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葫芦》 《》 (明)西子湖伏雌教主编 醋葫芦4卷20回 本书所根据的藏本与中华书局《古本集成》及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集成》所根据的藏本同出一源。即影印一自一明隆庆三年(1569)四香高斋平石监刊本。卷一页11原缺。 据此书的〈醋葫芦序言〉,《醋葫芦》的作者,真名不详,书前题:“西子湖伏雌教主编”、“且笑广芙蓉癖者评”。原书首序有“笔耕山房醉心西湖心月主人题”字样。目录前又有题“且笑广评演《醋葫芦》目录”,各回均有不同评批者,署名是:且笑广芙蓉癖者、心月主人、大堤游冶、竹醉山人等。本书似作于明朝末年,卷首有崇祯二年(1629)翠娱阁主人序,有笔耕山房影印本。 卷首序文末署“笔耕山房醉西湖心月主人题”。目录页前题“且笑广演评《醋葫芦》目录”,后有〈说原〉一篇,末署“且笑广主人识”。图合左右半叶为一幅。第一幅图右半叶刻工为“项南洲”,左半叶记写手曰:“陆书清”,下“陆兰之”。各卷题署不一,第一卷署“西子湖伏雌教主编,且笑广芙蓉癖者评”,第二卷署“伏雌教主编,心月主人评”,第三卷署“大堤游冶评”,第四卷署“弄月主人、竹醉山人同评”。编者、评者生平姓名均不详。书演南宋临安成籕妻都氏奇妒事,书成于明末,第10回尝引吴炳《疗妒羹》部分一情一节。此本间附眉批,据笔耕山房本影印,原书第二回,第11页缺失,因无其他版本配补,故乃付缺如。 此演成籕、都氏故事。卷首有序,落款“笔耕山房醉西湖心月主人题”。按:同作者尚有《并西钗》、《宜一春一草质》二书。目录题“且笑广演评醋葫芦”。卷端题“新撰醋葫芦”。目录后附且笑广主人〈说原〉,有眉评、回后总评、行间夹评。评者署名,各卷不同。卷一且笑广芙蓉癖者,卷二心月主人,卷三大堤游冶,卷四弄月主人、竹醉山人。仅存明隆庆三年四香高斋平石监刊本。此书据日本内阁文库藏崇祯刊本影印。原缺第2回第11页。 讽刺喜剧一性一的艳一情一作品,在明清中并不多见,此书则属于这样的作品,它以一妒一妇一与其夫间的纳妾与拒妾为契机,演化出一个争争吵吵、打打闹闹与尔虞我诈、天地报应的故事。写了一个积凶悍和蛮横、狭隘心和妒嫉心于一身的恶毒一妇一人都氏,以及在她面前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和窝窝囊囊的丈夫成籕。两个人构成了一对极鲜明、强烈的反差和矛盾,从而形成了作品在主题思想与艺术构思上的两大特点:对反传统行为的讥讽与鞭挞,一情一节冲突的喜剧一性一和紧凑一性一。人物鲜明而夸张的一性一格冲突和冲撞,又形成了一些带有讽刺一性一的喜剧场面。 《提要》 明代。四卷二十回。题“西子湖伏雌教主编”序署“笔耕山房醉西湖心月主人题”。题署心月主人所著尚有《弁而钗》、《宜一春一香质》等,但其真实姓名及生平不可考。 叙都氏一性一妒及其家庭纠葛事。文中曾引用明戏曲家吴炳《疗妒羹》传奇中的某些段略。言成珪出身微贱,娶绸绢铺员外都直之一女一为妻,难免惧内。都氏不育,又喜妒,疑珪有意于婢。珪因无子,胁迫都氏允其纳妾。都氏竟用高价求一陰陽一女一为其妾,珪婚后大为不悦,与随嫁之婢翠苔通。都氏发觉,罚珪跪至四更,鞭打翠苔,弃于江中。后被救,与珪成婚并生一子。原来都氏是天界昴日鸡星之妻,一性一泼悍,犯嫉妒之罪,投胎为都氏。冥王令无常勾取都氏,一路拷打,倍受折磨,后抽去其脊梁上妒筋,转回陽世,从此妒心全无。 集怪异、因果于一体,东拼西凑,勉强成篇。此书历来被视为讽喻,意在劝惩一女一人不可有妒。而在男尊,一女一卑的封建社会,男子可以寻花问柳,三房四妾,而妻子只能一味顺从,不可有妒,否则被视为有失一妇一德。这种“德”,实质上是被扭曲了的,只不过为建立妻贤妾顺的封建家庭秩序而已。惟对明代商人生活及都氏内妒都飚种种行端的描写,可见明末城市商业经济之一斑,尚有一定的认识价值,对清人《疗妒缘》的创作也产生了影响。 今存明崇祯笔耕山房刻本。 《说原》 都氏者,言天下之一妇一人都如是也。一妇一人秉陰霾之一性一,习狐媚之妆,能窃男子之意旨以为用;男子堕落其中,至死不觉。亘古及今,以及蛮貊,无不皆然,故曰都也。虽然,一情一不足以联其夫,不得妒;才不足以凌其夫,不能妒;智浅不足以驾驭其夫,虽欲妒,夫亦不受其妒。试观都氏举止,其才一情一智识,一自一是太原异人。孔明以巾帼遗仲达,退丈夫为一女一子。余读《怕婆经》,进一女一子为大丈夫。世有都氏,吾愿事以箕帚。 成圭者,成规也。言天下之男子,未有不怕婆而能为丈夫,如公输不能拙规矩而成方圆。不怕则争,争则不和,夫一妇一不和,天地随之愆尤。盖怕之道,一精一言之为柔,直言之则为怕。然则,怕婆又何必为丈夫讳?揭一种新花样,定万世大规模,孰是慧男子,秉成规而善用之? 三握之吐,姬且负戾之周;七擒七纵,诸葛薄代之智。悍一妇一不殊强虏,非智宁能驭伏;保孤无异幼主,不周恶乎能全?鞠躬尽瘁,以忠臣行。良臣之心,任怨任劳,以巧人甘拙人之事。斯其为周智也。 飙者,何犬之类也。以继子而作难,何异疯犬?天下之生乎一体而怀二者,冷著甚矣,故冷姐继都飙而得矣。 且笑广主人识 《序》 余尝慨世之男子,甘为一妇一人之行,而不能一妇一人其心。一妇一人以一夫终,外畏公议,内顾名行。男十一色一不谓一婬一,一女一过二便为辱。苦矣,身之一女一矣!吾身畴氏,而以人之颦笑为颦笑,颜和声随有奚愉?况乃所乐只争是一线,一线之乐又寄于夫子。非一色一足以媚之,才足以制之,弗得也。一夫一一妇一,为欢几何?中有生老病死,所去者半;声问缘觉,所去者又半;饮食息起,所去者半;悲欢离合,所去者又半之半。总令美满百秋,括计不过数载,若乃复杂以僻邪,媚乎外室青楼,静言屈指,寂禁涕泗一一交一一横,一妇一人又乌能不妒?故一妇一人之心真。至于而真,更无漏其一种忐忑齿间龈龃龉龌龊,无可奈何之衷。将为贤一妇一,又恐割一爱一;将为妒一妇一,又惜名称。至事势临颈,腆颜不顾,譬兹醋国,扇乃一牝一风陰氛,弥填区寓陽明,遂失坚刚,纵横在我,笑骂由他。唯虽不一爱一名,甘任不肖,□可悼矣。令天下亲友臣子,以兹为心,则三王无难四,五帝无难六。弑父弑君,不载《一春一秋》;刖足按剑,不载《列传》。不复有商周,安知有末流乎?奈何孤矫之僻,独钟一妇一人,劳辞彦唏,虚费笔墨,扼腕哉! 前有《狮吼》,继有《怕婆》;而伏雌教主今又为之昌明其说,男子阅之,喜斯悦矣;妾一妇一闻之,能不一自一毁尽葫芦中一滴?不乃若都飙肆毒,冷姐生奸,即□生妒一妇一,亦当拔剑而起,斩断妒根,为莽男儿开方便之法门,顿一面之网,普无生之福,因以露洒杨枝,莲开并蒂,则世之获福,不即多乎!兹集虽足绘妒,实以救世矣。诸凡甘婆心而稔怕婆者,虔请一卷,迎二三高纳,对其乃正,焚香恭涌,礼拜忏悔,不必白面玉皇、黑脸阎老,梅檀香横,法界花飞,有妒无妒,一时同超醋海。 笔耕山房醉西湖心月主人题 第一回 限时刻焚香出去 怕违条忍饿归来 引首《满江红》(宋)儒作 须发男儿,率一性一处繇来凛冽。又何曾隐忍肤挠,含容目瞥。胜负场中逞后先,英雄队里争豪杰。怎归来见着俏浑家,汤浇雪!下虚心,犹未悦;任趋承,还磨折。总甘心忍耐,敢生流言。可侮浑如系颈羊,堪欺俨似藏头鳖。是何年,请得上方刀,把雌风灭。 【评】: 此公颇有疗妒之志,然欲请剑上方,第恐缓不及事,仍类寻常汉子。 这首《满江红》词,乃是宋时一个宿儒所制。单道着人生于天地之间,受父母之一精一血,秉天地之一性一灵,至清至明,至刚至劲。及其渐至壮年,又读了几多诗书,学了几多世务,添了几多侠肠傲骨,义胆雄心,一毫也不少屈于人,一些也不少弱于己,便是父母,也不肯让他分毫。不知怎么到了壮年以来,娶下一房妻室,便有了一个缄束,就似那蜗牛遇了盐醋,蚂蟥见了石灰一般,繇他飞天也似的好汉,只索缩了一大半,这也不知什么缘故?难道男子个个惧内,一女一人个个欺夫的?也是天生的古怪。 俗话道得好:“干事时她却还在底下,除了这事,她便要爬到丈夫头上屙屎。”莫说别的,便是当时陈季常,是个大有意思的人,哪个不相钦敬?独有这点上边,有些调停不来,每受了夫人的呵谴,难为到十生九死。又有那不识进退的老苏,倚着通家好友,只道一自一己面皮怎么样大,思量劝那柳氏转来,走来道:“嫂嫂,夫乃一妇一之天……”一缘二故,说得不上三五句话,只见那柳氏霎时变下脸来,把个刀一似的言语复上几句,眼见那老苏真个也一自一酥了。这总是《狮吼记》的旧话,人人看过,个个晓得,却把来做一个引子、小子也不十分细道。 却说目今又有一户人家,丈夫赛过陈悎,老婆赛过了柳夫人,他的家门颠末,又赛过《狮吼记》。虽则世上常一情一,亦是目今趣事,待我慢慢说来。有诗为证: 堪叹男儿力不支,诸凡事业任妻为; 假饶片语相挠处,历尽熬煎真可悲。 说话的,你又差了!依你这等说来,为人娶了一房妻小,不要他帮扶家室,终不然做个神阁儿,请他朝夕四拜,才是男儿力一自一支吗?呀,看官,不是这等讲,若说朝夕四拜,端又是怕老婆的了。有一诗又道得好: 妻主内兮夫主外,夫耕妻织俱无怠。 丈夫一日身显荣,念及糟糠倍亲一爱一。 宋弘之妻不一自一夸,一自一有知心宋弘在。 怎知当世浇薄风,妻虽懒惰勤争功。 一自一言家业皆由我,恃己多才凌老公。 丈夫不幸无子息,一自一言有婿有内侄。 堪叹白发已蒙头,尚不容夫亲外一色一。 丈夫无奈假趋承,只恐贻笑遭人轻。 后生莫道不惧内,事到其间难后生。 闲话休题。且说宋朝年间,临安府中有一处士,姓成名珪,表字廷玉,祖居虎林人氏。幼年孤苦,无倚无依,辛勤积攒,做些经纪生理。到了二旬之外,娶下一个妻子,就是左近那都绢的一女一儿。那都家老员外,名唤都直,唤字公行,做人朴实,颇有财势,因开绸绢铺子,人人唤做都绢。 那都绢为何将这一女一儿倒嫁了一个小本经纪?也只是这都员外做人老实,不乐虚花;是这一女一婿做人一自一小停当,一个铜钱当八个字用,以是把个一女一儿与他为妻。便是那都氏娘子,虽不是倾国倾城,却也如花似玉,一应做家,一色一一色一停当。只是一件,都氏从来娇养,况且成珪出身浅薄,家业皆得内助,“惧内”二字,一自一不必说了。 做亲后不多几年,夫唱一妇一随,做了千数家业。不期都老员外过世,舅舅都丽又小,绢铺没人管理,却是成珪寻了后街绸绢行中一个旧友,仍旧开张缎铺。这友人姓周名智,表字君达,年纪与成珪仿佛,不相上下。做人一性一格温和,公平一一交一一易,店面上一发来得,真个是不繇科甲的状元,不做文章的秀士。兼之出入银两,半毫不苟,开得十多个年头,颇颇有了利息。 一日,成珪道:“贤弟,你我忠心赤胆,开店多年,有本有利,并无芥蒂。只是如今事体大了,两下日久,终有结局。古言道得好:‘树大分枝’。我和你两人就此分枝,有何不可!”周智道:“小弟得蒙提挈,凡事皆赖贤兄所赐,一任尊裁,但凭处分。”成珪道:“说哪里话!本钱虽是我多,辛力却是你多,和你除原本外,均分余利就是。”当日就盘算了账目,点起货物,共有万金。两下各一自一分了明白。周智便移至大街,仍旧开张缎铺。成珪却懒于营生,因家下有了两个得力主管,竟移至后巷开了一所解库。 说话之间,不觉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又是十多年后,两家生理更又不同,日兴日旺。只是一件,那周家莫说别的,只儿一女一也添了两三个,将次要嫁娶了。独这成宅夫一妇一,少不得一个称了员外,都氏也称了院君。家里山场、田地、衣饰、金银,那件没有?偏偏的员外便像太监,院君就像个羯狗,两下结亲四十余年,屁也不曾放得一个,都氏也不着急,莫怪那成珪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我有偌大家私,年近六旬,并没一个承宗接祀的儿子,这事怎不教人着急!总是城隍庙、张仙祠、崔府君、定光佛,那处不立愿?那处不许经?一毫也不灵应。况且院君一性一格不凡。”看官们像也谅着七八分的光景,那些娶两头、大七大八、一妻一妾,莫说成员外,便是小子也开不得口了。 一日,成员外闲居无事,一春一景融合,节届清明,时当寒食。那时独坐书斋,别无思想。忽然记得起来:“去年天竺进香,曾在白衣赐子观音殿前,许下灯油良愿。至今将及一载,未及完纳,想是因此越没个子嗣消息了。”即忙便请院君商议。不多时,那都氏轻移莲步,缓动湘裙,来见员外。看他怎生打扮。《临江仙》为证: 杏脸全凭脂共粉,乌云间着银丝。荆钗裙布俭撑持,不为雌石季,也算一女一陶朱。真率由来无笑影,和同时带参差。问渠天一性一更如何?要知无妒意,溺器也教除。 成珪迎接之际,虽不尽摩,而其容貌,亦有《临江仙》词为证: 年齿虽然当耳顺,襟期尤似充龄。吴霜缕缕鬓边生。不因五斗粟,惯作折腰迎。绮思每涎蝴蝶梦,幽期惟恐莺闻。问渠来将是何名?畏妻都总管,惧内老将军。 都氏见引成珪,便问道:“你今独坐在此,请老娘为着何事?敢是早膳未进,还是库中账目要查么?”成珪见妻子来意严整,便又不敢开口。那都氏又问道:“莫非夜来受了风寒,敢是那边吃了哑药,不做声为着什么?”成珪没奈何,只得把个笑堆在脸上,道:“院君有所不知,拙夫那里为着这些来。只因去岁天竺进香,没要紧为着子嗣上,曾在白衣观音殿中,许下灯油幡袍良愿。适才记得起来,拙夫将欲告假一日,一自一往进香还愿,故此特请院君商议,别无他事。不知院君意下何如?”那都氏把个头低了一低,眉蹙了一蹙,便道:“烧香好事,但凭你去,何须和我说得。”掇转身便向里边竟一自一去了。 成珪没奈何,只得舍着张风脸,上前一把拽住道:“院君,这回肯不肯,分付一个明白,如何竟一自一去了?”都氏道:“你一自一去便是了,难道我又来搅你?”成珪道:“院君说那里话!拙夫若去,一定要请同行,如何擅一自一敢去!”那都氏被他趋承不过,却也回嗔作喜道:“若要我去,何不一发请了周家叔、婶二人同去走遭?况且清明节近,往天竺就去祖坟上祭扫一回,却不一举两得?”成珪大喜道:“还是院君到底有见识,有理,有理!院君,我看此刻天一色一清爽,明日一定晴朗,就是来日如何?”都氏道:“便是明日。你可亲一自一周宅去来,我却在家备办合用酒食。” 成珪应了一声,向外便走。都氏道:“转来。”成珪捉不住脚,倒退了二三步,道:“院……院君,还有甚么分付?”都氏道:“往常你出门去,亲一自一点香限刻,计路途远近,方敢出门。明日虽是烧香公务,料你不敢偷腥,只是有理不可缺,一遭误,二遭故。”成珪转身把舌头伸了一伸,颈项缩一缩,轻轻走到香筒里,取了一枝线香,战兢兢的点在炉内,道:“院君,拙夫去也。”都氏道:“还不快走!”吓得那成珪抱头鼠窜,一溜去了。都氏却一自一嘻嘻的笑了一声,走到厨下,吩咐丫环小使道:“来日我们天竺进香,俱要早起整备。四辆肩舆,一应酒食,俱可早些安排,不可临时无措。”众婢仆齐齐应诺,不在话下。 却说成珪出得门来,又早夕陽西下晚饭时光,只恐周宅往返归迟,有违香限,取责不便。恨不得两步挪做一步。转弯抹角,过东转西,却才来到周宅门首。只见外厢铺面俱已闭了,两个门神,你眼看着我眼,把个门儿关得铁桶相似。成珪捶了一会,里面深远,偏不见应。欲待转来,又恐误事;欲待等候,又恐违限。 正是两难之际,只见门缝里露出一线灯光来,成珪慌忙张看,只见一个小厮手中提个灯笼,正走出门,见成珪到来,便厮唤道:“我道是谁扣门,原来是成员外。连晚到此,定有贵干,请里面坐。”成珪道:“我来寻你员外,有事计议,可在家么?”小厮道:“员外与两位小官人,俱去亲戚家饮酒未归,故此小人特地去请。员外进内略坐片时,便好相会。”成珪道:“既不在家,那里等得?你只替我说,明日接员外、院君天竺进香,我一自一去也。” 那小厮那里知道成珪心上有事,一把的死命拽住道:“员外又不是他人,为何这等作客?员外不在,院君也在家下,晚饭也用一箸去。”成珪再三不肯,小厮再四又留。正在喧嚷之际,周智的妻子何氏院君,踱将出来。这何氏从适周门,一般赤手成家,帮助殷实,全不似都院君一性一格。有《临江仙》为证: 淡扫蛾眉排远岫,低垂蝉鬓轻云。星星凤眼碧波清,莺声娇欲溜,燕体步来轻。容貌可将秦、虢比,贤才不愧曹卿。顺承一妇一道德如坤,螽斯宜早振,麟趾尽堪征。 何氏闻得外厢聒絮之声,不知其事,出来一看。见是小厮留成员外,连忙相见,道个万福,把那世俗套话问候了一番,就留成珪进内敬坐。成珪见他殷勤相待,只得坐下。却才把个一臀一尖掂得一掂,好像椅上有块针毡相似,好生不安,总也为着家中线香之故。圣人道得好:“有诸中,形诸外。” 何氏因是通家,一自一己陪坐。说不多闲话,丫环献过茶来。成珪道:“茶倒不必赐了。有件小事,特来致意:老夫奉拙荆之命,特着老夫亲一自一请君达阿弟与院君,明日一同往天竺进香,就去祭扫荒陇,又兼老拙还愿。万乞早临,幸勿见阻。”何氏道:“荷蒙宠招,本当趋命,奈拙夫未回,未及详审,不敢擅专。少顷归家,即当转申美意,定须遵命。” 丫环报道:“酒肴已备,请院君主席。”何氏便道:“员外到来,无甚款待,聊备鲁酒,幸勿见嫌。”成珪见何氏这般调妥,兼之淳善,暗想道:“我这些须之事,便道不曾对丈夫说知,不敢造次应允,别事俱各可知。偏我命中驳杂,娶着这个老乞婆,恁般顽劣,恁般泼悍!我今出来多时,线香已应完了,不知家下怎么一个结局,若再吃酒,岂不愈深其疑!”正是,不想也罢,想到这个田地,却便是顶门中走了三魂,脑背后失了七魄,两耳通红,五内火热,忙忙的回复:“不消”,也不知向那一方壁角里唱个歪喏,望外便走。 何氏正留不住,已在作别之际,只见灯光之下,又早周智回也。二子随后亦来。且看周智怎生模样,《临江仙》为征: 布袜青袍多俭朴,衣冠楚楚堪钦,谦恭虚己颇温存,虽当酩酊后,到底有规箴。二子多才骐与骥,一双白璧南金。联芳棠棣许趋庭,从来夸两仲,不负二难称。 成珪见周智到来,只得住脚。周智拜揖道:“贤兄光顾,失迎莫罪。”便对何氏道:“伯伯到来,不比外客,为何不见一些汤水?”倚着酒醉,兼着真一情一,一把拖了成珪,把个妻子、婢仆翻天搅地的骂个不了。倒叫成珪目瞪口呆,劝又劝不止,辞又辞不脱,被他拖来拽去,弄得头也生疼,却也顾不得周智埋怨妻子,只把进香之事,忙忙说了一遍。见周智满口应允,便要立誓辞回。 周智心里明白他的毛病,故意不放,正像打破砂锅,直问到底道:“是为何这等执拗不肯,用些酒去?定要说个明白。”成珪被一逼一不过,没奈何回复道:“老弟是个极聪明的人,定要区区细说?这时不回,今晚可是安睡得的?”周智原是个爽脆的人,便道:“是了,是了,贤兄实欲回归,恭敬不如从命了。”就着个家僮,提了灯笼送成珪归家。仍从旧路飞奔上前,心中舂熟了一石多凹谷。 不觉已到了一自一己门首,发付了小厮回去。众主管俱来迎接,问道:“员外出去多时,毕竟不曾晚膳,敢是饿也?快办酒肴。”成珪道:“这到犹可,院君可安静么?”那些主管也有嘻嘻笑的,也有骨嘟嘴的,不知为着何事?成珪见不是头,连忙又问了几声,那主管道:“一自一从员外出去,院君里面不知为甚,吱喳了好一会,还未息哩!” 成珪听了这句风声,却似雪狮子向火,酥了一大半,慌得个手脚无措,口中虽是不言,心内好生着急,暗一自一忖道:“今日迟归,原是一自一己不是,少问院君,若是有些出言吐语,到也还好承受;倘或求免不脱,动起向日家伙,免不得面门上带些青紫,明日进香甚么体面!”只得叹口气道:“罢了,罢了,丑媳一妇一免不得见公婆!”只索硬了头皮过去见他。正是那: 青龙与白虎同行,喜鹊与乌鸦齐噪。 不知主何凶吉,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成、何相对数语,心口已觉恍然。 以待窠妓之心体贴妻妾,便是天下第一美丈夫;若将待妻、妾之心体贴父母,便是千古第一孝顺子。试观成珪之惧公守法,即比之上古忠臣孝子,未之过也。惜甘用此不用彼,遂让古人独享美名。虽然,此样阿妈,不是妻子,应是前世娘转身,讨忤逆债尔。今人不孝父母者,曷其鉴诸! 第二回 祭先茔感怀致泣 泛湖舟直谏招尤 引首《玉楼一春一》无名氏作 六桥岁岁花如锦,多少风流堤上逞; 几番花落又重开,当日风流都老景。 南北两山多邃径,沿路荒坟失名姓; 可怜今日纸钱飘,他日有无犹未定。 【评】: 即壮年有嗣之人,读此一过,亦当周身汗下,何啻成珪。 却说成珪只恐线香限紧,连晚忍饿而归,又见众主管这段光景,好不害怕,没奈何,只按了胆,直头走将进去,却好都氏正是盼望之际。成珪陪个小心,深深唱个肥喏,竟不知妻子放出甚么椒料来。谁想成珪八字内不该磨折,不知那一些儿运限亨通,也是这一刻的星辰吉利,真正千载奇逢,破格造化,霎时乐师灯化作鬼火。 都氏见丈夫唱喏,便带个笑脸问道:“接客的老奴怎么回复我?”成珪见这段光景,不知喜从何来,心头突地把泰山般一块疙瘩抛到东洋海里。你道为何那些主管也会吊谎来吓主家?原来有个缘故,成珪一自一从傍晚出门,都氏却在家中备办进香物料,丫环、小厮那里理会得来?故此呐喊摇旗了这一会。众主管不知其故,却泛出这段峦头,吓得成珪屁滚尿流,好利害也!有诗为证: 雌鸡声韵颇堪夸,路上人闻体遍麻; 膝下黄金何足惜,满恇谨具向浑家。 成珪得坐喘息已定,对都氏道:“拙夫蒙院君命,去到周宅,将吩咐的言语,尽行致意与何院君得知。他已满口应允,明早即同周达君一齐到来,并无别说。”都氏道:“那老周怎么也来?”成珪道:“院君吩咐邀他,一自一然要他个到,难道怎好虚邀得的?”都氏道:“这也罢了。你可用晚膳未?”成珪道:“多承他家再三款留,只恐违了夫人严限,故此尚未吃来。”都氏道:“偏你这样人,假小心,最胆大,猢狲君子,黑心公道,专会妆乔,惯能作巧。他家好意留你,你便领他意思才是。如何不吃他的?只道有些相怪,今后决不可如此了。” 成珪立起身,打个深躬道:“谨依院君台命!恐下遭不似今日宽恕,只求线香多限寸儿,便是万代恩德!”丫环打点肴馔出来,夫妻二人相对而饮。成珪私一自一贺喜。正在饥渴之际,况兼酒落欢肠,举起大觥一连吃了一二十觥,酒量原不济事,不觉酩酊大醉。都氏见丈夫已醉,连慌将饭出来。成珪闭了双眼孔,胡乱吃了一盏,却便垂头睡熟,倒在桌上。丫环再三推扶,只是不动,口中喃喃呐呐的,不知说些甚么。正是醒脸看醉脸,其实有趣。惹得那些婢仆笑做一团,搅做一块,你又道没本事扛,我又道莫本事驮。三三两两,闹攘之际,正愁没个法儿弄员外进房。不想都氏拿了茶杯儿,来到丈夫跟前,见他呼呼的睡熟,你道好一个院君,不慌不忙,把那嘹亮的声儿向丈夫耳朵边叫声:“不要老不尊!起来吃茶,上床睡去!” 成珪虽然酒醉,耳边到底惧怯,心里到底知事,一闻妻子声音,却像老鼠见了猫儿,“骨碌”跳将起来,双手擦擦眼孔,口中打个呵欠道:“床在那里?拿来我睡。”都氏道:“老乞丐,谁着你灌得恁醉!床在房中,可是移得来的?”成珪将醉眼白呆呆觑着妻子,道:“床不肯移来么?罢,罢,罢!”又把双眼儿闭了。都氏将茶递来,成珪一连呷了几口,脚下又只不走好。院君看不过了,伸出三个尖尖的玉笋样的指儿,也不知甚么天师府里学来的符咒,只在丈夫脑骨上轻轻刮的一下,道:“老奴,还不走动!”只见成珪叫声“领命”,便向房中一撞。都氏代脱衣服,放倒便睡。当晚各人就枕,一夜无话。 忽然金鸡唱晓,将已天明。都氏率众各各起来梳洗,又着小使去到周宅相邀。那周家却也装束齐备,听得相请,夫妻二人即便上轿,不则一步,已到成家。都氏连忙出迎,来到厅前,福了两福,成珪接着,两下俱各相揖已了。何氏把日常忆念彼此致谢的话头,对都氏叙了一回。丫环捧过茶来。各人吃罢,又吃了早饭,请上香烛等物,带了一行僮仆,俱各出门。四座肩舆,十六只快脚,一溜风出了涌金门外,来到柳洲亭畔,便有无穷光景。《满庭芳》为证: 日一色一融和,风光荡漾,红楼烟锁垂杨。画船箫鼓,士一女一竞芬芳。夹岸绿云红雨,绕长堤骢马腾骧。碍行云两峰高插,咫尺刺穹苍。莫论村与俏,携壶挈盒,逐队分行。羡逋仙才调,鄂武鹰扬。飘渺五云深处,三百寺、二六桥梁。最堪夸,汪汪千顷,一派碧波光。 一行人住得轿子,只见那大小船户,俱来兜揽,有的问岳坟,有的问昭庆。成茂道:“我家员外也不往昭庆、岳坟,却往天竺进香。先要个轻快小船,渡过金沙滩,然后要只头号巨舫,转来游玩。你可准备。”艄子道:“这都理会得。”便把船儿摇拢,众皆走上,艄公摇动,不一刻已到了金沙滩。依先乘轿,吩咐大船等候,不在话下。 不觉来到九里松,转过黑观音堂便是集庆禅院,两边庵、观、寺院,总也不计其数。烧香的男男一女一一女一,好似蝼蚁一般,东挨西擦,连个轿夫也没摆布。挤了好一会,才到得上天竺寺。但见: 栋宇嵯峨,檐楹高迥。金装就罗汉诸天,粉捏成善才龙一女一。真身犬士,法躯海外进来香;假相鹦哥,美态陇西传入妙。求签声,叫佛响,钟鼓齐鸣,不辨五音和六律,来烧香,去点烛,烟光缭绕,难分南北与东西。 正是: 皇图永固千年盛,佛日增辉万姓瞻。 众人下轿净手毕,安童点上香烛。值殿长老过来,问了居址姓名,写了两道文书。行者击鼓,头陀打钟,齐齐合掌恭敬,各各瞻依顶礼,口中各各暗暗的祷祝些什么,再请签筒,各人祈签已了,送了长老宣疏衬钱,然后起身两廊观看。只见那些募缘僧人,手里捧本缘簿,一齐攒将拢来。你也道是修正殿,我又说是造钟楼,一连十多起和尚,声声口口念着弥陀,句句声声只要银子。把个现在功德,说得乱坠天花,眼灼灼就似活现一般,那些趋奉,不能尽述。 周、成二员外,虽是有些钱财,那和尚套子倒是不着道的,只不做声,只是走来走去。那些和尚也只跟来跟去,甜言蜜语说个不了。都氏有些焦躁起来,倒是何氏道:“一来烧香,二来作福,叫安童拿五百钱散了与他,省得在此絮絮咕咕。”众和尚得了铜钱,好似苍蝇见血,也不顾香客在旁,好生趋趋跄跄的,你争我夺,多多少少得些,哄的一声,又到那一边,仍旧募化去了。 周智对成珪道:“贤兄,可怪这些秃驴,狠化人的钱财,又没个儿一女一,何苦这等?明日与留他人受用,想他着甚要紧!”成珪道:“老弟差矣!财乃养命之渊,人岂不要?但是随缘用度,一自一然消受得起。这班秃子拿去吃酒养婆娘,布施的功德一自一在,他却消受不得,后世变牛变马,俱是这一等人。” 都氏毕竟嘴快,便对丈夫道:“依你讲来,僧俗一理,你每常私一自一瞒我走去吃酒,养婆娘也要变牛变马哩!”周智道:“这报应之理,何待来世?只此生便有结局。比如吃酒、养婆娘,目下虽然快乐,到老没个儿一女一,设或三病四痛,没个贴体亲人,那时要茶无茶,要饭没饭,便是活受地狱,何须定要变得牛马!” 成珪不敢做声。何氏只好一自一笑,都氏不肯服输,便分解道:“和尚岂得没有儿子?即便不是亲生,也只要身边有物。俗语说得好:‘床头一箩谷,一自一有人来哭。’在家人、出家人,正是有货不愁贫。”周智道:“不是亲生,到底没生。我若做了和尚,决乎明公正契娶个师父娘。再若大妻不生,索一性一早早讨个妾,也不枉了辛苦一世。若是端端替别人[门争][门坐],我道没要紧。”都氏道:“可笑,员外一发说坏了事!岂不闻和尚无儿孝子多?你见几个敢去娶了妻?几个娶了妾?世间若有了这般和尚,皇帝也不朝南坐了。莫说僧家,就是有规矩的人家,也不敢轻易娶个小老婆。叔叔一发说得儿戏哩!”成珪道:“不要耽搁了,我们快去还了白衣殿愿心,还要到荒陇走遭,天一色一晚了不便。快打轿来!” 齐出寺门,早到白衣赐子殿,长老写疏宣扬,亦如前法。拜祷已完,仍旧许了来年愿心,送了衬钱,领了些点心之类,即便辞了出来。 行不一箭之地,只见一簇人挨挨挤挤的,不知看些甚么故事。正是杭州风,专撮空,不论真和假,立立是一宗。那成珪也是个未免于俗的人,连忙下轿,钻在人丛里一看,原来是两个新到的老花子,在那边求钱,对人说苦。面前摆一张招头,写道: 具禀:老汉韦泽,禀为恳怜孤老事。念泽老年多病,耳聩眼盲。可怜无一女一无男,夫妻孤老,衣食何来?只得街头跪恳来往达官长者、进香善士,早发慈悲,或舍一文、二文、暂挨草命。料难报以今生,当来世为犬马。 谨禀 年月日具 成珪立在人丛,把这招头细读一遍,不觉鼻子里好像喷了一碗酽醋的,一溜儿酸将下来。也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心中暗想道:“可怜这样一对老人家,若有得一男半一女一,决也不到这个地步!以我论将起来,比他只多得几分钱财,倘有风云不测,就是他的榜样!”禁不住扑簌簌眼下掉出泪来。便向袖里摸一二十文钱,递了与他,叹息几声,上轿随后才去。 只见前面三乘轿子,已进了飞来峰,转过灵隐寺侧,便是成氏祖茔。成珪赶到,便着安童去唤管坟的,李敬山带了香炉五事,笑哈哈走来具禀,转一气唱了七八个喏,道:“成员外一向纳福!我侬多蒙照顾,常对我家老阿妈说员外好处。不知员外旧岁添得位公子未曾?”成珪道:“恭喜添下一男一一女一。”李敬山欢喜道:“妙得紧!不生罢了,一生便是两位,真个有趣!还是第几位夫人生的?”成珪带笑指着都氏道:“这个便是小一女一,区区就是小儿。”都氏道:“老柴根又来饶舌,莫要讨没趣吃!”吃惊得那李敬山背地里把舌头一伸,缩也缩不进去,道:“好利害!要知这个老娘,如何肯容得娶妾?料来不济事哩。” 成茂把食盒摆开,点了香烛,铺了拜单。成珪先拜了几拜,通陈了一番,都氏也拜了,周智夫一妇一也相辑了。成珪又把酒来斟上,跪倒在地,又拜两拜,伏在地上,半晌走不起来。周智连慌相扶道:“莫非脚筋吊了么?”谁知成珪祷祝到不知什么一句话上,喉咙头一咽,竟也呃不转来,扶起之时,只见泪流满面,两眼通红。周智道:“这等年纪,何必如此痛苦!”成珪止不住泪眼道:“唉!贤弟,你也有所不知,连我院君,何曾晓得!想我先父存日,生我兄弟四人。我先父那年四十九岁,不幸疫病流传,一家尽行死尽,单单剩了区区。可怜惟我最幼。一自一(以下缺一页半页九行,行十九字,共三佰四十二字)……” ……岳坟,会着众人,团团赏玩了一回。大船等候已久,成珪就请周智夫妻俱到船中。艄子撑出湖中,安童先备午饭吃过,又煮些茶吃了,然后摆开攒盒,烫起酒来,分宾主坐定,小使斟酒,大家痛饮。艄子撑了一会,问道:“员外,还是往孤山、陆坟去,还是湖心亭、放生池去?”成珪道:“这些总是武陵旧径,何必定要游遍?只是随波逐流,适兴而已,凭你们罢!”都氏道:“我们下船得忙了,忘了一件正事,昨日成茂的儿子听见我进香,他要个耍孩儿,我便应许了他。如今倒不曾着你们买得几个,做做烧香人事也好。”何氏道:“正是。我也忘了,我家小儿子也说要些摇鼓吹笙,如今一件也不买得。”成珪道:“这个不难。我们回去,少不得打从净寺经过,里边要千得万,买些便是。” 周智脸上早有三分酒一色一,正是醉后发出醒中言,便立起身道:“老嫂,没有泥孩儿,拿了银子买得出来;要个养老送终的孩儿,由你黄金堆垛,也买不出。小可有句不失进退的言语,不惧虎威,将欲奉告,不知老嫂可容说否?”何氏道:“吃了几钟脓血,不要嘴儿、舌儿的。”都氏道:“员外所言,定须有理,便请吩咐。” 周智道:“在下多蒙错一爱一,实胜至亲;今日复蒙赐饮,虽则沉酣,尚还明白,必不把张姑、李妈的话儿将来扯拽,单单说着贤兄嫂一件急切之事。既蒙不厌絮烦,方敢斗胆。智闻岐伯所谓:男子二八而肾气盛,天癸至,一精一气充和,即能有子。三八肾气平均,筋力强劲。四八筋力隆盛,肌一肉一充满。五八肾气衰,筋力不能。六八陽气衰竭于上。七八肝气衰,一精一一一液一少。八八齿发去,天癸竭,而不能有子矣。然而尚有七十年来养一娃的故事。一女一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月事以时下,故能有子。三七肾气均平。四七筋骨隆盛。五七陽明脉衰,面始焦,发始堕。六七三陽脉衰于上,面皆焦,发始白。七七任脉虚,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也,然而未闻年愈五十而能生子者。今贤兄年未八八,尊嫂年过七七有奇,兄欲博得一男,如千中尚可选一。尊嫂则缘木求鱼,料应无望。论兄嫂赤手成家,夫妻协力,历尽苦辛,到今日家给人足,一自一当并荷甘美。但人生于天地之间,不尽于忠,当完其孝。兄之百行固优,而不孝有三,无后最大!在兄嫂,以天命绝嗣,人力已难回挽。在弟,据武侯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为兄之计,莫若尊先圣之遗言,如《易》云:‘枯杨生梯,老夫得其一女一、妻吉,无不利。’此圣人垂教于后世,正劝那无子老人,教他另逑侧室,一自一然吉无不利。何必拘于糟糠之说,以绝宗祖之大事乎?况胡陽觅婿,宋宏之妻室尚幼。而宋宏之子已生,如允之,是弃前妻也,则为万世诮。诮在宏矣。今吾兄娶妾,吾兄之尊嫂已苍,而吾兄之人子尚乏,即娶之,不为弃旧恋新,不娶亦为万世所诮然,诮不在兄,而在嫂也!惟兄嫂裁之。” 成珪听了这一席话,把头点了几点,心中十分用得这番话着,巴不得妻子口中说出“有理”二字,一自一己先道:“难得贤弟一爱一我,委实感一激一,只恐年纪老了,总然生下一男半一女一,死后没人管顾,故此算计不通。”何氏道:“员外说那里话!古人说得好:‘只恐不养,不愁不长。’” 都氏半晌声也不做,又过一霎时辰,方对周智道:“周员外,依你这许多通文达理,我道为些什么,不过要我替丈夫娶妾么!”周智道:“正为这句说话。”都氏道:“人人说员外聪明伶俐,谁想也只本等!不嫌絮烦,老身也要斗胆一斗胆。”周智道:“嫂嫂只恐娶了进门,另有什么话说么,也要道道破,请教,请教。”都氏道:“我闻死生由命,富贵在天,得马者未必为喜,失马者未必为忧。齐桓公多子,身薨六十二日而未敛,至尸虫达于户外;邓伯道无儿,后人千载传扬。岂桓公少子之过欤?抑邓氏无力娶妾而然欤?总之,天下绝人在垂亡,可以转祸为福。天既不佑,任多男亦必到老无成。若论娶妾,极是美事。但我辛勤劳苦,不易成家,一旦为他人受用,便于尊意若何?” 周智道:“你聪明盖世,贤达过人,又来说懵懂话!员外娶了妾,便是院君的侍婢一样,诸般替就,凡事听从;倘生下儿一女一,就是院君生的一般。这是院君极受用的去处,怎倒说他来受用?嫂嫂没奈何,只看周智夫妻薄面,求你允了一声,使费银两,俱是小可捐赀。”都氏道:“久闻员外富饶,更兼有子,只不要得道夸经纪,也不要无事起风波。目今世态恶薄,转眼难量。古人说:‘养儿不可夸,直待做丧家。’倘员外像了齐桓公,尚且恭喜。若做了邓伯道,请留了这番议论,放在后边一自一用罢了。” 成珪在旁,真正魂不附体,只好目瞪口呆。初时巴不得周智来说,这回见妻子变了这脸,担下一把干系,巴不得周智闭口。不想周智倚着三杯酒罩了张脸,竟也不顾他,又说道:“嫂嫂不要轻怪了人!你道内室们欺压丈夫,可是没罪犯的么?夫者一妇一之天,那阎罗老子料必不怕老婆。算你百年之后,也要遇着你家祖宗于地下,那时鬼哭神号,俱来埋怨着你,想了周老今日之言,可不悔之晚矣!嫂嫂三思而行,快快不可如此。”何氏只把丈夫拦阻,那里肯住?只得将些言语于中劝解。 都氏本不是个善菩萨,况且重大所关,如何教他缓款得一些?两下三言两句,眼见得为好成拙。说得那都氏起了一点厌贱之心,动了一把无明之火,对周智道:“啊哟,周智,你不要忒过了分!你是我家五服里,还是五服外?人不识敬,鸟不詈弄。今日谁请你来做说客?我这里用你不着。苍蝇带鬼面,什么样大的脸皮!从来丈夫也十分怕我,不要失了体面去,恐不雅相!” 成珪见妻子发作,又恐周智见怪,按了胆道:“院君,你也忒煞一性一躁,丈夫由你教训,外人可是冲撞得的?”都氏正在怒气头上,搔着这一痒处,便骂道:“我晓得,总是你这老杀才的教头,什么抬举了我?狗子朝外叫,一自一己磨灭不够,还要寻个帮衬哩!”就把攒盒掀上两格,照面门一下,偏又是格煮的肴馔,连汤带汁的打将过去,把成珪拌做糟萝卜相似,洗抹不迭。 何氏见势头汹涌,将都氏一力劝到楼上赏玩,都氏只是余气未消。成珪见妻子上了楼去,便装出假硬门开来,低声骂道:“老不贤!老乞婆!”又向周智轻轻请罪几声。周智道:“虽然如此,那里作得正经!只是老兄天竺进香,面门上挂了招牌回去,那葡萄架的谎那里去圆?”成珪道:“惶愧!惶愧!”两人另斟热酒,换去残肴,慢慢又饮了一会。周智起身到船尾上出恭,成珪唤个小使问道:“我适才假骂院君,院君听得些否?”小使未及回答,周智已在背后听见,便假憋了喉咙道:“老杀才,骂倒骂得好,不要谎着!”那成珪不道是周智,便把手中一个酒盏扑的掉落地下,开了张口,闭也闭不拢来,回头见是周智,两人大笑一场。 不觉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将次船泊岸来,一齐起身。成茂收起酒器什物,还了船钱。周智夫妻就在船里作别先回,成珪夫一妇一随后也回家中。众人接见了,惟独都氏气狠狠的进房安歇。众人睡一觉醒后,还只听得夫妻吵闹之声,想来成珪这番断没有昨晚的时运了。正是: 乐极生悲,热极生风。直教家庭之内。不容个未冠的安童;厨灶之中,那许放青年的侍婢? 要知后段文章,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每于急语中,忽入以方言,酷肖杭人口吻。 都氏之妒,原不可以口舌诤。为周智者,只宜谏外行法,为成氏宗祧计,不触妒一妇一之怒,而能起懦夫之衰,其贤于口舌多矣。甚么要紧,一言不节,惹得泼老妒,骨骨者哝,毫无济于成珪之事,而身已见辱见疏。继后都氏法纲愈密,未必非周智一言开之也。故进谏不难,用谏得宜斯难。从古忠臣义士之见斥于谏,皆用之之道未之或尽耳。虽然,朋友之道,以周为正,犹胜如木马寒蝉,食人食而不忠人之事者。 第三回 王妈妈愁而复喜 成员外喜而复愁 引首《雉朝飞》李太白作 麦陇青青三月时,白雉朝飞挟两雌。锦衣绣翼何离褷,牧犊采薪感之悲。一春一天和,白日暖,啄食饮泉勇气满,争雄斗死绣颈断。雉子班奏急弦管,倾心美酒尽玉碗。枯杨枯杨尔生稊,我独七十而孤栖。弹弦写恨意不尽,瞑目归黄泥。 【评】: 成珪未必无此叹。 却说成家夫一妇一,因烧香转来,怪了劝娶侧室的言语,进房闹了三个更次,成珪受些家法也不可料。次早,总也不敢做声,梳洗一完,便换件道袍,去解库中看做一一交一一易,稳道平安无事。及至日上三竿,时将已午,那都氏方才床上翻身,打点起来。众丫环搬汤运水,应接不暇,还只听得吱吱喳喳呼大喝小。成珪闻得妻子离床,急忙来到房里问候。都氏只不做声。成珪无可奉承,只得踏出了房门,唤个丫环朗声问道:“红蕖,院君起来,曾送茶未?”红蕖道:“送茶多时了。”成珪道:“快去整备点心与院君吃,滋味好些。”红蕖道:“理会得。” 成珪走了出房,早已午饭时分,众人见家主不来,谁好先吃?也是成珪体惜人一情一处,见众人不吃,也不候了院君,一自一己就先吃了饭。还不见院君出房,没要紧,又踏到房里问问。只见都氏已在那边洗面,一个丫环名唤绿萼,一自一小原在都氏身旁服事的。此时绿萼正替都氏熏焙衣服。熏笼上边也不照管,一竟靠在窗棂上,看那檐边两个猫儿打雄。成珪不意中进房,手里捏柄小小一春一扇,见那绿萼看得入韵,竟不管火上衣服,成珪却把手中扇子掉过头,把绿萼背上打了一下。绿萼正看得有趣,却也动心,猛可的吃这一下,回头一看,见是员外,满面通红,微微笑了一笑。成珪也不解意,只说道:“衣服不管,管些甚么?”绿萼不做声。又笑了一笑。不提防被都氏瞧见,只道两下有些什么鼠窃狗偷,没有十分实迹,不好发作,心上早存了一个疙瘩。 不期红蕖做了点心,一样置了两碗,送进房来,都氏取了一碗。红蕖道:“员外也用一碗。”成珪才吃得饭,如何又吃得?勉强吃了一个,便对红蕖、绿萼道:“我不吃,你二人拿去吃了。”两人见员外所赐,便分而食之。不知都氏又添了一个疙瘩,好生烦恼,便把手中的碗向地一掷,早已百花粉碎。成珪吃一吓,惟恐惹火烧身,只向房外一走。都氏一自一忖道:“我想周智的言语,我也还认做无心之谈。谁想我那老杀才,早觑上了红蕖、绿萼,眼见得昨日言语,是老贼通同造意,有心而发的。这也总不怕他,由你怪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不若趁这杓水,断他病根,岂不全美!” 随即梳妆已了,走至中堂,掇把一一交一一椅坐定,叫道:“成茂那里?唤员外来。”成茂应声请到。成珪道:“院君呼唤,不识有何见谕?”都氏道:“昨日蒙你挈带烧香,被你一正一副教训得够了,我也尽知你的主意,只不要错走了路头!虽是偏房,也要门户相对。你若有我一分话说,你可街坊上寻个的当媒婆,我一自一有处。”成珪听得这一席话,竟把个文章做到天外去了。稳道是昨日荐书早应验也,今日叫寻媒婆,必有好意。便对成茂道:“既蒙院君吩咐,你可晓得有好媒婆,寻一个来,不可误事。”成茂道:“有便有个识熟的,颇也能事,小人就去唤来。”成珪暗喜道:“这场喜事从天降下!”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自一也不知其所以然的乐。 话分两头。成茂出得门来,早已到了媒婆门首。那媒婆少不得定是姓王,不见戏文内,但是王婆,便有三分手段,况且这王婆,更又不同,总不出三姑之右,颇列在六婆之前,眼睛都会发抖,鼻子也会打诨。那时听得扣门之声,即便出来。怎生打扮?《临江仙》为证: 脚踏西湖船二只,髻笼一个乌升。真青衫子两开衿,时兴三不像,六幅水蓝裙。修面篦头原祖业,携云握雨专门。赚钱全仗嘴皮能,村郎赛潘岳,丑一女一胜昭君。 王婆见着成茂,便笑道:“我道是谁,原来便是成叔叔。甚风儿吹得你到?稀奇,稀奇。”成茂唱了喏道:“王妈妈,一向不见你,越后生了。”王婆道:“叔叔不要说起媳一妇一不好,终朝淘尽我气,气得老了若干,不然,还后生哩!请坐下,待我烧茶你吃。”成茂道:“妈妈,烧茶不如暖酒快。”王婆道:“遭瘟的,今朝来见老娘,也不说些正经言语,莫不又要寻个货儿?”成茂道:“这到不比前十年的兴了。只为我家院君要娶位二娘子,特着区区寻个酸虫。我在院君跟前把你一力举荐,还不知我的好处哩。”王婆道:“小花嘴,又来吊谎!你家院君有名阎罗王的妹子、邓天君的一女一儿。若要他替丈夫娶妾,除非娘肚子里翻个筋斗,今世梦也梦不着哩!”成茂道:“说也不信,正为昨日天竺进香,不知如何被周员外一劝,竟劝转了。”王婆道:“有这等事!我道周员外向来是个会说话的。叔叔,既是这样,过午同去。”成茂道:“不劳了,就此去罢。” 成茂先行,王婆随后,一径来到。王婆见成珪,道:“员外,恭喜,恭喜!若早作成王婆,说位二娘子,如今公子也不知添几位了!定要历练老成,才寻这个门路。”成珪道:“正是这等说,如今全要仗你。院君等候已久,快请进去。”王婆见都氏,道:“院君呼唤老身,敢是要寻位二娘子,一发凑巧得紧,绝妙一门在此。”都氏道:“妈妈吃了茶饭,慢与说知。”王婆道:“院君不须说得,寻着老身包你停妥,进门便有儿子养,依头顺脑,拣也没处拣这一位好娘子,正是对付?”都氏道:“这话从何说起?谁着你寻什么二娘子来?”王婆道:“大叔这等讲,员外也这等讲。” 都氏道:“不可听他!我闻得你手段好,会做买卖,有些货儿要你发脱。”王婆道:“院君解库中有的是金银珠翠,正是老身本行,忒会发卖。”都氏道:“不是这些,却是些有脚货。”王婆道:“有脚的一发会卖,不拘金狮子、玉猫儿、西洋红、祖母绿、花一心俏、簪掩鬓倒插都卖得。”都氏道:“不是那些有脚货,是我的红蕖、绿萼。”王婆道:“红旗、绿药,不会卖!不会卖!”都氏道:“是你本行,怎倒推阻?”王婆道:“我儿子又不充兵,丈夫不会行医,要这红旗、绿药做什么?” 都氏笑道:“不是。我有两个丫环,名唤红蕖、绿萼。”王婆道:“原来便是尊婢美名。请问院君,府上厨前灶后,那里不要两个人用?若是嫁他,何不留在家下,慢慢配个对儿,却不用做副手?”都氏道:“妈妈有所不知:两个丫头年纪大了,渐渐有些闻香臭气,我家老子又有些贼头狗脑,日后做出事来,叫我那里淘得许多闲气!”王婆道:“既如此,客货主人卖,请出一看。”都氏唤两个丫环出来。但见遍身俱备素食果品名一色一,《西江月》为证: 脸似荔枝生就,眼如圆眼妆成。脚如山药带毛根,手像建州绿笋。头若有须芋艿,耳如带壳风菱。口如吐蚨荩如唇,鼻涕还如海粉。 王婆见了,叫声苦,往外便走。都氏扯住道:“为何去了?”王婆道:“叫我看尊婢,如何唤个魑魅出来?吓死我也!”都氏道:“这就唤名红蕖,这就唤名绿萼。”王婆道:“原来就是二位,失敬了,得罪了。这二位姐姐请尊便,老身才敢安坐。”两个丫环走了进去。 王婆暗想道:“世上有这等事,这样一对鬼样丫头,难道六十来岁的家主肯看上他?莫说是成员外,老身看了,也有三日吃不饭下,不亏早晨吃得生姜出来,险些吐个不止。活晦气!我道娶位二娘子,也嫌他几圆钱使用,便是卖丫环,也可打些后手,谁想撞着这对罕货!寻得有人受纳,也一自一好了,那想还好趁他钱钞?没奈何,过水田儿不瘦,替他出脱出脱也好。”乃问道:“院君,尊婢已瞧见了,只要请价,好歹待老身去问主顾看。”都氏道:“妈妈是晓得的,旧规一岁一两罢。” 王婆道:“院君,近来世事不同,这价久不作了。比如人家做小,也有三、五分人物,手里来得,肚里识得、算得,便只十三、四岁,这样的寻着一个财主,也要索他一、二百聘金。我们做媒的,也有几分道路。比如一般做妾,人不出众,貌不超群,男家原说只要度种,生得儿子便罢,一女一家只要出脱,有得饭吃也休。这便是四十多岁,也索不得十来两银子。若是丫环们,总也不过如此。若院君照岁启钱,我王婆今年六十五岁了,倒还值了个半把元宝哩!院君只说个实价,省得老身盘门旋户,落得走破鞋帮。” 都氏道:“我也只图松快,不论钱了,但凭你罢。”王婆道:“这极使得。院君,君子不羞当面。若论钱财,原是小事,王婆一自一用,总多些,不比别家,只恐他人不肯出钱,那时王婆却不像了体面。依老身说,两个丫头,若到得两个一肉一猪价钱,劝你卖了,省得淘气。你家员外原不是好主儿,适才见了老身,也要说些风话的呢。”都氏道:“正谓如此,只今但凭,只要速些便好。” 王婆见依他说话,心下止不住快乐。辞了出门,刚又遇着成珪。成珪道:“妈妈所事若何?”王婆道:“竟替员外说了两个,明日就兑银子,后日便要过门。”连连说,连连走去了。原来王婆这两句囫囵话,一半不好回复得成珪的亲,一半是取笑的话头。成珪不解其意,正是拾得封皮,当了信读,却又喜道:“我那院君好没来由,向日不发意念,便是我出门,也要稽查,拿个泥美人看着,也要见怪,今朝一发慈悲,便与我娶上两个!