寂寞的时候,有我这样一个痴情女子为你解优驱闷,我自觉自己并不是坏人。即使我能做那件事,也是爱护你啊!现在你这样苦苦盘问我,想和我绝情吗?”金生听了,不敢再问。 在此以前,金生有个外甥女儿,已经嫁人,被五通神迷住。金生日夜忧心,但从没告诉别人。因为和女郎亲昵久了,无话不说,便把自己的这件心事告诉了她。女郎沉吟道:“这种东西,我父亲驱赶得了。只是怎么拿情人的私事和父亲说呢?”金生哀求想个办法,女郎思索了会儿,说:“倒也不难除掉,但得我亲自前去。那些怪物都是我家的奴仆,假设争斗间被他们一个指头戳到身上,那这耻辱是跳进大江也洗不清的。”金生哀恳不已,女郎答应说:“马上替你想办法。”第二晚,女郎来告诉金生:“已经派丫鬟南下了。丫鬟力量弱,恐不能立即杀死那怪。”次日晚上,二人方才睡下,丫鬟叩门。金生急忙起床,开门请进。女郎便问:“怎么样?”丫鬟回答:“我擒拿不住,已经把他阉了!”二人笑着询问经过,丫鬟讲述道:“起初我以为在金郎家,去了后,才知不是。等赶到外甥女婿家,已到了掌灯时分。娘子正在灯下靠着几案打盹。我把娘子的魂魄敛在一个瓦罐中,自已躺在床上等着。一会儿,怪物来了,刚进门又急忙退出,说:‘怎么有生人气味?’仔细看看,没有别人,复又进屋,掀开被子钻进来,又惊说:‘怎么有兵器的气味?’我本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但怕迟则生变,急忙捉住那脏东西一刀割掉,怪物嗥叫着逃走了。打开瓦罐,放出魂魄,娘子像醒了过来,我就回来了。”金生大喜,再三致谢。女郎和丫鬟一块走了。 此后,一连半个多月,女郎一次没来,金生慢慢彻底绝望了。到了年底,想辞馆回家,女郎忽然来了。金生惊喜万分,出门迎接,说:“你躲了我这么长时间,我以为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原来没有和我绝情啊?”女郎说:“相好了一年,分手时不说句话,终是遗憾的事。听说你要撤馆回家,我特来送别。”金生请她一块回去,女郎叹息道:“叫我怎么说呢!现在马上就要长别,我也不忍再瞒你:我是河神金龙大王的女儿。因为和你有夙缘,所以来投奔你。我不该派丫鬟下江南,以致江湖上到处都在传言我替你阉割五通怪。父亲听说后,认为是家门的奇耻大辱,十分震怒,要赐我自尽。多亏丫鬟一力承当,把事情都揽了过去,父亲才稍减怒气,将丫鬟杖打一百。现在,我每行一步,都有保姆跟随。抽机会来看看你,也不能尽诉衷肠,有什么办法呢?”说完,便要告别,金生哭着拉住不放。女郎凄然地说:“你不要这样,我们三十年后能再相会。”金生说:“我现在已三十岁了,再过三十年,成了白头老翁了,有什么脸再相见。”女郎道:“不是的,龙宫里无老人。况且人活着是长寿是短命,也不在容貌。如果仅求容貌不老,那太容易了。”于是写了张药方子给金生,自己走了。 金生返回家乡后,外甥女谈起那件怪事,说:“那天晚上,我像做了个梦,觉得有人捉住我塞进了瓦罐中。等醒过来,见鲜血沾满床褥,怪物从此灭绝了。”金生解释说:“是我祈祷的河神捉怪。”一家人方才打消疑虑。后来,金生六十多岁时,容貌还像是三十来岁的人。一天金生乘船渡河时,远远望见上游漂来一片荷叶,像席子那样大,一个美丽的女子坐在上面。近处一看,正是神女霞姑。金生一跃跳到荷花上,一会儿,人与荷花渐渐漂远了,越来越小,最后像铜钱那样大,终于看不见了。 这件事与赵弘那件事,都发生在明朝末年,只不知谁在前,谁在后。如果这事发生在万生诛杀五通神之后,那么吴中“五通”就只剩下“半通”,越发不足为害了。 卷十 申氏 泾河边上,有个读书人的儿子,姓申,家里非常贫穷,甚至于整天没米下锅。夫妻二人相对愁闷,想不出一点办法。妻子说:“要不,你去偷吧?”申某生气地说:“读书人的后代,不能光宗耀祖倒也罢了,怎能去败坏门户、羞辱祖宗呢?与其做强盗活着,还不如饿死!”妻子也气愤地说:“你想活着又怕丢脸吗?世上没有田产又能过日子的,只有两条路:你既不能去做强盗,我只好去当娼妓了!”申某大怒,跟妻子吵骂起来,妻子含忿去睡下了。 申某想:一个男子汉,连两顿饭都挣不来,竟使妻子要去当娼妓,真不如死了。便悄悄地下床,来到院子里,在一棵树上上吊了。忽见他已死去的父亲走来,劝告他说:“傻孩子!何至于这样呢!”说着,弄断了他上吊的绳子,说:“强盗不妨去做一次,但须拣庄稼茂密的地方藏身。这次去可以发家,勿须第二次了。”妻子听到院子里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一下子惊醒过来。叫叫丈夫,没见答应,便点上灯寻找。走到院子里,见树上有根断绳,申某死在地下,妻子十分惊骇。急忙替他按摩,过了会儿申某才苏醒过来。妻子把他扶到床上躺下,心中的气也消了。 天明后,妻子假托丈夫病了,去邻居家借了点稀饭给丈夫吃。申某吃完,出门走了。到中午,背了一袋米回来。妻子问米是哪来的,申某说:“我父亲的朋友都是有钱人家,过去我认为向人摇尾乞怜太羞耻,所以不屑于求人。现在我马上就去做强盗了,还顾什么脸面?赶快做饭,我马上就听你的话,去抢劫去!”妻子以为他还在生自己的气,隐忍着没还嘴。淘了米做了饭,申某饱吃一顿,急急忙忙地找来根结实棒子,用斧子砍成木棍,拿在手里就走。妻子见他不像是开玩笑,急忙拉住了他。申某说:“这是你让我去的,如果我被抓住连累了你,你不要后悔!”挣脱妻子的手,径直出门走了。 天黑后,申某摸到邻村,在离村子一里多远的地方藏了起来。这时,天上忽然下起暴雨,申某浑身上下全被淋湿了。远远望见有片浓密的树林,他便走过去避雨。闪电一照,申某发现自己已靠近村庄。远处像有行人,他恐怕被人看到,见一堵墙下庄稼茂密,急忙躲了进去。不一会儿,一个男人走过来,身躯健壮魁伟,也钻进了庄稼地里。申某害怕,一动不敢动。幸亏那人从一边斜插了过去。申某在暗处见那人翻过墙去,心中暗想:墙那边是本村富户亢家的住宅,这人必定也是强盗!等他偷了东西出来,我应分他一份。又想:这人太强壮,跟他客客气气地要,他如不给,必然动武,我不是他的对手;不如等他跳墙出来时,冷不防打翻他。计划已定,藏着等了很久。直听到鸡叫时,才见那人跳墙而出,脚还没落地,申某突然跃出,一棍扫去,正打中那人腰部,一下子跌倒在地。申某仔细一看,那人竟是一只大乌龟,张着盆一般的大嘴。申某大吃一惊,又连连打去,终于打死了它。 原来,亢家有个女儿,非常聪明美丽,父母待如掌上明珠。有天夜晚,一个男人忽然进来,逼她交欢,女儿正要喊叫,那人的舌头已伸入她嘴里,她立即昏迷过去,不醒人事,听任那人糟踏后走了。亢家羞于把这事告诉别人,其是派了很多奴婢婆子护守女儿,并严锁门户而已。但到了夜晚,门又不知不觉地开了。那人一进屋,众人都立即昏迷过去,奴婢婆子们被挨个奸淫了一遍。于是,大家都害怕起来,去告诉亢老翁。亢老翁让家人手持利刃,把女儿的卧室团团围起来,又让室内的人点着灯坐着守护。大约到了半夜,里里外外护守的人忽然都像睡着了。过了一会儿猛然惊醒,见亢老翁的女儿光着身子躺着,像痴了一样,过了很久才清醒过来。亢老翁十分愤恨,但又想不出办法。过了几个月,女儿病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了。亢老翁告诉众人,有能驱除怪物的,酬谢三百两银子。申某过去也听说过这件事,这晚打死了乌龟,才醒悟祸害亢家女儿的,必定是这个东西,于是就去亢家讨赏。亢老翁大喜,将他请到上座,又让人把死龟抬到院子里,一片片地零割掉。留申某过了一夜,这夜果然怪物绝迹了。亢老翁便如数赠了他三百两银子,申某背了银子返回家中。 申妻因为丈夫出去连续两夜没回家,正在担忧盼望,丈夫突然回来了。妻子急忙问他去哪了,申某默默不语,把背着的银子全倒在床上。妻子一见,几乎吓死过去,说:“你真做了强盗了?”申某说:“是你逼我去干的,现在又说这种话!”妻子哭泣着说;“我那是和你开玩笑啊!现在你犯下杀身之罪,我不能受贼人的连累,让我先死吧!”说着,跑出门去。申某急忙追出去,笑着把她拖了回来,详细讲了打龟讨赏的经过,妻子才高兴起来。此后,申某夫妻用这些银子辛勤经营,渐渐成了富裕人家。 写这个故事的人认为:人值得忧虑的事情不是贫穷,而是没有品行。品行端正的人,虽然挨饿,但终究不会死;即使不被人可怜,也会有鬼神保佑。世上那些贫穷的人,往往见利忘义,为了得到一口饭便不顾羞耻,人还不屑于给他一文钱,又凭什么能得到鬼神的同情呢? 我们县有个穷人某乙,腊月都快过去了,身上还没件囫囵衣服。自己想:怎么才能熬过年去呢?也不敢和妻子商量,悄悄地拿了根白本棍,出去埋伏在一座墓地里,希望能碰上孤身走道的,好劫人家的东西。苦苦地盼望了很久,还是渺无人影。墓地里寒风刺骨,他再也忍受不住了,正感到绝望,忽见一人怄偻着身子走过来。某乙心中暗喜,等那人走近,他手持木棍突然跳了出去,见是一个老头子背着个口袋。老头吃了一惊,等看清是劫道的,连连向某乙哀求说:“身上没别的东西,家里断了顿了,才从女婿家借来这五升米!”某乙夺过米袋子,还想剥下老头的衣服。老头苦苦哀求,某乙念他年老,放了他,只把米拿回了家。妻子问他米哪来的,他假称是别人还的赌债。 经过这件事后,某乙暗想抢劫倒是个好办法,第二晚他又去了那片墓地。呆了不一会儿,见一个人拿着根棍子走来,也藏在了墓地里。某乙蹲着远远地望了他一眼,心里明白也是劫道的,便犹豫着走了过去。那人看见他,吃惊地问:“你是谁?”某乙回答说:“走路的。”那人又问:“怎么不走呢?”某乙说:“等着你啊!”那人失声而笑,明白了来人也是同道。两人各自诉说了一番饥饿寒冷的苦楚。夜深后,没碰上一个人,某乙便想回去。那人说:“你虽然干了这一行,但看来是个雏儿。前村有家嫁女儿,一直操办到半夜,这时全家人肯定都劳累地睡着了。你跟我去一趟,得到财物我们对半分。”某乙大喜,跟着他走了。 他俩来到一家门口,听到隔壁传出打饼的声音,知道那人家还没睡下,二人便藏起来等着。不一会,有个人开门挑着桶出来打水,二人乘机溜了进去。见北屋有灯光,别的屋一片昏黑。这时,听见一个老婆婆的声音说:“大姐儿去东屋看看,你的嫁妆都在柜子里,看忘记上锁了没有?”又听见一个少女娇懒的回答声。二人暗喜,又摸到东屋里。在暗中摸到柜子,掀开柜盖一探,深不见底。那人便对某乙说:“你进去!”某乙跳入柜子,把包裹一一递出来。那人问:“完了吗?”某乙说:“完了。”那人骗他说:“你再摸摸!”乘某乙不备,一下子合上柜盖,上了锁走了。某乙被锁在柜子里,又窘又急,想不出办法。不一会儿,见屋里有灯的光亮。有人用灯光照了照柜子,听见那个老婆婆的声音说:“谁已锁上了!”于是母女二人灭灯上床睡下了。某乙焦急不堪,模仿起老鼠啃东西的声音。只听那少女说:“柜子里有老鼠!”老婆婆说:“别咬坏了你的衣服。我累极了,你自己去看看吧。”少女穿衣下床,打开锁掀开柜子,某乙突然跳了出来。少女吓得跌倒在地,某乙乘机打开门逃了出去。虽然没得到什么东西,但侥幸没被捉住。这家人家夜间被盗的事,立即传遍了四方。有人怀疑起某乙,某乙害怕,往东逃了一百多里,被一个旅店的主人雇佣了。过了一年多,流言平息了,他才回来把妻子接了去,从此再不干偷盗了。 这件事是某乙自己讲述的,因为类似申某的故事,所以一并记下它。 卷十 恒娘 京都人洪大业的妻子姓朱,长得美丽标致,夫妻二人感情很好。后来,洪大业又纳了个婢女为小妾,名叫宝带,姿色远不如朱氏,但洪大业却偏偏宠爱她。朱氏不平,经常为了这事和洪大业吵闹不休。洪大业虽然不敢公开睡在小妾房里,但从此后越发宠幸宝带,疏远朱氏了。 不久后,洪大业迁家,和一个姓狄的布商作邻居。狄的妻子名叫恒娘,先过院来拜会朱氏。恒娘约三十多岁年纪,姿色平平,但言谈巧妙动人,朱氏十分喜欢。第二天,朱氏去回访,见狄家也有一个小妾,二十多岁年纪,相貌非常漂亮。两家相邻近半年,从没听到恒娘骂过小妾一次,但布商却独独宠爱恒娘,妾房仅是虚设而已。朱氏很感奇异,一天见恒娘询问缘故,说:“我原以为男人爱妾,不过因为她是‘妾’罢了,常想把‘妻子’的名目换成‘妾’。现在才知道不是这样。你用的什么法术?如能传授,我愿给你当弟子!”恒娘笑着说:“唉!是你自己疏远了他,怎能怨男人呢?整天从早到晚絮絮叨叨,这不是为丛驱雀、为渊驱鱼吗?只能是愈加疏离了二人的关系。回去后,你应该放纵他,别再干涉他的行动,如果他和你套近乎,也不要理他。一个月后,我再替你想办法。” 朱氏听从了恒娘的建议,回家后,越发打扮宝带,让她和丈夫一块睡,一块吃。洪大业偶而应付应付朱氏,朱氏总是严加拒绝。于是,一家人都夸朱氏贤惠。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朱氏去见恒娘。恒娘喜悦地说:“好了!你回去后,别再打扮,不穿华丽衣服,不要施脂抹粉,让自己污面破衣,和家里仆役们一起劳作,一月后再来。”朱氏听了后,回家便穿起破衣服,故意让自已浑身肮脏,除了纺线织布,别的事一概不管。洪大业可怜她,有时让宝带帮她干点活,朱氏不让,总是将宝带喝开。这样过了一个月,又去见恒娘,恒娘夸奖说:“孺子真可教也!后天是上已节,我想约你一块逛春园,你要丢掉破衣,精心梳妆,浑身上下焕然一新,早早过来见我!”朱氏答应道:“好吧。”到了那天,朱氏照着镜子涂脂抹粉,按照恒娘的吩咐,精心梳妆。打扮完,去见恒娘,恒娘喜欢地说:“可以了。”又替朱氏挽头发,光可鉴影;衣服不时髦的地方,拆了重做;又说她的鞋样式太拙,从针线筐中翻出一双正在做着的鞋,赶完后让朱氏换上。……两人临分别,让朱氏喝了点酒,嘱咐说:“回去后见过丈夫,就早点关门睡觉。他若是叫门,不要听。叫三次门,才可让他进去一次。他想和你亲热,也不要太迁就他。半个月后,你再来。” 朱氏回家,盛妆去见丈夫。洪大业一见,露出非常惊异的样子,上上下下地凝目打量,有说有笑,不像平时。朱氏略微讲了讲游园的情况,便手托香腮,作出一副疲惰的样了。天还没黑,就起身回房中睡觉。不长时间,洪大业果然来敲门,朱氏高卧不起,洪大业只得离去。第二晚洪大业又来叫门,同样吃了闭门羹。天明,洪大业责备朱氏,朱氏说:“我一个人睡惯了,受不了别人的打扰。”日头刚一偏西,洪大业就赖在朱氏房中不走。天黑,二人灭烛上床,极尽欢爱,犹如新婚。又约下夜再相会,朱氏觉得不能太频繁,和洪大业约定三天相会一次。 大约过了半月,朱氏又去见恒娘,恒娘关上房门对她说:“从此后你丈夫只会喜欢你一个人了。但你虽然很美,却不妖媚。以你这样的姿色,再媚一点能胜过西施,更何况还不如西施的人呢!”于是让朱氏飞了个媚眼,恒娘纠正说:“不对,毛病出在眼眶上。”让朱氏笑了一下,又说:“不对,毛病在左腮上,”于是恒娘自己秋波送情,又嫣然媚笑,让朱氏模仿。朱氏一连学了几十次,才大致模仿得和恒娘一样。恒娘说:“你可以回去了,照着镜子仔细演习。我的方法就是这些了。至于床上功夫,关键在随机应变,投其所好,这不是言词所能表达的。”朱氏回去,完全按照恒娘教的去做,洪大业果然被迷得神魂颠倒,唯恐遭到朱氏拒绝,每天天不黑,便和朱氏调笑,不离开朱氏的房子半步,赶也赶不走。朱氏却更加善待宝带,每次在卧室中饮宴,都招呼宝带同榻而坐。但洪大业却觉得宝带越来越丑陋,越来越看不顺眼,经常是酒还没喝完,就让宝带走开。朱氏把丈夫骗到宝带房中,再锁上门,洪大业也是一夜不理宝带。从此后,宝带开始恨洪大业,常常对人怨骂,洪大业听说后更讨厌她,渐渐地就打骂起宝带来。宝带羞愤不堪,索性破罐子破摔,整天拖着双破鞋。头发乱蓬蓬的像柴草一样,再不成人了! 一天,恒娘问朱氏:“我的法术怎么样?”朱氏说:“妙倒是很妙,但弟子我却解不透其中奥妙。先是要放纵男人,这是为什么?”恒娘道:“你没听说过吗,人都是喜新厌旧,重难轻易?男人宠爱小妾,不一定是因为她生得美,而是刚娶进门觉得新鲜,又难得同床一次,就更增加了这种新鲜感。现在放纵他,让他尽情享受,山珍海味也有吃厌的时候,更何况还是野菜羹呢?”朱氏又问:“先毁了盛妆,又再盛妆炫耀,这又是为什么?”恒娘回答:“让他不注意你一段时间,乍见之下,则如久别重逢;忽然又见你艳妆浓抹,就像刚娶的新妇,这好比穷人突然得到肉食美味,那么再看看粗米就难以下咽了。但又不马上满足他,让他觉得那个已陈旧而我新鲜;那个容易得到而我难以得到。这就是你变妻为妾的办法了。”朱氏十分喜欢,和恒娘结成闺中密友。 过了几年,恒娘忽然对朱氏说:“我们两个人好得像一个人一样,应当不对你隐瞒我的生平。过去我一直想跟你说,是怕你疑虑。现在马上要分别了,我也就实话告诉你吧:我实是狐狸,幼年时被继母卖到京都中。我丈夫对我很好,所以不忍心和他立即决别,留恋至于今天。明天我父亲仙逝,我回去省亲,再不会回来了。”朱氏听说,拉着恒娘的手唏嘘落泪。第二天一早去看恒娘,见狄氏全家惊慌,原来恒娘突然无影无踪了! 卷十 葛巾 常大用,是洛阳人,特别喜爱牡丹,听说曹州牡丹甲齐鲁,就一心想去看看。恰好因为有别的事来到曹州,常大用就借住在一家官宦人家的花园里。当时是二月天,牡丹还没开放。他整天在园中徘徊,注视着那幼芽,希望它早日开花,并作了一百首怀牡丹诗。不久,牡丹渐渐含苞待放,而他的盘缠也快用完了。他就找了些春天的衣服典当点钱生活,整日流连于牡丹园中,忘了回家。 一天凌晨,常大用来到牡丹花园,看见一位女郎和一位老婆婆已经先在那里。他怀疑是富贵人家的家眷,就赶紧回来了。黄昏时候,他又去,又看见她们,就从容地躲在一旁。远远地偷看她们,只见那女郎穿着十分艳丽的宫装,令人眼花缭乱。常大用迷惑不解,转念一想:这一定是位仙人,人间哪有这么美丽的女子!急忙返回去寻找她们。他转过假山,正好遇到老婆婆,那女子正坐在石头上,他们相互看见都吃了一惊。老婆婆用身子挡住女郎,呵叱常大用说:“大胆狂生,你想干什么?”常生直挺挺地跪着说:“娘子必定是神仙!”老婆婆斥责他说:“如此妄言,就该捆起来送到县官那里!”常生非常害怕。女郎微笑着说:“我们走吧!”就转过假山走了。常生往回走,连脚也迈不动了。心想那女郎回家告诉父母,必定有人来辱骂他。他仰面躺在床上,后悔自己卤莽冒失;又暗自庆幸女郎脸上没有怒容,也许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一会儿后悔,一会儿害怕,折腾了一夜晚病倒了。第二天太阳老高了,不见有来兴师问罪的,常大用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他回想起女郎的音容笑貌,又转害怕为想念了。这样过了三天,憔悴得快要死了。 这天深夜,仆人已经睡熟了,常生还点着蜡烛没睡。忽然上次见过的那个老婆婆走进来,手中捧着个杯子说:“我家葛巾娘子亲手调和了毒药,要你赶快喝了。”常生听了非常害怕,随后就说:“我与娘子从来没有什么怨仇,何至于赐我死呢!既然是娘子亲手调和的,与其相思得病,不如服毒死了好!”于是接过怀子就喝了下去。老婆婆笑着接过怀子走了。常生觉得药味又凉又香,不像是毒药。一会儿,觉得胸中宽松舒畅,头脑清爽,酣然入睡。一觉醒来,红日满窗。常大用试着起来,病全好了,心中更加相信她们是神仙。没有机会巴结她们,只能在没人的时候到她站过、坐过的地方,虔诚地跪拜,默默地祷告。 一天,他正在园中散步,忽然在树林深处,迎面遇见那女郎。幸好没有别人,常生高兴极了,立即跪在地上。女郎过来拉他,常大用忽然闻到女郎身上有种奇异的香气,就手握着女郎雪白的手腕站起来,只觉女郎皮肤柔软细腻,令人骨节欲酥。正想说话,老婆婆忽然来了。女郎叫常大用藏到石头后面,指着南边说:“夜里你用梯子翻过墙去,见四面红窗的房子,就是我住的地方。”说完匆匆走了。常生怅然若失,像掉了魂,不知道女郎到什么地方去了。到了夜里,他搬了梯子登上南边的墙头,看见墙里边已经有个梯子放在那儿。常生高兴地踩着梯子下去,果然看见有座四面红窗的房子。听到屋里有下棋的声音,不敢往前走。在外面站了很长时间,只好翻墙头回去。一会儿,再过来,棋子的声音仍然频频作响。常生慢慢靠近窗户偷看,见女郎同一个素色衣服的美人正在下棋,老婆婆也坐在那儿,有一个丫鬟在旁边侍候。他只好又返回去。往返了三次,已经三更天了。常生伏在梯子上,听到老婆婆出来说:“梯子!谁放在这里的?”叫丫鬟来一起把梯子搬走了。常生爬上墙头,想下去没有梯子,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去。 第二天夜里常生又去,梯子已经放在那儿。幸亏寂静无人,常生进去,看见女郎独自坐着,似乎在想什么事。看见常生,女郎吃惊地站起来,羞羞答答地斜过身子站着。常生作了个揖说:“我自以为福分浅薄,恐怕同仙人没有缘份,想不到会有今天!”说着就亲热地拥抱她,只觉得她腰身纤细只有一把,呼出的气息像兰花那么清香。女郎撑拒着说:“你怎么这样性急?”常生说:“好事多磨,慢了怕鬼嫉妒!”话没说完,就听见远处有人说话。女郎急忙说:“玉版妹子来了,你可暂时藏到床底下!”常生听从了。不一会儿,一个女子进来,笑着说:“败军之将,还敢和我再战一场吗?我已经烹好了茶,特来邀你痛痛快快地玩一夜。”女郎借口困倦推辞。玉版再三请求,女郎坐着坚决不去。玉版说:“如此恋恋不舍,是不是有男人藏在房里?”强拉着她出门走了。常生爬出来,恨死了玉版。就搜索女郎的枕头席子,希望得到一件女郎遗留的东西。可是房中并没有香奁等物,只有床头上放着一个水晶如意,上边系着条紫巾,芳香洁净,十分可爱。常生揣到怀里,翻墙回到住处。整理自己的衣衫时,闻到沾染的香味依然浓郁,使他对女郎的倾心爱慕更强烈了。可是想到趴在床底下的恐惧心情,又怕被人发觉受到惩罚,想来想去不敢再去了。只有把如意珍藏起来,希望她能来寻找。 隔了一夜,女郎果然来了,笑着说:“我向来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想不到你竟是个小偷!”常生说:“确实如此!之所以偶然一次不做君子,是希望能得到如意。”说着就把她揽在怀里,替她解掉衣裙。女郎洁白的肌肤刚露出来,温热的香气便四处流散。偎抱之间,觉得她鼻息汗气,无处不香,常生就说:“我本来就认为你是仙人,如今更知道不是假的。有幸得到你的赏识,真是三生有缘!只是怕像杜兰香的下嫁,终成离恨!”女郎笑着说:“你过虑了。我不过是钟情的少女,偶然为情爱动了心。这件事你一定要谨慎秘密,怕那些爱搬弄是非的人,捏造黑白;那样你不能插翅飞走,我也不能乘风驾云,遭受灾祸而分离比好离好散就更惨了!”常生认为她说得很对;但始终认为她是仙人,就再三询问她的姓氏。女郎说:“你既然认为我是神仙,仙人何必留姓传名呢?”常生问:“那老婆婆是什么人?”女郎说;“她是桑姥姥,我小时受过她的照顾,所以待她与别的仆人不同。”接着就起来想走,说:“我那里耳目多,在外面不能待得时间太长,有空我还会再来。”临别的时候,向常生讨还如意,说:“这不是我的东西,是玉版遗留在我那儿的。”常生问:“玉版是谁?”女郎说:“是我的叔伯妹妹。”常生把如意还给她,她就走了。 女郎走后,常生的被子枕头都沾染了异香。从此女郎每隔两三晚上就来一趟。常生迷恋她,不再想回家;但是盘缠全花光了,就想卖马。女郎知道以后,说:“你为了我的缘故,才花光了盘缠,又典当了衣服,我实在过意不去。现在你又要卖马,一千多里路你怎么回去?我有点积蓄,可以帮你一点忙,”常生推辞说:“感谢你对我的真情,无论怎样我也无法报答你。如再贪心花费你的钱财,我还怎么做人呢?”女郎坚决要给他,说:“就算是暂时借给你吧!”接着拉着常生的胳膊,来到一株桑树下,指着一块石头说:“搬了它。”常生就把石头搬了。女郎拔下头上的簪子,在土上刺了几十下,又说:“把土扒开。”常生照做了,已经能看见瓮口了。女郎把手伸进瓮里,取出将近五十两银子。常生拉住她的胳膊制止,她不听,又拿出十几锭银。常生强迫着放回去一半,把瓮掩埋好了。一天夜里,女郎告诉常生说:“近几天有些流言,看情景我们不能长聚了。这事我们不能不先商量一下。”常生吃惊地说:“这可怎么办?我一向小心谨慎。如今为了你的缘故,就像寡妇丧失了平日的操守,不能也作不了自己的主。我一切听你的,刀锯斧铖也顾不得了!”女郎出主意说一块逃走,叫常生先回家,约定到洛阳相会。常生收拾行装回家,准备回家后再来迎她。他刚到家门口,女郎的车子也到了,于是一同进门拜见家人。街坊四邻都惊奇地来祝贺,并不知道他们是偷着逃出来的。常生暗暗担心,女郎却很坦然,告诉常生说:“不要说在千里之外寻访不到,就是知道了,我是世代显贵人家的女儿,家里也不敢把我怎样!” 常生的弟弟常大器,这年十七岁。女郎看到他,对常生说:“弟弟本质聪明,前途比你强多了。”大器已定下了完婚的日期,未婚妻忽然死了。女郎说:“我妹妹玉版,你曾经偷偷地见过,相貌很不错,跟弟弟年龄相仿,结为夫妇可称是天生的一对。”常生一听就笑了,用开玩笑的口气请她说媒。女郎说:“如一定要娶她,并不很难。”常生高兴地说:“有什么办法?”女郎说:“妹子同我最要好。只要两匹马驾一辆轻车,派个老婆子跑个来回就行了。”常生害怕他们自己过去的事会暴露,不敢听从她的主意。女郎一再说:“没有妨碍。”就让驾车,打发桑姥姥去接。几天后,来到曹州,快到门口时,桑姥姥下了车,叫车夫在路上等着,自己乘黑夜进了院子。过了很久,才同一个女子一块出来,上车就往回走。夜里就睡在车里,五更天再走。女郎计算她们归来的日子,叫大器身穿盛装去迎接。大约迎出五十里,才相遇。大器上车同她们一块回到家中,鼓乐齐奏,洞房花烛,拜堂成亲。从此兄弟俩都娶了个漂亮媳妇,家境也一天天富裕起来。 一天,几十个骑马的强盗突然闯进常生的家。常大用知道有了变故,带领全家登上楼顶。强盗进来,把楼围住。常大用俯下身子问:“我们可有仇?”回答说:“没仇!但有两件事相求:一是听说两位夫人的美貌是世上没有的,请让我们见一见;再有一件是我们五十八个人,每人向你们讨五百两银子。”说完,强盗们把柴草堆在楼下,摆出放火烧楼的架势来威胁。常大用只答应了给他们每人五百两银子,强盗不满意,要放火烧楼,家人吓得要命。女郎要同玉版下楼,常大用劝说她们,不听。二人穿着华丽的衣服下了楼,站在离地面只差三层的台阶上,对强盗说:“我姐妹都是仙女,暂时来到尘世间,还怕什么强盗!我就是赐给你们万两黄金,恐怕你们也不敢接受!”强盗们一齐仰拜,连声说:“不敢。”姐妹二人正想回楼上,一个强盗说:“这是欺骗我们!”女郎听了,返回身站住说:“你想干什么?趁早说出来,还不算晚!”强盗们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说话的。姐妹俩从容地上楼去了。强盗们抬头看不见她俩了才一哄而散。 两年以后,姐妹俩各生了个儿子,这才自己透露说:“我家姓魏,母亲被封为曹国夫人。”常大用怀疑曹州没有姓魏的官宦家。而且如果是大户人家丢失了女儿,怎么能耽搁到现在也不闻不问呢?不敢追根问底,心里却很奇怪,就借口有事又去了曹州。进曹州境内察访,官宦世族根本没有姓魏的。于是,常大用仍旧借住在旧主人家。忽然看见墙壁上有赠曹国夫人的诗,他感到很奇怪,就向主人打听。主人笑了,请他去看看曹国夫人。到那儿一看,却是一棵牡丹,和房檐一样高。常大用问主人花名的由来,主人说这棵牡丹在曹州名列第一,所以同人开玩笑,封它为曹国夫人。常大用问它属什么品种,主人说:“葛巾紫。”常大用心中更惊奇,怀疑女郎是花妖。 回到家后,不敢质问,只是述说那首赠曹国夫人的诗,观察女郎的表情。女郎听了立刻皱起眉头,变了脸色,猛然走出房门,呼喊玉版把儿子抱来,对常大用说:“三年前,我感激你对我的思念,才嫁给你报答你!如今你既然猜疑我,怎么能够再在一起生活!”就和玉版举起孩子远远地抛出去,孩子落在地上一下子不见了。常大用吃惊地看着,两个女子也忽然不见了。常大用悔恨不已。 几天后,孩子落地的地方长出两棵牡丹,一夜间就长到一尺多高。当年就开了花,一棵紫的,一棵白的,花朵大得像盘子,比平常的葛巾、玉版花瓣更加繁茂细碎。几年后,枝繁叶茂,各长成一大片花丛。把花移栽到别的地方,又变成了别的品种,谁也叫不出名字。从此牡丹的繁荣茂盛,洛阳可算是天下无双了。 卷十一 冯木匠 抚军周有德,要将一座旧王邸改建为部院衙门。工匠们招齐以后,有个叫冯明寰的木匠在里面住宿。 一夜,他刚刚就寝,忽见窗子半开,窗外月光通明,像白天一样。远远望见一堵短墙上立着一只红鸡,正凝目注视间,红鸡已从墙上飞掠下地。一会儿,便有个美丽的少女,从窗子外露出半个身子往屋里窥视。冯木匠怀疑是哪个同行私通的女人,便假装睡着,竖起耳朵听着动静。这时,屋里的人都已睡熟了,冯木匠一下子起了私心,心也怦怦地跳起来,暗暗希望少女误走到自己睡的地方来。不常时间,少女果然从窗子跳进来,径直投入冯木匠的怀里。冯木匠大喜,默不作声,一会事毕,少女自己走了。 从此后,少女每夜必到。冯木匠起初还隐瞒着,后来便问少女是不是找错了人,少女说:“不是的,我敬慕你的为人,所以以身相许。”不久,工程完毕,冯木匠要回去,少女已在旷野中等候。冯居住的村子本来离郡城不远,少女便跟他回到家中。进入家门,家里的人都看不见少女,冯木匠才知道她不是人类。 过了几个月,冯木匠精神疲顿,憔悴不堪。心里越发害怕起来,请来法师镇邪驱赶,还是一点用也没有。一夜,少女盛装来到,对冯木匠说:“缘分都有天数,该来的推也推不走,该去的留也留不住。从此后我和你永别了。”说完便走了。 卷十一 黄英 顺天人马子才,家里世世代代喜好菊花,到了马子才这辈爱得更深了;只要听说有好品种就一定想法买到它,不怕路远。 一天,有位金陵客人住在他家,说自己的一位表亲有一两种菊花,是北方没有的品种。马子才高兴地动了心,立刻准备行装跟客人到了金陵。客人千方百计为他谋求,才得到两棵幼芽。马子才像得了珍宝似地裹藏起来。 回家路上,子才遇见一个少年,骑着小毛驴,跟随在一辆华丽的车子后面,生得英俊潇洒,落落大方。马子才慢慢来到少年跟前攀谈起来,少年自己说:“姓陶。”言谈文雅。又问起马子才从什么地方来,马子才如实告诉了他。少年说:“菊花品种没有不好的,全在人栽培灌溉。”就同他谈论起种植菊花的技艺来,马子才十分高兴,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少年回答说:“姐姐在金陵住厌了,想到黄河以北找个地方住。”马子才很高兴地说:“我家虽然很穷,但有茅草房可以居住。如果你们不嫌荒陋,就不要再找别的地方了。”陶生快步走到车前同姐姐商量,车里的人掀开帘子说话,原来是个二十来岁的绝世美人,她看着弟弟说:“房屋好坏不在乎,但院子一定要宽敞。”马子才忙替陶生答应了,于是三人一块儿回家。 马家宅子南边有一个荒芜的园子,只有三四间小房,陶生看中了,就在那里住下来。每天到北院,为马子才管理菊花。那些已经枯了的菊花一经他拨出来再种上,没有不活的。陶生家里贫穷,每天和马子才一块吃饭饮酒,而他家似乎从来不烧火做饭。马子才的妻子吕氏,也很喜爱陶生的姐姐,时常拿出一升半升的粮食接济他们。陶生的姐蛆小名叫黄英,很会说话,也常到吕氏的房里同她一块做针线活。 一天,陶生对马子才说:“你家生活本来就不富裕,又添我们两张嘴拖累你们,哪能是长久法子呢?为今之计,卖菊花也足以谋生。”马子才一向耿直,听了陶生的话,很鄙视地说:“我以为你是一个风流高士,能够安于贫困,今天竟说出这样的话,把种菊花的地方作为市场,那是对菊花的侮辱。”陶生笑着说:“自食其力不是贪心,卖花为业不是庸俗;一个人固然不能用不正当的手段来谋利,但也不必去追求贫穷啊。”马子才没有说话,陶生站起来走了。 从这天起,马子才扔掉的残枝劣种,陶生都拾掇回去,也不再到马家吃饭。马子才叫他,他才去一次。不久,菊花将要开放了,马子才听到陶生门前吵吵嚷嚷像市场一样,感到很奇怪,便偷偷地过去瞧,见来陶家买花的人,用车载的、用肩挑的,络绎不绝。所买的花全是奇异的品种,从来没有见过的。马子才心里讨厌陶生贪财,想与他绝交,又恨他私藏良种不让自己知道,就走到他门前叫门,要责备他一顿。陶生出来,拉着他的手进了门,马子才见原来的半亩荒地全种上了菊花,除了那几间房子没有一块空地。挖去菊花的地方,又折下别的枝条插补上了,畦里那些含苞待放的菊花没有一棵不是奇特的品种,仔细辨认一下,全是自己以前拨出来扔掉的。陶生进屋,端出酒菜摆在菊花畦旁边,说:“我因贫穷,不能守清规,连续几天幸而得到一点钱,足够我们醉一通的。”不大一会儿,听房中连连喊叫“三郎”,陶生答应着去了;很快又端来一些好菜,烹饪手艺很高。马子才问:“你姐姐为什么还不嫁人?”陶生回答说:“没到时候。”马子才问:“要到什么时候?”陶生说:“四十三个月。”马子才又追问:“这是什么意思?”陶生光笑,没有说话,直到酒足饭饱,两人才高兴地散了。 过了一宿,马子才又去陶家,看到新插的菊花已经长到一尺多高,非常惊奇,苦苦请求陶生传授种植的技术。陶生说:“这本来就不是能言传的,况且你也不用它谋生,何必学它?”又过了几天,门庭稍微清静些了,陶生就用蒲席把菊花包起来捆好,装载了好几车拉走了。过了年,春天过去一半了,陶生才用车子拉着一些南方的珍奇花卉回来,在城里开了间花店,十天就卖光了,仍旧回来培植菊花。去年从陶生家买菊花保留了花根的,第二年都变成了劣种,就又来找陶生购买。陶生从此一天天富裕起来。头一年增盖了房舍,第二年又建起了高房大屋,他想建什么就建什么,从不和主人商量。慢慢的旧日的花畦,全都盖起了房舍。陶生便在墙外买了一块地,在四周垒起土墙,全部种上菊花。到了秋天,用车拉着花走了,第二年春天过去了也没回来。这时,马子才的妻子生病死了。马子才看中了黄英,就托人向黄英露了点口风,黄英微笑着,看意思好像应允了,只是专等陶生回来罢了。 过了一年多,陶生仍然没有回来,黄英指导仆人栽种菊花,同陶生在家时一样。卖花得的钱就和商人合股做买卖,还在村外买了二十顷良田,宅院修造得更加壮观。 一天,忽然从广东来了一位客人,捎来陶生的一封书信。马子才打开一看,是陶生嘱咐姐姐嫁给马子才。看了看信的日期,正是他妻子死的那天。又回忆起那次在园中饮酒时,到现在正好四十三个月,马子才非常惊奇。便把信给黄英看,询问她聘礼送到什么地方。黄英推辞不收彩礼,又因为马子才的老房太简陋,想让他住进自己的宅子,像招赘女婿一样。马子才不同意,选了个吉庆日子把黄英娶到家里。 黄英嫁给马子才以后,在墙壁上开了个便门通南宅,每天过去督促仆人做活。马子才觉得依靠妻子的财富生活不光彩,常嘱咐黄英南北宅子各立帐目,以防混淆。然而家中所需要的东西,黄英总是从南宅拿来使用。不过半年,家中所有的便全都是陶家的物品了。马子才立刻派人一件一件送回去,并且告诫仆人,不要再拿南宅的东西过来。可不到十天,又混杂了。这样拿来送去好几次,马子才烦恼得很。黄英笑着说:“你如此追求廉洁,不觉太劳心吗?”马子才感到惭愧,便不再过问,一切听黄英的。 黄英于是召集工匠,置备建筑材料,大兴土木。马子才制止不住,只几个月,楼舍连成一片,两座宅子合成一体,再也分不出界线来了。但黄英也听从了马子才的意见,关起门不再培育、出卖菊花,生活享用却超过了富贵大家。马子才心里不安,说:“我清廉自守三十年,被你牵累坏了。如今生活在世上,靠老婆吃饭真是没有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慨,别人都祈祷富有,我却祈求咱们快穷了吧!”黄英说:“我不是贪婪卑鄙的人,只是没有点财富,会让后代人说爱菊花的陶渊明是穷骨头,一百年也不能发迹,所以才给我们的陶公争这口气。但由穷变富很难,由富变穷却容易得很。床头的金钱任凭你挥霍,我决不吝惜。”马子才说:“花费别人的钱财也是很丢人的。”黄英说:“你不愿意富,我又不能穷,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同你分开住。这样清高的自己清高。浑浊的自己浑浊,对谁也没有妨害。”就在园子里盖了问茅草屋让马子才住,选了个漂亮的奴婢去侍候他,马子才住得很安心。可是过了几天,就苦苦想念起黄英,叫人去叫她,她不肯来,没有办法只好回去找她。隔一宿去一趟,习以为常了。黄英笑着说:“你东边吃饭西边睡觉,清廉的人不应当是这样的。”马子才自已也笑了,没有话回答,只得又搬回来,同当初一样住到一块了。 一次,马子才因为有事到了金陵,正是菊花盛开的秋天。一天早晨他路过花市,见花市中摆着很多盆菊花,品种奇异美丽。马子才心中一动,怀疑是陶生培育的。不大会儿,花的主人出来,马子才一看果然是陶生。马子才高兴极了,述说起久别后的思念心情,晚上就住在陶生的花铺里。他要陶生一块回家,陶生说:“金陵是我的故土,我要在这里结婚生子。我积攒了一点钱麻烦你捎给我姐姐,我到年底会去你家住几天的。”马子才不听,苦苦地请求他回去,并且说:“家中有幸富裕了,只管在家中坐享清福,不需要再做买卖了。”说过,马子才便坐在花铺里,叫仆人替陶生论花价贱卖,几天就全卖完了,立刻逼着陶生准备行装,租了一条船一块北上了。一进门,见黄英已打扫了一间房子,床榻被褥都准备好了,好像预先知道弟弟回来似的。 陶生回来以后,放下行李就指挥仆人大修亭园。只每天同马子才一块下棋饮酒,再不结交一个朋友。马子才要为他择偶娶妻,陶生推辞不愿意。黄英就派了两个婢女服侍他起居,过了三四年生了一个女孩儿。 陶生一向很能饮酒,从来没有见他喝醉过。马子才有个朋友曾生,酒量也大得没有对手。有一天曾生来到马家,马子才就让他和陶生比赛酒量,两个人放量痛饮,喝得非常痛快,只恨认识太晚。从辰时一直喝到夜里四更天,每人各喝了一百壶,曾生喝得烂醉如泥,沉睡在座位上;陶生起身回房去睡,刚出门踩到菊畦上,一个跟头摔倒,衣服散落一旁,身子立即变成了一株菊花,有一人那么高,开着十几朵花,朵朵都比拳头大。马子才吓坏了,忙去告诉黄英。黄英急忙赶到菊畦。拔出那株菊花放在地上说:“怎么醉成这样了!”她把衣服盖在那株菊花上,让马子才和她一块回去,告诉他不要再来看。天亮以后,马子才和黄英一道来到菊畦,见陶生睡在一旁,马子才这才知道陶家姐弟都是菊精,于是更加敬爱他们。 陶生自从暴露真相以后,饮酒更加豪放,常常亲自写请柬叫曾生来,两人结为奠逆之交。二月十五花节,曾生带着两个仆人,抬着一坛用药浸过的白酒来拜访陶生,约定两人一块把它喝完。一坛酒快喝完了,两人还没多少醉意,马子才又偷偷地拿了一瓶酒倒入坛中。两人喝光后,曾生醉得不醒人事,两个仆人把他背回去了。陶生躺在地上,又变成了菊花。马子才见得多了也不惊慌,就用黄英的办法把他拔出来,守在旁边观察他的变化。待了很长时间,见花叶越来越枯萎,马子才害怕起来,这才去告诉黄英。黄英听了十分吃惊,说:“你杀了我弟弟了!”急忙跑去看那菊花,根株已经干枯了。黄英悲痛欲绝,掐了它的梗,埋在盆中,带回自已房里,每天浇灌它。马子才悔恨欲绝,怨恨曾生。 过了几天,听说曾生已经醉死了。盆中的花梗渐渐萌发,九月就开了花,枝干很短,花是粉色的。嗅它有酒香,起名叫“醉陶”。用酒浇它,就长得更茂盛。后来陶生的女儿长大成人,嫁给了官宦世家。黄英一直到老,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 卷十一 书痴 郎玉柱,是彭城人。他的父亲曾做过太守,为官清廉,得到俸禄后,不置田产,酷爱买书,积攒了满满一屋子。到了玉柱,尤其痴:家里非常贫困,东西都卖光了,只有父亲的藏书,一本也不忍卖掉。父亲在时,曾抄录《劝学篇》贴在郎玉柱书桌的右边。玉柱每天都要读上几遍,还罩上层白纱,恐怕磨坏了。玉柱读书倒不是为了做官,而是真的相信书中自有“千钟粟”“黄金屋”,因此昼夜苦读,四季不断。二十多岁了,也不知娶妻,盼望着书中那“颜如玉”的美人自己会来找他。有时亲戚朋友来到家里,他也不知问寒道暖。略说几句话,便又旁若无人地高声读起书来。客人无味,自己坐一会儿就走了。每次科考,学使总是首先选他参加,但却一直考不中。 一天,玉柱又在读书,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将书刮跑了。玉柱急忙追赶,一脚踏空,双脚陷进地里。低头一看,见是一个坑,上头盖着层烂草。往下挖了挖,才知原来是古人窖藏粮食的地窖,里面的粮食已经腐烂成粪土了。虽然粮食没法吃,但玉柱更加相信“书中自有千钟粟”的说法确实不错。因此,读书也更加用功。又一天,玉柱爬梯子上书架高处找书,在一堆乱书中发现一个尺把长的小金车,惊喜万分。以为“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话又应验了。拿出去给人家看了看,原来是镀金的,并不是真金。玉柱沮丧不堪,暗地里埋怨古人欺骗自己。过了不几天,有个跟父亲同榜考中的人,做了本道的观察,此人信佛。有人便劝玉柱将金车献给他作佛龛。观察非常高兴,赐给玉柱三百两银子、两匹马。玉柱大喜,以为“书中车马多如簇、书中自有黄金屋”都应验了,越发刻苦攻读。 玉柱到了三十多岁,有人劝他该娶妻子了。玉柱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还愁没有漂亮的妻子吗?”又过了两三年,书里仍没出来个美女找他,大家都嘲讽他。这时,民间谣传天上的织女星私奔到了人间。有人和玉柱开玩笑:“织女私逃,大概是为了你吧?”玉柱知道他们是在戏弄自己,也不答理。一晚,读《汉书》读到第八卷,刚到一半的时候,见一个用纱剪成的美人夹在书页中。玉柱大惊道:“书中自有颜如玉,难道就是这个吗?”心里怅然若失。他再细看看那纱剪的美人,眼睛眉毛栩栩如生,脊背上隐隐约约有行小字:“织女。”玉柱十分惊异,天天把美人放到书上,反复观赏,至于废寝忘食。 一天,正在凝视着那纱美人,美人忽然弯弯腰起来了,坐在书上向他微笑。玉柱惊骇万分,忙拜倒在桌下。美人坐起身,已变得有一尺多高。玉柱更加惊疑,连连叩头。美人走下桌子,亭亭玉立,真是艳美无双。玉柱边拜边问:“你是什么神仙?”美人笑着说:“我姓颜,叫如玉,你早就知道我了。承蒙你天天盼着我,我如不来一次,恐怕千年之后没人再相信古人的话了!”玉柱十分高兴,便和她一块睡了;但枕席上虽然亲爱非常,玉柱并不懂男女间那事儿。 此后,玉柱每读书,一定要那女子坐在一边陪着。女子劝他不要再读了,玉柱不听。女子说:“你所以不能飞黄腾达,就是因为只会死读书罢了!试看那些科考中榜的人,有几个是像你这样读书的?你不听我的话,我就走了!”玉柱只得暂时听她的。刚过一会儿,又忘了,照读如旧。过了一霎,再找女子,已经不见。玉柱丧魂失魄,忙跪下祈祷,还是没有踪影。忽然想起女子隐藏的地方,忙拿过《汉书》仔细翻检,果然在原来的地方找到了她。叫也叫不动,便跪下恳求,女子才下来说:“你若再不听,我就永不和你来往了!”于是,让玉柱买来棋盘、纸牌,天天和他游戏。但玉柱的心思一点也不在玩上,瞧见女子不在,就偷来书赶紧浏览几页。恐怕她发觉后再走了,暗将她藏身的《汉书》第八卷混杂在其它书中,让她迷失归路。一天,玉柱又读入了迷,女子进来,他竟一点也没发觉。忽抬头看见她,急忙合上书,女子已消失了。玉柱大为恐慌,搜遍了藏书,也没找到她。最后,还是从《汉书》第八卷中找了出来,连页数都丝毫不错。于是,玉柱再次哀求,发誓决不再读了,女子才从书上下来,跟他下棋,说:“三天内棋还下得不好,我还走!”到了第三天,二人下棋时,玉柱竟然赢了两子,女子才高兴起来。又给他一架琴,限五天弹会一支曲子。玉柱手里弹着,眼睛看着,再也顾不上别的。