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周而复(1914~2004)现、当代作家。原名周祖式,笔名吴疑、荀寰等。原籍安徽旌德,生于南京。1933年考入上海光华大学英文系后创作诗和,合编《文学丛报》和《家》月刊。1938年大学毕业后在延安、重庆等地作文艺和编辑工作。1946年任新华社特派员赴华北、东北等地采访。同年去香港,主编《北方文丛》、编辑《》月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上海市委统战部副部长、文化部副部长等职。他的创作成就是在方面,反映了中国不同时期的现实生活。长篇《白求恩大夫》以充沛的激情刻画了白求恩大夫崇高的形象,生动感人。代表作《上海的早晨》(4部)以改造民族工商业者为题材,塑造了各具个性的资本家形象,规模宏大,构思严谨,在国内外部有较大影响。他还著有集《春荒》、《高原短曲》、《山谷里的春天》,中篇《西流水的孩子们》,长篇《燕宿崖》,以抗日为题村的6部系列长篇《长城万里图》,散文报告集《诺尔曼·白求恩断片》、《晋察冀行》,诗集《夜行集》,散文集《歼灭》、《北望楼杂文》、《怀念集》,评论集《新的起点》、《文学的探索》等。 周而复生平简介 20世纪30年代,周而复参加左翼文艺活动,参与创办《文学丛报》,刊登鲁迅、胡风等人文章。在“左联”委员会出版的《家》担任编委。1936年,签名参加以鲁迅为首的“中国文学工作者宣言”,发表对时局的看法和文学主张;参与发表“中国诗歌工作者协会宣言”,呼吁团结抗战。同年,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诗集《夜行集》,郭沫若同志为该诗集作序:“这是在重重的压迫之下压得快要断气的悲抑的呼息。这儿也活画了一张忧郁而悲愤的时代相。” 1938年,周而复同志在上海光华大学英国文学系毕业,旋赴延安,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任文学顾问委员会主任委员。1939年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秋,作为边区文协与八路军总政治部派遣前方文艺小组第五组组长,赴晋察冀民主抗日根据地参加战斗生活,和八路军战士一起反“扫荡”,参加百团大战等战斗,记录了许多生活素材,写了不少短小的报告文学和短篇。 1943年,周而复同志在延安参加整风学习。在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鼓舞下,创作了秧歌剧《牛永贵受伤》(苏一平选曲填词),话剧《子弟兵》,报告文学《诺尔曼·白求恩片段》、《海上的遭遇》等。1944年在陕甘宁边区文教大会上,被授予“模范文艺工作者”称号。1944年冬,调到重庆新华日报社工作,编辑党的机关刊物《群众》周刊。期间出版了短篇集《第十三粒子弹》等。 抗日战争胜利后,周而复同志以新华社、《新华日报》特派员身份,随军调处赴各地采访,及时写出长篇报告文学《随马歇尔、张治中、周恩来三将军巡视华北记》,在《新华日报》连载。创作、出版了报告文学《东北横断面》、《松花江上的风云》和《晋察冀行》。1946年后,他历任香港中共华南分局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副书记。主编《北方文丛》,介绍、出版解放区文艺作品,这些作品在国民党统治区和香港,并通过香港向南洋一带发行,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工作之余创作了长篇《白求恩大夫》、《燕宿崖》和中篇《西流水的孩子们》,出版短篇《高原短曲》、《翻身的年月》等。 1949年5月后,周而复同志历任华东局统战部秘书长,上海市委统战部第一副部长,上海市政府交际处处长、人事局副局长,上海市政协党组书记,华东局与上海市委外宾接待委员会秘书长,中国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上海分会秘书长等职。他广泛团结各界人士,阐述党和政府统战、工商、文艺、宗教政策,恢复发展生产。1950年,参与创办《群众文艺》半月刊,普及文艺,培养工农兵作家。1951年,作为“五反”工作队员,参加了"五反"工作。这一时期他出版杂文集《北望楼杂文》、文艺评论集《新的起点》、散文集《歼灭》等。 1954年秋,在周恩来总理亲自指示下,周而复同志参加中国政府文化代表团,成功出访印度、缅甸和印度尼西亚。将访问三国所写散文,编为《东南亚散记》出版。1955年起,先后任上海市政府文艺办公室副主任、上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主管文艺工作。参与创办了中国第一个大型文艺双月刊《收获》。1958年,率中国杂技艺术团访问阿根廷、巴西、乌拉圭和智利,历时10个多月,克服重重困难,圆满完成任务,增进了中国与拉美国家的相互了解和友谊。撰写了《永恒的光辉》,《危地马拉的仇恨》等。出版了中短篇集《山谷里的春天》。 1959年后,周而复同志历任对外文委委员、党组成员,兼对外文化协会副会长,中日友协和中拉友协副会长。先后率中国代表团出访日本、墨西哥、古巴等国。期间写了报告文学《长良川畔》,《在古巴前线》等。出版了散文集《火炬》、散文游记《航行在大西洋上》和长篇《上海的早晨》第1、2部。 “文化大革命”期间,周而复同志遭到林彪、“四人帮”反革命集团的长期迫害,失去自由达7年之久。他旗帜鲜明,立场坚定,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高风亮节。粉碎“四人帮”后,周而复同志先后当选为第五、六、七届全国政协委员,任第五届全国政协副秘书长兼文史资料委员会副主任。1978年12月,任文化部副部长,分管对外文化交流工作。1981年2月,任对外文委副主任。1983年3月,任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副会长。先后率中国政府或友好代表团,访问五大洲数十个国家,进行文化交流或友好工作,为我国对外文化交流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 1979年后,周而复同志出版了《上海的早晨》第3、4部,散文《掠影集》、《怀念集》,文艺评论《文学的探索》和《周而复选集》(第一卷)。从1987年至1994年,出版了长篇《长城万里图》(6卷)。期间还出版了书法集《周而复书琵琶行》、《周而复书法作品选》;散文集《浪淘沙》、《欧美风情录》;报告文学集《难忘的征尘》。1997年至2000年,陆续出版了长篇叙事诗《伟人周恩来》(1-4部)、杂文、文艺评论集《60年文艺漫笔》和《周而复散文集》(4部)。近年出版了书法集《周而复书屈原离骚》、《周而复研究文集》、《往事回首录》和《周而复文集》等。 序 序 一 一九四九年的春天,组织上分配我到即将解放的上海工作,我曾经提出要求到新闻部门工作,当一名新闻记者。我希望采访上海工人的生活和斗争。因为三十年代,我在上海一所私立大学读过书,工作过一段时间;四十年代后期,在周恩来同志领导下,也在上海工作过一段时间;可以说对上海多少有些了解,也对上海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我希望工作一段时间以后,能写一部描写上海工人斗争生活的长篇,以反映上海的变化,而上海是中国的缩影,既可以看到她的过去,也可以展望她的未来。我的要求没有批准,组织上分配我到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工作。 我们一批南下干部乘了一列专车(当时北平和南京还没有正式通车,上海尚待解放),到了南京,好客的主人虽然挽留我们多在南京停留几天,但我们这批干部要随大军解放上海,希望早日投入上海解放后的繁忙工作。这时,中共中央华东局和第三野战军司令部都住在丹阳。我们赶到丹阳的时候,第三野战军已经包围了上海,国民党反动军队成了瓮中之鳖,只等中央一声令下,随时就可以解放上海。华东局正在进行接管上海的准备工作,要配备和训练接管干部。我向华东局报到以后,组织上立即找我谈话,分配我到即将成立的上海市人民政府工作。 上海完全解放前夕,我随华东局负责同志邓小平等一同进入上海,第一天住在圣约翰大学,以后华东局负责同志便住在瑞金路国民党励志社旧址办公。上海解放不久,华东局决定成立统战部,陈毅市长兼任部长。有一天下午,陈毅同志约我到市长办公室谈话,准备派我到华东局统战部工作,问我有什么意见。我正在考虑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时,陈毅同志又说下去,他知道我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在上海呆过,认为我在统战部工作很合适;并且谈革命工作和文艺工作的关系,参加实际工作对文艺创作也有好处等等。他仿佛洞察我脑海里考虑的问题,不等我说出来,就主动给我解决思想上的问题。我个人不过是革命机器上的一个小小螺丝钉,这个小小的螺丝钉只要能起一点微小的作用,放在革命机器的哪一部分都可以。 我到华东局统战部工作,别说写文学作品了,就是看文学作品的时间也很少了,整天忙于统战部工作,经常接触的是民族资产阶级分子和各民主党派上海地方负责人以及各界爱国人士;一九五○年二月六日遭受美制国民党反动派飞机轰炸,上海电力发生严重困难,加上原料来源减少,私营厂生产发生困难,政府伸出援助之手,帮助私营厂度过了难关,我也参与其事;为了调解劳资关系,我同工会、劳动局和工人和资本家有过接触;镇压反革命运动,我亲自过问了几个严重的典型案件,倾听和组织被迫害者家属血泪的控诉,依法宣布凶手的死刑;开展五反运动,作为“五反工作队”的一个成员,我曾经参加一个私营纺织厂五反运动整个过程的工作;以后,又参加少数工厂和商店“五反”工作。上海工商界著名人士和较大的私营厂商负责人集中在上海市政治协商会议坦白交待五毒不法行为,一共三百零三家厂商和工商界代表人物,简称303户,我从头至尾参加这一工作;私营工厂进行民主改革,我也到几个私营厂工作,并且调查研究民主改革中的统一战线工作。开展过渡时期总路线的宣传,实行国家资本主义等,我作为统战部干部,更是份内的工作。对民族资产阶级分子和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则是在上海解放以后,统战部和有关部门在华东局和中共上海市委领导下,就着手逐步进行的。 为了工作上的需要,要和上海各阶层人士打交道,了解情况,研究和解决问题。接触次数多了,了解的深了,渐渐成了朋友,一些私营厂的工会干部和工人常常是我家中的座上客,他们召开厂党委会或者是工会会议和生产会议,我去了,随时都可以列席参加。他们节假日有什么活动,有时也邀请我参加,见了面,无话不谈,从厂里的生产到他们家庭的琐事。如果隔了一段时间没有到厂里去,一见面,他们就把这一段时间厂里发生的事情以及张家长李家短的情况一一告诉我。 我在统战部所接触的人和事当中,当时只是想怎样处理问题办好事情。在工作中,我和有关部门的负责同志和工人群众的脉搏一道跳动,分担他们工作中遭遇挫折的忧虑,也共享胜利的喜悦。当时我参加这些工作必须根据党和政府的政策方针把事办好,一心只想完成任务,也就是说,我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当事人,任务能否完成,负有直接的责任。 这时,我一心只想把工作做好,而没有想到文学创作。 当然,我也没有忘记曾经想写一部描写工人生活的长篇。从解放初期我所接触到的人和事,到五反运动在上海展开,特别是直接参加303户的“五反”工作,我的想法有了改变。全国解放以后,国内的基本矛盾是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而所有制的改变,即将资产阶级私有制改变为全民所有制,就是公有制,是最根本的变化。 “一切所有制关系都遭到了经常发生的历史的更替,都遭到了经常发生的历史的变更。 “例如,法国革命废除了封建所有制,而代以资产阶级的所有制。 “共产主义的特征,并不是要废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废除资产阶级的所有制。 “但是,现代的资产阶级的私人所有制是那种建筑在阶级对抗上面,即建筑在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剥削上面的生产和产品占有方式的最后而又最完备的表现。 “从这个意义上说,共产党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论用一句话表示出来,消灭私有制。”(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 我要反映这个基本矛盾和所有制的变化,这是上海的根本变化。 二 一九五二年春,我开始构思反映这一基本矛盾的长篇,即《上海的早晨》。统战工作中所接触到的人和事,纷至沓来,大有应接不暇之势,我把这些素材一一记了下来,写了比较详细的写作提纲,不断修改。曾经设想写六部,后来我放弃了这个计划,只写四部:第一部写民族资产阶级猖狂进攻;第二部写打退民族资产阶级进攻,开展五反运动;第三部写民主改革;第四部写公私合营,对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第一步走上国家资本主义的道路,也就是改变资产阶级私有制,逐步过渡到公有制,消灭私有制。 工人阶级在一个国家取得政权以后,如何对待资本主义工商业,也就是说如何改变资产阶级私有制,这是一个国际性的问题。马克思和恩格斯曾经设想:在无产阶级夺取政权以后,除了没收一切流亡分子和叛乱分子的财产外,直接用纸币赎买的办法,来改变资产阶级的生产资料所有制,而且认为能这样做,对无产阶级是最便宜不过的事情。列宁在《论粮食税》一文中指出:“在赎买的条件下文明地有组织地转到社会主义,那就要给资本家付出较高的价钱,向他们赎买,这种思想是完全可以容许的。”苏联革命成功以后,列宁曾企图用赎买的政策来解决这个问题,由于当时国内国外的条件,没有能够实现,不得不采取没收的办法。毛泽东同志根据中国的具体情况,采取列宁曾想实行而没有能够实行的赎买政策,用和平的方法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创造性地发展了马列主义,从而丰富了马列主义的理论宝库。在世界上,第一个国家成功地实行和平的赎买的政策解决了这个问题,树立了典范,为今后工人阶级在其他国家取得政权处理这一问题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中国的具体情况是什么呢? 全国解放以后,当时我国经济十分落后,只有大约百分之十的现代性的工业经济,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国民党官僚资产阶级和他的主子帝国主义的,民族资产阶级的约占百分之二十。中国的私人资本主义工业,占了现代性工业中的第二位。上海整个资本主义工商业资产净值是十四亿多人民币。毛泽东同志《在中国共产党第七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的报告》中指出:“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及其代表人物,由于受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压迫或限制,在人民民主革命斗争中常常采取参加或者保持中立的立场。由于这些,并由于中国经济现在还处在落后状态,在革命胜利以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还需要尽可能地利用城乡私人资本主义的积极性,以利于国民经济的向前发展。在这个时期内,一切不是于国民经济有害而是于国民经济有利的城乡资本主义成份,都应当容许其存在和发展,这不但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经济上必要的。” 一九四九年六月三十日,毛泽东同志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里明确指出: “人民是什么?在中国,在现阶段,是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城市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这些阶级在工人阶级和共产党的领导之下,团结起来,组成自己的国家,选举自己的政府,向着帝国主义的走狗即地主阶级和官僚资产阶级以及代表这些阶级的国民党反动派及其帮凶们实行专政,实行独裁,压迫这些人,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 民族资产阶级属于人民的一部分。 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七日,毛泽东同志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一文中指出:“在我们国家里,工人阶级同民族资产阶级的矛盾属于人民内部的矛盾。工人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一般地属于人民内部的阶级斗争,这是因为我国的民族资产阶级有两面性。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它有革命性的一面,又有妥协性的一面。在社会主义革命时期,它有剥削工人阶级取得利润的一面,又有拥护宪法、愿意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一面。民族资产阶级和帝国主义、地主阶级、官僚资产阶级不同。工人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之间存在着剥削和被剥削的矛盾,这本来是对抗性的矛盾。但是在我国的具体条件下,这两个阶级的对抗性的矛盾如果处理得当,可以转变为非对抗性的矛盾,可以用和平的方法解决这个矛盾。如果我们处理不当,不是对民族资产阶级采取团结、批评、教育的政策,或者民族资产阶级不接受我们的这个政策,那末工人阶级同民族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就会变成敌我之间的矛盾。” 矛盾的性质不同,解决的方法也不同。解决人民内部矛盾是分清是非问题,而不是分清敌我的问题。《上海的早晨》 对工人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的矛盾是根据毛泽东同志的教导,按人民内部矛盾来处理的;所反映的工人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的斗争是从解放初期开始,到一九五六年春全上海资本主义工商业公私合营以后不久结束全书。 一九五二年夏开始动笔,到一九五四年三月十三日写完第一部;因为我是业余从事创作,没有完整的时间写作,只是每天早上四、五点钟起床,直写到将要上班的时候才停笔;并且我没有倚马可待的才能,也没有一气呵成的本领,我能做到的是当别人还在睡得香甜舒适的时候,便起床写作;当别人在节日和假日休息娱乐的时候,就闭门写作。写完一部不急于发表,我采取“冷处理”的办法,搁上它一、二年时间,因为在感情激动的情况下写完一部作品,自己在当时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以为大概不错的,隔一段时间再看看,人物的塑造有待加工,情节的发展还要补充,漏洞和粗疏的地方不少,文字上需要推敲的更多,这时候比较冷静,就可以看出需要修改的地方,请少数知己看看,听听别人的意见,然后慢慢再修改。修改一部作品所花的时间并不比写一部作品的时间少,往往超出写一部的时间。 第一部作品搁下的时候,我就写第二部,那是一九五四年的事,大概也花了两年左右的时间,到一九五六年九月三日才写完。 第三部也是如法炮制,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二日写好二稿,于一九六五年交出版社,因为有些章节要修改,从出版社取了回来,还没有等我改好(因为当时在山西介休东湖龙公社参加四清运动,改一章搁一段时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将第一部改稿写完,一九五八年在《收获》发表,同年下半年出版。第二部部分章节于一九六一年前后,曾在文艺刊物发表和《北京晚报》连载,一九六一年冬出版单行本。第三部没有发表,更没有出版。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变化以后,一九七九年春,第三部才在复刊后《收获》第一期和第二期刊载。第四部于一九七六年十一月改出二稿,一九七九年冬在《新苑》文学季刊发表。 三 文化大革命开始,当时我在对外文化联络委员会工作,首当其冲,给我戴上“文艺黑线人物”的帽子,那罪证便是我认识周扬等文艺界领导同志,他们被封为“文艺黑线的头子”,而《上海的早晨》是毒草。但正式批判我和《上海的早晨》是从一九六八年二月二十一日开始。这一天,江青、张春桥和姚文元等人在接见天津市干部和群众代表时,姚文元批判方纪同志召开所谓“文艺黑会”,其中提到周而复包庇过方纪。周而复何许人也?任过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和宣传部副部长,写了一部长篇《上海的早晨》,是大毒草。 “四人帮”反革命集团一定性,“四人帮”的喉舌上海《文汇报》立即紧紧跟上,在报上公开点名批判我和《上海的早晨》,还恶毒制造许多谣言,强加在我头上。反动文痞点名批判我不久,机关里的造反派,通知我不要回家,“四人帮” 把我隔离审查。 一九六九年七月十一日,丁学雷在《人民日报》发表批判文章:《为刘少奇复辟资本主义鸣锣开道的大毒草——评〈上海的早晨〉》,新华社立即播发全国各省市报刊转载。《人民日报》十分积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先后发表五整版批判《上海的早晨》文章,刊登的文章都是“四人帮”在上海御用写作班子组织写的,可见“四人帮”是有计划有步骤有准备进行的。唯一的例外,是“闻为革”写了一篇批判文章。“闻为革”何许人也?我当时在对外文委工作,“闻为”者,文委也;“革”者,自命革命派也;大概也是“四人帮”组织的,批判的是尚未出版的第三部。法西斯主义和封建主义常常把进步的革命的事物扼杀在摇篮里。“四人帮”更有甚者,扼杀尚未出世的“胎儿”,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篇文章内容是和丁学雷一鼻孔出气的。 “四人帮”不仅在全国批判,还在中国出版的外文刊物上发表批判《上海的早晨》的文章,因为这部曾被翻译成英文、日文、俄文、阿尔巴尼亚文和越南文本等出版,他们要在国际上批倒这部。 丁学雷何许人也?是“四人帮”御用写作班子的化名,他的头子原来是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文艺处的一个青年干部,叫徐景贤,因为善于逢迎,精于拍马,巧于投机,以鸣鞭为业绩,成为“帽子工厂”的伙计和“钢铁工厂”的打手,深得张春桥、姚文元的宠爱,一跃变成中共上海市委第三号人物,主管文教,控制舆论,对张春桥、姚文元亦步亦趋,唯命是从。姚文元定基调于北京,丁学雷吹喇叭于上海,南北呼应,一唱一和,十分协调,于是乎批判《上海的早晨》的黑文出焉。 丁学雷这篇所谓评《上海的早晨》的文章,首先给作品戴上顶大帽子:“为刘少奇复辟资本主义鸣锣开道的大毒草”,真是一言九鼎,铁案如山。刘少奇同志是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久经考验的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他的功绩是不容抹杀的。他的革命历史也是不能抹黑的。他参与领导中国人民走社会主义道路是举世皆知的。可是反革命分子徐景贤不学有术,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矛盾,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竟然大肆污蔑刘少奇同志和《上海的早晨》这部。丁学雷的黑文逻辑混乱,漏洞百出,不值得一驳。但他披着毛泽东思想的外衣进行反对毛泽东思想科学体系的罪恶活动,欺骗了不少人,散布的流毒和影响在一部分人当中还没肃清。这就需要揭开他的画皮,让人们看看他丑恶无耻的嘴脸,肃清其流毒和影响。 丁学雷奉“四人帮”之命,钦赐《上海的早晨》三大罪状。 一曰:美化资产阶级。 现在让我们来看丁学雷之流的谬论。转述有恐失真,不妨抄一段下来: 沪江纱厂总经理徐义德,是周而复竭尽全力刻画的《早晨》的主人公。这个大资本家被描写成“做了不少有利于国家的事”、“养活了工人的‘实业家’”。在周而复的心目中,此人代表资产阶级的大多数,是所谓“正统”的资产阶级。《早晨》花了许多笔墨,极力渲染这个资本家,依靠其“个人的觉悟”,一夜之间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历史性变化”,“痛改前非”,“保证”“服从工人阶级的领导”,由“资本主义社会中资产阶级”转变成“新民主主义社会中的资产阶级”。 丁学雷引了一段毛主席的话:“对于私人资本主义采取限制政策,是必然要受到资产阶级在各种程度和各种方式上的反抗的,特别是私人企业中的大企业主,即大资本家。”接着他说:“徐义德就是这样一个以各种方式穷凶极恶地反抗我们党的限制政策的大资本家。这个大资本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民族资产阶级的右翼,是一个反抗社会主义革命的反动家伙。这样反动的资本家,竟然能够靠他自己的觉悟,在一夜之间完成‘伟大的历史性变化’,岂不奇哉怪也!” “四人帮”惯用的手法,是先把对方打成“敌人”,然后以对付敌人的方法来对付对方,这样便顺理成章,得心应手,应用自如了。实际上是把人民内部问题当做敌我矛盾来处理,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这回,丁学雷更进一步,把中的人物徐义德,打成“反动家伙”,接着便可以在作者头上做文章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帽子在帽子工厂里早就准备好了。毛泽东同志在丁学雷引的一段话后面,紧接着又说:“限制和反限制,将是新民主主义国家内部阶级斗争的主要形式。如果认为我们现在不要限制资本主义,认为可以抛弃‘节制资本’的口号,这是完全错误的,这就是右倾机会主义的观点。但是反过来,如果认为应当对私人资本限制得太大太死,或者认为可以很快地消灭私人资本,这也是完全错误的,这就是‘左’倾机会主义或冒险主义的观点。”毛泽东同志说的很清楚,“限制和反限制”是“内部阶级斗争的主要形式”,“对于私人资本主义采取限制政策,是必须要受到资产阶级在各种程度和各种方式上的反抗的……”怎么能够说资产阶级反限制和对限制政策要在各种程度和各种方式上的反抗的,就是“反动家伙”呢?难道说民族资产阶级欢迎“限制”,决不“反抗”,才算是“正动家伙”吗?这成了什么民族资产阶级?真是“奇哉怪也”! 不错,毛泽东同志曾说过:“在现阶段,在建设社会主义的时期,一切赞成,拥护和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阶级阶层和社会集团,都属于人民的范围。一切反抗社会主义革命和敌视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社会势力和社会集团,都是人民的敌人。”当然,这条分清敌我的界限适用于民族资产阶级。 是不是凡反限制和对限制政策有过各种程度和各种方式反抗的,都封为资产阶级右翼呢?甚至划为敌人呢?不能这样说,要看他经过反限制和各种程度和各种方式的反抗以后的态度,就徐义德来说,上海解放以后,他继续生产;抗美援朝时,他捐献飞机;五反运动,经过复杂的斗争,他不得不坦白交待自己的五毒不法行为,保证在工人阶级领导下从事生产;民主改革,他曾有怀疑,终于赞成;公私合营时,经过曲折的思想斗争,最后申请公私合营,走国家资本主义道路,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等。这难道不是中国大多数民族资产阶级走过的道路吗?当然,他也算不得民族资产阶级的左派,他在某些方面不如马慕韩,只不过是中间分子罢了。徐义德不能划到“反抗社会主义革命和敌视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社会势力和社会集团里”去,整个民族资产阶级也不能划进去。为什么?因为在民族资产阶级里“反抗社会主义革命和敌视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是极少数,如朱延年之流。叶剑英同志根据毛泽东同志的科学论断,在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在全国政协常务委员会第七次会议上的讲话中,对民族资产阶级及其代表人物二十八年来的表现做了这样的全面估计:“经过多次运动,随着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深入和发展,特别是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两个阶级激烈、深刻的反复搏斗中,尽管不少人有过动摇以至反复,但是总的看来,在民族资产阶级中,在各民主党派和爱国人士中,大多数人是在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道路上逐步前进的。坚持资产阶级反动立场,顽固抗拒社会主义改造的是极少数。”显然徐义德不是“反动家伙”,不是敌我矛盾,是人民内部矛盾。丁学雷拿他当敌我矛盾来批,大前提就错了。 说徐义德“做了不少有利于国家的事”,是不是美化了资产阶级呢?解放后,徐义德拥护《共同纲领》和宪法,继续生产和发展生产,生产出来的棉纱和纱布,难道不是“有利于国家的事”,而是“有害于国家的事”吗?抗美援朝,捐献飞机,不是“有利于国家的事”,而是“有害于国家的事”吗?遵守政府法令,交纳税款,不是“有利于国家的事”,而是“有害于国家的事”吗?如果民族资产阶级没有两面性,也就是说既没有“革命性的一面”和“拥护宪法、愿意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一面”,那末,党和政府对民族资产阶级的政策也就失去了基础。丁学雷表面批评描述徐义德“做了不少有利于国家的事”是美化资产阶级,实际上是反对毛泽东同志关于中国民族资产阶级有两面性的科学论断。民族资产阶级连“有利于国家的事”都不做,或者禁止在里描述,那它还有什么“革命性的一面”和“拥护宪法、愿意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一面”呢? 至于丁学雷指责里描写了徐义德是“养活了”工人的“实业家”也是美化资产阶级的一条罪证,是他闭着眼睛胡说。五反运动中,在工人内部讨论过谁养活谁的问题,个别工人一度有过模糊不清的认识,当时经过讨论,统一认识清楚是工人养活了资本家,资本家剥削工人而自肥。在第三部里还有专门章节描写徐义德剥削工人起家的发展史,白纸黑字,有目共睹。说徐义德是“养活了”工人的“实业家”,不是和作者,而是丁学雷的发明和创造,强加在和作者头上,不敢掠美,理应奉璧。 美化资产阶级另一条罪证是:徐义德“依靠其个人的觉悟”,一夜之间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历史性变化”:“痛改前非”,“保证服从工人阶级的领导”,由“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资产阶级转变成新民主主义社会中的资产阶级”。这也是丁学雷闭着眼睛胡说。第二部几乎是写整个沪江纱厂的五反运动。从杨健率领“五反”工作队进厂对徐义德交待党和政府“五反”政策起,领导以工人阶级为主体的各方面的力量反攻,徐义德在大量人证物证面前,才不得不坦白交待,怎么能说是“依靠其个人的觉悟”呢?我十分佩服丁学雷之流编造“事实”的才能,不仅可以“无中生有”,而且可以“有中变无”,把中描写的错综复杂的各方面的斗争过程,抹杀得干干净净,独出心裁地谥之为“个人的觉悟”,而且是“一夜之间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历史性的变化”,“痛改前非”,“保证服从工人阶级的领导” ……“一夜之间”是丁学雷之流的“创造发明”。里写了“五反”工作队领导工人阶级和徐义德斗争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取得沪江纱厂五反运动的胜利。而“伟大的历史性的变化”的解释,是丁学雷之流变的张冠李戴的戏法。所描写的,是指一向骑在工人头上剥削工人的资本家,现在工人阶级掌握了领导权,资本家在工人面前低头认罪,保证服从工人阶级的领导这个历史性变化,而不是指资本家徐义德本人。这能算美化资产阶级吗?难道要工人阶级不领导吗?要民族资产阶级不低头认罪不痛改前非吗?要民族资产阶级不接受改造吗?五反运动结果的事实表明的描写是反映了历史的真实。 丁学雷之流不敢公开反对民族资产阶级有两面性,但千方百计地暗中反对。请听丁学雷说:“毛主席指出:一、中国的资产阶级分为两部分:买办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在民主革命阶段,买办资产阶级是革命的对象,民族资产阶级在一定时期中和一定程度上有革命性;二、民族资产阶级是带两重性的阶级,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它有革命性的一面,又有妥协性的一面。在社会主义革命时期,它有剥削工人阶级取得利润的一面,又有拥护宪法,愿意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一面;三、民族资产阶级的右翼可能是我们的敌人,左翼可能是我们的朋友。在社会主义革命阶段,赞成拥护和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者属于人民的范围,反抗社会主义革命和敌视、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是人民的敌人。毛主席对中国资产阶级的这种分析,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创造性的发展。”这段引文里,除了第二点“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到“愿意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一面”这段是用黑体字以外,其余都是老宋体,在当时凡用黑体字的表明是毛泽东同志的原文,第一和第三点分析引文虽然不是黑体字,但从行文来看,也是毛泽东同志的意见。 马列主义的精髓是对具体事物进行具体分析,要把人和事以及观点放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来分析,而毛泽东同志的思想是发展的,应该以他比较近的观点来分析当时的阶级状况和阶级斗争,否则得不出符合历史真实的正确结论。丁学雷之流在这里大耍花招,把毛泽东同志不同时期不同条件下的观点,综合在一起,做为在另一个时期另一种条件下的论据,这本身就是违背马列主义的,也是反毛泽东思想的。 丁学雷引述分析的第三点,是从毛泽东同志一九二六年三月所写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最后部分摘来的,原文是这样:“那动摇不定的中产阶级,其右翼可能是我们的敌人,其左翼可能是我们的朋友——但我们要时常提防他们,不要让他们扰乱了我们的阵线。”当时中国共产党处于在野的地位,民族资产阶级处于什么地位?它和其他的阶级关系怎样呢?毛泽东同志在这篇文章中指出:“中产阶级主要是指民族资产阶级,他们对于中国革命具有矛盾的态度:他们在受外资打击、军阀压迫感觉痛苦时,需要革命,赞成反帝国主义反军阀的革命运动;但是当着革命在国内有本国无产阶级勇猛参加,在国外有国际无产阶级的积极援助,对于其欲达到大资产阶级地位的阶级的发展感觉到威胁时,他们又怀疑革命。其政治主张为实现民族资产阶级一阶级统治的国家。有一个自称为戴季陶‘真实信徒’的,在北京《晨报》上发表议论说:‘举起你的左手打倒帝国主义,举起你的右手打倒共产党。’这两句话,画出了这个阶级的矛盾惶遽状态。他们反对以阶级斗争学说解释国民党的民生主义,他们反对国民党联俄和容纳共产党及左派分子。但是这个阶级的企图——实现民族资产阶级统治的国家,是完全行不通的,因为现在世界上的局面,是革命和反革命两大势力作最后斗争的局面。这两大势力竖起了两面大旗:一面是红色的革命的大旗,第三国际高举着,号召全世界一切被压迫阶级集合于其旗帜之下;一面是白色的反革命的大旗,国际联盟高举着,号召全世界一切反革命分子集合于其旗帜之下。那些中间阶级,必定很快地分化,或者向左跑入革命派,或者向右跑入反革命派,没有他们‘独立’的余地。”毛泽东同志根据当时国际国内条件和各阶级所处的地位而得出上述的分析,即中产阶级,其右翼可能是我们的敌人,其左翼可能是我们的朋友。 到了一九四○年一月,抗日战争正在进行,国际国内的条件起了变化,毛泽东同志在《新民主主义论》一文中进一步指出:“由于中国民族资产阶级是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的资产阶级,是受帝国主义压迫的,所以,虽然处在帝国主义时代,他们也还是在一定时期和一定程度上,保存着反对外国帝国主义和反对本国官僚军阀政府(这后者,例如在辛亥革命时期和北伐战争时期)的革命性,可以同无产阶级、小资产阶级联合起来,反对它们所愿意反对的敌人。”丁学雷引述的第一点分析,是从这段文章中摘去的,引述的很不完整,特别是这段文章中最后一句,他根本不提。这段文章中最后一句是:“在这里,无产阶级的任务,在于不忽视民族资产阶级的这种革命性,而和他们建立反帝国主义和反官僚军阀政府的统一战线。”因为国际国内条件变了,阶级矛盾下降,民族矛盾上升,不提民族资产阶级左翼和右翼问题,而是要和整个民族资产阶级“联合起来”,“建立反帝国主义和反官僚军阀政府的统一战线”,并且是做为“无产阶级的任务”提出来,谆谆教导不要“忽视民族资产阶级的这种革命性”。 历史发展到一九四九年六月三十日,解放战争胜利的曙光已经在望,新中国航船的桅顶已经露出地平线了,绘制新中国蓝图的新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已经召开,国际国内条件起了重大的变化,特别是国内条件和阶级关系起了根本性的变化,蒋家王朝即将覆灭,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马上要诞生了,毛泽东同志发表了著名于世的《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在这篇文章里更不提民族资产阶级左翼和右翼的问题,而是把整个民族资产阶级包含在人民之中。如果按照丁学雷引述分析的第三点的意思,他是不是说毛泽东同志把“敌人”也包含在人民之中了?当然民族资产阶级分子当中,也有人破坏社会主义改造转化为敌人的,如朱延年,最后依法处理。这只是极少数人,并不是一“翼”。正如其他阶级也有转化为敌人的一样,如工人阶级中就出了王洪文这样凶恶的敌人,不能因此也把工人阶级划出可能是我们的敌人的“右翼”来。丁学雷之流反对毛泽东同志关于民族资产阶级的科学分析。丁学雷引述分析的第二点是毛泽东同志一九五七年二月十七日所做的分析。丁学雷把三个不同时期不同的国际国内条件和不同的阶级关系所做的分析,硬糅合在一起,简直是不伦不类,做为批判《上海的早晨》的根据,当然漏洞百出,不能自圆其说,更恶劣的是离开了历史条件,把这些分析综合起来强加在毛泽东同志身上,用在一九六九年七月十一日的文章里,妄图一棍子打死这部和作者,恶劣两个字已不足以形容,可谓卑劣之至。 丁学雷不单是理论上荒谬,他所举的例子也可笑到惊人的程度。举的例子是马慕韩。丁学雷是这样写的: 周而复替马慕韩之流挂上一块新民主主义社会中的资产阶级的招牌,是想把资产阶级打扮成刘少奇所说的“红色资本家”。在周而复的笔下,这种“红色资本家”,“革命”得很,不仅没有资产阶级的两面性,而且比工人阶级还要高明。 按照丁学雷的说法,作者真的“美化资产阶级”,罪该万死,难逃法网了。且不论里明明描写马慕韩站在民族资产阶级的立场,学习毛泽东同志的著作也好,学习《共同纲领》也好,都是为了保护民族资产阶级的利益,同共产党和政府进行合法斗争,至于组织星二聚餐会,他经营的工厂五毒俱全,违法所得数百亿等等,更是他具有两面性的具体表现。让我们来看丁学雷是怎么分析的: 马慕韩野心勃勃,一心想跨上政治舞台,担任一名角色的,是这个“红色小开”;表面上冠冕堂皇,暗地里大搞五毒的,也是这个“红色小开”,组织裴多菲俱乐部式的星二聚餐会,狂叫资产阶级组织起来才有力量的,还是这个“红色小开”。马慕韩自己就明明白白地招供过: “我们在共产党领导之下办厂,就是学共产党的那一套,要跟时代走,向前看,我们的前途就更大。” 前一个丁学雷批评周而复不写马慕韩这个资产阶级分子的两面性,后一个丁学雷举的例子,却说明马慕韩的的确确有两面性,后一个丁学雷打前一个丁学雷的耳光,清脆响亮,十分有趣。 如果只写民族资产阶级“妥协性的一面”和“剥削工人阶级取得利润的一面”,不写它的两面性,既违背毛泽东同志对民族资产阶级的科学分析,也失去党和政府对民族资产阶级政策的基础,更不符合历史的真实,那倒真的应该受到批评的。这次修改再版第一部和第二部的时候,写民族资产阶级“革命性的一面”和“拥护宪法,愿意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一面”的地方,如说“徐义德”做了不少有利于国家的事”等等,仍然保留不动。 二曰:污蔑工人阶级。 在丁学雷奉“四人帮”之命钦赐这条罪状里,同样用的“无中生有”法和“有中变无”法。他说: 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在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这个基本矛盾中,工人阶级占支配地位,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起着主导的作用。工人阶级是统治阶级,是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领导阶级。 你说工人阶级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吗?周而复却把工人写成是资本家的附庸,成天被徐义德之流牵着鼻子走。 这个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明目张胆地把最有远见,大公无私,最富于革命的彻底性的工人阶级写成愚昧、落后、自私、胆小怕事、只知乞求资本家“恩赐”的“乌合之众”。他用一面修正主义的哈哈镜,随心所欲地把工人歪曲丑化得不成样子。 丁学雷主要举了汤阿英的例子来证明他的论断。 工人阶级同民族资产阶级的矛盾属于人民内部的矛盾,工人阶级是主要的方面,即所谓矛盾起主导作用的方面。事物的性质,主要地是由取得支配地位的矛盾的主要方面所规定的。这是毫无疑问的。毛泽东同志在《矛盾论》一文中说,“然而这种情形不是固定的,矛盾的主要和非主要的方面互相转化着,事物的性质也就随着起变化。在矛盾发展的一定过程或一定阶段上,主要方面属于甲方,非主要方面属于乙方;到了另一发展阶段或另一发展过程时,就互易其位置,这是依靠事物发展中矛盾双方斗争的力量的增减程度来决定的。” 沪江纱厂内部阶级斗争证明毛泽东同志论断正确。在上海解放初期,以余静为首的党支部,党员很少,力量不大,斗争经验不丰富,对付老奸巨猾的徐义德的反限制,在生产上偷工减料方面,在偷税漏税方面,在市场价格方面等,虽有斗争,但不是那么有力,对徐义德的阴谋诡计也不是及时察觉,这不只是个别厂的情况,其他厂商也有类似情况,否则民族资产阶级怎么能猖狂进攻?也不需要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五反运动了。党中央和毛泽东同志察觉了这一情况,号召开展五反运动,这才打退了民族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正如上述毛泽东同志所说的一样。毛泽东同志还说,“研究问题,忌带主观性、片面性和表面性。所谓主观性,就是不知道客观地看问题,也就是不知道用唯物的观点去看问题。”丁学雷之流就是带主观性研究问题,“随心所欲地”看问题。 丁学雷大肆笔伐中描写工人汤阿英阶级觉悟的过程,也就是她成长的过程,编制了几顶帽子给她和工人戴上,什么“愚昧、落后、自私、胆小怕事,只知乞求资本家‘恩赐’的‘乌合之众’。”他随心所欲地把歪曲丑化得不成样子。 汤阿英是贫农的女儿,上海解放前逃到上海当工人,从贫农转为工人,对工厂的斗争她有一个认识的过程,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呢?汤阿英不是什么“中间人物”,如果她从贫农一到工厂,便成为最有远见,大公无私,最富于革命的彻底性的先进工人,那才奇怪哩!即使在工厂工作较久的工人,他们身上不可能没有旧社会的影响。他们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他们身上不是没有缺点,因此他们也不是不需要改造。毛泽东同志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一文中,教导我们说,“工人阶级要在阶级斗争中和向自然界的斗争中改造整个社会,同时也就改造自己。工人阶级必须在工作中不断学习,逐步克服自己的缺点,永远不能停止。” 这里分明指出工人阶级在改造整个社会同时一要“改造自己”,二要“不断学习”,三要“克服自己的缺点”,而且要“永远不能停止”! 早在一九四二年,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就指出:“无产阶级中还有许多人保留着小资产阶级的思想,农民和城市小资产阶级都有落后的思想,这些就是他们在斗争中的负担。我们应该长期地耐心地教育他们,帮助他们摆脱背上的包袱,同自己的缺点错误作斗争,使他们能够大踏步地前进。他们在斗争中已经改造或正在改造自己,我们的文艺应该描写他们的这个改造过程。” 里描写工人改造过程,也就是成长的过程,主要写了汤阿英的成长过程,为什么不可以,犯了“四人帮”的什么王法! “金要足赤,人要完人”,这是主观唯心主义。丁学雷之流不但带主观性研究问题,而且带片面性研究问题,不知道全面的看问题。毛泽东同志指出工人阶级的主要特点是完全正确的,同时,毛泽东同志也指出工人阶级有缺点,还有许多人保留小资产阶级的思想。丁学雷他们惯用的手法是“取其所需”,不需者,勿取;更有甚者,是曲解和阉割毛泽东思想,不是全面地准确地理解毛泽东思想科学体系,实际上是反对毛泽东思想。毛泽东同志要“我们的文艺应该描写他们的这个改造过程”,丁学雷之流狂吠这样的文艺是“污蔑工人阶级”!这不是反对毛泽东思想又是什么呢? 三曰:鼓吹修正主义路线。 这条罪状好大!所谓“鼓吹修正主义路线”的罪证之一是“五反”检查队长杨健“死保徐义德,扼杀革命的群众运动”。丁学雷之流举例子是杨健用“扼杀革命的群众运动”来“死保徐义德”,什么“革命的群众运动”呢?“五反”检查队进厂以后,徐义德用停薪、停伙、停工来破坏五反运动,少数工人提出来,徐义德不开伙,动员全厂工人到徐义德家里去吃大锅饭。徐义德用三停来破坏五反运动,当然是错误的,是对抗“五反”,应该和他斗争。怎么可以动员全厂工人去他家吃大锅饭呢?第一,全厂工人怎么可以随便闯进他家?第二,他要是不同意,这个大锅饭怎么开法?第三,退一步说,即使开了一天大锅饭,厂里仍然停伙,是不是全厂工人一直在徐义德家里吃下去?第四,当时党和政府号召“五反”、生产两不误,全厂工人到徐义德家里吃三顿饭,一来一往,工厂必须停工,这对谁有利?这算什么“革命的群众运动?”杨健当时对工人群众说:“这么一来,我们就理亏了,……我们不能用违法对待违法。”徐义德三停是违法,全厂工人闯到徐义德家里吃大锅饭,当时起临时宪法作用的《共同纲领》和政府所颁布的法律条文有这样规定吗?这不是什么“革命行动”,杨健劝阻有什么不对?怎么谈到“扼杀”?更谈不到“死保徐义德”!倒是丁学雷之流“死保”他所谓的“革命行动”,“扼杀”党的政策和政府的法令! 所谓“鼓吹修正主义路线”的罪证之二是“身为‘五反’检查队队长的杨健进厂以后,马上就定下一个调子:‘我们要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就要改造民族资产阶级分子,就要改造徐义德,只要徐义德彻底坦白,沪江纱厂的五反运动就完全胜利了。’总之,资本家决定一切,徐义德的‘彻底坦白’,既决定社会主义的道路,也决定沪江纱厂五反运动的成败。于是,一不放手发动群众,二不组织阶级队伍,三不要开展阶级斗争,需要的只是用苦口婆心的劝说来‘启发’资本家个人觉悟。把社会主义革命胜利的希望寄托在革命对象资产阶级身上,这算什么革命!” 任何看过的读者,都清清楚楚知道杨健进厂向徐义德交待了“五反”政策以后,取走了沪江纱厂的账册,就召开党支部扩大会议,成立新的党支部,他任书记,并成立各个工作组,放手发动群众,各个车间也成立“五反”机构,领导运动,积极投入对徐义德斗争。而丁学雷之流却说不放手发动群众,不组织阶级队伍,不要开展阶级斗争,这不是闭着眼睛胡说是什么?他无视中上述三个方面的描写,硬说杨健在五反运动中只有“三依靠”:一依靠马慕韩的“自觉革命”为徐义德“坦白交待”树立了“榜样”;二依靠资本家臭老婆林宛芝的一席话;三依靠徐义德的心腹工程师韩云程、会计主任勇复基、工务主任郭鹏“归”了工人阶级的“队”,冲垮了他的“防堤”。 党中央、毛泽东同志对五反运动曾有如下的指示:“在全国一切城市,首先在大城市和中等城市,依靠工人阶级,团结守法的资产阶级及其他市民,向着违法的资产阶级开展一个大规模的坚决的彻底的反对行贿、反对偷税漏税、反对盗骗国家财产、反对偷工减料和反对盗窃经济情报的斗争,以配合党政军民内部的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反对官僚主义的斗争,现在是极为必要和极为适时的。在这个斗争中,各城市的党组织对于阶级和群众的力量必须做精密的部署,必须注意利用矛盾,实行分化,团结多数,孤立少数的策略,在斗争中迅速形成‘五反’的统一战线。”杨健依靠工人阶级,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包括守法的民族资产阶级和已经坦白交待自己五毒不法行为的资产阶级(如马慕韩等),资本家的家属(如林宛芝等)和工程技术财会人员(如韩云程、勇复基和郭鹏等),利用矛盾,实行分化,孤立徐义德,形成“五反”的统一战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难道说只依靠工人阶级、不团结那些人,不孤立徐义德,不形成“五反”的统一战线,才算是革命吗?“这算什么革命”?这样的“革命”,五反运动能取得胜利吗? 杨健是说过:“我们要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就要改造民族资产阶级分子,就要改造徐义德,只要徐义德彻底坦白,沪江纱厂的五反运动就完全胜利了。”在党和工人阶级领导下,根据党的政策方针,要徐义德彻底坦白交待五毒不法行为,这样,沪江纱厂的五反运动不是完全胜利,难道是完全“失败”了吗?怎么是“资本家决定一切”?所写的沪江纱厂整个五反运动明明是以杨健为首的党支部和工人决定一切,而不是徐义德决定一切。 所谓“鼓吹修正主义路线”的罪证之三是:“五反工作总结大会刚结束,杨健马上向这个吸血鬼献媚讨好,迫不及待地要徐义德多花点儿精力考虑考虑厂里的生产问题……” 在五反运动中,党和政府号召“五反”生产两不误,五反运动以后,要徐义德“多花点儿精力考虑考虑厂里的生产问题”,有什么错误呢?党中央、毛泽东同志于一九五二年三月二十三日指示:“清除五毒,消灭投机商业,使整个资产阶级服从国家法令,经营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工商业;在国家划定的范围内,发展私人工业(只要资本家愿意和合乎《共同纲领》),逐步缩小私人商业……”五反运动,只是清除私营工商业者的“五毒”,并不没收资本家的企业,既然根据党和政府的政策,沪江纱厂仍然属于徐义德所有,不要团结徐义德搞好生产才算革命吗?“这算什么革命”?毛泽东同志指示很明确,不仅要搞好生产,而且要“在国家划定的范围内,发展私人工业”,到了丁学雷的眼里,就变成“鼓吹修正主义路线”的罪证。这不是反对毛主席吗?这三条罪证连一个也站不住脚。丁学雷最“左”的言辞掩盖不了右的实质。丁学雷之流捏造的罪证,在事实面前碰得粉碎。什么“美化资产阶级”、“污蔑工人阶级”和“鼓吹修正主义路线”这三顶大帽子只好奉还给“帽子工厂”。 丁学雷这位“帽子工厂”的小伙计,对于罗织罪名,锻炼成案是颇有研究的,不愧为“四人帮”的忠实奴才。他信口雌黄,作者没有写的可以“推求其意”,已经描写的,也能曲解定罪,一经“四人帮”“圣裁”、“钦定”,作者当时虽满身是口,也不得辩解。如果读者为讲两句真话,“四人帮”便“速行严密讯鞫,务得确情,按律问拟,毋得稍有漏网。”(乾隆:《王肇基是疯人谕》)其中最突出的例子是桑伟川同志,他写了一篇为《上海的早晨》辩护的文章,下狱七年,精神受刺激失常,最近才恢复健康,上班工作。他和“四人帮”的斗争,受到人们的钦佩,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新华社上海分社记者东生同志,为此事写了一篇《为党的政策而斗争》的报告文学,叙述其英勇的事迹。我把它作为附录,印在后面。历史的事实已经证明,真正要复辟资本主义的不是别人,而是丁学雷之流和他的主子“四人帮”。 “醉翁之意不在酒”。丁学雷之流必欲置和作者于死地,其目的是想以《上海的早晨》为突破口,攻击的锋芒是对着陈毅副总理、周恩来总理、刘少奇主席和毛泽东主席,是“四人帮”篡党夺权的阴谋组成部分之一。我在《“四人帮”扼杀〈上海的早晨〉的阴谋》一文中有所论述,在这里就不赘言了。 党中央领导全国人民粉碎了“四人帮”反革命集团,结束了“万马齐喑”的局面,迎来了文艺的春天。和作者都经历了曲折的过程,真理终于战胜了谬误,《上海的早晨》 又和读者见面了。 这部从构思执笔,到写完改好第四部最后一行,经历了二十七个春秋。当然,这二十七年当中,因为客观原因,将近十年没有执笔。花的时间不能说少,现在总算完成了,我感到经过漫长征途到达终点的愉快。 现在,新的长征又开始了。 “四人帮”及其奴才们给亿万人民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但他们的流毒和影响远未肃清,特别是在文艺界,需要我们继续肃清他们的流毒和影响。“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戏为六绝句》)我们要用更加辛勤的劳动和更多更好的作品来迎接万紫千红的文艺的春天,为祖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贡献一份力量! 作者 一九七九年九月一日初稿,北京。 一九八○年三月二十一日改稿,西安。 为党的政策而战 为党的政策而战 ——揭露“四人帮”批《上海的早晨》和制造“桑伟川事件”的真相 一九七一年三月二十五日,黄浦江畔,风雨交加。 这天上午,在上海市卢湾体育馆,一位名叫桑伟川的青年,被当众戴上了手铐,罪名是“现行反革命”。这位青年处之泰然,扬起两道浓黑的眉毛,冷冷一笑。 桑伟川到底犯了什么罪?他的命运如何?震动上海、波及全国的“桑伟川事件”,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长期以来,特别是粉碎“四人帮”以后,许多人所关心的。 如今,真相大白了。上海市煤气公司助理技术员桑伟川,仅仅因为写了一篇评论《上海的早晨》的文章,坚持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就遭到张春桥一伙残酷迫害,被非法判处七年徒刑。“桑伟川事件”是“四人帮”蓄意制造的一起骇人听闻的反革命阴谋事件。 这一事件的发生,要从丁学雷的文章谈起。 一九六九年七月十一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大文章,题目是《为刘少奇复辟资本主义鸣锣开道的大毒草——评〈上海的早晨〉》。作者的署名“丁学雷”,乃是“四人帮”的反革命别动队——原上海市委写作组的一个笔名。这篇文章是“四人帮”授意起草,由其在上海的一个余党修改、定题,然后交给“四人帮”在《人民日报》的亲信,作为“炮弹”发出来的。随后,新华社转播了这篇文章,在一个月内,《人民日报》连发五整版批判《上海的早晨》的黑文章。“四人帮”之意不在评书,而在反党,借机攻击陈毅同志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为他们勾结林彪篡党夺权鸣锣开道。 桑伟川读了这篇文章,心里感到愤愤不平。他认为,丁学雷的文章是修正主义的,而周而复同志的长篇《上海的早晨》是香花,不是毒草。 不平则鸣。过了三天,即七月十四日,桑伟川就着手写批驳丁学雷的文章丁。这个小伙子出身于劳动人民家庭,初中毕业后,于一九五六年进厂当实习生。他读了不少马列的书和毛主席的书,尤其爱好哲学和文艺。他勤于思考问题,也敢于发表自己的见解。 他反复学习毛主席关于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论述,仔细了解上海三反、五反运动的情况和党的政策,同对照起来加以思考、分析。两个星期功夫,初稿写出来了。桑伟川领导的青年哲学小组,对这篇稿子讨论过六次。大家围绕稿子的基本观点以及是否公开发表等问题,展开了自由而激烈的争论。桑伟川听取组内同志一些好的见解,但在原则问题上没有妥协。他说:我们学习毛主席著作,必须联系实际。对作品评论,不是谁说了算,要根据区别香花和毒草的六条标准,看是否符合毛主席、党中央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只有这样,才能繁荣文艺创作。 桑伟川把稿子寄到《文汇报》。这篇题为《评〈上海的早晨〉——与丁学雷商榷》的文章,阐明了与丁学雷的原则分歧。桑伟川认为,“如实地反映当时阶级斗争,阶级矛盾,并描述怎么以无产阶级的路线政策改造资产阶级,解决阶级矛盾,阶级斗争的。作者是站在保护工人阶级的立场歌颂了对资产阶级斗争的胜利”。 桑伟川的文章很快地落到张春桥的手里。这个国民党老牌特务一看,如获至宝,随即“批示”:桑文可以考虑发表,报社要写编者按语,发给一批积极分子讨论一下,有准备地打好这一仗。“四人帮”在上海的一个余党,立即下令了解桑伟川的“情况”,要《文汇报》加紧做好“批桑”的准备工作。《文汇报》赶紧拟订了一个“深入批判”《上海的早晨》的“发稿计划”。张春桥看了两遍,又密密麻麻写了一段黑批示。他承认:“这一仗不大好打”,“难在要使中间派也觉得我们对”。他所指的中间派,就是人民群众。他心怀鬼胎,阴险毒辣,下令“把桑伟川的文章打印出来,多找一些人看一看,甚至可以考虑,找对立双方开座谈会,在上报以前演习演习看”。那个余党也学着主子的腔调一旁吆喝,批道:“准备工作做得充分一些,找对立双方的座谈会,把有些论点‘放’出来。” 为了这次“演习”,《文汇报》着实忙了一阵。准备工作如此“充分”,连“桑伟川一方”的动态都探得一清二楚。会前,《文汇报》派人找桑伟川“摸底”,然后密报张春桥。 在张春桥的指挥下,经过一个多月的周密准备,“演习”开始了。 十月十三日,桑伟川衣着整洁,兴致勃勃地来《文汇报》赴会。“对立双方”摆开了阵容,一方人数众多,如临大敌;而另一方只有桑伟川一人。“讨论”一开始,桑伟川就开门见山地说:“对这部,我是带着问题去看的。对丁学雷的文章,我也是带着问题去看的,觉得很难说服自己。就拿怎样写资本家的本质这个问题来说,丁学雷的文章说马慕韩露出了马脚:既然是有马脚露出,那么作者也就不能算掩盖资本家的本质了……”他理直气壮地讲了一通。奇怪的是,对方保持沉默,几乎没有打断他的发言。原来,按照张春桥一伙的布置,先要“让桑伟川充分把观点放出来”,然后再抓住他的“辫子”,对他进行围攻。而桑伟川真理在手,无所畏惧,在团团包围之中,单枪匹马地和对方辩论了三个多小时。他用事实和道理,把飞来的帽子、棍子打得落花流水。 十一月二十日,《文汇报》按照张春桥的旨意,发表了桑伟川的文章和信,并加了一个由张春桥和那个余党修改定稿的“编者按”,诬蔑桑伟川同志的文章是“新长出来的毒草”,煽动“一切革命同志”都来投入“这场批判与反批判的斗争”。当天,《文汇报》派人了解桑伟川的“反映”。桑伟川严正指出:“你们的‘编者按’说,我的文章是新长出来的毒草,这应摆事实,讲道理,不能单靠下个结论。”他说:“问题越辩越清楚。为了便于争论,你们可以发表批判我的文章,但要摆事实,讲道理,不要一发批判文章,群众看了都吓得不敢讲话。” 桑伟川哪里知道,“四人帮”就是要用法西斯大棒,封住人民的嘴,不让群众讲话,以便任他们愚弄、宰割;而他自己,正是“四人帮”及其鹰犬拚命要猎取来“杀一儆百”的对象呵! 以《文汇报》的“编者按”为信号,张春桥一伙对桑伟川开始了一场疯狂的反革命围剿。文的和武的两路夹攻,帽子和棍子双管齐下。 《文汇报》上,一片刀光剑影。短短两个月内,《文汇报》以《彻底批臭反动〈上海的早晨〉》为通栏标题,发表了整整十一个版面的文章、评论、报道、来信、座谈纪要等等。 《文汇报》的“编者按”发表以后,过了三天,桑伟川就遭到批斗,从此连续不断,逐步升级。过了二十天,即十二月十日,张春桥、姚文元又亲自出马,在上海召开的大学文科座谈会上叫嚣,桑伟川“是右倾翻案思潮的产物”,要把他“放到社会上批”,并指令一些单位去揪斗桑伟川。主子一声令下,马天水、陈阿大等立即行动,霎时间,上海掀起了一个跨行业的“批桑”运动。 辱骂和殴打,封不住桑伟川的嘴。一有机会,他就张开嘴巴,为坚持真理而抗争。请听听他的声音吧! 他对《文汇报》的人说:“你们的‘编者按’是错误的,希望你们公开认错!” 十二月六日,桑伟川在批斗会上大声疾呼:“我写了一篇文章就拿我当敌人看待,对吗?要好好区别两类矛盾。我是人民的一员,我的观点应允许保留。”别人喊口号:“彻底批臭《上海的早晨》!”桑伟川却高呼:“《上海的早晨》是香花!”这天晚上,宣布他“留厂审查”,又拉去批斗。他遭到拳打脚踢,眼镜也被打坏了。 十二月八日,《文汇报》派人“摸”桑伟川的情况。桑伟川说:“昨天我在隔离室里,学习了毛主席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想了一下。我认为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批判会开来开去这些内容,还是我讲得多,他们讲得少,断章取义,讲不过我。”说着,他打开本子,“我理了四条:一、批判会应采取和风细雨的方法,使人心服口服;二、不准人身攻击,不要将对方推到对立的立场上去;三、暂时不能口服心服,应允许我保留观点,不要乱上纲;四、要对我批判,只要不动手,我还是愿意听的。”他的要求合情合理,他的态度恳切感人。可是,当时他不知道国民党特务张春桥一伙干的是见不得阳光的反革命勾当,他们敢这样办吗? 每天,从批斗会回到“牛棚”,桑伟川已精疲力尽。但是,他不休息,他还要写。不是写检查交代材料,而是写揭发批判文章。不仅写,而且投给《文汇报》、《红旗》。 十二月十五日,桑伟川在《〈文汇报〉形“左”实右倾向必须纠正》一文中写道:“我写了一篇文章,触犯了哪家的皇法?对作为群众一员的我专政,试问你们是什么阶级?” 十二月三十日,桑伟川在《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一文中说:“瞎叫嚷一通,把不同意见的同志当作敌人来打击,必置于死地而后快,自己一面孔纯粹的马列主义者,凡是不同意他者都是‘牛鬼蛇神’,‘新毒草炮制者’。他们玩尽马列主义理论名词愚弄群众。从极‘左’到极右,软硬兼施,为着吞吃人的灵魂。” 在“牛棚”里,倔强的桑伟川,时而奋笔疾书,时而踱步沉思。就这样,他怀着“为真理而斗争的”激情,送走了六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夜晚,迎来了七十年代的第一个黎明。 一九七○年一月二十四日,在“四人帮”精心策划下,《人民日报》又发表了一篇丁学雷的文章,题目是《阶级斗争在继续——再评毒草〈上海的早晨〉,并驳为其翻案的毒草文章》。这篇黑文,是反动文痞姚文元亲自下令,要《人民日报》到上海“组稿”,由“四人帮”在上海的余党炮制出笼的。姚文元把原来题目中的“路线斗争”改为“阶级斗争”,露出一副刽子手的凶相。在这篇文章里,丁学雷贼喊捉贼地说:“桑伟川的专业不是文艺工作而是煤气技术。然而,他却很懂得利用文艺评论的武器为资产阶级的政治需要服务。”接着,丁学雷赤裸裸地叫嚷,类似桑伟川这样的“反动思想”,“决不是一棍子、两棍子打得死的”,要“不断地打,狠狠地打,打它几十年、几百年,直到确实打死为止”。这篇黑文发表后,对桑伟川的迫害越来越疯狂了。 桑伟川看了这篇文章,怒火中烧,难以抑制。他对《文汇报》派来的人说:“丁学雷是打着红旗反红旗。我要写文章批判丁学雷。上次客气一点,用‘商榷’二字,这次直截了当地就是批判!你们《文汇报》敢不敢发?”他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我改变观点的话,就是叛徒。我是死也不会改变的!” 张春桥一伙没有料到,桑伟川这样一个“无名小卒”,竟然如此“顽固不化”。他们对桑伟川咬牙切齿:不能把他打死,也要把他拖死。在“四人帮”指挥下,各行各业,甚至连郊区,都搭起了“批桑”班子。批斗会越来越频繁,最多的一天“游斗”了七次;规模也越来越大,最大的一次是拉线广播大会,强令六十万人参加。据统计,在一年多的时间内,“游斗”桑伟川共达二百九十多次。难以想象,桑伟川忍受了多大的痛苦,他年老的母亲又流了多少眼泪!一天早晨,桑伟川的母亲看见儿子病在床上,再也不能去“游斗”了,于是打电话要求让他在家里休息半天。谁知不一会,一批打手冲到桑家,用拳头猛打桑伟川的头,把他从床上拖走,把桑母推倒在地…… 铁打的汉子桑伟川,始终没有屈服于“四人帮”的反革命淫威。批斗会上,他从不低头。即使狠命用力按下去,他也要把头抬起来,按一次,抬一次,再按,再抬。实践教育了他,使他抛弃了一切幻想,更加坚定地昂起了头。越是不准他讲话,他越讲,同时用笔战斗。 桑伟川为什么而战? “四人帮”诬蔑他“反革命”、“搞复辟”等等,他不屑一顾,并引以为光荣。有的庸人却说他是“为个人名利”。对此,他很难过。一九七○年春天,他在给童年好友的信中说:“想与你倾诉一下不白之冤,似乎我写那篇文章真是为了我个人的名利。不,有哪一点对我有好处?除了我作为工人阶级的成员为党的政策而战有利于自己外,对个人主义是根本没有好处的。” “为党的政策而战”——桑伟川概括得多好呵!在反迫害的斗争中,他揭露的,他保卫的,他宣传的,无不关系到党的政策——“党的生命”。 他揭露“四人帮”破坏党的文艺政策,坚决要求贯彻“双百”方针,繁荣无产阶级文艺事业。 他揭露“四人帮”破坏党的统一战线政策,坚决保卫毛主席的对民族资产阶级的政策,歌颂我们党对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的伟大胜利。 他揭露“四人帮”破坏党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方针,大声疾呼,对“四人帮”搞的那一套假左真右的货色,否定一切的反动思潮,拿棍子打人的法西斯行径,“必须暴露之,彻底批判之”,“这里毫无妥协的余地”! 他痛斥“四人帮”控制的《文汇报》“执行了一条形‘左’实右的错误路线”,《人民日报》里“有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他引用列宁的语录,揭露“四人帮”扮演着“牧师”与“刽子手”的两面角色,怒吼道:“你们牧师不要当了,不要再给我说教了,我的观点至死不变。你们还是当刽子手吧!你们要关就关,要杀就杀。判我死刑,我就雄赳赳上刑场!” 桑伟川为什么战斗得这样英勇? 打开法院《桑伟川案件》的卷宗,单是读着他一九七○年给朋友的几封书信,人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叫道:“桑伟川呵,真不愧是毛主席的好战士!”请看吧—— 四月二日,他写道:“据他们在批判会上说,我的前途是危险的。也许是在某天,你将会在那一张布告上看到,有一个叫桑伟川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判处死刑,并立即执行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图画啊!其实,那图画画得太不像样了。尽管他们吓唬人,说要枪毙我,但我坚信前途是光明的。” 五月一日,他写道:“由于阶级斗争的复杂,故不可能一帆风顺,打成反革命我早有思想准备,但要相信群众相信党,相信随着斗争的发展,问题总是会弄清楚的,又有什么可怕呢?一个无产阶级的战士,必须作出必要的牺牲而换取革命运动的进展。也只有自己投入运动,引火烧身,才是个革命者的样子。那些贪生怕死,躲躲藏藏的人,怕政治风浪的,不做修正主义者才有鬼哩!……让春青放出最大的光辉来吧!在这方面,我刚刚跨出理论结合实际的第一步,也是脚踏实地前进的第一步!” 五月三日,他写道:“经过批斗,我得到了革命者的乐观主义和更大的勇气,也考验了自己的观点是否经得起风浪,是否是马列主义的。” 八月二十三日,他写道:“让革命的洪流来锤炼我们吧! 世界是光明的,前途是属于我们的!” 桑伟川的信心和勇气,来自真理,来自群众。一九六九年底,他曾经奉劝披着“左”派画皮的张春桥一伙:“如果一定要横行不法下去,到头来自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要知道中国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还有广大革命群众呢!” 群众站在桑伟川一边,以各种方式同情他,支持他,鼓励他。 《文汇报》的“编者按”一发表,邻居就对桑伟川寄以无限的同情。在桑伟川所在的单位里,许多同志为他鸣不平。“四人帮”在上海的一个余党慌了手脚,“批示”道:“我感到煤气公司有一伙人参与桑的反革命活动,希抓紧对桑的批判,深挖现行反革命。”结果,二十多名职工遭牵连,受迫害,连给桑伟川看过病的医生也不放过。青年哲学小组被打成“桑伟川反革命小集团”,小组成员遭到隔离审查、变相抄家、撤职下放。在上海,不管哪个单位,只要发现同情桑伟川的人,便马上列为“专案”。某化工厂一个青年女工,为桑伟川说了几句公道话,立刻遭到批斗。某单位一个青年理论小组,在讨论会上表示支持桑伟川的观点,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小集团”。不仅如此,张春桥一伙还把魔爪伸向外省市。他们鬼鬼祟祟,收集各地寄到上海的来信来稿,从中搜寻“张伟川”、“李伟川”,然后通过各种渠道加以迫害。可是,人民的嘴是封不住的。 一个化名“李骊”的读者给桑伟川来信说:“你的勇敢、无畏,感动着我和每一个人。你并不孤独,很多人在支持着你。希望你为崇高的理想奋斗终身。” 上海国棉二十九厂一位青年工人写信给桑伟川说:“希望你为了真理和革命继续战斗。真理将永远留在人们的心中。” 人民的声音,给了桑伟川无穷的力量;而张春桥一仗却吓得发抖了。一份份小报告送来:“桑伟川大肆放毒”,批斗会“被桑牵着鼻子走”,群众“对批桑无动于衷”,“批不起来”,“批不下去”,把桑放在外面“太危险”,等等。于是,“四人帮”又耍了一个诡计,由其余党马天水出面,唆使人打报告,捏造了一个桑伟川“殴打群众”的罪名,“要求”公安部门将他拘捕。马天水接到这个报告,连夜批准执行。第二天,在卢湾体育馆召开大会,当场把桑伟川抓走。 “四人帮”用惨无人道的法西斯手段,对桑伟川进行肉体摧残和精神折磨,最后把他逼疯了。即使如此,心狠手毒的张春桥一伙仍不罢休,他们又以桑伟川散布“攻击性言论”的罪名,一九七五年非法判处桑伟川七年徒刑,押解外地农场劳动改造。 人们不禁要问:对《上海的早晨》和评论者“小人物”桑伟川,“四人帮”何以如此大动干戈?他们一手策划批判《上海的早晨》和制造“桑伟川事件”的目的何在? 原来,“四人帮”勾结林彪,在党的九大上,恶毒攻击和诬陷陈毅同志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妄图实现他们“改朝换代”的迷梦。但是,他们的阴谋没有得逞。“四人帮”在上海的那个余党供认:“九大以后,我们在《人民日报》发表评《上海的早晨》的文章,就是继续整陈毅等同志,借这篇文章来否定陈毅等同志长期以来在上海执行的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诬蔑他们推行的是反革命修正主义,攻击他们执行的无产阶级的统战政策是什么‘阶级调和’、‘右倾投降’、‘拜倒在资产阶级脚下’等等。”桑伟川同志的文章触到了“四人帮”的反革命要害,这还了得!张春桥一伙对他恨之入骨,他们以批《上海的早晨》做为突破口,又一手制造了“桑伟川事件”扩大突破口,既要封住人民的嘴,实行法西斯文化专制主义;又要借此攻击、诬陷和打倒陈毅同志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攻击矛头实际上也是对着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对着敬爱的周总理的。他们打着毛泽东思想的旗帜干着反毛泽东思想的反革命勾当,推行反革命政治纲领,以实现他们复辟资本主义的野心。 在群魔乱舞的时候,桑伟川曾经警告张春桥一伙:“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有些东西,现在看是庞然大物,但终究是要完蛋的!” 在乌云压顶的日子里,桑伟川曾经预言:“随着时间的推移,胜利是属于我们的。待等毛主席的方针政策落实之日,也是对《上海的早晨》评论及一系列问题水落石出之时。” 桑伟川的预言实现了!“四人帮”,这个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彻底完蛋了! 沉冤得到昭雪,正义得到伸张,桑伟川同志解放了!他母亲含着热泪,连声说:“谢谢党中央!” 八月十一日,浦江两岸,骄阳似火。 在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礼堂举行的大会上,宣读了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对桑伟川同志平反的判决书。话音未落,全场掌声雷动,人心大快。 这时候,人们的目光一齐射向“四人帮”在上海的那个余党:徐景贤,是他,直接参与了对《上海的早晨》和评论者桑伟川同志的恶毒诬蔑和疯狂迫害。现在,反革命分子徐景贤龟缩在台上的角落里,低着头接受历史的审判。 这时候,人们的心呵,在想着因住院治疗而缺席的桑伟川同志——“四人帮”铁蹄下又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毛泽东思想哺育下又一个为党的政策而战的无畏战士! 新华社记者东生 (新华社上海一九七八年九月十一日电) 第1页 一 第一章 一辆黑色的小奥斯汀汽车远远驶来,在柏油路上发出轻轻的咝咝声。马路两边是整齐的梧桐树,树根那部分去年冬天涂上去的白石灰粉已开始脱落,枝头上宽大的绿油油的叶子,迎风轻微摆动着。马路上行人很少,静幽幽的,没有声息。天空晴朗,下午的阳光把法国梧桐的阴影印在柏油路上,仿佛是一张整齐的图案画。小奥斯汀穿过了横马路,降低了速度,在梧桐的阴影上开过来。 在一片红色砖墙的当中,两扇黑漆大铁门紧紧闭着。铁门上两个狮子头的金色的铁环,在太阳里闪闪发着金光。小奥斯汀的喇叭对着黑漆大门叫了两声。黑漆大铁门开了,迎面站出来的是身上穿着银灰色卡叽布制服的门房老刘。他伸开右手,向里面指着,让小奥斯汀开了进去。他旋即关紧了大门,好像防备有坏人跟在汽车后面溜进来似的。他过来拉开小奥斯汀的车门,里面跳下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他穿着一身浅灰色底子淡蓝色条子的西装,打着一条玫瑰红的领带;长型的脸庞微笑着,两腮露出两个酒窝,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边框子的散光眼镜,眼光机灵地向四边一扫:院子里没人。他橐橐地走了进去。 这人是沪江纱厂的副厂长梅佐贤,外号叫酸辣汤。这个外号的来源有一段这样的历史:梅佐贤本来并不是办纱厂的,是开饭馆出身的商人。他的表哥裘学良是沪江纱厂的厂长,就凭这个亲戚关系到厂里来的,起先是担任事务主任的工作,最近升了副厂长。裘学良经常生病在家,不来上班。梅佐贤这个副厂长,几乎就是正长了。他在纱厂工作也和他开饭馆一样,钱经过梅佐贤的手,他总要弄点油水。比如说厂里发代办米吧,本来应该向上海粮食公司采办的,但是没有油水可捞,他就向庆丰米号采办。沪江纱厂总管理处的职员和厂里职员家属的代办米,都是庆丰送去的;有时,在梅佐贤的默许之下,还掺杂一些霉米进去。那时候,梅佐贤所得到的油水当然就更多了。大家吃代办米发现霉味,自然有些不满,甚至于发了牢骚,梅佐贤表现得更不满,他当着职员的面骂庆丰,说这样做生意是自寻绝路;可是下一次的代办米仍然是要庆丰送去。一任事务主任,梅佐贤捞到的油水不少,他同人合伙,开了一家碾米厂。工人说,鸡蛋到了梅佐贤的手里也要小一圈。这个比喻并不过火。在上海解放前夕,厂里的钢丝针布、皮带皮、棉纱等等东西,直往他家里搬,起初说是保存起来,以后就变成梅佐贤的了。 他做这些事体总经理并不是不晓得,但他不在乎。因为总经理要更大的油水,梅佐贤可以在这方面献出他的才能和智慧。只要总经理的眉毛一动,他就晓得总经理在动啥脑筋。凡是总经理要办的事,假如别人办不到,只要找梅佐贤,没有一件不能完成的。而且,有些事只要总经理稍为暗示一下,他就懂得应该怎样去办。他的另外一个绰号叫做总经理肚里的蛔虫,就是这样得来的。因为字太长,又只能说明他的一个方面,就是说不很贴切,叫的人比较少,也不经常。酸辣汤的外号在厂里是无人不知的。他自然并非不晓得这个外号,有时听到了倒反而很得意:我梅佐贤就是酸辣汤,你把我怎么样?现在从事务主任爬到副厂长的地位,是总经理面前的一位红人,谁也奈何他不得。 梅佐贤走进了客厅。穿着白卡叽布制服的老王捧着一个托盘轻轻走过来,把一杯刚泡好的上等狮峰龙井茶放在梅佐贤面前的矮圆桌上。梅佐贤悠然自得地坐在双人沙发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向老王望了一眼,谦和地问道: “总经理回来了吗?” “刚回来,在楼上洗脸。” “请你告诉他,我来看他。如果他有事,我在这里多等一歇没有关系。” 老王点了点头,去了。梅佐贤揭开矮圆桌上的那听三五牌香烟,他抽了一支出来,就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烟盒子,很自然地把三五牌的香烟往自己的烟盒子里装。然后拿起矮圆桌上的银色的朗生打火机,燃着了烟在抽,怡然地望着客厅角落里的那架大钢琴。钢琴后面是落地的大玻璃窗,透过乳白色绢子的团花窗帷,他欣赏着窗外花团里翠绿的龙柏。 楼上传来咳嗽声。梅佐贤从怡然自得的境地跳了出来,他连忙熄灭了烟,站起来拍一拍刚才落在西装裤子上的烟灰,整了一下玫瑰红的领带。他晓得总经理快下来了,目光对着客厅的门。果然楼梯上有人下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迟缓地往下移动。梅佐贤走到门那边去,像是接待一个贵宾似的在那边等候着。 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走到客厅门口,容光焕发,脸胖得像一个圆球,下巴的肉往下垂着,使人担心这肉随时可以掉下来。看上去年纪不过四十左右,实际上他已是靠五十的人了。头上没有一根白发,修理得很整齐,油光发亮,镜子似的,苍蝇飞上去也要滑下来的。他很得意自己没有一根白发,用谦虚的语气经常在朋友面前夸耀自己:“我是蒙不白之冤,这个年纪应该有白发了。我的三个老婆对我没有一根白发是很不满意的,尤其是大老婆最恨我的头发不白。”如果朋友们凑趣地说:“那是怕你纳第三个姨太太。”那他就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乐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嘻嘻地笑笑。上海解放以后,他的说法有一点修正:“我的老婆对我没有一根白发是很不满意的。”他不再提三个老婆了。 梅佐贤曲背哈腰迎接了沪江纱厂总经理徐义德: “总经理,又来打扰你了。” “来了很久吧,累你等了。”徐总经理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 “刚来,没啥。” 徐总经理一屁股坐在梅佐贤对面的单人沙发里,把整个沙发塞得满满的。他抽了一支烟,一对鱼眼睛望着米色的屋顶,嘴里吐出一个个圆圆的烟圈。 梅佐贤仔细留神徐总经理的脸色,眉宇间很开朗,嘴角上时不时露出得意的微笑。他晓得今天徐总经理的情绪很好,准备好的事情可以提出来谈一谈。 “总经理,汕头的电报到了……” 徐总经理一听到汕头两个字马上就紧张起来了,他的眼光从米色的屋顶移到梅佐贤长方型的脸上: “那几批货色怎么样?” “都脱手啦。装到汕头的二十一支三百八十件,装到汉口广州的二十支一共八百三十二件全抛出了。” “多少款子?” “一共是一百二十五万二千四百八十块港币。” “划到香港没有?” “现在政府对外汇管理的紧了,不容易套。这个数目又不小,想了很多办法,靠了几家有港庄的字号才划过去。因为这个原因,电报来迟了。” “他们办事总是这么慢,汕头这个码头靠香港那么近,来往又方便,还有广州客户,有啥困难?不怕政府管理多么紧,套汇的办法多的很,了不起多贴点水不就行了。” “那是的,”梅佐贤心里想:坐在上海洋房里策划当然很容易,别人亲手经管这件事可不那么简单,一要可靠,不能叫政府发现;二要划算,汇水贴多了又要心痛。但是梅佐贤嘴里却说,“他们办事手脚太慢,心眼不灵活。不怕政府管的紧,就怕我们不下本钱,钱可通神。广东每年有很多侨汇,只要我们多贴点汇水,要多少外汇有多少外汇。” “你的意见对。那批美棉和印棉有消息没有?” “货已经到广州,正在接头……” “要他们快一点脱手,脱手就买进……”徐总经理说到这里停了停,思考了一下才接着说,“买进糖①。” 梅佐贤看他有点拿不稳,话讲完了眉头还在皱着想心思,就接上去说: “是不是买进参②划算?这两天香港参的行情看涨,大户多买进。我们买进参一定可以得到一笔外快,这数目可不小。” ①这是他们的暗号:糖代表美钞。 ②这也是暗号:参代表黄金。 第2页 二 徐总经理没有思考,果断地说: “还是糖好。香港大户做参的买卖怎么也做不过汇丰银行,这是大户中的大户,最后他吃通,我们不上那个当。”“这倒是,”梅佐贤马上改变口气,他自己没有啥主见的,只要老板高兴,他都赞成,“还是糖好,把稳。买进参可能利润大些,但是风险太大,何况总经理又不在香港。” 徐总经理点了点头。梅佐贤又说: “要是总经理在香港,我看,汇丰银行也不一定斗得过你。你有丰富的经验,看香港市场的变化,决定自己的行动,别人保不住会在汇丰手里栽跟斗,你一定会站得稳稳的。你是上海著名的铁算盘呀。” 梅佐贤几句话说得总经理心里暖洋洋的,表面上却谦虚地说: “那也不一定。” 一阵橐橐的皮鞋声忽然传到客厅门外,旋即有一片红光闪过。梅佐贤问道: “谁?” “还不是那个小王八蛋,”徐总经理以充满了喜爱的口吻说,接着他对客厅门口叫道,“要进来就进来吧。” 门口出现了一位青年,身穿大红方格子衬衫,西装裤子笔挺,裤脚管不大,显得脚上的那双尖头皮鞋越发尖得突出,乌而发亮,和他头发一样的引人注目。那头发高高翘起,像一片乌云似的盘绕在额角上。他是二太太朱瑞芳生的,徐总经理的爱子。 “又耍啥花样经?守仁,这么大了,没规没矩,见了客人也不叫一声。” “哦,梅先生,”他轻飘飘地叫了一声,然后轻视地把嘴一撇,昂起头来向外望着,两只手叉着腰,右脚向前伸开,胸微微挺着,显出不愿叫的神情。 梅佐贤不在乎这些,也不注意这些,他讨好地笑着说: “大少爷越长越英俊了。” “唉,这孩子,……”徐总经理得意地望了望自己的爱子。 “究竟去不去呀?”徐守仁转过脸来歪着头说,“爹。” “去当然去,不过……”徐总经理和梅佐贤商量道,“佐贤,这孩子一心要上美国去念书,我总觉得到英国去好。纺织这门学问,英国是有名的,学好了,回来也好帮我管理这份产业。” “那当然是去英国的好,总经理的高见不错。”梅佐贤说到这里,连忙望了徐守仁一眼。总经理是听爱子的话的,爱子的主意不好违背。 果然,徐守仁不同意: “英国,英国有啥好白相?连好莱坞也没有,我不去。” 梅佐贤看风向不对,马上转舵: “不过现在美国的纺织业发展得也不错,有些地方超过英国,他学点新技术回来,那对我们沪江会有很大的帮助。” “对啊!”徐守仁立即鼓了两下掌,笑了,觉得梅佐贤这家伙倒不十分讨人厌。 “去美国也未始不可以。”徐总经理每次总是满足爱子的要求的,他说,“可是你的英文底子不行,这两年在圣约翰附中也不好好念书,我看你还是先到香港,把英文的底子打好,再上美国。” “这倒是很必要的。”这是梅佐贤的声音。 徐守仁一听到香港,就想起同学们讲的香港好,美国电影、美国衣服料子、美国的……要啥洋货有啥洋货,他当然满心欢喜,说,“去就去,明天走。” “看你急的,”徐总经理想起香港那爿厂,他问梅佐贤,“义信运到香港去的那六千锭子,为啥还没有装上?” 人民解放军一渡过江,徐义德料到上海保不住,当时没法把他所经营的企业一塌括子搬走,但也不甘心全部留在上海,他就叫他的弟弟徐义信给他运走六千锭子到香港设新厂。这是一个好去处,国内有什么变化,那边有个退步;同时把棉纱尽量外运,变成美金和港钞存在香港汇丰银行,即使国内发生啥变化,徐义德也不怕了。他现在站的很稳: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义信最近来信说,厂址不好找,地皮贵,原来二十块港币一平方尺,现在涨到三十几块了,还是不好找。英国当局限制又严,不久以前才搞到一块地皮,连夜动工盖厂房,看样子下个月可以开工了。” “再运两千去,佐贤,你看行不行?” 梅佐贤把眉头一皱:“这怕不行。那六千锭子,因为上海没解放,拆运出去虽则比较吃力,还算顺当。现在解放了,要是再搬动厂里的东西,怕工人不答应。” 徐总经理给梅佐贤一指点,果断地说: “那这样好了,守仁,你到香港去,先到新厂去看看你叔叔,把那边详细情形给我写封信来,催义信快一点开工。”“那没问题,包在我身上,笃定泰山!”他的问题解决了,便连蹦带跳地跑出去,一边大声叫道: “吴兰珍!” 吴兰珍是大太太的亲姨侄女儿,她家住在苏州,因为准备考复旦大学,就住在徐义德家里。这时,她在楼上大太太的房间里。大太太低声地向她说: “兰珍,这次考大学,你要好好用功。大学毕了业,你的前途就有保障了。” “姨妈,你放心,我一定很好准备就是了。”她已经听姨妈说过好几遍这样的话了,怕她再唠叨下去,说,“我想,考上,大概没问题。” “还是小心点好。” “是的。”她听姨妈的口吻有点责备她的意思,低下了头,玩弄着手里的淡青色的手帕。 “你妈死的早,只丢下你这个女儿,要好好读书,给你妈争口气。” 她点点头。 “你妈临死辰光,还对我说,要我好好管教你,我也上了年纪,管教不动了,要靠你自己。” “我晓得。”她的声音很低沉。 “我呢,到了徐家,没生育过,朱瑞芳她有守仁,林宛芝是义德心头的肉,只有我无依无靠,义德把我搁在脑壳背后了。我只有依靠你了……”说到这里,大太太的右手扶着吴兰珍的肩膀,想起老来的景象,忍不住落泪,呜咽地说不下去了。 吴兰珍用手里的淡青色的手帕给姨妈拭干了眼泪,同情地说: “我一定永远跟你在一道,你别伤心。” “不是我伤心,我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单是林宛芝那个神气活现的样子,我就受不了。” “你别理她,好女人不会给姨父当小老婆的。当小老婆的,都不是好东西。” “你说的对,兰珍,”大太太摸摸她的头发,说,“朱瑞芳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以为她有守仁这孩子……” “也别理她。” 第3页 三 “可是理谁呢?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多寂寞呀!” “我陪你。” “你考上大学,你要念书,不能老在我跟前啊!” “你可以出去看看戏,听听评弹。礼拜六礼拜天我回来陪你……” 她感激地紧紧握着姨侄女的手。 徐守仁叫了一声无人应,提高嗓子,又叫道: “吴兰珍,吴兰珍!” “我在这里,啥事体呀?” 徐守仁又叫道:“看电影去!” 吴兰珍对姨妈说: “我不和他去。” “去吧,义德喜欢守仁,你可别得罪他。” 吴兰珍在楼上勉强应道: “好呀。” 徐守仁向楼上走去,一路上得意地吹着口哨。 徐总经理见守仁走了,向客厅里四下看看没有人,他把声音放低,生怕有啥人听去似的: “佐贤,你说的对,现在解放了,锭子不好再随便搬了,今后工人吃香了,新工会里没有我们的人不好办事,你看,……” “我看,我们把工会拿过来,”梅佐贤端起矮圆桌上的上等狮峰龙井茶喝了一口,怕这句话说过火了点,便用话试探着徐总经理的意图,“你说呢?总经理。” “我说,没那么容易……” “唔,确实不容易,不过,不拿过来呢,办起事来也不顺手……” “你倒想想看……” 徐总经理没再说下去,他那一对可以入木三分的鱼眼睛的光芒盯着他:那意思是说这回要看看你的本事了。梅佐贤眼睛一转动,他猜出总经理的心思,就大胆地上了一个条陈: “把工会拿过来自然不容易,不过这么说说罢了。资本家怎么好领导工会,共产党会答应吗?绝对不会。共产党当然要领导工会,我们给他来个换汤不换药,表面上是他的,实际上里面有我们的人,要是不能按照我们的心事办事,至少可以通风报信。” “妙,佐贤,你真不愧是我的副厂长。” “全靠总经理的栽培。” “那么谁打进工会去呢?” 老王走了进来,向徐总经理报告: “总经理,咖啡三明治预备好了。” “晓得了。你去吧,我还要给梅厂长谈几句话,等一歇来。” 梅佐贤听老王的脚步声远去了,他坐到徐总经理旁边去,压低嗓音说: “陶阿毛怎么样?这个人机灵,能干,勇敢,就是喜欢喝这么两杯,给他两瓶酒,要他做啥就做啥。” “小陶能行,”徐总经理肥大的手指,敲了敲右边的太阳穴,转过身来,对着梅佐贤担心地说: “不过,他是过去工会的副理事长呀!” 梅佐贤见总经理发愁,立刻改变了口吻: “这一点倒是的,总经理看是不是还有办法呢?” 其实他已经想好了办法,不过在总经理面前既不能表现自己无力,也不能显得自己比总经理高明。他有意把话留给总经理说。总经理想了一阵,思考地说: “办法当然有,我们过去在他身上也下过点功夫,他过去和工会理事长闹意见,工人都晓得的。他在工人当中有些威信,现在我们再给他帮一手就差不多了。” “帮一手?” 徐义德见梅佐贤不大理解自己的话,笑了笑,说: “当着工人的面,我们要对他表示不满意,他也要想法尽量反对我们……” 梅佐贤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在总经理面前晃了晃: “总经理想的妙,实在妙!” 总经理嘱咐他: “你要注意一点:表面上不能和小陶接近;小陶要像过去一样,寻找机会站在工人方面反对我们,带头和我们斗争。这样,他给我们做事就方便了。” “总经理高明,”梅佐贤赞不绝口,“高明,高明极了。” “你亲自去办吧,别让人晓得。” “遵命,一定遵命。” “来,喝杯咖啡去吧。” 他们两人走到隔壁的西餐厅里,继续谈论着,声音仍然很小,听不清说啥,有时爆发出一阵格格的得意的笑声,接着又是低语密谈。 第4页 四 第二章 虽然是白天,太阳老高的,可是走进弟弟斯咖啡馆光线就暗下来。登上旋转的楼梯,向右手那间舞厅走去,周围的窗户全给黑布遮上,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舞池两边的卡座上有一些盏暗弱的灯光,使人们感到已经是深夜时分了。梅佐贤踽踽走进去,眼光向两边卡座扫了一下,立刻发现西边最末的一个卡座上有人向他举起右手招了招。他点了点头,走过去。 在西边最末的那个卡座上坐着的是个青年,看上去约莫有三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咖啡色的条子西装,打了一条绣着金龙的红缎子的领带,袖子比较短,不大合身,显然是吴淞路旧货店的货色。他站了起来,和梅佐贤握了握手,说: “这个地方真不错!” 梅佐贤在他对面的空位子上坐下去,笑了笑,说: “错的地方好叫你来?” “人又少,又安静,理想极了。” “特别是这个辰光,”梅佐贤看了看表,说,“五点钟光景,下午来白相的人差不多快回去了,晚上要来白相的人还不到时候。” “地点选的好,厂长,时间也选的好。在上海跟你走,啥地方都熟,真有本事。” “一到了厂里保全部,我就不如你了,阿毛。” 陶阿毛是沪江纱厂的技工,虽然只有三十上下年纪,据他自己说已经有了十年的工龄,单说在沪江纱厂的保全部做工也快三年了。梅佐贤受了徐义德的委托,特地选择了闹市中这个幽静的所在来和他商议。上海解放以后,根据上级给他的命令,他早就想拉拢徐义德和梅佐贤,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梅佐贤主动约他今天到这里来谈谈,真是正中下怀。他换上了西装,比梅佐贤早到五分钟。 “不,我那点技术算不了啥,哪能和你比,厂长,你是管理全厂的……” “共产党来了,我们厂长今后吃不开了,要靠你们工人了……” “哪里的话,不管怎么样,厂长总比我们工人强,”陶阿毛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可是高兴,眉毛微微扬起。他晓得今天梅厂长约他到这里来,一定有啥重要的事体,便试探地说,“厂长要我们工人做啥,没有二话讲,一定照办!” “你当然没问题,别的工人就不见得……”梅佐贤说到这里,他低低叹息了一声。 “别的工人?也没问题,我在厂里熟人不少,有事体,他们倒也听我的话……” 梅佐贤听到这里很高兴,他歪过头去,对舞池里望了望,那边有三对舞伴随着音乐在跳狐步舞。卡座里的人都是一男一女,在低低地谈着,谁也听不见他们在谈啥。整个舞厅没有一个人在注意他们这个卡座。 在优美的音乐声中,梅佐贤伏在桌子上,喝了一口咖啡,把嗓子放低了说: “你在厂里究竟认识了多少人?” “少说也有百儿八十,点头之交,那就数不清了。” “这次工会改选,你看,你选的上吗?” 陶阿毛了解梅厂长约他谈话的目的。他心里非常高兴,可是努力保持镇静,不流露出来。打入工会,正是他目前要进行的中心活动,梅佐贤也要他进去,那不是一举两得吗?他没有马上满口应承,也没有立刻回答,对着桌上那盏深黄色的小台灯凝神地想了一阵,半晌,说: “要我选上吗?” “你能选上最好不过了,以后工会有啥事体,我们都可以晓得,办起事来就方便了。” 陶阿毛摇摇头,有意追了一步: “怕不容易。” “选不上吗?” “唔。” 梅佐贤在徐总经理面前几乎是打了包票,没想到陶阿毛这样不中用,他焦急地说,声音也高了起来: “你不是熟人很多吗?” “是的。” “你不是说工人听你的话吗?” “是的。” 梅佐贤听他回答很有把握,抬起头来,对着他的面孔,用着质问的口气说: “那为啥选不上呢?” 陶阿毛轻轻笑了一声: “上海解放哪,共产党会不抓工会?” “当然要抓。” “那谁会选我?” “主席捞不到,连个委员什么的也不行吗?” “难。” 梅佐贤不解地问: “为啥呢?” “解放了,我们这种人吃不开啦,又不大进步,……”陶阿毛不断摇头。 “要进步还不容易吗?” “要进步你也有办法?”陶阿毛有意逗他。 梅佐贤没有一件事体没有办法,他说: “当然有,你首先反对徐总经理和我,遇事站在工人那边,公开骂我们,我们绝不怪你。我们呢,也到处不满意你,给你颜色看,这样,你就有本钱了。” 陶阿毛听到最后一句话大吃了一惊,不禁信口说出: “本钱?” 第5页 五 “唔,本钱,政治本钱,有了这个,就好做事了。” 陶阿毛失望地摇摇头: “这个,我晓得。可是,光靠我一个人也不行。” “你当然要拉拢一批人。” “不比从前,现在拉拢人不容易。余静、赵得宝他们是党员,威信又高,他们不用拉拢,谁都跟他们走,我吗,不行。” “难道你认识那么多的人,一点作用也不起吗?”梅佐贤显然又有点焦急了。这件大事办不好,徐总经理那里的“差”是“交”不了的。 “也不能那么说,作用当然有……” 梅佐贤听见有苗头了,立刻笑嘻嘻地接上去说: “那就好了。我说你有办法,果然不错,真有办法。” 陶阿毛摇摇头,梅佐贤暗暗吃了一惊: “怎么?又不行哪?” “别的作用当然有,选举工会这件事,不容易,不容易……” 梅佐贤眉头一皱,顿时想出了一个主意: “像从前那样,你带头和我们斗,工人就跟着你走了,你的威信也高了,选举起来就容易了……” 陶阿毛微微一笑: “现在不是从前。共产党当了家,我哪能够领导工人和你们斗争?”他深深叹息了一声,说,“今后领导工人的是余静、赵得宝他们了!” 梅佐贤圆睁着两只眼睛,失望地说: “毫无办法了?” 陶阿毛凝神地注视了一下舞池,空荡荡的,没有一对舞伴在跳,但音乐台上还是兴高采烈地演奏着伦巴舞曲,跳动的旋律激动着人们的心扉。他看过舞池,暗中顺便觑了梅佐贤一眼:他鼻子上渗透出几粒汗珠,摘下玳瑁边的散光眼镜,用淡红色的绒布在擦,一边不断地问: “你说,真的毫无办法了?” “办法,不能说一点没有,可是很难很难。” “只要有办法,阿毛,别怕难,你提出来,我帮你解决。” “现在做事体不比从前……”陶阿毛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又停下来了。 “那是的。” “公开领导工人,我怎么能赶上共产党?共产党也不会让我领导。” “不错。” “只能在少数人当中活动活动。” “对。” “有的时候,只能个别活动,又不能明说;叫余静她们知道,事体就坏了。” “是呀!”梅佐贤听他这些意见都很对,可是还不具体,急着追问,“哪能进行呢?” “你知道,我是保全部的工人,可以找机会满车间跑,和工人聊聊闲天……” “这个办法好。” “有些话在车间里不好谈,人太多,要到他们家里去才能谈……” “当然,要慎重。有的还可以约到外边谈……” “家里人多的,谈起来也不方便,自然要到外边来谈……” 梅佐贤长方型的脸庞上露出两个酒窝,正面对着陶阿毛,伸过头去低声地说: “对象呢?从哪些人身上先下手?” “先从保全部下手。保全部有个工人,叫张学海,人很忠厚,和我谈的来。他的老婆,汤阿英,细纱间的挡车工,人缘不错,和她谈谈大概也没有问题。