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乌鸦的故事》 第01章 在这世上,做一只独特的乌鸦,该有多么荣耀,但又多么艰难啊!我绝不是一只神话中的鸟儿,而且市封先生也描绘我的情况。然而,唉!我又极为罕见,极难寻觅。但愿完全不可能有我这样子的! 我父母都非常老实厚道,多年来一直住在沼泽区一座偏僻的旧花园里,堪称一对模范夫妻。我母亲趴在灌木丛中,每年下三次蛋,边打腕儿边孵化,表现出主教式的虔诚;而父亲年纪虽然大了,但还是非常整洁,非常活跃,终日在四周觅食,给妻子送来美味的虫子,而且小心叼着虫子尾巴,以免倒她的胃口,到了晚上,只要天气好,他就唱歌给她听,同时欢愉周围的邻居。这对和美的夫妻从未吵过嘴,从未有过一丝不愉快的乌云。 就在我出世不久,他有生以来头一回显得情绪不好了。尽管我的淡灰色的毛还不明显,他已经看出无论毛色还是模样儿,我都不像他众多的子女。 “这可是个脏孩子,”有时他斜眼看着我说道,“显而易见,这淘气鬼碰到土堆泥坑就打滚,才总是浑身泥土,总这么难看。” “暧!上帝啊,我的朋友,”母亲总是蜷缩在旧锅做的窝里,回答说,“他这年龄就这样,你还看不出来吗?你自己呢,你小时候不也是个可爱的小淘气吗?等我们的小鸿鹤长大吧,你就会看到他长得多漂亮,肯定是我孵出来的最好看的一个孩子。” 我母亲这样为我辩护,但是绝没有搞错,眼看我长出倒霉的羽毛,她也觉得我像个怪物;然而,她和所有母亲一样,往往格外疼爱受自然虐待的孩子,就好像这是她们的过错,她们事先就拒绝要加在孩子头上的不公正的命运。 在我第一次换毛的时候,我父亲陷入沉思,并注意端详我。只要我褪了毛还没长出来,他对待我就还相当和气,见我赤条条的,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甚至还喂我肉酱吃;可是,我冻得发僵的可怜翅膀一开始覆盖绒毛,他看见每长出一根白羽毛,就大发雷霆,我真怕羽毛全被他技光,一辈子都得赤身裸体。唉!我没有镜子,不明白他发火所为何来,心中怪道,天下最好的父亲为什么对我如此残暴。 我刚刚长出羽毛,一天阳光灿烂,我不由得心里高兴,在一条路上飞行时,不幸唱起歌来。父亲刚听我唱一声,就像火箭一般冲向半空。 一我听见什么啦?”他嚷道,“一只乌鸦难道会这样叫吗?这算鸣叫吗?” 他气势汹汹地扑到我母亲身边: “你这疯婆娘!”他责问道,“是谁在你窝里下蛋啦?” 我母亲一听这话,十分气愤,从窝里跳出来,不小心扭伤一只脚,她便噎着说不出话来,掉在地上半昏过去。我见母亲要死了,便惊慌失措,吓得抖成一团,匍匐在父亲膝下。 “父亲啊!”我对他说,“如果说我的叫声走调,我的衣衫难看,但是绝不要惩罚我母亲!我天生没有您这副嗓子,这能怪她吗?您的黄色呼这么漂亮,您的法兰西式的黑礼服这么华丽,穿着就像正在满嘴吃摊鸡蛋的教区财产管理员;如果说我没有您这黄瞟和黑礼服;这能怪她吗?如果说我天生是个怪物,因而有个人要受罚,那么至少让我一个不幸吧!” “问题不在这儿,”我父亲说道,“刚才你鸣叫,竟敢用这种荒谬的方式,是什么意思呢?谁教会你违反所有习惯和规则,这样鸣叫呢?” “唉!先生,”我低声下气地答道,“因为天气晴朗,也许还因为蚊蝇我吃得太多了,感到特别高兴,不觉就叫起来。” “我的家族没有这样叫的,”父亲怒不可遏,又说道。“多少世纪以来,我们鸣叫父子相传。夜晚我要让人听听我的声音的时候,要知道,这里住在二楼的一位老先生,住在阁楼的一名小女工,都打开窗户聆听。而你这身可恶的羽毛,就像集市上的妓女脸上搽的白粉,站在我面前,不是够我受的了吗?我若不是最温和的乌鸦,早就把你的羽毛拔得精光,让你不折不扣地成为要插上烤扦的一只小鸡。” “那好!”我见父亲这样不讲礼,也非常气愤,高声说道,“既然如此,先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躲着您就是了,不让您看到这只可怜的白尾巴,省得您整天揪扯。我走,先生,我逃离,其他孩子也足够安慰您的晚年了。我远远离开,免得您一见我这丑样子就烦,也许,’俄抽泣着又补充说,“也许,在邻家的菜园里能发现几条蚯蚓,或者在房檐下能找到几只蜘蛛,维持我这悲苦的生活。” “随你便吧,”父亲听了我这番话,非但没有心软,反而这样说道,“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你不是我儿子,你不是一只乌鸦。” “那访问,先生,我是什么呢?” “我哪儿知道,反正你不是乌鸦。”这种绝情的话说罢,我父亲就迈着方步走了。我母亲爬起来,神色凄惨,一拐一拐回到旧锅的窝里,继续哭泣。我又羞愧又伤心,尽力飞起来,如我所说,落到邻居家的房檐上。 第02章 我父亲毫无人性,好几天把我丢在这绝境里。不过,他虽然性情暴躁,但心脑还是善良的,我从他瞥来的目光可以看出,他很想原谅我,并把我叫回去。