时间一长,竟也弹得得心应手,自己不觉也兴奋起来。女子天天跟他喝酒、玩耍,玉柱高兴地忘了读书。女子又让他走出家门,多交朋友,从此郎玉柱风流潇洒、多才多艺的名声就远远传开了。女子说:“这下你可以去考试了!” 一天晚上,玉柱对女子说:“凡男女同居到一起,就会生孩子。我和你住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不生呢?”女子笑着说:“你天天读书,我本来就说没用处。现仅夫妇这一章,你就还没明白。枕席之上有功夫!”玉柱惊奇地问:“什么功夫?。女子只是笑,也不说话。过了会儿,暗暗地凑上去,教给玉柱。玉柱快乐至极,说:“没想到夫妇之间还有这种不可言传的快乐!”于是逢人便说,引得人无不掩口而笑。女子知道后责备他,他还不解地说;“钻墙越院偷东西,才不能告诉人;天伦之乐,人人都有,有什么可忌讳的呢?”过了八九个月,女子果然生下个男孩,玉柱便雇了个老妇人抚养着婴儿。 一天,女子突然对玉柱说:“我跟了你两年,已经生了儿子,我们可以分手了。耽搁时间久了,恐怕会给你招祸,那时后悔就晚了!”玉柱听说,流着泪拜倒在地上:“你就不念我们的孩子吗?”女子也十分凄伤。过了很久,说:“你一定要我留下来,就把书架上这些书全扔了。”玉柱不肯,说:“这些书是你的故乡,我的生命,怎么说这种话!”女子不再勉强,说:“我也知道一切都是运数,不得不预先告诉你罢了!” 先前,玉柱的亲属中有人发现了女子,无不惊骇万分。但又没听说他和哪家姑娘结婚,便一起询问他。玉桂不会说假话,只是默默不语,大家更加怀疑。结果这事传遍了各地,也传到了县令史某的耳朵里。史某,是福建人,少年时就考中了进士。听到玉柱家有个美人的消息,动了坏念头,想瞧瞧那女子是什么模样,立即派衙役去捉拿玉柱和女子。女子听说,逃得无影无踪。史县令大怒,将玉柱逮捕下狱,革去功名,严刑拷打,定要他交待出女子的去向。玉柱被打得死去活来,还是不说。县令又拷打丫鬟,丫鬟知道得不多,只说了个大概。史县令便认为那女子是妖怪,骑着马亲自赶到玉柱家捉拿。见满屋子都是书,多得无法搜查,县令便命放火烧书。浓烟滚滚,凝聚在院子上方,像乌云一样,久久不散。玉柱被释放后,到远万去求了一个父亲的门人帮忙,才得以恢复了功名。这年考中了举人,第二年又中了进士。玉柱对史县令恨入骨髓,立起了颜如玉的牌位,天天祷告说:“你如有灵,就保佑我到福建做官!”后来他聚然被朝廷任命为巡按,到福建视察。过了三个月,访查到史县令在老家的劣迹,便抄了他全家。当时,玉柱有个表兄弟是法官,逼着他娶了个妾,假说是买的婢女,寄居在玉柱的官衙里。这件案子一了结,玉柱于当天就辞职,带着爱妾返回了老家。 卷十一 齐天大圣 许盛,是兖州人,跟着哥哥许成在福建做买卖,货物一直没有购全。有个人说大圣最灵验,要去圣庙祈祷。许盛不知大圣是什么神灵,便也和哥哥一起前往。到了大圣庙,只见殿台楼阁,连绵不断,极其弘大壮丽。来到大殿中瞻仰神像,见是猴头人身,原来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大家肃然起敬,没有一个敢怠慢的。许盛一向刚直,脾气倔强,见此情景,心里暗笑世风习俗竟如此鄙陋!别人都在焚香奠酒,叩头祷告,他却偷偷地溜了。 从圣庙回来后,哥哥责备许盛怠慢神灵,许盛不屑地说:“孙悟空不过是丘处机笔下的寓言人物,怎么就这样虔诚地信奉他?如果他真有神灵,刀劈雷打,我自己承担了!”旅店主人听他出言不逊,直呼大圣姓名,一个个都脸上变色,一个劲地摆手,像是恐怕大圣听到。许盛见此情景,越发大声嚷起来,吓得人们赶紧捂着耳朵跑开了。到了夜晚,许盛果然得病,头疼得要死。有人劝他快去大圣庙祷告,许盛不听。不一会儿,头疼好了,大腿又疼,竟然当夜生了一个大疮,连脚都肿了,疼得没法吃饭睡觉。哥哥替他祷告,也没有一点效验。有人说:“这是神灵责罚,要自己祷告才行。”许盛还是不信。过了一个多月,腿上的疮渐渐好了;却又生了个疮,比前番加倍痛苦。请来医生,用刀割掉烂肉,鲜血直流,淌了满满一碗。许盛恐怕人们将所谓神灵责罚一事传得神乎其神,故意咬牙忍住疼痛,一声不吭。又过了一月多,自己的疮刚开始好转,哥哥又大病。许盛说:“怎么样?你这敬过神的人也这样,足以说明我的病不是因为孙悟空而起的。”哥哥听他这样说话,更加气愤,说这是神灵迁怒到自已身上,责骂弟弟不替他祈祷。许盛拧着脖子说:“兄弟之间犹如手足。前些天我自己身上肉都烂了,我还不祈祷;现在怎能因为‘手足’病了,就让我改变操守呢?”坚决不同意向大圣祷告,只是请来医生,为哥哥开了付药。没想到药一吃下,哥哥突然死了。许盛悲哀痛苦,愤不欲生。买来棺材,将哥哥的尸体敛好后,直奔到大圣庙,指着神像斥责道:“我哥哥生病,说是你迁怒于他,让我有口难言。假使你真有神灵,就让我死去的哥哥再活过来,我就心甘情愿给你当弟子,不敢再说别的。否则,别怪我拿你处置‘三清’的办法处治你,也消除我哥哥在九泉之下的疑惑!” 到了夜晚,许盛梦见一人招呼他跟着走,进入大圣庙中,仰头看见大圣脸上有怒色,责备许盛说:“我因为你对我无礼,用菩萨刀扎穿你的大腿以示惩罚,你还不悔悟,仍在胡言乱语!本应当把你送到拔舌狱中,念你一生刚正梗直,姑且先饶了你。你哥哥的病,是你请庸医害死的,跟别人有什么关系?现在我若不稍施法力让他活过来,更使你们这些狂妄之徒有话说了。”于是,命一青衣使者前去通知阎王。使者说:“人死三天后,鬼名籍已报送天庭,恐怕不好办了。”大圣便取出一块方板,提起笔来不知写了些什么,命使者拿着前往。过了很久使者才返回,许成在后面跟着,一块跪到大堂上。大圣问道:“为什么这样迟?”青衣使者回答说:“阎王不敢做主,又拿大圣的旨意请示了南、北斗星,所以来迟。”许盛见哥哥果真回来,赶紧快步走上前去,叩谢太圣神恩。大圣说:“快和你哥哥回去吧。今后如能回心向善,我就替你降福。”兄弟二人悲喜交集,互相搀扶着往回赶来。 许盛梦中忽然惊醒,想想梦中的经历,深感惊异。急忙打开棺材看看,哥哥果然已经苏醒,便扶了出来,心中十分感激大圣神力。从此后,许盛诚心诚意地信奉大圣,比其他人还要虔诚。 兄弟二人分别生了那场病,经商的资本已耗去了一半。加以许成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二人相对长愁。一天,许盛偶然在城外走走,忽然一穿褐色衣服的人端祥端祥他说:“你有什么愁事啊?”许盛正没个诉说的地方,便对那人详细讲述了自己的遭遇。褐衣人说:“有处风景很美的地方,我们去游览游览,能够解忧驱闷。”许盛问:“什么地方?”那人只是说不远。许盛跟着他,出城约半里路,那人说:“我有个小小的法术,能让我们片刻就到。”让许盛抱住他的腰,褐衣人微微点了点头,许盛只觉脚下涌起了云彩,身子腾空而起,瞬间便不知飞到了哪里。许盛十分害怕,紧闭着双眼。刚一会儿,那人就说:“到了。”许盛睁眼一看,一片琉璃世界,光华万丈,色彩斑斓。惊讶地问:“这是哪里?”回答道:“是天宫。”两人信步而行,越往上走越高。远远望见一个老翁走来,褐衣人喜悦地说:“正碰上这个老头,真是你的福气!”便与老翁互相作揖拜见。老翁请二人到他的住所,煮茶献客,只斟两盏。褐衣人说:“这位是我的弟子,千里跋涉做买卖的,现在来到仙府,恳求多少表示表示。”老翁便命童儿捧出一盘白色的石子,形状像鸟蛋,晶莹透澜,清澈如冰,让许盛自己拿。许盛想,这玩意倒可以拿回去作酒筹子,于是取了六枚。褐衣人觉得许盛太小气,又拿了六枚,交给许盛一块包好,嘱咐收到钱袋中。向老翁拱拱手说:“足够了。”便告辞出来,仍让许盛抱着腰,从天上飞下来,片刻便到了地面。许盛拜问仙号,褐衣人笑着说:“刚才我的小法术,就是所谓的筋斗云。”许盛恍然大悟,明白是齐天大圣,忙恳求保佑自己。大圣说:“我们刚才碰到的是财星,他已赐你十二分利钱,你还求什么呢。”许盛赶紧叩拜,起身一看,大圣已渺无人影了。 回来后,许盛欢喜地把事情告诉哥哥,解开钱袋一块探视,石子已经融在里面了。后来运货物回去,赚了数倍的利钱。从此后,许盛每到福建,必定前去祈祷大圣;别人的祷告,有时还不灵,许盛的祈祷则是有求必应。 卷十一 青蛙神 南方长江、汉水一带,民间信奉青蛙神最虔诚。蛙神祠中的青蛙不知有几千几百万,其中有像蒸笼那样大的。有人如触犯了神,家里就会出现奇异的征兆:青蛙在桌子、床上爬来槌去,甚至爬到滑溜溜的墙壁上而不掉下来,种种不一。一旦出现这种征兆,就预示着这家要有凶事。人们便会十分恐惧,赶忙宰杀牲畜,到神祠里祷告,神一喜就没事了。 湖北有个叫薛昆生的,自幼聪明,容貌俊美。六七岁时,有个穿青衣的老太太来到他家,自称是青蛙神的使者,来传达蛙神的旨意:愿意把女儿下嫁给昆生。薛昆生的父亲为人朴实厚道,心里很不乐意,便推辞说儿子还太小。但是,虽然拒绝了蛙神的许亲,却也没敢立即给儿子提别的亲事。又过了几年,昆生渐渐长大了,薛翁便与姜家订了亲。蛙神告诉姜家说:“薛昆生是我的女婿,你们怎敢染指!”姜家害怕,忙退回了薛家的彩礼。薛翁非常担忧,备下祭品,到蛙神祠中祈祷,自己说实在不敢和神灵做亲家。刚祷告完,就见酒菜中浮出一层巨蛆,在杯盘里蠢蠢蠕动着。薛翁忙倒掉酒肴,谢罪后返回家中,内心更加恐惧,只好听之任之。 一天,昆生外出,路上迎面来了一个使者,向他宣读神旨,苦苦邀请他去一趟。昆生迫不得已,只得跟那使者前去。进入一座红漆大门,只见楼阁华美。有个老翁坐在堂屋里,像有七八十岁的样子。昆生拜伏在地,老翁命扶他起来,在桌旁赐座坐下。一会儿,奴婢、婆子都跑了来看昆生,乱纷纷地挤满了堂屋两侧。老翁对她们说:“进去说一声薛郎来了!”几个奴婢忙奔了去。不长时间,便见一个老太太领着个少女出来,约十六七岁,艳丽无比。老翁指着少女对昆生说:“这是我女儿十娘。我觉得她和你可称得上是很美满的一对,你父亲却因她不是同类而拒绝。这是你的百年大事,你父母只能做一半主,主要还是看你的意思。”昆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十娘,心里非常喜爱,话也忘说了。老太太跟他说:“我本来就知道薛郎很愿意。你暂且先回去,我随后就把十娘送去。”昆生答应说:“好吧。”告辞出来,急忙跑回家,告诉了父亲。薛翁仓猝间想不出别的办法,便教给儿子话,让儿子快回去谢绝。昆生不愿意,父子正在争执时,送亲的车辆已到了门口,成群的青衣丫鬟簇拥着十娘走了进来。十娘走进堂屋拜见公婆。薛翁夫妇见十娘十分漂亮,不觉都喜欢上了她。当晚,昆生、十娘便成了亲,小夫妻恩恩爱爱,感情密切。 从此后,神女的父母时常降临昆生家。看他们的衣着,只要穿的是红色衣服,就预示薛家将有喜事;穿白色衣服,薛家就会发财,非常灵验。因此,薛家日渐兴旺起来。只是自与神女结婚后,家里门口、堂屋、篱笆、厕所,到处都是青蛙。家里的人没一个敢骂或用脚踏的。昆生年轻任性,高兴的时候对青蛙还有所爱惜,发怒时则随意践踏,毫无顾忌。十娘虽然谦谨温顺,但生性好怒,很不满意昆生的这些所作所为,昆生仍不看在十娘的份上有所收敛。一次十娘忍耐不住,骂了他两句,昆生发怒,说:“你仗着你爹娘能祸害人吗?大丈夫岂能怕青蛙!”十娘最忌讳说“蛙”字,听了昆生的话,非常气愤,说:“自从我进了你家的家门,使你们地里多产粮食,买卖多挣银子,也不少了。现在老老少少都吃得饱穿得暖,就要猫头鹰长翅膀,要吃母亲的眼睛吗!”昆生愈怒,骂道:“我正厌恶你带来的这些东西太肮脏,不好意思传给子孙!我们不如早点分手!”将十娘赶了出去。昆生的父母听说后,急忙跑来,十娘已走了。便斥骂昆生,让他快去追回十娘。昆生正在气头上,坚决不去。到了夜晚,昆生和母亲突然生病,烦闷闷地不想吃饭。薛翁害怕,到神祠中负荆请罪,言词恳切。过了三天,母子的病便好了。十娘也自已回来了。从此夫妻和好,跟以前一样。 十娘不好操持女红,天天盛妆端坐,昆生的衣服鞋帽,全都推给婆母做。一天,昆生母亲生气地说:“儿子已娶了媳妇,还来累他妈!人家都是媳妇伺候婆婆,咱家却是婆婆伺候媳妇!”这话正好让十娘听见了,便赌气走进堂屋。质问婆母:“媳妇早上伺候您吃饭,晚上伺候您睡觉,还有哪些侍奉婆婆的事没做到?所缺的,是不能省下雇佣人的钱,自己找苦受罢了!”母亲哑然无言,既惭愧又伤心,禁不住哭了起来。昆生进来,见母亲脸上有泪痕,问知缘故,愤怒地去责骂十娘,十娘也毫不相让地争辩。昆生怒不可遏,说:“娶了妻子不能伺候母亲高兴,不如没有!拚上触怒那老青蛙,也不过遭横祸一死罢了!”又赶十娘走。十娘也动了怒,出门径自走了。 第二天,薛家便遭了火灾,烧了好几间屋子,桌子床榻,全成灰烬。昆生大怒,跑到神祠斥责说:“养的女儿不侍奉公婆,一点家教都没有,还一味护短!神灵都是最公正的,有教人怕老婆的吗?况且,吵架打骂,都是我一人干的,跟父母有什么关系!刀砍斧剁,我一人承担,如不然,我也烧了你的老窝,作为报答!”说完,搬来柴禾堆到大殿下,就要点火。村里的人忙都跑来哀求他,昆生才愤愤地回了家。父母听说后,大惊失色。到了夜晚,蛙神给邻村里的人托梦,让他们为女婿家重盖房子。天明后,邻村的人拉来木材,找来工匠,一起为昆生造屋,昆生一家怎么也推辞不了。每天有数百人络绎不绝地前来帮忙,不几天,全家房屋便焕然一新,连床榻、帷帐等器具都给准备下了。刚整理完毕,十娘也回来了。到堂屋里给婆母赔不是,言辞十分温顺。转身又朝昆生陪了个笑脸,于是全家化怨为喜。此后,十娘更加和气,连续两年没再闹别扭。 十娘生性最厌恶蛇。一次,昆生开玩笑般地把一条小蛇装到一只木匣里,骗十娘打开看看。十娘打开一看,吓得脸上失色,斥骂昆生。昆生也转笑为怒,恶语相加。十娘说:“这次用不着你赶我了!从此后我们一刀两断!”径直出门走了。薛翁大为恐惧,将昆生怒打一顿,到神祠里请罪。幸而这次没什么灾祸,十娘也寂然没有音讯。 过了一年多,昆生想念十娘,很是后悔。偷偷跑到神祠里哀恳她回来,还是没有回音。不长时间,听说蛙神又将十娘改嫁给了袁家,昆生大失所望,便也向别的人家提亲。但连相看了好几家,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十娘的,于是更加想念她。去袁家看了看,见房屋一新,就等着十娘来了。昆生越发悔恨不已,不吃不喝,生起病来。父母忧虑着急,不知怎么办才好。昆生正在昏迷中,听有人抚摸着自己说:“大丈夫常要和我决裂,怎么又作出这种样子!”睁眼一看,竟是十娘!昆生大喜,一跃而起,说:“你怎么来了?”十娘说:“要按你以前对待我的那样,我就应该听从父命,改嫁他人。本来很早就接受了袁家的彩礼,但我千思万想不忍心舍下你。婚期就在今晚,父亲没脸跟袁家反悔,我只好自己拿着彩礼退给了袁家。刚才从家里来,父亲送我说:‘痴丫头!不听我的话,今后再受薛家欺凌虐待,死了也别回来了!’”昆生感激她的情义,不禁痛哭流涕。家里人都高兴万分,赶紧跑了去告诉薛翁。婆母听说后,等不及十娘去拜见她,忙跑到儿子屋里,拉着十娘的手哭泣起来。 从此后,昆生变得老成起来,再也不恶作剧了。夫妻二人感情更加深厚。一天,十娘对昆生说:“我过去因为你太轻薄,担心我们未必能白头到老,所以不敢生下个后代留在人世。现在可以了,我马上要生儿子了!”不长时间,十娘父母穿着红袍降临薛家。第二天,十娘临产,一胎生下两个儿子。此后便跟蛙神家来往不断。居民有时触犯了蛙神,总是先求昆生;再让妇女们穿着盛装进入卧室,朝拜十娘。只要十娘一笑,灾祸就化解了。薛家的后裔非常多,人们给起名叫“薛蛙子家”。附近的人不敢叫,远方的人才这样称呼。 又:青蛙神,往往借巫的嘴说话。巫能察知神的喜怒。巫如告诉信士们说:“神喜欢了!”那么福气就来了;如说:“神发怒了!”那么一家人都呆呆地坐着,忧愁叹息,至于有吃不下饭去的。是习俗就是如此呢,还是青蛙神确实神灵,并非完全虚妄呢? 有个姓周的富裕商人,生性吝啬。正赶上本地的人募资修建关圣祠,不论穷人富人,都乐意出钱出力,唯独周某一毛不拔。过了很久。因为募的钱不够用,关圣祠仍没建好,领头的人一筹莫展。一次,众人正祭祀青蛙神,神忽然附在巫身上说话了:“关圣驾前的周仓将军命小神掌管募资事宜,快给我取帐簿来!”众人忙把帐簿递上去。巫说:“已捐资的人,不再勉强;还没有捐的,自己量力注明要捐的数目!”众人唯唯听命,分别写上了自己要捐的银两数。最后,巫看着众人问:“周某在这里吗?”周某正混在人群后面,恐怕蛙神知道自己来了。这时听到巫的问话,大惊失色,不敢不答应,极不情愿地挪动着脚步走到前面。巫指着帐簿说:“你写上捐一百两!”周某不肯。巫发怒地说:“淫债你都付出二百两,况且这是好事呢!”原来,周某曾跟一个妇人私通,被她丈夫当场抓住,他便交出了二百两银子赎罪。所以蛙神现在故意揭他这件丑事。周某既羞惭又恐惧,迫不得已,只得注上了捐一百两银子。 周某同家后,把这事告诉了妻子。妻子说:“这是巫在敲诈你!”此后,巫多次登门索要银两,周某总是不给。一天,周某正白天躺着休息,忽听门外传来牛喘一样的声音。抬头一看,是一只巨大的青蛙,房门刚好容得下它的身子,蠢蠢地爬动着,从两扇门当中硬挤进了屋里。然后转过身去,把下巴颏搁到门槛上。周某一家人都惊恐不安。周某说:“这定是来讨募金。”便烧上香祷告,愿先交三十两,余下的以后再送上,青蛙一动没动。周某又说先交五十两,青蛙身子忽然一缩,小了一尺多;周某又加上二十,青蛙再次缩得跟斗一样大。周某说愿全部交上,青蛙才缩得跟一只拳头那么大,慢慢腾腾地爬出去,钻进墙缝走了。周某急忙拿了五十两银子,送到监造关圣祠的地方。人们见铁公鸡竟拔了毛,都感到惊异,周某也不说原因。 过了几天,巫又说:“周某还欠五十两银子,为什么不赶快催他交齐!”周某听说后害怕,只得又送了十两,想就此完结。一天,周某夫妇正吃着饭,那只大青蛙又来了,跟前次一样爬到屋里,眼睛瞪得大大的,像在发怒。一会儿,巨蛙又爬到床上去,把床摇晃得像要翻了一样,把嘴巴搁在枕头上睡起觉来。肚子高高地鼓起,像头卧牛,把四个墙角都塞满了。周某十分恐惧,只得又拿出四十两银子,凑足一百之数。但看看床上的青蛙,一动没动。没出半天,小青蛙群渐渐聚集而来。第二天,青蛙更多,粮仓、床上到处都是。比碗还大的青蛙,跳到炉灶上吃苍蝇。死苍蝇纷纷落到饭锅里,然后靡烂,把饭搞得污秽不堪,没法再吃。到第三天,连院子里都挤满了青蛙,一点空隙都没有了。周某一家人惊慌失措,迫不得已,去请教巫。巫说:“这肯定是嫌银子少。”周某听说,便烧上香祷告,愿在一百两之外,再加二十两,床上的巨蛙才抬起了头;又加了些,巨蛙抬起一只脚;直至又增到一百两,巨蛙才挪动四脚,下床爬出门去。但刚笨拙得爬了几步。又返回来卧在门内。周某害怕,问巫是怎么回事。巫揣摩它的意思,是要周某现在就交钱。周某无可奈何,如数拿出银子交给了巫,巨蛙才走了。几步之外,巨蛙的身子忽地猛缩,杂在蛙群中,再也辨认不出来。蛙群也乱纷纷地渐渐散了。 关圣祠建成后,举行落成仪式,又需要费用。巫忽然指着一个领头的说:“你应该出若干两银子!”领头的共十五人,除两人之外,都被巫点了名捐银。这些领头的指了指那两个没被点名的人说:“我们和他们二人都已捐过了。”巫说:“我并不是因为你们比他们二人富有,才再让你们捐钱;而是按你们侵吞的银两数来决定捐钱多少的。这些银子都是从众人身上募集来的,你们不能贪污自肥,恐怕以后会有横灾。念你们领头建祠,十分辛苦,所以让你们捐出私吞的银两,以替你们消灾。除他们二人廉洁正直,没有参与,可以免了外,就是我的家巫,我也不包庇他。就让他先拿出银两,给大家带个头!”巫说完,飞跑进家,翻箱倒柜。妻子问他,也不回答,把家里的银子尽数拿了来,告诉众人说:“我这个家巫私自克扣银子八两,现在让他倾囊赔偿。”大家把银子称了称,只有六两多,巫便让人记下欠数。大家见此情景非常惊愕,再不敢争辩,全部如数交清了银两。巫醒过来后,自己茫然不知这件事。有人告诉他经过。巫十分羞惭,忙当了衣服凑足了应交的数目。其中只有两个人没有交齐,结果一个病了一个多月,另一人生了个大疮。花的医药费用远远超过了他们欠下没交的钱。人们都说这是侵吞捐银的报应。 卷十一 任秀 山东鱼台人任建之,以贩毛毡和皮大衣为生。他把所有的本钱都带上到陕西去。路上遇到一个人,自称申竹亭,江苏省宿迁县人。二人谈得挺投机,拜了把兄弟,好得一步也不离。 到了陕西,任建之病倒了,申竹亭细心照顾他。十多天后,病情加重,任建之对他说:“我家没多少财产,八口人的生活来源全靠我跑外做买卖,如今我不幸得了这个病,这把骨头怕是要扔在异乡了。在这离家两千多里的地方,除了你,我的亲兄弟,我还依靠谁?包袱里二百多两银子,你拿一半,除了给我置办棺材什么的,剩下的做你的路费;另一半烦你寄给我妻子,好叫她雇辆车把我运回去。若是兄弟你肯亲自把我送回家,那么所需的费用全在我那一份里出就是了。”说完就在枕头上写了给妻子的信,交给申竹亭,晚上就死了。 申竹亭只用了五六两银子买了口薄皮棺材装殓任建之。店主人催他赶紧运走,他借口去找和尚道士来给亡友做道场,一去不回。任家一年后才得到确信。任建之的儿子叫任秀,十七岁,正念书呢,听到父亲的死讯,要去陕西找回父亲的灵柩。母亲因他年纪太小,不舍得叫他去,他哭得死去活来,母亲这才同意。变卖了东西给他准备路费,派老仆人和他一块儿去,半年才回来。出殡后,家里一贫如洗。幸亏任秀聪明,满了服,考中了本县的秀才。可惜这孩子性情放荡,又爱赌博,母亲虽然严加管教,只是不改。一次主考官前来主考科试,他只考了四等,母亲气得哭,饭也吃不下。他又惭愧又害怕,发誓好好念书。闭门读了一年,终于考了优等,并开始享受国家供给的衣物食品。母亲劝他收几个学生,教学,可是人们了解他过去的行为,不相信他,讥讽他,书也没教成。 任秀有个表叔,姓张,在北京经商,愿意带他进京,并且不要他的路费,任秀很高兴,就跟表叔坐船上了路。到了临清地界,船停泊在城西关。正值好多运盐的船也停在那里,帆呀樯呀像树林。睡下以后,水声人声闹得他睡不着。更深夜静,忽然听见邻船上有掷骰子声,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牵动人心,任秀的手不禁痒痒起来。听听同船人都睡熟了,他摸摸包中的一千文钱,很想过船玩一玩。便轻轻起来解开包袱,拿起钱,但想起母亲的教导又犹豫了!便把钱包好睡下,心里终究不安定,还是睡不着。又起来,又解包袱。这样折腾了三次,终于忍不住了,带着钱上了邻船,见两个人正对赌,赌注很大。他把钱放在桌上,要求入局,那两人表示欢迎,就一起掷起骰子来。一会儿,任秀大胜。两人中的一个钱输光了,便把大块银子给船主人做抵押,换来零钱,又赌。后来又下了十几贯钱的注,想孤注一掷。正赌得起劲,又来了一个人,看了半天,也拿出所有的钱入了赌局。任秀的表叔半夜醒来,发觉任秀不在船上,听见骰子声,知道他准去赌博了,就到了邻船上,打算阻止他,一看任秀腿边上的钱堆积如山,就不说什么,背了好几千钱回船,把同船的几位客人都喊起来和他一块儿去运钱,运了好几趟,还剩下十几千钱没运完。一会儿,邻船的三个客人全败了,那船上再也没有钱了,三个客人要赌银子;可是任秀已经没了赌兴,借口只赌钱不赌银子,表叔又一个劲地催他别赌了,回船睡觉。三个客人输急了眼,船主人又贪恋赌客给小费,希望继续赌下去,就主动地到别的船上借来了很多钱。三个客人有了钱,赌得更欢了,不一会儿,又都成了任秀的。这时天已亮了,临清码头放早班开船了,任秀和表叔以及同船客人一起把赢的钱运到自己船上,三个客人也散去了。 邻船主人看看做抵押的二百多两银子,全是上坟的纸锭烧的灰,大惊,找到任秀船上,打算叫任秀赔偿他的损失。一问姓名、住处,才知是任建之的儿子,只好缩起脖,红着脸退回去了。原来这位船主人就是申竹亭。任秀当年去陕西找父亲灵柩时,也听说过;今天,鬼已经给了他报应,也就不再追究他以往的过错了。任秀跟表叔合资到北边做生意,到年底赚了几倍的利。不久,根据常例,被擢为监生,任秀也更会算经济帐了,十年间,成了那一方的首富。 卷十一 晚霞 农历五月五日是端午节,江浙一带到了这天,人们有在江河上斗龙舟嘻戏的风俗:将那粗大的树段一剖为二,然后把里面挖空,刳为龙的形状,在周身绘上龙的鳞甲,涂上金色后闪闪发光;在龙舟的上面再架起雕着花的屋脊,并用红色的栏杆支撑住。龙舟的尾部向上翘起,有丈把高;还要从雕花的“龙脊”上引下布条做的绳索,系在木板二端,让儿童在那垂下的木板上做各种滑稽的动作,在龙舟上翻跟头上舞下跳。那龙舟下自然便是滚滚江河之水,游戏中险象环生,一不小心极易堕入水中,这种演出往往使人看着胆颤心惊。 因此,有专门训练儿童来做这种表演的人,这些人往往以重金利诱孩子的父母,并对他们说,去了以后先加以调教和训练,一旦成名了孩子就成了“摇钱树”,但万一不慎失足堕江而死不得反悔。而在苏州地区,则往往会在那龙舟上载上年青貌美的女子,这与其他地方稍有不同。 那时,镇江有个蒋姓的孩子,名阿端,年方七岁时,便身形轻捷灵巧,在那舟上的表演无人比得过,所以他的声价不断抬高,一直到了十六岁,人们还是要请他去斗龙舟。 可是,就在那一年,阿端在镇江金山表演斗龙舟时,不慎失足堕入江中而死。阿端的母亲只有此一个儿子,不免每天哀哭,伤心不已。 再说那堕入江中的阿端,他可并没发现自己死去,只是觉得有二个人引着他来到了一个不同与水上的地方。他四面看去,水流和水波四周壁立,就象是水墙一样。不一会他来到了一座宫殿里,只见那大殿上端坐着一位头带盔甲的人。二个引他来此的人说:“那人是龙窝的王爷。”让他跪拜。那个王爷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以你的技巧,就去柳条部吧”。于是有人将他引至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阿端走上东面的走廊,有许多少年出来与他相迎见礼,这些少年大概也都在十三四岁。 这时,有个老太婆走了过来,大家都称她为“解姥”。那解姥姥坐下后,就让大家表演戏龙舟的技能,然后又教他们“钱塘飞霆舞”以及“洞庭和风之乐”。只听得鼓声锣鸣杂杂喧噪,使得那宫殿里的许多院落都能听到此响声。而后,解姥姥恐怕阿端不能马上就娴熟地跳那舞,就不厌其烦地亲自去“调拨”他,谁知阿端只要一经经过便早已娴熟明白了。姥姥喜自不禁地说:“得到了这个孩子,超过了晚霞那孩子也”。 第二天,龙窝的王爷把各表演的部门召集在一起,进行“汇报演出”。 第一个上场的是“夜叉部”,出来的人都是像鬼一样的面孔,身着鱼皮一样的衣服,敲着的大锣直径有四尺多长,而一面大鼓更是需要四个人才能合抱。一时间声音如雷鸣般大作,其他声音不可复闻。只见那鬼舞跳起来后,巨涛涌出,横流天际似的,而后又像一点点的星光,堕地无影。 第二个进场的是“乳莺部”,只见进来的都是些“二八佳人姝丽”,她们和着细细的笙乐声跳起了舞。一下子让人感到清风习习而起,水的波涛声也寂静了下来,四周的水凝结成了“水晶世界”,上下透明似的。舞毕,她们都退立于靠西面的台下。 再下来是“燕子部”,都是些未成年的女孩子。内中有一女郎,年龄在十四五岁以下,她甩起了长袖飘动着长长的头发,象天女散花一样,翩翩起舞,周身飘现出了许多五彩花朵,那些花朵随着舞动而起的风绵绵而落,不一会儿便飘满庭院。舞毕,那女郎随着燕子部的人一起,也去立在了西面的台下。 阿端在一旁斜看过去,心里喜爱起这女孩来,不免问了同部门的人,有人就告诉他,她就是晚霞也。 一会儿,唤到了“柳条部”上场,龙窝的王爷有意要试一下阿端。阿端向前作舞,喜怒随着唱出的声音而变化,抬头低首都很有节制。王爷非常满意,表扬了他的悟性,并且嘉奖给他一件五彩花纹的连裤上装,那衣服上索着鱼须状的金丝框,那框上还嵌有一颗大大的“夜明珠”! 阿端拜谢了王爷后,也回到了西边的台下,走进了自己的队伍。阿端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晚霞,而此时晚霞也正好在遥遥地注视着他。一会儿,阿端甚至走出了队伍,向着晚霞靠近过去,而此时晚霞姑娘也渐渐地离开了队伍向他走来。二人之间相去的距离仅仅只有几步之遥。 因为纪律严格,二人都不敢把队伍搞乱,只能互相相看心驰神往,一见钟情的滋味真是美妙。 下来出场的是“蛱蝶部”,童男童女双双起舞,身高、黄白的服装都是一样的。 各部都表演完后,便鱼贯退出。阿端所在的“柳条部”跟在了晚霞姑娘所在的“燕子部”后面走出,阿端急步上前窜到了队首,而阿霞也已缓落在后,变成了燕子部的队尾。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阿霞回过头去看到阿端,故意丢了一支珊瑚钗在地上,阿端急忙拾起来放进了袖子里。 回去以后,阿端茶饭不思难以入眠。解姥知道了以为他病了便前来看望,给他带来了许多美味食物,一天三四次地来看他,抚摩着他的手殷切慰问,但阿端的病也不见有好转。姥姥很是担忧,但却又没有任何办法,她着急地说:“吴江王的大寿日子已近,你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啊”。 这天傍晚,进来一位童子,他坐在阿端的床边说:“我是蛱蝶部的。你的病是不是因为晚霞?”阿端惊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的?”那童子笑答到:“那边阿霞也和你一样着呢。”听到此,阿端凄然坐起,问那个童子有何解决的办法。那个童子就问他:“你还能走路么?”阿端说:“勉强能走两步。” 童子扶他走出了门,然后开启了南面的一间房门,往西面一拐,打开了另一扇对开门。只见里面有一个很大的莲花池,约有数十亩。那些莲花都生在平地上,叶子象席子那么大,花象盖子那么大,落下的花瓣堆在花梗周围高达一尺。那童子对阿端说:“你先在此坐会儿罢。”说完便离开了。 过了不久,只见有一美人拨开了莲花叶子来到阿端面前,此人正是晚霞也。二人相见不免都感到十分惊喜,遂互相道起了相思之苦,各自也向对方诉说了些平生经历。 后来,他们就用一些石块压住四边的荷叶,使那叶子竖立起来,这样,荷叶就成了一道障人眼目的屏蔽;他们还将荷叶均匀地铺在了地上以作垫被,然后不免进入了小巫山大云雨的境界。完事后,二人就互订盟约:每天黄昏时分在此相会,不见不散。阿端、晚霞二人回去后,病也就不治而愈。由此,二个每天一会于莲池中。 又过了几天,阿端和晚霞都随着龙窝的王爷去为吴王祝寿。祝寿结束后,各部人马都打道回府,而独留下晚霞及“乳燕部”的秋香二人,让她们在吴王宫里教习舞蹈。几个月过去了,阿端也不见晚霞回来,毫无音讯。为此阿端每天怅然若失。 因为只有解姥姥经常会往来吴王宫,所以阿端对解姥谎称自己是晚霞的表哥,让姥姥带他去那里见表妹晚霞一面。到了吴王宫都已过了几天了,因为王宫的戒备森严,晚霞还是不能出来与阿端相见,阿端也就只得怏怏而返。 就在这样思念着晚霞的日子里又过了数月,阿端几乎要伤心欲绝了。一天,解姥姥来了,她抚摸着阿端的手说:“晚霞投江死了。”阿端听此言大惊,泪如雨下不能自禁。他扔了帽子撕破了衣服,把王爷所送的“夜明珠”和晚霞所遗的“珊瑚钗”藏在袖子里,意欲相随了晚霞一块去死。可是那四面的江水好像石壁一样,阿端用头顶身撞还是撞不开“水墙”,他想返回去,又怕有人问起他帽子和衣服损毁的事情,真相万一败露将会受到重罚。 阿端无计可施,汗流夹背,连脚底都湿了。突然他看见那水壁下面有大树一棵,阿端不免大喜过望,急急地爬了上去,并像猴子一样地攀上了树稍,他闭起眼睛奋力一跃,还好没有沾到水,当他再次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自己竟然已浮在了水面上。真是不觉之间,地下人间二重天似的。阿端游了一会游上了岸,在江边坐下休息,突然就想起了老母亲,所以他就乘着一条小船返回了家中。 到了故里,远远看到自家的房子,好像隔世一样。他跌跌沖沖地走到家门口,忽然听见窗子里面有女子声音:“你儿子来了。”那声音很像晚霞。 一会儿,一女子扶着他母亲一块儿出来。果然是晚霞也。这时候二个人喜胜于悲,而阿端的老母亲则有些不相信这突然发生的事情,又是怕又是喜又是惊又是疑,万状都出来了。 原来,晚霞在吴王宫教舞时,有一天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肚子里有震动的感觉,知是腹中已结有阿端的“龙珠”,不禁惊恐起来。因为龙宫“法律”禁严,必定为所不容,一旦分娩下来,要遭鞭挞;又一时不能与阿端相见,无依无靠。晚霞思来想去实无办法,只能想到了死。于是趁人不备时晚霞便将自己投入了吴江!可谁知道阎王爷查了她的生死薄,发现她阴寿未绝,仍当继续受苦,因此没给晚霞喝那一碗“还魂汤”,还将她送回了“鬼魅人间”。 所以,晚霞跳入水中后沉不下去,而是身体不由自主地被江水托起,随水遂荡。此时正好有一艘客船经过此地,将晚霞救起。那船上的人问晚霞的来由:“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而晚霞害怕人们将她送往妓院,于是就象那些刚刚死里逃生的人一样,神志不清地想了一会说:“小女子夫婿姓蒋,家在镇江。”于是,那客船上的好心人便代为出资,租了一叶扁舟,嘱梢工将晚霞送归故里镇江。 一开始看到晚霞,听其所述,那蒋家妈妈怀疑这女孩脑子有问题,所说的都是胡言乱语,但晚霞坚持认为这一切都是真的,并一再把她与阿端相遇相识相爱的经历详细说给蒋妈妈听,蒋妈妈也就不太怀疑了。 蒋妈妈看到晚霞相貌美丽端庄,体态婀娜多姿,人品婉妙幽杳,也就喜欢起来。但是蒋妈妈心里还是认为,晚霞年纪太小,是不会长久为她儿子守寡的。 晚霞走进屋内,只见得这蒋家空徒四壁,一贫如洗,于是便脱下她身上所有珍贵的饰物,拿到街上卖了数万元钱,并把这些钱全部给了蒋妈妈。从这件事上,蒋妈妈觉得晚霞已是下定决心要做蒋家的人了,便更喜欢起了晚霞姑娘。 但是,蒋妈妈又想,自己的儿子都已堕江而死,这一事实众乡亲也都知道,万一晚霞分娩,人们要说她在儿子死了这件事上说谎,所以蒋妈妈就问起晚霞到时候如何应答人们的疑问?而晚霞却说:“妈妈只要知道得了一个真的孙子就行,没有必要让人们都知道么。”听了晚霞一番的劝解,蒋妈妈也就释然起来。 现在,阿端又回到家中,晚霞和蒋妈妈当然都高兴万分,喜极而泣。蒋妈妈不免怀疑起阿端是否真是已经亡故这事。于是就在暗地里请人挖掘起了儿子的棺材,只见里面确实存有骸骨。所以蒋妈妈便诘问阿端:这都是怎么会事? 阿端知事情的原委后,也就爽然悟出了道理:自己实际上真是个“鬼”!这样,阿端不免害怕起晚霞会厌恶于他离他而去,故让其母亲替他保密此事,蒋妈妈当然是同意的了。 后来,蒋妈妈对众乡亲说:当日儿子堕江后并未就死,而是被人救起,现在已平安回家,那座坟里只是个“无名尸”。虽如此说,蒋妈妈心知肚明,恐怕晚霞并不能替他们蒋家生出子息。 过了不久,晚霞还是为蒋家生下了一个男婴,举到亮处反复细看,这孩子也并无什么异常的地方。所以蒋家都开心了起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阿端是鬼而非人的这件事情,还是让晚霞有所察觉。晚霞责问阿端:“你怎么不早说?只要是穿起了鬼衣的人,七七四十九天后灵魂就会凝固,那样就如同喝过了“孟婆汤”一样,变成了陌生人。不过,假如可以获得皇宫里才有的“龙角胶”,便可以让死人续上骨节,长出肌肉,温上皮肤,早知道了,就把那仙药买回来多好啊。”于是,阿端将那颗王爷奖给他的“夜明珠”拿去市场上变卖,恰逢得一位巨贾识货,愿出资百万加以购入。蒋家获此“横财”,一夜之间便成为了巨富人家。 这天,正值蒋妈妈大寿,小夫妻俩不免起舞斟酒,祝妈妈长寿安康。谁知这歌舞之声传到了隔壁一个有钱有势的淮王耳朵里,那淮王见晚霞貌若天仙,便欲强行夺来为妾。阿端感到害怕,便对淮王说:“我们夫妻二人都是鬼也。”并用鬼无影的方法验证给那淮王看,淮王也就信以为真了。 但是那淮王并不死心,还是要将晚霞捉进宫里,让她在另外的一处宫殿里教习小姐丫环们舞技。晚霞万般无奈,只得先以龟尿把自己的容颜毁掉,然后才出去见那淮王。 晚霞在淮王宫里教了三个月,终因她的舞技已经不可能尽情发挥而被淮王赶了出来。 卷十一 白秋练 河北商人慕小寰的儿子慕蟾宫非常聪明,又喜欢读书。但是当他十六岁的时候,父亲认为读书太过迂腐,就让他学习经商,跟着父亲一起去楚地。途中在船上的时候,蟾宫没事就朗读、背诵古文诗赋。到了武昌以后,父亲留在旅店看管货物。蟾宫每当父亲出门时,就拿着书念诗,他读诗很有韵味,铿锵有力。有时蟾宫会看到窗外有影子在晃动,好像有人在偷听一样,不过他也没有太在意。 有一天晚上,父亲出门赴宴,很晚没有回来。蟾宫在家读诗也读得很有兴致。这时有人在窗外徘徊,月光照的影子清晰的映在窗上。蟾宫很是奇怪,就猛然出门去看,原来是一个大约十五、六岁,有倾城之貌的美女。姑娘看到蟾宫出来,急急忙忙的走开了。又过了两三天,父子带着货物乘船回北方,晚上船就泊在湖边。父亲有事出去了,这时有一个老太太走上船来跟蟾宫说:"郎君,你杀了我的女儿啊!"蟾宫非常吃惊,忙问她是怎么回事。老太太说:"老身夫家姓白,有一个独生女儿白秋练,很喜欢读书。她告诉我在城里的时候听到过你读诗,现在非常想念你,想的是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我想把秋练许配给你,请你千万不要拒绝。"蟾宫心里面也挺喜欢那个女孩的,但又怕父亲责怪他,就把这些跟老太太实说了。老太太不是很相信,叫蟾宫把话说定了,蟾宫不肯。老太太很生气的说:"人世间的婚姻,有的就是非常委屈自己也不能成功。现在老身亲自做媒,你也不答应,我也太丢人了吧!你就别想坐船回北方了!"说完就走了。过了一会,蟾宫父亲回来了,蟾宫把刚才的事情好好的跟父亲说了,心里希望父亲能答应。可是父亲觉得是在外地,又感觉少女怀春有些靠不住,就一笑置之,没有同意。 船下水深本来用船棹探不到底,夜里水中忽然沙石堆积,船被托住动不了了。湖里每年都会有船被沙阻住的,到第二年春天桃花开涨水的时候,别人的货物还没有运到,船里的东西可以卖到百倍的价钱,因此蟾宫父亲也没有太过担心或奇怪。只是考虑到明年盘缠会花完,于是把蟾宫留下,自己回河北老家取钱去了。 蟾宫暗自高兴,只是后悔昨晚没有问老太太住那里。太阳下山的时候,老太太带着一个丫环扶着女儿来了,给女儿解开衣服,让她在床上躺下,对蟾宫说:"人都病成这样了,你别高枕无忧,跟没事人似的!"然后就走了。蟾宫乍听这话吃了一惊;把灯拿过来照着姑娘,见她虽生着病,看上去还是娇滴滴的,眼光流转,好像秋天的水波一样。蟾宫问了她几句,姑娘只是嫣然微笑,也不回答。蟾宫非要让她说话不可,姑娘就说:"为郎憔悴却羞郎',就是我想说的话。"蟾宫狂喜,想和她一尽鱼水之欢,但又觉得她还在病中,身体虚弱。于是伸手到姑娘怀中,逗姑娘玩。姑娘高兴起来,愁眉也舒展开了,说:"你给我念三遍王建的诗"罗衣叶叶",我的病就会好的。"蟾宫就给她念。才背诵了两遍,姑娘和衣坐起说:"我病好了!"读到第三遍时,姑娘娇声一齐背诵,嗓音柔美动人。蟾宫更加心神荡漾,于是把蜡烛灭了,二人一起睡下不表。 天还没亮,姑娘就起床了,说:"我老母亲快要到了。"不一会儿,老太太果然来了,见女儿已梳妆打扮好,高高兴兴的坐在那里,老太太感觉又是高兴,又是宽慰。让女儿跟他一起走,可女儿低下头不说话。老太太就自己走了,临走时说:"你喜欢跟郎君玩,就让你遂了心意吧。"蟾宫见老太太走了,才问姑娘住在那里。姑娘说:"我和你不过是萍水相逢,能不能结婚都不一定,你就不用知道我住哪了。"不过两人互相爱恋,海誓山盟,自有说不尽的情话。 不知过了多少欢乐的日子,这一夜姑娘早早起床,挑上灯,猛然打开一本书,看了一眼就面色凄然,泪珠都滚了下来。蟾宫急忙起床问是怎么回事,姑娘说:"你父亲快要到了。咱俩的事,刚才我用书来占卜,一打开就看到了李益的《江南曲》,意思不太吉利。"蟾宫安慰她说:"第一句'嫁得瞿塘贾'已经是大吉大利了,怎么会不好呢!"姑娘听了这话高兴了一点,起身道别:"咱们现在暂时先分手吧,要不然到天明就会被人说三道四、千夫所指了。"蟾宫抓住姑娘的胳膊,哽咽问道:"假如父亲答应咱俩的婚事,我到哪里去通知你呢?"姑娘说:"我会派人经常打听的,婚事能不能成我都会知道的。"蟾宫想下船送姑娘,她坚决不让送,一个人走了。没多久,蟾宫父亲果然到了。蟾宫渐渐把姑娘的事跟父亲说了,父亲怀疑他是找了妓女,把他狠狠的骂了一顿。再检查船里的财物,发现并没有少,这才止住不骂。一天晚上,父亲不在船上,姑娘突然来了,蟾宫自是感觉难舍难分,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姑娘说:"悲欢离合,自有定数,还是先顾眼前吧。暂且把你再留下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再商量办法吧。"临走的时候,两人约好用朗读声作约会的暗号。从此每逢父亲出门,蟾宫就朗声高吟,姑娘就会自己过来。等到四月底,船还是动不了,这样下去货物就没法卖好价钱了,商人们都很着急,凑钱买些香火猪牛,在湖神的庙里叩拜祷告。端午节后,下了大雨,船才可以走了。 蟾宫回到河北老家之后,无日无夜的思念姑娘,以至于伤了身体,害了一场大病。父亲很是担心,请了不少医生,甚至还请了巫婆神汉之类,希望能让儿子好起来。蟾宫私下里告诉母亲说:"我的病吃药、请神都治不了的,只有秋练来才行。"父亲听说后刚开始非常生气。时间长了,看蟾宫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眼看着就不行了,才害怕起来,赁了一辆车子,载着儿子再次回到楚地,上船来到以前停船的旧地。 蟾宫父亲向附近的住户询问,可是没有人知道那个白家的老太婆。这是正好有一个老太太在湖滨划船,说他找的人就是自己。老头登上她的船,瞥见秋练,觉得这姑娘长得还真不错,心中替儿子高兴。老头仔细询问白家的家世,知道了她们也就是渔家母女,小船就是他们的家。于是慕老头把儿子的病因跟老太太说了,希望姑娘能够到他们的船上看看儿子蟾宫,让蟾宫高兴高兴,兴许病就能好了。老太太觉得又没有婚约,就不让女儿去。他俩说话的时候,姑娘露着半个脸,很仔细的听着。听到二人没有谈成,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老太太看到女儿这样,又听着慕老头在一旁苦苦哀求,就答应了。 夜里,慕老头出去了,姑娘果然来了。她来到蟾宫床前,呜呜哭泣道:"去年我这样,想不到今年你也这样病了!这种思念的滋味,看来你也尝到了。不过你现在身体这么虚弱,着急也不能马上就好。让我给你念首诗好不好?"蟾宫很高兴的让她念。姑娘也念的是上回蟾宫给她念的王建的"罗衣叶叶"。蟾宫说:"这首诗代表了你的心事,念给我听怎么管用?不过听了你的声音,我已经觉得神清气爽了。你给我念'杨柳千条尽向西'试试。"姑娘就念了。蟾宫夸奖道:"快哉!你以前给我念的诗里,有一首《采莲子》里有'菡萏香连十顷陂。',我还没忘,劳烦你慢慢念给我听。"姑娘又念了。这首诗还没念完,蟾宫从床上一跃而起,说道:"小生我什么时候病了?"于是高兴的把姑娘抱在怀里,好像病全好了似的。过了一会问姑娘:"我父亲跟你母亲怎么说的?咱俩的婚事谈好没有?"姑娘已经看出蟾宫父亲的意思,就直言告诉蟾宫"你父亲没有答应"。