通过汤阿英,还可以影响细纱间的女工。一个人拉拢一批,这个数目凑起来就可观了。” “这个办法很好,为啥早不说?” “只是做起来不容易,”说到这里,陶阿毛又不说下去了,显然他肚里有话,吞吞吐吐,想说又不说出来,隔了一歇,才说,“又化时间,又要化钱……” 梅佐贤听到最后一句,才恍然大悟自己今天演了一个大傻瓜的角色,给陶阿毛玩弄了这么久,自己一点也没有察觉。但他也不好立即发脾气,工会改选这件事,梅佐贤天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他是资方代理人,别说选不上工会,连工会的红派司①也领不到的。他戴上玳瑁边眼镜,仔细望了陶阿毛一眼,爽朗而又慷慨地说: ①红派司。指工会会员证。 “钱没有问题,你要多少,向我拿好了,只要你能选进工会,以后事体就好办了。” “我试试看。” “阿毛,没问题,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办到的!”梅佐贤口气非常坚定了,毫不怀疑地说,“你快点和张学海、汤阿英他们谈谈……” “那没问题,”陶阿毛的语气也很有把握了,说,“明天就找机会和他们接近。” 他们离开卡座的时候,整个舞厅里一个舞客也没有了,连乐队也休息吃饭去了。他们走出昏暗的舞厅,下了旋转的楼梯,见到淡淡的光线,到了马路上,看到一轮红日吊在西边高大建筑物的上空,橘红的阳光洒满一地。 第6页 六 第三章 汤阿英是无锡梅村镇贫农汤富海的女儿。 她五岁的辰光、逢上个荒年,田里颗粒不收,她爹欠了地主朱暮堂的两石租子。第二年的年成还是不好,没法还地主的欠租,加了一倍,变成了四石。第三年的庄稼也不好,没法还地主的欠租,又加了一倍。到了第八个年头,汤富海已欠了朱暮堂一百一十多石租了。朱暮堂伸出了贪婪的手,先摘了汤富海的田,又扣了他的押板,全年的收成全逼了去,变卖了一点可怜的家产还他还不够,又强迫要汤阿英这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去抵债,否则要把汤富海抓进“人房”①。 ①人房:地主设立租栈收租,反动政权允许租栈自设监牢,农民俗称为“人房”。 汤富海舍不得把亲生的女儿去抵债,对阿英她娘说: “朱半天想要我的女儿,可不能答应!” 朱暮堂一人占有三千亩地,人称朱半天。出村一看:半个天下面的田地都是他的。出村一二十里地,几乎全有他家的田。他自己常常公开给农民讲:“上有神仙,下有我朱半天。”凡是神仙能办到的事,他朱半天也能办的到。神仙能享受到的快乐,朱半天也有法享受到。 他还有个绰号,叫做朱老虎。因为他家的田是出名的老虎田。他订的租额很重,租他家一亩田少则要收八斗,多的要收到九斗半,一般的要占每亩田的收获量百分之七十。出租田亩,只要超过六分,都要按一亩计算。不论年成好坏,全要照租额缴纳,颗粒不得拖欠。欠租不缴,每年要增加一倍。 汤富海欠他的一百一十多石租就是这样加倍积累起来的。 阿英她娘毫不犹豫地说: “当然不能答应,朱老虎别想割我心头肉,要么,我这条老命和他拼了!” “一定不答应,天下哪有这个理数,我们只欠朱半天两石租子,是荒年时候欠下的,讲道理应该减免了,就是要还,也不过两石。谁晓得朱半天七算八算,变成一百一十多石租了。 我一想到这件事体,心里就不服气。” “是呀,这一百一十多石租子压在我们头上,就是种一辈子庄稼也还不清呀,到来生还要变牛变马还他哩!” “来生?哼,这一辈子还过不下去哩,朱半天的苦我可吃够了,分明只欠他两石租子,为啥算到一百一十多石呢?我哪能也想不通。” “谁想的通?我憋了一肚子的气。” “我的肚子差点给气破了!” “朱家的算盘和我们的不一样。” “那不做数。” “他可要哩!” “他要怎么样?”汤富海伸出两只满是老茧的黝黑的手,气得手有点颤抖,说,“我给朱半天劳苦了一辈子,落得两手空空,还欠他一屁股的债,叫我拿啥去还?” “不是要阿英吗?” “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 “我们要受朱老虎一辈子的气吗?”她想世道为啥这样不公平,日子老是这样下去没法过呀!便问,“能不能找个地方给朱老虎讲讲理?” “上啥地方去讲理?乡长是他的人,区长听他的话,县长办事要看他的脸色,全无锡当官的都和他穿一条裤子!” “天下没有讲理的地方吗?” “讲理的地方?”他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朝外边看看,夜已深了,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村里十分安静,人们都睡了。他关好门,回来坐在方桌子前面,低声地说,“讲理的地方有啊!” “在啥地方?” “共产党领导的根—据—地!” “根据地?” “小声点。”他生怕让人听去,警告地说,“隔墙有耳。” 她放低了声音说: “那快点到那边去讲理呀!” “那边远着哩,哪能去法?” “不管多远,总有走到的一天。”她眼睛里露出希望的光芒。 他摇摇头: “走到了也不行,我们这地方,那边管不着。” “那我们要苦一辈子吗?” “谁晓得呢?”他说,“除非我们这里也变成根据地。” “那边的人为啥还不来呢?”她是多么盼望有个讲道理的地方啊! “现在不是正在打着么!那边的人来了就好了。” “哦,”她有点焦急,见汤阿英睡在床上,非常酣沉,想起今天下半晌朱暮堂的管账先生苏沛霖的话,指着阿英对她爹说,“那么,明天苏先生来要人哪能办呢?” “这个——”他还没想出啥办法来。 从他的脸上她看出阿英她爹心中的苦恼,忍不住一阵心酸,满眶热泪顺着腮巴子不断往下流。这一阵子闷在肚里的怨气再也忍不住了,她放声大哭了。 汤阿英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给哭声惊醒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歪过头来,在微弱的灯光下,看见娘扶着方桌子在哭,爹愣在那里。她奇怪地问: “娘哭啥?” 爹一听到这话,心里十分难受,他咬着牙,想了一阵子,说:“没啥,你睡吧。” “不,你告诉我。” “告诉你?”爹皱着眉头,轻轻地摇摇头,说,“大人的事,别多嘴。” 她爬了起来,坐在床上,叫: “娘,娘……” 娘一听到她的叫唤声,哭得更厉害了。她意识到爹不肯告诉她的原因了。这几天爹和娘一直在为她操心。她跳下床来,摇着娘的肩膀说: “别哭,娘,别哭……” 娘抬起头来,拭去腮巴子上的热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摸着阿英的小辫子,对着她的面孔望了许久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阿英注视娘的慈祥的眼光,晓得娘有一肚子心思,排解不开,便哀求地说: “你给我说吧,娘,我听你的话……” 娘抚摩着她蓬松的头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无可奈何地说: “去吧,娘心里实在舍不得;不去呢,朱老虎不答应,家里的日子过不下去……” 说到这里,娘的眼睛又有点润湿了。 “我,我去!”阿英坚决地说。为了家里的生活,她想勇敢地挑起这副重担。 “不,这口气我受不了!”汤富海霍地站了起来,右手有力地向桌子一拍。 “不去,明天一早苏先生就要来了!” “我去好了,娘……” “好孩子,娘不忍割去心头肉,可是朱老虎要你爹的命,留了你,就留不了你爹;留着你爹,好好谋生,可以养家活口,等你爹赚了钱,再赎你回来……”说到这里,想起她这样小小的年纪,要到朱老虎家去受苦受罪,内心如同刀绞一般的难受,娘忍不住嚎啕大哭,再也说不下去了。 爹不忍看她们母女两个,把脸转过去,对着剥落了的土墙。 汤阿英坚强地跨进朱家的门,迎接着她的是饥饿和寒冷。天还没有亮,她就爬起来做活。朱暮堂和他的老婆稍为有点不如意,就用鸡毛掸帚和棍子没头没脑地抽打她。饿她一天是经常的事,饿她一顿那已经是非常宽大了。在严寒的冬天,朱暮堂夫妇睡在丝棉被里还不够,加上从上海买来的英国制的纯羊毛的毯子;可是汤阿英睡在牛房旁边,连一床薄被也没有,用喂牛的草垫在下面,盖一床破棉絮,连脚也盖不上,一双脚给冻烂了,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一天夜里,汤阿英偷偷回到自己的家,抱住娘失声痛哭,宁肯跟爹和娘到处去讨饭,死也不肯回到朱家这个老虎窝里去了。娘最初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阿英也不好意思说,最后说了,娘的脸气得通红,看到她给折磨得这样,放声痛哭。哭声连着哭声,两个人紧紧抱着,整整哭了半夜。汤富海回到家里,晓得这回事,觉得阿英再也不能留在村里了。走吧,朱家要起人来哪能办?不走,又哪能办?娘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 爹说: “不能再让朱半天糟蹋,要离开村子。现在真的应了歌子的调调了。” “啥歌子?” “你忘记了吗?‘农民背上两把刀,租米重,利钱高!农民眼前三条道,一逃二牢三上吊!’” “这一带都是朱老虎的天下啊,逃到啥地方去,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娘担心地说。 “逃到啥地方去?”他凝神一望,说,“秦妈妈在上海混的不错,先到她那边躲一躲……” 秦妈妈也是梅村镇的人,是汤家的好邻居,乡下日子不好过,很早以前就到上海谋生去了,现在是沪江纱厂的接头工,在上海落户了。逢年过节,她有时回到乡下来看看。 娘给阿英她爹一提,眉头舒展了,兴奋地说: “你不说,我倒忘记了。” “你带阿英去,在秦妈妈那边避过风头,然后找点生活做,别再回来。” “好,我们去。娘,我到上海找了生活做,把工钱寄回来养家。”阿英一双机灵的眼睛盯着娘,等待娘下决心。 “好是好,只是你还没有长大成人,我叫你离开了家,到上海去找活,受苦受累。” “不要紧,我身子蛮结实,只要离开朱老虎,又能养活家,就是苦一点,我也心甘情愿。” “好孩子,只是苦了你啦。” “娘,你别担心这个,吃点苦没啥。”阿英懂事地说。 娘心里同意了,但还不放心家里: “家里的事呢?” “我和阿贵在村里顶着。” 阿贵是阿英的弟弟。娘要他们父子两个和她们一道去。爹不肯。他舍不得离开乡土,就是忍痛离开了,四个人到上海也没法站住脚,秦妈妈家里容纳不下,到啥地方去谋生?留在村里,好夕熟人多,有啥困难,街坊邻居也好照顾。娘放心不下。汤富海在煤油灯下,拍着自己的胸脯,说: “你们去,千斤的担子,我挑;有油锅,我下;有刀山,我上!” “我们走了,你们在村里的日子不好过……”娘说着话,忍不住把头低了下去。 “不走,日子更不好过啊。” 娘和阿英都没有吭气。爹催促道: “别一心挂两肠,时候不早了,快收拾收拾吧!” 爹连夜向邻居借了点钱,天还没亮,就把母女两个送上去上海的火车。 母女两个从来没有去过上海,一下了北火车站,满眼尽是高楼大厦,几乎遮去了半个天。街上走来走去的人像潮水一般,涌过来,又涌过去。公共汽车,电车和各色各样的车辆从四面八方开来,又向四面八方开去。街上每一个人都很匆忙,仿佛都有紧急的事体在身,迟了一步就会耽误似的。 母女两个不认识路,也不敢搭上任何一辆车子,怕给拉到不晓得的啥地方去。她们死死记住秦妈妈的地址,一边走,一边问。快到秦妈妈住处,天早已黑尽了。 北风冷飕飕地迎面吹来,地上结着薄冰,阴暗角落的积雪还没有完全化净,正是三九天气。娘身上那件已经穿了二十五年的破棉袄,怎么抵挡得阵阵寒冷北风的侵袭?她冷得浑身只是发抖,牙齿打颤,问路都讲不大清楚。她抓住阿英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去,嘴里嘀咕着:“该剐的朱老虎,你逼得我们好苦,害得我们冲了家,……”她边走边嘀咕,一个不留心,滑的一下掉在一个半人深的臭水沟里,差一点没把汤阿英带了下去。 汤阿英左拉右拉,好容易把她拉上来,找了一个破墙角,慢慢给她把衣服拧干。那衣服上的臭味,叫人闻了呕心。阿英脱下自己身上的一件蓝布罩衫,给她穿上。刺骨的北风,加上潮湿的衣服,她身上更是冷得直打哆嗦。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好容易一拐一拐地走到秦妈妈的草棚棚门前。 秦妈妈见了她们母女两个,又是惊,又是喜。老街坊好久不见了,猛然碰到,感到格外亲切。但事先为啥没有信来,突然半夜三更到了上海,为啥阿英她娘身上发出一阵又一阵难闻的臭味,等阿英她娘把不幸的遭遇一一从头诉说给她听,她才了解个中情况。她赶快把阿英她娘扶到床上,叫她先歇一歇,再做饭给她们两个人吃。阿英她娘一躺到床上,就像是疯瘫了似的,再也动不得了。 阿英她娘病倒在秦妈妈的草棚棚里,没有钱请医生。她吃不下茶饭,人一天一天消瘦下去,两个眼眶子陷下去,那一对眼睛失去了光彩,木愣愣地盯着阿英。阿英望着门外迷迷蒙蒙的天空,远方的天边有一片红光在昏暗的夜色中跳动,那是南京路一带霓虹灯光的照耀。她想起到上海看到的繁华景象,人们穿着华丽的服装,手里提着大包大包的东西,有的乘着漂亮的小汽车,风驰电掣一般地过来过去。有钱的人那么多,她们为啥连请医生买药的钱也没有呢?她们为啥这样穷困呢?她恨不能马上找到生活做,有了工钱好给娘请医生,好给娘买药吃,好使娘很快恢复健康,可是偌大的上海,她们除了认识秦妈妈以外,可以说是举目无亲,谁会马上给她生活做呢?她失望地把眼光收回,望着草棚棚。 那一带草棚棚的灯光早熄了,草棚棚的轮廓也溶化在夜色里,看不清晰。只有秦妈妈的草棚棚里还有灯光,但是很微弱。阿英守在娘的床头,两只大眼睛盯着娘。娘嘴巴一动一动的,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对女儿诉说,可是动了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阿英一见这情形,忍不住落下泪来,低低地叫了一声: “娘……” 她用手抚摩着娘的额角,给娘理去披在那里的一绺灰白的头发。娘紧紧抓住她的手,生怕她离开自己似的,嘴巴又在动了。过了一会儿,娘终于说话了: “阿英,娘好命苦……” 阿英安慰娘: “娘,你别急,你的病慢慢会好的。” “我晓得自己的病,身子坏透了,好不了哪,阿英……” 娘的水汪汪的眼睛留恋地望着女儿。阿英劝她: “秦妈妈到厂里张罗去了,借点钱来,给你请医生抓一两剂药吃,会好的。” “来不及了,没有用了,”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感到很吃力,草棚棚里顿时沉寂起来了。半晌,她喘过气来,才又说,“我舍不得你,舍不得无锡那个家……” “你别想这些,好好养病,娘。” “你爹在乡下朱老虎一定不会放过他的……阿贵年纪又轻,不懂事,我们汤家就这样给朱老虎害得四分五裂哪……” 阿英怕娘越说越伤心,有意打断她的话头,说: “娘,你喝点水吧!” “不,啥也不要了,我的路走到头了。你长大成人,找个事做,好好养活家里,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听娘的话。” “听娘的话,好好照顾阿贵,这孩子不懂事……全家就靠你……” 娘的话没讲完,呼吸忽然短促无力,眼皮慢慢搭拉下来,最后停止了呼吸。她那一只抓着阿英的手已经松开了,但还压在阿英的手上,好像不甘心遽然离开人间。 阿英伏在娘身上,放声嚎啕大哭,忘记了一切。 秦妈妈下班回来,远远听到阿英悲恸的哭声,料想事体不好,连忙奔进阴暗的草棚棚,在煤油灯微弱的光线摇曳下,模模糊糊地看见阿英她娘直苗苗地躺在床上。她一头伏在床上,伤心地凝视着阿英她娘苍白冰凉的清瘦的面孔,竭力噙住眼泪,劝阿英不要哭,自己却忍不住不断掉下眼泪。她用袖子拭去泪水,从床褥子底下拿出两张草纸,盖在阿英她娘的脸上。 第7页 七 第四章 梅村镇在无锡城外,离太湖不过五六里地,站在村头的小坡上,就可以看到辽阔无边的浩浩淼淼的湖水。在蓝湛湛的天空下,透过稠密的碧绿的枝叶,时不时可以看见扯满了帆的渔船静静的驶过湖面。村子里也是像湖面一样的平静。 走进村子不到半里地,靠右首有座很大的花园,灰砖高墙,里面是五进五开间的高大平房。平房后面是一座精致的花园。花园侧面有条火巷,通往牛房和仓房的道路。 这座花园的主人是朱暮堂。他的花园把梅村镇分成两个世界:花园里面是人间乐园,有的是吃不了的大米白面,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化不光的金银财宝;花园外边周围简陋的房屋里居住了辛勤而又善良的农民,一年忙到头,仍旧穿件破棉袄,吃的糠菜食。不但梅村镇的农民都种着朱家的田,就是外村外乡的农民也种着朱家的田。朱暮堂的花园是建筑在地狱上面的天堂,而梅村镇是天堂下面的地狱。 汤阿英和母亲逃到上海第二天,朱老虎派狗腿子苏沛霖账房先生到汤家来要人。汤富海回说没有看见,吵了一通,没有下文,苏账房走了。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太阳已经偏西,苏账房又来了,要汤富海到朱家去。汤富海料想去朱家没有好事体,但不去也不行,就把八岁的小儿子汤阿贵叫到屋子里,交代了几句话,满不在乎地随苏沛霖到了朱家。 因为天井里已经完全没有阳光了,大厅里显得有点暗,挂在大厅上端红底金字的大横匾上“礼规义矩”四个字差点看不清楚了。大横匾下面当中挂了一幅“丹凤朝阳”的中堂,两边挂着水红色的泥金对子:上联是“螽羽歌风凤毛济美”,下联是“鸾声吹月蟾影圆辉”。一堂红木家具摆得整整齐齐,越发显得大厅里幽暗。上面横几正中摆着一尊江西景德镇加工特制的细瓷寿星老人,面前是一个红木玻璃盒子,里面装着一只一尺多长的金如意,闪闪发光。 朱暮堂早就坐在大八仙桌子左边的那张红木宝座上,身上穿着一件古铜色素缎的狐腿袍子,手里托着一只银制的长长的水烟袋。站在他旁边的是个青年,看上去不过二十刚出点头,圆圆的面孔,满脸是肉,白白净净的,穿着一件天蓝色软缎的九道弯羊庆袍子,另外套了一件黑缎子的背心。他是朱暮堂的唯一的心爱的儿子,叫朱筱堂。他们身旁大八仙桌上的白铜熏炉里袅袅地飘起檀木的香味。朱暮堂见苏沛霖带汤富海走到大厅里,有意不理睬汤富海,只顾呼噜呼噜抽着水烟袋。抽了两袋水烟,他瞪了汤富海两眼,哼了一声,才慢慢地说,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 “你,好大的胆!” 说到这里,他没有再说下去,锐利的眼光停留在汤富海菜黄的脸上,观察他的表情。汤富海跨进朱家黑漆大门以前就拿定了主意,沉着地反问朱暮堂: “你说的话,我不懂。” “不懂?别装糊涂!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招来!” “招啥呀?”汤富海抬起头来望了朱暮堂一眼。“招啥?”朱暮堂冷笑了一声,说,“好刁的泥腿子。你说,你把我的丫头藏到啥地方去了?” “你的?” “我的,当然是我的,我化了粮食换来的。”朱暮堂站了起来,用煝子指着汤富海的鼻子说,“你快给我招来,否则,哼,别想走出我朱家的门!” 汤富海站在那里纹风不动,把头一昂,强硬地说: “我正要找你要我的女儿哪,你今天不把阿英交出来,你请我走,我也不离开你朱家!” 朱筱堂望着汤富海。 “哦,真刁滑,倒给我算起账来了。不给你一点厉害瞧瞧,料想你也不会招的。”朱暮堂转过脸去对苏沛霖说,“你给我把家伙拿出来。” 苏账房向大厅后面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转身对汤富海说: “你识相点,就说了吧。汤阿英到啥地方去了,告诉老爷,把她叫回来,不就完了吗?” 朱筱堂也说了一句:“是呀,你快说。” 汤富海气愤地盯了苏沛霖一眼: “我的女儿在朱家,谁晓得她到啥地方去了?我正要问你们哩。你一定晓得,你告诉我。不告诉我,我绝不甘休!” “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好心好意劝你,倒粘到我身上来了,这才是笑话哩。还是说出来算了吧,不说,老爷今天不会饶你的。” “我不晓得,我说啥?” 朱暮堂看汤富海的态度非常强硬,立刻对苏沛霖说: “少给他啰里啰嗦的,快拿来!” 苏账房马上向朱暮堂弯腰鞠了一鞠躬,陪着笑脸说: “老爷,看小的面上,等汤富海一歇。”接着他向汤富海说,“我想你一定是怕说出来老爷不饶你。没关系,你说出来,有啥事体,我给你求情。” “我没啥事体,还要你求情?” “出了事体,可别找我。” “我死也不会要你求情的!” “好,好好!” “给他说啥,快去!” “是,是是,老爷。” 苏账房到大厅后边去了。朱暮堂站得有点累了,他坐到红木宝座上去,把煝子吹着,又呼噜呼噜地抽起水烟来了。不到两袋烟的工夫,苏账房左手拿了一捆粗麻绳,右手拎着两个大笆斗,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他把这些物事往地上一放,向汤富海说: “瞧见了吧,这家伙谁也受不了。还是说了算哪!” 汤富海看见两个大笆斗,想起听人说过这家伙厉害,可是他没有动声色,气势汹汹地走上一步,反问他: “你叫我说啥?你叫我说啥?” 朱筱堂见他走上来,吓得躲到爸爸的背后站着。 第8页 八 苏账房见他来势很凶,生怕吃了眼前亏,立刻把笆斗往地上一掼,挡住他的去路,退了一步说: “你自家晓得……” 朱暮堂坐在宝座上看见汤富海冲苏沛霖面前走上来,苏沛霖竟然胆怯地往后退避,叫他气的胡髭都翘了起来,大声喝道: “汤富海,你想在我面前造反吗?” 汤富海站在大厅里没动,轻蔑地望了朱暮堂一眼,那眼光说:你逼得穷人活不下去,弄得汤家父女分离,就是造反又哪能? 朱暮堂用鼻子使劲“哼”了一声,说: “好大的狗胆!”他接下去对天井外边说,“来人!” 有两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从外边走了进来,向朱暮堂鞠了一鞠躬,叫了一声“老爷”,就恭恭敬敬站在汤富海的右前方。汤富海歪过头去一看:是朱暮堂的两个看家的,两个人的年龄仿佛,身体都很魁梧,胳膊粗的像人家的一条小腿,一个高的,叫奚福;矮的那一个叫何贵。汤富海一个人当然抵挡不过他们两人的膂力。 朱暮堂对奚福、何贵两个人说: “给我动手!” 同时,他的眼睛向苏沛霖斜视了一下。苏账房懂得老爷的意思,顿时放下笑脸,上前一步,亲昵地叫了一声“富海”,便接着说: “阿英到了朱家,老爷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吃的饱穿的暖。这丫头伶俐,手脚也灵活,老爷蛮喜欢她。你们她交出来,有啥事体都好商量。老东家了,也不是外人。” 他见汤富海没有理睬,又说下去: “你晓得,老爷是好心肠人,从来不亏待人,你有啥为难的地方,只要把人交出来,总好办。……” 朱暮堂很欣赏苏沛霖的口才,更赞美他善于察言观色,理会自己的心思。他得意地抽着水烟,有意让他说下去。汤富海站在那边看看天色有点暗下来,朱暮堂手里的煝子发着火光。朱暮堂用两个笆斗和那两个看家的在威胁他。他毫不屈服,冷冷地对朱暮堂说: “我不晓得……” “你不晓得,”朱暮堂冷笑了一声,说,“我叫你马上就晓得了。” 朱暮堂断定汤富海受不了抛笆斗这种刑罚的,因此,他很有把握要他屈服。他的眼睛瞅着两个看家的,右手拿着煝子对汤富海一指,那两个看家的立刻站在汤富海两侧,掏出口袋里预备好的手指头粗细的麻绳,打了活结,往汤富海头上一套,汤富海倔强地往后退了一步,迅速把绳子扔掉,想往外走。他们两人马上赶上去,把他抓了回来。苏沛霖拾起地上的绳子,往他头上一套,连忙收紧,一道又一道地往他身上绕,手脚连着身子给捆得紧紧的,一点也动不得。他们两人旋即把汤富海放倒,两个大笆斗一个给套在头上,一个给扣在脚上,又用绳子把两个笆斗缚牢。汤富海的头看不见了,脚看不见了,整个一个人都看不见了,只是在两个笆斗之间露着一截身子。奚福同何贵把他抬到天井里。 这时,暮色从太湖那边悄悄地升起,白茫茫的湖水和天空连成一片。村子里静静的,倦游了一天归来的麻雀一阵阵从村子的天空掠过,有的就落在朱家大厅的屋檐上,发出带有一点儿疲劳的啁啾的声音。 朱暮堂手里托着水烟袋,走到客厅前面的白石台阶上,对奚福说: “抛吧。” 他们两个把笆斗和汤富海拎起,使劲向对面的青砖墙根一抛,噗咚一声落在石板地上,像两个车轮子似的,直滚到墙脚下才停住。 “去听听他有啥话要讲?” 奚福马上跑到墙根,弯下身子,冲着汤富海的头部仔细地谛听:笆斗里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 汤富海给装在笆斗里,两眼发黑,啥也看不见了,啥也听不见了,只感到浑身上下痛楚。他四肢给捆得直苗苗的,和身子紧紧连在一道,丝毫不能动弹。他想用力把绳子崩断,可是这绳子非常结实,越用力,捆得越紧,不使劲倒反而显得松一点。他没有办法解开绳子,不得不听凭他们摆布。刚才给他们两个人往空中一抛,重重地落在石板地上,他头昏眼花,人事不知。过了半晌,他才慢慢苏醒过来,不晓得自己是死了呢还是活着,觉得浑身如同给锋利的小刀扎了似的,特别是绳子捆绑的地方,更是痛得要命。他不禁发出哎哟哎哟的叫唤声。 奚福等了一歇,没有听到汤富海说话,便回禀了朱老爷。朱老爷把眼睛一楞,那浓眉下面的两个眼珠子就仿佛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似的,气呼呼地说: “拎过来,再给我抛!” 朱筱堂注视着墙脚下的笆斗,他深深感到爸爸的威力真大! 奚福同何贵把汤富海抬过来,放在地上。汤富海在笆斗里面并没有听见朱暮堂说啥,但他给抬过来以后,马上意识到又要抛了。他头上湿渌渌的,不晓得是出汗还是流血。凭他这个身体,是经不住这样抛来抛去的。他想起阿英母女两个,该早已到了上海,也许已经找到了秦妈妈,正在诉说在乡下遭受的苦难。如果说出来,阿英又要跳进朱家的火坑,那个罪哪能受的了?说不定还要带动她娘。宁可让自己一个人上油锅,也不能再让年纪轻轻的女儿去过刀山了。他咬紧牙关,忍受剐心似的痛楚。 朱暮堂见他们两个人发呆似的站在那里没动,便生气地说:“快点!” 他们两个人立刻把汤富海提起,往空中一抛,噗咚一声,不由自主地向墙根滚去。奚福这次不等老爷吩咐,主动地走过去,弯下腰,侧着耳朵听:没有一丝儿声音。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低下身子去听:还是没有任何声息。他连忙跑到朱老爷面前,曲着背,说: “老爷,这家伙死哪!” “死哪?” 朱暮堂不相信,走下石台阶,皱着眉头,思虑地说: “给我打开来看。” 汤富海给打开来,满脸血迹,破棉袄的下摆那里也流出红殷殷的血,仍然没有呼唤的声音。奚福用手放在汤富海的嘴巴上,等了一歇,他鼻子里吐出轻微的气息。奚福抬起头来,望着朱暮堂说: “老爷,还有一点点气……” 朱筱堂走前两步去看了一眼,又胆怯地捂着鼻子退回来了。 朱暮堂浓眉一皱,生怕有啥意外,自己推脱不了责任,慌忙果断地说: “赶快把他送回去!” 苏沛霖懂得朱老爷的心思:立刻送汤富海回家,一不负死亡的责任,二不必贴一口薄皮棺材。他对他们两个人加了一句: “越快越好,路上不要停,放到他家就回来。” “误不了事,苏账房,你放心。”奚福边讲,边和何贵松了汤富海身上的绳子,弄了一块门板,急急忙忙把汤富海送回了家。这时天已经黑尽了,整个村子的轮廓消逝在昏暗中。 第9页 九 第五章 朱暮堂料想汤富海活不成,又怕真的出了事挨到自己的身上来。他第二天一早就派苏账房去探听,回来说汤富海在屋子里呼天唤地叫痛,他放心了。 约莫过了半个月的光景,汤富海慢慢起床能够走动了,朱暮堂又把汤富海叫到他的大厅里来。他晓得汤富海挨过了“抛笆斗”,别的私刑对于汤富海是不会起啥作用的。汤阿英既然逼不出来,那末,眼面前的汤富海正好抓住。他见汤富海一拐一拐地走进来,便放下笑脸,轻声地说: “汤富海,我们是多年的老关系了,你既然不肯把女儿交出来,欠的那些粮食,你打算怎样?” “不是早就一笔勾销了吗?” “汤阿英呢?” “不晓得。” “你不做生活,日子也过不去,我倒有个好主意——”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眼光对着汤富海的脸,正好汤富海也抬起头来充满仇恨的眼光在看他,两个眼光碰个正着。 朱暮堂问道: “你想晓得这个好主意吗?” 汤富海没有理他。 “我说出来,你一定满意……” 汤富海听到最后这句话,心中忍不住苦笑:朱暮堂会有啥好甜头给人家尝吗?他还是不理他,看他究竟又要耍啥新花招。 “靠下甸乡山坡那儿,有四亩六分地,我租给你种,照五亩算,一亩交一石租,多下来全是你的……” 汤富海一听到下甸乡就吃了一惊:从梅村镇到下甸乡足足有十里地,来回二十里,工夫都化在路上,还种啥地呢?再说,一亩交一石租,能剩下多少颗粒给自己呢?他不禁摇摇头:这种地不能种。朱暮堂不管三七二十一,肯定地说: “就是这样吧……” 朱筱堂不了解朱暮堂进一步压榨汤富海血汗的毒辣手段,却感到爸爸真正是个大好人,汤富海欠了租子,人又逃走了,还给他地种。 “地太远,租子也太重……这个地我种不了……” 朱暮堂听汤富海回绝不种,马上把脸一板,拍着大厅当中的红木八仙桌,说: “你不种,就还我的阿英;要末,还我的欠租!否则,哼,我就送你到县里去吃官司!” 苏沛霖在一旁笑脸打圆场: “老爷好心好意照顾你,你就种吧。种了地,自家的生活也有了着落……” “你简直不知好歹!”朱筱堂在旁边插上来说。 汤富海知道欠了朱老虎的阎王债,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他有钱又有势,官府里都是他的熟人,像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身上,没奈何,只好勉强应承下来。他希望用勤劳的双手把地种好,多打点粮食,自己留下点,可以糊口。第二天一清早汤富海跑到下甸乡山坡那边一看,可把他吓呆了,原来是块没人要的荒地。山坡下面的好地是朱暮堂的桃林。他指着那块荒地骂道: “好狗操的朱老虎,你真会坑人,要我种这样的荒地,地里打的粮食全给你也不够完租啊!我不能种,我不能种……” 他心中盘算退朱暮堂的地,但一想到阿英她娘病死了,阿英年纪又小,在上海还没找到事,阿贵才八岁,更不懂事,只靠他一个人了。他本想到上海去一趟,手中没钱;家里不种点地,更生活不下去。他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出路,只好咬牙答应种朱暮堂的那四亩六分地。他心想:虽然是没人肯种的荒田,租子又大得吓人,只要多劳动,多施点肥,收成慢慢会好的。有地,才有个奔头。 汤富海披星星戴月亮,白天帮工,晚上回来赶上十里路又做到深夜,鸡快打鸣的辰光才躺到床上,天还没有亮又爬起来。阿贵跟着爹跑,帮着做点轻便的活,递递拿拿。他深耕细作,想尽办法使田不漏水。到了秋天,那四亩六分地荒田完全改变了面貌:一片绿油油的庄稼,稻颗乌黑,比下甸乡的好地的庄稼还要好。他望着庄稼喜上心头:“你看,还是多苦多劳动的好,打下庄稼,交了租,今年会有点剩余了。” 谁知道打下来的粮食还不到六石,首先送五石租子到朱家,苏账房刚要收下,朱暮堂听说汤富海交租子,赶到仓房这里来了。他伸手抓了一把谷子,平铺在左手心里,用嘴一吹,见有一点稗子扬起,一边摇头,一边对苏账房说: “不行,要过风车,重新筛过。” 汤富海走上去说: “我已经筛过了。” “筛过了的谷子是这样?……” 苏沛霖立即叫人搬过风车,插上来说: “我正准备筛哩,这样的谷子当然不能收,嗨嗨。” “不能再筛了,……” 朱暮堂不顾汤富海的意见,不满地说: “非筛不行!苏账房!” 苏沛霖不由分说,把口袋里的谷子往风车里倒。朱暮堂看见筛出来的谷子慢慢堆成一座小山似的,就暗示地和苏沛霖说: “把我们那个斗拿出来……” “是。” 苏沛霖从仓房里取出了活箍斗。这是朱暮堂特制的斗,箍是活的,放债时把它收小,收租时放大,一进一出差二升。汤富海辛辛苦苦送来的五石租子,给朱暮堂一筛一量,只剩下四石三斗了。照这样量法,把家里剩余下来的不到一石的粮食再贴上去也不够啊。汤富海愤恨地指着那斗说: “这斗,不对……” 朱暮堂看汤富海指着他的斗,不由心中发火,眉头一棱,气冲冲地反问道: “啥不对?你别胡说八道!” “我在家里量的分明是五石,怎么到这儿就剩下四石三呢?” “你的斗不准!” 苏沛霖在旁边帮腔说: “你在路上也许撒了些,风车又筛过了,当然不够了。” “不对,不对,口袋不漏,路上颗粒没撒,风车筛下的也不多。”汤富海知道朱家的斗有花样,但又不愿吃这个亏,他的两只眼睛怀疑地盯着斗,理直气壮地说,“这斗不准,这斗……” “这斗怎么不准?”朱暮堂不知羞耻地撒谎,“你说这斗大吗?别说梦话。像我这样有身份的人,绝对不会贪图你的小便宜,不像你们穷人,常常做下贱的事,做骗人的事。朱老爷不是那种人。我满仓满库有的是粮食和金银财宝,谁希罕你的那点芝麻大的谷子!” 汤富海急得脸发红,说: “我在家里量的是五石,天地良心,五石,一点儿也不少,为啥到你家一量就少了呢?……” “少噜嗦,快补来!”朱暮堂威胁地说:“不补,欠租不缴,就送你到县衙门吃官司!” 汤富海知道县老爷和朱老虎穿一条裤子,穷人有天大的理,现在到啥地方去讲呢?朱老虎这个吃死人不吐骨头的坏家伙,他说到就做得到,啥坏事都做得出来的。他站在那里,没有理睬朱暮堂。朱暮堂要苏沛霖带汤富海回家,连抢带拿又补了七斗。 汤富海家里剩余的粮食拿走,他家里再也没有啥粮食了。他一年忙到头,起早带黑,汗淌在田里,清水鼻涕落在碗里,抵不住朱老虎算盘珠子一动,还是空忙一场,常常锅不动,瓢不响,肚皮饿得贴脊梁。他拄着铁锹,对着那四亩六分荒地出神地望了许久,然后唉声叹气地说: “要你,我受苦;不要你,我也受苦。苦日子要熬到啥辰光啊!救星为啥还不来呢?”他的眼睛焦急地望着北方的天空。 第10页 十 第六章 娘过世以后,汤阿英整天蹲在秦妈妈的草棚棚里,那一对大眼睛越发显得大了,面孔像蜡一样的发黄。她不好意思对任何人诉说自己的痛苦,眼泪只好往肚里流。眼睛没有神了,嘴角上看不见一点儿笑纹,整日价听不到她的声音。见了任何人她也不讲话,要是问到她,也只是答上一句半句。她没有心思和任何人往来,只是默默坐在草棚棚里。她怀念着死去的娘,盯着床发愣,仿佛娘仍然躺在床上,不相信娘那样年纪就死去,死的又这么快这么悲惨,要不是秦妈妈想方设法,东拼西凑弄了点钱,娘也下不了土,真的要躺在床上哩。她和娘到了上海,一直怀念着梅村的那个家。朱老虎这个狠毒的禽兽对爹那么敲打,爹为了她受了这样的罪。一想起这些事,心中难受,仇恨的怒火就在她胸中熊熊地燃烧。她恨不能马上回去报仇,想起临走的辰光,爹的嘱咐,要她们别回去,就在上海找点生活做,她并且答应找到生活做,把工资寄回去养家,哪能回去呢?她在上海只有找秦妈妈,看秦妈妈那样忙碌,又不好意思开口。秦妈妈上工去,她一个人在草棚棚里帮秦妈妈收拾收拾,洗洗浆浆。秦妈妈回来了,就相帮烧饭做菜。 秦妈妈待她就像亲生的女儿一样,看她那神情,心里很难过,可是没有办法帮助她忘却这个痛苦的记忆。秦妈妈和她商量,还是早点找生活做,或许会好些。她早就希望找到一个工作。秦妈妈想介绍她去做厂,阿英当然愿意。没有牌头,谁要呢?秦妈妈寻思来寻思去,想了一个好法子:把汤阿英偷偷带进细纱间去,要她学接头。汤阿英听到这消息,一把抱住秦妈妈不放,激动地说:“要是有了生活做,我一生一世也忘不了你的恩。” “孩子,我给你说说看,还不晓得行不行哩。” “行的,一定行的。”汤阿英好像她就是沪江纱厂的负责人,有把握地拍着秦妈妈的胳臂说,“有了生活做,我可以寄点钱回家了。” “我给你想想办法看。”秦妈妈摸摸汤阿英的头,不愿意说没有希望,但她不肯马上满口答应。秦妈妈从来不说大话,办不到的事,她一定不讲;事情没有成功,也不肯随便答应人家。见阿英想寄点钱回家,她关怀地说:“我去借点钱,先寄给富海他们用?” “不,”阿英不愿秦妈妈再为她顶债,说,“现在用不着,等我有生活做再说吧。” “有啥困难,尽管对我说。孩子,我有啥事体,厂里人都愿意帮忙。” 秦妈妈说的是实话。她在细纱间里像是块吸铁石,她走到啥地方,啥地方的人都团结在她的周围;就是在厂里,不论哪个车间,一提到细纱间的秦妈妈,没有一个人不跷大拇指的。任何人有困难,秦妈妈总抢在前面帮助。秦妈妈有啥事体,哪一个人都乐意帮忙。大家都知道秦妈妈人缘好,没有一个人晓得她是个共产党员。在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上海的时期,金元券不值钱,时时刻刻往下跌。物价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时时往上涨。工人们领工资那天都非常紧张,拿了钞票就往大门口跑。大门关着,上面有一个小洞。这时小洞外边挤满了工人家属。工人赶到门口,马上把钞票往小洞外边塞,自己家属在门外接了钱,飞也似的奔到米店油店和百货店去买自己需要的东西。把钞票都变成实物,然后才能安心回到家里。发了工资,不要说迟一天买东西了,就是迟一小时半小时物价也要上涨。一天究竟有几个行市,谁也摸不准。家里生活困难的工人拿到工资就比一般工人更紧张,生怕晚了一步。秦妈妈手脚快,办事灵敏。她常常排队在靠近大门那里。她见身后的工人姊妹们拿着钞票发急,她总是走开,让别人先把钞票从小洞塞出去,她才慢慢走到小洞那里。 秦妈妈自己买了一块花布旗袍料,送给细纱间的那摩温①,又给看门的说了几句好话,安排妥当了,就把汤阿英带进了沪江纱厂。 ①那摩温:即英语numberone的音译,这里是指的工头。 汤阿英却不知道秦妈妈为她化了钱出了力,以为跟在秦妈妈屁股后头就很容易进了这么大的厂。 阿英跨进细纱间,在她面前展开一个新的世界:一排排车有秩序地平列着,机器转动着,响声很高,面对面讲话要是声音低了就听不见。棉絮在上空飞扬着,好像在落雪。大家在弄堂里紧张地走动,一会推擦板,一会接头。她很有兴趣地注视着弄堂里每一个女工的动作,脚步放慢了。 秦妈妈催她走,到一百零五号车那里停了下来。这台车关着。车头不远的地方有一道门,门上挂着一块灰布门帘。门那边是女厕所。秦妈妈把车开了,车上的锭子马上迅速地转动起来。一歇辰光,有一个锭子上面的纱断了。秦妈妈走过去,用右手食指一绕,接好了头,纱又在那个锭子上不断绕上了。秦妈妈教阿英接头。阿英马上学会了,可是动作很慢,一分钟只能接一个头,有时还不到一个头。秦妈妈看她很快学会了,心里实在高兴,拍着她的肩膀,附着她的耳朵说: “你在这里学吧。留点神,别让先生看见了,那可吃不消……” “在这里行吗?”阿英一股学习的热情给秦妈妈一说,有点冷下去,她怕妨碍秦妈妈的工作。她问,“要是给人看见呢?” “当然要查问哪能进来的。” “那对你不好吧?”阿英放下手里的生活,说,“不能连累你,我不学了。” “不要紧,你学吧。” “不,秦妈妈,不方便的话,还是不学的好,不要连累了你。” “发现了,先生也不一定查问,我们厂里常有人偷着进来学,不要紧。在这里学吧。先生来了,你躲一下,就混过去了。” “没事吗?”阿英不放心地问。 “没事,我跟车间的姊妹们说一声,有啥动静,她们会招呼你的。你机灵一点就行了。” “好。”阿英望望面前的那台车,实在也舍不得走。 秦妈妈到她自己的车上去。 阿英仔细向四周看看:没有一个先生模样的人,她安心地注视转动着的每一个锭子,左边一根纱断了,她跑过去接头;刚接好,右边有两根纱断了,她又去接头;还没接好,另外又有几根纱断了。因为她不熟练,动作又慢,这台车上的断头特别多。她倒蛮高兴,这样,接头的机会多,学习的机会也多了。她紧张地接着头,汗珠子不断从额角上渗透出来,她脑筋里时不时闪出一两个穿着长大褂的和西装的先生的影子。当影子出现辰光,她便连忙丢下手里的生活,跑到弄堂口向四下张望,见没有人才回来接头,可是心还是急遽地跳动着,生怕被人发现。 她埋头注意着锭子,机器在转动,情绪慢慢安定下来。机器有规律地发出响声,淹没了一切的声音。 在一片机器声中,忽然听到更高的尖锐的女工郭彩娣的声音: “来哉,有人来哉。” 她立刻丢下手里的生活,拔起腿来就跑,掀起灰布门帘冲过门去,机灵地一口气跑到女厕所里,一屁股坐在马桶上,紧紧顶着面前的小门,歪着头,耳朵向着小门,倾听外边的声音。外边传来的是粗纱间和细纱间的机器和咔啷咔啷的响声,别的啥声音也听不到。她低下了头,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卜通卜通地跳动。厕所门口忽然有人走过,她用手把门顶得更紧,怕先生们闯到女厕所来,把她查出来不就糟糕了吗? 门外脚步声远去,阿英的心定了。她松了手,抬起头来,抹去额角上的汗珠子,静静地坐在马桶上,这时,她感到一股带着浓烈的碱性的尿味扑鼻冲来,很难忍受。她想呕吐,可是又怕呕吐出声音来,被人发觉。不呕吐呢,在厕所里实在待不住。没有办法,她只好用手捂着鼻子,呼吸感到困难。她从来没有感到在厕所里这么难受,更想象不到在厕所里的时间这么难过去,在厕所里待一分钟比在外边待一小时还要长哩。她竭力忍受着这难堪的迟缓的时刻。额角上的汗珠又不断地渗透出来。 “阿英,阿英!” 第11页 十一 她在里面听到有人叫唤,两只手又把门顶上。她慢慢听出来是秦妈妈的口音。她开了门,跑出来,碰到秦妈妈,劈口就问: “没事吧?” “啥事体?” “先生查出来没有?” 秦妈妈撇一撇嘴,说: “哪能会查出来,这些先生啊,到了车间就不容易了,谁会到厕所来。” “走了吗?” “走啦。出来学吧。” 阿英迈动着酸软无力的腿,迟缓地走出来,揭开灰布门帘,她向四下看看,大家都忙着做生活,没有别的人。秦妈妈指着一百零五号车说: “快点学吧,别担心,有我哩。” 阿英站在一百零五号的那台车前面,紧张地学接头。别人休息,她一个劲地学;别人吃饭,她也还是一个劲地学。下班回到家里,她用几根细线拴在筷子上,吊起来,把线剪断,学秦妈妈的动作,用食指一绕,把头接上。到了厂里,开了车,她的动作比从前快了。她和车间的姊妹们慢慢也熟悉了,有人来,姊妹们歪一歪嘴或者手指一下,她便懂得,暂时闪开,机警地隐在灰布门帘后面。先生们前脚走过,她后脚就跟了出来,又站到那台车前面去。 半个号头的紧张学习,开车、关车、接头和清洁这些工作,阿英大半都学会了。 没有几天辰光,正好沪江纱厂招考接头工。秦妈妈给阿英报了名。阿英这一次是正式走进沪江纱厂,看门的向她露出会意的微笑。她感激地点点头。按着报名的次序,一位先生领着一批应考的女工走到细纱间。恰巧是用一百零五号车考试。阿英看到这台车心里乐开了。这台车她摸了半个号头,很熟悉。前面三个女工考过了,现在轮到了她。 先生手里拿了一个体育运动比赛用的表,对她说: “我叫开始,你就接头;我叫停,你就不要接了。” 阿英点一点头。 “两分钟要接十二个头,才算及格。” “好的。”阿英的眼睛斜视着锭子,想:两分钟能接十二个头吗?这次考试决定她能不能做厂,而且只是两分钟的时间。 她站在满绕着雪白细纱的锭子面前。 “开始!” 阿英的手迅速地接着头一个,两个,……一个劲地接。她这时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事物,眼睛只是注视着一个个转动的锭子和一根根断了头的细纱。她连气也几乎没有换一口,额角上的汗珠如雨点一样的往下滴,也顾不上揩一下。 “停!” 她马上放下了手。因为刚才太紧张,她竟不知道自己接了几个头。那位先生摘下耳朵上的铅笔,一根根的数,最后向她笑了笑,那意思表明满意她的成绩,说: “十六个。” 他用铅笔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下她的成绩。阿英听到这个数字心里得到无上的安慰,吐了一口气,这辰光才觉得身子有点累了。她站在那里没动,还留恋地望着锭子。 “阿英!” 她抬头一看,秦妈妈站在人圈外边向她招手: “你快过来,阿英。” 阿英走了出去。秦妈妈欢天喜地对她说: “你考上了,恭喜你,小鬼丫头。” 秦妈妈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乐得不行,用手一个劲儿抚摸着她的头发。 汤阿英到沪江纱厂,先做养成工,看十三木棍①。她拿了工钱,尽量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了一点钱寄回梅村镇,贴补家用。她在沪江纱厂,就像在秦妈妈的草棚棚一样,怀念着爹娘,默默地做生活,不大愿意说话。她的生活,仿佛是一条静静的小溪,汩汩地流着。 ①木棍:一木棍六个锭子。 第12页 十二 第七章 天空灰沉沉的,低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蒙蒙的细雨越下越密。一阵阵狂风刮来,马路上电线杆子发出金属的唿唿的响声。天空更暗了,接着来的是豆大的雨点,啪哒啪哒落在地上。 汤阿英住的那间草棚棚现在更暗了,从外边向里面看去,只是黑乌乌一片,啥也看不见。要在草棚棚里站一会儿,慢慢才看清楚一进门右首摆着的那两张床是用砖头砌成的,有一尺多高,上面都铺了一层稻草,算是褥子,灰黑了的褥单和打满了补钉的蓝印花布的被子全卷了起来。床对面贴墙摆着两张板凳。靠板凳的上头,放着一个洋铁炉子。锅里的饭已经焖熟了,散发出的饭的香味给浓重的潮湿的泥土的气息掩盖住了,一点也闻不出来。人字形的芦席的屋顶很低,给洋铁炉子的烟灰熏得黝黑。草棚棚里没有一张桌子。屋顶低也有它的好处,汤阿英的剪子和铅笔这一类的小物事就插在屋顶芦席里,抬起头一伸手便可以拿来用。 草棚栅外边下着大雨,草棚棚里面下着小雨。靠门口那张床上放着一个破搪瓷脸盆,里面是一幅黄嫩嫩的菊花图案,菊花已脱落一半,黑绿叶子也残破了。屋顶上的水不断地往下滴,转眼之间,装了大半盆。 啪,啪……屋顶上又有水滴在泥土的地上。 “又漏了。”这是巧珠奶奶的声音,她指着靠洋铁炉子那边说,“你看看……” 汤阿英正蹲在床上把被子卷得更紧,推到竹篱笆墙边去,免得搪瓷脸盆里的水溅到被子上。她回过头来看娘指的方向,果然又有一个地方漏了。从门口那儿起,地上一连摆了两个小瓦盆和三个菜碗,里面装着浑泥汤汤。巧珠奶奶在洋铁炉子旁边又摆上一个缺口的粗瓷饭碗。汤阿英焦虑地叹息了一声: “是呀,又漏了。” 雨水好像特别和这间草棚棚开玩笑,从屋顶上漏下来不算,水还从门口漫进来。门口那边有一块木板隔着,水仍然狡猾地从木板两头浸到草棚里来,紧贴着门槛那里已经汪着一摊水,并且逐渐扩张开去。巧珠蹲在那里,她头上的两根小辫子给风吹得摆来摆去。她低着头,用筷子玩弄着水,使得那摊水更扩张开去。汤阿英指着她的脊背说: “没看看别人忙的样子,水都接不过来,你还在那里弄……” 巧珠把筷子插在水当中,好奇地注视着外边漫进来的水。 汤阿英见她蹲在那边不动,生气了,说: “还不把筷子拿出来,把筷子弄脏了,等歇看你用啥吃?”“巧珠,”巧珠奶奶走过来说,“把筷子拿起来,洗洗好吃饭,别叫大人生气,奶奶喜欢你。”巧珠从水里把筷子拿出来了。 “乖孩子。”奶奶得意地望着巧珠头上的两根小辫子。 阿英嘴上虽然讲她,心里却很喜欢她,喃喃地对自己说: “这小丫头,……” 她的话还没讲完,脚上忽然有水了,连忙回过头去一看,大吃一惊,劈口叫道: “快,拿个碗来!” 奶奶匆匆拿碗过去,她看到搪瓷脸盆里的水漫出来了,便急着说: “我用碗接上,你把水倒掉……” 阿英端起脸盆,一步步移下床来,向门口走去。门外一条狭长的小弄堂像是一条小河似的,到处汪着一摊摊的水,有的就流到左右的草棚棚里去了。她把满满的一盆水哗啦啦往外一倒,水里浮起无数的泡沫和被风吹落下来的屋顶上的茅草。一阵令人恶心的臭味,如同从陈年不修的臭阴沟里发出来一样,在空中浮散着。她已经闻惯了这种气味,没有感觉似地望着天空。雨还在下着。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诅咒地骂道: “这倒霉的天!” 奶奶在里面接着说: “老天爷也应该睁睁眼睛,下成这个样子还不停。”“这天就像是漏了似的,下个没停。”她端着搪瓷脸盆,站在门口,发愁地盯着灰沉沉的天空。 “阿英,快上工了,进来吃饭吧。” 阿英给奶奶提醒,立即退了回来,把脸盆放在床上原来的地方接水。奶奶把饭菜装到碗里。阿英把贴墙那两条板凳端到床面前,拼拢起来,算是饭桌,青砖砌成的床沿就成了凳子。巧珠从奶奶手里接过一碗豆腐,小手颤巍巍地拿着放到板凳上,她还想过去拿汤,叫奶奶止住了,怕汤烫她的手。她自己端了过来。这是一碗有点发黄了的青菜叶子汤,上面漂着几滴疏疏落落的油珠。她们坐在冰冷的青砖上吃饭了。 奶奶夹了一筷子的豆腐放在巧珠饭碗里,说: “巧珠,快吃吧,饭都快凉了。” 巧珠坐在青砖砌成的床沿上,她夹不到板凳上的菜,吃了两口饭以后,用筷子指着碗说: “汤,奶奶。” 她自己想弯下腰来倒汤,叫奶奶制止了: “别动,奶奶给你倒。” 奶奶倒了半碗汤给巧珠,叹了一口气说: “人家不像个人家,吃饭连张桌子也没有,唉,啥辰光有张桌子吃饭就舒服了。” 阿英赶着吃饭,她没吭声。 “你说,”奶奶絮絮叨叨地问,“阿英,你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上海解放了,人民翻了身,生活一天会比一天好的。” “谁来了,还不都是做工,工钱还不是那些,日子哪能会好呢?” “那要看谁来,日本鬼子来,侵略我们,占领上海,当然不会有好日子过;国民党反动派来,也没有我们的好日子过;现在共产党来了,完全不同了,共产党代表工人阶级说话,要解放穷人。” “我们的日子为啥还不好呢?” 第13页 十三 “上海解放才多久,你性子就那么急,事体要一桩一桩办哩。别的不说,现在钞票值钱了,就和从前不同了。”“那倒是的,”奶奶还是有点怀疑,说,“啥辰光有张桌子呢?” 这句话可把汤阿英问住了,她不知道啥辰光有桌子;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 “等生活做多了,钱挣多了,就可以买桌子,日子也好过了。” 啪,右边墙上的一块泥巴掉了下来。风像个贼似的从那个洞闯进草棚棚里来,吹得奶奶身上凉浸浸的。 “唉,又掉下一块。”奶奶望着那个洞口发愁。 阿英走过去,望了望,想把它糊起来,奶奶摇摇手,说: “你去上工吧,我来弄……” “好。” “到厂里碰到学海,要他下工以后早点回来。”奶奶惦念着儿子,希望他早点回来好帮帮忙。 张学海是沪江纱厂保全部的青年工人,思想进步,对机器特别有兴趣,有空就钻研技术,一分一秒钟的空隙也闲不下他,不是修修这个,就是擦擦那个,不知疲倦地做生活,充满朝气勃勃的精神。他像是头铁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头。他办事正派,待人忠厚,一个心眼看人,从不计算别人,也很少想到别人对他耍花招。他以为别人也像他那样待人接物。从秦妈妈的嘴里,他了解汤阿英的悲惨身世,对朱暮堂在乡下横行霸道剥削农民的罪恶行径,满腔仇恨,衷心盼望有一天能够到无锡乡下给汤阿英她们报仇雪恨。他住在秦妈妈的草棚棚对面,厂礼拜常到秦妈妈家里来白相,相帮秦妈妈搬搬弄弄,收拾收拾。秦妈妈有啥用力气的活,总少不了他。汤阿英没进厂以前,由秦妈妈介绍,两个人就认识了。最初,张学海到秦妈妈家来白相的辰光,汤阿英不声不响地做她的活,给秦妈妈洗洗弄弄。张学海和她搭讪两句,她也只是简单问一句答一句,不多言不多语。他看她做事体那样严肃认真,那一双灵巧的手把草棚棚收拾得整整齐齐,秦妈妈换下来的衣服,她给洗得干干净净,虽然没有经过熨斗熨过,可是她折叠得平平整整,仿佛是熨过一般,心中对她暗暗敬佩。她年纪虽小,但悲惨的经历,使她懂得事体不少。她头上几绺乌而发亮的刘海短发从额头披下,显得鸭蛋型的面孔更加红润,那一对机灵的大眼睛,明镜一般,好像啥事体经过她这对眼睛都可以看得透彻。她比他矮不到半个头光景,身子很灵活,虽没有他的身子那样结实,却十分健壮,苗条而不虚弱,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她穿着一身浅蓝的布衣布裤,背上拖着两根辫子,脸上没有一点脂粉,也没有任何修饰,可是朴素天然,出落大方,保存着农村少女的那种自然风韵。她的性情像水一般的温柔,可是她的意志却比钢铁还要坚强。她仿佛是一块吸铁石似的,把张学海这个铁牛一样的人深深地给吸引住了。张学海每次路过秦妈妈的草棚棚,即使明知秦妈妈到厂里去了,他也要走进草棚棚,去找秦妈妈。汤阿英察觉他的用意,便嫣然微笑,指出他又忘记秦妈妈早就上工去了。他于是便借故来向她借个碗箸,或者还个啥物事,看她一眼,就心满意足地到厂里去了。 汤阿英进了厂,张学海经常到她那个车间去修理车子,两个人更熟了。他一到了汤阿英那排车子,仿佛光滑的地板上铺满了胶水,把他的一双脚给粘住了,走不动了。他细心地给她检查车子,看有啥地方出了毛病,看过来,又看过去;车间机器的转动发出雷鸣般的轰轰巨响,讲话也不容易听得见,更何况车间的生活很忙,姊妹很多,他想和她讲话,但不大方便,他每次检查完车子,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快走到弄堂口的辰光,总回过头来暗暗再看她一眼。 张学海做的是常日班,逢到汤阿英上白班的辰光,常常在路上碰到他,一道上工,又一道下工。修长的煤渣马路上,没有机器的轰鸣,没有喧嚣的人声,静幽幽的,路边的田野图画般的从眼前一直展向碧蓝的天空下,一片一片白云悄悄从天空缓缓地掠过。 张学海望着平静的绿油油的田野,喃喃自语地诉说他家的情况:他爹在上海郊区给日本鬼子用刺刀挑死了,他是个独生子,家里除了娘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人了。娘年纪大了,身子倒还算硬棒,家里大小事体全靠娘一个人维持。娘希望他早点结婚,抱个孙子,给寂寞的草棚棚里增加生气和欢乐。他说到这里便口吃了,仿佛有啥物事堵在嘴里,把心中要讲的话给挡住了。他怯生生地没有往下说,不晓得汤阿英心里的想法,暗中窥视着她面孔的表情。 汤阿英早就洞察他对自己的情景。她认为张学海努力向上,是个好样的,对她的态度不错,每逢她有啥困难和需要,他都主动地过来帮助和照顾;并且他为人忠厚诚实,不是一个轻浮的青年。她内心已默默地同意了,平时她听他的关于家庭生活和婚姻问题的谈吐,她虽然没有表示态度,可是从未拒绝,也不讨厌。他像影子一样地紧紧追随着她,不管在啥地方,是在秦妈妈的草棚棚里,还是在弄堂里,回过头去,时常发现他就在她的身边。时间久了,他如果不到秦妈妈的草棚棚里来,她倒盼望他了,有时甚至径自到张学海的草棚棚里去,相帮他娘做点家务,或者偷偷地给张学海洗洗换下的衣服,折叠好,放在他的枕头底下。最初,张学海还以为是娘洗的,后来发现是汤阿英洗的,他穿到身上感到特别舒适和愉快。他想念她的感情愈来愈浓了。他终于大胆提出他的要求,虽然是通过他娘的愿望表达出来,也没有直接点出是谁,但她心里早就一明二白了。她当时没有正面回答,鸭蛋型的面孔顿时发烧,红润润的,两个丰满的腮帮子如同两片朝霞,含羞地低下头去,半晌,微微抬起头来,含情脉脉地望了他一眼,然后飞一般地跑了。 晚上,秦妈妈和汤阿英都上了床。汤阿英依偎在秦妈妈的身边,望着门缝里透进来水一般的月光,她的心怦怦跳动,话到嘴边,几次想讲又忍住了。秦妈妈发现今天夜晚汤阿英的神情和往常不一样,好像有啥重要的事体要对她讲,可又吞吞吐吐地欲说还休,她已猜到几分,忍不住点破问汤阿英是不是和张学海的事。汤阿英暗暗点点头,却又不好意思言语,娇嗔地抓着秦妈妈的手,没头没脑地问:“你说,好吗?”秦妈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有意逗她:“啥事体呀?我不晓得,怎么说好还是不好?”汤阿英摇着她的手说:“你晓得,啥事体都瞒不过你,你啥都晓得。”秦妈妈打趣道:“那我成了能知道过去未来的大神仙了。张学海最近对你哪能,详细给我说说,才好给你出主意。”汤阿英在枕边低声细语说了最近的往来,时断时续,还是有些羞答答的,怕难为情。其实秦妈妈早就同意她和张学海要好了,现在不过试试汤阿英的决心下了没有。听完汤阿英的叙述,她已经晓得汤阿英的决心了,笑声朗朗地对汤阿英说:“你们小两口子相好,我秦妈妈难道会反对不成吗?”秦妈妈喜爱地抚摩着汤阿英乌黑的头发。 张学海和汤阿英结了婚,当时汤阿英十七岁多一点,长得像是二十岁的人了。汤阿英从秦妈妈的草棚棚里搬到张学海的草棚棚里,度着幸福的新婚生活。当年,汤阿英生下了巧珠,今年快七岁了。现在,汤阿英肚里又有了孕。 刚才巧珠奶奶要她叫学海下工早点回来,她“唔”了一声,连忙拿起一把有点破的雨伞,匆匆走出去。 雨淅淅沥沥地落着。 路边的电线上挂着一连串的圆圆的透明的水珠,不时无声地落在煤渣路上。路两旁的菜田里种着碧绿的青菜,菜叶子上好像刚刚撒了油一样,闪闪发光;有的菜畦汪着一摊摊的水,反射出来的亮光,远远望去,地上如同铺了一块一块不规则的各种形状的玻璃。 从黄浦江边吹过来的风,一路呼啸着,电线发出唿唿的金属声,风助长了雨势。雨像一个顽皮的孩子,直向汤阿英的身上扑来。她手里那把伞有的地方破了,走了一段路,身上那条裤子已经透湿,像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她没有钱买套鞋,脚上那双破布鞋湿渌渌的,走在煤渣路上有点吃力,发出噗哧噗哧的响声。 她低着头,用力迈开大步走去,怕慢了碰不上张学海。走到沪江纱厂的门口,她浑身透湿,浅蓝布褂子变成深蓝色了。她看看门房的闹钟,离上工还有十分钟,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才赶路过分紧张,到了厂,她松松劲,感到有点疲乏。但是,她还是鼓起劲道,连忙到保全部告诉张学海一声,然后才放慢了步子,向细纱间走去。 陶阿毛穿着一身粗蓝布的工装,脚上穿着长统胶皮靴,手上打着把黑洋布雨伞,精神抖擞地迈着大步走来。他一见汤阿英浑身透湿,连忙加紧脚步,赶上去,关怀地说: “阿英,看你身上湿的……” “谁?”她回过头来,看见是陶阿毛,便搭了一句,“给雨淋的。” “我带你打伞,”他走到她的左边,肩并肩地走着,把她的伞挤在一旁,说,“这伞破的不能用了,为啥不买把好伞?” “唔,”她低着头想:买伞要钱啊,这伞虽然破了,可是还能挡点雨哩。她把破伞小心地收起,说,“是呀,陶师傅,要买伞了。” “有困难吗?” “困难?没有。” 第14页 十四 “别客气。” “不,没啥困难。” “这点小事体有啥关系,我同学海是老朋友,阿英,别见外。” 她不愿意随便接受别人的帮助,宁肯自己受点苦,也不向别人开口,谦辞道: “真的不需要,谢谢你。” “有啥需要,跟我说一声,没关系。”他望着她那身湿渌渌的衣服说,“那么,到车间里快换身衣服,这样要受凉的。” 她心里感到温暖,觉得陶阿毛关心人真是无微不至。她感激地“唔”了一声。 陶阿毛在工人当中有相当的威信。他不但技术好——他平的车没人有第二句话讲。他的人缘比他技术更好,不管哪个车间的人他都合得来。比他技术稍为高明一点的人,他叫人家老师傅;比他本事差的,他也乐意帮别人的忙。他关心别人生活就像是关心自己一样。他在厂里的威信差不多快赶上细纱间的秦妈妈。上海解放以前,得到大多数工人的选票,当沪江纱厂的伪工会的副理事长,别人靠活动,或者勉勉强强当上工会的干部,他完全两样。上海解放以后,伪工会理事长逃到川沙,给上海市公安局逮捕回来法办了。陶阿毛不再是工会的负责人,回到保全部工作,在群众中威信仍然相当高。 在黑洋布雨伞下面,陶阿毛听汤阿英“唔”了一声,没再言语,便进一步说: “我们劳动,资本家享福,徐义德和酸辣汤的生活多舒服,吃的好,穿的好,汽车出,汽车进……下雨,我们工人连把好伞也没有!” 她听他的话蛮有道理,答了一句: “你说的,倒也是……” “我们要向工会提提意见,解放了,工资也该提高点。” “这个,”她愣住了。她随大家一道做厂一道领工资,没有提过意见。一九四八年初冬那次罢工,她跟秦妈妈一同摆平的。斗资本家,她总是站在前面。现在解放了,有共产党当家做主,如果有需要会考虑工资问题的。他这么热心和她谈,她也不好当面拒绝,只是说,“这个,需要的话,工会会考虑的。” “工会,他们可忙哩,大家不提,他们哪能想的起……” “余静同志他们会想起的……” “余静同志?唔,她一定会想起的,提醒她们一下,不是更好吗?” “这个,”她迟疑地没有说下去。 “工会就是代表我们工人利益的,工人有啥要求都可以告诉工会,要他们代表我们去争……”他鼓励她向工会提,听到身子后面脚步声越来越多,步子越来越急,知道夜班工人赶来,快上工了。他便简单地说,“工资暂时不提高,工会多给我们办点福利也好,生活总要改善改善……” 她没言语,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夜班工人在雨中有说有笑地超过他们两个人,分别走进自己的车间。陶阿毛陪着汤阿英向细纱间走去,突然把手里那把黑洋布雨伞放在她手里,说: “你留着用吧。” 她吃了一惊,说: “这怎么可以!” “我家里还有一把,”他在撒谎,说,“你用这把,没关系。” 她把伞退还给他,直摇手,说: “我不要,我自己有伞。” “你这把破了,挡不住雨,你的裤子都淋湿了。” “挡的住。裤子淋湿了,没有关系,烘一烘就干了。”她坚决不要他的伞,怕他再把伞送过来,连忙和他分开,说,“不早了,得赶快到车间去了。” 她加快了步子,向细纱间门口走去。他的慌惘的眼光盯着她正直而又坚定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对着她迅速远去的背影,不满地撇一撇嘴。 第15页 十五 第八章 陶阿毛手里拎着两包东西,脸上浮着微笑,轻松地跨进张学海的草棚棚的大门。张学海从里面迎了上来,亲热地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道: “你说话真算数,说要到我家来白相,今天真的就来了。” “说话当然要算数,人的信用很重要。一个人不讲信用,人家就看不起他。”陶阿毛一本正经地说,装出像是一位素讲信用的人物。其实他心中另有计谋。那天陪同汤阿英到细纱间去上工,他以为是天生的巧妙机遇,不露痕迹地和她聊天,认为谈的还不错,便自然而然地把伞送过去,显出他对汤阿英的真诚的关怀,没料到汤阿英不吃这一套,坚决把伞退回来,给他碰了一个软钉子,使他陷入狼狈的境地。但他并不因此丧心悔意。他晓得汤阿英是位不大好接近的人物。她在工人群众中威信高,虽然平时不大爱讲话,但讲出话来却是一句顶一句,工人们都听的进,特别是细纱间的工人碰到啥事体,都愿意看看汤阿英的态度。陶阿毛觉得在汤阿英身上下些功夫不仅仅是十分值得的,而且非常必要的。汤阿英的钉子虽软,但不能一碰再碰。直路走不通,得走弯路,绕个道。他想起了张学海,整天和张学海在保全部一道做生活,正是给他活动的绝妙机会。张学海不单容易接近,而且为人忠厚,待人诚挚,通过他进一步接近汤阿英就不太困难了。他第二天一进保全部就和张学海特别亲近,一歇问张学海今天忙不忙,一歇又问张学海手里的生活难不难做,要不要帮点忙。张学海每天都把规定的生活做完,不做完决不肯下工,因为张学海做生活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总是在预计的时间做完。他私心感谢陶阿毛的热情关怀,但不需要陶阿毛的帮助。陶阿毛并不就此罢休,进一步表示:有啥需要,别忘记对他讲,更不要客气。陶阿毛自我批评,说过去对张学海帮助不够,也不太主动积极,希望张学海不要见怪。张学海接受他的热情的关怀,感激过去在技术上已经得到他不小的帮助,答应以后少不了还要请教。 过了没两天,陶阿毛做完了生活,已经到了下工辰光,却没有走,在等待张学海收拾完工具,两个人肩并肩地走出保全部。陶阿毛羡慕张学海的幸福的家庭生活,关心巧珠在学校里的功课成绩,如果数学方面有啥不懂的地方,他可以给她补习一下功课。张学海一听陶阿毛谈到巧珠,他心里特别欢喜,忍不住流露出对巧珠的热爱,说这孩子年纪不大,倒也长得聪明伶俐,讲话逗人喜欢,功课虽说不上最好,却也是班里优秀学生当中的一个。陶阿毛说自己最喜欢小孩,将来结了婚,要是有一个像巧珠那样的聪明伶俐的小孩,下了工,回家带她白相白相,一定会消除一天工作的疲乏,增加无限欢乐的情绪。陶阿毛说得那么真切,又那么渴望,仿佛就想立刻抱一下巧珠似的神情。张学海信以为真,安慰他不用着急,等到将来找到理想的对象,结了婚,一定会生一个比巧珠还要聪明伶俐的小孩。要是现在就想小孩,有空可以到他家和巧珠白相白相,巧珠也一定会喜欢他。陶阿毛衷心盼望的一句话终于从张学海的嘴里说出来了。他控制住内心激动的喜悦情绪,不露声色地说:“我早想看看巧珠和她奶奶了,老是没有抽出时间来,过两天有空,我一定去。” 今天是厂礼拜,陶阿毛一早起来,吃了早点,收拾一下,啥事体也没有做,便到南京路永安公司精心挑选了一个玩具,本来想买一辆铁制的玩具小汽车,怕汤阿英嫌价值昂贵,不肯接受,这次不能再碰钉子了,于是挑了一个橡皮做的小火轮,价钱不贵,形状别致,在陆地上可以白相,放在水里漂起来,也可以白相,游来游去,顶有意思的。买了小火轮,走出永安公司,他感到这件礼物显得有点单薄,在大街上边走边想,正愁没有法子,他的迟缓的步子已迈到泰康食品公司的门口了,看到货架上大玻璃罐子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得到了启发。他走进“泰康”,没有买营养丰富的巧克力,没有买装璜美丽的奶油糖,却买了廉价的水果糖,而且只买四两。这两包东西拿在手里,陶阿毛感到合适而又得体。 陶阿毛走进草棚棚,把手里两包东西往床上一放,向熏得乌黑的草棚棚扫了一眼,对巧珠奶奶弯腰曲背,亲热地叫了一声: “奶奶,你好。” “请坐呀,你好。”巧珠奶奶没有见过陶阿毛,见他那么亲热,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印象,就应声招呼他。 “奶奶,这就是我们保全部的陶师傅。”张学海一边介绍,一边把长板凳端过来,对陶阿毛说,走累了吧,快坐下来歇一歇。” “坐吧,陶师傅。”巧珠奶奶指着那条长板凳说,“早就听学海讲起你了,就是没见过。学海他年纪轻,手艺不行,希望陶师傅多多教他。” “那没问题,多年在一个车间里做生活,短不了你帮助我,我帮助你,相互帮助,共同进步啊!” “陶师傅,你别客气咯,”汤阿英站在墙边,洗着碗箸,伸出湿淋淋的右手,指着陶阿毛,说,“你的手艺好,做生活又精巧,在保全部是有名的,学海哪能和你比呢?只有你教他,他对你能有啥帮助呢!” “阿英,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陶阿毛忽然严肃起来,认真地说,“每个人的手指头有长短。一个人的能力也有限,这方面也许有啥长处,那方面一定会有啥短处。古话说的好,取长补短。在学海身上,有许多地方值得我好好学习哩!” “你别把我捧的这么高,摔下来可吃不消呀!”张学海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我身上可没有啥值得别人学习的地方。 ……” 陶阿毛不等张学海说完,为了证实自己的看法,立刻接上去说: “别的不讲,单是你的谦虚精神就值得我好好学习。” “这个,”张学海突然给陶阿毛钻了空子,一时不晓得哪能回答是好,态度显得有些窘,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汤阿英把右手一甩,手上油腻腻的污水撒了一地,伸手把张学海从窘迫的境地里救了出来,不慌不忙地说: “陶师傅太客气了,学海笨嘴笨舌,十张嘴也顶不上你一张嘴啊!他是说老实话,不是啥谦虚精神。他身上没有啥本事值得别人学习的。” 陶阿毛心中暗暗钦佩汤阿英的谈吐,简单两句就把他的话反驳回去,不卑不亢,意正词严,叫你无从挑剔,怪不得工人们对她的话那么尊重和信服。这回轮到陶阿毛陷入窘迫的境地,他不晓得哪能往下说。巧珠奶奶无意之中搭救了他: “以后希望陶师傅多关照学海,他年纪轻,经验少,对技术倒是有股钻的劲头。”她倒了一小碗开水,颤巍巍地端了过来,抱歉地说,“尽顾说话了,连水也忘记给你倒了,喝口水吧。” 陶阿毛站起来,双手把小碗接过去,真的喝了一口,顺便又向草棚棚四周望了望,却不见巧珠的踪迹,看到放在床上的那两小包东西,惦记今天来的目的,巧珠不在,东西送不出去,那不是白跑一趟吗?他想打听巧珠的去处,又怕露出马脚,正在左右为难的辰光,巧珠从门外一头钻了进来,摇晃着头上两个小辫子,辫子梢上扎着大红头绳,在早晨的灿烂的阳光中闪闪发亮。她没有看到草棚棚里来了客人,径向奶奶面前跑去,一头伏在奶奶的怀里,娇嗔地要求道: “带我上街买物事去!” “鬼丫头,刚回来,就要上街,整天在家里蹲不住!” 奶奶严厉的训斥,却吓不倒巧珠,她不假思索地马上回敬奶奶两句: “是你说的,叫我到外边白相一歇,回来就带我上街买物事去,为啥怪我呢?” 原来吃完早饭,巧珠晓得今天是礼拜,爹和娘都在家休息,她吵吵嚷嚷地要娘带她出去白相。娘没答应,说是要收拾家里,改一天再出去白相。她偏要去,闹得母女俩不可开交。奶奶出来打了圆场,要巧珠自己到弄堂里去白相一阵,等娘洗完碗箸,收拾一下,再带她上街买物事。她的要求,奶奶满足了,便一蹦一跳地一个人独自出去了。现在,奶奶给她一质问,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倒是奶奶理亏了。奶奶眯着有点老花了的双眼,忍不住笑了。 “看你嘴利的,讲话没有个上下!” “是你说的么。”巧珠仿佛受了委屈,却不肯屈服,不满地噘着殷红的小嘴。 奶奶没有压服巧珠,反而被她顶了回来,奶奶并不生她的气,心里却喜欢她的活泼伶俐,抚摩着她的小辫子,语调放缓和了,妥协地说道: “等一歇带你上街。” “不早了,现在就去。”巧珠一步不让。 “你没看见客人来了吗?”奶奶把她从怀里拉开,让她面对着陶阿毛,说,“叫陶伯伯。” 巧珠一双聪明的乌而发亮的眼睛,向陶阿毛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不认识这位陶伯伯,她低低叫了一声陶伯伯,便微微转过圆圆的红润润的小脸蛋儿,诧异的眼光对着汤阿英,仿佛问娘:这是啥地方来的陶伯伯呀!娘没有回答她的疑问。 陶阿毛弯下身子,侧着头向她看了一眼,便立刻赞美: “巧珠长的真漂亮,又活泼,又伶俐,上几年级啦?” 巧珠凝视着陌生的客人,没有吱声。奶奶开口了: “陶伯伯问你话,现在怎么又不说话了呢?快告诉陶伯伯。” “一年级。” 第16页 十六 “这样能说会道,真不像一年级小学生,你不告诉我,我还以为你上二年级哩!” “明年就上二年级啦。” “对,明年就是二年级的优秀生了。”陶阿毛伸过手来,抓住她细嫩雪白的小手,想讨她幼小心灵的欢心,说,“你今天想到啥地方白相?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陶阿毛一句话说到她的心坎上,可是她没有马上回答,觉得这位陶伯伯真奇怪,头一回来,人家还不认识他哩,就要带人出去,谁同他白相呀! 汤阿英也感到惊奇,陶阿毛今天为啥这样热情呢?他是个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从来不上她这个草棚棚来,今天来了,谈的没了没完,好像有啥事体,可是坐在那边又不讲出来,因为陶阿毛在解放前当过沪江纱厂的伪工会副理事长,她从心里不愿意和他接近;但陶阿毛是在保全部工作,和张学海经常接触,一道做生活,听说对张学海不错,特别是最近,更加亲近,她又不可能不和他有些接触。她不想让陶阿毛带巧珠出去白相,当面直接拒绝也不十分好,眼睛一动,想了个主意,指着巧珠说: “别闹,答应你的事,一定办到。等歇奶奶上街买菜,一定带你去。” 巧珠懂事地点点头,想到娘面前去,发现自己的手还给这位陌生的陶伯伯抓着哩,她便默默地低下了头。陶阿毛看出今天带巧珠出去汤阿英是不会答应的,头一回来,和巧珠还没有混熟,料想她也不会愿意的。他连忙给自己下台阶,抚摩着她的小手说: “以后要到啥地方白相,告诉我,我和你爹一同带你出去。” 张学海以为陶阿毛真的以后要带巧珠出去,就向巧珠许愿道: “等哪天有空,我和陶伯伯一同带你上中山公园白相去,里面有个动物园,有狮子,有老虎,有猴子……可好白相哩。” 巧珠的心给爹说动了,恨不得今天就去,但她又不愿意和这个陌生的陶伯伯去,歪过头来,望了娘一眼。娘懂得她眼光的意思,说: “到奶奶那里去,让大人谈话。” 陶阿毛抓住她的小手不放,连忙从床上拿起那两包小东西,放在她的小手里,说: “这是送给你的。” 巧珠没有拿。别人给她的东西,不得到娘或者奶奶的同意,她从来不要的。陶阿毛见她没拿,便放开她的小手,打开纸包,取出橡皮小火轮,在她面前一晃,笑嘻嘻地说: “你看这小船,好白相啵?” 汤阿英连忙对巧珠转动一下眼睛,巧珠立刻理会娘的意思,摇摇头,走到奶奶面前,说: “我不要。” “特地给你买的,别不好意思,拿着吧。”陶阿毛送到巧珠面前。 巧珠用两只小手往外推,接连地说: “我不要,我不要。” 陶阿毛察觉汤阿英眼光的力量,巧珠在她娘的教养下,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料想大人不言语,她是不会收下的。他于是对汤阿英央求道: “你叫巧珠收下。” “不,她有物事白相,不要这个,你带回去吧……” “我带回去给谁呀?我这么大了,还要这个吗?”陶阿毛指着小火轮说,“这个小玩意,不值啥钱,你就叫巧珠收下吧!”“不,你还是带回去,”汤阿英晓得陶阿毛还没有结婚,家里也没有小孩,但她不能无缘无故接受别人的礼物,特别是像陶阿毛这样人的礼物,她更不想要,坚定不移地说,“真的不要,你带回去留着,等你结了婚,有了孩子,给你自家孩子白相。” “那可早着哩。”陶阿毛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留在空中,他向张学海求救兵,说:“你让巧珠收下吧。” 张学海看陶阿毛那样真心实意要送,硬是拒绝也抹不过面子,就解围道: “陶伯伯给你,就收下吧。” 陶阿毛不敢打开那包糖果,怕再遭到拒绝,局面就越发僵得不可收拾了。他把它都塞在巧珠手里,匆忙站了起来,避免发生波折,趁机告辞,叫他们无从退回。他对巧珠奶奶说: “你要带巧珠上街了,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们。”他曲着背,向大家点点头,加快步伐,跨出门去,回过头来,对张学海说: “明天厂里见。” 第17页 十七 第九章 汤阿英望着陶阿毛的宽厚的背影迅速消逝在门外的弄堂里,转过脸来,注意巧珠双手捧着那个橡皮小火轮和那个没有打开的小包,不晓得里面包的是啥物事。她走过去,打开一看,是花花绿绿的糖果,吃惊地指着对张学海说: “你看,还有一包糖哩!” “啊……”张学海惊异地应了一声。 “明天你带到厂里还给他。” “算了吧。”他不介意地说。 “怎能算了呢?”她见他那样毫不在乎的神情,心里有点急了,声音也变得严峻了,一定要他明天带到厂里还给陶阿毛,讲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讲出来的,语调十分肯定。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了。刚才当着陶阿毛的面,是他要巧珠收下的,他明天自己哪能又送回去呢?这点东西,在陶阿毛说来,不过是点小意思;他和陶阿毛过去的交往,收下也没有啥了不起。他说出的话,哪能好意思收回?不但叫陶阿毛下不了台,自己也抹不过面子,难道在家他做主收下这点小玩意都不行吗?想起平时他说出啥意见一般都得到汤阿英的尊重,这点小事更不在话下了。他严肃起来,认真对她说: “已经收下了,东西也不多,又是给巧珠的,退回去,反而见外了。 “我没有同意收下。” “我同意的。” “那你给我退还给他。” “说出去的话,哪能好意思收回?” “你不退,我明天带到厂里退给他。” 他见汤阿英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东西由她去退,更叫他没有面子,说不定她和陶阿毛闹僵了,影响他和陶阿毛的关系。他的语调也变得有点严厉了。 “你不能退,我这点主还不能做吗?” “不是你不能做主,过去有些事我不是听你的意见吗?这件事可不能依你。” “为啥?” “你不想想,陶阿毛从来没到我们家来过,为啥今天来呢?” “他早就讲要上我们家来白相,今天厂礼拜,他就来了,有啥稀奇呢?” “来了,为啥还要带礼物来呢?” “他喜欢小孩,买点小礼物给巧珠,也是人之常情,有啥大惊小怪的?” “为啥对我们忽然这么亲热呢?” “过去不大熟,在保全部一道做生活久了,慢慢熟了,比过去亲热些,你为啥这样多心眼呢?” “不是我多心眼,是你没心眼。” “我没心眼,”她一句话把他说得跳了起来,火冒三丈,瞪着眼睛,脸红脖子粗,气呼呼地说,“我就是没心眼,又哪能?”“没心眼,”她并不生气,也不焦急,慢条斯理地说,“那就长个心眼。” “我就不长,”他的声音越来越高,生气地说。 巧珠奶奶见他们两个人,像是针尖对麦芒,你来我往,刀对刀来枪对枪,谁也不让,怕再闹下去,弄得大家别别扭扭,家里不和,便在一旁调解道: “这点小事体,也值得这么大吵大嚷,大家省一句,少说点,不就完了吗?” 张学海没有吭气,显然同意巧珠奶奶的意见,想平息这场风波。汤阿英不让步,她坚持自己的意见: “这不是小事体,要讲讲清楚才好。” “我看不出有啥了不起的地方,陶师傅来串门子,好心好意带点东西给巧珠,有啥不对的?” 巧珠对于娘和爹的争吵,迷惑不解。她不晓得这位陌生的陶伯伯和厂里的事,听奶奶一说,觉得有道理,但没言语,低下头,盯着手里的小火轮和糖,不晓得怎么是好。 “奶奶,你晓得陶师傅是啥人?”汤阿英听出巧珠奶奶的话里的意思,显然是帮助她的儿子。汤阿英晓得巧珠奶奶不了解陶阿毛的情况,并不怪她,解释道,“解放前,他在我们厂里当过国民党反动派的伪工会的副理事长,这种人的礼物,我们能随便收吗?” “那是工人选的。”他辩解地说。 “谁选的?我就没选他。” “可是别人投了他的票。” “那还不是他想法运动的。” “你看见了吗?” “我听人家讲的。” “谁讲的?” “秦妈妈。” “秦妈妈?”他暗暗吃了一惊,汤阿英晓得的事体比他还多。秦妈妈是共产党员,在厂里的威信非常之高,只要秦妈妈站出来一说话,工人没有不赞成拥护的,因为秦妈妈处处想到工人阶级的利益,句句说到工人的心里。秦妈妈说的,没有一个错。可是他又不甘心服输,说,“我问秦妈妈去!” 第18页 十八 “为啥说到我头上来了?”秦妈妈迈着稳重的步伐,从门外走了进来,笑嘻嘻地对大家望了一眼,惊诧地问道:“大好的厂礼拜,小两口子在屋里吵啥?” 汤阿英把争吵的经过说了一遍,理直气壮地说: “请秦妈妈评评理,看谁的意见对。” “好嚜,听秦妈妈的。”他也盼望听听秦妈妈的意见。 “我倒想听听你们两人的意见。”秦妈妈没有立即表示自己的看法。她刚才在屋里,听巧珠奶奶的草棚棚里讲话的声音越来越高,语调也有些激昂,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她以为出了啥事体,就关心地走过来。她听了汤阿英的叙述,早就有了自己的看法,但希望他们进一步展开各自的论点,把思想暴露出来,才能真正解决矛盾。 “要是别的工人送点小东西给巧珠也没有啥,可是陶阿毛就不同了……” 张学海不等汤阿英说完,就怒气冲冲地质问: “陶阿毛有啥不同?他不也是工人吗?” “我没说他不是工人,可是他给国民党反动派做过事。” “不就是当过国民党反动派伪工会的副理事长吗?” “就是这个。” “他也不是国民党员,和伪理事长还有矛盾哩,两人一吵架,就几天不说话。” “这点我也晓得,只是偶尔吵架,不是天天吵架,平常他们两人相处的也不错,伪工会的事,都是他们两人一道做的。” “犯了错误,还不准人家改吗?” “谁晓得他改了没有呢?” “你不晓得,就断定人家一定没改吗?” “也不能武断说他改了呀!” “你不能把人家看扁了。” “也不能随随便便说人家好。” “照你这么说,在一个车间做生活,和他不往来,连轧个朋友也不行,就算正确了吗?” “话不是这么讲,要看啥人。” “你看人总是多心多眼,疑神疑鬼,要是别人对你这个态度,你心里高兴吗?” “我没有给反动派做过事,也不怕别人猜疑。不是我爱猜疑别人,轧朋友也要有个选择,遇人遇事都要仔细想想。” “又是你说的对,你一贯正确!”张学海心里不服,嘴上却说不出道理,忍不住又要光火了,他辩解地说,“陶阿毛送巧珠一点小玩意,我看不出有啥坏意的地方,你却讲出一篇大道理,和你这样的人往来,真不容易!” “随便和陶阿毛往来,总归不对。” “有啥不对?” 秦妈妈看他们两人的嗓子又高了起来,汤阿英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张学海的耳根子又涨红起来了。她认为该她说话的辰光了: “你们两人别吵,听我说两句,好哦?” 汤阿英早就盼望秦妈妈说话了,张学海自然也没有意见。巧珠奶奶不了解他们两人今天为啥谁也不让,希望秦妈妈排解开,她好带巧珠上街买菜,赶回来做中饭,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巧珠更想早点放下手里的小火轮和糖,她不懂为啥这么一点东西引起那么大的风波,闹得爹和娘争论不休,真想把东西扔掉,免得家里不和睦,也好跟奶奶早点上街去白相。 “陶阿毛这个人么,在解放前能当上我们厂里的伪工会副理事长,自然不简单。伪理事长是个国民党员,这条走狗当然不会代表我们工人阶级的利益。陶阿毛是伪副理事长,办起事来要听伪理事长的。他们两人有矛盾是事实,也经常吵得几天不说话,不过,他们两人有些事还是一致的。陶阿毛说他是傀儡,伪理事长要排挤他出工会,这也不完全是假话,但是陶阿毛究竟是个啥人,谁也没有摸清楚。”秦妈妈说到这里,停了停,在回想过去伪工会的一些斗争。的确,谁也没有摸清楚陶阿毛的底细。伪工会理事长确实想排挤陶阿毛,一方面固然因为陶阿毛在工人当中有一定的威信和影响,另一方面陶阿毛不买他的账,因为陶阿毛有陶阿毛的靠山,他也是国民党反动派特地派到厂里来的,不但工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晓得,就连伪理事长也不晓得他的底细。同时陶阿毛善于伪装,在工人面前经常表现自己,用虚假的现象去迷惑部分工人的眼睛。秦妈妈想起往日那些错综复杂的斗争,使人眼花缭乱,不容易立刻看出内在的真象。她说,“古话说的好,知人知面不知心,未可全抛一片心。对于陶阿毛这样的人,还要继续留心观察,和他在一个车间做生活,当然不能不往来,就是轧朋友,目前还不能深交。上海虽然解放了,但敌人不会死心的,阶级斗争更没有结束,以后的斗争也许更复杂更激烈。阿英因为陶阿毛当过伪副理事长,对他不满,这样朴素的阶级感情是宝贵的。陶阿毛可能有问题,也可能没有啥大问题,要观察,要调查研究,不能主观断定他是啥样的人。毛主席说,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漏掉一个坏人。我们办啥事体,都要实事求是。” 张学海听秦妈妈摆事实讲道理,像是把一团没头没尾的乱麻,暂时理出个头绪来,分析得头头是道,令人信服,使他的眼睛把扑朔迷离的现象看得清清楚楚了。他边听边点头同意。汤阿英更是完全赞成。巧珠奶奶也没有不同的意见。巧珠把手上的小火轮往床上一放,一双聪明的眼睛征求娘的意见: “娘,我不要这个。” “要不要明天带到厂里退还给他?”张学海主动提出来,问秦妈妈。 “既然收下了,突然又退回去,也不好,以后和他往来,多留心一点就行了。” 汤阿英深深敬佩秦妈妈分析有理,处理得当,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笑着说: “学海,你听见了吗?不是我对人多心眼,你和人往来,不要没心眼。” “总是你对!”他嘴上虽说没有完全同意,但他内心感到汤阿英看人看事确是比他高一筹。 第19页 十九 第十章 “呸!走狗!”陶阿毛走出沪江纱厂的大门口,对着前面人群中一辆黑色小奥斯汀吐了一口口水。 细纱间收皮辊花的工人赵得宝走了过来: “阿毛,你又骂谁哪?” “谁,不是酸辣汤还有谁!” “无缘无故的骂他做啥?” “做啥,”陶阿毛顺着厂门口左边走过去,他指着前面的人群说,“你看。” 赵得宝抬头一看:那辆黑色的小奥斯汀在人群中缓缓开去,一边不耐烦地揿着喇叭,催促下班的工人快点让开。 “酸辣汤坐在里面?” “除了他还有谁?我们工人流血流汗,他们这些资本家和走狗享福,给他让路还嫌慢,你看那股神气劲,真叫人受不了。我恨不得扔两个石头打这狗操的两下,才出了我心头的火气。” “阿毛,你这可不对。我们工人要讲道理,不应该随便打人。” “那是的,我不过这么说说。我心里总不服气,为啥说工人翻身了,我们生活还是这样苦?” “翻身当然是翻身了,当家做主人,不受人压迫了,不是翻了身吗?要改善生活,还得好好劳动,提高生产,国家好了,我们生活就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是的,你这话有道理,”陶阿毛望了赵得宝一眼,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来,在他面前晃了晃,说,“你真行,看的比我远,看的比我高,我没看到的,你都看到了,真是面面俱到。” “那也不见得,我也有看不到的地方。” “不,”陶阿毛知道赵得宝很进步,区里和工会有啥事体都要找他,走近他的身边,说,“你是老工人,见多识广,当然看的比我们周到,以后有啥工作希望你多指导我们,得宝哥。” “听你讲话甜的,就像是舌头上有蜜似的。”细纱间的记录工管秀芬从他们后面走上来,插进去说。 陶阿毛听出是管秀芬的声音,连忙歪过头去,半开玩笑地高声说道: “小丫头,大人讲话,你又多嘴多舌的。” “唷,”管秀芬把嘴一撇,说,“又卖老了,你有多少老,哪一天才卖完?” “老少没有关系,现在都平等啦。”赵得宝不清楚她话里的话,搭了一句。 “陶阿毛连忙接过去说: “对,老少平等啦!” “这才像句人讲的话啊。”管秀芬瞪了陶阿毛一眼。 陶阿毛怕管秀芬再说下去,耽误了他的事,他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说: “秀芬,我和得宝哥谈点正经事,你别再开玩笑了。” 他的音声里流露出哀求的情绪。 “好,你们谈你们的,我不敢耽误你们的大事。”她一甩头,径自走去。 陶阿毛望着管秀芬苗条的背影,那慕恋的眼光情不自禁地随着她的背影慢慢远去了。 “管秀芬哪能一甩头就走哪?” 赵得宝的声音唤起了陶阿毛的注意,他这才发现赵得宝站在他旁边在和他讲话哩。他收回了眼光,望着赵得宝,说:“今天幸亏你,得宝哥,不然她肯走才怪哩,谢谢你。”陶阿毛亲热地碰一碰他的胳臂。 “啊哟。”赵得宝怯痛地叫了一声,他的左手连忙去按摩着右胳臂。 陶阿毛兀自吃了一惊,他不知道管秀芬刚走,自己闯下了啥祸。他也用手去按摩赵得宝的胳臂,关心地问: “哪能?” “还是那个老毛病,这两天天气不好,又发作了。没啥,揉两下就好了。”赵得宝原来是沪江纱厂的穿油线的工人,十二年前,有一次,一百零五号车的滚筒坏了,他走过去,用一根线抛到滚筒上,然后用钩子去钩油线,准备钩过来拴在锭子上;谁知道这个滚筒坏了,上面有一个洞,钩子恰巧钩在洞上;他在外边用手竭力拉钩子,车子有十匹马力,哪里拉的动,他的胳臂叫车子卷进去哪。他立刻面孔变色,哇哇叫救命。正好秦妈妈在那里,马上过来关车。他的胳臂已受了重伤,送到医院,医生要切断。他老婆死活不肯,要是成了残废,啥地方去做厂?医生见病人家属不签字,病人自己也说要保留臂膀,治死也不要紧。医生没有办法,只好用三十斤重的铅给他包胳臂。治好了,胳臂只能直着走,这样,整个车间的弄堂就只好给他一个人走。他要求能弯过来,医生再给他开刀。他晕了过去,以后治好,能弯了,可是再也不能伸直,穿油线的工作做不成,改做摆粗纱。但也还是感到很吃力,特别是把粗纱送到细纱车上,有些费劲道。解放后,工人兄弟们照顾他的身体,减轻他的工作,就调到细纱间收皮辊花。他这胳臂好比晴雨表,只要一酸痛,就知道要刮风下雨。 赵得宝一提,陶阿毛想起这件事,他说: “我倒忘了,对你不起。你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我送你去。” “不要紧,过两天就好了。” “那你还是快回家休息去吧。我给你叫个三轮……” “不要,”赵得宝制止他。 第20页 二十 陶阿毛不由分说,叫了一辆三轮,并且先付了钱;赵得宝不肯上车,车夫在一旁催他,没有办法,只得跨上三轮,一个劲点头谢谢陶阿毛。他觉得解放以后陶阿毛变得比从前更好了,很关心工人的生活,自己做生活也巴结。工会改组,倒少不了他这样的人。 陶阿毛一直看赵得宝远去了,他才跳上一辆三轮,连价钱也不讲,就叫三轮往静安寺路踏。他在车上自言自语:“管秀芬这丫头,打断我们的谈话,没轻没重的,这丫头。” 三轮拉到荣康酒家面前停了下来。陶阿毛付了钱,就径自向楼上走去,走到贴马路的那间小房间,揭开门帘一看:里面坐了一个中年人,长方型的脸庞上浮起了笑容,那人把架在鼻梁上的玳瑁边的散光眼镜往上一推,仔细看了看陶阿毛,指着手表说: “你迟到了。” “迟到虽是迟到了,可是有收获,厂长。” “有收获?”梅佐贤站了起来,过去连忙把门帘放下,坐在陶阿毛旁边,小声地问,“啥收获?” 陶阿毛把刚才遇到赵得宝的情形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梅佐贤听得眉飞色舞,拍拍陶阿毛的肩膀,夸奖地说: “你真能行!你是我们沪江的人才,了不起,了不起。你在工人面前骂我,许多工人都听见,做的真漂亮,谁也看不出一点破绽。总经理说,要这样做才对,以后当着工人的面,把我骂凶一点更好。” 陶阿毛望着梅佐贤胸前的玫瑰红的领带,微笑地说: “你不生我的气吗?” “自家人,”梅佐贤亲热地说,“还讲那个。演戏就得演的逼真,越像越好。台上一套,台下一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心里有数就是了。” “对,你说的算。” “你说……” 梅佐贤一句话没讲完,一个青年服务员左手的胳臂上搭拉着一块白抹布,微笑地走了进来,望着梅佐贤,说: “客到齐了吗?” 梅佐贤点点头:“齐了。” “两位要点啥小菜?” 服务员的眼睛打了陶阿毛一下,表示并不单纯征求梅佐贤一个人的意见,也请他点一点。陶阿毛没有吭气,他的眼光停留在梅佐贤肥肥胖胖的长方型的脸庞上。梅佐贤懂得他的意思:想吃一顿又不好意思开口点菜。梅佐贤一心只想听陶阿毛的好消息,他倒不在乎吃饭不吃饭,便说: “你给我们配三菜一汤,吃便饭,清爽点。” 对方习惯地拿下抹布抹一抹桌子,然后很熟练地放到肩上,一边答道: “有数啦。” 他知道这两个客人有话要谈,知趣地很快走出去。梅佐贤接下去问: “你说,阿毛,咱们厂里工会究竟啥辰光改组成立呢?”“快啦,我听赵得宝说,基层工会委员会月内就要成立。” “你摸了摸他们的底细没有?啥人当工会主席?” “我探听了一下赵得宝他们的口气,看样子可能就是赵得宝,他是个党员,工人当中威信高,有能力,对待工人也好,又是老工人,不要讲共产党会看中他,就是一般工人,也保险选他。” “你呢?” 陶阿毛愣了一下,一时想不起怎么回答。正好窗外到虹口公园去的一路电车经过,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的响声,加上车轮压在轨道上的轰轰的声音,闹得听不见谈话的声音。陶阿毛随便答了一句: “这地方真闹。” “闹点好。”梅佐贤抓得很紧,马上又转到主题,“我说,你有希望吗?” “希望,”陶阿毛望了梅佐贤一眼,很有把握地说,“当然有啦。这一点你放心,赵得宝他们最近对我的印象不错,一般工人,更没问题,觉得我阿毛很好。我现在还要在几个党员身上下功夫,像赵得宝呀,秦妈妈呀……” 梅佐贤听到第二个名字很陌生,但是又仿佛听说过,立刻打断他的话,问: “哪个秦妈妈?” “就是领导罢工的细纱间的秦妈妈……” “是一二四六吗?” “一点不错。” “早晓得应该把她开除了……” 一九四八年冬天那次罢工,梅佐贤向徐义德建议开除几个罢工的为首分子,杀一儆百,不然以后日子会更不太平啦。徐义德接受他的建议,要他开名单。他这位厂长对厂里的工人并不熟悉,工人名字一个也叫不出来。工人和他交涉,他注意了秦妈妈的工号:一二四六。这个数字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找陶阿毛商量名单,第一个就想到一二四六。陶阿毛告诉他:一二四六是细纱间挡车工秦妈妈,技术好,做生活巴结,在厂里威信很高。假使马上开除她,一定会闹出更大的事体来。不如等一等,找个借口,再开除,那就妥当些。梅佐贤把这个意思转告总经理。总经理认为这样做法对,陶阿毛想的周到,看的远,既然为首分子一时不动,那么,在胁从分子的头上开刀意义也就不大了,索性都等一等,到辰光一齐下手。一眨眼的工夫,还没等总经理下手,上海解放了,开除工人的事,当然不能轻举妄动,要看看风声再讲。没想到秦妈妈是个共产党,真是出乎梅佐贤的意料之外,又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脸上露出悔不当初的神情,叹息地说: “我当时坚决主张开除她的,总经理赞成你的意见,我就没有办法了。” “留下来也不错,现在好向她做工作。” 第21页 二十一 “你这张嘴真会说,”梅佐贤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和他们谈的来吗?” “当然谈的来,并且很投机。” “哦!”梅佐贤展开眉头,露出得意的样子,望着陶阿毛,说,“你倒给我说说看。” “常和他们接近;他们要啥,我就赞成啥;他们反对啥,我就反对啥;有机会,就抢在他们头里讲……” “对,”梅佐贤说,“你今后要多看点报,特别是《解放日报》,要学会用他们的话讲。” “我就懒得看报。有订报的钱,我不如去喝两杯。”陶阿毛有意这么说,其实他每天在厂里都看《解放日报》。“唔,”梅佐贤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马上对门帘叫道,“茶房。” 那个青年服务员揭起门帘进来,他知道十个客人有九个客人是性急的,一进门恨不得马上给他把饭菜摆好,一定又是催了。他一进门便抢先说: “饭菜马上就到。” “先来个拼盘和一斤老酒,快。” “得,”他随口应道,“慢不了。” 陶阿毛一听到酒就什么也不计较了。他说: “你说的对,要看报,特别要看《解放日报》。” “报钱我付好了。” “那小意思,没关系。” “你应该多学他们那一套,讲话要多带些新名词,什么政治觉悟呀,工人阶级的领导呀,翻身呀,进步呀,……” “唔。”陶阿毛听入了神,想不到酸辣汤的肚里倒蛮有些货色,平常不大看得起他,听他这些话很有道理,其实这一套他比梅佐贤知道的还多,但他有意露出佩服的神情,说,“是的,你说的真好。” 服务员送进来腊味拼盘和一瓶老酒,梅佐贤给陶阿毛斟了一杯,小房间里旋即散出一股浓郁的醉人的清香。梅佐贤举起杯来,说: “来,先干一杯。” 梅佐贤只饮了一点,陶阿毛却把一杯酒喝得干干净净,连声赞好: “这个酒真醇,不是和你一道来,喝不到这样的好酒。”“喝好酒的日子多着呢!”梅佐贤暗示地望了他一下,“你说,这次改组,你当个副的,能够吗?” 陶阿毛认真地想了一下: “当个委员主任啥的,我看,问题不大……”他见了好酒就恨不得一口喝掉,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饮了一半,说,“弄的好,工会副主席也可能弄到手,不过……” 他没有说下去,梅佐贤看他眉头一皱,知道他的心理,想起上次在弟弟斯咖啡馆谈话的情形,紧接上去代他说: “要花点钱,是啵?” “啊哟,我的厂长……” “嘘——”梅佐贤用右手的食指指着他的鼻子,“你小声点。” “你真行,”陶阿毛把声音压小了,“你真行!” 服务员又送进菜来,梅佐贤等他走了,才说: “办事哪能不花钱哩,”他从口袋里掏出二十万块钱①放在陶阿毛手里,“不够,给我说一声,就给你。” ①那时还是用的旧币。 “好的好的。”陶阿毛一边说一边又饮了两杯。 “我还有点事,阿毛,要先走一步。饭钱我去付,你慢慢吃。” “你不吃点吗?” “不,”梅佐贤说,“今天晚上有人请吃饭,你一个人吃吧。 有好消息马上报告我,副主席。” 陶阿毛摇头说: “梅厂长,你别开玩笑。” “怎么?” “你为啥叫我副主席?” “工会一改选,你不就是副主席了吗?” “现在还不敢说,就是改选,也不一定选上。” “那没有问题。”梅佐贤好像比陶阿毛还有把握,他眯起眼睛说,“今后,我们要密切合作哪。” “我听候梅厂长的吩咐。”陶阿毛见小房间外边没有人影,他放低了声音说,“就是这次选上了,怕也当不长。” “那为什么?”梅佐贤皱起眉头,困惑地问。 “最近市面上流传四句诗,你听说了吗?” “没有。啥诗?”梅佐贤歪过头来,急切地问。 “这四句是,”陶阿毛右手的食指按着右边的太阳穴,想了想,才慢慢念了出来,“民国四十年,八魔闹中原,去了口上口,来了天上天。” “梅佐贤睁大了两只眼睛: “这是啥意思?” 第22页 二十二 “最初我也不懂,后来人家讲给我听,才闹明白了。口上口指的是日本,天上天呢,就是美国。” 梅佐贤愣了一下,皱起眉头一想,怀疑地问: “一九五一年美国要占领中国吗?” “我听人家这么说,谁晓得是真是假。” “这是谁编的?”梅佐贤听陶阿毛的口气,松了一口气,露出有点不相信的神情。 陶阿毛立刻严肃地说: “不是人编的,听说是乩训。” 梅佐贤肃然起敬地说: “那一定是真的,扶乩是很灵验的,说不定啥地方出了刘伯温。” “我不信那一套。”陶阿毛摇头说。 “这是神仙的指示,不能不信,——我母亲就相信扶乩。” “啊!”陶阿毛楞着两只眼睛。 “不管哪能,你先设法选上再说。”梅佐贤惦记着要向徐总经理交差。 “能选上,我当然不反对,只是现在还很难说……”陶阿毛嘴上虽然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好像有九成把握。 第23页 二十三 第十一章 冯永祥一跨进徐义德的大客厅,他的眼睛向四周扫了一下,见那些富丽而又堂皇的陈设,立刻感到徐义德的的确确是上海工商界的实力派。在这样人物的身上下些功夫,是值得的。他觉得今天登门拜访是非常英明的举动。他站在钢琴旁边,远远望着壁炉上的一只汉朝的发绿色的小铜鼎。 从东客厅那里走出一位年青的女子,马上吸去了冯永祥的注意力。她穿着苹果绿的凡立丁旗袍,上身还穿了一件短短的背心,也是苹果绿的凡立丁做的,但和旗袍不同的是镶了一道粉绿色的边;脚上穿的是绣着一对红凤凰的白缎子浅口软底鞋。她低着头慢慢地一步步向里面走来,头发给烫得有点发黄,波浪式的头发左边夹了一个翡翠色的蝴蝶式的夹子。她浑身上下显得极其柔和,头虽然低着,可是冯永祥从侧面看去,也十分秀丽。 她没有注意客厅里有人,只是缓缓地走着。冯永祥的眼光随着她身子的移动,发痴一样地跟过去。 她快要走到客厅门口,老王一步跨进了客厅,向她弯着腰,低声地说: “有人找总经理……” “她站了下来。老王的手指着冯永祥,说: “就是这位冯先生……” 冯永祥给老王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竟不知道哪能是好,等了一会,整理了一下领带,才慌张地走上一步,急急忙忙地说: “是,是鄙人,是鄙人……” 老王站在旁边嘻着嘴说: “这是三太太……” “三太太”这三个字像闪电一般地从冯永祥的脑海里划过,他记起了外边的人对这位三太太神话一般的种种传说,有人为了要看这位三太太一眼,曾经化了很多钱大请了一次客,事后主人再三地说:“值得!值得!”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到徐义德家里就有福气看见,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当然,他也是早就想瞻仰瞻仰三太太的仪容的,不料来得这么迅速而又突然,使得他毫无准备,想到今天穿的那身浅灰色的英国呢的西装,本来以为还不错,现在觉得有点寒伧了,不够漂亮。领带也不像样,灰溜溜的,怪自己为啥不换一条呢?他扣上西装上衣的扣子,彬彬有礼地走上一步,点了点头,说: “久仰,久仰,三太太……” 她更正说: “我姓林,叫林宛芝……” 她并不喜欢人家称呼她三太太。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叫惯了,她没有办法把大家的口改过来,但是在陌生人的面前,她希望人家叫她的名字。 冯永祥一听她给自己介绍姓名,就懂得她不满意刚才的称呼。他认为直呼林宛芝太不礼貌,叫林小姐吧,又不合乎身份,他改口叫了一声: “徐太太……” 林宛芝非常喜欢这个称呼。她愉快地走回来,指着大客厅里的单人沙发对冯永祥说: “请坐。” 冯永祥像是木头人一样的应声坐下,她在冯永祥对面的双人沙发上也坐了下来。他的眼睛还是不放松地一个劲盯着她的脸庞。有时他虽然怕被老王发现,有意把眼光望着沙发前面的那张矮矮的圆桌,可是眼光又时不时对她望一眼两眼。 老王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没有正面看他,也不知道他在凝神望他。她微微低着头说: “找总经理有事吗?” “是的,有……”冯永祥在平时是以能说会道出名于工商界的,现在却变得好像是一个笨嘴笨舌的人了,话老是一句搭不上一句,过了一会,才接着说下去,“有,有点小事。” 她见冯永祥有点口吃,讲话的语调慌张,以为他有什么心思,便抬起头来看看他,不料正好碰见他的眼光在注视自己,她忸怩地又低下了头,应了一声: “哦。” “冯永祥正面看见她的脸庞以后,立刻感到有一股热流在全身迅速地流转。他的两只眼睛圆睁着,望着她波浪式的美丽的头发。