尤其我母亲,不断抬起头,眼里满含温情地望望我,有时甚至要小声哀叫呼唤我;然而,他们一看见我这可怕的白羽毛,就不由自主地产生反感和恐惧,对此什么办法也无济于事,这一点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根本不是乌鸦!”我心中反复念叨。的确如此;早晨我梳理羽毛,看着我映在雨槽水中的影子,就得毫不含糊地承认,我和家里其他成员长得多不相像啊。我反复哀叹:“天啊!告诉我吧,我究竟是什么?” 一天夜晚下大雨,我又饿又伤心,精疲力竭,正要入睡,忽见身边落了一只鸟儿,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会淋得那么湿,脸色那么苍白,身子那么瘦。我隔着雨幕竭力判断,觉得他的羽毛颜色同我的相近。他的个头儿比我大,身上的羽毛不多,只能够覆盖一只小麻雀。乍一看,他像一只缺衣少食、十分贫寒的鸟儿。他的额头几乎光秃,尽管遭雨去打,但还是保持一种骄傲的神态,令我钦佩。我恭敬地向他深施一礼,他反倒鹊了我一口,险些把我从雨水槽啄下去。他见我只是搔搔耳朵,歉疚地躲开,并没有以嘴还噱,便问道: “你是谁?”他那嘶哑的声音,可以同他的完头相媲美。 “唉!大人(怕再被鸡一口,便这样称呼),”我回答,“我一点也弄不清楚,原以为自己是乌鸦,可别人硬说我不是。” 我这样奇特的回答和诚恳的态度,引起了他的兴趣。他靠近前,让我讲述一下身世;我讲的时候特别伤心,又特别谦卑,完全符合我的处境和恶劣的天气。 “你若同我一样,是只野鸽,”他听我讲完,便说道,“那就根本不必为这种无聊的行径伤感担心了。我们去旅行,那才是我们的生活;我们当然也有情爱,不过,我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凌空而起,飞越广素的空间,俯瞰脚下的山峦和平原,呼吸九天的清虚,而不是大地的浊气,冲向目标,好比百发百中的利箭,那才是我们的乐趣、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一天的行程,要超过一个人十年所能走的路。” “老实说,先生,”我大点儿胆子说道,“您是一只流浪的鸟儿。” “这件事我同样不在乎,”他又说道,“我根本没有国家;我只认识三样东西:旅行、我妻子和我孩子。我妻子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祖国。” “对了,您脖子上挂的是什么呀?就好像揉皱的;目包糖纸。” “这可是重要的文件,”他昂首挺胸答道,“我这是要去布鲁塞尔,给那位著名的银行家送去一条消息,而这消息能促使公债贬值一法郎七十八生了。” “好家伙!”我高声叹道,“您这种生活真美啊,那布鲁塞尔,我确信,一定是一座非常好看的城市。您能带我一道去吗?我既然不是斑鸠,也许就是一只野鸽。” “如果你是野鸽,”他答道,“刚才我鸽你的时候,你就会还嘴。” “好吧,先生,我还你一下,我们不要为这点小事儿就闹翻了。瞧,天亮了,雨也要停了。行行好,让我追随您吧!我已经完了,在这世上一无所有,如果再遭到您的拒绝,那么我只好溺死在雨水槽里。” “好吧,上路!尽力跟着我吧。”我最后望一眼我母亲睡觉的花园,一滴眼泪流下来,被风雨卷走。我张开翅膀飞走了。 第03章 我已说过,我的翅膀还不很强健。我的向导快如疾风,而我在他身边气喘吁吁,坚持了一阵儿,但是很快就头晕目眩,感到要昏过去了。 “还要飞很久吗?”我有气无力问道。 “不用了,”他答道,“我们到了布尔热,只剩下六十法里的路程了。” 我不想显出一副落汤鸡的样子,竭力鼓起勇气,又飞行了一刻钟,这下真的不行了。 “先生,”我又结结巴巴地说,“不能停一会儿吗?我渴得受不了,我们如果落到一棵树上……” “见鬼去吧!你是个地道的乌鸦片野鸽他头也不屑回一回,风驰电掣般继续赶路。我却头昏眼花,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头就扎到麦田里。 我不知道昏迷了多长时间,苏醒过来时,首先回忆起来的是野鸽的最后一句话:“你是个地道的乌鸦!”他是这样对我说的。“亲爱的父母啊!”我心中想道,“还是你们弄错啦!我要回到你们身边,你们得承认我是你们亲生的孩子,让我回到原地,还住在我母亲旧锅之窝下面那一小堆舒适的树叶里。” 我使劲想站起来,可是旅途劳累,跌落下来还感到疼痛,四肢一时动弹不得,双腿刚支撑起身子,便又绵软无力,斜倒在地上。 我已经产生死的可怕念头,忽然透过矢车菊和丽春花,看见两只可爱的鸟儿跟着脚朝我走来:一只是满身鲜明斑点、俏丽的小喜鹊,另一只是粉红色的小斑鸠。还离几步远,小斑鸠就站住,那极为羞惭的样子,对我的不幸表示出极大的同情;可是小喜鹊却蹦蹦跳跳靠近前,那步伐曼妙极了。 “噢!仁慈的上帝!可怜的孩子,您在这儿干什么?”她问我,顽皮的声音像银铃一样清脆。 “唉!侯爵夫人,”我答道(其中至少有一个必是无疑),“我是个可怜的行客,途中被驿车抛下了,现在快要饿死了。” “圣母啊!您对我说什么呀?”她应了一声。 