一会姑娘走了,蟾宫父亲回来,见蟾宫已经起床了,非常高兴,跟他又说了一些安慰鼓励的话。父亲顺便说了一下见白家母女的经过,跟蟾宫说:"姑娘是很不错。不过渔家女从梳小辫的时候,就会划船唱歌,我不是嫌她们家的家境不好,只是怕她可能不贞。"蟾宫也没答话。老头出门之后,姑娘又回来了,蟾宫把父亲的意思说了。姑娘说:"我知道得很清楚:天下的事,欲速则不达,你越是欢迎他,他越是不愿意。应该让他自己改变主意,反过来求我们。"蟾宫问他有什么计策,姑娘说:"商人重利。我有办法能够预测物价。刚才看了你们船里的货物,没有一样能赚的多的。你替我告诉你父亲:买什么什么,能获三倍的利;买另外什么什么,能获十倍利。这些货物你们买了运回家去,假如跟我说的一样,那你父亲就会觉得我是个好媳妇。明年你们再到这里,你十八,我十七,还有的是欢乐的日子,有什么好担心的!"蟾宫把姑娘预测的物价告诉父亲,父亲很不相信,就拿剩下的钱中的一半买了秋练所说的货物。 回家之后,慕老头自己买的货物亏了好多钱,幸好一小部分货物是按秋练的话买的,赚了好大一笔,二者相抵,大致够本。慕老头就很佩服秋练这种预测物价的本事。蟾宫趁机大加夸张,说秋练说了,能让自己变成大富翁。慕老头动心了,带了全部的本钱去南方。 到了洞庭湖,找了几天也找不到白家老太太。又过了几天,才看见老太太的船停在柳树下面,于是慕老头拿了好多礼物,好言好语求老太太答应婚事。老太太没要他的礼物,就找了一个好日子把姑娘送到慕老头的船上。老头又特地专门赁了一条船,给儿子办了婚事。成婚之后,姑娘让慕老头到更南面的地方采购货物,要买什么东西都给他写在了纸上。老头就照办去了南方采购。白家老太太就让女婿住在自己船上,一直住了三个月,直到慕老头回来。慕老头采购的货物在楚地卖了两倍的好价钱。慕老头就带儿子、儿媳妇回北方,临走的时候,秋练求公公载些湖水回去。回去之后,秋练每次吃饭都回放些湖水,就跟放酱油、醋似的。从此慕老头每次去南方做生意,都会带几坛湖水回来。 后来过了三四年,夫妻俩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一天,秋练哭着想回家。慕老头就带着儿子、儿媳一起回楚地。到了洞庭湖,却找不到老太太了。秋练在船边扣打着船舷,大声的喊着母亲,都快急疯了。秋练催蟾宫沿着湖边问问。蟾宫遇到一个钓鲟鱼、鳇鱼的人,见他钓到一只白鱀豚。蟾宫凑上前去看,见到这白鱀豚很大,长得象人一样,乳房、外阴都有。蟾宫觉得很是奇特,回来把这件事跟秋练说了。 秋练听了非常害怕,说自己一直有放生的愿望,叮嘱蟾宫去把那白鱀豚买下放生。蟾宫去找那个渔夫商量,渔夫狮子大开口,要了一个高价。秋练说:"我在你家,替你们赚的钱太多了,这点钱你还这么舍不得?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立刻投湖自尽!"蟾宫怕了,也没敢跟父亲说,偷拿了一些钱,买下那只白鱀豚放生了。回来之后,秋练却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着。秋练这夜直到天快亮才回来,蟾宫问她去哪了,秋练说:"刚才去了母亲那里。"蟾宫问:"你母亲在哪里?"秋练于是说:"现在只好告诉你实情了:你白天买的白鱀豚,就是我母亲。母亲住在洞庭湖里,洞庭龙王派她管理水上行旅。最近龙宫中选嫔妃,有好管闲事的人说我长的美,龙王就命令母亲把我找来。母亲告诉龙王我已经和你结婚了,但龙王不听,把我母亲放逐在洞庭湖南岸,母亲饿得都快死了,才被那个渔夫钓到。现在虽然被放回湖中,可是龙王的命令还没有取消。你如果爱我的话,就替我求求真君,给我母亲免了龙王的处罚。如果你觉得我是异类,讨厌我的话,那我把儿子还给你,我自己走了。龙宫的生活,可能比你家里好上百倍还不止。"蟾宫听了大惊,担心没办法见到真君。秋练说:"明天未时的时候,真君就会来。如果你看到一个跛脚的道士,赶紧去拜他。他跳进水里你也要跟着。真君喜欢读书人,一定会可怜咱们,答应你的。"于是秋练拿出一块鱼腹绫做的手绢,说:"如果真君问你有何事相求,你就拿出这块手绢,请他在上面写一个'免'字。" 第二天蟾宫按秋练说的在湖边等着真君,果然有个道士一瘸一拐的走过来了,蟾宫跪地便拜。道士赶紧跑开,蟾宫在后面紧紧跟着。道士把拐棍扔到水里,跳了上去。蟾宫也不顾一切的跟了上去,跳到拐棍上。上去一看才发现拐棍变成了一条船。道士问:"你求我什么事?"蟾宫拿出手绢,请他写字。道士打开手绢看了一看说:"这是白鱀豚的鳍啊,你从那里得到的?"蟾宫不敢隐瞒,仔细的把全部事情都说了。道士笑道:"这白鱀豚如此风雅,老龙怎么能这样荒淫!"于是拿出笔来,草书一个"免"字样,写得象符咒一样。道士把船划回岸边,让蟾宫下去。蟾宫上得岸来,看到道士在水中站在拐棍之上,在湖面上漂浮行进,一会工夫就不见了。蟾宫回到自己的船上,秋练听他讲了见道士的经过,很是高兴,嘱咐蟾宫不要跟父母说这件事。 回河北老家之后,又过了两三年,慕老头去南方做生意,几个月没有回来。湖水快要用完了,等啊等,慕老头还是没回来。秋练就病了,白天黑夜呼吸急促,喘个不停,叮嘱蟾宫说:"如果我死了,不要下葬。你要在每天的卯时、午时、酉时,给我朗读杜甫的诗《梦李白》,这样我的尸体就不会腐烂。等湖水运到的时候,把水倒到盆里,关上房门,把我的衣服脱下,抱到盆里浸在湖水中,这样我就能活过来。"秋练又喘息了几天,实在支撑不住,死了。半个月后,慕老头带着湖水回来了,蟾宫赶紧按秋练事先说的做了。秋练在水里浸泡了一个多时辰,渐渐的苏醒过来。从此秋练常常想返回故乡。后来慕老头去世,蟾宫依了秋练的心意,一家人搬到了楚地生活。 卷十一 王者 湖南巡抚某公,派遣一名州佐押解六十万两饷银进京。途中,遇到大雨,耽搁到天晚,误了行程,找不到住宿的地方。远远望见有座古庙,州佐便驱赶着役夫,去古庙投宿。住了一晚,天明起来一看,押解的银子已荡然无存。众人都大惊失色,极为奇怪。到处找寻不到,州佐只得返回,禀报了巡抚。巡抚认为他在说谎,要惩办他。等到审讯役夫们时,也都是众口一词。巡抚便责令州佐,仍回古庙去缉查头绪。 州佐返回古庙,见庙前有个瞎子,相貌非常奇异,标榜说:“能知人心事。”州佐便求他给算算卦。瞎子说:“你必定是为了丢失银子的事。”州佐回答说:“是的。”便告诉瞎子自己因丢失饷银被巡抚重责的情形。瞎子让他找一顶二人抬的小轿,说:“只管跟着我走,到时你就知道了。”州佐听了,便找来顶轿子抬着瞎子,自己和差役们跟着他走。瞎子说:“往东,”众人便都往东走;瞎子又说:“往北,”大家便又往北走。一连走了五天,进入一座深山中,忽见一座城市,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川流不息。进城后,又走了一会儿,瞎子说:“停下,”从轿子上下来,用手往南指了指,说:“往前走,见有个朝西开的大门,你就敲门询问,自然会知道。”说完,拱拱手自己走了。 州佐按照瞎子说的,又往前走了走,果然见有座大门。走进门内,一个人迎出来。看那人的穿戴衣著,都是古时装束,见了州佐,也不通报自己的姓名。州佐告诉他自己是从哪来的及来的缘由,那人说:“请你暂住几天,我和你去见主事的。”便领着州佐来到一间屋子,让他住下,按时供给饮食。州佐闲得没事,走出屋子蹓跶着闲逛。来到屋后,见有个花园,便进去游览。花园里,高大的古松遮天蔽日;地上细草茵茵,像铺着层绿色的毡被。穿过几处画廊亭阁,迎面见一个高亭,州佐信步登上石阶,走了进去。忽然发现墙上挂着几张人皮,脸上的五官样样不缺,腥气熏鼻。州佐毛骨悚然,急忙退出,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自己想:看来这次得将皮留在这异域他乡了,已没有生还的希望。又想反正是死,听之任之吧。 第二天,早先的那人,来叫他走,说:“今天就可以见到主事的了。”州佐连声答应。那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跑得很快,州佐徒步跑着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到了一个辕门,很像是总督衙门。众多的皂隶排列在两边,气象十分威严。那人下马,领着州佐进去。又进了一重门,才看见一个大王戴着珠冠,穿着王服,面南坐着。州佐急忙走上前,跪地拜见。大王问:“你就是湖南巡抚的押解官吗?”州佐答应。大王说:“银子都在这里。这么一点点东西,你们巡抚就慷慨地送给我,也未尝不可。”州佐哭着诉说:“巡抚大人给我的期限已满了,回去后交不出银子,我就要被处死了。大王留下银子,我回去后空口无凭,怎么向巡抚大人交待呢?”大王说:“这也不难,”交给州佐一个大信封:“拿这个回去向巡抚交差,可保你无事!”说完,派了几个力士送州佐回去。州佐大气不敢喘,哪里还敢申辩!只得接下信,退出返回。力士送他走的山川道路,完全不是来时走过的。出山后,送的人才回去了。 州佐几天后才赶回长沙,去禀报巡抚事情的经过。巡抚听了,越发认为州佐在说谎欺骗自己,愤怒地命左右将他捆起来。州佐忙解开包袱,拿出那封信呈给巡抚。巡抚拆开信还没看完,已是脸色如土。又命放开州佐,只说了句:“银子也是小事,你先出去吧!”于是,巡抚重新急令属下各地,设法补齐原来的银两数,押解进京,这事才算完结。不几天后,巡抚便一病不起,不久就死了。 在此以前,巡抚有一晚跟他的一个爱妾睡觉。醒来后,发现爱妾成了光头,头发全没了。整个官衙的人无不惊骇,谁也猜不到其中缘由。原来州佐带回来的大信封中,装的就是巡抚爱妾的头发,还附着一封信,内容是:“你从当一个小县令起家,如今做到这么大的官职,贪婪地收受贿赂,赃银不计其数。上次的六十万两银子,我已查收入库,你应该从自己的私囊中补齐原数。这事与押解官无关,不得惩办他。前次特取来你爱妾的头发,以略示警告。如再不遵命令,早晚就取你项上人头!附去你爱妾的头发,以作证明!”巡抚死后,家里人才传开这封奇怪的信。 后来,巡抚的属下派人寻找深山中那座城市,只见一片崇山峻岭、悬崖峭壁,根本没有进山的路。 卷十一 某甲 某甲,和自己仆人的老婆私通,后来,他便杀了仆人,夺了他老婆,生了两男一女。过了十九年,有巨寇攻破城池,将城市抢劫一空。一个少年强盗,持刀进入某甲家。某甲见强盗长得酷似被杀死的仆人,叹息说:“我今天死定了!”献出了全部财物,想赎条命。强盗却始终不屑一顾,也不说话,只是搜出人来便杀,共杀了某甲一家二十七口人,才扬长而去。某甲被砍了一刀,但脑袋没掉下来,强寇们走后,又微微苏醒过来,还能向人们讲述这件事,三天后便死了。唉!因果报应,丝毫不错,真是怕人啊! 卷十一 衢州三怪 张握仲曾从军在衢州驻防,说:“衢州夜深人静后,没人敢在街上独自行走。传言钟楼上有鬼,头上长角,相貌狰狞凶恶。听到人的走路声,就从钟楼上飞扑而下。行人惊骇地逃走后,鬼也随着离开。但见鬼的人往往得病而且很多都死了。 又:城中有个水塘,夜里会从水中悄悄伸出一匹白布,像白练一样横在地上。行人如果捡抬,就会被白布卷入水中。塘中还有鸭子鬼,夜深后,水塘边什么东西也没有,一片死寂。行人如听到鸭子叫。就会得病。” 卷十一 拆楼人 平阴人何冏卿,刚到秦中做县令时,一个卖油的犯了轻罪。但言语冲撞,何冏卿一怒之下,将他打死了。后来何到吏部做官,家里十分富有,便建了一座楼。上梁那天,召集亲戚朋友。开宴庆贺。忽见一个卖油的走了进来,何冏卿暗暗惊疑。一会儿,人报小妾生了儿子。何冏卿忧虑地说:“楼还没建成,拆楼的人先来了!”人们以为他在说笑话,不知道他实际上是有所指的。后来,何冏卿的儿子长大后,很不成人,将家产踢腾得一干二净,自己被人雇佣为役夫,每得到几文钱,就买香油吃。 卷十一 大蝎 明代时,彭宏将军率军队征伐流寇,进入四川。到一深山中,发现一座大寺院,据说已经一百多年没僧人居住。询问当地人,回答说:“寺里有妖怪,人进去就死。”彭宏恐怕里边埋伏强盗,便率兵披荆斩棘,进入寺院中。到前殿,一只黑雕夺门飞了出去;中殿没有异常情况;又继续往前走,则是佛阁。到阁中四下一看,什么也没有,但凡是进去的人便头疼不止;彭宏自己进去,也是这佯。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像琵琶那样大的蝎子从天花板上蠢蠢爬下,士卒们惊得一哄而散。彭宏便命令放火烧了那座寺院。 卷十一 陈云牺 真毓生,是湖北夷陵人,举人的儿子。他文章写得好,长得又俊雅潇洒,少年时就出了名。还是孩子时,有个相面的见了他说:“以后当娶女道士为妻。”真生的父母听了都以为是笑谈。但真生长大后,虽多方提亲,却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找不到合适的。 真生的母亲臧夫人,娘家是黄冈的。这天,真生因为有事去拜见外祖母。到了黄冈,听人都在传说“黄州‘四云’,少者无伦”。原来,本郡有座吕祖庵,庵中的女道士们都长得很美,所以有这种说法。吕祖庵距臧家村仅十几里路,真生便偷偷跑了去想见识见识。到了吕祖庵,敲敲门,果然有三四个女道士出来迎接,都很整洁漂亮。其中一个最年轻的,真是绝代佳人,无与伦比。真生一见钟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少女手托香腮,只是看着别处。女道士们都去煮茶、找茶碗去了。真生乘机问少女的姓名,少女回答说:“叫云栖,姓陈。”真生开玩笑说:“太巧了!我正好姓潘。”云栖听了,羞红了脸颊,低下头默默不语,接着起身走了。不一会儿,女道士们煮了茶来,又端上水果,各自介绍了自己的姓名。一个叫白云深,三十多岁;一个叫盛云眠,二十来岁;另一个叫梁云栋,二十四五,却是妹妹。只是陈云栖没来。真生心中怅惘,便问云栖哪去了。白云深说:“这丫头怕生人。”真生便起身告辞。白云深极力挽留,真生不听,走出门去。白云深说:“如想见云栖,明天可再来。” 真生回去后,非常想念陈云栖。第二天,又去吕祖庵拜访。女道士们都在,惟独不见陈云栖,真生也不好马上便问。女道士们摆下饭菜,留真生吃饭。真生极力推辞,道士们不听。白云深掰开一块饼,又塞给他一双筷子,殷勤地劝着。吃完饭,真生说:“云栖在哪里?”回答说:“她自己会来的。”过了很久,天已晚了,真生想回去。白云深拉住他的胳膊,说:“再待会儿,我去把那丫头捉来见你!”真生便不走了。一会儿,白云深挑着灯笼,摆上酒菜,这时盛云眠也走了。酒过数巡,真生推辞说醉了。白云深说:“喝三杯,云栖就出来了。”真生便喝了三杯。梁云栋也以此要挟,真生又喝了三杯。喝完,倒扣过酒杯,告辞要走。白云深看着梁云栋说:“咱俩的面子小,不能劝客人多喝点。你去拖陈丫头来,就说潘郎等妙常已经很久了!”,梁云栋离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说:“云栖不来!”真生想走,但夜已深,便假装醉了,仰面睡下。白、梁二人替他脱光了衣服,轮番凑上去行淫。真生终夜不堪骚扰,天刚亮,便立即走了。此后,一连好几天,不敢再去吕祖庵。但心里仍念念不忘云栖,只好不时在吕祖庵附近探视云栖的行踪。 一天,天已黑了。真生见白云深跟着一个少年男子走了,非常高兴。他不太怕梁云栋,便急忙去敲门;盛云眠答应着出来开了门,真生一问,梁云拣也出去没回来,便问云栖在不在。盛云眠领着他又进入一个小院,呼唤说:“云栖,来客人了!”只见云栖的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盛云眠笑着说:“关门了!”真生站在窗外,像有话要说,盛云眠便走了。云栖隔着窗对真生说:“她们拿我作钓饵,在钓你上钩呢!你再来,性命难保!我虽然不能守一辈子清规,可也不敢丧尽廉耻。我想得到一个真正像潘郎那样的人侍奉他!”真生发誓要跟她白头到老,云栖说:“我师傅抚养我很不容易,你如果真的爱我,就用二十两银子赎我出去。我等你三年。如指望跟我幽会偷情,绝对办不到!”真生答应了。正想再倾吐心曲,盛云眠又来了。真生只得跟着她出去,告辞回去了。心中惆怅,想再想方设法,亲眼看看云栖,正巧老家来人,告诉他父亲病危。真生连夜奔回。不久,真举人便去世了。臧夫人家教很严,真生不敢让母亲知道自己的心事,只是减扣自己的花销,天天攒钱。有来拉亲的,真生就以给父亲服孝为由推辞。母亲不听,真生婉转地告诉母亲说:“上次在黄冈,外祖母想给我提一个姓陈的姑娘,我很愿意。因为家中遭了这次变故,跟黄冈久不通音讯,很久没再去问这事了。等我再去一趟,如这事不成,再听凭母亲吩咐!”藏夫人答应了。真生便携带着自己的积蓄上了路。 到了黄冈,真生径直去了吕祖庵。只见院宇颓败,一片荒凉,跟原先大不相同。真生慢慢走进去,见只有一个老尼姑正在做饭,真生便上前询问。老尼姑说:“前年老道士死了,‘四云’早已散了。”真生问:“到哪里去了?”回答说:“云深、云栋跟恶少走了;云栖听说寄住在郡北;云眠不知下落。”真生听了,悲叹不已。便又赶到郡北,碰到庙观就打听,却没有一点云栖的踪迹。真生只得惆怅地返回家,骗母亲说:“舅父说:陈老翁到岳州去了,等他回来,就派仆人来告知。”半年后臧夫人回娘家探亲,问母亲这件事,她母亲却茫然不知。臧夫人大怒,知道儿子在撒谎。臧老太太却怀疑外甥孙子跟他舅父有商量,只是没告诉自己。幸亏真生的舅父出了远门,没法对证。 臧夫人到莲峰烧香还愿,在山下住宿。睡下后,店主人又来敲门,送进来一个女道士,同宿一屋。女道士自称叫“陈云栖”,听臧夫人说家是夷陵的,云栖就搬过座位,挨着夫人讲诉起自己的坎坷遭遇,言词神情悲伤凄恻。最后又说:“我有个姓潘的表兄,跟夫人是同一个地方的。麻烦夫人托您的子侄们去告诉他,就说我现在暂住在栖鹤观师叔王道成处,天天受苦,度日如年,让他早点来看看我。不然恐怕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就难以见面了。”臧夫人询问潘生的名字,云栖却不知道,只是说:“他既然在学宫读书,那些秀才们一定听说过他。”第二天,天还没亮,云栖早早告辞,又再三嘱咐臧夫人不要忘了。 臧夫人回家,跟儿子提起这事。真生跪在地上说:“实话告诉母亲:那个潘生,就是儿子!”臧夫人问知缘故,大怒地说:“不肖之子!在尼姑观行淫,以女道士为妻,传出去还有什么脸见亲戚朋友!”真生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不敢说。正好真生要到郡城考试,便偷偷地租了船去访王道成。赶到栖鹤观,得知云栖已于半月前出游,一去不回。真生回到家中,郁郁不乐,接着便病了。 正赶上真生的外祖母去世了。臧夫人回去奔丧。出殡后回家的路上迷了路,来到一个姓京的人家,一打听,还是自己的族妹家。京家请臧夫人进屋。臧夫人见到堂屋内有个少女,约十八九岁,长得秀雅无比,真是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少女。臧夫人常想找个美丽的儿媳,好安慰儿子,见了这个少女,不禁心动,便打听她的情况。族妹说:“这是王家的女儿,京家的外甥女。双亲都已去世,暂时寄居在这里。”臧夫人问:“婆家是哪里?”族妹回答说:“还没有。”臧夫人握着那少女的手跟她说了几句话,见她神情娇婉,心中更加高兴。便在京家住了一晚,私下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族妹。族妹说:“这事很好。只是这姑娘自视很高;不然,怎会拖到现在还没婆家。容我慢慢和她商量。”臧夫人叫过少女同床而睡,二人又说又笑,十分高兴。少女自愿认臧夫人为母,夫人欢喜,请她同去荆州。少女更加高兴。 第二天,臧夫人带着少女同船返回。到家后,真生仍然卧病在床。母亲想安慰安慰他,让丫鬟悄悄地去告诉他说:“夫人给公子带了个美人来!”真生不信,趴在窗子上往外瞅了瞅,果然见一个少女,生得比云栖还要美丽十分。心中想道:三年之约已经过去,既然出游一去不返,肯定有了新意中人。现在得到这样一个美人,倒也足慰平生。于是喜笑颜开,病也好像一下子好了。母亲招呼真生和少女见过面,真生便出去了。臧夫人对少女说:“你知道我让你一同来的意思吗?”少女微笑着说:“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之所以愿意一同来的本意,母亲却不知道。我小的时候和夷陵人潘生订了亲。后来音讯隔绝,想必他早已另娶。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就做婆媳;不然,我们仍然做母女。”臧夫人说:“既然早有婚约,当然不能勉强。只是前些年我在五祖山时,就有个女道士打听潘生;现在又是潘生,可夷陵的世族大家并没有姓潘的。”少女惊讶地问:“那次在莲峰下住宿的,是母亲吗?打听潘生的那个女道士就是我啊!”臧夫人恍然大悟,笑着说:“如是这样,那么潘生早就在这里了!,少女问:“在哪里?”夫人命丫鬟领着她去问真生。真生大惊,问:“你是云栖?”少女问:“你怎么知道的?”真生讲了实情,说当初冒姓潘是跟她开了个玩笑。少妇知道“潘生”就是真生,害羞地不说话了,忙回去告诉了夫人。夫人问道:“你怎么又姓了王呢?”云栖回答说:“我本姓王。我的师傅很喜欢我,认了我作女儿,我便改姓了师傅的姓。”臧夫人也很高兴,择了吉日为儿子和云栖成了亲。 原来,云栖和云眠当初都去投奔了王道成。因为王道成住处狭窄,云眠便又去了汉口。云栖娇弱,不能劳作,又害羞再去当道士,王道成很不耐烦。正好碰上亲戚京氏去黄冈,云栖哭着讲了自己的遭遇,京氏便带着她一同回了家,让她换下道士的服装还了俗。因为要给她向大户人家提亲,所以忌讳提起她当过道士。但是有来提亲的,云栖都不愿意。舅父、舅母摸不透她的心思,心里十分厌烦她。由于这次偶然的机会,云栖得以跟臧夫人回到夷陵,最终找到自己的归宿,她如释重负。成亲后,真生和云栖各自述说了自己的遭遇,都欢喜得流下了眼泪。云栖为人孝顺勤谨,臧夫人非常爱怜她。但云栖喜好的是弹琴下棋,不会料理家务,臧夫人很感忧愁。 一个多月后.臧夫人让真生夫妻俩去京氏家拜访。两人住了几天才往回走。船行江中,见另一只船很快地驶过,船上有个女道士。靠近一看,原来是云眠!云眠惟独和云栖要好。云栖见了她非常高兴,让她到自己船上来,二人相对心酸。云栖问:“你要到哪里去?”盛云眠说:“很久以来,我一直想着你,特地去栖鹤观寻找;听说你又去投奔京氏舅舅了,我所以要去黄冈,想去探望你,竟不知你跟意中人已经团聚!现在看你像仙女一样,只剩我一人到处漂泊,真不知何时算了?”说着,泪流不止。云栖想出一个主意:让云眠换下道士装,假称是自己的姐姐,将她先带回家中陪伴夫人,再慢慢寻找个好丈夫。盛云眠听从了。 回家后,云栖先去禀报过夫人自己的姐姐来了,盛云眠才进家。只见她举止端庄,有大家风度,言谈笑语,老练世故。臧夫人守寡已很久,很感苦寂,见了盛云眠,非常高兴,惟恐她马上就走了。第二天,云眠早早就起来,替夫人操劳,不把自己看作是客人。母亲更加欢喜,心中便暗想再为儿子娶了盛云眠,以掩饰儿媳的道士身份——她却不知道云眠也是道士。臧夫人尽管有了这心思,但还没敢直接说。一天,臧夫人忽然想起忘了一件事没做,急忙问时。云眠早已给办妥了。夫人便对云栖说:“即使长得像画上的人,但不会治家,又有什么用?新媳妇能像你姐姐这佯,我就不用担忧了。”夫人不知云栖也早就有这个心思了,只是怕母亲嗔怪,没敢说。听了母亲这样说,便笑着回答说:“母亲既然喜爱她,我想效法女英、娥皇二女同侍大舜的故事,怎么样?”母亲没说活,笑了笑。云栖退下,告诉真生说:“老母已经点头了!”于是另准备了一间干净屋子,云栖又去对云眠说:“过去我们在观中同床共宿时,姐姐曾说:‘只要能得到一个亲爱知己的人,我们两人共同服侍他。’你还记得吗?”云眠听了,不觉双眼蒙上了泪光,说:“我所谓的亲爱之人,不指别的:过去我天天劳作,并无一人知道我的甘苦;几天来,我不过稍操劳了一下,就烦老母挂念体恤,这一冷一暖,我怎能不明白!如果不下逐客令撵我走,能让我长伴老母,我便很满足了,并不敢希望能实现过去说过的话。”云栖告诉了母亲,母亲便命姐妹俩焚香发誓,永不后悔。接着就让真生和云眠行了夫妇礼。同床时,云眠告诉真生说:“我是二十三岁的老处女。”真生还不太相信。既而下红沾湿了褥子,真生才大感惊奇。盛云眠说:“我之所以想找个丈夫,并不是耐不得女尼观中的寂寞;实在是因为拿自己的清白身子,像妓女一样应酬客人,令人不能忍受!我借和你这一次欢会,以明确我是属于你的人。今后我只愿代你服侍老母,料理家务。像那闺房之乐,请你跟别的人一块去探讨。”三天后,云眠便抱着被子去找老母,让她回去也不回。云栖便早早地到母亲处占了她的床,云眠迫不得已,只得跟真生去睡。从此,隔两三天,两人就更换一次。 臧夫人本来很会下棋,自从守了寡,便没心思再下了。盛云眠来了后,一切家务都料理得井井有条。夫人白天没事,常常和云栖下棋;晚上就挑灯品茶,听两个儿媳妇弹弹琴,到半夜才散。常常对人说:“孩子的父亲活着时,我都没现在这么快活!”盛云眠掌管帐簿和钱财,每次记完帐,都要报告老母。老母怀疑地说:“你们姐妹俩都说自小就成了孤儿,那么记帐、弹琴都是跟准学的?”云眠实说了自己的道士身分,母亲也笑着说:“起初我不想给儿子娶个女道士,现在竟娶了两个!”忽然想起儿子小时算的卦,才相信命中注定,运数难逃。 后来,真生又去考了次试,仍没考中。夫人说:“我们家虽不富裕,也有薄田三百亩。多亏云眠经营料理,生活越来越好过。儿只管在我膝下,领着两个媳妇跟我共乐,不愿意你去求什么富贵!”真生听从了。后来,云眠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云栖生了三男一女。母亲八十多岁时才去世,这时孙子都成了秀才,其中长孙是云眠生的,已经考中了举人。 卷十一 司札吏 某游击官,妻妾很多。最忌别人提他的小名。不光名字,还有别的好多忌讳。“年”讳作“岁”,“生”喊作“硬”,“马”叫作“大驴”,还忌讳“败”字,叫做“胜”,“安”叫做“放”。虽然在公文书信来往中,不怎么避忌,但家里的人如犯了忌,他便要发怒。一天,司札吏禀报公事时,误犯了忌讳,游击官大发雷霆,飞过石砚来,将他砸死了。三天后,游击官喝醉了酒卧在床上,忽见司札吏拿着一个名帖走进来,便问:“什么事?”司札吏禀报说:“‘马子安’来拜。”游击官忽然醒悟是鬼,急忙跃起,拔刀砍去。司札吏微微一笑,将名帖掷到案几上,忽然不见了人影。游击官取过名帖来看看,见上面写着“岁家眷硬大驴子放胜”几个字。(这是避游击官讳所写的拜帖。应写作“年家眷生马子安拜”。科举时代,同年登甲者,互称“年家”;旧时,两家姻亲,对幼辈门称“眷生”。胜:山东土俗称驴马的阳物为“胜”)。残暴荒谬的武夫,竟遭鬼揶揄嘲讽,太可笑了。 牛首山有一个僧人,自己起名叫“铁汉”,又名“铁屎”。有诗四十首,见过他的诗的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秀才王司直将他的诗刊行,题名作“牛山四十屁”,署名“混帐行子、老实泼皮放”。不必看他的诗,光看这书名就足以让人开颜而笑了。 卷十一 蚰蜓 学使朱矞三家门槛下,有条蚰蜒,长好几尺。每遇到刮风下雨天气,蚰蜒就会钻出来,盘旋在地上,很像是一团白绢。据说:蚰蜒形状像蜈蚣,白天看不见,晚上才出来。闻到腥味就聚到一起。有的人说:蜈蚣没有眼睛,性贪。 卷十一 司训 有个掌管学校的教官,耳朵聋,但和一个狐狸很友好。狐狸对着他耳朵说话,就能听见。每当拜见上司时,他便让狐狸跟随,因此,人们都不知道他耳朵背。过了五六年,狐狸辞别他离去,临走前嘱咐说:“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木偶。木偶不舞弄它,脸上的五官便都没有用。与其将来因为耳聋获罪,不如自求清高,现在就辞职回家。”但教官留恋官禄,不听狐狸的劝告。此后,他答对上司的提问时,常常驴唇不对马嘴。学使要赶他走,教官哀求大官们给讲情,才留了下来。 一天,这个教官在考场中任事。学使点完名,退下和教官们闲坐。教官们乘机纷纷从靴子里摸出要走后门的考生名籍,呈给学使,请求录取。过了会儿,学使笑着问他:“贵学怎么没有要呈进的?”教官茫然不懂。靠近他坐的人忙用胳膊肘捅捅他,把手伸到靴子里示意。教官正好在为亲戚代卖房事中用的淫具,总是藏在靴子里,到处求卖。看到学使笑着问他,怀疑是索要这种东西,站起来鞠个躬说:“有个价值八钱的最好,只是卑职不敢呈进。”满座人听了都暗笑起来。学使生气地将他赶了出去,于是被免官。 朱子青写的《耳录》一书中记载:东莱有一个老贡生,脑袋迟钝。在沂水县官学中任司训,性情颠狂痴呆。每当同行们聚会时,老贡生总是默默地坐着,不发一语。坐一会儿,不知不觉地五官都动起来;又哭又笑,旁若无人。如听到别人的笑声,就会立即止住。平时十分贪吝,积攒了一百多两银子,埋在书房里,连老婆孩子都不让知道。一天,老贡生独自坐着,忽然手脚自已动起来;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一辈子做恶结怨,挨饿受冻,好不容易积蓄下的银子,都埋在书房里,如果有人知道了,怎么办呢?”像这样一连说了好几次,连官学中的一个仆役正在旁边,他也没察觉。第二天,老贡生外出,仆役进去,将银子全部挖了出来盗走了。又过了两三天,老贡生不放心,挖开藏银子的洞看看,已空空如也,他顿脚捶胸,悔恨地直想死去。 可见,教职中的人可算是千姿百态了。 卷十一 黑鬼 胶州的李总镇,曾买过两个黑鬼。黑鬼黑得跟漆一样,脚上的皮又粗又厚,把刀子竖起来摆成条路,黑鬼能在上面来回行走,丝毫不受伤。李总镇给黑鬼配了个妓女,生下的儿子却是白的。总镇的同僚和仆人跟黑鬼开玩笑,说儿子不是他的种。黑鬼也怀疑,便杀死了儿子,发现骨头是黑的,才感到后悔。总镇常常命两个黑鬼对舞,舞姿倒还值得一看。 卷十一 织成 洞庭湖中,常常有水神借船游湖。有时,一只空船系在那里,缆绳会忽然自己解开,随水飘然行驶起来。这时,只听到空中歌吹并作,乐声渺渺。船家蹲伏在船的一角,闭着眼凝神谛听,不敢抬头看上一眼,听任空船自由行驶。游完,船会仍然回到原来的地方泊住。 有一个姓柳的书生,科考落第后返回家乡,喝醉了酒卧在船上。忽然空中传来笙乐声,船家急忙摇晃柳生,要他躲避。柳生却醉得醒不过来,船家只好自己躲到船舱里。不一会儿,有人过来揪柳生,柳生醉得一塌糊涂,揪起来一放手,又瘫在船板上照旧大睡,那人便不再管他。片刻,乐声大作。柳生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闻到一种浓浓的兰麝香气;斜眼偷看,只见满满一船美丽女子,心里知道是神人,又闭上眼睛,假装睡着。又一会儿,听到传叫“织成”,便有个侍女走过来,正好站在柳生脸旁。柳生看侍女的脚,绿袜紫鞋,小脚又细又瘦,像手指一样,心里很喜欢,偷偷地用牙齿咬住了她的袜子,恰好侍女要走动,一下子被绊倒在船上。上座坐着的一个人奇怪地询问,侍女禀报了缘故。那人大怒,命武士将柳生拉去杀了。接着一个武士过来,将柳生按住捆绑起来,拖着便走。柳生见上座朝南坐着一人,头戴像王冠一样的东西,便边走边说:“听说洞庭君姓柳,我也姓柳;过去洞庭君考举人落第,现在我也落第;洞庭君遇到仙女而成了神,现在我醉中调戏一个侍女却要被处死,为什么幸运和不幸之间相差竟如此悬殊呢?”那个像王者的人听了,便命将柳生带回来,问道:“你是落第的秀才吗?”柳生答应。大王便给他笔和纸,命他以“风鬟雾鬓”为题作一篇赋。柳生本是襄阳名士,但得到题目后却构思了很长时间,久久没有下笔。大王讥讽地说:“名士怎么会这样?”柳生放下笔,辩解道:“过去左思作《三都赋》,十年才完成。可见文章可贵的是精妙,不是写得快。”大王笑着点了点头。又过了两个时辰,柳生才脱稿。大王阅览毕,十分高兴,称赞道:“真不愧是名士!”于是命坐赐宴,片刻之间,珍馐美味,纷纷摆了上来。柳生和大王正答对间,一个官员捧着个本子过来禀报:“溺死人的名册已经造好。”大王问:“多少人?”回答说:“共该溺死一百二十八人。”又问:“差谁去办了?”回答道;“派毛、南二尉去了。”柳生起身告辞。大王赐黄金十斤,又赠一根水晶界尺,说:“湖中将有场小劫难,拿这个可以保身。”忽见人马仪仗。纷纷列在水面上,大王下船登车,便看不见了。又过了很久,湖面上终于寂静下来。 船家等神人都消失以后,才从船舱里爬出来,驾船往北行驶。正遇逆风,船行得十分吃力。忽然有个铁锚浮出水面,船家惊骇地喊道:“毛将军出来了!”各船上的商人立刻全都伏在船里。又不长时间,湖中出现一根木头,直立在水中,忽上忽下,摇动不已。船家更加恐惧,大喊:“南将军又出来了!”话音刚落,狂风大起。湖中万丈波涛,遮天蔽日,四周的船只全部倾覆。柳生见状,急忙高举起水晶界尺,正襟危坐在船上。说也奇怪,滔天的波浪压到柳生的船前便一下子没了。由此柳生的船得以保全。 柳生回来后,常向人们谈起这件奇异的事。说船上那个侍女,虽没看见她的容貌,但只裙子下那双小脚,便是人间所没有的。后来,柳生有事到武昌,有个姓崔的老太太卖女儿,却又千金不售,家里藏着一根水晶界尺,声称有能配上这根界尺的人,便将女儿嫁给他。柳生很奇怪,便怀揣着自己的那根界尺前去看个究竟。老太太一见柳生,高兴地迎接,忙叫女儿出来拜见。她女儿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生得娇媚温柔,风流俊雅,无与伦比。略一施礼,便返身退入帐内。柳生神魂颠倒,急忙说:“我也藏着件东西,不知能否与老太太的相匹配。”于是双方各取界尺来对照比较,样式、长短分毫不差。老太太大喜,便问柳生住在哪里,请柳生赶快回去租辆车来,界尺留下作为信物。柳生不肯,老太太笑着说:“你也太小心了!老身我怎会为了根界尺抽身逃走呢?”柳生迫不得已,只好将界尺留下,出来租辆车子,急忙返回去,老太太却已经无影无踪了。柳生大惊,问遍了住在附近的人,没有一个知道去向的。太阳已经西斜,柳生懊恼不堪,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走到半路上,正好一辆车子经过,忽然一人掀起车帘问道:“柳郎为什么来得这样迟?”抬头一看,正是崔老太太。柳生惊喜万分,问道:“要到哪里去?”老太太笑着说:“你一定在怀疑我是骗子。你走了以后,我突然想起你也是客居在外,要操办这些事也有困难,正好有一辆便车,便想将女儿送到你船上。”柳生便请回车一块走,老太太不肯,自己走了。柳生惶恐不安,不敢十分相信,急忙奔到船上,少女和一个丫鬟果然已经先在了,看见柳生,含笑迎接。柳生见少女绿袜紫鞋,与原来船中那个侍女没一点差别,心里很感惊异,犹豫地凝目注视。少女笑着说:“看你虎视眈眈的样子,原来没见过?”柳生听说,索性俯下身子偷偷察看,见袜子上的齿痕宛然还在,大惊说:“你是织成?”少女捂着嘴浅笑不止。柳生拜揖道:“你如真是神人,请早明白告诉我,以消除我的烦恼迷惑。”少女说:“实话告诉你吧:上次你在船中碰到的就是洞庭君。他仰慕你的才华,想把我赠给你。因为我是王妃很喜欢的侍女,所以须回去和王妃商量。我现在回来,就是奉了王妃之命的。”柳生大喜,洗手焚香,望洞庭湖中朝拜。于是,便带着织成回来了。 后来,柳生又到武昌去,织成要求同去,就便回去探亲。到了洞庭湖中,织成从头上拔下一根头钗,掷到水中。忽然从湖中冒出一只小船,织成轻轻地一跃而上,如小鸟飞上树梢,转瞬便无影无踪了。柳生紧盯着织成消失的地方,盼着她快回来。远远望见一艘楼船驶过来,来到近前,船上的一扇窗子打开,一只彩色的鸟飞掠过来,落地则是织成。接着又有人从窗子里递下许多金器明珠之类的珍贵东西,都是王妃所赐。从此后,织成每年都要回到湖中一两次去探亲,柳生也因此非常富有,金银珠宝,每拿出一件,富贵大家也不认识。 相传唐代柳毅曾为龙女传书,洞庭龙君把他招为女婿,后来,又传位给他。柳毅相貌文雅,龙君恐怕他不能威服水怪,便给他一副鬼脸面具,白天戴上,晚上摘下,时间一长,柳毅也就渐渐习惯了。一次,晚上忘了摘下来,面具便长在了脸上。照照镜子,十分自惭。所以,此后人们在湖上行船,只要用手指指某件东西,柳毅就怀疑是在指自己的脸;人们用手遮遮额头,也以为是在窥视自己,便往往必风作浪,将船只打翻。因此,凡初次在洞庭湖乘船的人,船家都要先告诉这些忌讳,或者摆上供品祭祀一番,才能安全渡湖。一次,许真君偶然来到洞庭湖,为风浪所阻,不能渡过,大怒,将柳毅逮捕,送到人间的郡狱中。郡狱狱吏点检犯人时,老是多一个人,不解何故。一晚,柳毅托梦给郡知府。哀求拯救。知府觉得人神隔绝,恐无能为力,便加以推辞。柳毅说:“许真君于某天某时来此地,只要代为恳求,一定管用。”不久,许真君果然降临。知府便替柳毅求情,才得以获释。从此,湖上行船才稍平安些了。 卷十一 竹青 鱼客,是湖南人,但不知他是哪府、哪县。他家中贫穷,科举落榜回来的路上,盘缠用光了。鱼客不好意思去讨饭,饿极了,就暂时到吴王庙中歇息,跪拜神像祈求保佑。 鱼客拜祷完出来躺在廊下,忽然有一个人带他去见吴王。那人跪下报告说:“黑衣队还缺一名士兵,可以让这个人补缺。”吴王说:“可以。”就给了鱼客一身黑衣服。鱼客穿上后,变成了乌鸦,振动着翅膀飞出去。见乌鸦们都聚集在一起,鱼客就跟着它们一块飞走了。它们三三两两分落在各条船的帆和桅杆上,船上的旅客,争着把肉抛向空中,乌鸦们都飞起来在空中接着吃。鱼客也学着这样做,一会儿就吃饱了。他飞到树梢上,觉得很得意。过了两三天,吴王可怜他没有配偶,许配他一只雌乌鸦.叫作“竹青”,它们相处得很恩爱。鱼客每次去接食物吃,总是不够机警。竹青常劝他不要去,他不听。一天,有队清兵经过,用弹子射中了鱼客的胸膛。幸亏竹青衔着它飞走了,才没被捉去。乌鸦们被激怒了,鼓动起双翅扇起波涛,浪滔汹涌,船全被掀翻了。竹青带了食物来喂鱼客,但鱼客伤得很重,到了晚上就死了。鱼客忽然像从梦中醒来,见自己仍然躺在庙中。起初,居住在这里的人看见鱼客死了,不知他是谁,摸摸他的身体还没有冷,就让人不时来照看他。这时,人们向鱼客询问了缘故,凑了些钱送他回家。 三年后,鱼客又经过这个地方,到庙中参拜了吴王,摆没了食物,唤乌鸦们下来一齐吃;并说:“竹青如果在的话,请留下来别走。”吃完以后,乌鸦们都飞走了。后来,鱼客中举回来,又来参拜吴王庙,献上猪、羊供拜。供完以后,就准备了丰盛的食物宴请乌鸦们,又祝愿竹青留下。这天晚上,鱼客在湖村住宿,点上蜡烛正坐着,忽然桌子前面像有只飞鸟飘落。鱼客一看,原来是个二十来岁的美人。这女子微笑着说:“别来无恙吧?”鱼客惊奇地问她是谁,女子说:“你不认识竹青了吗?”鱼客很高兴,问她从哪里来。竹青说:“我如今是汉江神女,很少回故乡。在这之前,乌鸦使者两次跟我说起你邀请的情谊,所以特地来与你相会。”鱼客更加兴奋感动,二人就像久别的夫妻,非常爱恋。鱼客要竹青一同到南方去,竹青想叫鱼客一块到西边去,最后也没定下去哪里。第二天,鱼客刚刚睡醒,见竹青已起来了。他睁开眼,只见高堂中巨大的蜡烛发出一片光亮,竟然不是在船上!他吃惊地起身问:“这是什么地方?”竹青笑着说:“这是汉阳啊。我家就是你家,何必一定要到南方去呢!”天色渐渐亮了,丫鬟婆子们纷纷过来侍候,酒菜也已端进来。就在大床上放一矮桌,夫妇两人对饮。鱼客问:“我的仆人在哪里?”竹青回答说:“在船上。”鱼客担心船主不能久等,竹青说:“不要紧,我会替你酬报他的!”于是二人日夜吃喝谈笑,鱼客高兴地忘了回家。 船主从梦中醒来,忽见是在汉阳,十分惊奇。仆人寻访鱼客,没有一点音信。船主想去别的地方,缆绳又解不开,两人只好一同守在船上。过了两个多月,鱼客忽然想起回家,对竹青说:“我在这里,不能与亲戚来往。况且你与我名义上是夫妻,可是连我家都没去过,怎么行呢?”竹青说:“不要说我不能去;就是去,你家里有妻子,又怎么安置我呢?不如让我住在这里,作为你的另外一个家!”鱼客恨路途太远,不能常来常往。竹青便拿出一件黑衣服来,说:“你原来穿过的旧衣服还在。如果想我时,穿上这件衣服就来了。到了这里,我再为你把衣服脱下。”于是,竹青摆下了美味佳肴,给鱼客饯别。鱼客喝得大醉,不禁睡着了。醒来后身子已经在船上,一看,船停在洞庭湖原先停泊的地方,船主和仆人都在。他们相互一看,十分震惊,都问鱼客到哪里去了。鱼客也觉得很惊奇,怅然若失。他见枕边有一个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竹青赠的新衣服和鞋袜,那件黑衣也折叠在里面。又有一个绣制的口袋系在腰上,伸手一摸,里面装满了银子。于是他们开船南行,到了岸,鱼客付给船主一大笔钱,自己就回家了。 回家几个月后,鱼客苦苦思念汉水,就偷偷拿出黑衣穿上,两肋立刻长出翅膀,迅速飞向空中。过了两个时辰,已经到了汉水。鱼客盘旋飞翔着往下看,见孤屿中有一片楼舍,就飞下来落在地上。有个婢女已经看到他,呼喊说:“官人来了!”不一会儿,竹青出来,命仆人们给鱼客脱了黑衣,鱼客觉得身上的羽毛立即随之脱落下来。竹青握着他的手进了房中,说:“你来得正好,我马上就要分娩了。”鱼客开玩笑地问她说:“是胎生还是卵生?”竹青说:“我如今成了神了,皮肤和骨头已经硬了,与过去不同了。”过了几天,竹青果然生产了。孩子被厚厚的胎衣包裹着,像一个大卵。破开一看,是个男孩。鱼客非常高兴,取名叫“汉产”。三天后,汗水的神女们都来祝贺,送来了衣服食物和珍宝作为贺礼。神女们个个都非常美丽,岁数在三十以下,都走近床前,用拇指按按小孩的鼻子,说是“增寿”。神女们走后,鱼客问:“刚才来的都是谁啊?”竹青说:“她们也是汉水的神女。走在后面那个穿藕白色衣服的,就是传说中郑交甫路过汉皋台下遇见的那个解佩相赠的仙女。”过了几个月,竹青用船送鱼客回家。船上没有帆和桨,飘然自行。到了陆地上,已经有人牵着马在路旁等候,鱼客就回家了。从此,两人不断来往。 过了几年后,汉产长得更加秀美,鱼客十分疼爱他。鱼客的妻子和氏不能生育,常常想见一见汉产。鱼客就把事告诉了竹青。竹青准备了行装,送儿子跟随父亲回去,约定三个月就回来。和氏喜爱汉产,胜过自己亲生的孩子。过了十个多月,还舍不得让他回去。一天,汉产忽然暴病而死。和氏哭得死去活来。鱼客就去汉水告诉竹青。一进门,见汉产光着脚躺在床上,高兴地问竹青。竹青说:“你长时间背约,我想儿子,所以就把他招来了。”鱼客就说这是因为和氏太喜爱孩子的缘故。竹青说:“等我再生个孩子,就让汉产回去。”又过了一年多,竹青生了对双胞胎,一男一女,男孩取名“汉生”,女孩取名“玉佩”。鱼客就带着汉产回了家。然而鱼客一年总要到汉水三四次。后来觉得路远不方便。鱼客就把家迁移到汉阳。汉产十二岁时,进了郡学学习。竹青认为人间没有美貌的女子,就把汉产叫走了,给他娶了妻子后,才让他回来。汉产的妻子名叫“卮娘”,也是神女生的。后来和氏死了,汉生和妹妹都来举哀送葬,安葬完了,汉生就留在这里。鱼客带着玉佩走了,从此再没回来。 卷十一 段氏 段瑞环,是大名县的富翁,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妻子连氏,为人非常妒忌,段瑞环想买妾又不敢,便和一个奴婢私通。连氏察觉后,将奴婢痛打一顿,卖给了河间县一个姓栾的人家。 