他的心怦怦地跳着,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有点奇怪:冯永祥坐在对面既不说话,也不走,难道是出了啥事体吗?她问道: “你和总经理约好了吗?” 冯永祥听到这清脆的声音,顿时发现自己的神情不对。他从面前的矮矮的圆桌上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浓郁的茶香和那有点涩的茶味,使得他的精神陡然一振,头脑也清醒了一些,仿佛从梦一般的境地里回转来。他的心虽然还是怦怦地跳着,但现在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他放下茶杯,慢慢地说: “是的,徐总经理约我现在来的。” “那他快回来了,累你久等了。” “没有关系,”冯永祥没有一丝焦急的神情,毋宁说他倒希望在这间大客厅里多等一歇。他补了一句,“没有关系。” “有要紧的事体吗?” “没啥要紧。”他想把话题岔开去,说,“你不常出去走走吗?” 她没有答他下面这句话,只是重复他第一句话: “没啥要紧……” 她皱起淡淡的眉头像在思索这句话的内容,又像是知道“没啥要紧”,便要站起来上楼去似的。他连忙接上去说: “说要紧,当然也很要紧。” “这是啥事体呀?一会不要紧,一会又很要紧。” 第24页 二十四 她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看他俊秀的面孔上满是笑容,她也忍不住噗哧笑了一声,但旋即用淡绿的麻纱手绢捂住了涂满了大红唇膏的嘴。他知道林宛芝是徐义德心上最宠爱的人,他和徐义德之间的事没有瞒着她的必要,他不讲,徐义德也会告诉她的,不如痛痛快快地告诉她,反而会博得她的欢心。他说: “我们工商界的巨头们有个星二聚餐会,每逢星期二聚餐一次,大家交换交换意见,也学习学习政治。现在共产党当权,凡事离不开政治,不学习就跟不上去,连生意也不好做。有了这个聚餐会,比在同业公会里交换意见方便些。义德兄想参加这个聚餐会,特地约我来商量商量。” “这桩事体啊,”从她的口吻里听出她对星二聚餐会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而且也不认为是件啥了不起的事体,轻描淡写地说,“他要参加,参加就完了。” “没那么简单,”他很严肃地说,“加入我们星二聚餐会的要两个会员负责介绍,还要全体通过,只要有一个会员反对,就不能够加入,非常严格哩。”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金头的三九牌,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便含在嘴犄角上,又说了一句: “你说容易吗?” “大家在一道吃吃饭,还要这么费事,为啥呀?” 他摘下嘴犄角上的香烟,身子稍微向前一点,神秘地说: “这里面自然有道理……”说到这里他有意不往下讲,看了她一眼,欣赏她那如水一般的透明的惊奇的眼光。 “啊——” 她对这件事发生了兴趣,眼光毫无顾忌地凝视着他。“只是一般吃吃饭,那当然简单。我们这个聚餐会的成员,一大半是上海工商界的核心人物,对外讲是学习政治,实际上是工商界同仁交换意见的地方,研究应付政府的对策,保护工商界的利益,有啥重大的事体先在聚餐会讨论,意见一致了,然后推出去,交给公会办,聚餐不过是个名目罢了。” “原来是这样!” 他拿着香烟的那只手对她指了指,说: “这是一个秘密,只是告诉你一个人,你可不能对任何人说。” “这么神秘?” “唔。” “义德恐怕加入不进去……” “为啥?” 冯永祥以为她听了介绍星二聚餐会的性质怕了,不敢让徐义德参加。他想改口把星二聚餐会说得普通一些,不要吓倒了她,可以让徐义德加入。但一时又想不起词儿来,同时也不大容易马上一百八十度转过来。正在他发愁的辰光,她说话了: “谁肯介绍义德呢?” 她听他的话里有不少新名词:啥个“核心”呀,“对策”呀,“学习”呀……她并不完全懂,就是觉得这个聚餐会神秘而又重要,徐义德加入进去可以提高地位,和工商界大亨们往来,大概会有好处的。可是徐义德过去和大亨们往来少,就是冯永祥也是头一趟到徐家来。她担心加入不进去。 “只要他愿意,我负责介绍。”他得意地望了她一眼,仿佛是看在她的面上,又好像是特地做给她看,显得冯永祥在上海滩上很有办法。 “要是有人反对呢?” “我包他加入好了。” “那我要代表义德先谢谢你了。” “我和他不是外人,”他忽然和徐义德拉起知己来,很亲切地说,“用不着谢……” 他的眼睛注视着她的面部表情。 老王忽然走了进来,站在她旁边,弯着腰,对她的耳朵轻轻地说: “朱先生来了。” “朱延年吗?” “唔。” “又来了。”她马上沉下脸来,显得厌烦的样子,说,“让他在小客厅里坐。” 老王刚要退出去,她连忙补了一句: “你上楼告诉她一声。” 老王懂得“她”是指二太太朱瑞芳。他点了点头,走了。 冯永祥听见朱延年三个字,神经立刻紧张起来。朱延年三个字,在西药界从红得发紫变得臭得难闻了。他问: “是福佑药房的朱经理吗?” “是的。” 他惊慌地站了起来。他怕遇见朱延年,那会纠缠不清的;同时他和林宛芝两个人在客厅太久,怕引起人家误会。他脸上露出好像做了啥不名誉的事体突然被人发觉的尴尬表情,连忙说: “我走了。” 她感到很奇怪: “你不是要等义德吗?” “不,我还有事体哩。” “再坐一歇,也许马上就来了。” “不,不,我马上要走,”他霍地站了起来,伸过手去和她握了握,感到一股热气,像火似的,立刻松开手,匆匆地说,“再见!” 说完话,他放开步子走了。她连送也来不及送,望着他倏然逝去的背影,跳上汽车,开走了。她有点莫名其妙。她怕在大客厅里碰到朱延年,径自上楼去了。 冯永祥的汽车开出了徐公馆没有一段路,他问自己:为啥忽然离开呢?朱延年来,就让他来,不理他就是了,怕啥呢?冯永祥和徐义德约好,要谈星二聚餐会的事情,和林宛芝在客厅里等待,有啥关系呢?他想再回去,又怕人家奇怪:刚走,怎么又来呢?他懊恼地靠在车厢角落里,眼皮慢慢搭拉下来。一个浑身穿着绿色服装的少妇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时不时出现。 第25页 二十五 正当冯永祥回味刚才客厅里情景的辰光,徐义德的那辆一九四八年式的林肯牌的黑色汽车唰的一声从他的汽车旁边驶过,迅速地向徐公馆开去。 徐义德一跳下汽车,老王就对着他的耳朵低声报告朱经理在小客厅里等候他的消息,他眉头一皱,连大客厅也不进去,便到楼上林宛芝的房间去了。 林宛芝告诉他冯永祥来等了他很久,刚才走了。徐义德焦急地搔着自己的头,说: “真糟糕,公司里有事,来晚了一步。”他望着门外,那眼光仿佛在搜索冯永祥似的,问,“他走了多久?” “一歇工夫。” “那派车子追他?” “怕来不及了。” “对啦,”他忽然想起,说,“我刚才在路上看见一辆小轿车开过去,怕就是冯永祥的,一定是冯永祥的!” 他凝神想了一阵,说: “我马上找他去。” “你晓得他到啥地方去哪?” 他愣住了,问她: “他对你说到啥地方去没有?” “他哪能会给我说这些事体。” “对,他不会给你说的。”他觉得自己有点糊里糊涂,冷静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哩,只怪我不好,来晚了一步。” “是星二聚餐会的事吗?” 他大吃一惊,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问: “你哪能晓得的?” 她微微一笑: “对吗?” “他怎么讲?肯介绍吗?”他这几天到处设法托人给自己介绍加入,还没有个头绪,冯永祥只答应他来谈谈,看样子没有把握,但总算开始有点苗头,不料给自己耽误了,来迟了一步,没有碰上。 “他不肯。” 他失望地噗咚一声躺到沙发上去,两只眼睛茫然若有所失地望着她。她怕他真的难过,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走过去,对他说: “他负责把你介绍进去。” 他马上跳了起来,按着她的肩膀,急着问: “真的吗?” “谁哄你。” “那再好也没有了,”他爽朗地笑了,说,“再好也没有了。” 老王在外边敲了敲林宛芝卧房敞开的门,听了里面的应声,就笑嘻嘻站在门口,对徐义德说: “总经理,二太太请您下去一趟。” “我晓得了,”这两天那位朱经理老是往徐公馆跑,他讨厌见他,可是偏偏当他在家的辰光就遇上朱经理。他虽然讨厌朱经理,但二太太催着去,又不得不勉强应付一番,过了一歇,他说,“告诉她,我一歇就来。” “是。”老王见总经理有点生气的样子,懂事地悄悄向楼下走去。 第26页 二十六 第十二章 福佑药房总经理朱延年在他姐姐面前霍地站了起来,正对着他姐姐的面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然后哀求地说道: “请姐姐高抬贵手,再帮小弟弟一次忙。小弟弟这一次一定好好做生意,将来福佑药房有一点点的发展,我都不忘记姐姐的大恩大德。” 朱瑞芳无动于衷,冷冷地说: “谁晓得你做的啥怪生意,一会赚了很多钱,嚯,抖了起来:又是小汽车,又是吉普车;一会穷得吃一碗阳春面的钱也没有了,到处做伸手将军。我问你,你那些钱究竟用到啥地方了?你倒讲给我听听……” 朱延年整理一下水红色的牡丹花的领带,他用眼睛觑了姐姐一眼,显出心里很难过的神情,慢吞吞地说: “唉,别提那些了,还不是蚀本蚀掉了……” “为啥蚀得那么多?别人做生意也没你蚀得那么快那么干净,究竟是啥道理?” 朱延年是商人的儿子。他的福佑药房是白手成家的。他并不懂得西药,也不懂医务,连卫生常识也不比一般人高明。他原来在上海一家私营广播电台做练习生,后来当了报告员。这家电台有个歌唱团,其中有一个叫刘蕙蕙的团员,年纪不过二十三四,生得平平常常,身材和举动同男子差不多,喜欢哼哼唱唱,到处蹦蹦跳跳。她有不少男朋友,可是没有一个愿意和她结婚的。她和许多男朋友一道白相回来之后,常常感到无比的孤寂,认为自己在恋爱上是不幸的。但另一方面,她却比任何一个女子幸运,也比任何一个男子幸运,她一连得了两次头奖。一次是伪慈善奖,一次是伪中央储蓄会的奖。她取得了四千元伪储备票的奖金,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件事体轰动了广播电台,也轰动了上海。刘蕙蕙的身价无形中抬高了,男朋友找她的多了,其目的不过是要她请请客,吃完了又复东走西散。这辰光,有一个男朋友却看中了她,这就是朱延年。他很快的就爱上了她,结了婚。这可以说是朱延年平生第一笔生意。有了资本,他就希望做第二笔生意,赚更多的钱。恰巧电台旁边住了一位青岛客人,专门做洋酒、罐头、乳粉这一类生意,生活很阔绰,服装极华丽,眼看着钱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面对着这样的商人,朱延年的眼睛越看越红,不安心做一个报告员了。用那四千元的伪储备票,他到西藏南路的一条小弄堂里租了个客堂,里面放了一张桌子两张沙发算是写字间了,贴客堂里面放了一张床,用一块白布隔着,算是朱经理的卧室。电话装不起,借用邻居的。他跟青岛客人做的是五洋杂货带点西药。他认为自己很有福气讨了一个有钱的老婆,做生意也一定有福气。他挖空心思想了字号的名称:叫“福佑行”。这字号实际上不成为一个字号,可是招牌做得挺大,挂在弄堂口,白底红字,过往行人在马路上老远就看见福佑行三个斗大的字。五洋杂货的利润虽然不错,比起西药来,利润还是薄的。经朋友再三的怂恿,劝他专门贩卖西药,那个青岛客人看他手里有点钱,人也算得上聪明,乐意帮他一个忙,给他拉上一些客帮的关系。他自然高兴得没有话说。福佑行变成了福佑药房,并且从西藏南路搬到汉口路的吉祥里,扩大一间写字间,一共有两间。朱延年成了西药掮客,拿了一张价目单和几种样品,到处兜客帮的生意。这位西药掮客起初连药名字也弄不清楚,把消发灭定叫做沙发不定。给客人几次指点,加上药厂药房伙计的帮助,他开始熟习一些药名和它的主要性能。凭他那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和善于观察对方的意图满足对方要求的能力,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在西药这行业中几乎大家都知道有个很会钻营的掮客叫做朱延年。他手面不小,也有一些商业上的魄力,只是有一点:实力不雄厚。许多利润很厚的生意,眼看着在他面前滑过,不仅他本人,即连别人也为他惋惜。他于是向姐姐轧头寸。姐姐不肯,一则手里现款不多,因为伪法币不值钱,有点钱都变成了黄金美钞;二则不知道朱延年这行买卖有多大把握,踌躇地不肯借给他。朱延年说西药这一行只要有钱存货,那准是一本万利,而且睡在家里,钱就会往屋子里滚进来。姐姐答应借给他两千万伪法币,这远不能满足他的需要。他向无锡的堂房哥哥朱暮堂借了五十两黄金,月息一两黄金;同时向上海利华西药房柳经理轧了五千万头寸,月息五分,不消半个月,利息就等于本钱。人家看他吃这么大的暗息轧头寸,同行都为他捏一把冷汗。朱延年不在乎,凭了这点本钱,他在市场上做空头,投机倒把。他对行情看的相当准,市场的规律也摸的熟,只要把伪法币伪金圆券变成货,那一定赚钱。利息和物价赛跑,怎么高的暗息也追不上物价,做西药更是笃定泰山。朱延年的生意日渐扩大,写字间扩大,职工增加,在重庆和广州两个地方设了分号,实际上这两个地方只有两个伙计,给上海跑街接头。 他成了西药界一名红人。本来他出入总是叫“祥生”或者“云飞”的汽车,现在自己买了一辆半新不旧的顺风牌小轿车。三轮和老虎车已赶不上送货的需要,他买了一辆旧吉普车,吉普车两旁和后边都漆上四个耀眼的红字:“福佑药房”。车子经常在汉口路那一带药房门口经过,谁看到不暗暗羡慕朱延年,都说西药界出了一个有能力的少壮派。刘蕙蕙不再是广播电台的歌唱团的团员了,她随着朱延年出入交际场所,自己的名字渐渐被人忘却,大家只知道她是朱太太。 好景不长。一九四九年四月,解放军百万雄师在毛主席和朱总司令指挥之下,横渡长江天险,大军前进的矛头指向南京和上海。朱延年过去开出五万多支盘尼西林的抛空账单,三个月取货,现在都到期了。市场银根紧,水陆交通断,朱延年手里头寸缺,债户逼的紧,他四处碰壁,走投无路,没有办法,只好不了了之,藏到刘蕙蕙的家里,啥人也找不到他。 福佑药房宣告破产。所有福佑的债户组织了债权团,清理债务。四十多职工大闹情绪,打碎了写字台上的玻璃板,扯破了开张时同行送来的“大展宏图”的贺幛,把朱延年恨煞。伙计们在上海有家的回家,住在外路而有盘川的也回家去了,留下几个上海没家也走不动的伙计看店。童进家在浙江,不但没有路费回去,即使借了盘川回家,也无事可做,生活马上成问题,反而不如留在上海好。他整天价蹲在这个宣告破产的福佑药房里。 朱延年请了严大律师出来调解,债权团摸清了朱延年的底细,知道他没有啥根底,糠里怎么也榨不出油来,初步同意和解。朱延年这才露了面,所有动产与不动产都交给债权团分配。鼎盛时期福佑药房发展到五个写字间,现在只留下一间,给留下的童进他们这些伙计住用。 上海解放以后,朱延年穷得像个小瘪三,到处伸手借点钱吃喝,生活一天比一天艰难。刘蕙蕙渐渐对他不满了,他对刘蕙蕙呢,更加不满;四千元伪储备票早已用得精光,刘蕙蕙在经济上对他已经不可能再有啥帮助。在日常生活上,朱延年感到多一个人的开销,就是刘蕙蕙。在他眼中,刘蕙蕙已没有可爱的地方,成为一个多余的人物了。但为啥两个人还能住在一块呢?因为刘蕙蕙有时候还能给他拉一点饥荒。 他念念不忘福佑药房的黄金时代,经常跑到汉口路那唯一留下来的写字间去,看看为债权人分配掉的那四间房子空在那里,走来走去在转念头。通过严大律师的试探和提议,债权人同意朱延年复业。朱延年听到这消息真赛过飘浮在茫茫大海里的人遇到了救命的船只。他一口气跑到了姐姐的家里,提出了恳切的要求。姐姐那么一逼,他一时说不上话来,想了一阵,才嗫嚅地说: “姐姐你还不晓得吗?国民党时期的生意难做,钞票不值钱,天天要动脑筋,一不小心就要在市场上栽筋斗,不是我个人的罪过。解放了,很多停工歇业的厂店都开门了,不瞒你说,我的债权人都愿意把福佑原来的那几间写字间租给我,允许我复业。这是我出头的好机会。” “那朱延年要抖起来了,眼睛又要朝天看了。”他姐姐想起他有汽车的辰光,亲戚朋友对他不满的情形,就瞪了他一眼,说,“你写信找暮堂去,我没办法。” 朱延年因为欠朱暮堂五十两金子过期没有归还,两人早就断绝了往来。朱延年一听提起朱暮堂,直摇头道: “他吗,棺材里伸出手来——死要钱。他哪会借钱给我? 我死了也不去找他。” “不管怎么说,究竟是堂兄弟,一笔写不下两个朱字。暮堂最近来信还谈起你哩。” “他谈起我?”朱延年以为又提到那五十两金子的事,赶紧表明,“欠他那五条黄鱼,等我复业,生意发达了,一定还他。我知道,他念念不忘这五条黄鱼,他就没想到我目前的困难,你告诉他,姐姐,目前不能还他。” 朱瑞芳笑了: “看你急的,暮堂根本没提金子的事,他也知道你目前困难,他想帮你的忙……” “他想帮我的忙?”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 “可不是。……” 他凝神听姐姐说: “他说手里没有现款,田地倒是现成的,他说他可以帮助你一二百亩地,多一点也可以,要你好好经营。” 第27页 二十七 “一二百亩地?” “对。” 朱延年还是有点不相信:一则朱暮堂没有直接给他的信;二则现在田地不值钱,没人肯拿现款买地;三则接受了堂兄的地,姐姐这里就没有希望了。他想了又想,说: “我们做生意买卖的人,不会经营土地,这个给我没有用。 姐姐,你别提暮堂的事,现在只有靠你了。” “地不要吗?” “不要。” “暮堂信上说,都是上好的水浇地。” “再好我也不要。好姐姐,你无论如何帮我这次忙。” 姐姐听了他的话,心里已经软了一半,松口问他: “你发了财还会想起姐姐吗?” “啥闲话,啥闲话,我朱延年不是那号子人,对姐姐的恩情从来没忘记过。” “对别人可有过。” 朱延年不假思索,赖得一干二净: “那是别人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他暗暗看了姐姐一眼,她微笑着,知道是逼他的,并不是真正生他的气。他拉回了话题,说,“姐姐,写字间准备好了,职工准备好了,客户的关系拉上了,开业登记手续也准备妥当了,只是差点头寸,你帮我点忙,你拉我一把,我就站起来重新做人了。今后姐姐要我做啥我就做啥,叫我哪能做我就哪能做。” “说得那么好听,”姐姐听了他的话心里很舒服,看他那情形也想帮帮他的忙,父亲生前很喜欢他,一再关照姐姐要多照顾他,何况姐姐也有这个能力。姐姐刚才没有很快答应他的原因,不过想教导教导他,改正他那些毛病。现在朱延年自己表示了态度,她就进一步说道: “自家要晓得自家的毛病,不要老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说了话不算数,有了钱就转脸不认人。” “不会的。” “你还不承认?”姐姐把眼睛一瞪:不满意他现在还当面撒谎。 “不,我是说今后不会的。”他见姐姐那么严峻,不禁打了个冷颤,慌忙改口。 “那就对了。我也不过是希望你好,给我们朱家挣一份光荣。” “是的,是的。”他不敢再声辩,生怕事情弄僵。 “你看要多少呢?”姐姐试探他的口气,怕他开口数目太大,又补了一句,“我手头也不宽裕。” “不多,有两三百万就周转过来了。” “太多了。”姐姐摇头。 “少一点也可以,”朱延年马上让步,因为这不是主要的方面,主要的是想请徐总经理担保在银行开个户头,可以透支。他向姐姐提出这个要求。 他姐姐说: “那要看你姐夫的意思了。” “只要你说一声,一定行。” 姐姐听到他奉承的话,心里想朱延年说出来的话比蜜还甜,她忍不住微微笑了。朱延年看大事已成,站起来对着姐姐又是深深一揖: “好姐姐,谢谢你,我这一辈子也忘记不了你待我的好处。” 姐姐得意地推开他的手: “算了吧,不要再演戏了,我吃不消。” “我是真心真意,姐姐……” 楼梯上传来橐橐的皮鞋声,姐姐阻止他说下去: “别哇哩哇啦,你听,你姐夫下来了。” 朱延年连忙规规矩矩坐下,整理好自己的领带,两个眼睛注视着客厅的门。 第28页 二十八 第十三章 朱延年看见徐总经理走到客厅的门口,他连忙站了起来,弯着腰说道: “你好。” 徐总经理没有望他,径自走进来,随随便便地应付了一句: “好。来了很久吗?” “不,刚来一歇。” “对不起,刚才在楼上有点事,没有下来招呼你,”徐总经理抽出一根香烟,点着了。他抽了一口,装出不晓得他最近常来的神情,悠然地说,“不过让你们姐姐弟弟多谈谈也好,有好久不见了吗?” 朱延年坐下来很局促,感到徐总经理的话里有刺:好久不来,现在来谈了这么久,一定是有啥要求,——这是说朱延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朱延年愣了一会儿,才给自己转过弯来: “不,我和姐姐倒是常见面的。” 姐姐看他一眼:那意思说你真会撒谎,话讲得那么自然,就像真的一样。 “常见面,谈谈也好,”徐总经理把烟灰向着北京制的深紫色的珐琅烟灰盘弹了一下,望着袅袅上升的蓝烟说,“最近做生意没有?” “做生意?”朱延年听到这话马上脖子红了,他不知道徐总经理是挖苦他还是骂他,也不知道是徐总经理无心说出的,他就随随便便“唔”了一声。 姐姐在旁边看得很清楚:不怕朱延年很聪明又很调皮,遇到深谋远虑老练圆滑的徐总经理却感到局促不安。癞痢头是忌讳人家说亮的。朱延年宣告破产以后,怕人家提到福佑药房和生意。姐姐见他“唔”了一声,一会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一会又把手插到口袋里,显然这两只手不知道放到啥地方好。她搭救了他,插上去说: “刚才谈的,就是想做生意。”她说完这句话,略为转过脸去,暗暗向着朱延年对徐总经理噘一噘嘴,意思是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么好的机会,送到嘴上的肉,怎么不吃呀。 朱延年领会姐姐的好意。他从窘境上慢慢恢复了正常,但也不好马上转入正题,因为不是和姐姐谈话可以随便点,向姐夫暴露了意图,不答应,下次就很难开口了。他试探地说: “提到生意,倒是想做一点,”他斜视了一下徐总经理的脸色,很自然,没有察觉出朱延年有啥意图的样子,他接着说,“现在市面好了,生意也比过去容易做些。” “哪能见得?” “钞票值钱,市场稳,没有风险。” “没有风险,利润就不会厚。共产党到上海不久,他们究竟施啥手段,现在还难预料,你对市场不要盲目乐观。我看今后的生意一天要比一天难做。” “那是的哟。” “共产党和我们资本家是死对头,他们一心只顾工人的利益,不会让我们讨啥便宜的。” “这话极是。共产党是要共我们的产的。” “现在他们的政策还不是共产,他们要团结民族资产阶级,一般的利润还是会给我们的。不过共产党的底盘很难摸的透。”徐总经理感到现在办厂不容易,他的食指在敲着烟卷想心思。 “我在这些方面毫无经验,今后希望你多多指教,多多提携。” “我也没啥经验。谁在共产党手底下过过日子,大家都没经验,还不是走一天算一天。” “你在工商界方面的经验可丰富,不要说小弟弟我哪,就是工商界许多前辈也不得不让你三分。他们只有旧经验,不像你既有旧经验也有新经验,连外国工商界的情况也比我们熟悉。” “那不过是他们这么说说罢了。” “办厂的经验更多,谁都比不上你。” “这未免过于夸奖了。” “这是事实。你看:沪江纱厂是你一手办起来的;纱锭在上海是第一流的——瑞士立德出品。还有,你是聚丰毛织厂的大股东,兴华印染厂的董事,茂盛纺织厂的董事长,苏州的泰利纱厂你也是董事长,听说最近永恒机器厂也要请你担任董事长……” 朱延年一口气往下数,其实他并不知道徐家的底细,他姐姐也不知道,真正知道徐家底细的,除了徐总经理本人以外,只有他所宠爱的林宛芝。单是朱延年知道的已经够多,名字都记不大清楚,幸亏徐总经理半路插上来: “永恒的事只不过说说而已,我并不想就……这个厂难得办的好。” 永恒机器厂是制造纺织机器和纱锭的,在上海虽挂不上头牌,但二牌是稳的。它的好处是全能厂。徐总经理对这个厂确有意思,凡是永恒到沪江来轧头寸,徐总经理没有一次不答应的,而且有意放手让他用,到期不能还,要求转期,要是别人,徐总经理老早把眼睛向上一翻:下次要不要向我轧头寸?但对永恒却是另外一副面孔:笑嘻嘻地点点头。同行中都说徐总经理太好了,为啥这样巴结永恒。把永恒的胃口喂大了,吃惯了,有些流动资金在徐总经理的怂恿之下,扩大生产,变为固定资产。这样,永恒更时常周转不灵,对徐总经理的依赖性越来越大。徐总经理看他预计的时机已经成熟,向永恒表示:要抽头寸派用场。永恒急了,市场上银根紧,临时到啥地方去调这么多的头寸,走投无路。徐总法理是翻脸不认人的,永恒老板咬咬牙齿,提出请求徐总经理把负债变为股金。徐总经理摇头;于是又提出请他担任董事长,徐总经理内心已经答应了,可是他嘴上还是表示不愿意,只要现金。谈到最后,经过棉纺公会疏通,徐总经理才勉强答应考虑考虑。 朱延年懂得徐总经理说的是客气话,永恒早就抓在他的手里,现在不过是做一种姿态,这样一推让既博得同业的好评,又可以制服永恒,徐总经理好像对永恒并不想染指,是永恒一定要拉他下水,他是救人之急,为了永恒才勉强应承的。朱延年猜到他的心思,并不揭露,却从侧面顶他一句,其实也就是恭维他: “听说快拍板了,你哪能还不想就?你多才多艺,哪个厂不想请你。我看还是帮永恒一个忙吧。” “当然,朋友有困难不好袖手旁观,最近公会方面又约我谈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给公会一个面子。看情势,不答应永恒怕是不行了。” 徐总经理伸了一个很舒服的懒腰,仿佛倦于这些事情,但在他产业单子上又增加了一个单位,是很高兴的。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不怕你有多大的本领,就是会七十二变的孙悟空,也跳不出我如来佛的手心。朱延年瞅着徐总经理嘴角上的笑意,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紧接着说: “工商界朋友提到你,没有一个不佩服你,没有一个不感激你,别人有啥困难有啥要求,你都是慷慨帮忙的。” “在市面上混,总得要互相帮助。我手头宽裕一点,帮助别人多一点,没啥。” “是的,最近西药业生意好转,行市大家都看涨,有头寸进货,一定赚钱。” “我也听说了。”徐总经理无意搭了一句。 “我想把福佑复业……” 第29页 二十九 朱延年说到这里停了停,他偷看徐总经理的神色。徐总经理“啊”了一声,似乎有点察觉,提高警惕在听他的话。这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朱诞年大胆往下讲道: “只是头寸方面……” 徐总经理见苗头不对,连忙关门: “这两天各方面头寸都紧,眼看着月底就要到,我也差这个数不能过关,”徐总经理伸出一只手来比了比。 朱延年懂得徐总经理暗示他自己差五亿头寸的目的是要封他的嘴。他也是老手,马上见风转舵: “我倒不需要现款,”朱延年知道在徐总经理面前一时轧不到头寸,乐得吹点牛,“复业方面的经费差不多了,客户也联络上了,最近就要择吉开张。我想在银行里立个户头,请沪江打个图章担保,有了大买卖好透支一点……” 朱延年说完了话,眼角上对着他姐姐。徐总经理早已看见,他却故做不知,淡然地答道: “啊,最近银行紧缩信用,开新的透支户头怕不容易……” 朱延年脊背上一阵凉意掠过,紧张地正面对着姐姐: “这个,这个……” 二太太对徐总经理说: “你不要推三推四的,这点忙你得帮,延年有困难,你不帮忙谁帮忙?” “不是我不肯帮忙,就怕碰钉子。” 朱延年趁着姐姐的支持,慌忙补上一句: “沪江是金字招牌,只要你答应担保,其余的事我查办,在哪家银行开户头都行。” “我怕……”徐总经理晓得借钱给朱延年或者是给朱延年担保等于把钱扔到水里。 二太太看他那个犹豫样子,急了,便说: “你不打图章,我到厂里叫梅佐贤打。”朱瑞芳有点生气了,说,“义德,这点小事体还犹犹豫豫的,真成不了气候。” 徐义德看情势推却不了,只得顺水推舟,做个人情,说: “想透支多少呢?” “五千万就差不多了。” “那么就介绍你到信通银行开透支户头吧,”徐总经理见数目不多,便一口答应,但怕他乱化,又加上一句,“信通银行经理金懋廉,我并不太熟,是朋友介绍的,认识不久,和人家往来,信用要紧啊。这一次得好好做生意,不要过不了几天又宣告破产。” 朱延年满脸绯红。 二太太觉得丈夫这句话说的对,真是一针见血,点头附和道: “你姐夫的话要牢牢记在心里。” 朱延年低下头去,勉强地小声说道: “忘不了。” 二太太送弟弟到客厅外边,语重心长地嘱咐他: “你这次真有办法吗?” “当然有办法。不是吹牛,我有十二分的把握。” “共产党来了,办事要小心点,别又栽筋头!” “福佑早就和解放区有往来,他们那一套我摸的熟透了。 姐姐,你放心,不久你就可以听到我的好消息哪。” 第30页 三十 第十四章 当徐总经理答应朱延年开透支户头的辰光,税局在沪江纱厂的驻厂员方宇正在厂长室里坐立不安。梅佐贤把一只马凡陀的手表在他面前一放,说: “你收下吧,老方。” 方宇坚决地把崭新的金黄表面的马凡陀推还给梅厂长: “我不能收。” 梅佐贤指着马凡陀自言自语地说: “这只表真不错:十七钻,自动,防水,不锈,不怕电,不怕震动,走起来又准,一分也不差,是瑞士的最新出品。现在外边买至少要百把万哩。”说到这儿,梅佐贤把表戴在自己左手上,说,“戴在手上真漂亮,你看。” 梅佐贤把左手有意伸给方宇看: “你说,这只表不错吧?” 马凡陀表面上的金光在方宇面前闪耀。他的意志在金光面前摇摆。要是上海没有解放,方宇还是伪上海市政府税务局的驻沪江纱厂的工作人员,而不是上海市长宁区人民政府的税务分局的沪江纱厂的驻厂员,不要说是一只马凡陀,就是十只马凡陀方宇也会毫不犹豫地收下来。现在他得考虑考虑。共产党解放了上海,他是一名留用人员,对共产党的情况不了解,但共产党反对贪污不爱钱财他是知道的,不要因为一只表而打碎自己的饭碗,这就得不偿失。但这是一只马凡陀啊,凭他这样一名小职员,至少得束紧二四个月的裤腰带才能勉强买一只,否则,一辈子也别想戴上。他拿不定主意,吞吞吐吐地说: “这个表,呃,倒是不错。” 梅佐贤马上解着马凡陀,说: “你在我们厂里当了三年多的驻厂员,多承关照,徐总经理很感谢你,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觉得你是政府里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来很有前途的。我们是老朋友。这表是我的。我个人送给你,留个纪念。我晓得,共产党反对送钱送礼的,这也不是礼物,这是我们两人的私交。” 说完后,梅佐贤解下手上的表往桌子上一放,这次他并不马上送过去,却静静地看方宇的神色。方宇一双眼睛直盯着那表,说是个人的私交,那哪个不送人东西呢?连方宇有时也送点东西给梅佐贤。礼尚往来,这没有啥的。想到自己手上戴的那只白克钢表已经上锈,一天至少要慢十分钟,也应该换一换了。他想拿过来,手伸到半道上又踌躇了,一个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好随便接受商人的礼物吗?梅佐贤瞧出他的心思,他抓住方宇的手,给他把马凡陀戴上,说: “自家人客气做啥,太见外了。” “不,不是的,现在不比从前,我们是政府工作人员不好随便拿你们的东西,是避点嫌疑。”方宇结结巴巴地说。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还有谁知呢?我绝对不会对人家说的。” 方宇放心了。他戴着马凡陀的左手自然而然地放到桌子下面。梅佐贤接着说下去: “你们当职员的,生活很苦。解放后,物价虽平稳,收入没有从前多……” “薪水倒差不多,生活比从前好过一点。”方宇有意讲些冠冕堂皇的话。 “这个我晓得,单靠那点固定收入怎么行呢?” 方宇把马凡陀的事情渐渐忘去,他想起解放前的豪华的生活,那时候对于发薪水并不感到兴趣,非正式收入要比薪水多好几倍,化钞票就像是流水一样。现在手头不得不紧一点,生活就不如从前了。梅佐贤一句话说到他心上,他不好再打官腔,流露出真情: “唉,这日子,你说的倒也是的……” “我看你这两天愁眉苦脸的,心里有话,想说又不说,我就晓得有事体。我们虽是老朋友,可是你同我还是不够交情……” 方宇听到这儿,跳了起来,说: “你这是啥闲话,梅厂长,”他听到外边的脚步声,有人到斜对面的会计室领款,就把声音压低,没有说下去。 “没有关系,我关照过了,现在没人进来的。你说吧。” “我方宇从来是讲交情的,够朋友的,你这样看我,未免看错人了。” “那你有困难为啥不对我说一声呢?”梅佐贤逼紧一句,两只眼睛正对着方宇。 方宇脱口说出: “不瞒你说,我早就想……”话到唇边他又吞了下去,改口道,“现在是人民政府,唉,现在是……” “那有啥关系,我们两个人的事绝不会让第三个人晓得。那个津贴你还是收下去,”梅佐贤从口袋里掏出五十万块钱往方宇手里一塞,“先花着再讲,不够,说一声,我再给你。” 方宇手里给五十万元的人民币塞得满满的。他心里暖洋洋的,觉得梅佐贤这个厂长实在太好了,自己心里没有说的话,梅佐贤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对他那么体贴,办起事来又那么小心谨慎,处处都注意照顾他。他不知道怎么来感激他才好。他把钞票往口袋里一放,伸出手来紧紧握着梅佐贤的手: “梅厂长,我真谢谢你,梅厂长……” 因为太激动,方宇讲话的声音都有点发抖。梅佐贤像是一个富有经验的老猎户,欣赏着已经捕获的猎物,悠然自得地说: “没啥,用不着谢。你有啥事体说一声,也关照关照我们。” 梅佐贤试探他税局方面有啥消息没有。 方宇越发感到梅佐贤这人实在太好了,不给他做点啥事体那就太对不起人了。他附在梅佐贤的耳朵边说: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七月一日要加税……” “哦……这个是……” 梅佐贤想再问下去,方宇仿佛感到自己犯了罪,好像旁边有人在监视他,他惶恐地站了起来,拉开门,飞也似地走了。 第31页 三十一 第十五章 朱瑞芳坐在沙发里,心里直纳闷,她想不通为啥弟弟对那一二百亩地一点兴趣也没有,暮堂这一片好意哪能拒绝呢?她希望徐义德能给她想出个好办法来。徐义德笑而不答,越发叫她困惑不解了。她奇怪地问: “好好问你的话,笑啥?” “延年要你帮忙,暮堂有意帮助他,他又不要,你说,这不好笑吗?” “不,一定还有别的意思,你倒给我说说看。” “你说啥意思吗?”徐义德还是不肯说。 “我知道了,还问你,这不是废话!” 徐义德给她这么一训,脸上笑容消逝得干干净净。她又进一步催促道: “快说吧!” “延年究竟是在市面上混的人,现在谁肯要田地?” “为啥?” “你想想看:暮堂一辈子也没送过人一分地,现在为啥要送?延年从来不拒绝接受别人的东西,现在为啥不要?这里面有个道理,共产党来了,要土地改革,谁拿了土地都烫手,有的想送出,没有的谁敢要?” 她听了大吃一惊,怪不得朱延年态度那么坚决。 “这么说,没有办法叫延年收下?” “这还用说。” 她想起朱暮堂也要送给自己二百多亩地,信来了好久了,一直没有机会和徐义德商量,正好现在是个机会。她说: “暮堂送给我们那二百多亩地哪能办法呢?” “退还给他。” “信上说,他已经办了手续了。”她认为不能说服朱延年收下,但给她的却不好意思推辞。 “你想要吗?” “你看呢?” “三个字:要不得。给共产党做事要加倍小心,共产党早就对地主宣布了,要没收土地分配给农民,幸好,我们徐家祖上没有留下什么地,落得清闲。现在收下暮堂的地,那不是无事找事吗?” “你不是说共产党保护资本家的利益吗?” “说是这么说,一有了土地,就变成地主了。” “资本家有土地,共产党就不保护了吗?” “共产党说是分别处理,可是这哪能分的清?” “暮堂大概也看到这一层了,他说田地记在我的名下,同你没关系。” “你不是徐家的人吗?” 给他这么一说,她哑口无言。隔了一会儿,她忧虑地说: “暮堂那里哪能交代呢?” “写封信去。”他早就想好拒绝的办法。 “这个……”她觉得事体不这么简单,就是写信,怎样措辞呢? 梅佐贤笑嘻嘻地走进徐总经理的客厅,她见梅佐贤有事要找徐义德,便站了起来,对梅佐贤说: “梅厂长,你们谈吧,少陪了。” 朱瑞芳走到门口,想起弟弟的事,回过头来对徐总经理说: “延年刚才提的事,你等会给梅厂长说一声。” 徐总经理不耐烦地应道:“朱延年的事哪能会忘的了!” 梅佐贤等二太太走远了,问道: “啥事体?” “有什么好事,”徐总经理生气地说,“我们这位朱延年先生,又要择吉开张了,可是头寸不够,要我给他担保在银行里开个透支户头。” “那么……”梅佐贤看总经理生气,不知道这事要不要给朱延年办。 “透支的数目倒不大:五千万。你给他打个图章吧。不过这五千万又丢到水里去了。” “那是的,朱延年老是做投机买卖,又没有本事,最后蚀光拉倒。听说福佑的债务还没清偿完,能复业吗?” “给他在信通银行开个五千万的透支户头,沪江担个保,别管他那些闲事。”徐总经理不愿再提起朱延年,他把话题拉到沪江纱厂上来,“佐贤,厂里的工会改选的事怎样了?” 第32页 三十二 “我就是来向你报告这件事体的……” 梅佐贤笑眯眯地叙说工会改选的情况。陶阿毛根据梅佐贤和他在弟弟斯咖啡馆商谈的意见进行,活动改选的工作相当顺利,一开始提候选人名单里就有陶阿毛。但是梅佐贤还不放心,叫陶阿毛那几天特别卖力气,到处接触工人,和这个工人谈话,替那个工人领代办米,有时就溜到工人住宅区去,了解工人生活情况,鼓励大家提出改善生活的条件,向厂方交涉。只要为了工人福利,比方说细纱间女工要求增加乳盘啦,大家要求饭后增加一碗绿豆汤啦……给厂方交涉起来,他都站在前头,讲起话来声音比谁都高,厂里办公室里里外外的人都听的见。选举那天,梅佐贤有意坐在厂办公室里办事,其实他没啥事体,一会看看报,一会瞧瞧厂里的高大的仓库,可是会不散。等到天黑了,夜班快上班了,才看到工人从做为会场的饭厅里蜂拥出来。他看到参加工会的职员们,就笑嘻嘻打听新工会的人选。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党支部书记余静当选了主席,细纱间收皮辊花的工人赵得宝当选了副主席,张小玲、钟珮文、陶阿毛……当了委员。最近开了一次工厂委员会,分了工;赵得宝兼生活委员会主任,钟珮文兼文教委员会主任,…… 梅佐贤一个劲往下数,徐总经理除了陶阿毛以外,他就没有兴趣。他所关心的是还有没有接近资方的工人当选。梅佐贤听到这问题愣了一下,他默默数一数,说: “像陶阿毛这样的人只有一个,不过,一个也就够了,工会里有啥事体今后再也瞒不过我们。总经理,你放心好了。” “你把事体看的太简单了。佐贤,我还不能放心。你要晓得:陶阿毛一个人在里面不容易起作用,万一陶阿毛出了啥事体,我们就再也没有人在工会里了。” “对,总经理有远见。”梅佐贤点头称赞。 “我不是叫你想一切办法多选一两个人在里面吗?” “他们在工人当中没有威信,选不上。这次陶阿毛是下了许多工夫才成功的。” “一个人无论如何不够,太少了,太少了!” 工会已经改选完毕,总经理的口气又是这么硬,非增加个把自己人是过不了关的。这可难为了梅佐贤。他的眼睛一转动,想起陶阿毛的话,正好给他解围。他说: “不过,这一届工会的寿命不长。” “为啥不长?这一次改选了,谁晓得共产党到哪一年才改选?” “到哪一年改选确实没人晓得,总经理,你忘记那四句乩训了吗?” “乩训?”徐义德说,“晓得,就是灵验,也是以后的事,——今年我们就不过了吗?” 梅佐贤的围还是没有解了,他在总经理面前只好摊牌了: “工会已经改选了,即使找到合适的对象,也没有办法再插进去了。” “这个吗?……” 梅佐贤不等总经理说完话,接上去说: “很难。” “说难,确实很难;说容易,也确实容易……” 梅佐贤惊异的眼光望着徐总经理。他不慌不忙地说: “你在当选的委员当中物色一个对象,好好培养他,不是很容易吗?” “我这个脑筋太笨了,一时转不过来,没想到这一层,总经理。” “可别让陶阿毛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不要让任何第三者知道。” “一定照办,时间方面要宽一点……” “那可以,”徐总经理在工人方面初步安排好,他想起冯永祥昨天给他说的话,便对梅佐贤说,“工商界最近有个聚餐会,都是上海著名的人物参加,章程规定的很严。参加进去以后,有啥事体大家好商量,也好互相帮助。很多工商界的朋友想参加,可是都不得其门而入。这次冯永祥拉我进去,不晓得能不能通过……” 梅佐贤插上来说: “那一定通过,绝无问题。” 徐总经理谦虚地说: “冯永祥是核心人物,他能出面介绍,大概差不多。但愿能够通过,工会和工商界方面都有人,今后的事体就好办了。” “总经理办事总是十拿九稳,只要你想到啥,就一定能办到。我在工商界威望很高,关系又多,真是四通八达……” 梅佐贤恭维的话还没有说完,老王手里拿了一封信进来了: “老爷,少爷有信来了。” 徐总经理坐在沙发上没动,只是右手伸出去。老王把信放在他的右手里,旋即弯着腰退了出去。徐总经理拆开信来,仔细地从头看到尾,脸上时不时露出得意的微笑,把信递给梅佐贤: “守仁从香港来信说:新厂开工了,六千锭子都装上,义信办事真能干。佐贤,你看。” 梅佐贤接过信来,边看边说: 第33页 三十三 “总经理的妙计又完成了。现在三道防线都按照你的意图实现了:第一道防线上海,第二道防线香港,最后防线是瑞士,那是解放以前早就建筑好的。” “中国近几十年来变动实在太大,我们做生意的人不得不想的远一点。这三道防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要是我能够集中资金在一个地方办厂,那发展会更大的。瑞士这道防线太远,外汇存在银行里虽说牢靠,但没啥利息。”他皱着眉头,好像有点后悔。 梅佐贤看他心思重重,局面有点僵,他看到守仁信上谈到自己读书的事,便笑着说道: “守仁在香港书院里的成绩不坏,总经理。” 徐总经理感到瑞士的存款可以慢慢想法子,眉头稍为开朗一些,听到梅佐贤提到爱子的事,嘴角上露出了微笑: “英国人办学校办的严,守仁到了那边不得不用功。他一心想去美国,我现在想起来还是不大同意,如果能去英国就好了。” “那是啊,”徐守仁不在场,梅佐贤又是一种口吻,“学纺织自然应该去英国,念书还是英国好。美国的先生也好白相,哪能会教好学生呢?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下次写信我还是要他去英国,”徐总经理下决心说,“佐贤,你写信给香港厂,要他们也劝劝他。” “好的。”梅佐贤心里想:徐守仁你自己讲话都不听,别人说了有屁用,不过顺水人情不妨做做,成功不成功不能怪别人,要看他自己。梅佐贤看看花园,见天色不早,想起还有一件大事没有报告徐总经理,便把徐守仁的信放在沙发面前的矮圆桌子上,他走过去,坐在徐总经理旁边,报告刚才方宇所说的消息。 徐总经理听到这动人的消息,直点头,垂在他下巴的肉好像听到这消息也很兴奋,高兴得一抖一抖的。听完了梅佐贤的报告,徐总经理精神焕发地站了起来,圆圆的脸上闪出红光。他两只手放在背后,走到窗户面前,注视着花园尽头的一排柳树,他在考虑怎样利用这一消息,狠狠捞他一票。 一会,徐总经理果断地转过身来,对梅佐贤说: “六月底以前赶出两千件纱……” 梅佐贤算一算只有几天便是六月底,犹豫地说: “怕来不及……” “加班加点。” “那勉强可以赶出来,”梅佐贤硬着头皮说。 “货次一点没有关系,一定要赶齐。” “是。” “这两千件纱六月底卖出,缴了税,全部出厂。” “怕没人要。” “没人要也得卖出,找一个客户名字,做为他买的,不要付款,记一笔账就得了。” “那纱放到啥地方去?” “存到茂盛的仓库里,等税涨了以后再慢慢卖出。” 梅佐贤这才恍然大悟,不禁拍掌叫道: “妙计,妙计。” “你告诉方宇,以后有消息要早点送来,得了利润我们同他三七拆,今天你再送两百万给他。” “没问题。” “你现在回厂里去快点布置,……” “要是工人有意见,总经理,怎办?只有几天工夫啊!”“工人有意见?不怕,要工会出来顶。”徐义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狡猾地编出一套骗人的鬼话,说,“你就说,我们增加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这顶大帽子压下去,谁敢不生产?” “是。”梅佐贤兴奋地走出去,一边重复着徐总经理的指示,“增加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 第34页 三十四 第十六章 夜班已经上工,空气中荡漾着机器震动的嘈杂的响声。汤阿英下了工就到工会办公室去,没有见到余静,到饭堂里吃了饭,又向工会办公室走去。 沪江纱厂的工会办公室在仓库对面,那儿一溜平房,倒数第三间就是。一盏雪亮的电灯照耀着整个办公室,两边墙上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靠里面当中的墙壁上贴着石印的毛主席的彩色画像。贴着左右两边的墙有秩序地各放着四张办公桌,中间正好留出一条走道。高低不平的泥土地散发出一股有点潮湿的泥土的气息。 工会副主席兼生活委员会主任赵得宝坐在进门右边的第二张桌子上,他在计算下一个月的工人代办米。因为厂里这两天增加生产,添了一些临时工,他的工作更加忙碌了。 汤阿英走进去,赵得宝还在低头计算。她向办公室右边第四张桌子看去,椅子空着,——余静不在。她低低地叫了一声: “赵得宝同志……” 赵得宝放下手里的算盘,抬头看见她,站了起来,热情地过来问: “有啥事体?阿英。”赵得宝知道她刚下班一定很累,端了一张板凳给她,说,“坐吧。” “余静同志到啥地方去哪?”汤阿英的眼光注视着右边第四张桌子,她站在那儿没坐。 “她到车间里去了。工会刚改选,人手不齐,事体忙不过来,厂里又要增加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车间里忙的上气不接下气,有的工人累的不行,她去看看。” “哦。”汤阿英低低应了一声,皱着眉头说,“真不巧……” “有急事吗?” “没啥,”她想对赵得宝说,一想还是等余静来了当面谈的好,便说,“我在这里等她一歇吧。” “好的。”赵得宝马上拿过热水瓶给汤阿英倒了一杯白开水,指着那张板凳说,“那么,你坐下来等她吧。” 赵得宝又去计算工人代办米了。他的两只手忙碌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格格的音响。 在嘈杂的机器震动的响声里,远远传来一阵轻松愉快的歌声: 我们伟大的祖国英雄的人民, 英雄的人民结成了民族的大家庭, 为了人类的幸福, 世界的和平, 我们不怕流血牺牲…… 随着这歌声,工会文教委员会主任兼沪江纱厂职工夜校教员钟珮文走了进来,他见赵得宝在低头计算,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歌声消逝了。他发觉汤阿英静静地坐在板凳上,好奇地问汤阿英: “咦,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做啥?” 汤阿英说: “等余静同志。” “哦。”钟珮文走到汤阿英前面,问,“你为啥不参加合唱队,阿英?” 钟珮文是各种文化娱乐活动的积极分子,打乒乓球,他是攻击型的能手;篮球,他投篮相当准;京剧,他会哼几句老生调子;游泳,他能仰游一二十码;合唱队里,他是著名的男高音。他的兴趣是多方面的,每一种活动他都想摸一摸学一学,可是都不精通。他自己也不想精通。但对于写文章他却特别有兴趣,经常钻研,每一期工会的壁报上差不多都有他的文章。他是《劳动报》的通讯员,有时,他的通讯稿子也在《劳动报》上出现。他私下立了一个志愿:当一个作家。下了夜校的课,不管哪能忙,也不顾疲劳,他要读几页才能躺到床上去休息。最近沪江纱厂成立了合唱队,是他发起的,他自己当然首先报名参加了,可是车间里工人参加的不多,参加的主要是办公室里的职工和脱产的工会干部。 他这两天一碰到工人就积极请人参加。 汤阿英每天到厂里来上工下工,别说唱歌了,就是讲话也不多,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参加合唱队,给钟珮文一问,她愣了一下,低声地说: “我不会唱歌。” “唱歌很容易,你真的不会吗?” “真的不会。” “不会,教你。”钟珮文自告奋勇地说,“我可以教你——不过,我是药里的甘草,哪剂药里也有;唱歌,也多少懂点,但我也唱不好。” “你是有名的男高音,不要客气。”汤阿英钦佩地望着他。 “那我教你,好不好?”钟珮文热情地问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他刚才唱的那只歌,想把汤阿英拉起来,说,“我教你唱这只歌。” “我没有工夫。”汤阿英想起自己悲惨的往事,眼睛里露出忧郁的光芒。她没有唱歌的兴致,也不愿说出来,只好讲没有工夫。 “唱歌不要多少时间,一天有十几分钟就可以了。” “我家里还有事体哩。”汤阿英坐在那张板凳上不动,慢慢低下了头。 “现在等余静同志,反正闲着没事,我教你这个歌子,好不好?”钟珮文歪头问她,像是托儿所的阿姨问小孩子似的,说,“你答应我:好。” 汤阿英摇摇头: “不。” 第35页 三十五 “你这人!”钟珮文见她固执地不肯学,有点急了,但又不好发脾气,只是盯着她望。 赵得宝的手指按在算盘上,插上来说: “小钟,各人有各人的嗜好,不要强人所难。你喜欢唱歌,要天下的人都唱歌,怎么行呢?厂里的工人都参加合唱队,你还没有这么大的地方教哩。听说报名参加的有二三十个人了,先唱起来再说吧。” “二三十个人的合唱队像啥样子,开个晚会哪能拿得出手。合唱队至少要有四五十人才行,”钟珮文把话题转到赵得宝身上,说,“你参加一个吧,老赵。” “哎哟,”赵得宝吃了一惊,伸出舌头来,笑着说,“老了还学吹鼓手,算了吧。” “你忘记一句古话了吗:长到老学到老。何况你并不老; 现在解放了,翻身了,大家都应该歌唱,你为啥不唱?” “有你们这些青年唱唱就行了,我们听。” “不,你自己也要参加,我代你报名。” “不得到我的同意,你不能去报名。” “你是工会副主席,应该起带头作用,你都不参加,谁还肯参加?是吧?阿英。” 汤阿英没有表示可否地“唔”了一声。 “那我参加,——你们要吗?” “当然要!” 钟珮文高兴得热烈鼓着掌,一边高声地说: “欢迎我们合唱队的新队员赵得宝同志!……” 钟珮文的话还没有讲完,外边走进来一个年青的女同志,圆圆的面孔,脸上浮着微笑,腮巴子上有两个小小的酒窝,两片嘴唇很厚,有一小半露在外边,和钟珮文的个子差不了多少,身子有点发胖,但很结实。她穿着灰布列宁装上衣,左边的下摆那儿有些折纹,好像匆匆穿上,忙得没有时间去熨平。她的头发没有烫,脸上也没有一点脂粉,浑身却充满了旺盛的青春的力量。她步子很迟缓,每迈一步出去都很慎重似的。她一跨进办公室,马上被赵得宝看见,他站起来,说: “余静同志来了,汤阿英等你哩。” 钟琍文立刻跑过来,一把抓住余静的手,恳求地说: “你也参加一个。” 余静摸不着头脑,她思索地凝视着钟珮文: “文教委员,又有啥花样经?”余静慢吞吞地说,“要我参加啥?” 赵得宝把钟珮文动员人参加合唱队的事说了一遍,代余静回答了钟珮文: “你就饶了她吧,小钟,余静同志整天忙得气都喘不过来,她哪有时间参加这个。” “越是忙,越要参加;工作时候工作,娱乐时候娱乐嘛。” “你还有理论哩?”余静笑着说。 “是呀,谁也说不过小钟。”赵得宝插上去说,“工会里有我带头参加就行了。” “不,唱歌也不好派代表的,余静同志,你说,是吗?” “我参加一个,小钟,不过,忙的辰光让我请假。” “好的。”钟珮文同意余静的意见。 余静今年虽然不过二十五岁,可是在细纱间挡车快八年了。上海解放前一年,在地下时期,她参加了中国共产党。 沪江纱厂党的力量很薄弱,现在连余静在内也只有六个党员,其中还有三个是候补党员。原来的组织关系没有打通,上海解放以后才打通,建立了支部,余静被选为支部书记。她离开细纱间,脱产专门搞党的和工会的工作。工会建立,她当选了工会主席。她从一清早进厂起,就忙个不停,不是那里开会,就是这里谈话,或者到中国共产党长宁区委员会去,要么,区工会办事处一个电话把她找去。到了晚上,别人下班了,她还留在工会里,写汇报,填表格,做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笔记。她虽然这样忙,却十分愉快,从来不感到疲倦,觉得越忙,给革命尽的力量越大,就越有劲道。不管工作哪能忙碌,她对于唱歌的兴趣,绝没有因此有些减低,一有空闲,或者是回到屋里去的辰光,她一个人爱哼几句,但一旦被人发现,她却腼腆地闭上了嘴。开会的辰光集体唱个歌,或者是在操场上大家唱歌的时候,她是积极参加的一个。如果要她单独唱啥歌,她总是羞涩地一扭头逃避开去。钟珮文邀请她参加,本来她就要答应的,给赵得宝那么一说,她又不好开口,等钟珮文再一次邀请,她很快答应了。她听说阿英在等她,便走到汤阿英面前,坐在那张板凳上,关怀地问道: “阿英,找我有啥事体吗?” “有点小事,”汤阿英注视着余静,嘴唇动了动,犹犹豫豫,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 “啥事体?”余静歪着头问她。 第36页 三十六 汤阿英想:她和余静既不沾亲也不带故,更没有送一份厚礼给余静,提出来,余静会答应吗?她怕碰一鼻子灰。话到了嘴边,她又把它吞了下去。不提,事体不会成功的。她正在左右为难,余静开口了: “阿英,有啥事体,尽管对我说好了,自家姐妹,不是外人,有啥不好说的。你大胆说吧。” 她浑身感到一种温暖,像是对着最好的亲人一样,心中的话不得不说出来: “我有一个要求,你答应吗?” “你没有提出啥要求,我怎么答应呢?”余静笑着问她。 “这个……”她没有说下去。 “你家里有啥困难?”余静关怀地问。 “不是我的事体,”汤阿英话到了嘴边,又停下来了。“说吧,”赵得宝在一旁听得有点急了,说,“只要行,余静同志一定答应的;不行,余静同志也会马上告诉你的。余静同志是愿意帮助人的。她办事一点不敷衍,一是一,二是二。阿英,痛痛快快地说吧。” 汤阿英抬起头来,说: “现在厂里人手够吗?余静同志。” “人手还不够,你想介绍人吗?”余静直截了当地问她。 “你哪能晓得的?”汤阿英的眼光里流露出惊奇和钦佩。 “听你那口气,工会主席会猜不出来?”钟珮文用唱歌的调子说,尾音拖得很长。 “梅厂长要开足锭子,增加生产,今天又增加了几十个临时工,还是不够。我刚才到车间里去看,夜班比日班更累。你有人介绍来,正好,是谁?” “我有一个干姐妹,叫谭招弟,原来也是做厂的,生病歇了生意,闲在家里,手艺不错,能介绍来吗?” “你对她了解吗?” “了解了解。她,人很好,很单纯,只是有点性子急。” “她原来在哪个车间做的?” “在筒摇间,挡摇纱车的。” “多大啦?” “二十五。” “有几年工龄?” 汤阿英想了想,说: “七年光景。” “那你明天把她带来。” 汤阿英怀疑地望着余静。 “你已经答应了吗?” 余静看她那股怀疑的神情不禁笑了,说: “是的,答应了。” 汤阿英想起解放以前介绍一个工人到厂里多么不容易,没有靠山,就别想跨进工厂的大门,就是她自己走进沪江纱厂也是经过一番困难的。现在余静立刻答应了,一没有送礼,二没有说情,她还是有点不相信,试探地说: “我明天就带她来?” “对。”余静肯定地说,“我们工会介绍给厂方。” “好的,好的。”汤阿英从心眼里笑开了,她的眼光注视着当中墙壁上石印的毛主席的彩色画像,想起上海解放了,和过去完全不一样,她为谭招弟感到幸福。 “你明天上班把谭招弟带来,迟了,怕人手够了,厂方不要。”余静说,“阿英,还有啥事体吗?” “没有了,”汤阿英站了起来,说,“我得赶紧通知她去。” “以后有啥事体,尽管来找我好了。” 第37页 三十七 第十七章 汤阿英跨出工会办公室,低头迅速地走去。迎面送来一阵乱哄哄的人声,吸去她的注意力。她抬起头来,望见仓库那边的电灯光刷亮,照得如同白天一般。 她看见记录工管秀芬从医务室走了出来,便问道: “你还没有回去?” 管秀芬今天也是做日班,她下了班到医务所里来看妇女病,因为病号多,才轮到她,想不到看完了天已经黑了。她说: “我来看病的。” “老毛病吗?” “是的。” “好了些?” “好些。”管秀芬指着汤阿英的肚子说,“你最近怎么样? 肚子越来越显了。” “还好,就是不想吃东西。” “是不是怀孕的人都不想吃东西?”管秀芬今年才十八岁,还没有结婚,对于婚后的生活,像怀孕这一类的事,她很有兴趣,关心地问汤阿英。 “也不一定,头胎反应比较厉害,以后慢慢会好些。”“哦。”管秀芬感到有些神秘,问道,“你肚里是第几胎了?” “我肚里——”汤阿英感到还没有好的创伤忽然给人刺了一下似的痛苦,她低下头去,想起耻辱的往事。生怕别人发觉她悲惨的创伤,她连忙很自然地抬起头来,说,“我肚里是第二胎。” 她虽然脸上保持着镇静,不让管秀芬觉察她是在说谎,可是等她说完之后,毕竟按捺不住心中的仇恨,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唉……” 管秀芬望着汤阿英: “为啥叹气?阿英。” “没啥。”她的声音有点低沉。 “你不高兴生孩子吗?” “高兴。” “那为啥要叹气?” “生孩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管秀芬以为她添孩子经济上有困难,便向她伸出援助的手: “需要啥,大家相帮你。” “谢谢你的好意,”汤阿英含糊其词地应道,她听见仓库那边传来一种有规律的叫喊声:咳哟咳哟,咳哟咳哟……抬头看去:在刷亮的电灯光的照耀下,顺着仓库门口,一溜停了八九辆大卡车,紧靠着仓库门口那儿的一辆大卡车上搭了一块木板,运输工人吃力地掮着一件件棉纱往大卡车上送,一边咳哟咳哟地叫喊着。她避免管秀芬再问下去,有意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说,“今天仓库为啥这样忙?” 管秀芬看到那情形,应了一声: “唔,为啥这样忙?” 她们两人说话之间走到仓库门口那边。 税务分局的方宇驻厂员左手捧着一个紫蓝色的印色盒子,右手拿着一个方印,面对着垒得整整齐齐的一蒲包一蒲包的纱,忙着对每件纱的骑缝上打印子。 管秀芬看方宇驻厂员那个忙劲,立刻想起上海解放以前方宇神气十足的架子,在她脑筋里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那辰光,方宇要是不满意厂方,别说是下了班不肯打印报税,就是上班的辰光,他也经常借故有事溜出了厂;在厂里,也常闹脾气不打印。不打印,纱就出不了沪江纱厂的大门一步。管秀芬感到有些奇怪,她便停下脚步,笑了一声,说: “哎哟,方驻厂员,这么晚了还不休息,真不容易。” 在沪江纱厂里,除了厂方以外,方宇算是比较松闲的人。 他听到管秀芬在揶揄他,有意不理她的碴,随便答道: “你们忙,我们也得忙。徐总经理说的好,增加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么。你们工人大忙,我个人小忙。 不算啥。” 汤阿英看到方宇额角上不断渗透出汗珠来,她同情地问: “明天来打印不是一样的吗?” 栈务主任马得财凑上来说: 第38页 三十八 “今天要出货,不把纳税手续办好,就不能出厂。不完税出厂,那是犯法的。” “明天出厂不是一样?马主任,你也加班了。”汤阿英感到有点奇怪。 “这没有办法,汤阿英,这一阵生意好,买主催的急,我们就得加班。端了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管。” 根据汤阿英的经验,她从来没有看到沪江纱厂连夜出货的,更没有看到过方宇驻厂员这么忙碌过。她说,“你们辛苦了,忙了一天,现在还加夜班。” “方驻厂员加班加点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呀!我从来还没有见过呢!”管秀芬说。 方宇听见管秀芬这两句冷讽热嘲的话心里很不舒服。他按下心头的不满,耐心地解释道: “为了国家神圣不可侵犯的税收,我们多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说到这里,他一愣,发觉脸上热辣辣的。他那天在厂长室收下了崭新的金黄的马凡陀手表和五十万人民币,便向梅佐贤厂长透露了上海市人民政府税务局七月一日要加税的秘密消息,又收到梅厂长的两百万人民币,并且还希望他以后多帮忙,有啥消息立刻告诉梅厂长,有油水可以三七拆。这数字大大诱惑了方宇。他现在在沪江纱厂里工作好像忽然增加了一股不可估量的动力,推动他积极工作。最近一阵子,他在考虑薪水以外的收入怎样安排:做几套漂亮西装吧,穿出去怕惹人刺眼;买点美钞存起来呢,现在买进和将来卖出都有些困难,如今外钞不能在市面上流通;日用品呢,倒容易买进卖出,只是没有多大的油水,甚至一进一出还得贴补一点;考虑来考虑去,没有个好主意。解放以前,国民党反动派漫无限制地发行钞票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无论如何不能让钞票在家里过夜,最后他买了几两黄金才算解决。他刚才对管秀芬说自己积极是为了国家神圣不可侵犯的税收,内心感到惭愧。 汤阿英没有发现方宇脸色的变化,她很高兴听到方宇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点了点头,对管秀芬说: “方驻厂员蛮不错啊!” “那当然,”管秀芬望着方宇把一大堆的棉纱包打完印,转过身来打他背后靠仓库大门右边那一堆,说,“现在是人民政府的驻厂员啦,不好好工作,小组要批评哩。” 方宇见汤阿英管秀芬她们在恭维他,越发显得谦虚,弯了弯腰,对她们说: “现在工作和从前当然不同啦,过去旧政府,我们做起事来,老实讲,是磨洋工:签个到,吃些早点,看份报纸,喝喝浓茶,聊点闲天,就差不多快下班哪。现在吗,一是一,二是二,不敢含糊。不过,和老区来的人一比,我们这些留用人员还谈不到哩。” 管秀芬识破他谦虚语句里隐隐含着自满的情绪,有意刺他一句: “我看你已经不错啦!” “差的远哩,差的远哩。” “嘴上别谦虚啦!”管秀芬又刺他一句。 方宇的脸红红的,顺着一堆棉纱包走过去打印。 栈务主任马得财也感到方宇的变化,说: “方驻厂员可积极哪,简直是变得像两个人啦,特别是最近,有啥事体找到他,没有一个不答应的。” “上海解放了,有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和过去不同啦。”汤阿英感动地说。 “在新社会里谁都得变,哪个也要进步,不进步,大家会推着你走的。”管秀芬瞅着方驻厂员的背影说。 一辆大卡车已经装满了纱包,堆得高高的,向大门外开去;另一辆大卡车又停到仓库门口,搭上跳板,运输工人把打了税务局的印子的棉纱一件件往车上运,嘴里发出劳动的歌声:咳哟咳啊,咳哟咳啊…… “对啊,”马得财对管秀芬说,“就连我这匹老马也得变啊。” 方驻厂员从那头又顺着打过来,举起紫蓝色的右手: “老马说的对,在新社会里谁都要变,”他望了管秀芬一眼,说,“你不能拿旧眼光看我,我们留用人员也要进步哩。” “进步当然好,谁还会反对你进步不成!” 管秀芬还过去一句话,堵住了方宇的嘴。他哑口无言。 钟珮文走过仓库门口,一眼叫马得财看见,他高声说道: “钟珮文同志,新社会大家都进步,你给我们编个歌子,好不好?” 钟珮文站了下来。管秀芬告诉他刚才谈话的情形。他把头一摇,说: “我不会。” “沪江纱厂的作家,”方宇笑着说,“别客气。” “别开玩笑了,谁是作家?”钟珮文一听到别人说他是作家脸就红,心里却很高兴:真的能当上个作家那才好哩。“谁是作家?我们的钟珮文同志。”方宇把语调放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念的,“我昨天还在黑板报上看到你写的工人积极生产的文章哩。” “那算不上作品。” “可是我们还写不出来哩。” “只要学着写,谁都可以写。” 第39页 三十九 “不,你有写作的天才,你将来一定是个大作家。” 管秀芬指着方宇对钟珮文说: “文教委员,方宇成了一个算命先生了,他能算出你的未来。你得好好谢谢他。方宇今天加班加点,工作可积极哩,你倒是给他编个歌子,教大家唱唱。” 方宇叫管秀芬点破,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谦虚地说: “我这块材料不值得编歌子,要编,还是请我们文教委员编个工人的歌子。” “啥歌子我也不会编,”钟珮文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听人家的奉承话,他想起早一会汤阿英向余静介绍谭招弟到沪江来做临时工的事,便说:“你还不快点回去通知谭招弟去,阿英,迟了,厂方也许不要了。” “你不说,我倒忘了。我还要到邮局寄钱哩。” 汤阿英拔起脚来走了。 管秀芬问汤阿英: “你给谁寄钱?” “我家里,梅村镇,发了工资,该昨天寄的,今天再不寄去,爹在乡下要着急了。” “那快去吧。” “是呀!”汤阿英加快了步子,匆匆忙忙走去。 第40页 四十 第十八章 钟珮文一走出沪江纱厂的大门,在马路两边店铺电灯光亮的照耀下,从幢幢的人影中,他很快地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她的个子比一般女子只稍微高一点点,因为身子苗条,看上去比别的女子好像高一个头,两根乌黑的辫子垂在两肩,更加显得她的身材有点儿消瘦。辫子梢上扎着两个大红绸子蝴蝶结,给水绿色的素呢夹袄一衬,远远就叫人看见了。她下面穿了一条深蓝色的斜纹布西装裤子,脚上穿的是圆头浅口的平跟黑皮鞋,在柏油路上发出嘚嘚的匆忙的声音。就是从背影上也可以看出:她浑身上下打扮得干干净净,衣服平平整整,没有一个皱褶。在她身上找不出一点让人家说长道短的地方。她不但爱干净,而且衣饰很讲究。自然,这样的人对于别人的生活和举止,喜欢挑眼。 她就是细纱间的记录工管秀芬。 钟珮文加紧脚步,一眨眼的工夫,就赶到管秀芬背后。他想叫她一声,却又羞答答地说不出口,站在马路上愣住了。 呜——呜……公共汽车的喇叭一再叫唤,车子快开到他的背后来了。他给惊吓到马路旁边,公共汽车开过,他的心还在剧烈地怦怦跳动。他喘了口气,定定神,望着马路上的人匆匆走来走去。他想起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昂起头来,在人流中望去:眼光能够看清楚的那些背影,没有他要寻找的; 再远些,人影模糊了,只见到有人在走动。 他急了,拔起脚来就向前面迈开大步,几乎是跑去。他抢过前面一群一群的行人,跑了大概有百把步的光景,看见水绿色素呢夹袄上的两根乌黑发亮的辫子了。 离管秀芬有五步远的地方,他步子慢下来了,好像前面有啥物事阻拦着他,使他走不快。但他也不敢慢下来,生怕再找不到她。她走快,他跟着走快;她一会儿走慢了,他也慢慢走。两人之间老是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 路边一家杂货店的收音机里传出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中十八相送的唱词: 梁兄若是爱牡丹, 与我一同把家还, 我家有枝好牡丹, 梁兄要攀也不难…… 钟珮文从这充满了离别情绪的富有感情的调子里,顿时想起舞台上情景。他凝神去听: 青青荷叶清水塘, 鸳鸯成对又成双, 梁兄啊!英台若是红妆女, 梁兄愿不愿配鸳鸯? 当时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是个“红妆女”,两人一边走一边唱下去。可是走在钟珮文前面的明明是个“红妆女”,他想自己为啥连祝英台这点勇气也没有呢?他加紧脚步,跟上去,鼓起勇气,低低叫了一声: “管秀芬!” 她回过头来,望见钟珮文那副腼腆的微笑的面孔,不觉吃了一惊,不晓得有啥事体,“咦”了一声,机械地叫道: “钟珮文。” 过了一歇,她随便地问: “刚回去?” “唔。” 他赶上一步,走在她的右边,两人肩并肩地走着。转眼之间,两人走完街市,现在马路两边都是人家,光线暗下来,人声也小了。两人走了一段路,也不言语。她不想讲话。他想不起要讲啥。身后传来祝英台的歌声: 弟兄双双上桥看, 好比牛郎织女渡鹊桥…… 钟珮文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会说话,有好几次话已到了嘴边,又怯生生地吞了下去。他过去没有跟任何一个女子单独肩并肩地这样走过,曾经有两三次机会可以和管秀芬接近,他都犹犹豫豫地错过了。今天见管秀芬一离开厂,他就紧跟着出来,下了很大决心跟上。现在一同走着,他一方面感到愉快,一方面又怕给熟人瞅见。他用舌头舔了舔下嘴唇,猛可地说: “袁雪芬唱的真好,你听见吗?” “听见。” 管秀芬回答的非常简单。她近来感到钟珮文有意找各种机会和她接近,从刚才的问话里,更有点察觉他的意图。他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又是工会里的文教委员,厂里的活跃分子。她是知道的。但是她不喜欢他。他喜欢和别人开玩笑,但经常是被别人当做开玩笑的对象。不管什么衣服穿到他身上总不像样,也不大合身,不等两天,不是龌龊了,就是扯破了。头发好像永远没有理过,老是蓬松松的,如同一堆草鸡毛披在头上。她看不惯这样的人。她一发觉他要接近自己,总想法避开。没想到今天在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他,她没法避开,只好淡淡地答他一句半句。他马上又试探地问了一句: “你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吗?” 她看过越剧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十分喜爱这出戏。她知道他问这句话的用意,想了想,故意说: “没有看过。” 他现在说话比较自然一点了,胆子也大了一些,歪过头去,问她: “你喜欢梁山伯吗?” 她敏感到他在挑逗自己,如果顺他说下去,他一定会露骨地表达他的愿望,那辰光自己更难于应付了。她立刻把脸一板,质问道: “你问这个话啥意思?” 他没料到她这样严厉的反问,一时哑口无言,默默地走着,步子慢下来,距离她有两步远。 深蓝色的天空上,闪烁着数不清的繁星,像是眨眼在讪笑他似的。微微的凉风掠过马路两边的田野,吹拂着人们的面孔。 她恐怕他不懂自己的意思,干脆给他说明白: “我不喜欢梁山伯,讨厌他。” 第41页 四十一 她的话比晚来的凉风还凉,使他听的面孔直发烧。他讨了个没趣,感到是被侮辱一般的难堪。他低着头,走了没两步,赶上去说: “我听不懂你的话。” “我也听不懂你的话。” “我是说,”他歪过头去望了她一眼:她微微低着头,一绺头发披下来,把那张鸭蛋型的脸庞遮住了一部分。他心里非常喜欢她,一看见她,他的心就跳动得厉害,可是又不得不按捺下激动的情绪,冷静地把话题岔开去,说,“厂里很多人要求成立越剧组,你要是喜欢越剧,越剧组成立,就请你参加,好学习。” “成立也好,不成立也好,同我喜欢不喜欢,没啥关系。” 她无动于衷他的关怀,把披下的头发掠上去,用钢夹子夹起。 “关系,当然没有啥大关系,嘻嘻,”他极力想缓和有点紧张起来的情势,说,“不过,成立起来,你要是报名参加,也不能说没有关系。” “我不参加。” “我听说你很喜欢越剧……” “谁讲的?”她不否认,也不承认,可是面孔有点绯红。 “你们车间的人讲的。” “啥人乱讲?” “自然有人。” “你告诉我……”她有点急了。 他见她答自己的话,不再冷一句热一句,心里暖洋洋的,嘴角上有了笑纹,说: “你说,是不是喜欢?” “不是告诉过你了,不喜欢。” “不要瞒人,我还听你唱过哩。” “在啥地方唱?”她坚决否认道,“没有的事。” “唱越剧也不是丢脸的事,怕啥?” “我怕啥?喜欢就喜欢……” “这就对了。”他进一步要求,“我们成立越剧组,你报名参加一个,好不好?” 他想:如果她马上答应参加越剧组,他明天到厂里就建议成立,和她接近的机会多了,希望也就大了。 她冷冷地说: “我不参加。” “我们请老师来教……”他等待她肯定的答复。 “我也不参加!” 他从热望的峰巅跌落到失望的深渊里,几乎讲不出话来,连那两条腿仿佛也麻木了,不大听自己的指挥,吃力地向前迈去。 她看他一个劲跟着自己走,心里非常焦急,想甩开他,可是没有办法,因为这条长宁路是仅有的干道,大家回去,只有走这条路。她悔不该今天去看病,要是放工就走,不会遇到他;即使遇到他,有许多姐妹们在一道,他也不会一句接一句地问个不休。她希望在路上能够碰到一两个熟人,搭救她跳出这个窘境。路上来往的行人不多,认识的更没有。 她无可奈何地往前走去。 他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是刚开一个头,给她左拦右堵,全说不下去。他默默地跟随她走着,可以听到双方的呼吸声。他感到非常尴尬。他想很快和她告别,但没有第二条路好走,自己又舍不得离开她;和她一同走下去吧,没有啥好讲。 两个人保留了一点距离,慢慢走着,给马路上路灯从背后照来,两条细长的影子印在柏油路上,徐徐向前移动。 她留神望着前面的路,瞅见路上两个影子一道移动,便有意放快步,走到前面一点。他没精打采,没赶上来和她一道走。 在她前面两丈远近的地方是个十字路口,她脸上浮起了得意的微笑,回过头来,问钟嘚文: “你向前面走吗?” 他知道向前面走是她回家最近的一条路,听她这样一问,以为是要他送她回家,赶上一步,响亮地答道: “是的,我们一路。” 说话之间,他们两个人已经走到十字路口,她说: “你向前面走吧……”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啥意思,两只眼睛凝神地望着她。她很自然地接着说: “我从这里去,”她指着横在面前的中山路说,“有点事体……” “我送你去,好啵?”他怕她不好意思提出来要他送,大胆地对她说。 她摇摇头,说: “我有腿,自己会走。再会!” 她头也不回,走了。他站在十字路口,呆呆地望着她水绿色的背影慢慢远去,竟忘记自己该回家去了。 管秀芬向中山路走了二十来步路,回过头来,等钟珮文走了,她慢慢向十字路口走来。 “小管!……” 第42页 四十二 “谁?”她忽然听见一个粗鲁的男子的声音,大吃一惊,在这黑洞洞的中山路上,有啥人认识她呢?是钟珮文吗?刚才明明看见他走了,绝对不会马上绕到她的背后,除非他是神仙。不是钟珮文,会是谁呢?别遇到什么坏人?她望着那悠长而又寂静的黑乌乌的马路,头也不敢回,脚步有点慌乱,迅速地走去。 “走得这么快做啥?也没人绑你的票。” 她听到背后的人声愣住了,不由自主地站下来,可是头还是不敢回,警惕地问: “你究竟是谁?” “我吗?——就是我。” “你——” “唔。” 她在辨别背后那个男子的声音。这声音她好像听见过,又好像没有听见过,因为发音很尖细,仿佛是女人的口音,其实是男子有意装出的怪腔怪调。 “你叫啥名字?” “眼睛长到额角头上去了,不认识我吗?” 她听见这个男子本来的嗓音,想起来了: “你是陶……” 后面那个男子不等她说完话,嬉皮笑脸地走了上来: “派头真不小,连我也给忘记了。” 她认真地对他望了望,奇怪地问道: “你从啥地方来?” “厂里。” “为啥走到我的背后去?一定不是从厂里来的。” “只准别人从厂里来,不准我从厂里来吗?” 陶阿毛从梅佐贤那里领了任务,叫他在工人当中多多活动,有了耳目,消息就灵通了。其实他自己早就在物色活动的对象了。那天在张学海的草棚棚里,领教了汤阿英严峻的态度,她那股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叫他兀自吃了一惊,幸亏张学海打了圆场,否则他还不好意思走出草棚棚的大门。他感到自己有点性急,接触汤阿英这样的人要瞻前顾后,想的周到,做的自然,不能有丝毫的鲁莽,更不能性急,要慢慢进行。工会改选以后,他当上了委员,越发不能性急,否则让汤阿英的入木三分的锐利眼光发觉,于事无补,甚而会坏事的。他在接近汤阿英的道路上有意识地放慢了步子,先在张学海身上下点功夫。这时,他想到了管秀芬,她是细纱间的活跃人物,又是钟珮文的紧紧追求的对象。他和管秀芬接近,不仅从管秀芬的嘴里可以晓得一些工人的动向,还可以通过管秀芬了解钟珮文这个工会文教委员的活动。他选中了管秀芬,做为他重点活动的对象,但管秀芬自恃年青漂亮,态度傲慢,孤芳自赏,目中无人,是一朵带刺的娇艳的蔷薇。他和她接近,也要特别小心谨慎。对于她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慢态度,他懂得只有比她更傲慢才能杀她的不可一世的凛凛威风,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有时需要刺她一下两下,开出路子,让她自己不知不觉地走过来,他才能不慌不忙地把她抓在自己的手心里,服服帖帖地听他的使唤,那辰光才能派上用场。他打定了主意,暗暗了解她的行踪和兴趣,已经暗中跟在她背后好几天了,今天见她把钟珮文甩开了,那条幽静的马路又很少行人,他认为是个机会,便在她身边露了面,语意双关地刺了她一下。 她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唰的一下,脸红了,努力保持着镇静,岔开话题,反问他: “为啥走到我背后去呢?” 他没有点破她,只是说: “你这么年青,长得又这么漂亮,我看见你一个人在路上走,怕你遇到坏人,不放心,特地绕到你背后,给你保镖。” 她向他撇一撇嘴。 他和她肩并肩地踽踽走着。他有意把步子放得很慢,关心地说: “以后出来要小心点。” “怕啥?”她不解地望着他。 “不是怕,单身女子晚上出来,有人陪你好一点。” “我一个人常来常往,用不着陪。” “那当然,你是女子当中的英雄好汉。” “你别恭维我,我受不了。” “我从来不喜欢拍马屁。”他虽然这么说,他的手却有意向她肩上一拍,“谁恭维你。” 她走上一步,加快速度,想把他甩开。不料他并不跟上来,也不言语,好像在生她的气。她见他落后自己好几步路,心稍为定了一些。他们两人走到十字路口,没有多远,就到了公共汽车的一个站头。她正愁怎样可以离开他,他有意把她甩掉,冷冷地说: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一个人在这里等车子吧。” “好的。” 陶阿毛一走,她感到十分突然,没料到他倒先告辞了。她心里感到有些迷茫,摸不清陶阿毛打的啥主意,更不知道对她是啥态度。她的两只眼睛望着陶阿毛傲慢的背影逐渐消逝在夜色茫茫的远方。 第43页 四十三 第十九章 福佑药房的债权人虽然同意朱延年和解复业,但具体条件并没有谈拢,写字间、客户关系、职工问题和开业登记这些重大事体都还没有一个头绪。不过银行能开透支户头,姐姐又答应了一笔现款,这些都增加了他的勇气,更加强了复业的信心。 他从徐总经理的公馆出来,心里充满了喜悦,兴奋地找到了严律师,请他和债权人的代表柳惠光商谈。 柳惠光是利华西药房的经理,他曾和福佑药房的主要债权人草拟了一个和解笔据,大家取得了一致的意见,推柳惠光做他们的总代表和朱延年谈判。 严律师和柳惠光往返商量了好几次。他们谈的大体差不多了,朱延年和严律师一同到利华西药房商量。柳惠光把他们引到楼上的经理室里坐了下来,闲谈了两句,朱延年请柳惠光把他们拟的和解笔据草稿拿出来议一议。柳惠光打开抽屉,不慌不忙地取出一个大红封皮的和解笔据来。朱延年打开一看,里面用墨笔端端正正的这样写着: 立和解笔据人福佑药房朱延年 债权代表柳惠光(以下简称债务人债权人)缘债务人前因受经济波动影响,一时周转不灵,不得已曾宣告清理。兹承各债权人热忱拥护,未忍有成绩之福佑药房消灭于一旦,几经磋商,一致主张福佑复业。经双方同意,签订和解笔据,详开复业条件于后: 一、债务人所负债务若干由债务人出具证明书交与债权人代表。 二、债权人公推代表三人经常执行债权事务,并以柳惠光为全权代表,负责清查债务人财产,使其财产先 行移转于债权人,俟全部债务清偿后,仍予归还之。 三、对福佑药房外埠分行及财产由代表办移转手续,俟全部债务清偿后,归还之。 四、偿还债务由福佑复业之日起,第一个月内偿还二成,两个月内偿还三成,三个月内偿清全部债务。 五、债务人之经常开支,复业后,经债权代表之同意,于营业项下支付,其余数悉以偿还债务。 六、双方如有未尽事宜,得随时协议修正之。 七、本笔据一式三份,双方各执一份,证明人存一份为证。(附债务人移转管理财产证书一份) 公历一九四九年月日 立和解笔据债务人 债权人代表 证明人 朱延年看完以后,把和解笔据递给严大律师。复业条件的原则曾经几次商量,现在不过是由债权人写下来,朱延年给严律师看,希望他在文字上再推敲朱延年凑过去对柳惠光说: “惠光兄,关于第四点,我有点意见。” “是不是嫌时间规定得太短促一点?” “对啦,既然诸位债权人看得起我朱延年,同意我复业,也不能逼人太甚。你想想,惠光兄,复了业,也得让我喘口气,怎么三个月要我偿还清?倒并不是没有头寸,上海市场上调个一两亿头寸并不难,”朱延年看柳惠光听了他的话,眼睛发亮,他马上接着说,“但是,刚复业,不能把我的流动资金抽枯。” 柳惠光听朱延年语气之间有点愤激,他的话也就不大客气: “债权人方面经过几次交换意见,我竭力帮老兄的忙,最后才算取得一致,做了这样的规定。你说是逼人太甚,债权人方面却以为让步太多了,你要好好考虑考虑。” 朱延年冷静地想了想:这时候不能太让步,反正自己已是躺下来的人,债权人方面知道不复业不能清偿他们的债务,不如退一步,看看柳惠光的态度再说。争取拖延一些时日清偿,对福佑是有利的。他说: “谢谢你的照顾,很感激。这件事体我考虑了很久,条件实在太苛了一点,叫我不能接受。上次和债权人方面会谈的辰光,我也说了:我朱延年是最讲信用的人,说到就要做到。我希望尽早偿清债务,绝不想拖欠各位的一丝一毫一厘。可是复业三个月就要还清,我看是不可能,所以我不能答应。如果债权人方面一定坚持,那我只好暂时不复业了。” 朱延年边讲边看柳惠光的脸色。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嘟着嘴,气呼呼的,心里很不满意。大家都没有言语,严律师也不好插嘴,僵了一阵。柳惠光毕竟忍受不住这样的回击,他有点光火了: “这是啥闲话,朱延年,谈了好几次,好容易谈拢了,和解笔据写出来了,你却不复业了。这不是叫人为难,要债权人代表柳惠光的好看!” 朱延年看这一着成功了,便冷冷地慢慢回答他一句: “这也是债权人把我逼出来的。” 柳惠光究竟沉不住气,他也不是朱延年的对手,他想起债权人曾授权给他:在时间方面可以再让点步,只要偿清债务就可以了。大家知道朱延年的信用扫地,糠里榨不出油来,现在不过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因为柳惠光是债权人方面的大户,福佑欠他的货款最多,他想早一点偿清。一听朱延年的口风,不能再拉紧弦,他就松了口: “你看要多少时间偿清呢?稍为延迟一些也未始不可以商量。” 朱延年看到自己这一着走对了,他当时并没有答复。他仰起头来想,仿佛真的在计划如何清偿债务,其实他在想和解笔据上还有哪一条可以顺便再修改一下。想了一阵,觉得那六条没有啥好修改了,他才装出很有把握的神情说: “至少得半年。” “那太久了,”柳惠光渐渐想通:朱延年不复业,他自己也没有出路,刚才那句话显然是威胁他的。他的态度稍为硬了一点,“债权人方面是不会答应的。” 朱延年沉住气,毫不动摇: “那我也没有办法。” 柳惠光忍受不住朱延年这股子傲慢劲,他逼紧一步: “这样谈不拢了,我这个债权人代表也当不下去,只好找大家一道来谈了。” 朱延年话很硬,态度却软下来: “也好。” 他心里想:这事不好弄僵,债权人当中柳惠光算是比较讲交情的,他一个人坚持主张让朱延年复业的。如果这边谈不通,要所有债权人一道来谈,事体就不好办。 沉默了一会儿,楼下传上来马路上的汽车声和嘈杂的人声。局面有点僵,朱延年知道这样僵下去于自己不利。他的踌躇的眼光望着严大律师,盼望他来解这个围。严律师现在虽然没有执行律师的任务,但凭他二三十年在原告与被告之间生活的经验,晓得双方不过是拉紧弦,做出一种紧张的姿势,内心里都是想靠拢的。他默察这种形势,知道是该自己出力气亮一手了,便从容不迫地说: “大家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不必在时间上多计较,我晓得双方都有困难,可是双方都有诚意,都有交情,还是靠拢的谈。柳先生的人情要做到底,帮朋友的忙也要帮到底,是啵?” 第44页 四十四 他笑嘻嘻地望着柳惠光。 柳惠光微笑地点点头: “只要我能做到的,没有不帮忙的。” 情势显然缓和下来。 严律师接着说下去: “债权人方面要求三个月,朱先生这边提出来半年,差三个月的时间。刚才柳先生说稍为延迟一些可以商量,这样也不过差个把两个月的时间。这并不是清偿与否的问题,是清偿的迟早问题。一般债权人方面,我晓得关心的是清偿问题,只要清偿有保证,并不在乎早两天迟两天。” 柳惠光听到这里,觉得严律师真不愧是个刀笔吏,说话一针见血。他微微点一点头,表示同意他的意见。朱延年稳稳坐在那里不做声。他料定严大律师一定是帮他说话的。果然,严律师说: “朱先生这方面是讲信用的,他怕到期不能偿还,反而对柳先生过意不去。他现在还没有复业,复业以后的生意如何还难说,朱先生把稳一点计划倒是好的……” 柳惠光听他在帮朱延年说话,心里有点不耐烦,便插上来问: “你看呢?严先生。” “我提个议:双方考虑考虑怎样?” 柳惠光和朱延年都说“好的”。严律师说: “第四条这样修改:偿还债务由福佑药房复业之日起,视业务情况与可能,第一个月偿付二成,两个月内偿付三成,三个月内偿清全部债务;如不可能,得延期偿清。” 朱延年心里满是高兴,真亏严律师想出这个妙计,表面上规定很明确,实际上可以无限的延期。他自然同意;当时却未表示,在看柳惠光的态度。柳惠光了解再逼也不过如此,别人既然给他台阶,他只好走下来: “我倒没啥意见,就怕债权人方面……” 严律师知道柳惠光已经答应了,就进一步敲定: “柳先生,你是债权人的全权代表,当然有权力决定,他们要听你的意见的……” 柳惠光不再坚持下去,他想摸摸朱延年的底: “延年兄,你看呢?” 朱延年摆出一副委曲求全的神情,无可奈何地说: “严兄这样照顾双方的情况,我怎么好再有意见。” 严律师接上去说: “多谢两位给兄弟的面子,那就叫人快点抄出来,好签字了。” 柳惠光把修改了的和解笔据交给利华西药房的账房里的人去抄写,他从抽屉里把债务人移转管理财产证书拿出来,那上面是这样写的: 立移转财产据人朱延年,兹遵福佑药房债权人议决,将下列各项移转予债权代表管理。至清偿及归还办法,详和解笔据。 计开(货物移转部分,另开清单备查): 房屋租赁权部分: 汉口路吉祥里二十八号内六○三、六○四、六○五、六○六、六○七室五间。 西藏南路五十八弄三十四号前客堂、灶披间、西厢房。 电话使用权: 二八九三一二四五○七九○一七二九五七六三 对讲电话一只: 汉口路至西藏路 汽车部分: 顺风牌轿车一辆○三——一三五○ 吉普车一辆○四——二六五一 立移转管理据人 公历一九四九年月日 柳惠光把这张证书放在朱延年面前,说: “债权人方面同意这样写法,你先在这上面签字吧。” 朱延年仔细看了一下,根据他原来写的没有啥修改,他就拿起笔来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放下笔以后,他惘惘然若有所失,这些财产原来是朱延年的啊,签了字以后,它已经换了主人。他默默低下头去,想起福佑药房复业后可能的兴盛情况,又使他兴奋起来。他安慰自己:这些财产顶多半年以后,一定又在朱延年的名下了。 利华西药房的账房里派了三个人在抄写和解笔据,没有多少辰光,便装订得整整齐齐的送到柳惠光的面前了。他们三个人仔细校对了一遍,没有笔误,柳惠光和朱延年签了字,严律师在证明人项下也签了字。 朱延年兴高采烈地站了起来,说: “走,上山东路老正兴吃晚饭去。” 柳惠光客气地推却道: “不必了。” 朱延年拉他下楼: “别客气了,老朋友,今天我的东,走!” 第45页 四十五 第二十章 朱延年从老正兴出来已经喝得有点半醉,迎面由外滩吹来的凉风,使得他很舒适,他抹去额角上的汗,精神抖擞,跳上一辆三轮,向汉口路福佑药房驶去。福佑药房在一座大楼里面,出入走弄堂里的小门。每层楼的写字间的人都走了。楼梯那儿的电灯不大亮。到了六楼,连电灯也没有,黑洞洞的,像是没人住的空房子。他伸出两只手,在暗中顺墙摸去。 他推开六○七室的门,才算看到了微弱的灯光。原来的出纳童进正闲着没事,有小台灯下面低头看《解放日报》,见朱经理进来,就站了起来,叫了一声: “朱经理。” 接着,他把室内的电灯扭开,又说: “朱太太早一歇来找你……” “找我做啥?” “说你出来一天没有回去,家里有事体等你……” “等我?”朱延年心里早已知道,最近刘蕙蕙见了他没有别的话讲,就是伸手要钱,真叫人倒胃口。他漫不经心地说,“晓得了,我等歇就回去。” 朱经理一屁股坐在办公桌的转椅上,打开侧面的窗户,让童进坐在他左边一只破了的沙发上,他向童进望了望,然后说: “就是你一个人在店里,夏世富呢?” “他出去了,一歇就回来。” 朱延年本来想找他们两个人一道谈,既然夏世富不在,他就先对童进谈: “童进,福佑要复业了。” 童进近来听到一些关于复业的传说,他和其他店员一样: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大家有一个共同的看法,就是朱延年在西药业信用一败涂地,谁能和他往来,谁又能信任他?大家听到这些传说,兴趣并不高。童进听刚才朱经理的口气很有把握,他便提起精神来听: “你给我准备一下复业登记的手续,童进,房间、电话、沙发、桌子、药品……都是福佑的资产……” 童进怀疑地问: “除了移转给债权人的以外,留下来的这些电话、药品,不值啥铜钿,算是资产吗?” “为啥不值钱?”朱延年理直气壮地说,“这些物事买起来都很贵,你按照新的价格算好了,这样钱就多了。” 童进还是不放心: “工商局要是查问起来,怕不好办吧?” “呃,你这个人太老实了,工商局那么忙,哪有这些闲工夫查问。你给我写进去,要多一点,资产少了不会批准复业的。这件事体关系大家的利害。童进,你写好了,有事我负责。” 童进没有吭气。 朱延年说: “凑一凑,有这么五千万的资产,去登记复业就差不多了。你明天到工商局去领登记表,写好了,给我盖上图章送去,越快越好。” “好的。” 朱延年坐过去一点,对童进说: “童进,你在福佑快三年了,也算是老同仁了。这次福佑周转不灵宣告破产,你没有走。最初我没有出面清理,可是对你们很关心的。你也不错,守着这爿店,我们算是患难之交了。” 两年前,童进由他父亲的朋友介绍到福佑药房来。他父亲是浙江茶厂的工人,童进自己学的会计。最初是当练习生,后来升了出纳。童进年青,不了解上海商界的情况,更不了解这位朱延年经理的底细。他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店员。朱延年看他少年能干,做活肯卖力,办事也很精明,有些机密的事就喜欢找他做,觉得比找别人牢靠。逢到要用他的辰光,总给他一点甜头尝。这次朱经理给童进的甜头是: “童进,复业以后的福佑很快就可以发展起来,银行里开透支户头的事也谈妥了。我想福佑先成立四个部:营业部,会计部,栈务部和外勤部。会计部设两个组:出纳组和客户往来组,你就当会计部的主任。” 童进感到这个责任太重大,他的能力不行,立即谦辞道: “我负担不了这样的工作,朱经理。” “可以,”朱延年说,“你是中学毕业生,又是专门学会计的,在福佑里也是老同仁,西药这个行业你也摸熟了,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做下来。” 童进还是推辞: “恐怕不行……” 另一个留在店里没走的店员——夏世富从外边回来了。他听见朱经理在和童进谈话,便停留在门口,没有进来。朱经理一听脚步声就知道他回来了,便对童进说: “好好努力干吧。” 童进不好再说啥。 朱延年对站在门口的夏世富说: “为啥不进来?” 夏世富弯着腰进来,向朱延年深深地一鞠躬: “经理刚来?” 他看到朱经理面前没有茶,就拿过杯子倒了一杯开水送过去: “经理喝茶。”然后他抱歉地说,“不晓得经理今天晚上来,我刚才出去找一些客户的关系,回来晚了一点,嘻嘻。” 他坐到童进右边的沙发里。深蓝布的沙发套子已经发黑了,扶手那里露出一块棉花。他用手把破的地方遮住,微笑地望着朱延年。 朱延年看到夏世富手脚灵活,心里忍不住的高兴,暗暗赞美他是福佑不可多得的人才。听到他说出去找客户的关系,更使朱延年高兴,他说: “你主动出去找事体做,很好。我们做生意的人就是要腿勤、手勤、口勤,有了这三勤,就不愁生意做不好了。你是很有前途的。” 夏世富站起来,曲着背说: “全靠经理的栽培。” “客户的关系找到多少?” “不多,有几十户。” “那也不少了,有大户没有?” “有一些,”夏世富从对面的窗户望出去:远远看见南京路上的灯光反射在天空,织成一片闪烁的彩光,最突出的是永安公司和先施公司的霓虹灯,在一切灯光之上闪烁,在上海的夜空中跳跃着。夏世富对着灯光在想客户的名字,待了一会儿,他说,“我听医药公司招待所的人说,最近苏北卫生处有个采购员要到上海来办货,这笔款子不小。” 朱延年的面孔上立刻露出得意的微笑,兴奋地说: “世富,你要想法抓住他,好好招待他,不要怕化钱,我们最近就复业。复业的时候遇到大户,是一个好的兆头。”朱延年简单地把筹备复业的情况说了一遍,旋即拍拍夏世富的肩膀说,“你担任我们福佑的外勤部部长的职务,明天开始上班,工资从本月份算起。” 他转过脸去,对童进加了一句: “你也是一样。” 第46页 四十六 第二十一章 朱延年回到家里的态度和在福佑药房时完全两样,垂头丧气地坐在卧房的单人沙发里,摆着一副长马脸,没有一丝笑容,像是穷困潦倒得再也扶持不起来的样子。刘蕙蕙在灶披间洗完了锅碗,一路上哼哼唱唱走进卧房里来,笑嘻嘻地问: “吃晚饭没有?” 朱延年没有答腔。 “是不是没吃?要不要做点吃?” 朱延年冷冷地说: “不吃。” “明天米没有了,房东今天又来催过房钱,说是再不付,就要请我们搬家……” 她还没有诉说完,就叫朱延年堵住了: “噜哩噜嗦,烦煞了,一天到晚这张嘴就没有停过,啥辰光才能让我清清静静过一天?” 她有点不满: “咦,你整天在外边游来游去,这个家我在给你背:揭不动锅盖,我到外边去求人借钱;房东要房钱,又钉着我,一天到晚跟在屁股后头催。现在告诉你,你不领情,反而说我噜哩噜嗦烦煞了,你倒清闲。好,明天我出去,你待在家里一天试试看。” “你出去就出去,不回来我也不在乎,别吓唬我。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她说的话朱延年无动于衷。过去,他们经常顶嘴,甚至于大吵起来,最后总是他让步,因为在经济上有些地方他要依靠她。目前她的经济能力已经是油尽灯干,没啥苗头,而他却有了转机,渐渐感到她对他只是一种负担了。他跨进家里的门槛以前,早打定主意设法和她离婚,提不出啥理由来,就有意挑动她的感情。她不了解他最近活动复业的情况,还是凭过去的经验来看他,所以她的态度很强硬,料到他最后总会出来收篷的。她说: “我早就不想待在你家了,进了朱家的门,就没有过一天舒服的日子,把我四千块的奖金骗去,就翻脸不认人了,总是看你的颜色。我何苦一定要跟着你受这个罪……”她一提起这些事就伤心,她有些话咽在嗓子里激动得说不出来。 朱延年轻蔑地啧啧两声,接着说: “又提这些事了,说过何止一千遍,也不怕倒胃口。我和你结婚就倒了穷霉,没有走过一天的好运。” 她忍不住插上去说: “哟,别昧着良心说话。不亏我四千块钱,凭你这样,就开起福佑药房;你投机倒把,还怪人连累你没交好运哩。想想看:汽车是谁坐的?老板是谁当的?你不好好做生意,怪谁!” “我谁也不怪,就怪自己的命不好,讨了你这样一位好老婆。” “我有啥不好?”她走到他的面前,挺着胸脯好像要和谁比比的样子,“现在没有钱了,穷了,自然不好了。当初是谁追求我的?说我聪明大方,又会唱歌,是啥才女。我刘蕙蕙还是刘蕙蕙,现在却变得不好了。” “啥不好,好极了。”他冷笑一声,不屑去看她一眼,仿佛没有看见似的,“我追求你?追求你的人多的很哩。” 她听到这句话很得意: “那当然啦。” 他听她那得意的口吻,马上浇下一盆冷水: “就是没有人敢要你,算我倒了霉,瞎了眼睛,看上了你。” “我也是没有睁眼睛,碰上你这个骗子。” “我是骗子?”他仍然很冷静,毫不激动,慢条斯理地说,“很好很好,是你讲的,别赖。那你为啥要上骗子的当?为啥要爱一个骗子呢?现在不必再受骗了。” 她气冲冲地说: “我当然不再受骗了。我想透了:和你在一道整天挨饥受饿,看别人的脸色,听别人的闲言闲语,还要受你的脚板气,我贪图啥?” 说到这里,她的眼角上忍不住流下了两滴泪。他狠狠地又逼紧一句: “我也没有用绊脚索把你绊住……” 她想起今后这样困难的日子怎样熬法,娘家带来一点钱贴光了,借债的门路绝了,能够典当的物事也很少了,转眼到了秋凉的时候,日子更难打发,于是下了决心: “那我走。” 说了这句话,她看他的脸色。他坐在沙发里稳稳不动,电灯光射在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刻,凉冰冰地说: “不送,不送。” “好,我走。” 她真的拔起腿来就走,橐橐地跨出门去。她暗暗回过头来觑了他一眼,料想他会走过来拉住她,这样可以挽回僵局。但是他的屁股连动也没动,安然躺在沙发里。她抹不过脸来,径自下楼去了。鼓着劲走到后门,她忍不住站了下来,反问自己:“真的这样走了吗?”她怀念起初婚的生活,那时候朱延年的生意做得不错,她自己手头也宽裕,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度了一段甜蜜的生活。现在朱延年正是倒霉透顶的辰光,忽然离开,丢下他一个人也说不过去,何况他有个姐姐,还有那位上海工商界有名人物的姐夫,不会忍心看着他这样潦倒下去。她的心软了,未来美好生活的远景在她眼前闪耀着。她掉转身,回到楼上,看到朱延年仍旧是安稳地坐在沙发上,一股怒气从她心头冲起,想留下的念头淡薄下去,但也不甘心就走,却又不好改口,她气呼呼地说: “要走,没这么容易,写下笔据。” 朱延年用眼角扫了她一下: “好吗,你爱写啥就写啥……” 刘蕙蕙赌气拿起纸笔来就写了离婚字据,并且在上面签了名,然后扔给朱延年,鼓着勇气说: “你签字吧。” 朱延年真的在上面签了字,而且折好放到自己的口袋里去了。她一看事态严重,情势发展不是如她所预料的,过去想把字据抢回来,朱延年哪里会给她,抢了两次抢不到,便哇的一声倒在沙发里埋头放声大哭了。 朱延年看也不看她一眼,轻轻地走到楼下的客堂间去了。 第47页 四十七 第二十二章 夏世富领着苏北行署卫生处的张科长一上了六楼,朱延年马上就迎了出去,像是会到一位老朋友一样,一把紧紧握住张科长的手: “张科长,久仰久仰。” 夏世富在一旁介绍道: “这是敝号的经理,朱延年先生。” 张科长穿着一身灰布人民装,里面的白衬衫的下摆露了一截在外边,脚上穿了一双圆口黑布鞋子,鞋子上满是尘土,对周围的环境与事物都感到陌生和新鲜。他显然是头一次到上海来。他见朱经理那么热忱招呼他,就像是有了几十年的交情似的,他想头一回到大都市,不要给人家笑话自己是土包子,叫人看不起,他也学朱延年那股热呼劲: “久仰久仰,朱经理。” 可是他究竟不熟练,口音有点不顺,态度也比较勉强。朱延年热情的款待把他的窘态遮盖过去: “经理室坐,经理室坐。” 他给领到六○七室的那个小房间,夏世富倒了茶,打开一包三炮台香烟,递了一支给他,他想不好随便吃老百姓的东西,便拒绝道: “不要……” 夏世富把香烟塞在他手里: “抽吧。” 他还是拒绝,并且说: “我不会抽。” 朱延年看到他右手的食指中指给香烟熏得发黄了,不但会抽,而且是老枪,他笑着说: “张科长别见外了,烟茶不分家,抽根把香烟算啥。你会抽,你看你的手指都叫烟熏黄了。” 张科长从来不会说谎,这次为了想不抽老百姓的烟说了一句假话,马上叫人发现,有点难为情,脸上发烧。他不得不接过夏世富的香烟。夏世富亲自给他擦了火点上。朱延年察觉出来他是第一次到上海的老解放区的干部,很注意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他便给他拉知己,来打破这个隔阂: “张科长,我们这个字号和别的铺子不同,上海解放前,我就给解放区往来了,有一次一批西药运到解放区,”说到这里朱延年抓抓头皮在回忆当年的情形,说,“是运往苏北解放区的,在路上给日本鬼子截住了,一批货都没收了,我亏了老本,里面的人叫我暂时不要做了,这才断了往来。我早就赞成共产党解放军了,别看我这个买卖人,也算得是半个公家人哩。这次张科长来,不要拿我当外人才好。” 张科长是一个乡村知识分子,别说上海,连南京和镇江也没有去过。在解放区参加工作有三四年了,为人本本分分,老老实实,谨慎小心,观察事物比较迟钝。因为工作认真负责,慢慢提拔当了副科长。张科长听到朱延年这番话,又看见店员身上一律穿着布的人民装,讲话的时候嘴上缺不了新名词,完全是一派新气象,确实和别的药房不同,果然感到和朱延年亲近了些,不像刚才进门时那样提高警惕,精神也没有那样紧张了。他抽着烟,坐在沙发里,说: “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当然不会拿你当外人……” “张科长参加革命一定很久了,是我们的老干部老上级,以后希望多教导教导我们,也好让我们这些落后的人跟着你一道进步。” “不要客气。