话音刚落,她就开始在我们四周的灌木丛飞来飞去,忽起忽落,给我采来大量浆果,堆在我的身边,同时她还继续问我: “真的,您是谁呀?您从哪儿来的?您这样冒险旅行,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您要去什么地方?您刚脱完第一次毛,年纪这么小,就独自旅行!您父母是干什么的?他们是哪儿的?为什么让您落到这种地步?这真叫头上的羽毛竖起来!” 在她说话的工夫,我欠起身子,大吃一顿。小斑鸠站着不动,一直怜悯地看着我,她发现我有气无力地扭过头,明白我渴了,又见海绿茎上留下一滴夜雨,非常新鲜,就用嗷小心翼翼地接住,给我送来。自不待言,这样一个矜持的人,如果不是见我病得厉害,绝不会有这种举动。 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爱情,不过,我的心却怦怦狂跳不已。我夹在两种不同感情之间,深深受到一种难以言传的诱惑。我这面包总管如此活泼欢快,我的斟酒侍者又如此殷勤温柔,我真希望这一午宴永世不散。可惜的是,凡事都有始有终,一个身体复原者的胃口也不例外。我吃完饭,体力恢复了,便满足小喜鹊的好奇心,向她讲述了我的不幸。小喜鹊听得那么专注,似乎超出了她所应有的程度,而小斑鸠则义形于色,表现出由衷的同情。最后,我触及到关键一点,我的痛苦根源,即不知道自己的出身。 “您开玩笑啊?”喜鹊高声说道,“您,是只马鹤!您,是只鸽子!算了吧!您是只喜鹊,亲爱的孩子,货真价实的喜鹊,非常可爱的喜鹊。”她补充这一句,还用翅膀拂了我一下,就像用扇子轻轻握了一下。 “可是,侯爵夫人,”我答道,“若说是喜鹊,我觉得这身羽毛的颜色,请别见怪……” “是一只俄罗斯喜鹊,亲爱的,您是一只俄罗斯喜鹊!您不知道俄罗斯喜鹊是白色的吗?可怜的小伙子,多么天真啊!” “不过,夫人,”我又说道,“我生在巴黎沼泽区偏僻角落的一个破锅里,怎么成了一只俄罗斯喜鹊呢?” “晤!善良的孩子!你们是入侵者,亲爱的,您以为入侵者只有你们吗?请相信我吧,您就听候安排,等一会儿,我要带您走,让您开开眼,瞧瞧天下最美的东西。” “请问,在哪儿呢,夫人介 “在我的绿宫里,可爱的小家伙;您会看到,那里过的是什么生活。您作了喜鹊用不上一刻钟,就再也听不进去别的事情了。我们那儿有上百只,但不是住在林子里在大路上乞求施舍的那种大喜鹊,而是高贵善良的一群,一只只小巧灵敏,仅有拳头那么大小。我们每个身上不多不少,只有七个黑斑点和五个白斑点,这是一成不变的,其余的我们都不放在眼里。不错,您没有黑斑点,但您有俄罗斯这样的身份,就足以受到接纳。我们的生活只有两件事儿:队队欢叫和梳洗打扮。从天亮到中午,我们梳洗打扮,从中午到天黑,我们就叭叭欢叫。我们每个都栖在树上,拣最高最老的树木。在森林中央耸立一棵巨大的橡树。唉!现在没人住了,那就是先父国王庇十世的故居,我们有时去朝拜,长叹几声;不过,除了这一小小的伤感而外,我们的日子过得快活极了。我们那儿做妻子的并不假装正经,做丈夫的也不嫉妒,我们的欢乐既纯洁又得体,因为我们的话语虽然欢快而放肆,我们的心却无比高尚。同样,我们也无比骄傲,如果一只松鸦或者哪只野鸭胆敢闯进我们圈儿里,我们就毫不留情,把他的羽毛拔光。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天下最善良的,在我们那儿矮树林里生活的麻雀、山雀和金翅鸟,总能得到我们的帮助;喂养和保护。至于饶舌呀,诽谤呀,什么地方也不如我们那儿少见。我们那儿也有虔诚的老喜鹊;终日念天主经,不过,我们少妇闺女堆里最轻率的一个,也可以从最严肃的老婆婆身边经过,不必害怕被鹤一口。总而言之,我们的生活讲究欢乐、名誉、荣耀,也喜欢闲聊和衣着打扮。” “这生活实在太美了,夫人,’俄答道,“我若是不遵从您这样一个人的吩咐,那就未免缺乏教养了。不过,在有幸跟随您走之前,求求您了,请允许我对这位好心的小姐说句话。小姐,”我对小斑鸠说道,“请求您坦率地对我讲,您认为我真是一只俄罗斯喜鹊吗?” 听这一问,小斑鸠垂下头,脸色顿时绯红,好比洛洛特的绸带。 “可是,先生,”她说道,“我不知道能否……”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说吧,小姐!我绝无冒犯您之意,而且恰恰相反。我看你们两位都特别可爱,我愿意当场发誓,一旦弄清我究竟是喜鹊还是别的什么,我就一定把心和爪子,献给你们当中愿意接受的一位;因为,瞧您的样子,”我压低点儿声音,又对这位年轻姑娘说,“我就感到自身有某种说不清的斑鸠的天性,搅得我心绪特别不安。” “也确实如此,”小斑鸠说道,那脸色更红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阳光透过丽春花射在您身上的缘故,反正我看您的羽毛仿佛有一种淡淡的色彩……” 她不敢说下去了。 “噢,真叫人困惑不解!”我高声说道,“究竟该怎么办呢?