后来,段瑞环渐渐衰老,侄子们天天登门借钱借物,一句话不中意,就个个脸色难看,话也带气。段瑞环觉得不能听任他们贪得无厌,便想过继一个侄子作儿子,其他侄子们却都阻挠。连氏再凶悍,此时也无可奈何,愤怒地说:“老头子年纪才六十多岁,怎见得就不能再生儿子!”连买了两个妾,听凭丈夫所为,也不过问。过了一年多,两个妾居然都怀上了身孕,全家人欢喜万分。连氏心胸舒畅,腰杆也硬了起来,侄子们再登门强借东西,就恶声恶气地拒绝。不长时间,一个妾生了个女儿;另一个妾生了个儿子。生下不久却死了,夫妻二人大失所望。又过了一年多,段瑞环中风,一病不起。侄子们更加放肆起来,牛、马、财物只管往自家拿,连氏又哭又骂,他们却反唇相讥。连氏无计可施,只有整天哭叫罢了。段瑞环的病经过这番折腾,更加厉害,不久就死了。还没送葬,侄子们便在灵柩前商议起瓜分段瑞环的家产来。连氏痛心无比,但又无法阻止。只求给留下一所肥沃的田庄,以养活老小。侄子们不肯,连氏怒骂道:“你们寸土都不给我留下,要让我一家老少都饿死吗?”愤恨地大哭着,捶胸顿足。 忽然有个客人来吊丧,径直走到灵前,号泣尽哀,哭完,便跪到居丧的地方。众人都很惊疑,忙问是谁,来客说:“死者是我父亲!”众人大惊。客人从容地讲述了其中原委。原来,连氏卖给栾家的那个奴婢,过了五六个月,就生个儿子,取名叫怀。栾氏把栾怀跟其他儿子一样看待,抚养成人,十八岁时考中了秀才。后来栾氏去世,儿子们分家,却没有栾怀的份。栾怀询问母亲,才知道自己是段家的血脉,就说:“既然跟栾家是两姓,各人有各人的祖庙,何必在这里争人家那百亩田?”便骑马来到段家,段瑞环却已经死了。来客说得有根有据确凿无疑。连氏正在恼怒,听说后大喜,径直出来高声说道:“我现在又有儿子了!你们各人强拿去的牛马财物,可好好给我送回来,不然,咱就打官司!”侄子们面面相觑,脸上失色,一个个借故溜了。栾怀便更名为段怀,将家眷接了来,一块为父亲居丧。 段氏子侄们对段怀的来到,很感不平,一块密谋要赶走他。段怀知道后,忿怒地说:“栾家不认我姓栾,段家又不承认我姓段,要让我到哪里去!”忿忿地要向官府告状。亲戚邻居为他们排解,段家子侄才打消了念头。但连氏因牛马等物都没要回来,不肯罢休。段怀劝她算了,连氏不听,说:“我不是为了几匹牛马,心中这口气出不来。你父亲被他们气死,我所以忍气吞声,全因为没有儿子。现在有儿子了,我还怕什么!以前的事你不了解,等我自己去和他们打官司。”段怀再三劝阻,连氏不听,写下状子,径直到县衙去告了。县令便拘拿了段氏子侄们,审理起这件案子。连氏在大堂上陈述时,理直气壮,言词哀伤,滔滔不绝,县令也被感动了,将段家子侄们重打一顿,追回财物,还给了连氏。 连氏回家后,将那些没有参与瓜分自己家产的侄子们叫了来,把追回的财产全分给了他们。连氏七十多岁,将要去世时,把女儿、孙媳叫到跟前,说:“你们记着:如果三十岁还不生育,就要典当家产,给丈夫娶妾。没有儿子的滋味不好受啊!” 济南人蒋稼的妻子毛氏,不会生育,但十分嫉妒。嫂子屡次劝她给丈夫纳妾,毛氏不听,说:“宁绝了后,也不让那送眼流眉的小狐狸精在我跟前气人!”快到四十岁时,毛氏开始经常忧虑没有子嗣,想过继哥哥家的儿子,兄嫂都答应下,但却故意拖着。孩子每到叔家,蒋稼夫妇都给他好吃的,再问:“愿意来我们家吗?”孩子就说愿意。哥哥得知以后,暗地里嘱咐儿子说:“倘若她再问你,就说不愿意。问你为什么,就说‘等你死了后,不愁你们家的田产不归我所有’。” 一天,蒋稼去远方做买卖,孩子又来了。毛氏再问他,孩子就把父亲教的话学了一遍。毛氏大怒,说:“我一家老少还活着,就天天算计我家的田产吗?打错主意了!”将孩子赶了出去,立即叫来媒婆,为丈夫买妾。正好有个卖奴婢的,但价钱昂贵,毛氏拿出全部的钱也不够,眼看买不成了。蒋稼的哥哥恐怕一拖毛氏要反悔,便将媒婆叫了去,给她银子,让她假称是自己借的,再转借给毛氏帮她办成这件好事。毛氏大喜,将奴婢买回了家。等到蒋稼回来,毛氏告诉他哥哥家孩子的话,蒋稼大怒,跟哥哥断绝了来往。 过了一年多,妾便生了个儿子,蒋稼夫妻二人十分喜欢。毛氏说:“媒婆也不知从谁那里借的钱,一年多了也不来要,这恩情不能忘。现在儿子都有了,应该偿还他母亲的身价了。”蒋稼便带上钱去拜访媒婆。媒婆笑着说:“你应该感谢你哥哥。我一贫如洗,怎敢借债呢?”便详细告诉了当初买妾的经过。蒋稼醒悟,十分感动。回家来告诉了毛氏,夫妻二人感激涕零,备下酒宴,邀请哥嫂来家,二人跪着迎接,拿出银子还给哥哥,哥哥不要,尽情欢喜后走了。后来,蒋稼连续生了三个儿子。 卷十一 狐女 伊袞,是九江人。一天夜晚,他正在独坐,有个女子忽然进来。伊袞心知是狐狸,但爱怜她相貌美丽,便留住她一块睡了,也不告诉别人,父母都不知道。时间一长,伊袞变得骨瘦如柴,憔悴不堪。父母细细究问,才得知实情,非常忧虑。便让人晚上和伊袞做伴,又画咒贴符驱赶狐狸,还是阻止不了。但伊的父亲和儿子一块睡时,狐狸就不来;换个人,又来了。伊袞奇怪地询问狐,狐女回答说:“一般符咒,怎能奈何得了我?但我们狐女也讲伦理,对着父亲怎能行淫哟!”伊翁听说,此后就和儿子作伴睡觉,狐狸才走了。 后来,赶上贼寇作乱,全村人尽都逃窜。伊袞一家走散了,他自己跑进了昆仑山中,四下一看,一片荒凉。天黑后,伊袞心里更加害怕。忽然远远看见一个女子走来。等走近一看,正是那个狐女。离乱之中,两人意外相逢,都感欣慰。狐女说:“太阳已经落山了。你先在这里等等,我找一个好地方,暂时建座房子,以躲避虎狼。”说完往北走了几步,蹲在树丛中,不知干些什么。一会儿过来,拉着伊袞又往南走;约十几步,又拽着他返回来。忽然见上千棵大树,围绕着一座高大的亭子,四周有墙壁,是铜的,柱子是铁的,亭顶蒙着像金箔样的东西。近前一看,墙壁只跟肩一样高,四周围也没有门窗,墙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坑窝。狐女踏着这些坑翻墙进入亭内,伊袞也跟着进去。在里面一看,怀疑这座金屋不是人力造的,便问来历。狐女笑着说:“你只管住着,明天便把它赠给你。金子、铁各有千万两,够你吃半辈子的了!”说完便要告辞。伊袞苦苦挽留,孤女才留下来,说:“自己是被人厌烦抛弃了的,已决意永不再来往,现在又让我毁誓了。”第二天醒来,狐女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天明后,伊翻墙出来,再回头看看睡觉的地方,金屋一下子消失了。只有四枚针插在一个顶针指环上,上面扣着个胭脂盒子。那千棵大树,不过是老荆棘丛而已。 卷十一 张氏妇 凡是过大队士兵的时候,灾难比盗贼还厉害。因为盗贼人们还可以治他;兵,人们可不敢得罪。兵不同于盗贼的一点,只是不敢随便杀人而已。 甲寅年,三藩造反。去南方平叛的军队,在兖州府歇马休养,抢掠财物,奸污妇女。正赶上连阴天,田里积水成湖,老百姓没处跑,便跳墙躲到高粮地里。兵知道了,光着身子骑马进水找妇女奸污,很少有幸免的。只有张氏妇不怕,硬是不离家。家里有间不大的房,夜里同丈夫把那里挖出一个深坑,坑底竖上尖尖的竹矛,坑口盖上秫秸箔,箔上再铺上席,像睡觉的地铺。张氏妇从容地在灶房做饭。来了兵,就出门给点吃的。这时,有两个蒙占兵蛮横地要奸污她,她说:“这号事哪能当着人干?你两个人,难道叫一个看着吗?”其中一个微笑着,咕哝着,招呼她出去。她和那兵进了那间屋,指指席叫他先上去。结果箔被压断,兵就陷进了坑里。她又另找出箔和席盖上,故意站在门边引诱。一会儿,另一个兵进来了,听见有人嚎叫,不知是哪里。妇人笑着向他招手说:“这儿这儿!”这个兵踏上席也掉进去了。妇人就往坑里扔柴禾,又扔进火点着,火大起来,连屋子都烧了,妇人还人喊救火。火灭以后,尸体的焦臭味弥漫开来,人们问是什么味儿,他说:“我那两口猪怕叫兵给抢了去,藏在地窖里烧死了。” 此后,张氏妇又拿上针线活儿,找离村几里路连棵树也没有的大路旁边,在烈日下坐着。村子离城远,来的兵差不多都是骑着马,一会儿过好几拨。兵士们怪腔怪调地笑,虽然听不大懂,但妇人知道是调戏自己的下流话。但因为紧靠大路,没有遮身的东西,常常是调笑两句就过去了。这样,几天没事。 这一天,来了一个兵。这兵极无耻,大毒日头下就要强奸她。她笑笑,也不拒绝,只是偷偷地用针刺他的马。马连嘶带跳,兵就把马缰拴在自己腿上,然后去抱住妇人。妇人忽然拿绱鞋的锥子狠刺马脖子,马痛得狂奔起来。缰绳又一下子解不开,拖着兵跑了几十里,才被别的兵拦住。这位兵的头和身子不知哪去了,缰绳上的一条腿还很完整。 卷十一 于子游 一个住在海边的人说:一天,大海中忽然冒出一座高山,人们十分惊骇。有个秀才正寄住在一条渔船上,买酒来一个人独酌。夜深后,一个少年来到船上,一副文士打扮。自称是“于子游”,谈吐文雅诙谐。秀才很高兴,请他坐下,二人便对喝起来。喝到半夜,少年起身告辞。秀才问道:“你家住哪里?黑夜茫茫,也太苦了自己了!”少年回答说:“我不是本地人。因为临近清明节,随大王去扫墓,家眷先走了,大王暂留此处歇息。明天辰时就要动身。我要先回去,打点行装。”秀才也不知大王是什么人,便送他到船头,少年一下子跳入海中,划着水远去了,秀才才醒悟是鱼妖。第二天,只见大海中的高山浮动起来,一会儿便消失了。人们才知道那座山是条大鱼,也就是所说的“大王”。 人们传说清明节前,海里有大鱼携儿带女去扫墓,难道真有这回事吗? 康熙初年,莱郡海滨,被海潮冲出一条大鱼,号叫了好几天,声音像牛叫。鱼死后,挑着担子去割鱼肉的人,一路络绎不绝。鱼足有一亩地大,鱼翅、尾巴完好无损,惟独没有眼珠子。眼眶像井一样深,里面积满了水。割肉的人误掉到里面,就被淹死了。有人说:“海龙王贬大鱼,总是先挖出眼珠子。因为眼珠是夜明珠。” 卷十一 男妾 一个官绅在扬州买妾,连相看了好几家,都不满意。有个寄住此地的老太太卖女儿,才十四五岁,相貌身材都十分标致,又能歌善舞,官绅一眼看中,用重金买了去。到夜晚睡觉时,摸摸少女的身上,皮肤光滑细腻,心中大喜;又往下一摸,大吃一惊——原来是个男子!官绅极为惊骇,细细究问。原来那老婆婆先买了男童后,再精心修饰成女子,设下骗局,出售骗钱。黎明,官绅派家人去寻找那老婆婆,早已不知去向了,心中十分懊丧。是留下“她”还是让“她”走,踌躇不决。正好浙中有个朋友来拜访。官绅告诉他这件事后,这个朋友便要看看那假女子。一见之下,很是中意,便用原价赎走了。 卷十一 汪可受 湖广黄梅县人汪可受,能记得前生三世的事。第一世是秀才,在一座寺庙里读书。寺僧有匹母马,生了头小骡驹,秀才见了很喜欢,从寺僧手里强夺了去。死后,阎王稽查生死簿,愤怒他贪婪暴虐,罚他托生为骡子,赔给寺僧。骡子生下后,寺僧十分爱护,想求死又没有机会。稍大点,骡子常想跳到山涧里自尽,又怕辜负了寺僧的豢养之恩,到阴间里处罚会更重,只得安心活着。 几年过后,骡子孽满,自己死了。托生到一个农人家里,刚出生就会说话,父母以为是妖怪,弄死了他,才又投生到汪秀才家。汪秀才年近五十,意外得子十分喜欢。汪可受一生下就很聪明,但想起前生是因为说话过早被弄死的,便不再说话;直到三四岁,人们还都以为他是哑巴。 一天,他父亲正在写文章,有客人来访,便放下笔出去会客。汪可受进去看见父亲的文章,不觉手瘁,提笔续完。父亲回来后见了,问:“什么人来过?”家人说;“没人来。”父亲十分惊疑。第二天,故意写了个题目放到桌子上,便出去了;一会儿又返回,蹑手蹑脚地进来,见儿子正伏案握笔,纸上已写了好几行。汪可受忽抬头看见父亲,吓得叫出了声,跪在地上哀求饶命。父亲很高兴,握住他的手说:“我们家就你一个儿子,既然会写文章,这是全家的荣耀啊,为什么要隐瞒呢?”从此后,更加教他读书。汪可受少年考中进士,后来官至大同巡抚。 卷十一 牛犊 湖北有一个农民,赶集归来,在路上略事休息。有个相面的自后面过来,停住与农人交谈,忽然端详端详农人说:“你气色不吉利,三天内当破财,受官府刑罚。”农人说:“我官粮已经交完,平生不懂得和人家争斗,刑罚从何而来?”相面的说:“我也不知道。但从你气色上看是这样,不能不谨慎啊!”农人不太相信,拱拱手,二人分别。第二天,农人在田野里放牧牛犊,有一匹驿马经过。牛犊望见,误以为是老虎,直奔过去,用脑袋猛顶,竟将马顶死。赶驿马的忙报了官,官府倒没怎么惩罚农人,只命他赔匹马。 原来,水牛见虎必斗,所以牛贩露天住宿时,往往用牛自卫;远远望见有马匹经过,就急忙将牛驱赶开躲避,就是恐怕牛误顶了马。 卷十一 王大 李信,是个赌徒。一天,他正躺着休息,忽然看见已经故去的赌友王大、冯九进来,邀请他去赌博。李信此时也忘记了二人是鬼,高高兴兴地跟他们走了。出了家门,王大要再去邀请同村的周子明。冯九领着李信先走一步,来到村东庙中。不一会儿,周子明果然跟着王大来了。冯九便拿出纸牌,四人约定赌钱。李信说:“来得太匆忙,没带本钱来,辜负了诸位的邀请,怎么办?”周子明也说没带钱。王大道:“燕子谷的黄八是放利贷的,我们一块去跟他借贷,肯定能借给你们。”于是四人又一块去借钱。飘飘忽忽地走着,瞬间便到了一个大村中。只见高门大户,连绵不断。王大指着一个大门说:“这就是黄公子家。”正要进去,一个老仆从门内出来,王大便告诉他来意。老仆回去禀报,一会儿又出来说奉公子命请王大、李信二人相见。进去一看,黄公子大约十八九岁,言谈和气,满面笑容,拿出一串钱给李信说:“我知道你一向忠厚诚实,可以借给你钱。周子明这人我信不过。”王大委婉地替周子明讲情,黄公子才同意借,但必须由李信署名担保。李信不肯,王大在一边怂恿劝说,李信无可奈何,勉强同意,黄公子才又拿出一串钱给了他。出来后,李信把钱交给周子明,又将黄公子的话说了一遍,意思是激他日后一定偿还。 四人出了燕子谷,迎面看见一个妇人走过来。原来是同村中赵家媳妇。这个妇人一向凶悍,平时好争善骂。冯九说:“这里没人,我们捉弄捉弄这个悍妇。”于是和王大逮住妇人,拉入谷中。妇人惊惧地大哭大叫,冯九抓起把土塞进她嘴中。周子明赞同地说:“这种悍妇,就应当在她阴户中打个橛子!”冯九便剥下她的裤子,用根长条石强捅了进去。妇人就像死了一样,不出声了。四人见状,赶紧散了。又一块聚到庙中,开始赌博。从中午一直赌到晚上,李信大胜,冯九、周子明却输了个净光。李信把赢的钱加利息后全部给了王大,让他代还给黄公子。王大又匀给冯九、周子明一些,赌博才继续进行。刚赌了不长时间,听见庙外人声嘈杂,一片呐喊,一个人飞跑进来,喊道:“城隍老爷亲自捉拿赌徒,已到了门外了!”四人脸上失色。李信见机不好,扔下钱,翻墙逃走了。剩下三人顾钱,都被拿住,捆了起来。从庙里出来,果然见一个神仙骑在马上,马后拴着一串赌徒,足有二十多人。天还没亮,已走到一座城池,开了城门进去,来到官衙中,城隍面南坐下,将犯人叫上大堂,手中拿本花名册,一一点名毕,命将所有赌徒的中指用斧子剁下来;又命将赌徒的两眼分别涂成红色和黑色,游街三圈。游完街,押送的差役向赌徒们索贿,答应替他们抹去眼上的颜色。众人都争着送钱,惟独周子明不肯,说没钱。差役要把他送回家去取,周子明也不肯。差役指着他骂道:“你真是粒炒不爆的铁豆子!”拱拱手走了。周子明一人出城回家,路上用唾沫沾湿袖子,边走边擦眼睛。走到河边往水里一照,颜色依然还在;又捧水猛洗,却怎么也洗不掉,只得悔恨地回家。 在此以前,赵家媳妇有事回娘家,天黑后还没返回。丈夫去接,走到谷口,见老婆横躺在路边。看样子,知道是遇上了鬼。忙把嘴里的泥巴抠出来,背回家中。妇人渐渐醒了过来,丈夫才知道阴中还有东西,便将那根长条石慢慢转着拔出来。妇人述说了路上的遭遇,赵氏大怒,急忙去县衙,状告李信和周子明。衙役来到李、周二人家中逮人。见李信刚睡觉醒来,周子明却还在昏睡,像死了一样,不可能是他们干的。县令一听以诬告罪将赵氏夫妻重打一顿,夫妻二人无法申辩。 第二天,周子明醒过来,两眼眶子忽然一个成了红色,一个成了黑色;又大叫手指痛,仔细一看,中指的骨头已经断了,只有皮连着,几天后,半截手指便掉了下来。眼睛上的颜色,深入皮肉之中,看见的人无不掩口而笑。一天,又见王大来索债,周子明只是大声说没钱,王大忿恨地走了。家里人询问后,才知道缘故,都劝他神鬼无情,还是还钱为好。周子明执意不肯,说:“现在当官的,都袒护赖债不还的。阴间和阳间应该没什么两样,更何况还是赌债呢?”第二天,有两个鬼役来,说黄公子已向城隍投了诉状,告了周子明赖债不还,要拘拿他去审讯;李信在家中也见有鬼役来到,捉去作证——于是周、李二人突然死了。到村外会面,见王大、冯九都在。李信对周子明说:“你还是红黑眼,怎敢去见官呢?”周子明仍是说没钱行贿。李信知道他一向贪吝,便说:“你既然想赖,我只好请见黄公子,替你还钱了!”又一块到黄公子家,李信先说明了缘故,黄公子不同意,说:“欠债的是谁,却让你还钱?”李信便出来告诉周子明,跟他商量自已出钱,让他拿去还债。周子明恼羞成怒,连黄公子也攻击起来。鬼役便将公子家仆一块拘拿。不长时间,来到官衙,进去看见城隍,城隍怒斥周子明说:“无赖贼!眼上的颜色还在,又赖债吗?”周子明招供说:“是黄公子放的利债,引诱我去赌博,才被老爷处罚。”城隍便叫公子家的老仆上来,发怒说:“你家主人开场聚赌,还敢讨债吗?”老仆分辩说:“借钱时公子不知道他们是去赌博。公子家住燕子谷,他们的赌场在观音庙,两地相距十几里路。公子也从无开设赌场之事。”城隍听说,看着周子明道:“借人钱赖帐不还,还给人捏造罪名,你可算是人当中最不是东西的了!”喝命痛打。周子明忙又诉说黄公子放的贷利钱太重,城隍问道:“你还了多少了?”老仆说:“一文钱也没还。”城隍怒道:“本钱都还没还,谈什么利息!”命重打三十,立即押回家取钱还债。鬼役索贿,将他押回家中,不让立即复活,却将他绑在厕所里,托梦给他的家人。家人忙烧了二十串纸钱,火一灭,化成二两金子,两千钱。周子明用金子还赌债,用钱贿赂鬼役,才被释放回家。醒过来后,屁股上被打伤的地方都鼓了起来,脓血淋漓,几个月时间才好了。 后来,赵家媳妇不敢再骂大街;而周子明尽管少了个手指,又是红黑眼,却照赌如故。由此可知赌徒们真不是人啊! 卷十一 乐仲 乐仲,是西安人,还没出生时父亲就去世了,是遗腹子。母亲信佛,一辈子不吃荤酒。乐仲长大后,能吃好喝,嘴上虽不敢说,心里却讥笑母亲太愚,常常拿甘甜肥美的东西劝母亲享用,总遭母亲呵斥、拒绝。后来,母亲一病不起,弥留之际,忽然苦苦想肉吃。乐仲急切间找不到,便从自己左腿上割下块肉献给了母亲。母亲吃了后,病稍好了点,却又后悔破了戒,竞不吃不喝,绝食而死。乐仲痛不欲生,心想母亲是吃了自己的肉才悔恨死的,不禁气愤地用刀猛刺自己的右腿,以至于露出了骨头。家里的人急忙将他救下。又敷药包扎起来,所幸不长时间便好了。心里惦念着母亲一辈子守节受苦,又哀痛母亲太愚,一气之下,烧了母亲生前供奉的佛象,立起母亲的牌位,早晚祭祀。常常是酒醉后,便对着牌位痛哭上一场。 后来,乐仲长到二十岁,结婚娶妻,此时还是个童男。婚后三天,便对人说:“男女共居一室,真是天下最污秽的事情!我实在没感到有什么快乐的!”将妻子休回了娘家。岳父顾文渊,央求亲戚讲情,跑了三四趟,乐仲执意不允。延迟了半年,顾文渊只得让女儿改嫁。乐仲打了二十年光棍,行为更加狂荡不羁。不管是奴仆皂隶,还是戏子乐工,他都愿和他们一块喝酒。亲戚邻居上门求借,他毫不吝惜。有个人说嫁女儿还缺口铁锅,他便从自家灶上揭下锅奉送,自己此后只得借邻居家的锅做饭。那些无赖之徒摸准了他的性情,经常来骗他的东西。有个赌徒,赌博没有本钱,便跑去对着他挤下几滴眼泪,说家里没钱交税,官府催逼又紧,没办法打算将儿子卖了。乐仲听说,果然倾囊出资,将“税金”如数送给了他。等到官役催税到了自己家门,便只好典卖家产筹办了。因此,乐仲日益穷困下来。先前,乐仲还很富裕的时候,同族子弟们都争着侍奉他;凡是家里有的,任他们取拿,乐仲毫不计较。等到家境困苦败落,子侄们便再也不登门了。乐仲性情旷达,也没放在心上。有次,赶上母亲忌日,乐仲正好病了,不能上坟,打算让一个侄子代他去祭奠,那些人却都找借口拒绝,没一个愿去的。乐仲无可奈何,只得在室内祭了一番,对着母亲的牌位痛哭了一场。没有子嗣的忧伤,萦绕心头,使得病势越发沉重。正在昏迷中,觉得有人在抚摸自已,微微睁眼一看,竟是母亲!乐仲惊诧地问:“母亲怎么来了?”母亲回答说:“没人给我上坟,所以来家里享祭,顺便看看你的病。”乐仲又问:“母亲一直注在哪里?”回答是“南海”。等母亲抚摸完,乐仲只觉遍体凉爽,舒畅无比,睁眼一看,室内已渺无人影,病却好了。 乐仲痊愈后,立志要去朝拜南海。正好邻村有结香社去南海的,乐仲便卖了十亩地,带着钱去恳求加入香社。香社的人嫌他不洁净,都加以拒绝。乐仲只得尾随着他们上路了。一路上他酒肉韭蒜照吃不误,大家更加厌恶他,乘他醉酒大睡时,众人不告而别,乐仲落了个踽踽独行。走到福建,碰上个朋友邀请他喝酒,有个叫琼华的名妓也在座。乐仲谈起要去南海,琼华愿意一块前去,乐仲大喜,整治行装,和她一块继续南下。二人虽然吃住在一起,却从未有染。到了南海,香社里的人见他竟然带了个妓女来,越发讥笑他,鄙夷地不屑和他们一块朝拜。乐仲和琼华明白众人的意思,听任他们先拜完,自己才拜。众人拜时,海里没有一点显示,十分恼恨。等二人拜时,刚跪到地上,忽然遍海莲花座,座上垂着串串璎珞。琼华看见上面坐着的都是菩萨,乐仲看到的却是每个佛座上都坐着母亲,急忙大喊大叫着跳到海中,向母亲奔去。众人只见万朵莲花,突然都变成了绚丽彩霞,像彩锦一样铺满了整个海面。不一会儿,云静波平,一切都消失了,乐仲仍然还在海岸上,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从海里出来的,衣服鞋子没一点沾湿的地方。乐仲望海大哭,声震岛屿。琼华扶着他百般劝解,自己也不禁流下了眼泪。 二人朝拜完毕,驾船北返。路上有个豪门大户将琼华叫了去。乐仲自己住在旅店里,见有个小孩,大约八九岁,在店铺中行乞,看样子又不像是个乞丐。乐仲上前细细询问,得知是被继母赶出家门的流浪儿,心里十分可怜。小孩依傍着他,苦苦哀求拯救,乐仲便带着他返回家中。询问小孩的姓氏,回答说:“叫阿辛,姓雍,母亲姓顾。曾听母亲说,嫁给姓雍的六个月,便生下了我,我本姓乐。”乐仲大惊,怀疑自己平生只和原来的妻子顾氏同居过一次,不可能有儿子,因此又问孩子的老家在哪里,小孩回答道:“不知道。但母亲去世时,留给我一封书信,嘱咐不要丢了。”乐仲急忙索信,一看,原来是自己写给顾家的休妻文书。大惊道:“真是我的儿子!”又问明孩子出生的年月时间都相符,心中顿感十分欣慰。只是从此后家计日渐艰难,过了两年,田地便卖净了。再也不能雇奴仆。 一天,父子二人正在做饭,忽然有个美丽的女人走进家门,一看,原来是琼华。乐仲惊问:“你怎么来了?”琼华笑着说:“我们已经做了假夫妻,又问什么?先前没有跟你来,是因为家里还有个老太太。现在她已死去,自己考虑着不跟了人,没法保护自己;跟了人又没法守身,两全齐美的办法,只能是跟你,所以不远千里赶了来。”说完,放下行装,代阿辛做饭。乐仲十分高兴。到了夜晚,父子仍像往常一样一块睡觉,另打扫一间屋子让琼华住下,阿辛也认了她为母亲,琼华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亲戚朋友听说后,都按照婚仪礼节馈赠给乐仲和琼华食物,二人都高兴地收下。有客人来家,琼华总是治办下丰盛的酒宴招待,乐仲也从不问酒菜是哪来的。渐渐地,琼华拿出金、珠之类。赎回原来的家产,又广置牲畜、奴仆,日子一天天富裕热闹起来。乐仲常对琼华说:“我酒醉时,你要避开,不要让我看见。”琼华笑着答应。一天,乐仲大醉,急切地呼唤着琼华,琼华盛装迎出。乐仲斜着醉眼看了很久,忽然高兴地手舞足蹈,说:“我明白了!”顿时清醒过来,只觉世界一片光明,所住的茅屋全变成琼楼玉宇,过了会儿才恢复原样。从此后,乐仲再不外出喝酒,只是天天面对着琼华喝.琼华吃素,也用茶水陪着。 一次,乐仲微醉,让琼华按摩大腿,见腿上疤痕,变成了两朵红荷花,隐隐突出肉际,琼华非常惊奇。乐仲笑着说:“当这两朵荷花盛开的时候,你我二十年的假夫妻就该分手了!”琼华深信不疑。为阿辛完婚后,琼华逐渐把家务事托付给儿媳管理,自己和乐仲另住一座院子。儿子、媳妇三天拜见一次,家中没有疑难大事不告诉二人,只用着两个奴婢,一个管温酒,一个管煮荼而已。有天,琼华到儿子处,儿媳禀报请示了很多家务事,又一块去见父亲。进入屋门,见父亲赤着脚坐在坐榻上,听见声音,睁开眼微笑着说:“你们都来了,很好!”说完便合上了眼。琼华大惊,问:“你要干什么?”看看他的腿上,只见莲花大开;再用手试试嘴边,已经气绝了。琼华急忙将荷花捻合住,祷告说:“我不远千里跟了你,太不容易了。又为你教子训妇,也有点功劳。就差个两三年,为什么不稍等等呢?”过了会儿,乐仲忽然又睁开了眼,笑道:“你有你自己的事,何必拉扯着别人作伴呢?没办法,姑且为了你先留下来吧!”琼华听说才放开手,见莲花又合上了。于是二人言笑如初。 又过了三年多,琼华已年近四旬,还像是二十来岁的人。一天,忽然对乐仲说:“人死了后,被别人捉头抬脚,太不雅观,也不洁净。”便找来木匠做两口棺材。阿辛惊骇地询问缘故,琼华答道:“这不是你能知道的事。”棺材做成,琼华沐浴梳妆,将儿子、媳妇叫到跟前,说:“我要死了!”阿辛大哭着说:“这些年多亏母亲料理生计,全家人才不至挨饿受冻。母亲还没享几天清福,怎么竟撇下儿子要去呢?”琼华道:“父亲种福,儿子享受。咱们家的奴仆牛马,都是那些骗债的偿还你父亲的,我没有功劳。我本是散花天女,偶然思凡,被贬谪到人间三十年,现在期限已满了。”说完,自己进入棺内躺下,再叫时,双眼已经闭上了。阿辛大哭着去告诉父亲,只见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死了,依然穿戴整齐!阿辛悲恸欲绝,将父亲收敛到另一口棺中,和母亲并排停放在堂屋里。连续几天没有发丧,期望着父亲能活过来。此时,只见一片光明从父亲双腿上发出来,照彻了整个屋子;琼华的棺内则是香雾喷溢,连邻居家都闻到了。棺材合盖后,香气和光明才渐渐消失。 葬了二人后,乐家子弟们觊觎乐仲的家产,阴谋要赶走阿辛。告了官府,打起官司,说阿辛不是乐家的人。官府也分辨不清,打算将乐仲的家产分一半给乐氏子弟们。阿辛不服,又把官司打到郡里,仍然久久不能判决。起初,顾文渊将女儿改嫁给了姓雍的,过了一年多,雍某流落到福建,音讯也就断绝了。顾文渊老了没有儿子,十分想念女儿,便到女婿家探望,才得知女儿已死,外甥被赶出了家门,不知流落到了什么地方。顾文渊大怒,写下状子,告了官府。雍某害怕,用财物贿赂顾文渊,顾文渊不要,非要找回外甥不可。雍某到处搜寻,还是没有下落。一天,顾文渊偶然走在路上,看见一辆彩车过来,便躲让到一边。车中一个美女喊道:“你不是顾老翁吗?”顾文渊忙答应,女子说:“你外甥已成为我的儿子,现在乐家,别再打官司了,外甥正有灾难,你要赶紧前去!”顾文渊刚要仔细问问,彩车已经跑远了。顾文渊便接受了雍某的财物,急忙赶到西安。此时,乐家的官司正打得热闹,顾文渊自投到官府,说出了女儿被休回娘家的日子和改嫁的日子,以及生儿子的确切时间,十分确凿清楚。于是真相大白,乐氏子弟们都被痛打一顿,赶出大堂,案子终于了结。回家后,顾文渊讲述起看到美人的那天,正是琼华去世的那天。阿辛便让顾文渊搬到自己家,又给他房子和奴仆。直到六十多岁,顾文渊还又生下一子,阿辛也一直十分优待这个小阿舅。 卷十一 香玉 崂山下清宫里,有一株两丈高的耐冬树,树干粗壮得几个人合抱才能围过来;还有一株牡丹,也有一丈多高,花开时节,绚丽夺目,宛如一团锦绣。胶州黄生爱上这个道观的清幽雅静,便借住一个房间作了书斋。 一天,黄生正在书斋中读书,偶然抬头向窗外一望,远远看见一个白衣女郎的身影在花丛中若隐若现。黄生想,道士修炼之地哪来的女子呢?便急走出书斋看个究竟,女郎却早已无踪无影了。但此后又有几次看见女郎出来,黄生便预先藏在树丛里,等候女郎再来。不一会儿,女郎果然来了,身旁还有一个红衣女郎陪伴着。黄生望去,两个妙龄女郎,红白相映,光彩照人,真是艳丽双绝。女郎愈走愈近,突然,红衣女郎停住脚步,一边后退一边小声说:“这里有生人!”黄生不肯错过机会,猛扑过去,两个女郎吓得扭头便跑,裙衫长袖飘舞起来,传来一阵浓郁的香气。黄生追过短墙,女郎们倩影又消失了。黄生爱慕极了,便提笔在树上写了一首绝句: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 他边想边走进书斋,白衣女郎忽然笑盈盈地走了进来。黄生又惊又喜,起身相迎。女郎笑着说:“瞧你刚才气势汹汹像个强盗,怪吓人的;没承想原来是个风流儒雅的诗人呢,那就不妨会见会见了。”黄生问起她的身世,女郎说:“我叫香玉,本是妓院中人,被道士幽闭在这山中,实在并非心甘情愿的。”黄生忙问:“道士叫什么名字?我一定替您洗雪耻辱。”香玉说:“不必了。他也没敢逼我。我趁此机会跟您这位风流文士常来幽会,倒也不错呢。”黄生又问那位红衣女郎是谁,香玉说:“她叫绛雪,是我的义姊。”两人愈谈愈亲密,当夜香玉便留宿在黄生的书斋里。第二天醒来,已是红日临窗。香玉急忙起身,说:“这真是贪玩忘天晓了!”一边穿衣,一边高兴地对黄生说:“我也凑了一首诗,算是对昨天您的大作的酬和吧,请勿见笑: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 黄生一听,喜出望外,握住香玉的手说:“您原来秀外慧中,漂亮而又聪明,真叫人爱死!离了你一天,真如千里之别。您务必抽空就来,不必等到晚上啊!”香玉答应着。从此二人每夜必会。黄生还常求香玉邀绛雪来,绛雪却总是不来,黄生颇觉遗憾。香玉只好安慰他:“绛姐的性情落落寡合,不像我这么痴情。你得容我慢慢劝他,不要性急呀!” 一天晚上,香玉突然闯进书斋,满面凄惨地对黄生说:“你连‘陇’都守不住,还望‘蜀’呢。咱俩永别的日子到了!”黄生大惊:“这是怎么说?你要到哪里去?”香玉用衣袖擦着泪,泣不成声地说:“这是天意,很难给你说清的。反正当初的诗句今日应验了。‘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以说是为我而吟的了。”黄生一再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香玉就是不肯明言,只是呜呜咽咽,哭个不止。这一夜两人通宵未眠,天刚透亮香玉就走了。黄生感到十分奇怪,惴惴不安。第二天,一个姓蓝的即墨县人到下清宫来游览,见到那株白牡丹,十分喜爱,便把它挖走了。黄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香玉是牡丹花妖,于是感到怅惘,而又十分惋惜。 过了一些天,黄生听说那位姓蓝的把牡丹花移植到家中,牡丹花却一天天枯萎了。黄生痛恨极了,写了哭花诗五十首,天天跑到白牡丹原来的坑穴边上痛哭凭吊。一天,凭吊完毕,正在返回书斋,远远望见红衣女郎绛雪也在牡丹穴边凭吊。黄生便慢慢走过去,绛雪也不躲避;黄生近前拉住她的衣袖,两人相对流泪。站了一会儿,黄生邀绛雪到书斋一叙,绛雪便跟着来了。绛雪长叹一声,说:“从小要好的姐妹,竟然一旦断绝了。听到你的哭声,我更悲痛。你的眼泪流到九泉之下,也许她会为你的诚心感动而复生呢。可是死者精魂开始消散,短时间内怎么能跟我们一块儿谈笑啊?”黄生也叹息说:“都怪小生命薄,妨碍了情人,当然更无福气消受双美了。从前我多次托香玉转达我的热忱,为什么您不来见我呢?”绛雪回答说:“我以为年轻书生,十有八九是薄情儿,不知你原来是个至性至情的人。不过你我相交,只在友情而不在淫乐。如果一天到晚总是卿卿我我,那我是办不到的。”说罢就要告辞,黄生赶紧上前拦住,说:“香玉长别已使我废寝忘食。全靠您陪我一会儿,我才得到一些安慰,您怎么能如此绝情呢?”绛雪无奈,只好留宿一夜,走后还是多日不见回来。黄生独自面对窗外凄冷的雨丝,苦苦思念着香玉,夜里辗转反侧,眼泪洒满了枕席。凄苦难奈之际,便披衣起床,挑亮灯烛,按照前首诗的韵脚又写起来: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 写成之后,正在低吟,忽听窗外有人说:“有作诗者便应有和诗者呀!”一听就知道是绛雪,黄生急忙开门迎接。绛雪看看书案上的诗,顺手提笔在后面续了一首: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 黄生读了和诗,又流下泪来,也更埋怨与绛雪相见的次数太少了。绛雪劝解说:“我不能像香玉妹子那么热情,只不过多少安慰一点儿您的寂寞罢了。”黄生想同她亲热,绛雪不同意,说:“聚首的欢乐,何必这样呢?”从此,每当黄生孤独难奈时,绛雪便来一次,来了也不过是与黄生饮酒作诗,有时不过夜便走了。黄生也只好由她,因此常常对她解嘲说:“香玉是我的爱妻,绛雪您是我的良友啊。”黄生总想问绛雪:“您是院中第几株?希望早告诉我,我要把您移植到我老家去,免得像香玉似的又被恶人抢去,让我遗恨一辈子。”绛雪说:“花木像人一样,故土难离,告诉你也无益。你跟爱人还不能白头偕老,何况朋友呢?”黄生不听,拉着她的臂膀来到院中,每到一株牡丹花下,就问:“这是您吧?”绛雪掩口笑笑,不作声。 不久,腊月将尽,黄生回胶州老家过年。到了二月间的一个晚上,忽然梦见绛雪来了,愁容满面对他说:“我要遭大难了!您赶紧来,还能见上一面,晚了就来不及了!”黄生惊醒后,诧异万分,急忙命仆人备马,星夜赶到崂山下清宫,看见道士要盖房屋,地基上有株耐冬树妨碍动工,工匠们正要刨树呢。黄生急忙上前阻止。到了夜间,绛雪到书斋来表示谢意。黄生笑了说:“谁叫你从前不告诉实情来着!就该遭这场灾难!现在我算知道你的底细了。如若你再不来,我一定点一把艾草烤你。”绛雪叹息一声说:“就因为知道您要这样,所以我以前才不敢实说呢。”两人对坐一会儿,黄生又想念起香玉,对绛雪说:“目下面对良友,就更思念艳妻了。这一回家,很久没去凭吊香玉了。您能陪我去哭她一场吗?”于是二人一同走到牡丹穴边,流泪悼念了好长时间。大约一更过后,先是绛雪收泪劝慰,黄生才止住悲痛。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黄生正在书斋中寂然独坐,绛雪忽然笑着快步走进来,说:“报告您个好消息:花神为您的至情所感动,要让香玉再次降生到这下清宫中来啦!”黄生一下站起来,又惊又喜地问:“什么时候?”绛雪说:“那可不知道。大约总不会太久吧!”第二天清早,绛雪临走时,黄生拉住绛雪嘱咐说:“我这一回可是为你才回下清宫来的,你可别老让人孤零零煎熬啊!”绛雪笑笑,答应着走了。 过了两天,绛雪并没有来。黄生便跑到耐冬树下,拥抱着树,摇动着,抚摩着,低声呼唤绛雪的名字。但是没有回声。黄生便跑回书斋,抓起一把艾草,在灯下捆扎起来,准备去烤灼耐冬,逼绛雪出来。正捆扎间,绛雪突然闯进来,夺过艾草一扔,生气地说:“你要恶作剧,给人烙个疮吗?我要跟你绝交了!”黄生笑了,上前拥抱住她。两人刚坐下,香玉忽然笑盈盈,悄没声息地进来了。黄生抬头一见,登时热泪盈眶,急起身拉住她的手。香玉一手拉着黄生,一手拉着绛雪,三人相对悲泣一阵。就坐之后——真奇怪,黄生觉得自己的手掌空空的,好像并没有握着什么一样,便惊奇地问香玉,香玉流泪回答说:“过去我是花中的神,所以凝实,有形体;现在成了花中的鬼,所以虚若无物了。今天我们虽然能够会面,你不必以为是真的,只当作梦中相会吧。”倒是绛雪在一旁说:“妹子来得太好了,我快要被你家男人纠缠死了!”说罢告辞而去。香玉和黄生继续谈笑叙情,黄生觉得她像从前一样亲切可爱,可是亲近偎倚之间,总像影子一般虚幻缥渺,因此闷闷不乐,香玉也深感遗憾,就告诉他:“你用白蔹碎末掺些硫磺再兑上水,每天往我原先的穴坑里浇一杯,明年今日便可报答你的恩情了。”说罢,也告辞而去。 第二天,黄生到白牡丹穴边一看,果然冒出牡丹嫩芽来了。黄生便按照香玉的嘱咐,天天浇水、培土,还在四周修起一圈雕栏护着它。香玉晚间来时,对黄生十分感激。黄生打算干脆把牡丹移栽到老家去,香玉劝阻说:“不,我现在体质太嫩弱,经不起折腾损伤了。况且,万物生长,各有定所。我本来是不该生长在你胶州老家的,违背了反而促短寿命。只要咱俩相亲相爱,合好的日子自然会到来的。”黄生又埋怨绛雪不来,香玉说:“你一定要她来,我有妙法。”说着便领黄生举着蜡烛来到耐冬树下,她先捡起一根细草,张开手沿树身自下而上量到四尺六寸,按捺住这个部位,让黄生双手一齐给树挠痒,很快就见绛雪从树后绕出来,笑骂着说:“死妮子真坏,刚回来就助纣为虐吗?”说着三人手挽手来到书斋。香玉赶忙道歉:“姐姐切莫见怪,求姐姐暂且陪伴一下黄郎,一年后就决不敢麻烦打扰了!”从此绛雪也常来陪伴黄生。 黄生眼看着牡丹嫩芽一天天长大起来,茁壮而又旺盛,到暮春时已长到二尺多高了。他回老家时,便给道士一些钱,请他一定天天浇灌护理。第二年四月,黄生回到下清宫。牡丹恰好有一朵含苞欲放呢。黄生站在花旁,流连忘返,注视着,只见它微微摇动,开张,一会儿开得圆盘一样大,一个三四指高的小小玉美人儿端坐在花蕊中央,转瞬间飘然而下,落地就像人一般高,亭亭玉立,流光素雅,竟是香玉,笑容可掬地说:“我忍着风吹雨淋等待您来,您怎么来得这么晚哪!”两人来到书斋里,绛雪也闻讯赶来,开玩笑说:“天天代人作妇,现在好了,我可退而为友了。”三人饮酒叙谈,言笑尽欢,直到半夜,绛雪才告辞。黄生、香玉夫妻二人又恩爱美满,一如当初了。 后来,黄生的妻子去世,黄生便长住在下清宫里,不再同家。这时,牡丹已很高大,树干像人的胳膊一样粗壮。黄生常指着白牡丹说:“将来我要把灵魂寄留在这里,就在你的左边!”香玉、绛雪接茬儿笑他,说:“可别到时忘了你的诺言!” 过了十多年,黄生忽然病危,他的儿子从老家赶来探望,不禁哭泣起来。黄生自己倒很坦然,笑着说:“这是我的生期,又不是死期,你哭什么呢!”又转向道士说:“将来牡丹花下有一个红芽冒出来,一长五片嫩叶,那就是我。”说罢便不再作声。他儿子用车把他拉回家去,他便溘然长逝了。第二年,牡丹花下果然冒出一根又肥又旺的红嫩芽,果然是五片小叶。道士觉得神奇灵验,更加注意浇水护理。仅仅三年.这株牡丹就长到几尺高,主干有两只手合围那么粗,格外茂盛,只是不开花。老道士死后,弟子不知道爱惜,竞把它砍掉了。不久,白牡丹也枯死,耐冬树也死了。 卷十一 三仙 有个书生去金陵赶考,经过宿迁县时,遇到三个秀才,言谈超逸旷达。书生便买来酒,请他们聚谈。三个各自介绍自己的姓名,一个叫介秋衡,一个叫常丰林,另一个叫麻西池。四人开怀痛饮,十分快乐。一直喝到天黑,介秋衡说:“我们还没尽东道主之谊,先叨扰客人一顿丰盛的酒宴,实在于理不当。我们住的地方距此不远,请客人前去住宿。”常麻二人也站起身,拉着书生,叫上仆人一块前去。 到了县城北山,忽然看见一座院落,门口绕着一道清溪。进入家门,见房屋甚是整洁。三秀才喊小童掌上灯,又叫人安排下书生的随从。麻西池说:“过去都是以文会友。现在考期临近,不能虚度了今夜。我有个主意,咱们拟四道题目,用抓阉的办法,每人抓一个,文章完成后方可喝酒。”大家都同意,分别拟个题目。写下放到案几上,每人抓一个后就在案几上构思写作。二更没完,四人都已脱稿,互相传换着品评。书生读了三秀才写的文章,佩服至极,草草抄下藏到怀里。这时,主人拿出好酒,用大杯劝客。书生不觉大醉。主人便领他到另一座院子里住下。书生醉得来不及脱鞋,穿着衣服倒头便睡下了。 第二天,书生一觉醒来,红日高照,四下一看并没有房屋,自己和仆人睡在山谷里,心中大惊。见旁边有个深洞,水从洞里缓缓流出,惊讶得不知怎么办好。看看怀里,三篇文章都在。下山询问当地人,才知道那洞叫“三仙洞”。洞中有蟹、蛇和蛤蟆三种仙物,最灵验,经常出洞游逛,人们往往会碰到他们。书生进了考场,三个题目都是三仙写的文章,书生因此高中了解元。 卷十一 鬼隶 济南历城县的两个衙役,奉县令韩承宣之命,去别的郡办事,年底才返回。路上碰到两个人,衣着打扮也像是公差,便一块同行。交谈中,二人自称是郡里的捕快。衙役说:“济南城的捕快,我们认识十之八九,你们两位却从没见过。”二人说:“实话告诉你们:我们是城隍庙的鬼隶,要去泰山向东岳大帝投送公文。”衙役便问:“有什么公事?”回答说:“济南将有大劫,报送的公文就是应死人的姓名和数目。”衙役惊骇地询问死人的数目,鬼隶说:“我们也不太清楚,大约将近一百万人。”衙役又问时间,回答是“大年初一”。二衙役惊得面面相觑,计算着赶到济南时正是除夕。回去恐怕遭难,拖延返回又怕受县令责罚,鬼隶说:“违了期限是小罪,把命丢了却是大祸,应该赶快躲到别的地方,先不要回去。”衙役听从了鬼隶的劝告。 不长时间,清兵大举南下,屠戮了济南城,杀了一百万人,死尸堆积如山。二衙役因逃避得以幸免。 卷十一 王十 高苑人王十,在博兴县贩盐,夜里被两个人抓获。王十以为是当地大盐商的巡逻士卒,抛了盐想逃走,脚却怎么也迈不动,于是被捆住。王十衷恳不已,二人说:“我们不是盐铺中的人,是阴间鬼卒。”王十大,更加惧怕,乞求让自己先回家,同妻儿告别。鬼卒不让,说:“这次捉你去不是让你死。不过是暂时使唤使唤罢了。”王十便问:“什么事?”鬼卒答道:“阴司中新阎王上任,见‘奈河’已淤平,‘十八狱’中的茅坑都满了,叫捉人世间的小偷、贩私盐的和铸私钱的这三种人去淘河,捉乐户去刷厕所。”王十只得跟着鬼卒走了。 进入一座城市,来到一个官衙中,见阎王端坐在上面,正在稽查生死簿。鬼卒禀报说:“捉了一个贩私盐的,叫王十。”阎王往下一看,发怒说:“贩私盐的是指那些上漏国税、下坑百姓的大盐商,像世上贪官奸商所说的贩私盐的,都是天下的好老百姓。穷人竭尽微少的资本,去挣点赖以糊口的利钱,怎么算‘私’呢?”罚两个鬼卒再去买四斗盐,连同王十原来的那些,一起代送到王十家中。又留住王十,给一根蒺藜骨朵,让他和鬼卒一起监督河工。 鬼卒领着王十来到“奈河”,只见淘河的人夫,都用布子遮体,川流不息像蚂蚁一样多。又见河水又浑又红,臭不可闻。淘河的人都赤裸着身子,手持竹筐和铁锹,在河水里出没,打捞朽骨烂尸,满满地装在筐子里,再背上岸边。水深的地方,就沉下水去打捞。动作稍慢点,鬼卒们就用蒺藜骨朵痛打脊背或大腿。一块监工的鬼卒给王十一颗像豆粒大小的香丸,让他含在嘴里,才领着他走到河边。王十发现高苑的那个大盐商也杂在人夫中,就特别“照顾”他,进河时打背,上岸就敲腿,吓得那个盐商常常机在水里不敢出来,王十才作罢。 过了三昼夜,人夫死了一半,河才淘完。以前的那个鬼卒仍然送王十回去。一到家,王十豁然醒来。起初,王十贩盐一直没有返回,天亮后,王十的妻子打开门,见两袋盐放在院子里,却不见王十。让人到处寻找,发现王十已死在路上。抬回家中,还微微有气,众人都不解是什么缘故。等到醒了过来,王十才说明了缘由。高苑的那个盐商在前天也死了,到此时也苏醒过来,被蒺藜骨朵打过的地方,都成了大疮,全身腐烂化脓。臭得让人不敢靠近。王十故意去拜访他,盐商看见他,还把脑袋缩到被子里,像在“奈河”中一样。过了一年,盐商才好了。从此后,再不经商了。 卷十一 大男 成都书生奚成列,娶了一妻一妾。妾姓何,小名叫昭容。原配妻子很早就去世了,又续娶了一个姓申的,特别嫉妒凶悍,经常虐待何氏,连同奚成列也受连累,整天吵闹不休,搅得一家人没法过日子,奚成列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了。 