我不是老干部,也谈不上啥上级,我们大家互相学习。”张科长心里想:参加工作没两年,连党也没有参加,怎么能说是老革命呢?但是听他的恭维话心里却很舒服。他看朱经理倒是和一般商人不同,满口新名词,大概从前是和解放区往来过,否则不会这样的。朱延年确实曾经和解放区做过生意,但只是两三次,而且数目很小,他却夸大了许多许多倍。张科长听他说的口气那么大,和他现在坐的这间狭小的经理室极不相称。他抬头向四下张望了一下,这样小的地方能做很大的生意吗?他脸上不禁露出怀疑的神色。 朱延年一看张科长的眼光就知道他不相信福佑药房是做大买卖的,他连忙暗示地说: “唉,我们福佑因为给解放区往来,叫国民党反动派恨透了,逼得我们解放前不得不歇业,差点没搭上我这条小命。当然,只要为了解放区,为了革命,牺牲了我这条小命也不在乎。人生只要有个目的,死了也有意义。幸亏解放军解放了上海,我才逃出国民党反动派的虎口。解放后,我们高兴的很,人民翻身了,大家都忙……” “那是的。”张科长随便答了一句。 夏世富趁机会帮腔: “我们经理因为和解放区有往来,认识很多解放同志(他把区字漏了),整天忙的脚都没停过。” “是呀,”朱延年摆出浑身忙不过来的神情,说,“就拿福佑来说吧,我就没有时间来好好筹备复业,同行希望福佑早点复业,许多客户,特别是老区的同志更盼望福佑早点复业。做买卖的一回生二回熟,总喜欢老主顾,客人也总喜欢老铺子,双方熟悉,信任的过,办起货来放心,不会吃亏。就是这样,福佑还没有筹备的好,就草草复业了。”朱延年指着门外边那一溜已经移转给债权人的房间说,“那些房子还来不及布置,在同行与客户的催促之下,只好先复业再说,地方太小,怠慢你了,张科长。” 张科长弯弯腰,说: “没啥,我们过去打游击,有这样的房子就不错了。” 朱延年马上又把话拉回来说: “不过上海这市场就是这样,写字间——就是公司办公接头的地方——总是狭窄一点,栈房啊工厂啊倒是比较像样的。张科长啥辰光有空,到小号的栈房里去参观参观。请指教指教。” 夏世富在旁边听得朱经理这一番话,不禁给朱经理捏了一把冷汗,福佑有啥大栈房?幸好张科长说: “好的,等把货办完了,再说吧。” 朱经理抓紧这个机会,立刻接上去说: “张科长这次准备办些啥货呢?” 张科长从灰布人民装的胸袋里掏出一个日记本子来,打开来,从中抽出一张购物单子。他慎重地把它递给朱经理: “不多,先买这一批……” 朱延年一看那单子,心里毛估了一下,至少也得三四亿,这笔买卖可不小啊。他看着上面的药名,嘴角上露出了微笑: “张科长,那就请你把这单子留下来吧,小号来给你服务……” “不,你先给我,我等歇抄一份给你……”张科长想收回去。 “是不是准备也送到别的药房去估估价?”朱延年猜出他的心思,他有意放一码,显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说:“多给几家药房估价好,看哪一家货便宜,买哪家的货。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张科长办事真有经验!” 朱延年在张科长面前翘起了大拇指。张科长心里很得意。觉得朱经理的眼光不错:识人才。他外表没露出来,摇摇头,说: “太恭维了。” 第48页 四十八 “这样好了,张科长,我给你复写几份,开好本号的估价单,一道给你送过去。货暂时不忙配,等你比较了价钱,送给医药公司核价以后,决定买哪一家的再说。” 张科长点点头: “那我先走一步。” 朱延年问夏世富: “张科长住的地方安置好了吗?” “早安置好了。” 张科长吃了一惊: “我自己有地方住……” 夏世富拉着他的手说: “住在我们这里方便些,一样的,没有关系,走吧。” 朱延年送走了张科长,旋即把童进叫到经理室来,指着张科长的货单子说: “你去和营业部商量一下,开出一个估价单来。一般便宜的货照批发价九折计算……” 童进听到这样开价,他的眼睛愣了: “经理,这样计算?” “没关系,”朱延年满不在乎地说,“童进,我们是薄利多销主义,你开好了。贵重的药品你们照批发价九五折计算……” 童进暗暗佩服朱经理的手段:贵重药品九五析,那利润不错:一般便宜的货九折,估价单表面上看便宜,拉扯过来,还是划算。他不再提出异议,静静地听朱延年说下去: “这个估价单只准开便宜,不准开贵。张科长要把几家的估价单送到医药公司去核价的。这是我们福佑复业后的头一笔大买卖,无论如何不能叫人家做去,懂得吗?” 童进站在朱延年面前会意地点点头。 “你快去开,”朱延年说,“开好马上就拿来给我。同时把货单子给我复写三份。” 童进前脚走出去,夏世富后脚跨进来,他笑嘻嘻地报告了安排张科长的情形。朱延年听完之后,他最关心的问题是张科长究竟带了多少款子到上海来办货。夏世富想了半晌,皱着眉头说: “摸不清。张科长的嘴很紧,他不随便透露他的情形,连讲话也很小心的,你不是看到刚才那副腔调吗?” “这是老区干部的特点,你越问他越不讲,你要是把他引到话头上,他有时不提防就流露出来了。这辰光还不能追问,一追问他就不讲了,要装做不注意他讲的那些事,同时你表示晓得很多事,他就会慢慢讲的。我的外勤部长,现在做买卖不比解放前,要用点政治,要动点脑筋。” “希望经理多指导,我们实在太没经验了。”夏世富感到自己很空虚,听了朱延年的一番宏论,更感到自己不灵光了。 “你很聪明,只要努力学习,慢慢就会进步的。”朱经理鼓励他,问,“张科长带的行李多不多?” “不多,只是一个铺盖卷和一只箱子……” 朱经理听到箱子,脸上立即发出兴奋的光彩,紧接着问: “沉不沉?” “沉的很。” “对,那里面装的一定是钞票。这箱子有多大?” “三十二寸光景。” “我晓得了,至少也有五六亿现款,这笔生意我们一定要做上,世富,你再去了解了解他的嗜好和脾气,早点回来告诉我。” “好的。” 夏世富走了不久,童进把估介单和复写的货单子送进来,朱延年和他一道仔细校对了一下,比照市场上的行情,研究了哪些药品还可以压低一点,经过反复考虑,朱延年再三修正了估价单。晚上夏世富向朱延年报告了张科长的情况。朱延年吩咐几句,夏世富出去办理了。 第二天中午,朱延年和夏世富一同到惠中旅馆去拜访张科长。他们两个人走到三○二房间,茶房热情地过来打招呼,知道他们是来看客人的,便在三○二房门上轻轻敲了两下,里面没有回音,茶房说: “张科长睡午觉了,朱经理夏部长在隔壁房里等一歇。” 朱经理同意,他给领到三○三的空房间里坐下来了。喝了一口茶,朱经理对茶房说: “张科长一起来就叫我们,你在外边看着……” 茶房懂得这些老板包围顾客的意图,他会意地笑着说: “误不了事,你们歇着吧。” 张科长在床上睡得正熟,忽然听到轻轻敲门的声音,仔细一听:声音又没有了。他翻身想再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看看手表已经快两点了,他想起办货的事,就霍地爬起来。他下床一看,大吃了一惊。他放在床前的那双满是尘土的圆口黑布鞋不见了,却换成了一双贼亮的黑皮鞋。他想上海真是一个可怕的十里洋场,睡了一觉,鞋子就不见了,而且是在房间里不见的。这双皮鞋是谁的?一定是茶房打扫房间放错了,应该告诉茶房送还给它的主人。他要下床来,没有鞋子,只好权且借用一下那双新皮鞋。他把脚放进去,真稀奇,不大不小,正合适,是谁的脚和他一样大小呢?他低着头穿好了鞋子,抬起头来走两步,正要叫茶房,忽然看见床头那边放了一把靠背椅,椅子上放了一套深灰色哔叽的人民装,他好奇地把人民装上身拿过来试一试,走到衣橱的那块大玻璃面前一看:啊哟,不长不短,不肥不瘦,很合身。他很紧张地脱下来,慌忙折好,仍旧放在靠背椅上,竭力避免往那儿看。他过去开门,叫茶房。 朱延年和夏世富听到张科长的声音,就和茶房一道过来了。张科长见他们来,自己连忙缩回来,坐在床上,把皮鞋脱下,两只脚悬空挂在床沿上。他见茶房进来,劈口就说: “这是谁的衣服和皮鞋?怎么放到我的房间来,还给人家去!” 茶房没有吭气,他的眼睛望着夏世富。夏世富说: “这是送给你的。” 张科长急得一个劲摇手: “我不要,我不要……” “穿上吧,”夏世富笑嘻嘻地央求说,“不晓得合不合适。” 张科长的态度很坚决: “我不要这些东西,我用不着……” 朱延年看张科长的面色很紧张,他在旁边设法缓和这空气,轻描淡写地说: “先试一试,没啥关系。这皮子倒不错,是德国纹皮,嘻嘻。” 张科长挂在床沿上的两只脚直摇,也在反对的样子,他说: “用不着试。”心里想到刚才试穿的情形,脸颊上有点红红的,他对茶房说,“我的布鞋呢?你给我拿来。” 朱延年怕形势弄僵,知道老区的老干部刚到上海是很不习惯这样的,一切的事要慢慢的来。他没让茶房答话,抢先插上去说: “这皮鞋是我个人的,那衣服也是我个人的。你那双布鞋太龌龊了,大概他们拿去洗了,晒干了会拿来给你的。你今天先穿上皮鞋再说。这衣服和皮鞋先借你用一用,将来再还给我,不是送你的。” 朱延年把夏世富说错的话无意中收回来,张科长听他这样说法,神经稍为松弛一些了。朱延年更进一步说: “我们到老区去,天气冷了,部队上发衣服给我们,我们就不客气穿了。军民是一家,张科长不要拿我们当外人才好。” “那是的。” 第49页 四十九 他听朱延年继续讲: “凡事要入乡随乡,到啥地方说啥地方的话。这些物事,”他指着靠背椅上的衣服和床前的皮鞋,“在老区确实用不着,不过在上海穿穿倒也是需要的,嗨嗨。” 张科长听他这一番话认为也有他的道理,他转过脸去向靠背椅看了看:那衣服料子很不错,想到苏北的首长也没有这样漂亮的衣服,便立即转回脸来,对朱延年说: “那我借你皮鞋穿一穿,等我的布鞋晒干了还你。这衣服我一定不穿,我这身灰布衣服蛮好。” 夏世富搭上来说: “张科长,你试试……” 张科长没听他说完就摇头。朱延年懂得目前不宜再劝说,不在意地说: “你这身灰布人民装也不错……”他把话题拉到估价单上来,送过去复写的货单子和福佑的估价单,说:“张科长,都给你准备好了。” 张科长穿上皮鞋走过去。茶房看事体已经解决,转过身来伸伸舌头溜走了,侥幸这事差点没怪到他的头上。张科长迎着窗户站着,在仔细看那估价单,朱延年走到他的侧面,一边也看估价单,一边偷看他面孔上的表情:张科长有时眉头开朗,觉得药品的估价是比较便宜;有时眉头皱起,板着面孔,感到有些药品的开价并不便宜。朱延年站在旁边屏住呼吸,心卜通卜通地在跳。 张科长看完了估价单,知道总的来说价钱不贵,心中高兴。朱延年在一旁试探地问: “张科长,你是内行,一看就晓得估价克己不克己,小号一向是抱薄利多销主义的,对老区同志,尤其要克己。我们完全是服务性质的。嗨嗨。” 张科长把估价单往桌上一放,很谨慎地说: “等别的药房开了估价单再说,好啵?” “好的好的。” 夏世富怕生意让别家抢去,他赶紧凑上一句: “张科长确定了,请你早点通知我们,我们好早点给你把货配齐,别误了你的公事。” “决定哪家以后,就通知你们。” 朱延年恐怕露了马脚,连忙在侧面摆出不在乎的神情,补了两句: “不忙,等你考虑考虑,再和医药公司商量商量,研究在哪家配货都是一样。我们因为曾经和老区往来过,思想认识比较清楚,我们希望有为人民服务的机会。在上海办货要小心,有些商人唯利是图,过期的货也配进去,给客户上当。这药品不是别的,买了不能用不行。” “这话说的对,”张科长同意朱延年的看法,他说,“我要和医药公司他们多商量商量。” “应该的。”朱延年不再向这上面说下去,他暗暗扯到另外一个问题上去,“张科长,你头一次到上海来,凡事谨慎一点好。出门不要带贵重东西,小心叫别人偷去。” 张科长顿时想起了他带来的四亿现款,心时有点紧张起来:出门不能带,留在旅馆里安全吗?这倒是个包袱。路上为了这笔款子,他几乎整整一夜没合眼,到了上海又成了问题。他向房间四面看看,好像没有依靠,便脱口说出: “我带了一些现款来,别的倒没有啥贵重东西。朱经理,你看有啥办法吗?” “办法?”朱延年有意不马上答复,想了一阵子,才慢吞吞地说,“办法倒是有,就拿小号来说,我们的客户到了上海总喜欢把款子交给我们保管,要我们给他存在银行里。福佑和银行往来有专用支票,客户要款子,一个电话,马上就送过去,客户感觉很方便。小号特别派人负责,加倍小心。小号的宗旨就是为客户服务的。” “存在银行里,”张科长说,“也好,就是太麻烦你们了,朱经理。” “没啥,你吗,我们更应该服务的。” 张科长从床底下把箱子拉出来,说: “款子倒不多,只有四亿……” 朱经理看见一箱子人民币,他的眼睛里忍不住露出喜悦的光芒,望着夏世富说: “你快点给张科长送去,坐三轮去,路上小心点。” “晓得了。” 夏世富点了点数,提着箱子走出去。朱延年留在房间里,对张科长说: “我们的夏部长可算得是老上海了,他啥地方都晓得,要买什么东西,找他,他的门槛精来兮。” 张科长说: “以后少不了要麻烦你。” 朱延年瞧大事已成,他站了起来,很诚恳地说: “张科长,这估价单你仔细多看看,有些价钱我们还可以让点步。今天晚上请你便饭,希望你赏我一个面子。” 张科长不同意: “用不着,旅馆的伙食比我们机关的小灶还好。” 朱延年弯下腰去,说: “这是我对张科长的一点小意思,我们虽是初次见面,可是很谈的来,以后还希望张科长多多栽培。” “晚饭一定不吃了,我晚上还有事。” “别客气,”朱延年走到门口对张科长拱拱手,说,“我晚上过来候你。” 朱延年走到楼梯口那儿,刚才和他一同到张科长房间去的茶房追了上来,问他张科长那双布鞋哪能办。张科长昨天穿了拖鞋到浴室里去洗澡,夏世富趁此机会量了他的鞋子大小和衣服长短,立即从外面买了黑皮鞋和灰色哔叽人民装来。在他今天睡午觉的辰光,让茶房送了进去,特地把布鞋子拿出来。刚才朱延年顺嘴那么一说,茶房不知道怎样处理是好了。朱延年要茶房真的给他洗一洗,今天不要给他,等他催两三次以后再送去。如果他不提,就不必给他了。 张科长关起门来,又仔细看了一下估价单,想起这许多款子叫夏世富拿走,有点不妥。朱延年虽然说得那么好听,他究竟是商人啊,何况他们从前也不认识。这次夏世富从医药公司招待所打听出他来沪的消息,一直把他接到福佑药房来,情况没摸清楚,就把款子交出去,未免有点太冒失,应该自己存到人民银行去。他把茶房叫进来,问清了福佑药房的电话号码,当时打电话过去,告诉夏世富,他要这笔款子用,不必存了,请他马上送过来。 夏世富得到电话,急忙跑去问朱延年怎办。朱延年仿佛早想好了主意,旋即答道: “你告诉他:四亿款子已经派人存到银行里去了,要钱用,请他晚上告诉我。我去对付他。” 夏世富刚跨出经理室,朱经理又加了一句: “你打完了电话就回来,世富,你把这款子,”朱经理指着沙发旁边的张科长的皮箱说,“送到信通银行去,存在福佑药房的户头里。” 第50页 五十 第二十三章 童进走进经理室,小声地对朱延年说: “经理,张科长又催了,他叫我们快点把药配齐,他等着回去。” “晓得了。”朱经理有点不耐烦。 “他还说,再不配齐,他就不要了。” “不要就不要,这吓不住谁。” “这不好吧,”童进严肃地劝说,“收了人家货款,哪能好不配货呢?” 朱延年给问得无话可说,他转过口气来说: “当然要配货,不要一个劲屁股后头追……” “也难怪张科长,他等了半个多月了。”童进一想起这事,就很惭愧。 那天晚上,朱延年和夏世富一道请张科长吃饭,朱延年首先提出来问要款子派啥用场。张科长事先没想好题目,一时没答上来,只说是放在手边方便些。朱延年劝他还是存在银行里稳妥,要多少福佑派人随时送过来。张科长不好再说,暂时存在那里再说。 过了两天,各家药房的估价单送来了,价钱倒是福佑便宜,他并不马上决定,去找医药公司核价。医药公司那边管理这方面工作的旧人员,朱延年请过他们的客。医药公司的同志说:凭估价单看,是福佑货价便宜,买福佑的划算;只是福佑复业不久,品种可能不全,希望张科长抓紧一点催他们配货。张科长自己哩,想到受了他们非常热情的招待,穿了他们的衣服和皮鞋,现款也存在他们那里,不买福佑的药品既说不出理由,也有点不好意思。至于催配货,那是每家一样的,他决定买福佑药房的。 福佑药房办货的手续并不慢,决定之后的第二天下午就装了一批出去。本来张科长是希望一次配齐,夏世富说分批快,反正都得配齐。张科长同意他的做法,眼见第一批货上了火车,张科长稍为放心一点了。他不知道头一批货是福佑现成的便宜货,不值钱,自然装的快。第二批货就拖了一个礼拜,最后装出去时,那里面还暗暗搭配了一些冷背货,张科长却给蒙在鼓里。第三批,应该是最后一批了。催了一个礼拜,迟迟没有装,每次催夏世富,夏世富总是说“就装就装”,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张科长愁的难于打发这日子,等的有点不耐烦了。 在张科长焦急的等待中,夏世富笑嘻嘻地走进了他的房间。他不再和夏世富寒暄,劈口便问: “你们以后究竟还想不想和我做生意?” “你这是说啥闲话,张科长,一回生,二回熟,当然想做,当然想做!” “为啥还不配齐货?” “就要配齐,就要配齐。” “老是说就要配齐就要配齐,等了半个多月了,还是没配齐!” “张科长,这次真的就要配齐了。” “还有几天?” 这一句问住了夏世富,天晓得还有几天。他看张科长那股急劲儿,不说个具体的日期,一定会跳起来的。他具体的日期又说不出,便含含糊糊地说: “这个礼拜大概一定可以了。” “你说的,这次可要算话,这个礼拜一定要配齐。”张科长给拖得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他,可是还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没有货,那可别怪我了。” “我一定催朱经理,”夏世富见他态度缓和了,马上就把责任推到朱经理身上,到辰光没货他好有话讲。他说,“你放心好了,张科长。” 张科长叹息了一声: “整天呆在旅馆里等货,真闷的慌。” “我陪张科长出去散散心,……”夏世富说到这里便停下来,观察张科长的表情。 张科长毫不考虑地坚决地说: “我不要散心。” “反正闲着没事,到大世界去逛逛吧……”夏世富不再说下去,在听他的口气。 “不,”张科长说了一个“不”字,立刻想起了大世界。他在扬州家乡就早听说过上海。上海有个大世界,里面啥都有,可以说要啥有啥。这次到上海办货以前,也曾有个念头,到大世界这些地方去白相,一方面因为自己头一回到上海,人生路不熟;另一方面由于福佑的货始终没配齐,任务没完成,把到大世界白相这些念头忘在一边了。经夏世富一提,又勾起了消逝得了无影踪的念头,接着他思念地说,“大世界?” “唔,大世界,”夏世富看他有些心动,便乘机紧接上去说,“这地方可好白相哩,到了上海的人没有不到大世界去的。 有人说,不到大世界,等于没到上海。” “啊!” 张科长听夏世富一说,惊讶一声,态度没有刚才那样坚决了。 “去白相白相,反正闲着。” 夏世富不由分说,拉着张科长就走。张科长心里想去一趟也好。转一转马上就回来。 夏世富买了门票,首先把张科长带到进门右边的那一排镜子面前,指着镜子,嘻着嘴,对张科长说: “你看!” 张科长站在镜子面前,大吃了一惊,那里面出现了一个奇矮的胖子:胳臂短而粗肥,腿也短而粗肥,看上去膝盖就要接近脚面,身子,不消说,也是短而粗肥,头仿佛突然给压扁了似的,眉毛、眼睛和嘴变得既细且长。整个人比无锡惠泉山的泥制胖娃娃还要矮还要胖。这种人他从来没见过。他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他几乎不相信镜子里的人就是自己;看看自己,又看看镜子里那人的容貌,又确实是自己。接着,他好奇地又走到另一面镜子前面,上身非常之长,几乎占去整个人的长度六分之五,两条腿出奇地短,成了一个很可怕的怪人。他退后几步仔细一看,镜子里那个怪人突然发生了变化,变成两个人,下面一个人十分矮小,头上顶着一个倒立的人,细而长,长得只见半个身子多一点,脚都看不见了。这一长一矮的人都是自己。张科长在各种镜子面前,变成各式各样的畸形的人物,到最初一面镜子面前,才又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 第51页 五十一 张科长十分好奇地又重新在每一面镜子面前望了望,然后才不舍地离开。 “这是哈哈镜。”夏世富对他说,“因为在镜子里看到各种怪样子,没有一个人不哈哈大笑的,就叫做哈哈镜。”“唔,”他把畸形的身体所引起的喜悦隐藏在心底深处,随便地“唔”了一声,跟夏世富走去。他心里对大世界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夏世富把他从一个游乐场带到另一个游乐场,有时坐下来看一阵,有时站在那里停一会。这里有京剧,有越剧,有沪剧,有甬剧,还有淮扬剧;这儿有魔术,有杂技,有电影,还有木偶戏;另外还有吃的喝的地方。他站在三层楼上,只见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像流水般的涌来挤去。耳边听不尽的音响:京剧铿锵的锣鼓,越剧哀怨的曲调,杂技的动人心魄的洋鼓洋号……吸引每一个游客的注意。 他心里想;确确实实是个大世界,啥玩艺都应有尽有。这个地方不来一趟,真的是等于没有到上海。他回到惠中旅馆三○二号房间还在想每一个游乐场的情景:夜里躺到床上,在他眼前不断出现的也还是游乐场的情景和照在哈哈镜里的畸形的身体。 第二天,他起来很晚,吃过午饭,困了一觉,又是晚上了。夏世富那张阿谀的笑脸又在他面前出现了,低低地问: “大世界不错啵?” “这地方倒蛮有意思。”他心里想:上海真是一个迷人的地方。 “今天我们上另外一个地方去……” 张科长听到“上另外一个地方去”,心头一愣,啥地方?也许是自己曾经想去过的一个不敢告人的神秘的地方,他信口回绝: “绝对不去!”他感到任务未完成,两个肩膀上的责任很重,不能随便乱跑了。 “还没有给你说到啥地方去,为啥就说绝对不去呢?” 夏世富看他那股紧张劲,不禁笑了。张科长像是突然给人发现隐私,脸绯红了。等了等,改口说: “啥地方也不去。你们快给我把货配好,我该回去了。” “到了上海总得多看看,也不是到下流的地方去……”夏世富有意避免谈到配货上去。 “唔……”张科长没有说下去,但不再坚决拒绝了。 “到永安公司的七重天。这可是个好地方,站在上面,什么地方都看的到……” 张科长觉得待在旅馆里闲的发慌,利用这个机会到上海各个地方白相白相也不错,便答应道: “去就去吧。” 他们两人坐电梯上了七重天。夏世富先领他站在七重天的窗口,让他欣赏夜上海美妙的景色。天空夜雾沉沉,给南京路上那一溜大商店的霓虹灯一照,那红红的火光就像是整个一条南京路在燃烧着。远方,高耸着一幢一幢高大的建筑,每一个窗户里发射出雪亮的灯光,在夜雾茫茫中,仿佛是天空中闪烁着的耀眼的星星。张科长感到自己到了天空似的,有点飘飘欲仙。 看了一会,夏世富陪他走进了七重天的舞厅。两个人在右边靠墙的一张台子上坐下。音乐台上正奏着圆舞曲,一对对舞伴像旋风似的朝着左边转去。灯光很暗,随着音乐旋律的快慢,灯光一会是红色的,一会是蓝色的,一会又是紫色的。在各色的灯光下,张科长留神地望着每一个舞女,有的穿着乔其丝绒的花旗袍,有的穿着紫丝绒的旗袍,有的穿着黑缎子的旗袍,脚上是银色的高跟鞋,跳起舞来,闪闪发着亮光。他拘谨而又贪婪地看了一阵,又想看,又怕人发现自己在看,不安地坐了一阵子,想走开又不想走开,半吞半吐地对夏世富说: “我们走……走吧?” 夏世富从他的眼光中发现他对舞场发生极大的兴趣,便坐在那儿稳稳不动,说: “白相一歇再走。” 张科长不再言声,右手托着腮巴,凝神地望着舞池。夏世富给一个穿着镶了绿边的白色制服的侍者咬了一下耳朵,手向角落上的一个女子指点了一下。半晌,一个穿着大红牡丹的乔其丝绒旗袍的青年舞女走了过来,坐在张科长旁边。 一个曲子终了,舞池里的电灯亮了。张科长回头一看,忽然发现了这个青年舞女,连忙放下右手,靠左边坐过去一点,好给她保持稍远的距离。 “这位是张科长……” 那青年舞女点点头,亲热地称呼道: “张科长……我叫徐爱卿……” 张科长不自然地点点头,立刻把头向左边望过去。舞池里的灯光变成紫色的,张科长暗暗回过头来,朝那个舞女觑了一眼,正和那舞女的眼光碰个正着,他马上又把头转向左边。 夏世富对徐爱卿说: “请张科长跳个吧……” 徐爱卿看张科长神色不自然,她没有马上站起来请他跳,很老练地说: “张科长阿肯赏光……” “不……” 张科长不知道自己要讲啥,说了个“不”字,没有再讲下去。 夏世富料想他不会轻易跳的,没有勉强他,却说: “张科长是老革命,老干部,是国家的功臣,打游击打了很多年,现在全国解放了,革命成功了,也该享乐享乐……” “是呀!”徐爱卿说。 张科长在回味夏世富的话:真的,在苏北辛苦了这么多年,有机会到上海来,现在等货,闲着没事,又是夏世富请客,不白相也太对不起自己了。他早听说上海舞厅富丽堂皇,到了七重天一看,果然不错,坐在身旁的徐爱卿更是生平没有见过的漂亮的少女,跳一次舞为啥不可以呢?可是他耳朵里仿佛听到另一种声音:你是出来办货的呀,为啥要到这些地方来?他犹豫不决,但并不拒绝徐爱卿,只是说: “我不会跳,看看吧……” 夏世富说: “请徐爱卿小姐教你。” 徐爱卿顿时接上说: “张科长一定跳得蛮好,不用我教。嫌我跳的不好……”“不是这个意思,”张科长满口否认,“不是这个意思。” 夏世富凑趣地说: “那就跳一个吧。” “等等……”张科长松了口。 夏世富说了一声“好的”,便拉徐爱卿到舞池里去跳了。他们两个人一边跳着,一边谈着。张科长不知道他们谈的啥,但看见徐爱卿的眼光老是盯着他望。他漫不经心地也对着她望。 夏世富和徐爱卿跳完了一个曲子,回到座位上来。夏世富说要小便去,站起来走了,把徐爱卿和张科长两人撇在那儿。她见张科长的眼光专心注视着舞池,不和她搭讪一句话,等了一会儿,她说: “肯给我面子啵?科长。” “什么面子?” 张科长回过头来问徐爱卿。她笑着说: “我想请你跳只舞?” “我,……我不会……” “我晓得你会,就是看我不起!” 她向他微微一笑。 “不是,不是……”张科长一个劲否认。 “那就跳吧,”她拉着他的手,要到舞池里去。 他望见舞池里挤满了人,在暗幽幽的蓝色的灯光下,一对对舞伴跳着轻盈的慢狐步舞。舞池附近的台子全空空的,只有他和徐爱卿坐在那里没跳。他是会跳舞的,并且也是很喜欢跳舞的,一进了七重天,他的脚就有点痒了,但觉得在舞池里和舞女跳舞不好。如果这儿是机关内部,他早跳得浑身大汗了。徐爱卿再三邀请,他觉得老是拒绝也不好,何况舞池里没有一个熟人,连夏世富也不在哩。他慢吞吞地说: “那你教我……” 第52页 五十二 “好的。” “只跳一个!” “随便你……” 徐爱卿拉着他的手一同下了舞池,随着音乐旋律,在人丛中跳开去了。接着她又请他跳,他想:既然跳了一个就跳吧。等他们跳完了两个曲子,手挽手地回到座位上,恰巧夏世富比他们早一步回到座位上,他翘起大拇指对张科长说: “跳的真好,科长。” “不会跳,”张科长忸怩地说,“是她硬拉我下去的,献丑了。” “科长跳的邪气哉,夏先生。” “我早就晓得了。” 现在张科长再也不顾忌啥,时不时邀请徐爱卿跳。跳完一个曲子回来,张科长发现夏世富不见了,他心里有点焦急。 她说: “等等大概要来的。” 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张科长还不见夏世富来,心里实在忍耐不住了,老是向舞池四面张望:没有夏世富这个人的影子。他不禁信口说道: “怎办呢?还不来!” 她一点也不急,老是讲:“等一歇再讲。”张科长站了起来,不耐烦地说: “不行,我得回去了。” 他又向四面看看,仍然没有夏世富的影踪。这时正好有个穿白制服的侍者走过,张科长指着夏世富的空座位问他: “你看见这位客人到啥地方去吗?” “是夏先生?” 徐爱卿点点头。侍者说: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们两位了。刚才有电话找夏先生,有要紧的事,他回药房去了。你们的账他已经付了。他要我告诉科长一声,对你不起,他有事先走一步。” 张科长感到有点莫名其妙,药房里忽然有啥要紧的事?为啥知道他在七重天舞厅呢?他事先给药房讲好了吗?这一连串问题,他得不到解答。徐爱卿却毫不以为奇,漠不关心地说: “不去管他,我们跳吧。” 张科长有点生气,果断地说: “不跳了,我要走哪。” “也好,”她也站了起来,靠着他身边,低低地说,“我送你回去……” “不……” 她没有再说下去,陪他走出了七重天。她好像事先知道他住在惠中旅馆,挽着他的手向那个方向走去。他失去了主宰。上海的路,他不熟,他也没有办法甩开她,可是心里又不愿她送自己回去。他无可奈何地一步步向前迈去。她一直把他送进了三○二号房间…… 第二天黄昏时分,夏世富又来了。张科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生怕他知道自己昨天晚上的事。不等夏世富开口,他首先说道: “今天啥地方也不去。” 夏世富等了一歇,笑了笑,说: “去看周信芳的《秦香莲》,怎么样?反正闲着没事。” 张科长后悔昨天晚上的荒唐,做了绝对不应该做的事,幸好夏世富不知道,否则宣扬出去就更糟糕了。他今天打定了主意,不怕你夏世富说得天花乱坠,啥地方也不去,避免自己再陷下去。他急于要回苏北去,很严肃地质问夏世富道: “你们的货啥辰光可以配好?” “大概快了!” “三天以内行不行?”张科长的眼光盯着他。 他见神色不对,马上应道: “差不多。” “那么,你快去办吧,货不配齐,我啥地方也不去。” 夏世富一看苗头不对,不再说下去,转身就走了。他出了惠中旅馆直奔七重天,找到徐爱卿,安排好了,才回到福佑药房去。 一小时以后,徐爱卿出现在三○二号房间里,约张科长到七重天去。张科长坚决不去,但经不住她好说歹说,拖拖拉拉地走了。 张科长一天又一天地这样生活下去,夏世富来晚了一点,他反而怀念起他来了。有时夏世富不来,就叫徐爱卿陪他出去白相,然后一同回到惠中旅馆。张科长不大催货了,甚至希望货慢一点配齐也好,他这才有理由在上海等货。他逐渐把苏北行署卫生处交给他的任务淡忘了。 正在张科长沉浸在欢乐中,忽然接到苏北行署卫生处拍来的电报,要他把货办好,立刻回去。张科长从梦一般的境地里清醒过来。他不再催问夏世富了,因为夏世富老是一副笑脸,你骂他两句也是笑嘻嘻的;你发脾气也没用;如同皮球一样:把它打到地上旋即又跳了起来。他算是对他没有办法,就直接打电话到福佑药房来,正好是童进接的电话。他发的脾气,童进认为应该的,这是福佑药房不对,他就在朱延年面前提出自己的意见。 朱延年看童进一本正经在说,语气之间带有责备的味道,他不好再发脾气,怕在同仁面前露了馅,漏出去,那不好的。 他说: “明天就配,你通知栈务部的配货组……” 童进进一步说: “栈房里缺货,很多酊剂没有,复方龙胆酊,复方大黄酊,陈皮酊,净大黄酊……这些都没有,别的贵重的药品也没有,哪能配法?” “有。”朱延年信口答道,他望着窗外先施公司的矗立在高空的霓虹灯广告在想心思。 “真的没有,我问过栈务部了。” “我说有就有,你不晓得……” 童进听得迷惑了:栈务部说没有,朱经理说有,难道是栈务部骗他,或者是朱经理有啥妙法?朱经理毫不犹豫,很有把握地说: “明天给张科长配第三批药。” “那很好。”童进不再提意见。 朱经理给夏世富咕哝了几句,过了点把钟,他们两个人一道出去,到西藏路去了。福佑药房的前身——福佑行——现在成为福佑药房的工厂了。这个工厂真正做到“工厂重地谢绝参观”,除了朱经理和少数有关的人员以外,不要说外边的人,就是福佑药房的人也不好随便来的。这个工厂非常之简单,既没有高大的烟囱,也没有成套的机器,连装药用的瓶子也不完全,只是几个铅皮桶,一些大小不同的瓶子和少数各种不同的药粉。站在那间客堂里,就可以看到这个工厂的全貌了。 朱经理走进客堂,要夏世富准备好铅皮桶和水,他自己拣了几包药粉,拿了一瓶酒精,开始制复方龙胆酊了。 按照药典规定:复方龙胆酊一千西西,它的含量应该是一百格兰姆龙胆粉,四十格兰姆橙皮,十格兰姆的豆蔻,一百格兰姆甘油和百分之四十五的醇。朱经理放了龙胆粉和醇,夏世富在旁边说: “成分不够吧?” “我要你准备的黄连呢?” 夏世富把刚才从中药铺里买来的黄连递给朱经理: “在这里。” “放下去就差不多像了。” 这些酊剂按照规定应该浸五六天才行,朱经理他们把药配好,只浸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就来过滤了。没有过滤纸,夏世富拿过一块绒布,上面加了一张草纸,既不干净,也未消毒,马马虎虎就过滤出酊剂来了。夏世富过去试了一下分量,不够,他急得满头是汗,走到朱经理面前: “还差十五磅,哪能办法呢?” 朱经理昂起头来一想,说: “给我加自来水。” 夏世富照办,二百磅假酊剂制造出来,装在瓶子里,送到栈务部,装了箱,和别的药一同准备发到苏北去。 张科长把第三批发票看了一下,和他要买的货单一对,还有一些药没配齐,数量不多,价钱不少,毛估一下得八千万,几乎占整个办货四亿款子的四分之一。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朱经理,你也太不像话了,要我等了半个多月,到今天还没有配齐?” 第53页 五十三 朱经理很沉着,他一点不慌张,说: “是啊,真对不起你,我今天又打电报到广州去了。那边说有一大批货已经装出来,这几天就要到。我们做生意要规规矩矩的,宁可慢一点,但一定要配好货。药品这些东西是救命的,千万不能马虎。这次广州那边手脚慢了一点,请张科长包涵包涵。下次你要办啥货,早点把货单子寄来,我们先给你办好,你一到上海,马上就给你装走,这多好。” 张科长没有心思想到下一次,他问: “这次怎办呢?” “你索性再等两天就差不多了,一切开销算我的。” 张科长想起苏北的电报,组织上要他回去,一定是家里有啥重要的事体,他不好再耽搁,便说: “我回去还有事呢,开销倒不要紧。” 朱延年知道这是好机会,即刻说道: “那我派人送过去?” “究竟哪一天可以配齐呢?” “快哪,快哪,我看顶多三五天。”朱经理说得很有把握,其实他根本没有打电报去广州,广州也没有货装出。 张科长却信以为真: “五天一定可以装出?” “没有问题。” “我今天赶回去,”张科长还不放心,又加了一句,“五天以后等你的货到。” 朱经理叫了一辆祥生小汽车送他到北火车站。张科长身上穿的那身灰色哔叽的人民装,脚上那双德国纹皮的皮鞋擦得雪亮,现在头发也是乌而发光。他们走进车厢,夏世富已经给张科长把位子占好,东西也放妥了。在张科长座位的行李架上有一辆小孩子玩的三个轮子的脚踏车,他的座位下面是两大筐香蕉和苹果;这些都是朱经理要夏世富买的,张科长并不知道。 他们坐了一歇,车站上的铃响了,服务员在催送客的人下去。夏世富给张科长握了手后,指着脚踏车和水果,说: “张科长,这是我们经理送给你的一点小意思。” 张科长愕然了: “我不要,请你带回去。”张科长站到座位上去取。 朱经理说了一句:“小意思。” 他们两人飞快地下了车,走到张科长座位的窗口外边来。 张科长拿下脚踏车来想从窗口退还给朱经理,叫夏世富上前一把拦住。 车站上的铃声停了。穿着黑色制服的站长,朝着火车头的方向,扬了扬绿旗,火车轰隆轰隆地慢慢向前移动了。 张科长的头从窗户那里伸出一半来,对着朱延年和夏世富,自言自语地说: “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没啥,没啥。”朱延年毫不在意地摇摇手,一边又追上蠕动着的火车说,“张科长,下次早点来,来以前先给我个信,我好来接你。” “好的,好的。”张科长把胳臂伸出窗外,向朱延年和夏世富挥了挥,说,“谢谢你们。”他心里想这一次到上海真不错,不然真是白活了一辈子。下次有机会当然要来,而且不像这一次小手小脚,要痛痛快快地白相白相。 火车慢慢远去了。 夏世富望着消逝在远方的那只灰色哔叽人民装的袖子,对朱延年说: “张科长和他刚来的辰光不一样了,经理。” “那当然,”朱经理在月台上兴奋地走着,说,“不管是共产党也好,青年团也好,也不管是老干部也好,新干部也好,只要他跨进我们的福佑药房,我就有办法改造他的思想。啥前进,啥为人民服务,都是说的好听,全是骗人的假话。世界上只有一件事体是真的:钞票。有了钞票,要前进就前进,要为人民服务就为人民服务。没有钞票做啥也不灵。古人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只要有钞票,保险你路路通,多大的老干部也过不了这一关。这就是马克思讲的物质基础。” 夏世富似懂非懂,说: “那是的。” “所以,我开头叫你不要急,对付老区来的老干部急不来,要用另外的改造思想的办法。你看,他今天穿上那套灰哔叽人民装很自然了,也不提啥了。在惠中旅馆和徐爱卿一同走出走进也没啥了。” “徐爱卿这笔费用可不小啊,经理。” “不算啥,徐爱卿这次给我们不少帮助,以后要多多照顾她。”朱延年毫不在乎地说,“对待不同的干部要用不同的手段。世富,懂得啵?” 夏世富摇摇头。 “不懂不要紧,你很聪明,只要努力学习,你慢慢会进步的。” 他们走出了四号月台。朱经理见后面到了一班车,旅客熙熙攘攘地走来,他说话的声音就放低了些。 夏世富的眼睛里闪耀着钦佩的光芒,他没注意从他旁边走过去的旅客,只顾巴结地说: “经理的本事真不小,又会做生意,又会政治。这次对付张科长,我跟经理学到不少本领。” “那当然,做一个新民主主义时代的商人可不容易,单靠经营吃不开哪,还得搞政治,这样才有前途。” 第54页 五十四 第二十四章 朱筱堂一走进大厅,伸手便扭开电灯,挂在下沿的那四个大红色的宫灯顿时亮了,照得大厅里明晃晃的,当中那幅“丹凤朝阳”的中堂也显得十分耀眼,好像从画面放射出红日的光芒。 “做啥?”朱暮堂一见那宫灯就有点生气,说,“也不办喜事,为啥把宫灯都开了?” “宫灯亮一点。” “我不要亮,我讨厌亮,太刺眼了!” 朱筱堂站在大厅当中,不知道怎么是好。母亲把他从窘境里救了出来,说: “筱堂,把宫灯关了,开上头的小灯。” 朱筱堂马上开亮了长几上的帽筒也似的小灯,然后把宫灯一一关了。朱暮堂坐到大八仙桌左边那张红木宝座上,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 “世道真的变了,想不到连延年也不要田地。” 他用右手的食指有规律地敲着红木八仙桌,发出清脆的音响。他在寻思原因。筱堂他娘知道他们兄弟两个人不和,但不敢直接提出,怕朱暮堂不高兴,只是说: “他恐怕要付钱,当然不肯要了。” “不,我在信上说的清清楚楚,分文不要,完全奉送。” 她试探地说: “是不是生你的气?” “那是过去的事了。五十两金子到现在没有归还,这两年也没向他提,做哥哥的总算对他仁至义尽了。听说他在上海混的不好,福佑曾经宣告破产,现在虽说复业了,可是做生意买卖风险大,没有田地稳妥。田地顶多年成不好,少收点,绝不会贴本,也不会宣告破产。我想送他一点地,落叶归根,将来也好有个依靠。他却不要,你看气人不气人?!” “他不要就算了。” “算了?”他睨视她一下,心里还在打主意,想叫朱延年收下。 “有地还怕没人要?” “天下就有这样的怪事,不但延年不要,连瑞芳也不肯接受。” “姑姑为啥不要?” “义德在上海走红运啦,一爿厂一爿厂开办起来,手下工人成千上万,当然不希罕我们这点薄田。” “这真叫人想不通。” “不过,瑞芳没有说死,她说没有工夫到乡下来管理田地,如果要记在她名下也可以,还是要我代管……” “那她同意了?” “信上的意思想推掉,大概义德不赞成;她又不好意思回绝,留了个尾巴。唉,”他长长叹息了一声,不胜感慨地摇摇头,说,“人情浇薄的很,到了紧要关头,就是兄弟也不可靠……” “延年那号子人,你别理他。” “当然不理他。我朱暮堂多这么一二百亩地也不在乎,好在我家的地早就分了,”说到这里,他的眼光转到右下面红木宝座。朱筱堂坐在那边,刚才爸爸讲了他两句,一直没有言语。爸爸关照他,“日子记住了吗?” “记住了,无锡解放前三个月就分了的。” “对。” 无锡一解放,朱暮堂就留心土地改革的事。《土地改革法》公布了,他仔细研究那四十条,看来看去,差不多可以背诵出来了。他把土地分登了五户:朱暮堂一户、朱延年一户、朱瑞芳一户、他老婆和他儿子两户,说是在解放前三个月就分了的。因为《土地改革法》第八条规定了在解放以后出卖、赠送土地的,一律无效。他怕儿子忘了,特地提醒他一下。他很满意儿子记住。但是朱延年不接受他的好意,却有点棘手。他想亲自到上海去一趟,可是最近乡下风声很紧,有许多事要办理,一时走不开。他准备写一封恳切的信,要瑞芳去办,只要朱延年不反对,一切事情由他负责,绝不叫朱延年吃亏,并且还可以选送点租米去,朱延年一定会收下的。他很有把握地说: “延年那边,还可以想点办法……” “他肯吗?” “试试看。……” 朱暮堂的话还没有说完,从大厅后面忽然走出来一个人,他轻轻走到朱暮堂的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 “老爷,我回来了。” 他站在一旁,听候朱暮堂的吩咐。朱暮堂对苏沛霖的突然从后面出现,感到有些惊异: “你怎么从后面来的?” “怕走大门遇到人,特地绕到后门来的。” “好,你办事有经验。” “全靠老爷的教导。” “船开了吗?” “开了,开了,我亲眼看船开走了,才回来报告的,保险到上海出不了问题。” “这一船开走了,我就放心了。”朱暮堂心中默默计算偷运走的粮食,一共运走三条船,快两百石了,都是管账先生苏沛霖一人经的手,他很满意苏沛霖的才干。他得意地说,“沛霖,你看,这批粮价能不能涨一点?” “涨一点?没有问题,就怕脱手耽误时间,是不是早点脱手把稳些,省得担风险。” “所言甚是。看上去,涨也涨不了多少,还是早点脱手好。”朱暮堂想起了朱延年,接着说,“你能不能想办法送十石粮食给朱延年?” “三老爷那边吗?”苏沛霖知道老爷和朱延年不搭界有好几年了,怎么忽然要送粮食去呢?虽说在朱公馆里数他最熟悉朱暮堂的那本账了,可是这件事却有点突然。 “对。” “当然有办法。”凡是朱半天交办的事,凭苏沛霖过去的经验,只要一提朱暮堂三个字,没有办不到的。 “要不要到上海跑一趟?” “用不着,老爷,我明天早上和这边粮店说一声就行了。” “弟弟肯收吗?”筱堂他娘怕朱延年再一次拒绝。 朱暮堂摸透了朱延年的脾气,白花花的大米送给他,一定要;等他吃上几天,再写信告诉他,这是送给他那些田地的一部分租米,要退还也来不及了。他没有把心里的打算说出来,很有把握地笑了笑说: “你等着看吧。” 她不了解其中奥妙,苏沛霖相信朱暮堂一定有把握才说这句话。他深深了解当过国民党商团队队长和日本鬼子时候的区长的朱暮堂,只要他心里想到了的事,就一定可以办到。 他说: “老爷一定有办法。” “叔叔见啥都要,有十石粮食,他不要才怪哩。” 朱暮堂很高兴儿子说的这几句话,觉得他慢慢长的成熟了,看事体比他娘还深一层。他心里充满了喜悦,看了儿子一眼,然后转过来对苏沛霖说: “下甸乡的树林怎么样哪?” 第55页 五十五 “已经安排好了,准备这两天夜里动手,过几天保险再也看不到树林了。” “要砍的干干净净,多化点钱也没关系,村里很多人都看上了那一片树木,一棵树也不要留下,看他们分去!” 下甸乡有一片桃树林。无锡的水蜜桃在全国是闻名的,而下甸乡的水蜜桃是无锡水蜜桃当中最好的一种。朱暮堂宁愿把它砍掉,也不甘心分给那些泥腿子。《土地改革法》一公布,他就想到他手下那些财产怎么能够不落在泥腿子的手里,能转移的尽量转移;能毁掉的彻底毁掉;不能毁的,像老契将来要交出去烧掉,他叫人带到上海拍成照片,痴心妄想等蒋介石回来好派用场。在这方面,苏沛霖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老爷,动手辰光,我也去,绝不会留下一棵树来。这方面的事,你放心好了。”苏沛霖走上一步,低低向朱暮堂说,“最近汤富海的气焰可高哪,眼睛就像是长到头顶上去了,谁也不放在他眼里。” “汤富海?”朱暮堂一听到这二个字,马上就想到汤阿英,一只已被他捕捉到手的小鸟,却叫她飞了,从此一去杳无音讯。他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十分可惜,更可恶的是汤富海这个硬汉子,打不死压不扁,一直是他的死对头。现在快土改了,村里有人撑他的腰,自然趾高气扬,目中无人了。他按捺下心中的气愤,冷笑了一声,说,“这两天你看到他吗?” “看是看到他,没大讲话。” “你可以和他多聊聊……” “我?”苏沛霖这一阵子硬着头皮在替朱暮堂办事,他尽量不出头,暗地里卖力气。他从来没有见过老爷像现在这样特别慷慨,从中他可以弄到不少油水;想到村里那些干部,他不得不提防被发觉,自己混在里面,以后下不了台。 朱暮堂察觉他的心思: “你不敢去吗?” 没等苏沛霖回答,朱筱堂提出反对的意见来了: “汤富海这样的人没有心肝,多少年来,我们养活他一家子,到现在还欠我们很多石租米没有还,啥地方都和我们做对,理他做啥?” “孩子,你究竟年轻,人家现在坐上台面了,为啥不可以理他呢?……” “这号子人,死无赖,欠租不还,差点要抢我们的地了,现在理他,尾巴翘的更要高了!……” 娘制止儿子说: “筱堂,你不懂事,听你爹说下去。” 儿子默默地望着爹,但脸上的表情还是不赞成理睬汤富海。苏沛霖暗暗支持大少爷的意见,从侧面说: “汤富海一心惦记分老爷的田地哩!” “要土改了,当然要分我的地。”朱暮堂抚摩一下胡须,等了一歇,说,“沛霖,你在村里听到仙诗没有?” “仙诗?没听说过。” “我倒听到过,这首仙诗很有意思。” 他这么一说,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每个人的眼光全望着他。他不慌不忙地一句句哼道: “一片青山柴石水,前人种田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 朱暮堂平日无事,喜欢在家里吟诗弄画,有时自己也爱胡凑几句。可是筱堂他娘却是外行,对这些玩意没啥兴趣。但这首诗看来很神秘,和他们的命运攸关。她好奇地问: “这是啥意思?” “这是扶乩扶出来的,天机不可泄漏,不过给你们讲讲没啥关系。这首仙诗的意思说的很清楚,现在土改不顶事,那些泥腿子别忙高兴,以后会有人来,朱半天的地还是朱半天的。” “真的这样吧?”她忍不住高兴得笑出声来了,这一阵子心里担忧的事可以不用发愁了。 朱暮堂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说: “仙诗是这么讲的。” 仙诗是这么讲的,苏沛霖暗自思量这句话,他想最近老爷很慷慨又很镇定,原来其中有道理的啊!早知这样,他更可以放手替老爷卖力气了。朱暮堂在给自己制造幻想。接着散布谣言,假装是听来的: “外边还传说:桃花开,蒋军来!” 苏沛霖脱口问道: “共产党的天下只有半年多的时间吗?” “长不了!”他摆出很有把握的样子,这样好叫苏沛霖死心塌地给他卖命。 “啊!”苏沛霖又是惊又是喜。 “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桃花开了以后,看我的手段吧,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 “老爷说的真对!”苏沛霖感到今后要更靠拢一些朱半天。 “那现在何必去看汤富海的脸色呢?”朱筱堂听了这些消息心里着实高兴。 “孩子,你要晓得,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现在在台面上,拉他一把,对我们有好处。” “那是的,老爷,我明天一清早就去找汤富海去……” “不必那么匆忙,过几天去也不要紧,办这些事不宜青天白日去,夜晚比较妥当,也不要自己打上门,最好是在路上偶然碰上,叫做不期之遇,拉到村外边角落里去谈……” “老爷想的周到极了。” “要让他晓得,别高兴的太早了,世道以后还要变的,那四句仙诗说的很清楚啊。他的头是铁做的,他就开会去。朱家和汤家是多年的东家伙计了,以后见面的日子还多着哩。他有啥需要,我可以照顾他……” “老爷对他太好了。” “暮堂做人是很慈善的,他救济过的人简直数不清啦。” 朱暮堂听筱堂他娘的话心里十分舒服,他捋着胡须注视苏沛霖。他发现苏沛霖最近行动很诡秘,虽说给他办事也还卖力气,但是有些胆怯,他不便点破,暗暗对他说: “这回全靠你啦,汤富海不好对付,不过,你很干练,一定可以成功。只要汤富海在村里不带头闹事,别的人就好办了。”他眼睛望着大厅上那溜宫灯,想起过去光辉灿烂的日子,只要蒋介石回来,他依然会永远在梅村镇住下去,便对苏沛霖鼓励道,“你给我的事体办成功了,过了目前这一关,将来我要好好犒赏你的。” “听了老爷的指点,我想一定成功。”苏沛霖心里在想:汤富海这个头可不好剃呀! 村子里的鸡在咯咯地啼叫。它呼唤着就要到来的黎明。朱筱堂不禁打了一个哈欠,站起来,对爹说: “我们该睡了。” “唔,该睡了。” 第56页 五十六 第二十五章 苏南土改工作队的同志背着背包,带着雨伞,一进了梅村镇,汤富海高兴得整个心儿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因为汤富海成份好,村里情况熟悉,有事好商量,土改工作队里有两个同志分配住在他家里。开过土地改革动员大会,村里每一个角落男男女女都热烈展开土地改革政策的讨论。讨论后,村里一批一批妇女也和男子一样参加了农民协会。汤富海早就参加了农民协会,现在是里面的积极分子。在农民协会会员大会上,他是农民协会委员的候选人之一。他和其他候选人坐在一排木凳子上。他们背后也有一排木凳子,上面放了许多白底蓝花的粗瓷饭碗,一人背后一个。会员们手里拿着黄豆,看中了哪个候选人,就在他脊背后面的碗里投下一颗黄豆。汤富海背后的碗里有六百七十九颗黄豆,当选了农民协会的委员。 汤富海当上了委员,劲头更足,赶早带黑,在农会里和土改工作队同志一道儿办公,讨论问题,领导农民分组算过去地主剥削的细账。做完一天活,他回到家里,一路哼着新学会的歌子: 石头里头也会冒青, 荒山见面也有人影, 受苦格人要出头, 只要大家一条心。 阿贵听到歌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好奇地盯着爹看: “你也唱歌?” “老了,不能学吹鼓手?” “我没听你唱过。” “现在可听见了。我很喜欢这支歌子,工作队的同志都会唱。他们教我,我慢慢就会哼了。” “我也会。” “那好,我忘了,你就教我。这支歌子的意思很好。过去,我们各顾各的,没有连在一道,尽受地主的欺负,有苦也说不出。现在大家连在一道,成立了农会,讲话可响亮啦。人民政府给了我们大权,村里的大事得先问问农会。” “还要问问农会委员哩。” 儿子一句话说到爹的心窝上去了。汤富海有点不好意思,哼了一声,说: “看你能的,和你爸爸开起玩笑来了,没有个高低!” “当委员的也不止你一个!” 汤富海瞪了儿子一眼,心里却很喜欢他,觉得他心眼儿灵活,见事,脑筋转动的飞快,手脚也快,庄稼话做的蛮出色,是自己的好帮手,将来一定有出息。他忍不住把心里的喜悦流露出来了: “孩子,我们吃尽了朱半天的苦头,过去眼泪只好往肚里流。你娘在世的辰光,想到根据地去讲理,可是路远,我们又离不开,现在解放了,盼来了共产党解放军。你说,啥人心里不高兴?” “这倒是的。朱半天谁来都吃香,国民党时代,他是商团队队长;日本鬼子来了,他当伪区长;鬼子投降了,他又当国民党青年救国团的大队长。这回共产党来了,朱半天可吃不开啦!” “那还用说!好容易巴望共产党来了,又等了一年多,土改队同志才进了村。现在,可以伸直了腰走路,闷在我肚里这口气可以吐出来了。” “土改队进村好久了,爹,为啥还不下手?”阿贵没有参加具体工作,不了解土改队的打算,他以为土改队同志一进村,应该马上就向朱半天开刀,老不见动静,有点不耐烦了。 “同志们办事可有章程哩,土改不是耕地,一锄头就可以把土翻过来,这笔老账要仔仔细细的算啊,要登记村里的土地人口,公布土地人口清榜,学习划分阶级,评定阶级,三榜公布阶级成份……” 阿贵不等爹说完,拦腰插上去说: “这些事体不是都办了吗?” “最近就要召开群众大会,控诉朱半天……” “那可好呀,啥辰光开?” “日子还没定,也不远了,正在准备着哩。” “这有啥好准备?控诉朱半天,谁上台都可以讲他一大篇。” “你说的倒轻巧,上台讲话,当着众人的面,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工作队的同志想找谁讲?” “你猜猜看?” 爹有意不说出来,儿子猜了一个又一个,爹都摇摇头,最后儿子意识到了,指着爹笑嘻嘻地说: “那么,是你……” 爹脸上满是皱纹的皮肤绽开了得意的笑容,一对老眼炯炯发光,像是枯萎的老树上忽然开放出青春的花朵。儿子走上去,把爹的手紧紧抓住,激动地说: “真的是你吗?” “谁给你说过假话?” “得好好想想,朱半天的罪恶可多着哩,别漏了一桩两桩……” “你不提醒,差点忘了,我要找工作队的同志先商量一下,怎么控诉,这一辈子还没做过这一行哩!” 爹说完话,拔起腿来,像一阵风似的,走了。 汤富海从农民协会走出来,村里家家户户的灯都熄了,只有土改工作队的同志还在农民协会辛勤地工作哩。他在回家的路上,低着头,一步一步慢慢走去,心里在想刚才工作队同志的话。 一轮新月高高挂在墨蓝色的天空,清澈如水的光辉普照着大地,照着汤富海,他的影子在泥土路上踽踽地移动着。一阵乌云逐渐从西边过来,遮住了新月,挡住了清冷的光辉,村子顿时陷入昏暗里。 汤富海忽然发现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去一看:离他三尺远近有一个男子向他走过来,面孔却看不清楚。他问道: “谁?” “老汤,是我。” 汤富海从这熟悉的声音中辨别出那个人来了,说: “苏管账,是你?” “你别叫我苏管账啦,我不愿意再给朱老虎跑腿了。” “为啥?” 第57页 五十七 “给地主做活,没啥意思。” “没啥意思?”汤富海在想这句话的意思,世道真的变了,连苏沛霖也不愿给地主做活了。他半信半疑地说:“朱半天不是很喜欢你吗?” “他利用我。我过去不明世事,受他的骗,为了家里几口,给他卖力气,其实,像我这样的人啥地方不好混碗饭吃,为啥要听他摆布?我想另外找点事体做。” “另外找点事体做?” “唔,”他走上一步,和汤富海肩并肩亲热地走着,歪过头去说,“以后要靠你啦。” “汤富海吃了一惊: “靠我?” “是呀!” “我一个穷光蛋,有啥好靠的?” “啊哟!别客气啦,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不是外人。你以为我不晓得吗?你现在是农民协会的委员,村里的大权都抓在你们手里,你们说东,谁敢讲西?只要你言一声,还愁不给我一碗饭吃。” “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汤富海口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热呼呼的,听的很舒坦,觉得苏管账真的变了。 苏沛霖早从汤富海的语调里察觉他心里的喜悦,便进一步说: “老汤,你有啥事体,吩咐好了,我给你办。” “我?”汤富海认真地朝自己身上望了一下,因为乌云遮盖了月光,看不大清楚;想他这一辈子尽听别人使唤,给别人做活流汗,不管大小事体,都是自己动手。他有啥事体要苏沛霖这样的大人物做呢?他客气地说,“不敢当,没啥事体要劳动你。” “今天没有事体,以后找我也可以。”苏沛霖把嗓子放低,贴近他的耳朵关心地说,“村里谣言很多,你听说没有?” “谣言?” “说国民党的兵舰已经开到上海吴淞口,美国兵要协助他们进攻上海,蒋介石要到上海过中秋节,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 月光从那一大片浓厚乌云的空隙里泄漏一些下来,照着静静的村落。汤富海随着苏沛霖信步走去,不知不觉快走到村边。苏沛霖借着那一片月光,看汤富海的脸色忽然变了,板着面孔,知道他内心有点愤怒,就没再说下去,听他怎么说。 汤富海头一次听到这些谣言,心里想:日日巴、夜夜巴,好容易巴望到共产党来了,国民党反动派真的又要回来?朱半天还会得势?他不相信这一派胡言,显然是坏人造谣,站了下来,歪过头,注视着苏沛霖说: “别听那些谣言。” “我看也不像真的,共产党解放军早就占领了上海,他们会不把吴淞口的口子守住?蒋该死几百万大军给解放军打败了,要回来,没那么容易。” 汤富海愤怒的脸色慢慢消逝了,泛出一点红润润的光泽,说: “我也这么想。” 苏沛霖把话又拉回来说: “不过,这回有美国帮忙,事体也很难说。” “这个,……”汤富海没有说下去。 “虽说是谣言,留点后路,不管蒋该死回来不回来,反正不吃亏。” 汤富海思索他这些话的意思。苏沛霖见汤富海默默地不言语,估计他的话也许起些作用,便乘势再加一把力: “老汤,村里还有谣言哩,说今年改地主,明年改富农,后年改中农,改完中农改贫农。土改以后日子也不好过,缴公粮富农要缴一百二十斤,中农要缴七十斤,贫农要缴三十斤。分了田的一定要多缴公粮,缴不出的也要缴,满五亩地的就要缴累进公粮……” 汤富海狐疑地望着泥土地上的月光,他想土改工作队同志说的和苏沛霖的不一样,他们曾经学习过的《土地改革法》也和苏沛霖说的不一样,这是哪能一回事呢?他问苏沛霖。苏沛霖想了一阵,说: “当然是工作队同志说的算,我听到那些,想来一定是谣言。” “对,坏人造谣。”汤富海冷静地想了想,肯定地说。 “现在听话要留心,不能上坏人谣言的当,老汤。”苏沛霖设法收回他的话。 “那些地方坏蛋一定会造谣破坏的。” “是呀!”苏沛霖改了口,试探地说。“有人说共产党说的好听,就是常常变卦,分了地以后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他们两人走到村边的十字路口,这时月光又完全给乌云遮住了,苏沛霖见汤富海没有言语,以为给他说动了,便拉着汤富海朝右边的一条下地的抄道走,靠着一家人家的灰墙站了下来,进一步低声试探地说: “有人说,留点后路好……” 汤富海听苏沛霖的话越说越不对头,觉察出今天晚上苏沛霖的态度有点奇怪,忽然对他这么亲热,啥原因呢?要提高警惕,不能上他的圈套。“留点后路”是啥意思?苏沛霖要留啥“后路”?对他的话需要仔细听听,看他究竟耍的啥阴谋。 他不露声色地听他说下去。 “我倒有个主意……”苏沛霖的声音更低了。 汤富海把头就过来,凝神地谛听: “啥主意,……” “朱半天现在正是倒霉的时候,在村里谁也不理他,连我也离他远远的,不多加小心,说不定啥辰光把我们连累上。” “那当然。” “可是蒋该死一回来,这梅村镇又是朱半天的天下啦!” 汤富海忍下心中的愤怒仔细在听。苏沛霖紧接着说: “你和朱半天是多年的东家伙计的关系……” “有这回事。” “你现在要是暗中帮他一把,将来他对你一定有好处。” “你现在要是暗中帮他一把,”汤富海了解苏沛霖今天晚上和他亲热的用意了。要我帮朱老虎一把,汤富海暗自冷笑了一声,觉得苏沛霖这条狗腿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朱老虎把汤富海一家弄得家破人亡,血海般的深仇没报,现在救星共产党来了,正是他报仇雪恨的美好的日子到了,却在太岁头上动土,要他帮仇人一把,不禁火冒三丈,恨不能马上给苏沛霖一顿老拳。他两手真的紧紧攥着,但没有揍苏沛霖。他想起了苏沛霖下面那句话:“将来对你一定有好处”,看上去朱老虎和苏沛霖商量好了,要苏沛霖拉他下水。他竭力按捺住心头燃烧般的怒火,想了解他们打的坏主意,表面保持平静地问: “暗中帮他一把?” 第58页 五十八 “你是农民协会的委员,土改的事体你应该照样办,不管谣言怎么说,土改总是好事……” 汤富海认为这些话没啥不对的地方,他听苏沛霖说下去: “农民斗地主也是应该的,你也要去参加……” 汤富海心里说:“我岂止参加,还要带头,领导大家一道斗朱老虎哩!” “朱半天有些事体,只有你晓得的最清楚,你不说,村里没人晓得……” 苏沛霖说到这里,望了汤富海一眼,看他面孔没有表情,不晓得汤富海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没有,也不晓得汤富海同意不同意这样暗中帮朱半天一把。汤富海见他没说下去,不置可否地问: “这样暗中帮朱老虎吗?” 苏沛霖急于把事体办好,以为汤富海心中同意了,就连忙说: “是的,你这样暗中帮助,一不影响土改,二没人晓得,三是朱半天领情,他不会忘记你的帮助的,”苏沛霖看汤富海一直没有吭声,他的胆子也大了,进一步说,“最近朱半天就想分点地给你……” “分地给我?不要!不要!”汤富海警惕地一口回绝。 苏沛霖马上把话拉回来: “地主的地当然不能要,老汤,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要是送点粮食给你,我觉得……” “哪能?” “可以考虑。” “考虑?” “唔,粮食是四大财产,反正要分的,你受了许多苦,又是委员,应该多分点,这又不像土地那样显眼——没地方藏; 粮食藏的地方可多着哩,谁也不晓得粮食是谁的。” “你说的容易……” 苏沛霖看汤富海像是有点意思了,他毫无顾忌地说下去: “这么一来,你就保险了。” “这就保险了?”汤富海暗中好笑。 “是呀,现在你保护一下朱半天,国民党回来,朱半天保护你,这是双保险。” “双保险?”汤富海思索苏沛霖这句话,望着村边茫茫的夜雾,他感到惊诧,怎么和苏沛霖走到这里来了?苏沛霖谈的很久,原来为的是这个呀!想起早一会儿土改工作队同志的话,要提高警惕,防止地主破坏土改,这话一点不错,想不到朱老虎和苏沛霖胆大包天,竟然活动到他的头上来了。但这也好,一方面暴露了朱老虎的罪恶面目,一方面也给全镇敲了警钟。他要马上回去向农民协会和土改工作队负责同志汇报,同时应该回去快点准备控诉朱半天才是啊!他气生生地说,“我不要朱半天保护!” 苏沛霖一听他口气忽然变了,不知道是啥原因,正要问他究竟,他拔起腿来,径自走了。苏沛霖赶上一步,恳求地说, “老汤,有话慢慢谈呀!” “我还有事哩!”汤富海瞪了他一眼。 “有啥事体?”苏沛霖追上去问。 “你别问!”汤富海头也不回,匆匆走了。 第59页 五十九 第二十六章 徐总经理一走进朱瑞芳的卧房,马上给她拉到靠窗户的红木小圆桌面前,两人肩并肩地坐在红木靠背椅上。她放低了嗓子,呼吸很急促,小声地说: “不好了,乡下出了乱子!……” “啥乱子?看你这样大惊小怪的!”他十分沉着,感到今天瑞芳的神色有点异乎寻常。 “这个乱子可不小——暮堂给抓进去了!” “啊!暮堂他……”他也忍不住吃了一惊,早几天就听到一些儿风声,说乡下在闹土地改革,报上可没消息,和乡下也很少来往,没料到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体。他怀疑地问,“是不是他的老脾气又发作了,欺负农民?伤害了人?” “你这话说到啥地方去了,义德,我哥哥自从解放以后,可老实啦,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蹲在家里,啥事体也不出头露面,也从来不打人不骂人,怎么会伤害人呢?” “为啥抓进去?” 她把今天上午乡下来人说的情形,详详细细给他复述了一遍,不断摇头,叹息地说: “世道变了。共产党是个笑面虎,进上海的时候,说什么一切照旧,连国民党的人员也包下来;现在可好,共产了,把地给分了,连地契也烧了!” “土地改革是共产党的政策,这个倒是早就说过的。” “你别胳臂朝外——帮共产党说话,我就没听说过。我听人家说,共产党来了,要共产共妻,现在算是灵验了,共地主的产了。……” “共产党早就颁布了土地法,对江南一带还算是客气的,不然早就动手了。” “还算客气的,你说的倒好听。乡下闹翻了天:汤富海那些泥腿子在台上指手划脚,把朱家的祖宗八代都给骂遍了,成了个啥世界?在万人大会上,共产党尽听泥腿子的话,哪里有暮堂说话的地方?可怜我哥哥辛苦了一辈子,才积聚下这些田地,一下子都叫泥腿子给分了,连牛呀家具啥的也不剩下,这啥地方有个王法?” “你说话小声点,隔墙有耳!” “我就不怕,共产党就是有三头六臂,道理总要讲的。没有王法,天下就大乱了!” “共产党信什么王法,人民政府自己立法,共产党说的算。” “那我们就没有讲话的地方了吗?”她望着卧房里那一套红木家具,红木的大玻璃衣橱斜对面是一张特制的新式的双人红木床,给一床天蓝色的缎子盖罩盖着,上面绣的是飞天。床头两边的红木小立柜上各有一盏台灯,是红木雕花的;靠窗户的那个梳妆台也是红木的。这一套红木家具是朱暮堂特地定做,给朱瑞芳陪嫁的。她看到这些家具,就好像看到朱暮堂一样,伤心地说,“暮堂就这样让他们抓去吗?……” “共产党要抓,那有啥办法?” “那我哥哥就这样完了吗?” “这个……”他没有说下去。 她意识到会有不好的结果,忍不住幽幽地哭泣起来了,边哭边说: “义德,你要想法子搭救搭救我哥哥……” 他从朱暮堂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共产党今天这样对付地主,明天可以同样对付资本家。本来,瑞芳卧房里这一套红木家具,二十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原来的色泽,红润而又发亮,非常牢固,仿佛用一辈子也不会变样,现在使他感到不知道在啥辰光这些家具连同这座美丽的花园洋房就不再属于徐义德的了。他好像看到一股不可抗拒的浪潮席卷无锡乡下的辽阔的原野,越过沪宁线,正向上海郊区冲击,动摇了他这座美丽的花园洋房。…… 她哭了一阵,见他坐在红木靠背椅上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啥,嗔怒地问道: “我哥哥的事,你一点也不动心吗?” “谁说的?” “那我要你想法子,为啥不吭气?” “这……这……”他恍然想起她刚才的话,说,“我正在想哩。” “你想出啥好法子来了吗?” “好法子,不是一下子能够想出来的。” 她把眼睛一瞪: “你究竟想了没有?” “当然想啦,”他现在真的在想,等了一会儿,说,“区委统战部杨健部长这个人很和气,我们工商界有啥事体找到他,只要符合党和政府的政策,他倒是肯帮忙的,不晓得这件事体怎样。” “那一定也肯帮忙,你快去找他吧!” “这事情不好随便找,要好好想一想,”他觉得突然去找杨部长有点冒失,万一不肯,不但碰个大钉子,说不定讲徐义德包庇地主,可吃不消啊!他说,“区里头寸怕不够……” “找市里?” “上海市委方面,人头不熟……” “那就不找吧,让我哥哥死在牢里好了。” “不,不,一定要想办法,我,我正在动脑筋哩,”他用右手肥肥的食指敲了敲右边的太阳穴,辩解地说,“我并不是不想法子,我是想找一个妥当可靠的法子,否则不起作用,也是白费心机。我想,这事发生在无锡,一定要在无锡托人情才好,……” “你是想推到我娘家身上吗?无锡除了我们朱家以外,尽是些穷亲戚穷朋友,共产党来的那帮子新人,谁也不认识。” “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 她脸上露出了笑意: “谁?” “有位马慕韩,是上海工商界的红人,同无锡党政方面的首长很熟,今天晚上有个聚餐会,可以碰到他……”“那就找他吧。”她感到哥哥有救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那你快去吧!” 他看看窗外的太阳老高,玻璃窗户上反射的阳光把屋子里的红木家具照得亮堂堂的,闪闪发光。他说: “还没到辰光。” 朱暮堂有救了,她想到嫂子和侄子: “乡下这样乱法,嫂子他们老是蹲在乡下也不是个办法,你看,要不要把嫂子和侄子他们接到上海来住?” “接到上海来住?”他愣了一下。 “唔。” “上海……也是共产党的天下,……” “城里究竟比乡下好些。” “这个……共产党的事……很难说……” “我晓得你怕,不敢让嫂子和侄子他们来!” “你让他们来好了,让他们住我家里,看我怕不怕!”“真的吗?”她没想到他这样干脆,主动要嫂子侄子来住。 “当然真的。” 第60页 六十 “那我马上就写信给他们,要他们接到信就来……” 她站了起来,准备去写信。他稳稳坐在那儿不动,说: “朱暮堂在狱中,要不要有人照料照料?” “有苏沛霖他们。” “你刚才不是说朱家那些佣人佃户都变了心吗?他们肯照料朱暮堂?” “你说的倒也有理,那就让他们暂时在乡下住着吧。” “我倒希望他们能来我这里住下,”他心里想:现在乡下闹乱子可以住到城里,将来城里闹乱子,住到啥地方去呢?早想办法,还来的及,不如搬到香港去住,省得担这份心事!把厂搬走,没有这个可能;全家走,也容易引起共产党注意;他一个人走,把三个老婆都撂下?舍不得。马上申请出境,也不是一天能够办到。纵或一时离不开,香港总是一个退路。最近徐义信没有信来,叫他放心不下。守仁也没消息,更是不像话,这孩子一定白相野了,把娘老子放到脑壳背后了。他得安顿安顿,写封信给弟弟,要他好好经营,管教管教这个小畜生,万一上海风声紧了,他想法去香港,也有个立足之地。他同情地说,“他们在乡下的日子也不好过。” “是呀,我想去一趟,看看他们。” “你自己去?” “唔。” 他想了一想,转弯抹角地说: “你能去一趟,亲自看看他们,当然很好,就是这个时机不好。暮堂给抓到牢里,谁晓得有啥别的原因,法院在审理这个案件,一定要调查有关的人,你自己找上门去,万一牵连到你身上,连累我们徐家,那可不好!” “我不去看看,放心不下。” “你说的对,连我也想去看看他们,可是,辰光不对头,不去吧,又不放心,真是左右为难……”他皱起眉头,在想香港的新厂,怎样可以快点发展起来。 她见他为难的神情,说: “你别发愁,这样好了,我不去,你看,叫老王去一趟哪能?” “叫老王去,唔,这也是个办法。”他不好再不同意,但也不完全同意,掉转话题说,“不过,他去哩,作用不大,看看他们是可以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把暮堂弄出来。” “你说的对,天色不好了,太阳都下去了,你快去找马慕韩去吧。” “好的,我去换身衣服。” “我叫老王准备准备。” 他走出卧房的门,又回过头来,不放心地说: “他走以前,让我交代他几句。” 第二十七章 “他今天又来了。” 林宛芝说完了,对徐总经理嘟着嘴。 徐总经理诧异地问道: “谁?” “谁,还不是冯永祥,除了他还有谁?” “他来了,有啥大惊小怪的?” “我讨厌他。”林宛芝不高兴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去,拉开鹅黄色的丝绒窗帷,把东边那扇窗户完全打开,一阵风吹来,把她额角上一卷头发吹起,披在淡淡的眉毛上。她转过身来,斜对着壁炉上面的美国电影明星嘉宝的照片,把披下来的头发理好,用夹子夹起。 冯永祥是今天下午三点钟到徐公馆来的。最近冯永祥几乎是每个礼拜都要来一次,头几次还是两个人或者三个人一道来,近来只是一个人来了,甚至不到一个礼拜就又来了。这个礼拜一刚来过,今天才礼拜二,便又来了。一来,他总想法找到林宛芝,谈起话来没就有一个完,言语像是一条长长的河流,絮絮叨叨流不尽。 冯永祥总是挑林宛芝爱听的讲。今天他十分关怀地对她说: “像你这样的人,在我们工商界家属里,是数一数二的……” 她给他捧得心里痒痒的,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蛋儿红红的,谦虚地说: “冯先生过奖了。” “我说的完全是实话,一点也不恭维你。” “我算得啥,工商界家属里比我强的人多的很哩。” “这件事,老实说,我比你清楚。”他说这句话倒的确真实的。冯永祥不但在上海工商界里是红人,而且在工商界的家属里也是闻人。不管是哪位工商界巨头的年轻太太,只要有啥事找到他,不怕他哪能忙碌,一定遵命照办,并且办得保证使你称心如意。他自己绝对不嫌麻烦。他在工商界里不但尽力拉拢一批资本家,连资本家的家属也在他的网罗之内,这样可以发展自己的势力和提高地位。对于徐义德这样的实力派和林宛芝这样出色的人物,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并且要特别下些工夫。他说:“你啊,真是数一数二的……” 他伸出大拇指来,在她面前赞扬地晃了一晃。 “不见得。” “你别不信,真的,我不说假话,”他留神地向东客厅外边看了看,见静静的没有一点人声,他便走到她跟前,说,“你聪明,你漂亮,你能干……谁也比不上你。” “啊?” 她惊喜地望着他那副眉飞色舞的神情,口头上虽然不承认,但也不否认。她觉得他真正是她知心的人,只有他才发现她这些好处,也只有遇见他,她才第一次被人这样赏识。不过见他走近跟前来,感到有些惶悚。她的身子有意往双人沙发的角落上靠紧,好跟他保持较远一点的距离。 他会意地追近了一步,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同情地说: “可惜你老是蹲在家里,像笼子里的小鸟,晓得外边的事情太少了。”他见她听了这几句话低下了头,知道已经打动她的心弦,又加重语气地重复了一句,“太少哪!” 第61页 六十一 这几句话深深打动了她的心。她在徐公馆里的安逸、舒适的生活,使她忘记了外边的一切;也可以说徐义德用安逸、舒适的生活换得她抛弃外边一切的活动。她自己原来也有一个理想。她家里勉勉强强供给她读完了中学,就再也不可能满足她上大学的愿望了。经过朋友的介绍,她到沪江纱厂总管理处当打字员。她不安于这个工作,还希望有机会跨进大学的门。她第一天上班,徐义德就注意到她美丽的面孔和苗条的身材,亲自不断分配她的工作,有些并不是一个打字员份内应该做的工作,也叫她做了。慢慢她变成总经理的私人秘书了,经常一同出进。不到两个月的工夫,他和她发生了关系,答应供给她读大学。不久,她的愿望实现了,是沪江大学夜校的一年级生了。每天下了班,她就挟着书包到圆明园路去读大学了。她并不真的喜欢徐义德,也不满意给徐义德骗上了手,为了职业和学费,她不得不和徐义德维持暧昧的关系。她等待大学毕业,找个适合的对象,然后离开徐义德,远走高飞。她上课不到两个礼拜,就成为班上男同学注目的中心,其中有个李平同学,人长得很魁梧,年纪和她仿佛,特别和她亲近,她哩,也不讨厌和他往来。一学期没有读完,徐义德发现这件事,立刻和她谈判:要末,她马上离开总管理处,随她和李平这家伙到啥地方去,从此断绝和徐义德的关系;或者,她和李平断绝往来,干脆搬进徐公馆去住,打字员的事体也不必做,以后有机会再上别的大学。徐义德知道李平家庭经济不富裕,这样一逼,她一定很服帖地倒在自己的怀里。果然,为了将来能再上大学,她答应搬进徐公馆,成了他的第二位姨太太。可是徐义德开的将来让她再上大学这张支票,至今没有兑现。她提过几次,他总是用各种借口推迟,怕她再遇到第二个李平。在徐公馆安逸、舒适的生活中她的意志逐渐给消磨了。近来听冯永祥给她谈的外边姐妹们的一些活动情况,发觉老是蹲在这幢花园洋房里有点儿腻味了。现在年纪大了,功课也早忘了,大学当然考不上,即使想法进去,功课也赶不上了,可是她也不愿意这样下去。她有时甚至想离开徐义德,特别是上海解放以后,不想再过姨太太的生活,可是到啥地方去呢?她想呼吸呼吸外边的新鲜空气,希望从徐义德那儿得到一些外边的情况。徐义德每天回来很晚,见了面总不给她谈正经。在徐义德的眼睛里看来,她是不必要知道外边那些事体的,他当然无须乎讲给她听。根据徐义德腐朽的人生观来说:这样的舒适而又安逸的生活难道还不满足吗?再有别的要求,完全是多余的。他一天到晚在外边忙碌,回到家里来需要的是体贴和安慰,也就是享受。这就是他的三位太太的责任,特别是林宛芝的责任,因为他心爱的就是林宛芝。 她也低沉地叹息了一声,隔了半晌,说: “我何尝不想多晓得一些外边的消息哩。” “只要你想听,我可以讲给你听。” 他向前走近了两步。 “怕你太忙了。” 他见她答应了,大胆地挨近她的身旁,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亲密地说: “不,只要你愿意听,你要我啥辰光来,我就啥辰光来。” 她的肩膀像是忽然触了电,不自然地跳动了一下。她坐在双人沙发的角落上已经让无可让了,可是冯永祥越靠她越近,她怕外边有人走进来,看见了不像话,连忙客客气气地说: “请坐……冯先生。” 听到“请坐”两个字,他还以为是让他坐到她的身旁,接着听到很客气地称呼他冯先生,又把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拉远,再一注意她的表情,是她的右手指着对面的沙发,知道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他并不走开,又试探地拍了她一下肩膀,若无其事地说: “随便谈谈,没啥关系。” “冯先生,请坐到那边谈。” 他嘻着嘴,问: “一定要坐到那边才可以谈吗?” 她见他站在自己跟前不走,“唔”了一声,就坚决地站了起来。他怕弄僵了,连忙放下笑脸,嘻嘻哈哈地说: “好,好好,遵命坐下。” 他立刻坐到她对面的单人沙发里,跷起二郎腿,轻松愉快地摇了摇,说: “这样行吗?” 她见他这股顽皮劲,也笑了,说: “行。” 他谈了许多工商界活动的情况,特别着重谈了一些他和政府高级干部见面的情况,其中掺杂了许许多多的新名词。她听的又有兴趣又有点焦急:有兴趣的是那些事从徐义德那里从来没有听到过;焦急的是他的话匣子在她面前打开,好像永远不会完似的。连催促他三次,他才站起来告辞。她和他握手分别时,他又紧紧握着她的手很久不放,眼睛毫无顾忌地注意着她的一对眼睛,意味深长地说: “再见。” 她觉得他的举止有点儿奇怪。徐义德从朱瑞芳那里过来换衣服,她就向他表示对冯永祥的不满,不料徐义德毫不在意。她想把今天冯永祥对她轻浮的举动详详细细地告诉徐义德,迟疑地说不出口,想想,还是应该对徐义德说,便道: “他……” 她还没有讲下去,就叫徐义德拦腰打断了,受宠若惊地说: “我晓得,他又来看我了。今天是礼拜二,我要约朱延年一道去参加,说不定是他准备陪我们一道去的。你为啥不多留他一会?” “多留他,”她噘着嘴,说,“他要走,我有啥办法。” 徐总经理仍然坐在沙发里,觑着眼睛在欣赏林宛芝那一对明亮动人的眼睛,一边轻轻地问: “你为啥讨厌他?” “你不晓得,”她现在想起:假使把刚才的情形老老实实告诉徐义德,可能引起徐义德的误会,便简单地说,“他一来了就不走,死皮赖脸的坐在那里。” “那也没啥,冯永祥你可不能得罪他,他虽然无产无业,可是华丰毛纺厂的董事,永泰烟草公司副经理,又是工商联的委员,是工商界的红人,哪一方面都兜的转。所以有些厂店都希望请他挂个董事、经理的名义,情愿他拿干薪不做事。他是我们工商界的代表人物,也是我们工商界的代言人。你晓得,我参加星二聚餐会就完全是靠他的大力支持。将来我们有许多事体要重托他,要倚靠他。别人请他也请不来,现在他自己常到我们这里坐坐,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林宛芝走到梳妆台前面凳子坐下,拿了一把小镜子照了照刚才被风吹得有点乱蓬蓬的头发,用梳子理了理。她拿起美国的密丝佛陀唇膏涂了涂嘴唇,想起了冯永祥,有意表示不满地说: “我讨厌他。”可是她心里却是另外一个想法,嘴上还是说,“我也没啥事体要求他。” “你不能这样讲,”徐总经理晓得她不高兴冯永祥,怕她真的得罪了冯永祥,那对他的事业和前途是不利的。他站了起来,走到林宛芝旁边,扶着她的肩膀,温柔地说: “我可有事体要找他,我的事体不就是你的事体吗?我的事业做大了,前途更有发展了,还不是为了你,还不都是你的。” “哟,”林宛芝回过头来,用左手的食指指着徐总经理的腮巴子,那指甲上艳红的蔻丹就像是徐总经理腮巴上的一个大的红痣,“看你嘴甜的。我是你的第三房,你的产业将来还不是大的,徐守仁的,同我林宛芝没有关系,我也不做那个梦。” “你又是这一套!” “我也不是明媒正娶的,人家看不起。” “谁讲的?” “自然有人讲的,二的不说,大的还会不说么。我跟了你就倒霉,整天要听不三不四的话,吃人家的眼下饭,受人家的脚板气。” “这都是你自己多心多出来的,谁不晓得我最喜欢你。大的没死我怎么好扶你的正,给你讲过不止一遍了,你倒忘了。” “我怎么会忘记,”林宛芝嘟着小嘴,对着镜子里的徐总经理说,“就是大的死了,还有二的哩,我们这种人,命里注定是这等货!”她伸出自己的小手指说。 徐总经理的肥胖的手指指着镜子里的林宛芝说:“你整天只是闹啥大呀小的,现在是文明时代,不分大小,我要是死在你的前头,在遗嘱上写清楚大部分财产给你,这总算满意了吧?”他用手抚摩着她雪白细嫩的腮巴子,他的嘴轻轻地吻着她刚才梳好的头发。 “我没那福气。别把我放在胳肢窝里,人家心上有个我,我就是死了也就闭上眼睛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徐总经理一眼。 “小丫头,尽调皮。”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整个心都给你了,还不满意吗?” “别灌我的迷汤了,不忘记我就好了。”她仰起头来望着站在她背后的徐总经理,伸出四个手指,说,“人家说你有了第四房呢?” “少瞎三话四,没有的事。” 第62页 六十二 “我听说棉纺公会有位江菊霞,是什么执行委员,又是女老板,能文能武,开起会来能讲话,提起笔来会写字,做的一手好文章,拜倒在她脚下的有好几位,其中有一位鼎鼎大名的——” 说到这儿林宛芝有意停下来,徐总经理有意好奇地问道: “谁?” “你猜猜看。” “我不管人家这些事,你说是谁?” “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徐义德!” 徐总经理用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腮巴子: “死家伙。” “啊哟,”她从他面前闪开,说,“没有就没有,捏我做啥? 捏得我真痛。” “好,好好,”他抚摩着她的腮巴子,说,“不痛了吧,算我不是。” 林宛芝霍地站了起来。徐义德整理一下有点皱了的白衬衫,穿上西装外套,看了看手表,说: “时间到了,我要约朱延年到星二聚餐会去。” 林宛芝把他叫了回来,拉到梳妆台的大镜子跟前,说: “你看!” 徐总经理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头发有一绺披下来,奇怪地问道: “真糟糕,头发怎么乱成这副样子?” “别急,我给你梳梳。” 林宛芝给他梳好。他对镜子照照,然后向楼下走去。 林宛芝坐在梳妆台前面凳子上,发现自己的头发也有点乱了。她拿起绿色的塑胶梳子在头上梳过来又流过去。 第63页 六十三 第二十八章 徐总经理的汽车开到汉口路吉祥里停了下来,连揿了两下喇叭。朱延年从弄堂里走到汽车那儿,打开车门,问徐总经理要不要到福佑药房去坐一会。徐总经理摇摇手: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早点到还可以和他们多聊聊。有些会员早一个钟头就去了。” “早点去好。”坐在徐义德左边的梅佐贤说。 “那就去吧。” 朱延年跳上了汽车。徐义德问他: “你晓得暮堂出事了吗?” “姐姐对我说了,”他漠不关心地说,“这种人,我晓得,迟早要出事的。” “你不能这样讲,也太不幸了。”徐义德叹息了一声。 朱暮堂虽然是无锡一带有名的大地主,可是朱延年从他那里,除了借到五十两金子以外,再也没弄到啥油水。也不管朱延年宣告破产以后怎样没落潦倒,他得不到朱暮堂一丝一毫的同情和援助。他听利朱暮堂被抓的消息,与其说是吃惊,不如说是高兴。因为是姐姐要他去,他不得不应付一下。 在姐夫面前,他不禁流露出内心的喜悦,轻描淡写地说: “地主吗,共产党来了,当然要土改;不过,他为人太厉害,人缘不好,自然要吃些亏的。” “不管怎么说,我们总是亲戚,得给他想点办法。”徐义德想起早一会朱瑞芳的忧虑,给朱暮堂惋惜,希望朱延年也给他出个点子,说,“听说他在土改以前还准备分些地给你和你姐姐哩!” “他啊,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会分地给我们?还不是看着要土改了,地保不牢了,想摘掉地主的帽子,把地分散。我才不希罕他这个人情哩!” “你说的倒也有理。” “早些日子他又送来十石米,我本来不要,他们硬要我收了,这两天正准备退还给他,谁晓得他出事了。” “天有不测风云,……” 徐义德看马路上的人像水一样的流过去,想了想,说:“不过,能够给他想法还是尽点力好,你姐姐一定要我找人说说情,你看,今天去了,找啥人好?” 徐义德想要朱延年先找马慕韩开口,探个路子,然后他看情形,再往下说。朱延年懂得他的意思。他自己固然不愿意帮朱暮堂的忙,但是他没法叫别人不帮朱暮堂的忙,何况是姐姐和姐夫哩!看在姐姐和姐夫的面上,落得做点顺水人情,表示也关心的神情,说: “说来说去,亲戚总归是亲戚,我和他一笔也写不下两个朱字。提起朱暮堂来,我心里当然很气,不过,他出了事,也得救他一把。照我看,你找找冯永祥,他是工商界的红人,人头熟,行情熟,门路熟。他准有办法。” “对。”梅佐贤附和他的意见。 “冯永祥,”徐义德默默念着这三个字,考虑了一会,说,“对,找他试试看。直接找他谈好不好?” 梅佐贤察觉总经理的意图,接上去说: “我先和他谈谈看。” “好的。”徐义德顺便说道,“听说马慕韩无锡方面熟人不少……” 朱延年怕再给梅佐贤抢先,连忙说:“那我和他谈。” “也好,今天人多,怕找不到机会,你们谈的辰光不要勉强。” 说话之间,汽车已经开进了思南路。 星二聚餐会的会址在思南路路东的一座花园洋房里。徐总经理参加了星二聚餐会以后,他深深觉得他的脉搏和上海工商界的重要方面的脉搏一同跳动了。每次聚餐会上他都听到许多新鲜的东西,特别是一些重要的新闻他比一般工商界朋友早知道;有些事体和工商界朋友一道商量商量,学习学习,确实比一个人闷在写字间里办厂要高明得多,而且在这里可以听行情,领市面。但他感到有些情况知道的还不够及时与具体,他的熟人不多,接触面不宽,深交的尤其少,他把梅佐贤拉进去还不够,就想到了朱延年。他从信通银行金懋廉经理那方面知道:自从沪江纱厂担保福佑药房开了透支户头,福佑从来没有透支过,并且开了户头没几天就存进四亿款子,以后经常有一二十亿进出。福佑还了债,生意也做大了。徐总经理对朱延年另眼看待,想拉他进星二聚餐会。一方面可以做他的助手,沟通各方面的情况;另一方面,表面也是对朱延年的提携。他和冯永祥做朱延年的介绍人,上一次星二聚餐会批准朱延年入会。今天他带朱延年去参加。 汽车在星二聚餐会的大门里停下来。这一幢相当宽大的花园洋房是大沪纺织厂董事长王怀远的住宅,上海解放以前他去了香港,一直没回来,房子老空着,星二聚餐会成立的时候,马慕韩商得大沪纺织厂经理的同意,借做星二聚餐会的会址。他们两个人向里面走去。朱延年看见一位三十上下的青年,穿了一身笔挺的天蓝色的西装,天蓝色中间隐隐露出紫红的细条子。胸前打着一条白缎子领带,上面绣着几朵大红牡丹花,脚下的黑皮鞋和他的头发一样:闪闪地发着亮光。那青年两手高高举起在鼓掌,一边走着一边大声叫道: “徐总经理驾到,欢迎欢迎!” 他走上来热烈地和徐义德握手,然后把手伸向朱延年: “这位是朱——” 徐总经理说: “是朱延年。” 他紧紧握着朱延年的手: “哦,我一猜就猜中,朱经理,久仰大名,久仰大名。”他心里说:想不到朱延年在上海滩上又站起来了。 徐总经理在旁边给朱延年介绍道:“这就是冯永祥先生。” 朱延年立时显出钦佩的神情,嘻着嘴说: “这一次参加聚餐会,承你和徐总经理介绍,很感激,以后还请多关照。” “没问题,没问题,”冯永祥拍拍自己的胸脯,望了望徐义德,说,“包在我身上,有事老兄尽管提,小弟一定遵命,照办无讹。” 梅佐贤凑趣地捧冯永祥一句: “只要冯先生答应了的事,没有办不到的。”他想接着谈朱暮堂的事,但冯永祥开口了,没有机会插上去。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冯永祥照例谦虚两句,接着就露出得意的口吻,“不过,小弟在上海滩上倒确是有点小苗头。” 他迈着台步,口中念着“得得锵,锵……”领着他们两位走进右边一座客厅,他掀起落地的紫色的丝绒帷子,曲背叫道: “请!” 第64页 六十四 冯永祥让他们两个走进去,他自己留在帷子后面,在听里面的声音。 徐义德把朱延年介绍给金懋廉,朱延年紧紧握着他的手感激地说: “久仰久仰,姐夫介绍小号在贵行开了透支户头,我早就想拜访你了,因为穷忙,还没有机会见面。” “多承照顾我们的生意,……以后在这里见面的机会多了。” 里面一阵介绍握手之后,一位女性发出黄莺一般的轻盈的声音问道: “咦,阿永呢?” 冯永祥在两个帷子之间伸出一个头去,像是李慧冲的魔术似的,他学那位女性的声音,娇滴滴地问: “阿永呢?”然后用自己本来的声音答道,“阿永在这里。” “哟,”那位女性用手向冯永祥的头一指,大家的眼光都跟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她说,“阿永在变戏法了。” 冯永祥走出来,站在紫色丝绒帷子前面,像是对台下的观众讲话似的说道: “变个戏法,给诸位大老板娱乐娱乐,散散心,还不好吗?” “好,”那位女性领头鼓掌。 大家都鼓掌欢迎。冯永祥拱起两手向客厅里四面作了一个揖: “谢谢各位的捧场。” 信通银行经理金懋廉坐在沙发上打气道: “再来一个。” “好,再来一个。”柳惠光坐在上面角落上的沙发里热烈响应。 冯永祥趁势下台,走到紧靠着客厅的帷子旁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他跷起二郎腿,一摇一晃地说: “现在要欢迎我们的江菊霞小姐表演了。”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那位女性的身上。朱延年站在徐总经理旁边,他没吭气,在看徐总经理的举止,好确定自己怎么样表示。徐总经理叫好,他叫好;徐总经理叫再来一个,他也叫再来一个。现在徐总经理的眼睛一个劲盯着江菊霞,他也细细望着她。她穿了一件黑色的丝绒旗袍,下摆一直拖到银灰色的高跟皮鞋的鞋面上,两边叉角开得很高,二分之一的大腿露在外边;上身还穿了一件薄薄的白羊毛背心,一个玛瑙制的凤凰别针别在胸口,头发是波浪式的,正好垂在肩膀那里,右边的鬓角上插了一枝丝绒制的大红的玫瑰花。她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浑身闪闪发光。朱延年早就风闻到棉纺公会有位江菊霞执行委员的大名,想不到真的是叫人见到以后一辈子也忘怀不了的人物。怪不得林宛芝在吃她的醋哩。徐总经理和朱延年看江菊霞看呆了,幸亏江菊霞张口了: “我没有阿永的天才。”她微微一笑,向大伙点头,表示感谢大家的盛意。 “别客气了,我们的菊霞小姐,”冯永祥说着说着就站起来了,他指手划脚地讲,“现在我来给各位介绍介绍。我们的菊霞小姐,是上海棉纺公会的执行委员,大新印染厂的副经理,史步云先生的表妹,上海工商界的有名人物。她是沪江大学商学院的高材生。江菊霞还有个名字:MarryKiang,翻译出来就是江玛琍,解放以后不用了。她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中文根基也不错,写的一手好文章。她的关于劳资关系的大作,经常登在《新闻日报》上,是有名的劳资专家。另外,布置一个会场,主持一个大会,交涉一件事体,只要菊霞小姐一出面,没有一个不是马到成功,办得漂漂亮亮。要是开大会少一个人讲演报告,你请菊霞小姐去,包你满意:她一登台,立即吸引了会场上的人注意,别人都把自己心里的事忘了,在看她。等她一张嘴,乖乖龙的冬,会场鸦雀无声,只听见菊霞小姐黄莺一般的声音歌唱似的在报告。别的人是一表人材,我们的菊霞小姐是两表人材,能文能武,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诸位看:是不是应该请菊霞小姐表演?” 徐总经理说: “应该应该。” 他这一句话既捧了江菊霞,又捧了冯永祥。朱延年跟着说: “应该应该。” 江菊霞斜视了徐义德一眼。徐义德身上热辣辣的。 金懋廉说:“我们的菊霞小姐,好久没有听你唱歌了,就来一支吧。” 江菊霞伸出雪白的右手来,向大家做了一个停止的姿势。 大家静下来,她说: “阿永又瞎嚼蛆了,大家别听他那些,还是随便聊聊天吧。” “聊聊天?”柳惠光凑趣地说,“这一关过不去吧?” 冯永祥不待别人表示意见,他立刻站在当中号召: “今天不能放过菊霞小姐,一定要表演一个节目,大家欢迎不欢迎?欢迎的鼓掌。” 大家的掌声催着江菊霞。她没有办法,心生一计,站了起来。大家以为她要表演了,都安静下来。她慢吞吞地说: “实在不会,让我先去学点啥,下次一定表演。” “不行。”这是徐总经理的声音。 “你又凑啥热闹,义德。”江菊霞指着徐总经理不客气地说。 冯永祥抓住这机会哄开了: “徐总经理为啥不可以凑热闹?请菊霞小姐报告他们两个的内幕。” 江菊霞一看苗头不对,她不得不让步了: “啊哟,阿永,别再闹了,我马上表演;好不好?” 梅佐贤叫:“好。” 江菊霞唱了一支英文歌,算是交了卷。紫色丝绒帷子那边走过来一位穿白制服的侍者,他手里的红木托盘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酒。冯永祥挑了一杯威士忌,他把杯子举着对大家转了转: “让我们来欢迎徐义德和朱延年两位新会员,”他说出了嘴,又连忙更正,“不,我说错了,徐义德已经是老会员了,朱延年是今天头一次参加,我们欢迎他,请徐义德做陪客。” 坐在沙发里的江菊霞和其他会员都站了起来,向朱延年敬酒。朱延年一饮而尽,把空杯子的底向大家照了照: “谢谢各位。” 第65页 六十五 冯永祥又想出了新的点子: “来,现在该敬我们的菊霞小姐一杯,谢谢她的美妙的英文歌。” “阿永,不要闹了,等歇吃饭再喝吧。”江菊霞酒量虽然不小,但敌不过冯永祥。她的口气有点求饶了。 “吃饭再说吃饭的话,德公,你说,对不对?” 冯永祥的话徐义德自然赞成: “对,对极了。” “不能喝了,我脸都红了。”江菊霞装腔做势地有意轻轻摸了一摸自己的腮巴子。 “你的脸,”冯永祥指着她说,“原来就是红的,不怕。” “实在不行。”江菊霞一边说一边移动脚步,向冯永祥旁边走来,她企图溜出去。 “那么,随便喝一点。”冯永祥还没有发现她的企图,用杯子对着她。 那个穿白制服的侍者走进来,站在冯永祥的旁边说: “开饭了,请各位到那边用饭。” “等一等,”冯永祥想叫江菊霞喝了这杯酒再吃饭,他说,“我们干了这一杯就来。” “是。” “为我们的菊霞小姐干杯!” 冯永祥答嘻嘻地转过身来找江菊霞,没有人应,徐义德朱延年他们站在对面忍不住笑了。冯永祥很奇怪,他向四周一看:在他的身后,有一条黑影子晃了一下,闪出去了。他发现江菊霞溜走了,匆匆追出去,说: “站住,干了杯再走。” 江菊霞发出银铃一样的胜利的笑声,她的橐橐的高跟皮鞋声慢慢远去。 第66页 六十六 第二十九章 在餐厅里。一张长的西餐台子上铺了雪白的台布,当中放了两瓶粉红的和杏黄的菊花,盛开着。十多个人围着台子坐了下来,朱延年紧坐在徐义德旁边,冯永祥、梅佐贤坐在徐义德斜对面,今天人到的不齐,冯永祥旁边还有空位子;江菊霞有意离开徐义德远远的,她坐在上面,在主席座位的左边。今天轮到潘信诚担任主席。穿着白制服的侍者送上来冷盘之后,潘信诚说: “今天调调胃口,吃罗宋大菜,不晓得合不合大家的胃口。” 冯永祥叉了一块粗大的红腻腻的香肠,吃着说: “信老办事总合我们胃口的。” “那倒不见得,阿永,”潘信诚笑着说,“不对,还请指教。” “确实不错。” “我们今天改变一种方式,”星二聚餐会是委员制,七个委员轮流主持每次聚餐会,每次总是先聚餐,吃吃玩玩,然后谈正经。上次聚餐会上有人提出谈正经的辰光太严肃,不活泼,不如一边吃一边谈。吃中菜这样谈比较困难,今天改吃西菜,换一个方式试试。潘信诚说,“接受上次建议,边吃边谈。” 江菊霞头一个赞成: “好。” 没有一个反对的。冯永祥站起来,举着杯子,说: “先干一杯,酝酿酝酿。” 这个提议马上得到大家的拥护。干了杯以后,冯永祥又开口了: “现在该我们的主席——信老发表高见了。” 潘信诚是通达纺织公司董事长,他今年虽还不到六十,办纺织厂却已经有了三十年的经验。 上海解放前两个月,他把自己经营的企业给三个儿子分了:大儿子管棉纺厂和印染厂;二儿子管毛纺厂、麻织厂和丝织厂,他认为这方面是有发展前途的;小儿子管庆丰面粉厂和永丰碾米厂。他自己呢,坐上飞机,到香港去了。过了几个月,从儿子的来信中看出共产党解放上海以后对待民族资产阶级的政策还温和,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里有工商界的代表当委员。特别是《共同纲领》,他在香港读了又读,心里安定了。他觉得不应该在香港当白华,应该回来和几个儿子一道办厂。 十二月,他回到上海,看看上海的市场很活跃,私营工商业还有发展的余地,物价并不十分稳定,尤其是粮食,这是政府最大的弱点,粮价经常往上跳。穿衣吃饭人生两件大事,潘信诚是最有兴趣的,也认为在这方面最有把握的。他看准了这个难得的好机会,心里打算再多挣点钱留给儿孙,便集中头寸,开始扒进粮食。粮食越涨,他扒的越快也越多,到了旧历年关,他吃足了三万担。他等待新年开红盘,让粮价再往上跳一阵,然后在适当时机他才考虑抛出。 人民政府从徐州、芜湖运了大批粮食到上海。红盘开出来了,往回跌,粮商继续买进;市场上要多少,公家抛多少,而且粮价一直稳稳往下落。粮商喂饱了,粮价还是徐徐往下落。这辰光,粮商吃不消了,只好大泻。潘信诚手里的三万担不得不忍痛抛出去。他栽了这一个不大不小的筋斗,进一步认识了共产党真行,连管理市场也有一套,过去任何政府对上海的两白一星①,从来是没有办法的,人民政府也能解决了。他感到过去那种经营作风吃不开了。这件事,除了他三儿子和几个经手的人以外,谁也不知道。他也不对任何人提起。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从此,他再也不敢随便向市场上伸手,凡是共产党人民政府说的话,他知道,一定要照办,工商界只好拥护。有时他并不完全甘心,就不大表示态度。凡是政府的事问到他,他都说好,城府很深,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他讲的话,工商界朋友都很尊重。他的几爿厂由几个儿子分别掌管的也不错,他就不大到公司里去,也很少出来走动,老是待在家里。不过星二聚餐会,他是每次必到,而且很守时。他和这般工商界朋友谈得来,有些年青后辈虽然比较浮夸,往往轻举妄动,他看不顺眼。但来了,和大伙聚聚,聊聊天,可以散散心,听听行情。 ①两白一黑:指米、棉花和煤。 “阿永,你怎么‘将’我爸爸的‘军’呢?”说这话的是潘信诚的大儿子,潘宏福,通达棉纺厂和通达印染厂的经理。 他想替爸爸解围。 “他总是钉着我,”潘信诚半闭着眼睛,幽默地说,“叫我下不了台,要我好看。” 冯永祥慌忙站起来,拱拱手,赔礼道: “不敢,不敢。” 潘信诚微微笑了笑。他早就有了准备。因为今天聚餐会轮他主持,他提早一小时来,和马慕韩他们初步交换过一点意见,心中有了数。他望了冯永祥一眼,不慌不忙地说道: “阿永真会想点子,出题目给我做文章。”他想起昨天大儿子宏福给他谈的检验的事,说,“那么,先谈谈棉纺等级检验问题吧,大家觉得哪能?” “听说棉纺业最近很关心这个问题,谈谈也好,”金懋廉说,“我没有意见。” “金融界真是消息灵通,冯永祥说,“棉纺业的事体也清楚。” “那当然,银行里哪行哪业的事都清楚,尤其是我们的懋廉兄。”柳惠光说。他曾经向金懋廉轧过头寸,知道金懋廉对西药业也了解。 “但是比我们永祥兄差的远。金懋廉一句话还过去,冯永祥不言语了。 “好。”徐义德插上去说,“最近花司①为了促进棉纱的品质,提出检验分等的办法。别的厂我不晓得,就我们沪江纱厂来说,这个办法行不通。应该凭商标分等级,商标是我们各厂多年努力的结果,不管是飞马或者是双鱼,在市场上有多年的信用,这就是等级。凭商标等级最好了。我们要一致反对花司这个检验分等的办法。” ①花司:指上海花纱布公司。 江菊霞点头称是,碰一碰潘董事长,说: “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她伸出细嫩的胳膊向台子上的粉红的菊花一指,来加重她的语气,“据公会方面接触到的厂方来说,这两天大家都为这件事议论纷纷,除了个别没表示态度以外,几乎是全体反对花司的办法,他们要求棉纺公会出来撑他们的腰,正面向花司表示态度:干脆不同意。”“不能同意。”潘宏福的通达棉纺厂的机器是新旧参半,产品质量不高,当然怕检验。 “对呀。”这是大家的声音。 朱延年立刻想到发往苏北的那二百磅的酊剂,如果也像棉纱这样一检验,那不是等级问题,而是真假问题,就很严重了。他紧张地说: “反对检验。” 第67页 六十七 大家不知道他的话里包括也反对检验药品。在大家一致反对声中忽然有人这样说: “这件事体要仔细考虑,不应该简单地反对。花司这次提出来是为了促进棉纺品质,这一点我们反对不得,一反对,我们就没有道理了。检验分等也不应该一笔抹杀,等级高的工缴高,等级低的工缴低,这也是一个公平合理的办法。我们办厂的应该努力提高产品质量。我同意检验分等。” 大家听了这一番议论,暗暗吃了一惊,视线都集中在这个人的身上。他是一位三十出头的青年,坐在大餐台子的尾端,恰巧和潘董事长面对面,他的父亲是上海棉纺界的有名人物,出身于破落地主家庭,从小喜爱钱财,青年的时代就在钱庄里当学徒。他父亲生平相信阴阳先生,遇事求神问卜,曾经有一位相面先生看了他父亲的面相之后,说:“从气色上,不宜读书做官,但将来地位高于道府,可是无印。名利双收,一路风光。”这虽是几句无稽之谈,他父亲私下却很高兴,拚命钻研《美国十大富豪传》,找发财致富的门径。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父亲见纱厂赚钱,就和朋友合作,开办了兴盛纱厂。当时美国为推销机器,纱厂设备可以分期付款,他们乘此机会添了一万纱锭。这样一帆风顺,逐渐发展,加上他父亲深深懂得若要发,工人头上刮的剥削妙诀,锱铢必计,千方百计地剥削工人积蓄了不少钱,把朋友的股票吃过来,兴盛纱厂就成了他家唯一的大股东。这个厂发展到上海解放前夕,已经是具有十万纱锭的现代化的纱厂了。