我这颗心惨痛欲裂,怎么能献给你们中间的一位呢?苏格拉底啊!你说:‘要认识你自己’的时候,给我们的告诫多么美妙,又多么难于遵从啊!” 自从一支倒霉的歌大大冒犯了我父亲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练过声。此刻我忽然想到,何不用歌声辨别一下真相,“对呀!”我心中暗道,“既然父亲大人刚听一段,就把我赶出门了;那么我唱不到两段,就会对这两位夫人产生作用啦!”于是,我先躬身施了一礼,仿佛要请求多多包涵,恐怕淋了雨受影响,然后就开始鸣叫,继而阔阔瞅瞅,接着又叽叽咕咕,最后扯着嗓子唱起来,如同赶骡子的西班牙人迎风吼叫。 在我唱下去的时候,小喜鹊渐渐离开我,她始而惊讶,继而愕然,终于万分骇怪,并搀杂着深深的厌恶情绪。她绕着我飞旋几圈儿,就像一只猫挨了烫又想吃,围着一块热肥肉转悠似的。我看到试验的效果,就想进行到底,可怜的侯爵夫人越显得不耐烦,我越扯破嗓子歌唱。她听我奋力鸣叫,坚持了二十五分钟,终于忍受不了,啪啪鼓翅飞走,返回她的绿宫。至于斑鸠姑娘,她刚一听我鸣唱,就酣然大睡了。 “美妙歌声的出色效果啊!”我想道。“沼泽区啊!母亲的旧锅巢啊!我多想回去!” 我正要飞走时,斑鸠姑娘又睁开眼睛。 “别了,特别可爱又特别令人厌倦的外来者,”她说道。“我的名字叫咕喀莉,请你记住我厂 “美丽的咕哈莉,”我应声说道,“您又善良,又温柔,又可爱;我愿意为您而生,为您而死,但您是粉红色的:我生来没有这么大的福气!” 第04章 我的歌声所产生的可悲效果,也不免令我伤心。“唉!音乐啊,唉!诗歌啊,”我在飞回巴黎的路上,反复地念叨,“能理解你们的心灵真是寥寥无几!” 我正这样思考,不料一头撞到对面飞来的鸟头上。撞击很重,又事起突然,我们两个都跌落下去,幸好被一棵大树的冠顶托住了。我们摇晃几下脑袋清醒清醒,我瞧了瞧新来者,料想必有一场争吵。我惊奇地看到他的羽毛也是白色的。他的头倒是比我的大一点儿,头顶有一簇毛,神态便显得雄壮而滑稽了。此外,他的尾巴翘得很高,气度非凡;不过,看样子他毫无同我打斗之意。我们俩都彬彬有礼,相互打招呼,彼此道歉,接着又攀谈起来。我斗胆问他姓名,家住何处。 “我真奇怪,您不认得我,”他对我说。“难道您不是我们种类的吗?” ‘诸实说,先生,”我答道,“我不知道属于哪个种类的。谁见了都问我,并且对我说同样的话;肯定大家都在打赌。” “您要说笑话呀,”他反驳说,“您这羽毛特别合身,我看不错,准是个伙伴。毫无疑问,您属于高贵而可敬的白鹦鹉种族,拉丁文称。uata,学名为kakbe,俗名cacatois。” “哎呀,先生,这很有可能,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幸。不过,您就当我不是,劳驾告诉我,您尊姓大名。” “我就是大诗人嘎嘎托杜。我经常远游,先生,飞越艰难险阻和干旱的荒漠。我作诗已非一日,我的缀斯经历了多少痛苦。路易十六当朝时,我吟颂,先生,我还为共和国高歌,我大肆歌颂了帝国,也谨慎地赞扬了复辟的波旁王朝,近来甚至还费劲地随大溜儿,勉力跟上这个没有审美观的时代的要求。我向世上抛出辛辣的两行诗、庄严的颂歌、美妙的抒情诗、虔诚的哀歌、长折大戏、短篇、扑粉的滑稽歌剧和秃顶的悲剧。总而言之,我可以夸耀地说,我为缨斯神庙增添了几桌文雅的宴席、几处朦胧的齿形装饰,以及阿拉伯式的巧妙装饰图案。有什么办法呢?我老了。不过,先生,我作起诗来还精神头儿十足,正如您所见到的,刚才我正在构思一首不下六页的长歌行,不料脑门儿让您撞了个大包。这个就不说了,如果能帮上什么忙,我愿为您效劳。” “真的,先生,您能帮上忙,”我接口说道,“您瞧见了,此刻我正处于诗意的严重困境中。我不敢说我是诗人,更不敢说是您这样的大诗人,”我向他鞠了一躬,补充说道,“不过,我天生一副嗓子,我每当觉得痛快或者忧伤时,嗓子眼儿就发痒了。对您实话实说,我根本不懂作诗的规则。” “我也忘到脑后了,”嘎嘎托杜说道,“这一点您就不必担心了。” “可是,我还时常碰到一个糟糕的情况,就是我的声音对听者所产生的效果,类似一个叫若望·德·尼维勒的声音对……您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吧?” “我明白,”嘎嘎托杜答道,“我本人也了解这种奇特的效果。我不知其所以然,但是其效果是不容置疑的。” “那好,先生,我看您算得上诗坛的捏斯托耳,求求您告诉我,有什么方子治这种碍难吗?” “没有,”嘎嘎托杜答道,“就我而言,始终未能找到。我年轻时总听见这种鸣叫,受到极大的折磨;现在嘛,就不去想它了。我认为产生厌恶之感的原因,就是公众消遣而朗诵别人的,而不是我们的诗作。” “我同您想到一处了,可是,您得承认,先生,一个心怀善意的人,刚做出一个善意的举动,就把人全给吓跑了,这多叫人懊丧啊。顿劳您听我一听,再坦率地讲讲您的看法,可以吗?” “完全可以,”嘎嘎托杜说道,“我洗耳恭听。” 我立刻唱起来,而且满意地看到嘎嘎托杜既无厌倦之色,也天昏昏睡意。