奚成列走后,何氏生了个儿子,取名叫大男。丈失一去不返,申氏更加排斥何氏,让她分家另住,计算着日子供给口粮。大男渐渐长大,粮不够吃,何氏只得靠纺线织布挣钱来贴补家用。一次,大男路过私塾,见学童们吟诵文章,琅琅上口,非常羡慕,也想读书。母亲觉得孩子还太小,姑且先送到私塾中长些见识。大男十分聪慧,读会的文章超过其他学童一倍。塾师很惊奇,情愿不要酬金教他读书,何氏便让儿子正式拜师,入了私塾,自己略微给塾师一点学费。过了两三年,大男就精通了全部经书。 一天,大男从私塾回来,对母亲说:“私塾里有五六个同学,都跟父亲要钱买饼吃,惟独我为什么没有父亲呢?”母亲说:“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大男着急地说:“我才七八岁,什么时候能长大呀?”母亲哄他说:“你上私塾路过关帝庙时,就进去叩拜,让关老爷保佑你快快长大。”大男信以为真。此后每经过关帝庙必定进去叩拜。母亲知道后,便问:“你都祝愿些什么呀?”大男笑着说:“只祝愿关老爷明年便让我像十六七岁那样大!”母亲笑儿子太纯真。但说也奇怪,从此后大男的身量和学问都长进迅速,到十岁,看上去已像是十三四岁的样子了。下笔能成文章,连塾师也改不动一个字。一天,他又对母亲说:“过去你说等我长大了,就告诉父亲的去向,现在可以说了吧?”母亲摇头说:“还不行,还不行!”又过了一年多,大男俨然是成年人了,益加询问父亲的下落,何氏迫不得已,便将往事一一告诉了儿子。大男悲痛不已,想要去寻找父亲。母亲说:“儿还太年幼,你父亲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匆忙之中哪里就找得到呢?”大男一语不发,自己走了。到了中午也没刚家,何氏急忙去私垫询问塾师,说是早饭后就没来。何氏大惊,出钱雇了人,到处搜寻,却杳无踪影。 大男从家里出走后,毫无目标地沿路奔跑,自己也不知要到哪里去。路上恰巧碰到一个人,要到夔州去,自称姓钱,大男便一路讨着饭,跟着他前往。钱某嫌他走得慢,替他租了匹驴骑着,不久便花光了全部盘缠。到了夔州,二人吃饭时,钱某暗在饭中下了迷药。大男吃了后,昏迷过去,不醒人事。钱某将他驮到一座寺庙中,假称是自己的儿子,路上得了病,又花光了路费,情愿卖给僧人挣点盘缠。寺僧们见大男长相不俗,都争着买。钱某拿到钱后,扬长而去了。寺僧给大男灌了些水,才把他稍微弄醒了过来。庙里的长老听说这件事后,就去探望大男,很惊奇他的长相,详细询问后,才得知事情的经过。十分可怜他,赠给路费,让大男走了。 有个泸州的秀才,姓蒋,考试落第归来,途中碰见大男,问知缘故,非常赞许他对父亲的孝敬,便带着他一块同行。到泸州,让大男住在自已家里,一个多月里,多方打听访查。有人说福建有个商人姓奚,大男便辞别蒋秀才,要去福建。蒋秀才赠给他衣服鞋帽,同村的人也凑钱资助他,大男便又上路了。路上碰到两个布商,也要去福建,邀请大男一块走。走了几程路,布商窥探到大男钱袋里有银子,便将他引到一处无人的地方,捆住手脚,将钱袋子抢走了。正好有个福建永福县的陈姓老翁,经过这里,发现了大男,替他解开绳索,用车子运到家中。陈老翁极为富有,各地的商人,大都出自他的门下,老翁嘱托南来北往的商人代为寻访奚成列。又留住大男,让他陪伴自己的儿子读书。从此后,大男就住在陈老翁家,再不外出流浪了,但此地离成都太远,跟老家越发难通音讯了。 何昭容失去儿子后,一个人生活了三四年。申氏日益减少给她的费用,想以此逼她改嫁。何氏却矢志不嫁。申氏便将她强卖给一个重庆商人。商人将何氏劫到家中,到了夜晚,何氏用刀自伤。商人不敢再逼,等她伤好后,又将她转卖给一个盐亭地方的商人。到盐亭县后,何氏仍然宁死不从,又用刀自刺心窝,至于从伤口里看见了内脏。商人非常恐惧,只得替她敷药疗伤。伤好后,何氏请求商人让自己出家做尼姑。商人说:“我有个同行,天生不能行房事,一直想找个女人理理家务。这跟做尼姑也没两样,还可以让我稍挽回些本钱。”何氏答应了。商人便用车子将她送了去。进入大门,商人的同行迎出门来,何氏一看,竟是奚成列!原来,奚成列从家里出走后,早已弃文从商。盐亭商人因为他没有妻室,所以想将何氏赠给他。二人相见,悲喜交集,各自述说分别后的经历和苦难。奚成列才知道还有个儿子一直在寻找自己,没有回家。便嘱托客商同行们,代为访查大男。何氏从此后由奚成列的妾变成嫡妻了。只是何氏以前倍尝艰辛,染上多种疾病,再不能劳作,便劝奚成列纳妾。奚成列有了前番的教训,不愿再娶。何氏便说:“你放心。我如想和别人争床第之欢,几年来,早已跟了别人生儿育女了,还能和你有今天吗?况且,以前别人强加给我的苦难,至今心有余痛;我又怎能再把苦难强加给别人呢?”奚成列于是嘱咐一个同行,为自己买个三十多岁的老妾。过了半年多,同行果然买了老妾回来。进入家门,奚成列一看,买来的老妾竟是原来的嫡妻申氏!申氏也认出了奚成列,两人都惊骇不已。 原来,申氏自丈夫出走,又卖了何氏后,独居了一年多。哥哥申苞让她改嫁,申氏顺从了哥哥。但田产却被奚家的子侄们占住,不允许申氏出售。申氏只得卖了自己的东西,换了数百两银子带到哥哥家。有个保宁地方的商人,听说申氏嫁妆丰厚,就用重金引诱申苞,将申氏娶了去。没想到商人已经年老无用,不能再有床第之欢。申氏怨恨哥哥,从此不安于家,又是上吊,又是投井,将商人闹得无法忍受。商人一怒之下,将她的财物搜掠一空,要卖了她给人作妾。没想到人家都嫌申氏太老,没有要的。后来,商人要到夔州去,便带着申氏一起前往,正好碰上奚成列的同行要买老妾,二人一谈即妥,商人便将申氏卖了后自己走了。申氏见了奚成列,又惭愧,又惧怕,一语不发。奚成列询问同行,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便对申氏说:“假设你在保宁嫁的是壮年男子,我们就再也没有相见之日了,这也是天数啊!但我今天买的是妾,不是娶妻,你可先拜见昭容,行嫡庶之礼!”申氏认为这是自己的耻辱,不愿行礼。奚成列骂道:“过去你作正房,是怎样的来?”何氏忙劝免了,奚成列不让,抄起棍棒,逼着申氏行礼。申氏迫不得已,只得向何氏行了拜见礼。但此后却始终不屑于奉承何氏,自已在别的屋子里劳作。何氏全部宽容下来,也不忍心去检查她是勤是懒。奚成列每次和何氏饮酒谈天,往往让申氏在一边支使,何氏总是让丫鬟代替,不让她在前面侍奉。 一次,正值陈嗣宗做了盐亭县的县令。奚成列和同村一人发生了小争执,那人便到县衙告他“逼妻作妾”。陈县令不准诉状,将那人赶出了大堂。奚成列很高兴,晚上正在私下和何氏颂扬县令的恩德,忽然有小童叫着敲门,进来说:“县令陈公来了!”奚成列十分惊骇,急忙寻找衣服鞋子,县令已到了卧室门口。奚成列越发惊疑,不知怎么办才好。何氏仔细看了看县令,急忙出门,说:“这是我的儿子大男!”说着便大哭起来。陈县令也伏在地上悲痛哽咽。原来,大男改随了陈老翁的姓,起名嗣宗,已经做了官了。 起初,陈嗣宗自京都科考返回,绕路赶到老家,才知道两个母亲都已改嫁,内心极度哀痛。同族的人得知昔日的大男已经显贵,便将他家的田产房舍全部退回。陈嗣宗留下仆人经营,希望有朝一日父亲能回来,自己则返回了福建陈老翁家。不久,陈嗣宗被任命为盐亭县令。但他一心要再去寻找双亲,想辞官不做,陈老翁苦苦劝阻,才作罢。正好来了个算卦的,陈嗣宗便让他给算算。算卦的算了算说:“小者居大,少者为长,求雄得雌,求一得两。去做官大吉大利。”陈嗣宗听说,便去盐亭上了任。因为找不到父母,立誓居宫不吃荤腥。这天,有个村人告状,看到状子中写着奚成列的名字,陈嗣宗暗自惊疑,秘派心腹人细细访查,果然是父亲!便乘深夜微服私访,竟意外地连母亲也一块找到了,心中更加相信算卦的算得神。临走时,嘱咐不要宣扬,拿出二百两银子,让父亲治办行装,返回成都。 奚成列赶回老家,只见房屋全新,家里仆役、马匹众多,已经成了高门大户了。申氏见大男已经富贵,也就越发收敛了些。她哥哥申苞认为不合理,又打官司,为妹妹争嫡妻的位子。官府查知实情,大怒,说:“你贪图钱财,让你妹妹改嫁,已经换了两个丈夫,还有什么脸争过去嫡妻的位子!”将申苞狠狠地鞭打了一顿。从此后,何氏、申氏的名分益加明确了下来。申氏把何氏当作妹妹看待,何氏也乐意把她当作姐姐,衣服饮食,从不独占。申氏起初还怕她会报复,到现在更加愧悔。奚成列也原谅了申氏过去的过错,让内外家人都称她“太母”,只是不能像嫡妻那样封“诰命”罢了。 卷十一 外国人 己巳年秋天,岭南从外洋漂来一艘大船,上面有十一个人,都穿着用鸟羽毛做成的衣服,华丽多彩,自己说:“我们是吕宋国人。在海上航行时,遭遇大风,船被打翻,死了好几十人。只剩下我们十一个,抱着巨木,随波漂流到一个大岛上,才幸免于难。在岛上待了五年,每天捉虫逮鸟吃,夜晚就藏在山洞里,编织羽毛当衣服穿。一天,忽然又飘来一只船,船橹和船帆都没了。可能也是被大风打翻的船,我们便爬上这只船想返回去,风却把我们送到了澳门。”巡抚便上疏奏闻皇帝,送他们返回祖国。 卷十一 韦公子 韦公子,是咸阳官宦人家的子弟,为人放荡好色。家中凡有点姿色的奴婢、仆妇无不被他奸污过。他曾携带数千黄金发誓要找遍天下名妓。凡是繁华热闹有妓女的地方,他都要去看看。那些不怎么出众的妓女,他睡上两晚就离开了;而特别中意的名妓,则往往要逗留上好几个月。 韦公子的叔父韦公,也是名宦。年老辞官回家,痛恨韦公子的德行,请了个有名的塾师,逼迫他和弟兄们一块闭门读书。韦公子本性难移,夜晚等塾师睡熟后,跳墙逃走,去嫖妓女,天明才返回,习以为常。一夜,跳墙时摔折了胳膊,塾师才知道这事,便告诉了韦公。韦公大怒,将韦公子臭揍一顿,直打得他爬不起来才用药治伤。伤好后,给他订下戒约:读的书能比其他弟兄多一倍,文章也写得好,就不禁止他外出游荡;否则,再私自外出,仍如前次一样痛打。但韦公子最聪慧,读书经常超过塾师规定进度,仅几年,考中了举人,便想破戒。韦公却约束得更紧,公子到京都去,韦公给随行的老仆一个日记簿,让他记下公子每天的一言一行。因此,连续数年,韦公子一直不敢干出格的事。后来又考中进士,韦公对他的约束才稍微放松了一点。此后韦公子每去嫖妓时,还惟恐叔父知道,一进入妓女居住的偏僻小巷,便假称姓魏。 一天,韦公子路过西安,见到一个戏子,名叫罗惠卿,十六七岁,生得非常秀丽,犹如漂亮的女子。韦公子很喜欢,晚上留住他鬼混,赠送了许多财物。听说罗惠卿新娶的媳妇很有韵昧,私下暗示他带了来。罗惠卿面无难色,痛快答应,夜晚果然带了妻子前来,三人同床而睡。韦公子十分眷恋罗惠卿,一直留了好几天,商量着要带他回家,便询问他的家口。罗答道:“母亲早已去世,父亲还在。我原不姓罗,母亲年轻时是咸阳韦家的奴婢,后被卖到罗家,四个月就生了我。倘若能跟公子回去,也可察访韦家的情况。”韦公子大惊,忙问他母亲的姓,回答说“姓吕”。韦公子惊骇万分,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他母亲正是被韦公子私通后才卖给罗家的婢女。韦公子哑然无言,挨到天明,送给他许多财物,劝他改行,自己假称还要到别的地方去,回来时再叫着他同行,脱身走了。 后来,韦公子做了苏州县令。有个乐妓叫沈韦娘,生得娴椎美丽,韦县令十分喜爱,留住她奸宿,调戏她道:“你小名莫非是取自‘春风一曲杜韦娘’吗?沈韦娘回答说:“不是。我母亲十七岁时是苏州名妓,有一咸阳来的公子,和您同姓,在我母亲处逗留了三个月,两人订下了婚誓。公子离去后,八个月我母亲生下了我。因此取名叫韦,实际是我的姓。公子临别时,曾赠一枝金鸳鸯,现在还在。没想到公子一去再无音讯,我母亲愤恨忧郁而死。我三岁时,被一个姓沈的老太太抚养成人,所以改姓了她的姓。”韦县令闻言,既恼羞,又惭愧,无地自容。沉默了一会儿,顿生一条毒计。忽然从床上起来,点上灯,招呼韦娘一块喝酒,却暗在杯中下了剧毒。韦娘酒才下咽,即倒地呻吟,众人急忙看时,已气绝身亡。韦县令叫来戏子乐工们,把韦娘的尸体交给他们,又重重赏赐财物。但韦娘平生交好的都是些有钱有势的人家,听说韦娘暴死,都鸣不平,收买戏子们,激他们向韦县令的上司告状。韦县令惊慌失措,只得倾囊行贿,到底还是被以浮躁为由罢了官。返回老家时,才三十八岁。 从此后,韦公子闭门思过,很后悔以前的丑行。但妻妾们,却都没有子女,想过继叔父的孙子为嗣。韦公因为他家满门无品行,恐怕自己的子孙也染上恶习,虽然同意过继,但须等他老了以后。韦公子听说,大怒,想收留罗惠卿作儿子,家里人都说不可,才作罢,又过了几年,韦公子忽然大病,常常拍打着自己的心口说:“淫婢嫖妓的,不是人啊!”他叔父听说后叹息道:“这大概是要死了!”便将自己次子的儿子送到他家,让孙子早晚问安。过了一月多,韦公子果然一命呜呼了。 卷十一 石清虚 邢云飞是河北顺天府人,喜欢玩赏石头,见到形态特别优美的玩石,自己从不惜代价收买。一次,偶然到河中打鱼,水中有一块东西把网挂住了。他潜伏到水底把它捞上来,一看,是块尺把长的方石头,四面玲珑剔透,峰峦叠起,秀美异常。邢云飞非常高兴,如同得到了无价的珍宝。带到家中,用紫檀木雕了一个底座,把石头安在上边。陈设在桌子上。每当天将下雨的时候,石头的每一个细孔中,都有云烟生出,远处观望,如同在上面塞了白色的棉絮。 一个有权势的土豪,来到邢云飞家中,要求观看一下石头;他一见到石头,就把石头递到健仆手中,策马扬鞭而去。邢云飞无可奈何,只有顿足悲愤罢了。那仆人扛着石头走到河边,将石头放在桥上休息,忽然失手,石头掉到河中。土豪愤怒地用鞭子抽打仆人,马上出钱雇佣善长水性的人,到水中打捞。但是,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到处搜寻,始终没有见到。最后,只好贴了一个愿出重金悬赏打捞石头的约书,就走了。自此以后,到水中打捞石头的人,每天都把河挤满了,最终仍然没有一个人得到。后来,邢云飞来到石头掉落的地方,望着滔滔的河水呜咽悲泣。只见河水清澈见底,而石头仍然还在水中。邢云飞大喜,脱去衣服跃入水中,抱着石头从河底浮出,把它带回家,再不敢将石头摆放在客厅中,就另打扫一间清洁的屋子,把石头陈设在那里。 一天,忽然来了一位老头敲门,要求看一看石头,邢云飞假托说石头已经丢失了。老头笑着说:“客厅里陈设着的不是吗?”邢云飞便把他请到客厅里,以证实确是丢失了。等到老头子与邢云飞走到客厅里,那块石头果然陈没在客厅的几案上。邢云飞惊愕地说不上话来。老头子用手抚摸着石头说:“这是我家的旧物,丢失了已经很久了,今天才知道它原来在这里。我既然找到了,那就请你归还我吧!”邢云飞很窘迫,便与老头子争论谁是石头的真正主人。老头子笑道:“既然是你家的东西,有什么验证?”邢云飞回答不上来。老头笑说:“我本来就识得,此石前后共有九十二个孔窍。那个大孔中有五个字,是:‘清虚天石供’”邢云飞细细审视,果然如同老头说的,孔窍中刻有小字,细如粟粒。只有仔细看,才能辨认清楚;又数它的孔窍,也像老头子说的那样。邢云飞没有话说,只是执意不给。老头笑着说:“谁家的东西,凭你来作主啊。”拱拱手便走了。邢云飞把他送出门去;回到屋里一看,石头不见了,大吃一惊。心疑是老头干的,急忙去追赶老头。而老头在慢慢地走着,还未走远。跑上前去拉着他的袖子苦苦哀求。老头说:“奇怪啊!那么一块大石头,能用手握着藏到袖子里吗?”邢云飞知道老头子是神人,强拉着他回来,跪在他面前请求还给他。老头就问:“这块石头,究竟是你家的,还是我家的?”邢云飞说:“确实是属先生你的,但我求先生割爱啊!”老头说:“既然是这样,那么石头本来就在这里。”邢云飞进到内室,则石头仍然放在那里。老头说:“天下的宝物,应该给与那些真正爱惜的人。这块石头能自己选择主人,老汉我也高兴啊。然而这块石头急于自我显露,他出世过早,而恶劫的运气还未消除。我确实是想把它带走,等三年后再奉赠你。但是,既然你一定想留下,应当减少你三年的寿数,这样这块石头才能自始至终与你相伴,你愿意吗?”邢云飞说:“愿意。”老头于是用手指捏石头的孔窍,石窍像泥一样软,随手闭塞。老头捏闭三窍,说:“石头上的孔窍数,也就是你的寿数。”老头子欲去,邢云飞苦苦地挽留他,但老头坚决辞别;邢云飞问他姓字,他也不说,就去了。 时间过了一年,邢云飞因为有事出门去,夜间有小偷到他的房问,别的什么东西也没丢失,惟独把那块石头偷了去。邢云飞回来,见石头丢失,悲痛伤心得要死。他到处访察、购求,但没有一点踪影和头绪。又过了几年,偶然到报国寺去,见到有卖石头的,走近一看,就是自己丢失的那块石头,邢云飞准备认走自己的石头。但卖石头的很不服,因而扛着石头告到官府。官府问:“你有什么证据啊?”卖石头的能说清楚石头上的孔窍数。邢又问卖石头的其它特征,却茫茫然说不出来了。邢云飞寻于是说明这石头窍中的五个字及三个孔窍被捏闭的指痕。邢云飞的情理,得到伸张。当官的于是想以棍杖责打卖石头的人,卖石头的人解释说,这是他用二十两银子在集市上买来的,这才把他放了。邢云飞得到石头后,用锦帛把石头包裹起来,藏在木柜子中,偶尔观赏,必先烧香以后才拿出来。 有一位尚书,想花百两银子的价格购买邢云飞的石头。但邢云飞回答:“就是万两黄金也不卖。”尚书很生气,就借故其它的事,陷害邢云飞,把他关在监狱里。为了把邢云飞救出来,家里人便典卖田产。尚书于是托人传话给邢云飞的儿子,儿子又把情况告诉了邢云飞,邢云飞宁愿以死殉石,也决不给这个尚书。邢云飞的妻子于是与他的儿子偷偷商量,把石头献给了这个尚书。邢云飞出狱以后才知道这件事,他骂妻子打儿子,屡次想自杀,都被家人觉察而未死成。一天,夜间,邢云飞梦见一伟丈夫来,自称是:“石清虚。”告诉邢说:“不要难过。我只不过与君分别年余。明年八月二十日清晨,可到崇文门,用两贯钱就可赎回来。”邢云飞得到这个梦示后,很高兴,特别记住这个日子。再说那块石头到尚书家以后,再也没有孔窍出烟雾的灵异,时间一久,尚书也就不以此石为珍贵。第二年,这位尚书以获罪而被削职,接着就死了。邢云飞按期到崇文门,尚书家中人把石头偷出来,正在寻找买主,邢云飞见了用两贯钱买了回来。 后来,邢云飞八十九岁了,就自己准备好送葬的寿材、寿衣,又嘱咐自己的儿子,必定用这块石头殉葬。不久,邢云飞果然死了,他儿子就遵照他生前遗嘱,把石头给埋到坟里。大概过了半年时间,小偷把坟墓挖开,把石头盗走了。邢云飞的儿子知道了,但也无法去搜查寻找。过了二三天.邢云飞的儿子携带着仆人走在路上,忽然见到两个人,跌跌撞撞,满头大汗,对着天空自已认罪说:“邢先生,不要相逼,我二人把石头拿去,不过卖了四两银子罢了。”邢云飞的儿子便捉住两个偷石者,送到官府,一审讯就伏罪了。问石头哪里去了,说已经卖给一位姓宫的了。把石头取回来,长官玩弄着爱不释手,竟想得到这块石头,命令把石头寄存在官库中。差役把石头举起,忽然石头掉在地上,碎成几十片,众人无不失色。长官于是就用重刑处死了两个偷盗石头的贼。邢云飞的儿子将石头的碎片拾起,回去后,仍然埋到邢云飞的坟里。 卷十一 曾友于 曾老翁,是昆阳的世家大族。老翁刚死去还没入敛时,两眼中忽然泪出如汁,老翁的六个儿子都不解是什么缘故。次子曾悌,字友于,是县中名士,见此情景,认为不吉利,告戒弟兄们各自谨慎,不要让父亲死了后还感到痛心。但弟兄们却有一半讥笑他迂腐。 原来,老翁原配妻子生了长子曾成,长到七八岁时,母子二人都被强盗掳去。续娶后,生了三个儿子:曾孝、曾忠、曾信,妾又生了三个儿子:曾悌、曾仁、曾义。曾孝因为曾悌等三人都是庶出,十分鄙视,不和他们来往,拉拢曾忠、曾信,结成帮派。有时和客人喝酒,曾悌等经过堂下,也傲不为礼。曾仁、曾义都很气愤,和曾友于商量,也跟他们为仇,曾友于不听,百般宽慰。曾仁、曾义年龄还小,哥哥既不同意,也就罢了。 曾孝有个女儿,嫁给了本县一姓周的人家,后来病死了。曾孝便叫上曾友于,要去周家问罪。友子不愿去,曾孝很生气,命曾忠、曾信纠集本族中的无赖子弟,去捉了周妻,横加毒打,抛粮摔碗,盆盆罐罐砸了个一干二净。周家告了官府,县令大怒,将曾孝等拘拿了去,下在狱中,要申报郡府,革去功名。友于为弟兄们担心,自己去见县令投案。对友于的品行,县令一向器重,看在他的面上,诸兄弟们才没受多少苦。友于又到周家,代表弟兄们负荆请罪,周家也看重友于,官司才算了结。但曾孝回家后,并不感激友于。不长时间,友于的母亲张夫人去世。曾孝等三弟兄也不穿丧服,照旧欢宴喝酒。曾仁、曾义气愤不过,友于说:“这是他们无礼,对我们有什么损害?”等入葬时,曾孝等又守住父亲的墓门,不让张夫人合葬。友于没办法,只得将母亲暂时葬在墓道中。又过了不长时间,曾孝的妻子亡故。友于招呼曾仁、曾义过去赴葬,二人说:“老一辈的丧礼他都不讲,还讲什么小一辈的丧礼!”友于再三劝告,二人不听。友于只得自已前去,到选葬时,哭得十分伤心。此时,却隔墙听见曾仁、曾义又是敲鼓,又是奏乐,曾孝大怒,纠合诸弟兄去殴打二人,友于操起根棍子跑在前面。曾仁先觉到不好,立即逃走了。曾义刚要跳墙,被友于从后面一棍打下来。曾孝等人上前拳棍交加,往死里殴打。友于见状,忙用身子护住弟弟。曾孝大怒,责骂友于。友于说:“责打曾义,是因为他太无礼,但他罪不至死。我不偏袒弟弟的过错,也不帮助哥哥的凶暴。你如还没出气,就打我吧!”曾孝掉过棍来就打友于,曾忠、曾信也跟着,打骂声、痛叫声震惊了邻居。大家忙都跑过来劝解,曾孝才悻悻地走了。友于挨了打,毫不怨恨,扶着拐杖到哥哥曾孝家请罪。曾孝却将他赶了出去,不让居丧。曾义也被打得遍体鳞伤,水米不进。曾仁悲愤不已,写下诉状,告了曾孝等不为庶母出丧。县令接状发签,捉拿了曾孝、曾忠、曾信,让友于陈述事情经过。友于因为脸被打伤,无法去县衙,呈文禀报县令,哀求息事宁人。县令便销了此案,不再过问。曾义不久伤也好了。从此后,双方仇怨日深。曾仁、曾义都年小体弱,常遭毒打,抱怨友于说;“人家都有弟兄,就我们没有!”友于生气地说:“这话是我应该说的,你们说什么?”又苦劝两个弟弟忍耐,二人始终不听。友于便锁好门窗,携带妻子儿女借住到别的地方,离家五十多里路,希望从此后耳根清静,再不管闲事了。友于在家时,虽然并不帮着弟弟们,但曾孝等也有顾忌。友于走后,曾孝等稍不如意,就跑到曾仁、曾义的家门口高声辱 骂,连去世的母亲也跟着受辱。二人估量着敌不过,只有关门锁户,一心想找个机会杀了他们,拚个你死我活。每出门,怀里都揣着利刃。 一天,被强盗掳去的长兄曾成,忽然带着家眷逃了回来。曾孝等三兄弟因为分家已久,一块商量了三天,竟无处安置他。曾仁、曾义暗喜,将长兄叫到自己家中养着,又去告诉了友于。友于十分高兴,忙回家来,三弟兄共同匀出田产、房屋,让长兄住下。曾孝等却认为友于三人是买好送人情,又愤怒地跑上门来叫骂。曾成长期沦落在贼寇中,养成了勇武刚猛的脾气,此时不禁大怒,骂道:“我回家来,你们没有一个人肯倒出间屋子,幸亏三个弟弟念手足之情。现在你们上门叫骂,是想赶我走吗?”冲出家门,用石头将曾孝打翻居地。曾仁、曾义见机,各持棍棒、一涌而上,捉住曾忠、曾信痛打一顿。曾成又到县衙告状,县令命人询问友于,友于只得去拜见县令,低头无语,只是流泪。县令征求他的意见,友于说:“求大人给个公断!”县令便判曾孝等都拿出财产,曾老翁的家业由七人平均分配。从此后,曾仁、曾义与曾成更加互相爱护尊敬,谈及葬母一事,三人都伤心地落了泪。曾成怨恨地说:“如此不仁义,真是禽兽!”便想开坟,将庶母与父亲合葬。曾仁跑了去告诉友于,友于匆忙回家,劝阻长兄。曾成不听,订下日子,开墓改葬。到了那天,曾成在墓前摆上祭品,又一刀砍去了墓边一棵树的树皮,对六个弟弟说:“谁不披麻戴孝,就如同此树!”大家唯唯听命。一家人痛哭着重新为张夫人发丧,一切按礼仪进行毕。此后,弟兄们相安无事。但曾成性子暴烈,动不动就打骂弟弟们,对曾孝尤其严苛。惟有看重友于,即使是盛怒之下,只要友于来到,一句话就烟消云散。曾孝行事,曾成总是看不顺眼。曾孝因此无一天不去友于家,暗地里对着友于咒骂长兄。友于委婉地劝解,还是不听。友于受不了他的骚扰,只得又将家迁到三泊,离家越发远了,也就渐渐地很少通音讯了。弟兄们虽都害怕曾成,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又过了三年,曾孝已是四十六岁的人了。生了五个儿子,长子继业、三于继德,是嫡妻生的;次子继功、四子继绩是妾生的;一个奴婢还生了个儿子,叫继祖,都已长大成人。也效仿父亲过去的做法,分别结成帮派,整天争斗不休,连曾孝也制止不了。曾继祖没有亲兄弟,年龄又最小,兄长们谁都对他又打又骂。继祖的岳父家距三泊不远,一次,去拜见岳父时,绕道看望叔父友于。进入家门,见叔家两个哥哥一个弟弟,正在弦歌诵读,那种和睦亲近的样子,令继祖感慨万千,便住在叔家,一连几天不说回去。叔父催促,就哀求叔父同意自己住在这里。友于说:“你住在这里,你父母都不知道,所以让你快回去。我岂是吝惜那一碗饭吗?”继祖只得返回。过了几个月,继祖带着妻子去给岳母拜寿,告诉父亲说:“我这次去就不回来了。”父亲询问缘故,继祖流露了要借住到叔父家的意思。父亲担心和他家夙有嫌隙,恐难以久住。继祖说:“父亲太过虑了,我二叔可是圣贤之人!”于是携妻去了三泊。友于为他打扫了房子,让他住下,当儿子一般看待,让他和长子继善一块读书。继祖最聪慧,寄居叔家一年多,就考进云南郡学。此后,更是与继善关门苦读,十分勤奋,友于非常喜爱他。 自从继祖去了三泊后,家中弟兄们更加不睦。一天,为了点小事,继业又辱骂庶母。继功大怒,将继业一刀刺死。官府拘捕了继功,严刑拷打,不几天便死在狱中。继业的妻子冯氏还整天以骂带哭,继功妻刘氏听见,恼怒无比,骂道:“你家男人死了,我家男人就活着吗?”持刀进入继业家,将冯氏又杀死了,自己投井而亡。冯氏的父亲冯大立,痛愤女儿惨死,率领自家子弟,衣服里暗藏兵器,去捉拿住曾孝的妻子,剥下衣服,在路上痛打。曾成大怒说:“我家死人如麻,冯家怎敢又如此?”吼叫着冲出家门,曾家子弟随后,将冯家打了个落花流水。曾成首先抓住冯大立,割下了两个耳朵,冯大立的儿子见状急救,被继绩用铁棍一下横扫,打断了双腿。冯家人都被打伤,一哄而散。只剩下冯大立的儿子躺在路边呻吟,曾成用胳膊夹着他,扔到冯家村外,自己回来了。又让继绩去县里自首,冯家的状子正好也到了县里,于是曾家子弟尽被拘拿,只有曾忠逃走了。跑到三泊,在友于家门外徘徊不敢进。正好友于领着儿子继善和侄子继祖科考归来,看见曾忠十分吃惊,问到:“弟弟怎么来了?”曾忠还没说话,已经涕泪交流,长跪在路边。友于忙拉住手,把他拽进家内,询问后才得知家里发生的变故,大惊说:“这可怎么办!一家人都凶横暴戾,我早预料到大祸不远了!否则我怎会躲到这里?但我离家已久,与县令久不通声气,现在就是一路跪着去哀求,也只会受辱罢了。只希望冯家父子重伤不死,我们爷三个侥幸有考中举人的,这场大祸倒还能消解。”于是,留住曾忠,白天一块吃,晚上一起睡,曾忠很是感激,又十分惭愧。住了十几天,见他们叔侄亲如父子,兄弟如同胞手足,不禁凄然落泪,说:“现在才知道自己从前不是人啊!”友于很高兴他能悔悟过来,两人相对不禁心酸悲伤。不长时间,人报友于父子同榜考中举人,继祖也中了副榜,全家大喜。也不去赴“鹿鸣宴”,先赶回老家省视祖坟。明代末年,科甲最重,冯家听说友于高中,也自收敛了些。友于又托亲友送给冯家许多财物、粮食,让他们买药治伤,官司才算了结了。曾家全家人都哭泣着感激友于,恳求他搬回老家来。友于和弟兄们焚香立誓,以让他们都改过自薪,然后将自己家迁了回来。继祖仍想跟着叔父,不愿回自己家。曾孝对友于说:“我没有德行,不该有光宗耀祖的儿子。弟又善于教诲,就让他做你的儿子吧。等他有了长进,再请赐还给我。”友于答应了。 又过了三年,继祖果然中了举人。友于便让他搬到父亲家住,夫妻二人痛哭着离去。不几天,继祖有个儿子才三岁,又逃到友于家,藏在继善屋里,不肯回去。捉了回去就逃回来,曾孝只得叫继祖分家另过,和友于作邻居。继祖把自己家开了个门,通向叔父家,一早一晚跟往常一样问安。此时,曾成已经老了,家里的事都由友于作主。从此后,全家和睦,兄弟友爱,孝敬父母,家风一天天好起来了。 卷十一 嘉平公子 嘉平县某公子,生得容貌俊秀,风流潇洒,才十七八岁年纪。一次,他到郡里去考秀才,偶然路过一家姓许的鸨母开的妓院,见门内有个年轻的美貌女子,便禁不住呆呆地凝视着她。那女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公子便凑上前去跟她搭话。女子问:“你住在哪里?”公子告诉她住宿的地方。又问:“住处有别的人吗?”公子回答说:“没有。”“我晚上去拜访你,不要让人知道。” 公子回到住所,到了晚上,将童仆都支走了。那女子果然来到,自己介绍说:“我小名叫温姬,”又说:“我爱慕你俊美风流,所以背着鸨母来了。我愿意和你订下终身!”公子也十分高兴。从此后,女子两三夜就来一次。一天晚上,女子冒着大雨来了,进门后脱下湿衣服,扔到衣架上;又脱下脚上的靴子,让公子替她擦去泥巴,自己上床去钻到被窝里。公子看那双小靴子,是用绣有五色花纹的新锦做的,全被泥水涂脏了,感到很可惜。女子说:“我不是故意让你干这种下贱的活,我是要你知道我对你的一片痴情。”听到窗外雨声不止,女子信口吟了句诗道:“凄风冷雨满江城,”让公子续下句。公子推辞说不懂诗,女子说:“公子这样一表人才,怎么会不懂诗呢?真扫我的兴!”便劝他好好学习。公子答应了。 两人来往得越来越频繁,仆人们都知道了。公子的姐夫宋某,也是世家子弟,听说后,暗地里恳求公子让自己见见温姬。公子便告诉了女子,女子坚决不同意。宋某便藏到仆人房里,等到女子进来时,趴在窗子上往外偷看,看见女子的模样,神魂颠倒,不能自持,急忙推门出来,女子已起身,翻过墙去走了。宋某非常想念,于是备下厚礼去见许鸨母,指名要会温姬。鸨母说:“是有个温姬,但已死多年了。”宋某愕然,回来后告诉了公子,公子才知道那女子是鬼。到了夜晚,公子告诉女子宋某的话,女子承认说:“是的。但你想得到美人,我想得到美丈夫,我们两人各遂所愿就足够了,管它是人是鬼干吗?”公子认为很对。 公子考完试,便返回家来,温姬也跟着。别的人都看不见她,只有公子能看得见。到家后,便让女子在书房住下。公子一个人睡在书房里。也不回卧室,父母都很奇怪。温姬回去探亲,公子才偷偷地告诉了母亲。母亲大惊,告戒公子跟她断绝关系,公子不听。父母十分担忧,想尽了办法也驱赶不走那女子。 一天,公子有事要交待仆人,写了张简帖,放到桌子上。帖子上有许多错别字:花椒的“椒”字错成了“菽”,生姜的“姜”写成了“江”,“可恨”写成了“可浪”。温姬见到了这张帖子,翻过来在后面写到:“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于是告诉公子说:“我当初以为你是世家文人,所以不怕羞耻,自己找上门来。没想到你虚有其表!我只凭外貌取人,怎不被天下人耻笑呢!”说完,一下子就不见了。公子听了温姬的话,虽然很惭愧、悔恨,还是看不懂她的话题,仍然把帖子交给了仆人。结果,传出去后成了笑话! 卷十二 二班 殷元礼,是云南人,善长用针灸治病。在一次战乱中,他逃到深山里。这时,天快黑了,离村庄又很远,他怕遭遇虎狼,远远看见前面路上有两个人,就快步赶了上去。 到了跟前,那两人问他从哪里来,殷元礼便讲了自己的姓氏籍贯,那两人拱手尊敬地说;“原来是良医殷先生啊,久仰先生大名!”殷元礼反问他们的姓氏,那两人自称姓班,一个叫班爪,一个叫班牙。他们又对殷元礼说:“先生,我们也是避难的。幸好有间石屋可以暂住,敢求先生屈尊前去;我们对先生还另有所求。”殷元礼高兴地跟他们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地方,靠近岩谷处有间石室。那两人点着木柴代替蜡烛,殷元礼这才看清他们的面容:相貌凶恶,身躯威猛,好像不是善良的人。又一想没别的地方可去,也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时他听到床上有呻吟声,仔细一看,是一个老妇人直挺挺地躺着,好像有什么痛苦。殷元礼问:“得了什么病?”班牙说:“就因为这个原因,敬请先生来。”于是拿着根火把照着床,请殷元礼到近前看看。殷元礼见老妇人鼻下口角有两个瘤子,碗那么大,并且说痛得很厉害,妨碍饮食。殷元礼说:“容易治。”就拿出艾团,为老妇人灸了几十壮,说:“过一夜就好了。”二班很高兴,烤鹿肉给客人吃;并没有酒和别的饭食,只有鹿肉。班爪说:“太仓促,不知道客人来,希望不要怪罪招待不周。”殷元礼吃饱后,就枕着石块睡下了。二班虽然很诚朴,但粗鲁莽撞,让人害怕。殷元礼翻来复去不敢睡熟,天不亮,就招呼老妇人,问她的病情。老妇人刚醒,自己一摸,瘤子已经破了,只留下两个疮口。殷元礼催促二班起来,用火照着,给老妇人敷上药末,说:“好了!”然后拱手告别,二班又拿出一条熟鹿腿送给他。 三年以后,殷元礼一次有事进山,路上遇到两只狼挡道,不能过去。这时太阳快要落山了,又来了一大群狼,殷元礼前后受敌。他被一条狼扑翻在地,好几只狼争抢着来咬他,衣服全被撕碎了。殷元礼想,这回是死定了。这时忽然窜过来两只老虎,群狼一见,四散逃跑。老虎大怒,一声怒吼,群狼害怕地都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老虎扑过去把它们全杀死,才走了。殷元礼侥幸逃生,狼狈地继续赶路,正在担心无处投宿,迎面走来一个老妇人。老妇人看到他的样子,连忙说:“殷先生吃苦了!”殷元礼悲伤地诉说了刚才的情景,问她如何认识自己。老妇人说:“我就是石屋中那个让你灸瘤子的病老太婆啊!”殷元礼才恍然大悟,便请求在她家借宿,老妇人领着他去了。 走进一所院落,里面已点起了灯火。老妇人说:“老身已等先生很久了。”接着拿出衣裤,让殷元礼换下破衣服;又摆上酒菜,热情招待。老妇人也用陶碗自斟自饮,她既健谈,又能饮酒,不像是一般女人。殷元礼问:“前些日子那两个男子,是老人家的什么人?怎么没看见他们?”老妇人说:“我那两个儿子去迎接先生,还没有回来,一定是迷路了。”殷元礼感激他们的情义,开怀痛饮,不觉大醉,酣睡在座位上。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四面一看,并没有房舍,他自己一个人正坐在岩石上。这时听到岩下发出牛吼一般的喘息声,走近一看,是只老虎正睡着没醒。老虎的嘴间有两块瘢痕,都大得像拳头。殷元礼害怕极了,恐怕老虎醒来,偷偷地逃跑了。这时才醒悟到救自己命的那两只老虎,就是二班。 卷十二 车夫 有一个车夫,推着辆沉重的车子正在爬坡。当到最吃力的时候,一条狼窜来咬住了他的屁股。车夫想放下车子,又担心翻车毁了货物,把自已也压在下面,只好忍住疼继续推车。等上了坡,狼已经从车夫屁股上啃下片肉逃走了。乘车夫无能为力的时候,偷尝他一片肉,这条狼也算是狡猾可笑了。 卷十二 乩仙 章丘的米步云,擅长扶乩算卦,每同人聚会。便召乩仙互相唱和。一天,有个朋友见天上微有云彩,忽得一联,请乩仙对下联。这一联是:“羊脂白玉天,”乩仙批字:“下联问城南老董。”大家怀疑乩仙对不上,所以乱说一气。 后来有事到城南去,发现一处地方,土红得像丹砂一样,很感奇怪。正好看见有个放猎的老翁在一边,便问他是什么土,老翁说:“这是猪血红泥地。”忽然想起乩仙的批词,十分惊骇;又问老翁的姓,老翁说:“我是老董。”能联对倒不奇,奇的是预先知道城南老董,这也太神了 卷十二 苗生 龚生,是四川泯州的书生。到西安去参加科举考试,在旅社中休息,买了一些酒菜自斟自饮。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进来,坐下来和他攀谈。龚生举起杯劝他共饮,客人也不推辞,自称姓苗,谈笑粗俗豪放。龚生因他不甚文雅,以傲慢的态度冷遇他,酒喝完了,也不再去买。苗生于是说:“与穷读书人喝酒,真叫人闷死!”便起身到酒店买酒,提着一个很大的酒坛子进来。龚生推辞说不能再喝了,苗生捉住他的胳膊,劝他干杯;龚的胳膊被捉得疼痛欲折,迫不得已,干了数杯。苗生以盛汤的大碗自饮,笑着说:“我不善于劝别人喝酒,去留随你的便吧。”龚生马上收拾行李起程。大约走了几里路,马病了,躺在路上,龚生在路旁坐着。他正在为行李繁重所累,无汁可施的时候,苗生赶到。问清楚了原因,把马背上的行李卸下来,交给仆人,自己用肩托着马肚子,把马扛起来,急速地走了二十多里,才到旅店。他把马放下,让马就槽吃草。过了一段时间,龚生和他的仆人才到达旅店。龚生感到很惊讶,认为他是神人,优厚地款待他。打酒买饭,让苗生一同吃。苗生说:“我的饭量很大,不是你能管饱的,共同饱饮一顿也就可以了。”喝完一坛子酒,苗生起身告别说:“您给马治病,还需要些日子,我不能等待了,我先走了。”于是就离开了。 后来,龚生参加考试完毕,与三四位朋友,共邀登华山游玩,大家在地上摆上酒菜作筵。正在欢宴时,苗生忽然到来。左手拿着一只大酒怀,右手提着个猪肘子,向地上一扔说:“听说诸位登临,我特意来与大家助兴。”大家起来,以礼相待,邀苗生一快坐下。酒喝得很痛快,都很高兴。大家想以联句为戏,苗生争辩说:“这样无拘束地喝酒,很高兴,何必去苦苦构思使自己苦恼。”大家不听,立下金谷酒令,对不上的罚酒三大杯。苗生说:“联句不佳者,当以军法论处。”大家笑着说:“罪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吧!”苗生说:“若不被杀头,我这武夫也能凑几句。”坐在首席的靳生说:“绝巘凭临眼界空。”苗生便信口续道:“唾壶击缺剑光红。”下座的沉吟好久,也没续上,苗生拿起酒壶就自己斟酒。过了一会,以次序向下联下去,渐渐地越联越俗。 苗生大声喊道:“这就够了。如果你们还想让我活下去,就不要再联下去了。”大家不听。苗生再也不能忍耐了,就学龙吟声,一声长啸,震得群山轰鸣;又后仰前合地学狮子舞。诗兴被打乱了,大家才停止了联句,又举杯酌酒畅饮。酒喝得半醉时,众人又各自得意地朗诵起在考场上所作的文章,不断地相互赞扬,相互吹捧。苗生委实不想听这酸腐的腔调,就拉着龚生的手豁拳。二人各已胜负数次,但那些诵文章、吹捧的还没个完。苗生严厉地说:“你们的文章,我已经听得熟悉了。像这样的文章,只能在床头读给自己的老婆听,大庭广众之中,喋喋不休,叫人听了厌烦。”众人听了感到惭愧,更讨厌苗生的粗鲁莽撞,于是,就提高了声音大声朗读起来。苗生愤怒了,趴在地下大吼,立刻变成一只老虎,扑上去把众客人吃掉,然后咆哮一声,跳过山梁就跑了。所幸存者,只有龚生和靳生两人。靳生是这次乡试的第一名。 过了三年,靳生再从华阴经过的时候,忽然在路上见到嵇生,他也是当年在华山上被虎咬死的一位。靳生大为吃惊,欲策马扬鞭疾驰。嵇生捉住马笼头,使马走不得。靳生下马,问他想做什么?嵇生说:“我现今已成了苗生的伥鬼,干活很苦,必须再扑杀一位读书的人,才能把我替换出来。三天后,必有一个穿儒服戴儒冠的书生被虎咬死,但地点必须是在苍龙岭下,那才是我的替身。请君在那一天,多邀几位书生到那里,也就是替老朋友帮点忙啦。”靳生不敢申辩,答应下就分手了。靳生回到寓所,思考了一夜,但总也想不出个办法来。最后决定,豁上了背弃与嵇生的约定,听凭这伥鬼的处置吧。就在这时,恰巧自己的表亲戚蒋生来探望他,他就把自已遇到鬼怪的事讲述了一遍。蒋是出名的劣等生员,同县的秀才尤生考在他的前面,心中很妒忌。听到靳生所讲的事,暗地里即有谋害尤生的念头。马上写了一封信,邀请尤生共同到苍龙岭游览,自己穿上一身平民的衣服,尤生见了也不知有什么用意。来到苍龙岭的半山腰,便摆下酒菜,恭恭敬敬地请尤生饮酒。这天,恰巧知府也上了苍龙岭,知府是蒋生父亲的好朋友,听说蒋生在岭下,就派人去叫他。蒋生不敢着平民衣服去见知府,便与尤生把衣服帽子换过来。衣服还没有换完,老虎猛然扑来,把蒋生叼着就走了。 卷十二 蝎客 有一个贩蝎子的南方商人,每年都到临朐县收购很多蝎子。当地人拿着木钳子进入山中,掀开石块,寻找洞穴,到处搜捉蝎子出售。 一年,商人又来了,住在客店中。忽然感到心跳,毛骨悚然,急忙告诉店主人说:“我杀生太多,现在蝎子鬼发怒,要来杀我了!请快救救我!”店主人环顾室中,见有口大瓮,便让商人蹲伏着,拿瓮将他扣了起来。一会儿,有个人奔了进来,黄色头发,相貌狰狞丑恶。问店主人:“那南方商人哪里去了?”主人回答:“出去了。”那人到室内四下里看了看,又像闻什么东西一样抽动了好几次鼻子,便出门走了。店主人松了口气,说:“侥幸没事了!”忙打开瓮看看,那商人却已经化成血水了! 卷十二 杜小雷 杜小雷,是益都县西山人,母亲双目失明。杜小雷十分孝敬老母,家里虽然贫穷,但母亲从不缺可口味美的东西。 一天,杜小雷要外出,买了肉给妻子,要她给母亲做水饺吃。妻子最忤逆不道,切肉时,将屎克螂杂在肉里。母亲吃水饺时,觉得味道恶臭,不能下咽,便藏起水饺来,等儿子回家。杜小雷回来后,问母亲:“水饺好吃吗?”母亲摇摇头,拿出水饺来给儿子。杜小雷掰开水饺一看,见馅里有屎克螂,大怒,想责打妻子,又怕母亲听见,便上床想办法。妻子问他,也不说话。妻子心中有愧,在床下徘徊,不敢上床。过了很久,听到很粗的喘气声。杜小雷躺在床上叱骂道:“还不睡觉,想挨揍吗?”床下却没有一点动静。起来点亮蜡烛察看,见一头猪在床下;仔细看看,猪的两脚还是人脚,才知道妻子变成了猪。 县令听说了这件事,命将猪拴了去,在城四门游街,以告戒众人。谭薇臣亲眼见过这事。 卷十二 毛大福 太行人毛大福,是专治疮伤的医生。一天,他行医归来,路上碰到一匹狼,嘴上叼着个小包裹,见到毛大福,便将小包吐在地上,蹲在路边。毛大福拾起来一看,见里面包着几件金首饰。正感到惊异,狼又跃上前欢跳着,用嘴巴轻轻拉了拉毛大福的衣角就走开了;毛大福刚要离开,狼又回来拽住了衣服,像是要他跟它走。毛觉察到狼没有恶意,便跟着它去了。不一会儿,来到一个洞穴,见一匹狼正生病躺在地上。仔细一看,狼头顶上长了个大疮,已腐烂生蛆。毛大福立即明白了狼的意思,便为病狼仔细剔净蛆虫,又敷上药,才往回走来。此时,天已经晚了,狼远远地跟着送他。走了三四里路,又碰上几匹狼,咆哮着要围攻毛大福。毛非常恐惧,正在危急的时候,后面跟着的狼急忙跑来,到狼群中似乎说了些什么,群狼便都散去了,毛大福才得以安全返回。 在此以前,毛大福所在的县里有个叫宁泰的银商,被人杀死在路上,凶手一直没有抓获。正好毛大福出售从狼那儿得来的金首饰,被宁家的人认出是宁泰之物,将他扭送到了县衙。毛大福诉说了首饰的由来,县官不信,将他严刑拷打。毛大福冤枉至极,无法申辩,只得恳求县官让他去问问那匹狼。县官便派两个衙役,押着毛大福,进入山中,径直去那个洞穴找狼。狼却没回来,等到天黑也不见踪影,三人只得返回。走到半路,迎面碰上两匹狼,其中一匹头上的疮疤还在,毛大福一下子认了出来,便向它作揖说:“上次承蒙您赠我礼物,现在我因为那些礼物蒙冤受屈,您若不为我申辩昭雪,同去后我就被打死了!”狼见毛大福被绑着,愤怒地冲向衙役,衙役忙拔出刀抵挡。狼见状,便用嘴巴拱着地,长声嗥叫起来。刚叫了两三声,只见从山中窜出了上百匹狼,转着圈将衙役团团包围起来。衙役受困,大为窘迫。有疮疤的狼一跃上前,去咬捆着毛大幅的绳索。衙役明白了狼的用意,无可奈何地松开了毛大福,狼群才一起离去了。 回来后,衙役讲述了经过,县官深感惊异,但也没有立即释放毛夫福。过了几天,县官出巡,见一匹狼叼着只破鞋,放在道上。