上海解放不满一月,他父亲因病过世,这份产业就落在儿子手里。这青年担任了兴盛纱厂的总经理,但他对于办纱厂却是一个十足的外行。他从复旦大学毕业出来还不到两年,满脑筋里尽是些远大计划和个人的抱负,束缚在一个十万纱锭的纱厂里,他并不满足。他自己常说:希望在人民政府里有个一官半职,虽不能名扬天下,也盼望荣宗耀祖,乡里知名。他最初对办厂没有多大兴趣,后来经过朋友劝说,告诉他:要想有个一官半职,首先要搞好经济基础,办厂就是自己的政治资本。他这才扭回头来关心厂里的生产。他姓马,叫慕韩,工商界的人叫他小开。 徐义德仔细研究了马慕韩的意见,见大家不发言,他笑嘻嘻地望着马慕韩说: “慕韩老弟,我不同意你的意见。” “你可以提出你的意见,德公。”马慕韩严肃地望了大家一眼,露出很相信自己见解的神情,说,“大家研究。” “棉纱等级检验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首先是等级如何划分?其次是如何检验?谁来检验?检验不对怎么办?既然等级检验,那我们多年努力结果的商标还要不要?老实讲,在座没有一个外人,我们这些私营厂大半设备不全,管理不善,机构臃肿,出的产品难免高低不一,常常要搭配点次货,如果选样选到次货检验,那别的纱就要连带降级。这个亏我们吃不起,这个本也赔不起。” 潘宏福支持徐义德的意见: “德公的话有道理。” “对呀!”几乎大家都同意徐义德的意见。 潘董事长老成持重,不大随便发表意见,他当时没有表示态度。但大家知道潘宏福的意见就可以代表他的。马慕韩一边听徐义德说一边摇头: “这样的话,我们私营厂就应该要增加设备,改善管理,精简人事,减低成本,提高产品质量。” 江菊霞说: “说的容易,做起来难。真正能做到这样,恐怕就不是私营厂了,”她学徐义德的口吻叫了一声:“慕韩老弟。” 马慕韩立刻还过来一句: “菊霞大姐,”他这一叫,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他却很严肃地说下去,“解放以后的工商业家应该和解放以前的工商业家有所不同,我们不应该让我们的厂永远停留在落后的地位,要进步。要想做一个新时代的工商业家,我们首先要把厂办好。” 徐义德忍耐不住,他又说了: “现在不是学习会上谈理论,《共同纲领》要是下礼拜才学,那时候唱高调很容易,大家都会。这是实际问题,这是钞票问题。每个厂都有二三十年历史,少的也有十年左右的历史,改善不是很简单的事,也不是短时间可以办到的事。共产党的主意好是好,只是太急了一点。没有钞票,赔不起本,进步不起来。”徐义德话里暗暗指马慕韩这位小开,不在乎钞票,当然可以大谈进步。 “你说的不对,德公。”马慕韩坚持自己的意见,反驳了他一句,“进步也不是可以用钱买的,主要看思想。一个人的行动是由他的思想支配的。思想落后,有钞票也进步不起来。” “不过进步太快了,工商界朋友们追随不上,也无法高攀。” “进步不进步,那是各人自己的事,总不能叫别人不进步,等着奉陪……” 徐义德听了这几句话实在忍受不下去,他的脸变色了,慢慢泛红了。冯永祥一看情势不妙,恰巧侍者送来了热呼呼的牛排,一股香气扑向人们的鼻子,他端起一杯威士忌来打圆场: “啊哟,一谈正经就这么严肃,弄得我昏头昏脑,实在吃不消。”他无产无业,对大家谈的检验问题没有兴趣,有意扭转大家的注意力,说,“来,来来,大家先干一杯。” 大家举杯于了。冯永祥用叉子按着牛排,一刀切开,里面还有一丝丝的血,吃了一口,很嫩,他说: “今天的牛排确实不错,德公,我们两人再干一杯。” 徐义德又干了一杯。 从餐厅外边走进来一个矮矮小小的瘦子,他的脚步很轻,一直走到大菜桌子旁边,才首先被冯永祥发现,他高声叫道: “仲笙兄今天怎么迟到了,来,来来,我这儿正好有个空位子,请坐请坐。” 那瘦子向桌上的人一一含笑点头,然后坐到冯永祥隔壁的空位上。冯永祥马上给他斟满了一杯白兰地,说: “无故迟到,罚酒三杯。” “阿永,你饶我一次,我还空着肚子呢,三杯白兰地下去要醉倒的。” “你是智多星,自然有办法。” “实在不行。” 潘信诚给他解围: “仲笙,那么,你先喝一杯好了。” 那瘦子马上举起杯来,向大家晃了晃,微笑地说: “我奉信老之命,敬各位一杯酒,——先干为敬。”他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对大家抱歉地弯弯腰,坐下去。 冯永祥不好再说,但总觉得意有未尽,想出个点子,开他个玩笑。他眼睛一动,知道朱延年不认识他,便站起来说:“延年兄,我还没有给你介绍呢,这位是唐仲笙先生,”他指着那个矮矮小小的瘦子说,“别看他人生得矮小,可是人小心不小,一肚子诡计,短小精悍,聪明绝顶,有名的智多星。《共同纲领》他可以倒背如流,又是税法专家。他是东华烟草公司的大老板,最近市面上风行一时的仙鹤牌香烟,就是他老兄出产的名牌货。” 第68页 六十八 “不敢当,不敢当,”唐仲笙谦虚地说,“我算不了什么大老板,尤其是在各位面前,不过在华东有点小股子,都是靠在座各位的提携。” “你不是大老板?我说错了吗?”冯永祥问自己,隔了一会改口道,“你是大老板中的小老板,对不对?” 唐仲笙觉得符合自己在星二聚餐会的身份,微微点头: “这倒差不多。” 冯永祥按上去补了一句: “可是在小老板中你又是大老板。” “那倒不见得。”唐仲笙摇摇头。 “妙句妙句,”潘信诚赞不绝口,对冯永祥说,“你真会讲话,越来越聪明活泼了。阿永,来,我跟你干一杯。”“不敢当,”冯永祥给自己杯子斟满,对潘信诚举起,说,“我敬信老一杯。” 他们两人干了杯。冯永祥坐下去,指着朱延年对唐仲笙说: “我忘记告诉你了,这位是福佑药房经理朱延年兄。” 冯永祥一不开口,餐厅里顿时就静下来了,只听见刀叉碰着磁碟子的音响。唐仲笙吃了一点菜和汤下去,肚子有了底子,想站起敬朱延年一杯酒,头一次见面,要联络联络感情。他看到大家低头在吃菜,有的手里拿着刀叉在想心思,料想他来以前一定是争论一个啥问题还没有解决,给他进来打断了。他识相地没有敬朱延年的酒,歪过头去,低声问冯永祥,刚才是不是在谈啥问题,冯永祥用叉子指着他说: “你真不愧是个智多星,啥事体一看就晓得了。” 冯永祥扼要地把刚才讨论棉纱等级检验问题给他讲了讲。 大家心中在考虑棉纱等级检验问题如何解决。徐义德考虑到马慕韩在上海棉纱界的地位和势力,不能够和他决裂,却又不能同意他的意见,因为沪江纱厂如果检验,一定是乙级纱,很难达到甲级。这样一件纱要差四个单位,一万件就是四万个单位,算人民币有一亿多呢。他怕别人与花司妥协,他坚持自己的意见: “假如花司一定要棉纱等级检验,那我们全部把商标扯掉,看他在市场上怎样出售?” “这是一个好办法。”朱延年赞成他姐夫的意见,说,“这事对我们的关系太大了,不能答应。” 潘宏福放大声音说:“无论如何不能答应……” 潘信诚怕局面再弄僵不好收场,他打断了大儿子的话,说: “我们心平气和地研究,大家利害关系是一样的,要商量一个妥善的办法对付花司。” 潘宏福勉强闭住了嘴。 马慕韩深知自己的厂设备比较好,出产成品质量高,如果检验,可以升级,对兴盛纱厂是有利无弊的,而且公开拥护政府措施,更可以落一个进步分子的美名。他针对徐义德的意见,解释道: “检验等级划分不是一个问题,只要产品质量好,也不怕选样,选哪一件纱都是一样,重要问题是哪一个部门哪一个人检验。花司委托华东纺织管理局试行检验,我们棉纺公会指派两名工程师去参加检验和选样工作,工程师的津贴由我们出,问题不就是解决了吗?” 马慕韩这么一说,有的人倒动了心,江菊霞也赞成。 “这个办法妙,名义上花司检验,实际上是我们自己检验自己。徐总经理,你不要怕你的纱降级了。”她微笑着望着徐义德,欣赏他整整齐齐的头发,乌而发亮,没有一根白发。 “那倒不是为了沪江纱厂一家,我是考虑到我们同行的利益。我不是为个人打算。” “徐总经理是从全局考虑的。”朱延年说。 “谁不是从全局考虑?谁为个人打算?”马慕韩瞪了朱延年一眼,旋即顶了一句。 冯永祥插上去说: “又来了!大家不要抬杠了,请我们的信老做结论。” 潘董事长听他们的意见,看当时的趋势,他早有了一个腹稿,经冯永祥一邀请,就毫不推辞,站起来说: “慕韩、义德的意见都有理由,大家的希望我也了解,但都没有照顾到我们棉纱界各方面的情况,也就是没有照顾到各厂的具体情况。这么复杂的一个问题,确实很难得出一个统一的意见,给花司交涉也就不可能希望有一个统一的规定。我们给花司交涉起来,要有统一的口径,不然自己乱了步伐,谈判是不会成功的。是不是这样:一般的照商标,个别纱好的厂照等级,请大家考虑考虑。” 大家冷静地考虑了一下,都不断地说这个办法好。潘宏福也认为爸爸的意见确是高明,既照顾了通达厂,又照顾了大家,不像自己的意见那么偏。只是马慕韩没有表示赞成,他本来想在政府面前表现一番,拥护花司的措施来提高自己的政治地位,遭到以徐义德为首的反对,他也不好再坚持,那样会使自己的处境更孤立。潘信诚提出个别纱好的厂照等级,这句话就是照顾他的。他也满意。这样政府可以看出毕竟马慕韩是和一般资本家不同的。所以,他没有表示反对,但提出棉纺公会仍旧应该指派两个工程师去参加等级检验和选样工作。潘信诚问大家: “你们觉得哪能?” 他的眼光却落到徐义德的身上,征求他的意见。徐义德明朗地表示了态度: “这个,我同意。”潘信诚望了大家一眼: “大家同意,那就是江菊霞小姐的事了。” 江菊霞说:“这点小事交给我就得了,我到公会去一趟,不劳各位操心……” 她的话还没有讲完,那个侍者轻轻地走到潘董事长旁边,对着他咬耳朵。潘信诚立即放下手里的刀叉,站起来说: “北京来长途电话,我去接一接就来。” 唐仲笙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两包二十支装的仙鹤牌香烟,向上面江菊霞那边扔了一包,自己打开另外一包,抽出来敬他座位左右的人,刚才没有机会敬朱延年的酒,现在首先敬他一支仙鹤牌,一边说: “这是小号的出品,请各位赏光尝尝,多多指教指教。” 朱延年吸了一口,他还没有辨别出这个烟的味道,就连忙赞扬道: “这个烟真不错,他不讲仙鹤牌,我还以为是白锡包呢。”“过奖过奖。”唐仲笙谦虚地说,“不过小号存了点叶子,这里面倒是掺了点英国叶子。延年兄是老枪,一抽果然就晓得了。” 第69页 六十九 经他一宣传,朱延年又抽了一口,才真正辨别出有这么一点点英国烟味道。他望见马慕韩坐在长台子尾端,讲话不方便,没机会谈朱暮堂的事,走过去又有点儿唐突,只好坐在那儿又抽了一口烟。 徐义德勉强抽了一口就放下来了,觉得这烟味道太刺激,一点不醇,比他抽的三五牌差远了。他从刚才的争论看出聚餐会的重要,显得棉纺公会反而软弱无力,在公会里有些问题不能集中商谈,也不方便公开研究。他自己在公会里没有一个适当的实际位置。他趁潘信诚去听长途电话的空隙,借机会提出他的意见来: “今天讨论很好,我们棉纺界就需要有这么一个能够大胆说话的地方。不过,有些事聚餐会不能出面,要通过棉纺公会才能解决问题。我个人有一个看法,不晓得对不对,说出来,请诸位指教。目前公会领导方面不强,同业中比较能干的人要‘脱产’来干公会,要像纺织工会那样。我们棉纺公会各部要由老板来担任,这样阵容强大,办起事来就顺手了。” 江菊霞首先附和: “我也有这个意见,在公会办事总觉得别扭,许多执行委员经常不去,公会下面的几个委员会有名无实,有的委员会老板们挂了名也不掌握,像公营代表一样,根本不大来。做实际工作的人就感到有力无处用。” “是的,”冯永祥右手拿了一只油炸子鸡的腿,边吃边说,“公会不加强不行,解放以后办事体都要靠组织,组织搞不好,事体很难办。棉纺界在上海本来是很有地位的,目前的情形,有八个字可以形容,叫做:势力雄厚,阵容不齐。慕韩兄以为如何?” 他用鸡腿指着大餐台子尾端的马慕韩。马慕韩喝了一口可口可乐,思索地说: “力量是有点分散,组织起来确实才有力量。健全了组织,还得加强学习,加强领导。我们在共产党领导之下办厂,就得学共产党的那一套,要跟共产党走。” 他说完了,暗暗看了徐义德一眼,那意思是说:凡事要提高一步看,用旧眼光来办厂,现在是吃不开了。 徐义德懂得他眼光的意思,他说: “那当然了。在共产党领导下,不跟共产党走怎么成。我们聚餐会每两个礼拜学一次《共同纲领》,就是为了学习共产党政策,跟共产党走啊。不过,我们工商界也有我们工商界的立场,对自己也不能要求太高。”他心里想,马慕韩这青年究竟是学生子出身,想法太单纯了。他本人不是办厂起家的,对于办厂的苦心经营不了解,没有尝过酸甜苦辣,就不知道这个滋味。他说,“我们是民族资产阶级,总归是民族资产阶级。公会要为我们私营厂服务。要把棉纺公会变成‘私营纺管局’,我们就有力量了。” “私营纺管局,妙,妙,真妙!”潘信诚不在,潘宏福活跃起来了,指手划脚地赞不绝口。 “这个局长谁当呢?德公。”冯永祥很有兴趣地问。 “我看最好是现在北京开会的史步云,或者,我们的潘董事长也可以。”江菊霞抢着替徐义德回答。 “爸爸要当局长?”潘宏福心里按捺不住高兴,笑了,又怕给人识破,矜持地忍着,半笑不笑。 马慕韩冷笑了一声,讽刺地说:“那我们有两个纺管局,也有两个局长了。” “那辰光,我们菊霞小姐是私营纺管局的办公室主任。”冯永祥说。 江菊霞斜视了冯永祥一眼说: “阿永,你又吃豆腐了。” “你放心,”冯永祥说,“局长还没有发表,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暂时当不上。” 在座的人都嘻嘻哈哈笑了。潘宏福对江菊霞叫了一声“江主任”,见爸爸回来了,就没有说下去。 潘信诚匆匆从外边走进来,也不坐下来歇一歇,就急着说: “刚才是史步云来的长途电话,他在北京出席全纺会议,听到政府要稳定纱布价格,决定统一收购纱布,他晓得今天是我们聚会的日子,就打长途电话来征求我们的意见,他好代表棉纺界在北京表示态度。各位的意见觉得怎么样?他今天等我的长途电话。” 这消息一宣布,刚才轻松愉快的谈笑,忽然消逝得无影无踪。餐厅里静悄悄的,窗外传来秋风吹落树叶的沙沙声。 徐义德的心情像是被吹落的树叶,感到有点失望。政府统一收购棉纱,自由市场没法活动,沪江纱厂系统的棉纱无法自由买卖,即使驻厂员方宇送来更好的关于税收的消息,也不可能一次获得很多的利润。一般利润也要受到一定的限制。照他的意思应该反对统一收购,但是商不能同官斗,要是上海花司意见,还可以钻钻空子:依靠工商联,团结工商局,争取纺管局,打击花纱布公司。如果不行,还可以上告中央。但这是中央的意见,就有点棘手了。 很久没有一个人啧声。徐义德默默地望着面前的那盘没吃完的油炸子鸡。本来今天的鸡很嫩,味道也不错,他现在好像突然倒了胃口,吃不下去了。 潘信诚见大家不言语,就对徐义德说: “我们的铁算盘,你倒算算看,我们对统一收购应该表示一个什么态度?” 徐义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 “铁算盘,电算盘,千算万算,经不起老天爷一算。” 冯永祥看徐义德那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气,鼓励他道: “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上海棉纺界总应该有个决策。德公,你先提个意见,大家商量商量。” 徐义德用他肥肥的手指在敲自己的太阳穴,想了一阵,慢慢地说: “中央决定统一收购,我看,我们地方上没法反对。凡是共产党提出来协商讨论的问题,十有九是一定要办的。他们做法比国民党高明,事先打通我们思想,要我们答应做,还要我们服帖。这就很厉害。我看,我们索性主动提出统配统销的意见。现在各厂原料供应不足,资金周转又困难,市场销路受限制,不如把‘包袱’丢给政府,向政府要原料,向人民银行要资金。销路给了政府,我们自己只问经营管理。政府口口声声要私营企业发展,我们不怕政府不照顾,看政府怎么办好了。我们打这个算盘,你们以为怎么样?” 朱延年听了徐义德这一番道理,衷心佩服徐义德。他的眼光对着徐义德,露出仰慕的神情。本来他想接着给徐义德帮腔,因为刚才马慕韩瞪了他一眼,他不好再说,只好暗中表示完全同意。 梅佐贤在听这些大老板高谈阔论,自己保持着沉默,一直没做声。听徐义德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篇,他伸过头去,讨好地小声地对徐义德说: “这子鸡不错,你饿了吧,快吃一点,别冷了。”他巴结地送过去装胡椒粉的小玻璃瓶子,又加了一句,“这个要吧?” 徐义德摇摇头,他无心吃子鸡。 江菊霞也佩服徐义德的见解: “德公的意见对,真不愧是我们的铁算盘。” “这个办法妙!”智多星唐仲笙也举手赞成。 马慕韩这次和徐义德的意见一致: “我也同意德公的做法。政府既然决定了,我们就乐得漂亮点。利润多少随政府给,看政府给多少。只要政府拿得出,我们就收得进。” “对,办事要漂亮。”这是冯永祥的声音。 潘信诚看大家的意见比较一致,他默默计算星二聚餐会能够控制同业的锭子的数字,差不多有七十万左右,史步云代表上海棉纺界在北京全纺会议上答应下来,回上海不会出啥大问题。他问大家还有意见没有,大家说没有,他就说道: “那我们主动接受统一购销的办法,要史步云代表我们在北京表示态度:拍板。” “好。”大家异口同声说。 徐义德补充道: “我们在统一购销上让了步。在工缴上要采取攻势。告诉步云兄,他在会上可以谈一谈私营企业暂行条例上所规定的官利八厘问题。这样可以衬托出我们棉纺业的当前利润太小,要求解决工缴的计算公式,争取我们在工缴问题上的胜利。” “这一点很重要,我想大家一定同意。”潘信诚的眼光征求每一个人的意见,没有一个人有异议的。他把侍者叫了进来,很兴奋地说:“你给我挂北京史步云的长途电话,加急,我有要紧的事给他谈。” “是。”侍者应了一声,就连忙走了。 第70页 七十 第三十章 沪江纱厂工程师韩云程听完徐总经理的报告,马上从沙发里站起来说: “刚才总经理报告下个月和花纱布公司订立的合约,其中代纺计划和开锭数,我个人都没有意见,认为可以完成的。总经理说代纺的二十支纱当中要掺百分之十到十五的黄花衣,我看有问题,这样一定影响质量。是啵?” 韩云程工程师问坐在他侧面靠背椅上的郭鹏。郭鹏是沪江纱厂的工务主任,一个纺织专科学校没有毕业的穷苦学生,在厂里从书记工做起,慢慢爬上来,上海解放以前,升了工务主任。早两天梅佐贤碰到他,鼓励他好好努力,争取将来可以当个工程师。他同意韩工程师的意见,答道: “掺这许多黄花衣,自然影响质量。” “有啥影响?”徐总经理坐在大写字台面前急着问,他的手按着胸前的玻璃板说,“黄花衣不错啊,梅厂长花了好大气力才买来的。” 坐在徐总经理对面的梅佐贤会意地答腔道: “是啊,我跑了许多趟数,好容易才买到这花衣,不然车面空缺,花衣脱节,就要关车。”他好像刚买到花衣,露出很吃力的样子,用劲抽了一口香烟。 梅佐贤几句话说到徐总经理心里,他欣赏梅佐贤的口才,赞扬地望了梅佐贤一眼。其实黄花衣买起来非常的容易,只要梅佐贤去一个电话,要多少有多少,价钱便宜得出乎人的意料之外,比一号破籽还贱。梅佐贤根据徐总经理的指点,所有沪江纱厂的存籽都卖给信孚记花行,这些破籽经过信孚记花行的梳棉机梳一梳,再用硫磺一熏,清理一下,就以黄花衣的名义卖给沪江纱厂,信孚记成了徐总经理私人的分号。每次缺花衣,最初总是到处买不到花衣,等到再买不到花衣第二天就要关车的紧急当口,梅佐贤把黄花衣买来供应。这是一个秘密,除了徐总经理和梅佐贤以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韩工程师虽不知道底细,却有点发觉,他不满意地说: “这种花衣当然很难买,拉力、长度和色泽还不如一号破籽……” 韩工程师无意说到黄花衣不如一号破籽,梅佐贤听的大吃一惊,手指一松,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的香烟掉到地上。他弯下腰去取。徐总经理却安然不动,仿佛不知道这回事一样,惊奇地问: “黄花衣不如一号破籽?韩工程师,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问郭主任。” 郭鹏点点头。 徐总经理立刻放下脸,生气地质问梅佐贤: “你这次黄花衣在哪家买的?” “信孚记。” “为啥还不如一号破籽?” “我看的样品不错么!”梅佐贤努力回忆当时采办的情形说。 “这样不好的花衣,以后不要买他家的。现在厂里存的黄花衣多不多?”徐总经理明知上次进的五百担黄花衣已经用的差不多了,他有意装腔做势问一声,“要是多的话,退回去。” 郭鹏说:“用的差不多了。” “那就算了。”徐总经理瞅了韩工程师一眼,见他没有发觉自己的秘密,就把话收回来说,“以后买信孚记的花衣要仔细选选,不要上人家的当,佐贤。” “晓得了,总经理。”梅佐贤懂事地应了一声。 韩工程师还没放弃自己的意见: “掺用百分之五还可以,掺到百分之十到十五,我不能保证质量。” 郭鹏附和韩工程师的意见: “质量确实成问题。” “质量问题,”徐总经理想起棉纱等级检验问题,棉纺公会根据星二聚餐会的意见向花纱布公司正面交涉,暂时取得了胜利:一般厂按照商标,个别厂按照等级。质量即使差一点,只要调配的好,贴上商标,照样卖出去。他很有把握地说,“质量差一点那也没有办法了,凭我们的商标,卖出去,我看是没有问题。” “那影响我们厂里牌子的信用,”韩工程师担心他的荣誉和过去努力的成绩会遭受到不可容忍的损害。人家买到这样的棉纱,一定问:是哪个厂的呀?那个厂的工程师是谁呀?怎么出这样的棉纱?他直率地说,“这样对我们的厂,对总经理怕不利吧。” 徐总经理看他态度那么认真严肃,就像他平常在厂里试验室工作一样,一丝一毫不马虎,不轻易苟同别人的意见。徐总经理用他就是这一点,但对徐总经理也是这个态度,徐总经理就不高兴了。徐总经理本要当面训他一顿,想想自己道理并不多,韩工程师忠心耿耿工作也是为了沪江纱厂啊。他不再和韩工程师谈了,他以总经理的身份说: “一定要搭配黄花衣,至于是否影响质量,有啥不利,只好随他去。” 韩工程师见徐总经理这样下决心,料想再说也没有用处了,他便紧闭着嘴。徐总经理见韩工程师没有表示态度,料想他心里还不完全同意,有意把脸转过去,不看韩工程师,避免正面和韩工程师冲突,却注视工务主任郭鹏的神色。郭鹏的眉头有点皱起,那样子并不赞同徐总经理的意见,却又犹豫地不敢正面提出异议。梅佐贤见机想缓和有点紧张的局面,他说: “总经理决定了,我们一定照办。” 韩工程师瞪了梅佐贤一眼,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右手的胳臂碰一碰坐在他后面的会计主任勇复基,暗示他自己并不同意这样做法。勇复基是一位怕惹是生非的守本份的会计师,与自己无关的事他绝不过问,就是关系到自己,也宁可退让一步,与世无争的。韩工程师碰了他一下,他很紧张,生怕被徐总经理和梅厂长瞅见。他连忙把两手放在膝盖上,眼睛望着门上的毛玻璃写的四个字:总经理室,装得仿佛不晓得刚才韩工程师碰他的样子。但是徐总经理早看到了,他问勇复基: “我们的会计主任有啥意见?” 勇复基站起来谦虚地说: “没有啥意见,没有啥意见。在生产技术上我是外行。” 徐总经理故意逼他一句: “同意啵?” 他不假思索地说:“同意,唔,同意。” “下个月开始执行,”徐总经理撇开韩工程师,他直接吩咐郭鹏。 “好,”郭鹏不得不答应,他旋即想起一件事,说,“黄花衣究竟是一种啥花衣呢?栈房报单怎么写呢?要是花纱布公司问起来,怎么回答呢?” 徐总经理给郭鹏一提醒,他沉思了好久,没有想出办法,便盼望大家出个好主意,笑嘻嘻地说: “这倒是一件麻烦事,大家想想看……” 第71页 七十一 郭鹏怕往后查出来,一定要连累到自己头上,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 “搭配这许多黄花衣,确实是一个问题,希望总经理最好再考虑考虑……” 徐总经理每个月的下旬,照例把厂里的主要负责人找到沪江纱厂总管理处的总经理办公室来,名义上是改进业务和改善厂务,实际上是秘密商量下一个月的生产计划,研究用啥方法使下一个月获得更多的利润。谈完了,总经理就请大家吃一顿,算是酬劳。过去,每次谈的都比较顺利,徐总经理有些措施,大家听了心照不宣,默默地照他的意见做。今天谈的搭配黄花衣问题,因为花司要等级检验,目前虽反对掉了,将来一定要实行的。徐总经理看准了这个空子,想狠狠地捞一票,自然影响到质量方面。韩工程师有意见,他是料到的;郭鹏也有意见,却是出乎他的意外。郭鹏是在沪江纱厂一手培养出来的,公然提出异议,徐总经理非常激动,他两腮下垂的肌肉有点颤抖。他知道不施点压力是不能制服郭鹏的,更不要说韩工程师了。他立即板起面孔,把眉毛一扬,说: “我用不着再考虑了,花衣不够用,只好买黄花衣来调配。因为用棉量高,车面空缺,花衣脱节,前后纺脱节,关车责任由工务上负。” 梅佐贤望着郭鹏说: “你……” “我?”郭鹏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 徐总经理接着说: “代纺纱不能按时交清,取不到花纱布公司的花衣,也要工务上负责……” 郭鹏听到徐总经理这样逼他,他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嘴里只是结结巴巴地说: “这,这这……” 勇复基感到空气太紧张,生怕自己卷到这个漩涡里。他低着头,一点也不敢吭气。韩工程师知道徐总经理这一番话不单是针对郭鹏说的,同时也是讲给他听的。他心里想:他拿沪江的钱,吃沪江的饭,你徐义德要怎么都行,只要别惹到韩云程身上就行。他没吭声。他在听徐总经理说下去: “原棉问题是我们厂目前最中心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厂里发不出工资,交不出房租,这也要由工务上负责。” 最后他用力叫了一声,“郭鹏,听清楚了没有?” 郭鹏怔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 “听,听清楚了。”他冷静了一下,怯生生地问,“用这么多黄花衣,花纱布公司查出来,谁,谁负责?”他的惊慌的眼光不敢对着徐总经理,只是望着梅厂长。 梅厂长的眼光这时候正望着徐总经理。徐义德充满信心很有把握地说: “花纱布公司那方面没问题,梅厂长,那只劳来克斯钢表送给加工科洪科长没有?” “早送去了,他谢谢总经理,我倒忘记告诉你了。” “明天请他吃晚饭,在新雅三楼,挑个清静的房间,我亲自出马,你也去。” “好的。” 梅厂长摸清了徐总经理的底盘,他大胆地说: “查出来当然是我和总经理负责,没有你的事。” “好,厂长,”郭鹏说,“我用,我用。” 韩工程师听梅佐贤说查出来由他和徐总经理负责,便放心了。 徐总经理的压力发生了效果,他把面孔一变,从心里笑开了,愉快地拉拢韩云程和郭鹏说: “我也晓得这样会影响质量的,希望大家努力克服困难。韩工程师和郭主任的意见提的也很好,这样可以把各方面的问题都想到了。大家的心意,是为了这爿厂,大家也要晓得,这爿厂也是为了大家。……” “那是的,那是的,总经理处处都想到我们。”梅佐贤插上去说。 徐总经理接下去说: “怕花司问起黄花衣,那么,大家想一个别的名称,就不怕查了,好不好?”他想了一下,说,“用四十二支的斩刀花的名义怎么样?四十二支的斩刀用在低级纱上是可以的呀。” 韩工程师凝神想了想,提出问题: “这样的和花成份,工务日报上不容易写。” “那么,用啥名称呢?”徐总经理笑嘻嘻地问郭鹏,“你从小就学纺织,虽然纺织专科学校没毕业,但在厂里年数也不少了,你很熟悉各种原棉,你看,取个啥名称好呢?” 郭鹏给徐总经理捧得心思十分高兴,他兴奋地抬起头来望着屋顶上的电灯,忽然想到一个名称,他得意地说: “叫次泾阳好了。” “妙,”徐总经理翘起大拇指,对郭鹏说,“究竟是郭鹏有办法。用这个名称,就是多掺一点也没有问题。” 韩工程师听到这话暗暗吃了一惊,徐总经理的胆子真不小,还要多掺。但是他已经提过自己的意见,这样不能保证质量,一方面固然是为自己的名誉着想,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徐总经理的利益。话讲到了,出了事就没有他的责任。一方面是花司,一方面是沪江,与韩云程无关。他不宜再提意见,那会影响到自己和徐总经理的关系,说不定甚至影响自己工程师的职务的。他回过头去,看见勇复基的头更低了,好像怕总经理发现,恨不能溜出去。 梅佐贤在一旁冷静地思考,他想了一个更妙的办法,向徐总经理献计道: “总经理,我看用外加的办法写报表最妙不过了,就说四百十斤的用棉不够,厂方加上去的,这样一切麻烦都可以避免了。” “你为啥不早说,佐贤,这个办法实在妙,妙,妙透了。” 徐总经理高兴地拍一拍面前台子上的玻璃板。 “总经理,总经理……”勇复基连叫了两声,有重要的话要说的样子,又怯生生地说不下去。 徐总经理知道勇复基不轻易开口,他如果要说话,那一定是他想了又想认为十分重要才提出来的。徐总经理注视着他: “复基,有啥意见吗?” “我,我有点意见,”勇复基结结巴巴地说,“不晓得对不对……” “啥意见?说吧。徐总经理鼓励他。 “说的不对,请总经理包涵……”他还是不大敢说。 “说吧,没关系。” “我是想这笔帐哪能记法呢?” “这个啊,”徐义德想了想,觉得当着大家的面告诉他怎么记法,万一有人嘴不稳,漏出去,那会出事的。如果当时不告诉他呢?又会使在座的人见外,显得不信任大家也不好。他眼睛一转动,想出了一个主意,不露痕迹地说,“等我想一想,再告诉你。” “好的。”勇复基还有点不放心,说,“将来不会有人查账吧?” “这个,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勇复基一对怀疑的眼光对着徐义德。 徐义德充满了信心,很有把握地说: “当然绝对不会!” 徐义德这种坚定的口吻,他自己以为有根据的。那就是中国和朝鲜在同美国打仗。他听说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去抗美援朝,那天几乎一宿没有睡好,肚子里弹琵琶,惊喜交集,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方面觉得这是中国政府和共产党惹火烧身,为啥美国打朝鲜中国不能置之不理呢?不理鸭绿江那边的事,中国关起门来建设,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不好吗?美国是世界上的大老板,有钱,有实力,有数不尽的飞机大炮。中国怎么好去碰它呢?解放军打打蒋介石的中央军还差不多,要和美国打,这不是自讨苦吃吗?中国虽然有社会主义国家帮助,但恐怕打不过美国。趁这个良好的时机放手捞一票,是绝对有把握的。他料定共产党忙着抗美援朝,谁还会来查沪江的账呢? “复基,你放心,做这事体,我是有把握的。”徐义德笑盈盈地站了起来,对大家说,“走,上我家里吃饭去,慰劳慰劳我的功臣。” 第72页 七十二 第三十一章 落日的余晖映在篮球架子上,像是在那雪白的木板上涂上了一层桔红的油彩。球场旁边的那一排柳树,上面新绿的细细的柳条让阳光染得发紫了,像少女长长的头发一般的在风中飘荡着。 嘭的一声,一个篮球打在桔红的木板上,没有进篮,迅速地落在黄橙橙的沙地上,旋即又跳起。钟珮文伸出两手牢牢地把它接住。他的眼睛向四面望去:球场周围站满了人,像是在等待看一场精彩的篮球比赛。日班已经放工,夜班还没有开车,大家在这个空隙的辰光,常常在这里站着玩玩谈谈。可是这时在场子里打球的人并不多,只有四五个人。钟珮文的眼光在寻找打球的对手。他瞅见清花间的老师傅郑兴发站在篮边,立刻把球轻轻扔过去: “来,打一个。” “不行,骨头硬哪,打不动。” 不等到郑兴发摇手拒绝,那个球已到了他的面前。他把身子一闪,球正落在他的脚旁边。他弯下腰去,拾起来,吃力地扔还钟珮文,笑了笑,说: “还是你们年青小伙子打吧。” “不,老年人也应该运动运动……” 钟珮文这次没有把球扔过去,他左手挟着球走到郑兴发面前,不由分说,右手一把拉住郑兴发的胳臂,一同走进场子,把球塞在郑兴发的手里,劝说道: “投个篮试试,不要紧。” 郑兴发捧着球向四面的人望了望,有点不好意思,想把球放下。钟珮文抓住他的胳臂,不让他走。 场子四周的人从旁助兴。 “郑师傅就投一个吧。” “也不是做新娘子,打球怕啥难为情。”郭彩娣说。 “投吧。” 郑兴发很尴尬地站在篮面前,走也走不了,不投也不行,皱皱眉头,说: “好吧,老了还要学吹鼓手!” 钟珮文站在他背后,看他像是在清花间做生活那么认真,先仔细看了看篮,吃力地举起球来对着篮试了试,然后把球高高地扔上去,沙的一声,球从篮网中落下来。 站在场子四周的人欢腾地鼓起掌来。钟珮文把球捡起来,递给郑兴发,说: “好,再来一个。” 郑兴发这次捧着球没有刚才那么吃力,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态度也比较自然了,站在原来的地方,说: “再来一个,就再来一个。” 郑兴发这一次没有投进去,怕钟珮文要他再投,即刻把球捡起来,摔给郭彩娣,用质问的口气对她说: “别光说旁人,你不怕难为情,也来试试。” 郑兴发站在篮跟前,对她指着篮。他以为她不会来投篮,那么,话题就会转到她的身上,自己好溜开了。郭彩娣毫不含糊,两只手抱着球,很爽快地走进场子来,说: “试就试,怕啥。” 她不会拍球,像抱着一个娃娃似的抱着球,向篮跟前一步一步慢慢走去。钟珮文看她越走越近,几乎要到篮底下了,举起右手拦住她的去路: “行啦。太近了,不好投。” “远了,投不到,再走两步……” 钟珮文的眼光盯着郭彩娣。从郭彩娣的肩膀那边望过去,在她身后的人群中,发现一张鹅蛋型的红润的脸庞,他心里翻腾着喜悦的浪花,感到自己的面孔有点发烫。他马上把眼光收回来,不敢望下去,怕给人发觉。他望着郭彩娣,却又不自觉地觑她身后人群一眼,他打球的兴趣更高了。 郭彩娣快走到篮跟前,把球朝篮里扔去,没有投中。钟珮文跳起在空中接住球,跃向篮边,右手托住球,轻轻放入篮中。场子四周响起清脆的掌声,连连叫道,“好球!好球!” 有人举起手来,欢呼: “再来一个!” 钟珮文的脸上浮着微笑,忽然全身有劲道,想把浑身的本事立刻显露出来,站在篮边对郑兴发和郭彩娣说: “分边打一会,好不好?” 郑兴发刚才投进一球,有了兴趣,说: “我可跑不动,站在篮底下投篮还可以。” “这几个人哪能打法?”郭彩娣数着场子上的人,总共不过五个,摇摇头说,“不行。” 钟珮文眼光向四周巡视了一下,发现赵得宝在看他们打球,他走过去说: “我们的工会副主席参加一个……” 赵得宝直摇手: “不行,不行……” “为啥?” “我不会……” “不会,没关系,主席要起带头作用,锻炼身体啊。” “唱歌已经带头了,这个头,我带不了。” “可以,可以。”钟珮文上去拉他的手。 赵得宝把手一甩,歉意地说: “真的不行,这条胳臂,这辈子别想打篮球了。”“是呀,”郑兴发接过去说,“小钟,老赵胳臂开过刀,你忘了吗?” 第73页 七十三 “那么,人不够……” “有的是人,”赵得宝指点着场子四周的人,顿时有四个人自告奋勇地走到场子里,他说,“差不多了吧?” 钟珮文点了点人数,摇摇头,说: “还少一个。哪个来?” 他的眼光向四面扫过,没有人站出来,眼光于是停留在赵得宝的身上: “再要一个。” 赵得宝向身旁一看,发现管秀芬就站在他旁边,立刻说: “这里藏着一个积极分子,小管,你去一个。” 管秀芬平常很喜欢运动,球场上只要有人打球,十回有九回可以看见她。她刚才看见郭彩娣投篮没中,就想跑到场子当中来投,不料钟珮文手快脚快,一眨眼的工夫,投进去了。她过去只知道钟珮文喜欢打篮球,不晓得他打得这么好,真有一手哩。她注视着他的灵活的结实的身体,自己的面孔慢慢热辣辣起来了。最近看到他,她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她并不喜欢他。 那天晚上在十字路口分手,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像平常一样的上工下工,以为这件事体永远过去了。 第四天中午,吃过中饭,她准备去俱乐部看看报,门房给她送来一封从本市寄来的信。她打开一看,称呼是:亲爱的秀芬……她的脸立刻绯红,抬头看到不少姐妹们向俱乐部走来,怕给瞅见,马上把信塞到白号衣的口袋里,到厕所去。路上遇到郭彩娣、徐小妹她们,定要拖她一同到俱乐部去,她说要上小间,匆匆跑进了厕所。在厕所里,连忙掏出那封信,屏住呼吸在看。开头一看是解释为啥要这样称呼,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的爱慕和自己内心激动的感情。她没有顺着往下看,跳过一行行工整的钢笔字,到最后那行去找写信人的名字,下面署着珮文两个字。她顿时把信又塞到口袋里去了。等了一歇,好奇地又把信拿出来,看看他究竟写了啥。第二段是写那天晚上没有能送她走一段,表示抱歉,以后有啥事体,希望找他做。他是非常非常愿意做的。她看到这里笑了,自言自语地说: “没看见菩萨就乱叩头,人家也没要你送,忽然抱起歉来,礼貌太多了。有事,也不是小孩子,自己会做。” 他要求她能够和他做朋友,常常谈谈心,这是第三段—— 也是最后一段的主要内容。 她的嘴一撇,把那封信扯碎,扔到马桶里去,许久许久心里平静不下来。她决定不理他,也不答复他的信。 钟珮文呢,还在痴心等她的答复,特别盼望得到她亲笔的信,给一个肯定的回答。这几天来,他见了她,老是避着,怕她亲口不答应,当面就很难说下去了。但是等她走过,忍不住要看看她。不看见她,他心里又想能够在啥地方忽然看见她。他本来可以到车间去找她,但是那里面的人多,如果她当面给他一个难堪,那却吃不消。在球场上碰到她,自己不去看她,让她看看自己不是更好吗?他望望辰光还早,就提出要分边打。 管秀芬站在场子旁边,以为没有人注意她,没想到赵得宝推到她头上。她不愿意去打,也没有理由推辞。她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就没有开口。 郭彩娣站在场子中线那里,望着管秀芬,说: “来吧,别扭扭捏捏的。” 管秀芬刚走出一步,就站住了,她听见钟珮文很不自然的声音: “来,我们一边。” 管秀芬从钟珮文的话里听出另外的意思,她心里说:谁和你一边。 郑兴发也不同意: “会打的在一边不行,要分分开。” “分开就分开,”钟珮文只要管秀芬参加打球,他并不坚持自己的意见。 郑兴发向管秀芬招手: “来,我们一边,打钟珮文他们!” 她一听见钟珮文三个字,脸上就很不自然,踌躇地望了钟珮文一眼,立刻又羞涩地低下了头,生怕给人家发现,或是叫钟珮文看见。 场子上九个人都在等她。她站在那里不动。赵得宝伸手过去,把她拉了出来,说: “打吧,哪边都一样,也不是正式比赛。” 你推我拉,管秀芬给送到篮底下。 钟珮文把球挟在左边腰际,像个球队队长,举起右手,叫大家站在他面前报数。八个人都来了,头一个是郭彩娣,只有管秀芬不肯来。钟珮文迁就她,说: “你算最后一个。” 管秀芬避开他的视线,只顾望着篮球架子。架子后面疏疏朗朗地站着几个人。她没言语。 郭彩娣首先报了“一”,其余的人跟着报下去。钟珮文叫单数站出来,大家都随郭彩娣一同站出来,和钟珮文一边,正要分开跳球,管秀芬乘大家不注意,身子闪的一下。走了。钟珮文见她走了,顿时大声叫道: “小管,小管!” 钟珮文没叫她的辰光,她还是一步步走去,一听见钟珮文的声音,步子马上加快,一溜烟似的奔向车间去了。 场子上的人,望着她去的方向,都莫名其妙。 钟珮文的左手不知不觉地一松,球无精打采地落在地上。 第74页 七十四 第三十二章 在电灯光照耀下,筒摇间里几百台摇纱车飞快地转动着,发出大海涨潮一样的轰轰声,丈把长的木段迅速地绕上雪白的棉纱,远远望去,整个车间就像是一片白浪翻腾着,一个雪白的浪头紧接着一个雪白的浪头。格喳一声,靠门的九十六号摇纱车停了。九十六号是谭招弟挡的。她一眼看到车上有两个头断了,很快地接上,用剪子剪去纱头,把回丝送到回丝箱里。她开出了车子。 车子开出去还不到两分钟,又是一声格喳,停了!谭招弟奇怪地问自己:“怎么,今天车子出了毛病哪?”她回答自己:“不会的,上夜班的辰光,她检查过车子,蛮好的,没有一点点毛病。”她自己又问:“那么,是碰到赤佬,今天该倒霉啦。”她摇摇头:“有啥赤佬呢?没有。”她一边想,一边把指头一碰接好了头。这次她却没有开车,弯下腰去,仔细看着锭子上的纱,上面毛头毛脚纱不少。她不信任自己的眼睛,再看过去,别的锭子上也有毛头毛脚纱,寄生头也不少。她像是发现了奇迹似的,自言自语地说: “怪不得哩,这样的纱,怎么会不常常断头呢?这样的纱怎么能摇下去呢?” 她想起自己到沪江纱厂来做厂,是汤阿英干姐姐介绍来的,初进厂给领班他们的印象不错,就是在夜班,摇二十支纱的出数曾经到过五十二车。凭她七年做厂的经验,把车子收拾得好些,努把力,超过五十五车并不困难。她昨天夜里只摇了四十七车,看今天夜里的样子,怕连四十车也摇不上。谭招弟挡摇纱车以来,没有这样的记录。不摇下去吧,不好的;摇下去吧,这生活实在做不下去。这样的出数,领班还以为磨洋工呢,怎么对得起阿英姐姐,即连对自己,对厂,也说不过去啊。她烦躁地垂下头来,不知道怎么是好。 一会,她听见有人叫道: “喂,谭招弟,今天怎么老是停车?” 她抬起头来一看:二十七排的车也停了。挡那排车的徐小妹跟她说: “今天的车子别是出了毛病?” “你看看是啥纱!”谭招弟不满地说。 徐小妹到锭子上一看,知道是啥原因了。她对着纱锭发愁。翻滚着的雪白的浪头小下去,此起彼落,好像是车间遭受到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的侵袭,雪白的浪头遇到寒流马上就冻结了,静止了。有的翻腾几下,又停了。轰轰声小下去,车间里浮起不满的和咒骂的声音,三三两两的女工在车头指手划脚地谈论着。 徐小妹看着那样的纱,她头上的火星直冒,越看越生气,忍不住地骂道: “这倒头纱……” 谭招弟接过去说: “我在别的厂做的快七年了,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二十支纱。” “细纱间的人困觉了,”徐小妹想想这说法还不妥当,改口说,“就是闭着眼睛也纺不出这样的纱啊。” “我闭着眼睛纺一纺,也纺得比这个纱好。” “那是的。” “这样的纱怎么好送到筒摇间来,细纱间的人真不要脸。她们不要脸能送出这样的纱,筒摇间却送不出去啊,我谭招弟没有摇过这样的纱。” “谁摇过这样的纱?” “这两天我只摇四十几车,说出去真丢人。” “我比你更少,”徐小妹瞪着两只小眼睛对谭招弟说,“我连四十车都不到,这都是细纱间害人。” 说到这里,徐小妹愤怒地指着到隔壁细纱间去的那扇门。 门那边站着细纱间的接头工郭彩娣。她听的眼睛直瞪直瞪的,哪里忍受得住。她是细纱间的出名刚强人物,性子像一把火。她父亲原来是个拉橡皮塌车的工人,赚钱很少,养活不了一家五口人,每一个人都想办法赚点钱,贴补贴补家用。她八岁那年,也出去做活,拾垃圾,到晚上,她胸前挂着一个带干电池的小电灯泡到处去钻,每天拾得比别人多,她拾的垃圾,摆在马路上任何一地方,没有一个拾垃圾的孩子或者大人敢碰一下。她十二岁那年,到一个姓方的家里当丫头;扫地,倒痰盂,洗尿布,带孩子。主人有个女孩子长的像男孩子一样粗野,整日价在弄堂里跑来跑去,调皮捣蛋,老是和弄堂里的孩子们吵嘴。有一天,这孩子手上的一副银镯头丢了,主人硬说是她偷的。她一听这话,头上直冒火星,眼睛一楞,说:“我郭彩娣穷是穷,可不希罕这个。别说是银镯头,就是金镯头玉镯头,摆在我面前,我也不看它一眼。你信口胡赖人,我可不答应,搜查不出来,要赔偿我的名誉。”主人骂了她几句,她哪里忍受得了,拔起腿来就走,出了大门,回头说:“我饿死也不跨你方家的门。”她回到家,父亲不了解真情实况,怪她不应该随便拿人家东西,败坏郭家的门风,叫做父母的没有脸见人。父亲也是个逞强好胜的人,气的拿起桌子上的菜刀就向她头上劈下来。幸亏她手脚快,一闪身溜出了门,听见身后父亲气呼呼的声音:“看你敢回来!”她真的没回去,并不是不敢,是生父亲的气。第二天父亲就后悔没有把事体弄清楚,不应该鲁莽地把女儿赶出去,希望她回去,她却不回去,宁可忍饥挨冻,晚上挤在姓王的邻居的阁楼里过夜。日子久了,她帮助王家做点啥也蛮讨人家喜欢,就和王家一道在外边当小贩。她自己开始独立谋生了。五年前,她托人说情,进了沪江纱厂,先做养成工;正式当细纱间的接头工是最近三年的事体。她今年才二十二岁,因为经历多,在社会上吃的苦头不少,全靠自己的劳动来养活自己,天不怕地不怕,遇事勇往直前,逞强好胜,长得如同三十上下的人一样。一九四八年冬天那次“摆平”,秦妈妈知道她的性子,一点就着,所以首先和她商量,果然她毫不在乎,事事站在前边。她为人很直爽,心里有啥,嘴上就说啥,肚里存不下一句半句话。细纱间的姐妹们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她刚才上厕所去,听见徐小妹骂细纱间,她就站在灰布棉门帘背后听。徐小妹和谭招弟的谈话她都听见了,她对着筒摇间呸了一声:“不会摇纱,还怪人,真不要脸!”她气呼呼地跑进细纱间,首先碰到汤阿英。 汤阿英在弄堂里紧张地一边走着,一边接头,右手食指不断推送着擦板。她刚走过去,身后的锭子上又断了头,她按着巡回路线走,在车头那边,碰到郭彩娣。郭彩娣附着她的耳朵大声地说: “筒摇间骂我们哩。” “骂?”汤阿英怀疑地问了一声。 “唔,骂我们细纱间,”她嘟着嘴,气得说不下去。“不会吧,自家姐妹哪能骂人呢?”汤阿英说,“你别听错了。” “我亲耳听见的。” “呃!”汤阿英不相信。 郭彩娣的面孔气得铁青,提高嗓子说: “真的。骗你,杀我的头。骂我们细纱间不要脸,我们为啥不要脸?筒摇间要脸?” “谁出口伤人?”汤阿英还是有点不相信的样子。“还有谁,”郭彩娣对筒摇间撇一撇嘴,说,“就是你介绍来的那个谭招弟!” “谭招弟?”汤阿英知道谭招弟不会骂人的,也不会骂细纱间的。郭彩娣不会胡赖人的。那是不是受别人的挑拨呢?她边接头边问,“你听错了吧?” “一点不错。” “谭招弟会骂人?”汤阿英皱着眉头问。 “不单是谭招弟,还有徐小妹也骂我们。我本想过去质问她们,怕耽误生产,也不愿意听她们骂,就回来了。” “她们为啥骂我们?” 管秀芬听她们两个人在谈论筒摇间的事,她走过来,站在她们两个人的中间,说: “要骂人还不容易吗,她们想骂就骂,再简单也不过了。” “说我们细纱纺的不好,害了她们。”郭彩娣解释道,指着汤阿英的大肚子说,“别说旁人,就讲你吧,带着个大肚子,生活做的多巴结,还说我们细纱纺的不好,天下有这个理吗?”“谭招弟徐小妹真的骂我们?”汤阿英的眼光瞅着筒摇间,她还是有点怀疑。 “知人知面不知心,别说是谭招弟啦,就是亲生的姐妹,要是她没有良心,还不是照样的骂人。谭招弟那号子人,我看,也没啥好良心。” “秀芬,不能这样说,”汤阿英不同意管秀芬的看法,但她也说不出一个道理来。 “你说,我说的不对吗?” 第75页 七十五 “你,”汤阿英没有讲下去,她的眼光认真地望了望车上纺出的细纱,叹了一口气,说:“这个纱吗,也实在不好……” 郭彩娣听她说到这里,连忙打断她的话,反问道: “你是说她们该骂我们吗?” “不是这个意思。”汤阿英一愣,连忙解释说,“我是说,这一阵子细纱也实在不好……” “这两天的生活多难做,忙的满头满脸是汗,脚从来没有停过,筒摇间不睁睁眼睛到细纱间来看看,就晓得张开嘴骂人,真不要脸!你看看这是啥粗纱?”郭彩娣不服气地指着粗纱说。 “是呀,”管秀芬完全同意郭彩娣的意见,她说,“我这个记录工,就可以给你们做证人。” 锭子在迅速地转动着。一会,一个锭子停了。一会,又一个锭子停了。郭彩娣相帮着汤阿英接头。汤阿英本来看五十六木棍,因为这几天生活难做,很多工人都请假,特别是夜班工人,缺勤率达到百分之三十五六,再发展下去,就要关车了。厂方当然不肯关车,想出了点子:放长木棍。汤阿英增加了十木棍,她要看六十六木棍,断头更多了。 汤阿英用手托着粗纱叹息地说: “这纱,唉,也实在是……” “这是啥粗纱,条干不匀,色泽呆滞。粗纱不好,怪不了我们纺的细纱。”郭彩娣不满地哼了一声。 汤阿英说: “凭良心讲,这两天我们纺的细纱的确不好,试验室说我们二十支纱纺成十八支纱了。” “十八支纱?”郭彩娣不服气地说,“十七支纱也怪不了我们。” “怪谁呢?……”汤阿英问。 “怪谁?是不是粗纱有问题,……”一个男子的声音忽然插上来说,“在细纱间工人当中,下粗纱间工人的烂药。” 汤阿英见了那男子,便惊异地问: “啊哟,你怎么忽然到我们车间来了啊?” 管秀芬回头一看,大吃一惊,差点叫出声来。那男子是陶阿毛。他为啥忽然跑到细纱间的弄堂里来呢?她想起那天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他突然在她背后出现,没谈多久,又突然先走了。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今天他到车间里来,是不是找她呢?她看见汤阿英在注视她,便装出看锭子的样子,转过脸去。 陶阿毛好像不知道管秀芬站在旁边,没有理她。陶阿毛昨天在筒摇间挑拨谭招弟,说细纱间哪能纺出这样的细纱,叫筒摇间的生活难做,梦想离间车间与车间姊妹的团结,分散工人的力量,他好从中拉拢一些工人到自己的身边。现在他显出特别关心汤阿英和郭彩娣她们的神情说: “听说这两天生活难做,到车间来看看你们。车子好使吗?” 汤阿英径自做着清洁工作,一边接着。这边的头接了,那边又有头断了,她忙碌地跑来跑去接,头上的汗直流。一个巡回过来,陶阿毛还在车头那边蹲下去看看,侧着身子听听,对郭彩娣解释: “车子蛮好,可怪不了我们。” 管秀芬知道不是找她,慢慢转过脸来,笑着说: “车子有没有毛病还难说……” “我们保全部这些日子忙得真是连气也喘不过来,自从徐总经理提出来增加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我们保全部就没停过,今天装修,明天拆平,连搁得一两年的‘冷车’我们也揩得又光又亮!” “我听学海讲,”汤阿英说,“这一阵保全部倒真是忙……” “我们忙点没啥。”陶阿毛有意向车间四周看看:附近弄堂里的女工都在忙着接头,手简直是停不下来。这一阵子的生活倒确实难做。 “谢谢你。”汤阿英觉得他真是关心大家的生活,感激地说了一句。 陶阿毛接着补了一句: “你们生活难做,我们心里不舒服,也有责任。” 郭彩娣心直口快地说: “有事少不了要找你们保全部。” “尽管找。我到别的车间去看看……” 陶阿毛走进粗纱间。靠边的末排车上的吴二嫂,正在自言自语地发牢骚。他站在她背后留神听: “这是谁瞎了眼睛平的车,锭壳里还有黄锈,也不揩揩干净,就送来了,纺出来的纱碰碰就断头,碰碰就断头,这劳什子生活真不好做。” 这台车是陶阿毛拆平的,凭他的手艺来说,平这台车他倒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个别的锭壳没擦干净是有的,但不会影响所有的粗纱。话虽这么说,但车子是他平的,听见吴二嫂骂平车的人,他没话好讲。 “今天夜里的生活真累死人,跑来跑去尽接头!连放屁的工夫也没有。这样的老爷车,八只手也不够侍候它,一落纱最少也得要两个钟头,保全部真害人!” 陶阿毛忍不住答道: “这不怪保全部……” 吴二嫂一愣:谁答话呢?一听是陶阿毛的口音,她吃惊地问: “你在这里?” 陶阿毛不好意思承认他在偷听话,他的脸红红的,急忙掩饰道: “刚来。” 她没注意他慌张的神色,生气地质问他: “这个车是谁平的?” “这个车,”陶阿毛随便答道,“要查查看,我还弄不大清楚呢。” “你们保全部平的好车……” 陶阿毛不懂地问: “哪能?” “你看看出的什么粗纱,碰碰就断头……” “哦,”他认真地看了看,马上故意把责任推到清花间,说,“车子平的不错,出这样的粗纱不能怪车子,是不是和清花间有关系,……” 他没有说下去,留意吴二嫂的表情。她诧异地问: “这和清花间有啥关系?” “要是除尘不净,杂质太多,你说,和清花间没有关系?”“这个,”吴二嫂仔细想陶阿毛的话,手里托着棉条一看:确实不好,里面的杂物都看的见,自然容易断头。她说,“就是清花间有毛病,保全部也推卸不了责任……” “保全部有啥责任,我们绝对不会赖账。” “锭壳里黄锈都没揩干净,这不是保全部的责任?” “多少锭壳有黄锈?” “没数,反正不止一个两个。” “我回去一定查,这个平车的人太不负责任了,简直是岂有此理!”他愤愤不平地说道,“啥人做生活这么粗心大意,连黄锈也没揩干净,丢我们保全部的人。查出来,我非叫他好好检讨不行!” 第76页 七十六 “检讨不检讨倒不要紧,下回平好点,别害我们粗纱间就算是行好事了。” “也不要把事情都推在保全部身上,你自己没有一点毛病吗?” 她惊愕地睁大两只眼睛: “我?” “唔。” “我有毛病?”吴二嫂楞着两只眼睛,望着他。 陶阿毛播下工人不和的种子,说:“细纱间骂你们哩!” “骂我们?”她越发奇怪了,问道,“为啥骂我们?” “说你们闭着眼睛纺纱,条干不匀,老是断头,害得她们生活难做,她们一边接头,一边骂……” “啊,有这样的事体?” “是呀,要不是我亲耳听见,我也不相信哩。细纱间骂粗纱间骂成一条声,才难听哩,……”他摇摇头,表示同情粗纱间。 “她们骂啥?” “有些话连我都听不入耳,别去讲它吧。省得生是生非。都是自家人,有意见为啥不当面说清爽,骂人伤和气,何必呢?” “谁带头骂我们?” “那可说不清,反正很多人骂你们。” “一定是郭彩娣她们,平时没事就好骂人,一定是她!” 她语气很肯定。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装出怕讲出来会影响工人团结的虚假表情,言语之间却又同意她的猜疑。 他含含糊糊地说: “是呀,我听了也生气,给你抱不平。你们做生活巴结,厂里啥人不晓得?” 她听了这话,像是火上加油,立刻指着棉条说: “哼,细纱间这些丫头,请她们到粗纱间来看看,这是啥棉条!” “是呀,也难怪你们。”陶阿毛同情地说,“我们纱厂里只要有一个车间拆烂污,不好好做生活,每一个车间都要受害。” “你的话对极了。阿毛,你现在当上工会的委员,要仔细查查,究竟是哪个车间要负主要责任,要处理,”她做得很累了,打了个哈欠,说,“这生活真害死人。” “好,我先到钢丝车上去看看。” 陶阿毛绕着半人来高的棉筒穿出弄堂,向梳棉间走去,继续施展他的挑拨才能。 第77页 七十七 第三十三章 深夜。细纱间的车间办公室的电钟的短针正指着两点。 汤阿英连续做了五天夜班,身体渐渐吃不消了。今天来上夜班已经是很勉强,做到下半夜,更觉得疲倦不堪,两只眼睛的眼皮老是要搭拉下来。她真想闭起眼睛来休息一会,可是肚子里的小东西时不时蠕动着。她又振作起精神,努力睁大眼睛,注视面前一个个纱锭迅速地转动。一会,有两个头断了,她很快地接上。她向前走了两步,又有三个头先后断了,连忙用手迅速接上。这边刚接好,她把擦板熟练地推过去了,那边又有三个头断了,几乎是同时断的。她一个个头接好,额角上的汗水像雨一样的流下来。她用手背拭去,抓起油衣裳①的下摆揩揩干,迈开步子,觉得腿没有劲,她没有注意,仍然按照巡回路线走着。刚才断头太多,车面上落的花衣不少,她努力做着清洁工作。一个个纱锭在她眼前转动,转动,忽然雪白的纱锭上散发出一阵阵金星,在她面前飞舞。 ①油衣裳:即工作服。 她肚子很痛,像是那个小东西在里面翻天覆地般地转动着,跳跃着,仿佛肚里的大肠小肠的位置都给他弄错了。割裂开的阵痛一次比一次紧,也一次比一次厉害。她咬着牙齿,勉强在弄堂里迟缓地移动着步子。好几根头断了,她的手伸过去,没有从前那样灵活了,痛得手指发抖,头老是接不上,汗珠子从额角上直往腮巴子上流。这几天因为断头太多,她连续做夜班,过分疲劳,现在到了下半夜,她的身子更加吃不消了。但是她一想起筒摇间对细纱间的不满,她要努力做好。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丝不苟地接着头。 肚子阵痛过去了没有一会,现在又痛了。她用手紧紧按着它,痛好像减轻了一些,但又怕压坏了没有出世的婴儿,手放松一点,却又忍受不住。从额角上渗透出来的汗珠像黄豆那么大,她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力气,下嘴唇给咬得显出一个个白色的牙印子。她脚轻头重,纱锭在她面前旋转,一排一排车在她面前旋转,整个车间在她面前旋转。她实在支持不住,想请假回家去。可是望着车面的生活,又不忍心放下手来。这一阵,因为生活难做,缺勤率很大,特别是夜班,人手更少,如果再有人请假,车面更照顾不过来。 她不管自己头晕眼花,也不顾肚子剧烈的阵痛,咬着牙齿,忍受一阵阵袭来的痛楚,顶在弄堂里。两条腿有点不大听她指挥,手也仿佛不是自己的了,眼前的每一根细纱她都看成是两根,断了头的,怎么也接不上。她感到自己实在不行了,打算跟领班去商量一下,刚走到车头那,噗咚一声,倒了下来,手倒挂在马达旁边,差一点点就要给那急剧转动着的皮带把她的手卷进去。 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两只大腿自然而然地伸展开,两个拳头纂得很紧,似乎手里抓着重要的宝贝。脸上的汗水,雨一样的往下流。 在轰隆轰隆的机器叫嚣声中,从汤阿英身边传出哇哇……哇哇……的婴儿的啼哭声。 这啼哭声惊动了斜对面弄堂里的张小玲。她是细纱车上的挡车工,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小组长,今年才十八岁。她顺着哭的方向找来,瞅见汤阿英躺在地上,大腿下面有一大摊鲜血,裤裆那儿凸凸的,不知道是啥东西在一动一动的。她立刻含羞地用两只手蒙上了脸,不敢仔细往下看,也不好意思站下来,飞一般地顺着大路跑了。 她跑回自己的弄堂,仔细一想:这样跑开不对,马上急急忙忙地告诉秦妈妈。秦妈妈听不清她说的是哪个工人,估计说: “大概那个来了……” “不,不是的。” “不是那个?”秦妈妈站在大路上,奇怪地望着张小玲,说,“是啥?” “是……”张小玲想说,又羞涩地说不出口。 秦妈妈站在那里没走,推一推张小玲的肩膀,焦急地问: “是啥呀?你这个丫头。” “是,”张小玲对着秦妈妈的耳朵说,“是小孩……小孩……” 秦妈妈眉头一皱,不解地问: “你说的究竟是谁呀?” “汤阿英!” “她!”秦妈妈立刻想起她的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不禁脱口说出,“早产哪,快去,快去!” 秦妈妈抓住张小玲的手飞奔到汤阿英的弄堂那边。车间里的人见她们两个人跑过去,料想一定有啥事体,便跟了过来,有的干脆关了车子。秦妈妈蹲下去,轻轻地问: “怎样?” 汤阿英有气无力地回答: “还好。” 她睁开眼睛,巡视着大家,眼光里露出衷心的谢意。她接着无力地抬起右手,指一指自己的肚子,手旋即又落在地上。秦妈妈懂得她的意思,冲着她的耳朵说: “晓得了,你放心……” 秦妈妈从血里把一个赤条条的婴儿提了起来,抬头像在寻找谁,望了一会,说: “快找医生来,快!” 细纱间的落纱工董素绢今年才十六岁,她正出神地望着躺在地上的汤阿英,一听秦妈妈叫唤,连忙应道: “我去,我去。” 她头上梳了两根小辫子,右边那根垂在胸前,把它往身后一甩,飞一般地从人丛中跑了出去。一出细纱间的门,还没有走到医务所,她就叫开了:“医生在吗?细纱间出事了!” 梅佐贤在南京路大光明电影院看完了最后一场电影,又到大世界隔壁王芳斋去吃了夜宵,跳上汽车,想起了好久没有去厂里检查了,听说工人在哇哇叫,说啥生活难做,他怀疑工人是不是“揩油”①,有意叫生活难做,得到厂里亲自看看。他便叫司机开到厂里去。离沪江纱厂约莫有三十户左右人家,他叫汽车停在路边。司机懂得这是厂长的老规矩,夜里查厂,汽车照例总是不开进厂的,司机也不跟进去,只是厂长一个人进去。这样厂里的人听不到汽车喇叭声,看不见汽车,车间没有人晓得厂长来了。他突然出现在车间和宿舍时,发现问题,好向徐义德报告。徐总经理很赞赏他这一手。 梅佐贤进门以后,没有从大路上走,循着墙根走,像一个贼似的,轻轻地迈着步子,时不时左右望望,生怕叫别人看见。他首先走进职员宿舍。职员宿舍每个卧室的门上,都根据他的设计,开了个小洞,嵌上玻璃,不必开门,从小洞那里就可以看见在上夜班的辰光有没有人躲在宿舍里困大觉。他从每一个卧室的小洞洞看过去,宿舍里没有一个人。他很满意,今天夜里没有一个职员“揩油”。路过厂长办公室,由于刚才在王芳斋吃多了一点,口里有点发干,要喝点水,他就溜进了厂长室,泡了一杯祁门红茶,准备喝它两杯,再到车间里去检查有没有人“揩油”。正在他悠然自得地品味祁门红茶那股浓涩的滋味,夜空中传来了董素娟在医务所外边的叫唤声,他凝神一听:“医生在吗?细纱间出事了!”料到一定出了事故,说不定是工人受了伤,或者病倒了,甚至于病危,怕有人发觉他在厂里,弄到他头上,深更半夜,一时脱不开手,奉陪一夜到是小事,如果出了人命案子,干系到自己身上,那要吃不消的。他根本不管车间里工人的死活,心中后悔今天夜里不该来厂里检查,幸好大概还没有人发现,不如趁早溜掉。他站起来就走,一溜烟似的消逝在茫茫的夜色中。 ①揩油:即不好好做生活,偷懒。 这时细纱间的工人们围着汤阿英在纷纷谈论着。郭彩娣仔细端详着汤阿英,打量了许久,还是不解: “哪能弄的啊?” “哪能弄的,”张小玲首先发现汤阿英小产,仿佛她有义务解答郭彩娣的疑问,她接过去说,可只讲了一句,再也说不下去,过了一会,才没有把握地说:“大概拿啥重东西震动了。” “我们车间有啥重东西好拿?”管秀芬提出了异议,“就是摆粗纱也没关系。” “是摔了一跤?”郭彩娣越想越有点像,说,“怕是的。”“摔跤?”张小玲望着汤阿英,回忆地说,“我没有听见。” 秦妈妈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 “你们还年青,不懂得这些事体,别瞎猜了。阿英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不是别的,一定是太累了。这一阵子做啥生活?累得我眼睛睁都睁不开,孕妇哪能吃的消?不小产才怪哩!” “是呀!这生活,别说孕妇,连我们也吃不消,”郭彩娣同意秦妈妈的意见,“我看,只有张小玲,别人,哼,谁也顶不住。” 在细纱间里,张小玲身体最好,可是她说: “谁吃的消?尽断头,累得上小间的工夫都没有,有次,我……”有次她急着要解手,可是断头老是接个不完,她忍着忍着,想接完了再去,最后再也忍不住了,跑出去,没赶到厕所,就小便在裤子里了。她羞答答地不好意思说出来,改口道,“下了夜班,两条腿就像木头,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对啊,人也不是铁打的。”这是管秀芬不满的声音。 哇……哇哇……哇哇…… 秦妈妈手里的赤条条的婴儿闭着眼睛,张开小嘴,放声大哭,好像抗议大家没有注意这个幼小的生命的存在。秦妈妈以为医生立刻就会到的,不知道为啥还没有来,她东张张西望望,焦急地说: “医生还不来?先拿件衣服来,给这个小东西盖上。” 张小玲跑到衣橱那儿,把自己那件蓝布罩衫取来,盖在婴儿的身上。郭彩娣望了望婴儿又望了望汤阿英,咬着牙齿,愤愤地说: “都怪粗纱间不好,纺出这样的纱来,害得我们细纱间的人小产。” “粗纱间这一阵生活,听说也不好做,”张小玲说,“恐怕不能怪她们。” “怪谁?”郭彩娣一个劲盯着张小玲望,那眼光的意思肯定是怪粗纱间,她不满地说,“筒摇间可怪我们。”“我晓得,”张小玲说,“啥粗纱纺啥细纱,请她们来看看,人都累得早产了,还怪我们,天下有这个道理吗?” “当然没有这个道理。”大家一条声地说。 “一提起这件事,我心里就冒火,你们没听见谭招弟徐小妹的话,可难听哩,我真想过去给她们痛痛快快地吵个明白。”“是呀,”管秀芬支持郭彩娣的意见,说,“一定要讲清楚,不能让她们风风雨雨的瞎七搭八。” “一定要去!”听郭彩娣那口音好像马上拔起脚来就要走的样子。 大家的眼光向着筒摇间。张小玲提出不同的意见: “别忙,等医生来了,看了阿英和小孩再说。道理总要讲清楚的,自家姐妹,不要吵架,请领导上给我们开个会,来解决问题。” “对,开会把道理讲清楚,究竟该哪个车间负责。”郭彩娣还是有些愤愤不平的情绪。 落纱工董素娟飞也似的跑进弄堂来,一边高声叫道: “医生来了!” 医生屁股后面跟来一副担架。医生给阿英按了按脉,又摸一摸她的头,很有把握地说: “不要紧,抬到医务所去吧。” 秦妈妈她们帮着把汤阿英和婴儿放到担架上,并且跟着送到医务所去。她们在门外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医生出来了,秦妈妈关心地走上去问: “怎么样?” “大人平安。” 张小玲紧接着问:“婴儿呢?” 医生犹豫了一下,说: “现在还很难说。” 第78页 七十八 第三十四章 各个车间反映最近生活难做。这个车间骂那个车间,那个车间又怪这个车间。平常很亲热很和蔼的工人兄弟姐妹,过去见了面有说有笑,高兴起来还打打闹闹;现在大家都有异样的感觉,互相不满意,见了对方来了,甚至低下头去,有意不理睬。工人兄弟姐妹给一堵看不见的,但感觉到的高墙把每个车间给隔绝开了。大家不知道这堵高墙是陶阿毛砌起来的。它妨碍着车间之间的友好和亲密的团结。 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余静,听了各车间汇报以后,感到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必须亲自动手处理。她放下手里别的工作,和工会副主席赵得宝一块儿到各个车间看看。 她从打包间走过去,一进了筒摇间,马上给工人们像火一样的热情包围住了。这个给她讲话,那个向她招手,送筒管的女工,走过她身边,摸摸她的列宁装的下摆,亲切地说: “余静同志,好啊。”她回过头来看见赵得宝,接着说,“老赵,你也来了啊。” “这两天生活难做,你们累了啊。” 送筒管的女工点点头。谭招弟接上去说: “可不是,这样的细纱,真是天晓得!” “怎样?”余静注视着摇纱车上的细纱。 “毛头毛脚纱多的要命。” “断头多,是吧?” 细纱仿佛要证实谭招弟的话给党支部书记余静看,格喧一声,车停了。 谭招弟指着车子对余静说: “你看,这是啥纱,细纱间的人哪能弄的啊,纺出这样的纱。” “招弟,这里面当然有毛病,啥原因,要仔细调查调查。毛主席讲的对,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余静慢慢地劝她。 “调查调查,要查到啥辰光?” “总要查出来的,一查出来,问题就清楚了。不能一口咬定怪细纱间。” 谭招弟不解地问她: “那怪谁呢?” 赵得宝插上来说: “我今天和余静同忐就是来找这个原因,怪谁?现在还难说。” 谭招弟一边接头,一边嘀咕着: “不怪细纱间怪谁,这样的细纱,格林不是过重就是过轻,一会七十六牙,一会七十八牙。” 徐小妹附和着谭招弟的意见: “毛病一定出在细纱间。” “谁也别先下结论,”余静的话虽然是对徐小妹讲的,但是她的眼光却对着谭招弟,“调查研究以后再说吧。” 谭招弟浑身热辣辣的。她没再吭声,望着她和赵得宝的背影,慢慢消逝在细纱间。她心中说:用不着调查研究,问题明明出在细纱间! 在宽大的细纱间里,巨大机器轰轰的响着,压倒弄堂里女工谈话的声音。花衣在空中飞扬着,就像是冬天落大雪一样,轻轻地落在车面上,落在工人的身上,落在余静和赵得宝的头上和眉毛上。人们身上披着一片片的雪花。余静和赵得宝走进的仿佛不是细纱间,而是轧花间。 张小玲站在车面前,右手非常迅速地接头,一边用绒棍做着清洁工作。把钢板上的棉花揩掉。 余静走到她面前,笑嘻嘻地问: “怎么样?郝建秀工作者。” 赵得宝用着羡慕的眼光注视张小玲白色油衣裳上面的六个红字:郝建秀工作者。 “生活还是不好做,”张小玲说,“支部书记,你们上了常日班怎么又上夜班哪?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 “你们生活难做,我们哪能安心休息。这几天生活,夜班比日班难做,缺勤率又高,汤阿英累得早产了。今天特地约好赵得宝同志,一道下车间摸情况。” 管秀芬瞅见余静和赵得宝跟张小玲讲话,她就一蹦一跳地跑过来,一把抓住余静的手,兴奋地说: “你们来了,就好办了。”她在大路上前后望望,没有人,便说,“生活实在难做,你们来想想办法啊。要不,筒摇间的气实在受不了。” “这个问题非快点解决不可,早点查出毛病就好办了。”赵得宝说,“你们怪粗纱间,我看不一定怪她们,要研究研究。” “我同意你的意思。”余静说。 管秀芬睁着两只大眼睛,困惑地注视余静。 赵得宝对张小玲说:“细纱间研究过没有?” “开过小组会研究,每个小组的意见都是一样的:粗纱不好。” 余静皱起眉头仔细地思考了一阵,然后问张小玲: “粗纱为啥不好呢?” 管秀芬口快地代张小玲回答: “粗纱间纺的不好么。” “粗纱间从前纺的纱好不好?” 张小玲仰起头来,望着高大玻璃窗外面的深蓝色的天空,回忆地说: “从前纺的不错。” “为啥现在纺的不好呢?你们研究过吗?”余静进一步问。 张小玲想了想,答道: “没有研究过。” 赵得宝对余静说: “这里面有问题。” 张小玲补了一句:“我们希望领导上开个会,讨论讨论。” 余静点点头。她和赵得宝向粗纱间走去。 管秀芬一看见余静,她心里就说不出来的高兴,她认为不管啥事体,只要支部书记一来就有办法了。她性急而又天真地追过去,歪着头,问余静: “想出办法来了吗?” 余静望着她的脸笑了: “没这快。” 她显然有点失望,脸上的笑容消逝了,眉头皱起: “没有办法吗?” “有。” “那好,那好!”她又一蹦一跳地跑回细纱间去了。 余静和赵得宝在粗纱间遇到吴二嫂她们,立刻被她们包围起,大家诉说着最近生活难做的情形,你一言我一语,并且把棉条指给余静看。吴二嫂听信陶阿毛的意见,她肯定是清花间的问题。余静当时没有表示态度,她又把棉条看了个仔细,才说: “等我到清花间去看了以后再说。” 吴二嫂没有得到所期望的满意的答复,心里未免有点怅惘,但觉得余静对问题的慎重的态度是对的,就没说啥。 余静和赵得宝在钢丝车当中穿过,他仔细地看每一部钢丝车上的像蝉翼一样的非常稀薄的棉网,好几部车上的棉网满布着云片,慢慢转动着,变成一根粗粗的生条。赵得宝对着一块块云片看得有点发呆了,不禁自言自语地说: “这许多云片!” 余静像是地质勘探队的队员忽然在一个高山上发现了矿苗,喜悦地指着云片说: “老赵,真像你刚才对张小玲讲的:这里面有问题。” 老赵深思地唔了一声,仍然盯着云片。 “这一阵的棉网都是这样吗?”余静问站在她旁边的叫做戴海旺的中年男子。 “差不多。”他想起陶阿毛对他说的话,不满地说,“清花间拆烂污,除尘不净,杂质太多,造成棉网上云片过多。” 余静怀疑地问: “清花间?” “可不是。”戴海旺肯定地说,“你们到清花间去看看就晓得了。” 老赵在旁边答道:“这就去。” 余静一走进清花间,她就站在和花缸旁边,透过玻璃,看见各种纤维长度不同和品级不同的棉花变成一团,在和花缸里转动,互相调和着,互相搭配着。各种不同的棉花走了一道和花缸,又走第二道。这时棉花已经调和得相当均匀,它自动走进降尘机。棉花里面的杂质和灰尘经过尘网到了尘室,这下面有地弄,把灰尘啥的输送出去。 赵得宝蹲下去歪着头看和花缸的眼子是不是完全开着。 他看不清楚,问站在和花缸旁边的郑兴发: “底下的眼子都开着吗?” “开是开着,”郑兴发注视着余静,没有说下去。 余静知道他在探问是不是由于其他原因。余静没有吭气。她拉郑兴发一同走到给棉机面前望一望,一团团的棉花现在已变成厚薄均匀长宽相同的厚纸一样,慢慢卷起来,做成一个一个的棉卷。余静又仔细看看棉卷,然后问他: “你看最近的花衣怎么样?” “不大好,”郑兴发指着棉卷说,“杂质太多,怎么也去不净。” 赵得宝抓了一块花衣,撕开来细细地瞧着: “这是啥花衣?” 郑兴发想了一阵子才记起,用怀疑的口吻说: “他们说,叫次泾阳。” 赵得宝惊奇地说: “次泾阳?这种花衣没有听说过。” “是呀,我在清花间快三十年啦,也没听说过这古怪名字。”郑兴发说完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余静也没听说过这种花衣的名称,她以为已经摸到了问题的一点边,但是还很不够,她望着郑兴发说: “和花的成份怎么样?” “和过去一样。” “那为啥棉花杂质这么多呢?”余静在问自己,她没说出来。她想起另外一个问题,说:“用棉量呢?” “比过去多。原来我们一件纱要用四百十斤花衣,现在要用四百二十多斤哩。听说梅厂长最近很不满意,认为工务上用棉太多,厂里赔本不起。” 赵得宝听得糊涂了,用棉量增加,和花衣成份和过去一样,生产出来的棉卷、棉条、粗纱和细纱却是这样。他皱着眉头,不解地望着余静: “这是啥道理呢?” “这里有问题……”像是从一条一条的小溪的上游在查看水的源头,余静特地从筒摇车间了解起,一直检查到清花间,她暗中分析,问题十有九是出在原棉上。但究竟是个啥问题呢?这就需要继续追查下去,找出确凿的证据,才能弄个水落石出,不能鲁莽地遽然下结论。她在冷静地思考,没有说下去。 “支部书记说的再对也没有了,问题一定不小!” 余静看见说话的是陶阿毛,她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转过去问他: “你到清花间来检修车子吗?” 他信口“唔”了一声,说,“最近生活不好做,保全部不放心,到处看看,车子上再出毛病,问题更大了。” “最近陶师傅倒是常在车间里转,不断检查机器。”郑兴发不了解陶阿毛到车间是别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见他到处看看机器,便信以为是真地在检查。 “这很好。”她问,“你看,毛病出在啥地方?”“这个,”陶阿毛愣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等了一歇,才说,“工人之间意见很多,互相埋怨,你骂我,我骂你……” 他说到这里,眼睛注视着她,没有往下说。她接上去答道: “这一点我也听说了。” “天下工人是一家人,我们自己该团结起来,搞好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陶阿毛假装正经地说。 “你说怪我们工人不对吗?”赵得宝不等他说完,不满地打断他的话。 “老赵,等阿毛说完……” 余静要陶阿毛说下去。他的话刚才给赵得宝打断,见苗头不对,立刻改口说: “我的意见不一定对……” “对不对没关系,说出来好研究。”余静还是要他说。 他解释地说: “我说,我们自己要团结起来,那意思不是说责任在我们工人这方面,我亲眼看见,各个车间生活做得很巴结。我是说,我们自己不团结,容易给酸辣汤他们找借口……”“你这个意见很好。”她点点头,说,“可是问题不在这儿,工人就是团结起来,生活不好做还是不好做。找出生活难做的原因,工人自然是会团结的。工人本来就是团结的。我们现在主要的是要集中力量找出原因来。” “支部书记这么一分析,就把我的脑筋给打开了。我完完全全同意你的意思。余静同志,我真佩服你,啥麻烦事体一摊到你面前,你就看得清清楚楚。”陶阿毛怯生生地应付道,竭力保持表面的平静,内心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主要是靠大家的力量。”她想起各个车间的互相对立的情绪,问题很复杂,一定要理出个头绪来,便对赵得宝说,“张小玲的意见对,要召集各车间的人开会,把问题彻底摊开,让大家充分讨论,好好研究,找出根源,解决这个问题……” 陶阿手听到她说“把问题彻底摊开,让大家充分讨论”,心中不禁一愣,脱口说道: “这……” “你有啥意见吗?”余静问他。 他放声大笑,鼓掌道: “这,这太好哪!” 第79页 七十九 第三十五章 余静和赵得宝从车间了解情况回来,召开了党支部委员会的扩大会议。在会上余静同志综合报告了各车间的具体情况,根据她的分析:生活难做和原棉有关系。资方在这个问题上摆下了迷魂阵,迷惑大家对这个问题的正确认识,在工人阶级内部造成相当严重的不团结的现象。首先要求大家团结起来,把问题研究清楚,思想上认识一致,然后才有可能,也才有力量向资方提出交涉,解决这个问题。 支部委员和车间党的小组长补充了一些具体情况,一致同意余静的分析。党支部委员会决定,先召开甲乙两班小组长联席会议,进一步了解车间思想情况,进行酝酿,使大家逐渐认识这个问题;然后召开工厂委员会的扩大会议。 在工厂委员会的扩大会议上,余静做了一个详细的报告。 主持会议的赵得宝接着站起来说: “现在我们讨论。不管是出席的委员还是列席的车间小组长都可以发言。” 他的眼光向会场巡视了一下:五十多个人团团围着长方形的桌子坐着,把一间会议室填得满满的。谭招弟回味着余静的话:筒摇间生活做不好,真的不能怪细纱间吗?从筒摇间的角度来看,当然只能怪细纱间,一则她不知道全厂的情况,二则细纱是不好么。细纱为啥纺不好,这不是筒摇间的事,由细纱间自己去动脑筋。工人当然要团结,但是团结起,也要把责任弄清楚。她把这意见低低告诉坐在她旁边的徐小妹。徐小妹点点头,完全同意她的意见: “不怪细纱间,怪谁?” 她有意地向细纱间郭彩娣她们那些人狠狠地瞅了一眼。 郭彩娣听了余静的话心里有点难过,怨自己太粗心大意了,事体没有弄个明白,就怪粗纱间不好,影响了工人姐妹内部的团结,上了资方的当。她想站起来,走到粗纱间吴二嫂她们面前认个错,赔个不是,拉拉手。但看到大家都不说话,好像都在注视着她,使她不好意思这样做。她感到吴二嫂的眼光盯着她,她惭愧地把头偏过去,望着赵得宝。 赵得宝站在那里等人发言,冷场了将近三分钟,没有一个吭气。钟珮文想站起来领导大家唱个歌,活跃活跃会场的情绪,但看到大家很严肃地坐在那里,气氛有点不对头,就没提出来,可是心里还是痒痒的,想唱。 “有话大胆说吧,不同意余静同志报告的,也可以说。说错了不要紧,大家讨论讨论,总有一个意见对的,最后按照对的意见办好了。” 谭招弟马上站了起来: “我不同意。分明细纱纺的不好,细纱间当然有责任。我们筒摇间没有错怪了人。我们对细纱间也没有成见,我同细纱间的姐妹很好。我进厂,大家都晓得,是汤阿英姐姐介绍的。可是这件事,我们不满意细纱间。” 她说完了话,陶阿毛用胳膊轻轻碰碰徐小妹。徐小妹机灵地望了陶阿毛一眼,她懂得他的用意。有人赞成谭招弟的意见,徐小妹的勇气更大了。她便应声说道: “谭招弟的话有道理。……” 徐小妹的话没说完,粗纱间的吴二嫂站起来发言了: “招弟的话不对,她只是从筒摇间来看这件事体,不了解别的车间情况。余静同志跑了各个车间,她从全面来看,寻根究底,主要是原棉问题。我同意余静同志的意见。” 吴二嫂刚说完,徐小妹抢先站了起来: “吴二嫂,平常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赞成,举你的手。这回,我不举手。原棉有问题?问题在啥地方?刚才余静同志说了,她调查了用棉量,和过去一样。她又调查了和棉成份,还是和过去一样。同样的用棉量,同样的和棉成份,为啥纺出来的细纱不一样呢?你说不怪细纱间,那么,怪谁?” 余静的眼光一直停留在谭招弟和徐小妹身上。她知道工人同志们的认识有距离,要耐心细致地启发她们,帮助她们。 她冷静地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说: “招弟,小妹,你们说,怪谁呢?” “照我看,是细纱间纺的不好。”谭招弟理直气壮地大声说。“你去看看,纺的啥纱,毛头毛脚。” “细纱间用的粗纱不好,应该怪谁?”余静问她。 徐小妹不假思索地说: “粗纱间。” 郭彩娣听到徐小妹的回答,心里稍为平静了一些,她觉得这句话同时也是代她回答了筒摇间;你们过去骂细纱间,现在天良发现了,知道不能怪细纱间,而是粗纱间不对啊。 “粗纱间因为棉卷不好,”余静对吴二嫂望了一下,吴二嫂在注意听着她说,“杂质太多,除尘不净,影响了头道二道棉条,你说,怪谁?” 吴二嫂笑嘻嘻地直点头,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对,对,对,对。” 谭招弟想了想,肯定地说: “梳棉间要负责。”她答复了余静,又对自己说,“不管你提多少问题,也难不倒我们。” “那么,钢丝车的棉网上满布云片,这又该谁负责呢?招弟。”余静又进一步问。 “当然是清花间。”谭招弟不假思索地说。 “这么说,全部责任由清花间负吗?” 徐小妹“唔”了一声。 “为啥清花间出的棉卷不好?” “花……,”谭招弟这个字刚说出了口,立刻又改口说,“不,他们做生活不巴结。” 清花间的老工人郑兴发忍受不住,他霍地站了起来,指着谭招弟忿忿地说: “你哪能晓得我们做生活不巴结?别瞎三话四,到我们车间来看看。” “你张嘴骂人?”谭招弟两只眼睛瞪着他。 “骂了你又怎么样?谭招弟碰不得吗?你是三头六臂,我也敢碰。” “你,你……”谭招弟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要骂人,郑师膊,有话好好说。”陶阿毛指着清花间的郑兴发,说,“刚才赵得宝同志说了,有话大胆说,说错了也不要紧,各说各的理由,提出来大家好讨论。” “理由?”郑兴发轻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他想不到东怪西怪,最后怪到清花间的头上,还说做生活不巴结,这些日子差点把这条老命都要搭赔进去哪。他气生生地说,“这是啥理由?” 大家的眼睛盯着谭招弟和清花间的郑兴发,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会场上浮动着细碎的人声。大家的心里很激动,有的赞成谭招弟、徐小妹的意见,有的同情清花间郑兴发的。每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有点不安,都想站起来发表自己的意见。一会儿这地方伸出一个头来,一会儿那个地方又伸出一只手来,全想说话。因为余静直摆手,大家才坐定。乱哄哄的会场像是一片揉皱了的绸子,给余静的手一抹,又恢复到原来平整的样子了。大家完全肃静下来,窗外车间的轰轰机器声有节奏地传来。余静望了大家一眼,说: “大家不要急,我们先让谭招弟同志说完了再讲。招弟,你到清花间看过没有?” 第80页 八十 谭招弟脸上发烧,她把披在鬓角上的头发往耳朵后面一放,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也不是清花间的挡车工,到他们那里做啥?” “你没有去过,哪能晓得清花间做生活不巴结呢?”秦妈妈单刀直入,质问谭招弟。 “这个问题问的好。”钟珮文忍不住插了一句。 谭招弟立刻瞪了他一眼,怪他多嘴多舌。 郑兴发对谭招弟说:“你听见秦妈妈说的话吗?” 他忍不住鼓了两下掌。 “我也不是聋子。” “那你亲眼看见我们做生活了吗?” “这还用看。”谭招弟低着头,她的两只手紧紧握着,一会又松开,不晓得放在啥地方好,嗫嚅地说,“生活做成这个样子,猜也猜得出是啥原因。” “你……”郑兴发又急了。 “没有看见的事情,不好凭猜想。”余静很冷静地说,“那是主观主义。” 谭招弟还有点不信服: “我是个大老粗,不懂啥主义不主义。同样的用棉量和配棉成份,为啥出来的棉卷不好?这能说生活做得很巴结吗?” “对啊!”这是徐小妹的声音。 郑兴发猛可地站了起来,他伸出颤抖着的手,说: “我们一同到清花间去看看……” 他边说边走过来,真的想拉谭招弟去清花间看看。 余静止住了郑兴发,她说: “我和赵得宝同志到清花间仔细看过了,他们的劳动态度很好,生活做的很巴结,机器也没有毛病。为啥从前生产出来的棉卷好,现在生产出来的棉卷就不好呢?招弟,小妹,你们想想看。” 徐小妹着急地望着谭招弟。她想帮她的忙,说两句,但是余静的谈话,像是剥笋一样,一层深一层,最后剥到问题的核心,用不可辩驳的事实,强有力地说服了每一个人。徐小妹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意见: “现在我懂得了,余静同志,这不能怪清花间。”“对。”余静的嘴角上露出了笑纹,她的脸对着谭招弟,耐心地说,“招弟同志,你看呢?” 谭招弟低着头,窥视了徐小妹一眼,怪她这么快放弃自己的意见。她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郭彩娣兴奋地走到吴二嫂面前,一把紧紧地抱着她,抱歉地说: “我代表细纱间,向你赔个不是,过去我们错怪了你。请你原谅我。” 吴二嫂感动得眼角上流下两滴眼泪,她激动地说: “不要紧,事体说清楚了就算了。我们谁也不要怪谁,这件事幸亏余静同志,”她笑盈盈地指着余静,说,“把我们的眼睛擦亮了。……” 谭招弟很奇怪,郭彩娣为啥那么快认错,老实说,她自己对这件事还要保留意见。 郭彩娣听吴二嫂说话,句句打在她的心坎上,她觉得这件事自己没弄清楚,怪张三怨李四,是自己不对。她伸过手去热烈地握着吴二嫂的手,她张开嘴还想说几句,两个眼眶却红了,鼻子一酸,差点要哭出来。她掏出手绢,捂住鼻子,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但是大家都知道她要说啥。 秦妈妈见郭彩娣很激动,便对大家说: “我们工人兄弟姐妹,事体说开了,大家明白,谁心里也不要怨谁,谁心里也不要难过,大家团结起来,别再闹意见,把原因找出来就好了。” 会场上掀起一阵热烈的掌声。陶阿毛的掌声特别响,他甚至于欢呼起来了。好像她真的赞成秦妈妈的意见,心里却想:我看你们有啥办法把大家团结起来!掌声停下去,钟珮文站了起来,他语义双关地说: “平常教你们唱的歌子忘了吗?” 大家想不到他这句话是啥意思,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他很得意把大家的眼光吸到自己的身上来,有意不慌不忙地说: “我不是教你们唱过《团结就是力量》吗?”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他说话的意义。郭彩娣笑了,赞赏他的口才,说: “说话真会绕弯。” 谭招弟撇了撇嘴,说: “作家么。” 郑兴发也笑了: “还是歌唱家哩……” 张小玲打断郑兴发的话说: “谈正经的,我建议:请余静同志代表我们向资方交涉,查出原棉里面的问题,好不好?” “好!”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这掌声表示大家认识一致,表示大家亲密团结,又表示大家要求解决这个问题的旺盛的斗争的意志。 可是谭招弟心中却想:骑着毛驴看书——走着瞧吧,看究竟是啥原因。 第81页 八十一 第三十六章 巧珠奶奶点上煤油灯,草棚棚里还是看不大清楚,墙角落那儿黑漆漆的。夜风从门外唿哨地吹来,煤油灯芯的火头跳跃着,一闪一闪的,好像随时要熄灭一样。她过去把门关紧,回来把灯芯捻小了一点,怨天尤人地叹了一口气,对坐在她正对面的余大妈低低地说: “命里注定有的,这小东西就不会走;不是阿英的,就是不早产,我看也活不长……” 那天夜里汤阿英给抬在医务所,经过医生的检查和治疗,她怎么也睡不着,老是在问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长的模样儿怎样。护士根据医生的指示,把孩子送到她的床边,给她他仔仔细细的看个够,是个男的,她脸上立刻漾开了笑纹,眼皮慢慢搭拉下来,含着微笑睡觉了。 孩子到了第二天下午发生了变化,哭声小了,低沉下去,有些干哑,既不吃奶,也不喝水,眼睛总是闭着,呼吸有点急促。医生看情况不好,没敢告诉汤阿英,马上和余静商量,决定送到市立医院去抢救。医生陪同张学海一道把孩子送进了医院,因不足月,又受了点凉,这个刚投生到世界上来的微小的生命,到第三天上午,便离开了欣欣向荣的祖国。张学海像一段木头似的站在孩子身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刚刚得到长久所希望的一个男孩,谁知道一到手就又走了,心中感到怅惘和无边的空虚。 张学海把孩子带回草棚棚里,汤阿英不顾自己虚弱的身子,从床上跳下来,把尸体抱在怀里,一边亲着他的小脸蛋,一边嘤嘤地哭泣。她的泪水流在他紫而发灰了的小脸上。 学海劝了她许久许久,她才把他放在摇篮里,可是还不断摇他,仿佛他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她摇摇,望望他,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这小脸长的可圆,腮巴子上的肉多厚实,眉毛很清秀,长大了一定很聪明……” “去歇一会吧。”张学海说。 她对张学海说: “不累。” 越看,她身上越有劲,竟忘记疲乏了。 “躺一下吧,”巧珠奶奶说,“产后身子要紧……” “没关系。”她的眼光一个劲儿盯着孩子的脸蛋,那眼光渴望着奇迹:孩子忽然复活了。 可是孩子直苗苗的静静躺在摇篮里,再也不能动了。学海怕她身子顶不住,也怕她太伤心,要马上把孩子埋掉。她转过头来,两道眼光像是两把锋利的宝剑的光芒,直逼着张学海,清癯面孔的皮肤绷得很紧,说: “你……你……” 张学海自从认识了汤阿英以后,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激动,这样愤怒,真把他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笑脸,带着赔不是的神情,低低地说: “你要怎么样,都依你……” 她听到这句话,心里稍为宁静一点,面孔的皮肤也松动一些,叹了口气,说: “你不能把我心头的肉拿掉……” 他这才懂得她的意思,接过去说: “好,不埋,不埋……” “学海答应你了,”巧珠奶奶早盼望晚盼望,就想有个孙子抱抱,没想到生下来三天就走了。她一边劝阿英,一边按捺住心头潮涌似的悲哀,用袖子拭去眼角的老泪,呜咽一般的说,“你就躺到床上歇一会吧,身子要紧……” 汤阿英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她提出了一个要求: “那把摇篮搬到我床面前来……” “好的,”张学海过去搀扶汤阿英,一边说,“你先上去,我来搬……” 汤阿英靠墙坐在床上,并不躺下,两道眼光发痴发呆一般的对着摇篮。 巧珠奶奶走到摇篮旁边,两只布满皱纹的手扶着赭红色的摇篮架子,聚精会神地贪婪地望着那两眼紧闭的孩子。望着望着,一阵心酸,泪水簌簌地落在摇篮里,忍不住哭出声音来了: “早巴你,晚巴你,巴到你出世,你就去了……” 学海走过来劝她不要哭,她还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泣着: “我的小孙子,我的小孙子啊……” 汤阿英刚抑制住自己悲哀的情绪,给巧珠奶奶一阵阵凄凉的叫唤声,又从她的心底勾引起无限的悲恸。她的眼泪盈眶,使得她对面前的摇篮也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了。她拭去泪水,压抑着心中的悲恸,想劝巧珠奶奶,她刚叫了一声:“奶奶,你不要……”泪水怎么也忍下住了,顺着腮巴子直流下来了,心中的悲恸再也压抑不住,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哭了。 婆媳两个哭成一片。张学海这边看看,那边望望,谁也劝不住。他急躁地说: “孩子死都死了,哭有啥用呢?再哭,也活不了哪。” 他在草棚棚里走来走去,见劝不了她们,便生气地说: “哭吧,哭吧!”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们两个人的哭声小了,低沉了,最后成了干嚎,嗓音嘶哑了。学海给她们倒了两杯开水,让她们两人喝了水,又递过手巾给她们揩了泪水和鼻涕。巧珠奶奶拿着手巾,指着摇篮里的小东西说: “你,你好命苦啊,生到我们张家来,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就……” 她又忍不住心酸了。张学海看苗头不对,连忙把妈拉到靠墙的板凳上坐下,说: “歇一会吧。”他心里想死鬼放在家里,婆媳两个望望就哭,那怎么行?还是早点埋了好。不过阿英不同意,但先说服了妈,阿英慢慢也会同意的。他想了想,说,“我看,还是早点埋了好,也让死鬼安宁……” 汤阿英不等他说完,拦腰打断道: “学海,你又……” 第82页 八十二 “迟早总要埋的,”他立刻退让了一步,但旋即又拉过巧珠奶奶来,说,“你看呢,妈,早埋早安宁……” 这一句话说到妈的心里。她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对阿英说: “学海讲的倒也对,入土为安。把死鬼搁在家里,小东西也得不到安宁……” 汤阿英的眼光直盯着摇篮,望了许久许久,心里已给巧珠奶奶说动了,可是她嘴上还是不肯,语气却缓和了一些: “今天无论如何不埋……” 他紧接上去说: “那么,明天早上……” 阿英没有言声。巧珠奶奶看她神情同意了,她自己倒反而留恋起来,其实她心里也并不完全愿意立刻把小东西埋掉。 她顺着学海的意思说: “也好,就明天吧。” 汤阿英除了自己睡觉以外,她的眼光从不离开摇篮。第二天早晨,天还没完全亮,大家睡得正酣,她醒了,轻轻下床,把孩子抱在自己怀里,在草棚棚里慢慢走着,低低地叫唤: “宝宝,宝宝……你为啥不答应我,宝宝……” 孩子像是睡熟了一样躺在母亲的手上。张学海起床,看见她又把孩子抱在怀里,立刻叫醒了巧珠奶奶。他对阿英说: “你又抱他做啥?” “再不抱,等会儿就没有的抱了。”她把他抱得更紧,仿佛永远不让他离开自己的怀里。 学海没有跟她争执,怕又勾起她的心思,把他埋了就好办了。他到外边买了一口小棺材来。阿英亲自给孩子洗了脸,穿好衣服,对他望了又望,才不舍地放到棺材里。学海掮起小棺材往外去,阿英跟了上去。他劝她不要去,巧珠奶奶也说产后不要招风凉,不让她去。可是她不顾一切,一定要去。她拿了一条毛巾,把头扎了,紧紧跟着他,要一道去。他拗她不过,只好叫了一辆三轮车,拉起篷子,一同去了。 学海把小棺材埋在郊外野地里,做了一个小土堆。阿英站在新坟旁边,迟迟不走。他只好陪她,一边再三劝她,她才肯坐上三轮回来。一回到家里,她看到摇篮空空的,像丢掉最心爱的宝贝,永远再也得不到了,满眶热泪,忍不住簌簌落下。她伏在枕头上,痛哭失声,凄凉地叫唤着: “我的宝贝,我的命呀……我的命,我的宝贝呀……” 现在谁也劝她不住。学海赶着上班去了,巧珠奶奶给她煮粥。 天黑以后,余静的母亲——余大妈来探望她。巧珠奶奶知道她在床上睡觉了,就没叫她,和余大妈谈话的声音也有意放得特别低。 余大妈不同意巧珠奶奶说这是命里注定的: “你这个话不对……” “不对?”巧珠奶奶大吃一惊,她以为自己的话再对也不过了,反问道,“为啥不对?” “要是不早产,怎么会活不长呢?” 巧珠奶奶给余大妈一问,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在暗弱的灯光照耀下,她望望摇篮,又窥视了一下床,看阿英醒来没有。阿英闭着眼睛躺着,轻轻地而又均匀地呼吸着,看样子还没有醒。她说: “要是活的长,怎么会早产呢?这是命里注定的。” 这个似是而非的意见可难住了余大妈,她嘀咕着: “早产……” “是哇,”巧珠奶奶以为她给自己说动了,又加了一句,说,“早产,也是命中注定的。” “命?”余大妈回味着这个字的意义。余静从小在厂里就和一些进步的工人姐妹们往来,后来和袁国强结婚,又加入了共产党。母亲在家里常听孩子谈一些革命的道理,对“命运”这一类说法她是不大相信的。最近听余静回来谈起厂里生活难做的情况,她更不相信巧珠奶奶的意见,反问道,“早产也是命中注定?” “当然是命中注定,”巧珠奶奶毫不犹豫地说,“不是命中注定,为啥巧珠不早产,偏偏这个死鬼早产呢?” “我听余静这孩子说,这一阵厂里生活难做,好人都吃不消,孕妇怎么受的了?碰巧阿英这一阵又当夜班。” “厂里生活难做?”巧珠奶奶反复说着这一句话,表示不相信这是事实。学海阿英他们回到家里来很少和巧珠奶奶谈起厂里的事。巧珠奶奶自己对厂里的事也没有兴趣。她有兴趣的是到一个号头把工钱拿回来,买些柴米油盐,儿子、媳妇和孙子都在她跟前,大家吃得饱饱的,生活得平平安安的。听余大妈说厂里生活难做,她心里暗自吃了一惊,却不承认不知道厂里的情形,装出也知道的神情,慢吞吞地说,“厂里生活当然不会好做,从前也难做,巧珠为啥没早产?”“这个,那时阿英没当夜班,”余大妈看她那股坚持劲,料想她不大了解厂里的情形。她深知这位老好人的脾气,顺着她的嘴说,“是呀,从前生活也不好做,听说,现在的生活更难做,细纱间里头断的数不清,连上小间的工夫也没有,有的把尿就撒在裤子里,有的饭也顾不上吃,有的放工腿都麻木了……这些,我想,你一定晓得。” 余大妈的眼光望着她眼角上的扇形皱纹和鬓角上花白了的头发。她会意地点点头,并且叹息了一声,说: “这个,我晓得。” 但她心里说:怎么学海和阿英回来都没有谈起呢?阿英早产的情形怎么样,她也不甚了然。她想到床边去问问阿英,又怕触动阿英的心事,也露出自己对这些情况不了解。她暗中对自己说:“等学海回来问他。” “生活不难做,阿英不会早产的。” 巧珠奶奶心里想,阿英早产真的和命运没有关系吗?她总觉得冥冥之中有菩萨在给人们做主,安排一切,不然为啥有些人生下来就有钱,有些人生下来就受苦呢?她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说,“这也是命啊。” “也是命?”余大妈以为她同意了,没料到她进一步固执自己的看法。 “当然是命,”巧珠奶奶的口气非常肯定,“不是命苦,怎么会做厂?不做厂,生活难做也没关系。” “做厂也不是命苦,”余大妈摇摇头,说,“从前做厂没面子,现在做厂可光荣,是工人阶级哩,最吃的开哪。” “一样,都是做厂。有钱的人家,哪个做厂?”巧珠奶奶撇一撇有点干瘪的嘴,说,“前生没修,今生才受苦——做厂。” “做厂也不是受苦……” 余大妈的话还没有讲完,草棚棚的门好像有人砰砰敲了两下,她说: “有人敲门?” 巧珠奶奶凝神一听:门外静静的,没有人继续敲门,只听见晚风像一个贼似的从门缝里钻进来,发出细细的响声,吹得巧珠奶奶的腿有点发冷。 虽然再也没有听到敲门的声音,门外确实站着一个人:谭招弟。她听说阿英在车间早产了,心里痛楚。第二天想去,汤阿英和刚生下的孩子到医院去了。过了一天,又听到孩子死了,她心里更痛楚,偷偷地掉下了眼泪。昨天想来,走到半途上又退回去了。她怕在阿英家里碰上细纱间的人,在阿英面前冲突起来,说不过去。今天放了工,估计没人会来,赶到阿英家,轻轻敲了两下门,发现草棚棚里有人在谈话,就没有再敲门。她想回去;但隔着一扇门,进去马上可以看到阿英,又不忍离开;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外边,悄悄听门里的动静。 门里边有人继续讲话: “做厂不苦,有钱的人为啥不做厂?” “有钱的人剥削穷人,当然不做厂。” 第83页 八十三 “剥……剥啥?” “剥削。” “啥剥削?” “就是你做活,他赚钱。” “这个……” “唔……” 谭招弟听出来是巧珠奶奶和余大妈的口音,放心了,又敲了两下门,门开了,谭招弟走了进去。巧珠奶奶问她: “刚才是不是你敲门?” 谭招弟点点头。 “后来为啥不敲了?”这是余大妈问。 “怕打断你们谈话。” “这丫头,也不是外人,这么客气。”巧珠奶奶拉着她的手,说,“快坐下来,喝点水。” 谭招弟的眼光向草棚棚里匆匆一扫,没有看见阿英,她吃惊地问: “阿英呢?” “睡觉了。” 谭招弟马上走到床边坐下,把那顶灰黑灰黑的夏布帐子吊高一点,方桌子上煤油灯的黯弱的光线射在她苍白的贫血的脸上。她平静地呼吸着。谭招弟低低地叫了她两声。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谭招弟坐在她的身旁,惊喜地从被窝里伸出两只手来,歉意地紧紧抓着她的手: “你啥辰光来的?” “刚来……” 她安心一点,顿时想起郊外那一堆新土,眼眶里润湿,低沉地说: “你来迟了一步,看不到那个小东西了,长的模样可好看哩……” 谭招弟怕引起她的心思,连忙说:“过去的事体别提了。” 旋即把话题岔开,“身子好吗?” 她伸过手去,摸摸她用手巾扎着的额头,问: “头昏吗?” “有点。” “要好好养养。” 谭招弟这句话提醒了巧珠奶奶。她站了起来走到墙边炉子那里端起上面的小沙锅,里面是热腾腾的粥,倒了一碗,放了两勺子红糖,调得匀匀的,白粥旋即变成红粥了。她把红腻腻的粥送到阿英面前,说: “该饿了,吃点吧,这是补的。” 阿英吃了两勺就放在床边,不吃了。巧珠奶奶又端到她面前,说: “吃完它。” “吃不下。” “你今天还没有吃东西哩。” 余大妈也走过来,站在床前,对阿英说: “听你婆婆的话,吃吧。产后要多吃东西,我们从前做月子,老人家也是叫我们多吃。产后失调,身子要虚弱的。” 阿英又接过那碗红粥。巧珠奶奶望着她吃了一勺,皱起眉头,又不想吃的样子,便坐到床边说: “我来喂你吧。” 阿英的眼光注视着空空的摇篮,叹了一口气说: “实在不想吃……” “不想吃,也要吃,身子要紧。”巧珠奶奶想去把碗拿过来喂她。 她紧紧拿着碗,不让巧珠奶奶喂。要是给巧珠奶奶喂,不晓得要她吃多少哩。但她没法拒绝老人家的热情,只好又吃了两勺,立刻打噎了。她吃力地把碗放在床边,哀求一般的说: “真的不能再吃了。” 巧珠奶奶像是对待小孩子一样的对阿英说: “再吃一勺,好不好?” 她又打了一个噎。余大妈怕她吃下去要吐,劝巧珠奶奶: “不想吃,就别吃了,等一歇再吃吧。” “也好,”巧珠奶奶拿过那半碗粥来,说,“等一歇热给你吃,多吃点,对身子好。” 谭招弟把阿英的两只手放到被窝里,要她躺下,她不肯。谭招弟拿一个枕头垫在她的腰部,让她靠着,把被子拉上一点,直盖到她的胸部,身子两边的被角塞得紧紧的,说: “要小心,别受凉……” “对呀,”巧珠奶奶说,“阿英现在变成小孩子了,像巧珠一样,啥事体都要人照顾……” 谭招弟“咦”了一声,向床里床外看了看,关切地问道: “巧珠呢?” “她怕,”巧珠奶奶暗示地对摇篮指指,说,“到对面秦妈妈家去住了。” 