他目不转睛地注视我,不时赞同似的点点头,还赞扬似的喃喃自语。然而,我很快就发觉他并没有听我唱,而是在那儿构思他的诗。他趁我换气的瞬间,突然截口说道: “这个韵脚,我还是找到啦!”他微笑起来,摇晃着脑袋说道,“这是从我这颗脑袋里出来的第六万零七百一十四韵!谁敢说我老啦!我要给好朋友们朗诵,我要给他们朗诵,瞧瞧他们会怎么说吧!” 他说着就飞走了,仿佛不记得遇见过我。 第05章 只剩下我一个,心中非常失望,无奈趁天还未黑,鼓翅飞往巴黎。糟糕的是我不识路。同鸽子一起的那段旅程,我实在太难受,没有留下确切的记忆,因此未能直达,而是偏左绕到布尔热,不料夜幕降临,我不得不去莫尔枫丹树林投宿。 我到达的时候,那里的居民全睡下了。众所周知,喜鹊和松鸦睡觉最不老实了,无处不争吵。在灌木丛中,麻雀则叽叽喳喳,相互践踏。两只着芬支着长腿,在水边严肃地漫步,一副沉思默想的神态,酷似当地的笨蛋耐心地等待妻子。大个头儿乌鸦沉重地牺在最高的枝头,半睡半醒,鼻子咕咕咬咬在做晚祷。山雀情侣还在下方的矮树林里追逐好戏,而一只绿啄木鸟在身后推着他那一口子,要推进一个树洞里。从田野归来的一群群树麻雀,在空中飞舞,宛如一股股炊烟,冲到一棵灌木,密密麻麻覆盖了一层。还有一些燕雀、鸳、红喉鸟三五成群,轻轻栖在错落的枝上,如同彩灯上的水晶玻璃。各处回荡着相呼的声音,清晰可闻:“快点,我的老婆!……快点儿,我的丫头!……来呀,我的美妞儿!……到这儿来,我的可人!……我来了,亲爱的!……晚安,我的情妇!……再见,朋友们!好好睡觉,孩子们!” 在这样一家乡村旅店里;一个单身汉多容易找个睡觉的位置啊!我打算到同我个头儿相仿的几只鸟儿那里,请求他们留宿。我心中暗道:“黑夜里,所有鸟儿都是灰色的;再说,规规矩矩睡在他们身边,又有什么妨碍呢?” 我先飞向一条沟,一群斑鸠聚在那里,正在仔细地整理晚妆。我注意到他们大多都把翅膀镀了金,爪子也上了颜色:他们是林中的纨绔子弟。他们都相当快乐;根本不屑于理睬我。然而,他们的话语多么空洞乏味,他们相互讲述自己的烦恼和风流艳事,又表现出多么自命不凡,他们还彼此挑衅打斗,手脚极重,片刻也不会让我消停。 接着,我见一根树枝上排列六七只不同的鸟儿,便飞过去,谦卑地占了树梢儿的末座,可望得到他们容纳。说来倒霉;旁边是一只老母鸽子,就像生锈的风标一样瘦骨嶙峋,勉强覆盖着少许羽毛。在我靠近的时候,她正在护理羽毛,装作拣梳,却生怕弄掉一根,只是检查一下,看看够不够数。她刚让我的翅膀尖儿碰了一下,便凛然地挺起身子。 “您这是干什么,先生?”她抿了抿晚,带着英国式的腼腆问道。 她猛地一伸臂肘,将我捅下去了,那劲头会让一个搬运工感到自豪。 我掉进有只胖松鸡在睡觉的荆棘丛。就是我母亲趴在旧锅的窝里,也没有这样一副至福高乐的神态。她身体肥胖极了,块头足极了,三叠肚腹一坐安稳极了,真像一个皮儿已经吃掉的大肉馅饼。我悄悄溜到她身边,心中想道:“她不会醒的,不管怎样,这样。一个肥胖的好妈妈,不可能很凶。”她的确不凶,半睁开眼睛,轻声叹了一口气: “你妨碍我了,孩子,走开吧。” 恰巧这时,我听见呼唤我的声音,原来栖在一棵花揪冠上的几只花鹤,示意让我过去。“真有好心肠的。”我心中想道。她们笑得前仰后会,给我让了位置。我敏捷地钻进她们的羽毛堆里,犹如一封情书袖进手笼里。然而不久我就发现。这些女士太贪吃,葡萄吃过量了,树枝勉强禁得住,而且,她们的玩笑开得太粗俗,不住地哈哈大笑,扯着嗓子唱歌,我实在受不了,只好离开了。 我不再抱希望了,想找个荒僻的角落睡一觉,忽听一只夜营又唱起歌,大家马上都静下来。唉!他的声音多纯净啊!甚至他那忧伤的情调也显得十分温馨!他的歌声非但没有骚扰别人的安歇,反而起催眠的作用。谁也不想让他住声,谁也不觉得他在这种时刻唱歌有什么不好;他父亲不会因此打他,朋友们也不会避开。 “这世上惟独不准我快乐地生活!’我高声叹道。“走吧,逃离这个残酷的世界!还不如到黑暗中寻觅我的路,哪怕被猫头鹰吃掉,也免得干瞪眼看着别人幸福,自己心痛欲碎!” 我这样一转念,就重新上路,游荡了好久。天刚蒙蒙亮,我就望见巴黎圣母院的钟楼,眨眼工夫我就飞到了,游目四望,没用多长时间就认出我们的花园,于是比闪电还快飞过去……唉!园子空荡荡的…··俄徒然地呼唤我父母;谁也没有应声。父亲栖息的那棵树、母亲栖息的矮树丛、那珍贵的!口锅,统统不见了,全被大斧子给毁了。我出生的那条绿径,只剩百八十捆木柴。 第06章 起初,我寻找父母,搜遍周围的所有花园,可是徒劳,想必他们逃往远处的一个街区,我永远也得不到他们的音信了。 我忧心如焚,又落到当初躲避父亲的怒火而牺止的雨借上,白天黑夜哀叹自己的凄惨身世,夜不能寐;也不怎么进食,几乎悲痛欲绝了。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哀号: “这么说来,我既不是乌鸦,因为父亲要拔我的毛,也不是鸽子,因为我去比利时的中途就掉下来了;我既不是俄罗斯喜鹊,因为我一张开口唱歌,年轻的侯爵夫人就捂住耳朵,也不是斑鸠,因为善气迎人的咕哈莉,就连听听我歌唱,也像一个修士那样打起鼾来;我也不是鹦鹉,因为嘎嘎托杠不屑于听我吟唱;总而言之,我什么鸟儿也不是,既然在莫尔封丹,他们让我单个儿睡觉。