好院君,似此深恩,恐难补报!”这日快乐是不必说。 不觉一连过了三、五日,王婆尚未来回复,都氏又说:“怎么不来了?好生悬望。”成珪又道:“怎么不来了?好生挂念。”正说间,只见王婆带了一干人,一道烟的来了。成珪道:“妈妈请进。”都氏道:“妈妈请坐。所事怎么了?”王婆道:“多蒙院君美意,老身去寻主儿,只落得家家不要,户户不纳。”都氏道:“天下无弃物,为何人倒没人要的?”王婆道:“院君是晓得的,王婆从来不会说谎。那人家问道:一女一子面庞如何?老身少不得把个素果摊儿,老实摆将出来,那人家连老身都不要了。” 都氏道:“为何连你都不要了?”王婆道:“不要我做媒,一自一然不要我了。幸喜另有一家,听见素果摊儿,倒便欣然欢喜道:‘是丑便丑些,省得丈夫走来渔猎。’故此便把银子照数兑出。锭件有数,分毫不差。请院君收了,写张文契,今日便要过门。”都氏道:“妈妈才说一个也没人要,为何如今两个都有人要了?”王婆道:“院君不要长价,我就把个缘故讲与你听,当今之世,天道斜行,人人怕了老婆,个个欺了丈夫,娶了伶俐丫头,不为大事,倘被丈夫干碍,那时关系不小。故此宅上二位反是千家货物,内眷们偏是喜的。” 成珪连日一春一梦,只道替他说合两个一爱一宠。谁知王婆走来说出这班奇话!正是哑子吃黄连,苦在一自一肚里,敢怒不敢言,哭又哭不来,笑又笑不出,还不十分知道细底。只见都氏道:“员外,今日事也做成,我且说与你知。前日船中你说要寻个妾,我想家下用费日倍一日,况兼年成荒歉,趁钱有限,养不许多人活,便是红蕖、绿萼,少不得要与他个出身头地。料你一爱一宠也不在他二人,我今已将二人央媒卖得银子在此。你可即忙写纸文契,快快递与王妈妈去。过十来年,少不得慢慢寻个好些的侍妾与你。” 成珪冷笑道:“呵呵,原来如此!罢!罢!我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总只这样一世顺你了。好笑,好笑!”取纸笔来,提起便写了一纸,递与王婆,一径离了家门,不知那里纳闷去了。这里一一交一一付过门,一自一不必说。都氏一心要脱手快,倒被王婆赚了个把银子,比卖齐整丫头到不相同。有诗为证: 丑婢厨中尚不容,还思纳宠继支宗; 王婆袖手收全利,赚杀区区疲软翁。 成珪一逼一口气,一径出门半个来月,家里杳无音信,都氏着人四下寻访,正是搜远不搜近。只往各处门户人家、科子家里,四处寻觅,那里有个消息?都氏料得定不寻死弄活,却也不甚着急,倒把襟怀放开了,口也不提。 谁知做家主的人,从来没人欢喜。一自一从成珪出门,家下倒觉公安婆乐。这也尤可。不想又遂了两家眷属的意念。你道是谁?一个却是成珪的一女一儿一姐、一女一婿冷祝。这冷祝祖业原是卖袋口的,传至冷祝,只吃一味呆老实,人上倒多买他的货,故此江干、湖墅,把这“冷祝布袋”叫出了名。杭人至今传说,却讹作“冷粥布袋”,说凡一女一婿,便是粥袋。这也不必辨他。但只说成家一自一己的一女一儿,既与冷家结亲,一自一然日常都该来往,彼此孝敬管顾,也是分内之事。如何到反忌着成珪? 看官们有所不知:“原来都氏一自一小至老,从未破身生产,这一女一儿原是继养的,做人虽不五伶六俐,且会七嘴八舌,一味只晓得奉承阿谀母亲,却不会调停家里,常是搅口搅面,送暖偷寒,都氏欢喜他处,正在这段工夫。成珪男子汉,如何看得这样观音鬼、笑面虎过?一自一然不喜他的。一姐闻得父亲出去,正打在他拳窝里面,忙教丈夫冷祝办了几品荤素食物,便来探望母亲。冷祝随了妻子,也来亲热岳母。 再说那一家,却是成珪的内侄,都氏亲弟都丽所生。那都丽向年父死之后,便撇了祖业,却去攻书。不想功名迟钝,老大无成,做了个郎不郎,秀不秀,把父遗家业消费大半。未及中年,早已辞世,单单遗下这个儿子,唤名都飙。只因早年没有父亲教训,一一交一一结了半尴不尬的一班损友。每日好嫖好赌,又兼好摇好吃,把公祖家业耗得越发一精一一无二。成珪每每将些银两资助,再也扶持不起,总则上手就去嫖赌,由你千万也不够用,所以怪不得成珪不喜他上门。 独有姑娘都氏,不知怎的,这般内侄每常走到,便是心窝里的气,手掌里的珠,一爱一得他宝贝一般。只为丈夫不喜他,每常暗暗赠与财物,任他百样浪费,一些也不为怪。” 都飙正在家中,闻得姑爹因气出门,便觉浑身燥痒,骨节轻狂,止不住的笑舞道:“这番老头子出去,是我时运来也!”便寻几分银子,买些一精一致细巧时新吃食,寻个小厮挑了,摇摇摆摆来望姑娘。看他怎么模样?《临江仙》为证: 轻躁骨头无四两,文才颇没三分;长衫大袖浅鞋跟,赌行真老酒,妓馆假斯文。插号不渐都白木,瞒人假冒青衿;他年书史悟儒身,给还依旧态,断送老童生。 都飙一见姑娘,纳头便拜,道:“侄儿一向馆中读书,不得常来探望,日日悬念,好生记忆!不知姑爹近来淘你气否?侄儿特带些须之物,聊充孝敬。”都氏道:“我的儿,你在馆中,姑娘日日望你,再不见你来!我又没什管顾你,反教把许多食物孝顺我,难得!难得!可怪我那老杀才,有了这样一个孝顺儿子,不会做爷,今朝又要娶妾,明日又要纳宠,好不磨得你姑娘头发也生了丫枝哩!前日怪我卖了丫头,憋气出门,颇无下落。冷家姐姐怕我独一自一,也来在此。” 都飙便拜见了冷姐夫与冷一姐,各人笑吟吟的,只寻成珪的破绽,将来当鹅酒送,竟把那都氏弄得风太监相似。吃的吃,用的用,竟像帮闲的篾片相争搭唾,比赛趋承,整日不出门的热闹,不能细述。一女一儿若送龙肝,侄儿便送凤髓;今朝一女一婿来做东道,明日弟一妇一又回筵席;明日一女一儿用了傀儡,后日侄儿就叫戏文,竟一自一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两边只要院君快活,希图得些私一爱一。只恨都院君不曾生得卵袋,若曾生得,争也争不到口来呵!不呵,便舔也肯舔几口!你道为何这些儿一女一,既非亲身,越会这般孝顺?孝顺极是好事,为何说话的反把将来比贱? 看官们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子侄顺承祖业,或者开辟封疆,或者体心贴意,便好叫做孝顺。至于冷祝夫妻、都飙母子,一味不过利其所有,趋炎慕势,奴颜婢膝,昏夜乞怜,与那街坊上的花子何异?设使成家既无儿一女一,又没钱财,你道都家、冷家肯来这般孝顺否?俗话道得好:“吃客用客。”又道:“把他的头来研酱,落得吃了他的,骗了他的。就将他的钱财买物送去与他,人一情一却是我得;这般孝顺,谁不会做?也是都院君一自一己一爱一了些虚奉承,不免受了鬼撮脚,欢喜了小便益,不必说大折本。总之,心一性一不明,识见短浅,认事不真,不无差误。直教他人儿一女一,费尽一自一己钱财,一自一己夫妻,受了他人闲气。下面便见。 【总评】: 冷处点缀,无不酷肖。 天下一妇一人,多一爱一义一女一,表侄,只是喜其假奉承尔。冷姐、都飙一段,大堪为一妇一人破迷,而天下之为冷姐、都飙者,当亦愧而改矣。孰谓此书仅为妒砭也哉! 第四回 思疗妒鸧鶊置膳 欲除奸印信关防 引首《登栖霞山梦氏园》李太白 碧草已满地,柳与梅争一春一。谢公一自一有东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今日非昨日,明日还复来。白发对绿酒,强歌心已摧。君不见梁王池上月,昔照梁王樽酒中;梁王已去明月在,黄鹂愁醉啼一春一风。分明感一激一眼前事,莫惜醉卧桃园中。 【评】: 昔之梁王,已入青莲之咏;今之成珪,其谁吊那?黄鹂有不尽之愁,成氏多有馀之一情一。 却说成员外,因忍了妻子一口闲气出门,都氏没处寻访,终日与义一女一、侄儿说说笑笑,倒也不把丈夫放在心里。谁知成珪一自一那日出来,也不到门户人家,也不到庵观寺院,却在周智家住下。那时成家也有人来探问,却是成珪已经吩咐,只说不在,故此铁桶风声,水屑不漏。朝日与周智下棋饮酒,闲话白相,或者一自一己看些传奇,到也安乐,也竟不想回家。 一日,正是初秋天气,与周智多着了几局围棋,有些不耐烦,独一自一个踏出后花园中,见那败荷衰柳,不觉凄然;又见头顶上“飕飕”的一声,刚打一片梧桐叶来,那时一发伤感,未免长叹一声。又踏到那边,看见几盆黄菊,将已开发,成珪愁中作喜,借此为题,吟出一首绝句道: 万草皆零落,此花才吐芳; 可怜不结子,空一自一历风霜。 成珪吟毕,又听得天际“呀呀”之声,抬头一看,却是一行归雁,不觉掉泪道:“我成珪真好苦也!你看禽鸟尚且知归,我男儿汉,到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逃!一自一与老乞婆憋气出门,不觉一月有余。虽然离了火坑,终非长策。周君达待我虽厚,凉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老乞婆纵然不好,那一家老小能不垂念?我想欲待回去,倘他一性一格到底不改,教我今番怎么过得日子?且待周君达来商议再处。” 周智正备了些酒食,来与成珪赏桂。成珪道:“愚兄出门一月有奇,不免思归,正待请你作别。”周智道:“兄来一月,知己中无甚相款,今欲回归,谅非责弟之慢。但举世无不争之家,若因小愤而遽去之,固非理也,故弟于彼时原不当留兄;所以留之者,为少避尊嫂烈烈之雄威耳。今兄出门一月,谅嫂嫂之一性一,亦应消减几分。兄若回归,料来安妥;弟亦不敢作一妇一一女一态以留兄,兄亦毋以弟为逐客以罪弟。”成珪道:“说那里话!全仗贤弟斡全,岂止一端受惠?但我那老不贤,如得老弟所言,旧一性一消些才妙;倘是愈加,如何度日?正要谋之于弟,不识有以教我否?”周智想道:“我思战、守、降三策,并出下谋,独有□□一法,未经行验。倘试之有灵,实为王道之济,且用力少而成功多,不亦可乎?”成珪道:“快快见教,是何等的妙药?可要几百换哩?” 周智道:“弟于《大荒经》中,曾见一句道:东海有鸟,名为□□,食之可以疗妒。后来梁武帝因郗后之妒,命渔人遍搜而广捕之,以食郗后,数餐之后,后一性一顿减大半。兄今欲归,盍行此法,聊小试之,倘有应验,即当举之于世,以救天下之惧内者,岂不大有陰骘哉?”成珪道:“既有这等妙方,贤弟为何久秘一自一私?早说也好!”即辞了何氏院君,邀同周智一径归来。众主管、家僮俱来迎接,道:“员外一向却在那里,一些也没下落?”周智道:“员外一自一往武当进香,故此去这一程。”众人惊喜相半,不在话下。 都氏见了丈夫,一自一知没理,把个笑脸迎着道:“员外耍那里去,老夫老妻说也不说一声,怪不得旁人道你不好。”成珪道:“我往武当进香求子,与你计议,料必不许,与你说些什么?”都氏道:“武当进香,有何指实?”成珪答应不来,周智忙向袖里胡乱摸出条字纸儿道:“员外素手清香,并不带香货,单只适才递这签票儿与我看,说若要生子,除是娶妾。故此,又恐老嫂见怪,区区不摸出来。除此并无别物。”都氏道:“神圣那里管得许多闲事!求签总不灵的。快叫院子,安排酒馔与老员外洗尘,老周若不弃嫌,用一杯去。”周智道:“小可颇不敢辞,即当相扰。”三人尽醉而散。冷祝夫妻与都飙见成珪已回,安身不牢,各骗院君许多货物,一齐散了。 成珪在家,心下只有郁郁不乐,每常想起□□方子,又不知何处好买。一日,偶然在解库中,见那主管们内中好顽耍的,与一个专捉鸟儿的张小猫斗黄头、调画眉,赌钱赌气,也非一日的人了。成珪见着阿猫,便一自一打心上来,问道:“小猫,我见你弄鸟行中不止一日,你尽识得百鸟名字否?”张小猫道:“员外,一发小觑了阿猫!莫说百鸟名字,便是一性一格都也晓得哩!”成珪道:“你且略道几件如何?”张小猫不慌不忙,把那百鸟一性一格一一读道: 禽赋 窃观鸟一性一,灵蠢各殊,慈乌有反哺之恩,巨喙有警夜之智。啄木画印而求飧,鸩鸟步罡而一自一肆。莺善斗,鹏善搏。鹦鹉能言,摩背则哑;鸲鹆解语,剔舌则鸣。鹊巢背太步,故处危树而不倾;燕窠伏戊巳,虽寄高梁而不落。清歌效法于文鸾,妙舞肖形于素鹤。鸳班鹭序,鸠拙鸥闲。枭鸱不孝,即鸟(饣鸟)友悌。杜宇啼必北向,鹧鸪飞必南翔。鹤书符,溪鸟敕水,鸢翔风,商舞雨,霜鸟蜚霜,鹤翥露,所技既殊;鹳一一交一一影,青鸟一一交一一晴,鹊感音,益鸟相胝,鹤一一交一一声,鸳一一交一一颈,所一一交一一各异。□□有疗妒之施,乾鹄有知来之术。鹰扬鼓勇于武夫,鹤泪助幽于道侣。雁过南楼,佳人心裂,鹊喧北牖,愁士眉舒。鸡寒上距,鸭寒上喙。变将生,子母呼应;雏既生,母子呼应。霄鳲司夜,行鳲司画。雄翼掩左,雌翼掩右。物食长啄,谷食短味。傅则利嘴,鸣则引吭。毛协四时,一色一合五方,羽物变化,转于时命。是则寻常之管窥,未尽羽族之万一,而其一性一灵所钟,聊拟议其大略云。 成珪道:“猫兄果然有些意思,亏你记得许多。老夫不问别的,专问你适才读的□□,不知何等物件?”张小猫道:“这有何难,另日捉几个送与员外,便知端的。”成珪道:“若得如此,重重谢你。千万早得几日方妙。”阿猫应了出门,众人也不知员外要他何用。 次日侵早,张小猫手中提了三五个来寻成员外。成珪道:“我道怎么鸟儿,原来就是黄莺儿!”张小猫道:“员外,这鸟儿名一色一颇多,不止呼为黄莺,又名黄鹂,又名一春一鸟。唐玄宗曾呼为金衣公子,梁武帝曾封为金陵郡公。在《山海经》则曰:‘□□疗得一味好妒。’”成珪忙把小猫的口掩住道:“不必说了。只问你,这几只要多少钱?”小猫道“既是员外用得,任凭赏赐。”成珪到也不好轻他,吩咐主管称一两银子递与阿猫。千欢万喜,领谢而去。 此时成珪拿了鸟儿来到厨下,叮嘱成茂的妻子,烹煮得香香辣辣。等待午膳时分,成珪亲一自一拿了,送与都氏道:“连日见院君茶饭顿减,敢是身体不快?拙夫买得一品爽口时物,特与院君下饭。你且请用一箸。”都氏道:“与你做了四十多年夫一妇一,曾不见一些体心,今日为何这等发意?不要辜你美一情一,待我吃些看。”都氏吃道:“这一肉一到也可口,是甚么物件?”成珪道:“只为院君无肴,特到湖上买的油葫芦儿。院君若是中意,拙夫明日再去买来。”都氏道:“这些野味,我也常常吃过,不似这品,倒也可人。”成珪见他吃得欢喜,心中十分爽快。 不料欢喜成仇,算人处反算了一自一己。也是成珪命里驳杂,该受老婆折磨,巧巧那晚都氏刚受了些风寒,肚子搅肠刮胃的,痛得一佛不出世,二佛不升天,到了三更,只是不止。都氏再不怨着一自一己感冒,只道有人暗算着我,不是咒诅,定是下毒,正叫做肚痛怨灶君,吃跌怨泥神。猛然想着道:“哦,是了,我道老杀才向来不肯体心贴意,昨日劈空买些甚么鸟儿我吃,其中决有缘故!”就在床上倾天倒地的喊将起来。成珪不知就里,惊得魂不附体,忙问道:“院君,耐烦些便好,为何这等焦躁?”都氏抬起头不做声,竟把丈夫的臂膊拽到口中,尽力咬上一口,只是不放。成珪摸头不着,只叫得苦。 都氏咬得力乏,放了口道:“老杀才,你好狠也!要恋闲花野草,何消把毒药害我?这回遂你意了,好快乐哩!”成珪道:“院君,这话从何说起?你一自一肚痛,或者因受了风寒,或者发了痧子,连忙请医生,待他切脉用药,一自一然痊可。怎说是我将毒药害你?”都氏道:“还要嘴硬!你千朝百日,并未体心若此,我道昨日为何劈空假慈悲,将甚么鸟儿我吃,一自一又不吃,今日巧巧肚痛,不是毒药是甚么?”成珪发起惧来,莫得对答,一自一说道:“□□鸟终不然吃了会肚痛的?”不期早被都氏听得,道:“缘来昨日说是油葫芦,今日又是甚么‘猖根’了!”成珪慌了,只得求道:“院君不必造次的苦苦怨着我,你只遍访吃□□若能害人肚痛,拙夫一情一愿受责。” 言未绝,外厢传报医生来了,成珪忙去迎入房中。看了两手脉息,医生道:“别无他恙,只吃一味风寒中于脾胃二经,更兼生冷搏一激一,以是腹中绞痛;不愈则变为直中陰经的寒厥症。候小子把温胃散寒之剂投入,一自一当痊愈。不妨,不妨。”都氏道:“先生差矣!老身并无受寒,只因我那毒心的老贼,把甚么□□鸟儿赚我吃了,故此药出这般病来。”医生道:“院君不可错怪了老员外。据脉看来,尊恙受寒无疑,况那□□鸟,即黄莺也,《本草》上说:‘一性一平,味甘,无毒,能补五脏之偏,又能疗妒。’这不过是员外要院君不妒之意,那疼痛实与院君无干。” 都氏听得这话,愈加发怒,只因医生坐在面前,不好发挥。医生撮了一剂药,连夜吃下,果然应验,未五鼓疼痛已住。不觉呼呼的睡到次日巳牌时分,觉来身体康健,便趁个不曾梳洗,走到外厢,把成珪一把髭须揪到厅上跪着,问道:“老杀才,你道那□□不是害人之物,教我遍访,如今先生说虽不害人,专能疗妒,终不然我是妒一妇一么?我今也不赖,拼做妒一妇一,与你弄个出场,只要一不做,二不休!且跪着,待我慢慢敲断这几茎老牛骨。” 成珪道:“拙夫实不晓得甚么可以疗妒,不过一味孝敬,谁知医生乱出这句话来,院君便轻信了!可怜老夫受刑不起,万望院君慈悲这一次,今后决不敢再买□□,也决再不敢提个‘妒’字儿起了!以后若犯,任凭院君打死罢!”都氏道:“老花嘴,你道这番医得我不妒,任凭你去寻花问柳,好快活哩!我今也查不得许多去向,限不得许多时刻,只把一个甚么法儿,早上给了,晚间要缴,若你依得,总也万事全休;若说半个‘不’字,今日休指望活了狗命!”成珪连连叩头道:“院君有甚么条例,甚么方法,是件都依,只求院君饶打。”都氏道:“既是肯依,明日听候发落。起去!” 成珪应声谢恩,立起身,向外便走,急了些,一个昏花,直从板壁边擦去,不料一个小小钉头,把裙子钩住。成珪只道又是妻子拽住,回身不迭,连忙低头跪下道:“院君,一应条律,拙夫已许下俱依,为何又拽转来?还有甚么分付?”说完,不见答应,抬头一看,方知院君已是进去,回头见板壁上钩着半条裙幅,方知被钉取笑,于是立起身,口中呸几呸,唾几个唾沫,走出外去。 都氏要寻个法儿奈何夫主,一时思索不出,暗一自一想道:“我待只不容他出门,又恐旁人议论;若是着个小使踪迹,又恐监守不严,反能卖法;若竟将他下身小衣,早晨尽行缝住,认着针线手迹,又教他这一日怎生大小便得?”东思西算,只是不妥。忽然间悟出一个主意道:“妙得紧!妙得紧!成茂哪里?快与我唤个刻图书印的先生来!” 成茂领命,也不知叫他何用,一口气径奔到鼓楼前,接着那专刻印儿的徐铁笔到家,报知都氏。都氏请进相见毕,问道:“老身闻得先生大名,特请见教。不审先生专刻那一家的图章?”徐铁笔道:“小子祖传镌刻,所习不止一家。莫论周、秦、汉晋、唐、宋、齐、梁,四夷八蛮文字,处处晓得,但不知院君要刻何等字号?”都氏道:“据先生所说,历朝印谱,老身一字也用他不着,惟独老身这篇印谱,想是先生倒也未经看过。如今总不必拟古,只随时刻些甚么花、草、鱼、虫之类罢了。”徐铁笔道:“院君的印谱,小子虽是不曾看过,若说施于何所,小子定须有个刻法,如不说明,恐失款识,难为识者比。请院君从实见谕,以便计议。”都氏道:“不过暗记而已,不拘式样,只不要有字。”徐铁笔只得提起刀,飕飕的刻成一方印,与都氏一瞧,十分称意。怎见得? 长短无过一寸,方圆只可三分。不镌玉篆与金文,赛过降魔法印。上刻并头两朵,荷花出水亭亭。不施图画并关津,与那假请客用的没认。 都氏将钱送与徐铁笔去了。次日清早,便对成珪道:“今朝好日,我老娘要开印了。言过是件俱依,这回略梗我令,先请一百竹片!”成珪道:“院君又来取笑!好好的又惊吓我!”都氏道:“谁来取笑?昨日说得俱依,今日却又忘了?”成珪道:“不敢有忘,但凭施设。”都氏左手捏匣印一色一,右手提个印儿道:“我也不打你,我也不骂你,只从今日为始,每日起床,请你令尊出来,头上给一颗印,到晚要原封缴还。日间任你各处闲走,只要印儿无损。如有些儿擦落,以吏胥洗补重大文书论,杖一百,律徒三年;全失者,以铺兵失去紧急公文,及旗牌官失去所赍虎符论,随所失之轻重治罪,轻则边远充军,重则辕门枭示;若曾于所在地方有司,呈明致失之由,罪亦减等。若不遵明旨,擅一自一私刻者,以假刻符玺论,罪诛不赦!”成珪道:“院君出得题目,便是难做,倘裤裆里擦去些,难道也打一百?”都氏道:“这也凭你遮护,亏那考武生封臂的,怎么过了日子?” 成珪不敢回对,只得把那尘柄少少取出。都氏道:“怕什么羞哩!”把只嫩松的手儿,竟向裤里和根拽将出来。成珪又笑又怕,不觉老騷一性一发,那话儿已一自一勃然大举。都氏也不管三七廿一,竟向龟一頭上打一颗印子。成珪惟恐擦坏,只得另寻个绢帕儿包裹上截,方敢行动。 都氏以此法既行,以为得计,竟也不像旧时提防,任他游走。这日晚上归来缴印,灯光之下,免不得法令之初,将印儿一比,不知怎地小了一半。都氏放下脸道:“老杀才,恁般欺我,开封发市,便雕了假印来!”成珪道:“院君严命,谁敢玩法?屈死我也!”都氏道:“我只不管。原说过的,擦坏计责一百,假刻死罪不赦。言犹在耳,决不宽宥,死罪可恕,活罪难饶,今日让个初犯,减等也该二百竹片。” 成珪再三苦苦哀求,只得受了一百下,次早仍复关领收缴,已是半个来月,俱无异说。不想那日晚间,又该缴印,不觉印子又大了若干,都氏又变了脸道:“老杀才,又讨死也!前番私刻,小了一晕,已吃下一百竹片,想是打得少了,今日又去私雕,你看又大了一晕,该得何罪?”成珪实是不曾雕刻,前番已是屈打一顿,十分痛苦,今番又说要打,你道岂不惊骇?那件家伙,早缩做蜒蝤虫一般。成珪对着一自一己尘柄叹息道:“只为你身上,不知累我受下多少苦也!”言未已,只见龟一頭印儿已如旧了。都氏正要打,成珪道:“院君不要造次,只求复试一番,再打未迟。”都氏仔细又是一看,果然一毫不差,这晚活活饶了一顿毒打。 看官们,你道印儿大小原有分寸,成珪既不私刻,为何能大能小,赚出许多唇舌?原来那日成珪初领印儿,与院君夺手夺脚,未免说些趣话,騷兴一动,老做老也会举了起来,硬时印去,到晚软时来缴,怪不得小了一晕,这顿打也免不过的,后来这日印时却是软的,到晚也因此高兴,硬了头皮去缴,岂不又大了一晕,若不是仍旧惊软,这场打可又不是难逃也! 不知这法儿,毕竟行得通否,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印龟一段,令人口笑而不能合。或谓教主又添妒一妇一一法门矣。余曰:不然,是正为限时刻者行方便耳。 【附录】: 予舍亲张大娘子,居西湖之滨,有才有貌,无匹无俦,合卺三载而愁病剧,既登鬼录,因作是诗。己卯花朝。 山水钟灵秀,西湖继若那。 俊庞西子侣,薄命小青家。 有德重堪挹,无媒转足嗟。 鸱袅啄嫩蕊,牛马啮萌芽。 肠逐啼猿断,魂随望帝赊。 十年愁绪结,一旦彩云斜。 白骨沦荒草,红颜覆浅沙。 风流今已尽,湖景又何夸。 第五回 周员外设谋圆假梦 都院君定计择良姻 引首《画山水歌》吴融作 良工善得丹青理,辄向茅茨画山水;地角移来方寸间,天涯写在笔锋里。日不落兮月长生,云片片兮水冷冷;经年蝴蝶飞不去,累岁桃花结不成。一块石,数株松,远又淡,近又浓;不出门庭三五步,观尽江山千万重。 【评】: 良工善画,吴生善赞,二君的确敌手。究竟只成得一纸画片,酷似此回。 却说都氏一自一置印儿之后,将近半年,早给晚缴,丝毫无弊,皆赖此物之力。但成珪带了这点缄束,岂不气闷?正像哑子吃黄连,苦在一自一肚里,人前说不出来。终日纳闷而已。不拘远近,懒去游玩,每日在周智家中消遣。 这日因天气炎热,周员外特备了个小小攒盒,又带些酒肴之类,邀同成珪,就在一自一己后花园中树荫之下,石桌儿上纳凉。适值小池内荷花盛开,两人对酌,谈天说地,叙了好一会工夫,颇颇欢畅。正说到荷花初种之由,成珪不知怎地不乐起来,答应俱也懒了。周智那里介意,乘着酒兴,狂歌谑笑,无所不至,将个酒杯桠着成珪,抵死要吃,又要猜枚,又要行令,高兴异常。 成珪就是泥塑木雕相似,只不吃酒,也不揽猜枚,也不兜行令,只把些败兴话说。周智见他扫兴,便睁着醉眼道:“老兄怪我么?”成珪道:“为何怪你?”周智道:“既不见怪,为何酒又不饮,话又不说,目瞪口呆,沉吟不语?敢是有甚忧虑之事?”成珪道:“咳!贤弟若说个‘忧’字,我上无兄,下无弟,活是单丁,死成绝户,极是可忧的,倒还不在心上,只是那闲烦闲恼,终日不曾离身,因此郁郁不乐,岂是怪着贤弟?”周智道:“我也想兄定不怪我。但兄既不为子孙忧,极是个达人了,何苦到堕在闲是闲非里边?即嫂嫂有些严紧,也都不当急切。对此清凉景界,低唱浅斟,况又池荷盛开,堤柳高荫,比了那巴巴急急,此时在日心里挑驼生理,汗血横流,我与兄已是天上人了。何苦不知快乐,反一自一愁烦!” 成珪道:“据弟所说,极是有理,但不知我见了荷花,反添一番新恨,总也不好诉与你听。”周智道:“弟兄至此,手足不如,还有什么对我说不得的!不妨事,你且说来。”成珪道:“不瞒你说,总只是我家的老不贤,近来做事愈出愈奇,说来真个叫你笑个绝倒。前番因你湖中苦劝娶妾,他次日便唤媒婆。我稳道这回人一情一应也,不想那老乞婆道我有意于家下两个丫鬟。老弟,这魑魅魍魉,别人不见,你须见过的,你道区区可是动火的么?叫个媒婆登时一逼一写了文契,竟一自一贱贱的卖去。这到也罢。其后我出了门,承你把□□方子传授,只望医好病根,做个安乐人家。不期命运不利,被他知了消息,死认我有外一情一,不许出门。还犹是可,把个什么印儿,打在龟一頭上,早给晚缴,略有损坏,吵闹不休!” 周智道:“古来悍一妇一也多,不似令正,实是出类拔萃!打印龟一頭,真也罕闻!请问上边刻何文字?”成珪道:“正为上边刻的是朵并头莲花!”周智拍掌大笑道:“怪不得睹物伤一情一,只是不肯饮酒!咳!贤兄,你也忒煞疲软。街前屋后,怕老婆的也不少,谁似你毫不违拗,要高便高,要下便下?我想起来,还该振作一番,把那夫纲略整一整,也不枉做个男儿汉了!凭般畏刀避剑,实难!实难!”成珪道:“我岂不知夫纲该整?但是见着他,不知怎地,好似羊见虎,鼠见猫的一般,立时酥软。即使老弟见他?只索没了主意。”周智道:“我若有了这般妻子,便有这般手段,早早对付他,一自一然安妥了。”成珪道:“老弟既有好计,传我一个,还好摆布得转么?”周智道:“传便传你,只怕教的曲儿唱不会哩!” 成珪再三求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好歹做一番看。老弟不要吝教。”周智道:“若得遂计,还不为晚。你但依我做去,我只作不知,走来于中处事,那时包得搁起印儿,还要娶房妾与你哩。”成珪大喜道:“若得遂你金口,我便拜杀了你!”周智附耳道:“只需这般这般。管取万全千稳。”成珪拍案大笑道:“真妙!真妙!不枉周智之名也!”便放开酒量,大吃一回。临别,周智道:“本当留兄洗了澡去,恐误老兄公事,不敢强了。所事在心。”成珪作别回家,当晚无话。 次日清晨,又该关领印子。都氏道:“这时候还不过来领印,推些什么?”成珪说话间,假流出两行珠泪道:“如今不必劳院君费心了,夜来得着一梦,甚是不祥;更兼院君防范愈紧,又不肯与我娶妾,我想人生在世,都也枉然,几欲寻个一自一尽,想了父母遗体,不忍一自一己残虐,不若削去几茎白发,做个云游和尚,那时好的徒子法孙收他几个,也完了这点子嗣念头。何苦急急遑遑在家下费你清心,烦你终日防备!一自一今日以后,永别你去,择日披剃,再不进你房了!” 都氏起初还道是假,看那涕泪一一交一一加,稳信是真,便问道:“夜来得个什么梦?且说与我听着。”成珪止住泪痕道:“咳,不要说起,到底是空!三更之后,朦胧睡去,到座高岗去处,远远见云端里一位金甲天神。那时我仔细一看,认得是韦驮天尊。他便把手中所执那把八万四千斤重的降魔金杵,指着一株桃树上两个瓜大的桃子道:‘赐与你去。’我便倒身拜谢,千方百计,再也采不下来。又没梯子,又无钩竿,正在没摆布处,回头不见了韦驮,忽见一个少年一女一子对我道:‘员外要取此桃。何不立在奴头上,便可妥手而得了。’我就依言立在他肩上,随手取下一双香喷喷鲜红的好桃子。正在展玩之间,只见院君从脑背后扑的一下劈手夺去,我却依旧剩了一双空手,因而惊醒。故此我道万物皆空,终久有个了局。想了这梦,倍觉确然。何不早向佛门博个来生福分,有何不可?” 都氏道:“这梦据我想来,到也不为不利。但你出家虽系好事,日后不尴不尬,岂不后悔?何不就在家中吃些短素,念些经卷,叫做在家出家,有何不好?”成珪道:“使不得,使不得。多有在家出家的人,初时信心向道,百般信佛,立誓断了荤酒,分了净床,看经念佛,无所不至;后来看看淡去,只觉不好悔得,心中好生难过。那净床本是暗昧的事,便破戒了,却也没人晓得。惟那除荤一事,不好平空开得,又难对他人说知,只得干干的熬过日子;偏偏那煮火腿的气味,炒鸡、鸭的馨香,一阵阵直打那鼻子尽头处,一直钻将出来,少顷,他人吃时,一自一却眼睁睁地瞧着,喉咙里便似有十五只蟛虫越儿爬的一般,好生七上八落,只得把涎唾□□的咽了几口。后来实是熬不过了,假装起病来,思量开荤,不好直头吃了鱼一肉一,假意道白鲞是东海石首,摩尼亦曾食之;鸡、鸭、蛋是未见天日之物,不识不知,亦可食之,牛一乳一曾得如来留下一句道:‘无一乳一不成斋。’亦可食之。殊不知三物俱有一性一灵,何独吃素人可以均啖,甚而渐把团鱼、狗一肉一依先一齐吃了。于上那些说话,岂不是个贪嘴引子,不信毁却前功;且阎罗王知了消息,惹祸不浅。原来,阎罗王怪的是这一件,故此,和尚、道士明明吃了荤酒,阎王再不怪他,越与他寿命延长,无灾无祸;是那俗家吃素的,心中略把念头动了一动,便要落在阿鼻地狱里去。你不见向来吃素的人,把荤一开之后,那阎罗老子肯与他活了几个年头?故此那在家出家的说话,拙夫是断断不为的!况又受你缄束,不许娶妾,在家何益?只是做了和尚,到得大家安乐!我今立志已坚,不劳劝了。” 都氏见丈夫一心一口真要出家,一自一己劝他不转,免不得也发了宇宙洪的念头,一胸一中早有几个小鹿儿忒忒的撞个不住,暗想道:“这回不钦依我,料想那马虎山是用不去了,一激一出事却怎么处?别人不妥,须得那周老柴根来,方济得事。”随即唤成茂道:“你可快去对周员外道我有请,立候,立候!” 成茂不多时到了周宅门首,对周智道及来意。周智明知必来相求,早早穿着停当,见着成茂来接,假作忙道:“正欲出门,拜客要紧,那得工夫来见院君?明后朝罢。你先回去。”成茂道:“奉院君命,千万要屈员外拨冗走这一遭。”周智假蹙着两眉道:“怎么好?偏是忙中!也罢,先到你家去来。”即同成茂来到成家。 成茂先进通报,将周员外拨冗等一情一况说上一遍。都氏即忙把个笑脸堆就,迎接周智,深深万福,道:“叔叔贵冗,偏又来累及你!一向不到我家,可是怪我们?”周智道:“日前到也不忙。并也不怪你们,只被那两个旧相一一交一一的姐妹,可奈他日日来接。若来时,又恐怕带了你家员外去,又累尊嫂淘气,故此疏失,疏失。今日相招,不知何所见教?”都氏道:“我家那老柴根,快活不过,没事生烦恼,道昨夜得着一梦,今日要剃发出家。我想料不是个结局事体,故此接你劝他一劝。” 周智摇手道:“不管,不管。他也有了年纪,有些难说话的;况且我又淘不得气,劝不转时,未免招怪。倘是他再说院君些短处,我又免不得要劈中,那时院君不听犹可,岂不又怪了老周?”都氏说道:“不是老叔劝他,别人一发说他不转。倘他有些莽撞,老叔只念着一一交一一往之一情一,也要耐了;若是说我处,决不怪着老叔便了。”周智道:“要说得过,才去劝;说不过,只是不管。”都氏道:“君子一言,快马加鞭。不怪老叔是了,定要着个死字不成?”周智道:“既如此,待我见他。” 周智来到后厅,只见成珪正在那里呜呜地哭。周智道:“贤兄,何必如此!你赤手光拳,做成偌大家计,虽然无子,尚还可图。正该撑持门户,创立家风,才是男子汉的事业,为何思量亲近那一班秃头狗彘,有什么好处?”成珪道:“向承贤弟看顾,今后我出去了,一发要你遮庇。只此一事,千万留一情一。”周智道:“兄真要出家,也是留你不住,但把你去意说与我听,若果有理,只索任从你去。”成珪道:“不瞒贤弟说,萧何制律,说凡人四十无子,便许娶妾。我今年已六十,院君尚且不容,纵有一精一力,料也没个生子的家伙;家下既已不许,外边闲花野草,或者天可怜见,度得一个种儿也不可料。我家院君又时刻防备,甚至不堪言处,那些生子接续香火的念头,已索然了。况且夜来得梦,明明是个空局,何不早向空门,博得个‘和尚无儿孝子多’,到也完了桩事。” 周智道:“这些闲话,说来只觉在院君面前作娇,不知事的,又道你诈小老婆的面孔。只把那梦说来,待我详个凶吉,好便留你,不好便凭你。不要太絮烦了,就像祖宗这碗羹饭独你要吃的!” 成珪把前边那梦一一说完。周智顿足大叫道:“还好,还好!我道你这人面门上不带孤相,心地中不行歹事,决非无子之人。院君恭喜,你员外还有两个儿子,真是天赐哩!你们不可把这梦详差了。”成珪道:“院君已近六旬,终不然还生得两个儿子?”周智道:“非也。若嫂嫂不怪我说,就把这梦详与你听,嫂嫂若依了梦中说话,员外也不必出家,一自一然各人有一种好处;嫂嫂若不肯依,出家倒也合理。老兄,你那梦极是做得有些美处。金甲神赐与二桃,有子之象也。你正没计采取,立在一女一子头上,一采二枚,岂不识‘立’在‘一女一’上是个‘妾’字么?有妾一自一然生子,生子一自一然叫院君是娘,后来做官做吏,五花冠诰封赠父母,怕那小老婆受了封去?一自一然院君受的,不是只当替院君养儿子?嫂嫂劈手夺去,正是绝妙机关,为何反认做甚么空局?” 成珪道:“依你这般讲来,我倒竟该娶妾哩?”都氏道:“像了一春一时,谁不做些梦。恁般有准,没这许多。”成珪道:“院君只不信梦,我也只出家罢。”便将一股剪刀把髻子就剪。周智急忙夺住道:“老兄,为何这等一性一急!正要做事业,倒剪去了头发,明日那有个打和尚的娘子来与你做妾?”又对都氏道:“嫂嫂适才讲过的,依老周说,做你着,开个恩,看祖宗面上,好歹替他讨了一个。以后再若要出家,在我身上。” 都氏初时不肯,见丈夫执意要剪头发,又因周智跟前应允过了,不好推脱,只得想了一会,不知怎地定下一个歪计策,便欣然允道:“周老叔,不是老身向来不肯娶妾,只因年成荒歉,家下进少出多,一个人来,便有若干事体;况他年纪已老,故此挨过这日子。如今既蒙叔叔这般美言,况兼得这般一个好梦,何苦我不与他娶妾?但有心做事,不可贪贱,也要由我拣择,看得像个有福做娘的才好。”周智道:“难得嫂嫂金诺!这打听人物,极是容易。” 又对成珪道:“阿兄,今日嫂嫂既允,你再不可差了念头,想着出什么家!”成珪道:“院君虽然允诺,我心终是想着空门。既是阿弟劝阻,只得依命。”周智瞧着成珪,两人暗暗的笑。都氏见事已说妥,亲到厨下备办酒肴与周、成二人吃,一自一却另桌陪饮,彼此都各遂意。正是: 酒入欢肠,必然尽醉。 再说周智归家,已是大醉,见了妻子,笑个不止,妻子问也不应,只是笑道:“异事!异事!你说铁打的人,也会听说么?”何氏道:“铁人如何晓得听话?”周智道:“成家院君,心肠煞过了生铁,成老头子被他弄得七颠八倒,再也不敢说起个‘妾’字。昨日被我设下十面埋伏、踢天弄井之计,今日那都氏满口应允,指日娶妾。你道铁也会化了么?”何氏道:“只怕又是鹅子石塞床脚,不稳些哩。”周智道:“忒稳,稳如磐石。”何氏道:“既如此,何不明日就把我妹子家下那个家生一女一儿,说了与他?”周智道:“正合吾意!天字第一号的姻缘,明日便去对那院君说。”当晚无话。 次早,周智便到成家,见都氏,道:“昨日蒙嫂嫂美意,只因贪杯,一发大醉。”都氏道:“敢是替我老子快活醉的?”周智道:“这还犹可,今日还要取扰,一发要快活哩!一自一古道:‘成不成,呷三瓶。’小可寻得绝妙一门亲事,今日特来作伐。”都氏道:“是那一家?”周智道:“说来又是嫂嫂识熟的,便是房下的阿妹家,那一个家生一女一儿,今年却才一十六岁,人物出众,且是标致,做得一手针指,识得几个字眼,况兼财礼不要多少,又兼彼此亲中,一发好得紧。” 成珪在旁插嘴道:“贤弟说的一定绝妙,院君就允了这门罢。”都氏道:“你莫心焦,我一自一有处。”对周智道:“叔叔所说,固是十分停妥,但我还要卜一卜凶吉,另日还要相一相好歹,然后行事,庶后无悔。如今且慢道个‘成’字。”周智道:“这一自一然,任凭求卜,姻缘事非偶然,过日再讨回覆罢。”随即辞归。不题。 再说成家讨小风声一出,正是三脚虾蟆无处觅,两脚婆娘有万千。那些张媒、李妁、王婆、赵妈,终日竟不盘门,接得长也似多。都氏只是拣一精一剔肥,东推西阻,媒婆说得丑些,又落得好推;媒婆赞得好些,他又正怪的是好;或是那一女一子少年暴长,又说是短寿命的,不好;或是那家一女一子不甚长成,又说是个宿积,到老无成,又不好;小户人家,又说是小架子出身,如何晓得大家体统?或是大家一女一儿,又说是吃大锅饭的儿一女一,不知民间疾苦,那晓得撑持家事?赚得那些媒婆,真个是脚后跟毛也没了,尚兀一自一一春一梦不醒;赚得那成员外心里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听得说的亲事,就像黄子吃狗一肉一,块块好的,只怪院君只顾拣选,并不曾允着一门。心下忖道:“我家院君忒煞用一情一,在前不肯娶妾,便是两个鬼样丫头都卖去了,今番大发慈悲,不值得这般拣择,不知要娶怎么样标致的与我?以我论之,便将就养得儿一女一也罢了。”想一会,笑一会,转味着君达的好计,不知日后将甚么杀羊茶饭酬谢得他。 不觉过了三、五、六日,忽然冰窨的冷了,不见说起。成珪心下老大焦躁起来,悄悄对个小厮道:“你可去周员外家说,前日议的亲事,为何不来讨回覆?你道员外若闲,可来一叙。”小厮领命,径到周家,对周智说了来意。周智道:“不是不来。那日见院君口气不妥,故此不敢来讨回覆。既是员外见招,少停便来。你先去着。” 小厮回家,复了主人,成珪即到解库前,眼巴巴地望着周君达,再也不见到来。抬头望处,只见远远的周智已来了。成珪连忙跳出柜台,便叫道:“周兄一自一在一性一子,快步走儿!”那人只是不应。有诗为证: 不为一春一一情一恼寸肠,只缘小子尚无娘。 巴巴望眼眯[目奚]处,对着旁人手浪扬。 原来来的不是周智,却是街坊做豆腐的吴老儿。那老吴正杀得个一肉一猪,赊与屠户,未有银子,这日把件豆绿棉绸袄子穿了,摇摇摆摆走去讨银,打从成珪解库前经过。服一色一虽与周智不同,面庞略略相似。成珪正是望得急切之际,朗声大叫,心中还道:“怎不应我?”及至近前,好生没趣。又望了半晌,真正的周员外才到。 成珪一见,就是活拾一颗夜明珠似的,连忙问道:“你说次日就讨回复,如何一程不来?教人好生着急,我家院君东来不成,西来不就,或者贤弟所说定须难却,且与我鼎言一声,足见厚一情一。”周智道:“本当替你去说,可奈尊嫂那日口中不肯兜揽,倘是去说,又讨他一顿抢白,反觉不雅,故此不敢斗胆。”成珪道:“老弟豪爽之人,一妇一一女一之流,那里怕得许多?好歹与我说一番,斡旋了这桩美事,也不辜你前日那条妙计。难道定要愚兄下跪!”周智连忙扶起,笑道:“老兄为何怎般着急?小弟不过戏言之耳。” 周智来见都氏。唱喏未了,都氏便问道:“老叔今日下顾,有何见教?”周智道:“呀!嫂嫂,正事你都忘了!前日说的亲事,特来讨个回覆。如妥,好待他家趁早备办妆奁。”都氏道:“此事……此事我已着人打听,都说十分贤慧,十分俊雅,只是土地庙前那贾瞎儿起下一课,说是有些不利,故此老身还要慢慢商议。”周智道:“嫂嫂既已探听得人物出众,何必又去问卜?岂不闻太公伐纣,不信蓍卜;武王出师,不泥日主,既人事已决,何天命难违?况娶妾细事,不系兴亡,巫瞽胡言,多因茫昧,老嫂不必深信,且宜尽乎人谋。”都氏道:“叔叔差矣,若卜筮无灵,伏羲氏何须八卦?人谋可据,诸葛亮岂止三分?亦当尽于天理,杂以人一情一,一自一然国治家齐,于事方有利益,岂可草草妄动乎?”周智道:“既是不允,但凭上裁。”都氏随口道:“也不是我故却,只因水沟头姓王的媒婆,说了一门在此,倒也求卜得起,故此拂了尊谕,实非假意作难,胶柱鼓瑟。”周智道:“嫂嫂已订佳婚,何不早说?小可就此告退。”都氏也不相留。 成珪立在前厅,听了半个时辰炮声。等得周智出来,问道:“老弟,所事如何?”周智道:“不济,不济。”成珪吃惊道:“为何?”周智把占卜的话说了一遍,道:“莫说老兄怕他,我也只索眼睛看了鼻头,舌尖抵定牙齿,半句也回不迭。”成珪道:“如何,你今朝才知他手段么?又不允,怎处?”周智道:“不必心慌。嫂嫂还有一句说话,道已有一门,甚是求卜得起。”成珪才得放心。连周智也不知这家的亲事,果然七伶八俐,亦能赛过西施否?还是半二不三,也堪比得南威么?直教骆驼骨头卖了象牙银子,填仓货物赚了顶号的价钱。下回便见。 【总评】: 种种丑态,件件画出。 一友人极好说梦话,或言梦纯陽祖师,或言梦孔子圣人,或言对朱夫子,或言见苏东坡,娓娓言之,烦聒令人欲聩。余戏云:“余昨梦柳盗跖谈日炙人心一段公案。”友惊曰:“兄何作此恶梦?”余曰:“好者都是兄做去了,叫我那得不作此恶梦?”彼犹不觉,一日,又对余道:“昨见太史公,接谈一夜,大快余心。”余问:“何状?”彼曰:“如我一样胡子。“余曰:“然则兄一自一梦兄耳,太史公已受腐刑,须从何有?”众大噱。而斯友之梦,梦亦遂惊觉。成珪言梦,颇似此友,若令都氏少一转念,周郎之计不为太史公之须者几希。虽然,都氏固愚妒一妇一人,尔乃世有为一妇一人愚者又将何如? 第六回 脱滞货石田长价 嗟薄命玉杵计穷 引首《三五七言》李太白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凉。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一情一。 【评】: 早知道相见难为一情一思也,不若当时不见高。 却说众媒婆因成宅觅妾,纷纷的都来说合,都氏总也不理。独那卖丫头的王婆,与都氏最为知己,也寻几门来说。都氏因是王婆知心,便将实话对王婆道:“妈妈所说,总然俱可成得,但是我家用不得那一号货。”便附了王婆的耳边道:“只须这般,这般,我家才可用得,”岂不知回复许多的意况儿。 王婆是个走千家踏万户,极是点头知尾的,早已识破机关,便假蹙个眉尖道:“哦,原来如此!院君一发凑巧,正有一门极是对绺。不该这样讲,只是财礼要得多些。”都氏道:“这是一家货,除了老娘,谁还要他?财礼少些便好。”王婆道:“院君有所不知,世上如院君者颇多,恨不得学院君主意的也不少。那等货,正是千家日用之物哩。比如杂货行中把货物囤了一年半载,一朝有个售主,一自一然要长几分利息。况且他家虽是小户,倒也是个有体面的,几个儿一女一都已完配,只有这小一女一儿,有些不陽不陰,故此姻缘迟钝,误了青一春一。如今老身去说与员外作妾,料必不肯,须要我多费些嘴沫,院君也吝不得银子,才可成就。若是彼此坚执,院君莫怪老身不管。但杭城只此一铺,第二店都没了。”都氏道:“既如此,财礼也任凭吩咐。只不知姓甚名谁?”王婆道:“他家离此不远,便是那熊陰陽的一女一儿,今年三十来岁,尚未适人。院君,你莫怪他年纪大了,闺门其实严紧,真是过火道地货哩。”都氏道:“不要取笑。趁早去说,候你回复。” 成珪闻得这回有些机括,便喜欢道:“想院君日前在周君达前说的,像就是这家。”连忙整备酒食,与王婆一自一筛一自一饮。吃得个酩酩酊酊,脚下写出“之”字,口中七颠八倒出门。 次日来到熊家。那熊先生正要出外烧纸,看见王婆到来,即忙作揖道:“难得妈妈下顾,里面请坐。”王婆进内,见熊妈妈,一面的笑道:“多谢熊老娘日常照顾,不曾过来孝顺得,如今特来替三姑娘作伐。”熊妈妈道:“难得美意。只是小一女一身上事怎么好……”王婆道:“老娘,这事我岂不知?正是妙在这里。”就悄悄地将成家院君正要寻这家货的根由,说上一遍。熊妈妈道:“他虽主意如此,我心怎过得去?只怕使不得。” 王婆劝道:“老娘又来说腐话了,事当机会,不可错过。他家一自一己着迷,于你甚事!况且令一爱一已大,半陰不陽的,养老在家,终非结局,不如将计就计,落得赚他几个银子,人又落得出身。过门之后,食用穿戴不消忧得,强似埋没在爹娘身旁。”熊妈妈道:“妈妈说的极是。但老子不知就里,待我与他计议,明日再回复你。”王婆千欢万喜正待起身,那熊三姑听见替他议亲,也不知丈夫是怎地好受用的,他有些欢喜,即忙寻几个陈年茶果,点了一杯浓茶,笑吟吟地拽住王婆吃。王婆道:“好个姑娘,正该这样,明日嫁出去,抢葱拨菜,终久行得出,有人敬重。”熊妈妈道:“些小之事,小一女一都理会得。只那家话,宁可说个停妥,不要误事才好。”王婆道:“这决不累你淘气。”说完出门。 熊陰陽已回,便问妻子道:“闻得王婆来说亲事,量他也知道一女一儿病痛,谁家这等晦气,肯来受纳?”熊妈妈道:“一发竟是前世生就这段歪揣姻缘,正是‘不必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那成员外要娶妾,他的院君正要这一等货。我想一女一儿在家,终非了局,不若趁这运道,胡乱嫁去,落得赚块银子,强似你烧了半世的夜纸哩。” 熊陰陽原是个贪利之徒,便喜道:“这倒绝妙!但他家既要这一等货,我家是个独行,怕不长他价钱?明日王婆到来,讨他一二百金财礼,少也不要嫁他。”二人计议已定。 次日王婆早到,说起所事,熊陰陽道:“妈妈,我小一女一虽是丑陋,不比与人作媳。今成员外既要作妾,财礼银两,必须浓重。妈妈做事惯的,不须区区细说,全仗,全仗。”王婆道:“阿爹说的虽是有理,但为妾的也有几等:有的隔山调远,一嫁去父母不能会面,这也有多些财礼;或是大宅人家,将一女一儿嫁与本乡土财主,或者又是出身微贱的,这便莫说做小,就是做媳一妇一,也明要索他几两聘金。如今成员外是你左近邻里,况且古旧人家,开个解库,谁不羡慕?将你令一爱一配他,正是门当户对。依老身说,好歹一百两雪花银子,择日便要成亲。”熊陰陽道:“不够,不够!别家一女一儿,养到十五、六岁便嫁,我一女一儿今年三十来岁,岂不一个赛了两个?况且物卖当时,正是用得着,凭我嚼。如今不要说多,依妈妈加一倍罢。你的媒钱,一情一愿送个全礼。”王婆道:“他若肯出,王婆并不相阻,必不打后手;他若不肯,到这步也索由他,王婆也没得小伙添些。既如此,待我再去议看。” 王婆飞风一径来见都氏道:“院君所托,老身其实不好推得。可奈那家猪亲狗眷,一发狠得紧,一口气定要二百两财礼。我也不好作主,特来达上院君。” 都氏道:“多少减些便好,如何要得许多?”成珪插嘴道:“前日许多来说,院君只是不允,为何偏要赎着这贴贵药?”都氏道:“别家却求卜不起,只这家姻缘上卦,子孙持世,故此决要成的。”成珪道:“既是院君中意,也论不得财礼,依了他罢。”王婆欢喜道:“还是员外做大事的。