谭招弟会意地不再问下去,看到摇篮,想到那孩子,她的头不好意思地慢慢低了下去。她有一肚子话要和汤阿英讲,见了汤阿英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像是在理一把乱七八糟的纱似的,努力回想着脑海里要讲的话,在复杂而又紊乱的记忆里,逐渐理出个头绪来: “阿英,我早就想来看你……”她脸上露出抱歉的神情,想说下去,话到嘴边,又停下了。 “生活难做,”阿英毫不介意地说,“你忙……”“忙是忙,也该来看看你,”她鼓足勇气,说,“生活也真难做,是我说过细纱间不好好做,但并不是讲你啊……” 她热情的眼光对着阿英,期望阿英的原谅。阿英莫名其妙,无所谓地说: “讲我也没关系……” “你做生活巴结,身子累成了这个样子,谁也没有二话说,可是有些人,就不像你……” 汤阿英明白谭招弟的意思,郭彩娣和细纱间别的姐妹们的声音在她耳际萦绕着。她知道谭招弟的脾气,扭住一件事很难想通的,但她不能不给谭招弟说说清楚: “细纱间做生活,谁也不推板……” “这个,这个……”谭招弟说不下去了。 巧珠奶奶一直在谛听她们两人谈话,可摸不着头绪,不晓得她们谈些啥。余大妈听余静回来讲过各个车间争吵的情形,了解一些,很有兴趣地听她们俩人谈。谭招弟对阿英说: “你埋头巴巴结结做生活,哪能晓得别人在揩油……” 汤阿英把头上的手巾解开,扎得紧些,问她: “你哪能晓得她们揩油?” “唉,”谭招弟感到自己很有道理,只是汤阿英不清楚,有点儿着急,辩解道,“一看纺的纱,谁都晓得。” “什么娘养什么儿子,什么粗纱纺什么细纱。你怎么一口咬定怪细纱间呢?招弟,郭彩娣她们很不满意你,你要多想想。” “她们不满意我?”谭招弟感到很惊讶,撇着嘴说,“我还不满意她们。” “你不能乱怪人。” 谭招弟毫不客气地顶汤阿英一句: “别人也不能乱怪我。” 她本想和汤阿英解释清楚,私下说服汤阿英,没料到汤阿英在批评她了。她按捺不下心中的气,嗓子也高了起来。她还要说下去,立刻给余大妈打断了她的话: “招弟,你不是来看阿英的吗?她在月子里,怎么和她吵起来了?” 谭招弟声辩: “我没有……” “厂里的事,到厂里谈去。我听余静说,你们不是要开劳资协商会议吗?” 汤阿英听到要开劳资协商会议,浑身顿时有了劲头,曲着身子,冲着余大妈,兴奋地问: “真的吗?” 谭招弟代余大妈回答了: “真的。” 汤阿英的眼睛里露出希望的光芒: “快点弄清楚了,生活才好做。” 第84页 八十四 第三十七章 韩云程工程师在试验室里面翻阅着试验记录。他翻一页眉头就皱一次,翻到后来,沉下了脸,眉头干脆连成一条粗黑线,焦急地对工务主任郭鹏说: “你看!” 试验记录簿上写着: 八日 二十支粗纱过粗过细的程度过大,究其原因,原棉太差。望再请求多加生棉,补救万一。 九日 若二十支配棉中成份无法增加生棉,则轻纱纺出,恐难成事实,唯有将速度再退慢。 二十二日 二十支细纱近日生活恶劣,究其原因,原棉太差,故将全部暂加一牙。…… 郭鹏看过之后,向四面望了望,除了拉力试验机这些仪器之外,试验室里这时正好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走过去,对他说: “是呀,我们早就提出来,请求改善配棉成份,可是这些意见送上去,如同石沉大海,到现在也没消息。” 郭鹏伸出两只手,耸一耸肩膀,显出毫无办法的样子。 “就让它这样下去吗?”韩云程反问了一句。 “那,那……”郭鹏想不到韩云程会这样问他,有点慌张,一时答不上来,半晌,才说,“那,那当然不能让它这样下去。” “你看哪能办法?” 郭鹏刚才很吃力地抵挡过去,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又有一个很棘手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他张皇失措了: “我看没有办法,”他说出了口觉得不对,旋即更正道,“我,想不出啥办法。” “是没有办法,还是真的想不出办法?” 韩云程两道尖锐的眼光注意着郭鹏。他对郭鹏那天在总经理室里讨论配棉问题时的态度有点意见。现在生活难做,车间里充满了怨言怨语,货色不合规格,外面市场上也有不少流言蜚语。这些话都不时传到他的耳朵里。作为沪江纱厂工程师的韩云程是脱卸不了这个责任的,而韩云程工程师从中学读书的辰光起,他不管是读书或者办一件事,总希望做得很好,而且做得比别人好。他在中学和大学的功课至少是保持前五名,理工方面的成绩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事体交给韩云程办,同学和同事们没有一个人不放心的,也没有一个人怀疑这件事会不成功的。他是个一题数学算不对宁可一夜不睡觉的。他最近到车间去走了一趟,了解一些车间工人们不满的情绪,刚才翻着试验纪录簿,责任自然而然要落到工程师的头上,不改变配棉成份不行,那工人同志会有意见;改变配棉成份也不行,徐总经理一定不答应的。他处在两面夹攻的困难的境地里,实在忍受不住了,就向郭鹏提出了问题。 郭鹏不了解韩云程的心情,给他没头没脑的问题弄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敢答复得太慢,他说: “不是,不是。” “是啥呢?” 郭鹏瞠然不知所对,楞着两只眼睛,木然地站在韩云程面前。韩云程说: “我早就说了,掺百分之十到十五的黄花衣会影响质量的……” “我同意你的意见的。” “这我晓得。”韩云程的眼光盯着他,一点也不放松,说,“可是你给它想的好名字:次泾阳。” 郭鹏把头低了下去,不敢看韩云程。他身上的血涌到脸上来,虽然微微低着头,也隐藏不住脸上惭愧的表情。 沉默了一会,郭鹏慢慢抬起头来,仍然不敢正面望着韩云程,他的眼光望着试验室里的拉力试验机,低声地说:“徐总经理看你没有啧声,硬逼我,当时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并不是完全同意他的意见的。次泾阳这名字是我随便胡诌,顺嘴溜出来的。” 韩云程想起那天的情形,软弱的年青的郭鹏,当然承受不了徐总经理的压力。这时,他有点同情郭鹏了,说:“现在车间里生活难做,工人埋怨,我们工程上的人是脱不了这个责任的。我固然要负责,工务主任的责任也不小啊。” 郭鹏一怔,他刚抬起的头又自然而然地低下去。他心里很难过,韩云程对他虽然很严厉,但是他感到很亲切;徐总经理对他的亲切,他倒觉得很厉害。他自己一时没有了主意,求救似的望着韩云程: “你看怎样呢?韩工程师。” “我看,不能让这样情形继续下去,”韩云程想了再想,终于说出自己的意见,“要改变这样的状况,要求徐总经理梅厂长想办法……” 郭鹏听了这话暗自吃了一惊:这样的大事工务上有啥办法,徐总经理和梅厂长会答应想办法吗?上一次在总经理办公室里早提过了,那时不肯,现在肯吗?那天徐总经理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脑筋里重复着,其中有一句话特别响亮,“要工务上负责……要工务上负责……”郭鹏怀疑地望着韩云程: “能改变吗?” “你不提出来,当然没有可能;你提出来,就有可能。” “总经理和厂长有啥办法呢?” “办法当然有,就怕他们不肯……”韩云程又想到改变配棉成份的问题,可是他没有说出口。 “哦。”郭鹏惊诧地哦了一声。 试验室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韩云程拿起耳机,说: “唔……我就是……是的……好……我们马上就来……” 他放下耳机,对郭鹏说: “总经理到厂里来了,梅厂长打电话来,要我们两个人一道去谈谈。” “要我也去?”郭鹏用手指指着自己说。他想起徐总经理的那副面孔,说不定要他做啥,或者韩工程师在总经理面前要他不做啥,那可就为难了他。这不是逼着姑娘上轿吗?他犹豫地说,“韩工程师,我手里还有事没办完哩,你一个人去吧。” “正是机会,你为啥不去?” “我,我,”郭鹏口吃地答不上来,“我去,……你先去好了,我把配棉量再算算就来……” “不,一道去。那个等一等再算。” 韩云程拉着郭鹏一道去梅厂长办公室。他们路过总办公室。遇到会计主任勇复基,韩云程拉他一道去,人多嗓子响,好提起徐总经理注意。勇复基怕事情惹到他身上,看韩云程要拉他去,他把袖子一甩,慌忙溜走,一边又怕得罪韩云程,远远地解释说:“又快到月底了,很多账还没有算哩。你们去吧。” 徐总经理坐在双人沙发上,梅厂长紧靠着他,低声地向他报告最近厂里生活难做的情形:到处发生不满的怨声,尤其是汤阿英在车间早产,更增加工人不满的情绪。梅厂长感到情况严重,自己有点吃不消。徐总经理却无动于衷,脸上露出很有办法的神情。梅厂长再进一步说明不但工人当中不满,连韩云程郭鹏他们这些人也有怨言。徐总经理这才认为情况有点严重,他想到不及时处理,恐怕连梅厂长也要不满了。他对梅厂长笑了笑,说: “你是不是也不满意呢?” “不,完全不,只要是总经理决定的事,我没有不满意的。” 梅厂长说完了话,他注意徐总经理眉宇间的表情。 “你对他们的控制是不是失去了信心呢?” “也不,完全有信心。只要总经理支持我,我办事都有信心的。我刚才不过是把全厂的情况报告总经理,好让总经理决策。” “那你把韩云程和郭鹏叫来吧,我亲自和他们谈一谈。” 韩云程和郭鹏走进梅厂长办公室的时候,徐总经理撇下梅厂长,指着他对面单人沙发对他们说: “请坐,”他装着不了解最近厂里情形的神情,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最近的工作怎么样?” 韩云程盯着郭鹏,说: “你向总经理报告一下吧。” 郭鹏一愣:“我?” 徐总经理说:“你先谈谈也好。” “我们的工作还好,”郭鹏身上感到有一股力量在推动他说话,这就是韩云程的眼光。他吞吞吐吐地说,“只是车间,车间的生活不大好……”说了一点他又停住了。 韩云程从旁接上去说: “车间生活难做,一个女工早产……” 徐总经理的眼光转过来对着韩云程。他察觉韩云程在指使郭鹏说话。他知道只要说服韩云程,郭鹏一拉就过来的。郭鹏迟疑地不说下去。徐总经理不催他,却暗暗点韩云程: “那么,你说吧。你自己说比他说可能更清楚一些。” 韩云程详细地谈出车间生活的困难情况。徐总经理一口咬定保全部: “我看保全部有问题,不好好保护机器,生活当然难做,自然影响质量。” 韩云程懂得徐总经理的弦外之音:这事工程师和工务主任也有责任。 “是的,保全部可能也有问题,不过,我看,配棉成份恐怕也有问题,总经理。”韩云程说。 “这仅仅是问题当中的一小部分,”说到这里徐义德立刻把问题扯到工人身上去,说,“工人也有责任。并且,我也不相信生活真的那么难做,刚才我听你的报告,其中有夸大之词。孕妇自己不小心,随时随地都可以早产,这和生活难做不难做毫无关系。” “我夸大?”韩云程有点忍耐不下去,他想顶过去,接着想起自己不过是徐总经理的一名工程师,生活好做难做又何必那么认真呢? 梅厂长插上来附和徐总经理的意见: “我跑车间的辰光,觉得生活还好做么。” “好做?”韩云程不同意梅佐贤的话,他说,“那么,请厂长同我一道去看看。” “用不着了,”对于车间生活难做的情况,徐总经理心里其实很清楚,他们不报告,也可以想象到的。他有意把问题分散开,怪张三怪李四,来掩盖配棉的成份问题。他看韩云程那一股认真劲头,怕把事情弄僵,改变口吻说,“当然,生活有点难做,我也了解的。” “唉,这样的配棉成份,”韩云程见徐总经理已经承认了事实,便进一步关怀地说,“总经理,请恕我冒昧讲一句话,我们这样做下去是不是好?将来会不会出事,要请你仔细考虑考虑。” 他说完了话,眼光就对着郭鹏。郭鹏的眼睛避开徐总经理和韩云程,他望着梅厂长。他认为韩云程这些话的份量太重,徐总经理要是发起脾气来,对自己是不利的。他觉得韩云程未免太傻,质量好坏并不影响到自己的薪水,韩云程为啥一股劲争呢?他不知道生活难做,车间首先会怪到工程师头上,而现在事实上对韩工程师已经有了闲言闲语。他不得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徐总经理料想不到他对韩云程让了一步,对方马上又紧逼一步,向他进攻,而且刺痛他的伤疤。他脸色气得发白,愤愤地说: “代纺只有二百四十个单位的工缴,哪能维持?不这样做,有啥办法?就是这样做了,我们的厂都不能维持,我有啥办法,你说。” 韩云程见风色不对,没有再吭气。 第85页 八十五 梅厂长帮腔道: “那是的,总经理为了维持我们这爿厂,可真是用尽了心血。” 徐总经理听了梅厂长的话,气稍为平了些,语气也缓和了。他接着说,讲的比唱的还好听: “我为了厂想尽一切办法,这也是为了大家。你们不清楚,佐贤是了解我的苦心的。就我个人来说,我何必这样操心,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我努力维持厂,也是为了国家,为了工业化。” “这我完全了解。”梅厂长笑嘻嘻地说。 徐总经理的眼光落到郭鹏的身边。郭鹏没有吭声。韩云程心里想:“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为了国家和工业化,能够这样做吗?老是唱高调,有啥用!主要是为了你,你不听,出了事,还不是你完全负责,也不是我要这样做的。” 韩云程见郭鹏不吭气,他忍不住,觉得自己有责任再提醒徐总经理一次,不要将来出了事,怪工程师没有及时提出问题来,于是继续提出意见: “车间生活确实很难做,总经理,要是工会提出意见来,事情就麻烦了。” 郭鹏“唔”了一声。 徐总经理毫不在乎,拍着胸脯,大声地说: “工会问题我和梅厂长去说明,你们大胆配出应用好了。簿子上可以写明是按总经理关照,或者要梅厂长签字也可以。有谁讲话,梅厂长去解释,你们怕做难人,不要你们做,一切责任完全由我徐义德负。” 第86页 八十六 第三十八章 下午两点钟。 在劳资协商会议上,余静代表工会做了一个详细的报告,最后说: “根据我们工会方面的材料和分析,最近我们厂里生活难做,主要是原棉问题。我们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这样下去要影响全厂的生产,影响成品的质量,影响工人同志们的身体健康。汤阿英因为生活难做,过度疲劳,在车间早产,她一心一意巴望有个儿子,这次真生了一个儿子,因为早产,孩子死了。她到现在身体还没有恢复健康,如果再不解决这个问题,我相信还会发生汤阿英事件的。” 余静一说完了话,秦妈妈便气愤填膺地站了起来,指着徐义德高声地说: “这个问题非解决不可!这不是小事,关系我们工人的健康,关系我们工人的生命,绝对不能马虎。汤阿英是我们厂里最好的工人,思想好,工作好,做生活极巴结。生活难做,把她累坏了,在车间里早产,没两天这孩子就走了,汤阿英哭得死去活来。别说她,我们工人晓得这件事没有不伤心的!人心是肉做的,哪个不是娘养的,哪个没有儿女?将心比心,你说,你们资本家的儿女是儿女,我们工人的儿女就不是儿女吗?” 她这番话说得大家动容,工人愤恨。徐义德坐在她斜对面稳稳不动,面部没有一点表情,叫你摸不透他心里在想啥。 等了半晌,他不慌不忙地说: “秦妈妈,有话慢慢讲,不要生气!” “我一想起汤阿英还躺在床上,心里不由地就要生气!” “提起汤阿英,我心里也很难过,哪个子女死了不伤心的?”徐义德暗中窥视了一下坐在上面的余静,她默默地在听大家说话,两道眉毛有点皱起,因为汤阿英丧子悲哀。汤阿英这件事哄动了全厂,在工人当中引起普遍的不满。秦妈妈这番话是有代表性的。他不能承担这个责任,但没法一句话推得干干净净。他脑筋一动,想出了一个主意,慢腾腾地说,“讲起早产来,原因也很复杂。我虽然不是妇科大夫,倒也听人家说过,有些产妇行动不小心,搬运了笨重东西,或者摔了一跤,都容易早产;也有些产妇不会保养,也容易早产……” 陶阿毛瞪着两只眼睛,像是两个小灯笼似的对着徐义德: “照你这么说,汤阿英早产和厂里生活难做没有一点关系吗?” 徐义德没有正面回答他,反问道: “我们厂里的孕妇也不只汤阿英一个,为啥别人不早产呢?” 徐义德冷笑了一声,他很高兴把汤阿英早产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各人的情况不同。汤阿英头胎没早产,为啥这次早产?” 秦妈妈反问道。 “汤阿英一个人早产还不够,要所有的孕妇都早产吗?你们资本家没有一个有良心的……”陶阿毛信口骂了徐义德一句。 徐义德并不生气,奸笑了一声,说: “骂人不能解决问题,我晓得工人是很讲道理的……” 钟珮文见陶阿毛给徐义德顶得无话可说,从旁帮助道: “你说我们工人不讲道理吗?” 徐义德对钟珮文放下了笑脸,连忙声辩: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汤阿英早产,谁都说和我们厂里生活难做有关系。别的车间也有人早产的,都是因为生活难做,累的。”秦妈妈理直气壮地补充说。 “是呀,总经理不要推卸责任。”陶阿毛听了秦妈妈的补充说明,别的车间也有早产的,他的声音高了。 “为啥有的孕妇不早产呢?”徐义德还不让步。 “别忙,还没到辰光。”秦妈妈顶了他一句。 “那我们等着看吧,这桩事体大家谈谈。” 余静见徐义德态度强硬,连汤阿英早产也不承认和生活难做有关,同时还想转移会议中心议题,分散大家的注意力,不能让他溜过去。她连忙说: “汤阿英早产,肯定是因为生活难做,累的,这是铁的事实。医务所可以证明,用不着讨论。我们还是集中研究生活难做的问题吧,工会方面认为是原棉问题。” 郭鹏听到余静又提到原棉问题,马上把脸转对着窗户,凝视着矗立在天空中的高大的烟囱。徐总经理很镇静,避开余静的眼光,暗暗用眼睛向坐在他斜对面的梅厂长示意:要他回答余静所提的问题。 梅厂长轻轻点了一下头:暗示总经理他准备发言。但他并没有马上讲,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条,显出很忧愁的神情,慢吞吞地说: “这个问题么,总经理早就注意到了。最近生产出来的成品的确很差,影响到我们沪江纱厂在市场上的信用。总经理好几次找我谈话,质问我为啥成品这样差?我想了很久很久,这里一定有问题,正要找工会商量商量,今天余静同志提出来,我想,这是非常之好的。我对这个问题倒有另外一个看法……” 赵得宝听到这里,他有点生气:明明是原棉问题,你还有另外一个看法,想耍啥花枪。他的左手托着自己的下巴,聚精会神地盯着梅厂长。 梅厂长见他的神情有异,装着没有看见,但是口吻却已经缓和多了: “我这个看法对不对,大家可以研究,特别希望工会同志多多指教。”他望了余静一眼,然后说,“我认为主要是机器问题,我们厂里很久没有大修了,保全部没有仔细检查,影响了生产,生活难做,质量就差了。” 陶阿毛一听到保全部三个字,根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了。他以为梅厂长知道粗纱间吴二嫂那排车是他平的,但想起这件事只有他知道,保全部的工人虽然也知道这排车是他平的,平的怎么样,除了他以外,却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啊!他感到自己的脸上热辣辣的,努力保持住镇静,诧异地质问道: “梅厂长,你这话是啥意思?” 第87页 八十七 梅厂长也很诧异: “我的话说的很清楚,主要是机器问题。” “机器问题?”陶阿毛神经稍为松弛了一些,知道梅厂长指的是整个机器问题,而不是粗纱间吴二嫂那排车,但他的口气并没有因此缓和,“机器问题,你哪能晓得机器有问题?” “对呀,请梅厂长给我们说说,”赵得宝赞赏陶阿毛的口才,问题抓的对。 梅厂长也不含糊,反问道: “机器如果没有毛病,那为啥纺出这样坏的纱来呢?” “纱是用棉花纺的,啥花衣纺啥纱,余静同志说的对,毛病出在原棉上,主要是原棉有问题。”秦妈妈紧紧抓住问题不放。 梅厂长一听到原棉心里便有点紧张,但是他脸上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反而笑了笑,说: “阿毛,你在保全部工作,不要护短。刚才我说了,我们厂里的机器很久没有大修了,你哪能保证机器没有毛病呢?” “你说,哪部车子有毛病?我们一道去看。这一阵子我们保全部忙得真是连放屁的工夫也没有。你不能冤枉我们。”陶阿毛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指着梅厂长的鼻子说,同时向工人们望了一眼,表示他对资本家一步不让。 梅厂长稳稳坐在那里不动。 “坐下来,慢慢研究。” 赵得宝站起来反驳梅厂长: “你这个意见不对,早两天余静同志和我到车间去看过了,保全部也检查过了,车子一般都很好,没有啥毛病。” 梅厂长怀疑地问: “那么是——是啥呢?”接着他回答了自己,“当然不是每部车子都有毛病,我是说,有些机器应该检修,那不更好吗?有些车子是有毛病的。同时最近车间清洁卫生工作做的不好,自然影响质量。是啵,郭鹏?” 郭鹏正望着高大烟囱里冒出一股一股的黑烟,在冬末的潮湿的海风中袅袅地飘动着,黑烟越冒越多,越飘越远,像是一大行黑黑的乌云横亘在蔚蓝的天空,缓慢地移动着。他听到梅厂长叫他,吓了一跳,也没听清楚梅厂长说的是啥,只听到最后那句,“是啵,郭鹏?”他慌忙地应道: “是的,是的。” 梅厂长很得意,他的意见得到郭鹏的支持,马上口吻转硬: “工务主任的话大概不会错吧?余静同志。” “重要的是事实。最近车间的清洁卫生工作并不错,就是个别车间清洁卫生工作稍为差一点,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那倒不一定,清洁卫生工作的影响很大的,不信,问问我们的韩工程师。” 韩云程一直没有吭气。他本来不想参加今天的劳资协商会议的,梅厂长要拉他来,他拒绝了。徐总经理给他打了电话,他不好再拒绝。他料到出席今天的会议,他的地位是很尴尬的。他发言左右为难。从会议一开始,他的右手就拿着面前的一个茶杯。茶杯上写着一个罗马字:13。他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他有意把这个数目字转过去,一会转回来,13这两个字又在他眼前出现了。就如同这13两个字不可避免一样,尴尬的局面也在他面前出现了。他不准备多说话,但现在不能不说话了: “清洁卫生工作是有一定的影响,……” 徐总经理趁着这有利的机会发言了: “最近我听到他们的报告,车间的清洁卫生工作确实太差了,这说明工人同志的劳动态度不好,缺勤率达到百分之三十五以上。这一点,希望工会方面要多多考虑。” “清洁卫生工作啥地方太差?劳动态度哪能不好?谁给你送的报告。给你报告的人到车间去看过没有?你亲自到车间里看过一眼没有?” 这一连串的问题像是一发又一发的炮弹似的,每一粒炮弹都打中目标,叫徐义德既难于躲开,又没法隐藏。老奸巨猾的徐义德给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目瞪口呆,心中忍不住有点发慌,并没有啥人给他正式送过报告,更没有人说工人清洁卫生工作太差和劳动态度不好。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本想把这些事说得凿确有据,才说“听到他们的报告”,特地用了“他们”两个字而不用“他”,一方面说明不止一个人的报告,另一方面也避免把送报告的责任放在一个人的肩胛上,不料却问他是谁送的,这就使他左右为难了,不说出来,不好;说出来,更不好;因为没人正式给他送报告,临时推在别人身上,万一对不上口,不是更加被动丢丑吗?他冲着讲话的声音方向歪过头去,装出仔细听取发言的内容,他的阅历很深老于世故的眼光透露出内心的秘密:看看究竟是谁在向他这样有力地进攻,企图发现对方致命的弱点,好紧紧抓住,猛烈地还击过去。 他看见站在会议桌左边墙角落里发言的是一位三十上下的青年女工,中等身材,一绺乌而发亮的头发从左边额角披下,显得鸭蛋型面孔有点发青,虽不消瘦,却十分俊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闪闪发光,仿佛能洞察一切事物。她身上穿了一件布满暗红小点的淡墨色的对襟夹袄,像是夜晚的天空闪烁着晶莹的繁星点点;下边穿的是一条铁灰色的细布长裤,打扮得朴素大方,整洁和谐。他没想到厂里有这样令人喜爱的青年女工,听她讲的话那么锋利,咄咄逼人,使他暗暗吃惊。他给那美丽的秀色吸引住了,竟然忘记立刻回答她的质问。余静的声音唤起他的注意: “汤阿英问的对,你为啥不回答呀?” “我在注意听,”徐义德警觉自己有点失态,立即用右手放在右边耳朵背后,仿佛真的在注意听汤阿英发言。余静说她躺在床上,有病都来开会,说明今天局面是紧张而又严重。他喘了口气,放松一下紧张的情绪,微笑地说,“不晓得她说完了没有。” “你先回答了再说。”汤阿英不让徐义德有喘息的机会,愤懑地瞪了他一眼。昨天秦妈妈到草棚棚去,告诉她今天下午两点开劳资协商会议,她是劳方代表中的一位,但见她的身体还没有复原,劝她不要参加,她向余静请个假就行了。她想参加,经不住秦妈妈再三苦劝,说她注意身子要紧,有她和余静、赵得宝、钟珮文许多人参加就行了,有啥事体,以后再参加好了。她不好固执自己的意见,同时身子发软,有气无力,头还时不时发晕,只好勉强同意了,但她留了个尾巴:看看明天的身子再说,要是有精神,很想去听听。秦妈妈料想一夜工夫身子不会复原,见她对厂里工作这样关心又这样热情,也不便多说了。当天睡的很好,第二天一起来就精神抖擞,准备参加会议。奶奶劝她还是在家里多休息几天,别急着到厂里去开会,等身子好了再参加也不迟。她说这次会议特别重要,关系全厂的大事,关系国家生产的大事,受了工人的委托,当选了代表,哪能不去呢?个人身体事小,生产事大,她不能不去。奶奶不了解厂里劳资协商会议的情形,说不过她,也说服不了她,退了一步,要求她早点吃午饭,困一觉再去。她理会奶奶的体贴心情,不好再不满足老人的希望。她草草吃了午饭,便躺下休息了。奶奶曾经答应一点钟叫醒她,看她睡得香甜,有意没有唤醒她,等她自己醒来,时钟的指针已指到两点了。她匆匆收拾一下,跨出大门,加快步伐,一个劲向厂里赶去。等她跨进会议室,屋子里坐得满满是人,会议已经进行一段时间了。她没有声张,在靠墙角落里的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虽然没有引起坐在长方形的会议桌子四周的人注意,但是细心的余静早已看见了,她没有啧声,料想像汤阿英这样对工作积极认真负责的女工,一听到厂里开劳资协商会议,肯定是在家里坐不住的。秦妈妈虽说代她请了假,但是汤阿英终于到来,并不使她感到意外。徐义德和梅佐贤这些狡猾的狐狸在会上大耍花招,她心中十分气愤,努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耐心地让徐义德他们暴露,必要时才狠狠揭露。汤阿英刚才的质问非常有力,而且击中要害,叫徐义德躲闪不及。余静像是领导一支劲旅在进行艰苦的战斗,忽然增加汤阿英这支坚强的生力军,感到无比的欢欣。 徐义德没想到小小女工汤阿英讲话这么短而有力,使人无懈可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黄的烟盒,抽出一支带过滤嘴的中华牌的香烟,打着打火机,点燃了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徐徐吐出,一团一团淡青色的烟圈在空中轻轻浮散,慢慢消逝。他对着消散的烟圈凝神思索,怎样回击汤阿英的进攻。 “你是抽烟,还是开会?”秦妈妈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第88页 八十八 “当然是开会。” “怎么不回答汤阿英的问题呀?” “当然要回答,”徐义德慢条斯理地说,“我自己虽然没到车间里去看,但是有人看见了,车面上花衣很多,不能说清洁卫生工作没有问题……”徐义德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想看看会议的风向。 “车面上的花衣为啥多?”汤阿英一步不让,说,“不能单看车间飞花多,要说出原因来。” 梅佐贤见徐总经理给汤阿英一再追问,紧紧抓住不放,感到他有责任帮徐总经理一手,这正是他给徐总经理效劳的时机,也是他大显身手的场所,他接上去说: “工人的工作法不对头,飞花才多,车面上的花衣自然就多了。” “我们厂里都是根据郝建秀工作法走巡回,这是最先进的工作法,你却说我们工作法不对头,你倒说说,工作法啥地方不对头!” “这个,”梅佐贤从来不懂得纺纱,也根本不了解郝建秀工作法,他这个厂长没法具体回答,只是反问,“工作法对头,为啥生活老是做不好呢?” “啥花衣纺啥纱,那个啥次泾阳,哪能纺出好纱?余静同志说的对,主要是原棉问题。” 梅佐贤一听汤阿英提起原棉两个字,神经顿时绷紧了,他信口说出“原棉”两个字,便口吃地说不下去了。 徐义德在梅佐贤的暗中帮助下,获得一个喘息的机会,听汤阿英又拉到原棉问题上,他也有些紧张,这是问题的要害,得设法岔开,不然他设下的一道道迷惑别人视线的防线会土崩瓦解的。他慢吞吞地说: “我看劳动态度是个中心问题,缺勤率达到百分之三十五以上,在沪江厂的历史记录上是空前的,这很能说明问题。” “缺勤率为啥达到百分之三十五以上?”汤阿英以亲身的检验对徐义德说,“你晓得啵?我们照着郝建秀的工作法走巡回,因为花衣不好,条干不匀,色泽呆滞,断头多得接不过来,两条腿在弄堂里跑来跑去,跑得麻木了,断头还是接不完,许多工人累的不行,病了,垮了,哪能不缺勤?就说我吧,要不是接二连三做夜班,车间的生活把我累的支持不住,我也不会早产的,孩子死了,我病了,躺在床上,叫我哪能上工?” 汤阿英现身说法,生动有力,每一句话都打动人们的心弦。 “汤阿英说的对!”钟珮文大声地说。 “阿英的话有道理!”秦妈妈支持汤阿英的意见,她钦羡汤阿英分析事物的能力,讲得对方哑口无言。 陶阿毛见大家拥护汤阿英,他也跟着高声说: “汤阿英说出我们工人心里的话,徐义德,你听见了没有?” 徐义德微微地点头道: “听见了。” 余静得到汤阿英这支生力军的支援,把徐义德和梅佐贤他们驳得体无完肤,有些话她本来想说,汤阿英代她说了出来,她就没有吭气,只是把徐义德他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用笔记下,看他们还要耍啥花招。她懂得只有引蛇出洞,才好打蛇;打蛇要打在七寸上,才能致蛇的死命。对徐义德这些老狐狸,不能乱发空枪。她不慌不忙地问: “厂方看,还有啥意见吗?”她的眼光望着韩云程和郭鹏他们,想听听韩云程他们的意见。 钟珮文说: “我认为工人的工作法没啥不对头,我看,还是请厂方多想想,问题也许正在那方面。” “问题当然在厂方,各个车间工人作生活再巴结也没有了。”陶阿毛抢先同意钟珮文的意见。 徐义德见余静的眼光一直盯着韩云程和郭鹏,生怕韩工程师和郭鹏主任说出其它意见,他慌忙说: “我看:问题主要还是在工人身上。我们没有其它的意见了。” 老练的秦妈妈一丝也不让步。她正面指着徐总经理,说: “你不能这么武断,咬定问题出在工人身上,要虚心听听各方面的意见,韩云程他们还没有说话哩。”她的眼光也停留在韩云程身上。她想韩工程师会知道问题在啥地方的。 韩云程一个劲转动着茶杯,他不愿意参加任何一方面,他坐在一旁看徐义德和余静针锋相对,反正与他无关,他怕牵连到自己身上,也怕向他提出问题。他有意避开余静锐利的眼光。 大家都没说话。 余静归纳一下纸上记录的问题,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说: “我们不能从表面看问题,也不能从枝节谈问题。我们要找出问题的关键。首先谈我们厂里工人的工作法,一般是对的,是好的。清洁卫生工作也不错,可以请徐总经理、梅厂长和工程师亲自到车间去看看。当然,清洁卫生工作还可以做得更好一点,正如韩工程师说的一样,清洁卫生工作有一定影响,但不是决定的影响。工人同志们生活做得很巴结,刚才细纱间的女工汤阿英已经说的很清楚,她有七个多月的身子还照常上班,累得在车间里早产了,我们能说这样的劳动态度还不好吗?缺勤率有时候确是达到百分之三十五,这情况是严重的。为啥会造成这样严重的情况呢?正如汤阿英所说,这就要分析,因为生活难做。如果不相信,可以看看生活不难做的辰光,那时缺勤率多少?最多没有超过百分之二十五。原因是啥?生活难做。生活为啥难做?钢丝车上的棉网满布云片,棉卷棉条的杂质太多,条干不匀,归根到底,是原棉问题。我希望大家开诚布公,坦坦白白地把问题摆在桌子上,谈清楚,不要兜圈子,徐总经理。” “对,我完全拥护余静同志的意见要把问题摆在桌子上,再也不能马虎过去了。”这是秦妈妈的声音,“有啥问题说出来吧。不说,我们工人是不答应的。” 徐总经理给余静一指点,他心头愣了一下,但很老练地旋即就又恢复到平静,说: “余静同志,我最希望如此,我们两个人的意见可谓是完全一致。” 余静摇摇手: “不,我们的意见有原则上的分歧的。我同你的看法完全不同。” “完全不同。”赵得宝插上一句,“你说工人不对,那是不符合事实的。问题出在原棉上……” 徐总经理惊诧地说: “你们认为是原棉问题?” “当然是原棉问题,”汤阿英斩钉截铁地说,“那还用讲。” 赵得宝坚定不移地说:“是原棉问题。” “原棉有问题?”徐义德看这个问题没法再躲开,便装出莫名其妙的神情,问梅厂长,“真是这样吗?” 梅厂长知道徐总经理的心思;马上会意地说: “原棉一般是没有问题的,”梅厂长一边思考一边慢慢地说,“我们厂里用棉量比别人家的厂还要多,每件纱要用上四百十八斤。花纱布公司只配给我们四百十斤,怎么够呢?到交纱末期造成车面不够,联购处又买不到花衣,没有办法,我们自己只好加点次泾阳花衣进去。次泾阳花衣是比较差一点。就是这样,我们已经赔本了。要是加最好的花衣,那要赔的更多。总经理不会答应的。我这个厂长也做不下去了。嗨嗨。” 梅厂长对余静嘻开嘴笑了笑。 徐总经理恍然大悟似的,应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唔。” 第89页 八十九 韩云程工程师听徐总经理好像演戏一样的念着台词,他心里要呕出来,可是又不好意思吭气。他的眼光盯着茶杯上那两个字:13。 “就是加上八斤的次泾阳,生活也不应该这样难做。”余静反问道,“是不是配棉量上还有问题,希望老老实实说出来。” 徐总经理听到配棉量三个字暗暗大吃一惊,表面上却很镇静,肯定地说: “配棉成份上我清楚,绝无问题,绝无问题。是不是?” 徐总经理问梅厂长。梅厂长欠身答道: “一点问题也没有,一点问题也没有。我梅佐贤完全可以担保。” 余静察觉梅厂长有点慌张。她心想这可能是问题的关键,抓住这个缺口把它扩大: “这是工程上的事,你怎么可以担保一点问题没有呢?关于这个问题,应该让韩工程师来发言。” “对,请韩工程师来发言。”秦妈妈早就认为韩工程师会了解一些,余静也这样以为,她更加肯定了。 梅厂长不知怎样答复好,他不敢让韩云程发言,万一他说出原棉的秘密,那不是全被褐穿了吗?徐总经理看出他难于应付,他被余静“将”了一“军”。这辰光除了冒险没有第二个办法了。因为如果不让韩工程师发言,本身就暴露了其中必有问题,只有鼓励他说话,才有可能挽回这难堪的局面。 他给韩工程师做好了答案: “配棉成份当然没有问题,完全是按照花纱布公司规定的,由韩工程师亲手经办的,毫无问题。韩工程师,你说给余静同志听听。” 韩工程师面前的那个茶杯又在不断地转动着了:他想不说出来,跟着徐总经理和梅厂长一道撒谎,对不起自己的良心。科学应该实事求是,自己不应该违背良心。说出来呢?对厂对自己不利,而且对不起徐总经理。不管怎么样,他总是沪江纱厂的一名工程师,而徐义德是这个厂的总经理。良心上要他说实话,职业和朋友的关系叫他撒谎。 徐总经理等了他一会儿,见他不开口,就暗示他道: “你照直说好了。” “是的,配棉成份没有问题。”他说出了以后,他的脖子发热,腮巴子上泛起淡淡的红潮。 “完全没有问题?韩工程师,你说实话。”汤阿英见韩云程神色慌张,就逼他一句。 话既然说出口,韩工程师反而安定了,他很快地答复: “自然完全没有问题。……” 余静拦腰插上来问: “生活为啥难做?” 梅厂长生怕余静在韩云程身上突破,灵机一动,赶在韩云程前头接上去说: “最近花纱布公司配的原棉不好,不少厂都闹生活难做。我想,这是主要原因。刚才余静同志说问题关键是原棉问题,现在想想,是有些道理的。”梅佐贤给余静步步逼紧,步法有点乱了,颠三倒四,前后矛盾,见余静抓住原棉问题不放,使他没法子反驳,便顺水推舟,把责任推到花纱布公司方面去。 “我们应该明天就向花纱布公司正式提出来,请求他们多给我们厂配点好原棉,”徐总经理刚才确实捏了一把冷汗,听韩云程表示了意见,他这才放心,但还怕事情岔开去,不容易收拢,梅厂长毕竟是老于世故的弄虚作假的能手,他把责任往花纱布公司身上一推,正好给总经理一个现成的台阶。徐义德态度自然的走下来。他摆出非常严肃认真的神情,说,“这个问题最近一定要解决,不然,我们实在对不起工人同志了。明天厂里派人给汤阿英同志送点补品去,梅厂长。” “那没问题,明天早上就办。” “我不要补品。”汤阿英当面拒绝,说,“只要把生产问题解决就好了,这是大事。” 徐总经理转过来对余静和蔼地说: “余静同志,我们要增加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全靠工人阶级的领导。我们厂里没有心腹的人,要想办好厂,只有紧紧依靠共产党,永远跟毛主席走,我们才有光明前途。这次你认真提出生产上的重大问题,汤阿英她们提的意见对我们的厂帮助很大。非常感谢你。希望你以后多多领导我们。”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用不着感谢我,搞好生产,也是我们工会的任务。我希望厂方要改善经营,积极生产。” “那没问题,”徐总经理满口答应,“那没有问题。” 劳资协商会议以后,秦妈妈见汤阿英带病来参加会议,怕她身体支持不住,陪她一同回家。大家都走了,徐总经理和梅厂长留了下来。梅厂长走过去把门关紧,回过头来站在徐总经理身边,附着他的耳朵低声地说: “总经理,你的话说出去了,今后配棉成份怎么样呢?” 徐总经理早就打定了主意,他抹一下自己的脸,很得意地说: “余静这些黄毛丫头,究竟是年纪轻,几句话一说,她就没有意见了。” 梅厂长这次却不同意他的意见: “不,你开了支票。” “是的,我说最近要找花纱布公司解决这个问题。对啵?” “唔。可是花纱布公司最近的配棉并不坏呀!” “这我晓得。” “哪能解决呢?” “关照韩工程师和郭主任,最近可以把配棉成份改好一点,缓和一下工人的情绪,工会以为交涉成功,工人的生活好做了,缺勤率就会减少,不满的情绪也就没有了。然后,再慢慢回到现在的配棉成份,这不是解决了吗?佐贤。” 梅佐贤一面凝神谛听,一面直点头,说: “对,对……” “这不是解决了吗?” 梅佐贤高兴得大声地说: “对,这确是解决了。” 第90页 九十 第三十九章 冯永祥探听到徐义德今天下午两点钟要到沪江纱厂去出席劳资协商会议,讨论厂里的生产问题。用徐义德的话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牵涉到很多方面,就是一天一晚也不能把问题弄清楚。今天第一次开会讨论,只好准备扯皮。徐义德今天上午临走时,告诉林宛芝不回来吃中饭,可能回来很晚。同时大太太和二太太有人请吃中饭,饭后至少要打八圈麻将,很可能打十二圈。 冯永祥提早吃中饭,气咻咻地赶到徐公馆,径自走进林宛芝的卧室。林宛芝弹簧床旁边小几上的美国爱尔金的闹钟正好是两点。他一进门就笑嘻嘻对她说: “宛芝,你看,我多么守时,说两点就两点,一分不早一分不迟。” “你就是这些事守时,听说你开会常常迟到早退,一点也不守时。”她向他撇一撇嘴。 “那些会,到不到没关系。”他轻蔑地摇摇头,说,“开会,我顶讨厌了,还不如到你这里来坐坐,聊聊天。” “哟,”她指了他一下,说,“你还算是工商界的红人呢,讨厌起开会来了。你不是说过: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大概开会开多了,现在倒胃口了。” “那不是,”他忽然严肃起来了,一本正经地说,“要看啥会,政府方面召开的会,市工商联召开的会,我也是准时出席,并且坐在前排,好给首长们接近接近。我一到会场,没有一个人看不见我的。” 他的眼光里流露出骄傲和得意的神态。 “当然啦,冯永祥,天下闻名,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她向他翘起了大拇指。 他向她面前走来: “你不要吃我的豆腐。” “是你自己讲的么。” “我不过是小有名气。”他点点头。 “开会迟到早退的名气可不小……” “开会要看啥会,政府召开的会必须早到迟退;工商联的执委会准时到;同业公会的会和一般朋友的会就得迟到早退;座谈会漫谈会可到可不到;小组会啥的根本不到。这叫做见会行事,选其重要者而到之。” “想不到,你还有一番理论哩。” “那当然,”他掏出亮晶晶的银制烟盒子,从里面抽出一支香烟,用打火机点着,抽了一口,就叼在嘴角上,自鸣得意地说,“现在办事没有理论吃不开,我在屋里空闲辰光,经常看马恩列斯毛的著作。” “啥著作?”林宛芝听不懂他的话。 “哦,这个你不懂。啥叫马恩列斯毛的著作?让我来解释给你听:马就是马克思,共产党的老祖宗;恩就是恩格斯,马克思的朋友,他们一道写了《共产党宣言》;列就是列宁,斯就是斯大林,毛就是毛泽东。晓得啵?” “你把他们的名字讲出来当然晓得了。” “你不晓得,外面通称马恩列斯毛,一提,没有一个人不晓得的。只有你们这些家庭妇女,整天躲在家里,外面的世界,啥也不晓得。” “当然谁能比上你冯永祥,整天在场面上混的人。就是进步的太快了,连我们这些家庭妇女也看不上眼了。” 冯永祥走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颤巍巍地说: “不敢不敢,谁看不上你,那太胆大妄为哪。” “自然有人。” “谁?” “冯永祥。”她的嘴向上一噘。 “没有的话,没有的话。我是同情你,你整天给徐义德关在这个笼子里,虽然在物质生活上满足了你,可是把你的聪明的灵魂给封住了。门外边,整个世界天天在变,你们在门里啥也不晓得。你在屋里没有事,看看美国电影,美国画报,听听美国爵士音乐,或者是苏滩;要末,陪那两位太太打打我们国产的麻将。见了徐义德,他不是讲利润,就是谈头寸。他整天关心他那些厂,哪把你放在心上?这样的生活实在太枯燥无味了。” 他这一番话句句讲到她的心里。她想:整天生活在徐公馆里倒不觉得,一混就是一天,过了十天半个月,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些啥事体。看报纸只是看看本市新闻和电影戏剧的广告,自从各电影院不上映美国电影以后,电影广告也没有啥好看了,空闲下来只好看看挂在卧室里那张嘉宝的相片了。家里虽然有一架小型放映机,但老是那几部美国片子,顶多看上三遍,也够腻味了。听冯永祥这么对她说,越来越感到自己的生活平凡而又单调。本来精神勃勃的林宛芝,冯永祥的一番话如同一阵台风把她那精神吹得无影无踪。她深深地感到无聊、冷寂和孤独。她坐在椅子上,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慢慢把头低了下来。她的两只忽然失去了光彩的眼睛木然地落在沙发上,正对着一本书:那是早三天冯永祥送给她的托尔斯泰写的《安娜·卡列尼娜》,封面上有一幅绿色的尼柯莱·毕斯凯莱夫的木刻,刻的是渥伦斯基满足了他“生活中唯一无二的欲望”之后,站在安娜·卡列尼娜的面前,安娜·卡列尼娜弯下腰,从她坐的沙发上缩下去,缩到他的脚边。 卧室里静悄悄的。冯永祥可以听到她的轻微的叹息声。他出神地注视着她,看她那满头卷式的头发,看她穿着那件翠绿的哔叽旗袍。他眼睛里闪耀着爱慕的光芒。他的脚步慢慢移过去,挨着她的身边,轻轻地抚摩着她的满头卷式的头发,用着充满了同情和怜惜的口吻,低低地说: “我晓得,你是很寂寞的。”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抬起头来。过了一会儿,她又叹息了一声: “唉,这单调的生活,有啥办法呢?” 他看见沙发上的《安娜·卡列尼娜》,便暗示地问道: “我送给你的书,看完了没有?” “啥书?” “就是这个……”他指着沙发上的书。 “哦,看了一半。” “这是世界名著,快点把它看完……” “写的真好。我很喜欢安娜·卡列尼娜,她长的漂亮极了……” 他接过去说: “我也很喜欢安娜·卡列尼娜。她一下了彼得堡车站,我就给她抓住了,非看完了这本书简直是饭也不想吃觉也不想睡。” “我也有这个感觉。” “可是我讨厌亚历克赛·亚历山特罗维奇,安娜·卡列尼娜嫁给这样一位庸俗不堪的丈夫,用一句土话来形容,具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他说完了最后两句,细心地注意她的表情。她微微皱着眉毛,嘴紧闭着,露出厌恶的神情。她懂得冯永祥不是讲亚历克赛·亚历山特罗维奇,指的是徐义德。徐义德待林宛芝很好,差不多她有啥要求,他总是想尽一切方法来满足她,今天又给冯永祥点出她生活在笼子里,想起过去徐义德那样满足她就很讨厌了,越是满足她,越是叫她讨厌。她说: “我也不喜欢亚历克赛·亚历山特罗维奇这样的男人,他太虚伪了,和他生活在一道,像是办公事一样的,太没有味了。不过,一枝鲜花已经插在牛粪上,也就没有办法了。 ……” 第91页 九十一 “不,”冯永祥不同意她的意见,打断她的话,说,“安娜·卡列尼娜就很有勇气。我喜欢她,我也很佩服她。” 她完全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她沉下脸来,说: “你不应该对我这样瞎三话四,”她想到冯永祥最近对她的言语和举动越来越放肆了,感到和他这样下去,对不起徐义德;同时,又怕徐义德发觉,爆发和李平一样的事体,如果把她推出徐公馆的大门,到啥地方去呢?她严肃地说,“你以后别给我讲这些,你也不要常上我这儿来……” “为啥?”他听她的口气不对头,兀自吃了一惊,摸不着头脑,说,“讨厌我吗?” “给人家看到不好……” 他见她没有说下去,料她没有决心,他便下了决心,一本正经地说: “那我现在就走,以后再也不来了。” “好的。”她低下了头,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 他真的走了。但是走到房门口,就站了下来,转过身来,注视着她。她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不舍地微微抬起头来,望着他去的方向,两人的眼光正好碰上。她又低下了头,说: “你这个人很坏。” 他像是被人刺痛了疮疤一样:刺得很准确,很痛,想反驳也没有理由,他站在那边羞愧地紧紧地闭着嘴。她看他脸上现出不满的表情,马上又说了一句: “你这个坏家伙,生我的气了吗?” 她随即噗哧一笑,走上去,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她的右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的紫红色的领带。他浑身感到一股热流,他明白了“坏”的含义,脸上立刻漾开了笑纹,弯下腰,低着头,附着她的耳朵,小声地说: “宛芝,我希望我能够分担你一点寂寞。” 她仰起头来,长睫毛的眼睛里露出惊异的神情,过了一歇,显出恐惧的样子,最后,闪动着喜悦的笑意。 “是你的真心话吗?” 她的眼睛里含着微笑,祈求地对着他。 “当然是真心真意,你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只要徐义德不在家,你啥辰光叫我,我啥辰光就来。我希望我能够永远留在你的身边。你要我做啥,我就做啥。能够使你快活,是我唯一的幸福……” 她轻轻叫了一声:“永祥……” 第92页 九十二 第四十章 朱延年听到台子上电话铃响,拿过听筒,一听到是马丽琳的娇滴滴的声音,他马上坐得端端正正的,把橘红色的领带结子弄正,放慢了声调,威风十足地对听筒说道: “你找朱经理吗?唔,我就是……” 朱延年和刘蕙蕙离了婚以后,他在物色一个中意的对象。工商界有名望的朋友都知道他的底细,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中小工商界的朋友们不了解他的究竟,看他很红,很想和他攀上一点亲,也好提携提携,可是朱延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中小工商界的女儿,没有油水,怎么配上朱经理哩!他一个人回到家里怪寂寞的,刘蕙蕙让他逼走以后,就再没上他的门。他有时倒想起她来了。坐在家无聊,他便到百乐门去跳跳舞。在那里,他认识了马丽琳,这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他每次到百乐门,都是叫她坐台子。她不论提出啥事体,他都觉得有兴趣。她哩,想想自己快三十了,现在虽然正当时;在百乐门也算得是个红舞女,可是人老珠黄不值钱,需要早点找个对象,老了有个归宿。她心里早已看上了朱延年,没有表露出来。她从侧面了解朱延年,有时也当面旁敲侧击地探听朱延年的身世。他吗,明知她的用意,借此吹嘘一番。她曾经到汉口路吉祥里窥视过福佑药房,没有上楼,也不了解这个福何药房究竟有多大。她几次打电话来,想从接电话的人的嘴里了解一下朱经理,接电话的恰巧都是他本人,今天也不例外。她只好对他说话: “今天晚上有空吗?” “今天晚上?……” 他看看日历上没有注明有什么约会,但眼睛一转动,福佑药房的经理,又是上海滩上工商界的红人,每天哪能没啥约会呢?他惋惜地啧了一声,抱歉地对着听筒说: “真不巧,今天晚上工商联的史主任,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史步云主任,对,对,就是他,他请我吃晚饭,……饭后来?怕来不及,你不晓得,工商界这些朋友,一顿饭起码要吃上四五个钟点……散的早,我一定来,……迟了,就改一天……” 最后,他对着听筒叫了一声“达令”。 童进不知道朱经理在打电话,情绪激动地走进了经理办公室,他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他满脸笑容,嘴结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两只眼睛望着朱延年,朱延年看他那神情有点奇怪,开玩笑地问他: “拾到黄金了吗?这么高兴。” “是,”童进走上一步说,“有两个志愿军来办货,经理,他们,他们已经到了我们库房那边,要见经理。经理,你快去吧,你最好把两个志愿军带到我们店里来,让我们大家看看我们祖国最可爱的人。” 朱经理没答理这些。他关心地问: “他们带了多少钱来?” “不晓得。” “要办多少货?” “刚才库房里的人打电话来,说他们要买三四千万元的货,请经理快点去。” 朱延年听到只买三四千万元的货,他兴趣索然,摇摇头,说: “我没工夫去。” “是志愿军啊,”童进提醒他道,“我们要抗美援朝,要支援前线。志愿军找你,总是有要紧的事,你还是快去吧,经理。” 朱延年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完,他有点不耐烦了:“志愿军哪能?”他的一句话把童进问住了。等了一歇,他说下去,“啥志愿军不志愿军,我们做生意要紧。我们在后方努力经营业务,做好生意,就是支援前线。懂啵?” 童进无可奈何地唔了一声。 “我忙的很,没空去接志愿军。你看,”他举起他正在看的流水账簿和一叠支票,“这笔生意,叫夏世富去一趟就行了。”他心里说,“几千万的买卖,用不着我亲自出马。” “志愿军如果一定要见经理呢?” “你告诉他们:就说是朱经理不在家,他忙的很,不晓得啥辰光回来。” 他说完了话,就拿起桌上的算盘,翻阅着支票本子,在计算还有多少存款,算盘珠在嘀嘀嗒嗒地响着。 童进日日夜夜向往的志愿军,好像从天而降,突然到福佑药房来办货了。他接到叶积善的电话,听到这个消息,浑身的热血沸腾,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焦急地想看看亲人志愿军,可以好好为志愿军服务,满脸笑容,兴冲冲地跑去报告朱经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以为朱经理听到这个好消息,一定也和他一样的兴奋,准备热情接待,不料被浇了一盆冷冰冰的凉水,叫他高兴而来,扫兴而去。他不了解朱经理平时讲话那么进步,对志愿军也很钦佩,为啥志愿军来了又这样冷淡呢?真叫他迷惑不解。 约莫过了十多分钟,夏世富赶到库房了解了情况以后,打电话来,是童进接的。他放下电话听筒,又走进经理室,这一次他的情绪很平静,也不寄托希望,他怪夏世富太傻,经理斩钉截铁地说过不去,再告诉他又有啥用处呢?夏世富一定要他去说,他只好把听到的情况向经理报告: “夏世富打电话来说,志愿军……” 朱延年低着头在算账,听到童进提到志愿军,他想一定又是要他去,他急躁地抬起头来,瞪了童进一眼: “又是志愿军?不是对你说了,不去,不去!” 说完了话,朱延年又低下头去,一心一意地去算他的账;一张一张支票的存根在他面前翻过去,月底快到了,他要仔细了解一下月底到期的支票一共是多少款子,他好设法轧点头寸存进去。 童进硬着头皮,根据夏世富的报告,慢慢说下去: “志愿军这笔生意不小,除了带来四千万的现款,那边还要汇五亿来办货……” 一个庞大的数目字的声音在朱延年的耳朵里嗡嗡着,他的头脑跟着膨胀起来。他抬起头来,一对贪婪的眼光露出馋涎欲滴的神情,关切地问: “你说啥?” “那边还要汇五亿来办货。”童进冷静地说。 “五亿?!”朱延年两只贪婪的眼睛睁得很大,好像里面伸出了两只手,想把五亿元拿过去。 “唔。”童进平静地说,“夏世富说志愿军一定要见经理才办货,经理不在,他们就要到别人家去办货了……” 朱延年猛的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改口说,“志愿军一定要见我?那我就去。……” “你不是没有空?” “我忙虽忙,志愿军来了,是我们最可爱的人么,我总得要去一趟,抗美援朝的事,我们做生意的人也有责任,不能马马虎虎的。” 朱延年一头冲出去,马上又气喘喘地折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赶快打电话告诉夏世富,说我马上到,要他无论如何把志愿军留下来,我马上到……” 他像是一阵风似的飘走了。桌上的账簿支票静静地躺在那里,被冷落下来。童进走过去给朱延年清理了一下,放在抽屉里。朱延年虽然走了,童进看到朱延年态度变化这么快,叫他作呕,不禁轻蔑地冷笑一声。 第93页 九十三 朱延年几乎是用赛跑的速度在奔走,如入无人之境,只顾自己往前走。他不断碰到路上的行人。被碰着的人回过头去盯他一眼,觉得这人好生奇怪,急忙忙如同去救火一样。他走到库房的时候,中国人民志愿军××军后勤部采购员王士深和戴俊杰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说: “你们经理究竟在家不在家?” “不在家。”栈务部主任叶积善生硬地说。 “他到啥地方啦?” “他整天忙的很,我不晓得他到啥地方去了。店里也许有人晓得。”叶积善没有改变他的生硬的态度。 “那他不会来的了。”那个长得高高的,叫做戴俊杰的拘谨地说,“我们走吧。” “不,请你稍坐一会,店里已经派人去找了,马上就来了。” 夏世富站起来,笑嘻嘻地拦住他们的去路。 王士深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他焦急地站起来,向门口张望: “你老说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为啥还不来呢?我们等不及啦。” “再等一歇,我马上再打电话去催。”夏世富走过去,刚要拿起电话听筒,电话铃响了,是童进打来的,告诉他朱经理马上到。夏世富笑嘻嘻地对王士深说: “朱经理已经在路上,马上到。” 王士深不安地坐下来。夏世富怕他们性急,就关怀地问他们朝鲜前线的情形,王士深请戴俊杰讲,戴俊杰推王士深说,最后还是王士深开了一个头,说汉江西岸狙击战的辉煌胜利,刚开了一个头,朱延年到了。他一走进来,就向他们拱一拱手,抱歉地说: “实在对不起,不晓得你们两位今天来。要晓得你们两位来,我就到车站上欢迎你们去了。我今天有点事,到外边去了。他们打电话找我,说是有两位志愿军同志来了,我丢下手里的事,马上就赶来,可是已经不早了,迟到了,请你们两位多多原谅。” “不要紧,”戴俊杰说,“苏北行署卫生科张科长同我们很熟,我们部队原来驻扎在那边的,是他介绍我们到贵号来的。 你有事,我们等一会没有关系。” “承蒙两位光临,小号感到无上的光荣。”朱延年说,“请两位到我们店里去坐坐。” 王士深刚才等的有点不耐烦,他性子急的很,不同意去: “朱经理,就在这里谈好了,谈好了,我们还有事哩。” 朱经理的眼睛望着戴俊杰: “小号离这里不远,我们那边还有个小小的样品间,你们要配的货色也好先看看。” “那也好。”戴俊杰给朱延年说得不好意思了,他劝王士深,说,“不远,就去吧。” 王士深经戴俊杰一说,他不好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便随着朱经理、夏世富一道去了。 朱经理一跨进福佑药房,他就高声叫道: “欢迎志愿军同志!” 同时,他带头鼓起掌来。店里立即掀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同事们都丢下手里的活,大家的心急速地跳动着,蜂拥到栏杆那边来。夏世富大声喊道: “欢迎我们最可爱的人!” 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声音好像把整个楼房都震动了。一会,暴风雨般的掌声变成有节奏的了:拍,拍,拍…… 同时,同事们兴奋地唱起高亢激昂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 雄赳赳, 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 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 在歌声和掌声中,朱经理和戴俊杰、王士深他们慢慢地顺着栏杆走进来,一边鼓着掌,一边感动地望着站在栏杆前面的同事们,望着他们一张张热情的面孔。互相点头。他们两个和同事们都不认识,但是又好像都认识,而且很熟悉,如同久别重逢一样的兴奋和愉快。他们走了没两步,一个青年跑上来,紧紧握着戴俊杰的手。他感动得两个眼眶有点润湿,很自然地拥抱着戴俊杰。戴俊杰也紧紧地拥抱着他。这青年是童进。他仰起头来,以崇敬的眼光注视着戴俊杰的脸庞。 站在栏杆前面的人本来很有秩序,看到这激动人心的情景,都拥过来,堵住他们的去路,把他们包围起来。另一个青年店员走上去抱住了王士深。 有节奏的掌声没有了,激昂的歌声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的欢呼。整个福佑药房的同事们的情绪都沸腾起来了。 朱经理也被包围在当中了,他一步也走不动。他看这样不行,就向大家挥手,高声地说: “先让志愿军同志走过去,不要拦住路……” 同事们都想挨近志愿军,就是摸一摸他们的衣服心里也是舒服的。朱经理讲的话,他们仿佛没有听见,还是拥在路上。夏世富从戴俊杰身旁插过来,推了童进一下,说: “让戴同志走过去啊。” 童进放下戴俊杰,但是他还有点舍不得,他和戴俊杰平排走着。他的右手亲密地抓着戴俊杰的左手。横在道上的同事们还不肯散去,只是让出一点路来给戴俊杰、王士深走,他们自己倒着走,面孔还是对着戴俊杰和王士深。退到栏杆的尽头,在经理室的门那边,同事们不走了。朱经理不好再叫他们退开去,就对戴俊杰说: “戴同志,就在这里坐一歇吧。” 第94页 九十四 墙角那里有一张小桌子和三张小椅子。朱经理等他们两个人坐下,他自己也坐下了。同事们围在他们三个人的面前。 童进在人丛中跳起来说: “请志愿军同志给我们讲一个前线英勇作战的故事,好不好?” 叶积善点头说:“好。” “好!”大家同意,接着是一阵欢迎他讲志愿军英勇作战故事的掌声。 戴俊杰对王士深说: “刚才在库房那边没有讲的汉江西岸狙击战的故事,你在这里讲吧。” “不,还是你讲。”王士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戴俊杰腼腆地不肯讲: “我,我没啥好讲的。” “一个人讲一个。”这是童进的声音。 大家静静地坐了下来。 戴俊杰不好意思推却大家热情的要求,他想了想,说:“那么,这样子好了,我和朱经理去谈办货的事,你和大家谈谈吧。” 王士深给戴俊杰这么一说,他不得不讲了: “美国鬼子在朝鲜战场上,给打得狼狈不堪,前进不得,只好步步退却,一直退到三八线。麦克阿瑟这家伙不甘心失败,却想挽回早已破产的威信,打肿脸充胖子,把手下的残兵败将收拾收拾,大吹牛皮,打算强渡汉江,再次占领汉城,把侵略的战火烧到三八线以北……” 王士深的话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他讲话的声音虽然不高,可是大家全听的清楚: “麦克阿瑟这个如意算盘自以为打的不错,但是朝鲜人民军和中国志愿军不答应。朝鲜人民军和中国志愿军要麦克阿瑟的梦想破灭,堵住敌人的去路,展开激烈的进攻。按下各路朝中人民部队不说,先讲我们志愿军一支小小部队的活动吧。我们部队奉上级的命令,任务是切断原州公路,阻击麦克阿瑟在注岩里前进的侵略军。团首长带领我们部队以强行军的速度前进,神不知鬼不觉地很快迂回到了砥里,马上把原州公路切断,在注岩里发现了美国鬼子的强大兵力。美国鬼子看到了志愿军,吓得魂不附体,慌慌张张用坦克把注岩里团团包围,梦想阻止我们进攻。那边敌人严阵以待,拚命堵住,我们要给敌人迎头痛击,阻止他们前进。在注岩里,我们的队伍和敌人的队伍顶了牛。 “时间就是胜利。双方部队顶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黑了,夜深了,如果不马上消灭敌人,敌人抵抗到天亮,增援部队赶到,很可能逃跑了。团首长下了决心,要立刻突进村子里去消灭敌人。下达了团首长的命令,激动人心的冲锋号嘹亮地划过了茫茫的夜空。几路部队同时冲锋,我们这一路首先突进村子,接着各路队伍都先后突进了村子。 “美国鬼子相当顽强,拚死拚活守住阵地,堵住我们前进的道路。但是敌人哪是志愿军的对手,你想堵住前进的道路吗?我们战士迅速上了房顶,控制了制高点,从上面向敌人进攻。敌人十分狡猾,他们一边防守地面阵地,龟缩在屋里墙下,一边千方百计守住房屋,企图不让我们前进。我们就展开激烈的逐屋的争夺战。 “东方泛出鱼肚色,天慢慢亮了。美国鬼子的飞机来了,在低空盘旋,飞来飞去。在一片熊熊的火光中,忽然传出汽车马达发动的声音。这声音引起我们的注意,立即派人侦察瞭望,只见注岩里村头出现了长长一列的汽车队,汽车连着汽车,几乎把村头那条路面塞满了。这一长列的汽车队像是一条长龙,龙头前面有坦克开路,龙尾也有坦克,担任掩护。 这条长龙向公路上浩浩荡荡开去,美国鬼子准备逃跑了! “已经抓到手的敌人,哪能让他们逃走!团首长一边把敌人继续紧紧包围,一边命令我们连队马上冲过去,阻击美国鬼子。我们一个冲锋,赶到公路附近,约莫离开公路有四五百公尺的地方,敌人坦克拚命发射炮火,封锁着我们前进的道路。 “坦克的火力很猛,它后面汽车上还有美国鬼子,截击部队接近不了公路,眼看着敌人在坦克的掩护下要逃走了。 “连首长要部队炸毁第一辆坦克!要是把第一辆坦克炸毁,挡住后路,后面的汽车队就全部堵塞在公路上了,敌人逃走不了,消灭他们就容易了。面对着坦克猛烈的炮火,部队很难接近公路,怎样炸毁坦克呢?连首长派出了三个英雄的突击手! “在公路附近的深坑里,远远看见有三个人伏在地上蠕动,相互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迅速匍匐前进。一团团炮火爆炸的烟尘,浮在他们上空,伏在地上的人忽然看不见了。等硝烟慢慢散去,又看到那三个伏在地上的人向前跃进,动作敏捷,一会向右,一会向左,有时跃进,有时匍匐奔跑。一眨眼的工夫,他们三个人,先后陆续逼近了第一辆坦克。 “坦克向公路两侧猛烈地喷着火舌,火光上下飞舞,炮弹四面扫射,使人很难接近。那三个人无畏地迎着猛烈的火舌继续前进。离坦克十多公尺远近,第一个人腾地跳出弹坑,直接向第一辆坦克跑去,跑了没有几步,坦克的火舌把他打中,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第二个人英勇地跳出了弹坑,再向坦克跑去,又中了炮火,倒在地上,不能走动了! “第三个人看到前面两位战友为祖国献出了美丽的青春,像是拿到革命的战斗接力棒,他从侧面的稻田里爬出,曲着身子,观察前进的方向,继续向前跃进,跑两步,伏在地上爬一阵,又跑几步,又伏在地上爬,接着再跑几步……很快就接近了第一辆坦克,眼看着用手榴弹就可以够到,一条火舌忽然向他身上射来,一颗化学迫击炮弹在他身边炸开,顿时把他的一条腿炸飞到半空中,飘飘荡荡,然后落在三百公尺远近的地方。 “他昏迷过去,人事不知,躺在坦克附近,浑身跳跃着熊熊的火焰。猛烈的火焰把他烧醒,睁开眼睛一看,第一辆坦克还在不断发射出火舌。他就地一滚,身上的火焰还没有完全熄灭。他忍受浑身痛楚,顾不得扑灭身上的火焰,手里紧紧握着最后一颗反坦克手榴弹,像一个光芒四射的火人,咬着牙齿,向第一辆坦克滚去。他想最后一颗手榴弹如果不能炸毁坦克,就要影响同志们包围消灭逃跑的敌人。他下决心一定要把坦克炸毁!他竭力向坦克面前滚去,一直滚到坦克跟前,才把最后一颗反坦克手榴弹扔出去。手榴弹扔出去了,他身上一点力气没有了,也没法离开坦克了! “反坦克手榴弹投中了!坦克底下立刻闪出一团白光,轰隆一声巨响,晃了几晃,便跌倒在公路上了,再也吐不出火舌了。第一辆坦克给炸毁了,第二辆坦克往后一退,撞在后面一长列的汽车上,发出咔嗤咔嗤的巨大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天空。第一辆坦克的尸体躺在公路上,把敌人逃跑的道路堵塞了。企图逃走的敌人都成了瓮中之鳖,全部给捉到了! “打扫战场时,大家走到第一辆坦克前面,那里躺着这位英雄的战士。他的衣服烧成黑灰,他的皮肤给火烤焦,他的面目让火烫伤,模糊不清,已经不能辨认了。他身上也没有留下任何证件,没人晓得他的姓名。这样的无名英雄,在朝鲜战场上成千成万,谁也数不清。没人晓得他的姓名吗?这也没有关系,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志愿军!……” 戴俊杰刚才被大家热情的欢呼包围,只见蜂拥上来的人,看不见其它的事物。现在王士深在讲前线英勇的战斗,他才清楚地看到这是一间大房子,有五分之一的地方用一排栏杆隔着。栏杆里面是五分之四的地方,平行地排着两排办公桌。墙壁挂满了大红的、水红的、紫红的、蛋黄的和翠绿的贺幛同贺匾,迎门挂着的是一幅大红的贺幛,两边镶着两条黄缎子,下面挂着黄色的丝穗子。大红的贺幛上用黄丝绒剪贴了这样的字句: 福佑药房开张之喜 发展新民主主义的医药卫生事业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苏北行署卫生处敬贺 戴俊杰顺着这幅贺幛往里面看,是一些卫生所、公立医院和疗养院送的条幅和横匾,接着是一幅又长又大的桃红绸子的贺幛。这是本市新药业公会赠送的,上面用金纸剪贴了这样的字句:“全市医药界的典型,现代工商业者的模范。” 第95页 九十五 戴俊杰看着墙壁上填满了这些红红绿绿的贺幛贺匾,觉得福佑药房在上海医药界真是一家有名字号,这许多的公家机关和它往来,同业当中的信用又这样高,难怪朱经理那样忙,苏北行署卫生处张科长介绍他们来办货确实是有眼光的。本来戴俊杰到上海来办货把警惕性提得很高,一步一个小心,注意别上了上海商人的当;现在总算找到一家可靠的商人,这次办货有了信心,也有了把握。他默默地计算汇款的时间,今天不汇到,明天一定会汇到;汇到以后,赶快在福佑药房办好货,运到朝鲜前线,好治疗那些千百万人关心的伤病员…… 朱经理见戴俊杰的眼光注意墙上的贺幛贺匾,也有意放慢脚步,让戴俊杰看个够。 朱经理跨进经理室,换了一副笑盈盈的面孔,显出非常关心的样子问戴俊杰: “你们太辛苦了,戴同志,昨天在车上过的一夜,睡的好啵?” “很好,很好,太舒服了。”戴俊杰精神抖擞地说,“在前方一宿也睡不上六小时,昨天我整整睡了十个钟头。” “倒茶来!”朱经理漫无目标地叫了一声。 门外夏世富应道: “是。” “要好叶子,上等梅坞。”朱经理加了一句。 “晓得了。” 戴俊杰喝了一口上等梅坞茶,从军装胸袋里掏出一张办货的单子,很慎重地递给朱经理,说: “这是我们这次要办的货,请你给我们先开个估价单看看。” 朱经理接过来一看,那上面尽是些前方急需的重要药品:盘尼西林两千支,氯霉素一百瓶,消发灭定粉四百磅,次苍五十磅,消治龙粉五十磅,黄凡士林一千二百磅,血压器八只……这些都是畅销货,福佑药房大半没有,有几种虽然有,数量也不多。 戴俊杰等朱经理看完,他关心地问: “这些货,宝号都有吗?” 朱经理再看了一遍,很有把握地说: “都有都有。敝号虽小,可是在上海算是货色最齐的一家了。有些同业货色不全,他们也常到小号来配。我们在上海门市生意不大做,做的都是批发,特别是公家机关批发的最多。承蒙政府和人民的信任,生意越做越大,现在福佑在重庆有分号,在广州有分号,就是香港也有我们的分号。许多市面买不到的货,只要委托福佑办,没有办不到的。就是上海买不到,我打一个电报到香港,我们那边的分号,马上就办货进来。电报打出去,快则一个礼拜,顶多也不过十天,货就到了。这次张科长介绍你们来,我们更要特别效劳,你们两位要的货一定办到。” 戴俊杰想起刚才在外边看到的那些公家机关送的贺幛贺匾,他完全相信朱经理的话句句是真的,他满意地说: “那很好。朱经理,你看什么时候可以开出估价单呢?” 朱经理还没答话,戴俊杰又加了一句: “最好快一点。” “那没问题,”朱经理欠身说道,“这是军需品,前方伤病员在等着治疗,这是救命的事。你看,啥辰光要,我就啥辰光办好。今天晚上怎么样?” 戴俊杰看看窗户外面的天色已逐渐暗下来,一排排整齐的高大的洋房大楼里不时亮起一盏盏灯光,像是天上的繁星似的,一会出现一些,一会又出现一些。他说: “今天晚上开出来,我想,好的。” 朱经理要夏世富把戴俊杰的办货单子交给营业部去开价,说: “这是给我们最可爱的志愿军同志办货,关照营业部价钱要开得便宜一点……” “晓得了。”夏世富拿着办货单子送到隔壁的房间里。 一阵热烈的掌声引起戴俊杰的注意。他把估价的事办了,心里感到轻松愉快,听到这掌声,便向朱经理建议: “外边热闹的很,要不要去听听?” 朱经理已经接下了这笔大生意,和戴俊杰没什么好谈的,听到戴俊杰的建议,便非常高兴地满口应承: “好的,好的,我很想听听。” 他们两人走了出来,坐在经理室门口。 王士深讲完了汉江西岸狙击战中无名英雄炸坦克的故事。一个伟大的英雄形象在童进前面升起,在他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进一步了解全国人民对志愿军热爱的心情。他非常敬佩为祖国为壮丽的革命事业而献身的英雄行径,这是他学习的榜样,是他前进的号角,是他毕生的志愿。他的钦佩的眼光望着王士深,关心地问: “麦克阿瑟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下台的?” “是这个原因。”王士深愤愤地说,“这个战争贩子是被我们中朝人民部队打下台的。这以后,美国鬼子不敢吹牛了,再也不敢提‘感恩节返家攻势’了……” 童进面对着王士深,他的眼光里露出崇敬的神情,走上去,一把紧紧握住王士深的手,激动地说: “你们真了不起,打败了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帝国主义。”他发现戴俊杰和朱经理站在经理室门口,料想事体已经办好,他说,“现在请戴俊杰同志给我们讲一个故事……” 戴俊杰抱歉地说: “我们到上海来有要紧的公事,现在没有时间讲,以后有机会再讲吧。”他向大家点点头,表示对大家的热情的感谢。 然后对王士深说,“我们走吧。” 王士深站了起来。 朱经理接上去说: “我们一道吃饭去吧!” 王士深一愣: “吃饭?” 戴俊杰见朱经理要请客,拒绝道: “不,我们自己去吃。谢谢你,朱经理。” “我也不是请客,”朱经理站起来拉他们两位走,“一道吃便饭,不要见外了。” “不,我们还有公事哩。”戴俊杰站在那里不走,一再谦辞。 “饭总要吃的,走吧。” 夏世富说:“吃过饭再办公事。” 夏世富不再征求他们同意,连拉带扯把戴俊杰、王士深他们请了出来。出了经理室,走到X光器械部,朱延年站了下来,指着那间小房间对戴俊杰说: “这是敝号新设的X光器械部,请到里面参观参观,指教指教。” 戴俊杰犹豫地站在门口,歪过头来征求王士深的意见,没等王士深表示,就给后面的人推进去。所谓X光器械部实际上只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一张写字台和两张沙发几乎占去了房间一半的地方,只是在进门的左边的墙角落那里放了一架小型的X光透视机。 坐在写字台前面的一位青年人,年纪不过三十上下,头发梳得乌而发亮,洁白的脸庞上架着一副金边的平光眼镜,穿着一身咖啡色的哔叽西装,胸前打着一条新的墨绿的领带,特别显眼。他听见朱经理的声音,连忙放下手里的钢笔,迎将出来。朱经理指着他介绍给戴俊杰、王士深道: “这位是上海有名的X光专家,是我们X光器械部主任,夏亚宾先生,本来他要到同济医学院去担任教授,敝号为人民医药事业服务,特地托人聘请来的。” 夏亚宾这位X光专家是朱延年给叫了出来的。夏亚宾其实并不是X光专家,他不过是一个中学生,毕业没两年就给介绍到一家私立医院里的X光室去工作,因为他原来就有些自然科学的常识,人又聪明,那位X光专家也肯教他,确实学到不少关于X光器械方面的一般知识。那家私立医院因为病人不多,其中比较受病人欢迎的名医自己都去开业,病人越发少了,收入不够开销,在上海解放以前关了门。夏亚宾从此失业在家里。他原来就没有积蓄,加上没有收入,勉强维持几个月,就靠借贷生活了。他是朱延年的表弟,经常向他伸手想点办法。朱延年依靠各种各样投机取巧的办法,生意越做越大,想建立X光器械部,一则营业可以扩充,二则这方面的利润比药品要厚的多。恰巧夏亚宾又来借钱了,朱延年详细问他过去在医院工作的情形。他摸不清原因,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了。朱延年当时就决定请他到福佑来筹备X光器械部,并且称他是X光专家。从此,大家都叫他X光专家。慢慢,他自己也以为是X光专家了。他最怕别人问起他过去的情形,逢到这种尴尬的场合,他总是用极为谦虚的语气含混过去。 第96页 九十六 夏亚宾现在又听到朱延年叫他X光专家,他向戴俊杰、王士深弯弯腰,不卑不亢地说: “只要为人民服务,到啥地方工作都是一样。至于说X光专家,实在不敢当,不过鄙人从小对这方面就发生浓厚的兴趣。”夏亚宾看到朱经理带他们到这里来,以为志愿军要订购X光器械,便逢迎地说,“您两位是不是要订购一套X光器械?我很高兴能为志愿军服务,这在我,是再光荣不过了。” 戴俊杰望着那架小型X光透视机摇摇头。 朱延年接上去说这次办货单上没有,夏亚宾立即改变了口吻: “希望下一次有机会给志愿军服务。” 戴俊杰未置可否地点点头。朱延年约夏亚宾一道去吃饭。 他整了整墨绿色的领带,跟在他们背后走出来。 走到楼梯口,朱经理对夏世富咬了一个耳朵,他机灵地退了回去。当他们走到马路上,从朱经理、戴俊杰、王士深他们的身子后跟上来福佑药房的十多位同事,走在最前面的是童进和叶积善。 马路上熙熙攘攘地尽是人,在霓虹灯光的照耀下,不断地流来流去。走过十字路口不远靠右首有一家照相馆,迎街闪动着刺眼的霓虹灯光制成的五个字:大美照相馆。夏世富抢上一步,拦住戴俊杰、王士深他们的去路,欠着身子,用右手做出请进的姿势,说: “请进来拍一个照。” 王士深莫名其妙,问: “为啥要照相?” “留个纪念,嗨嗨。” 戴俊杰摇摇头:“用不着了。” 朱经理见戴俊杰他们不进去,走上来说: “志愿军是我们最可爱的人。你们在前方牺牲流血,受冷挨饿,为了啥?为了我们祖国的安全,为了我们人民的幸福生活。你们在前方抗美援朝,冰天雪地里打仗,不怕任何的艰难困苦,阻止了美帝国主义的侵略,我们才能在后方做生意,才能在后方安居乐业。这都是你们伟大的功劳。我们日日夜夜想念你们,我们时时刻刻想看到你们。这次,小号有这样的光荣,也为志愿军同志服务,实在是叫人太兴奋了。大家见了面,拍个照,留个纪念,也叫我们沾点志愿军的光荣。 ……” 王士深叫朱经理这张像蜜一样甜的嘴说得怪不好意思的,他没再说啥,只是望着戴俊杰,征求他的意见。戴俊杰本来很坚持地要走,让朱经理一说,犹豫起来了。朱经理一边拉他们一边说: “进来吧,拍个照没关系。” 夏世富乘机会在侧面一推,后面童进、叶积善他们跟上来,把戴俊杰、王士深他们拥进了大美照相馆。朱经理请戴俊杰、王士深他们两位坐在第一排的中间位子,他自己紧紧靠在戴俊杰的隔壁,其余的人有的坐在两旁,有的站在后面。童进很兴奋地站在戴俊杰、王士深他们两位的背后。照相师上好了底片,说: “请微笑一点,不要动。” 他拿下镜头的盖子,然后又盖上去,微笑地说: “好了。” 朱延年拿起笔来,题了这样的字句: 福佑药房全体同人欢迎中国人民志愿军 戴俊杰 王士深两同志因公回国摄影纪念 一九五一年 他把这张纸交给了大美照相馆,要他们用大字印在上面。他心中暗暗打算:等印好了,叫照相馆放大一张,至少得放十六寸,挂在苏北行署卫生处送的大红贺幛旁边,一步进福佑药房的大门,谁都要首先看到这张有历史意义的照片。哪个看见了不钦佩福佑药房呢?哪个瞧到不信任福佑药房呢?凭公家机关送的贺幛贺匾和志愿军共同拍的照相,就可以完全说明福佑药房是金字招牌,谁会怀疑福佑药房不是货真价实呢? 戴俊杰心里按捺不住的高兴:上海商人的水平真高,不但是满嘴的新名词,而且政治觉悟程度也比别的地方高,见了志愿军这样的热爱和仰慕,实在叫人感动。 他们走出大美照相馆,一同上饭馆吃饭去了。 第97页 九十七 第四十一章 他们吃过晚饭出来,正好是八点钟。朱延年和夏世富送戴俊杰、王士深回旅馆去,别的人四散开去。唯独童进没有走,他一把拉住栈务部主任叶积善留在最后。等大家走完了,对叶积善说: “今天还有一件事没办,你倒忘了?” 叶积善是个耿直、谨慎、小心的人,委托他办事绝对误不了。他听见童进这么问,吃了一惊: “店里的事体办好了才出来的,库房里也没有什么事没办,忘了啥事体?” “你晓得今天是礼拜几?” “礼拜几?”他不解地问,“不是礼拜六吗?” “是呀,不是礼拜五,也不是礼拜天,正是礼拜六。你想想有啥事体忘了?” 叶积善抬头看见跑马厅的大钟正指着八点,他想起来了,拍一拍童进的肩膀,恍然大悟地说: “你不提醒我,我真要忘哪。” 童进回过头来考问他: “啥事体?” “上团课!是啵?” “你可忘了!” “我确实忘了。” “走吧。” “怕时间来不及了,走过去要一刻钟,迟到不好意思。”叶积善步子迟疑起来,不大想去。 “迟到总比不到好,”王士深讲的汉江西岸狙击战的英勇故事,在童进脑筋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的印象。他要把美丽的青春献给祖国,恨不能自己也能够到朝鲜前线,拿起枪来,援助朝鲜,保卫祖国,保卫世界和平。当抗美援朝运动刚刚开始的时候,他曾偷偷地写了一封信给中国人民抗美援朝委员会上海分会,要求参加志愿军,到三八线上去。抗美援朝分会的一个工作同志找他谈了一次话,说明暂时不报名,留在上海工作也同样可以抗美援朝。他当时有点失望,后来想想工作同志的话不错,每一个人都到朝鲜前线去当志愿军,后方的工作谁做呢?在上海也有许多工作要做啊。他在福佑药房工作了一个时期,慢慢感到不满足了。他虽然是工会的会员,可是工会的组织生活还不能满足他日益增涨的政治热情,好像他浑身有着充沛的多余的力量无处使,要求多做一些工作,给祖国多贡献一点力量。“打烊”以后,别人走了,他留下来看《解放日报》,看《学习》初级版,看有关青年团的小册子。通过利华药房的一个青年团员王祺的介绍,争取到旁听青年团团课的机会。随后,叶积善也在他的鼓励之下参加了。他对叶积善说,“还是去吧。” 叶积善并不固执自己的意见: “去就去吧。” 他们两人走进一个小小的礼堂,里面已坐满了四百多人,几乎把礼堂都填得满满的了。四百多个青年人坐在礼堂里却鸦雀无声,低着头在静静地谛听,面前全摊开一个小本子,迅速地在本子上记着团课。站在主席台上报告的人是个年青的瘦子,他叫孙澜涛,是区的青年团工作委员会的书记,讲话的声音很慢很低,但是很清楚: “我们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的义务,过去我们已经讲过了三点,现在讲第四点。”他低下头去,看着《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章》念道,“第四点是:爱护人民与国家财富,自觉地遵守各种革命秩序与纪律,与一切损害人民及国家财产及破坏公共秩序的行为作斗争。这一点,看起来简单,实际做起来就很不容易。我们青年团员应该具有高尚的共产主义道德品质,应该模范地遵守各种革命秩序与纪律,爱护人民与国家财富。不应该把自己看成一个特殊人物,而应该是遵守各种革命秩序与纪律的模范。特别不容易的是与一切损害人民及国家财产及破坏公共秩序的行为作斗争,我们青年团员反对明哲保身,反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自由主义的态度,凡是损害人民和国家财产的行为,我们就要坚决反对,坚决展开斗争,哪怕在斗争中遇到一些暂时的挫折,也决不灰心丧气,要有不达目的决不休止的斗争精神……” 孙澜涛讲完了这一段,放下《团章》,他那一对有力的炯炯发光的眼睛向台下四百多位青年一扫,好像在问:这一点你们都办得到吗? 童进心头一愣:做个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团员真不容易啊,不说别的,单讲青年团团员的义务,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办到的。正是因为如此,他感到做一个青年团团员是无上的光荣。他的义务比别人多,也就是说他对人民和国家的贡献也比别人大。志愿军之所以到处受到人民的欢迎和爱戴,就是因为他们对人民和国家的贡献比别人大,对人民和国家尽的义务比别人多。王士深所讲的汉江西岸狙击战的英勇故事像是生动的图画似的在他的脑海里闪动着,王士深的嘹亮的动人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萦绕。童进仰起头来,正碰上孙澜涛的询问的眼光,他钦佩地望着孙澜涛,心里在盘算:应该争取做一个光荣的青年团员。 童进好像感到旁人发现他的心思,他的脸红了,头低下来。孙澜涛继续讲下去,他却啥也听不见了,在想:童进够条件入团吗?向啥人提呢?提出去会接受吗?想了一阵,他回答自己:当然不够条件,提出去也没有用,那就不提吧。接着他又问自己:不提,啥辰光才能参加青年团呢?提出去,就是不够条件也没有关系,知道了什么地方不够,好努力争取啊。 忽然坐在他面前的人都站了起来,接着是细碎的人声和沙沙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一看:原来团课讲完了,孙澜涛已经从主席台上走到人群中去了。他也站了起来,和叶积善一道随着人群走去。 他们走到礼堂大门的时候,童进右边肩膀上猛可地被人打了一下,他旋即回过头去,不是别人,是利华药房的王祺。 王祺笑嘻嘻地指着童进的面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今天怎么迟到了?我到处找你们,连影子也看不见。你做啥去啦?” “店里有事体,”童进把戴俊杰、王士深到福佑药房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叶积善在旁边补了几句: “我们迟到,可没有去白相,我们还是赶来的呢。” “这么说,还应该表扬你们哩。” “不应该表扬,应该批评我。要不是童进提醒我,我差点忘记哪。本来我怕迟到不好,想不来的,是童进拉我来的。你倒是应该表扬表扬我们的童进。” “童进最近很努力学习,是应该表扬的。” “我不行,”童进低声地说。“还差的远哩。” 第98页 九十八 他不小心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入团,还差的远哩。他的脸上立刻有一阵热潮掠过。他看王祺和叶积善都没有发觉他这句话的含义,连忙加上一句:“我还要很好努力学习。”算是遮盖过去。 谈话之间,他们已走到山东路口,本来童进和叶积善应该转向福州路那边回家去,可是童进对叶积善说: “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 叶积善径自去了。童进和王祺信步慢慢走去。王祺不了解童进有啥事体。童进想和王祺商量入团的事,几次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缩回去。他怕提出来不成功叫别人笑话。他们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童进还是没提,可是他的呼吸却越来越紧张,有时走上去,歪着头想对王祺提,一会,又往前走了。王祺料到童进有事要和他谈,见他迟疑的不提,便反问道: “有事体要和我谈吗?” “我,”童进暗暗吃了一惊,他想:难道王祺已经知道他要求入团吗?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有一件事想提出来,不晓得可以不可以。” “不讲出啥事体,哪能晓得可以不可以呢?” “你晓得,你一定晓得。” “啥事体呀?” “你说可以吗?”童进肯定王祺已经知道了,他问,“你说可以,我就提出来;你说不可以,我就等将来够条件的时候再说。” 王祺已猜到几分,但是他还没有十分把握,试探地问道: “想入团吗?” 童进站了下来,一把抓住王祺的手,热情地回答: “是呀,我晓得你一定晓得。你说,可以啵?” 汉口路上静悄悄的,除了附近报馆还是灯火辉煌以外,其余的铺面都关了。马路上的人也很稀少。童进干脆站了下来,敞开和王祺商量了。这时,他再也没有顾忌了。马路旁边的路灯,把他们两个肩并肩站着的影子映在垩白的墙壁上,越发显得很静寂。 王祺轻轻地说: “根据团章的规定,凡是十四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的男女青年,拥护中国共产党的主张,愿意为新民主主义的革命事业积极奋斗,愿意为劳动人民忠诚服务;承认团章,服从决议,参加青年团的工作,都可以申请入团。” “我够条件吗?” 王祺冷静地想了想,说: “我想,够条件了。” “那我就参加。”童进坚决地表示,一点也没有犹豫。“不,没那么简单。”王祺拍拍他的肩膀说,“童进,首先要填写入团申请书,要经过团支部委员会审查与团支部大会通过,再送到团区委批准才行。” “哦!” “还要有介绍人,正式团员和党员都可以介绍的。” “那我找谁介绍呢?” “我可以。” “真的?” “当然真的。” “那我今天晚上就填申请书,好啵?” 王祺摇摇头,说: “不忙,我明天把入团申请书送给你,你再填。填好了,送给我,我给你转到团支部去。” “好,好,好好……”童进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隔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明天一定送给你!” 第99页 九十九 第四十二章 跳完了最后一个音乐《晚安》,朱延年扶着马丽琳走回自己的台子,叫茶房开账。老有经验的茶房在最后三个音乐以前就开好了每个台子上的账单。他从手里的一叠账单子中抽出一张递给朱延年: “一共六万八。” 朱延年掏了一叠人民币给茶房,连数也不数。茶房数了数,说: “还多三万二。” “给你做小账吧。” “谢谢你。” 马丽琳看朱延年化钱像是流水一样的不在乎,她想朱延年在西药界当然是一个了不起的大阔佬。他年轻,长的又俊秀,她更觉得他可爱了。朱延年把左胳臂送到马丽琳面前,她的右手就勾在他的胳臂上,两个人肩并肩地愉快地走出了百乐门大舞厅。快走到门口的当儿,朱延年歪过头去,对着马丽琳轻轻地说: “欢迎我去吧?” “不欢迎。”马丽琳有意这么说。说完了,她的眼睛向他一瞟,露出非常欢迎的神情。 他们两个人上了汽车。汽车向马丽琳家里驶去,朱延年调皮地逗她: “你不欢迎我到你家里去,那我送到你家门口,我就回去。” 她没有答他的话,她的右手紧紧捏了一下他的小胳臂。 “痛啵?”朱延年望了她一眼。 “活该,”她向他噘了噘嘴,说,“谁叫你说俏皮话……” “是你讲不欢迎的么。” “大人物到我们小地方去,还有不欢迎的?” “我啥辰光变成大人物了?” “汽车出汽车进,用起钱来像流水,走起路来眼睛向上,从来看不起人,那还不是大人物吗?” “我啥辰光对你这样的?大人物是你封的。” “我怎么敢,”说话之间,汽车已经开到马丽琳的家里,这是北京西路的一条很整齐的弄堂。她说,“请进吧。” 朱延年跟着马丽琳从后门走进去,经过灶披间,穿过过道,马丽琳很熟练地扭开电灯。一座很华丽的客堂间出现在他的眼前。她让他坐在椅子上,说:“对不住,你在这里坐一歇,我上楼去看看,不晓得娘睡了没有。” 说完话,她袅袅婷婷地走了。 朱延年站起来,很羡慕地看着客堂间:客堂当中挂的是一幅东海日出图,那红艳艳的太阳就好像把整个客堂间照得更亮,左右两边的墙壁上挂着四幅杭州织锦:平湖秋月,柳浪闻莺,三潭印月和雷峰夕照。一堂红木家具很整齐地排列在客堂里:上面是一张横几,紧靠横几是一张八仙桌,贴着左右两边墙壁各放着两张太师椅,两张太师椅之间都有一个茶几。在东海日出图左下边,供了一个江西景德镇出品的小小的磁的观音菩萨,小香炉的香还有一根没有烧完,飘散着轻轻的乳白色的烟,萦绕在观音菩萨的上面。这个客堂的摆设虽说很不协调,甚至使人一看到就察觉出主人有点庸俗,许多东西是拼凑起来的,原先缺乏一个完整的计划,但是朱延年很满意,因为从这个客堂间可以看出它的主人是很富有的,不是一般舞女的住宅。 马丽琳换了一件紫红的软缎夹袄和紫红的软缎的大裤脚管的裤子,脚上穿的是一双浅尖口的缎子鞋,也是紫红的。她像是一团火焰似的回到客堂里,笑眯眯地说: “累你等了一歇,别见怪。” “当然不见怪,”朱延年意味深长地说,“你要我等多久我就等多久。” “啊哟,你是那样的好人!” “你说不是?” “我巴不得是的,”好说,“走吧,楼上坐。娘她们都睡了。” “那很好,用不着惊动她老人家。” 朱延年跨进马丽琳的卧室,给里面艳丽的陈设迷住了。在黯弱的电灯光下,他看见迎窗右边的墙角那儿斜放着一张淡绿色的梳妆台,上面放满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化妆用品的瓶子;右边摆着一张淡绿色的大衣橱,斜对面是一张大的双人沙发床,上面铺着一床天蓝色的缎子被,一对白府绸的枕头上面各绣了两个色彩斑斓的鸳鸯;紧靠窗户摆着一张淡绿的小圆桌,四周放了四把淡绿的矮背椅子,小圆桌上铺了一张紫红的丝绒桌毯,那上面有一只玛瑙色的小玻璃花瓶,里面插了一束水红色的康乃馨和雪白的夜来香,散发着淡淡的沁人心腑的香味。他望着康乃馨,心里想:就凭客堂间的卧室的陈设看,马丽琳起码有一亿以上的存款。她有钱,人又漂亮,真是不错。 马丽琳在外边冲了两杯咖啡粉端了进来,另外,她又端进来一盘子沙利文的西点,叉了一块放在朱延年面前说:“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没有好的吃,请多多包涵一点。” “有名的沙利文的点心还不好吗?太客气了。”他喝了一口咖啡,并没有吃点心。 “跳了那么久,该饿了,”她关怀地说,“吃点吧。” 朱延年吃了核桃仁的蛋糕,他叉了一块巧克力蛋糕送到马丽琳的手上,说: “你也饿了,吃一块吧。” “好,谢谢你。” “别那么客气,我是借花献佛。”“不过也是表示你的一片好意。”她边吃边说,同时望了他一眼。 “现在我不借花献佛,我自己送你一样东西。” 第100页 一零零 朱延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握在自己的手里。他把手放在紫红的丝绒桌毯上,说,“你要不要?” “你送我的物事还有不要的?” “那你猜,是啥?”他的右手指着自己的左手。 她想了想,说:“我猜不出。” “你猜猜看。” 她的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半晌,说:“是表。” “不是。” 她歪过头来去看他的左手,说:“别针。” “也不是。”他的左手握得更紧。 “是,是啥?你说。我不猜了。” “再猜一次。” 她看他的左手握得很紧,估计里面不可能容纳很大的东西,咬上下嘴唇想了一下,肯定地说: “戒指,是啵?” “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对了。” 他把左手放开,手心里是一只碧绿欲滴的翡翠戒指,一点瑕纹也没有,真是好货色。马丽琳看得心痒痒的,她望了又望,笑盈盈地问: “你在啥地方买来这么好的翡翠戒指?” “为了这个,我整整跑了一个礼拜,几乎把上海的珠宝店都跑遍了,才在天宝买到这一只,你戴戴看,不晓得合适不合适。” 他给她戴在她的右手的无名指上,紧紧靠着她手上的亮晶晶的钻石戒指,正合适。 “很好,像我自己去买的一样。”她把右手放在自己面前,仔细地望过来,又仔细地瞧过去,嘻着嘴说,“我很喜欢。” “只要你说一声喜欢,我这个礼拜总算没有白跑了。”他紧紧握着她的手。 第101页 一零一 第四十三章 快中午了,朱延年才从马丽琳的家里赶回福佑药房,走到经理室的办公桌面前坐下来,一连打了三个哈欠。他低下头去,想伏在桌上睡一会。忽然听到有人叫道: “经理!” 他抬起头来一看:原来夏世富手里拿着一封信,站在那儿注视着他很久了。他刚才进来没有注意。他用两只手抹了抹自己的脸,清醒了一点,睁着惺忪的睡眼,问他: “有啥事体?” “苏北张科长有信来……” “大概又是催货的,你复他一封信,告诉他我们又打电报到香港分号去了,最近因为船少,误了一只船期,只好等下一只船。总之,快了,请他不要急。” “不,”夏世富摇摇头,说,“他提到装去那批货……” “货?”他诧异地问。 “就是那复方龙胆酊,现在沉淀了,经过化验,成份不对,退回来了。” “是哪一家配的复方龙胆酊?”朱延年又打了一个哈欠,说,“是谁配的?怎么配假药给人家?给我查出来,要严办。” 夏世富走到朱延年身边,低下头去,小声小气地说: “经理,这复方龙胆酊是经理上次到西藏路厂里自己配的。” 朱延年警惕地向经理室里四周一望:幸好只有他们两个人。通营业部会计部那边的门传来滴滴嗒嗒的算盘声和童进他们细碎的的讲话声。但听不清楚他们说啥。朱延年压低了嗓子说: “哪能办法呢?” “这个——”富有这方面经验的夏世富也想不出好主意来了。 朱延年对着面前台子上的玻璃板,看见里面压了一张和福佑药房往来厂商的名单,其中有一家康健药厂,这是一家开办不久靠和福佑往来起家的小药厂。朱延年想起很久以前曾经向这家厂办的货中也有复方龙胆酊,他得意地说: “有个妙计,你把这龙胆酊退给康健药厂……” “不是他家的货,好退给他?” “三个月前,我们向他家办的一批货当中,不是也有龙胆酊吗?” “那个成份对,已经发到西北去了。” “就说这是三个月前办的那龙胆酊,化验的成份不对,客户退回来了,要康健换,不能影响我们福佑的牌子。” “他要是查出来,不是他们的,”夏世富仍然觉得自己没有道理,担忧地说,“一定不肯退,哪能办法呢?”“他敢不退,”朱延年理直气壮似的,不满地说,“问他以后要不要和福佑往来了?今后不想和福佑往来,那就算了,福佑认晦气,我们赔。如果还想和福佑往来,做福佑的生意,不退也得退。” 夏世富听到这里,他自己也仿佛理直气壮起来,声音也不同了,比刚才的高亢: “对,不怕他不退。” “你写信告诉张科长,这批药是康健药厂配的。收到他的信以后,我们很严厉地批评了康健药厂一顿,解放以后,还这样做买卖,太不讲商业道德了,丢我们福佑的脸。幸亏张科长是熟人,对他不起,请他原谅。今后我们配货一定严格检查,谢谢他这次帮助我们发现了问题……” 通营业部会计部的门有人轻轻敲了两下。 朱延年说:“进来。” 门开了。童进走进来,劈头说道: “经理,我刚才轧了一下账,又有一亿五千万的支票到期了,这两天要设法存进去才好。” “最早的是几号到?” “二十三号,一张八千万;二十五号,一张四千万,一张三千万。” “那么还有两天了,”夏世富确实吃了一惊,他清楚经理这两天头寸很紧,这许多数目很难对付,他担心地说,“最晚的也只有四天哪。” “是呀,”童进要求参加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申请书送上去没有多久,就被批准入团了,没有候补期。他最近在福佑做活好像责任加重了似的,常常想起自己是个青年团员应该和别人不同,要帮助大家遵照人民政府的政策法令办事。他今天见了朱延年,态度也和往常不同,讲话比较强硬。他说,“经理,到期不付不行,现在开空头支票要办罪的啊。” “我晓得。以后到期的支票,早一个礼拜告诉我,别叫我临时抱佛脚,措手不及。”朱延年对于童进的催促感到不耐烦。他皱起眉头,在想心思,过了半晌,说,“我们库存的氯化钾还有几桶?” 童进说:“这要问栈务部。” “你打电话问一下叶积善。” 童进当时拿起电话问了栈务部叶积善,那边回说还有五桶。朱延年听到了这消息,他的皱着的眉头开朗了,告诉童进明天可以把一亿五千万的现款存进去。童进满意地走了,但是他心里有点莫名其妙:五桶氯化钾和一亿五千万有啥关系,为啥刚才经理愁眉不展,听到有五桶氯化钾就开朗了。这一亿五千万的款子明天又从啥地方来呢?他清楚最近外埠没有什么款子汇来,大的客户也没有消息,本埠欠福佑的款子数目很小,难道朱经理有点金术吗?不但童进怀疑,就连最知道经理底细的夏世富也莫测高深,不知道经理的葫芦里卖的啥药。等童进走出去,朱经理招手叫夏世富走到他面前,低低地对他说,他才渐渐明白了。 第102页 一零二 朱经理说: “世富,你拿这五桶氯化钾到信通银行给我去办质押借款……” 夏世富愣了一下,不懂地问: “氯化钾一磅八千块,一桶一百磅,只值八十万。五八得四,就是卖给信通银行也不过四百万,能派啥用场啊?经理。” “咦,你这人真是傻瓜,你还算是我的外勤部长哩。” “哪能?” “改装一下,做S.T.①去押,”朱经理很有把握地说,“S.T.一磅四十万,一桶四千万,五桶值两亿,押他一亿五千万还不行吗?” ①S.T.:即消治龙。 “要是查出来,银行里一定不肯抵押这许多款子的。” 朱经理附着他的耳朵嘀咕了一阵,夏世富恍然大悟,笑着说: “那行。” “款子到手,马上存到聚兴钱庄去。” “好的。” 童进急忙忙地一头冲进来。刚才朱经理训斥了他一通,要他早一个礼拜通知他要到期的支票,他回去马上翻了一下,赶紧跑来报告: “经理,下一个月十号有一张支票到期……” “多少?”朱经理望着童进。 童进说:“数目也不小:五千万。” “那没啥,”说到这儿,朱经理想起昨天夜里马丽琳和他商议结婚的问题,大家相见恨晚,都希望早一点办喜事。她要求在国际饭店大请一次客,按照文明结婚的仪式进行;他一算,请个四五百号客人并不困难,场面大一点也不费事,困难的是这笔开销可不小,最近银根紧,轧头寸不容易,要马丽琳拿出来,一则不好意思开口,二则会露了马脚;原来福佑药房朱经理是个空心大佬倌,那一定败事的。他说最近很忙,并且主要的是因上海解放了,新社会了,不时兴过去那一套繁文缛节。顶好是先结婚,然后发一个通知给亲友,过些日子,找一个大家空闲的礼拜六晚上,借一个比较大的地方,举行联欢晚会,和双方的亲戚朋友见见面,这样又大方又时髦。马丽琳给他几句话说动了心,改变了原来的打算,同意朱延年提出来的月内结婚。他想到马丽琳亮晶晶的钻石,想到她家里的华丽的陈设,想到她奢华的生活,因此,想到她一定还有许多财富……到下月十号,区区五千万,朱延年当然不放在心上了。他说,“到那辰光,我把办法,就是再多一点也没啥了不起。” 童进又陷入莫名其妙的境地了。他永远不了解朱经理。朱经理有时是挥金如土的富翁,有时是一文莫名的穷汉,时而快乐时而痛苦,叫人莫测高深,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他困惑地说: “那很好,我不过是事先报告经理一声。” “世富,你到库房里把五桶氯化钾取去,快给我办好。” “晓得了。” 夏世富会意地答应了一声,就走出去了。朱经理对童进说: “明天你开张支票,到聚兴钱庄取一亿五来,存到信通去,正好付到期的支票。” 童进提醒朱经理: “那边没有存款。” “今天有笔款子汇到聚兴,恰巧是一亿五。” 童进笑着说: “那太好了。” 叮叮叮…… 经理桌子上的电话发出清脆的响声。朱延年不满地对黑乌乌的电话瞪了一眼: “又是谁的电话,吵死人哪。” 他以为又是柳惠光来追还没有付清的尾数,想不去接,电话铃声却一个劲地叮叮叮地响着。 “真讨厌,”他板起面孔,拿起呼筒,恶声恶气地问,“谁呀?”从听筒里传来娇滴滴的女人的声音: “是福佑大药房吗?