然而,我身上长了羽毛,这还有爪子,还有翅膀。我绝不是个怪物,咕嗜莉可以做证,甚至那位小候爵夫人,也觉得我挺对她的口味。由于什么不可思议的奥妙,这些羽毛、翅膀和爪子,不能构成一个叫上名来的整体呢?我是不是犯然之间……” 我还要哀号下去,不料被街上两个争吵的女门房打断了。 “哼!当然啦!”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你若是真能搞出名堂来,我就白送给一只白乌鸦!” “公正的上帝啊!”我高声感叹,“我的谜解开啦!天主啊!我是乌鸦的儿子,我的羽毛又是白色的,因此,我是白乌鸦!” 应当承认,这一发现大大改变了我的想法。我非但不再怨艾,反而昂首挺胸,趾高气扬地沿着雨槽走来走去,以胜利者的姿态傲视空间。 “作为一只白乌鸦不简单呀,”我心中暗道,“在一头驴的腿下绝见不到。我遇不见同类,是应该伤心:这就是天才的命运,这就是我的命运!原先我要逃避世界,现在我要让世界大吃一惊!既然我是这只独一无二的鸟儿,那么,我必定要有相应的行为,不折不扣像凤凰那样,要鄙视其余的飞禽。我必须买来阿尔菲耶里的记忆和拜伦爵士的诗歌;这种精神食粮会激发我无比自豪,且不说上帝赐予我的自豪感。是的,如果可能的话,在我高贵的出身上,我还要增添分量。自然把我造成稀有品种,我还要变得莫测高深。今后谁能见到我,就是好大面子,要引以为荣。……对了,”我压低声音补充道,“假如我干脆追求金钱呢?” “呸!多么卑劣的念头!我要像嘎嘎托杜那样作一首诗,不是一个章节,而是像所有大诗人那样,写成二十四章节;这还不够,要写成四十八章节,带注解和后记!必须让全宇宙知道我的存在。我在诗作中,自然也要哀叹我的孤独,然而极富情调,足令最幸福的人羡慕我。既然老天拒绝给我一个老婆,那么我就大肆诽谤别人的老婆。我要证明,除了我吃的葡萄之外,什么东西都太青了。夜营只能老老实实呆着;我要像二加二等于四那样明确地指出,他们的咏叹调叫人心里难受,他们的商品一钱不值。我首先要雄霸文坛,在我周围聚拢一大批人,不仅有记者,而且还有名副其实的作者,甚至还有女文人。我要给拉歇尔小姐创作一个角色,如果她拒绝扮演,那我就大张旗鼓地宣传,她的演艺还不如外省的一名年迈的女戏子。我要去威尼斯,在那仙境般的城里,每天花四利弗尔十苏,住进大运河边的莫盖尼戈豪华大饭店;《拉腊神的作者一定把所有的记忆丢在那里,我要从中得到灵感。我要模仿斯宾塞的诗节,从我的独处幽居中,抛出大量交叉韵的诗歌,势如洪水淹没世界,以便安慰我这伟大的灵魂;我要让所有山雀叹息,让所有雌斑鸠发出咕咕叫声,让所有丘锡痛哭流涕,让所有老猫头鹰呼号。至于我本人,我要表现出冷酷无情,对爱情无动于衷。别人怎么恳求哀告也是枉然,我不会怜悯被我绝妙的诗歌迷惑的不幸者,只用这样一句话打发:“见鬼去吧!’名扬四海啊!我的手稿按黄金的分量出售,我的书籍要远涉重洋;我走到哪里,荣名和财富就跟到哪里;我落落寡合,仿佛不在乎簇拥在我周围的人群的窃窃私议。总之一句话:我将是个完美的白乌鸦,一个怪诞的真正作家,受人恭维、爱戴和敬佩,也惹人眼红,但又绝对是个爱发脾气和令人难以容忍的家伙。 第07章 不到一个半月的时间,我的第一部作品就问世了。正如我保证过的,这首诗有四十八章,由于所写的内容异常丰富,就难免有些疏漏,然而我想;今天的读者看惯了报尾刊登的美妙文学,也就不会责备我了。 我取得了无愧于我的成就,也就是说无与伦比。我这部作品所写的对象,无非是我本人:我这样做是顺应当代的伟大时尚。我沾沾自喜地叙述我经历的痛苦,举出无数引人入胜的生活细节;描述我母亲做窝的那只!口锅的篇幅,恐怕不少于十四章:我计数过锅上有多少纹糟,多少破洞,多少鼓包,多少裂片,多少斜纹,多少钉子,多少污迹,多少色调,多少映象;我描绘里面沙0面、边沿儿、底部、侧面、斜面、平面;我再进而描绘窝里的情景,研究了里边的草茎、麦秸儿、枯叶、小木块儿、小石子儿、雨滴、苍蝇残骸、叼烂的金龟子的足,总之,这些细节的描写非常迷人。然而,不要以为我一下子全印出来,有些放肆的读者会跳过去的。我将这首诗巧妙地切成小块儿,打乱叙述的顺序,以便一节一行也不漏掉,让读者看到最有趣最富戏剧性的地方,就猛然碰到十五页描述破锅的篇章。以我之见,这就是艺术的大奥秘之一,而我毫不吝啬,揭示出来给随便什么人借鉴。 我的书一出版,便轰动了全欧洲。欧洲贪婪地吞食我肯透露的隐秘。怎么可能设想是另一种情景呢?我不仅罗列了直接关系我本身的所有事实,而且公布了从我出生两个月起经过我头脑的所有胡思乱想;我甚至在最美妙之处,添加了我在蛋壳里作的一首颂歌。自不待言,我也不会忽略,顺便论述一下当前多少人关心的大课题,即人类的未来。我对这个问题发生了兴趣,趁着一时闲暇,就制定了一个解决方案,似乎普遍都感到满意。 每天都给我寄来赞誉诗、祝贺信和匿名的情书。