县官走了过去,狼又叼起鞋跑到前头,重新放到地上。县官很奇怪,命收起鞋子,狼才走了。返回后,县官命人秘密访查鞋子的失主。有人说某村有个打柴的,在山中被两匹狼穷追不舍,将他的鞋子叼跑了。县官将打柴的拘拿了来认鞋子,果然是他的。于是怀疑杀银商宁泰的凶手定是此人,一审问,果然不错。原来这个打柴的杀死了宁泰,抢劫了巨金,还没来得及搜出宁泰藏在衣服里的金首饰,便逃走了。结果首饰被狼叼了去,才发生了这件奇事。 从前,有个接生婆出门归来,碰到一匹狼等在路上,拉住她的衣服,像要她跟着走。接生婆跟着狼走到一处地方,见一匹母狼正难产。接生婆为它用力按摩,直到小狼生下,狼才放她返回。第二天,狼叼来鹿肉放到接生婆家的院子里以示报答。可见这类事是自古以来就多有发生的。 卷十二 雹神 太史唐济武,到日照去为一姓安的人送葬。路经雹神“李左车祠”,便进去游览眺望。祠前有个水池,池水清澈见底,里面有几条红鱼正安详地游动;其中一条斜尾巴的游上水面吃食,见人也不害怕。唐济武便拾起块小石子,要打它玩,一个道士急忙阻止。唐济武洵问缘故,道士说:“池里的鱼都是龙类,打它会招致风雹。”唐济武讥笑道士太穿凿附会,不听他的话,还是打了鱼。 从祠里出来后,唐济武继续坐车往东赶去。不一会儿,一块黑压压的云彩,像盖子一样,罩在唐济武头顶上,随他一块前行,棉子大小的冰雹簌簌地落下来。又走了一里多路,天才放晴。唐济武的弟弟唐凉武走在后面,追上哥哥询问,唐济武竟不知下过冰雹;又问走在前面的人,都说不知。唐济武笑着说:“这难道是广武君在作怪吗!”心中还没感到有多奇怪。 日照安家村外有座关圣祠,一个小商贩正在祠门外放下担子休息,忽然抛了两个篓子,直奔入祠中,拔下架子上的大刀挥舞起来,口里说道:“我是李左车,明天将陪同淄川的唐济武前来帮助安家送葬,先敬告主人一声。”说完,便清醒过来,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不认识唐济武是什么人。安家闻知,十分恐惧,村里离关圣祠四十多里路,急忙恭敬地备下祭品,到祠里哀恳祈祷,只求雹神怜悯,千万别屈驾前来。 唐济武赶到后,奇怪安家如此敬奉李左车,询问主人,主人说:“雹神一向最灵,常借活人的口说话,没一次不灵验的。如不虔减祷告阻止他来,那明天这里就要有大风雹了。” 卷十二 李八缸 太学生李月生,是李升宇老翁的第二个儿子。李老翁非常富有,金子多得用缸贮藏,乡里人称他是“李八缸”。李老翁到了晚年,一病不起,便叫过两个儿子,给他们分金子。哥哥得十分之八,弟弟得十分之二。李月生不满,埋怨老父亲太偏向哥哥。老翁说:“我不是偏向谁,也不是喜欢谁不喜欢谁。家里还窖藏着金子,必须等到人不多的时候才能给你,你不要着急。” 过了几天,老翁病势沉重,李月生担心父亲一旦去世,就不知道藏金的下落了,瞅没人的时候,在床头偷偷询问老翁。老翁说:“人一生的祸福苦乐,都是命中注定的。你现在正享受着妻子贤惠的福气,不应当再多给你金子,免得再增加你的罪过。”原来。李月生的妻子姓车,为人十分贤惠,真有桓少君、孟光的美德,所以李老翁这样说。李月生苦苫哀求,老翁发怒说:“你还有二十年的磨难没受,即使现在给你千两黄金,也马上就完了。不到你山穷水尽的时候,别指望得到金子!”李月生性格忠厚孝敬,听老父亲这样说,便不敢再问。不常时间,老翁病危,接着就去世了。所幸哥哥贤良,营葬之事,也不和弟弟计较。 李月生为人一片天真,不吝惜财物,又十分好客,能喝酒。每天都要催妻子做三四次饭,治办酒席,招待客人,却不懂得治家理业。同村中那些无赖地痞,见他懦弱,经常欺凌他,因此家业逐渐衰落下来。幸亏生活困难时,哥哥多少接济一点,倒还不至于十分贫困。不久,哥哥年老病故,李月生失去了依靠,经常绝粮断顿。春天借贷,秋天偿还,地里种的粮食,刚上场就分完了,只好卖地为生,家业越发不可收拾。又过了几年,妻子和大儿子相继死去。李月生悲哀无聊,便又买了个贩羊人的老婆为妻,指望有了她生活能稍好点。新妻子姓徐,性子刚烈,每天都欺负他,以至于李月生都不敢和亲戚朋友有婚丧嫁娶一类的来往。一夜,梦见父亲对他说:“你现在的境况,算是山穷水尽了。过去曾答应给你金子,现在可以了。”李月生便问:“金子在哪里?”老翁说:“明天给你。”醒过来后,感到奇怪,还觉得可能是自己穷极了发生的幻想。 第二天,李月生挖土修墙,忽然挖出了巨金。至此才醒悟老翁过去说的“人不多的时候”是指全家人死亡近半的时候。 卷十二 老龙船户 朱徽荫初任广东巡抚时,客商游人很多告无头冤状的。千里行人,忽然死不见尸;几人同行,也全都神秘地失了踪,像这样的案子积下了很多,没法究查。起初告状的时候,官府还行文追辑;状子一多,又没头绪,官府竞再不过问。 朱公到任后,一一翻阅旧案,见状子中称人已死的就不下一百多份;那些远离家乡,无人寻找的死者更不知有多少。朱公十分惊异哀伤,苦苦思索,废寝忘食,又走访遍了同僚和部属,还是没有一丝线索。于是,朱公便沐浴熏香,给城隍发去檄文,请求神灵帮助。既而睡下后,恍惚中见一个官员,穿着公服走进来,朱公便问:“你是什么官?”来人回答说:“城隍神刘某。”朱公又问:“有什么要说的吗?”城隍答道:“鬓边垂雪,天际生云,水中漂木,壁上安门。”说完就退下了。朱公豁然醒来,梦中的话还记得清清楚楚,但不解是什么意思。辗转反侧,思索了一晚,忽然大悟道:“鬓边垂雪是‘老’。生云是‘龙’,水上木当是‘舡’,壁上门是‘户’,合起来岂不是‘老龙舡户’吗?”原来本省东北地区,有两条河叫“小岭”和“蓝关”,都自老龙津发源,一直流到南海,岭外巨商大都从老龙津乘船进入广东。朱公便派遣武官,密授机谋,捉拿老龙津驾船的船户,陆续抓住了五十余人,全都不经上刑便招供了罪行。 原来,这些贼寇以舟渡为名,将客商骗上船去,或者下迷药,或者烧闷香,将客商弄得昏迷不醒,再剖腹放入石头,将尸体沉到水底。图财害命,极为狠毒惨酷。为冤死者昭雪后,远近欢腾,人们都编成民谣颂扬朱公的英明。 卷十二 青城妇 费县高梦说做成都太守时,发生了一件奇案。有个从西边来的商人,客居在成都,娶了青城山的一个寡妇。不久,商人有事回老家去,过了一年多才返回来,夫妻刚一团聚,商人突然死了。同行们觉得事情蹊跷,告了官府。官府也怀疑寡妇与人私通,谋害亲夫,将她严刑拷打,苦苦逼讯,寡妇却始终不承认。押解到郡府后,也因为缺乏实证,只好将寡妇下在狱中,案子拖了很久没有解决。 后来,高梦说的官衙中有人生病,请来一个老医生诊治。交谈中,高梦说提起这件奇案,老医生突然问道:“那寡妇是尖嘴吗?”高梦说一楞,反问:“有什么说法吗?”老医生起初不肯说,再三询问,才道:“本地青城山周围有几个村落,村中妇女多被蛇交配过,生下的女儿都是尖尖的嘴巴,阴户中长着像蛇舌一样的东西。和男子淫荡时,蛇舌有时会伸出来,一插入男子阴管,男子便会立即脱阳死去。”高梦说听说,大感惊骇,但还不太相信。老医生又说:“这地方有巫婆,能用药使寡妇产生淫意,蛇舌自然会出来。是与不是,到时一看便知。”高梦说便按照老医生讲的,找来一个巫婆如法炮制,果然有蛇舌样的东西伸出来,才案情大白。高梦说便拟公文呈告上司,上司又重新检验过,才免了寡妇的罪,将她释放回家。 卷十二 鸮鸟 长山县有个姓杨的县令,为官极其贪婪。康熙乙亥年间,朝廷往西部边疆用兵,购买民间的骡马运送军粮。杨县令以此为借口,大肆搜刮,将地方上老百姓的牲畜抢了个干净。 周村是商人云集的地方,每逢集日,车水马龙。杨县令率领手下走卒,明火执仗,在集上抢夺了不下数百头牲畜,各地商人,无处控告。当时山东各县县令都因有公务全在省城里。正好益都县的董县令、莱芜县的范县令和新城县的孙县令在旅店里会聚到一起。有两个山西商人在门外大声喊冤。原来,两位商人有四头健壮的骡子,被杨县令抢了,出门在外,又远离家乡,丢失了财产,没法回家,恳求各位老爷给讲讲情。三县令觉得他们可怜,答应下来,于是便一块去拜访杨县令。杨县令置酒款待。酒席上,三人说明来意,请杨县令还给商人骡子,杨县令不听。三人苦劝,杨县令忙举杯劝酒,不让他们说下去,说:“我有一个酒令,不能对的罚酒。这个酒令必须是说一个天上的东西,一个地下的东西,还要说个古人。左问手拿什么东西,右问嘴里说什么话,随问随答。”自己先行令,说:“天上有个月轮,地下有个昆仑,有个古人叫刘伯伦。左问手拿什么东西,回答是‘手持酒杯’,右问嘴里说什么话,说是‘酒杯之外的事不要提’。”范县令接着说:“天上有广寒宫,地下有乾清官,有个古人叫姜太公。手持钓鱼杆,嘴里说是‘愿者上钩’。”第三个是孙县令,也说道:“天上有条天河,地下有条黄河,有个古人名叫萧何,手拿一本《大清律》,嘴里说是‘赃官赃吏’。”杨县令一听,脸上不自在,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又有了一个:天上有座灵山,地下有座泰山,有个古人叫寒山。手里拿把扫帚,说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三人互相看看,脸上都有惭色。 忽然,一个少年从门外昂然进来,衣着华丽整洁,对四人举手行礼。大家一块请他坐下,拿大杯让他喝酒。少年笑着说:“酒先别喝。听见各位大人正行酒令。我也凑上一个。”大家便请他说,少年说道:“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个古人是洪武朱皇帝,他手持三尺剑,说是‘赃官应该剥皮’。”大家大笑。杨县令愤怒地骂道:“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如此!”命羞役抓起来。少年一跃,跳到桌子上,变成了一只鸮鸟,冲帘飞出,落到院子中的树梢上,回顾室中。口里作人笑声。主人忙拿东西打它,鸮鸟笑着飞走了。 卷十二 古瓶 淄川县城北村中,有口水井干了。村中有甲乙两人缒着绳子下到井中淘井。挖了一尺深,发现一具骷髅,不小心,将头打破了,嘴里含着块黄金,两人十分喜欢,将金子收到腰包里。继续往下挖,又挖出六七具骷髅。两人贪心不足,希望还有金子,便把这些骷髅头全都打碎,却再也没有。只发现旁边有两个瓷瓶、一件铜器。铜器有一抱大小,几十斤重,两侧有双环,不知是千什么用的,锈迹斑斑。瓷瓶也很古老,不是近时的式样。甲乙两人出井后,突然死了。一会儿,乙又苏醒过来,开口说道:“我是汉代人,遭逢王莽之乱,全家人投井而死,正好有点黄金,因此含在口中,并不是含敛之物,每个人都有。为什么把头颅全都打碎了?实在可恨!”大家听了,赶忙焚香烧纸祷告,并许愿重新殡葬,乙才好了。甲却再也没有活过来。 颜镇孙生听说了这件奇异的事,将铜器买了去。孝廉袁宣四得到一个瓷瓶。这个瓷瓶能预报阴晴天气。只要见瓷瓶上开始有一点湿润的地方,最初像米粒大小。越来越大,不长时间天便会下雨;湿润的地方逐渐消退,就云开天晴。另一个瓷瓶被张秀才家得到。这个磁瓶能显示日期。每月初一,瓶上便起一个黑点,与日俱增,到了十五,黑点便布满了整个瓶身;过了十五,黑点又逐渐减少,到了月底最后一天,黑点全部消失,恢复为原来的样子。因为埋在地下久了,瓶口处粘上了一个小石粒,怎么刷也剔不下来,便用东西敲打,结果石粒下来了,把瓶口也打了个小缺口,也算是一件遗憾的事。据说将花泡在瓶中,花开花落,结的果实和树上结的没有两样。 卷十二 元少先生 韩元少先生还是生员时,一天在家,突然来了个官差,禀报说主人想延请他作塾师,但竟没主人的名帖;问他主人家的家族门第,回答也是含含糊糊。先生见官差带来的聘礼十分优厚,便答应下,约定了来接的日子,官差才走了。 到了那天,果然有车子来接先生。出门后,一路曲折绵延前行,走的路都是以前从没走过的。忽见前面有楼台殿阁,先生下了车进去,见像是藩王的官邸。到了学馆,有仆人纷纷摆上了丰盛的酒菜,劝客人自饮,却没主人陪同,先生十分不解。撤宴后,过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公子拜见先生,生得秀雅不俗,施完礼,又去了别的屋子,请教学业时才来到老师的住所。公子绝顶聪明,上课只要先生讲讲大意,便自己明白了。先生因不知公子的家世,心中十分疑惑。学馆里有两个童仆供先生使唤,先生私下问他们,都不回答。问主人在哪里,回答说主人太忙。先生又要求他们领着偷偷去见见主人,二人都不愿去。恳求了好几次,才勉强同意,领着先生来到一座大殿,听见里面传出审讯拷打声。先生忙从门缝里往里一瞅,见一个大王高坐在殿上,两阶下剑树刀山,都是传说中阎王殿的景象。先生惊骇万分,转身要走开,里面已经知道外头有人。阎王停下公事,将众鬼喝退,厉声呼叫小童。童仆脸上一下子变了色,恐惧地说:“我为了先生,惹祸上身了。”战战兢兢地急忙跑了进去,阎王发怒说:“你怎敢领人到这里来偷看?”用巨鞭重打小童。打完,叫先生进去,说:“我所以不见你,是因为阴阳两世路途隔绝。现在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不好再在这里。”便赠给酬金。让先生回家,说:“你将来能中状元,只是还有些磨难没受完罢了。”命一个青衣仆人牵着驴送先生回去。先生怀疑自己已经死了,仆人说;“怎么可能呢!先生吃的用的都来自人世,不是阴间的东西。” 回来后,先生又坎坷数年,后来连中会元、状元,阎王的活都应验了。 卷十二 薛慰娘 丰玉桂是山东聊城的一位书生,家里很贫穷,没有谋生的职业。明代万历年问,有一年发生了大灾荒,丰玉桂孑然一身到南边去逃荒。等到回家的时候,到了沂州就病了。他极力撑持着有病的身体走了几里路,来到了城南的一片乱葬岗子,越发疲累无力了,因此只好倚着一座坟墓躺下来休息。 忽然,他好像做梦似地来到了一个村庄里。有一位老翁从一家大门中出来,邀请他进去。这老翁家只有两间简陋的房屋,屋里有一位女子,年龄有十六七岁,面貌神态俊秀文雅。老翁叫她煮柏枝汤,用陶器盛了招待客人;又询问起丰生的籍贯、年龄,问完了,就说:“我姓李名洪都,祖籍山西平阳,流落居住在这里已经三十二年了。请你记住这里的门户,我家的子孙如来寻访,就麻烦你指给他们。老夫不敢忘你的恩德。我的干女儿慰娘,也不算丑,可以许配给你,等我的三儿子到来的时候,就叫他给你们主持婚事。”丰生大喜,拜谢说:“我今年二十二岁了,还没有婚配,承蒙你把女儿许给我为妻,固然很好;但什么地方能找到您的家人告诉他们呢?”老翁说:“你只要到北边的村子里去,等一个多月,自然就有人来,只求你不要怕麻烦啊。”丰生恐怕老翁说话没有信用,就要求说:“实话告诉您:我本来就穷得家徒四壁,恐怕日后不能像您所期望的那样。如果半路把我抛弃了,那是人所难以忍受的事。即使您没有许配婚姻的情义,我也不会不遵守答应您的诺言,您不如直接了当地说要我为您办点事好了。”李翁笑着说:“你要叫老夫信誓旦旦地向你发誓吗?我早就知道你家贫。这次订立婚约并非专门为了你。慰娘孤独无靠,依托在我这儿已经很久了。我不忍心听任她流离失所,所以把她许配给你。你何必疑心呢?”于是就拉着他的胳膊把他送出门去,拱了拱手关上门回去了。 丰玉桂一觉醒来,原来仍在坟墓边躺着,看看太阳,已经将近正午了。他慢慢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村中。村里的人见了他都吃了一惊,认为他已经死在道旁一天多了。于是丰生顿时明白了李翁就是坟墓中的人,他把这事隐瞒起来没说,只求借间屋子住下。村里的人恐怕他再死了,没有人敢留下他。这村里有一位秀才和丰生同姓。听说了这件事,就跑去询问丰生的家世,原来丰秀才还是丰生的远房叔叔。丰秀才高兴地把丰生领到自己家中,给他吃喝治病。过了几天丰生就痊愈了。丰生讲述了梦中所遇见的情景,他叔父也很惊异,于是就让丰生住下等待着,静观事情的发展。住了不久,果然有位官人来到村中,访问他父亲坟墓的地点。自称是山西平阳县的进士叫李叔向。从前他父亲与同乡某甲一起出外经商,他父亲死在沂州,某甲就把他葬在一处乱葬岗中。回到家乡后,某甲也死了。那时李翁的三个儿子年龄都还小,长子叫伯仁,考中了进士,在淮南当县令,多次派人寻找父亲的坟墓,始终没有知道的人。次子叫仲道,考中了举人。叔向最小,也考中了进士,于是就自己出来寻求父亲的遗骨,来到沂州,到处寻访。这天来到了这个村子里,村里人都不知道,丰生就把他引到墓地,指给他看。李叔向不敢相信,丰生对他具体述说了自己所遇到的情景。叔向感到很惊奇,仔细看了看,两座坟墓紧紧靠在一起。有人告诉他说:三年前有一个做官的人,把他的小妾葬在这里。李叔向恐怕错挖了别人家的坟墓,丰生就把自己躺过的地方指给他看。李叔向便吩咐抬一口棺材放在坟旁,才开始挖掘。坟墓掘开,见到一具女尸,衣服装饰都腐朽了,而面色像活人一样。李叔向知道是挖错了,非常骇怕,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料棺材中的女子顿时坐了起来,向门外看了看说:“三哥来了吗?”李叔向吃了一惊,走过去问她,原来她就是薛慰娘。李叔向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盖好,派人抬着她回到旅店。又急忙命人发掘旁边的坟墓,希望父亲也能复活。挖开以后,尸体皮肉尚存,用手一摸已僵硬干燥了。叔向悲哀不止,把尸体装殓入棺木中,作了七天法事超度亡灵。慰娘也穿一身孝服,像女儿一样祭奠。 一天,慰娘忽然对叔向说:“从前阿爹有黄金两锭,曾经分给我一锭作嫁妆。我因为孤弱一人,没有收藏的地方,便用丝线拴在腰里,而没带来,三哥你得到了没有?”李叔向不知道此事,就叫丰生返回去在墓穴中寻找,果然找到了一锭,和慰娘说的一样。叔向仍把那锭有丝线作为标志的黄金赠给慰娘。闲暇的时候,叔向就详细询问了她的家世。原来慰娘的父亲薛寅侯没有儿子,只有慰娘一个女儿,十分疼爱她。慰娘有一天从金陵舅父家回来,带着一个老婆子去雇船,驾船的是南京的一个专门保媒的人。当时有一个做官的人,任期满了要到北京去,托这个保媒的人给找一个美貌的侍妾。媒人跑了几家,没有一个中意的。为了这事驾着小船到广陵去物色,忽然遇上了薛慰娘,暗中就产生了一个害人的诡计,急忙招呼她们搭船过江。薛慰娘带的老婆子本来就认识他,因此就和慰娘一起上船渡江。中途,这个人把迷药放到食物中,慰娘和老婆子都中毒昏迷了。他就把老婆子推到江中,载着慰娘又返回了南京,用重金卖给了那个做官的人。慰娘入了门,这家的大老婆才知道,非常愤怒。慰娘又因中毒后头脑尚不清楚,不知道向她行礼,于是大老婆就鞭打她,并把她囚禁起来。北上三日以后,薛慰娘才完全清醒过来,婢女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她,慰娘大哭。一天夜晚,在沂州住宿,慰娘就上吊死了,他们就把她葬在乱葬岗中。慰娘在坟墓中,被群鬼欺凌,李翁时常保护着她,慰娘便拜李翁为义父。李翁说:“你命不该死,我一定给你挑选一个好女婿。”前些日子,丰生见了面后走了,李翁回来后对慰娘说道:“这个读书人品行可以信赖。等你三哥来了,替你主婚。”有一天,李翁对她说:“你可以回去等侯着,你三哥快来了。”原来这就是李叔向发掘坟墓的那天。慰娘在服丧期间,对叔向追述了往事,叔向叹息了很久,就把慰娘当作妹妹,让她改姓李。略微置办了一些衣服物品,安排慰娘和丰生结了婚。叔向说:“我带的盘费不多,不能给妹妹办嫁妆,我的意思是带着你们一起回去,以安慰老母之心,怎么样?”慰娘也非常高兴。于是夫妻二人随着叔向,用车载着灵柩一起出发了。 到家以后,李母询问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喜爱慰娘胜过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安排她们在另一座院中居住。在办丧事过程中,慰娘时李翁的哀悼之情超过了他的儿孙。李母越发喜爱她,不让他们回聊城了,嘱咐儿子给他们买一座宅子。正巧有一个姓冯的要卖宅子,要价六百两银子。李家仓促之间未能凑足银子,暂时先把房契收下,约定日子交兑银两。到了日期,姓冯的早一步来了,正巧慰娘也从别院中来探望母亲,突然看到了冯某,觉得非常像那个驾船的人。冯某见到慰娘也很吃惊。慰娘急忙越过他走了进去。两位哥哥也因为母亲有点小病,都集合在这里,慰娘问:“厅前度步的那个人是谁?”李仲道说:“几乎忘了这件事,这人一定是前几天卖房子的人。”就站起来准备出去。慰娘阻止了他,把自已的怀疑告诉了他,叫他去仔细盘问这姓冯的。仲道答应着出去,冯某已经离开了,而巷子南边教私塾的薛先生却在那儿。仲道就问:“先生来有什么事?”薛先生说:“昨天晚上冯某请求我今天早些到府上来,给他写个文契并作保人。刚才在路上遇见他,说偶然忘记了一件事,暂时回去一趟,立刻就回来,叫我来这儿坐着等他。”少停了一会儿,李叔向和丰生都来了,于是互相攀谈起来。慰娘因为冯某的缘故,悄悄地来到屏风后偷看客人。仔细地看了看薛先生,原来是她的父亲,就突然从屏风后跑出,抱着父亲失声大哭。薛翁惊喜地流着泪说:“我儿从哪里来?”众人才知他就是薛寅侯,仲道虽然在路上常常遇见他,当初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到了这时候大家都非常高兴,对他讲述了慰娘前前后后的经历,设下酒席庆贺他父女团圆,因而留下他住了两晚。薛先生谈了自己的经历,原来他丢失了女儿后,妻子因为悲伤过度死了,他光棍一人无依无靠,就游学到了这里。丰生和他约定,购买了宅子后就把他接来同住。薛翁第二天去探看,冯某全家都逃走了,才知道杀害老婆子、卖了女儿的,就是这个人。冯某刚到平阳,做买卖发了家,但连年来赌博,日子一天天穷困,所以就卖他的住宅。卖薛慰娘的钱,也快花尽了。慰娘得到了好的归宿,也就不十分仇恨冯某了,只是选了个好日子迁入新居,也不再追究他逃到哪儿去了。李母经常馈赠慰娘财物,一切日用所需都供给他们。丰生于是就在平阳安了家,但需要按期回原籍参加各种考试,十分辛苦,幸而这一科乡试他考中了举人。慰娘富贵了以后,常常想念那老婆子是为了自己而死,想报答一下他的儿子。老婆子的丈夫姓殷,有一个儿子叫殷富,喜欢赌博,穷得没有立锥之地。有一天殷富在赌场上为赌注发生了争执,打死了人,就逃 亡到了平阳,老远地来投奔慰娘。丰生把他收留在自己家中,询问他杀的那人的姓名,原来就是驾船的冯某。丰生惊骇感叹了好一会儿,就向殷富说明了情况,殷富才知冯某就是杀母的仇人,越发高兴,就在丰生家当了仆人。薛寅侯就在女婿家养老,女婿给他买了一个妾,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卷十二 田子成 江宁人田子成,在一次过洞庭湖时,翻船淹死了。儿子田良耜,是明末进士,当时还在怀抱中。田子成的妻子杜氏,听到丈夫的噩耗,痛不欲生,服毒自尽。田良耜被庶祖母抚养成人,后考中进士,被派到湖北做官。过了一年多,改调湖南。走到洞庭湖,他想起了被淹死的父亲,痛哭而返,向上司禀报财力不及,请求辞官。上司不许,只将他降职为县丞,隶属汉阳府。田良耜推辞不去,院司再三督促,才勉强上任。到任后,他放荡不羁,常常遨游于江湖之间,不理政事。 一天,他乘小船出去游览。夜晚,船泊江边,听到岸上传来悠扬动听的洞箫声。兴致所来,便弃船上岸,乘着月光,望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大约走了半里路,见一片旷野中孤立着几间茅屋,隐隐透出灯光。近前从窗子里往里偷看,见里边有三个人正坐着喝酒。上座是一个秀才,三十多岁年纪;下座是一个老翁,打横坐着个吹洞箫的,是个少年人。少年一曲吹完,老翁击节赞赏。秀才却面对着墙壁,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吟咏诗句,少年的箫声、老翁的赞赏声,仿佛充耳不闻。老翁忽道:“芦十兄一定有了佳作,请朗诵朗诵,让我们也欣赏欣赏。”秀才便长声吟道:“满江风月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云山飞不到,梦魂夜夜竹桥西。”声音凄恻哀伤。老翁笑着说:“芦十兄又故态发作了!”顺手拿过一个大酒杯,斟满酒说:“老夫不会对诗,就唱首歌劝酒吧。”于是便大声唱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故乡。”唱完三人都面现喜色,气氛才轻松起来。少年站起来说:“我看看月亮斜到哪里了?”从窗子里探出身子,忽然发现了田良耜,拍着手说:“窗外有人,我们的狂态都让人看到了!”便请田良耜进屋,大家彼此行礼,老翁请良耜坐到少年对面。良耜试试酒杯,是冷酒,推辞不喝。少年复又站起来,点着把苇草把酒温热,良耜也命随从出去买酒,老翁执意不许。又问良耜家世,田良耜详细说了。老翁恭敬地说:“原来是家乡的父母官。我妻子姓江,是本地人。”指着少年说:“这位是江西的杜野侯!”又指着秀才:“这是芦十兄,和您是同乡。”芦十自见了田良耜后,很是傲慢,也不行礼。田良耜问他道:“家住哪里?有这样高的才华,怎么以前没听说过?”芦十回答道:“我客居在外已经很久了,连亲属都不认识,真令人叹息啊!”话音十分哀伤。老翁忙摇手打断,说:“与佳客相聚,不赶紧喝酒,只管罗罗嗦嗦,叫人听厌烦了。”自己端起杯一饮而尽;又说;“我有个酒令,大家共行,不能的罚酒。一次掷三个骰子,其一的点数须与另两个点数之和相等,还要暗合一个典故。”自己先掷,是幺、二、三点,便唱道:“三加幺二点相同,鸡黍三年约范公,(《后汉书·范式传》:范式,字巨卿,山阳金乡人。与汝南张劭为友,两人同时归里,约定二年后的某日范式去张劭家看望。至期,张劭于家中准备鸡黍。范式果至。)朋友喜相逢。”第二个是少年,掷了两个两点,一个四点,客气道:“我学识浅薄,知道的都是俗典,清不要见笑。四加双二点相同,四人聚义古城中,(《三国演义》,刘备、关羽、张飞战乱中失散 ,后在古城相会。)兄弟喜相逢。”接下来是芦十,掷了两个幺点,一个两点,说道:“二加双幺点相同,吕向两手抱老翁,(《陕西通志》:吕向,字子回,唐朝人,少托于外祖母家。父亲长期远游在外,存亡未卜,多方找寻不到。后吕向官至翰林,一天自朝中回,路上碰到一位老人,恻然心动,问之正是他父亲,吕向抱父痛哭,将父亲迎回家中。)父子喜相逢。”最后是田良耜,掷的点数却与芦十一样,也唱道:“二加双幺点相同,茅容二簋款林宗。(《后汉书·茅容传》:茅容,字季伟,东汉陈留人。耕于野,与人避雨树下,众皆夷踞相对,容独危坐愈恭,郭林宗见而奇之,遂与共言,寄宿其家。次日茅容杀鸡为馔,林宗谓为己设,既而以供其母,自己以菜疏与客共饭。林宗深为感动,称为贤孝。簋,音鬼,古代盛食品用的器具。)主客喜相逢。”酒令行完,田良耜起身告辞,芦十站起来挽留道:“老乡情谊还没来得及倾吐,怎么就忙着走呢?我还想打听个事,请再坐会儿。”田良耜只得重新坐下,问,“要问什么?”芦十说:“我有个老朋友,在洞庭湖淹死了,和你是一个家族吧?”田良耜回答说:“是我父亲。不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芦十解释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很好。他淹死那天,只有我在场,是我收敛了他的尸体,埋葬在江边。”田良耜闻听,流泪下拜,恳求指示父亲的墓所。芦十说:“你明天还到这里来,再和你说。也很好找,离这里有几步路,见坟头上长着十棵芦草的便是。”田良耜哭着拱手告别。 回到船上,田良耜一夜没睡。回想芦十的话,像句句都有深意。天刚明,便迫不及待地赶去,只见昨晚上的茅屋全没有了,十分惊骇。又到芦十指点的地方,果然有座坟墓,坟头上长着一丛芦草,数了数正好十棵,才恍然大悟:“芦十”原来是指十棵芦草。昨晚遇到的,是父亲的鬼魂。又详细打听当地人这座坟墓的来历。原来,二十年前,本地有个姓高的富翁,乐善好施,凡淹死的人,他都一一打捞上来,为他们修建坟墓,所以在这地方有几座坟。于是,田良耜便挖开坟,敛好父亲的遗骨,弃官返回了家乡。 回家后,询问祖母父亲的相貌,与“芦十”一模一样。江西的杜野侯,原来是田良耜的表兄,十九岁的时候在江中淹死了,后来他父亲流落到了江西。又醒悟母亲杜夫人死后,葬在竹桥之西,所以芦十的诗中有“梦魂夜夜竹桥西”的句子。只是不知那老翁是什么人,也无从打听了。 卷十二 王桂庵 王樨,字桂庵,是河北大名府的世家子弟。有一年,他到江南游历,停船在长江边上。附近船上有个船家少女,漂亮极了,正坐在船头低着头绣鞋。王桂庵瞅了她好半天,那女子像是毫无察觉。王桂庵便高声吟诵王维的“洛阳女儿对门居”一诗,故意让她听见。 女子好像也懂了是为她吟诵的,但也不过略一抬头,瞥了一眼,又低头刺绣起来。王桂庵更加情思飞驰,忘情地把一锭金子扔了过去,恰好落在女子的衣襟上;女子依旧不抬头,顺手拾起,扔到岸上去了。王桂庵只好讪讪地把金子拣回来。他又拿出一副金镯扔过去,落在女子的脚旁,女子仍旧绣鞋,毫不理睬。不一会儿,船家从外边回来,王桂庵怕他发现金镯,正急得抓耳挠腮,却见女子从容地用脚把金镯勾来,遮掩过去了。船家上船后就催女子收拾活计,一边自己解开缆绳,开船顺流而去。 王桂庵望着远去的帆影,呆呆地坐在那里,心情十分怅惘。当时他刚丧妻不久,很后悔没有立即请媒人去和船家定下婚事。再到周围船上打听,都不知刚才那位船家的姓名。王桂庵赶紧让自己船上的艄公开船去赶,哪里还有那船的踪影! 不得已,王桂庵只好先过江办事。北返时再沿江查访,却依然不见消息。回家后,吃饭睡觉,都难以忘却那个船家女子的倩影。 第二年,王桂庵又到南方去,专门买了一条小船,住在江边,天天察看往来的船只。半年功夫,对这一带活动的船都熟悉了,惟独不见去年那条小船的踪影,而腰中的钱袋却渐渐空了,只好又回家来。这一回,王桂庵的思念之情更加急切,无论白天走路还是黑夜梦中,漂亮船家女的影子总是浮动在他的心头。 一天夜里,王桂庵做了一个梦:他忽然到了江边一个小村落里,刚走过几家门口,就见一家柴门朝南开着,院内稀疏的翠竹编成篱笆,花木繁茂,像是一座亭园。王桂庵迳直进去,不远处忽见一株高大的合欢树,满树红丝低垂,浓荫诱人。他不禁默念:元代虞集诗“门前一树马缨花”,写的大概就是这种景致吧?再走几步,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处围着芦苇篱笆的光洁素朴的小院,院内北房三间,门关掩着;回头看见南墙边有一间小屋,一株红蕉掩映在窗前。王桂庵探身窥望,见屋内迎门一个衣架,上挂一条彩裙,知道是女子的闺房,急忙退了回来;但屋里人似乎已经发觉有人来了,就迎了出来。王桂庵一看,那俊俏的面庞,正是去年那个船家少女。王桂庵喜出望外。大叫道:“这不是也有相见的一天吗?”二人正要亲昵,女子的父亲突然回来了。王桂庵一惊,醒了过来,才知是一个梦。回想梦中景物,历历如在眼前。王桂庵便把这个美梦珍藏在心里,恐怕同别人说了,会破坏这美好的意念。 又过了一年多,王桂庵再次到江南镇江去。城南徐太仆,是王家的世交,请王桂庵去喝酒。王桂庵赴宴途中迷了路,误入一个小村,忽觉村中景物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一家院门里,正有一株高大的合欢树,宛然是梦中曾见的情景。他惊喜极了,投鞭翻身下马,闯了进去。院内景物,果然与美梦无异。再往院内走,房舍格局也全符合。梦境既然应验,王桂庵不再犹豫,直奔后院小南屋而去,船家女果然正在屋中。她远远看见闯来的王桂庵,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身用门扇遮住自己,呵斥道:“哪儿闯来的男子?”王桂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似乎仍在梦中。女子见他已经站在房门边,便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王桂庵急得大叫起来:“您难道不记得那个扔镯人了吗?”接着,便倾诉了几年来的相思之苦,并且述说了梦中的预兆。女子隔窗询问了王桂庵的出身家世,王桂庵都如实告诉了她。女子说:“您既是宦门之后,家中自然早有美妻了,还要我去干什么呢?”王桂庵着急地说:“如果不是因为思念您的话,我早就娶妻了!”女子说:“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足见你的诚心。我的心事虽然难向父母表白,却也已经违命回绝过好几家的婚聘了。那副金镯,我至今保存着,料想钟情者终究会有信息来的。今天不巧,父母到外婆家去了,眼看就要回来,您暂且回去,然后请媒人前来正式提婚,我看一定如愿以偿。可是假如你想非礼成亲,那就打错算盘了!” 王桂庵正要匆匆退出,女子又望着他的背影远远地喊道:“王郎!我叫芸娘,姓孟,父亲的表字是江篱。你可别忘了呵!” 王桂庵一边答应“记住啦”!一边跑出院门。 王桂庵到徐太仆家赴宴,因为心里有事,便早早结束筵饮,告辞回来,赶紧到小村里去拜见孟江篱。孟江篱很有礼貌地接待了王桂庵,在院中篱笆墙边设了桌凳请他就座。王桂庵谢座后,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便说明来意,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百两银子作为聘礼。不料老人摆摆手,说道:“对不起,我的女儿已经许配人家了。”王桂庵急得嚷道:“我打听得确确实实,明明是尚在待聘中,您为什么这样拒绝呢?”江篱老人平静地说:“我刚才说的,全是实话,不敢有半点撒谎。”王桂庵听了,立刻失魂落魄,垂头丧气地告辞出来。 王桂庵回到住处,左思右想,无处找媒人。一夜辗转反侧,不能成寐。回想在徐太仆家,本来是想把这事告诉他的,只因为害怕他耻笑自己娶一个船家女,没好意思开口;现在情急无奈。只得前去求他。于是天一明,便跑到太仆家,把情况告诉他。太仆笑了,说:“原来如此。不用急。这老头儿,我还与他有点瓜葛,他是我祖母的内侄孙。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王桂庵这才鼓起勇气,倾吐了几年来藏在心中的隐情。太仆一听,却诧异道:“江篱本是个贫苦农民,从来不以撑船为业,你是不是弄错了呢?”于是,他打发儿子大郎到孟家去询问。江篱老人解释说:“我家虽然贫穷,却决不是卖婚的人。昨天王公子以金银作媒,我觉得他大概以为我们穷人家见钱眼开,见利而动,所以不敢高攀这门亲事。今天你来,既是太仆公的意思,必定没错。但我这女儿很任性娇惯,好人家不合她的心意也往往拒绝,我得跟她商量商量,免得日后落下埋怨。”说着,起身走进内室。一会儿出来,拱手笑道:“现在完全可以照太仆公的意思办了。”于是二人约定吉日,大郎告辞回家,向太仆报告了喜讯。王桂庵治办了丰盛的嫁妆,到孟家交了彩礼,借徐太仆家的房子,举行了婚礼。 完婚后,住了三天,王桂庵带着芸娘,辞别岳父北返。途中夜间住在船上,新婚夫妻闲谈起来。王桂庵问芸娘道:“那一年就是在这一带遇见你的,当时就疑心你不像船家女。你那是乘船到哪里去呢?”芸娘说:“我叔父家在江北,那是我们借船去看望他。我家虽然贫寒,只够吃穿,没有积蓄,可是这种意外而来的财物,我们不贪恋。我笑你当时两眼瞪得圆圆的,一次又一次地想用金钱打动人心。听你吟诵古人诗句,知道是个风雅文士,可又疑心是轻薄浮浪子弟把人家当作荡妇挑逗呢。哼,假如让我爹发现了你那金镯,你就死无葬身之地啦!你看我爱财心切吗?”王桂庵听了笑道:“你固然聪明,却还是掉进我的圈套里了!”芸娘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王桂庵故意停住,笑而不言。芸娘一个劲地追问,王桂庵才说:“离家一天天近了,这事也不能再瞒你。实话告诉你吧,我家里是有妻子的,是吴尚书的女儿。”芸娘不信,王桂庵故意又郑重地说了一遍。芸娘听了,一声不响,突然起身跑出船舱,王桂庵急忙拖着鞋子往外赶,芸娘却已经跳进江中去了。王桂庵大喊救人,周围船只一阵骚动。然而但见江上夜色茫茫,星光点点,哪儿去找芸娘的影子呢?王桂庵号啕大哭,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悔恨莫及。他沿江出高价雇水手打捞芸娘的遗体,丝毫不见踪影。最后只好返回大名府家中,又是悲痛,又是忧愁,害怕岳父来探望闺女,那时如何交代? 恰巧,他的姐夫在河南做官,于是王桂庵到那里去住了一年多才回来。归途中遇上大雨,王桂庵到村子里一个农家去避雨,见那院中房舍整洁,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婴孩在房厦下面逗弄玩耍。婴孩看见王桂庵进来,就扑过来叫他抱。王桂庵觉得有点怪,又见婴孩长得秀气可爱,便抱过来搁在膝上。老太太唤他,他也不去。一会儿,雨过天晴,王桂庵把这小家伙举起来交给老太太,走下堂阶,让仆人整装动身。哪知婴孩却哭闹喊叫起来:“爸爸走了!”老太太笑这孩子喊陌生人为爸爸,连忙呵斥制止,抱起他回室内去了。王桂庵正在等待仆人整治行装,忽见一个美丽少妇抱着那婴孩从室内屏风后面走出来。王桂庵愈看愈像芸娘,正在疑惑,芸娘已经骂起来:“负心汉!你自己丢下的这块肉,叫人怎么处置?”王桂庵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婴孩是他的儿子,不禁一阵心酸,也来不及问他们母子如何来到这里,先把当初的戏言解释表白了一番,芸娘方才转怒为喜,二人相对流下泪来。接着芸娘述说了事情的经过:这家主人莫翁,因为六旬无子。领着老婆到浙江南海普陀寺去进香。归途中在长江岸边停船时,正好芸娘顺流而下,恰好碰到莫翁的船舷。莫翁急忙让人把她打捞上来,抢救了一夜,芸娘才苏醒过来。莫翁见芸娘是良家女子,便高兴地认作干女儿,带回家来。过了几个月,想给她聘个夫家,芸娘表示不愿改嫁。到十个月上,芸娘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寄生。事有凑巧,王桂庵到这家来避雨,这时寄生已经快满周岁了。王桂庵听了,大喜过望,于是重新卸车,入室拜见了老翁老太太,同样以岳父岳母相称。住了几天,夫妻携带儿子及莫老夫妇一起返回大名府。 一进家门,孟翁已来王家等待两月了。孟翁刚来时,王家人们情辞恍惚,使孟翁感到奇怪;现在相见,真相大白,大家高兴起来,孟翁才知道以前的闪烁支吾是事出有因的了。 卷十二 寄生附 王寄生,字叫王孙,是郡中名士。小时,父母因为他在襁褓中就能识得父亲,认为他天生聪慧,所以十分钟爱。长大以后。出落得越发秀美,八九岁能写文章,十四岁考入郡学,立志要自己选择对偶。父亲王桂庵有个妹妹叫二娘,嫁给了秀才郑子侨,生了个非常聪明漂亮的女儿,起名叫闺秀。王孙见了闺秀后,十分爱慕,日思夜想,渐渐地就不吃不喝,生起病来。父母忧虑伤心,苦苦询问缘故。王孙便将心事讲了。父亲无可奈何,只得请媒人去妹妹家提亲。郑子侨为人古板严谨,觉得中表亲上再做亲于理不合,便推辞了这门亲事。王孙得知,病势更加沉重。母亲芸娘无计可施,只好暗地里恳求二娘,要闺秀来家安慰安慰王孙。郑子侨得知,怒不可遏,说的话也难听起来。于是,桂庵夫妇彻底绝望,只好听任王孙死活了。 本郡有一姓张的大户人家,五个女儿都很漂亮。最小的一个叫五可,尤其美丽,是姊妹中最出类拔萃的,一直还没订亲。一天,五可在去扫墓的路上,碰到王孙,从车子中偷偷看了一眼,一见钟情,回家后告诉了母亲。母亲探知她的心事,便叫来一个姓于的媒婆,向她流露了许亲给王孙的意思。于氏会意,立即到王家来。这时,王孙还在病中,于氏得知,笑着说:“公子的病我能治好。”芸娘询问缘故,于氏便说明来意,又把五可夸赞了一番。芸娘非常喜欢,让于氏快去跟王孙说说。于氏走进内室,抚摸着王孙告诉他这件事,王孙摇着头说:“你请的医生不对我的病症,有什么办法!”于氏笑着说:“治病,要问是不是好医生。如果是好的,即使求的是医和而来由是医缓,也可以啊!何必非求那个人,死了也要等她,这不是太傻了吗?”王孙流着泪叹息道:“但普天下的医生,却再也没有好过医和的!”于氏讥笑道:“公子怎么这样见识不广呢?”于是又把五可的容貌神情、体态衣著,连说带比划,极力描述了一番。王孙还是摇着头说:“算了吧!这人并不是我心中所想的人!”于是便回过头去,面对墙壁,再也不听。于氏见他心意不变,只好起身离去。 又一天,王孙昏昏沉沉中,忽见一个丫鬟进来说:“你想念的人来了!”王孙惊喜万分,从床上一跃而起,急忙出门,只见一个漂亮的美人已站在庭院中。仔细一看,却不是闺秀,穿着身松花色细褶绣裙,微微露出一双小脚,美丽绝伦,真是不亚于天仙!王孙忙施礼,询问姓名。美人回答说:“我就是五可。您是一个痴情的人,却把情意都倾注到闺秀身上,叫人不平!”王孙道歉说:“我平生没见过漂亮女子,所以心中只有一个闺秀,现在我知罪了!”两人便订下婚誓,正在手握着手依依不舍时,芸娘来探病,用手抚摸王孙,王孙一下子醒了过来,却是一个梦。回想梦中五可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暗想:五可如真是像梦见的那样漂亮,何必非求那难以相遇的人呢!便把刚才的梦告诉了母亲。芸娘很喜欢他心思转变,立即就要请媒人去提亲。王孙恐怕梦见的不确实,便托邻居一个熟悉张家的老太太。借故去张家暗地里相看五可。老太太来到张家,五可正在病中,靠着枕头,手托着腮,婀娜多姿,无与伦比。老太太便上前问:“姑娘得了什么病?”五可玩弄着腰带,默默不语。她母亲代答道:“哪里有什么病!连续几天和爹娘呕气呢!”老太太又问缘故,五可母亲诉说道:“好几家提亲的,都不愿意,非像王家寄生一样的不嫁。是我这个做娘的劝了两句,就使性子好几天不吃不喝了!”老太太笑着说:“姑娘和王郎相配,倒真是一对玉人!他如果见了姑娘,恐怕也想念得憔悴要死。我回去后,就让他家来提亲,怎么样?”五可忙阻止说:“您千万别!如果不成,越发成了笑料了!”老太太赌咒发誓,担保必定能成,五可才露出了笑容。回去后,老太太向王孙讲了五可的相貌,和于媒婆对五可的描述一模一样。王孙又详细询问五可的衣著,也与梦中见的一样,心中大喜。心情虽然稍舒畅了些,但还是不敢太相信别人说的。 又过了几天,王孙病渐渐好了,把于媒婆找了来,请她想办法让自己亲眼见见五可。于氏为难,姑且答应下走了。过了很久,没有回音。王孙焦躁不堪,正要打发人去询问,于氏突然笑眯眯地来了,说:“幸亏有个好机会,五娘最近身体有病,每天都让奴婢们扶着到对院去散步。公子可去她家附近藏起来等着,五娘走路迟缓,到时就可以仔细相看相看了。”王孙大喜。第二天,早早骑马前去,于氏已先等在那里。让王孙把马拴在树上,领他进入临街的一处房子,为他取了座位,闭上门走了。不一会儿,五可果然扶着丫鬟走出家门来。王孙忙从门缝里凝目注视着。五可经过门外时,于氏故意指指天上的云,又指指路边的树,让五可看,以使她走慢点。王孙看了个仔细,心里惊喜得差点控制不住自己。