明朝挑个日子,做亲行聘的不止一家,员外可就整备停妥,下了聘罢。”成珪道:“院君意下如何?”都氏道:“便是来日。就把吉期也择了去,省得又是一次。” 成珪即将通书一看,其时正是八月初旬,成珪便以近就近,拣个十五之日,对妻子道:“中秋乃明月团圆之日,倒又飞细好个日主,院君以为何如?”都氏道:“既好是了,何必问我。” 次日,即着成茂、成华赍了财礼,送至熊家。熊老见果有二百之银,真是天脱下的欢喜,即备酒食款待来使,并及王婆,又送各人赐赏钱物。三人去后,熊老夫妻将许多银两搬到房中,笑道:“老娘,我和你生下完全的儿一女一,到都被他讨了债去,谁想临后添出这个滞货,倒还了债。虽他家百一色一俱有,我家也要些少备办。明日就去买绸绢,唤裁缝,定木器,打首饰才是。”妈妈道:“这些总是旧套,杭州城里省会之处,早晨要了银子,晚上讨得齐备。只是一件,我家一女一儿其实是个雌太监,他纵娶去,终久用不着的。天理人心,得他若干银子,你我心下岂安?就是一女一儿,也要在他家过日子,成何体统?不若依我见识,譬如少得三五十金财礼,花些银子,着讨一个能事些的丫鬟,做个从嫁,使他或者替得半分力,也不枉了一番唇舌。” 熊陰陽道:“使不得,使不得。他家院君只因专门吃醋,所以用得我家这等滞货,你又寻个帮手与他,岂不枉了院君这番心计?”妈妈道:“你虽不是个读书的人,在九流中也是衣冠世胄,岂不晓得继绝世、举废国是君子所行之事么?那院君执了偏见,把丈夫恁般愚弄,难道不违条律的?只今炎炎之势,凭他尽意做去,恐日后举眼无亲,那时追悔,噬脐之不及矣。在他,这等行得;在你我,如何昧得这点寸心!”熊陰陽道:“非我不肯,倘是讨个送去,反惹得许多闲气。”妈妈道:“这必不妨,只说我一女一儿不甚唧口留,特地与他伏侍的。成院君若把我一女一儿的丫鬟作贱,我不怕他,一自一有说话。你只依我做去,管取不妨。”熊陰陽只得应允,记在肚中。 不过几日,适有一个姓李门眷,叫做李一春一,来寻老熊。熊陰陽问道:“足下有何见教?”李一春一道:“小可不为别事,常见先生善于赞襄,特欲一浼。我这有个使一女一要货,若先生有令亲友处用得,小子急于要脱。”熊陰陽问道:“尊婢几多年纪?要得身价若干?”李一春一道:“今年一十五岁,凡百做事,都也来得,其价须是三十两方妙。”熊陰陽道:‘既如此,待小弟到宅一看,庶便亲友处去说。” 李一春一即引老熊回家,请到堂中坐下。叫道:“翠苔那里?有客在此,点茶来。”翠苔应道:“可唤苍头来捧。”李一春一道:“苍头不在,你就捧出不妨。”翠苔只得捧出。但见红生两颊,羞涩不胜。《临江仙》为证: 小巧腰肢刚半捏,依然含蕊梅花。蓬松两鬓暗堆鸦,虽非金屋艳,不愧谢庭娃。婉媚却无轻薄态,见人羞涩偏加。持觞侑酒不须夸,尽堪供洒扫,不会事铅华。 李一春一赚出翠苔,早被老熊瞧见。老熊十分入目,便问道:“尊婢实是要货么?”李一春一道:“岂敢谬言。”熊陰陽道:“不瞒老丈说,小一女一将欲于归,正要寻个从嫁。偶蒙见教,实合鄙意。但价太高,还求让些才妙。”李一春一道:“既是先生一自一用,便让去了三两罢。”熊陰陽回来,说与妻子知道。妈妈大喜,忙整酒席,请李一春一成一一交一一。又央间壁的詹直口做了中见。李一春一将银子收足,便立文契,至晚就送翠苔过门。妈妈见了,甚为得意。 不一日,合用妆奁,俱已齐备。不觉早是中秋节届。那晚成家备了花舆彩幔,来迎亲事。王婆就充喜娘,熊妈妈做了送亲,一同过门。那成家一般也动了诸亲百眷、四邻八舍,送人一情一,斗分子,虽然娶妾,倒也四司六局,一毫不苟。傧人赞礼,拜了天地、祖宗,亲戚、邻里,少不得肆筵设席。都氏却陪来亲饮酒,一发殷勤相劝,彼此酬答。熊妈妈道:“多蒙院君错一爱一,小一女一三生有幸,但只从幼娇养,不谙世务,凡事望院君海涵,只看老身薄面。”都氏道:“蒙妈妈不弃,俯就丝萝,实切寒门之幸。况令一爱一硕德可嘉,闺风颇紧。在拙夫,惟后一庭之足盼;在老身,喜前愿之已酬。妈妈不必垂念,老身当以亲妹相待。” 熊妈妈道:“院君说个‘妹’字,使老身置身无地。但以一女一视之,老身不胜感一激一。诚恐小一女一愚懦,不能一操一持洒扫,特购一婢,唤名翠苔,乞院君慨然收养,为小一女一一臂之力。”都氏道:“舍下颇有婢仆,何必妈妈费心?既蒙俯赐,权当遵命。但不知多少年纪了,倒未闻王妈妈道来。”王婆道:“这是熊老爹一自一的主意,原不干王婆之事。”熊妈妈道:“此事原未及与王妈妈说知。只恐小一女一没用,特地寻个伏侍,怕年幼的不会替手脚,反能拖累,故此讨个历练些的,已是十五岁了,院君若恐淘气,小一女一一自一能管顾,必不费院君清心。” 都氏早有不悦之意,欲待回复,见熊妈妈又不是个善菩萨,只得勉强允下,心中霹空添上一番烦恼;又见熊妈妈说小一女一一自一能管顾,心内略略宽放一分,只得陪了终席。 熊妈妈辞归,众亲戚俱散,止剩得家亲数人与几个邻家少年子弟,都吃做醉哼哼的,要送二位新人回房。有的携了酒,有的掇个攒匾,齐齐拥到房中,说的说,笑的笑,敬酒的敬酒,逊菜的逊菜。又有那溜口少年们,和着罗罗连,打起莲花落,把成员外非赞非嘲,半真半假,又不像歌,又不像曲,打趣道: 员外尊庚六十年,(罗罗连) 今朝娶妾忒迟延。(罗罗连罗哩连) 恭此身尽数苏牙雪,(罗罗连连流罗) 罗天大多应软似绵。(罗罗连连流罗哩连罗) 这回纳宠赛神仙,(罗罗连) 是南极星辰归洞天。(罗罗连罗哩连) 斑衣轮着老菜子,(罗罗连连流罗) 打拐儿公公撑一肩。(罗罗连连流罗哩连罗) 也不要忒心欢,(罗罗连) 只恐老迈风的夫人滴溜酸。(罗罗连连流罗) 昨宵才倒葡萄架,(罗罗连连流罗) 只怕明日生姜又晒干。(罗罗连连流罗哩连罗) 成员外今朝若动手,(罗罗连罗哩连) 养个贤郎中状元。(哩连罗连哩罗连罗罗连) 成珪被这些嘲了一回。有的道:“我们今夜直吵他到天明,不许这老头子动手。”有的道:“天下人间,方便第一。成员外与你甚么冤仇,定要苦苦腾泛他?今日不动弹,少不得有来日,落得与他费嘴,不如成就他罢。”那些少年道:“说得有理,我们明日绝早来闹房罢。” 一齐散后,成珪就把门儿关上,不觉欲火大动,原来一自一从应许以来,两个月不近一女一一色一,不必说一精一力完固,一心地准备厮杀。便把被窝儿熏做香喷喷的,乜了张脸,走到熊氏身旁道:“二娘子,今日可不辛苦了!安置罢。”熊氏不敢做声。成珪道:“被儿俱已熏焕,我与你解衣何如?” 熊氏把手一推,低头朝壁坐了,竟不来理,成珪又筛了一杯茶,双手递与熊氏道:“二娘子,用一杯茶儿,这是真正雨前采的。”熊氏不好推却,接来饮了半盏,成珪把一自一己衣帽脱下,只把灯儿一口吹灭,便将熊氏一把搂住,连连亲了几个肥嘴,道:“我的心肝,亏你这般下得,何不早成就些!”熊氏抵死掩着那一搭儿田地。成珪没心绪将带儿细解,只必必剥剥重重拽断,熊氏只得上床,也不知员外火龙火马的干出甚么事来。有《黄莺儿》为证: 大将逞威风,夺城池,苦战攻。三军冲击前不动。飞云梯没功,襄陽炮枉轰,可奈正陽门紧闭,毫无缝。计何从?走塘的探得,止有一缕小沟道。 成珪把桅杆般的尘柄向生门边探一探,一些也不见入头,暗忖道:“终久要数含花一女一儿,年纪虽大,毕竟生来紧括。这一料药头,断断省不过了。”便把唾津儿抹了一把在龟一頭上,又去溜溜,看道:“这回定尽根的舒畅也!”便着力一拄,却直打丹田上溜去。连忙带转马头略下些,又是一拄,却直滑到尾骶骨边,几乎错进了后宰门去。只得着意款款的从中道进发,一竟像火筒粗的麻索穿钱,一些也上不得串,又想到:“未破瓜的一女一子,我也受用些过,并不似这般周密,难道天地间破格生这一具鼓紧的家伙与我受用?”只得又抹上许多涎唾,四围攻击一通,连那熊氏又不觉痛,又不觉痒,不知甚么体段,只索承受着他。 成珪又努力一拄,一个滑蹋,几乎把头皮都被席子擦破,连忙收设转来。不料老人家力量,只中那尘柄里,免不得呕吐出来,把熊氏浇了一肚子,熊氏只道:“老人家又不睡熟,为何早把尿都撒出来,”把手忙向头边摸出个帕儿拭净。成珪还认一自一己力量不济,临阵退回,并不知别样缘故,便把颈儿勾定,脚儿挽住,呼呼睡去。 少顷,醒来道:“娘子,适才一度,未及升堂入室,如今全要仗你帮衬着,必须直捣黄龙,才见今宵欢庆。”熊氏没奈何,只得听从,成珪又费药料,抹了龟身,再三又搠一番,一发没个进步,止不住躁烦起来,道:“我也并不曾见这般家伙!或者开锁似的,敢是另有一种弄法的?待我仔细摸一摸看。”把手径向那杜家村下、咎道钩边用心一探,但见: 漠漠平芜,悠悠岐路。纵不能叶比(艹孜)菰,也未及形同蛤蚌。说是太监,当日未经阉割去;若言处一女一,今番何是紧关来?没陰门,难称一女一子;乏陽物,不是男儿。枉教人“敲断玉钗银烛冷”,只落得“十谒朱门九不开”。 成珪下手处,便叹口气道:“是了,天绝我也!命蹇的颇多,不似成珪这般出格!千难万难,不知陪了几多下一情一,看了几多面皮,奇不奇,巧不巧,刚又娶着一实一女一儿!” 看官,你道那实一女一儿不陰不陽,是何缘故?却原来是先天所中的病根,旧说行经后,一日受胎为男,二日为一女一,至七日各以双单分男一女一,又以夫一妇一之一精一血盈虚卜所中,倘其一一交一一一媾之时遇着天清月朗,时日吉利,父母一精一血和平,水火相济,那十月满足之后,生下男一女一,一自一然目秀眉清,聪明标致,痘毒不侵,诸病不染。倘一一交一一一媾时犯了朔望月日,或不忌月蚀日蚀,或风雨晦暝之时,年灾月煞之夕,恣意取乐,妄行不避,那时受的娠孕,生下之时,或者缺唇,或者少指,甚至驼背跛足,眼聩耳聋,非止一件及其既犯天地凶恶之辰,又遇着男一女一一精一虚血冷之候,那子宫里本当生个男儿,却如铸造铜人的一般,铜汁少了些。若又遇那一处隔塞,便铸造不就,做了件废物,却像孩子生将下来没了前面那条家伙,时俗便把做一女一儿相待,无以命名便强名说是个实一女一儿。 那实一女一儿原是天下第一种废物,没人要的。也是成珪的晦气,天杀的王婆说来,中了都氏的意,都氏以为得计,也不管了成门宗嗣,害得那成珪心下岂不索然? 彼时尚未五鼓,成珪便把衣服穿了,坐在房中,哭不得,笑不得,思量道:“我院君千求万卜,要与我寻个好的,此事料不是院君主意,定是王婆,故将废人赚我财物。明日只是告他,必须判还财礼,治他个花言哄诱之罪,打他三、五十毛板,才出得我这口恶气!”踌躇了一会儿,又想道:“我又差了,我将他弄了一个更次,不能入头,还一自一不知道这个就理。王婆做媒,不过传言送语,通和彼此说话,难道教他探探看不成?若到官司,休说没得判还财礼,我还有个不审之罪。罢了!罢了!总之我也无子,要这许多银子也没用,只当送了熊先生;这妮子譬如我供僧供道,只索养他在家,若还娘家,被他人问及所以,反觉不雅。日常我只不进他房罢。也不必与院君告舌,量他不肯重娶一个与我。正是:命里不该金紫贵,终须林下作闲人!”叹之不已。 一头走出房门,都氏处问候已了,才走出厅,只见那些少年们,已在外边兴张作势,道:“员外起得恁早,可是卖弄手段,看头晕哩!人参汤、补肾丸可用得否?”那里得知成珪肚子里苦趣!成珪也只得假风流,虚插趣,道:“不像你们后生家,汤泡饭哩!俗话道得好:‘人老一性一不老,一夜直要错到晓。’昨日你们许我暖房东道,不要相赖。” 少年道:“你只养一精一蓄锐,准备厮杀便了,我们必不相赖。”少顷吃完暖房酒,天一色一已暮,成珪竟投书房中歇宿,都氏早已心照,落得相劝道:“新人房中有规矩,一个月不许独宿。今朝正该二娘子房里歇宿,莫要使旁人道我不贤。”成珪道:“虽是这等说,事有几等,不比结发夫妻。况且老人家昨宵一度,足了一春一一情一,何必定拘古板?难得院君美意,只容我书房睡罢。”都氏再不相强。成珪独一自一纳闷,是不必说。 次日乃是三朝之期,熊陰陽备了盒礼,央王妈妈引了翠苔,一同上门探望。王婆教翠苔先拜见了院君,然后再拜见员外,又见熊二娘子。拜见已毕,只见冷清清的,院君却像那面壁九载的达摩禅师降凡,衑着双铜铃般的眼睛,低头声也不做。那员外却像九天庙中泥塑的邓天真君,骨都张嘴,气轰轰地坐着,口也不开。 王婆暗猜道:“今当三朝之日,也该设筵备席谢媒会亲才是,为何到似冰一般冷?成员外心中不乐,固然怪他不得,老院君也该与我份体面,怎怪得汉高祖平定了六国,反把淮陰王负了?” 又想了一会,道:“哦,是了,是了,院君决是见了这翠苔姐有几分颜一色一,故此不乐起来。也罢,我也赚过他几两银子,今朝这个独桌,权且让还他些,不要被这两个落梅风的一齐上,老娘倒吃个乌鼻,着甚要紧。”便拽开脚步,一道烟的走开,不在话下。 一自一从这日,翠苔紧紧伴着熊二娘子歇宿,都氏在丈夫跟前连那不可空房的好看话也不说了。也不知都氏毕竟肯容着翠苔在家否,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娶实一女一为妾,大是奇计,胜假梦者数倍。古云:小人无才,不能做小人。吾谓:妒一妇一无才,亦乌能为妒一妇一。 第七回 落圈套片刻风光 露机关一场拷打 引首《谯楼声鼓记》祝允明作 居卧龙街之黄土曲北,鼓出郡谯,声一自一西南来,腾腾沉沉,莫知其所在。呜呼!鸣霜叫月,浮空摩远,敲寒击热,察公儆私,若哀者,若怨者,若烦冤者,若木然寡一情一者,徒能煎人肺肠,枯人毛发,催名而逐利,吊寒人,惋孤娥,戚戚焉天涯之薄宦,岭海之放臣,岩窦之枯禅,沙塞之穷戍,江湖之游一女一,以至茕孽背灯之泣,畸幽玩剑之惯,壮侠抚一肉一之叹。迨于悲鸦、苦犬、愁蛩、困蚓,且号鸣不能已。呜呼!鼓声之凄感极矣! 【评】: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使成珪读此记,则必曰:“果然!果然!” 却说成员外一自一娶熊氏之后,朝朝纳闷,夜夜耽愁,决不道是妻子用的心术,一惟怨命而已。熊氏在家,到得都氏欢心,又有翠苔伏侍,比在娘家更觉快乐。独都氏虽然遂了心愿,却又增上一段新愁;不虑别的,单单虑着翠苔这个妮子,十五六岁,且又长成,颇也袅娜,比了红蕖、绿萼,天渊之隔。虽然只在熊氏房中。免不得早晚有些破绽,倘被老儿渔猎去了,不枉费下这番心术?等要捻他出去,可奈这妮子伏侍殷勤,好生恭敬,并没懈脱去处,不好动他;将欲卖掉,看熊氏母子,又不是个好惹的主顾,只想着过几时寻个头代嫁送了罢。 不期都氏算计着翠苔,那成珪却又想着翠苔。莫怪他一自一从去年八月十五日娶妾,只指望团圆,所以拣个团圆日子,谁知撞着这片石田!总是象为之耕,鸟为之耘,也不能一些美满。一自一此一个不乐,竟不亲近外一色一,也不进都氏房中,只在帐房里歇宿。此时正是暮一春一天气,成员外居家无事,好生困倦,欲与周君达同至西湖上走走,偏又身子不爽;要去旧相与的门户人家聚聚,怎奈妻子仍旧印了旧规。左右没处思量,不觉喟然长叹一声。你道是何意思?有诗为证: 赵国城坚不可攻,乌江渡口叹途穷; 踏翻鹊渡三千仞,扫尽巫山十二峰。 龟首无端常挂印,雁门何处问归踪; 几回闷杀张君瑞,况直暮一春一天气慵。 成珪叹这一声,不意翠苔在侧。那丫头到底乖觉,便近前道:“员外独坐无聊,有何郁闷?有茶在此,可用一杯。”便双手捧了一杯浓茶献来。成珪接了,暗想道:“这妮子却也乖觉,见我一情一绪不快,便会宽慰敬茶。想他一春一一情一已露,这没人去处,怎生放得他过?”成珪向来有些不老成的气味,此时忍不住磨牙撩嘴,便戏下一副老脸的笑道:“小妮子思量丈夫哩。”翠苔红了张脸,答道:“员外到想丈夫哩。”成珪道:“我们男子家,要这丈夫何用?”翠苔道:“员外不想丈夫,娶了我家二娘子,比了丈夫也不甚差远。”成珪笑道:“小花嘴,你难道不得二娘子一肩力?”便把翠苔一把搂定,道:“趁这书斋僻静,你且替替力去。”忙把裤儿来拽。翠苔力挣不脱,诈道:“院君来也。”成珪正是急溜里,听得这三个字,却正是: 顶门中走去了三魂,脑背后飞出了七魄。 一双手尽已苏软。正回头看时,却被翠苔脱网而走。成珪见他去了,方知是诈,心下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想道:“往常我虽在家,到也不去关心。谁想这个妮子恁般有趣,只做这几时,一发长成得好了。怎么用些手脚收得到手,岂不强如娶妾?待与院君明言,不惟不稳,只恐反增防范,不如设个计策,先入咸关,然后号令诸侯,未为晚也,不多几日,就是周家院君寿诞,只须如此,如此,一自一然停妥。” 巴巴望过几个日头,早是三月初旬,都氏正在堂前,吩咐成茂唤裁缝,来点几匹时样纱罗做夏衣。成珪踏向跟前,躬身禀道:“院君可记得否,周家院君却是本月十五寿诞。院君合去贺寿,备办些什么仪礼,乞早见谕,免致临期有误。”都氏道:“我正记得起,本该去遭,只吃这几日身子不快,懒于应酬,只你去罢。”成珪道:“岂有此理?男人,男人去贺,一女一人,一女一人去贺,况且周宅向系通家,那有院君不去之理?”都氏道:“若去,熊二娘子也该同去,只恐没人跟随,带了翠苔同去。”成珪道:“院君有所不知,翠苔年已长大,俗话说得好:‘私盐包子,恐到别人家。’人头混杂,没甚好勾当做出来。院君若虑没人伏侍,拙夫少不得相随,凡百事体,俱是拙夫料理,管得院君不致没有伏侍。”都氏本不实心要翠苔去,只恐丈夫在家,有些不忠厚处,故出此言。听得丈夫肯陪同去,即已允了不带翠苔。成珪十分之喜。 次日照常备了荤素礼仪,唤了轿子,同熊二娘子夫妻三人,预于十四日来到周宅贺寿。但见: 宾客盈门,笙歌聒耳。庆贺的有远近亲邻,拜寿的是老幼一妇一一女一。阶下成流,把盏麻姑祝寿酒,堂前缭绕,添香童子拥炉烟。诸仙捧瑶岛蟠桃,满堂挂琳宫犀轴。庖人一色一一色一珍馐妙,戏子般般杂剧新。 周院君见成宅夫妻到来,即率一女一媳等一齐迎接,彼此叙礼。周智邀成珪侧厅坐下。各亲戚俱庆贺了当。少时,戏酌已备,成珪即占了男客首席,都氏亦占了一女一客首席,熊氏次席。将次戏搬半本,成珪忽地里得了一疾,甚是危急,便蹙紧了两道眉头对周智道:“小弟一时有恙,甚不耐烦,可唤我荆妻出来。说我要返舍也。”周智见这势头甚狠,认道是真,即忙着丫头报与都氏。 成珪见妻子到来,只不抬头,却像东施效颦相似,紧蹙着眉窝,双手捧着肚子,只叫疼痛。都氏也认真道:“这里金鼓喧天,不便安息,可打轿先回,若不愈,我便来也。”成珪道:“院君难得出门,勿以拙夫贱恙,累你忙忙往返。倘少刻略略疼止,我便着人来说,院君就不必回来,便过明日罢。” 成珪哄过妻子,一回,就到房里去睡,叫道:“翠苔那里?我今日有病,可来伏侍我。”翠苔到得房中,成珪假意呼茶喝水的道:“我夜间不时要茶水吃,少不得要人陪伴。翠苔在此,去不得了。”竟把房门关上,便欲动手。又恐房外有人知觉,或被翠苔仍前逃去,只得说了许多披挂话儿,一自一己才睡,却教翠苔睡在脚后。翠苔终是小一女一孩家,虽然伶俐,毕竟睡魔要紧,上床不多时,早已困熟了。 成珪倒头在枕上,那里合得眼拢?巴巴的等得夜深人静,轻轻钻到翠苔头边,偷把手儿浑身一摸,其实有趣;肌肤便如油一般滑腻腻的,一乳一頭就像新剥出的鸡头一肉一儿,尖松松、软嗤嗤的;口儿却像立夏前樱桃相似,红一春一一春一、香喷喷的。再摸着下边,那一桩道地货,真正壮鼓鼓、暖通通绵团儿相似的。不摸着这件,也罢,摸着这件,早引动了那条饿卵,他虽没有眼睛,且是会有鼻孔,不知怎生人未动心,他先嗅着了滋味,就便透灵的相似,先是桅杆样竖起了。 成珪也不推醒翠苔,只把双藕芽般的腿儿擘开,龟一頭上用些不费本钱的随身药料,便向那一线儿桃花缝里,慢慢放进。翠苔还未苏醒,成珪又进少许,翠苔梦儿里觉有些疼痛,惊醒道:“甚么臭虫、蚤虱,恁般狠咬?”将手一摸,只见擂酱锤样一条,已在陰门外横冲直蓦,知是员外,便不敢高声,道:“那一个这般没正经?”成珪道:“今夜便替力一次,料再没院君来也。”翠苔道:“员外肚痛,倘是又辛苦了,院君知道不当耍处。饶我吧!”只求脱身。成珪只是紧紧抱住,再三甜言哄诱。 翠苔已觉一情一动,只是曾未着这道儿,心下十分惧怯,着力挣不脱身,只得把手紧紧掩住那物。成珪不觉唾津湿透,翠苔已掩不住,假脱手已被放进半截。口中嘤嘤之声,只是求饶,连叫:“莫动!”成珪仍复放入。翠苔却像蚕蛾儿相似,在身底下忍不住疼,只是乱扭;谁知越扭越深,已到尽根去处。成珪微微抽动,翠苔只是讨饶,喘吁吁的抖个不止。成珪正是兴浓之际,那里怜惜得许多,那时便有许多光景出来。成珪紧紧搂将拢来,两个人恨不得胶拢做一块一肉一球儿才好,上拄下,下抵上,一往一来,总也分不得回合。 只这一阵大杀,少不得各各纳款收兵,正待用着陈妈妈的时候,成珪摸着陰门湿搭搭的,知是那家话了,便向袖里摸出一条白绉绸汗巾,轻轻拭净,两人说些一情一言趣语,一一交一一相搂抱而睡。 成珪既遂此愿,十分欢喜。不提防院君从门外“呀”的推入房门,一把将成珪擘一胸一揪住,照面就打,道:“老杀才,我道你一时那得病来,原来为着这个歪辣骨,这般哄我!了账不得,先打二百,慢慢讲理!”就将手中竹篦向一精一屁上刮的一下,成珪倾天叫道:“院君饶我罢!”翠苔正是共枕儿睡着,听得这一句,却也惊醒道:“员外为何如此?”成珪道:“不好了!院君来也!”翠苔道:“员外不是做梦?这房里蚊子也飞不一个进来,那得院君来到?”成珪道:“难道果然是梦?只被院君一臀一上一下,隐隐还有些疼哩。”翠苔道:“员外适才假肚疼,赚我做下这番勾当,如今又假一臀一痛了!”成珪道:“如今也要再做番勾当。”翠苔没奈何,只得又承受着。成珪重鸣金鼓,再整旗槍,摆开阵势,又战一回。 早是金鸡报晓,玉兔西沉。忽记得,“日昨不曾着人复得妻子,倘他只道我病,随即归来,却不误了今晚这场美事。”于是连忙起来,吩咐成茂回复院君,说员外身体已健,院君不必归家。倘周宅相留,即多赘几日不妨。成茂领命去了。不题。 成珪一自一稳道:“这回去说,一定相信,况他家连日有戏,正好消遣,少也定有三五日不回。这段因缘,中吾计也!”因此也不把房中手脚动静收拾,只办着云一雨一勾当。 再说都氏在周家,正是昨夜宿醒犹未醒,今朝画阁又排筵。其日是寿诞正日,焉得不设筵席?闹嚷嚷正是忙的时候,只见成茂早来,备说员外病痊等因。都氏、何氏一齐欢喜道:“谢天谢地!正没个人探望,且喜你来,方解我们挂念。”即忙吩咐快备柬帖相请,成茂道:“宅上人忙,小人带个帖子去罢。” 成茂领帖归家,对成珪道:“院君闻得员外病愈,不胜之喜,正欲着人来请,小人见他家人忙,便将柬帖带回。周员外多多致意,决要员外赴席。”成珪发放成茂去了。一自一想道:“今日之酌,不是不去之理。但我千年黄河,几时上清这一清?若不去,又恐周家相怪,还是小事,倘院君见疑,口面不小。但得在家温存一日,再整鸾俦,重偕伉俪才妙。若去时,少不得水淹蓝桥,怎免得火烧祆庙!没奈何,只去领个意思罢!”便走入房里面无人处,对翠苔道:“姐姐,我去周家赴酌,你在家好好将养身体,我未晚便回来也。”翠苔道:“员外早早归来,免至酒醉后露出机关。千万保重。” 成珪插趣一番,竟到周宅。见着妻子,便躬身唱喏道:“院君夜来且喜康泰,只是拙夫有失祗候,望乞恕罪。”都氏道:“你本该在此听候使令,恕你病中,也不怪你,且去坐席着。”成珪撑持过去,便向男客队里坐下。有的是谈天的张撮空、说地的李捣鬼。 不一刻,早又戏场演动,旧套不过搬些全福百顺、三元四喜之类。未及半本,成珪总也满头浇栗子,一个也不入耳,心心念念的只是要回去。思量无计可辞,又见天一色一已晚,心下似小鹿儿般撞、螃蟹儿样爬。思量妻子前算来瞒他不过,再难把病容来装,倘或言语中识出,反为不美,纵使院君肯放,周君达不知就里,决要相留,必多累赘。正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是逃之夭夭,一溜而回。 忽然席中不见了坐首席的成员外,众人各处喧喧嚷嚷的寻觅。知是逃席,再三又接,只是不来,到也罢了。都氏听得一自一己丈夫逃席,即便关心,忙问周智道:“拙夫何往?”周智道:“正是不知怎地去了。着人去请,道是酒醉睡了。”都氏道:“今日我见他有头没脑,不曾吃得几杯酒食,为何便醉?敢是家下做出来也?快打轿,老身急欲回去。”何氏道:“院君有何事故,忽然便要回府?敢是愚夫一妇一有甚相慢去处?恐在忙中,多失检点,不可当真见怪。”周智也来相留,都氏执意不允,吩咐熊二娘次日回来,一自一己一轿先回。 众主管迎接不迭,正是迅雷不及掩耳。成珪正袖了些果饼之类,把与翠苔吃了,挨得日晡天晚,刚打点说三句,干一回,蓦然听得院君来到,乍道是真,还疑是假,忙中出堂探头一望,见果然是真虎丘来到。吃这一吓,真也不小,只得按着胆,假装副笑脸,上前迎接道:“院君为何就归来也?”都氏道:“正来问你,为何便归来也?”成珪道:“不瞒院君说,老年之人,况且病后不经酒力,那里和那些生家赌赛得过?恐说知,必来挽留,只得不告而回。连院君也不说得,莫罪,莫罪。但只一味怕醉之故,并无别事。”都氏道:“谁道你有别事来?只说你醉倒,为何也还清醒?”成珪道:“非是拙夫不醉,见了院君,纵醉,也不醉了。”都氏道:“我也知你是未饮心先醉耳。”成珪道:“院君又来取笑!老人家那得有这段心一情一?连日厌烦,早些安置罢。” 成珪见妻子言三语四,句句怕人,惟恐露出消息。没奈何,只得赔着笑脸,假意温存,乔装风月,只想赚过了这刻恶时辰,平安无事。谁想都院君一性一格多疑,极一爱一洁净,席铺中一自一己一日不在上边安歇,就道有些尘垢,定要重重抖过。这日少不得也要翻床倒席,抖这一回。不期成员外命里驳杂,翠苔一棒一光儿现,巧巧的翻至第二层褥子底下,滴溜溜抖出一条物件来,都氏甚是涉疑。有《桂枝香》一曲以摹之: 鲛鮹尺素,点瑕非故,又不是桃叶随波,好一似梨花含露,这痕儿出奇,痕儿出奇,敢是珠楼咳唾,还是嵬坡血污?谩踌躇,好似竹上湘妃染,这的是枝头杜宇污。 都氏拾起一看,原来是条白绉汗巾,上边许多迹札。又到灯下一瞧,认得是真,估得是实,便厉声高叫道:“罢了!罢了!做下来也!”成珪不知头路,只道是甚么风波,忽见妻子手中赤条条提着个汗巾儿,咬牙切齿骂道:“老杀才,我也没设处你,且跪着,只问你,这是为何如此的?”成珪道:“这是昨夜发嗽不已,咳出痰涎,不曾备得接痰家伙,便吐在汗巾之上。谁知痰中裹血,红白相间,早上见了,方吃一惊。正要对院君说知,因匆忙之际,未及奉告。”都氏夹脸掴的一个巴掌道:“老花嘴,别处弄得虚脾,鲁班前休想调了月斧。昨日夹痰吐血,今朝好得恁快?分明与翠苔贱婢干下不法之事!好好招承,免些刑法;若不招,休怪老娘手段滑辣!” 成珪目瞪口呆,只得跪着。原来这条汗巾,是昨夜与翠苔干事,拭在上边的腥红一点。这原是真正含花一女一儿的证据。那时高兴之际,事毕后各一自一收兵,便把来放在床头,那里记得收拾?况且还道妻子少也有十多个日子住,不料便回,偏又捉着这个火种头,的确是真赃实犯。你道太岁头上,动了这一块土,可是了账得的?成珪跪在埃心,只是一自一己埋怨千不合、万不合,那有此物不收拾过的?如今捉贼见赃,那里去赖!不敢做声,只一自一磕头如捣蒜。 都氏气狠狠骂道:“老贼!再要怎地防范你来?你道没有儿一女一,都是我不肯娶妾,如今依你主意,费了二百余金,娶妾与你,你如今生得儿一女一在何处?枉枉害了一个一女一子,空挂一名,替你作妾,已是你分中罪孽了;便是这个小小丫头,也好饶得他过,与他做个完全一妇一人,你又去破坏他身子!一自一此罪孽,你后世可不变了山中鸨鸟、街上雌狗,是物就一一交一一,是雄便受!每常不好,只打一百,今番这般放肆,实实要打三百下!翠苔那贱婢,慢慢摆布他。”成珪道:“院君在上,拙夫做事差错,今也不敢强辩。但我一自一身做事,理应独一自一承当,即与院君打死,心中其实无怨。只可怜翠苔,实出无辜,与彼何涉?倘院君要把翠苔摆布,宁可将拙夫再加一二百下,断断不可波及翠苔。万望院君垂怜。”都氏冷笑道:“呵呵,此事原不干翠苔之事!你今与他解脱,甘为代打,也是你的本心。罢罢,你既怜他,我亦恕你,索一性一饶你打罪,只罚跪到四更鼓绝,方许就枕。” 都氏发放已了,一自一先睡下。成珪见妻子亲口应许不责翠苔,并又饶了三百竹片,正是望外之喜,只要跪得四个更次,何乐不为?竟向床前踏脚板上,俨然岳武穆坟前生铁铸的秦桧相似,直矗矗跪着,真正地暗数更筹。谁知都氏不须眉头一蹙,早已计在心头,所恨的正是翠苔,这不识起纤的,又来替他讨饶,岂不反增其恨?故此假意饶了打罪,特赚他跪到四更,料必辛苦上床,毕竟睡熟,好任凭一自一己施设他。 成珪跪在踏板上,巴巴地望得妻子已醒,便道:“禀院君得知,四更绝也。”都氏道:“几许时光,才一觉之眠,又早四更鼓绝?”成珪道:“院君不信,只听便是。”都氏侧耳一听,果然咚咚的打了四更五点,道:“既如此,去睡罢。”成珪老实跪了半夜,果然辛苦,正是头未上床,脚先睡着。一觉睡去,鼾鼾困个不醒,眼见得落了都氏套子。 都氏听得鸡声三唱,东方渐明,轻轻着了衣服,悄悄步出房门,踏到翠苔房门首,叫道:“翠苔起来。”翠苔道:“院君有何使令?”都氏道:“我在后园灌花,可来衬副我。”翠苔道:“此时尚早,露气正浓,少顷未为迟也。”都氏道:“一女一孩子家,恁般懒惰,快快起来!” 都氏先行,翠苔随后。才到太湖石边,都氏早向假山石上坐定,手中幌出那条向来惯打丈夫的毛竹板子,恶狠狠地喝道:“小贱人,买干鱼放生,兀一自一不知死活!还不跪着!你与老员外做得好事!”提起竹片劈头劈面打来。翠苔再三分辩不脱,见了那条汗巾儿,只得也哑口无言。都氏逞着威力,将他衣服层层剥下,一自一头至脚,约打有三四百下,不觉竹篦打断。复将翠苔头发分开,缚在太湖石上,一自一去攀下一枝粗大的桃条,复连花带叶,又抽上二、三百。还要去寻石头来打肚子,烧火烙来探陰门。只见翠苔渐渐两眼倒上,四肢不举,声气全无,苏苏的倒在地下。都氏见其如此,连忙叫:“成茂快来!”只见成茂应声未到。都氏又连声相呼。 不知还是要他来寻石头,还是要他来烧火烙,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成珪一梦,怕婆心了然见出;都氏两恕,好狡计冥然难知。二人大非对手,成珪焉得不惧? 第八回 再世昆仑玉全麟嗣 重生管鲍弦续鸾胶 引首《六歌》之一文天祥作 有妾有妾命如何? 大者手将玉蟾蜍,次者亲抱汗血驹。 晨妆靓服临西湖,英英落雁飘(王曼)琚。 风花飞坠鸟鸣呼,金茎沆瀣浮污渠。 天摧地裂龙凤殂,美人尘土何代无。 呜呼五歌兮歌郁纡,为尔朔风立斯须。 【评】: 若无成茂、周智,吾恐老珪亦类天祥之歌矣,何蟾蜍、汗驹之有哉。 却说都氏无心中抖出个抵塞的汗巾儿来,正是捉得封皮当信读,摆布丈夫是不必说,却又悄悄地将翠苔赚到后花园中,一顿打死,急呼成茂来时,却教他把那叉口盛贮驮出,抛于江中。成茂推辞不开,只得将他驮出。都氏然后走进翠苔房内,将他衣服细器,俱收拾过,不题。 且说成珪跪到四更,方才就枕,一觉睡去,醒得来已是三竿日上,慌忙披衣而起。未及出房,只听得合家老小,沸沸扬扬地喧嚷。成珪不知就里,忙问都氏。都氏道:“你那心上人逃走了。又是我不曾难为半句哩,若还略有三言四语,又好说我磨他走的。”成珪道:“那一个心上人?”都氏道:“就是翠苔。”成珪道:“里外重门深锁,一毫不见动静,怎么飞得出去?” 都氏道:“料他一身难走,毕竟是有了外一情一,被人勾引而去,故此衣服之类,带得许多去,若一身怎生走得?”成珪道:“要见从那里出路?”都氏道:“大清早晨,一个后园门豁达大开,不是往后门去的?”成珪道:“有之,有之。我家后门出去就是大街,常有行人来往,或者看上了个甚么油花子弟,跟他去了,也不可知。”随即一面着人去问熊先生消息,一面着主管写了许多招纸,开着失单,但是街头市面,随处贴到。也是成珪不舍翠苔之心,况又着了妻子的“马扁”,只被都氏冷笑得个嘴也歪了。有诗为证: 泼一妇一顽妻何地无,却嫌都氏一性一真都; 直将人命同纤芥,犹把婴孩视丈夫。 再说周智偶从街坊上经过,只见泥墙边、板壁上各处遍贴招子。抬头一看,但见写道: 立招子人成廷玉于某月日,走出丫鬟一个,唤名翠苔,年长十五岁。收得者等一情一。失单某项。 周智惊道:“成兄家里年来一发多事!刚刚一个翠苔,我正说到亏院君肯容在家,谁知这个妮子一自一又逃走去了!咳!我想千家万户,最难治的是丫鬟、小使。宽待之,则纵而无礼,严待之,又怨而寡恩,甚而还有这班野鸭一性一子的,由你待得他好,便如供奉父母,也只留他不住。不信翠苔这个妮子也会逃走。成员外!成员外!我想你的命里,只有仆宫还好,想是那婢宫是到底不济了!不免探望一番,有何不可?” 却到成家见成珪。谈及此事,成珪十分不快,口中半吞半吐的,是怒非怒,是嗔非嗔。周智又猜不着其中深奥,不好动问。进内又见都氏,都氏道:“老叔又是好哩,昨晚宅上归来,还不曾骂着丫头,打着小使,你那大哥今日没得埋怨;若是曾把翠苔骂几声,打几下,致使偷了衣服等项而逃,那时受尽他的咒骂哩!”周智道:“久闻嫂嫂待人极其宽宏慈一爱一,只是那妮子没福。如今二位不要不乐,须知他一自一没福,不涉家长之过。我也本当相帮寻觅一番,只因连日劳碌,今日客还未散,故此不及效力,即返舍也。”周智归家,将此事说与妻子并熊二娘,二娘连声叹息,随即打轿回家,不在话下。 再说成茂早晨领主母之命,把翠苔正欲驮出,忽然想得起来道:“且住,院君虽然着我这般行事,他却出了招子,说他盗物逃走,我却青天白日的把他背着,倘被他人看破,免不得是我移尸。院君撇个干净,不肯认账,那时倒是区区谋财害命。”只这一想,不觉汗流两胁,心下到怯上来,只得仍旧驮进,藏在一自一己妻子房里。俟到黄昏时候,内外人都困静,成茂却去寻了一把铁锄,悄地把翠苔驮上,一径出门,来到一个旷僻去处,把袋口放下,道:“翠苔姐,是你一自一己不合与员外有染,致有今日之祸。我若将你投在江中,岂不替鱼鳖做了一顿饱食?我今把你埋在这里,也与你做个乡土之鬼,千万到阎罗面前切不可连累区区,足感你的大德。明日晚间,待我备一陌纸钱过来奠你。” 说话之间,已掘成一个深深坑子。正欲葬下,只听得袋口里吁的一声,叹道:“天那,好痛苦也!”成茂听得这一响,惊得个屁滚尿流的,飞也似跑,只恨肚子下爹娘不再生得几只脚添,连铁耙都不要了,远远的才敢立定了脚,口中兀一自一齿牙儿对对厮打道:“作怪,院君打死了你,却来惊吓着我!丢在那边,莫管他罢。”又想道:“差也!今日黑了,少不得又有明日!今日不理,明日被人瞧见,岂不连累地方总甲?逐户挨查出来,我员外焉得无罪?况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此事半二不三,如何使得?” 没奈何,按着胆埋过了去,心里念念有词:“太上老君!阿弥陀佛!”也不知颠倒念了无数,到得口袋边。一自一觉一个头胀做斛子般大,忙忙掩土。只见里边又隐隐叫道:“哥哥救命!”成茂听得这句,方才略胆大些,问道:“你还是人,还是鬼?若是鬼休来吓我,我和你今日无冤,往日无仇。”里边又道:“我是人,哥哥救我则个。”成茂道:“你若是人,我决救你;若是鬼,也要一自一惜体面。”说不得了,打开来看是甚么。连忙将袋口解开,月明之下,仔细一看,原来果然是活的。 翠苔道:“哥哥,不可害怕。我原不死,早晨只被院君打得剧了,所以假意装死,不敢做声。日间又藏在黑暗去处,惟恐有祸,也不敢做声。身上颇疼,肚中颇饥,到晚来一发难过。适间哥哥许多言语,我也句句听得,感谢哥哥本心,只疼痛彻骨,不能答应;闻得实欲埋下,只得挣这几句言语。”成茂喜道:“谢天谢地!又是不曾把你抛下江去!早知不死,日间茶饭将些你吃也好,实是苦了你也!但只一件,院君已将你做了盗逃,四下招子贴满,倘我将你驮回,院君毕竟不乐,如何是好?” 翠苔道:“奴家得罪院君,已被打得垂毙,尚欲弃尸江中。论此一情一彼此已绝,再若到他跟前,是以羝羊食虎,必无可生之,念奴原是熊家讨来,今哥哥但把奴家仍还熊家罢了。”成茂道:“不济,不济。你一女一流之辈,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老熊做陰陽生的人,一惟酒食是图而已。我倒将你送去,他明日到做鹅酒仍旧送还,不惟被他请功,又且不利于你我。我有一计在此:周员外与我家员外有莫逆之一一交一一,早晚每常撺掇娶妾,我将你驮至他家,只是实说因与员外有染,被院君知了消息,故此不容在家,乞他收养,料必不辞。”翠苔道:“这都凭哥哥上裁。” 成茂放出老力,一口气驮上肩,竟来周家敲门。比及更深,众家人俱已睡熟,不肯起来。独有周智,终是当家之人,门外风吹草动,是件当心。听得打门之声,即忙提个灯笼出来,问道:“那一个?夜半三更,大呼小叫。”刚开得门,只见成茂直统统的双膝跪在阶檐之下。周智忙扶不迭,问是何故。成茂道:“一桩全恩全义之事,须赖员外斡旋。”周智道:“甚么事故?若可做得,无不出力。不要哭哭啼啼的,有话便说。敢是员外逐你?” 成茂只是呜呜咽咽道:“员外与家主向有管、鲍之一一交一一,小人方敢斗胆,倘员外不肯见怜,小人也只有死而已!念家主六旬无子,娶得熊氏二娘,熊二娘过门一载有余,并未见些分晓,想亦有病之一女一,料应无子之人。其娘家娶来从嫁翠苔,良有意也,今年一十五岁,容貌颇佳。我员外只因无子,欲速不达,于前晚因院君宅上烦酌,未免有染。不料被院君知了风息,将翠苔必欲置之死地。早晨打得垂毙,着小人驮去抛江,只说翠苔在逃,意欲杜其踪迹。谁知翠苔姐幸喜未死,小人何忍助纣为虐?况此一女一既与家主有私,在小人,即有诸姨名分,若不乘机驮出,料无生理。但今虽出虎狼之穴,而无收养之所,亦是徒然。想老员外宽宏之度,况与家主久一一交一一,必不难于收录。惟员外慨然见允,非小人之幸,实成氏之幸也!” 周智听了半晌,甚觉凄婉,故意假作难道:“翠苔既为院君所逐,老拙处如何好收?况宅上遍出招子,说翠苔已经盗逃,正欲寻获,我今收之,是窝主也。倘你所言未实,其中另有委婉一情一曲,那时老拙一个清白人,到做个卑污事,再若七损八伤,一个一女一子,或有夜眠不测,我到替他做孝子!不管,不管,免劳下顾。”成茂道:“呀!老员外,成茂力事家主有年,并无半点差谬,在员外亦必鉴之,岂有隐匿一情一踪,敢来欺瞒员外?即家主遍贴招纸,不过主母诡谋,家主不达其意,入其彀中,原非本心。即知翠苔在于尊府,家主亦必不见罪于员外,不过暂托鹪枝而已。其汤药之需,小人一自一来理料。若或皇天不佑,翠苔命禄不长,其棺椁之仪,小人亦能承受,料只尺寸之水,何惧意外之波澜乎?恳员外金诺,足感厚德。”周智道:“非我坚执不允,可奈世风嚣漓,缄口结舌,反多福祉;任侠怀义,每见摧残,因此老拙断断不管。” 成茂叹口气道:“咳!罢了!罢了!世言:‘酒一肉一弟兄千个有,急难之中半个无。’果实语也!员外既不肯收这一女一子,料他必作沟渠之鬼。小人不能全其一性一命,而毙家主之姨,是不义也。既受主母之托,而不能尽主母之命,是不忠也。不忠不义,徒活何为?不如触死阶前,也得员外做个证鉴!” 言毕,便向阶坡上乱撞。周智慌忙扯住道:“贤侄,不须如此!老汉所言,俱是试尔之术,今已见真心,足见大义,汝但放心,我一自一有处。翠苔姐现在何处?快快扶来见我。”成茂转悲为喜,即向黑暗处将翠苔驮入。周智即唤何氏院君出来,说与原故。何院君好生怜悯,即忙备了酒食款待成茂,又将茶汤与翠苔吃,少刻又与桃仁汤、红花酒,缓缓饮下,已有几分苏醒之意。成茂千欢万喜,拜谢而回。 到得家中,已是二更时分。家下只说成茂寻觅翠苔为名,成茂归家,来见成珪,成珪问道:“出去这一个日子,可曾有些下落否?”成茂道:“人是在那边,只小人不曾见得来。”成珪道:“好混话!敢是醉了!你为何头额上都有伤损?”成茂道:“伤损的颇多,不止成茂一个。员外若非成茂,几乎也受伤了。”成珪道:“一派醉话。去睡罢。” 成茂进内,又复都氏道:“蒙院君所托,小人竟把翠苔抛入江中。不敢瞒院君说,翠苔其实不死。”都氏道:“狗才,我着你淹死他,谁着你放话他?” 成茂道:“院君岂不闻郑子产得鱼,着校人而放之,那校人烹而食之,却对子产说,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这不是假放生,难道小人到敢真放死?”都氏道:“那里学这一口胡才,也来厮混?你那额上破伤,为何而致?”成茂道:“一发说不得。小人将翠苔驮至江口,正要抛下,只见一个寻巡江夜叉将翠苔一把拖去。小人连忙问他拖往何处,那夜叉说:‘我家龙王老子正要纳宠,我看这个一女一子尽可充得后宫。待我拖他冒个头功。’小人说:‘哎呀,不济!不济!诸事俱可,独有作妾不许,倘你家龙夫人,龙老娘也会吃醋,再把他来打死,那时又将来抛入海去,却不教翠苔做了个鬼里鬼?’小人立意不允,被那夜叉提起手中棍子照头一下,把翠苔夺去,故此打得这般狼狈。”都氏道:“休得胡言乱语!厨下尽有些酒食吃些去,明日领赏。”成茂叩谢。不题。 再说周智夫妻,因翠苔原是从嫁之一女一,况为成员外所宠,一意另眼相看,就是亲一女一一样相待。初时身上未痊,与之延医请卜,汤药调养,无所不至。直到百日后,才得平复如初。周智每每见着成珪,再不说出这事,成珪那里晓得? 彼时五月初旬,正是端陽节届,成员外居家不乐,每常携取杖头百钱,同周智水边林下,常沽一醉,那日周智道:“老兄,一年景况,无过龙舟最盛,况我西子湖中,景致甲于天下,其龙舟竞渡,妙不可言。盍当偕往一观,亦是一年雅兴。”成珪道:“这极妙事,有何不可。”二人便携手出城,雇一只小舟,沽几壶美酒,买几品小一色一海味之类,两人对酌,一咏一觞。看那各埠龙舟,争前抢后,擂鼓摩旗,好豪兴也。《满庭芳》为证: 龙则一名,一色一分六种,青蓝黑白红黄。船随大小,龙有短和长。吹角鸣金擂鼓,恍疑是湖水腾骧。少年行花拳绣腿,尽是俊儿郎。往来波浪里,止争瞬息,何啻飞扬。尽夸花锦服,明艳旗槍。扮出历朝故事,夜叉鬼处处乔装。屈子恨,千秋共吊,万古竞传芳。 周、成二人坐在船中,看着那各埠龙舟,右冲左突,呐喊摇旗,水面上汤沸的相似,好不耀目。周智道:“今日之游乐乎?”成珪愀然改容答道:“乐固乐矣,犹有未尽。”周智道:“何故?”成珪道:“屈原旧恨,后人千载吊之,尚不能消其万一之愤。况有甚于此者,更谁为之吊乎?”言讫,不觉潸然泪下。周智道:“兄又奇了,欢笑处,又想到那一些上边,悲戚起来?”成珪道:“肚底之事,不好对你说得。”周智道:“贤兄既不弃弟,有事说之何妨?倘有可解,即当效力。”成珪道:“这事一则难说,二则莫可挽矣,说亦无益!”周智道:“虽难回挽,说来亦不妨事。古人云:‘夫妻面前莫说真,朋友面前莫说假。’总有十分干己,料弟不比他人。” 成珪道:“咳!话到其间,也瞒不得老弟。千愁百虑,你道我有些什么闲事?所恨的不过是那不贤老乞婆,蒙你几番计策,他也没奈何。与我娶妾,谁知高来不成,低来不就,都是一片假意,那熊家亲事,却是个实一女一儿。” 周智拍船大惊道:“有这等事?奇绝,奇绝!怪不得一年来,你家没半些醋气出来。”成珪道:“这也何足为奇。还有那从嫁翠苔,十四、五岁,颇也长成可目。也是区区不合,因老乞婆在宅赴酌,我将翠苔没要紧掏摸了一次,谁知无心中遗下了些手脚,早被厌物瞧破。可怜见不知怎地,竟把这个妮子不明不白,不知置之何地?哄我说是逃走,赚我四下跟寻,广贴招子,只落得明明的着鬼!两日前被我知些消息,说是老乞婆将他活活打死,着人驮去抛在江里。我虽半信半疑,料来到有十分的确。可怜这个一女一子,只当我害了他!若还果餐鱼腹,岂不比屈原更苦十倍?” 周智道:“老兄不知也罢,既知这段风声,何不下心跟究?”成珪道:“打探不真,事难造次,惟恐打虎不倒,反为所伤。此事既涉老贱,若他聒絮,不当儿戏。虽然他做人可恶,我却不忍揭他罪犯出来,只是我命当孤,也索罢了。”周智道:“老兄不忍嫂嫂坐罪,也是你一点孝敬之心。但翠苔何罪,你却害他至死?也不可亏心薄幸,忘了他这段恩一情一。”成珪道:“正为难忘此一情一,每每放他不下,几欲做些功德超拔他,又苦难于行事,兀的不痛杀我也!”周智道:“兄亦不必过哀。论死者不能复活,有心怜他,不必在忙。论弟虽非古人可比,而古人亦有赠姬赠妾者。兄既有意纳宠,料宅上必难再娶,弟家中新购得粗婢一人,庞儿颇与翠苔姐姐相似,另日即当赠兄为妾,就于舍下成婚,得便不时来歇宿几宵,却不安妥?” 成珪道:“若得贤弟这般用一情一,愚兄粉身难报!即当纳上聘金,然后成礼。”周智道:“岂有此理!既曰相赠,何必聘金?另日薄设小酌,奉请成亲。”成珪不胜之喜。二人欢饮而散。 周智归家,对何氏道:“那成员外真是柔软之人,翠苔之事,竟被妻子瞒过,如今方才知觉,然又不敢究理,徒一自一眼泪汪汪,一心想着翠苔旧事,我想翠苔身子已健,正欲送他回去,想来不是良策,不若备一席酒,迎娶成员外,就于我家续亲。将翠苔表正作了妾,倘或后来有些好处,岂不是你我功德?”何氏道:“我素有此意,何不速行?” 周智便与翠苔说知,翠苔十分感一激一。周智拣了日子,即着家僮将后厅耳房洒扫停妥,备下床帐之类,做了若干衣服首饰,唤厨子,雇乐人,专请成员外赴席。成珪对都氏道:“今日周宅赴酌,说请一个京中客人。此人专意好吃夜酒,不到三更,决乎不散。我想陪客决要终席,恐夜深归家,门户启闭不便,不若就在周家歇了,明日回来。今晚院君安寝,不须等候拙夫。”都氏道:“歇也由你外边歇,明日早晨,只要缴印。”成珪道:“这个一自一然。” 来到周家,早已灯烛辉煌,供着和合纸,专等成员外到来,一齐迎入,各各见礼。周智道:“吉时已到,可请新人出来。”何院君将翠苔妆束齐整,罩上兜头红锦,出来拜过天地,烧化了和合纸马,请位年长的亲眷揭巾。成珪双睛不转地瞧着,道:“不知揭出怎生的一副俏脸儿来?” 谁知才揭花巾,新人早已拜下,众人忍不住都笑起来。成珪一看,惊骇道:“这不就是我家翠苔?”周智道:“然也,小弟因兄思慕之诚,特从海底追转。”成珪惊喜相半,将周智扭住,定要问个详细。周智施长说短,仔细诉说一遍。众人无不喝彩周智夫妻的恩义、成茂的功劳。成珪倒身拜谢,随着翠苔拜认周智夫妻为父母。周智道:“既已为兄之妾,即如嫂也,何得一女一子?以后大家不许叫翠苔姐,俱可唤三娘子。”何氏道:“恐这一声三娘子,还赎不得那顿肥打来!”成珪道:“若无二位美一情一,恐此生已难再会,三娘子安得复有今日?”各人就座饮酒,无不赞美此举。乐人奏动管弦,吹吹唱唱,直饮到月转花梢,相送成珪归房。 成珪此际之乐,不能细述。忽然记起一桩事体,道:“快请周员外计议。”周智道:“又有甚么急事?”成珪道:“贤弟有所不知,近来老妻又行了龟一頭印记之法,甚是严紧,夜来倘有事体,少不得擦去原印,明日又来淘气。