至于拜访者,我严格遵循给自己订的计划:所有人都拒之门外。不过,我不能不接待两位外国客人,因为他们的称呼类似我父母:一位是塞内加尔乌鸦,另一位是中国乌鸦。 “啊!先生,”他们边说边紧紧拥抱我,勒得我几乎喘不上来气儿,“您真是一只伟大的乌鸦!在您不朽的诗篇里,您多么准确地描绘了埋没的天才深深的痛苦。我们不为世人所赏识,如果说还未到无以复加的程度,那么我们读了您的大作,就进入这种境界了。对于您的痛苦,以及您对庸俗的崇高蔑视,我们多有同感啊!您歌唱内心的苦痛,我们也一样,先生,都有亲身体验。这是我们作的两首十四行诗,两者相辅相成,请您赐教。” “此外,”中国乌鸦又说道,“这支乐曲,是我妻子根据您的一段序言创作的,完美地体现了作者的意图。” “二位先生,”我对他们说,“据我判断,你们天生一颗伟大的心灵,充满睿智。不过,恕我向二位提个问题。你们的忧伤缘何而来?” “唉!先生,”塞内加尔居民答道,“瞧我这种身材。我的羽毛,固然很美观,这身美丽的绿色,人们也能看到在鸭子身上闪闪发亮;可是,我的咏太短,我的脚又太大,再瞧我这尾巴是什么样子!我身长还不到尾巴的三分之二。难道这不足以令人伤心吗?” “而我呢,先生,”中国居民也说道,“我的不幸还要难以忍受。我这伙计的尾巴能扫大街,可是顽童总指着我,只因我是秀尾巴。” “先生们,”我又说道,“我向二位表示由衷的同情。无论什么,过多或者过少,总是令人恼火的。不过,请允许我告诉你们,植物园里有好几位同你们相像,制成了标本,安安静静在那里呆了很久了。一位女文人只是放荡,并不足以写出一本好书来,同样,一只乌鸦只是发泄不满,也不足以表明有天才。我是独一无二的,为此我感到伤心,也许不该如此,但这是我的权利。我是白色的,先生们,请你们也变成这种颜色吧,到那时随你们怎么说都成。” 第08章 我尽管下了决心,装作镇定自若,但是并不幸福。我虽然声名显赫,但是并不觉得我的孤独容易忍受些,想想我要过一辈子独身生活,就不寒而栗。尤其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寂寞得要命,重又开始沉浸在忧伤的情绪中,直到一个意外情况决定了我的整个生活。 毫无疑问,我的作品穿越了拉芒什海峡。而英国人,除了他们懂得的,什么都成为抢手货。有一天,我收到从伦敦寄来的一封信,寄信者是一个乌鸦姑娘: “我读了您的诗,”她在信中对我说道,“对您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因此决定委身于您。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同您一样,是白乌鸦!……” 不难想见我的惊讶和喜悦。“一只白色雌乌鸦!”我心中暗道,“难道真有这种可能吗?这么说,我在大地上就不再形只影单啦!”我急忙回复美丽的陌生姑娘,明确地向她表示,她的提议多么对我的心思。我催促她来巴黎;或者允许我飞到她身边。她回答我说,她厌烦了父母,还是愿意前来,她收拾一下,很快就同我见面。 几天之后,她果然来了。多幸福啊!她是世上最美的乌鸦,羽毛比我的还要洁白。 “啊!小姐,或者,不如称夫人,”我高声说道,“因为从此刻起,我就把您当作我的合法妻子了。如此迷人的女性存在于世上,我却未闻大名,这怎么叫人相信呢?真想不到,上天还给我保留这样的安慰,应当感谢我遭受的不幸和父亲对我的鸽击!迄今为止,我一直以为自己命里注定,要孤独一辈子,坦率地讲,一辈子孤独,这种负担可太沉重了;不过,我一见到您,就感到自己具备做父亲的全部品质。不要再耽搁,请接受我的求婚,我们按照英国方式,不举行任何仪式,马上就结婚,然后一同去瑞士。” “我看这样不妥,’鸣鹤姑娘答道,“我希望我们的婚礼非常隆重,举行盛大的聚会,把法兰西有点身份的乌鸦全致请来。像我们这样的人,必须顾全自己名望,不能像房顶上的猫那样苟合,而且在招待饮食方面,绝不能小气。” 我完全盲从白乌鸦姑娘的指令。我们的婚礼奢侈到了极点,共吃了一万只苍蝇。我们还接受了“异教区”天主教红衣主教、尊敬的鸽锦神父的新婚祝福。一场盛大的舞会结束了这一天的庆贺,总而言之,我的婚事办得非常圆满。 我越深入了解我可爱妻子的性格,对她也就越发情深意浓。她这小小的躯体,容涵了灵与肉的所有迷人之点。她只有一点小毛病:爱摆出一本正经的架子,不过我认为,她一直生活在英国,是受雾气影响的缘故,而法国的气候肯定会很快驱散这一点浮云。 还有一件事令我更加不安,有时她显得特别神秘,同女仆关在屋里,锁上门,一呆就是几小时,据她声称是在梳洗打扮。做丈夫的不大喜欢夫妻生活中这种古怪行为。不知有多少次,我敲妻子的房门,却怎么也叫不开,这令我心急如焚。有这么一天,我非常恼火,坚持叫门,我妻子才不得不让步,有点匆忙地给我打开房门,还连声抱怨我打扰了她。我进屋注意到有一大瓶用面粉和西班牙白颜料做成的浆糊,便问她弄这难吃的药干什么,她回答说这是给她治冻疮的药膏。这种药膏颇有点可疑,然而,这样一个妙人,又温柔又明慧,怀着极大的热忱,真心嫁给了我,还能让我产生什么怀疑呢?