我找朱经理——朱延年经理听电话……” 朱延年的面孔上漾开了微笑,很亲密地说道: “我就是。丽琳……亲爱的,好。……你还要啥吗?…… 新鲜菠萝蜜,我带来。……对,一定准时到……” 第103页 一零三 他放下电话听筒,精神焕发地站了起来,准备出去,刚走出经理室的门,正和童进撞个满怀,见他形色仓皇,忙问道: “啥事体?这么紧张。” “经理,”童进的话没有说下去,用嘴向着经理室一指。 朱延年会意地退回经理室,小声问他: “究竟是什么事?” “刘蕙蕙找你……” “她又来哪,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像是狗皮膏药一样,死粘住不放。我和她早就没有关系了,找我做啥?” 刘蕙蕙和朱延年离婚以后,心里十分后悔,觉得他们是患难夫妻,和朱延年离开,怪不好意思的,心里老是惦念着他。但朱延年复业的消息传到她的耳朵里,她越发后悔了。她当时想到的是自己,没料到朱延年这样没有心肝肺,原来活动得能够复业了,有意把老婆甩掉,好另外换一个,使她孤孤单单地过寂寞贫穷的生活。她的四千元奖金没有了,丈夫离开了,啥歌也唱不出来了。她心里有无数的话要说,可是向谁倾吐?她到处了解朱延年的行踪,知道他没有结婚,在她心里于是点燃了希望。她想好好和他谈一次,用过去对他的恩情来弥补这次感情上的裂痕,恢复旧好。可是老找不到朱延年。今天,她看到弄堂口停了一辆小奥斯汀汽车,便鼓足勇气找上门来了,正好遇到童进,他同情地把她安顿在X光部里,匆匆忙忙来告诉朱经理。 童进见经理的脸色不好,怒气冲冲,好像有点怪他似的。 他心里很不舒服,说话也就不很客气: “没事大概不会来找你的。” “她在啥地方?” “她坐在夏亚宾那边。” “她就在楼上?” “唔。” “朱延年有点措手不及,用右手老是抓头皮,在想心思。 等了一歇,他说: “你告诉她我不在。” “她看到弄堂口的小汽车。”童进不愿意跟朱延年一道撒谎。 “就说我没有坐车子出去的。” “她要等你呢?” “等?……”朱延年又在抓头皮,眼睛注视着经理室的门,生怕她一头闯进来,无可奈何地说,“那么,叫她不要等,告诉她,明天早上我到她家去好了。” “经理,明天早上你不是有约会吗?” “那么,改在下午吧。” “你整个下午也没空。” “这,这没有关系,今天先把她送走再说。” “那明天?”童进不放心地追问,“明天你还是见她一面,和她谈谈。” “明天?明天,”朱延年见童进一本正经,态度严肃,便敷衍他两句,“明天下午我一定去找她。” 童进去告诉刘蕙蕙,她以为事体有了苗头,朱延年肯去找她,可见还没忘记了旧情。她走了。 过了一会,朱延年才走下楼去,跳上汽车,到润身池去。他准备在润身池先理发洗澡,然后睡一大觉,这样,他可以精神百倍地准时到马丽琳的家里去。 二十五日,朱延年和马丽琳结婚了。朱延年搬到马丽琳家里来住。从此马丽琳家里的一切都变成朱延年的了。朱延年成为马丽琳家里唯一的真正的主人。 第104页 一零四 第四十四章 在长宁路旁有两幢老式的英国洋房,进门那条柏油路两边种着半人高的冬青,像是翠绿的栏杆似的,直伸到尽头。从冬青上面朝两旁望去,是大片的草地,已经枯黄了。两边草地的尽头,靠墙是一排高大的楠树,虽然在严寒的冬季里,枝叶仍旧很茂盛。 一进门右手那幢比较大一点的洋房是上海市长宁区各界人民代表会议政治协商委员会的会址。在柏油路尽头左边的那幢洋房,是中国共产党长宁区委员会。进门左手那间客厅,现在是区委的会客室。会客室里的陈设十分简朴:壁炉上端挂着一幅复制的毛泽东主席的画像,像旁钉着两幅五星红旗。面对古老壁炉的是两张弹簧已经松了的破沙发,紫红布的沙发套子已经破了,特别是扶手那里破的厉害,露出黄嫩嫩的草。近窗那边放了三张柚木的靠背椅子和一张小圆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竹壳的大热水瓶,上面写着七个红字:中共长宁区委会。它前面扣着七八个玻璃杯子。从玻璃窗向外看去是美丽而又幽静的花园,下午绚烂的阳光照耀在墙边那一排高大的楠树梢上。 余静一走进这间会客室,看见里面有许多人,其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工人在沙发上坐着,眼光对着给煤烟熏得漆黑的壁炉出神,显得很不耐烦,看出来他在会客室里一定等了很久。她的脚步声引起那个工人的注意,他以为有人来叫他了,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一看见是余静,立刻走上去,握着她的手: “你怎么来了?” 他是严志发,庆祥纱厂的工人,袁国强的好朋友。余静见了他,顿时想起被国民党反动派活埋了快三年的丈夫。 袁国强是个共产党员,在庆祥纱厂清花间做工,因为领导罢工,给抓进警察局,拘留在南市看守所里。在法庭上,他啥也没有承认,只是破口大骂国民党反动政府。国民党特务要他承认是共产党,他说不是;要他骂共产党,他坚决不肯。他被拉到老虎凳上,一直加到六块砖头,痛昏了过去,给冷水浇醒了过来,特务依然没有从他嘴里得到一丝一毫的东西。中国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逼近上海郊区,特务头子警察局局长毛森离开上海的头一天晚上,袁国强给带出了看守所的二门。他慢慢走到槐树下面,猛然瞅到前面的土坑,黑乌乌的。他心里明白,自己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他给推下土坑,露出半个头在地上。一只黑皮鞋向他肩上一踢,站在地面上的特务说: “你承认是共产党,马上就放你出去。” “我不要出去。” “那也好,你就死在这里。” “一个人倒下了,千百万人会跟上来的,不怕死的革命工人你们杀不完的!” “我们要把这些工人斩尽杀绝!”那个特务狞笑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今天就是你的末日!” “不怕死的革命工人你们永远也不能斩尽杀绝的。你们的末日就要到了!”袁国强昂头望着夜色茫茫的天空,仿佛听到人民解放军向上海前进的步伐,他豪迈地发出格格的爽朗的笑声。 一个警察把一铲铲土填到袁国强的土坑里。在上海最黑暗的时刻,在黎明将要来到黄浦江边的重要时刻,袁国强停止了呼吸,脸上却浮着胜利的微笑。 上海解放了。各个监狱里的政治犯都释放回家了。余静走遍上海每一个监狱,没有找到袁国强。约莫过了半个月,公安局的人从南市看守所里的一个老年的看守嘴里,知道槐树下面活埋了不少革命烈士。余静从一堆尸体中认出了袁国强。袁国强和其他被害的烈士都埋在龙华公墓里。袁国强顽强不屈的性格在余静的脑海里留下了永不泯灭的记忆。她从严志发身上,仿佛看到袁国强的影子。 她刚才到区委会来眉宇间兴奋的神情旋即消逝,代之而起的是深沉的哀伤。她抑制着自己的伤感,强为欢颜地回道: “来找杨部长。” “你也找他?他真忙,我等了快半个钟头了,还没轮上。” “哦……”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咦,”严志发惊诧地问她,“你叹气做啥?” “我想起了国强,”她把手心里的手帕拭了拭有点儿润湿了的眼角,坐到严志发旁边那张柚木靠背椅子上,说,“他没有看到解放……” “是哇,……”袁国强的坚强的影子在他眼前闪动,他的声音也低沉了。 “要不给反动派害死,看到解放后的新社会,一定很兴奋……” “这自然啦。” “快三年哪,……”说了这一句,她眼眶里的眼泪再也噙不住了,簌簌地落下。 怅惘若失的情绪笼罩在严志发的心上,他怀念着和袁国强的战斗的友谊。时间过得飞快,上海好像是刚解放,袁国强也仿佛刚去世没两天,袁国强亲切的有力的声音还不时在他的耳际萦绕。他忍住心中激动的感情,怕谈下去会引起她更大的悲伤,安慰她道: “过去的事算啦……” “他的影子常常在我面前出现,夜里也经常梦到他,看见了你,我好像又看见了他……” 她揩去两腮上的泪水,眼睛有点发红了。她低下头,望着右手心里的白手帕发愣。 他没有再答话。 会客室里静悄悄的,可以听见花园里那排高大的楠树枝上麻雀的啁啾声。 他的眼光注视着会客室的门,没有人声,没有人进来。过了一会儿,他岔开话题,问余静: “你们统战委员建立起来没有?” 余静慢慢抬起头来,用手帕揩了揩鼻子,说: “还没有,这个工作我们没搞过,支部里对这个问题有些思想情况,我今天汇报汇报厂里的情况以外,还要请示杨部长这个问题。你们那里呢?” 第105页 一零五 “我们那里也有思想问题,他们要我当统战委员,我不想做。” “组织决定你做,你不做,行吗?”她逐渐平静下来。 “做啥工作也不做这工作,要我到朝鲜去抗美援朝也可以,痛痛快快和美帝国主义拚一阵,牺牲了也愿意,就是不愿意做啥统战工作。我主张根本不要统战委员。党里我只听说过组织委员,宣传委员,没听说有统战委员。” “你这个意见,我看有点不对头。”余静只概念地知道不对,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她对组织上的决定是完全拥护的,说,“组织上要建立一个组织总有他的道理的,你不能一笔抹杀。” “我不一笔抹杀,谁愿意做谁做,我就是不做。一定要我做,我就请求调动工作。” “你那么坚决?” “当然,说不做就不做。我死也不和那些人打交道。” 他站了起来,加重他的语气,表示他的态度确实很坚决。 收发室的李同志走进来,余静以为是叫她,她站了起来。 李同志摇摇手: “你还得再坐一会,余同志。这位同志谈过话,就轮到你了。” 他领严志发走了。余静又坐了下来。望着窗外枯黄了的草地,她在考虑见了杨部长哪能谈法。统战委员哪能解决呢?她问自己,约莫过了十多分钟,李同志领她走上楼去,在靠楼梯左边的一间房间的门前停了下来,说: “杨部长在里面等你,进去吧。” 杨部长办公室是原来房子的卧室改用的。 杨健是中国共产党长宁区委员会的统一战线工作部部长。他也是长宁区各界人民代表会议政治协商委员会的副主席。根据区委的决定,为了加强基层工作,特别是工厂的工作,区委的每一个部的部长要领导一个基层单位,结合本部的业务,以便取得经验,指导全区。分配给杨健的是沪江纱厂。因为沪江纱厂是长宁区的大型私营厂之一,里面阶级关系相当复杂,统一战线工作很重要,特别是最近车间生活难做,内部不大团结,情况有点混乱。区委决定以后,组织部马上就把沪江纱厂的支部书记余静介绍过来,要她向杨部长汇报工作。 余静推门进去,看见严志发还等在那里,她就静悄悄地坐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杨部长向她点头打招呼: “余静同志,你稍坐一会,我们就谈完了。”杨部长转过去对他说,“志发同志,你还有啥问题吗?” 最近庆祥纱厂党支部要建立统一战线工作委员,支部里的同志选严志发担任,他一再推辞,主要理由是没有做过统一战线工作,不知道哪能做法。支部书记把中国共产党上海市委员会统一战线工作部关于各级党委统战委员工作的指示拿给他看。他当时没有话讲了。第二天他又提出了具体做法还是搞不大清楚。支部书记就介绍他到区委统一战线工作部来谈谈。刚才杨部长把统一战线工作部的工作方针、原则、内容、方式方法都谈了。他更进一步明白了怎样进行党的统一战线工作。他再也没有理由提出来不担任这个党的工作了。他站了起来,但是并不想马上离开杨部长,觉得心上还有个疙瘩没有解开,嘴上又说不出。杨部长看他那股犹犹豫豫的样子,料想他思想上一定还有问题,便关怀地说: “我想,你一定还有啥问题没有谈。志发同志,你有顾虑,尽管提出来好了,党会帮助你解决的。” 一股力量启发严志发把他心里的话讲出来,他立即说道: “我想在党面前暴露暴露我的思想,……”他站在那边,一副坚决的眼光注视着杨部长,征求杨部长的同意。“早就应该如此,”杨部长点点头,说,“坐下来谈吧。” 严志发坐了下来,侃侃而谈: “我不会交际应酬,我也没有社会经验,我和那些人搞不来,打不好交道。请杨部长考虑,最好还是派别人来做这个工作,厂里适宜担任统战工作的同志有的是。我不行,我做这个工作,一定不能完成党给我的任务的。……” 杨部长打断他的话说: “交际应酬不是统一战线工作,我想,我还需要简单地再讲一遍:党的统一战线工作是党的总任务总斗争的一个方面的工作,是配合总任务总斗争的,是阶级斗争的一种特殊形式,是有团结有斗争的。统一战线工作部是党委的工作部门之一,它是党委在统一战线工作方面的助手。民主人士是统一战线工作的对象,进行统一战线工作一定要和民主人士往来,自然有交际有应酬,但这只是工作的方式之一,不是工作内容。只会交际应酬的同志一定做不好党的统一战线工作。做统一战线工作首先要有坚定的党的立场,贯彻执行毛主席和党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其次要掌握最高的原则性和最大的灵活性。我看,你倒是比较适合的。不过,你的主要思想还没有暴露出来,是啵?” 杨部长炯炯的眼光注意着严志发,他的思想上的病位在杨部长的眼光的透视下,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的脸红了。他说: “是的,我的思想还没有暴露,刚才给你打断了。” 杨部长幽默地说: “这次我不打断你,你尽量的暴露吧,志发同志。”他回过去对余静说,“这一来,你得多等一会了。” “没有关系,杨部长的指示,对我也有用处。我们那里也有这样的思想,包括我在内,过去我也不了解统战工作,脑子里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听你一说,清楚多了。” “那末,坐过来,我们一道谈吧。” 余静坐到严志发旁边去,正对着杨部长。杨部长身后的一张办公桌上坐了一位年轻女同志,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 她低着头,头发有些披下来,一心一意地在抄写。 严志发毫不掩饰地把病位指给杨部长看: “我觉得统战工作是无事找事,给我们工作中添了许多麻烦,没有做党的工作和工会工作那样痛快。我一看见那些人,老实说,总有点别扭,头就痛,不愿意和他们往来。” “说完了吗?”杨部长问。 “完了。” 第106页 一零六 “你的话只有一半对,”杨部长说,“做统战工作是有些小麻烦,但是另一方面,减少了很大的麻烦,把全国各民主阶层各民族人士团结起来,为共同纲领而奋斗。共同纲领是我们党的今天的纲领,最低的纲领。我们最高纲领是建立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全国人民拥护我们,都执行我们的政策,你说,这减少了多少多大的麻烦?” 严志发直点头。杨部长接下去说: “我们共产党人就从来不怕任何麻烦,在某种意义上讲,我们革命就是找麻烦的。不做共产党员,不革命,不想把整个压迫人剥削人的旧世界推翻,建立一个完全崭新的幸福自由的世界,在家里抽抽烟,吃吃饭,睡睡觉,不是一点麻烦也没有吗?那世界就得让反动阶级统治下去了,你愿意吗? ……” “我不愿意。” “所以你参加了党,参加了革命,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在地下时期,你领导工人和反动政府斗争不麻烦吗?你的好朋友,我们的好同志,袁国强同志为了革命,连生命都献出了。全国不晓得多少同志为革命牺牲了。解放后,你做工会工作不麻烦吗?就是你在党内担任个小组长,组里有各种思想情况和各种复杂问题的组员不麻烦吗?同志,做革命工作,都有麻烦,有的还献出了生命,不过是各种麻烦不同罢了。毛主席讲中国革命有三大法宝,其中之一就是统一战线。统一战线是我们党的总路线总政策的一部分,而且是重要的一部分,是我们党的工作之一。你不做,叫谁做呢?大家都不做,那要不要革命呢?……” “杨部长,”杨部长的话碰到严志发思想上的病位,他听杨部长提到原则的高度来看这个问题,感到自己懂的太少了。他想听下去,给自己多长见识,对党的路线政策可以有进一步了解;又不想听下去,那是因为自己的理由给杨部长这一说,全不值得提。他心中承认自己不对,暗暗往后撤退了。他再也没有什么理由提意见了。 杨部长听他叫了一声没说下去,喝了一口开水,微笑地说: “这一次是你打断了我……” “请你说吧,杨部长。” “我看你还不只是怕麻烦,”杨部长像是一个思想上的外科大夫,他手里拿着一把犀利的刀子,打开患处,很仔细地把腐皮烂肉割下来,割得很干净,病人虽然有点痛,但是好的快。他说,“你主要的是怕和那些人往来,说得深一点,是怕和他们往来之后,受他们影响,甚至于丧失自己的立场,所以还是做工会工作稳当些。这里面有一个谁领导谁、谁改造谁的问题,如果你站稳工人阶级和党的立场,为了工人阶级和党的利益,改造一切可以改造的人,那你怕啥呢?怕和他们往来,不是表现你的坚强,恰恰是反映出你的脆弱,经不住考验,没有把握么?” 严志发猛的站了起来,紧紧握着杨部长的手: “这一次我真的要打断你的话了,杨部长。我懂了,别的同志为革命连生命都牺牲了,我连这点工作都不能做吗?我一定做。”他激动地注视着杨部长,宣誓似地说,“我向你保证,我要做好统战委员工作。” 杨部长握着他的手,他高兴地看到一个同志愉快地接受了党的任务,说: “好!” 严志发像是一列火车,经过了长远的旅途的奔波,煤用的差不多,水也消耗了不少,力竭声嘶地到了一个加煤加水的站头。刚才杨部长那一番话,就是无数的烟煤和大量的水加到严志发的火车头里,有了动力,严志发这一列火车又精神十足勇气百倍地轰隆轰隆地向着远大的前程奔驰了。他走到杨部长的门口时,回过头来,以充满了信心的口吻对余静说: “做吧。” 余静会意地说: “向你看齐。” 杨部长对余静说: “志发是个好同志,给他谈通了,他做起来比谁都卖力气,从来不晓得疲倦。” “是的,他在厂里的群众威信很高。” “能力也强。”杨部长说,“现在该谈谈你们厂里的事了。” “你要不要休息一会?你谈了一个下午了吧?”“唔。”杨部长把办公桌上的电灯扭开了。“接着谈吧,用不着休息。” 坐在他身后的那个年青女同志抬起头来,看看天色很暗,她过去开了电灯,送了两杯开水过来,然后,又不声不响地埋到桌子上抄写去了。 余静说: “要不要先把我们厂里的情况向你汇报一下?” “你给区委的报告,我看了两遍。报告上已经写了的就不要再汇报了。” “那我从那次劳资协商会议以后的情况谈起吧。” “好的。劳资协商会议以后,车间的生活是不是好做了一些?”杨部长关心地首先问这个问题。 “最初一些日子生活确实比较好做了,断头减少,出勤增加,出纱品质由第三级提高到第二级了。……” “转变得这么快?”杨部长怀疑地问,“生活从此一直好做了?” “没有,好了不到半个月光景,生活慢慢又不好做了。最近,生活更难做了,断头多了,飞纱也多了,产品质量降低了,……” “只有缺勤率增加?”杨部长笑着给余静加了一句。 “你说的对,现在差不多恢复那次生活难做的老样子,车间里又唉声叹气,张三怪李四,李四怪张三。” “你们和徐义德提出这个问题没有?” “提了,他说是上次劳资协商会议以后,厂里派人到花纱布公司交涉,交涉了好几次,花纱布公司配的棉花才好一点,生活就好做的多了。最近大概是因为棉花缺货,质量差一点,生活不好做。希望工人同志动动脑筋,把机器保全好一点,清洁卫生工作注意一些,生活慢慢会好做的。目前,要求工会领导工人同志克服困难,搞好生产。” 杨部长听余静谈到这里,他注视着办公桌上的翠绿色玻璃灯罩的台灯,回忆余静给区委报告上所说的情形,徐义德那张狡猾而又阴险的面孔在他面前出现了。他想了想,说: “余静同志,你太老实了。你上了徐义德的当。” 第107页 一零七 “我上了徐义德的当?”余静不解地问,“为啥?” “你们那次劳资协商会议没有解决问题,徐义德欺骗了你们。他当时看到工人同志们普遍不满的情绪,把问题提到他面前,无可抵赖,只好承认生活难做和原棉有关系,但马上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花纱布公司身上,并且表示负责去交涉。过了没两天,生活渐渐好做了,这里有一个非常狡猾而毒辣的阴谋,显然是事先安排好的。生活好做了,这一方面缓和了当时工人高涨起来的斗争的情绪,另一方面又从事实上把责任完全推给花纱布公司,叫工人同志看:花纱布公司配的棉花一好,生活就好做了。生活难做和徐义德没有关系。可是,为啥现在花纱布公司配的棉花忽然又坏了呢?这就是徐义德事先安排好的诡计;等大家情绪缓和下去,出勤率增加,再慢慢恢复老样子,否则,他怎么能够剥削工人获得超额利润呢?这么一来,生活难做的责任不在他,钞票却上了他的腰包。” “会有这样的事体吗?”余静大吃一惊,圆睁着两只眼睛。 “这还有什么怀疑的。你很年青,余静同志,你不了解资产阶级的那一套阴谋诡计。” “现在怎么办呢?”余静想不到解放后还有这样坏的人,深深感到自己的经验太少,特别是对徐义德这样的人认识不足。 “生活难做显然是徐义德搞的鬼,关键问题是原棉。最近需要再开一次劳资协商会议,顺水推舟,徐义德说最近花纱布公司的配棉不好,那就根据花纱布公司配来的原棉来一次重点试纺。我估计他不好正面反对的,重点试纺,要有领导,要有计划,要组织各车间的力量,在进步骨干分子的严密监督之下进行,看纺出来的结果怎样。我估计纺出来的纱一定很好,那就可以根据重点试纺揭露徐义德的阴谋。通过这一次斗争,可以启发群众,提高群众的觉悟程度,鼓舞群众的斗争情绪,总之,可以把沪江纱厂的工作推进一步。事先,党团要开会好好研究,做好准备工作。把群众发动起来,啥事体都好办了。” “重点试纺这个办法很妙,只是我们厂里党团员太少,办起事来总觉得人手不够。”余静一想到干部,就有点担忧,她要求道,“杨部长,可以不可以调点干部到我们厂里来?” “又是干部问题。到处要钱要人——批预算,调干部。可是现在区里派不出干部。”杨部长耸耸肩膀,过了一会说,“干部就在你们厂里。” “在我们厂里?”她不解地问。 “一点不错。”杨部长肯定地说,“群众是干部的泉源,有群众的地方就有干部,关键在于领导上的发现和培养。不发展党团员,啥地方有党团员呢?” “人手不够,马上培养也来不及。我们厂里党的力量太弱,总共只有六个党员,两个还是候补,团员也只有九个。” “啥辰光培养才来的及呢?” 她发现自己说错了,不好意思回答这个问题。 杨部长严肃地说下去: “你们厂里工人差不多快两千,加上职员和资本家代理人就超过两千。党的力量太薄弱了。余静同志,我看,你们在发展组织这个问题上有保守思想,要克服,应该快点发展一些优秀的工人同志到我们党里来。到青年团里来。放手培养骨干,大胆提拔一批干部。通过骨干把广大的群众团结在我们党的周围,这样,啥工作都好做了。” “杨部长,你批评的对,击中了我们的要害。我们在发展组织上是有保守思想的,要求对象十全十美,又不注意很好的培养对象。上海解放两年多了,只发展了两个党员,团员一共只发展九个,确实太少了。” “每一次大的运动当中,必然会涌现出大批的优秀的进步分子,我们领导上要注意培养他,提高他,那我们的干部就不愁了。……” “还有问题吗”杨部长又问。 “还有一个问题,”余静说到这里笑了,“不过已经解决了。” “问题不谈就解决了?这倒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你谈谈看。”杨部长笑了。 “就是统战委员问题,接到区委的通知,我们也要建立……” 杨部长插上去说; “是呀,执行区委的指示,任何厂不能例外的。你们厂很大,统战对象不少,更需要建立。” “建立是要建立,只是支部里的党员对这个问题思想上有点搞不通,本来要提出来向你请示。听你和志发同志谈,我有了本钱,回去可以解决他们的思想问题了。” “那你得了外快,问题没谈就解决了。”杨部长很轻松地站了起来,燃了一支香烟,说,“不过,思想的钥匙是不止开一个门的,它可以开很多类似的门。” “那是的。”余静想起了戚宝珍,问道,“宝珍这两天好些吗?” 戚宝珍是杨部长的爱人,是余静的姑表姊妹。因为身体不好,她没有工作,在家里休养。杨部长说: “这两天还好。” “带个信,给我问候她。过两天空一点,我去看她。”余静站了起来。 “好的。” “杨部长转过身子关心地望着他的办公桌后面的那个女同志,说: “小叶,抄了半天报告要累了,该下班了。” “不累,”她仰起头来,一张滚圆的脸上闪着两只明亮的眼睛,说,“还有一点就抄完了。” “不要抄了,明天再抄吧。来,”他对小叶招招手,说,“刚才谈话,忘记给你们介绍了,余静同志,这是我们统战部的秘书,小叶,叫叶月芳。以后你有事找我,要是我不在,你找她好了,她会告诉我的。” “好的。”余静走过来,握着小叶的手,亲热地说,“以后少不了要麻烦你。” 小叶的圆脸上浮起两个小酒涡,说: “欢迎你常来。” 第108页 一零八 第四十五章 花园里静悄悄地没有人声,杨健独自一个人在枯黄的草地上踱着方步。他抬起头来,凝视着深蓝色的天空,数不清的星星闪烁着光芒。 中共长宁区委员会和长宁区协商会的干部们都下班回家了。遨游了一天的飞鸟也栖息在高大的楠树的温暖的窠里了。杨健忙碌了整整一天,虽然预定的工作都完成了,但他不放心就离开,从严志发和余静反映的思想情况看,区里一些党组织在建立统战委员的问题上还存在不少思想障碍,需要解决。他一边望着天空,一边思索这个问题。他认为需要召开一次会议,把要建立统战委员的有关党组织的负责人找来,再从头详详细细把这个问题说清楚,否则即使建立起来,展开工作也还是有困难的。他对自己说: “对,这个礼拜内就得召开。” 他想好了主意,打了一个哈欠,感到有些疲倦了,迈开疲乏的两腿,向马路那边走去。区委机关宿舍在马路那边的一条弄堂里。 他走进宿舍看到自己卧室里黑乌乌的,有点奇怪了,难道说戚宝珍出去了吗?他跨进卧室,扭开电灯,听到微弱的叹息一般的说话声: “谁啊?” 他听到这细而长的低低的声音,大吃一惊,径自走到床边一看,躺在那里不是别人,竟是戚宝珍。他惊慌地劈口问道: “怎么,又不舒服了吗?” “唔……”她有气无力地讲了一个字,就好像没有劲道讲下去了。 在电灯的照耀下,可以清清楚楚看见躺在床上的戚宝珍。她整个身子给一床淡蓝色的布被子盖着,只有一个头露在被子外边。头上包扎着一条白细布手绢,长长的脸,高颧骨,两眼深陷,隐藏在浓眉下面,薄薄的嘴唇有点发白,一望而知她已经病得很久了。 “你怎么头上又包起来了,发热了吗?”他坐在床边,低低地问她。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用手按着她的额头,等了一忽,说: “热还没退哩,——啥辰光发烧的?” 她低低地简单地说: “下午。” “那你为啥不告诉我?” “你整天忙的那个样子,我哪能忍心告诉你?我不能帮助你工作,心里已经过意不去了……”她一句一句很吃力地讲。 “再忙,不能生病不管,你这人,真是的,自己受罪,连说也不说一声……” 他拿过床边小几上的体温表放到她嘴里去,注视着她癯白的面孔。 她有心脏扩大症,平常不能过度疲劳,更不能剧烈运动;病发作起来,一颗心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连躺下也不舒服,气喘不过来,要静静地靠着,身旁不能离人。她一见没有人在旁边,心就更慌,悬在半空似的没有依靠。她虽然在区政府文教科工作,可是一年当中倒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家里休养的。她怨恨自己得了这样的富贵病,能吃能白相,就是不大能工作。她对疾病不服输,有时勉强去上班,一投入工作,开头几天,一般的还能支持,甚至安慰自己:看样子可以工作下去了,渐渐忘记自己是一个病人了。不到一两个礼拜,身子渐渐不支,在办公桌前,或者在会议上,忽然病又发作,再回家里休养一个长时期。当然,每一次病发,她都得到一次教训。不过,隔了一些时日,她常常把过去的教训忘掉,又想工作了。最近一个时期没有上班,休养得身体确实好了些,昨天受了一点寒凉,早上又收拾了一下屋子,身子疲劳,下午就发了高烧。 他从她嘴里拿出体温表,在电灯下仔细寻找那根细细的水银柱,上升到三十七度三。他告诉她度数,说: “还好,只有一点点热没退。最高多少?量过没有?” “三十九度四。” “你身体不好,又发这样高烧,你不应该不告诉我。” “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可是宿舍的人都上班去了,连保姆也找不到一个,我烧得昏头昏脑,躺在床上又动不得,想想,烧总要退的,就没惊动你了,怕你操心。” “珍珍呢?” 他刚才回来,一心只注意她的病况,倒把珍珍给忘记了。 珍珍是他们两人心爱的女儿。 “到余静家里去白相了。” “怎么还没回来?” “上午去的,”她歪过头去,看看窗外的天色:黑洞洞的,已经不早了,怀念地说,“该回来啦,这孩子。” “余静今天到我那里来汇报工作,还谈起你哩。”“谈起我?”她望着他,仿佛很奇怪,她在工厂里工作,怎么会谈到她。 “可不是谈到你。她问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因为厂里忙,很久没来看你,叫我问候你。” “谢谢她的关照。” “我还告诉她你最近身体好一些,谁晓得你在家里发烧哩。” “没关系,烧退了,就好了。” 他想起她烧退了不久,没人在家,一个人关灯闷在屋子里,便关怀地问她: “你吃过晚饭没有?” “晚饭?”她笑了笑,没说下去。 “一定没吃。” “猜错了。” “吃过哪?” 她还是笑了笑,没有说。 “连中饭也还没吃,是不是?” “猜中了。” “现在饿吧?” “有点……” “中午打饭没有?” 他们平常不烧饭的,都到区委机关食堂里去吃,有时把饭打回来吃。只有礼拜天,机关食堂休息,他们才在家里烧饭吃。 “没有。” 他从床边站了起来,征求她的意见: “煮点稀饭吃?还是下点挂面?我给你做。” “省事点,吃点挂面算了吧。”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揭开淡蓝色的布被子,想下床来。 第109页 一零九 他拦住她: “做啥?” “我自己去做。” “嫌我做的不好吗?你忘记了,我是个老伙夫哩。” 真的,他会做许多菜。他过去在抗日民主根据地的时候,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行军,带了粮票,领了粮食,买点小菜,就自己动手做菜做饭,做面条包饺子不必说了,他啥菜也都会做,并且味道很好,吃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赞赏的。解放战争时期,他已经不大有机会做饭做菜,进了上海以后更少动手了。 “有名的杨家菜,我怎么会忘记哩。” “那为啥不要我做?很久不做了,手有点痒了。” “你累了一天,回到家里来也该休息休息,烧点稀饭,我还可以支持。” 他把她按在床上,不让她起来,说: “也不是平常,你有病;做点饭也不累,不用休息。” 她躺下来,过意不去,还想起床。他板着面孔,严肃地说: “你真像个小孩子,给你说了,还不听!受了凉,再发烧,你的身子顶不住啊。” 她不再客气了,躺在床上说: “好,好好,听你的。” 他过来给她把被子盖好,低低地对她说: “你闭着眼睛养养神,睡一会,我给你做饭去。” 她真的闭上了眼睛。他拿了一小碗米,在卫生间里洗了洗,放在小锅里;在门口生了煤炉,放在上面煮。他跑到附近小店里头了点咸菜和一个咸鸡蛋回来,切开放在碟子里。稀饭好了,盛了一碗,和小菜一同摆在床边的小几上。他怕稀饭太热,让它凉着;又怕惊醒她,坐在她身旁,注视着她的面孔,听她鼻子里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她慢慢睁开眼睛。他低下头去,小声地问道: “睡觉了吗?” “睡觉了。” “吃吧。”他把稀饭捧到她的面前,手里给她托着咸菜,看她一口一口吃下去。 第110页 一一零 第四十六章 余静从中共长宁区委走出来,天色完全黑了,星星还没有出来,天空黑茫茫的一片,烟似的笼罩着马路、夫妻老婆店、住家和远处的工厂。那些工厂现在看不见了,工厂的高大的烟囱更加看不见了,但远远的天空中有时冒出浓密的黑烟,闪烁着耀眼的火光。 马路的电灯已经亮了,在路边有秩序地排列着电线杆,它伸长胳臂,把电灯吊在空中。顺着电灯一直望下去,仿佛是一串闪光的珍珠悬挂在空中。在灯光下闪动着的幢幢人影,几乎要把马路塞满了,熙熙攘攘地向远方的工厂去上夜班。沪江纱厂也在那个方面,汤阿英在人群中匆匆地走去。 余静望着这许多的人去上工,其中一定有不少是沪江纱厂的工人,她想起杨部长的话说的对,“群众是干部的泉源,这里面有无数的优秀的干部,但是要靠你们去培养去挑选。”过去只晓得伸手向上级要,厂里这许多人不知道培养、挑选和提拔。她顺着马路边一边走着一边想着;真怪,给杨部长一说,可以培养的骨干分子忽然发现很多,一个一个名字在她的脑海里出现:粗纱间的吴二嫂,筒摇间的徐小妹,细纱间的郭彩娣,清花间的郑兴发,钢丝车的戴海旺……她想有些人可以吸收入团,另外还有些人可以作为发展对象,培养入党。党团有了发展,车间的骨干分子增多,那样做起工作来多么顺手,又多么愉快,她的面孔上闪着微笑,自言自语地说:“那样啥事体都好办了。”她边想边走,忽然感到自己的右胳臂给什么人有意碰了一下,她一愣,听到有人叫道: “余静同志,到啥地方去?” 她转过脸来向右边一看:是汤阿英。她兴奋地说: “我从区委回来,现在回家去。你身体好了吗?” “差不多了。” “差不多,”余静借着路边烟纸店的灯光向她脸上一看:雪白,白里发青,看不见一点血丝,眼光也有点黯淡,一绺头发斜披在额角上,显然身体还没有复原。余静把她披在额角上的头发理到她的耳朵后面去,说,“阿英,你身体还没有复原,上工太早了,又是夜班,你吃不消,会影响健康的。” “没关系,待在家里闷得慌。厂里一开车,没人做生活不行。” “你不来,有人代你。” “我这双手劳动惯了,不劳动好像没地方放,闲着光吃吃饭哪能行。” “那么,至少不要做夜班。我给厂里说一声,你改做日班,明天再去。” “不,”汤阿英摇摇头说,“今天来了,还是去吧,日班的事明天再说。” “你顶的住吗?”余静还是有点不放心,注视着她的黯淡的眼光。 “顶的住。” 马路上的人少了,脚步也比刚才的快多了,因为快上工了。汤阿英看到马路上人群匆忙的脚步,她知道该赶去了,说: “我上班去了,明天见吧,余静同志。” 汤阿英一股劳动的热情深深地感染了余静。像汤阿英这样的人,平时虽不大开口,讲出话来却很有力量,阶级觉悟高,和群众的关系好,坚决响应党的号召,紧紧跟着党走,学习认真,生产努力,这样优秀的骨干,正是培养和发展的对象。她发现有些同志对人要求太高,这么一来,骨干很难找了,发展的对象也不容易有了。她本想马上找赵得宝商量商量,但晚饭还没有吃,肚子饿了,决定回家吃了饭,再去找老赵。 当她跨进自家的门,她意外地惊喜了:老赵坐在房子里,正和她娘谈话哩。 “余静这孩子,就是在家里待不住,白天你别想看到她的影子,等到晚上,很晚才回来,想和她谈谈心吧,看她疲倦得眼皮都快合上了,也实在不忍心。”说到这里,余大妈望见余静走进来,改口说,“说着曹操,曹操就到了。今天回来这么早?” “今天是厂礼拜么。” “对,我老糊涂了,倒忘记了,刚才赵同志还跟我提起哩。” 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子,飞也似的从后面跑出来,一头伏在余静的大腿上,快乐地叫道: “妈妈,妈妈……” 余静摸着他的头,问: “小强,叫人了没有?” 小强仍然伏在妈妈的腿上,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余静叫他抬起了头,说: “叫赵伯伯。” 他站好了,脊背紧紧依靠着妈妈的膝盖,望了赵得宝一眼,低着小脑袋瓜子,叫道: “赵伯伯。” 赵得宝伸过手来: “我抱抱你。” 他不肯去。余静把他推过来,说: “赵伯伯喜欢你,去。” 他走到赵得宝身边,两只小手马上给赵得宝紧紧抓着。 “娘,我肚子饿了,家里有现成的饭吗?”余静望着饭桌上的碗。” “有,我给你热去。” “做两个人的,我和老赵一道吃。” “不,”老赵摇手说,“我是吃过饭来的。” 娘烧饭去了。余静拿热水瓶倒了两杯水送到他面前。她的背上忽然给人轻轻打了一下,她吃惊地叫了一声: “谁?” 第111页 一一一 背后发出格格的得意的笑声。老赵看见了,却没啧声,只是对余静说: “你猜。” 余静机警地回过头去,那个人随着她的脊背转动,还是站在她背后。 “究竟是谁?老赵。” 那个人对老赵做眉眼,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嘴唇,向老赵摇摇手,叫他不要讲。老赵开口了,却没提那个人的名字: “那么熟的人你还猜不出?细纱间的……” “小玲,”余静迅速转过脸去,一把抓住张小玲,热情地说,“你这小鬼,今天到啥地方去哪?” “我们今天上中山公园过团日活动去了,大家唱了歌,跳了舞,还吃了长生果和糖果。我那一份没吃,留着带来给你吃,余静同志。”张小玲从深灰布列宁装的口袋里掏出长生果来,一把接着一把,堆在桌子上。她对老赵说,“吃吧。”同时,她捡了一块糯米纸包的三色核桃糖送到小强手里,说: “这是给你的。” 那边老赵说:“你请余静和小强吃的,我不敢动。”“我说错了话,见怪哪,老赵。”张小玲更正道,“我是请大家吃的。” “那有我一份了。”老赵拿起一颗长生果格的一声剥开,放在嘴里,边吃边说,“谈正经吧,余静同志,你见到杨部长了吗?” “见到了,谈了很久,有很大的收获。” 张小玲听说有很大的收获,感到兴趣特别浓,急着说: “余静同志,能给我们传达传达吗?” “能。”余静把见到杨部长的经过详细地给他们说了,然后用征询的眼光望着老赵和张小玲,“你们觉得哪能?” 张小玲跳到余静面前,兴奋地鼓着掌说: “杨部长想的好主意,妙,妙,妙!” “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办法,”老赵冷静地思考着,说,“这样一来,拿出真凭实据,可以把问题弄清楚,不怕徐义德和酸辣汤怎样狡猾,再也逃不过工人的眼睛了。余静同志,我赞成这个办法。” “我双手赞成。”张小玲像是在会场开会一样,她举起两只手来。 “现在也不是青年团开会,你怎么举起手来了。”余静笑嘻嘻地说。 余大妈摸着余静的头,喜悦地说: “你们这般孩子讲话动作都像是在开会。” 张小玲鼓掌道: “伯母讲的对。” “我们上了年纪的人落伍了,就靠你们干了。”“不过,”老赵叹了一口气,担忧地说,“杨部长指出要严密监督,这一点很重要。”说到这里,他摇摇头,等了半晌,才又接着说下去,“可是,哪有这许多的骨干分子监督?”“向杨部长要,区委的干部又多又强。”张小玲插上来说。 老赵给张小玲一提醒,他连忙点头,笑嘻嘻地问: “杨部长答应给几个干部?” 这次摇头的是余静,她说: “别提了,一个不给,还批评了一通。”她接着用自我检讨的精神说,“杨部长说的对,老赵,我们过去确实不对,厂里有那么多的工人同志,不晓得培养提拔。就晓得伸手向上级要,上级不给,还说怪话,其实干部就在厂里。”“党员只有这六个,”老赵有点想不通,说,“我们不好把群众当党员用啊,那违反组织原则的。” “杨部长批评我们在发展组织上有保守思想,应该吸收一批优秀的工人到党内来……” 老赵“啊”了一声,哑口无言了。他同意杨部长的批评。 张小玲愣着望余静,马上想到她的责任: “这么说,我们团里发展也有保守思想吗?” “当然有,而且相当严重,今年只发展了三个团员,快两千人的厂里只有九个团员,你说像话吗?” 张小玲摇摇头,她承认不像话。 “厂里许多工人早就具备了入团的条件,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吸收到团里来,要大力加强团的工作,把那些具备入团条件的工人吸收到团里来,我们很快就会有大批骨干了。这些团员又是将来发展党的预备对象,一些优秀团员经过培养,可以吸收到党里来。这样我们的干部队伍越来越大,力量越来越强,就不愁没人办事体了。” “我们团里的保守思想,还影响了党的发展,耽误了大事,我们的错误可不小啊!”张小玲感到责任重大,内疚地说。 “这不怪你们,主要责任在党支部方面,”余静勇敢地把责任挑到自己的肩上,说,“就是说,我要负主要责任,团是党的助手,也是发展党的预备力量之一,我没有抓紧,也没有很好运用助手力量,是我的错误。……” “主要是我们团的责任。” 第112页 一一二 小强很快吃完了三色核桃糖,他的小眼睛盯着桌子上的长生果,见大人们都在谈话,不懂他们讲啥。他自己伸过手去抓了三颗长生果剥着吃。 余静没有管他,径自说下去: “我们是捧着金饭碗讨饭的叫化子,有这许多的优秀工人不去培养,却叫干部不够。党支部和团支部应该开会严格检讨这件事。我们党章上规定党支部的任务第三条是;吸收新党员,征收党费,审查与鉴定党员,对党员执行党的纪律。吸收新党员应该是我们经常的重要的任务之一,不管厂里工作多忙,也不应该忘记这工作,放弃这项工作。我是支部书记,我对这件事应该负主要责任。今后,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负责培养几个发展对象,老赵。” “是的,”老赵说,“我是组织委员,这事我应该负主要责任。是不是明天晚上召开支委会检讨这件事?” “不忙,先把厂里积极分子排一个队,做好准备工作再开会。” 余大妈热好了饭。把一碗青菜烧油豆腐和一碗萝卜汤端到余静面前,碗里发出一股油味和菜香。娘笑眯眯地欣赏女儿滔滔不绝的谈吐,一边说: “吃吧,趁热。” “等一等。”余静对张小玲说,“青年团也要好好准备一下,你们培养的对象更多,发展的对象也不少。我刚才在路上看到汤阿英去上夜班,过去你们对她的培养就不够,小玲。” “汤阿英吗?” “是她。她阶级觉悟高,劳动态度好,生产挺积极,生病没好就上工。……” “我也想到她,可是有人对她有些意见。” “啥意见?” “钟珮文说,动员她参加歌唱队,她不来。” 余静说: “参加不参加歌唱队是小事,不能要求人家十全十美。她办事认真,党与工会有啥号召,都跟我们走。这就不错,是我们发展的对象。” “她确是个好对象,像她这样的人,我们厂里多的很。” “对啊。过去注意不够,今后一定要注意才是。” “那我马上去找她去,”张小玲拔起脚来,想立刻去培养她。 “她在上夜班,明天找她也来的及。不靠一次,要经常培养。” 张小玲站下来了。她看见余静面前那碗饭冒着热气,怕搁凉了,说: “吃吧,余静同志。” “好。”余静虽然答应,却并未端起碗来,她对老赵说,“关于培养干部发展对象问题,我来准备。老赵,你把重点试纺问题拿到群众中酝酿酝酿,听听群众的意见。你的酝酿工作做好了,我的准备工作完成了,再开支委会好好讨论一次,订出一个计划,提到劳资协商会议上去协商。杨部长说:重点试纺事先一定要有周密的计划才行,不然,会落空的。” “就这么办。”赵得宝见余静办事,胸有成竹,考虑的仔细周到,做起来有条不紊,分工明确,负责有人,心中十分佩服。 “这该吃了吧?”余大妈在旁边看了余静一眼,不满地说,“一会说饿,一会又说等等再吃,你这是啥肚皮呀!” “好,吃就吃。”余静端起饭碗来,夹了一管子的青菜放在自己的嘴里,又说了,“老赵,这一次得小心,别再上徐义德的当。” 娘把那碗青菜烧油豆腐推到余静跟前,说: “吃完了再谈吧,我的老天爷。” 第113页 一一三 第四十七章 马路上虽然已是初冬季节,但星二聚餐会楼上的客房里却暖洋洋的,仿佛是春天。下沿墙角左右两边,放着两只长脚花几,上面各摆了一盆圣诞红,那鲜艳夺目的红色,在绿叶的衬托下,格外显得娇妍。 左边的墙壁上凹进去一大块,里面放了一个长方形的玻璃鱼缸,十七八条热带小鱼在绿茵茵的水藻中怡然自得地游来游去。水底堆着一些小沙堆,像是起伏的山峦。山峦里面不时冒出一个个小水泡,一到水面就消逝了。 上午的阳光照耀着半个房间,把站在玻璃窗前面的一男一女的影子射在厚厚的碧绿的地毯上。这一男一女的影子中间本来还可以容纳下三个人的位置,可是这距离慢慢地缩短,缩短到当中顶多只能容纳一个人,而且要侧面站着才行。男的望着晴朗的天空,说:“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单是天气好有啥用。”女的撇了一撇嘴。 “今天一早起来啥地方也没去,就到这里来等你,在阳光里,和你在一起过一个上午还不好吗?” “有总经理来陪,我们小伙计还敢说不好吗?那不是太岂有此理了。” “为啥老是讲这些不咸不甜的话?” “总经理架子大,我们不敢得罪。” “我,我,”徐义德像是蒙了不白之冤似的,急得说不出话来,口吃地发誓道,“说我在别人面前有架子,还有点影子;我,我在你面前摆过架子?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在你面前摆架子的,我的菊霞。” “不敢当,说得那么可怜。”她有意逼他,因为昨天约他上爱埃令去跳舞碰了钉子,改约今天上午在这里碰面。所以徐义德等了很久她才姗姗地走来,而且一进门就给他一个冷面孔看,站在玻璃窗面前不言语。徐义德跟过去,逐渐的靠拢她,才慢慢地搭上话来。徐义德口软了,江菊霞心软了,但是她嘴上还不放松。她抓住了徐义德的小辫子,要狠狠地惩他一下,以后就更服帖了。她说,“人家请你到爱埃令去跳舞为啥不去?这个架子还小吗?” “昨天不凑巧,实在是,实在是有事体,”徐义德又有点口吃了。江菊霞昨天连打两个电话到徐义德家里,都叫林宛芝接到。林宛芝听到江菊霞的口音,连理也没理就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断了。她不晓得谁这么无理挂断电话,以为是小孩子,也许是娘姨。徐义德一回家,林宛芝就跟他吵,说是那个女的又来刁他了。他满口否认,说绝无此事。等到江菊霞第三次打电话来,这一次接的是徐义德,可是林宛芝就紧紧站在电话旁边监视。徐义德只听到约他去跳舞,还没有听清楚上哪一家舞厅,生怕林宛芝在旁边发起醋劲,当面打发,给他一个难看,他连忙提高嗓子说是今天晚上没有空,不敢再谈下去,慌里慌张地挂上了电话。林宛芝因此不让他出门。昨天晚上他实际并没有事,只是被管制在家里。同时,江菊霞一个劲认真地盯牢他,他也感到有点儿腻味。他对她并没有真正的感情,和她亲近主要是因为她是史步云的表妹,通过她,可以和工商界巨头史步云往来。江菊霞在徐义德的眼中,不过是他在工商界活动的筹码。她却是真心真意地爱上了他,觉得他有才干有魄力,确是一名人物。但他也不愿意对她过于冷淡。现在虽然已经结识了史步云,但这个“桥”还得继续保持。等到林宛芝下楼去吃宵夜,他偷偷打了个电话约她今天上午到星二聚餐会楼上客房里见。江菊霞一步不让地向他威逼,没有办法,只好撒谎了,“厂里开劳资协商会议,非我出席不行。要是在平时,我约你跳舞都约不到,你约我跳舞,我会不连蹦带跳地赶来。你说,是啵?” “哟,”她把嘴一噘,生气地说,“你们这些男人,以为我不晓得,昨天晚上不又和哪个女朋友白相去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他急得额角上露出一根根青筋,说,“不信,下次你问梅佐贤。我昨天确实到厂里开会去了,骗你是孙子。” “你发誓,一个钱也不值。”她冷笑一声。 “那你要我哪能?”他伸出两只手,哀求地望着她,“你说吧。” “我怎么敢说,”她一狠心,仍然不松口。她脱下身上的薄薄的白羊毛背心,放在靠窗户的紫色丝绒的沙发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这房间热得真闷人,水汀烧的这么热,怕有九十度。” 他等于在她面前跪了下去,看她还是不松口,他懂得一味口软求情不是个办法,退了两步之后应该进一步试试看。他转过脸去,望着墙角那边花几上的圣诞红,自言自语地说: “我觉得这房间冷的很,冷的可怕。” 她迎过来,两眼向他一瞪: “你是说我吗?” 在她的眼光注视下,他当时就软得像一摊稀泥似的,立刻改口道: “不是的,我的感觉不对。我昨天受了一点寒凉,不是房间冷,是我自己冷。” 她觉得惩的徐义德差不多了,该收兵了,刚才紧绷着的面皮开始放松,嘴角上虽微微露出了笑意,却很含蓄。她望着热带小鱼一对对地在水中游着,低声问道: “今天晚上有空吗?” 他仿佛听到了圣旨似的,连忙答道: “有空有空,我今天一天都有空,到啥地方去都可以。” “那么!……”爱埃令三个字已经说到嘴上,她有意让这三个字停在舌尖上不说,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瞟着徐义德。 他会意地接下去说: “还是爱埃令?” “好。” 他的右手搭到她肩上,她顺势靠在他的怀里,吻着他的颈子,故意小声地问: “现在还觉得冷吗?” 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发出有点颤抖的愉快的声音说: “温暖极哪!温暖极哪!” 房间的热度更高,好像一碰就会燃烧起来似的。 静悄悄中,忽然听到门外有橐橐的皮鞋声。 “谁?”徐义德大吃了一惊,他自然而然地松了手,两只发愣的眼睛对着客房的半掩着的门。门外没有人应。 “管他是谁哩,我们谈我们的。” 她把徐义德按在紫色的丝绒沙发里坐下。…… 冯永祥今天上午应马慕韩之约到星二聚餐会来。马慕韩因为上海棉纺公会要改选,其中有些代表要更换,同时目前公私关系劳资关系中存在一些问题需要解决,挑今天上午清静些,约几个核心分子谈谈,先交换交换意见。除了冯永祥以外,有潘信诚、柳惠光,还有光华机器厂经理宋其文老先生。冯永祥一早就到了,他走进客厅,见马慕韩还没有来,只有柳惠光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沙发里,低着头,好像在打瞌睡。他没有理他,上楼解手去。他路过楼上的客房,忽然听见徐义德和江菊霞在谈情说爱,打得火热,最后听到徐义德说“温暖极哪,温暖极哪”。他很奇怪为啥刚才进门没有看见徐义德的汽车停在门口,难道是他走来的吗?他不知道徐义德的门槛比冯永祥精,到了这里,徐义德就打发车子停到复兴公园门口去了。他本想闯进去,抓住徐义德的小辫子,但是菊霞并不姓冯,既不是他的姊妹,又不是他的情人,而且他知道江菊霞是说的出做的到的泼辣的人,万一给自己一个难堪,不是自找苦吃,碰一鼻子灰还没有地方去洗哩。他已经知道他们两人在这里,不必进去,也抓住了徐义德的小辫子了。他最后决定装做不知道,径自下楼去,不料皮鞋声叫徐义德和江菊霞听见了。 潘信诚他们见冯永祥走进客厅,都站了起来。马慕韩握着他的手说: “今天你可迟到了,阿永。” “谁说的?谁说的?”他否认道,“我早就来了。你这位主人才是迟到哩,我来的辰光,只有惠光兄一个人坐在那只沙发里。” 他指墙角落那儿。 “你到啥地方去哪?” “到……”冯永祥差点要把楼上的秘密讲出来,他一想因为是秘密,而且只有他一个人晓得,才有要挟徐义德的力量,如果过早讲出来,倒没有作用了。他改口道,“我解手去了。” “这么久?”潘宏福问。 冯永祥信口胡诌了一句:“我肚子不好。” “肚子不好和小便有啥关系?”柳惠光顶了他一句,说,“阿永,别忘了我是利华药房的经理,对于医道,我还懂点皮毛。” “小便带大便,一道解决的,”冯永祥见他揭穿自己的谎言,连忙信口扯开去,说,“你太客气了,你是我们工商界有名的大夫,一瓶子装不满,半瓶子醋,同我差不多。嗨嗨。” 冯永祥几句话把柳惠光的脸说得通红。他指着冯永祥说: “你……” “我哪能?”冯永祥问。 “阿永这孩子真会巧辩,”宋其文对潘信诚低低地说,“这张嘴一天比一天俏皮了。” “是呀,”潘信诚觑起老花了的眼睛笑眯眯地小声说,“现在年轻人进步的快,见啥学啥。” “我们这一辈子的人,已经落伍了。”宋其文深深叹了一口气,也小声地说,“五金业当中有位叶乃传,也是年青有为,天大的办法他都会想,真是有本领。” 第114页 一一四 “青年真了不起。”潘信诚随便答了一句。 马慕韩见冯永祥和柳惠光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有点剑拔弩张的形势,他旋即把话题拉过来,说: “别瞎扯了,阿永,我们谈点正经的。” 他的意见立刻得到宋其文的支持:“好。” “棉纺公会要改选了,旧委员当中有一名是反革命分子,已经枪毙了;有一位病死了;有四位转业到外地去了。我们有二位委员要补进去,另外还得考虑有些委员要更换。这两天棉纺公会就要讨论,所以今天先找少数人交换交换意见,好提出去协商。” 潘宏福立刻想起爸爸昨天在家里和他商量哪些人可以补进去,原来是为了今天早上的协商。他自己也不是委员,因为通达厂有爸爸代表了,希望这一次能够补进。他想:只要爸爸一提,就十拿九稳。潘信诚的脑筋里闪现出一个个棉纺界的活动分子,觉得不少人可以当委员,但他没有马上提出来。潘信诚想先领领行情,问道: “这次改选,统战部和工商联方面提出啥条件没有?就是说,有个啥原则和标准吗?” “那要问阿永,他同党政方面的人接触的最多,就是我们认识一些党政方面的首长,有的还是阿永介绍的哩。”马慕韩说,“阿永,你谈谈。” “这个吗,”冯永祥思索地搔搔头发,装出有一肚子原则和标准的神情,慢条斯理地说,“原则当然有,我听工商联的人说,要推选在历次运动中积极带头的人物,遵守共同纲领的人物,和群众有广泛联系的人物。这就是说,要推选真正能够代表我们棉纺界的人物,一点不能推板。”说到这里,他把头一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 潘宏福点头赞成:“这个原则有道理。” 柳惠光自己并不是棉纺界的人,他很希望这次能够推荐出个把熟朋友做委员,可是又不好自己提,他就尽量设法向马慕韩冯永祥的身上靠,说: “阿永说的极是,要有这三个条件才能当选棉纺公会的委员,一点也不含糊,真正不错。”他看冯永祥听自己一番恭维的话眉毛扬了起来,他更加把劲,巴结地说,“我还有个小小意见补充,我觉得这次改选,除了阿永说的三个条件以外,还要真正代表棉纺界的利益说话,要能够在慕韩兄和阿永领导之下做事的人。”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还有我们的信老。” 马慕韩听得心里痒痒的。柳惠光几句话正说到他心里,道出他今天约几个朋友谈话的秘密。他摆出平静无事的神情,附和着说: “惠光兄补充这一点很重要,我们公会的委员就要能够代表棉纺界的利益讲话,否则是不合格的委员,信老,你以为怎样?” 潘信诚当时没有吭气,他认为这一点重要倒是很重要,就是不容易办到,只是马慕韩在打如意算盘。马慕韩见他没言语,转过来问宋其文: “其老,你看呢?” “我完全同意。”宋其文摸摸胡须说,“原则好谈,重要的是具体人选。慕韩老弟,谁合适呢?” 潘信诚还是不肯给自己儿子提,他试探地说: “慕韩老弟,你考虑的怎么样?” “委员吗,”马慕韩懂得潘信诚在摸他的底,他心目中虽然已物色的差不多了,但不好意思一口说出。他曾经和冯永祥初步研究了一下,有意装出还没有具体考虑的神态,说,“我还没有想,所以约大家先来交换交换意见。具体人选,我看,得先请阿永提意见,他的人头熟。” “那倒不一定,那倒不一定,”冯永祥嘴上虽然很谦虚,可是他得意地站了起来,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点了点头,说,“不过,承各位抬举,看得起小弟,棉纺界的朋友确也认识的差不多。” 潘信诚的眼睛望着冯永祥指手划脚的样子,心中有点不满,觉得他少年得志,目中无人,不过没有表露出来。他慢吞吞地说: “那当然,这事非阿永不行。” “阿永,当然是阿永。”潘宏福生怕冯永祥提名时把他忘了,连忙附和爸爸的意见。 “阿永是我们工商界的红人,啥事体离了阿永也办不成。”黄莺一般的轻盈的女人的声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掀起落地的紫色的丝绒帘子,走进来的是江菊霞。她后面紧紧跟着徐义德。他们两个人刚才在楼上谈了一阵,江菊霞觉得既然有人发现,就干脆大大方方走下去找他们,显得没啥事体,也可以表示并不在乎。要是鬼鬼祟祟走掉,再让他们发现反而不好。徐义德不好在她面前显得胆怯,他只好硬着头皮,装出也不在乎的态度,实际上是勉勉强强地给她牵着鼻子走。走到帘子那边,徐义德就听到潘信诚说“这事非阿永不行”,他踌躇地站在帘子外边。谁料到她不但在帘子外边答话,而且立即掀起帘子,出现在众人的眼光下。 “你们啥辰光来的?”冯永祥故意问徐义德。 徐义德还没有答冯永祥的话,她随随便便地代他答道: “刚来一歇。听说你们来了,就来看看你们。” “好哩,请坐,一道聊聊。”马慕韩请他们两个人坐下。 徐义德的脸对着马慕韩,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安详地问马慕韩: “有啥要紧的事体,上午就来谈了。” 马慕韩见徐义德和江菊霞一道走进来,感到十分突然。他并不是不知道他们两人的暧昧关系,而是因为今天约会有意避开他们两人;请了江菊霞,谈论啥,史步云马上便会知道;如果请徐义德呢,那他对棉纺公会委员的缺一定想染指。他对徐义德这样跋扈的人没有兴趣,上次聚餐会上争论棉纺检验就给他一个不好的印象,这样的人是不会甘心在他手下共事的,而且要处处提防,说不定啥辰光狠狠给人一记。他和冯永祥、潘信诚这些人发起星二聚餐会以后,不仅在学习政府政策法令上有不少启发,了解工商界行情有很多帮助,而且使他发觉单办好兴盛纱厂并不一定有一官半职,要有更大的实力,团结一批人,有了共产党所说的代表性,才能够被选为人民代表,政协委员,甚至在人民政府里当了“长”字号的人物。民建会上海临工会没起多大的作用,倒是工商联很实惠,是个权力机关,而棉纺公会又是工商联里的最大的最有影响的一个公会,抓住了棉纺公会,在工商联里的地位就有了巩固的基础。他不满足自己只是一名工商联执行委员的空头地位。现在棉纺公会的委员要更换和补选,正是一个机会,好安排“兴盛”的人进去。今天先酝酿酝酿,以后正式提名就好办了。不料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他于是改变了主意,简单谈了谈刚才商量这件事的情形,然后把话往冯永祥身上一推: “具体人选要听阿永的意见。” “哦,”徐义德会意地应了一声。他很紧张地注视着冯永祥。徐义德并不是棉纺公会的委员,他早就风闻棉纺公会有六位委员的缺额,可是老没有正式商谈改选的消息。他焦急地到处打听,等了很久。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现在碰上了,再好也没有哪。他关心地说,“这事倒是要仔细考虑,推选出来的委员一定要有魄力,能够敢于代表棉纺界的利益说话。” “这个话对。”潘宏福挺身应道。 “阿永,”潘信诚说,“你提出几位来大家商量商量吧。” “信老,你看谁最合适呢?”冯永祥不表示态度。 潘信诚从来不先表示态度的,提人选的事他更不做,要等待大家提出符合他心思的人选,他才点头赞成,这样不落痕迹,也有把握。他说: “最近棉纺界的情形不熟悉,我想不出适当的人选来。”“信老是我们的老前辈,工商界的巨头,信老哪个不认识,只要信老提,没有人不同意的。” 潘宏福得意地笑了。 第115页 一一五 “那倒不见得,”潘信诚还是不说,“这事要慎重考虑,不能随便提。最近棉纺界的情形,你们熟悉,还是你提吧。”“信老的话对,委员的事要慎重考虑,”马慕韩抓到机会,连忙收篷,说:“大家都不提,先酝酿酝酿,改一天再谈吧。” 徐义德好容易才抓到谈论棉纺公会委员的机会,却又要改天再谈了。改一天谈也不会约他,他这个委员能不能当上就很危险。他不等冯永祥表示意见,马上插上来说:“今天能先谈谈,大家心里有个数,酝酿起来才有眉目。”“这也对。”柳惠光附和徐义德意见,想今天能提出他来,以后棉纺公会讨论就有了底子,但是看到冯永祥脸色不对,就没再说下去。 冯永祥见马慕韩想避开徐义德和江菊霞谈,怕他们插一脚。他没有意见,说,“改天再谈也好。那今天随便聊聊公私关系劳资关系方面的问题吧。” “应该谈谈,最近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江菊霞点头赞同。 “请你指教吧。”潘信诚向江菊霞微笑地说。 “指教?不敢当。”江菊霞微微欠起身子说,“我们作具体工作的人,情况比较熟悉,向信老和各位汇报汇报倒是可以的。……” 潘信诚望着江菊霞说: “请你汇报吧。” 她伸直了腰,两只脚交叉地靠在沙发下边,两只手按在自己的大腿上,低下头望着大红的厚地毯,出神地想了想,然后严肃认真地说: “目前我们棉纺业有两个问题,第一个是思想改造问题。我们不能否认棉纺业内部思想落后的现象仍然存在,有人曾经对我这样说,假如不抗美援朝,我们就可以把这笔巨额军费用在中国建设方面。还有人说,新爱国主义就是爱苏联。这些思想,当然是糊涂透顶的,应该要改造思想。可是为啥要进行思想改造?哪能进行思想改造?思想改造以后又哪能?这里就有文章了。比方说,有人提出来既然四个阶级同时存在,何必要改造思想,学习无产阶级的思想?经过思想改造后,工商界生活水准是否会降低?其次是年终奖金问题。棉纺业对今年的年终奖金很担心事,政府和工会方面还没有表示态度,不了解要不要发。” 她刚说完,马慕韩还没有表示态度,潘信诚正在摇头思考,柳惠光来不及系统地了解她的意思,徐义德怀着不满的情绪,脱口而出: “一提起思想改造,老实讲,我就想不通。共同纲领上规定了四个阶级,国旗上也有我们民族资产阶级的一颗星,为啥民族资产阶级要思想改造呢?” 马慕韩说:“我们要以毛泽东的思想为领导思想,德公。”他显然不同意徐义德的见解,但一时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笼统地提这么一句。 江菊霞立刻驳回去: “是的,慕韩兄这句话不错,不过,我们是以毛泽东思想为领导思想,不是以毛泽东思想为唯一的思想。这一点,我同意徐总经理的看法。” 宋其文思索地说:“菊霞的话有道理。” “你当然同意德公的看法,凡事你都同意他的。” 马慕韩语义双关地敲了江菊霞一记。她顿时给说得两腮绯红,以为刚才在楼上客房走过的就是他。她把脸转过去,有意避开马慕韩的视线,特地望着潘信诚,说: “那倒不一定。” “我认为民族资产阶级确实要思想改造。”马慕韩无意敲了江菊霞一记,见她有点紧张,他就拉回话题,说,“在无产阶级中也有不正确的思想存在。我好像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说共产党员中就有非无产阶级的思想,所以要批评与自我批评,要整风。当然,资产阶级的思想改造和无产阶级的思想改造是两码事,性质不同,不能相提并论。这说明要思想改造的不只是民族资产阶级。刚才菊霞说的民族资产阶级这种落后思想应该逐步克服,很对,工商界一定要加强学习,学习服从国营经济领导,学习依靠工人阶级的思想,学习毛泽东思想。” “慕韩兄真了不起,讲起理论来一套一套的。”她以退为进地讽刺马慕韩说,“听说你一回到家里,就捧着毛主席的著作研究,政府的政策法令也了解得相当深刻。我们马列主义很少,谈理论自然谈不过你。” “你也很有研究,特别是劳资关系方面,我就不如你。” “那算不了理论。” 徐义德也赞成:“慕韩兄这样说法比较全面合理。不能笼统地谈思想改造,其实每一个阶级都要思想改造,如果大家思想改造,我们就没有意见了。” “我还有一点意见补充,”宋其文遇事总有点怕,他说,“工商界的思想改造还得注意方式方法,好比用药,不能太猛,要缓进。共产党的一些办法好倒是好,只是有时性急了一点。” 柳惠光听大家谈了半天思想、阶级、改造这些名词,现在才弄清楚了一个大概意思。宋其文最后一点,他听清楚了,拍掌赞成: “我同意其老的见解。用药不能太猛,只要能治病就行。” “年终奖金,我们机器业也感觉到是个大问题,”宋其文说,“发吧,有困难;不发呢,也有困难。” “不但机器业有困难,棉纺业也是一样。”江菊霞皱着淡淡的眉头说,“要是发年终奖金,有些厂的确吃不消,像广益今年各厂大检修,化了一笔款子,又加上捐献飞机五架半,一共化去三百多亿,再发年终奖金,怎么吃的消?” “是呀,别的姑且不说,单是捐献飞机大炮这笔款子,可伤了我们工商界的元气。”徐义德曾以沪江纱厂的名义捐献了三架飞机,一想到这笔钱,他就有点心痛。他认为抗美援朝是共产党无事找事,人家美国进攻朝鲜,也没有打到鸭绿江边,为啥不可以置之不理呢?不抗美援朝,他也不必捐献三架飞机,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啊,想想看,留下这笔钱,可以给沪江增加多少纱锭!他还有余痛地说,“要是不捐献飞机大炮,各厂流动资金要宽裕的多,对发展生产也有利的多。” 马慕韩瞅了徐义德一眼。他赞成毛主席的主张:不能置之不理,一定要抗美援朝。唇亡齿寒的故事他在中学里就读过了。从三八线不断传来胜利的消息,他晚上回家一再翻阅登载这些消息的《解放日报》。他起初也怀疑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能不能顶住美国军队的进攻,那些胜利消息打破了他的顾虑。在抗日战争时期,他在上海每次过外白渡桥都要向桥上的日本鬼子行礼,感到中国人在外国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抗日战争胜利了。美军顾问团在上海滩上神气活现,吉普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单是外白渡桥转弯那边就不知道冲伤撞死多少中国人。他老在想为啥外国人可以随便蹂躏中国人的尊严,而中国人的生命又为啥比外国人的低贱?有时使他感到做一个中国人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上海解放后,他看到中国人受到外国人的尊敬,外国人再也不敢在上海滩上横行霸道了。这时,他想到一个强盛的国家对他是多么重要。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顶住美国军队的进攻,不但使他惊奇,而且使他有一身光荣的感觉。中国的国际地位提高了,他作为中国人,地位也跟着提高了。他每次走过外白渡桥都要傲然四顾,深深感到现在这片土地才是中国的。他不同意徐义德的论调: “德公,沪江捐献了三架飞机,是不是现在还有点肉痛?” 第116页 一一六 徐义德不知道他问这话的用意,以为兴盛纱厂也感到捐献伤了元气,马慕韩是不是和他一样:也有点后悔。他试探地说: “三架,可不是小数目啊!”徐义德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悔,当时捐献两架其实也说得过去了,就是因为大家一起哄,他不得不跟着加码。他说,“这笔钱存在银行里,利息也很可观哩!” “现在是不是还想收回来?” 徐义德听马慕韩的口气不大对头,脸上的神色有点奚落人的样子,他马上否认: “捐献出去,哪能收回?” “那是呀,抗日战争年代,我们虽然没有捐献飞机大炮,可是那损失啊,”宋其文摸摸胡须,不胜感叹地说,“不说别人,就说我吧,几乎弄到家破人亡,侥幸保住这条老命,才又回到上海,重振旧业。” “其老说的对,捐献这笔数字虽说不小,可是无论如何省不得。志愿军在朝鲜流血流汗,牺牲性命,保家卫国。没有他们,我们上海也不能够安心生产建设。我们工商界捐献几架飞机大炮是应该的。这是一个公民起码的义务。国家强了,我们面子上也有光彩。” 宋其文接二连三点头称赞道: “慕韩老弟说的有理,究竟是到朝鲜前线慰劳过的人,感受比我们深切。” “我亲眼看到志愿军在冰天雪地里打仗,不管美国的炮火怎么猛烈,他们都是日日夜夜地保卫着我们。志愿军说的好,他们的辛苦和血汗换来了祖国人民的安全和幸福,这是多么崇高的思想。难道我们好意思说因为捐献了一点飞机大炮,就可以不发年终奖金吗?” “慕韩兄别误会我的意思,”徐义德发现大家的眼光都注视着他,只有江菊霞的眼光里有点同情他的意思,别人的眼光仿佛都不同意他提出捐献飞机大炮做为不发年终奖金的理由。潘信诚的眼睛半闭不闭。他看不出潘信诚究竟是赞成还是反对。他连忙改口道,“捐献飞机大炮是千该万该,那还有啥闲话讲,要是政府现在号召,沪江再捐献六架也没有问题。 我不过是说捐献了飞机大炮,流动资金减少了。” “这当然啰。……” 江菊霞怕马慕韩再向徐义德头上敲一记,她想法把话题拉到年终奖金上,暗中帮助徐义德: “慕韩兄,你看年终奖金这个问题哪能办法呢?”“至于年终奖金问题,”马慕韩说,“我听史步云从北京回来说,目前工资制度还没有合理调整,今年年奖,就现在情形看,还不可能废除。在人代会上可以不提;要提的话,不能要求规定今年不发,而是希望规定发放的办法。” 潘信诚在一旁暗暗点头,觉得马慕韩究竟与众不同,看问题提问题确是高人一筹。但徐义德并不满意马慕韩的说法,因为沪江纱厂这些企业发起年终奖金来要不少头寸。他进一步提出要求说: “提,恐怕还是提一提好。年终奖金是不合理的制度。工厂每年要支出大笔奖金,影响工厂的资金流转。如果将这笔资金放在生产上,是很可观的,发给工人只不过是改善改善生活而已。这次提了,今年不取消,希望以后能取消。人代会是我们工商界合法斗争的地方,一定要争一争。”徐义德想起自己不是人民代表,可是对人代会非常有兴趣,希望有一天最好自己也能被选上当个代表。他于是说道,“我觉得目前棉纺业的公私关系中有很多重要的问题,还须在这次人代会上提出,首先关于配纱问题,目前私营厂每件配纱四百十斤,而实际的需要量是四百十八斤,有时还不够,相差十斤左右。这个本我们赔不起,希望花纱布公司考虑调整。其次是棉花含水量问题,在上海,由于机器蒸发量大,比黄河以北所规定的要相差百分之一,希望全国各地能统一规定。第三是配棉问题,目前配棉不足,特别是中小型厂更感到缺乏。花纱布公司所配的都是绞花。希望能配筒棉,既省电力,又省人力物力。同时,现在配棉周转每半月一次,希望花纱布公司能改为每月一次。” “对!”又是江菊霞的声音,她说,“这确实是我们棉纺业目前的中心问题,我刚才倒忘了,幸亏徐总经理提出来。” “又是你首先赞成德公的意见,江大姐。”冯永祥微笑地望着她。 “阿永,你哪能哪?谈正经事,你总是喜欢开我的玩笑。”她的眼睛狠狠地盯了冯永祥一眼,仿佛在责备他;可是她的嘴角上闪着笑纹,又似乎是喜欢他。 冯永祥给江菊霞望得不好意思,赔不是地说: “对,谈正经的。德公真了不起,提出这几个问题,的确是目前棉纺业的中心问题,可以请慕韩兄代表我们棉纺业提到人代会上去,‘将’花纱布公司一‘军’。” “我不行,要信老去。”马慕韩立刻推辞。 “我年纪大了,不行了,最近也很少管事,”潘信诚自己想退后一步,让这些年青的人在前面冲锋陷阵,争到利益反正大家都有份的,说,“还是慕韩老弟代表我们提出去吧。” “我哪能代表?”马慕韩谦虚地说,“头寸不够。” “那当然,”潘宏福心里说,“哪能和我爸爸比。” 徐义德羡慕地说: “你是民建上海临工会的常务委员,工商联的执行委员,棉纺公会的执行委员,又是协商委员,又是人民代表,头寸不小啊。我拥护你代表我们棉纺业讲话。” “我也拥个护。”冯永祥笑着说。 “不行,”马慕韩摇摇头,心里却也未始不想在上海市各界人民代表会议上露露面,但是棉纺业和工商联不一定推他出来代表,他现在落得谦虚谦虚,等到真的要他出来代表讲话,那时候可以表示遵命,勉为其难。他打定了主意,说,“信老年高了,不愿意讲的话,那么,史步云代表我们讲话比较适当。不过,我倒以为信老能出来讲几句。是最适当哪。” “慕韩老弟想的对,步老最适合不过了。抗日战争时期,他在重庆和工商界的朋友发起成立民主建国会,在成立大会上他有一篇讲话,没有一个朋友听了不称赞的,真是如古人所说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后来,我又同他一道上南京请愿,在下关车站被打,他挺身而出,大庭广众面前,慷慨激昂讲了一通,听了的人,没有一个人不动容的。……”“哦,步老还有这个本事?”马慕韩在抗日战争的时期,还在上海读初中,没有去过重庆,对下关事件也不甚了然。 宋其文摸摸胡须说: “想起这些事也蛮有意思。” “其老也是过五关斩六将的人物。”潘信诚伸出大拇指来说。 “我算啥,不过是跟着步老后面跑跑罢了。”宋其文的眼角上露出得意的神情,说,“步老要是肯讲,那最理想了。” “史步云最适当,我们这些人过时了,讲话也不行了。” 潘信诚点头,同意宋其文的意见。 第117页 一一七 第四十八章 “要啥礼物,你自己说好了。”徐义德把话攒过去,等待林宛芝的意见。 下个月的二十九号是林宛芝的三十大寿。徐义德私下早就许了愿,要给她做生日。现在快到还愿的辰光。刚才他们夫妇两个在房间里筹划这个生日哪能做法。徐义德要场面,同时也是为了讨好林宛芝,他主张大请客一次,热热烘烘地闹它一整天。凡是沾亲带故的人和能够攀上的工商界红人,都请来。一方面显得徐义德阔绰、体面、有地位;另一方面也可以借此拉拢一批工商界的朋友。林宛芝要实惠,但她并不反对徐义德的大请客,这样可以提高她在徐家的地位,目前虽然屈居第三,但是社会上和亲戚朋友中间知道林宛芝的比那两位总要多一些,更何况徐义德紧紧捏在她的手里。这一点,她是满意的。可是,做生日要化了这许多的钱,她实际上得到啥呢?当然亲戚朋友会送一些“寿幛”这类的东西,她不希罕这些,也用不上。她于是问徐义德送她啥礼物。谁知徐义德这家伙真刁,反而问她要啥。她想了想,有意不表示,瞪了徐义德一眼,说: “那看你的心意了。” 徐义德眉头一扬,试探地说: “送你一件貂皮大衣……” “那不是礼物,没有纪念的意思。”她摇摇头说,“上海的天气用不着貂皮大衣,别把我的骨头烧酥了。” “一只翡翠的镯头,怎么样?” “我有了。” 徐义德一个劲搔着那蒙不白之冤的头发,望着窗外下午的阳光和有点发绿了的草地,好像再也想不出适合的物事了,露出哀求的神情,说: “你说吧,我的宛芝,我一定遵命照办。” 她撇一撇嘴,说: “不,我一定要你说。” “好,我一定说。”徐义德今天带着最大的忍耐,一心一意地想满足她的要求。他想起她曾经羡慕过马慕韩太太的钻石戒指,觉得戴在手上美丽极哪,一伸出手去,光芒四射,确实叫人可爱。他不敢断定她一定满意,但是很有可能满意。他兴高采烈地说道,“好好好,我想到一件礼物了……” “啥?”她满怀兴趣地听他说下去。 “钻石戒指。” “这倒像送过生日的礼物,”她的眼前立刻出现了马慕韩太太的那个中指上戴的大钻石戒指。这个钻石戒指,她想了很久了。她自己的那个,太小了,一克拉都不到。现在徐义德提出来,她满心欢喜,很中意这个礼物,表面上却又努力保持平静,问,“准备送多大的呢?” “两克拉的。” “我不要。” “太小吗?”徐义德看她紧闭着嘴不吭气,他就连忙加码,说,“三克拉的,好吧?” 她心里完全满意了,可是不表示出来,却说: “我反正没有意见,看你的心意吧。” 徐义德料想她满意了,他于是表现得更大方些,说: “大小倒没啥,不过多几个钱,只要你满意就好了。” “现在说的好听了。”她撇一撇嘴。 “再买大一点也可以,”他表示毫不在乎,但旋即把话岔开去,免得她再在大小上争,说,“不过买这个玩意儿得找个行家陪你去。” “谁呢?” “你想想看谁熟悉?” “你陪我去。” “我吗,是个外行。” “外行也不要紧,你总比我懂一些。” “这个要化时间,到处去看,到处去比较,——这两天,我忙,没有时间陪你。” 她斜视他一眼: “你陪别人就有时间了。” 他怕她牵扯到江菊霞头上去,连忙岔开,说: “我最近陪她们两个人出去过没有?” 她们两个人指大太太和二太太。这一阵他倒的确没有陪她们出去。她反过来问: “你说谁?” “我不是要你提吗?” “要末……”她想了想,伸出两个手指来,指着她的卧室斜对面的门。那边是二太太朱瑞芳的卧室。 “你说瑞芳吗?” “唔,她喜欢这些东西。她认识好几家的珠宝首饰店……” 这个对象不合徐义德的心意。他提出反对理由: “你怎么想到瑞芳来呢?你的生日不想过得太平吗?要是瑞芳晓得我送你这么大的钻石戒指,那不要打破醋罐闹翻了天!这事不能让我们家里的人陪你去,也不让亲戚陪你去。” 徐义德一点破,她马上想到冯永祥。她的面孔发烧了。为了不使徐义德察觉,她摘下塞在胳肢窝钮扣上的淡青色的细纱手帕揩了揩脸蛋。她的心怦怦地跳动着。她私下打定主意要冯永祥陪她去,但她嘴上并不说出来,反而娇嗔地望着徐义德说: “你不陪我去,也不让别人陪我去!……” 他从中辩解道: “不是我不让别人陪你去,是要找一个适当的人陪你去。 瑞芳去,是不适当的。你想想看,是不是?” “好啦,好啦,我啥人也不要,我自己去,这行吗?” 第118页 一一八 他拍手赞成: “这再好也没有了。” “不要你去,就再好也没有了。” 徐义德抽出一支香烟,点燃了,吸了一口,有意望着挂在壁炉上面的美国电影明星嘉宝的照片微笑地说: “你去买要多少钱,我付好了。”徐义德怕她还不答应,立即想法把话题岔开去,就等于把这件事定下来了,说,“老王咖啡已经烧好了,我要下楼去吃点三明治了。” “我陪你去喝杯咖啡。” 他们两个人到楼下的小客厅里。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低声地说: “今天公司里有事,我要很晚才回来。” 出乎徐义德的意料之外,今天她一点也不留难,很爽快地答应: “好呀。不过,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天天这样忙,别累坏了身子。要回来吃晚饭吗?回来吃的话,我等你一道吃。” “不,我不回来吃了,你先吃吧。我大概要到十一点敲过才会回来。” “那我等你的门。” “你要累了,就先睡。” 双方的话表面上都很体贴而又温存,其实她摸清了徐义德回来的时间,徐义德有了和江菊霞约会的空隙,她可以找冯永祥,真是相敬如宾,各得其所。 “你坐一歇,我上楼去一趟。” “要拿啥物事?我给你去取。” “不,朱暮堂的事,她还在房间等我哩。” “那快去吧,这一阵为了朱暮堂的事,她老是愁眉苦脸的。” 徐义德上楼走进朱瑞芳的房间,她已经等得心焦了,见他满面笑容,更是气上加气,便板起面孔,冷冷地质问他: “我托你的事,早放在脑壳背后去了吧?” “你这是啥闲话?”徐义德没想到一进门就吃了她一闷棍,笑容慢慢消逝,不满意地反问她。 “这一阵子为啥一点消息没有?” “你头脑冷静冷静再谈。” 朱瑞芳看他也有点生气的样子,自己的口吻改得缓和了一些,说: “我头脑很冷静,可是心里怪急的。”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连找了冯永祥两趟,他也愿意帮忙,先找民建会的人说了说,没有起作用;这次他又亲自向市委统战部反映了,人家说,应该按照土改政策和法律办事,他们没有办法。” “那就完了吗?” “你说说看,叫我有啥办法?”徐义德望着她,失望地伸出两只手来,又像是向她要办法。 “不能送点钱托托人情吗?”她寻思了一阵,想出这个妙法,责备他,“我的事,你总不肯帮忙,要是林宛芝有啥事体,你早有办法了。” “你哪能不讲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怎么会不帮忙哩!你想的这个办法不行。现在共产党当家,不像从前国民党的政府,送钱没有用,人家不要。一切都照政策办事,就是党员家里有土地也得分,犯了法也要抓起来的,冯永祥说,这件事他没有啥办法了。你叫我哪能办?” “能不能讲点面子,减刑呢?”朱瑞芳想起老王从无锡回来,说朱老爷关在监狱里,罪恶很大,性命难保,农民都要求枪毙他。她说着说着,不禁流下了眼泪,用哭泣一般的声音说,“可怜暮堂,想不到晚年还受这个罪……” 徐义德看她很伤心,明知没有办法,但也不得不安慰她道: “你别急,我再找冯永祥想想办法看。” “那好,”她听到有点儿希望,用天蓝色的手帕拭去了眼泪,说,“你给冯先生讲,这件事办妥了,我重重谢他。”“那辰光再说吧,”他看了看爱尔金的金手表说,“公司里有事,我得去了。” “这事要快,迟了,怕有意外。” “好的,我尽快想办法。”他从老王那里了解到朱暮堂的事很少有希望了。 “我找延年去,看他有啥办法没有。” “那么一道走吧,我叫车子送你去,快点!” 徐义德和朱瑞芳坐上汽车出去,林宛芝转身就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抓起电话听筒,找冯永祥。一听到对方接电话的是冯永祥,她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欢,急忙忙地说: “阿永,阿永,你快来,快来,我等你。” 大概对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啥事体,没有马上答应来。她急了,原来压低的嗓子现在忍不住放高了,忘其所以地说: “来吧,来吧。我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告诉你,有要紧的事。 你快来吧,我在楼底下的客厅等你。” 那边说:“马上就到。” 第119页 一一九 林宛芝走到梳妆台面前去,她准备给自己打扮一下。可是她一坐下去,望到镜子中的自己,两个腮巴子红润润的,亮得发光;额角上那一卷头发披在淡淡的眉毛上,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里放射出强烈的喜悦的光芒,青春的活力从眼睛里透露出来。她把那一卷头发用钢夹子夹在额角上,望着镜子里的林宛芝,她发痴一般的轻盈地笑着,许久许久不说一句话。忽然,她的左手的食指指着镜子里的林宛芝,像是警告她要小心,但又像是毫无意义,不过是人在得意忘形时的一个快乐、兴奋的动作。希望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烧,血液在她周身赛跑。赛跑的终点是她的面孔。一会工夫,仿佛浑身的血液都集中到她的脸上来了,热辣辣的,碰上去就要烫手似的。她陶醉在镜子里,几乎把整个世界都忘了。 静悄悄中,床头的八音闹钟,有节奏地叮叮当当地响了,忠诚地报告时间又过去了一刻钟。这钟声唤醒了她的记忆,想起冯永祥一会就要来了,她不满地向镜子中的林宛芝噘噘嘴,说,“傻瓜,坐在那里做啥,还不快点打扮。”她匆匆忙忙梳了梳头,给红润润的脸蛋上扑了一点香粉,然后用伊丽沙白·阿登牌的唇膏涂了涂嘴唇,又用一把镜子放到后脑勺对梳妆台的镜子照着,仔细地望了又望,才满意地抽掉围着脖子的四一四丝光毛巾,轻轻拭去落在胸前的少许的粉末。 她打开衣橱,那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花绿绿的旗袍。她面对着这些颜色的旗袍愣住了。她歪着头,右手的食指顶着嘴角,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今天穿哪一件呢?”她皱起淡淡的眉头回忆过去几天所穿的衣服;礼拜天穿的粉红色的那件,礼拜一穿的是天蓝色的那件,礼拜二穿的是苹果绿的那件,礼拜三穿的是鹅黄色的那件,今天穿在身上的是深灰色镶着墨绿素边的旗袍,在家里随便穿穿还可以,上南京路去就不像样子了,何况要和冯永祥一道去买钻石戒指哩,更不像样子了。她一件件旗袍看过去,看到第十四件,是紫色哔叽的衬绒旗袍。她点点头,把它拿了出来。在另一个衣橱里,那儿除挂了几件短大衣外,下边还放了二三十双高跟、半高跟的皮鞋。她挑了一双紫红色的半高跟的皮鞋。 换好衣服,她又从衣橱里选了一件黑色的开司米的大衣,胸前有三个铜板大小的金黄色的扣子闪闪发光。她把衣服全部穿好,在衣橱门上的大玻璃镜子面前照过来,又照过去;正面看看,又看看侧面。她穿衣服不但讲究花样颜色,而且要求全身和谐,既要美丽,又要大方,一走出去还得引起人们的注意才行。她最喜欢听人家说:做衣服得照林宛芝的样子做。她满意今天这身衣服;开司米大衣虽然普通,但加上那三颗金光闪闪的钮子就与众不同了,里面这一身紫色的装束,富丽而不俗,紫黑相配,互相衬托,又很和谐。她安详地走下楼去,坐在客厅里,耳朵却凝神地注意大门那个方向。大门那个方向没有动静。她时不时看看戴在左手上那只十七钻的小四方式的白金手表。 最近她常常想起冯永祥。每天看不见冯永祥的影子,总觉得生活里缺少点啥。每逢冯永祥要来,她老是自然而然地修饰一番,施点脂粉,换件衣服。冯永祥来了,她很希望他早点离开,又想多留他一些辰光,见了冯永祥心里引起一种说不出的但是感觉到的甜蜜蜜的喜悦。等到冯永祥一走,她待在徐公馆里便深深地感到难以忍受的寂寞和孤独。 她坐在客厅里才不过五分钟,但觉得已经等了好几个钟头似的。她不耐烦地躺在沙发上,焦急地皱着眉头,耳朵却仍然注意大门那个方向。 门外传来汽车喇叭音响,铁门哗啷一声开了,接着是熟悉的轻浮的皮鞋声,冯永祥走进了客厅。林宛芝站起来去迎他,矜持地伸出手去和他握着,钟情地望了他一眼,轻轻地说: “为啥这晚才来?叫人等得心焦。” 啊哟,你不晓得,接了你的电话,我马上就准备来。忽然又来了一个电话,是史步云的,他噜哩噜苏说了一大堆,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不晓得他说啥。我只好答应是是是,告诉他等明天当面再详细谈。放下听筒,就赶到你这里来,谁知又迟了。真糟糕!”冯永祥恭恭敬敬向林宛芝一揖到底,一边说,“请恕我迟到,小生这厢有礼了。” 林宛芝看到门外闪过来一个人影,她连忙碰碰冯永祥。她自己迅速地坐到冯永祥斜对面的沙发上,严肃地望着门外。走进来的是老王,他托着两杯很浓的绿茶,放在冯永祥和林宛芝面前。他望着冯永祥的笑眯眯的眼睛,讨好地说: “冯先生,你好……” “你好,老王。” “托你的福,还好。”他知趣地拿着托盘走出去,轻轻把客厅的门关上。 林宛芝来电话的辰光,冯永祥本来可以就到,跨出了大门,他又退回去,把《新闻日报》又看了一遍,才上车。他察觉林宛芝近来对他的态度已经从应付、讨厌转到喜欢接近他了。现在说是有要紧的事,而且要快去,可见得她已经按捺不住内心对他的喜爱。那不能早去,要稍为摆一点架子,见了面热情会更高。林宛芝问起为啥迟到,他伪称临时接到史步云的电话,既不露痕迹,又显得很忙,更暗示出工商界的上层大人物经常找他。 冯永祥听见老王出去把门关上,他斜视她一眼,说:“这次可是你叫我来的啊,”他有意逗她,“以后可别又怪我冯永祥坐着不走了。” “你又来了,……” “我不对吗?” “对,对对!”她瞪了他一眼,说,“别老说那些酸溜溜的话,好啵?” “一定遵命,一定遵命。”他笑嘻嘻地说,“那么,你说,有啥要紧的事体呢?” 客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老王经过这里到厨房里去。他见冯永祥来,可能一会儿林宛芝要准备下午茶点,先去通知一声,别临时手忙脚乱。 林宛芝听到外边的脚步声,可不知道是谁,她怕谈到兴头上闯进人来不好看,便对冯永祥说: “这里人杂,还是到里面书房去谈吧。” “好的。” 他站了起来,跟着她屁股后面走去。 第120页 一二零 第四十九章 一个羽毛球在潮湿的寒冷的风里摇摆着,慢慢从天空落下来。徐守仁拿着拍子,跟着这个羽毛球跑过来,两只眼睛直盯着它。羽毛球快要落地,他伸出拍子,啪的一记,很吃力地把它打过去。那边吴兰珍手里拿着拍子却没有接,大声说: “线外。” “outside?”徐守仁不相信,他踮起脚尖,透过挂在他们两人之间的网子,注视着羽毛球降落的地方。羽毛球歪着身子躲在左边的草地上,橡皮头躲在草地里,只有雪白的羽毛露在草上面。他肯定地说,“inside。” “明明是线外,”吴兰珍也不服,说,“不信,你来看。” 徐守仁拿着拍子,从网子下面钻了过去,跑到羽毛球前,对着挂网子的两根柱子一看,仍然坚持他的意见,“当然是inBside。” “离线这远了,还不是线外?” “你站在啥地方?” 吴兰珍经徐守仁这么一问,她不吭气了。他们两人因为客厅里餐厅里卧室里的客人太多,不愿意和那些来拜寿的客人打交道,就跑到草地上来打羽毛球。球场上并没有划线,徐守仁脱下身上穿的黄皮茄克放在自己后面八步远近的地方,吴兰珍也在那边八步远近的地方放了自己那件雪白的兔毛的绒线衫,左右两边没有标志。刚才那球可以说是线外,也可以说是线内。吴兰珍打的很累,从她的鬓角那儿流下了汗水,她用手拭去,洒在草地上,气喘喘地说: “算你赢了,好吧?” “哪能讲算我赢?应该讲,是我赢了。” “好,”吴兰珍不想再打了,也不敢得罪他,有意让他一步,说,“你赢了。” “这就对了。”他摆出胜利者得意的姿态,说,“再比一盘?” “休息一会吧。别看不起这个小羽毛球,跑起来可有点累人。” “白相别的,好啵?” “好,”吴兰珍拾起地上的雪白的绒线衫,披在她的淡绿色的丝棉旗袍的肩上,说,“打康乐球去。” 他点头同意,跑过去把地上的黄皮茄克往身上一披,扔下拍子,搀着吴兰珍的手,向花圃那边走去。 站在羽毛球场上看他们打球的一些小孩子见他们去了,像是一窠小蜜蜂似的,都拥到场子里,你夺拍子,他抢羽毛球,乱哄哄地闹成一团。 徐守仁在香港书院里第一学期考试不及格,第二学期缺席过多,成绩仍旧很坏,给院方开除了。他在香港九龙荡来荡去考不上一个像样的学校,美国电影倒是看了不少,美国料子的衣服也做了不少,浅水湾、香港仔和青山也玩腻了,只是手头开始有点紧,书也没地方读,英文更不必提了,没有丝毫的进步。这样白相下去总不是个办法,他开始对香港不满,想起了上海。他写信给父亲,要求回来读书。被开除的事情一字不提,他尽可能瞒着父亲和家里的人。徐义德许久要不到成绩单看,担心他在香港不大容易学的好,同时又怕他自己径自去美国而不去英国,另外一方面亲眼见到共产党在上海对民族资产阶级并不如解放前谣传的那样可怕,而是采取缓和的稳健的办法,觉得让徐守仁回来,熟悉熟悉业务,对自己也会有些帮助。他写信叫他回来。徐守仁回来没几天,就碰上林宛芝的三十大寿。 他和吴兰珍走到花圃前面的那一片草地上,那边摆着一张康乐球的台子。这台子原来放在小客厅里的,因为今天客人多,腾空地方,就移到外边来了。有几个人还在打,一会打完了,有意走开,让徐守仁和吴兰珍打。吴兰珍很熟练地把红的绿的木圈圈间隔地摆成一个大圆圈,然后又在四角洞口的上面各放了红圈圈和绿圈圈。两个人开始打了。徐守仁生怕自己输,他抢着要先打。吴兰珍在年龄上是他的妹妹,在举止与态度上都像是他的姊姊,在学问上差的更远:徐守仁中学还没有毕业,而吴兰珍已经是复旦大学化学系的二年级的高材生了。她毫不争先,谦让地说: “你刚从香港回来,当然让你一步,你先打吧。” 徐守仁没有对准,打了一个空枪。吴兰珍拿起杆子,弯着腰对准洞口,接连打了两个下去。徐守仁站在旁边看得眼红,他有点忍不住了,踮着脚尖,轻轻绕到吴兰珍的背后。她正要打,他有意对她的杆子一碰,打歪了,没有落洞。她歪过头来看他一眼,说: “看你,打康乐球也是这么调皮!” 可是她并不生气。他咧开嘴得意地笑笑,拿着杆子去打了。这次打进去了一个。当吴兰珍打的绿圈圈只剩下洞口上面两个,徐守仁紧张了。吴兰珍拿着杆子对洞口上面的一个绿圈圈说: “守仁,我打反动派给你看。” 徐守仁目不转睛地望着“台湾”。啪的一声,被叫做反动派的那个绿圈圈掉到洞口里去了。徐守仁眼看着自己要失败了,他把康乐球的台子一推,放下杆子,说: “别打了。” “你输了。”吴兰珍涨红了脸说。 “现在还说不上谁赢谁输,算和了吧。” “你赖皮啊。”吴兰珍指着他的面孔说。 他指着自己的肚子说: “我肚子饿了,吃点东西去。” “好吧好吧,让你一盘。”吴兰珍并不在乎这一点小输赢,慷慨地答应了他。她看看天色还早,日头不过才偏西,便说,“还不到开饭的辰光,吃啥物事?” “到楼上去,娘那里准有东西吃。” “去看看她们也好。” 徐守仁领着吴兰珍从走廊里走进客厅。 三开间的大客厅里挤满了男男女女,乱哄哄地嚷成一团,各自形成了几个中心,东客厅里,大半是工商界的来宾,徐守仁认识的很少,就是少数认识的人。他也懒得一个一个去打招呼。吴兰珍更不消说,她低着头,装着没有看见那些人,尾随着徐守仁走到中间的那个客厅。这间客厅完全改变了往日的面貌。当中挂的是史步云送的一幅大红寿幛,上面贴着一个金晃晃的大“寿”字。紧靠着这幅寿幛的左边有另一幅寿幛,上面有四个耀眼的金字:“宝婺星辉”,下款是“潘信诚敬祝”。靠这幅寿幛的右首是马慕韩送的一幅向王母恭贺的寿桃图。上沿八仙桌当中的一个寿星银盾,是冯永祥拜贺的。八仙桌前面挂的是绣着彩凤的大红缎子桌围,桌子上点着一对寿烛,熊熊的火头兴高采烈地跳跃着。中间客厅两边一直伸延到东西客厅墙壁上悬挂的是沪江纱厂梅佐贤他们送的寿幛寿匾。这三间客厅闪耀着一片刺目的红光,红光上面泛滥着各式各样的金字,当中最多最注目的是寿字。徐守仁看到这许多客人和那许多的礼物,他深深感到今天父亲在上海工商界显赫的地位,他自己也仿佛沾到一份光荣。谁不知道徐守仁是徐义德的爱子哩。本来急于要上楼去吃东西,现在脚步放慢了,而且挺起了胸脯,东张西望,生怕人看不见他。可是中间的客厅是客人进出口的要道,那里墙上挂了一个鹦鹉,它像是个司仪似的,一见有人来,就张开嘴,饶舌地叫:“客人来哉,客人来哉。”许多客人从外边走进来,立刻被林宛芝、徐义德迎接过去,客人拱拱手说:“恭喜,恭喜。”特地来给你拜寿。” 大家并没有注意徐守仁站在那里等着和他们打招呼哩。虽然没人上来和他打招呼,可是他仍然耐心地站在那里望来望去。他看到潘信诚送的那幅寿幛上面的四个字,好奇地指着寿幛,问吴兰珍: “这是啥意思?” 第121页 一二一 吴兰珍一走进客厅,看到那热烘烘的场面,她就从心里反感;看到那许多的礼物,更不满意了。她认为这是浪费,这是庸俗,这是一种不能容忍的旧社会的坏习惯的残余。更可恶的是,这个热闹的场面是姨父为林宛芝布置的,想起姨妈到徐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场面,心中愤愤不平。她恨不得马上走出去,到楼上找一间安静的房间去看一本《青年的修养》或者是《青年团的任务》这一类的书,那比在客厅里停留或者和那些客人周旋有意义得多。因为等徐守仁,她就厌恶地站在那里,像是发痴一般。听到徐守仁问她“宝婺星辉”四个字的意思,她不耐烦地说: “还不是说女人过生日,祝寿,有啥意思。”她拉着徐守仁的手,说,“你肚子哪能不饿了?上楼去吧。” 徐守仁点点头,搀着她的手,一同上楼去了。 今天一早,客人还没有来,大太太和朱瑞芳两个人就相互约好:不下楼招呼客人,让林宛芝一个人称能,给她触触霉头,看看她的笑话。徐义德要给她做生日,她们两个人没法反对。自从林宛芝进了徐家的门,她们两个人说话的效力大为减少,凡事总是林宛芝说的算。林宛芝成了徐义德面前唯一的红人。啥事体林宛芝都在她们的前头。她们老想找一个机会报复,泄一口怨气,却总没有适当的机会。今天过生日,她们两个人不下去,也使亲戚朋友晓得林宛芝在徐家是没有地位的。过生日的辰光,大太太二太太都不出来,可见得她在徐家没有地位,当然也就没有面子。她们两个人没有把自己的心思向徐义德倾吐,只是说她们两个人留在楼上招呼一些内亲。其实她们两个人身上的亲戚早由她们通知不要来了,一定要来的话,也希望迟点来。所以到现在楼上的内亲和女客仍旧很少,只是马丽琳在陪着朱瑞芳。她们两个人都不说话。朱瑞芳坐着闷的慌,她想起到了徐家以后,从来也没像今天这样做过生日,越想心里越气,越想心里越闷,胸口仿佛有一块铅似的东西堵着,要把它吐出来,心里才痛快。 楼下传来高谈阔论的欢笑声,有时夹几句刻板的没有感情的出于应付的道喜声,“恭喜恭喜”呀,“给你拜寿”呀,她心里厌烦透了。她想让自己的情绪保持宁静,把卧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马丽琳不了解她为啥这样,也不便问她,静静地坐在那里陪伴她。 声音小了,远了。朱瑞芳拿起《解放军画报》来看。这是吴兰珍今天从学校里带来的,早一会和徐守仁下去打羽毛球,掼在她卧室的床上。她翻了几页,里面都是解放军生活的照片。她对这份画报没有兴趣,轻轻合上。门外传来乱哄哄的人声,她对门口轻蔑地说了一句: “真讨厌!” 马丽琳随口应道: “是呀,真讨厌。” 朱瑞芳抬头望了马丽琳一眼,仿佛现在才发现马丽琳在房间里陪伴她。 有人在门外轻轻敲了两下。 “谁?” 推开门进来的是大太太,她笑嘻嘻地说: “关着门,我还以为你下楼去了哩。” “下楼做啥?给那个骚货拜寿吗?”朱瑞芳说。 “当然不,”大太太坐在贴墙的紫色丝绒的双人沙发上,说,“不是讲好了不下去么。” “那就对了。”朱瑞芳放下《解放军画报》说,“我听到楼下乱哄哄的,什么恭喜呀拜寿的,我心里就烦,特地把门关上。” “对。”大太太走过去把卧室的门关上,表示赞同她的意见,叹了一口气,伸出三个手指,说,“这个人越来越神气了,简直不把我们两人放在眼里。” 朱瑞芳有意装出很淡泊的神情,说: “人家的眼睛里早就没有我了,谁还晓得徐家还有个朱瑞芳哩。” “人家不把朱瑞芳放在眼里,可是谁不晓得徐守仁是徐义德的爱子?这一点她再能也没有办法。她总不能说徐守仁不是朱瑞芳生的,是她生的。她要是生了儿子,还不哪能晓得神气哩。” “是呀,是呀。”马丽琳附和着说,“别理她。” “她生了儿子,是不是徐家的还很难说。”大太太撇一撇嘴。 “这种野货生的儿子,天晓得是哪一家的!” “对。”马丽琳说。 她们相视哈哈笑了。 大太太想挑起朱瑞芳和林宛芝的仇恨,好泄心头的气忿。 她怨怨艾艾地说: “我这辈子算完了。我命里无子,没有给徐义德留下一条根,我对他不起。我在徐家伸不直腰,抬不起头,只要给我一碗粗茶淡饭,糊到眼一闭脚一伸就算了。”她抬起头来,惋惜地看看朱瑞芳,同情地说,“只是苦了你,你还年青,你有守仁,可是你也让她压住了。她骑在你头上,今后的日子长哩,哪能过啊?” “是呀。我是二房,讲起来和她差不多。可是,你不同啊,”朱瑞芳伸出右手的大拇指说,“你是这个。你在,不管怎么样,她不能压住你,也压不住你。你是明媒正娶的,虽然没有生男育女,但总是这个呀。”她又伸出了大拇指,恭维地说,“你不像我,你到啥地方都可以站起来,都可以说话。亲戚朋友不管哪一个,谁不叫你一声大太太,有事谁敢不敬你在前头?那个人再神气也没用,只是这个。”她轻视地伸出三个手指来。 “你虽这么说,可是,那个老东西恨不得我早死早好,他哪个地方也不带我去。”大太太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我的命不好,没有生育过,我抬不起头来。” “她生育过吗?” 大太太给朱瑞芳一提醒,她的心亮堂多了。真的,人家也没有生育过啊。她“咦”了一声,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说: “她也没生育过啊。” “这就对了,你为啥要怪自己的命呢?” “是呀。”大太太接着就想起自己的青春早已消逝得了无踪迹,眼角上聚集着扇形的皱纹,白发悄悄爬上了鬓角,皮肤开始发松了。徐义德那一头好头发,真叫做“蒙不白之冤”,快五十的人了,连一根银丝也没有。她对他的头发早就不满,现在越发讨厌了。她嫉妒地说,“人家长的年青,长的俊,长的俏,我们当然不能和她比。” “不,还要加一点,长的骚。我们是正派人,不和她比。” “那当然,好人不和狗比,”大太太恨恨地把“狗”这个字的声音讲得很高,好像这样心里才松快些。 像是一阵狂风,徐守仁砰的一声推门走了起来。他走进门,谁也不看,眼睛木瞪木瞪的,一个劲嚷道: “娘,我肚子饿啦,我肚子饿啦。” 吴兰珍接着跟了进来,补充说: “二婶,守仁早就闹饿了,现在离开饭的辰光还早,你拿点东西给他吃吧。” “好的。”朱瑞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走过去,打开红木的柜子的抽屉,取出一盒沙利文的什锦巧克力糖和一小玻璃瓶的蜜饯无花果,放在徐守仁和吴兰珍的面前,说,“吃吧。” 第122页 一二二 这两样东西都是徐守仁的心爱之物。娘随时都要给他准备着。她每次到南京路或者是到外滩,都要给他带点糖果回来,其中必有这两样。徐守仁拿了一颗奶油巧克力,剥开外面的大红的玻璃纸和闪闪发着银光的锡纸,一口就吞下去了,接着又吃第二颗。吴兰珍没有吃巧克力,她拣了一颗蜜饯无花果,含在嘴里,细细品着那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大太太的气虽然出了些,但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阵热热闹闹的欢呼声、谈笑声、鼓掌声,林宛芝在客人当中兴高采烈的神情马上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的眉头不满地皱到一起了。她心里想为啥让林宛芝一个人出现在亲戚朋友面前呢?大太太也没死,徐义德也不只这一个老婆,自己生气留在楼上不是显得很傻吗?她把心里想的这一番意思告诉了朱瑞芳。朱瑞芳拍着自己的大腿说: “你说的对呀。我们不能老躲在楼上,要下去。你下去就坐在她旁边,摆脸色给她看,叫她下不了台,看她还能神气活现?” “你也去吧。”大太太和朱瑞芳从来没有这样情投意合过,两个人似乎穿了一条裤子,形影相随,一步不离。 “好,我陪你下去,呕呕她的气。” 吴兰珍边吃蜜饯无花果边听她们两人在谈话,慢慢听懂了,见她们两个人要走,便劝道: “算了吧,下去吵啥,别理她就是啦。这种女人,在家里天天打扮得像妖怪似的,见了她,我就生气。理她做啥!” “是呀,这种女人……”大太太撇撇嘴,没说下去。 “让她去过生日,我们在楼上白相。”吴兰珍还想劝姨妈不要去。 “我们不吵,兰珍,”朱瑞芳像是小孩子对大人说话似的,露出恳求的神情,说,“下去看看。” “来,你也去。”大太太为了壮自己的声势,拉着亲姨侄女的手,要她一道走。 吴兰珍把手一甩,表现对这些事毫无兴趣,淡然地说: “我刚从下边来,我不去。你们去吧,我要歇会。” “好,好好。你们两个小鬼歇着吧,我们去。”大太太拉着朱瑞芳的手,露出不满的情绪,边说边走。 马丽琳站起来说: “我陪你们一道去。” 朱瑞芳说: “丽琳来,一道去。” 徐守仁站在那里,吃了巧克力又吃蜜饯无花果。他对她们那些事毫不关心,自顾吃着,一边吹着口哨,同时,用皮鞋踏着拍子。 吴兰珍拿起沙发上的《解放军画报》放到花布的提包里,悄悄地离开朱瑞芳的卧室,走进姨妈的房间里,把房门紧紧关上,好像这一来把一切嘈杂的人声、庸俗的交谈和人事的纠纷都关在门外,和她毫无牵连了。 她坐在沙发上,对着楼下说: “这些人真无聊,整天闲着没事做,找个机会,到这儿来瞎嚷嚷。”