正是作福不如避罪,还只容我回去了罢。”周智道:“岂有此理!你也忒受法度,尚宝司铸了铜铁官印,那不守法的尚且私刻,不曾见犯了几个出来,不信老婆的家法恁般钦遵!只说洗澡误失就是。”成珪道:“难说,难说。我家院君最是尖酸,好生踢斛淋尖,这般话,怎生哄得他过?”周智道:“你但尽意做去,包你不妨,只与我看过样子,明日照样雕个与你,怕他怎的。” 成珪依言,掩门而睡。那夜风光,比前更觉不同。正是二位新人,两般旧物,一个久旷之男,一个久怨之一女一,趁着酒兴,说不尽千般恩一爱一、万种香甜。虽是老陽少陰,一发逆来顺受,却似九里山前,遇了个十面埋伏的阵势,东攻西击,大战数回。 起得床,已是三竿日上。成珪先问周智道:“所事曾备办否?”周智道:“绝早已刻在此。”成珪接进房中,将印一色一照样打上一个,就把印儿递与三娘子道:“这印儿幸喜今日在院君前抵搪得过,便是无价之宝也。你可收在妆盒里,下次好用。”翠苔道:“谢天谢地,认不出来才好。”成珪道:“怕不得许多,只索胡乱答应一番再处。今晚我又来也。” 于是辞了周智,漫步归来,见妻子道:“昨宵疏失,多有得罪。那京中朋友委实可厌,饮酒完得,已是四更。”都氏道:“不知这客还是南京还是北京?”成珪原是信口说谎,一时答应不迭,随口应道:“正不知是那一京。”都氏道:“好花嘴!南京、北京相去数千余里,语言人物,大不相类,怎么说不知是那一京?”成珪道:“只被院君这一惊,已惊做动不得了,还分甚么南北?”都氏揪着丈夫耳朵道:“又有蹊跷。快进房来,听我发落。” 不知这一进去,主何吉凶?下回分解。 【总评】: 妒一妇一打死丫头,余亲见者一,耳闻者二,但未见有如成茂、周智其人耳。岂第未见,亦且未闻。呜呼!吾安得使秉礼者崇祠二公于程婴、公孙之庙也哉。 第九回 都院君勃然嗔假印 胡主事混沌索真赃 引首《太行路》白居易作 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君心是坦途; 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君心是安流。 君心好恶苦不长,好生毛发恶生疮。 与君结发未五载,岂期牛一女一为参商。 古称一色一衰相背弃,当时美人犹怨悔。 何况如今鸾镜中,妾颜未改君心改。 为君熏衣裳,君闻兰麝不馨香。 为君盛容饰,君看珠翠无颜一色一。 行路难,难重陈,人生莫作一妇一人身, 百年苦乐由他人。 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 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皆如此。 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 朝承恩,暮赐死。 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 只在人一情一反复间。 【评】: 美人名将,老景足悲。纵我不彼负,而彼尤多怨望之思,况负之者,当如何那?成珪略披逆鳞,便撄不测之祸;胡芦提,死心畏服,即罗意外之财,个中人可稍肆其志乎?欲坦太行之险,宜以此回为鉴。 却说成珪回家,因京中客名说不相对,早发了妻子一点疑心,定要查验龟一頭印记。没奈何,大着胆,只得随入房中,请出前件与妻子辨认。都氏一看,便惊讶道:“你又来弄手脚了!”成珪假硬道:“胡说!又来生一情一,终不然谁换了去!”都氏道:“不要瞒我,只实说倒也无事,若推辞假赖,不要费了周折。”成珪道:“推辞甚来?又不曾行房,又不曾洗澡,原货缴还,有何事故?”都氏道:“只吃你嘴强,不要道老娘没眼孔,只怕辨印生,没有我的眼力!且莫屈说了你,只把原印与你比一比看,你只看这一个,那一个往来差了一二分,难道可是瞒得过的?世上顽劣的丈夫颇有,有谁似你这老奸巨猾!我也没处跟究,只罚你跪在堂前,领了二百竹片罢。” 成珪命该栏杆官符星动,只如平日甘领一二十下,也一自一罢了,这日偏要分清理白,希图争个扯直,以为下次立规,口中嚷嚷之声,只不服输,百般屈强。谁知真赃实犯却在前件头上,这回恼动都氏一性一子,教他如何一自一肯甘休?莫怪都氏发怒,定要究个的实,便寻条纸儿,打个印子,递与丈夫看,道:“你还是道我屈你,你只一自一看,差了多少?每常擦去,倒也还可恕饶,如今一竟私雕,教我怎生了得!尚且东拽西扯。不要慌,只还我个明白。” 成珪也口软了,又想出一个办法,道:“院君不记得初设之时,也曾费口几次,只因软硬之间,搅出许多口舌。今院君嗔其改样,埂岂不又涉前事?乞院君细加详察,莫要造次。”都氏道:“前番软硬,总还不出圈套,如今一发大相悬绝。我的印儿上边,原是朵并头金莲花,如今却是一朵双头牡丹花。终不然陽物会做画,即把花样都改变过了?”成珪一自一知没理。不敢再辩,只得纛地跪下道:“事已如此,万望院君饶这一次,今后断断不敢了!”都氏那肯放过一些,左手揪住耳朵,右手捻着胡须,拖到中堂,只要“才丁”,口中骂个不了。 周智虑着这着,恰好走来探望。远远听得吠吠之声,已知定是夫妻吵闹,便欲抽身回转。又想道:“见闹不劝,非礼也。”一头走进,正值成珪跪着受责。成珪忽见周智到来,岂不惶愧?不觉满面通红,立起身往内便走,只指望妻子口中安静,胡乱掩饰过去,谁知已被周智瞧见。周智向都氏道:“夜来员外在舍下饮酒,并无别事,不知为何又一激一恼了尊嫂?凡百事看在下薄面,将就些罢。”都氏正怪着周智是个教头,心下好生怀恨,又有这不在行的走来,多嘴劝这几句,惹得那都氏一片喊声的骂道:“臭乌龟!老忘八!谁不晓得你诱人犯法,教唆行使假物!我一自一教训丈夫,谁着你来施长说短?快请出去!” 成珪想道:“我与周君达虽是相知朋友,也要些儿体面,这些脚册手本,件件被他听去,日后如何做人?”只此一事,已是十分着恼,况兼昨夜枕儿边听翠苔说了拷打之苦,又是动气的了,复遇此时这番打骂,又且波及于人,岂不发作?便是泥塑的,原也忍不住了。便将后厅香桌儿上,气急败坏的拍着骂道:“老不贤!老嚼蛆!我总也做人不成了,被你磨折不过,只索与你拼命!只教敲断老狗脊筋,才出得我这口恶气!拼被你打死了,抛在江里去!” 都氏听见,倾天的喊道:“老杀才,学放屁!谁敢打断我的筋来?这胆略几时长的?便与你见个高低,赌个你死我活!”便虎一般赶来。成珪也不相让,揪住就打。周智那里敢劝。好一场厮打。便见: 一个气狠狠飞拳踢脚,一个猛纠纠揪头摸发。一个挺起一胸一脯,一个牙根咬嚼。一个辣姜巴打得乌花,一个魁栗拳钉成疙瘩。一个似跨马王孙,一个似降魔恶刹。一个要片时雪尽心中愤,一个要半点不饶目下着。两下要定高低,那管旁人笑煞。 两人搅海翻天,只是打得高兴,周智在旁只叫“利害!”众小使谁敢相劝?日常间成珪尽是惧内,这日实是怒气,未免放出疾手。一女一人家终是力怯,那里厮打得过?眼见得受下亏苦。量来本力不加,难以取胜,只好呼宗拔祖的叫。恰好冤家聚头,门外一官抬过。 你道此人是谁?此人姓胡,名芦提,别号一爱一泉。原是汀洲人氏,年纪五六十岁,不曾中得进士,亏得家兄势力,选了个抽分之职。到任未久,不谙乡音,又且耳朵是五爪金的,故此凡事胡芦提过去,一味一爱一的是钱,与这名号一毫无忝。 这日正去城外抽分,打从成珪门首经过,远远道子摆来,皂隶甲首只叫莫嚷,众主管惟恐惹事,即忙报道:“门前有官经过,望院君快些禁声。”都氏此时正是怒气三千丈的时候,那里怕甚么官府?便是当今皇帝老子到来,也不介意,倾天的屈,一声接一声叫将出来。众主管惊得个个面如土一色一,那里扯拽得住? 都氏死力奔出门外,却好官轿已抬过了,都氏抢上一步,紧紧把轿杠挽住,只是叫屈连天。胡抽分道:“我这时不管,你到有司告理去。”都氏那里肯放?胡芦提发怒道:“这一妇一人可恶,为些甚么屈事,来与本部饶舌?”衙役一齐帮衬道:“老爷问你甚么冤屈,快说上来!” 都氏一时之气喊了出来,及至官儿问起一情一切,实是没得答应,就随口道:“爷爷,私雕假印的。爷爷救命!”抽分道:“怎么说?”门子道:“私雕假印的。”胡抽分道:“私雕假印,这事也大了,倒要问一问去。一妇一人,那假印是谁擅用?”都氏道:“丈夫成珪,通同积棍周智二人合谋用的。”胡芦提道:“妻子首告丈夫定非虚谬,通同用假印,事亦有知,只问你那丈夫把假印,还是冒破那项钱粮,或是假捏牌曾经诈害甚么人过,还是私造公文,欺诳官长?只将的确罪犯补状上来,待本部这里也好处分。” 都氏又没有甚么指实,想来怎好儿戏过去,倒输个诳告之罪,只得又随口禀道:“一妇一人仓卒之间,不及备办状词,只须口禀:丈夫与周智私造了一颗假印,打在子梗上边,希图走漏一精一水,以是瞒着一妇一人。一妇一人惟恐后嗣有乖,每以好言劝之。今日嗔怪良言,反肆毒打。望爷爷可怜。”胡芦提道:“嗄!假印打在紫梗上边,希图走漏一精一税。税乃国家重务,紫梗亦本部之正税,终不然假冒本部关防,私偷税钞么?”都氏道:“正是如此。”胡芦提道:“可恶,可恶!怪得年来缺了钱粮额数,原来都是这干奴才作弊!叫皂甲快与我拿来!” 众役一齐下手,好似鹞鹰搏兔相似,把周、成二人一并儿拿到。胡芦提道:“好光棍,你两个正是甚么一情一亏、啾济么?”二人道:“小人正是成珪、周智。”胡芦提道:“打!打!打!好打!济奴才,国家的重税,可是走漏得的?”二人辨白不迭,早被众皂隶拽倒,一五一十的吃打了二十一精一一臀一,胡芦提才教放起。又叫皂隶快向附近衙门借取夹棍。 二人抬身,已是打做昏晕,面面相觑,声也做不得,气得目瞪口呆。胡芦提道:“我且问你,你把那紫梗钱粮也不知漏经多少,今日天假伊妻向吾首告,岂不皇家福大?你只实实招来,免些刑法,若是抵赖,夹起来不怕不招!”成珪道:“爷爷审个详细便好。念成珪终年株守,开个小小典铺,并不曾贩卖甚么紫梗。”胡芦提道:“正可恶!你通连书手专去早早摆布,还道不卖紫梗?周智,你怎么说?”周智道:“老爷在上,小人不敢隐瞒,那成珪一自一因夫妻厮闹,小人不过解劝些须,不期见怪于此一妇一,就把小人连累。” 胡芦提道:“你与他通同作弊,下与你连罪,倒与我连罪?”周智道:“小人并不通同,小人一自一开绸绢铺子,晓得贩甚么紫梗?”胡芦提道:“是了么,你因不从容,便替他掌筹算簿子,既已合谋用事,必须享用税钱,还说不贩紫梗?”叫皂隶:“与我先把成珪夹起来。” 成珪辨不脱,被皂隶拽翻在地,就把夹棍套上,立一逼一要招假印事端。成珪道:“爷爷,小人既用假印,定有实迹可据,妻子出首,须有真赃,如今赃证俱无,亦难凭信,何得要小人招承?”胡芦提道:“是你妻子首的,兀一自一抵赖?”成珪对都氏道:“老泼贱!我买甚么紫梗,恁般害我?”都氏道:“老贼,你要打断我筋,须夹断你腿!紫梗不贩,难道假印也赖得去?”胡芦提道:“野奴狗,还不讲来!” 成珪忍着疼痛,只是不招。胡芦提道:“既不招,也且慢着。且问那一妇一人,你既来首告,那假印却在何处?”都氏道:“假印是丈夫所用,务必深藏奥匿,那里落得一妇一人之手?只求老爷严追,一自一然献出。”胡芦提道:“假印罪名颇大,那奸棍一自一然隐匿过了,我也不加究治,只那紫梗却窝遁在何处?”都氏道:“子梗原在裤子里。”胡芦提道:“既在铺子里,叫皂隶快搜出来!” 也是成珪真真晦气,却好库中当得十来担紫草,皂隶一竟扛出,禀道:“并无紫梗,只有紫草十余担。”胡芦提道:“一妇一人,为何诳告丈夫?现今没有紫梗。”都氏道:“一妇一人一时错说,实是紫草。”胡芦提道:“这也有知,怪得这奴才抵赖。如今真赃已获。”叫皂隶:“松了夹棍,待我拜客转来,晚堂另行审结。” 官儿一去,众人一齐攒拢,也有问的,也有笑的,总都是混混沌沌,不知为着甚么勾当,前街后巷纷纷谣讲。成珪扶到厅上,坐地叫屈,连天的骂道:“老泼贱!你造言生事,全不惜一毫体面,今日我若说出缘故,岂不把你活活羞杀!我倒全你体面,你却越发撒泼,只赌口中会说,害我吃一棒一受拷!幸喜那官儿不究了假印事端,若问实来,岂不犯了死罪?晚堂追起紫草税课,如何是好?”都氏道:“紫草税课,不过纳得几两银子;你那假印公案,端的不曾出气哩!”周智道:“嫂嫂,员外违令,固宜惩治,小子无辜,枉吃官一棒一,可也不一情一。”都氏道:“老周,你且不要叫声,你只湖中数语,虽万死不足以偿其恨。况这二十竹片,实由教唆上来。晚堂少不得又问起假印根蒂,只教松你一、二,便是老娘恩处。” 言未绝,外厢走进两个青衣公人,一个唤做田仲,一个叫名白七。都氏回避不迭。成珪道:“二公何来?”二人道:“小弟是胡爷人役,适因贵讼在于敝关,特来请教。”成珪道:“失敬了,就是胡爷老牌,请坐,请坐。适才多蒙扶持,感一激一得紧。”便忍疼走入库房,称了那行杖的旧规,递与二人道:“少刻晚堂,还要扶持。这里薄敬,原是适才讲过的。”又将一个小封递出,道:“这是小东,不及奉陪。”田仲道:“员外府上不敢计论,但是我们那水儿十分利害,好歹专会辩驳。适间小弟们担下若干于己,不好说得,还求增些。” 成珪也不吝啬,又添上一个包儿,道:“老牌,小弟虽是没要紧官司,你老爷尽是混账,晚堂又要讨审,东扯西拽,听三不听四,如何和他缠得清?”白七道:“员外千金之躯,若听小弟愚见,管取没事。”成珪道:“正要请教。”白七道:“员外假印一事,在两小弟其实晓得无辜,那做官的人,捉得封皮当信读,那里顾你死活?晚上吃些浓血回来,一味只晓要钱,问起一情一由,管你横直落得苦,又吃了,事又不济。不若趁早通股线儿,递张息词罢。”成珪道:“小弟巴不得息讼。若可具得息词,一凭上裁。” 周智道:“你又来差了。斗殴官司,递得和息。这是没头事体,叫做浑场浊务,有些甚么清头?见你去递息讼,一发拿班做势,与他怎地开一一交一一?不若说出实一情一,大家吃打罢。”成珪道:“阿弟说那里话来!这虽是我那老咬蛆不是,我若说出一情一由,不惟损却他的面皮,就是我面上也不好看。倘是要罚些钱粮,也说不得;若再要打,其实难熬。”周智道:“阿兄上又怕官,下又惧内,又要惜脸皮,又怕拷打,叫我也难。” 田仲道:“二位员外都不必慌,古人说得好:‘天大官司,磨大银子。’成员外巨万家计,拚得用些银子,怕有何事做不出来?正是钱可通神,有钱使得鬼挑担。肯用小弟见识,真是十全。目今水儿不长进,只好的是此道,繇你贴骨疔疮的人一情一分上,枉一自一费了几名水手,只当得鬼门上占卦,就是敝衙门,也有为事的,费尽了周折,一毫也不济,空空的错走了路头。只是那个稳径,繇你杀了他的爷娘,也只当置之不理。”白七道:“莫非就是老钱的话头么?”田仲道:“着了。”成珪道:“那个老钱?”田仲道:“敝衙有个钱先生,名唤钱通,与水儿十分相得。由你大小事体,没他不说话,凡百过龙等样,一发一情一熟。员外既要事完,何不央求老钱?将些银子,叫做着一肉一筛,那时旧规到手,两下预先说明,然后具上息词,包得放心没事。难道两小弟,倒不于中效劳?” 周智道:“莫非就是做上房的钱若舟么?”田仲道:“员外,你怎也熟他?”周智道:“怎么不晓得?钱若舟与我也非一日相处。前番偶因舍亲有些小事在于贵衙,小弟适与其事,作承他趁了一块银子,至今感念着我。目今既是他们当道,不打紧。”田仲道:“如此一发着卦。两小弟就此告退,少刻衙门前再会。” 都氏挨着两个公人离家,便走出道:“呵呵,老贼们,计较到好,只要寻着甚么钱通,着一肉一送些银子以为了事,终不然少得老娘落地,那时祸福总还出在老娘口里,由你踢天弄井,也须打断狗筋。”成珪道:“院君,依你这等说来,真要和我钉对到底,难道你还恨气不消?”都氏道:“我到本等恕得你过,只记你那些威风,却饶不过哩。”周智道:“小子不合多管闲事,今已吃下官一棒一,于老嫂尽为得彩。尚且必要与员外钉对到底,恐做沟中翻载,反为不利。莫若趁这机会递张和息,落得大家安静,不要错过花头,后悔不迭。”都氏道:“你们正是闲时不烧香,剧来抱佛足,总不济事!”只是不听。 再说何院君在家,忽见二子周文、周武飞也似跄进,道:“娘,不好了!爹爹在成家门首,不知为着甚么事干,被个官儿当街打下二十板子,成伯伯还多一夹棍。”何氏道:“有这等事!快扶我去,便知端的。”何氏也不乘轿,也不更衣,便随了周文、周武,两步那做一步,飞风来到成宅。连翠苔也还未知就里。 何氏见丈夫与成员外两个,都横眠直睡的叫苦叫屈。周智见妻子到来,反把个笑脸道:“想你们也才得知我这几下,也还不为大害,不当得成伯伯家中一番小比较哩。”成珪道:“拖累老弟吃打,又累院君、贤侄受惊,这都是老拙之罪也。但只晚堂一事,怎好又累贤弟一往?”何氏道:“怎么晚堂还要去?”成珪道:“适才北关经过,听了那没正经的老乞婆言语,原是混话,不曾审明,因说拜客转来,晚堂再问,我们料来这没甚么好处,将欲具张和息,不知老不贤尚且还道恨气未消,决乎不肯歇息,口口声声定要见个高低。我想人生在世,那个没有死日,我也拼得个死,决不再累贤弟吃打,好歹做这条老命发付他罢!”何氏道:“员外说那里话来!还是具息的是。院君不过一时之气,是这等说,岂是实心?待我恳求院君,劝他意转,做个家里和息牌头,管得没事。” 周文弟兄见父亲受了无辜之一棒一,正是敢怒而不敢言,然而也巴不得事完放心,亦同母亲向都氏再三苦劝。都氏将丈夫和周员外日常做的勾当,从头告诉,也不知真正伤心,也不知假妆套子,不觉号天洒地、跌脚捶一胸一的哭道:“他们这般,这般可恶,岂不恨入骨髓!难得遇着这位青天老爷,替我出得这口恶气,怎肯把这机会失过?既然是何院君相劝,老身岂不领教?少刻落地,只不伤着周员外罢。”何氏道:“院君又来口饶笔不饶!若只不伤拙夫,是端的要与员外相持的了?妹子这番解劝,倒是因公致私,为己之谋的人了?只求院君念着老夫老妻的一情一分,不要把来做了仇家厮觑。古人说得好:‘夫妻们船头上相骂,船艄上讲话。’四十多年恩一爱一,一旦一自一相蹂践,可是闹得断的么?” 都氏道:“我的娘,你也有所不知,不是我害老贼,老贼一自一贻之祸,谁着他有了外一情一,便要暗算着我?我今正是先下手为强,难道倒做了后下手的为殃?” 周文道:“伯母所说虽然不差,但官一情一如纸,黑里摹白,倘这不比前番,竟把伯母问输,倒也不必说得,若是伯母赢了,不过把伯伯打得几下板子,罚得几贯钱钞,料没有杀头大罪,这官去后,伯伯仍前旧一性一不改,却不枉费唇舌?不如今日暂且讲和,小侄倒有一长策献上。”都氏道:“阿侄有何长策,你且说来,果可采择,即当依你行事。”周文道:“伯伯不守戒律,伯母何必出头露脸,送与官打,被他燥皮,又要吃惊吃吓,衙门使费,何不家下一自一立例规,不遵就骂,不守就打,一五一十,一自一己‘才丁’,岂不快爽?这是老妈官尽堪约束,寻甚么府县官,要他处分?” 都氏道:“这倒不劳贤侄指教,别人家老妈官还只本等,惟本职一自一有关防印信,还有刑具法物、条例告示,那些儿不像官府?你那阿伯兀一自一不遵,教我如何不去寻着真官?”周武道:“这样讲来,我想真正官府怎比得伯母威严?一发该和了。”何氏道:“闲话休题,只求院君看我薄面,曲从这次,千万不可提起假印勾当,就是院君大恩。事完之后,任凭要怎么赔礼,妹子一自一备一席优觞,与院君释气如何?”都氏道:“既蒙贤母子这等苦劝,老身不听也不是了。可惜便宜了老杀才!只要他一自一来伏罪,准他一自一办戏酌,然后干休。”何氏道:“这个容易。我儿,快去对员外讲明,请来伏罪。” 周文忙出前厅,对成珪道:“恭喜,恭喜,伯母已被我母子三人劝得个回心转意,只要伯伯一席戏酒赔话,衙门内外,任凭主张。如今先要进去赔个小心,要紧!”成珪道:“这个如何使得?大丈夫岂肯伏礼于一妇一人乎?宁死不可!”周武道:“伯伯又来假道学,这不过寻常家法,吾辈中长技而已,又何难哉?”成珪道:“这实使不得!”周文道:“兄弟,我和你何苦两下里做了难人。伯伯既是不肯,只索由他,和你回复了伯母就是。” 二人掇转身望内便走。成珪连忙叫道:“贤侄转来,另有计议。”周文头也不回道:“既然不肯,叫些甚么!”周武道:“哥哥,且看他怎么计议,和你且转身听着。”成珪道:“阿侄,怎地这般一性一急!要我伏礼犹可,如何又要搬戏?岂不一发昭彰?”周智道:“街坊上人问,只说谢三郎神罢了。” 成珪只得随周文来见妻子。何院君早掇张椅子摆在中堂,将都氏揿番在上坐了。周智带过成珪,喝声:“跪下!”成珪只得折腰对座,都氏做气狠狠的道:“谁要你伏罪?一自一有戴乌纱帽的在那里!”成珪连连磕头道:“院君也好气出了,拙夫一言相犯,已受二十竹片,一套夹棍,再或费些银子,不止半百余金。如今没奈何,只是做丈夫的不是了,凡事要老娘包容,只看你前丈夫面上,饶过些罢。”都氏道:“老奴又来饶舌!谁是我前夫?”成珪道:“区区后生时与你恩一爱一,每每蒙你怜惜,岂不要看你前夫之面?”何氏母子忍不住笑。都氏道:“何院君,难得你贤母子吩咐,说叫他来伏礼,你只看他直身挺撞,还成个廷参礼,还是师生礼,还是宾客礼,还是夫妻礼?”成珪道:“拙夫还是夫妻礼。” 都氏道:“老杀才,到不要熟不知礼!你也做了一个男子,五形具足,一貌堂堂,颇知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岂不晓得时时变,局局新,一色一一色一更易,独这夫妻之礼,你偏注意行出这古板来。天那!兀的不气杀我也!”何氏道:“院君不要发怒,既有新礼,便讲出来,员外不依,庭治未迟。”都氏道:“我的亲娘,不是我不吩咐他过,向来已曾习熟,如今不知听了那一个教头,故意革去此礼,怎不叫我恨他?”周文道:“小侄们其实不曾闻得这大礼,请伯母一示,亦使小侄们晓得,当书之于竹帛,以备后世制礼乐,补入简编,以成全经,岂不大有功于后世乎?” 都氏拽起喉咙,不慌不忙的,说出一段大道理来。真正乱坠天花,神惊鬼怕,便是金兀术,也须拜倒辕门;铁包拯,也应低头受屈。下回分解。 【总评】: 发科巧合处,令人每每绝倒。然成珪宁受责受罚,决不肯从实禀告,少出老泼之气,毋乃非人一情一乎?不知此正是怕婆本一色一,若能禀告,又不似此辈矣。 第十回 伏新礼优觞祸酿 弄虚脾继立事谐 引首《羽林行》王仲初作 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天明下直明光宫,散入五陵松柏中。百回杀人身合死,赦书尚有收成功。九衢一日消息定,乡吏籍中重改姓。出来依旧属羽林,立在殿前射飞禽。 【评】: 都飙尽有此等恶行,而以羽林仿之,似亦太誉。 却说周文闻得院君要讲夫一妇一之礼,即便敛容拱听,何氏、周武皆侍立于旁。都氏坐于中堂一一交一一椅上,不慌不忙的道:“甚矣,此礼之废也久矣!一自一周公制礼,孔子定之,列国遵之。以至于炎汉,又有大小二戴,从而申明之。及后汉祚方终,六朝迭旺。 至于李唐之世,此礼既衰,而妻道之纪纲扫地尽矣!幸而天道好还,气运不堕。后土降灵于宫中,昂宿落雌于世上,方有武皇后决起而首创之,挽数百年之颓,灭千古高鹜之纲纪,实百世之英娥也。至如沙吒利之妻、雌鸡镇上羊委之一妇一、兵部任环之夫人、洛中王导之内子,是皆能振其雌威、树其雌德,亦再世之吕后,中兴之羽翼也。以后时移事易,衣钵泛滥,传之者不啻恒河之沙,纯全者不过驾虎之狐而已。吾故虽能言之,亦多不足惩也,即历来男子,守礼者固一自一不少,越礼者,亦不著其姓名。如画眉之张敞,受寒之荀奉倩,听唆之秦桧,依判之曹圭,种种知礼之徒,总不能尽罗而枚举。今时之人,焉能知是礼也。列位不厌,聊当污耳。 三纲既立,五伦毕具。君臣父子,朋友昆弟。惟夫与妻,其义最当。匪媒不得,三生所钟。及时嫁娶,拟诸鸾凤。归妹愆期,鳏鱼是比。曰怨曰旷,圣人忧之。孤陽不生,孤陰不成。一陰一陽,斯为合道。蹇修执柯,月老捡书。偕尔匹配,宜其室家。乐为琴瑟,诗之《关睢》。主苹主蘩,为箕为帚。中馈是持,巾栉是务。辛于尔室,翊而以力。夫之贵贱,随遇而依。屈指计之,惟妻最苦。维其夫子,最宜珍惜。寒暄之奉,饥饱之节。冬温夏清,候其起居。舒其抑郁,鼓其欢娱。抚膺捶背,摩腰拂肢。晓当漱盥,捧盘进皂。夕当澡濯,揉滓涤垢。足恭阿容,屈膝敛气。顺承呵责,引领鞭笞。必敬必戒,毋违妻子。出处必陈,不贷诬诳。凡诸婢仆,勿戏勿谑。安分守命,宗祧有定。毋亟娶妾,一自一贻唇舌。当娶与否,事在妻决。先妻而兴,后妻而寝。妻是则是,妻非则非。凡诸行止,遵妻子示。违妻者殃,随妻者昌。 都氏说完礼数,对何氏道:“贤妹,你道此理何如?”何氏母子齐声踊跃道:“妙哉,礼也!千百世之后,当有传是礼者,必都院君所传欤!伯伯,还不长跪行个大礼?法令之初,经得再失礼的?” 成珪道:“每常间院君有的条例,俱是时俗套礼,如今不知那里得这一篇奥理来?真个是:从来不识叔孙礼,今日方知妻子尊。既蒙列位相谕,敢不从命!”即向阶前倒身跪下,连叩几个大头道:“妻子大人在上,恕拙夫而愚顽,不识时宜礼数,日常多有失礼,以致冒犯虎威,幸亏胡芦提老爷赐责,极是合理,复蒙妻子大人海涵,不加惩治,实出天恩。拙夫一情一愿低头伏礼,一自一责己罪,悔过愆尤,并治戏酒一席,少伸乞免之敬。万望院君不可番悔。”都氏道:“你既一自一知无礼,已经伏罪,姑且暂恕。但官罪可饶,家法难免,只罚跪到黄昏罢。” 成珪道:“拙夫再说,又恐复触院君之怒,但衙门有事,往反不易,恐跪到黄昏,一发没了脚力。望院君今日暂恕,留在明日跪还,不知意下如何?”都氏只是不肯。何氏道:“院君既已恕饶,何又罚其长跪?是何言欤?常言道:‘救人须救彻。’还求一并饶了罢。”都氏方才首肯。成珪叩头相谢,忙备酒食与周智父子畅饮,正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席间酒未数巡,外边报道北关拜客转去了。周、成二人忙放酒杯,带些钱钞,雇下轿子,同都氏三人,一径往北关进发。周家有周文、周武,成家有成华、成茂,又有几个亲邻,与同熊陰陽俱来探望。 却说胡芦提拜客转来,果然吃下一包老酒,真似稀泥烂醉,轿子上便一自一闭眼,到得衙门,早已睡熟。此时天一色一虽晚,还有晚关未放,衙门人役俱未散归。那成珪一事,三三两两,俱已知道,都说是一块肥一肉一,个个人思量吃他一口。老胡醉后,倒果然忘了,众人役却不肯歇,专等水儿醒来,便要禀牌拘换。却好周、成二人早在衙前伺候。众皂甲俱来相唤。周智即唤长子周文,暗暗分付几句说话。 不多时,周文携了钱通到来。周智忙拽钱通到个无人去处。一原二故,说不多言语,钱通俱已领略,遂着成珪兑银。钱通道:“既是周员外用着小弟,小弟无不效力,但恐具息求和,反为不妥,不若再加些银子,待小弟索一性一进去说个溜亮,岂不放心!”成珪道:“这极有理。”即忙添上银子,一一交一一与钱通渡进。正是: 官一担,吏一头; 神得一,鬼得七。 钱通松落了一半,将一半用纸包好,传下梆,径进私衙门首。适值老胡才醒,问道:“这个时候那个传梆?”管家道:“禀爷,外边传梆,一则为晚关未放,一则钱书办要见。”胡芦提道:“钱通要见,定主财爻发动。”连忙出来。瞧见钱通手里捧着白雪雪地两大锭银子,约有二三十两轻重、胡芦提笑道:“若舟兄,此是何处得来好大锭足一色一银子?”钱通道:“小人无以孝敬,特送与老爷买果子吃,聊当芹敬。” 胡芦提道:“何必许多!请坐见教。”钱通道:“老爷跟前,小人侍立已过分了,如何敢坐?”胡芦提道:“这竟不必论得。岂不闻朋友有通财之义,你既与我通财,就是朋友一般了。脱洒些罢,有何见谕?”钱通道:“小人有一至友,唤名成珪,一自一来忠厚,从来不作犯法之事,平生惟有惧内,最为出格。”胡芦提道:“这又是我老爷的后身了。”钱通道:“今早只因与妻子一言不合,遂至冲犯老爷执事,蒙老爷已连其友周智各责二十板。” 胡芦提道:“就是早上那妻子道丈夫偷紫梗税的?”钱通道:“正是此人。其妻向来泼悍,随口生一情一,老爷却被他欺诳,屈屈的打了周、成二人。”胡芦提慌忙摇手道:“快禁声!快禁声!我若错打了人,奶奶极要见责,况且一妇一人官事,每每他要护局。似这般泼悍一妇一一女一,被奶奶效尤,了帐不得;便是你等各有妻小,若使得知,不为稳便。快快出去!我也不问了,免劳下顾。”钱通道:“人犯已齐,老爷说过晚堂要审,何可置之不问?不若受此孝敬,胡乱审鞫一番,少少罚些税课,只不要叫起那一妇一人,岂不两全其美?”胡芦提道:“这也有理,本当不审,看这银子分上,倒要胡乱诌一诌。”钱通出来,悄悄的又另是一番鬼话回复。周、成二人不胜之喜。 少顷升堂,放关已毕,胡芦提叫带那沿街首税的成珪进来。皂隶连声传叫。 成珪一行人已跪在丹墀下,却也放心答应,只不知先叫谁人。胡芦提道:“成珪跪上来。”成珪向前跪下。胡芦提道:“你私漏国家税课,已非一朝,如今首人既真,赃物现在,可也招承数目,免我再动刑法。”成珪道:“小人一自一来守法,并不干违条之事,只因妻子所诳,小人有口难明,老爷也不必动得刑法,小人甘一自一认罪罢了。”胡芦提道:“罪是不必讲了,只问你已经卖过几多?”成珪道:“只是铺中一十二挑,并不曾卖过半担。”胡芦提道:“便是十二挑,也要以十赔百。叫该房照例科算上来。”书算手便把算盘一拨,禀道:“覆爷,紫草一十二挑,倍算一百二十挑,每挑值价若干,共该正税若干,火耗若干,共计税耗银若干两正。”胡芦提便提起笔来,写道: 成珪私贩紫草,欺匿国家税课。其妻出首,一情一弊颇真。已往姑且不究,据现获一十二挑,倍罚税银若干两,仍将本货入官公用。周智罪在通同,理宜连坐,俱拟杖。都氏证夫之短,于理何堪?姑念因公挟愤,不加惩治,逐出免供。周、成讨保,候完课之日,释放宁家。 成珪读完批语,道:“不多银子,带得有在此间,把罪赎一并完纳了去。”吏书当堂收了前项银子,领了回收札子,又将些分与众书门皂甲。已毕,各各上轿而回,倒也都放心欢喜。正是: 要恶做个媒人,要好打头官司。 来到成家晚饭毕,周智母子一齐辞归。翠三娘子忙来迎接入内。问及所以,周智不好说出印儿之事,只说成员外夫妻相闹,惊动官长,以致如此。翠三娘子再三酬谢,不在话下。 再说成员外于次日侵早,着成茂到团子巷叫了一班有名的戏子,就于家下办下齐整酒席,一自一来周宅,迎接周智一家赴酌,又到翠苔房中,说知备细,温存一遍。又着成华遍请来探望的亲友邻里,并熊陰陽俱来赴酌。早已酒席完备。成珪排列位次,先选一女一客:何院君首席,妻子都氏虽在次席,却是一个独桌,就着熊二娘子相陪。男客中就选了周员外首席,其邻里亲友、熊先生、周文、周武、都飙俱依次坐定。戏子首呈戏目,到席中团团送选,俱各不好擅专。 正推逊间,忽有两个邻里少年道:“近日寿筵吉席,可厌的俱演全福百顺、三元四喜。今朝既是闲酌,何不择本风趣些的看看。”周文弟兄与都飙一班儿俱说有理,就择三本拈个阄儿,神前撮着的就是。”少年道:“我有三本绝妙的在此:一本《狮吼》,是决要做的;一本《玉合》,也不可少;一本《疗妒羹》,是吴下人簇簇新编的戏文,难道不要拣入?”周智道:“你们后生家说话俱不切当。常言道:‘矮子前莫说矬话’。谁不知本宅老娘,有些油、盐、酱?这三戏俱犯本一色一,岂不惹祸?只依我在《荆》、《刘》、《蔡》、《杀》中做了本罢。” 众后生道:“老伯有所不知,《疗妒羹》新出戏文,绝妙关接,况且极其闹热。就等老伯拣了两本,小侄们就共力保举这本。一总投入瓶中,知道捉着那本?”周智道:“既是好看,也不要拂了你们高兴,便拣在内罢。”众少年得这口风,便将药阄投入瓶中。成珪向神拜毕,用箸取出一个,却好正是《疗妒羹》。众少年一齐称快,以为得意。戏子便开场,逐出出做将来。有原本开场词一首,以见戏文之大意。词云: 〔菩萨蛮〕 乾坤偌大难容也,一妇一人之妒其微者。阿一妇一纵然骁,儿夫太软条。任他狮子吼,我听还如狗。疗妒有奇方,无如不怕强。 〔沁园一春一〕 吏部夫人,因夫无嗣,日夕忧遑。遇小青风韵,邻家错嫁,苦遭奇妒,薄命堪伤。读曲新诗,偶遗书底,吏部偷看为断肠。轻舟傍,借西湖小宴,邂逅红妆。山庄卧病身亡,赖好友投丹竟起僵。反假称埋骨,乘机夜遁,绣帏重晤,故意潜藏。遣作游魂,画边虚赚,悄地拿奸笑一场。天怜念,喜双双玉树,果得成行。催娶妾,颜夫人的贤德可风;看还魂,乔小倩的伤心可哭;携活画,韩泰斗的侠气可一一交一一;掘空坟,杨不器的痴状可掬。 逡巡之间,戏已做散,席中男一女一,人人喝彩,个个赞称。惟有都氏一发合机,最相契的是苗大娘拿奸、制律等出,惟颜公杖妒、苗大娘见鬼、韩太斗伏剑、吓奸等出,微觉不然,便对何氏道:“院君,这个甚么老颜、老韩,真也忒不好,有子无子,干你甚事,也来多嘴多舌!人家只吃有了这班亲友,常是搅出口面。”何氏道:“正是。初时不好,后来生两个儿子,若没他二人,那里得来?论理也是好的。”都氏道:“我只是怪的成茂那里。”成茂道:“院君有何吩咐?”都氏道:“快与我把那扮老颜和那扮韩太斗的,速速赶他出去,不可与他一些汤水吃!”成茂道:“院君何意?”都氏道:“甚么杖妒等事,我却恨他。”何氏道:“院君又来差了。这是妆做的,与他何干?”都氏道:“妆便妆的,实是可恶!” 成茂又恐院君一激一怒,只得走入戏房,对那扮外、扮小生的道:“先生,你请回了罢,我家院君有些怪你。”二人道:“怪我们甚的?”成茂道:“院君怪的是颜老官、韩太斗,不怪足下,你只是去了罢,白银一钱,聊代酒饭。”二人落得少了找戏,欣然而去。其余戏子,又找了几出杂剧。酒客散回不题。 再说众客既散,独有内侄都飙系是至亲,却便宿在姑娘家下。这都飙一自一从父母死后,凡事纵一性一,嫖赌十全,结一一交一一着一班损友,终日顽耍。只因家业已尽,手内无钱,那些朋友都已散去,单单剩得个空身,只靠得姑娘过活,全亏了奉承而致。那都院君偏又不喜侄儿别的,刚只喜的是虚奉承,鬼撮脚,俗话说是撮松香,又名为捧粗腿,你喜者我亦喜之,你恶者我亦恶之,这便是都院君一生毛病。惟都飙竟做着了这个题目,直头在这上边下了摩揣工夫,怎教这试官不中了意? 那晚都白木正要寻些什么鬼话对姑娘说说,当个孝敬盒儿。思量无计,猛然省得道:“是了,我姑娘所怪的是老周,可以奈何得着的是成老头子。只须如此,挑他一场口面,待我于中做个好人,岂不妙哉!”即便走入房中,假做气狠狠的见姑娘道:“禀姑娘得知,侄儿要回去也。”都氏道:“说那话!莫不是谁冲一激一了你?只须对我说知,这时更深夜静,怎么忽然要去?”都飙道:“姑娘有所不知,侄儿不为别事,我好恨那老周。明日绝早,定要和他讲理。故此、决要回去,好寻几个帮手。” 都氏道:“我儿怪他甚来?”都飙道:“姑娘你一个明白人,却被这老奴轻薄,兀一自一不晓。姑夫整酒,本为姑娘赔话,一个上席却被老周夫妻占去,这也罢了,他又专主拣戏,已是可恶,巧巧的拣本《疗妒羹》,明明把姑娘比做苗大娘,教姑夫讨小老婆的样子,把你轻贱至此,我侄儿也做人不成,只是容我回去罢。”都氏道:“我也肚里想过,总是我那老杀才不好,外人才敢相侮。我儿且不要气坏了身体,明日我一自一有个处置。”都飙假气一团,客房中睡下。 次早,众人未醒,成珪尚在梦中,只听得一片喊声,从内房中倾天叫出道:“老奴才,好轻薄我也!你径一路而来的打趣我,只问那一个老乌龟拣的戏?”海沸山摇的嚷得好不热闹。成珪一声惊醒,正是: 分开八片顶门骨,倾下一桶冰雪来。 连忙披衣不迭,向前跪下道:“老院君息怒!莫不是怪老夫有失新礼?乞念昨日辛苦眠迟,今日不能早起,有失问候,乞饶初次。”都氏道:“谁责你礼?只问你,既请我赔话做戏,为何偏做本《疗妒羹》?明明的众人前羞辱我,你好作怪哩!”成珪道:“每常别事,院君怪得有理,今番实是院君错怪也。拙夫既忝东翁,亦无一自一拣之理;他人择戏,好歹岂敢参越,干我甚事!”都氏道:“戏文虽当客人拣了,为何首席送了老周?只问你,此酒为何而设?” 成珪道:“首席一自一然先邻后亲,叙齿而坐。周君达年纪颇长,况我累他吃打,这首席一自一然该送他坐。”都氏道:“何不先送与我?我不受,再送与他也未为迟,这也罢了,你只还我那拣戏的龟子,万事全休。”成珪道:“拣戏料必是首席所主,定是周君达。院君没奈何,免究了罢。”都氏道:“我又不会吃人,不过说理。你只唤那龟子到来,说个明白,他若不来,我也不了。” 成珪没奈何,只得梳洗了,来见周智,说与缘由。周智道:“不出吾之所料,我道被那些误了事。也不难,我早已思索在此,只凭着三寸舌根,好歹去走一遭,管取不妨。”成珪暗暗祝道:“说得停妥,谢天谢地!” 二人来到成家,周智向都氏唱喏道:“夜来多扰,正欲致谢,忽蒙见招,即当趣命。不知尊嫂何所分付?”都氏道:“老身向来泼悍,谁不知之?昨日尊意拣本新戏相嘲,轻薄尤甚,特请老叔到来说个道理,说得过,只索罢了;若说得没理,莫怪吃个没趣去。” 周智从容答道:“嫂嫂,你真是日月虽明,那照得覆盆之下。昨日之戏,神道拣出,极是有趣得紧的,安得说个‘没趣’二字?成员外不守家法,就比做褚大郎;嫂嫂治家严肃,处事有条,大得相夫之体,却便比做杨夫人。以夫人而比嫂嫂,既非小比,以苗氏之风流杖比嫂嫂之新礼。岂是相讥?况即此可使成员外知有当时为夫之体,而不妄效后世之顽夫,日夕恭敬于嫂嫂。此所谓羽翼《六经》,是大有功于嫂嫂之新礼也,何谓没趣?”都氏道:“然则杖妒、见鬼等事,岂不打骂我?”周智道:“这岂是打骂嫂嫂,不过要嫂嫂学取杨夫人,无子而有子,一家骨一肉一团圆的意思,有甚得罪去处?” 都氏道:“依你们说来,单道我缺陷处,是个没子。一自一古说得好:‘受人恩处亲骨一肉一。’但能以恩义结人,何虑无子?今日戏文之意既已说明,只索罢了。如今闲话休题,趁周员外在此,做个主盟,不怕我员外不肯,我和你也了却一条后嗣的肚肠,省得身死之后,卧在床上挺尸。员外,我对你说,看你也有了年纪,娶了熊宅娘子一年多,并无消息,料也生不出了。回头并无枝叶,我亦并无别人,止有侄儿都飙,颇为孝顺,只因父母死后,没人管顾,以致家业凋零。不若立为己子,使彼有父母卵翼,我有儿子承欢,岂不两全其妙!”成珪道:“今日蒙院君说起,拙夫日常间也不止想过一次,只虑脂膏有限,不够贤侄阔用,恐难从命。”都氏道:“我意已决,谁敢再说半个‘不’字!” 成珪鞠躬道:“但凭上裁。”周智只不做声。都氏道:“周员外何独无言?”周智道:“宅上家事耳,区区外人何敢妄议?况嫂嫂尊意已决,不敢再行参越。”都氏道:“你既不管,只吃酒罢。却好侄儿已在此间,快备香花灯烛。”一面着人就请何院君母子到来,一面着人遍请街坊邻里,唤厨子整酒,随与都飙说知。 都飙惟恐露出挑唆本相,故意睡在床中。听得姑娘说出这段因由,真个赛过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一般,径从兜率天顶上,疾地里忒下这顶平天冠,罩在头上,岂不快活!即忙梳洗,来到堂前拜见众客。都氏道:“我儿,你可拜姑爹为父,拜我为母,你即改姓为成,换口厮唤。凡事从我家教,日后承我家业。” 都飙即便下拜道:“蒙爹娘恩义,以成飙为己子,一自一当永承膝下之欢,望示庭前之训。”成珪道:“贤侄,你今为我子,我做爷的,原系经纪中人,也没甚么学诗学礼的话语奉告,只愿你远小人而近君子,去奢侈而务勤俭。当知我这爷的钱钞,不比你都门宅中,来得容易,可以去得容易,要知我逐分厘,俱在省俭中积攒得来。你读书人,不须细说,只莫负姑娘此举。”都飙道:“既受爹爹教育,岂敢再越规箴?前番旧事,朝天门张算命原说是我运限不利,该当破败。以后若再去嫖赌等,孩儿就额角上生个火盆大的发背……”都氏忙抚道:“儿,爹爹好话,你不要便罚誓。周员外是你爹至友,手足一般,可拜作叔父。倘我百年之后,全仗看顾。” 周智断断决不肯受,连酒也不吃,竟一自一去了。何氏虽来领酌,亦不受拜。成珪也不来劝,一惟怏怏而已。都氏又唤众主管相见毕,随请众客就筵。成珪送位,都飙把盏,男一女一客侣各各尽欢。 从此两月清宁,并无异议。正叫做暴好六十日,一自一然上和下睦,夫唱一妇一随。后来不知有甚变更,可也养得老,送得终否?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黑心到有马儿骑。 世至今日,无一真人矣。君臣虚戈,父子梦幻,习为傀儡,有一胸一无心。独存真挚一脉,留于好人,妒一妇一腔子内其念兹在兹,朝计暮算,不至一网打尽不已。都氏其千年奸臣贼子样范乎?若石勒碑,磊磊落落,犹是疏枝大叶男儿,王莽恭谦,孟德柝履,是则同也。若都飙者碌碌,因人成事,并奸妒也加不得,只好叫做钻粪蛆、蛀木虱。成老拱手听命,守府以待,不失为献帝之忠厚。周公软款调停,一自一是狄梁公一流人。都氏其武曌再世乎?敢以问之作者。 第十一回 都氏瓜分家财 成飙浪费继业 引首《水龙吟》“咏杨花”苏东坡作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一情一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一春一一色一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评】: 杨花世态,一春一一色一三分,酷似成珪家业耳。成珪不暇一自一惜而坡公惜之。 却说成珪官事初时没人知觉,只半月间,街坊上人人晓得。一女一婿冷祝,外路贩叉口才回,闻得此事,归来对妻子道:“丈人为官事,你知否?”冷一姐失惊道:“是不知。”冷祝道:“呵呵,你在家下,倒不晓得?”冷一姐道:“既知,快快说与我听。”冷祝道:“我只闻得丈人贩了笋干,那知他的详细。”冷一姐道:“老厌倒也繇他,但不知干涉娘否?虽然不是亲生,也要尽个虚花体面。快去探望一声,也见我们挂念。”冷祝道:“甚么紧急公文,过十来朝,空些去未迟。”冷一姐骂道:“这蛆钻骨头的,别事繇你慢帐,娘家有事,还不快去献个殷勤。” 冷祝见妻子发怒,只得收点了行李,换上一领簇簇新浆洗的道袍,带些土仪之物,摇摇摆摆,来到成家门首,放下包裹,到厅高声通名道:“一女一婿冷祝奉老婆命特来探望,丈人、丈母可还在么?”都氏忙应道:“冷婿家亲,进内就是,何必扬声?”冷祝拜揖道:“丈母有所不知,当年也蒙吩咐过,其后因而斗胆,直造房内,正遇丈母放溺,小婿一揖拜下,丈母回礼不迭。那日你一女一儿在旁,甚是怪我,是上晚归来,把我打下四、五个耳瓜子。故此今后再不敢进内了。” 都氏道:“大凡礼貌,贵乎适中。”冷祝道:“适中小事,今后丈母只是不要放溺便好,小婿闻丈人为事,特备土仪数一色一,与丈母解闷。”都氏道:“你在外路方归,反把礼物送我,生受你了。利息可好么?”冷祝道:“全亏丈人、丈母保佑,利息加倍。只一件可恨处……”都氏道:“恨着何事?”冷祝道:“不瞒丈母说,小婿在江湖上不止一日,目今却被一个客伙嘲坏。虽是讥讽之谈,一发竟把小婿的毛病说尽,甚为有理,故此记得在此。念与你听: 买袋卖袋又买袋,袋本安闲人作怪; 无端出去又回归,为甚买来又去卖。 逐个铜钱上贯穿,成锭纹银都夹坏; 仔细思量解语难,笑煞区区冷布袋。 都氏道:“依他这样讲来,却教你不要做了买卖。为人不去经营,则与豚犬何异?一自一古说:勤俭生富贵,富贵越要勤俭哩。”冷祝道:“一女一婿尽一爱一富贵,只出外经商,风霜劳顿,其实难受。若得凤凰山变了□银子,与小婿日凿数分,随分用度,才是快活。”都氏道:“又来说呆话了!人生坐食,山也会空。你既厌客途,何不措守田园,也倒安逸。待我与你丈人说知,将些肥田美地分拨与你,就遂你的意了。”冷祝笑道:“若得丈母如此,一女一婿来世一情一愿变株毛竹。”都氏道:“要他何用?”冷祝道:“小婿无可相报,只除做了毛竹,将来削块板子,为丈母增点威仪,教训岳父。”都氏道:“一向不见你讲笑了。书房中见过丈人,一同用饭。” 冷祝径至书厅,来寻岳父。原来成珪早已知道一女一婿到来,最是可厌。即将帐子垂下,假做睡着。冷祝遍寻不见,连马桶也去掀开看看。一寻寻到帐子内,见了丈人,便高声叫道:“寻着了!寻着了!”成珪道:“那个这等喊叫?”冷祝道:“小婿特来探望,周围不见,原来睡熟在此。敢问丈人,可是害甚么病症?”成珪道:“多谢你挂念,且喜没病。”冷祝道:“我道丈人不像害病的。闻得岳父官司大胜,只打得二十竹片。不知与谁家涉讼?一女一儿挂念,着我问个详细。” 成珪道:“因与你丈母相闹,告到官司。只是做男人的认分亏罢了,倒也不为大害。”冷祝道:“原来与丈母相持!系是风流官事,便打几下,要是疼都不疼的。”成珪道:“怎见得?”冷祝道:“小婿闻得丈母家法,好歹罚跪半日,然后行杖,动以百计,加之揪耳拔须,詈呵辱骂,总也不止一端;及至挨得打数满足,还要从容谢打,次日行动如常,不致半毫有损。如今官一棒一名虽利害,其实家法反凶;况未常先跪半刻,又不曾辱骂一句,不过打得二十余下,何啻天渊!因此得知丈人这番,想来必不妨事。” 成珪正是厌烦去处,都氏早将酒食送进,随唤都飙陪饮。冷祝问道:“舅舅宅上颇远,为何一唤就来?一发竟没客气。”都飙道:“小弟就在后园看书。”冷祝道:“原来如此,怪得恁速。”都氏道:“你还不知,舅舅因我与你丈人厮闹,已立他为子。因你不在家,连你妻子都也不接他来。”冷祝道:“这样讲来,目今的舅舅,倒是个没底的人物了。”都飙道:“怎见得?”冷祝道:“马桶打去了底,不是改甑了?可贺!可贺!”说话之间,酒食俱已罄尽。 冷祝起身要归,都氏吩咐道:“目下淘你丈人的气,弄得骨瘦如柴,面皮黄落。我做娘的好不记怀一女一儿,他做一女一儿的,全不念我。今晚回去,千万与他说知,着他明日就来望我一望。”冷祝道:“丈母说那里话!一女一儿在家,莫说丈母,就是丈母家一只老狗,他也每常动问,安得不念母亲?明日就着他来。” 冷祝到家,门已关上,冷祝拾块砖石,把门敲着,高叫一姐道:“丈夫回来,也不教他床上接风,这时把门闭了,臭花娘,莫不恋着汉子?”一姐正是备些肴馔,等待丈夫回来同着,见他傍晚不至,料在娘家取扰,每常不醉不归,因而独一自一吃完,收过残物,背着盏灯儿坐下等候。听得打门之声,即忙开门放入,问道:“为何大呼小喝的?骂那一个?”冷祝趁着酒兴,胡言乱语的也不回复,竟把妻子搂住,就要亲一嘴一。冷一姐道:“休得发狂,且将娘家事体说与我听。”冷祝摇头道:“不说,不说,真真不说,你这些雌儿们时新作怪,各各效尤,似你母亲辣豁更甚。我若说来,你便一学而就,区区一臀一上实是打不起!” 一姐便把丈夫耳朵一把揪住,道:“小猴子,说不说?”冷祝甘忍着疼,毕竟不说,口中只是“汪汪”的叫道:“啊哟,你的爹便打他几下,干我鸟事?你的娘怪煞你也。”一姐即忙放手,问道:“母亲怎生怪我?”冷祝道:“丈母怪你不去望他。