起初我还不知道,我亲爱的妻子是个善于舞文弄墨的人,过了一阵她才向我透露这一点,甚至给我看她同时模仿瓦尔特·司各特和斯卡隆而写的一部的手稿。可想而知,这样一件惊喜的事给我带来多大乐趣。我不但拥有美貌无双的伴侣,还确信她十分聪颖,从各方面看都配得上我这样的天才。从即刻起,我们就共同创作了。我这边构思写诗,她那边则涂写了多少叠稿纸。我高声给她背诵我的诗,但丝毫也不妨碍她写作。她孵育几乎同我写诗一样容易,总选择最富有戏剧性的题材,诸如温君谋反。劫持、凶杀,乃至舞弊行径,总是不失时机顺便抨击政府,鼓吹所有雌乌鸦的解放。总而言之,她一点也不费脑筋,一点也不顾是否有伤风化;她文不加点,一行也不删掉,下笔之前也没有个写作提纲。这就是典型的雌乌鸦作家。 有一天,她写作的热情格外高涨,我发现她流下豆大的汗珠,同时惊讶地看到,她的背上黑了一大块。 “噢!仁慈的上帝!”我对她说道,“这是怎么啦?您病了是怎么的?” 她开头显得有点惊慌,甚至颇为尴尬;不过,她毕竟老于世故,很快就控制住自己;她一贯能沉着应付的本事令人赞叹。她对我说那是一块墨迹,她在产生创作灵感的时候,染上墨迹是常事。 “难道我妻子褪色了吗?”我低声咕味道。一生这个念头,我就睡不着觉了,脑海里反复出现那瓶浆糊。“天哪!”我叹道,“这种怀疑具可怕!这位天仙,难道只是画出来的,涂抹出来的?难道她是上了颜色来欺骗我…我原以为我找到了贴心的、专为我而生的特殊的伴侣,难道我娶来的仅仅是面粉吗?” 我的头脑总萦绕这种可怕的疑虑,便打算摆脱出来,买了一支晴雨表,焦急地等待下雨天。我要选择一个可能变天的星期日,带我妻子去乡下,让她接受淋雨的检验。然而,时值七月中旬,万里晴空,鬼天气好极了。 表面的幸福和写作的习惯,极大地激发了我的敏感。而且我还这么天真,在创作过程中,感情激动起来往往胜过思想,便在斟酌韵脚的时候不觉流下眼泪。我妻子非常喜欢这种难得一见的情景:男性任何软弱的表现,都令女性骄傲的心沾沾自喜。一天夜晚,我根据布瓦洛的原则,正涂改一句诗,忽然大发感慨。 “你哟!”我对我亲爱的乌鸦妻子说道,“惟独你是我的至爱!没有你,我这一生就是一场梦!你的一瞥一笑,在我的眼里都化作宇宙,我心灵的生命哟,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吗?要把别的诗人表述过的一种平淡无奇的思想写成诗,我稍微收拢心思琢磨一下,就很容易找出语句;然而,要表达由你的美貌所激发的感慨,又该向哪儿寻觅章句呢?过去的痛苦给我留下的记忆,难道就能向我提供词语,对你表达你的美貌给我的启示吗?在你来到我身边之前,我是个流浪儿,孤孤单单,如今却像个帝王,孤家寡人。你知道吗,我的天使,你明白吗,亲爱的?在我死了便脱掉的脆弱的躯壳中,在这激动而徒然萌生思想的小脑瓜里,无一不是属于你的呀!听一听我这头脑能讲些什么,感觉一下我的爱有多么博大!晤!但愿我的天赋是一颗珍珠,而你就是克娄巴特拉!” 我这样嘈嘈叨叨,眼泪落到我妻子身上,只见她明显褪色了。从我眼中掉下的每一滴泪,就使一根羽毛显形,连黑色都谈不上,而是老红色(我想在别处褪过色)。我抒发了几分钟感情之后,就面对一只粉掉色褪的鸟,同最寻常最普通的乌鸦一模一样了。 怎么办呢?说什么好呢?何去何从呢?怎么责备都无济于事了。老实说,这种情况,我完全可以视为违约,从而解除婚约;然而,我怎么敢将这家丑外标呢?我这样不幸,不是已经够说的了吗?我要鼓起勇气,两只爪子挺立住,我决意离开这世界,抛弃文人生涯,逃至荒漠中,如果可能,永不再见一个活人活物,如同阿尔塞斯特那样,寻找:…… 野谷荒丘,能有做白乌鸩的自由! 第09章 于是我飞走,还泪流不止。鸟儿浪迹随风,风把我送到莫尔枫丹的一根树枝上。这回总算找到睡觉的地方。我心中暗道:“这是什么婚姻啊!多么鲁莽的行为啊!毫无疑问,这个可怜的姑娘是出于好心,才全身涂成白色;尽管如此,我照样有所抱怨,她也照样是棕红色的。” 夜营还在歌唱。在这深更半夜,惟独他放情地享受上帝的恩赐,畅快地向寂静的四周表达思想。我禁不住诱惑,凑上前去同他搭话: “您多幸福啊!”我对他说道,“您歌儿唱得特别好,人人都爱听,您不仅可以尽情歌唱,而且还有妻子儿女,而且还有窝、朋友、舒服的苔薛枕头、大月亮,用不着看报。鲁比尼和罗西尼根本无法与您相比:您抵得上头一个,也能推断出另一个。我也唱过歌,先生,那真是不堪入耳。我把词语排列成战斗队形,好比指挥普鲁士兵卒,就在您在树林里快活的期间,我却排列组合,干些无聊的事情。您的秘诀,别人能够学会掌握吗?” “能够”农营答道,“不过,您所想的并不符合实际情况。我妻子令我厌烦,我根本不爱她。我爱上了玫瑰:波斯人萨迪就颂扬过。我整夜为她歌唱,可是她在睡觉,听不见我的歌声。此刻,她的花尊闭合,给一个老金龟子当摇篮。等明天早晨,我因痛苦而疲惫不堪,上床睡觉的时候,她才开放,让一只蜜蜂去吃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