不一会儿,于氏进门来笑着说:“可以代替闺秀吗?”王孙欢欢喜喜,再三致谢。返回家后,要父母立即托媒人去提亲。媒人赶到张家,张家却回答说五可已许了别人了!王孙闻听,悔恨忧闷,又立刻生起病来。父母既忧虑,又伤心,责备他自己耽误了好事。王孙也不说话,只是每天喝一小碗米汁度日。不几天,便瘦骨嶙峋,病得比前次更厉害了。 几天后,于媒婆忽然来到王家。见了王孙,惊讶地问:“怎么病成这个样子?”王孙流着泪,将五可已许人的事告诉了于氏。于氏笑道:“痴公子!起初人家主动许亲,你不答应;今天你求着人家,哪里就能那么爽快呢?即使她真许了人家,也还能再想办法。若早点和我商量,就是许给了京城皇帝老爷的儿子,我也能再夺回来!”王孙欢喜非常,求于氏给想个办法。于氏便叫他赶快写下书信庚帖,派人送去,约定第二天在张家会齐。王桂庵担心这样太唐突,会遭人家拒绝。于氏说:“前些天我已和张公说好,才过了几天又突然翻悔?况且他真把女儿许给了人家,也还没有书信庚帖。俗话说‘先做饭的先吃’,还怀疑什么?”王桂庵只好依从。第二天,便派了两个仆人送信去。张家也没说别的,收下书信,重重地赏了两个仆人回来。王孙的病一下子就好了,从此后,再不把闺秀放在心上了。 先前,郑子侨拒绝王家提亲时,闺秀便不高兴。后来听说王孙已与张家姑娘订亲,心里越发忧郁烦闷,也病了起来,身体逐渐衰弱。父母究问,也不说话。丫鬟窥知她的心事,悄悄地告诉了二娘。郑子侨听说后,非常生气,也不请医生诊治,听之任之。二娘怨怪地说:“我侄子也没什么不好的,你怎么这样迂腐固执,要害死我的女儿!”郑子侨大怒,骂道:“你生的好女儿!不如早点死了,也免得让人家笑话!”从此夫妻反目。二娘便和女儿商量,可以仍然嫁给王孙,只是只好做二房了。闺秀低着头,样子像是十分愿意。二娘又和丈夫商量,郑子侨更加恼怒,一切事都推给二娘,权当自己没有这个女儿,再也不闻不问了。二娘爱女心切,便想按照自己答应的去做,闺秀才喜欢,病也渐渐好了。 二娘暗地里打听,知道还有几天王孙就要娶亲了。到了那天,天刚明,二娘便以侄子要结婚,需要回娘家探亲为理由,打发人去向哥哥王桂庵借仆人和车马。王桂庵很爱护妹妹,觉得妹妹是邻村,路又不远,便让迎亲的车马先去接回二娘。车子一到,二娘便将女儿梳妆打扮好,命车子拉着,让两个仆人、两个婆子护送着往王家赶来。到了王家门口,用红毡铺地,走了进去。这时,鼓乐手早已会齐准备好,跟来的仆人便喝命奏乐,一时吹擂大作,人声鼎沸。王孙急忙跑过来一看,见一女子头蒙红帕,大吃一惊,刚想跑开,郑家仆人过来捉住,让两个人交拜。王孙稀里糊涂地拜完,两个婆子扶着女子径直到新房坐下,王孙才醒悟过来是闺秀。全家一片惊惶,不知如何办才好。这时,天渐渐黑了,王孙不敢再去张家迎亲。无可奈何中,王桂庵只得派仆人去张家说明情况。张公大怒,便想退亲。五可不肯,说:“她虽然先到,但并没正式订婚,不如让王家快来迎娶。”事已至此,张公只得照此办理,让王家的仆人赶快回去禀报。王桂庵还是不敢去。父子二人相对谋划,真是喜也不是,怒也不是,无计可施。张家等了很久,没见王家来人,便自己备车,将五可送到了王家门上。王桂庵只得另设一新房,让五可住下。王孙来回奔跑于两座新房中,疲于应付。芸娘便给二女调停,让她们按年龄大小确定名分,两人都答应。可等五可听说闺秀比自己还稍大点,得称“姐姐”,便面有难色。芸娘很是担心。婚后“三朝”那天,二人同去拜见婆母,五可见闺秀风姿绰约,似乎比自己还略胜一筹,便甘心居次,二人的名分才终于定下来。但王桂庵夫妇始终担心二人时间长了会互不相容。没想到两人却是言语投机、相敬相爱,连衣服也换着穿,真像亲姊妹一般。 后来,王孙问五可当初为什么拒绝提亲,五可笑着说:“没别的!当初你拒绝于媒婆来许亲,我只是想报复报复你。你还没见过我,心中只有闺秀;既然见了我,我也稍微傲慢点,看你对待我比对待闺秀如何!假若你为了她生病,而不为了我生病,我也就不强求了!”王孙笑到:“这报应也太毒了!但不是于媒婆,我怎能够见你一面呢?”五可说:“是我自己想让你看看的,媒婆有什么能为?经过那座房门时,我岂不知里面有个人正虎视耽耽?我们梦中已订下誓约,你怎么还不相信,非去看看不可呢?”王孙惊问:“你是怎么知道梦中订下婚誓的事的?”五可说:“我病中梦见到了你家,醒来后觉得太荒诞。后来听说你也梦见了我,我才知道我的魂魄真来过这里。”王孙极为惊异,详细讲述了自己当时梦中的情景,二人做梦的日期时辰都完全相符。 王桂庵父子两人的姻缘都从梦中来,也算是奇事了,所以一并记下这两件事。 卷十二 周生 周生,是淄川县县令的幕宾,县令因公外出,夫人徐氏,很早就有去泰山朝拜碧霞元君的心愿。因为路途遥远,想派仆人带着祭礼替自己前往,便让周生写一篇祷词。周生作了篇骈体文,历述徐氏生平,文中很多地方颇为淫荡不恭。其中有句话说:“栽般阳满县之花,偏怜断袖;置夹谷弥山之草,惟爱余桃。”(般阳:即淄川县。断袖:指男宠。余桃,典出《韩非子·说难》。这两句意思是讽谕县令偏爱男色。)这是诉说徐夫人的愤慨,像这样的句子还有很多。脱稿后,拿给同事凌生看,凌生见文章太轻侮亵渎神灵,劝告他不要用,周生不听,还是将祷词交给仆人带去了泰山。 此后,不长时间,周生在县衙中暴毙身亡。仆人也跟着死了。徐夫人生产后,也得病去世。人们还没感到有什么奇怪的。周生的儿子自京城中赶来接回父亲的棺木,夜晚与凌生同宿,梦见父亲告戒他说:“写文章不可不慎重啊!我没有听从凌君的劝告,以淫荡之词,招致神灵发怒,不光丢了自己的命,还连累了徐夫人和焚烧祷词的仆人。恐怕我在阴间里还免不了受罚。”醒后,他惊异地告诉了凌生,凌生也作了同样的梦,便将他父亲写祷词一事告诉了他。周生的儿子不禁为之悚然戒惧。 卷十二 褚遂良 山东长山县有个赵某,从一个大姓人家租了一间屋居住。他得了一种腹中长肿块的病,又孤苦贫困,病得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死了。 有一天,他极力支撑着病重的身体寻找凉爽的地方,移到屋檐下就躺下了。醒来以后,看见一位绝代佳人坐在自己身旁,就询问她。女郎说:“我是特地来给你做媳妇的。”赵某吃惊地说:“且不说穷人不敢有这种妄想;如今我已奄奄一息,有妻子又有什么用?”姑娘说:“我能治你的病。”赵某说:“我的病不是短时间能够治好的。纵然有良方,没有钱买药又有什么办法!”姑娘说:“我治病不用药。”于是就用手按着赵某的肚子,用力按摩,赵某觉得她的手掌像火一样热。过了一会儿,赵某腹中的结块,隐隐约约地发出拆解分裂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赵某就想上厕所。他急忙爬起来,走出几步,解开衣裤就大泻起来。粘液倾泻,结块都排出来了,只觉得浑身十分爽快。他回来躺在原来的地方,对姑娘说:“娘子是什么人?请你告诉我姓氏,以便立个牌位祭祀。”姑娘说:“我是狐仙。你前世原是唐朝的褚遂良,曾经对我家有恩,我经常铭记在心,想要报答。天天寻找你,今天才见到了你。长久以来回报的愿望算可以实现了。”赵某因自己貌丑感到惭愧,又顾虑茅屋被灶烟薰得很黑,会弄脏了姑娘华丽的衣服。姑娘只是请求跟他一起去,赵某就领着她进入自己家中。土炕上铺着碎草,连席子也没有。灶膛是冷的,多日不曾烧火做饭了。赵某说:“且不论家境如此贫寒,不忍心屈辱你;即使你能心甘情愿地留下。你看瓮底空空,又用什么来养活老婆孩子?”姑娘只说:“不要担忧。”她说话的功夫,赵某回头一看。只见床上毛毡被褥都已铺设好了。赵某正要询问,又一转眼间,满屋已用银光闪闪的纸裱糊得像镜子似的,各种东西也都变换了。几案精致光洁,上面已经摆好了酒菜,于是两人就欢快地对饮起来。天晚了就和姑娘一同睡下,和夫妻一样。 赵某的房主人听说了这件怪异的事,就请求见一见姑娘。姑娘就出来相见,并没有为难的神色。从此,这件事四方传播,登门求见姑娘的人很多,姑娘并不拒绝。有的人设筵招待他们,姑娘也一定和丈夫一起去。 有一天,酒筵中有一位孝廉,暗中产生了淫恶的念头。姑娘已经知道了,突然对他斥骂起来,立即用手推他的头,孝廉的头就伸出窗棂之外,而身子还在屋里。出不去,进不来,也不能转动。大家都请求宽恕他,姑娘才把他拽出来。过了一年多。登门拜访的人越发多了,姑娘十分厌烦。被拒绝的人就骂赵某。过端阳节的那一天,赵家请来了许多朋友饮酒,忽然一只白兔跑了进来。姑娘站起来说:“捣药翁来召见我们了。”对兔子说:“请你先走一步。”兔子跑出去,迳直走了。姑娘叫赵某拿了一架梯子来,有数丈高。院子里有一棵大树,便把梯子倚在树上,梯子还高过树梢。姑娘先爬上去,赵某也跟着她。姑娘回过头来说:“亲戚朋友有愿意跟着去的,请立即登梯。”众人互相看着,没有人敢上去。只有屋主人家一个家童,踊跃地跟在他们后面。越上越高,梯子到头,就进入云彩,看不见了。大家一看那架梯子,原来是多年的一扇破门,去掉了镶板罢了。大家一齐进入他家一看,依然是原来的灰壁破灶,其它空无一物。还寻思着家童回来时可以问问情况,但竟然始终杳无踪迹。 卷十二 刘全 邹平县有个姓侯的牛医,一次,提着饭去招待为自己耕地的人。来到田野里,有股旋风在他前面转来转去,侯某就用勺子舀起饭汤祭奠到地上,连舀了几勺,旋风才离去。又一天,侯某到城隍庙闲逛,见里面有座“刘全献瓜”塑像,刘全被鸟雀粪糊住了眼睛。侯某慨叹地说:“刘大哥怎么竞受如此玷污!”便进去用手指甲将鸟粪仔细剔下来。 几年过后,侯某卧病在床,梦见被两个鬼隶摄了去。来到官衙前,鬼隶逼索财物,侯某无计可施。忽然从官衙内走出一个穿绿衣服的人,看见侯某,惊讶地说:“侯老翁怎么来了?”侯某便诉说了经过。绿衣人斥责两个鬼隶说:“这位是你们侯大爷,怎敢无礼!”两鬼隶忙道歉说不知。一会儿,听见官衙内传出雷鸣般的鼓声,绿衣人说:“升堂了!”便和侯某一块进去,叫他站在台阶下,说:“先在这等会儿,我替你问问是怎么回事。”走上前去,向一个官吏模样的人招手示意。那人从大堂上下来,两个人简单谈了几句。官吏模样的人看见侯某,拱手施礼说:“侯大哥来了!你也没什么大事,有一匹马告了你,两下里一对质就可以回去。”说完便走了。不长时间,听到大堂上叫侯某的名字,侯某忙上前跪倒在地,一匹马也跪在那里。判官问侯某:“这匹马告你将他药死了,有这回事吗?”侯某申诉道:“它得了瘟病,我用治瘟病的药方治疗,吃了药后不见好转,隔了一天就死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马竟开口说起人话来,两下里各说各的理,互不相让。判官便命查生死簿,簿上注明了这匹马年龄多大,应死于某年某月某日,与马死的时间相符。判官便呵斥马说:“这是你寿数已尽,怎能无妄指控别人!”将马赶了出去,又对侯某说:“你原本是想救活它的,与你无关。这次你可以不死。”仍然命那两个鬼隶将侯某送回。绿衣人和官吏模样的人也和他们一块出来,嘱咐鬼隶路上好好对待侯某。侯某感激地说:“今天承蒙二位保护,但我并不认识你们,请告诉姓名,以便将来报答。”绿衣人说:“三年前,我从泰山回来,路上又热又渴,难受得要死。经过你们村外时,承蒙你舀饭汤给我喝,这恩情现在也不敢忘。”像官吏模样的人说:“我就是刘全。以前遭受鸟粪玷污,被糊住了双眼,闷得不能忍受。你亲手将鸟粪剔除,这恩情我也不敢忘怀!只是阴间里的酒肴,没法招待客人,我们就此分别。”侯某恍然大悟,于是便往回赶来。到了家,要款留两个鬼隶,鬼隶却连一杯水也不敢喝。过了会儿,侯某苏醒过来,此时他已死了两天了。 从此后,侯某更加好善。逢年过节,他定用酒祭奠刘全。八十多岁,身体还很强健,能跃马奔驰。二天,路上见刘全骑马走来,像要出远门。两人拱手行礼,寒暄毕,刘全说:“大哥寿数已尽,勾魂牒已经发出了。差役要来勾你,被我阻止住了。大哥可回家料理料理后事,三天后我来叫你一块走。地下我已经替你买了个小官职,不会受什么苦的。”说完就走了。侯某回家告诉了妻子儿女,和亲戚朋友一一告别,又准备好了棺材和寿衣。第四天天刚黑,侯某对众人说:“刘大哥来叫我了!”进入棺材,便去世了。 卷十二 土化兔 靖逆侯张勇镇守兰州时,一次外出打猎,打到很多野兔。其中有的兔子半身或两条大腿还是土质的。一时,秦中地方的人争相传说土能变兔。这也是自然界中不好理解的事情。 卷十二 鸟使 苑城人史乌程正在家中,忽见一群鸟飞集到屋顶上,颜色和叫声像是乌鸦。史乌程告诉人家说:“夫人派鸟使来叫我了。赶快准备后事,在某一天我就要死了。”到了那天,史乌程果然去世。出丧的那天,乌鸦群又来了,跟随着棺材慢慢飞着,从苑城一直跟到新城。葬后,鸦群才不见。这件事是长山吴木欣亲眼看见的。 卷十二 姬生 南阳有一家人,姓鄂,家里遭受狐患,金钱、杂物经常被狐盗去。如触犯他们。作祟便更加厉害。 姓鄂的有一个外甥姓姬,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书生。姬生来到鄂家向狐祷告免灾,狐不听;又祷告狐舍了外祖家到自己家去,狐还是不听,众人都笑起来。姬生说:“它们既能变幻,必通人情。我持之以恒地引导它们,早晚就能引入正果。”于是,不几天就到鄂家祷告一次。虽不大见效,但姬生一到鄂家,狐就不扰乱了。因此,鄂家就常叫姬生住在他家。姬生住在外祖家,夜里就对空祷告,执意要求见狐一面。 一天,姬生回到家,独自坐在书房里,忽然见房门慢慢地自己开了。他忙站起来恭敬地说:“狐兄来了?”可是寂静无声。一夜,门又自开,姬生说:“倘若是狐兄光临,是我祷告求来的,何妨叫我见一面?”仍是寂静无声。这夜,姬生桌子上有二百钱,到了天明就不见了。第二天晚上,姬生又增加了几百钱放在桌子上。半夜时分,听见布帘子响,姬生忙说:“狐兄来啦?我已准备下几百铜钱给你使用。我虽家里不富裕,但也绝不吝啬。若有急用,不妨明说,何必盗窃呢?”稍等了一会儿,去看了看钱,只拿了二百去。姬生把余下的钱仍放在原处。但是一连几夜没有再丢失一文。姬生有只熟鸡,打算请客用,可是忽然丢失了;到了晚上,姬生又准备了酒给狐喝。从此,狐就不再来了。 鄂家的狐患仍和以前一样,姬生又去祷告,对狐说:“我准备下钱你不要,准备了酒你不喝,我外祖年纪老了,身体又不好,哪能受得起你们长久骚扰?我特备下不太丰盛的一点礼物,到夜里任凭你自己拿,愿拿什么就拿什么。”于是把十几千钱。一坛子酒,两只切好的鸡,摆在桌子上。到了晚上,姬生躺在一旁守着,可是整夜没有一点动静,钱与物一点也不少。然而,狐却从此绝迹了。 一天,姬生晚上回家,一开门,见他的桌子上放着一壶酒和满满一盘熟鸡蛋,四百钱,还用红线串着,就是前几天丢失的那些东西。心里明白这是狐来报答他。走向前去闻了闻酒,酒味很香,倒出来看了看,酒色碧绿,喝了一口,味道很醇。及至一壶酒喝完了,觉得也半醉了。这时,心里顿时产生了贪财的念头,忽然想作贼偷东西。于是便开门出去。村中有一富户人家,他就去跳墙当贼,这家人家墙虽高,但姬生一上一下,犹如长了翅膀一样。进到财主的房子里,偷了貂皮衣服、金鼎等物,拿回自己家里,放在床头上,这才上床睡觉。到了天明,他便带着这些东西到里屋给他妻子看。他妻子问他,姬生吞吞吐吐地告诉了她,并现出很高兴的样子。他妻子惊骇地说:“郎君素来刚正,为什么做起贼来?”姬生仍恬不知耻,向妻子述说狐通人情。他妻子才恍然大悟地说:“你这是喝了狐酒,中了毒。”想起丹砂可以祛邪,妻子就研细了丹砂加到酒里,叫姬生喝了。稍待一会,姬生忽然失声大叫:“我为什么做贼!”他妻子急忙代他解释了其中的缘故,姬生懊悔不已。 财主被盗后村里村外到处都在传说。姬生听说,终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知怎么办好。他妻子给他想办法,叫他趁夜里把偷来的东西隔墙抛进财主家的院子。姬生照办了,财主家又得到了丢失的东西,这事也就作罢。 姬生参加岁试,考了第一名,又被推举为品行优等生,加倍受赏。到了受赏的那一天,官府的梁上贴了一张帖子,上写:“姬某作贼,偷某家裘、鼎,何为行优?”房梁很高,不是跷跷脚就能贴上的事。考试官心里纳闷,就拿着帖子来问姬生。姬生愕然不知所措,心里想,这个事除了我妻子知道外,别人没有知道的,况且官署中戒备森严,哪里能进来贴这个帖子?恍然大悟地说:“这事必然是狐办的。”便详细地毫不隐瞒地说了以前的经过。考试官还是加倍奖赏了他。 后来姬生常想:我并未得罪狐狸,它所以屡次要陷害我,恐怕是因为小人不甘心独自为小人,一心要拉别人下水吧! 卷十二 果报 安丘县某书生。为人邪恶放荡,行为不检。通晓占卦术,每当要翻墙越院偷盗人家的财物时,就先算算卦。一天,他忽然大病,吃药也不好,自己说:”我早知会这样。冥司愤怒我亵渎天数,将要重重惩罚我,药怎能治好!”不长时间,书生的眼睛突然失明,两手也无缘无故地折断了。 某甲的伯父没有子女,某甲贪图他家的财产,愿意作子嗣。伯父死后,某甲侵吞了全部田产,却背弃了前约。又有一个叔父,家里很富裕,也没有儿子。某甲又认作父亲。叔父死后,他同样反悔,背弃了前约。某甲吞并了三家的田产,成为乡里的首富。一天,他突然暴病,像疯子一样,自言自语地说:“你想要占有富厚的财产而活吗?”随后就用利刀往自己身上猛割,一片片地切下肉来扔到地上。又说:“你绝了人家的后代,自己还想有后吗?”接着就剖开肚子,肠子也流了出来,人就一命呜呼了!不长时间,他的儿子也死了!如此因果报应,真是怕人啊! 卷十二 公孙夏 保定有个监生,打算到京城去花钱买个县官做。刚整理行装要出发,就生病了。他一病就是一个多月不能起床。一天,忽然书童来向他禀报:“外面来了一个客人。”他一听有客,忘记了自己的病就出去迎接。一出门,见来人衣服华贵,像个贵人,就连连拱手请客人进屋。客人坐下后,他便问贵客来意。客人说:“我叫公孙夏,是十一皇子家的座上客。听说你整理行装要去活动个县官做,我认为你既然有志气,何不活动个太守当,那不更好吗?”监生谦逊地表示感谢,说:“我的钱太少,不敢有更高的想法。”客人听了,表示愿意帮忙,帮他出一半钱,并约好时间叫人到他住所去拿。监生很高兴,要求给以引荐。客人对他说:“总督、抚台都是我的好朋友。只要有五千贯钱,事就能办成。眼下真定地方缺额,可快一点办。”监生认为真定是本省内的地方,在当地做官不好。客人说:“你真傻!只要有空子可钻,管它本省不本省的!”监生心里不踏实,仍犹犹豫豫,总怀疑这事有点荒唐。客人进一步说:“不用怀疑,我实话告诉你吧!这个官是阴间的一个城隍缺职,你寿限已经尽了,注了死名册,趁此机会办理办理,到阴间还可荣华富贵。”说完就要告别而去,临走还再嘱咐:“你自己先准备着,三日内再见。”骑上马就走了。 监生忽然睁眼一看,想了想,原来是个梦,但他相信梦里的一切是真的,就与妻子说了永别的话。并拿出所藏的银子,买了纸元宝一万多提,一时郡中的这类东西全被他买光了。把纸元宝堆在院子里,加上纸扎的童男童女、纸马、纸牛等物。一起点上火,日夜焚烧,烧的灰有小山那么高。到了第三天,那个客人果然来了,监生便拿出钱交给他兑现。客人收了钱,就领他到了部院。见一个贵官坐在殿上,监生便跪拜在殿下。贵官略问了问他的姓名后,便勉励他为官要清正等,拿任命书给他,监生便叩头谢恩而去。 监生当了太守,自认为出身监生,地位卑贱,如果没有大队车马,没有好的服饰加以炫耀,不足以震服部下。于是他买上很好的车马,还打发鬼役用彩车接来了美妾,各项准备工作刚刚就绪,真定郡的仪仗队就来接他。他跟着仪仗队,一路走着,人们夹道欢呼,他十分自得。大队人马正走着,忽然前面领路的鼓乐停住了。旌旗也放倒了。他正惊疑问,又见前面骑马的人都下了马,一起跪倒在路旁,并且渐渐缩小,人缩到一尺高,马缩到如猫大。他车前的人报告说:“关帝神来了!”监生一听,也害怕了,急忙下车跪在地上。一抬头,远远看见关帝骑着大马,后面跟着四五匹坐骑,慢慢向他走来。神长的是络腮胡子,不大像人世间所画的肖像那样。然而种态威严,两只眼很长,一直长到耳朵边。关帝走进前来问:“这是什么官?”随从回答:“真定太守。”关帝说:“小小的一个太守。怎么这么威风!”监生听了,吓得毛骨悚然,身子觉得一下缩小了许多。他看了一下自己,像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关帝叫他起来,一块跟在马后走。 走了不多时,道旁有一座宫殿,关帝下马进了殿,朝南坐下。命人取纸、笔给监生,先叫他自己写出籍贯、姓名。监生写完呈上,关帝一看大怒,对他说:“看你写的错别字这么多,字也不成样子,真是个市侩小人.哪里能当民官!”又命人查他的德行录,有一人跪奏,没有听到说什么。关帝严厉地说:“你投机钻营罪还小些,买爵讨官罪恶太大!”于是就有两个金甲神人拿了锁链出去,又有两个小神捉住监生,脱去官服,摘去官帽,推倒在地打了他五十大板,直打得腚上的肉都几乎掉了下来。最后把他撵了出去。 监生出门后,四下一看,车马都没有了,觉得浑身疼得不能走路,便趴在草丛里休息。仔细辨认了一下周围,这地方离家并不远。幸好觉得身子很轻,轻得走起路来像树叶一样。他走了一天一夜,才到了家。忽然觉着像做了个梦一样,睁眼一看,自己还是躺在床上呻吟。全家人都来问他,他啥也不说,直喊腚疼。在此以前,他一直闭着眼像死了一样,已有七天了。到现在,他才明白了一切,便问家人:“阿怜为什么没来?”——原来阿怜是他爱妾的小名。先是有一天,阿怜正与人说话,忽然说:“我丈夫当了真定太守,派人接我来了。”说罢就进屋梳妆打扮,打扮完后就死了。这事到今天才隔了一夜。家人说完,认为这事很奇怪,监生却完全明白。只有悔恨而已。他叫人把阿怜的尸体留下,不要埋葬,等她苏醒过来,可是一直等了几天仍没还阳,才埋葬了。 监生的病渐渐好了,可腚疮却更厉害了,半年后才能起来走路。自己常对人说:“我官和钱都没有了,而且还受到阴间的刑罚,这些我都能忍受;但不能忍受的是我的爱妾不知道哪里去了,一到夜晚便不知如何消磨了。” 卷十二 韩方 明代末年,济南郡以北好几个州县,盛行瘟疫。家家都有病人。齐东有个叫韩方的农民,父母都染上了疫病,韩方对老人十分孝敬,急得没法,便备好祭品,到孤石大夫庙中痛哭着为父母祈祷。回去的路上,还在伤心地落泪。 忽然碰见一个人,衣着整洁,问韩方:“什么事这样悲伤?”韩方详细地告诉了他。那人说:“孤石大夫是很神验,但不在治疫病上,向他祈祷有什么用?我有个小办法,倒可以试试。”韩方大喜,询问那人的姓名,那人说:“我不求报答,何必告诉你姓名籍贯?”韩方又恳求去自己家看病,那人摇摇头,说:“不必。你回家后,拿张黄纸放到床上,厉声说‘我明天去鬼都告诉东岳大帝’,你父母的病就好了。”韩方恐怕不灵验,执意请那人去家里看看。那人说:“实话告诉你,我不是凡人。巡环使者见我忠厚诚实,让我做了南乡土地。我为你的一片孝心所感动,所以教给你这个方法。现在,东岳大帝正在从枉死鬼中选拔那些对老百姓有功、或一生正直、不作邪祟的,用作城隍、土地。这些行瘟疫殃害人的,都是郡城中被清兵杀死的冤鬼,急着要去鬼都向岳帝自荐,所以沿途索贿,借此糊口。你说要告诉岳帝,他们一定害怕,病就好了。”韩方听罢,又惊又敬.忙伏地叩头谢恩,起来一看,土地已渺无人影了。叹息着回到家中,按照土地说的去做,父母果然好了。又把这方法传到邻村,无不灵验。 卷十二 纫针 东昌人虞小思,经商为业。妻子夏氏,一天从娘家回来,走到自家门口,见一老太太和一个少女正哭得十分悲伤。夏氏好奇地询问缘故,老太太挥泪诉说了一番。原来,老太太的丈夫叫王心斋,本是官宦后代。后来家道衰落,无法谋生,便央求人担保,借了富户黄某家的银子去做买卖。途中碰上强盗,钱财全被抢光,侥幸保住条命逃回家来。黄某天天索债,连本带息共有三十多两银子,家里实在没东西抵债。黄某窥视到王心斋的女儿纫针生得很美,便想弄到手做妾。让保人去告诉王心斋:如果愿意拿女儿顶债,除原来的欠帐一笔勾销外,另外再给二十两银子。王心斋拿不定主意,去跟妻子商量。妻子哭着说:“我们虽然贫困,也是官宦人家的后裔。那黄某靠做奴仆发家,怎敢让我的女儿去给他做小老婆!况且,纫针早就有了女婿,你可不能擅自作主啊!”先前,本县傅举人的儿子,和王心斋很投机,生了个儿子叫阿卯,两家便订下了“娃娃亲”。后来。傅举人去了福建做官,一年多就死在任上。妻子儿女回不来老家,与王家也就断绝音讯了。因此,纫针长到十五岁,还没嫁人。妻子提到这件事,王心斋无话可说,长吁短叹,合计着如何才能还上黄某的债。妻子说:“实在没法的话,我回娘家跟我的两个弟弟商量商量,请他们帮助。”王心斋的妻子姓范,她祖父曾在京城做过官,有两个孙子,家里富有田产。第二天,范氏带着女儿纫针回了娘家,央求两个弟弟接济,两个弟弟却任凭她伤心地流泪,连一句想帮忙的话都没有。范氏无法,大哭着返了回来,正好碰上夏氏询问,便又连说带哭地诉说了一番。 夏氏听后,非常怜悯母女二人。见那少女生得柔媚可爱,心里更感到酸楚。便将她们母女请到自己家,用酒饭招待。安慰她们说:“你们娘俩不要难过,我一定尽力帮助你们!”范氏还没来得及致谢,女儿纫针已哭着跪倒在地。夏氏更加怜惜她,筹思着说:“我虽然略有点积蓄,但要拿出三十两银子也很困难,只得靠典当东西凑钱了。”母女再三拜谢。夏氏和她们约定三天后来取钱。范氏母女走后,夏氏想方设法筹钱,也没敢告诉丈夫。三天后,仍没凑齐三十两银子,便打发人回娘家去跟母亲借钱。这时,范氏母女却已来了。夏氏告诉她们实情,让她们第二天再来。傍晚,银子借来了,夏氏便将银子连同原来的那些一块包起来,放在床头上。到了夜晚,有个强盗钻透墙壁,举着灯进入屋内。夏氏惊醒过来,微微睁眼一看,见一个人胳膊上挎着短刀,相貌十分凶恶。夏氏非常害怕,假装睡着,大气不敢出。强盗走近箱子,像是要撬锁,一回头,发现夏氏枕头边上有个小包裹,一探身抓了去,在灯下解开看了看,便放进了腰包里。也不再开箱子,径自走了。夏氏连忙起身呼救。家里只有一个小丫头,听见喊声,忙隔墙去招呼邻居。等邻居们都跑过来,强盗早已无影无踪了。夏氏丢失了银子,对着灯哭泣着,觉得没法向范氏母女交待。见小丫头已经睡熟,便在窗棂上上吊自杀了。 天刚亮,丫头发现了吊着的夏氏,惊惧地喊人解救。救下来一看,四肢早已冰凉了。虞小思听到消息,忙赶回家来,询问小丫头,才得知事情经过,痛哭着办理丧事。当时正是夏天,夏氏的尸体既不僵,也不腐烂。过了七天,才入了敛。埋葬后,纫针偷偷地从家里跑出来,到夏氏的坟墓上痛哭。正哭着,忽然雷电大作,暴雨倾盆,霹雳一声,将夏氏的坟炸开,纫针也被震死了。虞小思听说,奔到妻子坟上察看,只见棺材已打开,妻子正在里面呻吟,忙抱了出来。见旁边还有具女尸,不认识是谁。醒过来的夏氏仔细看了看,才认出是纫针。二人大感惊骇奇怪。不一会儿,范氏跑了来,发现女儿已死,哭着说:“我本来就怀疑她在这里,果然没错!听到夏夫人的死讯后,她就日夜啼哭。今晚告诉我,想来坟上哭祭,我没答应.她就自己跑来了。”夏氏为纫针的情谊所感动,跟丈夫说了说,就用葬自己的棺材和墓穴葬了纫针。范氏拜谢。 虞小思背着妻子回了家,范氏也回去告诉丈夫经过。这时,听人说村北有个人被雷劈死在路上,身上还写着行字:“偷夏氏银子的贼!”一会儿听到邻居的妻子号哭。才知雷打死的强盗就是她的丈夫马大。村里有人忙告了官府,官府将马大的老婆捉了去询问,才得知其中原委。原来,范氏因为夏氏答应替她出钱赎女儿,感激地哭着对别人说了。马大本是个赌徒无赖,听说后便萌生了偷盗夏氏银子的念头。官府便押着这个妇人去她家搜寻赃物。只搜出二十两银子。又从马大尸体上搜出了四两。官府判决将马妻卖了,凑齐失盗的银子数,还给了虞小思。夏氏更加喜欢,仍将银子如数给了范氏,让她还给债主。 葬了纫针三天后,夜晚忽然狂风呼啸,电闪雷鸣,将坟墓再次震开,纫针也活了过来。她也不回家,径直去敲夏氏的门。原来纫针认出了葬自己的地方本是夏氏的坟,所以怀疑她已经复活了。夏氏听到敲门声,惊醒过来,隔着门问是谁。纫针说:“夫人果然活了吗?我是纫针啊!”夏氏听了,惊骇不已,以为是鬼。忙招呼邻居家的老太太一块询问,才知道纫针真的又活了,忙高兴地让她进屋。纫针对夏氏说:“我愿意留下来服侍夫人,不想再回家了。”夏氏说:“你莫不是怀疑我出钱是为了买奴婢吗?你葬了后,我已经替你家还了债。请你不要猜疑。”纫针越发感激,哭泣着,要认夏氏为母亲。夏氏不答应,纫针哀求说:“女儿能操劳家务,不会吃闲饭的!”天明后,夏氏去告诉范氏纫针复活的事。范氏大喜,急忙赶来,也顺从了女儿的意思,让女儿拜夏氏为母。范氏回家后,夏氏又把纫针强送回了家。纫针啼哭着思念夏氏。王心斋便背着女儿来到夏氏家,把她放到门内自己走了。夏氏看见纫针,惊讶地问她怎么来的,得知缘故后便放了心,收下了这个女儿。纫针看见虞小思过来,急忙下拜,称他父亲。虞小思本来就没有子女,又见纫针楚楚动人,心里很是高兴。从此后:纫针纺线织布,缝补衣服,十分勤苦。一次,夏氏偶然生病,纫针昼夜侍奉。见夏氏不吃饭,自己也不吃,脸上常常带着泪痕,跟人说:“母亲万一有个好歹,我也决不再活了!”夏氏的病好转后,纫针才露出了笑容。夏氏听说后,哭着说:“我四十多了没有孩子,能生个女儿像纫针一样,我也就满足了!”夏氏从没生育,一年后,忽然生了个儿子。人们都说这是行善的报答。 又过了两年,纫针越发大了。虞小思跟王心斋商量,不能死守过去跟傅家的婚约。王心斋说:“女儿在你家,婚姻大事一切由你作主!”纫针这年十七岁,贤惠美丽,举世无双,要嫁人的消息一传出,来提亲的人踢破了门槛。虞小思夫妻挑来拣去,极力要选个称心如意的女婿。富户黄某也派了媒人来提亲,虞小思厌恶他为富不仁,坚决拒绝,而是选中了冯家的儿子。冯某,本是县里的名士,儿子既聪明,文章又写得好。虞小思想把自己选择的结果告诉王心斋,王却外出做买卖没回来。虞小思便自己作主,跟冯家订下了亲事。黄某没有得逞,便也假托外出做买卖,找到了王心斋,摆下酒宴请他喝酒,还资助了他一些本钱。二人渐渐融洽起来,黄某便吹嘘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聪明,要自己做媒给儿子提亲。王心斋感激黄某的资助,又仰慕他的富有,便答应了。回家后,去告诉虞小思。虞却已在昨天接受了冯家的婚书,听了王心斋的话,很不高兴,让女儿出来,告诉她情形。女儿生气地说:“黄债主是我们的仇家!让我侍奉他们,我只有一死!”王心斋很惭愧,托人去告诉黄某虞小思已答应了冯家的婚事。黄某大怒,说:“那女子姓王,不姓虞!我有约在先,他提亲在后,怎么能背弃盟约!”于是,向县衙告了状。县令因为黄某有约在先,要将纫针判给黄家。冯家不服,说:“王心斋把女儿托忖给虞家,亲口说婚姻大事由虞家作主;况且,我有订婚书,而黄某跟王某不过是几句酒话罢了!”县令听了,一时不能判决,便想听凭纫针所愿。黄某忙用重金贿赂县令,求他偏袒自己。因此,这事一直拖了一个多月也没最后判定。 一天,有个举人北上进京赶考,坐着公车路过东昌,派入打听王心斋,正好问到虞家。虞小思反问来人,得知那举人姓傅,就是当年的阿卯。他已经入了福建籍,十八岁时就乡试考中了举人。因为以前跟王家有婚约,所以一直没有娶亲。这次北上赶考,他的母亲特意嘱咐他顺便访查王家的下落,打听一下纫针是不是已经嫁了人。虞小思听说后大喜。把傅举人请到家中。详细讲述了纫针这些年来的遭遇。但女婿自千里以外的地方赶来,苦于没有凭证。傅阿卯便打开一个箱子,拿出了当年王家给的许婚书。虞小思忙叫了王心斋来,检验了检验,果然不错。大家都很高兴。这天,县令复审纫针一案,阿卯投进名帖,拜见县令,说明了情况,县令便撤销了这个案子。阿卯跟王家约下婚期,又继续北上了。 不久,阿卯参加会试回来。买了很多礼品,在他原来的家住下,跟纫针成了亲。这时,阿卯考中进士的喜报已经报到了福建,接着又报来东昌,会试又考中了,接着是入京观政。从京城回来后。纫针不愿到南方去。阿卯也因为旧宅祖坟都在这里,于是自己南下迎回父亲的棺木,用车裁着母亲一同迁来老家。 又过了几年,虞小思去世了,儿子才七八岁。纫针抚养着他,比待自己的亲弟弟还好,让他读书,进了县学。家里也很富有,这一切都是靠阿卯的力量啊! 卷十二 桓侯 荆州人彭好士,从朋友家喝酒回来,下马小便,马在路旁啃草。有一丛细草毛茸茸的,小黄花刚开放,鲜艳夺目,可已被吃了大半了;彭好士看见了,赶忙把剩下的草茎拔下来,闻闻有特殊香昧,就揣在怀里,上马再走。 马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他觉得很惬意,竟忘了看看是否到家了,由着马随便走。走着走着,忽然发觉太阳要落山了,这才想起该拉住马往回返了。只见满眼都是山,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这时来了一个穿青衣服的人,见马连嘶带跳,就替他拉住马嚼环,说:“天快黑了,我家主人请你去住一宿。”彭问:“这是什么地方?”青衣人答:“这是四川阆中县。”彭吓了一跳:半天功夫出来一千多里路了!便问:“你家主人是谁?”答道:“到了你就知道了。”彭又问:“在哪儿?”回答说:“近在咫尺。”说完就替他拉着马,人与马都飞一样走起来。 过了个山头,见半山中一层层房屋殿阁,其中夹杂着帐篷,远远地见一伙人穿着礼服,好像在等什么人。彭到了近前下马,与那些人互相打拱问候。一会儿,主人出来了,气度不凡,一副刚猛的样子,穿戴也很特别,向彭拱拱手说:“今天来的客人没有比彭君更远的了。”又礼貌地请彭走在前头。彭谦让地不肯冒然先走,主人拉了他的胳膊走,彭觉得被拉的地方像钳子夹住一样,痛得要折了,不敢再谦让,便顺从地走了。他之后的人还再谦让。主人就连推带拉,客人们有的喊痛,有的摔倒,好像受不了的样子,全依着主人的安排走进了厅堂。里面陈设华丽,两个客人一桌筵席。彭悄悄问同座的人:“主人是谁?”回答说:“是张桓侯啊。”彭很惊愕,连咳嗽都不敢,各座都鸦雀无声,开始喝酒。桓侯说:“我年年叨扰诸位亲朋,现在略备薄酒,表示我一点心意。又逢远来的彭君光临,很是幸运。彭君,在下对您有点小要求,可是你若舍不得,我也不勉强。”彭站起来问:“您指的是什么?”桓侯说:“您骑的马有仙骨,尘世的人不能够驭使它。我打算买匹马跟您换换,怎么样?”彭说:“我哪敢跟您换,赠给您吧。”桓侯说:“我一定还你一匹好马,而且外加一万两银子。”彭听了,离开座位伏在地上叩谢,桓侯命人拉他起来。一会儿,酒菜一起上来了。太阳落下后,桓侯吩咐点了蜡烛,大家起身告辞,彭也要走。桓侯说:“你远道而来,到哪里住?”彭指着同席的人说:“我已经求他给我安排住处了。”桓侯又用大杯挨个儿向客人们敬了酒,对彭说;“你怀里的香草,鲜嫩的,人或畜吃了可以成仙,干枯的也能点金,七根草茎能点一万两黄金。”命令童仆把点金秘方传给他,彭又拜谢。桓侯说:“明天到集市去,你可以在马市里随便挑,不要讲价钱,不管多少我都给他。”又对大家说:“远来的客回家,我可以帮路费。”大家都唯唯答应着。大杯饮尽,都辞别出来。路上才互相询问姓名,彭好士的同席叫刘子翚。同行了二三里路,过了一座小山,就看见村庄了,众客人陪着彭好士都到了刘家,才淡起山上的事很怪。 过去,村里年年有个习惯,宰猪杀羊在桓侯庙前搞些比赛、唱戏一类的活动,叫“赛社”,刘某是领头而且出钱最多的。三天前。赛社才结束。中午,村中每家都有一人被一位外来人邀请到山那边去一趟。问去干什么,谁作东道主,来人言语含混,只是催促得紧。人们过了山,看见了房舍,都觉奇怪。快到门口时,来人才以实相告,大家虽然有些害怕,也不敢退回去。来人说:“先在门口停一停。桓侯还请了一位远方客人,马上就到。”远方客人就是指彭好士。大家在刘家回想起来,又惊又怕。人们中间凡是被主人用手抓过的,都喊胳膊痛,脱下衣服点了蜡烛一照,肉都发黑了。彭看看自己,也一样。大家散后,刘某就收拾床铺叫彭休息。次日一早,村里人争着请他,又陪他赶集去选马,十几天也没挑着好马,彭打算好歹买一匹凑合算了。这天又去马市,见一匹马骨架外形像是良马,骑上一试,其快无比,竞骑回村来了。再到马市找卖马人,卖马人已经走了。于是告诉村人想回家,村人都赠他钱财,他就动身回家了。 买的那匹马,日行五百里。到了家,彭好士说明了马是从千里外骑回来的,人们认为不可能。他拿出从四川带来的东西,大家才信了,都觉得是怪事。那些草茎呢,因为日子久了,都干巴了,数了数正好剩下七根。按照张桓侯教的法子点金,彭家因而骤然富起来。他又到了老地方,专门祭祀桓侯祠,雇戏班,唱了三天戏才回来。 卷十二 粉蝶 阳曰旦,是琼州的文士。有一次,他偶然从外地回家,乘船在海上行驶,遭遇飓风。船眼看就要被浪打翻,忽然飘来一条空船,他急忙跳上去,回头一看,同船的人都被淹没了。风越来越狂,他闭着眼任风吹船行驶。 过了一会儿,风停了,阳曰旦睁开眼,忽见一个岛屿,房舍成片。他划着船靠近岸边,直到村口。村中寂静无声,阳曰旦走一会坐一会,很长时间,连鸡狗的叫声都听不到。阳曰旦看见一个朝北的大门,松竹掩映。这时已是初冬,墙内不知是什么花,满树蓓蕾。他心中很喜欢这种花,就慢慢地走进去。远远地听见弹琴声,就稍稍停下步子。这时一个婢女从里边出来,大约十四五岁,长得十分艳丽,看见阳曰旦,反身又进了屋。接着,听到琴声歇止,一个少年走出来,惊讶的问阳曰旦从什么地方来。阳曰旦详细地告诉了他。又问阳曰旦的家事,阳曰旦又告诉了他,少年高兴地说:“我们是姻亲啊!”接着就客气地请阳曰旦进院子里来。 院中房舍华丽,又传来琴声。走进房中,见一个少妇端坐着,正在调琴弦,年龄大约在十八九岁,光采照人。少妇看见客人进来,推开琴想避开,少年止住她说:“不用走,这个人是你家亲戚。”就替阳曰旦说了根由。少妇说:“原来是我侄子。”问阳曰旦:“祖母还健在吗?父母多大岁数了?”阳曰旦说:“父母四十多岁,都很安好。只是祖母年已六旬,得了重病,久治不愈,连走路都要人扶。侄儿实在不知道姑姑是哪一房的?请明白告诉我,以便回去告诉家人。”少妇说:“路途遥远,和你家早就断了音信了。你回去只要告诉你父亲十姑问候他,他自然就知道了。”阳曰旦问:“姑丈是哪族?”少年说:“海屿姓晏。这岛叫神仙岛,离琼州三千里路,我流寓这里时间也不长。”十娘进去,让婢女备办了酒食招待客人。新鲜的菜肴香美可口,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吃完饭,晏生带着阳曰旦四处游览。阳曰旦见园中桃花、杏花含苞待放,非常奇怪。晏生说:“这里夏天无酷暑,冬天无大寒,四季花开不断。”阳曰旦高兴地说:“真是仙乡啊!回去告诉父母,搬家来和你们作邻居。”晏生只是微笑。 回到书斋,点起蜡烛,见琴横放在桌案上,阳曰旦请求聆听一下晏生演奏的琴曲。晏生就抚琴调弦,这时十娘从里面出来,晏生说:“来,来!你为你的侄子弹一曲吧。”十娘坐下,问侄子:“愿意听什么曲子!”阳曰旦说:“侄儿从来没读过《琴操》,实在说不出愿听什么曲子。”十娘说:“只要随意出个题目,都可以弹出曲调。”阳曰旦笑着说:“海风引舟,也可以作一支曲子吗?”十娘说:“可以。”于是拨弦弹奏起来。像早有曲谱,意调激昂,奔腾入耳。阳曰旦静静地领会,好像自身仍在船上,被飓风吹得随波颠荡。阳曰旦惊叹至极,说:“我可以学学吗?”十娘把琴给他,让他试着勾拨琴弦,说:“可以教你。想学什么曲调?”阳曰旦说:“刚才弹奏的‘飓风操’,不知道几天能学会?请先把曲写下来。我读熟它。”十娘说:“这个曲子没有文字,我是按自己的意想谱曲的。”就另拿了一张琴,作勾剔的动作,让阳曰旦照着做。阳曰旦练习到起更后。音节大略能合得上,晏生夫妻二人才告辞离去。阳曰旦专心一意,对着蜡烛自己弹奏,时间一长,就领悟到了其中的奥妙,不禁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抬头,忽见一个婢女站在灯下,阳曰旦吃惊地说:“你还没有走啊?”婢女笑着说:“十姑命我等你睡下后,关好门把灯移开。”阳曰旦仔细看婢女,见她眼睛明亮,姿态媚人,怦然心动。微微地挑逗她,婢女只是低头笑。阳曰旦更加迷了,猛地站起来搂住她的脖子,婢女急说:“不要这样!夜已经四更了,主人要起来了。如果我们有意,明天晚上也不晚。”正在戏弄拥抱时,听到晏生呼唤:“粉蝶!”婢女变了脸色说:“坏了!”急忙跑出去了。阳曰旦偷偷地跟过去听着,只听晏生说:“我本来就说这个婢女尘缘未灭,你一定要把她收下来,现在怎么样?应该打她三百鞭子!”十娘说:“这丫头有了这种心思,不能再使唤了,不如干脆给我侄子算了。”阳曰旦听了既惭愧又害怕,回到书斋灭了灯睡下了。天亮后,有个童子来侍候他盥洗,没有再看见粉蝶。阳曰旦心中惴惴不安,恐怕受到谴责被赶走。不多会,晏生与十姑一块出来,好像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就考他的琴技。阳曰旦弹了一曲,十娘说:“虽然还没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但已经学到十之八九了。练熟了就可以达到神妙的地步。”阳曰旦又请求教别的曲子。晏生教了他“天女谪降”之曲。这支曲子指法很难,阳曰旦练习了三天,仅能成调。晏生说:“已经学了个大概,以后只须熟就行了。只要练熟这两首曲子,就再没难弹的曲调了。” 阳曰旦很想家,告诉十娘说:“我住在这里,承蒙姑姑抚养。十分快乐,只是担心家中人悬念。这里离家三千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里!”十娘说:“这并不难,你原来坐的船还在,我助你一帆风。侄子没有成家,我已让粉蝶先去了。”又赠送他一张琴,并给他些药说:“回去给祖母医病。这药不但能治好病,还可以延年益寿。”说完就把阳曰旦送到海岸,让他上船。阳曰旦找船浆,十娘说:“不需要这东西。”说完,解下裙子当作船帆,系到船上。阳曰旦担心会迷路,十娘说:“不要担忧,只管听凭风帆飘荡。”系好了帆,阳曰旦上了船,心情凄然,正想拜谢告别,忽然刮起南风,离岸边已经很远了。阳曰旦见船上已经准备了干粮,但是只够吃一天的。心中埋怨十娘吝啬。肚子饿了,又不敢多吃,怕一下子吃光,只吃了一块胡饼,觉得胡饼里外又甜又香。剩下的六七块,阳曰旦珍重地保存起来,也不觉得肚饿了。夕阳要下山了。阳曰旦正后悔来时没有要灯烛,转瞬间,远远看见有人烟。仔细一看,原来是琼州。阳曰旦高兴极了,一会儿就到了岸边。他解下裙子,裹好胡饼,就回家了。 进了门,全家人十分惊奇,原来阳曰旦离家已经十六年了。这时阳曰旦才知道他遇到了神仙。看到祖母病重,阳曰旦便拿出药让祖母吃了,多年的重病立刻好了。家里人都奇怪地问他,阳曰旦就把见到的事情都讲了。祖母伤心地说:“那是你姑姑啊。”当年,老夫人有个小女儿,名叫十娘,生来就有仙姿,许配给晏家。女婿十六岁时,进山没有回来,十娘等到二十多岁,忽然没病死了,埋葬了已经三十多年了。听了阳曰旦的话,大家都怀疑十娘没死。阳曰旦拿出裙子,正是十娘当年在家里穿的那条。阳曰旦又把胡饼分给家人吃,只吃一块,一天都不饿,而且精神倍增。老夫人命人打开十娘的棺墓验视,原来只是一具空棺材。 阳曰旦起初聘了吴家女儿,因为他出去几年没有回来,吴家女儿就嫁了别人。大家都相信十娘的话,等着粉蝶到来。过了一年多也没有音信,才商议另外娶亲。临邑的钱秀才,有个女儿叫荷生,远近都知道她长得漂亮,年已十六岁。还没嫁人,就死了三个未成亲的女婿。阳家就托媒人和钱家订了亲,选好日子成亲拜堂。娶到家后,果然非常艳丽漂亮。阳曰旦仔细一看,原来是粉蝶!惊奇地问她过去的事,钱女茫然不知。