日日淘了丈人的气,没处去说,故此将都家舅舅,表正做了儿子,家财田产,一并与他。你我空一自一眼热,只落得没分。” 一姐听得这家话,就是钉钉牢眼睛,冰冻僵鼻子的相似,半晌声也不做了,暗想道:“老儿向来怪着我们,老娘须是一爱一我,虽然七伶八俐,常也落了我虚哄套子,每每沾染他些。目下便疏淡得个把来月,怎便抛撇了我?别事尤可,若继了都白木在家,我们真是皮外卵子,决乎水屑不漏,可不枉了向年趋奉!且不要慌,明早待我去看个动静,再作道理。”即唤丈夫安置。那冷祝原是浑帐的人,那里把此事放在心上?况兼出外月余,免不得欲火已动,这接风筵宴,不须说得。 次日,冷一姐一轿来到爹妈跟前。只道这番不比前了,谁知都氏一发相一爱一,一女一儿相唤未毕,便一把拖入里边,说张道李,冷疼热痛。一姐见娘热簇簇的,也便放出那播云弄雨的唇舌来。母子二人,真是《杀狗记》中柳龙庆对着胡子篆谈心,两人说得津津有味。一姐问父亲乞打之由,都氏又好似薛仁贵月下叹功、关云长单刀赴会的相似,直把一自一己雌威一五一十说得天花乱坠。一姐称羡道:“怪得你一女一婿不肯对我讲,道孩儿学了母亲手段,便要教训他。我想孩儿吃他一百年饭,怎学得我娘半些?爹爹也该是这样比较他才好。只周家老贼,再打他一顿方快。” 都氏道:“我老娘也有此意,可惜何院君与两个儿子再三求告,戏席赔话,故此轻放过他。”一姐道:“这也罢了,儿又闻得爹娘继了都家弟弟,一女一儿十分喜欢。为何娘不与我说知?敢是怪着一女一儿?”都氏道:“我的儿,我为何怪你?只因官事匆忙,第二日走马成事。你爹那里心肯?不过惧着母亲,勉强应允。故此各样不管,星星是我料理,一时失记,不曾接得你,娘也并无他意。我儿,你不要因我有了儿子,你便冷落了我,日后事体,你但放心,老儿那里?” 成珪即忙答应道:“一女一儿到来,务必要买些甚么食物。老娘要的,吩咐就是。”都氏道:“一女一儿不是别人,家下所有,尽可吃得。你且坐下,听我说来。”成珪一臀一尖略略掂椅而坐。 都氏道:“老儿,今日唤你,并无别说,只因你我年老,回头并无亲人,刚只一子一一女一。虽非一自一生,常言道:‘孝顺的便是骨一肉一。’如今诸凡事业,少不得俱是儿子所有,那做一女一儿的,岂不落空?论来手掌也是一肉一,手背也是一肉一,该把家事对股平分,但是子一女一有别,也须三与其一。你可将所有产业一一派出,也不必接得老周,这般费酒费食,只须你我均匀分析,趁早一一交一一与他们,完却一生之事,你的意下如何?” 成珪沉吟半晌,答道:“我既无子,所有产业,一自一然该付他人。但我年纪虽老,尚还未死,倘经分析,柄归他手,他若得产之后,事产兴隆,便夸一自一己力量所致,倒也还好,如或因有外来之产,漫不经心,不无颓败,那时供给不敷,彼此不乐,在我,责他不孝;在他,怪我不慈。上下乖违,彼此一一交一一怨,正是勒马临崖,收缰恨晚。偏又不死不健,拍手无尘,做个寿则多辱,老厌、老废成何体统?古人云:‘宁可一日无钱,不可一日无权。’老娘要分析虽是,只恐以后着为先着,难免旁观之诮,只待我死之后,任凭老娘主张;若或一日还活,这事实难从命。” 都氏道:“老儿差矣。你既知少不得是他人之物,何不早做个人一情一,也得儿一女一们欢喜,又免他的争忿,有何不妙?假如你若先死,人便欺我一女一流,便有许多议论,还留我老娘有些主意;若我先死,你便内无主掌之一妇一,外有欺瞒之人,弄得你没绪没头。管南失北。一遇拂意,不久泉下,那时五虎攒羊,做了个没主丧家。只图抢物争财,谁来管你尸首?只怕早晨一死,晚上家业已尽,刚剩你臭败尸骸,人人掩鼻吐唾。不若依我先识,趁着康健,均分派搭,致他两下无异,岂不是十全之策?” 成珪道:“就依老娘指教,把产业编作一册,除祭葬外,阄做三股,仍是老朽执掌,待我一死,就与他们收管。”都氏道:“只系多事,要晓得忙了一世,把这当家担子一一交一一与他们,一则可使他一操一持筹算,我和你又可眼见他们力量,又可于中调度他们;二则也讨得一日快活饭吃。也说道做儿一女一时,供养了父母,今日也做日父母,受受儿一女一供养,不枉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依你,至死方歇,又何异于田坂里耕牛,驿路上驴马,到老奔驰!何苦,何苦!依我说,好好去取了一应文契账目到来,再也不必迟延了。” 成珪撑持不脱,叹了口气,忍不住两泪一一交一一流而出。来至帐房,把这许多文契账目,一一检点,不觉放声大哭道:“我成珪若得个小小孩子,决不到有今日!便有远房子侄,也不付与他姓。天呵!可怜成珪一世辛苦,今日老不贤一逼一勒,轻与他人。罢!罢!罢!我成珪该有结果,定须不做乞食饿殍,若或暮年该苦,只索由天!”把泪痕拭净,掇出一箱子纸札,一一抄誊名目,分文也不瞒落。原来凡百买卖挪借,俱系都氏经手,以是难于作弊。 不多时,三股派明。都氏一面着人去唤冷布袋,一面馆中唤出都飙。成珪道:“今日唤尔等来,并无他事,只为我两人年老,所有产业,免不得付与尔等,母亲恐防日后争执,今日特地派明,分与汝等,归身用度。但此产入手,便系己物,或守或变,我亦难管,也只要晓得区区得来时,须不似你二人今日的容易,便我死也瞑目了。你二人各执分单一纸,以为照证。”成珪写道: 立分单人:成珪。今因未及生子,膝下无人,老妻甚是着急,只得将产业派作三股,以二付与内侄都飙收掌,计开于后。 田若干亩,地若干亩,屋若干所,山若干亩,池若干口,解库二所,首饰器皿未派。 右分单付继男成飙收执 年月日押 成珪照式写下二纸,朗声读与妻子听过。都氏道:“有心如此,一发将文契一一交一一付他们收管。”成珪道:“罢!罢!有心做双空手,要这文契何用?”便双手递与妻子。都氏先理一宗,并分单一纸,递与冷祝道:“一女一婿,这都是丈人、丈母血汗得来,千万不可因而奢移,以辜我意。”冷祝道:“小婿极是省俭的,只冷粥呷碗,也会过了日子。”冷一姐错听,只道丈夫要呷碗的是酒,便发怒道:“贪嘴猢狲,刚刚有了产业,便要呷酒,过了今日,若不说明,后来怎生了得?若要吃酒,只不许得产!” 冷祝慌了手脚,那里分辩得出?亏了都氏,将一女一婿言语曲为解明,一姐方才息怒,还要说个明白。都氏道:“我儿不必作吵,你不过要他守法的意思,我有处置在此。一女一婿过来,听我传授,你可知丈人致富之由么?”冷祝道:“一来时运好,二来力量好罢了,有甚难晓?” 都氏道:“非也。丈人致富,皆由畏我得来。故孔子曰:君子有三畏。你道那三畏?少年畏父母,中年畏老婆,晚年畏儿子。人能全此三畏,一自一然国富家饶,岂不成了君子?假如年少时能畏父母,一自一然学问一精一进,不堕荒一婬一,这是一畏好了;中年能畏妻子,一自一然恪守家法,不致浪荡,这是二畏好了;老年能畏儿子,务必胜我一分,一自一当让他一着,这是第三畏好了。你的丈人,少年没了父母,老年没有儿子,故此前后两畏,不曾行得,只一自一遵行得中年一件,便做成偌大家计。可见圣人之言,一字千金,不可轻易读过。贤婿,你今莫学别人,也不必全得三畏,只学你丈人这一畏也就好了。你们初进之人,苦无直引,只把我新礼讲解一明,一自一能达其奥矣,你丈人遵行已久,讽诵颇熟,今日你若一情一愿得产,必须遵我新礼,免我一女一儿淘气,若不肯依,休想产业。” 冷祝恳求道:“不要说新礼,便是新新礼也依了。”都氏道:“既肯依,且对你妻子跪下。老儿可念与他听。”冷祝即忙掇把椅子,请妻子坐了,一自一己竟跪下。成珪站在旁边,将新礼朗诵一遍,细细又讲解了一番。 冷祝点头受记已毕,然后拜谢丈人丈母。一姐也拜谢爹娘。都氏吩咐道:“我儿,治家当以勤俭为主,待夫宜以严肃为先。冷婿既受我礼,决不教你淘气,若有不遵,再与你竹片一条,打他几下,一自一然会好。必须修整妻纲,不可废我遗烈。”一姐唯唯受命,收取文契,夫妻二人即日归家。不在话下。 都氏又理了一宗文契,并一纸分单,一一交一一与都飙,道:“我儿,这是你的,好好收下。”都飙道:“爹娘既将文契一一交一一于孩儿,儿量本事,亦不下于祝姐夫,为何姐夫便得归身收息,孩儿只又执纸空契,请问爹娘,是何意思?”都氏道:“我儿有所不知,你爹爹说得有理,你读书人,当一精一心向学,若一涉世务,便心无二用,如何济得事来?故此爹爹着你专心于学,这些撑家勾当,我爹娘在一日,替你管一日,你只放心,必无他意。” 都飙见姑娘吩咐,便也不敢强辩,只得将文契落袖,暗想道:“我姑娘一个聪明人,又被老子瞒过,老子本意原不肯实心与我,假以分心之说,哄过姑娘,意欲做个执票不如管业。我想如今馆中,总是赴名读书,常是接取娼妓到来,也要银子用度。常言道:‘素富贵行乎富贵。’难道如今的都相公倒肯省缩悭吝不成?老龟子勒定产业,其实是条好计,谁知我又是个再世的张良,偏不堕他计中。文书票押已落袖里,只须寻个主儿,行起‘土四贝’(按:土四贝组合即卖字)的勾当,何虑手头乏钞哉!”计议已定,便作欢颜,将爹妈倒身拜谢。 即日归馆。不数日,便把上项那条计策行出。果然手头充足,即便尽心浪用,百奢并举。正是偷腥猫儿,旧一性一不改。这一向手内无钱,竟把旧时一班朋友都疏失了,如今囊内有物,安得不想故人?随即带了十来锭银子,独一自一个摇摇摆摆的去访旧友。行不多时,已到一条小小巷内,就把一间黑避觑的房子叩响,问一声:“可在家么?”早有一人应声而出。怎生模样?但见: 满脸堆来是笑,浑身妆就是俏; 出言甜似铺糖,作事利如张钓。 计穷墙上蜗牛,得志山中虎豹; 每从背后看来,但见肩窝过脑。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那嫖赌行中,有名做领袖的张煊,绰号“热帮闲”的便是。张煊见是都飙到来,倒也不甚快乐。瞧见都飙身面上衣冠楚楚,竟不似上年光景,量来有些汁水,便将欢喜鬼面连忙抹下,带笑连躬兜袍大喏道:“小弟久失请教,不知大官人到来,有失迎候,得罪,得罪!一向可得彩否?”都飙道:“小弟一自一从别后,把贱姓都改了。”张煊道:“大官人尊姓一向好的,如今又加之一改,更觉温和,更觉慷慨,有趣得紧。”都飙道:“不是这姓。”便把出继根由细说一遍。 张煊道:“原来如此。”叫小使:“快快杀猪宰牛,与成大官人庆贺。”都飙道:“这倒不敢扰兄,小弟带银在此。”张煊道:“岂有此理,日常只是扰兄,今日到舍下,难道又扰兄?也罢,恭敬不如从命了。”双手接下银子,递与小使道:“你将这银与小易牙,买些食物,说都大官人在此,就要接他同酌,还要他来安排哩。转身一发唤赛绵驹一同到来,陪大官人吃酒。”小使应声出门。 都飙默然无语,张煊欲待寻些笑谈说说,见都飙不乐,不敢多言,便问道:“我看大兄遵颜,像是有些不乐,敢是为何?”都飙叹口气道:“嗳,一言难尽。目下牢狱之灾,实是受用不过!”张煊惊道:“甚么官事?”都飙道:“也不为官事,也不为私事,恨只恨我家晚老子,请下一个先生,十分不知趣向,苦苦叫人读甚么书,每每的我对他讲道:‘先生;你教书的只要馆谷罢了。’他却一毫不懂。张兄,瞒不得你,算来阿弟这人,要读些甚么书,写些甚么字?日日被他聒絮不过,烦恼得紧。故此今日特来兄处消遣,消遣。” 张煊道:“怪得大官人不乐,这样不知趣的油嘴先生,一个戏法,直撮他九霄云外去哩,不是趋承大官人,说你眼儿带秀心中巧,不读诗书也做官,读甚么书!不记得《论语》上说:‘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这先生可是不读到这句的?不要睬他,不要睬他。”都飙道:“张兄,你说的一个法儿,直弄他九霄云外,请问计将安出?”张煊道:“大官人,你聪明人,不须细说,只须在令尊前,今日说他不讲书,明日嫌他不教字,后日说他不作文章,令尊决乎着恼,去见先生。那先生见你父亲到馆告舌,决定又加严紧,大官人仍前又是这等葬埋他,令尊决乎不信。大官人只捡海篇上难字、独脚虎的酒令、没对副的课联,终日撮些,将他盘问,他一时间一自一然还不出来,你便对令尊讲道:‘先生字也不识,教孩儿读些甚么书籍?’只骗得令尊见信,他生意中人,一自一然把先生怠慢,那腐货一自一道一景,见东家相慢,管教不日辞去。只当拔去了眼中钉,岂不是好?” 都飙道:“大兄所说极妙。但我老子又要另请,终久不是了局,如何是好?”张煊道:“不难,别的先生还有肤面刚骨,假意要下请书,先讲束修,与你令尊,算来无缘。不若小弟一个朋友,与我极其相知,现是府学中生员。只因功名蹭蹬,连走十七八次科场,也不曾入得一次;便是岁考,累年定在四等。做人极其有趣,坐馆更是所长,不惟不论束修,只要寻得一年豆腐饭吃,就肯坐下。敬东翁如敬君王,待学生如待父母,随你舒畅,再不拘束。小弟若荐得这一个敝友到来,管取大官人开爽。”都飙道:“若得他来便好。倘是不屑教诲,如何处之?”张煊道:“大官人又来说笑!目今先生多如学生,钻得一个小小乡馆,也便是苍蝇见血,一哄都来,有的把成关酒半年前就摆,有的荐馆钱两月前就送,尚且轮不到手;况今大官人府上肥馆,争也争不到手,有个不来?”都飙喜道:“千万要老兄在心。” 说话之间,酒肴已备,小易牙辈,总是向年赌友,不妨列坐。门外又有一人进来,但见: 扭捏身躯,温柔一性一格,声名已匹高唐,技艺不惭郢氏。木易草化真妙手,故人小撇是专门。 来者就是善于音律的赛绵驹。四人见毕,各各坐下。都飙道:“今日蒙张大兄厚意,我等各宜痛饮,推辞者先罚一大觥。”张煊筛杯热酒,递与都飙道:“借花献佛,就求大兄行个令,约束众人,如何?”都飙接过酒来,一气饮下,道:“列位贤兄,小弟只取个如法罢,酒底只把一自一己绰号,串一偶语,不合式的,罚两大觥。小弟道起: 都白木,都白木,肚里原无半点墨,半点墨。可是行尸,应同走一肉一。从来嫖赌行中熟,不惜黄金贱珠玉,贱珠玉。有日囊空,齐人妆束。” 小易牙等一齐道:“好!”第二杯就该轮着赛绵驹。赛绵驹掇起酒杯,骨嘟饮下,想了一会,扯出一套道: “赛绵驹,赛绵驹,肚里原无半句书,半句书。陽关三叠,一曲骊珠。后一庭花果万千枝,皮场庙里多一精一致,多一精一致。赖有屯田,问津可据。” 都飙道:“这也罢了,只是出口太迟,也要罚一杯。”绵驹道:“酒是去不得了,一情一愿唱只曲儿当数。”都飙道:“这也使得,便准折些也罢。”赛小唱道: “论人生,男共一女一,匹陰陽,前对前,如何后宰门将来串?分开两片银盆股,抹上三分玉唾涎,尽力也筛将满,那里管三疼四痛,一谜价万喜千欢。” 赛绵驹唱毕,斟酒送与小易牙。小易牙道:“我也拼得罚酒,只把脚册乱道与你们听: “小易牙,小易牙,身伴原无一技佳,一技佳。不惟煮水,且会烹茶。鱼头一肉一卤味堪夸,鹅汤鸭汁先尝着,先尝着。宾客余残,区区饱嚼。” 都飙道:“倒也通得。如今过令。”小易牙将酒送与张煊。张煊道:“小弟道出家门,岂不有类篾片?到今日方才恨杀当年取绰号那天杀的。也说不得,也要勉强完个故事。”把酒饮干道: “热帮闲,热帮闲,手内原无半个钱,半个钱。全凭一嘴,赚尽人间。说无说有撇空拳,踢天弄井专行骗,专行骗。铁甲面皮,何愁缺欠。” 都飙道:“偏独大兄说得不好,要罚三大杯。”张煊道:“为何小弟该罚?”都飙道:“你的本事,难道只会‘马扁(骗合为骗字)’?还有那嫖赌二字,将欲瞒谁?”张煊道:“嫖赌虽是在行些儿,却也难于名状,故此倒不说了。”都飙道:“为何倒不以为名?”张煊道:“大官人岂不晓得,孔夫子也道:博学而无所成名,又不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功不赏,大名不扬。只因小弟嫖赌最惯,加之目下功夫大熟,故此难于名状,只索罚酒了。”都飙道:“好花嘴,一向不见,越发会说天了。嫖赌行中,除了区区,数一数二,数到三、五百上,也还轮不着一个热帮闲影儿,今日一竟夸口到这田地,也忒煞油嘴!”张煊更加假意逞能,都飙只是不服。 两人正聒絮间,赛绵驹道:“何必斗口,今日小弟在此,做个见证,大官人何不先将赌的手段,施展出来,把老张直头打下戏台,看他有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张煊道:“我何惧哉!”都飙道:“他身边没有现管,不与他赌。”张煊道:“只你大官人有银?不敢欺说,如今的热帮闲,不是当年的人了!”小易牙道:“又来卖嘴!不过老婆面上得了一、二百两银子,直恁的数黑论黄?若有现物,拿来看看。”张煊就拿出四、五锭真纹银子——都是预先吩咐小易牙挪借来的,又有许多低假金银首饰酒器,摆上一桌。赛绵驹伸舌道:“果然话不虚传,热帮闲真发迹也!既如此,待我掌管筹码,现银打发,就此一一交一一锋。” 小易牙随即收过酒席,铺下绒单,搬出法物。都飙就将十两银子打下筹码。张煊道:“有心见驾,十千勾得几掷?”都飙道:“今日不带银子,岂可空手赊筹?”赛绵驹道:“大官人又来见浅,却不道口响是钱。小弟放筹,料想大官人不亏小弟,赊筹又何妨哉?”连忙又送过三十千筹码。张煊也打五、六十千。小易牙道:“我也来买十来千,做个搭盆耍子。” 四人周围坐下,放开骰子,呼红喝六,叫喊连天。张煊假卖破绽,挫些眼一色一,不多儿注,将一自一己筹码尽行输在都飙面前;兼之小易牙又输,竟把个都飙面前,堆做山高的筹码。都飙满心欢喜,极口夸强。张煊手中一筹也无,还要讨掷。都飙道:“好个博学无所成名的相识筹都没有,还要来掷?”张煊道:“胜负兵家常事,那里怕得许多?热帮闲要是这等输去,少也还有二十多场好赌,结末还有个妻子底装,拼得输了,与你贴个枕头相送。”便又将些假物押筹。赛、小故意憎嫌道:“那里值得许多?你赢不必说,多分又是大官人赢了,我掌筹要兑出雪花样的银子来,不当耍处。”张煊道:“又来嚼舌!放顺溜些,该有三十千买,只打二十千罢。” 有了筹码,复手又掷。都飙还道是前番爽快,那知张煊换了肚肠,放出辣手,起落之间,眼挫里换下一付药一色一。也不知是甚么大小面,夹板、吊角、钻铅、灌水之类,加之钳红坐绿,在张煊那一些儿不会?在都飙又那一件儿不吃?更兼赛绵驹代开筹码,若见张煊赢了,假意要强捉个头,张煊趁手一夺,赛小便趁手灌下一把大筹,算来就是无数。俗话叫做灌水。只这起骰、灌水二法,也说不尽其中新旧奥妙,从来也不知断送了多少真真豪杰。那怕你这个都飙?眼见得输做干干净净,小易牙又将些美言粉饰道:“这一通不过酒头快,大官人不要惧他,只多打些筹码,叫做肚饱稍宽,他就是好马,也须跑乏。”都飙不肯伏输,真个似金弹子打灰堆——去一个,没一个,出一注,输一注。 稍管已完,立起身道:“今日倦怠,兴致不高,以致暂蹶霜啼,明日多带些银子,定与你见个高低。”张煊收起筹来会银,赛绵驹代为挑起,都飙只得将些金簪、金戒子、剔牙之类做个一色一头,辞归。 张煊三人即将赢的现银,一十余两分讫,再定下许多诡计,准备次日临场。后来都飙果不出三人之范,只一个来月,兼嫖带赌,产业卖去十分之三。街坊上人人晓得,只瞒过成珪夫一妇一不知。真个风卷残云,雪消一春一水,早动了家下一人之心,另又生出一段文字。 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描写处种种一逼一肖。 第十二 回石佛庵波斯回首 普度院地藏延宝 引首《战国策》“冯谖为孟尝营窟” 冯谖为孟尝取责于薛。曰:“责毕,何市而返?”田文曰:“视吾家所寡者。”谖之薛,召诸当责者悉来,乃矫命以责诸民焚其券,民称万岁。归以语文,文不悦。后文遭谪,就国于薛,民迎遮首。文曰:“冯先生为市义,今日见之矣。”谖曰:“臣闻兔有三窟,仅得免死耳,今日一窟,当更营其二。”当为相数十斗而无祸者,谖之力也。 【评】: 孟尝食客三千,微冯谖谁营三窟?都婆孽盈十百,无熊氏安返三魂?遇之不遇,不遇之遇,大率如是。 却说都飙用热帮闲计策,镇日在父亲跟前,把先生憎长嫌短,果然那成员外耳软,不审来由,便把旧师辞去。正欲另延一位,适有张煊拜谒,不叙别事,单把杭城先生比高较下,褒贬一番,然后说到一自一己身上,道:“闻得宅上要请西席,小子特来晋谒。因有个相知朋友……”怎的,怎的赞上一通。成老原不在行,听见说是府学朋友,一定好的,况兼修仪出口又轻,礼貌说来又好,一说便允。 另日请至家间,果然如张煊所说,莫怪他腹中不济,原来也是个光棍出身。滥冒青衿名一色一,实是积年“马扁”。姓裘名屹,表字文盖。 都飙一自一从这个裘屹先生,莫说学业渐进,且是师生相得。却嫌家下烦杂,便移馆在西湖庄上,每日嫖赌等一情一,那件没有?亏得裘先生荐头,又添上一个新友,姓詹名直口,独有变卖行中,一发即溜,都飙凡有缺乏,即便谋之于詹,无不应手。此最为得力之益友也。原来这詹直口,就是上年替熊陰陽讨翠苔做中的,故此与熊陰陽最熟,别人前尽是隐瞒,惟老熊处每每露出些消息。 一日,老熊闻得一女一儿有病,便来探望,见过院君,竟进一女一儿寝室。熊二娘见父亲到来,便迎接道:“不知爹爹到来,有失迎候。母亲可好么?”熊老道:“母亲虑你不健,特着我来探你。可健了否?”熊二娘道:“论儿身中,颇无不快,但不知因甚每每不乐。”熊老道:“儿在此间,不愁你无衣食,忧他则甚?”熊二娘道:“爹爹有所不知,只吃我家员外,把大娘忒尊奉过了限。上年依大娘说,承继都家大官回来,已不是了;目下又听了大娘法令,把产业尽数分开,与冷布袋一股,都大官二股,其余剩得些须,俱非实产。我想大事已去,再难挽回,日后不测,如何是好?” 熊老道:“是了,是了。我道成员外也还未穷,怎么将产业托着内侄变卖,原来分了与他!”二娘道:“有这等事?我道此人虽不务实,或者父亲死后不能保守,原来目今变卖,如何勾他消费?爹爹,你那里听来?”熊老道:“就是隔壁那詹直口,与一个做闲汉的热帮闲,又有甚么小易牙、赛绵驹、裘屹秀才,一班儿朝朝饮酒,夜夜宿娼,把银子土块相似,只怕那些产业,卖得七打八哩!难道员外、院君,一毫也不晓得?”二娘道:“那里晓得!当时管事的是成茂,此人忠心忠义,收租讨账,一毫不苟。一自一从逃走了翠苔,老院君不知怎的倒怪了成茂,另用了成华。这人向来油滑,必是通同作弊。成华既肯隐瞒,两老何从而知?” 熊老叹息道:“唉!成员外辛苦一世,争来与他恁般撒漫,也不是个长策。我和他既在亲中,又是好友,与他说知才是。”二娘道:“爹爹。你若去说,也不为功;不说也不为过。一女一儿想来不说也罢。”熊老道:“我儿,说与不说,俱系小事,你只盘盘泪下,敢是何意?”二娘道:“一女一儿既与成员外一家,一自一然休戚相关,何忍见着恁般事体?况员外、院君待我极好,他两人朝不保暮,设有不虞,凡百尽归他手,这样一个浪子,谅来保得几时家业?望他膳养,多是不稳,后来日子正长,想起怎不垂泪!”熊老道:“凡事还有老父在此,你也不必过忧。” 二娘道:“论爹爹处,一自一然可以栖身,一女一儿想来不是终身之策。儿有一算,思之极熟,但只可惜没个好的去处。”熊老道:“我儿,要寻甚么好处?终不然想改嫁?”二娘道:“非也。儿念身生于世,形体不全,命运薄劣,究竟都是前生罪孽,以致今生如是;今生若再错过,来生又当何如?不若及早回头,剃发为尼,博得清静度日,上可以报答养育之恩,下可以完就衣食之虑。只怕世间庵观俱是酒一肉一法门、贪一婬一家法,倘是名教不正,不惟玷辱家门,抑且有违清课。怎生访得一所真诚庵观便好。”熊老道:“我儿此言极是。你既无夫一妇一之念,又没子一女一之累,出家一说,极为相宜。待我与成员外再行计议。” 熊老与二娘来到堂前,成珪留住待饭。熊老对成珪道:“小一女一适间与在下说,多蒙员外、院君相一爱一,一情一逾骨一肉一,在下十分感一激一。但他孩儿们立了一个小见,教在下也难主持,不识员外、院君尊意肯否?”成珪道:“令一爱一有何吩咐?”都氏道:“二娘有语,只与我说就是,何必对令尊讲。”熊老道:“不是小一女一有甚不足,他单道一自一己命中薄劣,八字偃蹇,目今蒙员外、院君荫庇,只恐后事难卜,故此有志披缁,无一情一傅粉,将欲剃发为尼,寻个修行去路。一可以忏已往之愆尤,兼佑员外、院君之福祉。在下颇然其说,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成珪道:“嗄,原来有此善念!我想起来,他虽无所出,亦应老死香闺。嗳,我年已老,多分管他不完,反为不便,既有此心,亦是好事,不知院君意下如何?”都氏道:“二娘子虽是无儿,与老身极其相得,向在家中,一情一同姐妹,得他在家,老身也有个陪伴。他今举了此意,决是难留,我实割舍不得!只待老身过世后,任你出家,也未为迟。”二娘道:“多蒙院君相留,妾固不当违命;但道念一生,惟恨皈依日晚,在家混俗,不无尘事所关。切忆身为废人而不回心向道,惟恐当来之世,望此废形而不可得,那时悔之晚矣。惟员外、院君发慈悲心,行方便事,舍此微躯,周其衣食,使妾得日向佛前忏悔,祈保员外、院君多福多寿,妾之愿也。乞二位裁之。” 都氏挥泪道:“这样讲来,二娘子你真舍得我去?也罢,你意已决,岂敢相强,其后供养所需,俱是老身措办。”成珪道:“你只管僧帽、鞋衣罢了,道粮之费,我就听起水田十亩与他,生别膳养,死为殡殓,也见你我一情一分。”都氏道:“这才是理。”二娘子再三感谢。 成珪问道:“二娘,还要在那里出家?”二娘道:“正要员外与老父眼同觅一好处才妙。”成珪道:“和尚家,我到时常相处几个;那尼姑们,只院君不放进门,我却一处也不晓得。闻有几座尼庵,说道里边有若干一女一众,不论老少,不计其数,从幼含花一女一儿出家的都有。不知怎的,不拘在山在市,都把个门儿镇日里紧紧关闭,日日又有道粮,并不出门抄化,我想这班都是真正好尼姑庵了。” 熊老道:“员外,你真是个老实人,岂不晓得古人说:‘僧敲月下门’,正为那关的,所以要去敲。里边专一吃荤吃酒,千奇百怪,胜似男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还养得好光头滑脑梓童帝君相似的小官,把来剃了头发,扮做尼姑,又把那壮年和尚放在夹壁弄里。有人来时,只做念佛看经,没人来时,一味饮酒取乐。甚至假修佛会,广延在城在郭缙绅、士庶之夫人、小姐及人家闺一女一、孤孀到于庵内,修斋念佛,不许男客往来。有那等不信的小伙子、恶少年要去看一妇一一女一、乱法会,又有那等开眼孔,假慈悲的举人、进士、乡宦们,有血沥沥的护法告示当门遍挂,你道谁敢再来多嘴?那些一妇一一女一们挨到黄昏夜静,以为一女一众庵中不妨宿下,其家中父亲、丈夫也不介意。谁知上得床时,便放出那一班饿鬼相似的秃驴来,各人造化,不论老小,受用一个。那粉孩儿样的假尼姑,日间已就陪着一位夫人、小姐,晚来伴寝,是不必说。其内一妇一人之中,有些贞烈一性一的,也只插翅难飞,没奈何,吃这一番亏苦,已是打个闷将,下次决不再来,惟恐玷了声名,到底不敢在丈夫跟前说出,那为丈夫的也到底再悟不透。及至那等好一婬一的一妇一人,或是久旷的孤孀,一自一从吃着这般滋味,已后竟把尼庵认为乐地,遭遭念佛,日日来歇,与和尚们弄出妊孕,倒对丈夫说是佛力浩大,保佑我出喜了。你道那班为父、为夫的,若能知些风声,岂不活活羞杀?故此在下说,极可恶是那关门的尼姑哩。” 都氏道:“熊老伯为何晓得许多委曲;难道果有这们事体?”熊老道:“这些事,是我们明理的方才晓得,那仕途赃坯与那民间俗子,谁知这段缘故!”成珪道:“仕途上那班狗男一女一等,他这样才叫做男盗一女一娼。但是那为尼的,舍己之田而肯使耘人之田,恐亦无此不妒之尼?”熊老道:“员外执见甚腐。他做佛会,一月不过十次,其余日子,俱是尼姑独占。况且那等来从帐的一妇一人,吃着这般美味,回家罄其所有将来布施,正叫做酒池一肉一林、一色一渊财薮,岂不是普利道场、无遮大会?” 成公成婆不觉大笑,熊二娘合掌道:“阿弥陀佛,孩儿未有片香及于佛门,爹爹恁般谤佛,皆是儿之罪也。”熊老脸红道:“这是因话说话,有甚罪果?”成珪道:“闲事休题。老丈洞察其中之利弊,必能悉知其中之真伪。趁早定夺一处,以便择日行事。”熊老道:“若要假至诚的,倒也颇有;若要真诚去处,其实罕有。只闻西湖南山有一所小小茅庵,不多几众尼僧,一自一耕一自一食,不善扳缘,奉侍一尊古佛,却是石头凿成,因此叫做石佛庵。庵里住持法名妙音,此尼年过六旬,颇有德行。只怕山路崎岖,来往不便。我儿可也中意否?”二娘道:“儿所嫌者,正是近城市的去处。那深山僻坞,正好修行、念佛的妙境。只待员外去看一遭,便知端的。” 熊陰陽归家,说与妻子知道,熊妈妈亦不相阻。次日,熊老邀同成珪,竟去石佛庵随喜。行走之间,已是本庵门首。但见: 石径逶迤,溪流曲折。老木牙树,鸣几般古怪幽禽;峻峰巅,结无数绵缠藤葛。不闻鸡犬,惟余隐隐钟声;未见茅篱,只有微微烟火。白云云逮笼禅宇,紫竹陰森护梵官。 二人抄转竹篱,又渡过一条独木板桥,来到庵前。见一个粗丑老尼出来汲水,二人打个问讯道:“妙音师父在家么?”老尼答道:“家师礼忏方完,正是止静时候。善人方丈请坐,待小尼通报,以便相迎。”熊老道:“你只对妙音师父说,就是城中做陰陽生的熊老爹,见他有话。”老尼道:“我道有些面善,原来就是熊先生。多时不见,便不认得了。此位员外上姓?”熊老道:“便是我家前街开解库的成员外,你难道也不晓得?” 老尼道:“哦,是了,我记得十来年前,跟随家师同化月米,正来到你们前街一所解库里募化,想就是这位员外,将些钱米出来,只见一位长长大大的院君,虎也似的骂将出来,把这员外拖翻进去。惊得我师徒走也不迭,正不知甚么缘故。敢问员外,可是令堂太夫人么?”成珪道:“惶愧!便是我家老妻。常是如此,那里作得正经!”老尼道:“怪得恁般后生,我道这院君那得偌大儿子。二位坐下,待我唤师父来。” 妙音闻知,即忙出迎,叫备茶饭。二人把所事从头说了一遍,妙音不胜之喜,更闻有田赔堂,岂不中意?满面堆笑道:“怪得夜来梦见一位金一色一身的罗汉降临,原来应在宅上。我倒不知熊先生的姑娘嫁与成员外,弟子许久不入城来,不曾奉贺;如今既要出家,实是美事。佛罗佛,他本是个娇美一女一姑,又嫁作富家娘子,怎挨得我这里黄齑淡饭?”熊老道:“小一女一极不在此的。”成珪道:“师太不必记挂,凡百小菜之类,在下不时送来。况且这位二娘与我家老伴儿甚是相得,若一来时,只老妻送的小食,也够众位食用。” 妙音道:“如此甚好。员外曾择日否?”成珪道:“尚未。”妙音道:“我有本历日在此,就请熊先生择个日子,待弟子好备斋供。”熊老择道:“明日算来做不迭,后日又是丁日,彭祖忌丁不剃头,看来只有初八日上好,又差是个绝日。”成珪道:“绝日不好,另看个罢。”妙音道:“不妨,所喜的是这绝日。我等出家人不比俗家做事;况净头之意,正要意绝、心绝、一情一绝、欲绝,才是出家本一色一,买也买不个四离四绝的日子,正妙得紧。”成珪道:“这也有理。的于这日,我等齐齐送来。” 妙音请二人斋饭毕,二人别归,已有半晚半景。正行间,只听得背后簌簌的响,熊老道:“山深路僻,甚么走响?”成珪连忙回头一看,原来便是成华。熊老问道:“你可来迎接么?”成华道:“迎接到不早上来了,饿死我也。”成珪道:“为何早上到来,在此受饿?”成华骨嘟张嘴道:“老员外做人诚实些,也免得院君相疑,又免得我们缉捕。偏我晦气,轮着今日远差,饭也没处买吃。”成珪道:“院君一发这般心细。”熊老道:“今日倒怪不得,倘是有像我说的那等师姑,免不得你要偷摸,这缉捕必不可少,只难为了成华大官。幸喜适才收得几个烧饼在此,权且送你充饥。 说话之间,已到家下。成华先进,覆了院君,只当消了一张牌票。都氏闻得尼姑个个老丑,心下十分放落,道:“既如此,日后来往,不必虑了。”随即别设酒席,款待老熊。不在话下。 不数日,初八已至,都氏接了熊老夫妻、周家父子,一自一己与何院君、熊二娘子一干一女一眷,轿子先行。成华挑了素食果品,成茂挑了僧鞋、衣帽,并二娘随行什物,众男客一齐来到石佛庵中。妙音便将香烛、佛像、花供、纸马铺设停当,等得一行人到,即便敲钟打鼓。众人拜佛毕,走过一班村村俏俏的尼姑,俱来问讯,茶罢,一齐念动观音经、药师忏,真言咒语,就请熊二娘参佛。 二娘随着妙音,遍拜如来、文殊、诸天罗汉、弥勒准提、金刚韦驮,伽蓝等神,已毕,成珪将请妙音登座,着熊氏合掌顶礼,以求受记。都氏送上香信礼物,老熊送上剃头金刀。妙音即将三皈五戒,逐一讲完,便取名道:“本庵法名,向以‘一色一即是空’四字为则,如前岁收的几个小徒,乃‘一色一’字头,故有一色一玉、一色一昙、一色一块、一色一胆、一色一一精一等辈;次年该‘即’字贯首,故有即溜、即头、即进、即出等辈;旧年轮该‘是’字打头,有了是心、是物、是作、是受四人;今年该‘空’字取名,已有了两个师兄,叫做空幢、空准,你便取做空趣罢。趣者,趋也。我和你出家人正该游心于淡泊,移志于空虚,乃是人道正途,故此取个‘空趣’二字。列位员外、院君以为何如?”周、成、熊三老都称赞道:“好。” 妙音即将剪刀剪下长发,递与熊老,熊老呜呜咽咽的接了头发。二娘早已剃做乍光光的模样,穿上法衣,霎时变做一个尼姑。妙音又教空趣参了三宝圣贤,又拜谢各位眷属,吃完斋筵等一情一,日已西坠,一行人各返家门,不在话下。 只空趣独留佛舍,妙音师好生温存教谕,宛款传授,不一月内,空趣师经卷竟识,禅理大通。熊先生不时来望,都院君日日送斋。只一个空趣到庵,庵中兴旺大半,远近僧家谁不觊觎?内中也有游花僧人,只道成员外的小老婆出家,不知怎生丰彩,往往走来摩揣,又从人头讨着了个实打实的风声,都不来了。况空趣原厌世一情一,连家中往来一应谢绝,只做一自一己实在功夫。看看过了三四个月,一胸一中朗然开悟,豁达洞彻,遇事即明,无机不解,每每合眼参禅,俱是法音天鼓,一竟的头头是道,步步生莲。 一日课诵之暇,向禅床上跏趺而坐。未一炷香,早见一个胖大野僧到来。生得古怪,《蝶恋花》为证: 细眼长眉只是笑,阔口方颐,耳大双环套。胖矮横身三尺料,斗来大肚深深窍。一栗大念珠颗粒少,布囊并不盛钱钞。醉态酩酊颠又倒,满腔乐事无烦恼。 空趣见这僧人来得较近,忙欲起身来迎。只见那僧甚没体统,倚着副醉醺醺的面孔,直到床前。也不忌些体面,嬉开张阔嘴,把酒气直喷出来。空趣躲避不迭,早被那僧一把搂住,道:“你也忒煞没答撒也,撇我许久,还不念着我哩!”空趣是个一女一众,一时慌做一团,那里争斗得脱?那僧又伸只手向空趣裩裆里摸入,空趣抵死掩住。那僧道:“你还不识这里边妙趣哩,足见你没答撒也!”说了又笑,笑了又说。空趣忍不住无名之火,高声大骂道:“这无知野僧,何来兽秃,辄敢如此没礼!”连声的叫唤,隔壁尼姑一个也不到来。空趣暗想道:“我道这庵实是好去处了,原来也有此等一婬一僧,走来乱戒!众尼都不敢应,可是师父卖奸么?”那僧只是狂笑,便把手中念珠舞动,歌道: “波斯那,波斯那,此时不归奈尔何?灵山久离事蹉跎,好将尘土濯清波。忍不住也笑呵呵,忍不住笑呵呵。” 念毕,忽然不见。空趣悟道:“此僧临去数言,大觉不俗,谅非寻常等辈,可速赶他转来。”遂纵身一跑,不觉在房门上“蹬”地磕上一头,昏晕于地。房外众尼听得,大惊小怪,只道有贼,连忙掌灯进房。只见空趣昏倒于地。救了一个更次方得醒,口中还说:“可惜!” 众尼不知就里,再三叫问,方回复道:“我做梦,还是非梦?不是你们叫转,又免我做半夜的大梦。”众尼摸不头着,只把空趣仍扛上床坐了,问其备细。空趣把梦中所见细说一遍。众尼道:“这岂不是弥勒尊者现相?”空趣连声叫:“像!”忙出山门,把本庵弥勒一看,空趣拍手道:“是了,是了。你这老騷一精一,你倚在清中笑我浊汉,只问你坐在此间何干?我今日已不被你笑了也!” 妙音忙问道:“贤徒莫非痴了?”空趣道:“师父,我的痴既非一朝,今日脱然已愈,只是你的痴何日为了?我也顾不得你们,早早别你去也。”妙音道:“你要何处去?”空趣道:“师父,你岂不知世俗谈禅,也会答你个‘原从何处来’五字么?弟子不是戏言,若非弥勒道兄指引,几堕轮回矣。一生幻梦,今日始觉本来面目,却与弥勒尊者相等,乃如来之高弟,别号波斯达那尊者,职居罗汉之位,号有尊者之称。不合于往昔因中,共临人王法会,瞥见尘世风光,动了思凡之念。如来怜我若到尘凡,必以垂成之果,堕落膻秽;如不遂此歹念,恐道心因兹而日蛊。故送我转轮殿前,不付宰官之职,不全男一女一之形,使完璞不琢,全体不沦。幸已转入佛门,了明心一性一,岂可久于人世哉?今日回首西归,颇无牵挂之事。只一件未完之局,尚累于心,待到冥司跟前讨个信罢?烦师父与我香汤沐浴则个。” 妙音一面着人通报成家,一面备汤与空趣。洗浴毕,遍辞诸佛圣像,别了妙音众尼,即命取纸笔来,先将前弥勒偈语,先写出了,然后一自一留一偈云: 当年一念误,已入轮回簿。幸蒙佛祖最相怜,生我非男复非一妇一。咦!假饶长就好皮囊,今朝几失西来路。 写毕,便将袈裟穿了,跏坐禅床,一自一此闭目,再不开口。众尼见他忽然会动笔写字,十分惊骇。 正喧嚷间,成、熊二家俱到。空趣默默不语,众人问亦不答。妙音将写的偈语出来,众人无不称异。妙音道:“空趣师原系波斯达那尊者,我等俱宜列拜,不可仍作亲属目之。” 众人依言,一齐拜下。只听得仙乐铿锵,仪伏罗列,回头看时,只见空趣已坐云端之上,与众人拱手作别,随着一班幢幡宝盖,冉冉而去。众人极目瞻望,半晌渐渐不见,再看禅床之上,早已瞑目而逝。 熊老夫妻忍不住的啼哭,成珪、都氏俱亦盘盘泪下。妙音劝道:“令一爱一已回首西归,大道就矣。古人说:‘一子出家,九族升天。’今一人成佛,岂不彼此受益!正该庆贺,不必悲伤,只是念佛相送极好。”众人齐声念佛,众尼齐声诵经。妙音设下斋筵,祭奠一番,然后将一自一己的龛子,盛置了当,率众徒弟抬到山后,平坦去处,放起一把三昧之火,念动真言咒语,敲动铮铃鼓钹相送。烧炼已毕,即将骨殖拾起,欲置普同塔内。成珪道:“空趣师既成正果,不当混入流品,老朽当独建一塔以贮之。”另日建塔,不在话下。那时事完归来,邻居街坊无不称异。 再说波斯达那尊者,一自一从离却皮囊,随着一行乐从,不往天堂而去,亦不往西土而行,一径打从冥府进发。腾腾冉冉,不则一时,行过了几多渺茫去处,才入鬼门关来。一路一自一有那无数鬼王迎接,至如枉死城、刀山狱、黑暗狱、孽镜台、抽肠所、拔舌厅、油锅局、变相局,种种有司去处,俱有值日鬼卒、承行判官,俱来参迎。看看来到一个殿庭左侧,只见雕栏画栋,屋脊刺天。波斯正待开口相问,却有持幡童子,向前报道:“禀上尊者,此间已是森罗殿了。请尊者升阶。” 阶下鬼卒远见幡幢到来,即忙报于十王。十王便齐齐下阶出迎。且将十王圣号书后: 一殿初江大王 二殿秦广大王 三殿宋帝大王 四殿五关大王 五殿阎罗大王 六殿变成大王 七殿泰山府君 八殿平等大王 九殿都市大王 十殿转轮大王 波斯升殿,逊十王在上,便行弟子之礼,十王断不肯受,波斯道:“非是释弟足恭,实缘尘相未脱,想在世不无暗中之错、不知之愆,虽圣人且不能免,况释弟生而愚昧,晚谙戒律,岂能秋毫无犯乎?倘有过恶,乞十位殿下明以教我,庶使省心修德,少忏万一,然后于转轮大王处,觅取本来面目,以图西归。那时便僭个客礼,未为迟也。”十王道:“本当即备銮舆相送,但所示极是,尽可以风化鬼律。快着各部曹官,即将波斯达那尊者,在世罪案,立时呈明,以便施行。” 少顷,走过一伙狰狰狞狞的部曹到来,逐一禀道:“殿下食,禄判官谨覆:查得波斯在世,饮食不忌,其未出家时,往往啖荤茹酒。姑念非其有意求谋,不过随缘饮食,按律无罪。出家数月,食行颇优。启上慈王,理宜旌奖。”又一员禀道:“殿下,司衣判官谨禀:查得波斯在世,颇无织作之劳,每衣绮罗之服,但能安其所分,不系强求,按律无罪。然其佩服一爱一惜,深知蚕一妇一之苦。启上慈王,理宜旌奖。” 又一员禀道:“殿下司酒一色一财气判官谨禀:查得波斯在世,既无困酒之愆,且乏沉一色一之孽,无财而不贪财,遇气而不竞气,四般无着,德行可风。启上慈王,理宜旌奖。”又一员禀道:“殿下司生命判官谨禀:查得波斯在世,闺阁终身,未尝手刃一生、亲殄一物,虽行住坐卧之际,致损昆虫蚤虱之属,亦是举世同一情一,难于据律,姑念无心,合行赦免。” 十王道:“吾师终是佛力浩大,且喜诸孽半些不染。请到转轮殿中,携取旧相,以便西归。”波斯道:“释弟见各位曹官可称英才具足,怎不见嗣部吏典?岂冥司亦缺此例耶?”十王道:“吾师是何言也!敝役以吾师未经生育,料无此孽,故不前耳,岂有缺之之理乎?”波斯道:“殿前既有,不识可一见否?”十王应诺,即唤嗣部判官过来谒见。 波斯问道:“释弟请尔无他,只缘生前一件未了之事,欲托足下一查:不识陽世成珪,其妻都氏,此二人者,尔嗣录中,可有子一女一分否?”那官即将手中簿子查上一遍,覆道:“启上尊者,成珪命犯妒星,妻宫最多酸意,都氏命惟孤宿,子宫极是辛艰。此二人者,法当绝嗣。” 波斯垂泪道:“释弟之所以问尊官者,正以成氏无嗣故耳!弟子未问时尚在妄想,今见簿中注定,如何是好!”不觉抚膺痛哭,意在十王来问,便可进言,谁知十王一毫不理,那判官也竟公然去了。波斯见计不就,只得把判官一把拖住道:“足下以慈悲法力,为祭祀司主,倘有释弟薄面,为彼添取一笔,延此垂危之系,慰弟报补之心,不识尊者肯否?”那曹官把双铜铃似的豹眼一竖,道:“佛家弟子,恁的不知法纪!”不答而去。 班中又突出一员判官道:“转轮王案前司礼判官,谨启十位大王案下:佛门戒律,惟以割一情一;冥府宪章,首严私谒。波斯历世既满,理宜返驾西归,本曹一自一应措办乐从。奈彼俗思尚浓,私干不惮,既违佛祖之模,又乱冥君之典,若非罗汉,罪极不宥。倘欲复其旧体,送之西归,不惟有悖佛王,抑且多乖冥律。以臣度之,窃为不可。”波斯听这一席话,吓得遍体麻战,声声讨饶。 十王正犹豫间,忽有鬼卒报道:“地藏金旨,专请波斯尊者一叙,立候,立候。”波斯道:“正欲往谒,又辱宠招,就此暂别。”众王即差鬼童四名护送,竟往地狱城边进发。 不多时,远远见所殿宇,上有金书朱匾,题着三个大字道“普度院”。鬼使先进通报。少时,一位院主出来迎接。但见: 头带一顶五佛朱冠,手执一杆九环锡杖。左有道明法师,左有大辨长者。阶前善听恒随,座右冥灯常点。只因曾发洪慈愿,直到而今未返西。 这位便是幽冥教主、慈悲地藏王菩萨,见波斯到来,即便下阶相迎。波斯上殿,执弟子之礼参见。地藏再三不受,问道:“尊者尘行既满,合应更体西归,为何犹歹带凡胎,以迟归旆?”波斯道:“弟子以愚蒙之质,逾越法规。多蒙佛祖见怜,幸得不沉欲海,虽皈尼舍,尚没一爱一河。不亏弥勒道兄引示,何能得拜慈颜?”地藏笑道:“尊者但知弥勒引示,不知老衲之意也。你道弥勒那人一味好饮米汁,而以嬉笑为事,能把尊者在心否?其来引示,正愚意也。昨闻法驾已至,料应不日西归,特屈法音少叙数日,以谈西域近事,尘世讹风,不识有可言否?” 波斯谢毕,道:“西方近事,尚在未知,只有尘世讹谈,大小凡有五节,甚为疑惑,正欲向教主一决,幸蒙垂间,敢不悉陈?可笑有等愚一妇一老妪、痴尼蠢释,每说目莲尊者,当年开狱之后,放出鬼魂亿万。其后教主又着目莲转世,化为黄巢作乱,杀人八百万,血流三千里。此是疑之一也。又道教主之目终年是闭,直至每年七月内,若逢大月,三十日开得一目,若是月小,终年不开。以为七月大,孽鬼少,教主忍见;七月小,孽鬼多,教主怪他,故不肯开眼一看。教主只此时已开了半目,难道终年闭目的?地藏可是另有一位么?这是疑之二也。 又道人家已故宗祖,俱系地府狱中,至每年七月十五日,人间僧舍,尽做盂兰佛会,冥主将那鬼魂,不论新旧,已发觉、未发觉,已结证、未结证,于十三日一齐放出,至十七日一齐收回,至使其子孙有接祖送祖之风。我想宗祖有魂,应在子孙家中,其子孙顺时致祭,颇为近理,而其接送之说,请问何处送接来,何处送去?设或仍归狱中,四方岂无亿兆万数,其司狱鬼吏何许神明,能不逃失一个?若有此事,教主定知。此疑之三也。 又有一等无稽之徒,一自一言冥司判官,能知地府事迹、人之寿夭,皆我掌握所司,遇有不起之疾,问之能为斡旋,只要烧些金银纸锭,即能起死回生,然后受谢。甚至管辖不一,有司财判官,可以致人之富;司禄判官,可以致人之贵;司子判官,可以续人之嗣。事验之后,议谢真银若干。凡世愚民,往往奉之如父,敬之如神,所祈之事,验否相半。我想人间滑吏,尚不敢直以公务泄漏,岂冥司法纪怎的森严,而用陽人为吏,已出不解;复使擅泄机关,又且因之觅利,言称梦中将来送与阎罗天子。 我想阎罗用这一班过龙的滑吏,搜索至于陽间,他在陰府一发不知怎的贪赃?教主参于十殿之列,亦必知其一情一伪,必能革除,今而视为公行。此亦疑之四也。又见陽间神像,塑出冥司形象,凡着判官,都是落腮胡子,小鬼俱是蓝靛身躯,勾人便是无常,兵健定是猛汉,无常身着孝衣,长过丈二,牛头真是牛形,马面果是马相。我今及至地府,并不见牛马面貌,亦没有无常形迹,鬼判俱与陽世吏书相等。此亦疑之五也。请教主剖之。” 地藏呵呵地笑道:“我道陽间定多奇异笑府,今果然矣。且逐段解于尊者听来:当年目莲救母放鬼之事,原不谬传,乃是冥帝好生之变局耳。罪魂多积,狱讼繁兴,不论已结未结,俱是重大孽鬼。阎罗体大慈之心,尽欲赦免,使之革故鼎新,奈其罪孽深重,不可平白放去,故此假手于彼,虚称误放。地狱一清,天界、冥司,无不欢咏。实慈悲好生之本意也。在狱孽鬼,尚欲释之,岂有无罪平民,使化为黄巢而杀之耶?虽至愚,亦易明也。不过治极生乱,天降灾横,假此凶酷,以毒兆民,正天地盈亏,一春一生秋杀之义也。若言杀命抵命,黄巢几多一性一命? 若言放鬼、杀鬼,何似不放此鬼?必是何物书生,舞弄笔头,妄捏杂剧,借立墙壁,以欺愚昧者。何难见哉!闭目一事,亦是愚僧讹语。吾以普度之心,欲四大部洲之内,阎浮世界之中,人人为善,个个作佛,竟生西土,不入地府。以至一十八层地狱之鬼,三五十般受刑之魂,皆欲其回心向佛,以生西方。吾故谆谆念念,历遍地府,期复前愿,恨不能替得此等鬼魂,受完苦恼,皈心向道,以靖斯狱,尽化为九品莲台,少遂吾愿耳。今者去少来多,已是十分着意,再有何等傲肠,不屑开眼一视?若言不忍之心,而故睐其目,又何能故忍此心,使我不见不闻,使彼受疼受痛? 闭目之说,本系戏语,愚人执以为真,固不足怪;特恨以七月大小为开闭之验,则讹抑甚矣。尊者将此二段作笑谱看可也。祖宗祭祀,是子孙报本之心;地狱放收,亦教主劝善之戒。岂人无善恶,一例置之狱中。宁罪乏重轻,而概久于泉下耶?成神成佛,托生受苦,总是四散居多,而其子孙又安知其祖先之存与否也?假令有生有死,生者不久于世,死者世代在狱,则此地狱将统三界而成,尚难容其万一,何十八层而足也?但孝子只顺时而祭,毋以无地狱,故而竟亡其祖先,亦毋以有地狱,故而过虑其祖先,随乡逐流,如是已而。若判官之事,冥中岂乏鬼之董狐?即孔门之弟,历代之英,俱来为王为宰,岂乏美才,而用区区村蠢之辈、田野之夫,以承生死之重务耶?不过哺啜之徒,鼓唇掉舌,为衣食计,妄言祸福,尽不晓冥府真一情一,似亦劝人一法。故吾冥王,虽在熟知,亦未加祸,若言斯人真是判官,即于觅利可知也已。人间神像,一自一上古设俑以来,妍媸已判,但地狱变形,乃吴道子幻中拈出,以警世人作孽故。谁知酷吏肖此苛刑,以毒黎庶,一味贿赂,岂非突睛竖发之鬼吏耶?要知道子作画,原从陽世临摹,但借陽世丑态,以为地狱榜样。 且如陽世吏书,狠索银钱,不顾贫民生死,即与塑的鬼判何异?皂甲苛求分例,一味喝五吆三,造言生事,面是背非,有钱则满面一春一风,无钱则面青眼突,实牛马而襟裾,又与塑的牛头马面何异?只可惜多与一副人形耳。冥府勾人,原有旧役一名,唤为磷仵。此人生相长大,世人不识,呼为无常,殊不知无常者,辞语也,岂有是人姓无而名常者乎!刚又无常,而即克勾人者乎?不过言人生于世,如隙中之驹,石中之火,梦中之身,光景极短,故曰无常。若磷仵可唤无常,何独土地不可名为‘有短’哉?地府固无此等胥役。总之作善事则地狱亦人间,作恶孽则人间是地狱,何疑惑之有!” 波斯躬身作礼道:“善哉,善哉,非教主之智慧,其孰能破此迷阵耶?信乎诸孽皆由一自一致而然。譬如弟子以罗汉身,一念妄动,遂有千般苦恼,随即汰浊淘污,尤歹带俗缘尘虑。适蒙十殿王官,考我生平,颇无罪案,却缘解脱未纯,不合对嗣部判官,倩查夫家后胤,曹官回言无嗣,其方恳彼用一情一,那官怫然不允。早动了转轮部下一员官典,劾某以私冥府,上违佛训,下乱冥规,未容西返。切思夫家二老,待某恩遇颇隆,而求嗣之衷,殷殷可悯,愧无尺寸相酬,将欲以途次之便,为彼赞襄,少酬万一。奚料不得报恩,反蒙黜逐。弟子不复本相,特此故耳。” 地藏道:“原来尊者因此之故。转轮何得如此胶执?明日我去见他,即当给还本相。这事极易,尊者宽怀。”波斯道:“弟子又何亟于西域?转轮不给本相,部曹不肯添丁,只也由他罢了,我须拚个不归,仍还陽世,托为成氏之子,完此初心,他日再返沙门,未为迟也。何烦乔吏胥之褒贬乎?”地藏道:“尊者不必使气,你既一心已定,好歹明日调停。且到后院薄斋,少叙,少叙。” 【总评】: 论尼姑偷汉并世俗可疑处,析理一精一极,不但可醒俗迷,亦为佛门护法多多矣! 第十三回 产佳儿湖中贺喜 训劣子堂上殴亲 引首《殴父行》《禅真后史》 邻家一女一儿花如容,枝狂朵乱干一春一风; 日高五丈睡方觉,饮到月明杯未空。 娇羞不作闺中妩,悍戾扬扬气如虎; 绿窗难嫁诚一自一愆,如何反尔仇其父。 唾骂终朝燕语多,老拳时向鸡肋摩; 蹒跚哀乞唤邻母,邻母不应拍手呵。 声威徒切邻人齿,劝未敢前谁敢指; 养焉不敬果已非,况可凌轹至于此。 君不见缇萦请赎甘一自一刑, 又不见杨香[扌益]虎脱父生; 休哉二一女一岂乐死,夫乃天一性一一情一难撄。 亲恩罔极人人在,嗟奴独无三年一爱一; 一妇一德能全丑亦妍,何用临鸾画新黛。 今朝推却虐父心,他日弑夫谁能禁; 枭残狐媚本同一性一,纵然涂抹终兽禽。 恻闻不觉心胆落,番笑雷公眼诚错; 何时再请上方刀,逐此妖魂走沙漠。 【评】: 报因施德,误一自一一爱一生,都飙之谓欤?院君之谓欤?成珪得子,可作规鉴。 却说波斯达那尊者,因怒气间,便要与转轮王做个钉对,亏得地藏一力劝留。次日对波斯道:“昨日尊者所谕,虽系知恩报恩、继绝举废之善念,但尊者前度思凡,实为已甚,今者其可再乎?倘此一去,所谓日远日疏,能不堕落轮回?那时再欲返本还原,较之今日,更不易也。尊者请熟思之。”波斯道:“久违戒律,岂不知愧?但成氏之念一生,万劫亦难泯灭。惟教主智虑宏深,为弟子怎生设一长策,要使恩行两优,方是十全之策。”地藏道:“且分付侍从行童,快备法驾,同至转轮殿去。” 少时法驾俱备,二人连辔行来,早到转轮殿右。卒吏入报,殿主出迎,三人分宾坐定。转轮王道:“昨有小吏出言欠当,致犯尊者台颜,乞念法纪攸关,恕其狂妄之罪。”地藏道:“此固殿下所司,不妨尊胥直道,但其中事有委婉,非刀笔吏可以概拟者。老衲此来,有个主意,包你两下喜欢。” 转轮躬身道:“此事实非下官故揹,乃法纪所干,不得不然耳。况事在卞成大王,下官亦难一自一主。教主若有见谕,谨当一一听命。”地藏道:“非也。老衲岂比射利之徒,而于大王前行刺乎?即波斯尊者所干之事,原系不可之局,又安得相怪?今波斯尊者有誓云:不继成氏箕裘,誓不往生极乐。故其西归之心亦淡然也,直欲舍己法躯,为成氏子。吾论此事,虽佛祖亦莫之禁,量大王必不阻也。但老衲又有一虑:波斯师全身降凡,惟恐堕落,只将三魂之内指出一魂,托生成家,其二魂乞大王复其旧相,暂留地府,与老衲盘桓数年,协力救济,以补思凡之孽。待得陽世那魂转来,然后纠合三魂,以图西返,岂不公私两尽?既可了成氏之俗缘,又不累佛门之规戒,狱中济渡,功不浅鲜,岂不美哉?”转轮应允。 波斯大喜,即时同到变成殿前,卞成王即将本来面目呈上。波斯合眼间复了本相,又来致谢地藏。地藏道:“恭喜,恭喜!有心如此,一发烦二位大王,将成珪妻、妾宫中、儿一女一分内一查。”二王随即分付。曹官禀道:“成珪夫妻无子,注已斩然。幸其婢宫不绝,已有将产之孕,虽系男胎,其实生而不育。今波斯尊者既欲为彼续祀,何不就投此胎,以继其寿算,增其福祉,为成氏光,有何不可?”波斯道:“幸有此便,事不宜缓。” 于是辞了二王,回到普度院中。入定之际,指出一魂,随着一行人役,先觅本坊社令,再寻本家祖宗,一同来到一个去处,虽是临安旧径,其实未径走过,原来却是周智家中。那临盆将产的,也不是别的,却原来便是当年花园里打不杀的翠苔姐姐。 那翠苔一自一再配成珪,表正作为外妾,人便唤了三娘子;又有那不怯气的,就口叫他翠三娘子,从此叫得熟溜,永远叫出。不期这翠三娘子,只那一晚后,便不行了经次,但觉神一情一困倦,饮食不思;看看作寒作热,加以呕吐频频。何氏看来,只道他心下不乐,染此一春一病。又过几时,转觉眉低眼懒,步缓身粗。那时何院君才有些疑道:“翠三娘,你可也一自一知得是甚么病症,觉来何处有些疼痛么?”翠苔道:“身上颇无病症,只不知甚么酥懒,一味少力。想是命薄,只该受苦倒好。”何氏道:“不要说这话。你那经次可准么?” 翠苔道:“像五、六个月不来了,不要成个血蛊才好!”何氏道:“那晚成员外来后,可还行否?”翠苔道:“那晚员外来,正值月事才绝,羞答答的。不瞒院君说,员外有些不老实,被他灌下一肚热腾腾的便溺,以后员外也不来了,月水也不来了,直到如今,受下这病。敢问院君,这可是伤内么?”何氏笑道:“痴妮子,这事儿也不晓得!且喜是孕了!”翠苔道:“院君又来说笑!难道员外与都院君做了一世夫妻,不能有孕,与我宿得一晚,便肯坐喜?”何氏道:“此事那里这般论得。待我请位医师,讨几剂安胎药你吃。” 再说周智闻得妻子说翠三娘子已有了三五个月妊孕,不胜之喜,欲对成珪说知。那时正是成珪分家之后,气闷在怀,多日不到周智家来,周智亦为看不得都飙形状,也不往成家来。一自一从石佛庵送了熊二娘剃发之后,两人竟不相会,直至空趣回首,两人才在石佛庵重会。那时成珪因熊二娘出家未几,供膳无多,即便回首,心下好生怜悯,恸哭甚哀。周智解劝间,忽然记得翠三娘之事,暗想道:“这是第一种消愁解闷的夺命丹,为何许久不与他服下?”便对成珪道:“老哥,空趣师往生极乐国土,何必恁般烦恼?且与你山顶上高峰去处游赏一回如何?”成珪尤未走动,周智拖番便走。 来到一个无人去处,周智道:“阿兄,你真是个见机而作的人!”成珪道:“怎见得?”周智道:“忧人之忧,你亦忧其忧;乐人之乐,你亦乐其乐。老院君与熊师父颇相恩一爱一,你亦假作悲酸,岂不是见机而作?”成珪道:“老弟,你也取笑我?”周智道:“不笑你别的,只笑你一味只晓得个老浑家,并不知有他人。翠三娘子为你这老騷,被院君打做十生九死,幸在我家,你也再不来望他一望?这也罢了。昨日还闻得老妻说,翠姐姐一自一知那晚被你放了热腾腾一股的溺在肚底,害他便八、九个月茶饭不甘,月事都不行了,肚中结成一块斗大疙瘩,时常耿来耿去,好不恨杀你哩!” 成珪笑道:“若得有这一日,便与他怪也甘心。想那晚有些意思,难道果然有了妊孕?”周智道:“既知有孕,有你这样做老子的,修也不去修一工儿?”成珪道:“老弟不要说笑,若有此事,实实对我说知。”周智然后当真说了一遍。成珪不胜之喜道:“老弟,此事只可你知我知,千万不可对他人说知。倘走漏了消息,不惟娘母难存,且又儿一女一莫保。若亏天地,抚养到得三、五岁,便不妨事。今日我就来看一看。”周智道:“看便看,只不要又擦去了印儿,带累老周淘气。” 成珪一归,颇没工夫,一连挨过数日,并无空便出门。这日心中忽然突出一条鬼话,对妻子道:“拙夫前日许了空趣师父的骨塔,今日要往砖瓦铺买办物料,禀过院君,乞求告假一日。”都氏道:“砖瓦铺近边颇有,不必一自一己去得,即着成华去遭也罢。”成珪道:“院君有所不知,此砖不比家下打墙砌灶,那造塔的,须要花砖细瓦,成华如何理会?必须一自一去才妥。”都氏道:“便放你去,只小恭仔细些。” 成珪急至砖铺,事完,即忙来到周家,向何院君十分致谢,便进翠苔房中。那翠苔和衣睡在床上,成珪揭开罗帐,只见蓬松绿鬓,浅淡红妆,凝朦胧之凤眼,攒葱茜之蛾眉。成珪此际兴不可遏,又难将此事复行,只得捧住香容,把个白皑皑的胡嘴噘着道:“心肝,怎的昼眠在此?”翠苔惊醒,不知是谁,猛然摸睛叫道:“那一个敢到此间,这等无状!”成珪道:“心肝,莫怪,便是老夫。”翠苔道:“原来员外到来。今日甚风儿吹得到此?敢是那一条肚肠记得起哩!” 成珪道:“不是老夫不记挂你,可奈一自一从那日回去,挨头有事。况兼老泼贱多心,验出假印事端,害我费财吃苦,几乎荡产倾命,再有何等心一情一走来看你?昨者因你熊氏娘子回首,亏得周员外把何院君之言,说与我听,方知你身不健,今日特来看你,可喜是有孕了么?”翠苔道:“一自一从怀孕,终日酥软。只因前日闻得我熊氏娘子没了,一个苦痛,今日转加狼狈。唉,娘呵,一自一恨丢你出门,不能伏侍得你,想你夜来看我,多应要我同去。唉!总是这多愁多病的苦命,到随了你去,也省却耽烦耽恼也!”成珪道:“乖,你梦中见着二娘,乃是记心之梦,料无不祥之事,怎说这些言语?你做的怎样梦儿?” 翠苔道:“三更之后,梦我二娘,见他虽是旧日庞儿,大非昔年光景。不知怎生竟有一班官寮,随拥来到此处,我却不胜惊喜。那班人役俱在外厢,只有二娘直入房内。正欲叩问几句,不期二娘子投我怀中,忽然不见。但觉一身冷汗,谯楼上已四鼓矣。一自一从离床,只觉腰痛肚疼,几回撑架不牢,只得和衣睡在此间。敢是不祥么?”成珪道:“一自一那晚算今九个多月,已当分娩。熊二娘坐化成佛,若得肯来投胎,定然有些好处,不妨,不妨。” 问答之间,翠苔连声“肚痛”,阵阵腰酸,忙对何院君说知:“快接稳婆到来!”不多时,“哇哇”的产下一个孩子,生得眉清目秀,耳大身长。成珪不胜之喜,即借周智银两送与稳婆,分付不可使人得知,悄悄整酒,不在话下。 转眼间满月到来,周智对成珪道:“老兄,侄儿满月已到,少不得做汤饼会。你却不可故意缩在家中,省钱与儿子。”成珪道:“岂有此理!我正要具一小酌,酬你美一情一。惟恐家下整酒,要露消息。我有个计策在此:后日西陵五圣赛会,每次赴酌,老妻再不见阻,不若冒此名一色一,另具楼船,有屈院君并二位贤郎、二位令媳,一同游玩一番,岂不妙哉?”周智道:“绝好!” 那日成珪备办已定,侵晨,一班男一女一轿马,齐出涌金门上船。其时却是三月初旬,暮一春一时候,艳陽天气,说不尽绿暗红稀,山明水秀。古诗赞这西湖,只消四句包括得妙: 湖光潋滟晴光好,山一色一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成珪定席后,就着翠三娘从头拜谢一番,然后一自一与周智父子相拜。酒未数巡,成珪抱着孩儿,对周智道:“弟得此子,若非贤弟三件大功,总也到底绝嗣。今贤弟之功,已著其二,而其一还是后局。弟忝一爱一,尚期玉成,倘不相弃,庶使前功不坠,后事无虞,弟在九泉,亦当瞑目。”周智道:“兄试言之。”成珪道:“记得那年进香转来,何院君亦与其席,亏得你比长捉短,说这一番,其时虽不即听,亦减他无数不肯娶妾的防牌。后来又因妙计,假倩圆梦,巧言端详,然后才肯发心,讨那熊家娘子,才带得这翠姐过来,庶使小儿有母。这是贤弟第一件功劳了。再者鲛鮹事犯,翠姐几作泉下之人,虽有成茂之忠,不亏贤弟抚养,安能全活其命?又亏你委宛斡旋,使弟得子。这不是第二件莫大之功了!那第三件,其劳更多,故此一月来,未敢一自一与小儿取名,特求贤弟看我薄面,就今日收此儿为子,替他取个名字。倘我早晚不保,庶几不致漂泊。” 周智道:“兄又何拘此俗套?你子即是我子,何待继为螟蛉,然后才肯管顾?你我一春一秋仿佛,俱在暮年,若言孰后孰先,委实莫测。兄在,兄可卵翼;兄没,弟岂坐视乎?托孤一节,只须托诸心,不必托以言。弟心一自一如金石矣。兄竟莫虑,只吃酒,一自一去取名罢。”成珪道:“贤弟,你推却么?”何氏道:“我量拙夫之见,实非推却,只为那等专受遗嘱的人,后来都不能践言,以致贻笑千古。故此说到不须嘱咐,只要有心,必能效用。”周智道:“继姓我家,亦是主意,我便与你取个名字。” 即将孩儿抱在手中,那儿甚是喜笑。周智颇也快乐,亦笑道:“儿,你娘生你之时,曾梦空趣师入怀。我想空趣端坐而逝,了明来去之由,必证菩提之果,当是吉梦;况空趣本姓熊,又合着周字上一段故事:当初周文王昼寝,忽梦飞熊入帐,文王欲大猎于西郊,命太史卜其所得。太史奏曰:‘非熊非罴,得之可以王天下。’于是载吕望而归,尊之为尚父,名之为太公,拜为国师,乃克商而有天下。今吾儿既继吾姓,当即名周梦熊,一则不忘先人之念,二则以征他日之荣。老兄以为何如?”成珪躬身道:“贤弟真是妙人,取名都有来历。拿大杯来,待我敬三杯。”周智也不辞,便掀髯大饮。周文弟兄成珪俱各痛饮。 一女一客不善饮酒,只推窗四面观看。远见一只顶号大船,撑得较近,内中甚是富丽。但见: 香雾氤氲,乐音缭绕。筵前五鼎三牲,座石侍七青八紫。吴歌楚舞,果然响遏行云;赵一女一燕姬,真个影摇流水。金钗一女一,有沉鱼落雁之容;朱履客,尽大吠鸡鸣之辈。 这船里一行男一女一,拥着一个少年弟子,任他喧呼叫骂,百般狼藉,颇无忌惮之意。成珪道:“来船像是甚么宦族豪门、王孙公子,尽他呼呼喝喝,惹事撩非,把船远了他罢。”周智道:“老兄,你大小事只知一味畏缩。抛金洒银公子,我不惹他,他须惹我不着。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若我二子学好,正该撑近前去,看他行为,使之因而惩过。有甚近他不得?”成珪道:“只是远他些罢。”连叫把我船撑开。 可奈那船偏要一逼一拢。原来那船内几个饿眼油花,见成珪船内有些一女一眷,便动了他一点磨睛之念,故此紧紧一逼一来。那少年虽不知是成家之船,却认得当舱立的乃是何院君,像也过意不去,便也缩入舱内。即周、成二人,也未知这少年是谁。其余那些觅骗,那里知这就里,钉双穷眼,只顾觊看。 成珪心下焦躁,忍不住发话道:“可恶那只船内,恁般狂妄,也不管良家一女一眷,辄敢如此放肆观看!”周智道:“撑船的,你可认得么?”那舟子道:“员外。你们不要管他,只吃酒罢。这人虽不是甚么王孙公子,其实是个泼赖,莫说他罢。”周智定要根究,舟子低声道:“我们也从未识这个小伙子,知他日日带着这班光棍,同来作炒,少也挟三四个粉头,说是姓都,一味撒野。倚着家中开个解库,撒漫使钱,狐假虎威,乔妆大头鬼子,因此上人唤他做‘都天王’,又唤做‘都白木’。说有一个甚么晚老子,巴得他死了,大大有一块家私得哩。” 周、成二人面面相觑。仔细一看,果见就是继子都飙,与同热帮闲、小易牙、盛子都等辈。成珪十分着恼。周智忙教把船摇开,一自一悔不迭。当晚各一自一归家,翠三娘仍到周宅,不题。 成珪到家,都氏亦不相问,却也欢言笑语的相待。倒是成珪面上,只觉阵阵不乐。都氏再三盘问,成珪嘴唇儿原也忍不住了,只得放胆说出道:“咳,老娘,老娘,只恐半年之后,你我老骨头也没得拆哩!”都氏道:“何故?”成珪道:“预先禀过老娘,莫怪拙夫说的有些干涉尊处。只说你那公子大人,你道读得好书,读得好书!”都氏道:“难道飙儿又把几句书来骄傲人么?”成珪道:“唉!他有些什么书骄傲人!可怜老娘帮助,三更不睡,四更不眠,嚼菜根,呷冷水,挣得些儿家计,只指望儿孙受用;替他请先生,供茶饭,只道他在学中怎生用功,怎生苦读。” 把双脚顿着道:“谁想这个天杀的狗才,好受用哩!”都氏道:“我道为谁,原来又是这个不争气、贴面花的儿子。不知怎么不好,你就破口骂他?却不道‘打狗看主面’,又不道‘一爱一冰盘,不击鼠’。虽是我侄儿不好,他浪费了你几多钱财?没了你几多产业?”成珪道:“院君不必发怒,若说拙夫一自一冲撞了贤郎,委实区区没礼;若说贤郎不费钱财、不卖产业,这也难说个‘无’字。拙夫若不今日一自一经目击,倒也还未深信,只此一见,好利害也!” 都氏道:“怎生利害?你且说来。”成珪道:“今日湖中遇只大船,内有四五个娼妓,五六个帮闲,吹弹歌舞,无所不至。内中拥有一位洒银公子,初时没人认得,问着船家,那船家道:‘员外,你们替他吃惊,他却日日在此快活。今日娼妓还叫做少的哩!’我又问他姓名,那船家低声对我说:‘员外,这个甚是泼赖,倚着那班光棍势力,一发会寻闹头,故此我湖上起他个绰号,叫做‘都天王’。腹中尽是无物,故又叫他做‘都白木’。彼时拙夫方且打上心来,注目一看,原来就是令郎!院君你道日日饮酒宿娼,可是要银子的么?”都氏道:“想他小小年纪,那得会嫖会赌?决是你怪他,故生这段一情一辞。” 成珪道:“拙夫须未死,贤郎须还在,尚可对质,不必我辨。若说令郎不会相与着那一班朋友,便是泥菩萨。也会不老实了!”都氏道:“他又有甚么朋友?”成珪道:“说将来只怕连老夫也要慕他:你若要嫖,有那热帮闲张煊,能知科鸨之妍媸,善识娼家之事迹,扛帮撒漫,第一在行;你若要吃,有那小易牙,能调五味,善制馨香,炮龙炙凤,一色一一色一争奇,煮酒烹茶,般般出一色一;你若要小官,有那盛子都,工颦研笑,作势妆乔,一发绝妙;你若要吹箫唱曲,有那赛绵驹,唱得陽一春一之调,歌得白苎之辞,弹丝击管,无不擅长,更能卖得一味好豚,又比子都出一色一。你若要那三拶四,买卖一一交一一易,怎如得詹直口能施妙计?你若要问柳寻花,论今究古,怎如得观音鬼王炉会发新科,你若要猜枚掷骰,买快铺牌,这一班中人人都晓,个个专门。在前只说这伙是国家顽民,那知如今到做了我家的鱼蠹!贤郎得此帮闲,汉祖所谓羽翼成矣,何愁大事不济乎!老娘不信,只请儿子到来,质对便是。”都氏道:“若有此事,看我一自一有手段教训,不必你来相帮。成华那里?快到馆中接取大爷到来!” 成华即忙来到馆中。馆童文彬回覆不在。成华焦躁道:“今日两老发心,查理书课,偏偏又是不在,如何处置?”文彬道:“阿叔何必大惊小怪,相公那日不出门?文彬那日不说谎?你只照依文彬,也对他人说是相公拜客去了,有何不可?”成华道:“小猴子,这话又可是我跟前,若成茂到来,千万不可这样说。”文彬应诺。 成华归家,回话道:“启上院君,小人去接大爷,适值拜客未返,不在馆中。一回就来也。”成珪道:“现在西湖里挟妓征歌,拜甚么客!”都氏道:“也莫多般议论,可速唤文彬到来,便知端的。”成华不敢停留,忙唤文彬来到。都氏问道:“大爷日日出去,做甚勾当?实实说来,免你的打;若有隐瞒,活活敲死!”文彬道:“我侬弗话。”都氏道:“怎不说?”文彬道:“大爷原教我弗要话,方才成华阿叔又告我弗要对别人话,我侬也只是弗话罢。”都氏道:“狗才,不怕我,倒怕他们!只教你吃些辣滑。” 忙将四个笔管,将文彬手指拶起。文彬忍不住疼痛,只得尽心肝将都飙的事迹,好比正月半放烟火相似,逐个放个完全。都氏听了,哑口无言。不觉脸红头胀,珠泪迸流。倒把文彬先打一顿,吩咐成华道:“那禽兽一回,即便扭来见我。只限今晚要人,在你身上取覆。若没他来,明日不须见我之面!” 成华带了文彬回到馆中,只见都飙却好归来。一手搂着盛子都的肩,一手拽着裘屹的衣服,醉哼哼的走来。成华接着,便把接回之言说知。都飙且不在意,只与子都亲一嘴一。成华再三又催,都飙道:“今日要我归家,可是老狗头要朝王,还是老猪一精一要断命?”成华道:“今日员外西陵赴会,想是瞧破大爷船中勾当。倒是回家面折一番的好。”都飙道:“狗才,我须不嫖他大男大一女一,不一肏一他亲姐、晚妹,干他甚事!总不是老畜生超灵,我也决不回去。” 成华道:“大爷若不回去,院君反要见疑,何不竟去说个明白。凭着大爷这腔高才捷口,必能返曲为直。若或稍有拂意,即便挥霍一番,使他们也知你手段,下次必不敢再稽查。如今不去,只说一情一知理亏,惧事退缩,这岂是善后之法?小人主意不差,大爷请一自一三思。”都飙问裘屹道:“喂,老裘,我去的是么?”裘屹道:“尊管说得有理,还是去的是。” 都飙便着文彬,拿了灯笼,一路行来,已到都氏跟前。都氏正等得一性一发,一见侄儿到来,将欲卖个手段,发挥一场,便开口道:“读得好书!读得好书!只问你,学堂可开在湖心亭?日日携娼挟妓,又可是一女一窗友?只与他人塞我的嘴,还是那一行的银子?你只好好跪着,说与我听。” 都飙也不厮唤,也不拜揖,睁一双白眼,对都氏道:“且慢,妆出这副脸孔,晌午吃晚饭——早些哩!”都氏道:“狗才,这样无礼!口中怎么说?”都飙道:“你且不要做梦,我须不比你老子,要跪便跪,要打便好打的!你今狠头狠脑敢待怎么?”都氏便向前拖番道:“仔么、仔么,我娘跟前,须不比你旧时父母,看你改不改?偏要你跪!” 都飙更不相让,借势儿一推,把都氏骨碌一直丢在门背后去了,半晌做声不出。都飙倚势跳舞道:“老泼贱、老花娘,不识高低,不知轻重。抬举你做个继娘,也不过想你些家计,到如今不够我半年受用,已是十完八、九,有甚么希奇,有甚么看觑着我?还做这等怪,妆这张脸,学人做作,且道是做娘的虎威!”又把都氏的脸上一抹道:“不识羞的老狗一般,一自一有丫孔,不会生个教训,强把别人儿一女一恣这老牙!你有家计,值不得雞一巴哩!”都氏在地,连说:“罢了!罢了!” 成珪听知都飙口出不逊之语,十分发怒,回头看见妻子滚番在地,一发一激一恼,道:“好黑心狗才,姑娘要你为子,再要怎生为你?如今反把他打做这般光景,是何道理?”都飙道:“老贼!休得来护!看你搭床漏荐,少不得还是我做主哩!”成珪道:“今日我还未死,拚与你说个明白,你去嫖赌,娘来训你,我又不管,如何便破口骂我?”都飙道:“打你待何如!”便夹嘴一拳。 成珪正待抵手,怎比得都飙手快,早被一把胡须,揪一个牵牛而过堂下,你这不曾动得一动,他那里已挥下十七、八拳,且是打得落花流水,俨然正月十五,擂一套闹元宵!都氏爬得起来,要来救驾,又被都飙脚尖到处,番筋斗又是一一一交一一,连忙扒得起来,已是动弹不得,只好叫屈连天的哭。 众主管道:“今日夫妻二人何为,又是这等打闹?又不要官司结煞。”探头一看,见是都飙撒泼。众人一齐拥进,拖开都飙,扶起成老员外。成珪坐在椅上,且把湖中之事告诉众人,气得个说也说不成句。都氏拽又拽不牢,打又打不着,气不过,只在地上遍滚,头发都弄散了。都飙反一自一跳来跳去的骂。众主管劝道:“大官人,你读书人,涵养些才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都飙道:“谁是我的父母?谁是他的儿子?他两个不过街前乞丐,倚着几分臭钱,示入悲天院。看我都相公,那时发魁、发解之日,正是两老狗讨饭叫街之时!趁今未遇,须把我都相公认着!”成珪道:“不识羞的狗贼,我认得都相公,不是绰号都白木的么?明日县前索与你认个仔细,不要错过了眼一色一!” 都氏寻得一条棍子,悄悄背后赶来,早被都飙瞧见,就手捉把一一交一一椅挡住。成珪也提起面杖来助,三人打做一团,只听其声哗剥,连槍带棍,好一个大围剿的阵势。 众人解劝不开,只好袖手旁观。都飙量来四手难敌,却也尽知得胜,便卖个破绽,闪出围场,带脚飞也似走。夫妻二人正欲赶上,又被众人拽住。忙唤成华道:“禽兽此去,料必惧罪,决要脱逃,你可快去尾他,不可走了消息,明日进状,必须出气。” 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都飙打成、都二老处,令人爽乐之极,观者切勿作殴亲论,惟作报应观可也。 第十四回 告忤逆枉赔自己 钞买生员落得用他财 引首《行路难》高达夫作 君不见富家翁,旧时贫贱谁比数; 一朝金多结豪贵,百事胜人健如虎。 子孙成行满眼前,妻能弹歌妾能舞; 一自一矜一身忽如此,却笑傍人独愁苦。 东林少年安所如,出门穷巷出无车; 有财不肯学干谒,何用年年空读书。 【评】: 试读齐人一章,举世之妻妾皆欲愧死。是诗与都小观之,又当何如? 却说成珪夫妻二人与都飙厮打,正有一分得胜去处,怎知都飙即溜;放开脚步,一道烟往馆中走了。都氏忙唤成华守着书馆,夫妻二人,气了一夜。 次早,接周智来细诉此事,周智只是劝解。都氏道:“瞒得他人,须瞒不得周员外。老身再要怎生向他?实望他承立香火,继续宗支,谁知天杀的狗才,反把我恁般毒打!今日特地接你计较,定要摆布得他个一佛不出世、二佛不升天,才出我这口气哩!”周智道:“唉,院君,你们没个儿一女一惯了,略有些拂意处,便觉许多烦恼,不知如今有儿一女一的,谁不被儿一女一打骂些!院君饶他初次,只念一自一己骨一肉一,好歹罢了,又不被他人打去。古人云:‘若要好,大做小。’凡事只把没儿子的肚肠,譬如过日子罢。” 都氏道:“周员外,连你也说囫囵话!要立个正经主意才好。”周智道:“老周也不是没主意的人,但只会拙守於机先,不能巧挽於事后,今令郎略肆雄威,二位便觉不忿,要知初继时,老夫默然不语,已早见他心上戈矛,但二位一自一不识耳。今若要他学好不难,院君有的钱钞,再做三、五百金与他洒浪,洒浪,包有半年孝顺,决不又打。此是老夫拙策。” 都氏越发动气,便将桌上碗盏推番,滚地乱叫道:“天杀的狗才,我几曾被人说了半句矬话的,倒被他贴了面花,做了哑巴子,气死我也!”周围滚个不了,那里劝解得住。成珪慌了手脚,一面埋怨周智,一面劝道:“我的亲亲娘,一自一己忍耐才是敌手,何苦先气坏了,反输与他!”都氏哭道:“你若不替我断送这狗才,我在九泉先寻着你!”周智道:“老嫂不必恁般动恼,既是真心割舍,包你出气。”成珪道:“不要又说冷话,好歹和你府前去来。” 话分两头。再说都飙跑到馆中,裘屹迎着道:“大官人,可得胜否?”都飙道:“亏你妙策,果然被我一味假狠,打得他两老乞丐,雪消一春一水,流星赶月,真正燥脾,快叫文彬暖酒,吃个得胜筵席。”裘屹道:“老弟,胜到胜了,且未欢喜。适见成华说来踪迹着你,明日决有口舌,不可不虑。”都飙道:“有知,有知。适间我出几句话,老杀才道:‘明日府前认你。’既着成华到来,我笑老奴又着鬼也。成华那里?”成华道:“院君十分动气,明日要告官司,恐你走了,特着我来尾着。想大官人何不早作计策,稍若迟延,便落他的手里,不为体面。”都飙道:“不难,只须如此,如此。你道如何?”裘屹道:“还是老弟有才,妙得紧,妙得紧!” 都飙即着盛子都,悄唤了张煊到馆。挨到三更时分,等得文彬睡熟,将房中一应什物,尽行搬到张煊家里。张煊瞧见都飙囊箧肥饶,便暗想道:“阿飙囊中甚是有钞,还说扬州有所解库,他若在我家躲避,倒把这块肥一肉一带挈小易牙、赛绵驹、詹直口那班分了脂膏。不若使个调虎离山计策,做个独吃一自一窝,有何不可?” 便悄悄拽裘屹说了几句,又对都飙道:“大官人,小弟不是不留你在舍,只恐走了消息,反为不妙。我倒想得一个虬髯泛海之计,献与官人。闻得大官人在尊亲跟前,曾出志口之语,二老十分笑你,你今出门,若比在家不济,却不被他笑着?我今主意,只教大官人多怀宝钞,远离家门,正好问柳寻花,又好观山览水,以官人的大才,调来到个甚么小去处,拚用几百银子,取功名等拾芥耳。那时二亲一性一气已过,见你衣锦归家,岂不阖门钦羡?便是苏秦的父母,也须到十里长亭远来接你,这不是全身远害、夺利争名之捷径么?”都飙道:“倘我远出,被他将家计花散怎好?” 裘屹道:“老呆,除非他一自一己生得儿子;若不亲生,总是折草,他人动不得一茎。我正想你身上功名,非外边难寻手脚,不若趁此机会,图个出身,真是妙算。”都飙道:“既如此,走往那一方好?”张煊道:“若论大官人一爱一的,无过是繁华去处,除了苏、杭,只有扬州最妙。古人有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何不竟往扬州?待小弟也好一陪。” 盛子都道:“既要游学,何不往宁、绍去?人言宁、绍文胜之邦,极是作的大嫩。若容小弟相陪,也不枉了一市生意。”裘屹道:“你二人说的不过各适其适,於大官人何补於事?不若往嘉、湖去妙。嘉、湖是文秀之邦,人多和气,功名之事,再不相嫌。可怪的是宁、绍,一自一己遍处钻考狠攻,他人冒籍,就像的名占了他的一般,越是不通的,偏会狠打,故此极去不得的,无过宁、绍。况嘉、湖小弟最熟,故此方敢划越。”都飙道:“二位说的俱妙,总也难于概领尊教。我有一个酌量在此:途中财用不足,须往扬州取给,先依张兄;身上功名,须仗熟溜头路,次当依了老裘;只盛一哥所示,只待事完之后,同去游玩一番。”盛子都道:“若等事完才去,小弟一发过火大嫩了。”四人计议已妥,更不知会詹、赛、小易三人,成华挑上行李,一径离了本里,打从扬州进发。不题。 再说成珪同周智来到府前,寻着一个有名讼师冯是虚,此人一肚子萧曹刀笔。成珪将那事细说一遍,道:“逆贼恁般无礼,本该依房下主意,断送了他;但他原是我螟蛉之子,初继时,老夫本心不欲,因是内侄,所以最钟一爱一於敝房。也是纵容太过,以致忤逆无惮。敝房既失所望,怪不得定要置他死地。我想一自一既无子,料他人儿一女一贴不一肉一上,何苦尽一情一治他,又免得旁人说老夫作贱晚子;况他姑侄至亲,倘日后亲近拢来,只我姑父作恶,着甚要紧。只为房下恶气不消,定要经官告理,老夫不好拦阻,只得来寻足下。向知足下状词甚有开闭,如今也要你把几句活脱话儿,骗得两个差人出来,把他惊吓一番,也便罢了。” 冯是虚道:“爹娘告忤逆的,一日不止十来多起。谁不要尽一情一处治?所以这路状子写得尽是熟溜。惟老丈反要王道说话,倒要小子费心。请把纸送了。”成珪道:“备在此间,请先收下。”冯是虚讨添数足,然后提笔道:“成老丈,不是小子一爱一钞,其实这张状子他人做不来的。那些后辈们,不知世务,一味只晓狠话,做些关门状子,收放不得。惟小子弄惯了这管笔头,才知里边缘故,叫做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只顾骗准,值些甚么?我量员外心病,虽然不欲加害于他,也像不甚喜他在家的模样。若要撑开船头,只宜仍做内侄告理,免使日后想你家产,竟说他嫖赌为生,殴辱尊长,这的是可轻可重,可真可假,你道如何?”周、成二人齐声道好。冯是虚道:“原来你员外便多送小子几分,也不枉用。听我道来: 告状人成珪,本府本县人氏,行年六十四岁。告为盗财杀命事。兽恶内侄都飙,蓬飘无赖,寄食我家,不务四民之业,惟将嫖赌为生。今月日,目闲珪外出,撬窃膳老本银三百两。虑控图谋害杜迹,乘机晚归,挺戈毒杀,夫妻碎颅,几毙。幸邻友周智救证。盗财杀命,伦理攸关,若不剿除,后祸叵测,哀哀上告。 二人收下状子,适值知府马公,开门放告,成珪跪向阶前,将状投下,知府看毕,批个准子,便发该房写张牌面,即差快手二名,却是高升、陈敬。二人领了牌票,先同成珪来到酒肆坐下,吃了一套酒一色一,少不得又送些银子,把所事俱已说明。四人到家,正待书馆里拘人,只见文彬哭哭啼啼的来道:“特来禀老员外得知,夜里馆中着贼,偷得一精一光,连大官人和裘相公都不见,想是都偷去了。”成珪道:“是了,是了,这狗才想已知风,故此预先走过。成华在么?”文彬道:“连成华阿叔也不见了。” 成珪大怒道:“罢了!罢了!成华原是狗才心腹,我院君用人不当,如今怎的是好!”两个公人面面相觑,高升道:“如今不要冷看,此处无鱼,且别处下钩。员外定知他向日行藏。趁早另行寻访。”成珪道:“日昨我见张煊在坐,必在他家窝遁,烦二位悄地到彼一看。” 高升来到热帮闲门前,只见板门紧闭。高升捶了一会,内有一妇一人答道:“丈夫前日就出门了,不晓甚么都大都小。”高升吃个没趣,回见成珪道:“员外,昨日不是见鬼?他浑家说丈夫前日就出门了。” 成珪道:“那有此话!明明的湖中饮酒,那得不是?便说我是老眼昏花,阖船人须是眼亮。”周智道:“都小既走,一自一然必与热帮闲同行。前日之言,总是调谎,何必信他。如今且去回覆府尊,另告张广捕缉获,暂完此局。然后将远近财产查理明白,免被他冒支租息。”成珪道:“得他远遣他方,是我万幸。何必捕他?” 高升暗想道:“一团兴致,只望刮些银子,谁知正犯逃去,乐师灯化作鬼火,这怎么处?”便与陈敬打个耳擦。陈敬便生一情一道:“员外,不是这等做事。你要教训儿子,只把我家老父来做揎头,一自一己训他不落,衙门中替你累纸累笔;一自一家处明,把衙门丢番上壁。古人说:‘官差吏差,来人来差。’大小须是一张牌面,抵办养家活口。你家把儿子藏过,我须不会回官。”成珪道:“我正恼恨,所以告他,岂有又藏过之理?老兄意下不过说人虽走了,差使钱是要的。老拙又不脱白,只要烦你回到官府,一自一然加倍奉上。”高升道:“成员外老在行,不必两小弟开口的。就此回话便了。”都氏一心要告缉获,成珪只得又央冯是虚做张回呈,府尊标准,不在话下。 后人单笑都氏不敬其夫,致有忤逆之子,亦一自一贻之戚也。有诗一首以讽之: 伯道当年强一自一欢,一自一欢无子兴悠然; 假饶植梓浑如兽,不若吞桑学做蚕。 枭母一自一甘餐老骨,鸡肋何苦受空拳; 萤窗试听空阶雨,施报因依点滴间。 再说都飙同裘屹、张煊、盛子都、成华五人一路来到扬州,竟把解库顶调,带着一注银子,依裘屹主意转到嘉兴,讨所店房住下。等得学道按临,都飙即冒了秀水籍贯,倚着钱神有灵,县、府、道三处名儿高挂,早做了黉门中士子。入学谒圣之后,即在下处设酒,致谢用事等人,又将银子谢了裘屹。裘屹背地将银分与张煊,张煊亦将后手回钱分与裘屹,是不必说。其后各人备酒相贺。轮该张煊,张煊道:“每日饮酒,不过游山看戏,都属俗套,今日小弟寻个门户人家,乐乐如何?”都飙道:“日来正为考事匆忙,不及寻花问柳,心火旺极,正好去遭。但不知那一家有好粉头?”张煊道:“大相公只带着张煊走,总是两京十道。那一处烟花队里不熟?只随我去,包你趁心。” 都飙不胜之喜,随张煊来到个去处。有《南乡子》为证: 小径隔红尘,寂寂湘帘昼掩门。歌笑声来香雾里,氤氲,酷似当年旧避秦。朱紫满檐楹,一滴秋波溜杀人。风漾柳丝丝万缕,牵一情一,燕子楼头日日一春一。 来此是一所有名妓馆,陈妈妈家里。原来陈妈妈早年在杭城接客,素与张煊识熟,便道:“呀!张大官,今日甚风儿吹得你来?恭喜,恭喜,四位尊客请进拜茶。”都飙道:“热帮闲名不虚传也。” 四人坐下,陈婆动问来历,张煊答道:“此位相公,就是我杭城都绢的令孙,目今入泮在此。日昨因谒圣,朋友中闻你令一爱一大名,特来拜访,快请相见。”陈婆道:“不知都相公来到,一发多有得罪。只恐小一女一粗丑,不敢唐突潘郎。既蒙呼唤,当令拜贺。一女一儿,有客在此,快出来相见!”内应道:“我向说决不接客,甚么相见不相见!”陈婆道:“我儿,这不比俗客,正像你日常所说才貌兼全的都相公在此。”内又道:“既如此,你可进来,备些答贽之礼。”张煊道:“妈妈,令一爱一怎么说?” 陈婆答道:“一言难尽!瞒你不得。老身一自一从杭州到此,便有几个粉头,都四散赎身去了,单单生得这个一女一儿,指望靠他过这下半世。谁知这个丫头极是作怪,虽然晓得些琴棋书画,好歹说不是知音不与弹;便有几分颜一色一,又说什么肯把文鸾配野鸳?以此蹉跎过了日子,定要拣个有才貌的才肯嫁他。张兄,你道我这门户人家,那个王孙公子肯来讨他?以此老身好生清淡哩!”都飙道:“如此说,想令一爱一必嫌小生是野鸳了?” 陈婆连覆道:“岂有此理。大相公不听得小一女一说,要老身进去备些答贽之礼,然后出来?”都飙道:“小生也不及送得贽仪,如何就敢相请?造次间不及全备,先有白金二锭,聊作聘敬。”陈婆笑道:“老身不意中失言,倒蒙大相公厚赐。本当不受,恐辜大惠,暂领在此。待我妆扮一女一儿出来。” 盛子都按捺不住,先向门里窥觑。都飙骂道:“小猴子,姐姐受了我聘,须是我的婊子,谁许你来窥探!”子都道:“大官人便吃寡醋,却不道先有吴山,后有十庙。”张煊道:“盛一哥定要妻、妾纲纪,须把《男后记》熟读才妙。”裘屹道:“也只须把令姑婆都院君作则也够了。”子都道:“岂不是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都飙道:“又不道所恶於前,毋以先后。”四人笑话间,陈妈妈引出一女一儿来。果然一貌如花,《南乡子》为证: 顾盼可倾城,一笑千金百媚生。蝉作鬓鬟鸦作髻,乌云映着庞儿玉琢成。不是薛灵芸,忒煞当年杨太真。若得琵琶横背上,昭君不道而今有后身。 与四人相见毕,分宾主坐下,都飙竟把一双眼睛看得个神都出了,便问道:“小娘子如此恭容,且擅诸技,岂非尘世之天仙乎?借问尊字?”答道:“奴家唤做青萍。”都飙道:“妙得紧!姐姐一自一甘清淡,真个是清贫。”裘屹道:“水萍之萍,不是贫穷之贫。”青萍道:“然也。”都飙道:“原来就是船也,怪得在萍水里相逢的。” 裘屹、青萍忍不住一笑,连都飙也未解意。张煊随即帮衬道:“大相公饱学人,故意发此科诨。”都飙道:“老裘,今日若没张兄指引,那得到此境界?谁知我姻缘竟落於此!少刻妈妈到来,好歹在你身上,要你做个撮合山,事成后,重重谢你。”张煊道:“也不要忘了我原媒的功绩。”盛子都道:“论梅根还是我栽得早哩。”陈婆捧茶出来,接应道:“三位莫争,还是我的化头好哩!” 众人笑吟吟的吃茶才完,早见酒肴已备,四人坐下。不及一巡,都飙频对裘屹灼眼,要他言及姻事。裘屹一味大嚼,那里记得?都飙忍耐不住,发话道:“老裘,你也只管吃酒吃食,适才与你说的一些不理,要你做甚么!”裘屹道:“只被嗄饭香甜,几回咽下肚去,再过一刻不提,将欲从肛门里出了。”陈婆道:“都相公与裘相公不知有甚机密事体,这等关会?”裘屹道:“老妈妈,都相公不为别事,只因要求令一爱一亲事,今晚就要成亲。” 陈婆暗想道:“适间这套言语,是我门户人家的旧规套子,不过是入门好看,谁知狗呆认为真话,连老张都不做声了。不免弄乔到底,赚他一块,有何不可?”便对裘屹道:“裘相公在上,既蒙都相公俯一爱一,颇遂小一女一之志,是三生之幸也;即老身晚年,亦有可托,又何乐而不从?但老身虽落烟花,小一女一实是完璞,有心皈正,必要永偕白首才妙。日前曾有几位乡宦客商,将千数聘金要求梳拢,老身只恐不终,所又不肯受聘。今都相公既要成亲,今晚恐难从命。” 都飙悄地对裘屹道:“若说今晚不肯同衾,这火发烧死我也。老裘,快与我求恳!”裘屹道:“老呆,这不过启钱口气,你若今晚有钱,便是街前的花子,也就与他睡哩。”都飙道:“这有何难。”忙唤成华到馆,取了二百银子,一一交一一与裘屹。裘屹借个托盘,做一盘送与陈婆,道:“妈妈,这是都官人的聘礼,先请放下,日后之事,竟不须妈妈过虑。你的陪嫁,不必别物,只求今晚成就了他,便是你的大惠。” 陈婆接了银子,那脸上的笑,就是大风吹在江心里,起了重重之浪,卷一层,又是一层的,道:“事虽如此,只觉太仓卒些。也罢,总则许了你,是你的妻子了,今晚任你行为,只不可把小一女一看做妓馆家风,这等容易上手。”忙叫长官买些纸马,青萍换件吉服,二人拜完天地,便入洞房。 张煊与盛子都同回下处安歇。裘屹问道:“老张,今日是你东道?不意中成就了都小一桩美事。正该开怀畅饮才是,为何见你颜面上不甚欢乐,是何意也?”张煊道:“讲不得,讲不得。我张煊从来不曾干错事一情一,今日走差了路也。” 不知却是为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从来乱臣贼子,多被手下劝成其恶。都飙当日若无成华,其恶或犹未极。所以用小人更不可不慎。 第十五回 画行乐假山掩侍女 涉疑心暗鬼现真形 引首《圆觉经》(文殊章) 一切如来,本起因地,皆依圆照,清静觉相,永断无明,方成佛道。云何无明?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一自一身相,六尘缘影,为一自一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善男子,空实无华,病者妄执,由妄执故,非唯惑此;虚空一自一一性一,亦复迷彼。实华生处,由此妄有,转轮生死,故名无明,善男子,此无明者,非实有体,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如众空华,灭于虚空,不可说言,有定灭处。何以故,无生处故。一切众生,于无生中,妄见生灭。是故说名,转轮生死。 【评】: 都氏若能受持此经妙旨,妒根应早寂灭,何得复生妄见?惜乎,无人为宣之也!虽然,天下何事非空中华,试问能不执,以为实者几何?人即有一自一云永断无明者,亦大抵梦中说梦尔。则此妙义,又不第宜为一都氏宣之也。金刚偈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请问谁敢受我当头一一棒一? 却说张煊因帮都飙去嫖,回来恨一自一己做错了事,裘屹忙忙地问道:“这是为些甚么缘故?你且说与我听。”只见张煊气忿忿道:“罢了,罢了。也不要埋怨着你,只是我一自一己不是了!本等条直,请他吃杯酒也罢,甚么去寻姐妹?便姐妹也罢了,偏又寻这个光棍老狗,把个一肏一过一千遭的丫头,充做含花梳栊。今日若不是我作东,我也说破他了。只因这点东翁之分,不好阻他两下高兴,故此只不做声。谁知你又着他的鬼,替他说合,如今成了这事,却怎么好?” 裘屹道:“他一自一嫖,你我落得帮闲,干我甚事,倒来愁他!”张煊道:“你那里知道里边缘故!你我此来,难道是为着哺啜而来?实只望得他些银两,如今着了这路大魔,岂不立见空乏?你我将置身于何他?”裘屹顿足道:“正是!说得有理!只吃你忒奉承他过了火,不难,我有计策在此:你可晓得《绣儒记》内,乐道德劝嫖之意乎?道德本是个花面小人、帮闲等辈,初时哄他去嫖,后来怎生又去苦劝?也不过是怕他弄干囊橐,难于倚仗,故此发出那段议论来劝。明日早间,少不得你我要去扶头。待我先去,就做了乐道德,你却后来,只把这一句言语挑动他;若还不听,然后放出那落得盗的手段来,岂不美哉!”张煊道:“有理,有理。” 三人巴得天明,即忙梳洗。裘屹先到陈婆门首。陈婆道:“都相公尚未起床,裘相公来得恁早。”裘屹道:“特将些少银两,欲求妈妈备酌,与我阿徒扶头。”陈婆欣然接银进内,唤道:“裘相公请见。”都飙道:“老裘来得太早,有甚计议?”裘屹道:“有一正事,趁妈妈、姐姐不在,特地奉劝:此间他乡外府,非比邻近街坊,况你争名夺利,更非小可。纵使问柳寻花,不过暂时消遣,倘若着意迷留,为害不浅。假如古来败国亡家,那有不因恋一色一坏事?贤弟昨宵所事,原是张兄赞成,我也不好见阻,虽已事成,犹当速速撇下才好。岂不闻妈妈一爱一钞,今日有钱,足下是相公;明日无财,只怕做了昝喜员外哩!贤弟是聪明人,不须区区细说,望你早早离却此处还好。”都飙道:“老裘一自一坐馆以来,从没这番说话,莫不是子都教头?” 裘屹道:“子都更不比老张,更要你好。”张煊闯入道:“裘兄,为何说我的背?”裘屹道:“岂敢说你?只因劝大官人戒嫖,话中委实埋怨老兄几句。”张煊道:“既与大官人戒嫖,小弟何敢辞责?但大官人一自一有绳墨,兼有正事在迩,决不沉溺于此。”都飙道:“考事已完,还有什么正事?”张煊道:“连你们都忘了进这学为何,原说一则光辉门闾,二则在成员外前争气。趁此时新进生员,不回家下祭祖拜亲,更待何日?古人云:‘富贵不归故乡,如着锦衣夜行耳。’过了这几日,却不冷淡?”裘屹道:“是有理,连我也忘了。记得我当年马上游行,何等辉赫!至今无事存想一回,几多趣味。”都飙道:“怎忍撇了萍姐去!”裘屹道:“贤弟十分不舍,去了再来得的。” 都飙再三游衍,只耽搁得半个月日,却也费坏一块银子。苦被劝戒不过,只得辞了青萍,竟返临安旧路。不一日,已到北新关上。都飙先着热帮闲顾下马匹,又着盛子都唤了乐人,裘屹买绢,做下彩一色一旗帐,上写“一一色一杏花红,十里状元归。”去马如飞。 那日侵早,一自一从武林门内,直迎到忠清里、菜市桥、积善坊、官巷口,凡是旧时一一交一一往去处,无不迎遍。来到成员外门首,邻人俱道:“怎么到了家中,又不下马?”那知都飙正要一自一逞施为,那肯还认成珪为父?原来预先分付乐从人等,若到成家门首,越要大吹大擂,另有赏物。那些人夫,岂不效力,真正齐整也。但见: 鼓乐喧天,笙歌动地。彩旗对对新鲜,夫役人人伶俐。白马罩红缨,却像赛神妆故事;乌巾笼白木,浑如演戏扮憨哥。不识认,人前羡是俏书生;颇晓得,背后指称一精一扯淡。总令通体一肉一麻,难免周身汗下。 那日就借张煊家住下。次日,小易牙、赛绵驹、詹直口、王炉等一齐来贺。都飙拜谒已完,就浼小易牙摆副荷席、宰副猪羊,送至一自一己坟上祭祖。管坟的李敬山贺道:“恭喜大官人入泮。怎不见令姑夫成员外来?闻得去岁大官人入继成宅,为何不相亲一爱一?”都飙道:“敬山,你那里晓得,我都氏门中生出我这样一位大相公来,也是风水相生,祖宗有幸。那没福分的秃尾成珪,如何招得我起?去岁与他一言不合,我便离了他家,他不知怎的笑我没用。谁知我也一自一能置身于九霄,不致看他嘴脸,才是男儿所为,岂不是祖宗着力?今日特来致祭。也还小可今秋中了举人,来一春一中了进士,那时的李敬山,也大大有个好处哩。”李敬山道:“原来大官人不在成宅了,怪得佳城上树木郁茂,颜一色一光彩,却应在大官人发贵之兆!” 都飙道:“敬山,你是善堪舆的,只看我这坟上,也不为十分大好,如何竟发个秀才?岂不是人杰地灵!”敬山道:“圣人的言语,一自一然不差。祭品已列,请陈奠。”都飙拜毕,化了纸钱,即将三牲一副送与敬山,又与三钱银子,辞归不题。 都飙归来,大排筵宴,广接亲邻,惟有成珪夫一妇一置之不闻。却说成珪,终是个软弱的老儿一胸一襟,不曾复得都飙的仇恨,然此心也渐渐解释;况有翠苔处可以消遣,虽不敢擅动了龟一頭印记,也好肤面谈笑;更兼儿子长大,心事已足,竟把都飙置之度外。 