原来粉蝶被赶走的日子。正是钱女降生的时辰。阳曰旦每次为她弹奏《天女谪降》,钱女总是手支下巴凝思,好像有所心领神会。 卷十二 李檀斯 长山人李檀斯,是国学生。有次,他村中有个老太太“走无常”(迷信说法:阴间如同人世,有时吏不足,就从人世勾生人帮忙,完事后仍将人放回,称“走无常”),对人说:“今夜和一个人共同抬着李檀斯,去投生淄川县柏家庄一家大门崭新的人家,他身躯太重,差点没被他压死!”当时李檀斯正在与客人高兴地喝酒,听到老太太的话,以为是胡说八道。到了夜晚,李檀斯突然无病死去。天明以后,有人赶紧去老太太说的投生地点打听,果然那人家夜晚生了个女孩。 卷十二 锦瑟 沂水县有个姓王的书生,少年时父母就死了,家里十分贫困。但王生却是一个高雅修洁、清奇洒脱的美少年。当地有个姓兰的富翁,见了王生很喜欢,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还答应为他盏房子、置田产。王生刚娶妻不久,兰富翁就去世了。妻子的弟兄们都鄙视王生,从不和他来往。特别是妻子兰氏,更是傲慢凶悍,常把丈夫当作奴仆使唤。自己吃美味佳肴,让丈夫吃粗茶淡饭,吃饭时给折两根草杆当筷子,这些王生都忍了下来。 王生十九岁时,去郡里考秀才,结果名落孙山,心里很是懊丧。回到家中,正好妻子不在,锅里熬着羊肉羹。王生便舀起一碗吃起来。一会儿,兰氏走了进来,也不说话,劈手就把锅子端走了。王生十分羞惭,把筷子抛到地上,说:“这种境遇,倒不如死了!”兰氏怨恨的问王生什么时候去死,仍过一盘绳子让他去上吊。王生大怒,将饭碗抛到了兰氏身上,把头打破了,自己离家出走。路上仔细想想,万念俱灰,活着实在是不如死了,便揣着根带子进入一条深谷中。来到树丛里,正要选根树枝系带子,忽见土崖间微微露出条裙子。瞬间,一个小丫鬟冒出来,看见王生,急忙缩了回去。像影子一样消失了,土崖上却没有一点裂痕。王生心知是妖物,但正要寻死,所以也不害怕,将带子放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察看动静。一会儿,丫鬟又露出半张脸,往外看了一眼,立即缩了回去。王生心想,如能跟着这些鬼物去,倒能享受到死的乐趣,便抓起块石头,敲打着土崖说:“地下如能进去,请指条路。我不是寻欢的,是求死的!”很久,没有动静。王生又敲着说了一遍。只听土崖内有人说道:“想寻死先回去吧,晚上再来!”话音虽细得像蜂子鸣叫,却清晰刺耳。王生答道““好吧!”往回走了走,坐等天黑。 不长时间,夕阳落山,天空繁星闪烁。土崖间忽然冒出一片高大的府第,两扇大门静静地敞开着。王生一步步登上台阶,走了进去。才几步,见前面横着一条河,波浪汹涌,热气蒸腾,像是温泉。用手试试,水热得像沸水,不知河有多深。王生怀疑这就是鬼指给他寻死的地方,便一头扎了进去。热水浸透几层衣服,皮肤灼烫得像要烂了一样。幸亏是浮在水面上,没有沉下去。在水中游了很久,渐渐能忍受水的热度,极力挣扎着才爬上河的南岸,所幸全身并没有烫伤。又往前走了会儿,远远望见一座大屋子内透出灯光,便朝着屋子走去。突然一条大狗窜出来,向王生猛扑,一口含住了他的衣服,将袜子撕破了。王生急忙摸起块石头打去,狗才稍往后退了退。接着又有一群狗拦路狂叫起来,都像牛犊一样大。正在危急时刻,一个丫鬟出来将群狗喝退,看着王生说:“寻死的人来?我家娘子可怜你遭受迫害,处境艰难。让我送你去‘安乐窝’。从此后再没有苦难了。”便挑着灯,领着王生开了后门,在昏黑的夜幕下往前走去。 不一会,来到一家,明亮的蜡烛照射着窗户。丫鬟说:“你自己进去,我回去了!”王生进门四下一看,原来是自己家!急忙返身跑了出来,正碰上兰氏使唤的一个老妈子,见了王生说:“找了你一整天,又要往哪里去?”拉着王生进入屋内。只见兰氏用手帕包着脑门上的伤,笑咪咪地从床上下来迎接,说:“我们做夫妻一年多了,连和你开个玩笑都不知道吗?我已经知罪了。你只是受了我一点责备,我可是实打实让你给打伤了,你也可以稍出口气了!”从床头上拿出两锭金子,塞到王生怀里,说:“以后全家的吃穿,你说了算,行了吧?”王生一语不发,将金子扔到地上,夺门跑了出去,仍想去深谷敲那座府第的大门。来到田野里,那个丫鬟行走缓慢,远远地挑着灯还能看得见,王生忙喊叫着追赶,灯停住了。等赶上,丫鬟说:“你又来了!宰负了娘子一片苦心。”王生说:“我想寻死。没和你商量再求活。娘子是大户人家,地下也需要人手,我愿意做苦役。实在感不到活着有什么快乐!”丫鬟劝道:“好死不如赖活,你的想法怎么这样荒谬啊!我家也没别的活,只有淘河、洒扫、喂狗、搬尸,做不到规定数量,就要削下耳朵、割掉鼻子、敲断小腿、剁去脚趾。你能行吗?”王生忙回答说:“能行!”又进入后门。王生问道:“刚才说的那些差事都干些什么?还要搬尸,哪来那么多死尸?”丫鬟说:“我家娘子以慈悲为怀,开了座‘给孤园’,专门收养地下极深处那些无家可归的冤鬼游魂。鬼魂多得成百上千,每天都有死去的,所以需要背了去埋了。请你去看看。” 不一会儿,走近一座门,上写着“给孤园”。进去一看,只见房屋又多又乱,十分污秽,臭气薰天。园里的鬼魂看见灯光,纷纷聚集过来,都是些没脑袋或缺胳膊少腿的,令人不堪入目。王生回过头来想走开。见一具鬼尸横躺在墙下,近前看看,血肉狼藉。丫鬟说:“才半天没搬,就被狗啃成这样。”让王生把鬼尸背走。王生面有难色,丫鬟见状,说:“你若办不到,请仍回你的‘安乐窝’享福。”王生迫不得已,只得将鬼尸背起来,放到偏僻的地方。王生请丫鬟向娘子求情干点别的,以免遭受尸污,丫鬟答应。走近一间屋子,丫鬟说:“先坐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替你说说。喂狗的活较轻,我替你谋求这个差事,今后可要报答我!”去了刚一会儿,又跑出来,招呼王生说:“快来,快来!娘子出来了!”王生急忙跟她进去,见大堂上四下里挂着灯笼,一个女郎靠窗坐着,是一个二十来岁的仙女。王生拜伏在阶下,女郎命丫鬟扶起来,说:“这是个书生,不能养狗。就让他住到西屋里,主管簿籍吧!”王生大喜,忙跪下谢恩。女郎又说:“你看上去是个诚朴的人,可好好做事。如有差错。罪过不小。”王生连声答应。 丫鬟领着他来到西屋,几屋子非常整洁,王生心中很高兴,感谢丫鬟,又询问娘子的家世。丫鬟回答道:“娘子小名叫锦瑟,是东海薛侯的女儿。我叫春燕,早晚有什么事,就说一声。”说完便离开了;不一会儿,又抱来衣服和被褥,放到床上。王生兴奋终于有了个落脚的地方,天刚明,便起来开始工作,抄录鬼魂名册。属下的仆役,都来参见王生,送了很多酒肉。王生为了避嫌。将酒肉全部退回。每天两餐,都是吃的供应饭。锦瑟娘子察知王生廉洁谨慎,特别赐给他儒生巾和漂亮的新衣服。凡有赏赐,都命春燕送去。春燕生得很标致,跟王生熟了后,常常眉目送情。王生假装糊涂,谨慎地躲避,以免招致罪责。又过了两年多,锦瑟娘子赏给王生的东西超过日常薪俸一倍,但王生谦谨自守,一如既往。 一天夜晚,王生刚睡下,听到内院人声吵嚷。忙起床提刀出门,见内院一片火光,映红了天际。跑到院中暗处一看,一群强盗正在抢劫,仆役们惊骇得四散逃窜。一个仆人发现了王生,催促他快跟他逃。王生不肯,将脸上涂黑,紧了紧腰,杂在强盗中高呼:“不要惊吓了薛娘子!只搜掠财物,不要漏下!”这时,强盗们正到处搜不到锦瑟。王生得知锦瑟还没被捉到,便暗暗潜入府第后面,一个人寻找。碰到个藏着的老妇人,询问后才知道锦瑟和春燕都已翻墙逃走,便也跳过墙去,发现锦瑟二人藏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王生说:“这地方怎能藏住人呢?”锦瑟回答道:“我实在走不动了!”王生扔下刀,背起她便跑起来。一直跑了二三里路,累得汗流浃背,才逃进深谷中。将锦瑟放下,让她坐在地上歇息歇息。忽然,一头猛虎挟着疾风窜了过来。王生大惊,急忙要拦住它,猛虎已一口叼住了锦瑟。王生紧紧地揪住虎耳朵,极力将自己的胳膊塞到虎口中,以代替锦瑟。老虎发怒,扔下锦瑟,咔吱一声咬断了王生的胳膊,断臂掉在地上,虎才离去了。锦瑟大哭着说:“苦了你了。苦了你了!”王生在急忙中还没感到疼痛,让丫鬟从衣服上撕下片布子裹住伤口。锦瑟忙阻止,俯下身子找到那根断臂,安到断茬上接好,又包扎起来。东方渐渐发白,天要亮了,三人才慢慢地往回赶来。到家中一看,一片废墟。天亮后,仆人和婆子们才渐渐会集起来。锦瑟亲自到西屋去,探视王生的伤臂,解开绷带一看,断臂已经接好,又拿出药敷到伤口上,才离开了。从此后,锦瑟越发看重王生。让他享用的所有东西都和自己的一样。 王生臂伤痊愈以后,锦瑟在室内摆下酒宴慰劳他。王生来到,赐他坐下;王生再三谦让,才在一角落坐。锦瑟举杯劝酒,犹如对待贵宾。过了会儿,锦瑟说:“我的身子已让你背过,我想效仿过去楚王女和钟建的故事,但没有媒人,羞于自荐。”王生恐慌地说:“娘子对我恩重如山,即使舍上这条命也难以报答。刚才娘子讲的对我是非分之事,我怕遭雷打,实在不敢从命。如果娘子可怜我没有妻室,赐一个丫鬟就已经太过了。”锦瑟默然无语。 一天,锦瑟的大姐瑶台忽然来了。是个四十多岁的美人。到了晚上,瑶台叫进王生,让他坐下,说:“我不远千里赶来,为我妹妹主婚,今晚就把她嫁给你。”王生急忙站起来推辞,瑶台立命拿酒来,命两人喝交杯酒。王生苦苦推谢,瑶台夺过他的酒杯,为他们二人换盏。王生才伏到地上谢罪,接过锦瑟的酒喝了。瑶台出去后,锦瑟对王生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本是仙姬,因为有罪被谪。我自愿来到地下,收养冤鬼,以将功赎罪。赶上遭天魔劫难,才和你有附体姻缘。所以从远方请大姐来,一是为我们主婚;二是让她代理家务,以便我跟你回去。”王生恭敬地说:“在地下最快乐!我家有悍妇,而且屋子狭窄简陋。恐怕你受不了委屈。”锦瑟笑着说:“不妨事,两人欢饮一场,便上床成就了好事。过了几天,锦瑟对王生说:“阴间聚会时间不可太长,你先回去,料理一下家务,我随后自己便去。”于是给王生一匹马骑着,开门出去后,土壁又合上了。 王生骑马回到村中,村里的人见了都大为惊骇。来到家门口,只见高房大屋,焕然一新。原来,王生打伤兰氏离家出走后,兰氏叫来两个哥哥,想等王生回来痛打一顿报仇。等到天亮也没回家,两个哥哥才走了。有人在沟里找到王生的鞋子,怀疑他已经死去。既而一年多没有音讯。有个姓贾的陕中人,请媒人说通了兰氏,就在王生的家里娶了她。半年中又修建了好多房子。后来姓贾的外出经商,又买了一个小老婆回来,从此后兰氏便经常在家吵闹,贾某也常常是几个月不回家。王生询问了实情,大怒,将马拴住,直奔入内。看见原来的那个老妈子,老妈子惊得忙伏在地上口头。王生痛骂一顿,又让她领着去找兰氏,兰氏却已经跑了。不久,在屋子后面找到了她,他已经上吊自杀了。王生便让人将尸体送回她的娘家。将那个小妾叫来,见十几岁年纪,生的还算标致,晚上便收留了她。贾某托村里的人传话,恳求还他的小老婆,小妾却哀号着不肯去。王生便写下诉状,要告贾某霸占家产,夺人妻子。贾某不敢再要,连忙收了店铺走了。王生怀疑锦瑟负约,一晚正在和妾喝酒,听见外面有车马声,接着有人敲门,原来是锦瑟来了。锦瑟只留下春燕,其他人都让回去了。进入室内,妾行拜见礼,锦瑟端详了端详说:“这人有生男之相,可以代我受苦了。”便赐给她华丽的衣服和明珠首饰,妾拜了后收下,立在一边侍奉。锦瑟拉她坐下,尽情谈笑。过了很久,锦瑟说:“我醉了,想睡觉!”妾便辞出,王生也脱鞋上床。妾出门一进入自己的卧室,却见王生躺在床上,大吃一惊;忙返回原来的屋子窥视,屋里的灯已灭了。此后王生没有一晚不睡在妾处。一夜,妾起来,偷偷的到锦瑟卧室看看,见锦瑟和王生二人正在谈笑,十分惊骇,,忙跑回去告诉王生,床上却没人了!天明后,暗暗告诉王生这些奇怪的事,王生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有时候睡在锦瑟处,有时又睡在妾处。王生嘱咐妾不要宣扬这事。时间长了后,丫鬟也跟王生私通起来,锦瑟仿佛不知道一般。后来,丫鬟忽然难产,嘴里只叫“娘子”。锦瑟一进去,胎儿马上就下来了,还是一个男孩。锦瑟接生毕,把孩子递到丫鬟怀里,笑着说:“奴婢不可再生啦!业障一多,割爱可就难了!”从此后。丫鬟没再生产。妾生了五个男孩,两个女孩。锦瑟在王生家住了三十年。其间常常返回老家。来来往往都是在黑夜。一天,带着丫鬟走了,从此没再来。锦瑟走后,王生活到八十岁时,忽然带着一个老仆夜间外出,也一去不复返了。 卷十二 太原狱 太原有户人家,婆、媳都是寡妇。婆婆方到中年,不能自守。村里一个无赖常常跑到她家里去跟她私通。媳妇看不惯,暗暗地在门口、墙头下阻挡那个无赖,不让进门。婆婆十分羞惭恼恨,找了个茬要休了媳妇。媳妇不愿走,因此婆媳二人天天吵架。婆婆更加愤怒,便反咬一口,向官府诬告媳妇有奸情。官府问她奸夫的姓名,婆婆既:“那人黑夜来天明就走,谁知道是谁?拷打那淫妇,就会知道!”于是,又传唤媳妇。媳妇果然知道奸夫的姓名,但却说是婆婆跟那人私通,不是自己。二人争执不休。官府便将那个无赖拘拿了来,无赖又申辩说:“她们两个我谁都没有私通,是她们婆媳合不来,所以胡说八道冤枉我!”官府说:“一村上百人,怎么单单冤枉你!”将他重打一顿。无赖只得招供说是跟媳妇私通。官府拷打媳妇,她却始终不承认。官府便判决婆婆可以将媳妇赶出家门。媳妇不服。忿忿地又告到了省里。像上次一样,省里也不能判决。 当时,正好淄川县的进士孙柳下做临晋县令,以善断案而闻名。省里便把这个案子下到临晋,让孙县令审理。人犯带到后,孙县令略略审讯了一遍。就将犯人暂且下到狱中。让衙役准备砖头、行块、刀子、尖锥等东西,等黎明时使用。衙役们都困惑不解,说:“要上酷刑,自有板子大棍,怎么拿这些不是刑具的东西审案呢?”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姑且准备下再说。 第二天,孙县令升堂。问知吩咐预备的东西都已备好,便命都摆到大堂上。将犯人带上来,又挨个大略审问了一遍,才对婆媳二人说:“这件事也没必要搞得多么清楚明白。淫妇是谁虽然定不下来,但奸夫已经明确。你们家本是清白人家,不过是被坏人一时诱骗了罢了,罪责全在那奸夫身上。大堂上现有刀子、石块,你们自己拿去给我将那奸夫杀了!”婆媳听说,害怕一旦失手会偿命,孙县令说:“不用担心,由我作主!”于是,婆媳二人一同起身,拾起石块砸那个无赖。媳妇早对那无赖恨入骨髓,两手搬起块大石头,恨不能立即砸死他!婆婆则只是拿些小石子往无赖的屁股、大腿上砸。孙县令又命用刀子,媳妇拿起刀来,一刀往那无赖的胸膛上捅去;婆婆则犹豫着不敢下手。孙县令见状,忙阻止说:“行了!我已知道淫妇是谁了!”命将婆婆拿下,严刑拷打,果然讯知实情。痛打了那无赖三十大板,才了结了这个案子。 卷十二 新郑讼 长山县石宗玉,是个进士出身,在新郑县当县令。有一个远客张某人,在外经商,因生了病,既不能步行,又不能骑马,便雇了一辆人力车回家。身上带着做买卖赚的五千贯钱。由两个车夫载着他在路上走。 到了新郑县城,两个车夫把车子放在路边,去买东西吃,张某自己一人守着钱躺在车上。有个某甲从这车旁经过,偷眼一看,见车上没有别人,就去抢张的钱。张某有病不能抵挡,被某甲把钱抢了去。张某不顾有病,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远远跟在某甲身后。走了不多时,见某甲进了一个村子,他仍紧跟不放,也进了村子。随后又见某甲进了一家门里,张某不敢进人家的宅子,便从短墙上向里张望。恰好某甲放下钱回头一看,也看见了张某,就跑出来抓住张某喊抓贼,并将张某绑起来送到县署去见石县令,恶人先告状,诬告张某做贼。石公问张某,他详细说明了经过,喊冤叫屈。石公因没有什么证据,就责令他们先回去。 张某与某甲下了大堂,都说县官没有青红皂白,石公只当没听见。下堂后,石公回忆起某甲很早就欠赋税,就派人去某甲处追交,结果,第二天,某甲就拿了三两银子来纳税。石公问他银子是哪里来的,某甲说:“卖了衣物换来的。”并且说得有名有姓。石公命人去问纳税人中有没有与某甲一个村的,正好某甲的邻居也来了。石公就传来问他说:“你是某甲的邻居,他的银子是哪里来的,你当然知道。”邻人说:“不知到。”石公又对某甲说:“邻居都不知道你的钱是哪里来的,一定来路不明。”某甲一听便害怕,使眼色给邻居说:“我卖了某东西、某家具,你岂不知道?”邻人急忙说:“对!对!是有这个事。”石公生气地说:“你必定与某甲一同偷过,不动大刑你不会说实话。”邻人一听要动大刑,就赶忙说:“因为我们是邻居,没有敢说实话。现在大刑眼看就到了我身上了,还隐瞒什么?他实在是抢的张某的钱。”石公问出了真情,便放了邻人。 这时,张某因丢了钱,还在城里未走。石公就命某甲把钱还给张某。从这件事,可以看出石公为官是真心为民办事。 卷十二 李象先 李象先,是寿光县的名人。他的前世是一座寺庙的火头僧,无病而死。灵魂离体后,游荡在外,栖息在一个牌坊上。往下看见往来行人,头顶上都冒出火光,大概是身体内的阳气。夜晚,想到牌坊上不能久居,但下面房屋一片昏黑,不知应该到哪里去。只有一家灯火通明,灵魂便飘荡着赶去,进入家门,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婴儿。母亲喂他,看见乳汁十分恐惧;但肚子饥饿不堪,只得闭住眼睛勉强吮吸起来。过了三个多月,就不再吃奶。再喂他,便惊叫得啼哭不休。母亲只得用米汁掺和着枣栗喂养他,才得以长大成人,这就是李象先。李象先儿童时到那座寺庙,看见寺僧,还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只是到老都害怕奶水。 卷十二 房文淑 开封人邓成德,游学来到兖州,住在一座破庙中,受雇为一个专造户口簿的人抄抄写写。到了年底,同事和仆役们都回家了,只剩下邓成德一个人,在庙里做点饭吃。 一天,天刚明,有个少妇敲门进来,十分艳丽,到佛像前烧上香,叩拜后走了。第二天,少妇又来拜佛。晚上,夜深后,邓生起床掌上灯,刚想做点什么,少妇却早早地来了。邓生便问:“怎么来得这样早?”少妇说:“天明后人太杂,所以不如黑夜来;又担心来得太早会打扰你睡觉休息。刚才望见灯光,知道你已起床,所以来了。”邓生调戏道:“庙里没人,住在这里可免来回奔波之苦。”少妇讥笑道:“庙里没人,难道你是鬼吗?”邓生见能和她亲近,等她拜完佛,就拉她坐下求欢。少妇说:“在佛面前怎能做那种事!你身无片瓦,还敢妄想吗?”邓生执意恳求,少妇才说:“离这里三十里地,有个村庄,村里有六七名儿童还没请到塾师。你可前去找一个叫李前川的人,请求这个差事,就说要带家眷去,让他另准备一间屋子.我就可以跟你过了,这是长久之计。”邓生担心拐人家妇女事发后会获罪,少妇说:“不要紧。我姓房,小名叫文淑。没有亲属,常年寄居在舅父家里,不会有人知道的。”邓生大喜。辞别文淑,去那个村庄拜会李前川,果然被雇为塾师,又约定年前就带家眷来。返回后,告诉文淑经过。文淑先走一步,约定在路上等着他。邓生随后即告别同事,借了匹马往村庄赶去,文淑果然在半路等候。邓生下马,让她骑上,继续赶路。到了学馆,两个人便成了好事,生活在一起。一直过了六七年,竟然像夫妻一样,感情和好,安安稳稳,也没有追捕逃妇的。 后来,文淑忽然生了个儿子。邓生因为家里的妻子不生育,意外得子十分高兴,起名叫“兖生”。文淑却说:“假婚配终究不会变成真的。我马上就要辞别你离去,又生下这么个累人的东西干什么!”邓生惊异地说:“我正想倘若我命好,挣下点钱。和你一块逃回老家,怎么说这种话?”文淑忙笑着说:“多谢,多谢!我可不会献媚谄笑,去仰大婆子的鼻息!给人作奶妈,让孩子难堪。”邓生忙替妻子辩白不妒嫉,文淑默然无语。一个多月后,邓生辞馆,计划和李前川的儿子一同外出经商,告诉文淑说:“我想,指望做塾师度日,难有宽裕的时候。不如学着做点买卖,倒还有赚些钱返回老家的希望。”文淑也不说话。到了夜晚,文淑忽然抱着孩子起来,邓生忙问:“干什么?”文淑说:“我要走了!”邓生急急起床,刚要追问,但门没开,文淑却无影无踪了。邓生惊骇之下,才醒悟文淑不是凡人。因为文淑形迹可疑,走了后也不敢告诉别人,只推说是回娘家去了。 在此以前,邓生离家远游时,曾与妻子娄氏约定,年底一定回来。没想到一去好几年没有消息。有人传言邓生已死,娄氏的哥哥因为娄氏并无子女,便劝她改嫁。娄氏不同意,和哥哥约下再等三年,每天靠纺线织布来维持生活。一天,天黑后,娄氏出去关大门,一个少妇忽然从门外挤进来,怀中抱着一个婴儿,说:“从娘家回来。正好天黑了。知道姐姐一个人住,所以来借宿一晚。”娄氏便让她进屋。到房中仔细一看,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美人。娄氏便高兴地和她同床而睡,两人一块逗弄着婴儿。娄氏见婴儿自得像瓠瓜一样,十分可爱,伤感地说:“我怎么就没有这么个东西!”少妇便说:“我正嫌他累人。就把他过继给姐姐作儿子,怎么样?”娄氏说:“别说娘子不舍得,就是舍得,我也没有奶水养活他啊!”少妇道:“这不难。这孩子刚出生时,我也没乳水,喝了半剂药就好了。剩下的药还在这里,就送给你吧。”说着,拿出一个小包放到窗台上。娄氏以为少妇在开玩笑,漫不经心地答应下,也没感到有什么奇怪的。第二天醒来,呼唤少妇,没人答应。一看,孩子在,少女却已开门走了。娄氏十分惊骇,直等到辰时,婴儿饿得号哭起来,娄氏不得已,只得将那包药喝了,一会儿便有乳汁流出来,就喂婴儿。这样过了一年多,孩子长得又白又胖,渐渐会学人说话,娄氏喜爱他不亚于自己亲生的。从此后,便打消了改嫁的念头。只是每天早起后便抱孩子,再不能干活赚钱,家里越发困难起来。 一天,少妇忽然来了。娄氏大吃一惊,害怕是来要孩子的,便先发制人,先责怪她当初不辞而别,接着又喋喋不休地讲起抚养孩子的艰难。少妇笑着说:“姐姐诉说诉说难处,我就扔了儿子不要了吗?”便用手招呼小孩,孩子却哭着扑到了娄氏怀里。少妇骂道:“小犊子不认得亲娘了!”又对娄氏说:“这孩子可是百金不换。拿钱来吧,我们立下买卖字据!”娄氏信以为真,却又拿不出一文钱,脸不禁红了。少妇忙笑着说:“姐姐别怕。我这次来正是为了孩子。自分别后,我一直担心姐姐没有养儿的资本,所以多方求借,凑了十多两银子拿来了。”于是拿出银子递给娄氏。娄氏又担心接受了银子,人家再要孩子自己就没话说了,死活不要。少妇放到床上,自己出门走了。娄氏忙抱着儿子追出门外,人已走远了,喊也不顾。娄氏怀疑少妇负气走了,心里惴惴不安。但自从得到银子,放债生息,家境富裕了不少。 又过了三年,邓生做买卖赚了钱,治办行装,返回家来。夫妻二人久别重逢,欣喜万分。邓生忽然看见了孩子,便问是谁家的,娄氏详细地讲了经过。邓生又问:“叫什么名字?”娄氏说:“他妈喊他兖生。”邓生大吃一惊,说:“这真是我的儿子!”忙问少妇带着孩子来的时间,正是他和文淑分别的那晚。邓生便向妻子讲了和房文淑的悲欢离合,两人因终有一子,倍觉欣慰,期望着文淑还来,却再也没有音讯了。 卷十二 秦桧 青州的冯中堂家,杀了一头猪。拔去猪毛,见肉上写着一行字:“秦桧七世身”。将猪肉烹了一尝,味道恶臭,不能下咽,只得扔给狗吃了。唉!秦桧的臭肉,恐怕狗也不愿吃啊! 听益都人说,冯中堂的祖先,是在宋朝时被秦桧害死的,所以后代最敬岳飞。在青州城北大街旁建了座“岳王殿”,又塑了秦桧、万俟卨两人,跪在岳飞像前。来往行人每去瞻拜岳王殿时,都用石块投打秦、万二人,殿内香火不绝。后来,朝廷大军征伐于七,冯家子弟毁了岳王像。将秦桧、万俟卨二人的塑像搬到几里外的“子孙娘娘庙”中,让他们跪起娘娘来。恐怕百年以后,必定又有“杜十姨”“伍髭须”之类的讹误出现,(伍髭须、杜十姨:浙西有伍子胥庙,老百姓不知伍为何人,讹传为“伍髭须”,为他塑的像上有五溜长须。又有“杜拾遗祠”。即杜甫祠。又讹传为“杜十姨祠”,还一块商量将“杜十姨”嫁给“伍髭须”)真是太可笑了。 又:青州城内,原有座“澹台子羽祠”,当魏仲贤显赫时,有个世家中人谄媚他。将子羽的塑像毁掉了帽子,打落了胡子,改成魏仲贤的模样,这也算是骇人听闻的一件丑事了! 卷十二 浙东生 浙东有个书生房某,到陕西设馆教书,常常对人吹嘘自己的胆大,啥也不怕。 一夜,房某赤身躺在床上睡觉,正睡间,忽然觉得有一个怪物从空中掉下来,浑身毛茸茸的,一下打在他的胸膛上,还有声响。他觉得这怪物有狗那么大,气喘嘘嘘,四只爪子不断地挠动。房生一时大为害怕,想爬起身来,这怪物就用两爪扑倒他;不一会,房生就被吓昏了。 呆了一个时辰,房生朦胧中觉得有人用尖东西刺他的鼻子,他立即打了个喷嚏,便苏醒了过来。睁眼一看,见屋里灯光荧荧。床边还坐着一个美人,这美人笑着对他说:“好一个男子汉。胆子就这么大吗?”房生马上意识到这女子一定是狐,不觉更害怕起来。女子渐渐走近房生,与他戏耍挑逗,房生这才慢慢胆子大了些,便相欢好。待了半年,他俩感情更深。 一天,女子正睡在床上,房生起了不良之心,偷着用打猎的网子蒙住了她。女子醒来,不能动身,就请求房生放开她,但房生只是对她笑而不去放她。女子生气,忽然化作一团白气,从床下冒了出来,非常气愤地:“你终究不是好朋友,赶快送我走。”说着就一手拉着房生出了门。房生就觉得身不由己地跟女子走起来,一霎又腾空而起,在天空飞行。约走了一顿饭的时间,女子忽然一放手,房生便晕头晕脑地从空中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一个财主的园子里。这园子里有一口陷阱,上面盖着用绳子结的网子,房生落在网子上,肚子压在网上,把网也压偏了,半个身子悬在阱口上。他定了定神向阱下一看,一只老虎正蹲在阱底,仰起头来虎视眈眈地看他。老虎想吃他,就猛地跳起来咬人,只差不到一尺就咬着房生。房生这时吓得心胆都碎了。主人的园丁来喂虎,见了房生很觉奇怪,便把他扶上来,这时房生已被吓昏。待了一会儿,才慢慢醒来。园丁问他,他详细说了经过。这个地方是浙江地界,距离房生老家已有四百多里。主人知道这件事后,便赠给他路费,叫他回家。 房生回到家里,告诉别人说:“我虽然两次死过,都是狐所为。但没有狐,我还穷得回不了家呢。” 卷十二 博兴女 博兴人王某,有个女儿刚满十五岁。当地一恶霸看中女子的姿色。趁她外出时,将她强抢了去,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家后,恶霸逼奸女子,女子不从,号哭着抗拒撕打。恶霸不遂,勒死了她,将尸体用石头缒着,沉在了家门外一口深水塘中。王某到处找不到女儿,正无计可施。天上忽然下起暴雨。雷电绕着恶霸家闪来闪去,突然霹雳一声,一条龙飞腾而下.将恶霸的脑袋拧下来抓走了。不一会儿,雨过天晴,塘中女尸浮了上来,一只手中还抓着个人头,仔细一看,正是恶霸的首级。官府得知,将恶霸的家人逮了去讯问,才知道实情。 卷十二 一员官 济南府吴同知,性格刚强,清正廉洁。当时官府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哪个官犯了贪污罪,上司总是加以庇护,不但不处罚,反而把他贪污的钱分摊在其他同事身上,没有人敢阻挠或违抗。只有这位吴同知不怕,上司强迫他为赃官垫钱,他不干;上司气得骂他,他回骂说:“我官虽小,也是朝廷任命的。你可以参奏处分我,但不可以咒骂我!要死便死,我绝不会损朝廷之禄,代赃官偿还赃钱!”他这么一说,上司拿他没办法,只得好言劝慰。人们都说那年头不兴走正道,叫我说,不能怪年头不好,是有些混帐人自己不走正道罢了。 跟吴同知同时的有个叫穆情怀的,博兴县高苑镇人,被狐狸精附了体。常常慷慨激昂地谈论世道。外人只能听见座上的说话声,看不见跟他对谈的人。这天他到了济南,朋友们谈话间有人问他:“你既是狐仙附体,该没有不知道的事儿,请问济南府有多少官员?”穆情怀马上答道:“只有一个。”大家听了,都笑他说得不对;又问他为什么那么说,他说:“合济南府虽然有七十二名官员,其实,真够格的只有吴同知一个。” 那时候,泰安张知州,因为脾气倔,人们送外号“橛子”。过去大官僚等有地位的人来游览,登山的人工、牲畜、车舆等一切费用都向当地老百姓摊派。可是张知州到任后就把这个陋规废除了。若是大官跟他要猪啊羊的一类物品,他就说:“我就是一只猪、一只羊,请把我宰了犒劳你的仆人去吧!”大官也无可奈何。张知州自从远离家乡到泰安做官,与妻子儿女分别已十二年。刚到任时,夫人领着儿子从都城来看望他,开头一两天挺喜欢;六七天后。夫人不慌不忙地说:“你做官这么多年,穷困得连蒸饭的甑子上都蒙上了尘土。你难道老糊涂了,不顾子孙了吗?”张公一听这话气坏了,把夫人大骂一通,还令人拿棍子来,逼着夫人跪下挨打。儿子伏在娘身上大哭,恳求代母受过。张公狠狠地打了儿子一顿,才算消了气。夫人难过加失望,领着儿子回了家,发誓说:“老东西就是死在泰安我也不再来了!”过了一年,张知州死在了任上。 卷十二 丐仙 高玉成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住在金城的广里。他擅长针灸,不论病人穷富都给治。 有一天来了个乞丐,小腿上长着烂疮,躺在路边上,腿上又是脓又是血,臭不可闻。居民们怕他死了,每天给他送点吃的。高玉成见了,可怜他,派人把他扶到家来,安顿在偏房里。仆人们嫌他臭,捂着鼻子远远地站着。高玉成拿出艾草点着,亲自给他针灸,天天供他饭菜。过了几天,乞丐馋了,要汤喝要饼吃,仆人怒骂了他一顿。高玉成知道了,就打发仆人给他汤和饼。没过多久,乞丐又要酒肉,仆人跑来说:“这个要饭的太可笑了!原先在路上躺着的时候,一天连一顿饭也吃不上。现在可好,一天三顿吃着,还嫌孬;给了汤饼又要酒肉,这么贪吃,就该把他扔回大路上去!”高玉成问仆人,他的疮怎么样了,仆人说:“痂快掉了,好像可以走路了。我看他是故意呻吟,装着喊痛。”高玉成说:“唉,给他酒肉能花几个钱?等他恢复了健康,总不会把咱当仇人吧。”仆人假意答应,却不照办,还跟伙伴一起笑话主人傻。第二天,高玉成亲自去看乞丐,乞丐腿一拐一拐地站起来,感谢他:“先生你的大恩大德,就像把死人救活,叫白骨长肉,我真是感激不尽。只是我的疮刚痊愈,还役完全康复,想吃点好的解解馋。”高玉成这才知道他原来的命令仆人并未执行,便把仆人喊来痛打一顿,命令他马上给乞丐送酒肉来,还要把酒烫热。仆人心中暗恨乞丐,到了夜里,仆人放把火把偏房烧了,故意喊:“失火了!快救火呀!”高玉成赶紧起来一看,偏房已变成一片瓦砾,惋惜地说:“唉,这下乞丐完了。”赶快督促大家把火救灭。这时,大家才见乞丐躺在火堆里,正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大家把他推醒,乞丐睁眼一看,故作惊讶说:“咦!屋子哪去了?”人们这才知道他不是平常人。高玉成也更加敬重他,让他到客房里去住,给他换上新衣服,天天与自己在一起。问起他的姓名,自称“陈九”。住了几天,模样也显得有光泽了,而且谈吐不凡,棋下得也好,高玉成常输给他,就天天跟他学棋艺,还真学到了一些下棋的奥秘。这样过了半年,乞丐也不说走,高玉成也是一刻也离不了他。即使来了贵客,也叫上乞丐陪着饮酒。席间掷骰子行酒令,陈九就替高玉成猜点数,每猜必准,高玉成很惊奇。高玉成知道他不是凡人,常求他显显本事,陈九推辞说自己没什么本事。 有一天,陈九说:“我想走了,过去受你的大恩,今天我设小宴请你,你可别带旁人去呀。”高玉成说:“咱在一起处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走?你一个钱也没有,我哪能去叨扰你呢。”陈九很坚决地说:“一杯酒能花几个钱!”高玉成说:“上哪里去呢?”陈九回答说:“去你后花园。”这时正是严冬季节,高玉成怕花园亭子里冷,陈九说:“不碍事。”高玉成就跟他到了园子里。一进园子,猛觉气候立刻暖和得像阳春三月,进了亭子,更暖和了,有成群的珍奇鸟类一起展开歌喉呜叫。仿佛暮春时节。亭子中的案子、茶几都镶嵌着玛瑙玉器。还有一架水晶屏风晶莹光亮,可以照人,可以看见里面有花树摇曳,有的正开花,有的花在落;还有一种小鸟。白的像雪,飞来飞去地叫,声音很好听,用手去摸时。却啥也没有。高玉成愣了半天才坐下,又见一只鸜鹆在架上学人说话:“上茶!”一会儿就见一只丹凤鸟叼一个红玉盘飞来,盘中有两只玻璃杯,杯中盛着香茶,来到高玉成面前,伸着长脖子,恭敬地站着。等高玉成饮了,放回茶杯,丹凤鸟又叼了红玉盘子,展翅飞去了。鸜鹆又叫:“上酒!”马上就从太阳里边飞来一只青鸾、一只黄鹤,一只叼酒壶,一只叼酒杯,放在桌上。又有许多鸟儿送来菜肴,纷纷扬扬,鼓翅声不绝于耳。不大功夫,山珍海味摆满了桌案。酒菜都是罕见的上等品。 席上,陈九见高玉成酒量很大,说:“您是海量,得用大杯。”鸜鹆又叫:“大杯伺侯!”忽然,太阳边上光点闪闪,有一只大蝴蝶扇动翅膀用脚抓着刻了鹦鹉花样的酒杯向园中飞来,酒杯装了有一斗的酒;待落到案桌上,高玉成才看出这蝴蝶比大雁还大,蝴蝶的两翅膀形态美丽,上有五彩花纹,高玉成赞不绝口。陈九呼道:“蝶子劝酒!”蝴蝶飞动一下,变成了一个美人,绣衣飞舞。前来敬酒。陈九又说:“还得伴酒呀。”美人于是翩翩起舞,舞到高潮处,两脚离地有一尺多高,不时向后仰头,折腰,头都快碰到脚了;又来了个倒空翻,连点土星也没沾着,边舞边唱道:连翩笑语踏芳丛,低亚花枝拂面红。曲折不知金钿落,更随蝴蝶过篱东。 唱罢,余音袅袅不绝。高玉成高兴得拉她到身边一同饮酒。陈九同意她坐下,并给她酒喝。 高玉成酒后控制不住自己,动了心,猛地把美人抱在怀里。美人却突然变成一只夜叉,眼球突出眼外,牙齿伸出嘴唇,一脸黑疙瘩肉,成了个丑八怪。高玉成吓得赶快放了手,趴在桌子上打哆嗦。陈九用筷子敲敲她的牙,喝斥说:“还不快走!”一敲,又变成了蝴蝶,忽闪忽闪飞走了。高玉成定了定神,告辞出来,仰面见天上月光如水,对陈九说:“您招待我的好酒菜从空中来,您家一定是在天上了。可不可以领我去游玩一番?”陈九说:“可以。”就拉了他的手一跳,离了地面,高玉成立刻觉得身子到了空中,离天不远了。渐渐地看见了一座很高的门,门口像井口那样圆,进到里面亮得跟白昼一样,路面都用苍色石头砌成,又平滑又干净,没有一星儿尘土。有棵几丈高的大树,上面开放着莲花那么大的红花。满满一树。树下有位美貌女郎正在石头上捶一件绛红色韵衣服,漂亮极了。高玉成看得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根木头。女郎发现了,生气地说:“哪里的狂小子,来干吗!”用捶衣捧投中了他的脊背。陈九忙拉他到僻静地方,狠狠责备他。高玉成挨了一棒。酒也醒了,觉得很惭愧,就随陈九出来了,门外有白云接住他们的脚。陈九说:“从现在起,咱们就分别了。我嘱咐你一句,记住:你活不了多大年纪,明天赶快躲到西山去,或许可以免死。”高玉成想挽留他。他转身就走了。高发觉云朵渐渐降低,竞落在自家后园中,可园中景物与陈九请他赴宴时已大不一样了。回到屋里跟妻子一说,两人都很惊异。看看上衣挨棍子的地方,像晚霞一样红,还有股特别的香气。 次日早上,高玉成按陈九的嘱咐,带上干粮上了西山,正逢大雾满天,路都看不清了。踩着荒坡急走,忽然掉进个雾气弥漫的大窟窿里,只觉得很深很深,幸亏没有摔伤。清醒过来,定神一看。雾气蒸腾好像刚打开馒头笼,不免叹息说:“仙人叫我躲灾,终于躲不过命运,在这里头什么时候能出去,还不是一死?”坐了一个时辰,看见洞穴深处隐隐有光亮,便站起来走进去,谁知里边又是一番天地,有两个老者正在下棋,见了他,也不答理,只顾下棋。高玉成蹲在一旁看,下完了棋,老者把棋子收到盒里,才问他怎么到了这个地方。高回答说:“迷了路,掉进来的。”老者说:“这里不是人间,不便久留。我送你回去。”于是领他回到窟窿中。高玉成就觉着脚下有云气托他往上升,一会儿到了平地。一看,山里的树成了深黄色,叶子哗哗地往下落,像是秋末季节,惊得他说:“咦?我冬天来的,怎么忽然变成晚秋了?”跑回家里,妻和孩子都大吃一惊,与他抱头痛哭。高玉成奇怪,问妻子,妻说:“你从上了西山,已经三年了,俺还以为你不在人世了。”高说:“怪了,这是刚才的事呀!”拿出带的干粮一看,全变成粉末了。一家人都很诧异,妻说:“你走后,我梦见两个穿黑衣扎着亮腰带的人,好像来催租税的官差,气势汹汹进屋张望,说:‘高玉成哪里去了?’我不客气地说:‘他出去了。你们即使是官差,也不该闯进人家的内室呀!’两人就走了,边走边嘟哝:‘怪事怪事’什么的。”高玉成才恍然大悟:自已在山里遇见的是仙,妻子梦见的是鬼。 高玉成每逢对着客人,里边穿了挨过棍子的褂子,满座都能闻见那种特别的香气,既不像麝香,也不是兰花香,沾了汗,香气就更浓。 卷十二 人妖 书生马万宝,是东昌人,为人狂放不羁;妻子田氏,也是放诞风流,夫妻二人感情敦厚。 一天,有个女子来到村中,寄居在马生邻居一个寡老太太家里,自己说是受不了公婆虐待,暂时跑出来躲避。女子缝纫手艺非常精巧,常为老太太做些针线活,老太太很高兴,便长留住了她。过了几天,女子又自称能在深夜给人按摩,专治女人腹部疾病。老太太常到马生家串门,一次向田氏宣扬女子的医术,田氏也没在意。又一天,马生从墙缝中窥见女子,年龄约十八九岁,模样很标致,心里不觉喜欢上了她。暗地里和妻子商量,让妻子装病把女子诱来。田氏便假装生起病来。老太太先过来问候,说:“蒙娘子招呼,她马上就过来;但她怕见男人,到时请不要让你丈夫进来。”田氏说:“家里房子不多,他还得出出进进,可怎么办呢?”装着沉思了一会,说:“晚上西村阿舅家叫他去喝酒,就让他别回来了。这也是容易的事。”老太太答应着走了。田氏便和马生商量好,用以人换人之计来算计这个女子。 天黑后,老太太领着女子来了,问:“郎君晚上回来吗?”田氏答道:“不回来了!”女子高兴地说:“这样才好。”说了几句话,老太太走了,田氏便点起蜡烛,展开被子,让女子先上床,自己也脱了衣服,灭了灯。忽然说:“差点忘了,厨房的门没关上,可别叫狗偷吃了东西。”下床开门出去,换成马生。马生蹑手蹑脚地进来,上床与女子一个枕头躺下。女子颤声说:“我要为娘子治病了!”又说些亲昵的话,马生不语。女子就用手抚摸马生的肚子,渐渐地到了肚脐下,停住手不动,忽然探摸下处,一声惊叫,女子惊讶恐怖的样子,不亚于抓住了毒蛇或蝎子,翻身下床,就想逃走。马生一把捉住,把手伸进女子的两腿间,一抓一把,原来也是男子!马生大骇,急忙喊叫点灯。田氏以为女子不同意,两人闹翻了,点上灯过来想给二人调停调停,进门一看,只见一个男子跪在地上哀求饶命,又羞又怕,忙跑了出去。马生细细究问,他自称是谷城人王二喜,因为哥哥王大喜是桑冲的弟子,所以学到了男扮女装的方法。马生又问:“玷污了多少人?”王二喜答道:“刚出道不久,才十六个人。”马生觉得王二喜的罪恶,应该诛杀,想告到郡府;但又爱怜他生的美貌,不忍心他死,便将他反绑起来阉割了。王二喜鲜血涌流,昏厥过去,一顿饭的功夫才苏醒过来。马生又将他扶到床上,盖上被子,嘱咐说:“我用药给你治伤,伤好后,必须跟我一辈子;否则,我就告到官府,让你去死!”王二喜唯唯连声。 第二天,老太太又来看望,马生骗她说:“她是我的表侄女王二姐。因为是石女,被丈夫家赶出了家门。昨夜跟我说明缘由,我才知道。夜晚她忽然身子不适,我才要去给她买药治病,还要到她丈夫家要求留下她来与我妻子作伴。”老太太听说,进屋探望王二喜,见面色如土,便询问病情。王回答说:“阴处忽然肿胀,可能是生疮。”老太太信以为真,走了。马生便为王二喜疗伤,一天天好起来。夜里二人经常鬼混,早上起来,王二喜就替田氏提水做饭,洒扫庭院,缝补衣服,俨然是个奴婢。住了不长时间桑冲便事败被杀,同党六十七人一并被凌迟处死。只有王二喜漏网,官府传令各地严行缉拿。村里人都怀疑王二喜,便召集村中老太太们,让她们隔着衣裳探摸王二喜的下处,证实是“女子”,大家才打消了疑虑。王二喜很感激马生,后来果真跟了他一辈子,死后,就葬在马氏墓的一侧,坟墓至今隐约还在。 卷十二 蛰蛇 我的同乡郭生,在山东的和庄.设立一个私塾,有五、六个学生,这些学生都是初次进学堂的孩子。 学堂的南边是厕所,厕所是个牛圈,牛圈紧靠着山的石壁,石壁上杂草丛生。学生们去厕所,过很长时间才返回。郭生责问他们缘由。他们说:“我们在厕所作腾云驾雾的游戏。”郭生怀疑他们说谎。当学生上厕所时,郭生在旁偷看,看见他们从地面升到二、三尺的半空中,迅速地升起来,又迅速地落下去,好长时间又不动。郭生走进厕所仔细察看,只见石壁缝中有一条蛇,蛇一抬头,头比盆还大,蛇一吸气,学生就升到半空中。 于是郭生把这事告诉了全庄人。庄上人都来观看。他们用火把焚烧石壁.结果蛇死了,石壁断裂。这条蛇不太长,但是很粗,像个大桶。大概这条蛇在石壁中蛰居而不能出来,已经很多年就如此了。 卷十二 晋人 有一位来自山西地区的勇士,他对那些花拳绣腿式的格斗术不屑一顾,而以武艺精湛的实力传名于世。当他路过中州时,有一个少林弟子与他交手,而被他所羞辱,少林弟子不甘心,把事情告诉给了师傅。于是,他们商议:以宴请山西勇士的名义,趁机报复之。他们等勇士来到时,先以香茶相待,再拿坚硬无比的没削壳的胡桃给勇士吃。只见勇士仅用食指一敲,那坚硬的胡桃随声而碎。少林僧侣们不由大惊,赶忙以厚礼款待勇士,随后匆匆散去。 卷十二 龙 河北省界有条龙坠落到村里,龙笨重迟缓地爬进一绅士家中,门口刚能容过它的身躯。龙挤塞进去,家里的人都吓跑了,登到楼上大声乱叫,轰轰隆隆地放着火枪土炮,龙才从他家里爬出去。门外积存着一洼泥水,水浅得不到一尺。龙爬进去,在水里翻滚,浑身涂满了泥污,用尽力气腾跃,只有一尺多就坠落下来。龙在泥水中盘曲了三天,苍蝇爬满了它的鳞甲。忽然下起大雨,龙才随着一声霹雳凌空而去。 房生同朋友一块登牛山,进入一座寺庙游览,忽然椽闯落下一块黄砖,上面盘着一条小蛇,像蚯蚓那样细小。蛇忽然旋转了一周,变得同指头一样粗;又转一周,已经同带子一样了。人们都很惊讶,知道是龙,忙一块跑下山。刚走到半山腰,听到寺庙中一声霹雳,震动山谷,天上的黑云像一顶盖子,一条大龙在云中矫健地翻腾着,一会儿就不见了。 章丘县的小相公庄,有一个农妇到田野去,遇到大风,风沙扑面,觉得一只眼被眯了,像是有根麦芒。又揉又吹,眼始终不好。翻开眼皮仔细看看,眼睛倒没有毛病,只在肉上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红线,有人说:“这是一条蛰居的龙。”农妇听说忧愁害怕得要死。过了有三个多月,天忽然下起暴雨,忽然一声霹雳,蛰龙挣开眼皮飞走了,农妇没受一点伤。 袁宣四说:“在苏州时,一天正遇阴雨天气。忽然霹雳大作,众人看见一条龙从云间垂下,鳞甲张动着,龙爪上抓着一个人头,眉毛胡须看得清清楚楚,不一会儿穿入云端不见了,也没听说有谁掉了头的。” 卷十二 爱才 一个官员有个妹妹从小养在皇宫里作宫女,她嫁给了一位贵人,有个武官代他写了一封书信,信中有这样的精彩语句:“令弟从长,奕世近龙光,貂珥曾参于画室;舍妹夫人,十年陪凤辇,霓裳遂灿于朝霞。寒砧之杵可掬,不捣夜月之霜;御沟之水可托,无劳云英之咏。”当朝高官十分赞赏这位武官的文才,他就武职变成了文职,后来做官做到通政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