惟都氏为这侄儿,也不知费了多少心绪,只望他一团孝顺,谁知这个兽禽,一竟负心至此,岂不大失所望。都氏虽不埋怨,一自一心尽是难过,每遇出言,一自一是缩口,正是哑子吃黄连,总苦只好一自一己晓得。因此日日不乐,倒像染了些儿老病光景,时常发寒发热,心痛头疼。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成员外来到周智家里。周智一见便道:“来得正好,正要着人来请。凑巧,凑巧。”成珪道:“有何勾当?”周智道:“一件没要紧的事,倒也要的。前日敝亲家荐个画师到来,姓金名全,表字千里。说他传真手段,十中到有十一厮像。小弟不好推却,只得延请在家。画得十来多日,虽是费些银子,且喜一幅三代图,果然画得簇像。今日画完,故此治酌酬他,正要接你相陪,所以说来得却好。” 成珪来到后厅,只见金千里将些果子引梦熊顽耍。金千里即忙施礼。通陈未完,梦熊将父亲一把拽住要抱,成珪抱了梦熊,金千里问道:“尊夫人不在此处,为何令郎肯在此间?”成珪把翠苔之事正说间,周智将真容展开与成珪看。成珪正要称赞,被梦熊将髭须揪住道:“爹爹,我也要!爹爹,我也要!”成珪道:“儿,你要些甚么?”梦熊道:“我见大哥哥请金先生画张人儿,红红绿绿好耍子,又画个叔叔,又画个婶婶,我们又不画,我又没得耍子。”成珪道:“儿,这是佛佛菩萨,与你耍不得的。”梦熊道:“我要佛佛!我要菩萨!”哭个不了,连酒也不得吃。无可奈何,金千里道:“官官不要哭,我也画一张与你。”便寻张纸,胡乱画个人像,抹些红绿,把与梦熊,才得住口。 适值周钟进来,道:“小顽皮,又诈些甚么?”梦熊道:“不希罕!只你们有爹娘画,我也有个爹爹画在这里。”众人不以为念,惟成珪口中不说,心下一则以喜,一则以苦,道:“我既有了孩儿,一般也学人要画,只为老乞婆心狠,却养在他人家里!”喉间止不住的酸咽。将欲要接金全回家,也画一幅,又恐妻子不允,不敢擅一自一出口;本待不说,又恐明日去了,难得此便,踌躇未决。 看看酒阑,正欲起身,成茂已来相接。成珪作别出门,周智相送。成珪笑道:“适间看画,熊儿也要一张,你道这丑驴如何与他缠得清!”周智道:“你也原忒吝啬,如许年纪,也该有个庞儿。”成珪道:“连老弟也不知这段就里,岂不晓得我是夫人做主的?我待请他,倘是院君不肯,成何体面!好歹累你留他一日,明日必须定夺。”周智道:“若要画,莫说一日,便十日也留在此。” 成珪归家。次早问安之后,欲将此事说起,可奈托胆不过,却又不敢造次出口。正是足未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都氏道:“每日问安毕即便走开,今日恋恋于此,敢又有甚么话讲?”成珪躬身道:“并无别说,只因昨日过周家,见个姓金的画工,一发十足手段,画的真容,俨然厮像。”都氏道:“像便像了,干你甚事?”成珪轻答道:“我也……” 都氏道:“甚么我也?说了半句,又衔半句。”成珪道:“我也欲得请他来画一幅,不知院君肯否?”都氏笑道:“呵呵,这事颇无干系,要画一自一画,也来对我饶舌。”成珪道:“既蒙相许,岂敢独画?毕竟要求院君同列一幅,庶几像个老夫老妻。”都氏道:“甚么老夫老妻,又没个尾巴赶苍蝇,徒然留副末代面皮在世,只好与小儿们戏耍、一妇一人们褙补衬纸,夹鞋样哩!”成珪道:“院君,不是这等说。你我若有子孙,不画倒也罢了;既没子孙,要些银子何用?落得费用些,留个形像,传在世间,使那等暴发人家,没祖宗供养的,拾去朝夕礼拜,岂不强似承继儿子?”都氏道:“这些小事,随你则个。”成珪得了这句,好似受了将令一般,一径赍了请帖,来见周智,道:“幸而老妻竟肯,特来相请。”金千里既受请帖,便辞了周家,来到成宅。 成珪随即备席洗尘,送下开手礼物,次日买了纸札颜料,请金千里后厅住下。金千里次日将颜一色一调和停妥,便请成老夫妻照样。成员外深衣幅巾,都院君艳妆时服,二人一排坐下。金千里看得仔细,提起笔来,把稿子一挥而就,便送与成珪道:“粗具草稿,乞员外一观,可相似否?”成珪赞道:“未施脂粉,便已俨然,画就时不知怎的厮像。院君请观一观。”都氏接来一看,沉吟道:“画倒果然画得好,但只一件,先生你又错了。”金千里道:“并无差错,便有些小未完处,原是稿子,尚未画就。”都氏道:“非也。未完之处,俱是些小关目;今错的,是座次,却是千古规则,不可草草混过。” 金千里道:“院君又讲笑了,男左一女一右,古人通礼,安得错了座次?”都氏道:“先生终是古执君子,岂不闻事因世变,昔是今非。孔明求木牛流马之式,曾拜其妻;韩蕲得金山。一鼓之功,私谢其一妇一。总之,内助有功,应列夫君之左,岂可以区区旧例为法?先生莫管不合式,好歹替我另画罢。”千里道:“员外意下若何?”成珪道:“老妻说得有理,敢不遵依?”金千里道:“一女一左男右,所差虽然不多,但恐后人见了,不知院君有勤劳之功,应列员外之左,倒说小生画的失了款式。我今有个愚见,画做行乐式样,员外走在前面,正是右首,院君随在后面,正是左首。又不失款,且不失座次,岂不两全其妙?”都氏应允。 金千里另将幅绢,再整霜毫,重施脂粉,一挥又就,更觉相像,都氏不胜之喜。金千里道:“容已写就,只须布置颜一色一。不劳吩咐,二位请便。”成珪夫一妇一去后,金千里把五彩一一描摹,侧边画株乔松,松伴畔立块怪石,石下生几朵奇花,花外绕一派流水,水中飞一对翠羽鸟儿。身旁又立个随行的侍一女一,花颜玉貌,不费钱财的标致,一发画得可一爱一。 不上十来日,画得七八分的光景周智却来探望,瞧着画儿,便吃惊问道:“这侍一女一是谁着足下画的?”金千里道:“小弟信笔布置的。” 周智道:“可惜,可惜,这幅用不着也。”金千里忙问缘故,周智答道:“高山流水,凭你画些,独这侍一女一,说也说不得的。举世一妇一人妒的颇有,独独这位老娘,是个出类拔萃的醋海。你不知当年成员外和小弟到湖上游玩,成公不意中,买得一个泥塑的美人回家,只被院君打了三日三夜不得清洁。如今见此美一女一,你道可肯容否?先生,幸而未及他见,若是见了,莫说润笔钱不送,还要大大与你个没趣哩!” 金千里道:“原来恁般狠醋!怪得日前画幅坐相,嫌是男左一女一右,大肆不乐,立地另改。小弟因无此理,只得画了行乐式样,少不得要些帮衬,旧规立个侍一女一,谁知又要见怪。不难,待我添些须鬓,改做小厮如何?”周智道:“不妥,不妥。那院君便是八十的老男,立在丈夫身旁,他也要起疑的。”金千里道:“有计了,何不竟把浓浓石青将这一女一儿抹煞,一发画做假山,岂不妙么?”周智道:“有理,有理。”金千里随将青笔把侍一女一抹过,画一块峥峥怪石,更又好看。 另日工完,送与成珪。夫一妇一二人十分中意,治酒相谢,随即付与裱褙匠。不数日,裱完送来。成珪对妻子道:“画既裱成,付之尘箱何用?想日后没人供养,如今总则有的空厅,何不打扫一间,备副香供,一自一己侍奉一自一己,如何?”都氏道:“正合我意。”吩咐成茂,即将后园花厅扫洒洁净,置办黑漆香几一张、古铜炉台、花瓶一副、一一交一一椅立台等事,备设停当,将画挂在居中。成茂妻子日日添香换水,洒扫收刷。都氏每常独一自一来到厅里,闲玩片时,对画儿看一回,说一回,以为常事。 一日空闲,都氏又来到厅前散步,坐于假山石上,成茂妻子送杯茶来吃了。又坐半晌,想起初时,空手与丈夫创业之苦,今日如此受用,也不枉然,只恨没个儿一女一,是我一生不及人处。再想到都飙身上,怎生看待他,怎生孝顺我?不觉心上一灰,便把眉头深锁,起身竟走。 不觉红日西沉,天一色一已暮,少不得打从厅前经过。忽听得耳边厢“嗖”的一响,只道是个鼠儿跳出,仔细看时,并无鼠迹,暗想道:“分明画儿边响动,终不然真容作怪?”便倚着香几,把画儿仔细观看。忽然旁边石青画的假山背后,隐隐似有一个一女一子面貌,看又无,不看又有。原来这画挂过薰蒸,颜一色一渐退,浓淡中露出旧时画的侍一女一形迹。都氏不知此故,早怀了一块鬼胎,记起当年曾在这园内假山背后打死翠苔一节。虽然翠苔未死,都氏其实未知,正是日间干下亏心事,半夜敲门,那得不吃惊?一阵怪风起,遍身毛孔皆竖。回身便欲走入,不知脚下被甚么藤蔓绊住的相似,一步也挪移不动。忍不住回头看时,忽见一物,甚是骇人,但见: 黑洞洞拥出一团惨雾,乱昏昏披着万朵愁云。雪白面庞,锁两条乌溜溜眉尖;朱红口嘴,喷几缕碧澄澄磷火。遍体伤痕尚紫,旧时声息尤娇,句句道:“捉你陰司去!偿吾陽寿来!” 都氏知是翠苔魂到,急忙要走,两脚却像没了骨头的,撑立不起,只得尽力大叫,指望叫个人来搭救。偏梦魇一般,用力大叫,越叫不响,只得哀求恳拜,无所不至。刚要下跪,却被那鬼一把头发拖去,周身乱打。都氏抵敌不过,只叫:“饶命!” 适值成茂妻子掌盏灯来,接吃晚膳,正没寻处,忽见主母一手挽着一一交一一椅档儿,紧紧揪住一自一己头发,一手捏个空拳,挽转背上乱打,也不分青红皂白,在地骨骨碌碌乱滚。成茂妻不知就里,只道主母有甚气恼,连忙解劝,都氏盯着眼睛,掇起椅子,照头就打,口中白沫横流,只叫:“有鬼”,成茂妻方知是病,即尽力抱住,揿在椅上坐了,问道:“院君为何这等?” 都氏牙关紧咬,挣道:“翠……翠……翠……”成茂妻道:“院君,翠些甚么?”都氏道:“……翠苔。”成茂妻道:“翠苔久已逃走,院君想他做甚?”都氏也不回覆,只把头点几点,眼睛已闭,小便直流,成茂妻心慌无措,高声叫道:“不好了!你们快来,院君死了!” 成珪听见这句,忙来看时,惊做魂不附体。问其起根,只闻说“翠苔”二字。成珪道:“是了,且莫根究,快觅姜汤来灌。”成茂妻立时办到。灌将下去,渐渐苏醒。成珪再三叫问,都氏只像呆的相似,瞪着一双眼睛,骨碌碌的闲看。成珪随即求神拜佛,接医生,起易卦,连夜酌献,那里肯愈半些。一连半个来月,茶也不思,饭也不用,日也不安,夜也不睡,口中只叫“有鬼”,并不肯说鬼是何人。又道周身毒打不过,千夫人、万奶奶的,一日讨饶到晚,总之心内还明,再不把翠苔事迹说出。 成珪虽也有些领略,又不敢问起此事,落得把银钱费用。那时病久人虚,耳反清亮,远远听见鼓乐之声,甚是聒噪,问丈夫道:“这鼓乐是迎甚么过?”成珪出来一看,原来迎秀才过,坐马的正是都飙,见他昂昂而过,眼梢也不把姑娘门前看一眼。成珪暗想道:“怪得许多产业,去收税时,俱说与他买了,原来卖这一桩银子,买个秀才做着!他也不认我做爹,我也不少你为子。这几时院君病重,没个心绪与你较量;过几时,少不得这秀才也还结果在我手里!院君病中,若说与他得知,岂不加其气恼?不如调个谎,暂时瞒过,待病痊后,说与未迟。”于是撮句谎话,回覆已了。 不期成茂妻子,一则不知就里,二则嘴尖舌快,竟把“都大叔进学迎过,不到我家”的话一一说完。都氏虽在病中,一自一恨身子不健,不能报此仇恨,正是虎瘦雄心在,人穷志气高,冤家结到头来,怎肯轻轻放过?免不得倾天震地官司,出死入生干系,下回便见。 【总评】: 盗财买名,千古丑行,况盗我财而炫我乎?非彰其荣,是彰其辱也。此固世之通病,白本蹈之,亦不足怪。第恨其所需皆继产,而所负独继亲。总之继子辜恩,天下不独一都飙而已。故主人拈此一段,正为无子人绝断子之想耳。若冷祝布袋,尤宜黜之。 第十六回 妒气触怒于天庭 夙孽报施乎地府 引首《饮中八仙歌》杜子美作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 醉中往往一爱一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 一自一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 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评】: 天神地抵,为妒气所触,各有八仙蒙酒之态。 却说都院君一自一从见鬼,染下心虚病症,凡有一毫响动,便叫“有鬼”。那时听得鼓乐喧天,成茂妻不知世务,竟把都飙进学一事说了。原来都氏这病,半因都飙气成,今又进学施为,不来探望,已是十分恼恨;更兼丈夫又不从实说知,一发转添抑郁,暗想道:“咳!我尚未死,他便如此瞒我!明欺卧病在床,不能动弹!”便欲挣扎起来,发些言语。未曾抬头,早已晕倒,翠苔魂灵又是照头打来。 千思万想,委实发泄不出,只得叹口气道:“罢了!罢了!谁知与他做了一世冤对,毕竟管顾不了。一自一今一死之后,他决乎另寻了妻房,把我撇在脑后,只可惜挣下许多财产首饰,竟付与他人享用,不若尽行取出,一火焚过,倒也放心。”便唤丈夫吩咐道:“可将我一应衣衫首饰,尽行收拾出来。”成珪道:“院君,搬出何用?你的儿子又不来,一女一儿又不至,将欲分剖与谁?”都氏两泪一一交一一流,回覆不出,喉间“□”的一响,那点怨恨念头,直从顶门里飞将出去,悠悠荡荡,竟也不知直到那一方去了。 成珪慌了手脚,忙将汤水来灌,牙关已是紧闭,身上尽已冰冷,只有口眼不闭,心头未寒,不像真正死的。因此不敢殡殓,一连两昼夜,动也未动。成珪欲将翠苔、梦熊接回,周智道:“不可。吾闻坚执之人,此心至死不变。院君与三娘子生时不睦,死后岂肯相容?况梦熊千金之躯,以今忙忙之际,家下六神不安,归来设有不虞,复将谁咎?索一性一事完之后,唤归未迟。”成珪以此放下念头,不题。 且说都氏这点灵光,结就一块怨愤之气,随风驾雾,渺渺茫茫的,直透上九霄天外,变作一片乌云,直一逼一兜率天顶。那日正是太白星在于西天门巡视,忽见这道怪云从下方直冲起来,仔细一看,知是牛一女一分野之地所生,暗想道:“此云来得跷蹊,必主下方有何怪异。”看看一逼一近帝座,不奏恐有罪累,于是忙整朝衣,来到太微玉清宫中。适值玉帝临朝,众臣顶礼毕,张天师道:“众官有事,就此宣奏,无事退班。”太白出班,山呼拜舞道:“巡视西天门臣,李长庚谨启陛下:适见中方世界,一女一牛分野之地,有黑气一道,上冲天顶,将一逼一帝座,不知主何妖恶?谨奏陛下,乞审其详。”玉帝传旨道:“快宣文昌星,代朕看来,果系是何妖孽,的确奏闻。” 文昌得旨,即忙骑上白骡,天聋前导,地哑后随,朱衣掌科甲之案,魁星携点额之笔,驾起祥云,霎时已到西天门外。站在高阜去处,瞪目一看,便已识出其中之故。转身回奏道:“臣蒙玉旨,来到西天门外,果见黑气一团,甚是凶勇。初时不知何怪,以臣愚见推之,黑一色一属陰,而气则生于暴戾,以陰人而有暴戾之气,其人必多泼悍。占之,当是妒一妇一气也。虽无大害,而下方男子受其荼毒者,亦不浅鲜,因宜急剿,以苏群黎。”玉帝道:“一妇一人妒一性一,何代无之?故朕设官之意,特封介子推之妹于太原,为妒一女一神,至今崇立庙貌,受享血食,亦专为收摄天下之妒气而然也。今其不守乃职,而使妒一妇一逞其施为,主妒官罪当何如?快着功曹,宣取介妹到来。” 功曹得旨,跨上云骢,一瞬间引了介妹奏道:“介妹现在朝门,不敢擅入。”玉帝道:“召来见朕。”介妹舞蹈山呼,拜伏在地。玉帝问道:“朕设官之意,各有所司,封卿统驭妒一妇一。今者妒气犯于朕座,卿有何说?”介妹道:“臣蒙圣恩,谬寄妒司之职,匪不兢兢业业,以圣德宣化一女一流。可奈世一妇一人顽,酿成积弊,欺夫者视为故套,柔顺者反曰无能;且彼夫婿每每乐从,不诉于臣,臣亦无人责理。况臣受天之命,而任臣者,陛下也;及其奉臣之教而应化者,人主也。奈唐之武后,过臣之庙,妄听书生之见,将臣莫之略顾,臣既不敢加殃。后人以为无灵,又安可复行教化,宣威于一妇一一女一哉?以是雌风日甚。即臣之职,将为他人所有,臣亦无以一自一辩,谨候黜逐而已。” 玉帝道:“闻卿所言,甚觉恳切悲楚,是能守职而力不足者。今当赦尔无罪,急去收此恶气,复司旧职。”介妹道:“臣之力薄,止可疗些小之妖魔。今其气能干于天庭。必系积妒大敌。臣不才,难以独任,乞宣张道陵同往,倩彼法力广大,庶可保全无咎。”玉帝准奏。 张道陵辞道:“臣既食天之禄,理宜不避汤火。但降别妖、斩别怪,是臣专门,而疗妒一事,实难承旨。忆臣居家之时,山后有登天之梯、步云之履,而能朝近龙颜,暮亲妻室者,赖有此也。不期亦被泼悍之妻,怪臣来往难稽,私将二宝打破,致臣不能如前之便,臣亦莫之敢禁。若奉明旨,能不丧师?谨以实衷上辞以闻。”玉帝笑道:“卿既不去,复荐何人?”天师道:“他人柔善,俱不可去,独有雷部之中邓天君最猛,若得他去,便可奏功。”玉帝准奏。 邓天君得旨,便把两扇一肉一翅,连飞带翥,笑吟吟地道:“今日玉旨宣俺,必又有甚么乱臣贼子,作成老邓燥脾也。左右,快与俺发起雷来。”众雷神拥着邓爷,来到玉帝前跪下。玉帝道:“中界有一妒一妇一,逞其暴戾之气,上干天威。朕赫斯怒,卿宜即往击之。”邓天君得旨,暗想道:“邓老子从来只会打狠人,打恶人,那妒一妇一只系一女一流,柔柔懦懦的,教我怎生一锤打得下去?况且浑家霍闪娘又要护局,如何处之?”只得回奏道:“臣蒙差遣,不敢有违。但臣瞻视之力,全仗妻子霍闪娘前导。今彼另有下一情一,急欲一奏。”玉帝道:“宣来见朕。” 霍闪婆把手中电光放下,拜舞奏道:“臣妾闻天帝好生,恒以慈悲为念。微臣执役,亦以方便为门,乱臣贼子,固宜疾除;怨一女一悍夫,尤当体察。一妇一人戾气冲天,必是受夫凌一逼一,陛下即行诛戮,似听一面一情一词。臣非曲护一女一流,谨以公言上奏。夫虽为一妇一之天,一妇一亦是夫之地,地无天未至暴露,天无地必于欹倾。既称并体之一一交一一,岂有尊卑之别?况男儿出外,妄接妄一一交一一,一女一流居内,惟贞惟一男儿出外,恣其脍炙之先尝,一女一流居内,咽其糟糠而未饱;男儿惟一色一欲之一自一娱,一女一流有胎产之艰险。计其忧乐,男不过什一,一女一何啻百千?今陛下遣臣遽诛是一妇一,不惟失天帝好生之初心,将必扫尽天下之陰气,而使孤陽不生,乾坤倒置,复为混蒙之世界矣!臣不辞万死,谨奏上闻。”玉帝默然不语。正在两难之际,班中突出一位仙官,但见: 不着绯袍不带冠,长髯伟貌一自一翩翩; 歪梳云髻双垂耳,斜挂霞衣半露肩。 常带笑容缘口阔,脱离烦恼为心闲; 蟠桃会上曾相见,却是琼林赤脚仙。 尔时赤脚大仙轻挥麈尾,呵呵的出班奏道:“陛下顾欲以无上之至尊,而为社令执役乎?”超仙入道:“陛下之事也;摄魄勾魂,冥司之事耳。陛下遑遑然必欲为彼祛除,得无以天堂改为地狱哉?”玉帝敛容躬身道:“若非大仙玄诲,朕亦几乎盲聩矣。快着功曹,传向冥王得知,着彼勘明奏覆。”即刻退朝。 再说十殿王官,闻知天使到来,即摆香案,迎入殿内。开读毕,天使仍跨云骢飞空而去。十王即着值日判官写下牌面。原该是一殿楚江大王行事。楚江提起朱笔,把牌批了日期,限押读道: 一为钦遵明旨事:奉玉旨诏示,中界一女一牛分野,有妒气上干帝座,理合祛除等因,为此仰役查访的确,系何悍一妇一,即时绑解来司,以凭审奏。毋违。 右牌仰无常磷仵 皇宋年月日押限至日销 磷仵领下牌票,即同诸鬼使等驾阵陰云,一齐来到一女一牛分野之域,望着黑气,已是临安地面。寻了当坊土地社令,问道:“此处黑气所出之家,不知姓甚名谁?我等奉玉旨来拿这人,烦该方社令指示,以便捉拿。”土地将手中拄杖指道:“那家姓成名珪,吁气的就是其妻都氏。” 众鬼卒得了实信,一齐来到成珪家里。原奉玉旨头行,那家堂圣众、门丞户尉,那一个敢来拦阻?竟拥到都氏床前,不由分诉,竟把臂膊粗细的铁索,照头一套,拽了就跑。钢叉护送,铁鞭频打,前拖后赶,那许少停!成珪守了数日,忽见断气,即忙举哀,三日后殡殓,不须细说。 都氏随众人,渺渺茫茫,行走间,脚下颇酸,口中大渴,欲要暂停,那里能够?四围又没人家,那得茶水入口?只好两泪一一交一一流,千言哀告。磷仵只是乱打乱喝,一些也不松放。内中一个鬼卒道:“这是玉帝钦犯,不比本主执行,倒要温存他些才好。倘是途中辛苦,弄得个半二不三,倒要一自一己抵罪。”磷仵道:“前面就是孟阿奶门首,送这一妇一人讨杯茶吃去。”都氏听得不胜之喜。 磷仵带到厅前,只见一位白头妈妈,笑吟吟的掇杯浓茶出来。都氏连忙拜受,一气饮下,眼见得如醉如痴,竟把生平之事一一说出道: “一妇一人本姓都,四德三从一例无。作事多勤俭,管家颇善图。二八花颜多美貌,嫁得成珪柔顺夫。从来不识为妻礼,打骂儿郎一性一格粗。莫言抓破脸,几度拔残须。表一情一巴掌原裁竹,示辱鞭鞘不似蒲。灯台作笞杖,马盖代流徒。不由亲蠢婢,那许近痴奴?出门应受三皈戒,入户还凭百忍书。欲行尤踯躅,欲语尚咨诅。恐愆香期宁忍饿,钻谋侧室假游湖。归来尽把丫头卖,空费佐鈊。恐渠有外一色一,龟首用印图。娶来实一女一为伊妾,那管家门后嗣无。侍婢藏一春一意,忙书绝命符。只因假印私一情一露,官一棒一临街非不辜。新增多礼法,条律颇如炉。正遂些儿愿,悠然赴冥都。一生积聚他人得,枕伴从今忘却奴。满腔郁塞气,飘渺上云衢。既干天神怒,何辞冥帝诛。一自一甘永作轮回堕,引领刀山斩寸肤。” 原来地府中,若个个要用刑法取供,一日阎罗也是难做,亏杀最妙是这盏孟婆汤。俗话:孟婆汤,又非酒醴又非浆,好人吃了醺醺醉,恶人吃了乱颠狂。怪不得都氏正渴之际,只这一碗饮下,也不用夹棍拶子,竟把一生事迹兜底道出。孟婆婆一一录完,做下一纸供状,发放磷仵,带送十殿案下。 那时楚江大王见磷仵将一女一犯带到,即在森罗殿中摆列公座,击起会众鼓。少时十王俱到,依次坐下。皂隶排衙,书门叩头,然后取上原牌,并孟婆婆处供状,各各观看。 都氏跪在埃心,举目无亲,身不由己,心下才悔道:“原来那些王侯鬼判,口口声声,只恨我欺夫罪大,到今日教我怎生悔得!”十王之中,看了供状,也有掀髯大笑的,也有拍案大叫的,也有睁目恨骂的,独有五殿阎罗天子开口道:“夫乃一妇一之天,汝既为人一妇一,理应善事其夫。一自一既无子,亦当以宗祀为重,曲与周全,娶置婢妾,以候天命之万一。如何不惟不虑后嗣,且把丈夫欺压至此!是怎么说?” 都氏道:“大王息怒,容奴细禀:念欺夫原非一妇一人本心,其来一自一有所渐。一妇一人适夫,原有尊敬之意;丈夫娶一妇一,每多宠一爱一之心。宠一爱一既久,恭敬已阑,乘其可侮之隙,试开打骂之端。打骂既久,视为故套,片言之触,奴岂肯容?些事之挫,奴安能已?此则糟糠中豢就之沉疴也。今而稍觉富饶,原系奴家协力,便欲娶妾,佯言求子,实是弃奴。奴念积蓄苦辛,一旦为他人享用,即如我田彼种,我马彼骑。试使大王当之,或肯与否?” 酆都拍案大怒道:“好长舌!好利口!怪得悍戾之气,直能上干天顶,只问你,娶妻不要帮助营家,要娶妻子何用?今得富饶,便道全仗尔之帮助,应受尔之制伏;若或贫窘,尔复谓夫无能,越发恣一情一欺侮。总之,苏秦之妻、买臣之一妇一,俱是尔辈一流,吾不能细诛历代之妖妻,只把你煎熬,做个样子。”叫鬼卒:“与我拽下,剥去衣裤,先打八十板!”鬼卒一声喊处,把都氏剥做赤条条的,一五一十,打得鲜血迸流。都氏好生痛苦,几番晕去复苏。 鬼卒报打完,酆都叫日记判官,吩咐道:“且把都氏种种他样罪恶,暂且放过一边,只将他日逐打骂丈夫等事,细算明白,开册上来。”判官应诺,即时搬出一担多陈年帐簿放在当殿,又唤一个算手一个书手,只把欺夫一项,登时开算明白,钉成一册送上。酆都读道: 日记判官某人,今将犯一妇一都氏,在生于某年月日,欺夫案牍开算于后: 一算得大小骂詈抵触、强辩花言、虚捏调谎,共计一百万九千六百七十八句半。 一轻重拳篦棍杖、鞭拍踢打,共计七十万八千五百九十三下零。 一零星诬陷凌制,大小计五百七十四件。 酆都问判官道:“打骂之说,吾已悉知。但其下数内,亦如钱粮账目零半,何也?”判官道:“启大王,冥司日记之例,原以出口朗詈朗骂者算为一句;其形之于面庞,未发于口角者,算为半句。今积数之,该有半零。即打亦以出手下拍者,不论轻重,每拍算为一下,其形于势,未经拍下者,算为半下,今积数之,亦有半零。但诸一色一平一一交一一人等,止于以一复一,惟臣之于君,子之于父母,弟子之于师长,媳一妇一之于舅姑,妻妾之于夫主,每骂一句,法当倍打一下,每打一下,法当倍剐一刀。”酆都道:“既如此,可就把该倍数目科清上来。”判官又把算子一拨,开道: 一算得骂若干句,该倍打若干下,作百次打。 一算得打若干下,该倍剐若干刀,作十次剐。 一零星等事,不敢擅定刑法,惟王上裁。 酆都道:“怎么叫做零星等事?”判官禀道:“即如揪耳、拔须、顶台、罚跪、抓肤、揸脸、摘腮、咬鼻等事,总而谓之零星。如陷夫枉受官一棒一,谓之诬陷,如焚香防刻、打印关防,谓之凌制。凡此种种,既无定律,以是不敢擅拟。”酆都道:“原来这恶一妇一,一竟竭尽人间苛法以制其夫,我何惜竭尽地狱苛刑以粉其骨!”叫鬼卒:“笞剐两条,且剩来日后销算。只将零碎一项,尽把地狱所有种种极刑,一一与那恶一妇一受用些!” 众鬼卒各有所司,一声喝处,两旁齐齐的摩拳擦掌。都氏无言,只得承受。可怜娇养佳人,竟作死囚形景。但见: 熟铜夹棍捎麻绳,夹碎金莲小脚跟; 浑铁拶横一春一笋指,断骨零皮鲜血淋。 紧紧脑箍加额上,时作包头狭一棱; 两眼睛珠齐突出,百般剧话便招承。 金钩扎出澜斑舌,两一乳一尖头坠石瓶; 烧得铁靴红似火,穿来因有绣鞋名。 熬就沸油千百石,锡龙缠体灌其身; 另烧小小金刚钻,直插横锥透骨疼。 两旁牙齿齐敲落,指甲将钳拔落根; 高称两手周围打,又名龙一女一拜观音。 上悬足胫下坠石,别号姜公钓渭滨; 四足平牵背负石,蜘蛛织网捉苍蝇。 绑在柱旁齐力锯,一肉一浆骨屑落纷纷; 四肢细细将来锉,撩上刀头直透心。 更有恶蛇争啖食,满天飞舞尽饥鹰; 少时锅内油花沸,一叉推入火光生。 骨酥一肉一化惟余发,竹器撩来复又蒸; 烧尽五毛并百骨,虿盆落处百虫侵。 豁肠剐腹寻常事,尚有当年炮烙刑; 谩言笞杖徒流绞,暂系深深十八层。 俗话说:“阎罗王的工夫,原是空的。”果然十殿冥司,人人不忙,既不饮食,又不烦恼,直看都氏受这数日刑法,竟不起身。孽风过处,都氏又复了原体。十王吩咐第一十八层阿鼻地狱鬼卒带去收管。不题。 十王计议定罪,俱各相逊,不肯擅一自一动笔。酆都道:“我等不须谦逊,何不竟把本犯罪款,分为十题,各阄一事,即撰判语一首,同复玉音,有何不可?”十王依议,即使分阄。 一殿楚江大王,阄得焚香限时事: 一勘得都氏,乃成珪之发妻也,生而暴戾,矫诈夙成,不曰一妇一道当闲,惟谓妻纲宜整。欺夫压主,模范百端。而乃以博山之器,妄焚龙脑以作规;遐岛之香,僭拟鸡筹而限刻。使其夫足才出户,便生如箭之归心;身未入门,先袒受篦之老臂。诸凡制肘,些事络头,不容寸步之悠游,几斩满门之血食。尤为不遂,吁气触天,不正典刑,律法何预! 二殿秦广大王,阄得湖中诋触事: 一勘得都氏,六旬无子,犹然虎据其夫,不容娶妾,罪已盈矣;复嗔劝勉之言,大肆喷唾之悍,甚至盘中之馔,俱为饰面之脂;席下之珍,尽作染衣之一色一。丈夫之供虐宜矣,他人之受欺何哉?西湖水仙,奏牍非谬,掌嘴犹辜,拔舌斯快。 三殿宋帝大王,阄得尽卖奴婢事: 一勘得都氏,因湖中之劝,妒意转猖,乃尽货其伏役之婢,使卢仝兴叹,苦无赤脚丫环;居易拥愁,为乏纤腰歌妓。然卖婢之一情一固轻,而绝嗣之法实重。当劓其鼻,以彰无奴。 四殿五关大王,阄得食啮臂事: 一勘得都氏,妒心已甚,暴戾极深。其夫有燃眉之忧,而伤梁武之希疗妒也。岂氏鹊一性一善猜,猩灵知往,察夫所志,愈炽毒肠。顾乃肆其爪牙,张其威武。拟鳄鱼之吞,不惧韩公之牒;效贪狼之噬,岂防猎者之诛。夫甘折臂,氏已快心。曲肱之枕既难,锉骨之刑未免。罪逾郄后,报等樊媭。 五殿酆都大王,阄得设印龟一頭事: 一勘得都氏,制夫多术,超出群妪。浪蘖雀文,妄施龟首,其毒算亦已甚矣!尔且以关防多密,使夫君必正立执绥。吾独恨造思刻深,着鬼卒须严加鞭拷。罪与假印同科,报以畜生偕类。 六殿变成大王,阄得伪娶实一女一事: 一勘得都氏,老一婬一忘耻,惟识独槽,不曰后嗣所关,惟以前桩是务。强从劝勉,伪纳石田。纵使后稷再生,虞王复世,亦无以施其耕耨之力。嫌夫空费钱财,枉耽岁月,己遂袖手之观,更得旁观之乐,尔计谐矣,吾怒剧焉!当剜其五脏,磔其百骸,为有心术者之鉴戒云。 七殿泰山府君,阄得毒打翠苔事: 一勘得都氏,因夫有旁掠之嫌,即将侍婢翠苔立时打死,尚使成茂驮抛江中。其忍心昧理,不亦甚乎?若夫贾一女一之香,当罪韩生之窃玉;羌胡之适,岂干蔡琰之投桃?即文君私奔,亦无鸱革之罪;而戚氏蒙恩,竟罹人彘之惨耶?翠苔虽未至死,都氏毒意已彰。合行枭示,以警世风。 八殿平等大王,阄得诬夫受拷事: 一勘得都氏,以鼠雀之愤,而肆虺蝎之毒,力工长舌,巧弄虚脾,致盲吏得以徇一情一,而懦夫因之破胆,陷于狼狈,波及无辜。一自一谓鹦鹉能言,将拟丹山之凤矣;不知蜘蛛虽巧,能知冥府之网哉?当年真快意,今日莫心焦,试历刀山之美景,再尝苦海之良宵。 九殿都市大王,阄得伪设礼数事: 一勘得都氏,枭顽绝俗,獍悍出尘,是宇宙间一妒魁也。且欲祖述前俦,垂传后世,妄效周公之制礼,辙同萧相之兴条。私创百言,僭窃无惮。废弛举世之妻纲,大乱人寰之法纪。非设礼,是越礼也;而制律,实犯律焉,宜防矫作之端,用蹈镝锋之锐。 十殿转轮大王,阄得画争座事: 一勘得都氏,悉忘一女一体,一自一谓至尊。藐夫若三尺之童;视己如九重之帝。恶条盈贯,难以具陈。即画图细事,必专左僭于夫;而昭穆大纲,直欲肇更于汝。汝之初心,既巍然矣;吾之妙用,不惬尔乎?宜变为牯牛,使肥大其体,为兽中之壮长云。 十道判语,齐齐写出,众鬼判击节称颂,两廊各殿、牛头马面都道:“磨折得有趣,判断得无私。即便过街老鼠被擒,人人称快;咬人恶犬遭诛,家家受惠。” 也不知这虔婆,还出得地狱否?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易》曰:“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其都氏之谓乎?吾,于其尽受冥府极刑,不能不击节称决也。观此回者,愿传语世间妒一妇一,幸毋视以为假,恐至真时,追悔莫及矣! 第十七回 波斯阅招救难 都氏带罪受经 引首《夷门歌》王摩诘 七雄雄雌犹未分,攻城杀将何纷纷; 秦兵益围邯郸急,魏王不救平原君。 公子为嬴停驷马,执辔逾恭意愈下; 亥为屠肆鼓刀人,嬴乃夷门抱关者。 非但慷慨献良谋,意气兼将身命酬; 向风刎头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 【评】: 案牍纷红,颇类战攻之冗;恩一情一酬报,实胜嬴、亥之俦。 却说都氏受下诸般刑法,暂系阿鼻狱中,十王做成招语,将欲回覆玉旨,不能尽述。 再说波斯达那尊者,从至地狱,已指一魂托生成家,其余二魂仍在普度院中。终日与地藏菩萨讲经论道,协济狱中孽鬼。却见在狱诸鬼痛楚伶仃,好生不忍。 一日,对地藏道:“弟子得蒙提挈,宣扬救拔之典,每见诸大孽鬼罪极深重,永世难离地狱,愚实不忍。不知有何见识,可以平地尽化为莲台,以释彼莫赦之魂魄否?”地藏道:“尊者之言,正是老衲之本意,无奈世人一自一投罗网,去一来十。虽积狱中,久久尤可解脱。惟世之妒一妇一,各王俱所深怪。故凡妒一妇一入狱,不论轻重罪犯,决不行赦,即天人阿修罗亦不垂悯。以是狱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见增来,不见减去,反是大患去处。” 波斯道:“想必妒一妇一公案,必是执行官苛求刻画,做成铁笔招眼,使无可松之处,以致如此么?”地藏道:“非也。此事虽属十王拟罪,其供招俱系孟婆经手,故凡案卷,皆存孟婆处执掌,亦是慈王松放一女一流之微意,奈彼罪犯真当,叫孟婆亦难护局。”波斯道:“既如此,弟子就造孟婆,借他案卷一观,倘有可松之处,方便一二,有何不可?”地藏允诺,即差两个童子,引着波斯尊者,来到孟婆公署。 孟婆婆欣然出迎。叙礼毕,问及来意,波斯就把借观之事说知。孟婆道:“尊者有意于此,本当罄历代之事以备一观;奈俱经查盘,封入刑曹库内,一时不便发出。近有新来数桩,俱已审结,尊者不嫌,请先一览。”孟婆唤一女一侍送将出来。波斯读道: 一起绝后事祖宗告 审得范氏,青楼之贱妓也,以笼络之术,而适富商祝希汤。盖以四旬之一妇一,而匹三十之男,婚制固已舛矣。既而老一妇一事夫,焉能有嗣?正宜任夫另逑侧室,乃复悭然,逞独据之悍。希汤不敢抗违,甘作无男之鬼;范氏肆一情一凌虐,俨然一自一立为尊。堂堂者堵已被羁拦,冥冥中奚容漏网?依律变猴,仍为丐者,斩尾牵弄。希汤一自一行不端,致为妻侮,亦变雄犬,使一一交一一一媾时,甘为雌者舔陰。 一起轻捐丧制事记曹首 审得刘氏,夫丧未几,恸哭颇哀。其兄王真,恐致过痛,示以其夫狎宠之图,氏竟卒然罢戚,尽废丧仪。虽云堕落术中,胡乃嚣漓益甚,心坚金石者固如是乎?况夫已故,何必再酸?今日如是,他时可知。当系阿鼻之中,候变山中之鹿。兄王真,陷人不义,律所当诛,姑念一爱一妹之衷,但减陽寿一纪。 又一起不死不了事一自一告 审得汪氏,因夫五旬无子,不便却亲族劝勉之言,虽许娶妾,终非愿也。既将荐枕,曰:“必一自一吾室而达。”彼曰:“吾弗忍也。必一自一吾床而达。”彼复曰:“吾弗忍也,必一自一吾身而达。”彼又曰:“吾终莫之忍也。”乃一自一缢。噫,此贤一妇一之为乎?抑妒一妇一之为乎?总之斯一情一难弃,即均派又何如;些事不舒,乃捐生而若是,树祸匪轻,遗体犹重,谩稽视其夫君,已见蔑然其父母。宜就黑暗之狱,以惩浅窄之衷,仍变狸猫,彻宵咆吼。 一起活弑夫命事被害夫燕然告 审得屠氏,窥夫将有远行,谓必恋他乡花草。乃醉以仪狄之狂药,挥其郢氏之锐斤,诱至陰门,断其陽物。独不曰夫无前件,即在舍总是徒然;况复捐生,与离家又何分别?彝伦罄丧,祭祀斩然,虽云愚一妇一之庸谋,实系妒婆之毒算,罪恶既盈,天人共愤,戮诛不足以快心。陰谴务期而啖一肉一,锉作尘末,贬为醋虫。夫燕然一肉一一具既无,一情一可悯,转世为富贵阉宦,慰其无聊之思。 一起虎餐四命,斩绝后裔事。 贾克同一乳一母婴儿连名告 审得郭氏,残酷之巨悍也,其吕氏之后身乎?一乳一母代看他儿,惟求儿喜为荣;亲父抚弄己子,岂虑一妇一嫌甚密。衅端既兆,祸隙由生。直以列缺之鞭。等蒲樗而博戏;胥公之拍,同檀板以消闲。彼姝者子,宛其死矣。是孽也,已属弥天;而氏也,奚容再犯!一门寂寂,四命嗷嗷,纵令万剐其躯,未泄半分之恨,永世变牛,人民均啖,二一乳一母、二婴孩,皆终非命,亦系前愆。其夫贾克,岂不知瓜李之侧,当防整纳之嫌;而可以荆棘之丛,逞其一爱一儿之癖?虽无问鼎之意,实系种祸之礭。前罪姑饶,后尤莫贷,绝门不足为惩,转回亦是难免。 按:贾克妻郭氏,生子甫一岁,而倩一乳一母抚之。克与儿调笑,是一乳一母所抱时也。郭疑,乃杖杀一乳一母;儿觅母,郭复怒杀己子,后又生一子,亦如前调笑,郭又杀其母,儿因无一乳一而卒,竟绝后。 一起希图媒蘖事记曹首 审得王真,患病经年,赖媳颜氏,躬事汤药,实再世之赵姬也。真病稍愈,每赞乃媳之贤。其妻刁氏,以禽兽之襟怀,妄拟夫、媳之有奸。乃衣夫之衣,冠夫之冠,饰以风月之言,润以温存之一色一,往探诸媳曰:“当此美景良宵,能不念往日之绸缪乎?”颜氏洁比□□,心坚金石。一旦觑舅行之若此,乃愕然而损舅之庞,归诉父家,从容而缢。呜呼!管蔡流言,未免一自一身之祸;伏波遭陷,能掩身后之名哉?故颜氏之缢也,流芳百世,尤当证佛果而生天;刁氏之正典刑也,遗臭万年,且永落轮回而堕地,何一自一蹈于狂悖耶?当以千钧之石,压于本犯之右臂,历万劫而不赦,使后人见之,曰:一女一旁有石,妒字之谓欤? 一起忤旨欺夫事记曹首 审得柳氏,虎据帏房,鲸吞侧室,以上赐之二姝,且施毒膏而秃其发,吼声闻于九重。上以宽宏,赐鸩而诫。氏且遽然忤旨,宁受鸩而不屈。噫!其五伦者其若是乎?罚鞑不加惩治,冥王岂肯徇私?夫任环羊柔,怯敌龟缩不伸,毫无男子之纲,大失人臣之体,贬为粪蛆,为甘污者所戒。 按:唐兵部尚书任环,太宗赐二艳妃。妻柳氏,以毒膏烂其发,秃尽。太宗赐金瓶云:“饮之立死。不妒不须饮。”柳氏拜敕曰:“与其多嬖,诚不如死,乞饮尽。”太宗谓环曰:“人不畏死,卿其奈何?”二一女一令别宅安置。 一起陷夫膻秽事记曹首 审得王导,弄璋未卜,广备小星,苦遭发妻曹氏,总非与众乐乐者也,咆哮[口舌]嗾,不日无之。徒使佳人避狄,同孟母之三迁;夫子去掌列生之六辔。短辕不进,长麈无功,一宵之一爱一可赊,九锡之诮难受。陷夫膻秽,咎可谁归?罚为荒岭之孤,猿以警绣帏之独皂。 按:王导妻曹氏甚妒,导惮之,乃密置众妾于别馆。曹氏知而将往。导恐被辱,遽命驾,犹恨不进,乃一自一以所执麈尾柄驱其牛。司徒蔡谟闻之,戏导曰:“朝廷欲加公九锡。”导逊谢。谟曰:“不闻他物,惟有短辕犊车、长柄麈尾。”导大惭。都人以为笑谈。 一起风流未尽事小青告 审得冯二、苟氏,一系村鄙贱夫,一系嚣顽蠢一妇一。以蕞尔之铜臭,得糟餐溺饮于人世者幸矣。乃妄想青娥,浪挥白镪,娶小青于广陵,陷为侧室。当想福分无多,日夕烧香拜礼,少忏平生之侥幸,尤恨迟耳,岂得反肆驴肝,轻锻凤翥,使接舆有德衰之叹,明妃无返汉之期!苟氏因之,得以大张妒檄,广树雌旌,揉碎娇花之瓣,削残方竹之棱,焚诗毁像,凌烁百般,彼袅袅者已灰飞矣,吾昭昭者能烟灭哉?首以苟氏,去其“艹”而傍“犭”,从以冯二,增其“虑”而减“ン”。小青天命不辰,有才无偶,既列散仙,勿生怨望。 一起咒咀诬害事关帝移文 审得俞氏,五旬无嗣,发白尚一婬一,不以夫妾为合律之娶,而曰:“我一爱一岂他人可分?”视庄氏等眼中之屑,昼夜欺凌;祷神前若浸润之,谮夫妾并毙。关帝鞫得其一情一,乃烛咒咀之悍,铸思极毒,陷害最深,不尽抽肠拔舌之条,难泄枉言诳妄之罪。其夫尤弘远、妾庄氏,被诬既死,日久难于返魂,当以未终之寿,准来世之算云。 一起上干天帝事奉旨 勘得妒一妇一都氏云云,招稿凡十道,俱系本犯罪繇。(具见前回,不及备录。) 波斯尊者看着前十段审语,叹道:“原来罪正一情一当,怎么怪得阎罗刑法?”又看到后十段判语,大惊道:“原来都院君亦在其内,果然受此果报!偏又奉旨捉拿,必难松放。想我当年曾受他许多恩一爱一,从无一毫酬答,他今罹此苦恼,正宜为他解分。” 连忙将各案一一交一一还孟婆,一气来到普度院,见地藏道:“弟子今日又患下一桩孽病也。往昔都大娘子,原系妒婆领袖,弟子谅他亦难脱此苦厄,岂期今已果然。但不知为何又奉玉旨捉拿,判语俱已做就,只待覆旨处决?我想此一妇一待夫虽薄,待弟子极其隆重,迄今落难,安忍不救?惟虑绵力无多,不能提拔,反重其罪。倘教主肯看薄面,发菩提心,行方便事,为弟子救此孽魂,何幸如之!” 地藏道:“此是区区分内之事,何劳相求?奈众一妇一行诸恶事于闺阁之中,人君之所不闻,官吏之所莫治,实系人人漏网,个个脱钩。今当陽寿终时来此地府,一自一然该与一一填还,方可为人世报应。使不肖者亦可寒心颤胆,少佐治化之所不及,正是圣人一爱一人的去处。若竟以一味慈悲,将有罪者即便放去,那等恶人,岂不更加僭妄?是反重其罪也。故如来不革地狱之严刑,正为不肖者所累耳。今尊者眷属,罪既确然,即使受些苦楚,不为无辜。若要老衲向阎罗前讨个方便,不惟地狱中无此规格,即玉旨亦难挽矣。” 波斯见地藏推阻,便流泪道:“人生于世,谁不有犯罪之处?可怜做了一女一身,又多了一桩妒罪。原来佛祖更不垂怜,冥王又且深恨,直把弱质娇娃,尝遍严刑毒打,永沉狱底,不能再得人身,好可怜也!咳,我那都院君呵,只因你娶我到家,又增你数条罪款,兀的不是我害你也!”言毕,不觉号啕大哭。 地藏慈心一举,也觉悲咽起来,道:“原来尊者恁般多一情一。不是我不肯效力,只因其中有个缘故:如此间众犯之中,亦有诸凡不孝不悌、不忠不信、无礼无义、妄行不端、生男育一女一,种种罪果,俱蒙阿难尊者将各项梵语、真言、经文、书卷,设为忏悔之科,演作瑜伽之教,使其眷属或遇亡魂三朝、七七、百日、周年,为之宣佛教,忏悔愆尤,以是俱能解脱。惟此妒一妇一,实系法重一情一轻,阿难原未列入诸忏之内,是以不蒙佛力之遮庇。吾亦每阅其招,不无痛恨,每原其一情一,亦觉可怜。今尊者且不须啼哭,好歹待我入定之际,往西天极乐国土顶礼佛祖,道此妒婆之苦,以求超拔之经,使后之一妇一一女一,免此苦恼。也要看如来肯否若何,再作计议。”波斯回嗔作喜,合掌道:“阿弥陀佛,若得教主如此用一情一,不惟一都氏沐其恩也。” 地藏就向禅床上,合眼跌跏而坐。少时,一道灵光,从泥丸宫而出,竟往西天进发,已到极乐国土。诸大罗刹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善男子、善一女一人,又与众诸天阿修罗、五百罗汉、三千诸佛俱相见毕。只见两旁那些鹦鹉、孔雀共鸣等鸟,俱若欢忭之状,也各相唤一声。地藏转入大殿,适值如来就坐设法,地藏合掌恭敬道:“弟子幽冥教主、慈悲地藏王菩萨,顶礼我佛如来莲座下。” 如来答拜道:“教主在冥府之中,道行虽隆,不能尽为超拔,犹未当证位菩提,今日到来,何以教我?”地藏道:“弟子始发洪愿,原期度尽众生,以四部洲统为西土,方证菩提。但诸孽鬼已蒙阿难尊者,设科演教,屡屡俱获超生;惟尘世妒一妇一,屡撄重罪,渐积狱中,多于太仓之粟。而永远不能解脱者,皆因我佛视彼一情一轻,似无大罪,故未与彼设立经忏。试思此项孽魂,沉于狱中,如石之坠海,永劫不睹天日。乞如来发大慈悲,为彼另设忏法,非弟子之幸,实众一女一魂之幸也,乞怜而允之。” 如来道:“吾一自一设教以来,以大智慧力,设下经卷,何啻十万余言。即唐之三藏,奉人主之旨,来求吾经,吾亦不吝,付彼数百余卷。亦可谓括尽天地间之事业也,何得复缺此项?”地藏道:“蒙如来所赐三藏之经,皆因世人福薄,彼于半途中,已为白龟所沉,存者不过百中之一。此举世之共知也。若法教中有是经典,弟子何敢诳渎?”如来道:“教主有此善念,我当会集诸大弟子,即日登坛,演成妙义,令韦驮尊天,赍呈玉帝,然后发至地府。尔当遍授人间,使彼一妇一一女一之流,或在生,或已死,讽诵百千万卷,以免是厄。即其子,即其夫,不忍其母、妻子受苦,但能延请僧伽,代诵百卷,亦可免其母、妻地狱之苦。尔且先回,吾当即兴斯举。”地藏依旨,回到地府,安慰波斯尊者,整备接旨,不在话下。 那如来果然与众弟子演成一册经卷,名为《妙法怕婆尊经》,内中单说妻子不可凌轹丈夫之事,并将报应一一录于其内。当时地府治妒,原无定刑,故此阎王得以徇一情一用法,如目今诸妒罪,考俱有条律,原来从这《怕婆经》里得来,十王谁敢不遵?闲话休题。 再说如来经卷既成,正欲差人赍呈玉帝会议,忽有一位星官到来。那星官怎生打扮?但见: 赤羽攒成甲胄,丹砂嵌就兜鏊。面如薰枣足如钩,饮啄频伸长[月豆]。日府金乌是友,山梁雌雉为俦。身膺五德猛纠纠,二十八星中昂宿。 原来这便是二十八宿中第一十八位昂日鸡星官,连飞带翥、短啸长啼的来到佛前,躬身跪下,不敢仰视,只是磕头。如来道:“尔是何方将佐,有何得罪天庭,得无欲求解释么?”昂星道:“弟子乃西方昂宿。因有家丑,不忍外扬,已见怒于天庭,无由释免,特恳佛力浩大,欲求一救。”如来道:“既要救解,何不将备细说与我听?” 昂宿几番不好出口,见如来再三催促,只得红着两脸答道:“弟子有妻平氏,向来泼悍,已见载于《周书》矣。不期于十数年前,因与弟子不谐,便背我逃落下方,投作人间之一妇一,是为都氏是也。只因旧一性一不改,又造下嫉妒之罪,甚至上干天威。我王大怒,转敕酆都,捕捉治罪,今已入于地府,谅来正是受刑时候,我想劣妻在天之时,虽只看待弟子嚣薄,其背夫逃走,已属可恨;但念一夜夫妻,尚有百年恩一爱一,何况与弟子伉俪不止一朝。今而落薄,安忍坐视?若向玉帝前上言,又恐贻笑于朋党,复又取责于天曹。特来求我佛爷方便,谅不相却。”如来道:“怪得幽冥教主来说,狱中妒魂最多,原来尔妻亦在其内。我已撰下一卷《怕婆尊经》,正要着人送呈玉帝会议,却好尔来,可即带去,呈过玉帝,便赍入地府,尔妻必蒙提拔也。” 昂宿不胜之喜,即赍了《怕婆经》,辞了如来,早至兜率天顶,朝见玉帝,以所赍经卷呈上,并将佛意一通送与玉帝。帝命文曲星官展开封面,读其略曰: 流行教化,虽以纪律为先;抚育黎民,宜以慈悲为本。狱中诸鬼,俱可超生;世上妒婆,永沦苦海。据地藏辞称等因,实为可悯。特以一贯之道,演作三乘之义,名曰《怕婆尊经》,使造孽终生,得因兹而解脱,云云。 玉帝问道:“原来是法王以经典示朕,为何着尔赍来?”昂宿星道:“臣不敢隐讳。前者妒气上冲,原系臣妻平氏思凡,背臣逃落人间,托为都氏。其一性一仍悍不改,以致冒渎天庭,已蒙发下地府究治。臣甚不忍,特恳如来解释。适值如来演成此经,正欲上呈陛下,因便着臣赍来,并非钻刺等弊。”玉帝笑道:“你这扁毛畜生,只因你是个怕婆星,以致如来作此《怕婆经》。人间怕婆的总也是你扁毛一类。且站开。”昂宿退班。 又一员上前拜舞道:“地府修文郎臣颜渊,奉阎罗命,有短章一通,谨奏陛下。”文曲星宣其略曰: 怀忠怀义,每成佛而成仙;行恶行凶,必受刑而受罪。犯一妇一都氏,孽如猬集,复将妒气,妄触太清。谨细录其罪由,并公拟其施报。缘其陽寿未终,尚未付之畜类,谨将判语十道上奏。候裁。 玉帝看毕,道:“也是他生来造化,讨得如来分上。只可惜太便宜他。”便举笔批道: 都氏罪繇,擢发莫数。适如来有怕婆之经,而着昂宿赍来,似欲为本犯告赦耳。既其陽寿未终,当使赍经还陽,广宣妙义,将功赎罪。完日仍归昂宿为妻。 钦此。 昂宿如此消息,不胜之喜。颜修文得了批回,即日拜辞帝阙,来到地府,将玉帝批旨送与十王。十王见如来奏疏,内有地藏辞称等因,即差鬼卒迎接地藏。地藏与波斯一同来到,见如来经卷并玉皇批旨,二人不胜之喜。十王亦不知这段缘故,正叫做天上落的手段。十王即唤司狱判官取出都氏。都氏浑身打烂。这番只道又该此卯,大大吃了一吓。 带到殿前,波斯不好相认,都氏也不认得。其余十王,各怒骂道:“这恶一妇一,原来就是昂日星官的妻子!若无教主慈悲,代求经典,这恶一妇一何时出得狱门?但恐今日轻轻放回,妒一性一仍旧不改。”叫鬼卒:“可将恶一妇一脊梁上那条妒筋抽出,免他贻祸人间。”波斯又慌对地藏道:“有心玉帝都饶了,免他抽筋罢。”地藏道:“与其还陽而复妒,只当仍置畜类中。这着亦不可少。”鬼卒一齐下手,从尾上把筋一抽,却像拽线傀儡相似,百骸俱动,都氏不胜痛苦。 地藏、波斯好生不忍,侧目而视。十王喝声叫醒,即时动弹起来,跪在阶前。酆都道:“恶一妇一,今番还敢嫉妒么?”都氏道:“爷爷把一妇一人妒筋抽出,如今连一妇一人也不知妒为何物了,岂敢有再妒之理?”酆都道:“你若不妒,我当放汝还陽,广扬如来法宝,将功赎罪;若仍旧不改,那时休想再饶!”叫鬼判请过《怕婆尊经》,一一交一一与都氏,选两名一精一细鬼卒,押还陽世。 都氏闻言,十分欢喜,也不拜谢,起身竟走。未及出得鬼门关外,心下忽然记起一事,忙叫:“鬼卒哥,还要转去,讨个信息。”鬼卒依言带转。阎王道:“一妇一人为何又转来?”都氏道:“一妇一人蒙各位大王释放之恩,另有一事,并求慈悲。”王问何事,都氏答道:“一妇一人只因打死侍婢翠苔,以致频频索命,倒于台下。今虽蒙历遍诸刑,并不曾与翠苔魂儿面质一番,若到陽间,岂不仍来索命?特告大王,既肯垂怜,将一妇一人放得,何不一并将翠苔也还了魂,一妇一人甘心让他为妻,并不敢再行嫉妒。”十王相顾各笑道:“抽筋之效一至此乎?”酆都道:“既肯让他为妻,不可食言,我已预先放他还魂了。快走!” 都氏放心,同两个解子仍离鬼窟,渺渺茫茫,来到一个去处,隐隐闻得哭泣之声。都氏正待回头,却被两个鬼卒尽力一推。都氏和身跌下,不知到了甚么去处,四围更无亮光,一味黑天墨地。都氏摸一摸,但见团团俱有墙壁。少时渐觉气闷,心中慌道:“阎王有心放我,难道又赚我落了黑暗地狱?想来不当耍处。”只得将手中经卷放过一边,把双手脚擂鼓相似乱蹬乱踢。 原来那时正是七七之期,该当发引,却遇众亲友拜别祭奠之际,忽闻棺中发动,众人惊得个个走散,连成珪也惊呆了。周智猜道:“列位不要慌,想必院君丢放不下,还魂转来,未可知也。”成珪道:“岂有此理!虽然天一色一寒冷,经今四十九日,焉得不烂?”周智道:“不然,大凡执一性一之人,不论为着酒一色一财气,死后俱作僵尸,便是十年也不腐烂。院君向来一性一格不凡,决也做了僵尸。老兄不信,你只打开来看。”成珪道:“贤弟,你且饶了我的老命。现今都飙在此寻闹,口口声声要告夺家产,他若闻得开棺见尸一事,活了不必说,倘若不活,岂不受他刁诈!” 周智道:“老兄,怕不得许多,内中响动,此时不救,更待何时?”飞身跄到厨下,夺了一把劈柴斧子,努力便把棺木来劈。成珪与周文、周武俱来拦阻,那当得周智手起斧落,把棺木砍碎一块;就将斧刃一撬,棺盖划然已起。才把棺盖揭开,都氏睁眼喘息着道:“闷杀我也!这是甚么所在?” 成珪初时不敢近前,见是果然活了,才来问道:“你还真活、假活?”都氏道:“我也原不曾死,便到阎罗跟前,一般也过日子,只差没有你们相陪。”成珪忙将都氏扶到床上坐了,声声感谢周智。送丧亲友与那抬柩吹手等人,喧喧嚷嚷,竟把做新文传说。成珪即将翠苔母子仍旧送到周家躲避,才敢问及地狱光景。都氏把一自一己受刑、吃打、抽筋等一情一俱不说出,只胡乱将那光景说些。言及临放之时,道:“我又几乎忘了,我带得一件土仪到来,乃是阎罗老子亲手送与我的。想在棺材里,快与我寻来。” 成珪笑道:“还魂也奇了,还有甚么相送!”半信不信,将棺中一看,果然见有一个黄布包袱。成珪连忙打开,只见是个绢面册页,上有一行字道: 此经名为《妙法怕婆尊经》。奉如来金旨、玉帝尊旨给付本犯,赍至陽间。如有善男子、善一女一人,或母或妻或己身,恐因嫉妒之罪而陷于地狱者,能延请僧尼讽诵百千万卷,既可解离苦恼。如在堂母、妻,亦可消除疾厄,益寿延年,无量功德。 成珪道:“原来是卷《怕婆经》!经中说,若犯妒罪,诵此经即能解脱,又可消除疾厄。想来院君能还魂者,皆赖此经之力。明日当广延僧众,讽诵此经,保佑院君还花复旧。”都氏道:“阎君原着我广行于世,将功折罪。可速唤雕刻匠刊板,普施人间。要紧!要紧!”成珪依言,次日即请南北两山僧众共二十四人,单单只念《怕婆尊经》。众长老从不曾见此经典,念至地府施报等品,无不称扬颂德,众一女一眷听的,无不寒心股栗。 果然都院君病体从此日逐减来,看看复旧,成珪十分快乐。劈空见都氏讨起翠苔姐来,不知放出怎生一番滑辣手段?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释氏之教,真大矣哉!妒如都氏者,且得藉经还陽,况其他乎?虽然,此特初传经咒于世,不得不宽一人尔,世之妒一妇一,幸毋曰:“有《怕婆经》咒,可以解禳,今且纵吾之妒也。”则可。 第十八回 翠苔重返家门 都氏阖堂拜谢 引首《菜根谈》洪应明作 谢豹覆面,犹一自一知愧;唐鼠易肠,犹一自一知悔,盖愧悔二字,乃吾人去恶迁善之门、起死回生之路也。人若无此念头,便是既死之寒灰,已枯之槁木矣,何生机之有! 【评】: 都氏可谓知愧、悔矣。 却说都氏一自一从还魂之后,家下广延僧众,讽诵《怕婆尊经》,果然病体消除,渐渐如旧,因此连日酬神还愿,请客饮酒。 一日酒散后,独周员外进内相谢,都氏留住道:“老身有句话,问我拙夫,他却仍旧畏我,不肯实说,特留员外在此,问个端的。老身蒙开棺起死之恩,员外便是生我的父母一般,百事瞒你不得。前番不容老官娶妾,实是老身不是,我也一自一知其罪,就是娶的熊二娘子,委实是个实一女一儿,也是老身主意。从嫁翠苔,因与拙夫有染,实是老身在假山后亲手活活打死,复着成茂抛在江中。前月独看行乐图,忽见翠苔鬼魂,得下病症,及至地府受些刑法,也是不枉,只还不曾偿得翠苔之命。后蒙阎王放还,老身惟恐转来又被翠苔索命,不为长便,因此与阎王讨个的实道:‘一妇一人既可还魂,一妇一人有个侍婢翠苔,求大王一并释放了他,同到陽世,一情一愿让为正妻。’那阎王老子道:‘你只不可食言,他已还魂多时了。’我想阎王必不诳言,你们定须知道,若寻得翠苔到来,也完了我这点怕鬼念头。不然,心中只是恍恍惚惚,时时似见他光景,此病终久不能痊愈。员外若肯用一情一,何不与我一个下落?” 成珪一自一忖道:“这话来得跷蹊,周君达不露本相才妙。”便声也不敢做,只光双眼瞧着周智。周智笑道:“院君既把他抛在江中,焉得又肯还魂?莫听阎老子调谎。”都氏又唤成茂根究,成茂那敢应允。 周智想道:“我量他这番还魂定然知些因果,或者改过一自一新也不可知。梦熊母子在我家中,终非长便,不及就此机会,说与缘故,到也使得。且待我探他虚实,再行计议。”便作一色一道:“院君是重生之人,已历地府世务,量来不须老朽细道。翠苔一事,原是老朽主行,如今院君要知其详,我也不惧虎威,说与你听:当年成茂驮出,老朽江口救回,赎药调理,原不曾死,但因院君怪他,所以不敢说知。其后另择门楣,嫁与个契友为妾,现今生下一个儿子,已五岁了,十分伶俐,且是好在那边。院君向来所见,只是疑心所使。若肯早把今日之言说出,待我携他一见,或者不着鬼也不见得。如今既要会他不难,只要你赔个不是,我便好去接他。”都氏道:“得他再会,莫说一个不是,便要我拜他一百拜,替他做丫头,也是甘心。只是可惜嫁了他人,若肯回赎,便费百金我也一情一愿。”周智道:“院君,你若果有真心,岂有不可赎回之理?只把银子兑来,明日我包得还你一个翠苔;只是你不要还思量打他就是了。” 谁知都氏果系真心,也不与周智分辩,一竟走到解库中,兑下百余银子递与周智,福上几福,道:“要叔叔替我赎他回来,千万!千万!”周智暗笑道:“我本打探之言,他便兑出银两,想他醋意果然没了,且待我收下再处。”便应道:“晓得了。”一溜风走回家,与何院君说知。何氏笑道:“难道果有此意?这样,是成伯伯老运到了!”连忙说与翠苔得知,翠苔半疑半信,也只得随周智施设。 次日,同何氏来到成家。未曾到门,都氏已先出来,殷勤迎接。及进内厅,何院君对都氏致意,万福方了,翠苔正欲上前对都氏下拜,只见都氏慌忙的一把挈起,声也不做,仔仔细细的看上一回,道:“我儿,你今日还是身子来,还是魂灵来?”翠苔道:“奴家那得魂灵来?”都氏道:“不要调谎,前番只被你魂儿日日下顾,打得我十生九死,好不利害!今日你怎么还是活的哩?”何氏道:“这原是院君该受磨折,一自一己一色一迷迷,疑中之鬼,翠姐姐怎来打你?”都氏道:“这样说来,你真个是翠苔姐了?你且坐下,待我拜你一百拜,你竟做妻,掌管家中事务,我愿做妾,理料厨灶事体罢了。”翠苔笑道:“只愿院君容奴在家,仍供斯役也尽彀了,怎敢说这样话?” 都氏却似风魔的相似,倒身只拜,也不由分辩,竟把身旁锁匙、账目,尽行一一交一一与翠苔。翠苔既不肯受,都氏又不肯歇,何氏又劝不住,三人搅个一团,不得清楚。翠苔再要推让,都氏哭道:“何院君,你休拽我,我是阎王面前说过的,‘若得姐姐还魂,一情一愿让为正妻。’这是决不食言的!想我当年,也不知甚么意思,得罪了姐姐,量你也不怪我。只是你一自一从离了我家,嫁与那一家去?教我好生放你不下!”翠苔道:“奴家八字低微,在院君处,只好与老员外有些私一情一;及至再嫁,那人又与老员外无异,只没有院君般一个主母,以是奴家每常也好生放院君不下。” 成珪对妻子道:“他还生得一个与我无二的儿子,院君还未见哩。”周智道:“我正领在此间,要与院君讨果子吃哩。”便唤:“梦熊快来!”只见梦熊先已妆扮齐整,及来到都氏跟前,朗声唤句:“亲娘!”纳头便拜。但见: 俊秀一自一天成,粉脸朱唇骨格清。步履轩昂相度好聪明,释氏宣尼亲抱临。鹰隼出风尘,独步骅骝谁与争?笑语闲谈浑似父,而今,有子如斯堪称心。 都氏将梦熊抱在手中,心下十分钦羡,忽然放声大哭。众人不知为些什么,再三相劝,问其缘故。都氏拭泪呜咽道:“老身也不哭无食无衣,也不哭少长少短,只因见这孩儿与我丈夫甚是厮像,以是忍不住的啼哭。”周智道:“便像员外,哭他怎的?”都氏道:“翠姐姐在我家中,我却有眼如盲,作贱了他,如今他倒生得这般一个俊秀儿子,我却至今没有。虽然此儿与老儿相像,我老儿怎生讨得这样一个?我想,就是连夜娶与老儿,也生不出这样长大的儿子了。总只是老身的不是,害了我丈夫也!害了成氏宗祖也!教我怎生的不苦杀也!”呜呜咽咽的,又哭个不住。 成珪道:“那年院君不打死他,或者生得一个也不可期。今日虽然哭泣,已无及矣,不如且耐一性一罢。”都氏道:“老官也不要埋怨我了,我一自一无尾,总不足惜,只可怜害你绝后。我若后遭死了,把我千万不可埋葬,只抛在荒郊之外,使鸦鹊食我五脏,狗彘食我骨一肉一,使街坊上人家一妇一一女一把我唾骂一声,说这是恶一妇一的榜样、末代的招牌,也把你出了一口气罢。”周智道:“院君何必出此怨言,但能改了旧一性一,一自一责一自一悔,一自一然天神保佑,定须教你有后。倘若你果然实心一爱一此子,也非难事,儿母尚且赎得回来,儿子有甚求谋不至?只须再兑百金,做老周着与他爷老子说知,一发承继与院君为子,有何不妙?” 都氏又哭道:“说起‘承继’二字,真教我好苦也!如今方省得他人儿一女一,贴一肉一不牢。只那天杀的都飙,我再要怎生看待他?临去时反把我两老打上一顿。冷布袋夫妻,待他颇也不薄,岂不知我病中,足迹也不望我一望。承继一事,员外再休题了!”周智笑道:“院君果然再不承继了,我也不管闲事。”就指着梦熊道:“如今我便送他做了你的亲儿罢,你且一自一己收管,赎娘的银子一发送还你了。”都氏道:“员外,他如何做得我的亲子?赎娘的银子不收,莫不是不准赎么?” 周智未及回报,只见成珪道:“此子虽出翠苔腹中,实系拙夫亲手造下,岂不就是老娘亲子一般?翠苔原未曾嫁,又何须赎得?”都氏大喜道:“我起初也猜着八、九分了,原来实是老官骨血,怪得面庞厮像。谢天谢地,老官有后代了!快把根由说与我一听。”何氏便上前,把成茂驼出等因,直说到生子之事,一一说上一遍。都氏道:“原来世上有你们这一班好人,实是罕有!不亏瞒过我这老贱,怎有今日?想来只我是个花脸,其实惭愧。早知这样,我也没个面目还魂了。如今有个主意在此:多亏列位扶持,完我一家骨一肉一,容我一一拜谢,少伸衔结之报。” 掇把椅子,先请周智坐下,倒身拜道:“都氏生而愚顽,不奉母仪,首蒙员外湖中开示之恩,老身反多冒渎,当受老身一拜;全活翠姐之命,使我熊儿有母,不绝成氏之祭祀,亦当受老身一拜;抚育熊儿,使我丈夫有子,当受一拜;蒙劝丈夫,不去削发为僧,使老身家中有托,当受一拜;老身与丈夫相殴之时,致累员外淘气,又当受老身一拜;结末破棺救命,不避罪名,再生之恩,更当受我一拜。即此六事,恩德如天,莫可补报。有赎翠姐这主银子,仍当送与员外,聊作湿草垂缰之报,乞员外笑而纳之。”周智道:“员外、院君有子,于老朽亦万事足矣,何必报之以财帛。但却之不恭,当暂领院君之财,为院君做件好事尔。” 另日,周智尽将这项银两,付与刻板匠人,印造《怕婆经》数百卷,施舍于世。有偈为证: 稽首能悟真实法,离诸分别及戏论。 欲令世间出酸苦,无言说中言说者。 一切异道之所作,不能破于诸怕想。 彼难怕想金刚断,故我归心此法门。 诸句义中秘密义,世间智慧莫能测。 有能开喻我群生,彼菩萨中一自一敬礼。 喻如七宝施俗僧,诵经未必果受福。 又如谈说诸宣一婬一,只博人间嚣薄讥。 若能受持此经咒,福德胜彼千万倍。 不惟部洲莫讥者,即身酸疼必消除。 故我今为功德施,略述兹经中大义。 愿彼怕婆诸眷属,及酸魔中诸大魁。 闻我开说妙沙门,一切痴心俱灭没。 从今见闻与受持,照真明了心无碍, 无碍真心了明照,西方极乐怕婆国。 周员外刊经印布于世,后来得福,一自一不必说。 却说都氏又拽住何氏,拜道:“多蒙院君赞襄之功,亦当受老身一拜。另有粗绢十端,聊充衣裹,少酬内助之劳。”何氏辞之不已,只得受了。都氏再拽丈夫拜道:“吞声忍气,皆赖贤夫海量包容。多亏你不避干系,生儿于荆棘之中,使老妻有子,当受老身一拜。”成珪即忙跪下道:“院君若拜,教拙夫行甚么礼?两免罢了。”都氏道:“也没甚么相赠,只把向日家法缴过,也只当两免罢。”再拽翠苔道:“还要拜你几拜,不亏你生得孩儿,教我那得现成做娘?” 翠苔道:“这也不是奴家之功,若无成茂哥哥活命之恩,焉能得有今日?”都氏道:“不是你提起,几乎又忘了。成茂快来!”都氏也拜道:“若没你这重生的磨勒,再世的陈琳,那得个一家团圆?白银四十两,与你做本钱,连你身契一发收了,今后只管小官罢。”成茂将银拜而受之,身契断不敢收。众人再三劝说,然后收下。合家大小,俱有赏赐。成珪教梦熊拜了大母,都氏满心欢喜,忙向妆奁内寻出赤金镯子、拳大珍珠、首饰玉器,与梦熊穿戴。另设筵席,款待众人,吃得人人尽兴,个个满怀。正是: 酒落欢肠,谁不酩酊。 未及席散,主管报道:“外边有客到来,说有紧急事体,特请员外接待。”正是青天白日,猛可里起阵乌云,又不知落下怎么一天雨来,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天下惟至恶人,一变即能至善。所以卓老云:“有气骨汉子,最易入道。”都氏一变即为顺德一妇一人,也只是一向有气骨尔,莫谓专藉抽筋之效也。一笑。 第十九回 都白木丑态可摹 许知府政声堪谱 引首《结客少年场》迂王作 结客少年场,少年何所好? 不一爱一身居白玉堂,但愿手平衣冠盗。 朝携侪伴出都门,晚过易水何灏灏; 悲悲易水古风颓,行行江南更可哀。 风景江南何其美,人心江南强半死; 且约心知饮月明,起看吴钩发上指。 抽身不知何处去, 须臾归提人须掷堂署; 笑指金樽尚未寒,垂斟琥珀月中语。 一饮数斗莫嫌多,明日相逢无定处; 回看宝剑闪如银,可惜今宵仅诛一个人。 【评】: 惜哉今宵止诛一个人,此都飙之所以得网漏乎?呜呼!吾安得若人者,与之尽平衣冠之盗也哉。 不说成员外饮酒间见的那人姓甚名谁。且说都白木一自一从秀州进学,归杭辉赫一回。也是运道彩凑,刚遇姑娘病重时候,成珪无暇告理,却被他全算而归。只因秀州有了这条钓肠的线索,住不数月,即回秀州,另赁所房屋,移至街坊,妆做良家行径。可奈妓馆家风,到底不知省俭,一般要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一自一古道:“家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钱财想已用完,别无生发之计,刚剩得小使成华,又作了来兴勾当,将次清淡,不须细说。 那张煊向来帮着都白木的闲,手头甚是充足,口头也是肥腻,不合奉承过火,寻了个青萍与他,将一自一己饭碗打破,心下好生翻悔,几番要诱他回杭,并无机会。那日忽闻成家死了院君,讣书上挂出“哀子成梦熊泣血稽颡拜”,张煊便与众兄弟道:“老成霹空那得有这儿子?” 那时詹直口应声道:“这段缘故,除了区区,鬼也不晓得。”便将都氏娶熊二娘带过翠苔等事,说上一遍。张煊道:“这样讲来,都白木倒没指望了?”赛绵驹道:“有甚么底谱?若到前途,费些口舌,天下事谁料得来?”小易牙道:“一自一从都大住落秀州,我们好生清淡。不若趁此机会,哄他上来,劝他打场热闹官司,大家活动如何?”张煊道:“正合我意。只是没人下去通知。”盛子都道:“小弟愿往,不须半个人陪。”张煊道:“小猴子,你又想狗咬骨头,空咽涎唾。”子都道:“大兄说那里话?一自一古道:朋友妻,不可嬉。况区区嫡真一个鲁男子,岂会做张珙勾当?便是他肯不顾,我也断不高攀。”张煊道:“不必假道学,你且去遭。” 子都得差,好生快乐。刚搭识得个福州贩椒客人,赚得几两银子、一套衣服。次日买些盒礼,径往秀州。恰好都飙在家纳闷,正是无聊之际,见着盛子都到来,即忙迎接。子都见过青萍母子,然后把成宅之事一一说知。都飙拍掌大笑道:“妙哉!妙哉!吉人天相,信不诬也。小弟这两日手头甚是乏钞,恰好遇着这个机会,岂不是天从人愿!怕甚么梦脓梦血,娘子,快打点归家,才是我和你安身去处哩!”青萍喜道:“若得如此,也省逐日费心。”陈婆道:“我说大官不是久贫之人,还是我见得到么。”都飙皱眉道:“虽不久贫,只此时乏钱使用,明日就该起身,一些盘费也无,如何是好?” 子都便于袖口摸出条红绫汗巾,递与都飙道:“小弟颇有,任兄用度。”都飙道:“一发难得,足见厚一情一。”打开一看,约有十来多两,先拣几块碎银,一自一往市上买办接风酒食。青萍母子相陪。盛子都坐下,各人说些闲话。子都渐有轻狂态度,青萍也便厮诨。原来娼家一性一格到底轻薄,这几时见都飙身旁无钞,便有个再抱琵琶过别舟之意。瞧见盛子都身边有银,古人说:“鸨儿一爱一钞”,不必说陈妈妈先插科了,况子都虽是老小官,庞儿终比都飙好些,却又应了“姐儿一爱一俏”一句。半晌间便有无数相怜相惜、相挑相逗之意,甚至子都挨近身旁,勾肩搭臂,青萍亦不相阻,陈婆故意走开,两人连连写了几个“吕”字,就把知心话说。正说到热闹去处,都飙已回,食品罗列,四人吃个不亦乐乎。 次日正待起程,青萍忽然患病,不能起床,原来是盛子都设下的缓兵之计,二人得便中一味干事,不须细说。一直挨过个把来月,子都做得尽心爽快,青萍的“病”已愈了,才议回杭之事。 四人来到杭城,竟投张煊家住下。众朋友齐来探望。都飙将所事说起。众人各逞己谋,有的要告,有的要打,纷纷不一。张煊道:“列位不可乱言,一自一古道:‘事未行,机先露,到底无成。’大官人若要事妥,必须经官;但经官必先起衅。何不先央亲友试说一番,倘然允诺,十分之喜;或者闭门不纳,再动干戈,未为迟也。众兄弟先露圭角,岂不为人所制?”都飙道:“终是法家口气,讲得有理。” 即辞众人,来到周智家里。回覆不在,又转过熊陰陽家,定要老熊去说。熊陰陽推辞不脱,只得应允。来到成珪家里,恰好遇着宴客。熊老见有酒客,欲待不说,又被成老只管问其来意,只得竟把都飙事体说上一番。成珪也把妻子因而气死,幸喜还魂之事告诉一遍。熊陰陽见口风不允,也不吃酒,竟一自一归家。成珪将此事说与妻子并周智得知,计议告状。 次日熊老回覆都飙,都飙即浼裘屹写张状子,次日来到府前。成珪也欲进状,约同周智偕往。小使走了三番五次,周智只是不来。成珪等得一性一急,一自一己去唤,恰好半途相遇。 成珪道:“向来只你燥健,为何也迟钝了?等得我好心焦。”周智道:“非我来迟,只因脱出一桩小事,正要说与你听。原来成华逃走,果是都令侄唆去的。如今又把来卖在秀州一个傅乡宦家里,他道拘束不过,只得逃了回来。早间先到我家,诉出一情一由,思量仍旧服役,并说令侄买秀才之事,一发详悉。我想已去之人,不该复用;但今兴讼之际,正是用人之秋,若行苦一肉一计,用他作证,断送令侄前程,更觉容易。”成珪道:“这倒一发凑巧。快唤他来!”周智带了成华来见院君。 成珪已将周智所言说与都氏,都氏也道有理。成华见主翁夫一妇一,只是叩头,俱推都飙之谋。都氏道:“若论你一情一,本当不复收用,但你既来不收,是诛顺纵逆也。我今适欲与禽兽相持出状告他,务要剥他衣巾。前马爷缉获牌内,原有你名,如今先把你送去,做个巴臂。若得事妥,将功折罪;若应允不得,也莫怪我不收。”成华哭道:“小人一自一知没理,只道还有快活去处,谁知除却这里,一时难过。蒙院君、员外放舍狗命,不加惩治,小人即粉骨,亦难补报,区区官事,敢不尽心?”成珪道:“既如此,同到府前,必须如此,如此,才是关节。” 于是把条绳,将成华缚了,来到府前,寻冯是虚。刚做得一纸状子,恰好都飙也在头门上,衣帽齐楚,踱来踱去。成华指道:“员外,这手中拿白纸的,不是大官人?”成珪道:“原来这禽兽先来告我!我却白裙系腰,蓬头跣足,他到衣冠齐楚,妆出生员行径。” 正是恩人相见,分外眼明;仇人相见,分外眼睁。抢上一步,放出老力,揪住就打,连声叫屈。成华正是怀恨之际,兼献入门之功,挥动大拳尽力奉承。热帮闲那班,一个个缩头吐舌,远远站开去了。都飙打得发极,也连声叫起屈来。 却好三声梆绝,知府许召升堂。衙门开处,皂隶正要排衙,那里呼喝得住?许知府喝声:“拿来!”皂隶竟把一干人结进。跪在阶下,一个叫“殴辱生员”,一个道“盗财杀命”。知府道:“官长跟前,有事且须告理,为何这等喊叫?”成珪道:“爷爷,小人若无爷爷呼唤,几乎被他打死了!”都飙道:“生员若非太宗师救命,也几乎死了!” 知府道:“他是你甚么人?”都飙道:“生员唤名成飙,这是父亲。”知府道:“既是父亲,就不是殴辱生员了。”成珪道:“小的那得有这儿子!原是内侄,盗了小的钱财,拐带小的义男,还要打死小的,是个的真强盗!”都飙道:“父亲冒认他人之子,不容生员归家,希图谋害吞产。望太宗师作主。有下一情一一纸,伏乞台鉴。”知府取上读道: 具呈生员成飙,为斩继屠宗灭法凌儒事:姑都氏,赘夫成珪,无嗣,从幼继飙为子。复有继一女一一姐,与飙俱若亲生。上年将产分析,飙得其二,姐得其一;姐产归婿收用,飙产父仍执掌,分单可证。祸因游学秀州,倏生异议,冒养他人之子,希图罟产,不容归家。切思一自一幼继立,理应得产,他姓之儿,奚容吞噬?叩天亲审,泾渭立分,旧一情一可续。原产可归。上告。 许知府道:“那老子也可有状否?”成珪道:“都飙原是小的内侄,当年寄食在家,盗去本银五百两,复将义男成华拐带,远遁无获,已蒙前任马爷,给赏广捕牌面。昨日已获成华,特送爷台,以求追究,不期正遇此贼,又被毒打。今有原牌并下一情一各一纸,伏乞爷爷重怜。”知府接牌看毕,又将呈词暗读道: 告状人成珪,为恳天追剿事:内侄都飙,盗财拐仆远遁,无获。已蒙前任马爷给牌广捕。今月日获仆成华,言称恶遁张煊家,势横难敌。叩天亲擒追剿,焚顶上告。 许知府看毕,问成珪道:“他既是你侄儿,又经继立,你今无子,有产合应与他;即另继一子,再作次男也罢,如何反做贼一情一诬他?况他又是生员,岂是做贼的?”成珪道:“呀!爷爷,从那里说起!妻虽无子,妾子今已五岁,那有从幼继立之说?”都飙道:“太宗师在上,生员游学出外,又不十年五载,就是妾生,那得便有五岁?若说生员不曾继立,这分单只问是谁写的?” 知府看道:“成珪,这纸分单,历历可据,难道不是你写的?”成珪道:“小的有甚么分单?这正是他希图抵搪之物。爷爷只将分单上主分亲友邻里拘来,便知真伪。”知府将分单一看,于上并无与事名姓。知府道:“是了,分单定有主分之人,岂有一自一主之理?明系无耻假捏,那盗财一事,眼见得真了。”叫皂隶:“把成华拶起来。”都飙着力争辩,许知府一毫不理。 众皂隶就把成华动手。成华叩头道:“爷爷,不须动得刑法,小人只是从直讲来。那年盗银一事,其实是大官人之谋,所盗六、七百两,亦俱是大相公经手用度。小人不过倚草附木之流,焉敢生此歹意?其后追索不还,反把家主‘才丁’(才丁组合即“打”字)。这虽是讨银的不是,小人也并不曾帮打半下。那日主翁动气,便要经官告理,惟恐大官走了,便着小人随他。谁知又落了他的机彀,把小人拐落秀州,复卖于傅乡宦为奴,不期又被原主所获。只求爷爷原一情一。” 知府道:“既盗许多银子,寄宅在那一家?”成华道:“爷爷,若要大官人将半分三厘把与小人用,果然极是经纪;若说用与他人,且是溜索。假如借裘相公代考,买得一名秀才,就去了一半;与热帮闲同嫖,为青萍妓赎身,毛毛去了三百。刚剩得小人一身,尚且承继与了傅家,那得还有余剩?若要赔偿,只问大官便知端的。” 知府道:“都飙,你这番也不必称得生员了。据成华之说,你只合称为庶之徒也。那买秀才一事,却怎么说?”都飙道:“太宗师总莫理他,这是一片胡言,希图嫁祸之意。叨进一事,实是生员亲笔挣来,篇篇文字,句句从肺肝中流出,焉得作假?”成华道:“呀,大官人,这事瞒得他人,瞒不得我。况与我同做的,现有店主人亲手过付,怎白赖得?”知府道:“总也不必分辨。待我出一题目,当堂做得出来,生员也真,盗财也假;若做不出,二罪齐发,莫怪老许手辣。” 都飙大叫道:“嗳呀,太宗师大人,别的还可,这断断使不得!生员今日之下,原为夺产而来,不为赴考而来,腹中止带得一副讼师肺肝,并不曾备得作文材料。若要面试,必须另日。”知府笑道:“你今日腹中不带得文字,毕竟要怎么日期才有文字呢?”都飙道:“太宗师若说我廿岁后生不会作文,也须知七旬老汉那能生子。不把他假子辩个明白,生员今世也不做文字。”许刺史道:“这也不难。”叫皂隶:“速唤那成珪的儿子来。”又差一名皂隶道:“可向街坊上,另唤一个少年人生的儿子,与成珪子年齿相等者一名。”又差个皂隶:“到书坊中速取印行《汉史》一册。” 不移时,三个皂隶齐到,那孩子便是府侧王豆腐的儿子,与梦熊一齐跪下。许知府问得二子年纪相等。将梦熊瞧着想道:“此子面庞与父无二,可恶狂徒,强为排挤,若不把旧事引证,他也到底不服。”吩咐都飙道:“王家孩儿,壮父所生,成梦熊老父所生,若有不真,必有可辨:把二孩站在阶前,俱去了衣服,此时初冬时候,看那一个畏寒,你只从实报来。”皂隶去了二小衣服,却是梦熊叫冷。都飙报道:“启太宗师,假儿毕竟畏寒。”许知府又教将二子立日中,“看谁无影,你亦报来。”二小儿又立日中,不知怎么,梦熊独没影子。都飙报道:“启太宗师,假儿果然连影子都是没的。”许知府道:“着二子归家。”叫值堂吏:“可将取来《汉史》内,寻名宦中有《丙吉传》,朗声读来。”那吏从头寻着,依本读道: 汉丙吉,为陈留尹。有富翁老年无子,娶邻一女一,一宿而死。后产一男。至长,其一女一曰:“吾父娶一宿身亡,此子非父之子”。争财,数年不决。吉云:“尝闻老翁儿无影,不耐寒。”其时秋暮,取同岁儿,共解衣试之。老翁儿独呼寒;日中,果然无影。遂直其事,郡人称神明焉。 许知府道:“辨别真伪,一如前辈之法;无影、呼寒俱出尔曹之口,且众目共睹。成珪之真子无疑,犹不作文,更有何待?”叫书手:“取副纸笔与他,就把‘继绝世,举废国’二句为题。” 都飙听了丙吉一节,已是默然无语,又见题目到来,却似汤泡埏蝤,看看缩拢,道:“生员今日委实不带得文字肚肠,要试,定须另日。腹中绞痛得紧,旧病又发了,过不得!过不得!太宗师要作文小事,即不判还财产,也是小事,这一性一命是要紧的。”知府道:“不妨,我有疗痛辣汤在此。”叫皂隶:“选头号板子,与我採下,先打四十,明早上道,再行参处。” 都飙道:“呀,生员岂可打得!”知府道:“惟我老许,便破格打个生员,总与打马鞭驴何异?”叫该房:“快做文书,申详学院,将一干人犯,明日就送道爷审究。成珪父子宁家,成华讨保,都飙发本府司狱司收监,明日听候解审。”许公退堂。成珪不胜之喜,将银谢了王豆腐,又请衙门中人役,各有酒食银两,不在话下。 归家说与都氏、翠苔,大家欢畅,俱说:“亏了周员外,能用成华之功。”专候来日捷音。 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摹都飙假斯文,真堪绝倒。若除却许府君,未有不因秀才而另目视之者矣。噫!谁知今日秀才,多半都飙者哉! 第二十回 昧心天诛地灭 硕德名遂功成 引首《钗头凤》陆务观作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一春一一色一宫墙柳。东风恶,欢一情一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一春一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氵邑绞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评】: 波斯重生成家一番,以释门论之,亦可谓“错错错”矣,然欲救“醋醋醋”,胡能不“错错错”也!少年未娶者,幸毋曰“莫莫莫”。 却说都飙刚刚将名儿改得在本府学中,思量辉赫邻里,谁知弄出这场口舌,撞着老许作对,申详送道,剥去衣巾,又吃一番拷打,拟成徒罪。裘屹等恐事累己,俱作高飞之策,成珪等宁家,不在话下,都飙本意,只思夺转产业,复有一番富贵,便众帮闲,亦有几时热闹,谁知反剥了衣巾,并吃了刑法。衙门使费,俱是张煊与盛子都发本,只想赢得官司,当做钩鱼之铒,谁知也落了空。盛子都原以此为买笑之意,到也罢了;那张煊不过一味为利,见这光景,那得不作吵闹?更兼三口坐番在家,朝来要饭,晚来要酒,一些也没想头,那里盘缠得过?便发话道:“大官人,我这里所在窄小,终非久留去处;况年荒米贵,大官人也要体谅。”都飙道:“张兄,我和你莫逆之一一交一一,小弟暂此落薄,便取扰半年三月,也不为过。不日起解,还要仗你周支,难道便要逐我出门?” 张煊道:“哎哟,贤弟,这话竟来不得!当今之世,米贵如珠,薪贵如玉,父子不能相顾,夫妻不能相保。俗话道得好:朋友,朋友,只朋得个‘有’。你若有时,我也断不如此。你今与我相似,教我也只没法。既要住过半年、三月,我一自一搬去,让了你罢。” 次日,张煊果然搬了,都飙拍手无尘,无计度日。可奈鸨母脸上生锋,青萍舌中吐剑,终朝聒絮,彻夜争持。都飙一自一忖道:“有钱时人人敬仰,何等昂然;到今日,便只没了银子,为何连我一自一己也不敬一自一己了?咳,到如今,方知钱财入手非容易,总也悔不迭了。妻子聒絮尤为小可,只我资身无策,如何是好?况且起解在迩,衙门里又要使费,路途中又要盘缠,丈母、妻子靠谁赡养?总那些猪朋狗党,一个也休想扶持了,这却怎好!”眉头一蹙,计上心来,道:“是了,是了,冷一姐家向来未经扰他,在前与我颇相怜惜,不免把些虚一情一赚他,将妻子寄得在他家下,再作区处。” 迤逦来到冷家,与冷祝夫妻相见后,叙了若干相怜言语。看看说到一自一己身上,道:“咳,贤姐,你可晓得兄弟受下屈气来么?”一姐惊问道:“我却不曾晓得,快说与我听。”都飙假流两泪道:“不是兄弟不要争气,也只是姐姐该少得些产业。”就把一自一己进学、娶亲、告状、问罪、觅屋等事说上一遍。冷祝原是无能之人,只当得是一春一风过耳。冷一姐是个支离一妇一人,向人且是勤说,闻得成家有了儿子,便吃惊道:“有这等事!我们只半年没个工夫探望,便脱出这等事体。他道寻了个甚么杂种回家,终不然家中余钞,竟没我们分了?又难为你吃场大亏,这的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我一例之人,你输就是我输。不要忙,你既有了岳母、妻子,不须别处寻得房屋,我家颇空,不若搬做一家,慢慢摆布转来。我和你到底还是老姐老妹,终不然被杂种得了若干家产不成!” 都飙见中他诡计,不胜之喜,连夜与妻子说明,搬至冷家,三口儿住下。那冷一姐又指望谋夺来,大家有本有利。那日冷祝出外,都飙与一姐道:“姐姐,我想起解在迩,此事不可再迟,想计策不难,只差有了个梦熊,又被许知府当堂验过,要想逐他,再也不能够了,怎么暗算得他,才是妥当?”一姐道:“不难,我正有条妙计,千万不可走漏了消息,只好你知我知,便是布袋也不可使他知风。目下布袋生日,该接两老吃面,今他既有儿子,待我着布袋去接他,只说闻得添位舅舅,你要见他一面,千万要他同来用箸素面。那时若得他来,只须如此,如此。岂不落我术中?”都飙道:“贤姐姐,真好计策,正合兄弟之意。” 不数日,寿日已至。一姐唤丈夫吩咐一番。冷祝就到成家,将妻子之意一一达上。成珪因冷布袋半年不来探望,心中且是怪他。便发话道:“院君死也不吊,病也不望,今日还有甚么丈人、丈母!”倒是都氏道:“老官,他二人不来,我也正恨着他;今他既已再来,叫做一善能消百恶,恕了他罢。他接我们,本想不去,梦熊当是舅舅,一来也该去拜姐夫的寿,二来也与一姐看看,我有这样聪俊的儿子,免得想我财物,便与他去一遭。” 成珪从来那一件不依着妻子说?说那时即便装束梦熊,一一交一一与冷祝,一同来见姐姐,不期梦熊从来娇养,不惯行走,到得姐夫家里,身子已走得疲乏,茶也不要,水也不要。一姐与都飙俱来恭敬,把些时新果品、上好嗄饭堆在梦熊嘴边。梦熊蹙着眉头,只是不吃。少顷酒肴完备,众人团团坐起,吃酒吃面,独有冷祝,事在东翁,无暇坐虚,肚中走得空落,半日讨不得一个醉饱。一姐见梦熊诸一色一不吃,忙到厨下,整治了一盏香喷喷的鸡汁粉汤,递与梦熊道:“好兄弟,接你来,姐姐不会做人,无物待你,你却一些不动,敢是身子不快?这碗粉汤是好吃的,你先吃了,姐姐另买果子你吃。”梦熊口中锁喉一般,一些也呷不下,正像供佛的,只是摆着。 一姐不曾把头回得一回,只见冷祝从外进来,道:“肚里正饥,那个却好剩碗粉汤在此?”掇起就呷。一姐连翻夺下,已是吃了半碗,都飙、一姐面面相觑。冷祝竟不晓得,但觉一时腹痛难忍,一姐慌了手脚,忙叫延医救治,都飙未及出门,冷况乱颠乱跳,七窃流红,仆倒在地,忽然死了。有诗为证: 莫道机关刻且深,天公端不被人斟; 鸩藏未卜何人死,鹿失知为谁所擒。 稳教燃釜煎箕豆,奚料凭栏泣藁砧; 拭泪谩嗟妾薄命,朱弦从此离瑶琴。 原来这是冷一姐与都飙造下蛊毒之计,原不曾与布袋关会,且喜梦熊不该绝命,反算计了一自一己丈夫。成茂来接梦熊,看见冷祝尸首,大吃一惊,并也不知为甚死得恁速,竟抱梦熊回家。一姐哭中含怨,一自一悔莫追,把丈夫殡葬,不在话下。只那一片害人之心,愈加转切。家中没了丈夫,凡事挣持不来,兼之人口又多,一时摆布不散,免不得也清淡了。都飙游手好闲,资身无策,亏了新相与的一个朋友,每日倒有几分进益。 那人是谁?却是临安府中一个有名的窃盗,唤做“我来也”。这我来也飞得檐,走得壁,穿得房,入得户,盗中之魁,贼中之顶。每每出行掏摸,再不怕人捉捕,也不扳害他人。每入人家卧内,物件到手,必于壁上题着“我来也”三字,以是捕曹都称他为神贼。都飙只因张煊一脉赌博,结下这个好友。目下窘迫之际,一发大为获利。那晚对一姐道:“姐姐,我想老猪狗家,千方难以算计。我恰寻得一个好友,善为穿窬,不若倩他神术,夤夜前去偷他一手,岂不为美?” 一姐道:“偷一手,不过没他几多钱钞。既能进得内室,何不再带青锋一柄,把那小杂种或是老畜生将来杀了,怕那钱钞那里去!”都飙道:“好姐姐,毕竟是有见识!趁着今晚黑暗之夜,待我邀了“我来也”,同走一遭。你只在家整备接取物件,耳听佳音。” 二人计议已了,看看傍晚,一姐做饭与都飙二人吃了,带了杀人家伙,一程来到成珪家里。我来也道:“小弟每欲算计一家,必要三、五日前,看其出入门路,以是百无一错,今此来是大兄见招,急促里不曾看得门路,须要大兄前导才好。”都飙道:“这不难。他家是我出身去处,门路极熟。前边栅门牢固,且有猛犬,难于撬掘;后边墙内厨房,厨房内又有重重墙壁,也难穿挖;只有左边空园,园中就是花圃,只须挖得一重墙洞,进了花圃,入内就易。你只跟我进到内房,一自一然你熟溜了。” 我来也依言,把火草照着,一如所说,果然直达内房。挖撬房门,乃是我来也的熟技,不须都飙费心,都飙只举钢刀,整备杀人手段。谁知成珪命中不该受伤。那夜偏偏的翻来覆去睡卧不着,耳边猛可里听得撬门之声,连忙披衣道:“不好了!有贼!有贼!快拿灯来。”都氏、翠苔、梦熊俱是一房睡着,各各惊醒。正待开门观看,梦熊将父亲一把拽住道:“爷娘不可出去!此时半夜三更,我劳彼逸,设有不虞,如何是好?只须唤成茂等起来,看其动静,然后出去,庶免无失。” 成珪依言,忙声叫唤。都飙与我来也回身不迭,望外正寻花园旧路,谁知成华、成茂正在园侧安宿,二人听得呼唤,连忙拿把钢叉到来。我来也终是老作家手段,见有人来,就闪过一边,已从墙穴内钻出。都飙却是新出后辈,那里会得躲闪?早被成茂拦头一下,打倒在地,一把头发揪住道:“拿着贼了,快拿灯来!”众人齐来看,道:“呀,原来就是都大官!为何做这勾当?手中还有白雪雪一把大刀!”成珪道:“有这等事?放不得了,寻索来缚去送官。”都氏道:“不肖狗才,做这丧心之事!黑夜持刀,敢待杀谁?快与我一顿打死,也当除了一害。” 夫妻二人一齐动手。梦熊向前,把都飙和身搂住,道:“爹妈若打哥哥,宁可打了孩儿。”成珪颇一爱一儿子,便住手道:“他是你甚么哥哥,你要这等遮护?”梦熊跪禀道:“爹妈有所不知,哥哥此来,纵非合礼,爹爹须看母亲面上;母亲亦宜想舅舅一脉。今彼不过为利而来,求之不得,反又受了鞭笞,岂不复深其怨?手中白刃,不过一自一卫之物。岂不闻孔子曰:‘以德报怨。’依孩儿之见,望爹爹赠他银子,慰其来意,纵有毒心,亦当瓦解。” 都飙只是磕头,总也不敢做声。都氏那里肯依?成珪道:“孩儿说的,倒也有理。老娘,譬如被他偷去,便依孩儿说罢。”成茂解去了绑。成珪即将十两银子递与都飙道:“今日依你兄弟解劝,免你送官究治,又与你十两银子,已后务要学好,断断不可如此。成茂开了后门,放他去罢。” 都飙抱头鼠窜,正走间,只听得耳边厢大喝一声道:“狗贼,那里走!”都飙惊得魂飞魄丧,连忙双膝跪下。抬头一看,原来就是我来也,都飙道:“吓死我也!怎生这等恶取笑!”我来也道:“正待收你为徒,原来如此胆小,怎生干得事?我这行脉中,第一要的是胆,假如我喝一声,你也覆我一声;我若叫你是贼,你便道我屈冤平民为盗,反要扭我到官,这才是贼做大。为何慌忙跪下?这不明明认是贼了!”都飙道:“只被一吓,胆已几碎,那得有此宛转?另日把《梁上君传》细细讲究,全要仗你开示哩。”我来也道:“怎生脱身出来?”都飙道:“莫说起,羞死我也!向来要杀梦熊,今日若非他,怎得这条一性一命?反又与我十两银子。这样看来,岂不羞杀!”我来也道:“侥幸,侥幸,还只亏贼星兴旺。快去罢。” 不欺这席话,却被成茂尾在身后,细细听知,飞风回家,说与两老。夫妻二人倒惊做目瞪口呆,道:“真亏了我孩儿也!若还造次出房,岂不受其荼毒!”后人叹梦熊少年老成,智鉴卓异,有诗赞曰: 少小儿童识鉴超,全亲布德辨獍枭; 灵心慧眼从天假,八十老翁徒寿高。 话分两头。再说那青萍姐向与盛子都有奸,一自一从搬至冷家,因有一姐碍眼,都飙又日日在家,故此一路竟动不得。虽子都时常往来,只好做衙门首的石狮子,两个眼睛厮看,再也走不拢来。这日因都飙有此一举,青萍便暗约盛子都道:“今夜那天杀的出外勾当,亲哥千万来快活一宵。”子都等不到晚,早来到冷家,躲在青萍房里。冷一姐做饭与二人吃了出门,一自一拿盏灯进房,把门掩上。因要等候都飙,不把灯儿吹灭,和衣而睡,把耳听着大门。青萍见一姐进房安息,便轻轻的唤出盛子都道:“亲亲一情一哥,那厌物已出去了,冷一姐又进房了,正好出来,与你摆开阵势厮杀一回。” 子都道:“心肝的姐姐,我等是等不得了!可奈冷一姐房中灯光未灭,他在内房,我和你在外房,设或他开门出来,却不惊杀了我,损了你的体面?”青萍道:“亲哥也说的是。我们在房外的,只将些粗重家伙,把他门儿叠煞,他若要出来时,先要叫我搬开,那时你又好早早躲避也。”子都道:“讲得有理。”二人将些粗重木器都堆在一姐房外,然后将衣服脱做赤条条的,吹灭了灯,搂上床来,把那桅杆般陽物,尽根插进,扇风箱的一般,抽上三、五百回,说不尽无尽一情一趣,免不得雾散云收。二人把被儿裹着,手儿挽着,脚儿勾着,嘴儿偎着,舌儿衔着,呼呼的正是睡去。 谁知冷一姐等了多时,也睡了去,灯儿不曾灭得,却被偷油老鼠带焰衔去,惹在帐子上边,沿着板壁,烧得满屋通红。一姐正在梦中。只觉热腾腾一逼一拢来,开目一看,叫声:“有火!”连忙就走。正待开门,只见门外密密堆满,飞也飞不出去。喳喳的叫得青萍醒来,见是火起,衣服也穿不迭,那里还有工夫搬去门边家伙?二人一自一顾一性一命,忙奔出门,早见火焰冲天,眼见得冷一姐做了一堆灰烬。后人叹其贪而残忍,欲害人而两番害己,天理固不爽也。有诗为证: 若说天公近,世间何是多奸佞; 若说天公远,每见奸邪祸未免。 天公远近莫浪猜,报施祸福迟早来; 请看歹心冷一姐,谋害不成先一自一死。 都飙与我来也出得门来,忽见前边火起,欢喜道:“穿窬不利,抢火必有所得。老兄趱行一步。”正行间,忽见二人手提长索照头一套,道:“冷家失火,走了火头,你却走不得了。”都飙只叫得苦,并不知妻子走向何方,亦不知姐姐下落。等得火灭,解送各处衙门,又是一番拷打。随问出徒罪根由,加上逃徒之罪,又解极远、驿递充徒,即日起解不题。青萍母子竟归盛子都收养,此后事迹,不烦细道。 说那梦熊,真个聪明独步,伶俐过人,年纪才得七、八岁,即便满腹文章,开口成句,总之资质好了,有书无个不读,读的无个不记。人人说他罗汉转世,倒也不甚差池。九岁入泮,十四岁便中了孝廉科。周智将孙一女一美姐许配。 次年,成珪夫一妇一怕己年老,要与梦熊合姻,梦熊道:“爹妈虽只年老,尚在古稀有奇,仿之吕望,正是功名发仞之际,请一自一宽心行乐,顺时加餐,不必把儿未姻之事,在于心曲,以费神思。儿向年有誓,若不金榜题名,断不洞房花烛,只待来岁大比,好歹须有定夺。目下爹爹要娶媳一妇一,断然不敢从命。”成珪没奈何,只得歇手。 次年,皇都大比,成梦熊来到科场,却是探囊取物相似,中了一名二甲进士。部中观政已满,除授福州别驾。梦熊上疏道:“臣乃弱齿书生,谬叨提拔。奈二亲年迈,大德未酬,福州之任,不敢承旨”等一情一奏闻。那时宋朝一自一从南渡以来,家国偏安,仅云小康,正是修文偃武之际,重的极是文人。宋官家见成梦熊奏章,问及年齿,不胜之喜道:“这书生恁般年纪,便做这般文字。既是二亲在堂,有何大恩未报,且着细细再奏上来,待朕定夺。” 成梦熊闻旨,即将父母年纪、并周智劝父娶妾、曲全宗祀等一情一奏上。宋皇帝览表大喜,道:“民家发妻无子,多缘不能娶妾,以致宗祀斩然。无力者固已委之天命,即有力者,亦多为妒悍所阻,不能继其后裔。朕虽怜之,亦未经垂谕于黎庶。今成生之嫡母,亦似前妒而后贤者,匪周智之曲旋,而成氏之胤几绝,岂非莫大之德!成梦熊以二亲年老,大德未酬,不肯赴任,其志行可嘉。即着该部官,先将白银五十两、彩缎二十端以赐处士周智,仍给冠带职衔,以风友道。成梦熊留京擢用,仍赐白金百两,为养亲之资,仍赐金莲宝炬,给假三月,待完姻后受职。”梦熊得旨,不胜之喜,谢恩已毕。 次日,周智受礼部儒士之职,成珪夫一妇一受了钦赐银两。不日官报推梦熊为京兆尹,择日完姻,说不尽无穷荣耀。 荏苒间假期已满,到任理事。且喜民安物阜,四境恬然。不数月,周氏有了喜事,却早生下一个公子,取名兰孙。次年又生一个,就唤桂孙。其年梦熊二十二岁,任期已满,成珪夫一妇一俱受了封拜。吏部考选,正报推升,都氏忽然身故。梦熊丁忧治丧。不半年,成珪又死。梦熊守孝,极尽哀痛、迫切之诚,准准守了六年丧制。正待起复,周智又死,梦熊因有义父之称,亦服三年之丧。后又十余年,翠二夫人、何氏院君俱已过世。 梦熊看得二子俱已长成,长子已入黉门,次子更加敏慧,便对周氏夫人道:“拙夫原是僧人转世,走来继续成氏后嗣。今我父母已葬,儿子已长,烦你撑立家庭。我却要出家去也。”周氏拦挡不住,只得任从披剃,在于报恩寺焚修。有司官俱来相送。其后二十余年,一毫不与尘士一一交一一接。 一日,忽然吩咐道:“今日西归,与我快备香汤沐浴。”浴罢端坐禅床。香公请得夫人、公子到来,已是回首了,空中仙乐铿锵,天花飞坠,满城之人无不看见。长老送入龛子,烧炼等事,不在话下。 那梦熊和尚原是熊二娘转世;那熊二娘又是波斯达那尊者化身,那日来到地府,十殿阎王俱来迎接。即时复了本来面目,仍做了波斯那尊者。几幢仪仗前导,地藏、十王俱来远送。波斯道:“贫僧多蒙地藏教主,并十殿慈王相一爱一。此一情一深铭刻于五内矣。但先父成公、嫡母都氏夫人、生母李氏夫人,料还俱在地府,不识容一别否?”十王道:“尊者有所不知:先尊成珪原系天上金童,只因觊觎玉一女一,以致降谪尘凡。复因昂宿之妻,与夫偶尔有鼠雀之嫌,便逃下人间,氤氲使者便戏笔配与先尊,即令堂都氏是也;李氏夫人原系玉一女一化身,实是玉帝遣来完汝父之夙念者。故辞世后,俱已还天,何得尚在地狱?”波斯道:“既如此,更万幸也!” 于是辞了十王,跨上法驾。正待望西进发,只见一人手中提着个血淋淋的骷髅头,扳住车轮,高叫:“救命!”波斯道:“是何冤鬼?报上名来。”答道:“小人就是都飙。一自一从那夜蒙不送官,反赐银两之恩,其后日夕感念。不期盛子都因我外府当徒,占了我的妻子,怕我后来有话,请人将我中途杀了,特来诉与冥王。又苦不蒙拘审,置我枉死城中,衣食无措,痛苦异常。今日闻得尊者西归,知尊者原系生前表弟,倘蒙见惜,幸赐鼎言。”波斯道:“原来有这等异事,待我再见十王。” 十王禀道:“谋杀都飚,原系青萍之意。盛子都占人妻子,更又代人杀夫,虽都飙命中夙犯,亦青萍、子都不赦罪愆,所谓男盗一女一娼,正是三人显报。少不得陽寿终时,一自一有定夺,不烦尊者垂问。”波斯对都飙道:“既汝妻与奸夫俱陽寿未终,且不须一性一急,待后定不亏你,不必啼哭。”众鬼卒把都飙寄去。波斯挥泪而别。此亦慈悲之意也。 既到西天,参了佛祖,仍归本位,复证菩提。这也是波斯尊者,六十年前一点尘心浮动,到如今三生会上,两番变相托生。虽只是一自一己道行着魔,也还是成门的宗枝有救。不然,妒风飘渺,那得个宁静时光;血食沉沦,一自一能够久长岁月?从今后,但愿得打破了家家的醋瓮醋瓶,倾翻了户户的梅糟梅酱,连《怕婆经》也只当无字空文。这《醋葫芦》也只当青天说鬼,不妨妄听妄言,但愿相随相唱。 诗云: 惧内原多趣,实为酿祸门; 有儿失纲纪,无儿斩后昆。 尔身胡足惜,尔祖又何冤; 开辟有尔姓,历传在尔跟。 【总评】: 无德不酬,无怨不复,天道昭昭,焉可诬也。观都飙、冷姐结末一段,教主岂专为醋海说法?亦为天下小人忏悔多多矣。闲者希勿以而忽之,庶乎不失作者之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