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慢慢感到清醒和宁静。她认为一天不看书学习,就随随便便过去,实在太可惜了。她记起奥斯特洛夫斯基说过的名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是这样度过的: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这一段话,老记在她的心里,几乎随时都在她的脑海里出现,发出一股力量,在吸引她努力学习,好好生活,以便将来把自己的智慧献给世界上最美丽的事业。最近,她给自己订了一个小小的计划,她要了解解放军那种献身给世界上最美丽的革命事业的卓绝的精神,她要知道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抗美援朝的前线上那种忘我的国际主义的崇高的品德,她要研究青年团的团章,和中国共产党的党章。她贪婪地读着图书和刊物报纸,特别是那些青年读物,每次买到这些书,她恨不得一口都把它们吞了下去,让肚子装得满满的。她要努力学习,争取做一个优秀的青年团员,做党的有力助手,在党的指导与培养下,献身给世界上最美丽的革命事业。她把这个愿望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也不让任何人知道。想到这些,她的两颊不禁微微发红了,低低地对自己说: “你还差得远哩,要好好努力才行。” 她把《解放军画报》放在膝上,打开来,精神贯注地细细地阅读。 大太太和朱瑞芳肩并肩地下楼,马丽琳跟在后边,走到半道上,大太太在人丛中看见一道亮光从她眼前闪过,她站下来,歪过头去,对朱瑞芳说: “你看。” 朱瑞芳的眼光在人丛中搜寻,一边问: “啥?” “你看看人家手上戴的啥物事。” 朱瑞芳的眼光注意到林宛芝的手。当林宛芝洋洋得意举起手来招呼新到的客人时,朱瑞芳看见她右手无名指上那一颗耀眼的大钻石戒指。她奇怪地问: “从前没有看见她戴过么。” “人家神通广大,有本事,”大太太轻蔑地盯了林宛芝一眼,说,“当然有人送啦。” “谁?” “谁晓得是哪个寿头。” “你看她神气的,简直是目中无人。” “当然啦,”大太太酸溜溜地说,“人家今天是寿婆么。” 朱瑞芳一直不满地注视着林宛芝。林宛芝今天穿的是短袖大红丝绒的旗袍,两只雪白的胳臂完全露在外边,左手的白金手表和右手无名指上的大钻石戒指不时在客人面前发出闪闪的亮光。从任何一个角落,只要有人对客厅门口那边一看,也不论那里麇集了多少人,谁都是首先看到林宛芝。她的那一身红光和两只摇晃着的胳臂夺去了所有人的视线。在她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青年,也打扮得出奇的漂亮。他的头发梳得雪亮,和他脚下的那双皮鞋一样的可以照见人,面孔刮得光光的,微微可以看出今天脸上涂了过多的香粉蜜,因为脸上过分的白,显得耳朵那里有点黄了。他穿着一身深咖啡色的英国条子哔叽的西装,打了一条大红呢子的领带。从领带后面那里时时发出一阵阵浓烈的香水味。他站在林宛芝的身后,俨然像是徐家的主人。林宛芝招呼进来的客人,凡是工商界的朋友,他都以主人的身份过去引路,把工商界客人带到东边客厅,随后回到原来的地方,笑眯眯地望着林宛芝的苗条的背影。他是冯永祥。 那天冯永祥陪林宛芝到南京路去买钻石戒指,跑了好几家都不中意。最后他们跑到南京路四川路只永兴珠宝玉器商店,那里有一只三克拉的大钻石白金戒指,是菊花钻,做工非常精细。林宛芝用放大镜一遍又一遍欣赏,那线条细而长,闪闪发光,确实比一般做工高明。她听店员说,定价五千八百万元,一个不能少,马上把戒指放到玻璃柜台上,眼睛却一个劲不舍地望着它,嘴里说:太贵了。他窥出她的心思,在一旁怂恿她买。店员凑趣地说,“做工那么好,这么大的钻石戒指,我们店里只有这一只,全上海也找不出第二只来。要不是你们二位来,我们还舍不得卖哩。”她想了想,决心买下。 在回来的路上,他们两人到弟弟斯咖啡馆喝了杯咖啡。他们坐在卡座里,在小小的暗弱的电灯光亮照耀下,她取出钻石戒指又仔细看了一番。他把戒指拿过去,凝视了一会儿,戴在她的右手的无名指上,意味深长地说: “这也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你的算盘倒精,别人出钱,你送礼。” “送礼并不在乎钱,”他最怕人提到工厂、商店和钱,因为他在工商界里混,就缺少这三样。他是无产无业也无钱的工商界著名人士。他听了她的话,耳根子有点红,旋即坦然地说,“谈到钱就庸俗了。” “你真清高!”她近来和他讲话越来越不大客气了。 他也蛮不在乎:“可不是。” 她的左手指着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问他: “你晓得这个东西可以随便送人的吗?” 他恍然大悟,懂得她的意思,顿时接过去说: “我当然晓得。正是因为这个,我才陪你出来的。” 第123页 一二三 他两只手紧紧按着她的右手。她两眼望着他乌而发亮的头发,很久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像是喝醉了似的,脸蛋儿红而发烧。他今天站在林宛芝右侧,暗暗得意地时不时偷偷看一看她手上的钻石戒指。 “你看她那股劲道,就像是徐义德的正房,”朱瑞芳挑逗地对大太太说。 一把嫉妒的火燃烧起大太太的仇恨和愤怒。大太太咬着牙齿说: “有我在,她别想。就是我死了,也轮不到她,还有你哩!” “我们走下去,”朱瑞芳觉得老是在楼梯上谈,给人看见了不好,而且看到林宛芝那股子神气劲,压抑不住心头的火,她鼓动大太太到林宛芝那边去,扫她的兴,抹她的面子,也出出这口气。她说,“我们坐到她跟前去,看她敢再神气!” “好。” 她们两个人气呼呼地一笃一笃地走下楼,生怕大家听不见似的,有意把脚步走得很响。她们一下楼,附近就有几个女客和她们招呼、点头、道贺。大太太板着面孔,不自然地敷衍她们;朱瑞芳虽然笑脸相迎,可是皮笑肉不笑。女客们感到两位女主人有点异样,也不便多问,更不敢进一步表示热烈的祝贺。马丽琳见情势不妙,在楼上她可以一味敷衍大太太和朱瑞芳,下了楼,林宛芝也不好得罪。朱延年早告诉过她:徐义德最心爱林宛芝了,福佑以后有事还得靠徐义德帮助,得罪林宛芝就等于得罪徐义德啊。她悄悄地混到人群中去了。林宛芝看见她们两个人一同下来,心头一愣,料想情势不好,今天是自己的三十大寿,有这许多客人来拜寿,自己占了上风,面子上有了光彩,她打算忍受她们两人可能对她身上发泄的感情,准备受气;同时竭力设法缓和将要紧张起来的空气。她笑盈盈地走过来,体贴地对大太太说: “站着累,你坐一歇吧。” 大太太斜视了她一眼,说: “我自己会坐的,用不着你费心。” 林宛芝碰了一个钉子,她忍在肚里,表面上一点也没有流露出来,并且努力缓和这个局面。她看到桌子上放着烟卷,她拿过去,敬大太太一支: “抽根烟吧。” “我不抽。”大太太有意把脸转过去。 “你抽吧?”林宛芝仍然不失望,她微笑地问朱瑞芳。 朱瑞芳表面很客气,实际上是一个橡皮钉子: “谢谢你,我现在不抽,你忙着招呼客人吧。” 林宛芝把一听香烟放回到桌子上。她见大太太和朱瑞芳一同下来,而且就站在她旁边,好像一团熊熊的火焰给一张薄纸包着,随时都要出事的样子。她加倍小心,从客厅门口退了回来。她不敢离开那里,怕客人来了没人招呼,也不敢站在太前面,有大太太二太太在啊。她小心翼翼地站在客厅门里面,比大太太她们站的地方稍为后一点。她不敢笑,怕大太太她们说她得意;也不能严肃得像是板面孔,怕客人以为她在生气。她只好把面孔对着客厅的门口,尽可能不和她们面对面。 大太太气呼呼地坐在靠门最近的一张沙发上,朱瑞芳坐在她的旁边,正好斜对着林宛芝。大太太见林宛芝那样忍气吞声,一个劲向自己赔小心,她准备好的愤怒的拳头打不下去;同时,给她碰了两个钉子,也泄了一点心头的闷气;并且林宛芝没有刚才那股神气劲了,像是一棵萎了的向日葵似的站在她们后面,自己也有了面子。她的视线慢慢转到林宛芝的身后。冯永祥像是永远和林宛芝保持两三步的距离似的,林宛芝退后了两步,他也退后了两步。他发觉大太太和朱瑞芳带进来的那股紧张空气,自己稍为收敛了一些。他转过脸去退后几步,看花园的草地上有七八个小孩子和两三个大人在打羽毛球,望了一阵,没有兴趣,慢慢转过来,又站在离林宛芝两三步远的后面,望着她的侧影。好像站在那里帮助林宛芝招呼客人是他的一种职责,不好随便离开似的。他察觉大太太在注视他,他装做没有看见,掏出烟盒子,抽了一根香烟,燃起在抽,表示自己并不注意啥了。他嘴里吐出一个一个的圆圆的烟圈。他望着圆圆的烟圈袅袅地升起。从烟圈中他注视着林宛芝的侧影。吐完了烟圈,他眼睛斜视了一下,他发现朱瑞芳也在盯着他看。他感到自己不适宜再站在那里了。他在红寿幛和红寿烛的光芒照耀下,显得自己的脸更是热辣辣红润润的了。他借着把烟蒂送到矮圆桌上的烟盘去的机会,悻悻地向东客厅走去。 大太太的眼光跟着他也到了东客厅。东客厅北面墙角那里坐着徐义德、江菊霞和沪江纱厂会计主任勇复基他们。勇复基坐在那里不言不语,静听徐义德和江菊霞聊天,不时发出一两阵笑声。大太太对朱瑞芳向东客厅噘噘嘴。朱瑞芳跟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勃然大怒地说: “好哇,我说为啥看不见他,原来在那里谈恋爱哩。”“你过去,”大太太指着东客厅北面墙角徐义德那里,说,“坐在那里,听他们谈。” “对。”朱瑞芳在客人当中摇摇摆摆走过去,好像有啥要紧的事体急着去找人。 徐义德和江菊霞谈的正起劲,忽然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他以为出了啥意外的事体,转过头去一看,见朱瑞芳板着面孔向自己这边走来。他知道事体不妙,本想站起来避开,想到避开反而露了马脚,不如干脆仍旧坐着不动,装着没有看见她来,继续和江菊霞谈心。他刚才的话没有说完,忽然转到棉纺公会改选问题上去,说: “我觉得这次棉纺公会改选,不够慎重……” 江菊霞听得徐义德突然转到棉纺公会改选的问题上来,感到丈八和尚摸不到头脑,她亲热地叫道: “德公,你刚才说啥?” 徐义德身后的急促的脚步声近了,知道朱瑞芳已经走到自己的身边,他有意放高嗓子大声说: “是呀,我是说我们棉纺公会这次改选不够慎重,你是棉纺公会的执行委员,今天要和你谈谈……” 这时她才看到徐义德身后站着朱瑞芳,静静地在听他和她谈话。她立即懂得徐义德改变话题的用意。她天衣无缝地顺口答道: “当然,我是执行委员,你们会员有意见,我有责任听的,也有义务给你办的,效劳不到的地方还要请徐总经理多多指教。” “执行委员太客气了,”徐义德也改变了称呼,两个人好像突然变得很陌生,而且很客气。他说,“我认为棉纺公会改选应该照顾各方面,网罗各种人才。” “是呀,外边对我们棉纺公会有不少闲言闲语,说我们棉纺公会的委员代表性不够广泛,就是几个大头在操纵,中小厂照顾不够,就连沪江这样规模的厂也没有一名执行委员,实在太不合理啊。”她之所以能当上棉纺公会的执行委员,主要是因为和史步云的亲戚的关系,否则,保险连委员也当不上。她侃侃而谈,眼睛既不望着徐义德,也不看朱瑞芳,却对着坐在她对面的勇复基,说,“是啵?你是不是也听到一些?” 勇复基不知道他们海阔天空谈啥,一会东一会西,叫他摸不看头脑。既然江菊霞问他是不是,他不假思索,含含糊糊地应道: “是的,是的。” 第124页 一二四 徐义德感激她的同情,说: “是呀,沪江这爿厂在上海来说,也不算小,连个执行委员也没有,太不像话了。”他想起这次改选棉纺公会徐义德没当上执行委员实在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冯永祥不够朋友。他答应了考虑,改选出来却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委员。起不了啥作用。他感慨系之地摇摇头说,“这次改选棉纺公会,我总觉得不够慎重,遗憾,遗憾。” 她懂得是给他自己叹息,便凑趣地说: “确是一个很大的遗憾。照我个人看来,徐总经理应该当选为执行委员的。这次考虑不够慎重,下次改选,徐总经理一定会当执行委员的。” 徐总经理脸红红的说: “我个人倒无所谓,最近忙得很,也没有时间做这些事。我并不计较委员和执行委员,倒是从我们棉纺公会着想,能多一些人工作,就多一分力量啊。” 朱瑞芳站在后面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是在谈公事,那不必在背后听,索性坐下去,参加他们谈。她很随便坐下去,给勇复基和江菊霞点了点头。徐义德看朱瑞芳坐下来,刚才为了让她听而说的一番话估计很成功,至少说明他是在谈正经事。现在他可以不露痕迹地走开了,因为当着朱瑞芳的面,没有啥好谈了。他对朱瑞芳说: “你来的正好,给我陪陪客人。我的公事谈完了,要到那边去招呼一下。”他指着马慕韩、朱延年那一堆人说。 “好吧,你忙去吧。” 徐义德走了,留下一个尴尬的局面。汉菊霞和朱瑞芳无话好谈,她认为自己不必过份敷衍她。朱瑞芳是带着嫉妒和憎恨的情绪来的,必要时,她准备给江菊霞一个难堪。她只听到一点点传说,风呀,雨的,徐义德和江菊霞有些啥暧昧关系,她不知道。在徐家只有林宛芝一个人了解这个详情,可是林宛芝从来没和她们谈过这些事。朱瑞芳刚才在后面听了一阵,也抓不到啥把柄,心里正在苦闷。勇复基是一位勤勤恳恳的会计人员,他对人就像是对待数目字当中的小数点似的,生怕弄错,那出入很大的。他永远把自己保持在一切是非的漩涡之外,他不干预任何事体,他不得罪任何一个人,就连三岁娃娃,他也不去碰他一下。他今天来拜寿的目的不过是一种职业上的应酬,找机会坐在徐总经理附近,好让他知道勇某人到了。徐义德晓得他是一个怕惹是生非的人,和江菊霞谈话无须避开他,有了他坐在旁边反而可以起一种掩护的作用。三个人沉默地坐在那儿,谁也不吭气。朱延年和马慕韩谈的很起劲,嗓门又高,显得他们这儿三个更加冷静得可怕。朱瑞芳眼睛对着勇复基,有意不看江菊霞,暗中却又不时睨视她一眼。她把江菊霞冷落在一边,打破沉默,对勇复基说: “近来厂里很忙吗?” 勇复基恭恭敬敬地欠着身子说: “是的,很忙,很忙。” “你们的生活好吗?” “很好,”勇复基两只手交叉地放在膝上,有点拘谨地说,“现在生活很好,很好。” 勇复基这样小心翼翼地简单答复问题,使朱瑞芳很难谈下去。江菊霞听到这些公式的寒暄也感到腻味。东客厅左边的书房里忽然爆裂开一阵喝彩的掌声,吸引了客厅里客人的注意。一会儿,这掌声消逝了,大家又安静地谈论自己的题目。这掌声救了江菊霞。她自言自语地说:“啥事体呀?这样高兴!”她很自然地站了起来,眼睛盯着书房的门,没有和朱瑞芳勇复基他们打招呼,悄悄地走去。 朱瑞芳指着她的背影问勇复基: “他们刚才谈啥?” “我不晓得。” “给我讲,没有关系,你坐在这里,哪能不晓得他们谈啥哩。” “谈啥?我听到一些……” 朱瑞芳聚精会神地在听勇复基谈。她希望在他嘴里能够发现一些秘密。勇复基说: “他们谈改选委员会的问题……” 朱瑞芳听他说这个,大为失望,淡淡地说: “这个我晓得,我在后面听见的。” “啊!”勇复基吃了一惊,暗自想她在哪个后面听见的呢?讲话得小心一点,别弄出岔子来。这不是一般的是非,这是徐总经理家里的事体,别沾边,有啥差池,那是会直接影响到自己的职业的。他警告自己要小心,要留神。 “这以前他们谈啥?” “这个,”他抬起头来,仿佛在仔细回想,半晌,说,“我不晓得。” “你坐在这里,哪能不晓得呢?” “是呀,坐在这里,哪能不晓得呢?”他反问自己。他想,对朱瑞芳不可得罪,她就是徐守仁的母亲,而徐守仁是徐总经理的爱子啊。 “你一定晓得,说吧。” “我听是听到一些,就是听不清楚,好像老是在讲棉纺公会棉纺公会……” “他们两人在谈自己的事体没有?”朱瑞芳点他一句。“没有,”他说出口,又怕徐总经理将来亲自说出什么来,那不是得罪了朱瑞芳,说勇复基不好吗?他改口道,“我没有听见,他们两人谈话的声音很低,我坐在这里听不清楚……” “声音很低,”这个情况吸引了朱瑞芳的注意,啥事体不可告人?要低声谈呢?她满怀兴趣地追问: “你听到他们低声谈些啥?再低,你总会听到一句两句的。” “这个,”勇复基的眼睛里露出了惊惶的神色,想了想,说,“这个,我真没听见。” “一点也没听到?”朱瑞芳不信任地问。 “真的一点也没听到。”勇复基坚持不卷进是非的漩涡里去。他把刚才听到徐总经理约江菊霞上余山去玩的话隐瞒起来,一点也不敢泄露。 “你这人,……”朱瑞芳忍耐不住,有些生气了。她心里说:你这个怕事鬼,三枪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朱瑞芳没有再问,勇复基也没有再说,只是沉默地坐着。 两人又陷入一种尴尬的局面里。 第125页 一二五 朱延年手里拿着一本福佑药房总结书和计划书。这是他在最近一个礼拜之内赶制出来的精心杰作。他早就风闻徐总经理要给三太太林宛芝做三十大寿,工商界有名人物必然前来捧场,这是他发展福佑药房业务的绝妙机会。他在工商界的历史浅,地位低,人头不熟,许多工商界一、二流人物不知道朱延年其人。参加了星二聚餐会以后,认识了一些人,也不过泛泛之交,谈不上往来,更提不到友谊。即使工商界朋友对新药业有兴趣,谁愿意投资福佑药房?谁又对朱延年信任呢?他整整思索了两天两夜,几乎茶饭都要忘记了进,他要抓住这难得的好机会。恰巧快过年了,他写个年终总结,附上今后发展业务的计划,这样拿出来一方面显得自然,有凭有据;另一方面也可以给福佑药房吹嘘一番,好取得工商界朋友的信任,投资的事就有苗头了。他邀请了严大律师,把童进和夏世富找来,加班加点,开了三个晚上的夜车,最后由严大律师杀青,连夜用打字机在薄薄的打字纸上打出。封面和封底是重磅的米色道林纸,边上打了两个眼,用一根大红丝带拴起,在封面这边打了一个蝴蝶结子。他到徐公馆来拜寿,本来只带了三本,一想,假使有许多人对福佑药房有兴趣,都要求投资,想先看看计划书,不给他一本哪能行呢?他自己点头说,应该多带几本,纵然不能全部用完,也是有备无患,免得临时要没有。他于是又带了三本,把两个口袋装得满满的。 他走进徐公馆,拜了寿,就四处寻找工商界的人。发现他们都在东客厅和书房里,他就走过去,站在那里随便搭讪着,给大家招呼。有些人他并不认识,或者只不过一面之缘,他也亲热地招呼,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人家应付他一下,都谈别的去了,有的则走进书房,把他撇在东客厅里。恰巧马慕韩来了,他和柳惠光招呼他坐下,那边走过来韩云程,他是沪江纱厂的工程师,老板娘过生日,他算得上半个主人。徐总经理昨天就对沪江系统的人说过了,要他们帮助他招呼招呼客人。 寒暄了一阵之后,朱延年就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福佑药房的总结书和计划书,拿在手里,笑眯眯地望着马慕韩说: “提起小号来,承大家帮忙,客户抬举,总算不错。统计往来客户已遍及全国,东北到辽西,西北到天水、兰州、迪化,西南到昆明,东南到福建,……都有客户往来。全国各地和本号建立联系关系的有三千八百五十二户,经常有联系的也有一千九百四十二户。在户数方面说,私营户比重比较大;在营业额方面说,国营户占的比重大。拿今年六月份的营业额来说,就达到三十六个多亿,目前还在发展,今年八月,为了照顾到广大人民对X光器械的需要,我们福佑又特别设立了X光器械部,聘请中外X光器械专家主持这方面的事。同时,为了面向生产,扶植小型厂商,以便为今后转向工业生产打下基础,小号今年九月和大利药厂签订了合同,投资了约占大利药厂资金总额的三分之二,使得大利药厂继续维持并扩大生产,好共同为人民医药事业服务。” 马慕韩见朱延年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他听出了神,恭维朱延年道: “福佑药房的生意确是做得不错,客户遍及全国,可真不容易,现在又从商业注意到工业,朱先生的眼光远大。” 柳惠光听朱延年叙说福佑药房发达的情况,心中未免有点醋意,以嫉妒的眼光看着朱延年说下去。 “慕韩兄过于夸奖了,”朱延年表面显得颇为谦虚,下面接着说的却又表示出对他的赞美辞受之无愧了,“不过哩,这也是几年来磨炼出来的,现在做生意眼光不能不放远一点。” “你们生意为啥做得这样发达呢?”马慕韩关心地问。 “是呀。”韩工程师说,“听说福佑药房原来并不怎么大啊。”他想起梅佐贤说过福佑药房开门,全靠徐总经理支持: 借了三百万的现款,又担保在银行里开了透支户头。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讲起来也很简单,小号创办以来,就以树立信誉,薄利多销为经营原则,凡是外埠客户来办货,小号一定按照当天最低市价发货。客户都晓得福佑的价格的确比一般市价便宜,大家都愿到福佑办货,因此客户不断增加。为啥福佑药房的货价比别的字号便宜呢?因为我们提高工作效率,节省人事开支,减低成本,压低货价。同时,我们在服务态度方面确确实实做到负责、真诚、恳切和热情,凡是外埠客户有函电来,问上海行情,我们一一具体答复;或者是要购办一些上海市面上买不到的药物器械,像是山东省政府卫生厅要买离心机,西北卫生部要买高度显微镜,这些重要医疗器械,上海买不到,我们就设法到香港到国外去订购,真正做到完全为客户服务。做生意主要靠信誉。客户和同业中有了信誉,业务必然会发达的。在我们新药业中,惠光兄最了解福佑的了。惠光兄,我说,是啵?” 朱延年生怕马慕韩觉得自己说的不够恳切真实,他特地拉出柳惠光来撑他的腰。柳惠光完全了解朱延年在新药业是没有信用的,谁听说福佑药房,谁见了朱延年,没有一个不头痛的。因为有生意做,要和他往来,表面上不得不应付,骨子里却怕和他打交道,万不得已时,也要百倍提高警惕。不说别的,就拿福佑药房和债权代表立的和解笔据来说,本来讲三个月内偿清全部债务,如不可能,得延期偿清。除了第一个月偿付二成以外,第二个月的三成就没有付足,其余的款子整整拖欠了一年,经债权人再三再四地登门坐索,才陆陆续续地零零碎碎地付清。一提起这件事,柳惠光就伤心。现在朱延年当着他的面吹牛,真叫他哭笑不得,还要他证明福佑药房和朱延年的信誉,天呀,这个话怎么说呢?打狗看主面。他反正不想多和朱延年往来了,但是,还有徐义德哩,他可是台面上的人物啊。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马慕韩认为朱延年做生意讲究信誉这一点很重要,他点点头,说: “信誉确实很重要。” 朱延年像是遇到了知己,他眉飞色舞地说: “慕韩兄同我的看法一致,我非常高兴。”他转过脸来看见韩工程师托着腮巴子好像在想啥,有点露出不大信任他所说的神情。他解释地望着韩工程师说,“当然,单靠信誉是不行的,小号还成立了业务研究会。这个研究会主要研究三方面:首先研究药物的地区差价,哪个地方大量生产便宜的药用原料,我们及时采购,调节供应,减低成本。其次,研究进口成药原料价格上落问题,小号派专人长期驻留进口处,进口药物滞销价廉的辰光,我们及时收购,这样不会因为旺季到来上涨,可以低廉供应客户,供求不致脱节。对于公营机构在哪一季最需要的是什么药物,我们就事先准备,以便供应。这是我们研究的第三方面。根据业务研究会的研究,过年以后,我们准备派人到河南收购蓖麻子、纯硷,到苏北收购芒硝,到皖北收购五倍子,到四川收购松节油、甘油、硬脂酸,到西安收购药用棉花……” 朱延年一张口,就没一个完。马慕韩不大愿意听他这些业务上的具体事情,想打断他的话;一想到自己要在工商界树立威信,团结广大的工商界人士,应该有倾听一切意见的雅量。他于是用赞美来打断他那流水般的谈话,说: “福佑药房的经营方针真不错,加上朱先生这样努力经营,前途一定远大。” 朱延年听了这些赞美的辞句,他浑身的骨头都有点酥了。他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刚才努力介绍福佑药房的情况立即收了显著的效果,计划中的目的已经闪现出希望。他讲得口渴,连忙喝了一口茶,急转直下地转到了正题: “今后除了投资工业,扩大X光器械部以外,还准备在迪化、成都这些地方设立分支机构。目前只是有一个问题急待解决,就是业务日益扩展,利润也不错,原有资金有限,要想应付这样庞大的经营规模,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困难。所以,我们想扩大招股,或者贷款也可以,主要倚靠工商界有眼光的朋友支持这个为人民服务的事业。慕韩兄是棉纺界的巨子,工商界的领袖人物,我想,一定乐于帮助小号的。这是——”朱延年立刻把装订得非常美观的福佑药房的总结书和计划书送到马慕韩面前,眯着眼睛,微笑地望着他,期待他一个肯定的答复。他说,“这是小号的总结书和计划书,请指教指教。” 马慕韩一愣,恍然了解刚才朱延年那一番冗长谈话的目的。他对朱延年拱拱手,谦虚地说: “对不起,我对新药业是外行。” 他没有接过去。朱延年仍然把总结书和计划书放在他的面前,说: “新药业讲起来也没有啥了不起,我这个计划书,谁都可以看懂的。里面的内容我刚才已经简单谈了一下,希望你看一遍,小号希望得到工商界前辈的更多的指教、更大的帮助。” 柳惠光望着马慕韩。他久仰马慕韩是一个年少有为、精明练达的人,这次碰到朱延年的手上,不知道会不会上他的当。他有点替马慕韩担忧。当着朱延年的面却又不好戳破。马慕韩内心极不满意朱延年不识时务,人家过三十大庆,正好大家尽兴玩个痛快,不料他来做生意,徐公馆变成了朱延年的交易所了。他想起要团结各方面的人才,不好露出不满的情绪来,只是应付地说: “对于朱先生刚才谈的经营方针和今后计划,我个人完全赞成。工商界应该有远大的目光,这样,才算得上是新时代的新型工商业家。朱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才,非常钦佩。” “过誉过誉。今后希望慕韩兄多多提携。”朱延年指着重磅米色道林纸封面的总结书和计划书说,“小号这次募股是一千万一股,慕韩兄,你看,你来多少股呢?一百股怎么样?多一点也可以。” “这个……”马慕韩看出朱延年是属于狗皮膏药性质那一类的人,一粘上就撕不下来,不能再随便敷衍下去,但态度又不能转的太快,也不能表示得过于露骨。他看柳惠光不吭气,便顺水推舟,把问题放到柳惠光面前。他不露声色地说: “对新药业,老实讲,我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并且,自己的精力也有限,办厂都忙不过来,没时间考虑经营其他企业。倒是柳先生,听说利华药户生意不错,流动资金不少,正在找出路,你们两位是同行,又是老朋友,我看,可以合作合作。” 第126页 一二六 “惠光兄愿意合作,小弟同样是无任欢迎的。怎么样,惠光兄,你认多少股呢?” “我吗?”柳惠光把脸转向北面墙角那里,这辰光,朱瑞芳正站在徐义德身后,紧张地听他和江菊霞谈话,此外,没有一个新到的客人。那就是说,没有机会可以把这个问题岔开去,得要自己明确表示态度,回答马慕韩摔过来的难题。他想了想,说,“延年兄,你了解利华药房是股份公司,几位股东都是老实人,巴巴稳稳地做点小生意,从来不向外发展的,和老兄比起来,可以说是目光如豆。我在店里呢,是灯草拐杖,做不得主的。” “这情形,我了解。不过,小数目呢,只要惠光兄肯帮忙,我想,也不大成问题。” 柳惠光看朱延年粘到自己身上来了,想法从速推开,支吾地说:“你不要过份抬举我。抬的高,跌的重。我确实没有那个能力,利华这爿小店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投资福佑呢?我们不像慕韩兄,企业大,实力雄厚,福佑需要这点小数目,只要慕韩兄指头缝里漏一点下来就行了。” 马慕韩听到柳惠光这几句话,见他也不含糊,至少也是在市面上混了二三十年的人了。他这几句话捧得马慕韩心里怪痒的。但是,马慕韩不上这个圈套,却又不能显得自己寒伧,转弯抹角地说: “当然,福佑募这点股,讲数目,不大;讲交情,应该帮忙。只是兄弟经营的是棉纺业,一向没过问新药业,今后也不准备过问。福佑募股或者贷款,应该找志同道合的人,钱倒是次要的。韩工程师,你说,对不对?经营一种事业,总得要有兴趣才行。” “凡事要有兴趣,没有兴趣,做不成事。比方我学工程吧,别人在学校里读书见了数目字头就痛,我一见数目字就有兴趣。越是难做的数学题目,我越有兴趣。经过几天几夜思索,一道数学题算出来了,那乐趣,简直妙不可以酱油。” 徐义德从北面墙角那里脱围出来,见马慕韩和韩工程师谈的眉飞色舞,他慢慢走过来,轻松地问道: “你们谈啥,谈的这么高兴?” 韩工程师告诉徐总经理谈福佑药房募股贷款的事。徐义德马上发现马慕韩面前的那本福佑药房总结书和计划书。他想不到朱延年把林宛芝三十大寿的盛会变成福佑药房募股贷款的场所了。福佑药房复业向他借的三百万现款,别说利息,到现在连本钱的影子也没有看见过。朱延年当林宛芝过生日这天在徐家募股贷款,显然是想借徐义德的招牌捞一票的。他防备朱延年当着客人向他募股,那才是叫他为难哩。他感到情势于自己不利,内心虽然对朱延年愤愤不满,当着客人的面又不好发作,便装出对这些事毫无兴趣的神情,说: “你们谈吧,我到书房里去看看信老他们去。” 徐义德的脚仿佛擦了油,一滑,就溜过朱延年他们的面前,到书房里去了。 朱延年并不指望从姐夫身上能得到啥。他没有理睬就离开,在朱延年看来,毫不奇怪。朱延年一心一意在马慕韩身上打算盘。马慕韩纵然一再暗示拒绝,他也不死这条心。不过,现在明白今天当面解决这个问题显然不可能了,他给自己留了下一步,说: “慕韩兄,这本总结书和计划书送给你了,入股多少倒没有关系,福佑药房能得到各位的赞助——就是精神上的赞助也罢,我朱延年总是衷心感激的。今天不可能详细谈,明天再领教,你先收下吧。” “好的。”马慕韩不好意思不把那份总结书和计划书收到西装口袋里去,说,“我一定拜读拜读。我想,我从这里面一定可以学到不少经验。” “那倒不见得,主要是希望你指教。”朱延年又从口袋里掏出两份,分送给柳惠光和韩云程,对他们两个人说,“也请你们两位指教指教。” 他们两个人谦虚地点点头,同声地说: “一定拜读。” 马慕韩怕朱延年再纠缠下去,他站了起来,指着书房说: “那里面谈的很热闹,我去听听……” 马慕韩一走,朱延年失去了主要的对象。马慕韩这方面既然没有谈出什么大结果,他把希望寄托在书房里面那些大老板身上。他也站了起来,附和地说: “好,一道去听听。” 朱延年跟随马慕韩走去。韩云程和柳惠光不太熟,也没话好谈,他们两个人旋即也站了起来。 书房里是另外一个天地。徐义德这个书房很大,几乎等于外边的东客厅。书房里的摆设多而凌乱:贴壁炉上首是三个玻璃书橱,里面装了一部《四部丛刊》和一部《万有文库》。这些书买来以后,就被主人冷落在一边,到现在还没有翻过一本。徐守仁对这些书也没有兴趣。书橱上面放了一个康熙年间出品的白底篮花的大磁盘,用一个红木矮架子架起。大磁盘的两边放着两个一尺多高的织锦缎子边的玻璃盒子,嵌在蔚蓝色素绸里的是一块汉玉做的如来佛和唐朝的铜佛像。壁炉上面的伸出部分放了一排小古玩,放在近窗的下沿左边的角落上的是一个宋朝的大磁花瓶,色调著目,但很朴素,线条柔和,却极明晰。面对壁炉的墙上挂了吴昌硕的四个条幅,画的是紫藤和葡萄啥的。书房当中挂着唐代的《纨扇仕女图》。画面上表现了古代宫闱生活的逸乐有闲,栩栩如生地描写出宫女们倦绣无聊的情态。她们被幽闭在宫闱里,戴了花冠,穿着美丽的服装,可是陪伴着她们的只是七弦琴和寂寞的梧桐树。这幅复制的画,买来以后,重新裱过做成条幅,他平时不挂在书房里的,今天因为是林宛芝三十大庆,他特地把它从楼上移下来,表示徐家的豪富和高雅。这些陈设显得庸俗,极不协调,好像个古董铺。 书房里这些古玩和字画,据专家们研究,几乎全是赝品,唯一值得考虑的是吴昌硕的四个条幅。但徐义德有徐义德的哲学:玩古董和字画,就是假的也要当做真的,只要自己喜欢就行。上海古董店的老板们深知徐总经理有这个癖好,经常送点货色上门。徐义德买古董有他的一个章程:不管真假,贵的一概不要。古董商人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徐一万。上海解放头一二年,每件古董超过一万块钱,他就考虑要买不要买了。今年稍为好一点,暗中增加到五万块了,但有了历史的传统,仍然保留徐一万这个绰号。 今天来宾当中的工商界的巨头们都坐在这间书房里,新参加进去的是冯永祥。冯永祥刚才叫大太太和朱瑞芳盯着,他不得不离开林宛芝。离开了以后,像是丢掉了什么东西,丧魂失魄地毫无目的地东张张西望望。他在东客厅里走过去,又走回来,百无聊赖。一会看见朱瑞芳跟进来,他吓了一跳,以为是要来和他吵架。幸好看到她站在徐义德背后,半晌又坐下去,而徐义德旁边坐着的就是江菊霞。他知道朱瑞芳并不是对他。他放慢了脚步,停留在东客厅里,幸灾乐祸地在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徐义德路过朱延年那边溜走。冯永祥觉得东客厅里没有他落脚的地方,就慢慢向书房里踱去。一走到书房门口,冯永祥就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躲在角落里,把自己隐藏在徐义德的背后。徐义德比他矮半个头,他弯曲着腿,从徐义德的肩头望过去,房间里坐满了人,所以徐义德只好站在门口了。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坐在里面沙发上的梅佐贤的身上。梅佐贤皱着眉头,忧虑地说: “徐总经理说的对,我最近也感觉到了苗头不对。我们在厂里办事的人,大事体当然不清楚,上面的情形也不知道,就从我们小角落来看。和平常就两样。不说别的,就讲税务分局驻在我们厂里的驻厂员方宇同志吧,最近连影子也看不见了,好像税不要了似的。我们打电话到税务分局去,那边要么是没人接,要么是问你是哪一个——问的可仔细,像审问犯人似的。我就说,我是沪江纱厂的副厂长,找他有要紧的事体谈。那边总回答没有空没有空。为啥没有空呢?一点风声也不漏,再问,他们就把电话挂上。再说我们厂里的党支部书记余静同志和工会副主席赵得宝同志吧,他们也忙得很,常常出去开会。开啥会,到啥地方开会,谁也不吭气。开完会回来,神色很紧张,见了我们就远远离开,仿佛我们身上有啥龌龊物事会弄脏他们衣服似的,正面碰到也不大讲话。正如徐总经理估计一样,我也认为不是一个好兆头。” 徐总经理对坐在书桌边的潘信诚说: “信老,你们厂里的情形怎么样?” “我不大清楚,想来大体和‘沪江’差不多吧。”潘信诚稳重地把他厂里的详细情况避而不谈,因为他不完全了解今天来客当中的情况,如果走漏出去,传到政府首长的耳朵里,那是不利的。他说完了以后,看看四周的人,都是工商界的朋友,稍为放心一些。 “你的熟人多,接触的面广,总比我们要多晓得一些,”徐义德不放过潘信诚,他又追问一句,“信老,最近可曾听到新情况吗?” “这方面的情况,我没有阿永熟悉,他到处走动,是我们工商界的消息灵通人士。啥消息总是他先晓得。有些我们不晓得的事体,他也晓得。得把他找来。阿永在啥地方?” 第127页 一二七 冯永祥听到潘信诚在问他,他把腿更弯曲下去,完全躲在徐义德的身后了。徐义德一点也没有发觉,他说: ‘刚才在东客厅里看见过他,现在,可能还在那边。” 梅佐贤从里面沙发上站了起来,对徐义德说: “总经理,你这边坐,我请永祥兄来。” 梅佐贤走过来,徐义德移动脚步,冯永祥见自己躲藏不住了,他跨上一步,站在徐义德的左前方,伸出手来挡住梅佐贤的去路,笑嘻嘻地说: “不必去请,我冯永祥自己来了!” 宋其文说: “阿永躲在啥地方的?我们怎么没有看见?真奇怪。”“不奇怪,”冯永祥走上一步,站在大伙当中说,“我刚才心血来潮,掐指一算,晓得信老有事要找我,我就来了。” “我晓得,……”徐义德发觉冯永祥刚才从他身背后走出来的。 冯永祥生怕他的西洋镜被徐义德拆穿,连忙暗示徐义德: “德公晓得就不必说了。” 马慕韩和朱延年走了进来。在他们身后出现的是柳惠光和韩云程。坐位不够,大家谦让,反而多出空位没人坐了。梅佐贤从东客厅里端进来三把红漆皮的椅子,大家才陆续坐下来。朱延年没有地方坐,他靠在马慕韩旁边,在沙发扶手上坐下。他不死那条募股的心,紧紧靠着马慕韩。梅佐贤端了张红漆皮椅子坐在门口。冯永祥的坐位紧对着壁炉。他装出没有听见刚才大家谈话的神情说: “信老,你找我,有啥吩咐吗?” “你再掐指算算看。” “心血不来潮,掐指算不出。” “可见得你还不够灵。”马慕韩说。 “要灵,还是让我们的德公算算,他是铁算盘。”冯永祥和徐义德开玩笑。 徐义德对潘信诚说: “不要算啦,你说说就行了,信老。” 潘信诚把刚才大家所谈的内容扼要说了一下,旋即问冯永祥: “你说,究竟是啥事体啊?” “啥事体?”冯永祥觉得这个问题提的很奇怪,他反问潘信诚,“信老,陈毅市长在二届三次各界人民代表会议讲的话,你记得吗?” “没有多久的事,哪能会不记得哩。” 潘信诚想起史步云在这次人代会上代表棉纺业提出了上次谈的年终奖金那些问题,政府交给有关部门解决。 “陈毅市长在第二届三次各界人民代表会议上说,”冯永祥讲到这儿,整个书房里的客人都把面孔对着冯永祥,聚精会神地静听。书房里静悄悄地,可以听见外面客厅里乱哄哄的人声,和从楼上飘扬下来的美国爵士音乐。徐守仁正在楼上,紧靠着电唱机,一个人手舞足蹈地欣赏世纪末的美国爵士音乐。冯永祥俨然成为谈话的中心人物,他一本正经地小声地说,仿佛在保守机密似的。坐在远一点的人,像徐义德,他就听不大清楚。徐义德要求冯永祥讲高一点,大家都赞成。因为书房里的客人大多数都不是市的人民代表,没有听到陈市长的报告,显出特别关注的神情。冯永祥打扫了一下嗓子,说,“好,我讲高一点儿。” 梅佐贤从门口那边走过来,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冯永祥面前,巴结地说: “冯先生,先喝杯茶,润润嗓子,再说。” 冯永祥受人奉承惯了,他并不在意梅佐贤的殷勤和恭维,点点头,算是表示他的谢意。他并没有喝,向大家说:“陈市长说:为了贯彻执行毛主席‘增加生产,厉行节约,以支持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号召,我们必须大力地展开爱国增产节约运动,同时发动严惩贪污与反对浪费的运动,并以这两个运动为本市当前一切工作的中心环节。各机关必须厉行精简节约,调整机构,紧缩编制,精简人员,清理物资,提高工作效率,反对官僚主义,特别是,一定要发动群众大张旗鼓地严惩贪污和反对浪费。陈毅市长认为:特别重要是在我们上海市进行严惩贪污与反对浪费,因为上海市增产节约的任务重大,旧社会遗留下来的贪污腐化的风气包围着我们。我们如果不彻底严禁贪污,打破包围,我们在思想上、行动上便站不起来,便不能完成建设新上海的任务。陈毅市长号召:上海市各级政府人员及广大市民,在开展增产节约反对浪费运动时,立即与贪污分子划清界限,立即发动猛攻,非做到‘彻底消灭贪污罪行’绝不休止!”冯永祥一口气说到这里有点累了的样子,他端起刚才梅佐贤送过来的那杯热茶喝了两口,向大家扫了一眼。大家的面孔紧张、严肃。他接着说,“陈毅市长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军区司令员,中共中央华东局书记,又是上海市委第一书记。他讲的话,谁敢不照办?” 中共中央华东局书记和上海市委第一书记的话由冯永祥的嘴重复出来,冯永祥因此觉得自己的地位也蛮高,很神气地望了大家一眼。他的眼光最后停留在潘信诚面孔上,说: “信老,你说,干部门哪能不紧张?” “这个我了解,我在人代会上也听到陈市长这番话的。但是,为啥最近看不大见干部呢?问题在这个地方。”“哦,”冯永祥会意地说,“那是因为最近华东军政委员会发出了关于贯彻增产节约开展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和反对官僚主义斗争的指示,陈市长特地在上海市邮政局设置信箱,接受各界人民和公教人员等对于贪污、浪费和官僚主义行为的秘密检举和控告。三反运动这样大张旗鼓地雷厉风行地展开,你到啥地方去看到干部?这辰光,干部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别说沪江纱厂,税务分局派来的那位方宇驻厂员,就是再大的官,他首先得顾顾自己,至于啥税款呀,那倒是次要的。” 冯永祥的答复,徐义德仍然不满意。他问: “三反运动么,市面上倒听到一些风声,有的《解放日报》也登了,我们想知道的是:究竟三反运动是哪能反法啊? 永祥兄。” 潘信诚、宋其文和柳惠光他们都同意徐义德意见,异口同声地说: “对呀。” 朱延年加上一句,表示自己拥护姐夫徐义德所提的问题: “徐总经理所谈的,是我们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这个呀,问题报复杂。”冯永祥并不晓得中共上海市委和人民政府进行三反运动的真实的具体情形,但自己是大家公认的工商界的消息灵通人士,这件事体哪能不晓得呢?天下事冯永祥没有不晓得的。怎样把不晓得的事说成晓得,而且和真实的事实又不能相差太远,这是一个不小的难题。冯永祥抬起头来望着斜对面的书橱和书橱上的那个康熙年间的白底蓝花的大磁盘。他感到书房里的水汀烧得太热,解开深咖啡色的英国条子哔叽的西装上衣的钮扣,整理了一下那条大红呢子的领带,想了想,吃力地说,“三反运动主要是反对贪污、浪费和官僚主义,各个部门的具体情况不同,发生的事情不一样,采用的方法当然不能一律。共产党办事总是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实事求是,反对主观主义。三反运动,各个机关不同。” 冯永祥绕了一个大弯子,最后还是没说出一个所以然来。梅佐贤见到徐总经理把两道眉毛皱到一起,显然是不满意冯永祥的解答,同时,又表现出不好意思再问冯永祥。他为了投合徐总经理的心意,代他问冯永祥: “冯先生,你说一个机关哪能进行三反好不好?比方说市人民政府,或者是我们这个区人民政府哪能进行三反?” 徐总经理暗暗点头。他心里想梅佐贤究竟不愧为我们沪江纱厂的一名人才,问题提的明确具体,叫冯永祥躲闪不开。 马慕韩也希望知道一点“内幕消息”,他说: “阿永,谈一个具体机关哪能进行三反运动,我想,是很有意思的。” “很有意思是很有意思,可是我不能说。这是有关国家机密问题。我讲出来,就是泄露国家机密。乖乖龙的冬,这个问题太大了,我吃不消。我只有一个脑袋,没有两个头。你还是让我多活几年好,慕韩老兄。”他对马慕韩嗨嗨笑了两声,然后转过脸去朝梅佐贤瞪了一眼,觉得这家伙为啥这样不识相,在众人面前“将”了他一“军”,差一点叫冯永祥下不了台。幸亏冯永祥灵机一动,借口国家机密,挽回了难堪的局面。他怕大家再追问下去,连忙熬了车,把话题引到干部身上,说,“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说的,三反运动就是整干部。 但是,这个话在外边不能随便讲……” 第128页 一二八 冯永祥最后把声音压得相当低,暗示这几句话也属于机密范围之内的。 徐义德说: “干部是要整,太官僚主义了。”他立即想起花纱布公司的干部和区里的干部,一个一个熟悉的面影从他眼前闪过。他又愤愤不平地说: “一提起干部就叫人生气。别的方面我不了解,我也很少和他们打交道;花纱布公司和区税务分局的干部我可是清楚的,他们那个神气十足的官僚架子实在叫人吃不消,谈业务谈税法,老实讲,没有我们清楚;可是啥事体都得照他们的意见办,不然就给颜色看。我们有钱办厂,也不欠他该他的,凭啥要受这份气?诸位说,是不是?” “是呀。”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说得声音最高的是梅佐贤。 “幸亏毛主席领导的英明,来一个三反运动,整整这些干部,再不整,干部的官僚架子更不得了,恐怕眼睛都要长到头顶上去了。” “干部么,不可一概而论。”潘信诚伸出手来,指着徐义德,以他丰富的历世经验分析地说,“据我看,干部有三类:上级、中级、下级。一般的是上级好,中级差,下级糟。你刚才说的,是属于下级的干部,自然很糟糕。上级,那是无话可说。他们埋头苦干,艰苦朴素;办事认真,丝毫不苟;待人接物,和蔼可亲。你和他们在一道,感觉不到他是个大首长。我五十多年来,见过不少市面,接触过各式各样的大人物,从没有见过像中共这样的首长,他们可一点官僚架子也没有。” “信老分析的也有道理,但是中、下级干部不能一概而论。”马慕韩想起上海解放的第二天早上,他看到解放军睡在南京路两旁马路上的情景,叫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也根本没有听见过军队的纪律这样严明,入城以后,怕惊动老百姓,连门也不敲一下,就睡在马路上过夜,那些长官和士兵一样的睡在水门汀上。这样的好部队,老百姓哪能不喜爱?他不同意潘信诚对干部那种分类法,提出了异议,“拿解放军来说,进城睡在南京路上,没有惊动一家老百姓,这不能说‘糟’吧?” “那是部队,那些干部真是好,无话可说。”潘信诚也同意这一点,“我不晓得见过多少部队,北洋军阀的也好,国民党的也好,英国美国的也好,可是从来没有像解放车这样好的部队,那么守纪律,讲道理,叫人见了一点儿也不怕,真是古今中外少有的部队。” 潘信诚并没有正面回答马慕韩的不同意见,马慕韩听出来他的意思:一般干部吗,还是他的意思:中级差,下级糟。马慕韩第一次正式见到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干部是在外滩中国银行的楼上。那是上海解放没多久,陈毅市长召集工商界的人士举行座谈会,他心中有一种新鲜的异样的感觉:干部不论大小,一律穿着布衣服,有的穿黄色卡其布的军装,有的穿灰布的人民装。猛一下见到,叫你分不出哪一个是高级干部,哪一个是下级干部。上海解放快三年了,他们还是穿着朴素的布衣,生活也很节省,见了人和和气气,一点架子也没有。他最初觉得他们在农村待惯了,进城以后,一定会变,现在快三年了,可是还没有变。原来以为他们是所谓“土包子”,对于军事和农村工作有一套办法,城市工作,特别是经济工作就不一定能行,上海许多公共事业和一些大型工厂,军管会接管以后,派去的那些军事代表和厂长这些人,摸索一个时期之后,居然也熟悉了。这样一来,他对干部看法有些改变:他们不单是生活朴素,态度和蔼,平等待人,而且还有本事。国家大事交在这样的人手里,那是大有希望的,会给中国人出一口气。他对潘信诚说: “我虽然年纪轻,接触到政府的干部也不多,但不论上级也好,中级也好,下级也好,我觉得他们能力很强,经验丰富,尤其是生活朴素,不爱钱财,确实叫人佩服。他们那个完完全全为人民服务的伟大精神,真是天下第一!对我们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 “我不大同意慕韩兄的说法。”徐义德想起一个多月以前梅佐贤还代他送了两百万块钱给驻厂员方宇,怎么能说是干部不爱钱财呢?他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们生活朴素是真的,不爱钱财,我看不见得。钱,谁不爱?如果照信老的分类法来说,也有三种人:一种人是心里爱嘴上也爱;一种是心里爱嘴上不爱;第三种是心里不爱嘴上也不爱。现在的干部多数是第二种,如果你送上钱去,保证不让第二个人晓得,你看他要不要?我徐义德担保:他一定要。” 马慕韩摇摇头: “德公,你这个说法,要考虑。” “我有亲身的经验。”徐义德坚持自己的意见,他看了梅佐贤一眼。 梅佐贤懂得他指的是方宇。梅佐贤说: “我同意徐总经理的意见。” “就是有亲身的经验,也不能以局部代替全部,更不能以个人的经验下结论。我们要从全面看问题,要从历史发展看问题,要比较的看问题……” 马慕韩在上海解放后就不断买毛泽东主席的著作和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的著作看,学了不少新知识。在工商界朋友当中,他是比较有点修养的。他这几个看问题的方法把徐义德说得哑口无言。他心里不服,可是弄不清那些新名词,有理也说不出。他不言语,只是对马慕韩一个劲地摇头,表示不同意。朱延年从马慕韩的沙发扶手上站了起来,向大家点了一点头,态度很谦虚,语气却坚定,说: “借这个机会,我想向诸位报告报告福佑药房的具体情况……” 马慕韩一听到朱延年要报告福佑药房的情况,马上就预感到他又要大煞风景,在林宛芝三十大庆的日子来大力募股了。他厌恶地盯了朱延年一眼,想离开他远一点,书房里没有一个空座位,突然离开朱延年也容易引起旁人的诧异。他不动声色,把头转过去,注视挂在墙上的那幅《绔扇仕女图》。 朱延年没有注意马慕韩的表情,他兴致勃勃地说: “福佑药房复业不久,从苏北行署卫生处来了一位张科长,刚开头,连根香烟也不肯抽我们的,吃饭更不必说了。我们送过去一双黑皮鞋和一套深灰色的哔叽人民装,起先一定不要,劝他先穿了再说,到后来就一直穿到苏北去了。送他礼物不肯要,我们把它放到火车的行李架上,他也带到苏北去了。最初不敢当面送饯,只说是借点钱给他零用,他就放手化用了。第二次,我们又送了一些钱放在他房间里,他化了,从来一字不提。到娱乐场所吧,比方讲跳舞厅,开头也不肯去,带他去一二次,以后就自动去了,跳完了,就把一个很漂亮的舞女——叫徐爱卿的带到旅馆去了。公家机关的干部总是这一套,心里爱钱嘴上不敢爱。以后,我们摸清了这个底细,不管他同意不同意,你照办,坚持做下去,只要不让人晓得,他们最后总是接受的。十拿九稳,没有一个干部不是这样的。” 徐义德的嘴上露出了笑容,说: “我说的,对吧?慕韩兄。” 马慕韩听见朱延年并不说募股的事,而是谈了张科长的例子,这些事吸引了他的注意和兴趣。他没有正面回答徐义德的话,转过脸来,对朱延年说: “你谈下去。” 朱延年见自己的一番谈话引起了马慕韩的兴趣,他扬起眉头,得意忘形地说: “哪个干部到了我们福佑药房,总逃不出我朱延年的手。不但生意一定是给福佑做下来,而且人也会慢慢变成福佑药房的。他们自己单位的生意一定给福佑做自不必说,就是他们有联系的别的单位,也会介绍来的。每次介绍生意来,我也不亏待经手人,不是寄点钱去,就是送点礼物去。他们要办货,上哪一家都是一样,到福佑来,自己有油水,何乐而不为呢?老实说,我们福佑药房是干部思想改造所。任你是哪一个干部来,只要跨进福佑的门,思想就一定会得到改造。因此,我们福佑的生意越做越大,经常联系的客户几乎遍及全国,有一千九百四十二家,今年六月份的营业额曾达到三十六个亿,现在还在发展……” 马慕韩听到这里生怕他又要拉到募股上头去,当着这些朋友的面,再要拉他入股,他是很难拒绝了。他连忙插上去说: “福佑药房是干部思想改造所,那么,你是所长了。”“不敢当,不敢当。”朱延年谦虚地说,“我不过在这方面多出点主意,具体的事情还是靠伙计们去做。” 韩云程工程师不大接触工商界的这些人物,平日尽在数字里过日子,今天听了朱延年的宏论,他暗自吃了一惊,深深感到自己晓得的事体太少了。拿朱延年和徐义德一比,显得徐义德大为逊色了。他感叹地说: “想不到福佑药房做买卖还有这一手……” 柳惠光早听说福佑招待客户的一些情形,但是没有今天这般具体。早一会儿和马慕韩、韩云程一道听朱延年谈福佑药房发达的情形,当时的嫉妒现在已变为轻视,甚至是不屑一顾了。这样做法,风险太大,就是赚钱,将来也会出毛病的。他不再嫉妒福佑药房,内心安于利华药房的营业情况了。 他听到韩云程的感叹之词,接上去说: “我们延年兄的花样经多的很,别人想不到的事体,他都做得出。” 这几句话说得朱延年心里不大舒服,在座的只有柳惠光知道他的底细最清楚,怕他再说,连忙顶过去: “别给我高帽子戴,惠光兄,你也不推板。” 徐义德的意见得到朱延年的有力的支持,他指着挂在上沿墙壁上那幅《绔扇仕女图》说: “金钱与美人这两关,谁也逃不过。你们看看这是一幅唐朝的古画,这几位宫女画得多美丽!谁见了能不动心呢?干部跳舞当然找最漂亮的舞女跳。有了金钱和美人,你要干部做啥,他不肯,才怪哩。” 潘信诚闭目遐思,想起他从香港回到上海,曾经看到上海解放初期英文《字林西报》的一篇社论,感慨万端地说: “唉!英国人是有眼光……” 第129页 一二九 大家对金钱与美人这两个问题正有兴趣的时候,忽然听潘信诚说了这么一句,大家都以莫名其妙的眼光注视着潘信诚。宋其文问: “信老,你怎么忽然岔到英国人身上去了?这和我们的谈话内容,有点风马牛不相及啊!” “大有关系。”潘信诚说,“上海解放初期,《字林西报》有篇社论,说上海是一个大染缸,不管你啥政党来,都要变色的。那意思是说,就是共产党来,也要被上海改变的,也要变色的。我听了延年老弟的一番话,心里很有感触,要修正我刚才的看法。以我五十多年的经验来说,我发现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每当哪一派得势上了台,开头都是勤勤恳恳朴朴素素地办事,总是得人心的。可是,不久,政权建立起来,生活富裕了,过的写意了,就起了变化,慢慢失去了人心。我们中国受帝国主义压迫了百把年,统治阶级也不争气,尽和帝国主义勾结,一点可怜的民族工业总抬不起头来,老大的中国富强不起来,也独立不起来。自己捧着一个金饭碗在人家面前讨饭吃。我原先以为共产党不同,想不到上海解放还不到三年,干部已经起了变化。上海这染缸,……这可怕的染缸……”潘信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这一声叹息,使得大家都闭住了嘴,不知道说啥是好。书房里静静的,草地上暮色苍茫,打羽毛球的大人和孩子的叫喊声低下去,有些人就走进客厅里来。楼上徐守仁已经把电唱机关了,再也听不见世纪末的美国爵士音乐。客厅里的乱哄哄的人声比刚才更高。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稍为注意一下,可以听到西客厅里有人在唱《捉放曹》:“将此贼好一比井底之蛙……”此外,还可以听到搬动桌椅和放置筷子碗碟的音响…… 梅佐贤坐在书房门口那边,伸过手去把电灯扭开。灯光照耀着古色古香的书房,给潘信诚叹息了一声因而沉闷起来的空气,让电灯一照,大家情绪又仿佛活跃了起来。肃静中,马慕韩开口,打破了沉默: “信老,你是用旧眼光看新社会。我不同意。你说的情形,过去确是如此,那是反动统治阶级,改朝换代,他们的阶级本质决定他们一定要起变化的,有的变化迟些,有的变化早些,但是一定要变化的。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政党,他们不会的。” “这件事,慕韩兄,你可不能给人打包票。”徐义德完全同意潘信诚的意见。 “不是我要给人家打包票,共产党硬是和别的党派不同么。” “何以见得?”潘信诚不慌不忙地问。 “自然有道理,我亲眼看见的啊。”马慕韩回忆地说,他仿佛又回到朝鲜前线,“在朝鲜的志愿军,就是原来的解放军,他们住在坑道里,有时连水也喝不上,用雪化成水来喝,不怕多么强烈的炮火,个个争先恐后,受了伤也不下火线。过去只听说解放军生活艰苦,打仗勇敢,我却没见过。我在朝鲜前线慰劳,可是亲眼目睹的,他们一点也没有变。” “共产党的军队确实管教的严。不过,军队在城市里住久了,也很难说。”潘信诚还是相信《字林西报》的论调。 “不,信老,我见到的志愿军,有的是从上海开去的,他们在上海驻防过。” “哦?”潘信诚感到有点惊奇。 “信老担心的很对,一般干部就很难说了,有些干部,我也是亲眼看见的。”徐义德支持潘信诚的看法。 “当然,十个指头有长短,不能说每一个干部都很好,陈市长在一次会上,也说过这个问题,他说共产党早注意这个问题,可以防止,因为共产党有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武器,也就是毛主席说的每天要洗洗脸,我相信他们是不会腐化的。” 冯永祥给朱延年“将”了一“军”之后,一直保持着沉默,他怕露底。马慕韩提到陈市长,他立刻支持他,表示自己也了解这件事,大声地说: “慕韩兄的话对,我也听陈市长这么说的。我相信共产党不会腐化,有毛主席领导一定不会腐化,绝对不会腐化。”“现在还难说,”潘信诚的口气已经有了一些改变,“走着瞧吧。我的眼光也许旧了一点,不过,我是一番好意,但愿共产党能把中国弄好。” 马慕韩坚持他的意见,说: “目前正在进行三反运动,事实说明共产党不会腐化。这个运动就是为了挽救那些贪污、腐化、浪费的干部的。” 一提到整干部,徐义德的兴趣就来了。他说: “对,这些官僚主义的干部是要整……” 徐义德的话还没有讲完,忽的,冲进来一个穿黄皮茄克的青年,乌而发亮的头发向前飞起。他大步跨到徐义德的面前,像个小孩子似的,没头没脑地说: “爸爸,开饭啦。” “等一等,我们正在谈心哩。” “不,”徐守仁靠着徐义德的膝盖摆了摆身子,说,“我肚子饿哪。” “客人不叫饿,你叫饿,”徐义德轻轻拍一下他的大腿,说,“没一个规矩。告诉他们,等一会开。” 徐守仁站在爸爸面前不肯走,撇着嘴说: “外边的客人都等着哩!” “那就吃吧。”潘信诚给马慕韩批评了一下,心里不高兴,可又说不过这些年青人,感到自己是老了,但又不完全服老。他本来还想多讲一点,驳斥马慕韩,一看今天人多口杂,不是说知心话的地方,他就放了一步,借口吃饭,站了起来,说,“我也饿了,等会再谈吧。” 宋其文、柳惠光他们也站了起来。徐义德把手指着书房的门,对大家嚷道: “各位请。” 第130页 一三零 第五十章 吃过晚饭以后,杨部长走进长宁区税务分局的“三反”办公室,急着问秘书叶月芳: “方宇坦白了没有?” 叶月芳从她灰棉列宁装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冲皮的笔记本来,打开里面记录,向杨部长汇报今天的情况: “根据小队长指示,这两天我们对他采取大会轰、小会挤的方法,有时候,用材料点他一下。他顽强得很,还是不肯坦白。这些留用人员脑筋旧的很,态度特别狡猾。不怕你的火力多猛,他就是不吭气。有人急得没办法,恨不能过去痛痛快快打他两记耳光。” “打两记耳光能解决问题吗?” 叶月芳给杨部长突然一问,倒愣住了。她想了一阵,说: “当然不能解决问题。” “这就对了。”杨部长笑了一声,说:“打‘老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打有经验的‘老虎’尤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不仅需要勇敢,我们更需要的是智慧。一定要掌握材料,进行调查研究,动脑筋、用智慧。光靠斗争会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方宇的材料,你们小队长研究了没有?” “看了一下,说研究,还谈不上。” “有勇无谋,哪能作战呢?前天我不是在汇报会议上谈了这一点,你们为啥这么急的就展开攻势呢?” “因为运动进入第二阶段,要领导群众,集中力量,向大贪污犯发动猛烈的进攻,不抢时间来不及啊。” “进攻没有作战计划,没有准备,单抢时间,行吗?” 叶月芳合上红色冲皮的笔记本,低着头,望着别在列宁装左胸前的红色天安门的国庆节的纪念章,忍不住笑了: “不行。” “通知你们的小队长,停止进攻,不要再开斗争会了。这样没有准备的进攻,实际上是在‘老虎’面前暴露我们的弱点,增加他顽强抵抗的信心。” 叶月芳同意杨部长的分析,点了点头。 “方宇大概也让你们攻得昏头昏脑的了,叫他休息一下,清醒清醒头脑。你和小队长今天集中力量研究方宇的一切材料和线索,提出你们的意见,送来给我看,批准你们的计划以后再进行。” “好的。”叶月芳坐到自己的办公桌那边,开了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夹子来,送到杨部长面前,说:“这是今天各小队的书面汇报和统计数字,现在要看吗?” “留在这里好了。” “我找小队长研究方宇的材料去,有啥事体,派人来叫我好了。” 叶月芳走出去,她轻轻把门关上。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中旬,中国共产党上海市委员会转发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大张旗鼓地展开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斗争的指示》以后,在十七日紧接着召开了市委扩大会议,市府党组干事,和各市区与市郊党委正副书记都列席了会议。由市委第一书记陈毅同志传达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关于《精兵简政、增产节约、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决定》,陈毅同志指出:“武装斗争阶段转入工业建设的过渡时期行将结束,今后则是为国家工业化而斗争的时期。懂得这一点,才能正确理解中央决定的重大意义。一九五二年是工业建设准备的最后一年,要做的工作很多,而中心环节是精兵简政、增产节约、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这些工作做不好,不仅不能保证各项任务的完成,而且还会影响我们已经取得的伟大成绩。”最后,陈毅同志号召上海各级党组织要为执行中央这一伟大正确的决定而斗争。 中共长宁区委根据中国共产党上海市委员会的指示,正确地展开了三反运动,并且已经从党内推向党外。为了加强重点单位的领导,特地把区委委员和各部的负责人派出去掌握。统一战线工作部杨健部长被派到财经队。他把重点放在税务分局这方面。到了税务分局,他了解了一下全面的情况,感到问题相当严重。整个税务分局的工作人员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原来伪税务局的留用人员,党团的力量很弱,进步骨干也不多。税局人员和资产阶级关系特别密切,其中贪污问题必然严重。他根据税务分局的行政组织,以科为单位建立了小队。他亲自领导一个小队,因为干部不够,同时也因为注意培养他的助手,就把区委统战部的秘书叶月芳派到一个小队去,要她协助小队长首先突破长宁区税务分局在沪江纱厂的驻厂员方宇。他刚才听了叶月芳的汇报,有点不放心,准备自己抓一抓方宇这个问题。 他坐在办公桌面前,打开夹子,仔细研究今天各小队的书面汇报。最后,他又想到方宇。深夜临睡以前,他打电话问叶月芳小队关于方宇问题研究的情况。她说正和小队长在突击,估计明天可以缴卷。 第二天上午,叶月芳果然把研究好了的方宇的材料送来,并且提出作战计划。除了大会轰小会挤以外,加了一条——压的方法。另外,他们要求杨部长支援——找方宇个别谈一次话。杨部长看完了方宇的材料,对叶月芳说: “昨天我同你说,你们有勇无谋,哪能作战?我看了书面汇报,你们虽然注意发动群众,但是侦察工作做得很差。指挥官对虎性缺乏了解,只是满山遍野乱放空炮,到现在一只老虎也没有捉到。战罢归来,群众自然疲惫不堪,加把劲,就产生了急躁情绪,恨不能打他的耳光。现在你们研究了他的材料,也提出一些意见,比较好。可是你们也只有三个办法,轰、挤和压,对方宇这样的人这三个办法不行。” “不能用吗?” “不是不能用,而是没有用处。” “哪能办法呢?”她睁大了两只眼睛。 “得另外想办法。你想想看。” 她咬着下嘴唇,想了一阵,轻轻地摇摇头: “想不出。” “最近市委总结的经验忘记了吗?” “查、算、劝!” “对!对方宇这样的人,特别要根据市委指示,用这三件法宝。” “你不说,我们倒差点忘了。” “比方说,他承认解放前确实按月收过资本家的津贴,就要查问:“从啥辰光收起的?收到啥辰光为止?一共收过多少?每次收多少?解放以后为啥不收?你不收,资本家不会不送的。特别是上海解放初期,资本家一定送,只要他承认解放以后收过一次——不管收啥——就好办了。既然收过一次就有可能收过第二次第三次。经过查和算,他一点一滴承认了,然后,要劝。你们必须调遣得力干部,加强侦察工作,研究虎性,及时掌握情况,集中力量突破一点,然后巩固成绩,扩大战果,才能获胜。今天下午你们小队自己开会总结一下过去几天的经验,并且把方宇各方面的情况分析研究一下,使得每一个战斗员都了解情况,了解作战布署,然后到深山密林里去搜索老虎就有把握了。今天不要去找方宇,让他休息一整天。等你们小队初步总结做好,作战布置传达了,明天再找他开小会。” 第131页 一三一 叶月芳一边听杨部长讲,一边打开红色冲皮笔记本刷刷地记着。杨部长讲完,她感到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是对付顽强老虎方面所最需要的力量。过去以为对方宇这样的人实在没有办法了,听杨部长抓住关键问题冷静地进行分析以后,觉得对方宇这样的人实在太有办法了。那股力量产生了信心。她向杨部长保证: “我们小队全体队员一定根据你的指示,满怀信心地上山打虎,不捉到老虎,誓不回来。” “我祝你们成功。你们一定成功。勇敢加智慧,就是胜利。”“不过,我们还希望你不断地给我们指示,给我们支援。” “那没有问题。” “你是不是可以找方宇个别谈一次话呢?”叶月芳想起了小队长在作战计划上的要求。 “如果需要,当然可以。” “那我们的信心更高,明天一定解决方宇的问题。”叶月芳拿着作战计划准备去了,她想即刻把杨部长的指示告诉小队长,早点准备,好上火线战斗了。她脸上闪着得意的笑容,心里想:方宇这只“老虎”眼看着就要捕获到手了。 杨部长见叶月芳兴高采烈,怕她让预期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叶月芳是一个里外如一的人,她内心有啥,面孔上立刻就反映出来。她好胜,同时,还有一点虚荣心。上海解放以后,她首先穿上二尺半的灰布列宁装。原来在上海工作的一些女同志初穿上这身灰布衣服还有点不习惯,她却感到很自然,经常穿着那身灰布列宁装在众人注目的地方出现。此外,她对各式各样的徽章感到很大的兴趣,尤其是一个新的纪念章——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在上海一出现,她总是千方百计地想法去弄来,别在胸前,有意走到熟人面前给他们看。做起工作来,就忘记了一切,不完成组织上给她的任务,她绝不放手。即使三天三夜不睡觉,她也不叫一声苦。她经不住表扬,但受得起严厉的批评。杨部长熟悉她这些特点,在思想和工作上,他对她抓得比较紧。杨部长留下了她,提醒她别让可能到来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说: “叶月芳同志,你记得我们三反运动第二阶段的主要任务吗?” 叶月芳拿着作战计划站了下来,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严肃地说: “第二阶段的主要任务是进一步在机关内部展开坦白检举运动,并与工商界的坦白检举运动结合起来,造成内外夹攻的形势,集中力量追捕大贪污犯。” 说完以后,叶月芳的两只大眼睛注视着杨部长的表情,她怕自己回答的不完全。其实她记忆力和她所做的会议记录一样,在整个区委是出名的,什么文件经过她的手,只要杨部长一提,就可以把整个内容说出来,马上找给杨部长看。任何人参加区委统战部的会议,看到自己发言的记录没有一个人不赞赏的,不但记得一点不漏,最难得的是保持着发言人的口吻,丝毫不差。她是统战部有名的活字典。她见杨部长点了一点头,她松了一口气。杨部长说: “市委的指示你记的很清楚,这很好。问题是怎样才能追捕大贪污犯呢?要打大‘老虎’,首先要把中小‘老虎’搞清楚,这样,大‘老虎’的尾巴就露出来了。目前税务分局的中小‘老虎’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因此,大‘老虎’还躲藏着。我们的任务还很艰巨,不要小胜即骄,要永远保持清楚的头脑。” 叶月芳的弱点给杨部长几句话指点出来。她的脸像是西方的晚霞。她静静站在那里,仿佛是在暑天,热得头上冒气,给一盆冰凉的冷水浇下来,脑子里感到凉爽和清醒。 杨部长接着说: “就是方宇问题也不会一帆风顺,进行起来可能还会有波折。这一点,我们要有充分的估计。毛主席指示我们: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争取最好的前途。面对顽强的‘老虎’,我们不可以过早的乐观,当然,要有坚强的信心。纵然方宇问题顺利解决了,也只是突破一点,我们还要巩固成绩,扩大战果,才能取得全胜。最近区里要召开坦白检举大会,我们要特别努力,配合区里的这个大会。反过来,区里的这个大会,又会推动我们这里的斗争。” 叶月芳羞愧地低下了头,她觉得自己刚才过于乐观,忘记了摆在面前的十分艰巨的任务。 杨部长批评了她以后,又鼓励道: “你们只要永远保持清醒的头脑,我相信:你们会不断取得胜利的。” “那么,我去了,杨部长。” “好的。” 叶月芳迈着坚定的步子,稳健地一步步走去。 开过了小会,叶月芳走进了杨部长的办公室,嘟着嘴,半晌没有说话。杨部长料想情形一定不大好,问她: “方宇没坦白?” “他什么也没有坦白,只承认解放以后受过梅佐贤厂长的一只马凡陀金表,说这是私人交情,……” “别的呢?” “他说再也没有了。这样的人,我看他死也不会坦白的。” “他不是已经开始坦白了吗?” “啥辰光?”她大吃一惊,方宇坦白了,她为啥不晓得呢? 她不解地注视着他。 “你刚才说的呀,他收了梅厂长一只表,这就是行贿干部的一种方式。礼品也要钱买的呀。不是啥私交!为啥梅厂长不送别人的礼品,单独送他呢?送了一次以后,为啥不再送呢?这不是开始坦白一部分了吗?” “经你这么一说,倒是的。” “说了以后,他很恐慌吗?” “看样子很恐慌。他神色有点张皇失措。”叶月芳把召开小会的经过情形向杨部长汇报了,她说:“我们希望杨部长能找他个别谈一次话,好跟踪追击,巩固已得成绩,迅速扩大战果。” “你们对他交代政策不够。他有顾虑,不敢彻底坦白。” “我们第一次就给他交代了政策。这家伙顽强。” “交代一次是不够的,要反复交代,要交代的透。他现在已经露出‘老虎’尾巴来了,紧紧抓住尾巴,反复交代政策,是可以扩大战果的。” “你啥辰光找他谈呢?” “让我把他的材料再研究一下。” 三小时以后,叶月芳把方宇带进来了。他拘谨地站在杨部长面前,低着头,两只手不知道放到啥地方是好,一会交叉地放在胸前,一会藏到脊背后面,最后垂直在身体两旁。“请坐下。”杨部长指着他办公桌前面那张椅子对方宇说。 叶月芳端过一杯茶来放在方宇面前。 第132页 一三二 方宇莫名其妙了。他听说杨部长找他谈话,他迟疑了一阵子才走。临走,他又向房间四周留恋地看来看去,好像是进行最后的告别。他想打个电话告诉家里,说他今天晚上可能不回去了。那就是说,他准备进监狱。他后悔不该坦白出曾经受过梅厂长的马凡陀的金手表,讲出去以后,果然杨部长找去谈话了。见叶月芳站在旁边,他不方便给家里打电话,怕给叶月芳察觉出自己的心思。他心一横,抱着横竖横的心理,跟她来了。走进杨部长的办公室,没有看见公安局的人员,他就有点奇怪;杨部长和叶月芳那么客气,他更奇怪了。他坐在杨部长面前,还是不敢抬头,也没有喝茶,以一种等待宣判的心情在静坐着。 杨部长窥出他这种紧张的心情,特地缓和一下空气,轻描淡写地说: “方宇同志,不要太紧张,我们随便谈谈。” “方宇同志,”方宇想起自己过去的罪行,听到“同志”两个字感到有点惭愧。一个贪污分子值得杨部长称做“同志”吗? 他抬起头来,口吃地说: “杨部长,我,我……” “你怎么样?方宇同志。” “我,我不配称做同志,你待我太客气了。” “这没有啥。”杨部长望着他的面孔说,“你不要老是想着你是留用人员。你要晓得,你是国家政权机关的干部,你是国家的工作人员,为人民服务的人。你不要以为自己是雇员,站在政府机关以外,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就错了。” “不要站在政府机关以外,是国家政权机关的干部。”方宇仔细回味着杨部长的话。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单是一个按月拿一百一十个单位的雇员,而且是政权机关中的一个干部,一个为人民服务的人,不是一个为一百一十个单位服务的人。每月发给他一百一十个单位只是他为人民服务的报酬。他的工作,要对政府负责,要对人民负责。他想起那一次透露给梅厂长关于七月一日加税的消息,给国家给人民带来多少损失啊。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他的手抓着面前的那杯茶,可是不喝。他说: “杨部长,你说的对,我是有些雇员思想。我对一些问题看法常常很糊涂。” “看法糊涂,思想错误,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要分析思想错误的根源,找出正确的看法,纠正错误。我们做工作不可能完全不犯错误,只是有的人犯的错误多一点,有的人犯的错误少一点;有的人犯了错误,发现错误,改正错误,努力避免再犯错误;有的人犯了错误,自己不承认是错误,或者是别人指出了他的错误,他企图掩饰错误,甚至保护错误,寄托在侥幸上,不想改正错误,一错再错,就铸成大错了。对后一种人,我们要帮助他,这是我们的一种责任。当然,他自己也要检查自己。” 杨部长锐利的眼光停留在方宇的脸上。方宇的面孔感到热辣辣的。他慢慢把脸偏过去,发觉坐在杨部长背后的叶月芳的两只大眼睛正对着自己。他努力保持着冷静,很自然地把头又低了下来。“对后一种人,我们要帮助他,这是我们的一种责任。当然,他自己也要检查自己。”杨部长这几句话在他的耳朵里轰鸣着,冲击着,好像汹涌澎湃的海浪,以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拍击着海边的悬崖。他感到杨部长这些话是针对着自己讲的,却不提自己的名字,态度又那么和蔼亲切。他听了心里很舒服,又很难受。 杨部长见他不言语,十分关怀地问他: “你觉得哪能?” “你说的对,杨部长。” 杨部长接下去说: “譬如这次三反运动,从第一阶段中充分证明:资产阶级向我们进攻,如同水银泻地一般,无孔不入。在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下,国家的财产遭受了严重的损失。有许多干部被腐蚀了,犯了错误。上海解放以后,资产阶级不惜用一切手段来勾引我们的干部,来毒害我们的干部。一部分立场不坚定的干部,特别是受旧社会影响比较深的干部,中了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有些干部中了糖衣炮弹自己还不清楚,他们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资产阶级盗窃国家财产的代理人。资产阶级有的还直接派遣代理人钻到我们政府机关、国营企业内部来,利用职权的便利,大量地盗窃国家的财富。” “那太可怕了。……”方宇说了一句,又不说了。 “如果我们不把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坚决予以反击,取得胜利,那我们就会有极大的危险。所以毛主席指示我们要大张旗鼓地开始三反运动!” “是呀,一定要反击,要痛痛地反击。” “你的意见很对,要痛痛地反击。”杨部长鼓励他,说,“反击,每一个中了糖衣炮弹的人都要参加反击。有了他们参加,反击起来更有力量。因为他们中了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受了资产阶级的勾引,受了资产阶级的毒害,用他们亲身遭受的腐蚀,暴露出资产阶级的罪行,引起人们的公愤和警惕,打退资产阶级的进攻,同时也是挽救了自己。” “挽救自己?”方宇脱口而出,发觉自己露了马脚,立刻又收回来,说,“是呀,同时也挽救了自己。” “有些人犯了错误不敢讲出来,他的脚陷在错误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啊?有这样的人?”方宇故作不知地问。 “有,而且不少。”杨部长说。 “为啥不敢讲呢?真奇怪。”方宇说。 “不奇怪。”杨部长解释道,“因为有顾虑,怕说出来的后果,其实,不说出来,那后果才是不堪设想哩。我们从来对于承认错误、决心改正错误的人总是宽大的。在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之下,不少人负伤了,不少人倒下了。毛主席号召我们大张旗鼓地进行三反运动,就是为了医治这些人的创伤,就是为了挽救这些人。只要把创伤在人民面前和党的面前暴露,受伤的人才会得到治疗,才会成为一个健康的人。” “那是的,那是的。”方宇的声音有点发抖。他仔细考虑着“我们从来对于承认错误、决心改正错误的人总是宽大的”这句话,他心上的乌云逐渐散去,开朗了。一个响亮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回绕着:“要把创伤在人民面前和党的面前暴露。”不晓得啥地方来的一股勇气支持着他,鼓励着他,要他把隐藏在心的深处的话说出来。他果断地抬起头来,对杨部长说: “我,我……”方宇张开嘴,又把话吞了回去,踌躇地改了口说,“我只是收了梅厂长的一只马凡陀的金手表,我已经坦白了,我希望受到应得的处分。” “我知道你收过梅厂长的马凡陀金手表,这只是他送给你的东西的一部分。你说,他送了一只手表以后,从此他就不送你别的东西吗?他送你的东西竟无目的吗?那他为啥不送给别人呢?为啥解放以前按月送你的津贴,解放以后忽然就不送呢?为啥这么巧,不早不迟,恰巧在上海解放那天以后就不送呢?你知道,我们中国有句古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上海这样轰轰烈烈大张旗鼓地进行三反运动,你不讲,别人不会讲吗?昨天我们召开了工商界座谈会,资产阶级坦白了许多有价值的材料,每一个厂商的负责人都谈了,沪江纱厂的梅佐贤也谈了。” 方宇大吃一惊,他圆睁着两只眼睛,望着杨部长: “梅佐贤!” “唔,梅佐贤也来了。”叶月芳坐在杨部长的背后,插上来说。 “隐瞒是隐瞒不了的,只有坦白,彻底坦白,承认错误,决心改过错误,才会受到宽大处理。我不忍看见一个干部陷入到错误的泥沼里而不去救他。” “我……我……我……”方宇好像突然变得口吃了,他一直在讲着“我”,可是说不出其他的话来。梅佐贤那张露着两个酒窝的长方型的面孔在方宇面前出现。他想起那天在沪江纱厂厂长办公室的情形,梅厂长把马凡陀金表放在他面前,说:“我们是老朋友,这表是我的。我今天送给你,留个纪念。我晓得,共产党反对送钱送礼的。这也不是礼物,这是我们两人的私交,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还有谁知道呢?我绝对不会对人家说的。”从此,他就接受梅厂长一次又一次的礼品和金钱。想不到来了三反运动,还召开了工商界座谈会,而且梅厂长在座谈会上还谈了话。梅厂长啊梅厂长,实在太不够朋友了。梅厂长的那副笑嘻嘻的面孔和杨部长诚挚关切的态度,成了一个极为鲜明的对比。杨部长刚才所讲的每一句话,起初以为是讲的第三者,与自己无关。现在想起来,都是针对着他的。杨部长像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慈母,抚摩着儿女所受的创伤,想早一点把他们治好。方宇感到再不讲出来,实在太对不起杨部长了。他本想一口气把自己所犯的错误都讲出来,可是自己很激动,情绪很乱,不晓得从啥地方说起。 叶月芳在旁边忍不住对方宇说: “杨部长这样苦口婆心劝你,你不坦白,还有啥顾虑?” 方宇皱着眉头,心里想是不是杨部长要他再坦白一些,然后今天就逮捕他;还是真的坦白了并不严办呢?他看不准,便站了起来,向杨部长试探地恳求道: “杨部长,可不可以让我回去仔细想一想,有些事体,时间久了,实在记不详细。” “完全可以。” “我现在可以去吗?”他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眉头开朗了。 “你现在可以去。”杨部长也站了起来,送他到办公室门口,亲热地握着他的手说,“你想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方宇一走出去,叶月芳马上焦急地走到杨部长面前,问: “你刚说动了他,为啥又放他走呢?” “不放他走,”杨部长幽默地说,“留他在我的办公室困觉吗?我这里也不是旅馆。” “不是这个意思,”她辩解地说,“意思讲,要他坦白。” “他还没有想好,哪能坦白?” “一回去,又会变了。” “怕他变过去不坦白吗?” “是呀!”她急得胖胖的圆脸上的两只眼睛睁得更大。“那要他再变过来,”杨部长说,“思想基础不巩固,是不会坦白的。一次不够,我可以再和他谈一次。” 她听见杨部长答应谈第二次,而且显得很有把握,她高兴得跳了起来,鼓着掌,说: “那好,那好!” 第133页 一三三 第五十一章 “你说,这样做法,好啵?”赵得宝问陶阿毛。 陶阿毛刚才听老赵谈了一通重点试纺的道理,他料到这绝不是赵得宝个人的意见,一定是党的意图,通过他来了解群众的反映。他想摸一摸重点试纺的“底”。他显得非常关心厂里最近生活又难做的情况,试探地说: “重点试纺好倒是好,行啵?” 陶阿毛的眼光停留在秦妈妈和汤阿英的脸上。 下了工,谭招弟洗了手,换上衣服。做完了一天的生活,她松了一口气,腿累的有点发软了。她匆匆走出了车间,希望早点回家休息。在路上,秦妈妈叫住了她: “招弟,走得那么急做啥?有男朋友等着吗?” “怎么和我开起玩笑来了?秦妈妈。” “好,没有男朋友等着,”秦妈妈赶上一步,和谭招弟并排走着,说,“那你和我们一道走吧。” 谭招弟放慢了脚步,问秦妈妈: “这两天粗纱间生活怎么样?” “害摆子病,忽冷忽热,一时好一时坏。” “细纱间呢?”谭招弟的眼光对着汤阿英。 “也在打摆子。” “啥路道啊?”谭招弟迷惑不解。 “大舞台对过——天晓得①,好不了几天,生活又难做了。”秦妈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①大舞台是上海经常演出京剧的剧场,对面有一商店,招牌是“天晓得”。 “真怪,我们车间也是的。自从上次开了劳资协商会议,确确实实好了一阵子,最近一会儿好一会儿坏,这劳什子生活真难做。是不是细纱间又出了毛病?”谭招弟仍然认为生活难做和细纱间有关系。管秀芬从她们身后走上来,听谭招弟说细纱间,她忍不住抢上一步,用质问的口气对谭招弟说: “又是细纱间长细纱间短……” 管秀芬突然出现,谭招弟一时愣住了,说不上话来。 “恐怕不是细纱间的毛病,”秦妈妈给谭招弟解了围,她想粗纱间出的纱质量不太好,自然会影响到细纱间的生活和质量。她说,“这个问题很复杂。” “很复杂?”谭招弟怀疑地问。然后她回答自己:“我看,问题很简单。”但她看到管秀芬和她们肩并肩地走着,就没有说出口。 汤阿英听谭招弟的口气在责怪细纱间,管秀芬必然要和她顶嘴。上次在劳资协商会议上已经把问题摆在桌子上了,是原棉问题。谭招弟和管秀芬都没有参加这次劳资协商会议,对全厂的生产情况不了解,仍然陷在陶阿毛布置的车间姊妹互相埋怨的泥坑里。她不能眼看着自家姊妹闹不团结,得解开她们之间不和的结子。她说: “招弟,秦妈妈说的对,这个问题很复杂,有些情况你不了解,没有调查研究,不能随便怪这个车间那个车间,伤了自家人的和气。” 谭招弟听了这段义正词严的话,一时不知说啥是好。她的确不了解全厂的情况,凭她狭隘的经验,加上陶阿毛播下的挑拨离间的种子,不知不觉地在她思想的土壤里生恨发芽。虽然生动的现实已经说明生活难做不是由于细纱间生活做的不巴结,但筒摇间摇的是细纱间的细纱,总以为细纱间脱不了干系。经汤阿英这么一说,觉得有道理,自己的确没有调查研究,却夸夸其谈。可是她又看不出自己有啥不对的地方,自然不能承认错误,反而像是受了委屈似的,说: “就算问题复杂吧,但我也没有伤自家人的和气呀!” “你乱怪细纱间,不是伤自家人的和气?”管秀芬愤愤不平地说,“难道是同人家团结吗?” “不是我怪细纱间,你去看看这两天纺的细纱。”谭招弟不让步。 “细纱就算不好吧,也要仔细分析分析,不能乱怪别人,你没听秦妈妈说吗?问题很复杂,别把复杂的问题看的太简单了,摸到韭菜就当葱。”管秀芬忍不住又刺了她一下。“也别把简单的问题看的太复杂了!”谭招弟心直口快,性情急躁,对问题不善于冷静分析,就轻易下判断。她听不进管秀芬含着教训口吻的语气,立即回敬她一句。 “有话好好说,”秦妈妈拉着她们两人的手,心平气和地说,“你们两人别动肝火。” 她们给秦妈妈一说,谁也不好意思顶下去,默默地慢慢在煤碴路上向大门走去。当她们走到篮球场那边,赵得宝一眼看见了,便向秦妈妈她们招手。她们走过去,听赵得宝在和陶阿毛谈重点试纺的事,就站了下来。秦妈妈见陶阿毛问到自己,她望着赵得宝身子背后的篮球架子,在仔细想重点试纺哪能进行,当时没有答话。谭招弟想也不想一下,就说: “这啥用,浪费时间。” “为啥呢?”赵得宝耐心地问。 “反正生活不好做,试纺不试纺,还不是不好做。”她一想起最近车间生活的情形,心里就不满意,越说越生气,“各个车间也调查过了,工会开过会了,劳资协商会议也开过了,生活还是不好做。再试纺,顶多忙一阵子,过了几天,还不是外甥打灯笼——找舅(照旧)。我看,用不着重点试纺,只要各个车间把生活做好点就行了。” “这是啥意思?”管秀芬歪过头去问。 谭招弟毫不含糊地回答管秀芬: “没啥意思。” 管秀芬还要问她个明明白白,见赵得宝要说话,她就没有说。 “没有办法解决吗?”赵得宝问谭招弟。 “我也不是说没有办法,”她强辩道,“单试纺没用。” “试纺,瞧瞧毛病在哪里,为啥没用?”管秀芬顶了谭招弟几句,接下去讽刺道,“事情没做,就晓得没用,我们的谭招弟变成诸葛亮了。” 谭招弟一急,说话条理就差,她说不过管秀芬,也不服输,嘟着嘴讲: “我不给你说。” 第134页 一三四 陶阿毛接过去说: “我懂得招弟的意思,她说试纺不能解决问题,得宝哥,你把怎么试纺讲一讲,她懂得道理,就会赞成的。” 说完话,他的眼睛暗暗觑视着管秀芬,好像是在问她有啥意见,希望得到她的谅解。他并不反对管秀芬的意见,甚至对管秀芬的一切意见,他都赞成。他早就看中了管秀芬,最近更特别喜欢她。他觉得这个年轻姑娘逗人爱:高高的个儿,苗条的身子,聪明的眼睛,伶俐的口齿……在哪一个场合,人们都首先注意到她。她的谈吐,既锋利又富有风趣,吸引了每一个人。当然,她很厉害,特别是那张嘴,从不饶人。她就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你一不小心,要给她刺破了手;等你看到那绚丽的色彩和浓郁的芳香,又绝不忍离开。富有经验的陶阿毛,是懂得对付这样的姑娘的。他想,如果能够把她抓在手里,那对他会有莫大的帮助。他把自己的意图隐藏在心的深处,不仅不让别人知道,连管秀芬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即使忍不住要看她一眼,也是暗中觑一觑,生怕给她发觉。因为一个骄傲并且带点虚荣的姑娘,倘若你正面拚命追求她,她不但不理你,反而会增加她的骄傲和虚荣。倒是你对她很平常,不理她,甚至有点冷漠她,要是她心中喜欢你,她会想办法很自然地主动接近你;那时,你再退一步,她就更靠近你的身边了。 管秀芬没有注意他的眼光,更不了解他的心思。她正在想这个问题。听到陶阿毛提出,她马上赞成,表示自己也怀疑重点试纺是不是能解决问题。赵得宝向篮球场四周望望:西边一片浮云逐渐变得灰黯,黄昏迈着轻盈的步子悄悄走来了。篮球场上静静的,没有其他的人。厂长办公室的电灯亮了,说明梅佐贤还没有走。赵得宝压低了声音说: “重点试纺不是马马虎虎地进行,事先要有准备,每个车间都要组织一批人,严格监督。比方说,从清花间起,经过梳花间,粗纱间,细纱间,筒摇间,成包间,一直到试验间都要安排好人,先检查机器,后检查原物料,做好清洁卫生工作,再开始试纺。这样每一个车间都有人看着,纺出的成品,检验一下,就看出毛病在啥地方了。” 和谭招弟成为鲜明对照的是汤阿英,她不像谭招弟那样见了啥事体不假思索就反对,也不像谭招弟那样不仔细想想就赞成,她遇事总是深思熟虑,冷静地想好了才表示意见,一说出来,就坚定不移地去做,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她听赵得宝谈重点试纺也是这样。仔细听,仔细想,仔细分析,默默地没有表示意见。她认为这是关系全厂的大事,也是和徐义德他们的一场严重的斗争,必须认真研究,慎重安排,严格监督。 秦妈妈和管秀芬听赵得宝说得头头是道,她们表示赞成。 “我也赞成。”陶阿毛正面看了管秀芬一眼,立刻转过脸来让管秀芬注意自己,他担忧地提出意见,“酸辣汤要是破坏呢?” “他有啥法子破坏?”管秀芬问。 “我想,凡事总有可能破坏的,”陶阿毛只提出问题,答案要留给别人做,“秀芬,你的经验多,你说,是啵?” “我不晓得。”管秀芬给陶阿毛捧得她心里暖洋洋的,她把头低了下去。 “这个,”赵得宝一眼望见梅厂长的办公室的电灯熄了,他就没说下去。一会,梅佐贤挟了一个黑色的牛皮公事包走出来。他坐进那辆黑色的小奥斯汀,机器顿时发动,汽车前面的两盏小灯也亮了,它经过篮球场,慢慢向门口驶去。等小汽车开出去,大铁门砰的一声关上,赵得宝才又接着说下去: “要破坏当然是有办法的,比方花衣,就可能搞鬼。如果纺的不是真正花纱布公司的花衣,那各个车间的努力就等于白搭。” “这要小心提防呀,酸辣汤那个家伙,”秦妈妈指着梅厂长的汽车刚开走的方向,说,“是无空不钻的,上次开了劳资协商会议,生活好做了没两天,又坏了。资本家只要能赚钱,有钞票上腰包,我们工人生活好做难做他管个屁,就是累死人他也不管的。” “秦妈妈说的对呀!”陶阿毛说。 “那是的。”管秀芬也点头赞成。她觉得陶阿毛这人真不错,技术好,工作巴结,能说会道,人长的模样儿也不错,就是对她有点儿冷淡,不像厂里别的青年在她跟前团团转。 “只要车间生活好做,”陶阿毛心里想,重点试纺的“底”摸的差不多了;刚才梅厂长一定是坐汽车回家,他想快点结束这个谈话,好早一点通风报信。最近梅厂长嫌他消息有点不灵,怪他不卖力气,今天真是额角头高,消息自己碰上门,那还不快点到梅厂长那里去亮一手。他怕迟了,事情传开,消息溜到梅厂长的耳朵里去,再报告就没有价值了。他想报告之后一定会得到梅厂长的夸奖,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声音也高了,得意地说,“我双手拥护。” “没有别的意见吗?”赵得宝望了大家一眼。 “没有,”陶阿毛亲热地叫了一声,“得宝哥。” “看你那股高兴劲!”谭招弟指着陶阿毛的面孔说。 陶阿毛很沉着地说: “只要是斗资本家,我没有一个不高兴的。这次重点试纺,我报名参加,我在清花间监督花衣,谁也搞不了鬼。” “那当然,”谭招弟不相信重点试纺真能解决问题,但她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只好站在旁边听他们谈。她见陶阿毛有点得意忘形,有意顶他一句,“苍蝇飞过你的面前,你都知道是雌的雄的,谁有本事在你陶阿毛面前搞鬼。” “招弟,你过奖了。陶阿毛没那个本事。”他谦虚地说道,“我个人有啥本事,全靠党和工会领导的正确。没有毛主席和共产党,我们啥事体也做不成。得宝哥,希望你以后多多帮助我。同志们进步的太快了,我老是感觉跟不上,快落伍了。” “只要认真学习,努力进步,就不会落伍的。你的进步并不算慢。”赵得宝看谭招弟对重点试纺不大热心,他转过来问她,“你现在觉得重点试纺哪能?” “赞成!”谭招弟立即答道。 “真的赞成吗?”汤阿英了解她的脾气,怕她思想没弄通,将来又后悔,再提出意见就不好了。 谭招弟想了一下,说: “只要能找出毛病,大伙愿意这么做,分配我做啥,我也不反对。”谭招弟表示自己中立的态度。 “有啥意见,要说出来,大家可以研究。”汤阿英不放心地说。 “你有意见可以提,现在没有做决定,还要开劳资协商会议和资本家协商哩。”赵得宝补充了两句。 “试纺一下也好。”谭招弟保留自己的意见。 汤阿英认为赵得宝提出重点试纺是一个很好的方法,徐义德和梅佐贤他们把原棉问题推到花纱布公司身上,现在用花司分配的原棉进行重点试纺,就看出毛病出在啥地方了。她说: “重点试纺是个好方法,可是一定要派可靠的人严格监督,防止资本家钻空子。” 秦妈妈说:“这点很重要。我拥护,重点试验,只要生活好做,啥办法都行。” “我也是。”这是管秀芬的声音。 “我完全拥护!”陶阿毛大声地说。他心里很急,惦记着要到梅厂长那里去,想先走,又怕露了马脚,不安地站着。 秦妈妈看天色完全暗下来,只有车间的电灯在闪烁着亮光,她对赵得宝说: “我们该回去了。” 赵得宝说“那么,一道走吧。” “陶阿毛连忙接上去说: “是呀,该回去啦!” 第135页 一三五 第五十二章 早晨,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的黄叶子落了一地。一个年老的清洁工人慢慢地扫着,在他旁边有一个手推的垃圾车。潮湿的寒风呼啸着,好像有意和年老的清洁工人捣蛋,它调皮地把落叶卷起,在空中旋转着,然后又轻轻地把它放在刚才扫过的马路当中。对于离马路不到半里路的那一带草棚棚它更是放荡地恶作剧了,专门找那些屋顶漏了的和墙壁裂开了的草棚棚,像一个贼似的钻了进去,在里面到处乱闯。 一阵阵风吹得汤阿英草棚棚里寒丝丝的。巧珠奶奶坐在床上直咳嗽,嗓子眼上仿佛有一块永远吐不完的痰,一口一口地吐着。巧珠有点怕冷,她躺在奶奶怀里,可是又想起来出去白相白相。奶奶不同意: “再躺一会,巧珠,今天是你娘的厂礼拜,你那么早起来做啥?” “不早了,”她在奶奶怀里仰起头来,瞅着奶奶一头的银灰色的头发,要求道:“我们两个人一道起来吧。” “你让奶奶再歇一会,忙啥,这丫头。”阿英在门外边用着责备的口吻说。 奶奶低下头来,把披下来的银灰色的头发往耳朵后面一放,眼睛里闪耀着怜惜和慈爱的光芒,对着巧珠的耳朵低声地说: “娘生气了,你不要吭气。巧珠,和奶奶再歇一会就起来,好不好?” 巧珠懂事地也放低了声音,轻轻应了一声:“好。” 奶奶紧紧地把巧珠搂在怀里,热爱地吻她的额头,说: “闭一会眼睛吧。” 奶奶望着她甜适地闭上了眼睛。她的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两个小鼻孔均匀地呼吸着。奶奶好像自己因此也得到休息,心头感到舒适。 门外传来吧哒吧哒的声音。这是汤阿英在和泥巴。她的草棚棚早就应该修理了,老是没有闲工夫。黄泥和茅草买好很久了,一直搁在角落那里。今天起床,寒风吹得草棚棚里的草纸都飞扬了起来,像是黄蝴蝶似的在飞翔,忽上忽下。一阵风过去,汤阿英把地上的草纸拾起,放回马桶那边,看到堆在马桶跟前的黄泥,她下决心今天动手修理草棚棚了。她把黄泥拎到门口,倒了两瓢水和了和,另外抓了一把茅草,把它弄短,约莫有两寸光景,均匀地撒在黄泥里。她用力地揉和着黄泥和茅草,发出吧哒吧哒的声音。 她拿了一块木板,用抹子撮了两堆已经和得均匀了的黄泥,对着草棚棚侧面仔细看了看,又在正面望了望。她想起夜里从头顶吹来的冷飕飕的凉风,便首先走到草棚棚大门的左边,一眼瞧见竹篱笆剥落的地方,她像是一位熟练的老泥水匠,用抹子弄了一小团黄泥,啪的一声,那黄泥正好堆在剥落的裂缝那里,然后用抹子把它抹来抹去。非常均匀光滑,在清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顺着左边走过去,墙角落那边也有地方裂开了,巴掌大小的一块泥剥落下来了。她糊上黄泥,抹了一下,墙角落那边的裂缝弥补得严严实实,平平整整,她还不满意,在墙角那边细心抹着。 “妈妈,有客人来了。”巧珠的声音从草棚棚一直叫出来,气喘喘地冲到汤阿英面前。 “谁?” “张阿姨,”巧珠高兴地说,“张小玲阿姨。” 巧珠一把拉住妈妈的胳臂,要她马上进去。妈妈把胳臂一甩,说: “别碰我,我手上有泥。” 巧珠放下了胳臂,嘟着小嘴,站在旁边,催促说: “快回去,张阿姨等你哩。” “我知道了,要张阿姨等我一会儿。”汤阿英又用抹子撮了团黄泥,站在草棚棚的侧面,对着一条一尺来长的裂缝,抹上黄泥,仔细抹匀。 “哟,这么好的把式!” 汤阿英一门心思在抹黄泥,突然听到背后赞美的声音,兀自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不是别人,张小玲笑嘻嘻地对着她,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张小玲听说汤阿英在抹竹篱笆,她没等巧珠把她娘找回来,便轻轻走了过来。她看见汤阿英刚才抹过的篱笆,平整光滑,心中暗自惊奇。她从小在上海长大,没有做过泥水匠这些活,看汤阿英的手这么巧,十分佩服,一走到汤阿英的背后,不禁脱口赞扬。 “做得不好,别笑话我。”汤阿英谦虚地说。 “你在啥地方学的这么好的手艺?我还不晓得哩。” “从小在家里跟爹在一道,他带我们做这做那,慢慢就学会了。” “你这双手真了不起,学一样会一样。” “会,谈不上,只是凑合着做。” “看你抹的活,不算八级技工,我看也够上五级六级啦!”“差的远哩,”汤阿英听到张小玲过誉,丰满的面孔上,泛着绯红的愧色,微微摇了摇头,说,“我不过是个学徒工罢了。” 张小玲对于汤阿英的手艺确实从内心深处感到敬佩和羡慕,望着小木板上的黄泥和抹子,她的手有点痒痒的。她说: “要不要我来相帮你?” “用不着了……” 张小玲没等她说完,假装生气地说: “怕我弄坏吧,我不会,你可以教我,别这么保守呀!”“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汤阿英严肃地说,“你别生气,不是怕你弄坏了,是活做完了,以后再相帮吧。” 张小玲见她那么严肃解释,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说:“给你说着白相的,我怎么会生气哩。以后你修理草棚棚,收我做个学徒工,好不好?” “不敢当。” “不,收我这个学徒工吧,汤师傅!” “我哪能当师傅?别把我给折死了。” 第136页 一三六 “你不答应,我可真要生气了!”张小玲有意把嘴噘起,板着面孔。 “一道学习吧。”汤阿英用瓢舀了一点水,浇在自己手上,边洗边说,“这草棚棚就像是纸糊的,一刮风下雨,不是这个地方漏水,就是那个地方通风。早就说要修理修理,老是没工夫动手。昨天夜里起了大风,我们冻了一夜。今天厂礼拜,学海一早起来,出去看朋友了,我没事,就借了把抹子,赶紧修理。忙了一阵子,总算修理得差不多了。” 汤阿英洗完手,抹去头上晶莹的汗珠,喘了口气,和张小玲一同走进草棚棚。巧珠奶奶见张小玲走进来,高兴地招呼道: “我还以为你走了哩,快坐下。”奶奶一边对巧珠说:“快给张阿姨倒杯水。” “我不渴,”张小玲谦虚地说。 “水还没烧吧。”汤阿英走过去,把门口没用完的茅草拾了进来,放在炉子里,点着了,又加了两根木柴,舀了两瓢水在烧。张小玲走上去,想阻止她: “不要费事,阿英,我们不是外人。” “到我这里来,别的没有,开水总得有一口。”汤阿英推开她的手,说,“我们也要烧早饭——昨天晚上剩了一点干饭,正好烧点水煮煮。” “你累了一早上,也该歇一歇。” “不累。” 奶奶走过来,拉起汤阿英,说: “我来烧,你们姐妹去谈谈。” “你应该雇个泥水匠,这点活,半个工就差不多了。逢到厂礼拜,也不会休息休息。” “没这个福气,自己能买点黄泥修理修理已经不错了,谈不到雇人工。解放了,物价平稳,一天才能吃上两顿干的一顿稀的,要是在国民党反动派时代,吃了上顿没下顿,吃了今天没明天;现在的日子好过了,不能不把细一点。” “就是不雇人工,你言一声,我们也好来插把手,相帮相帮你。” “这点小事体,哪能好惊动人家?” “你这句话却说得见外了,你有事我们相帮你,我们有事你也好相帮我们啊。” “那当然可以,”汤阿英看锅里冒出了热气,锅盖噗噗地响,她拿起一只深蓝色的洋磁茶缸去倒了一杯开水,送到张小玲面前,说,“不过,今天这点活,一个人对付过去了。以后有事,找你就是了。” “那好呀。”张小玲朝草棚棚里面望望,心里想:如果有事,她马上好帮忙,望了一阵子,看不出有啥事,就问道,“你今天还有啥事体吗?我好帮你一手。” 汤阿英想了想,说: “没啥事体。” “上午有空吗?” 汤阿英信口答道:“有空。” “妈妈答应带我出去白相,奶奶也去……”巧珠接上去说,“啥辰光走呀?” “看你人来疯,”阿英瞪了巧珠一眼,说,“站在阿姨面前没规没矩的,乱蹦乱跳做啥!”巧珠听到妈妈责骂的声音,她把脸转过去,伏在张小玲的怀里,不吭气了。 “小孩子应该跳跳蹦蹦的,你骂她做啥。”张小玲提出了异议,她用手抚摸着巧珠的头发。 “她野的不像样子了,整天看不见她的影子,到吃饭的辰光就回来了。哪能还能够让她乱跑。” “要小孩子整天蹲在这个草棚棚里也实在闷的慌,我要是巧珠也要溜出去。你看,这草棚棚,站起来,伸直了腰,就要碰到头。那上面芦席给烟熏得乌漆巴黑,烧起饭来就呛嗓子……” “是呀,”蹲在炉子面前烧饭的奶奶插上来说,好像是要证实张小玲的意见,她的嗓子给炉子里冒出来的一股白烟呛住了,一个劲儿咳咯咳咯的,吐了一口老黄痰,唠唠叨叨地说,“我就是这两条腿不听话了,每天没有办法,只好蹲在这鸽子笼里。唉,讲起来,鸽子笼也比我们这草棚棚强,它四面透风,空气多好呀,我们这草棚棚到了冬天夜里的风就大了,夏天你要风没有风。夜里好容易睡觉了,不要风,它来了,老是打你的门,钻进草棚棚里来,到处乱跑,冻得你睡不着觉。下起雨来,更糟糕,外面大下,里面小下,外面不下,里面还在下,下得草棚棚里简直就像一条小河似的。” “今天晚上好了,我都糊上了。”汤阿英显然对奶奶那种怨天尤人的态度不满意。 “你只是糊了糊墙壁,还有屋顶呢?就是墙壁,谁晓得能顶几天呢?”奶奶也不满意,说,“我苦了一辈子,这穷日子过惯了,顶的住,不要紧。巧珠,年纪小就怕她吃不消……” “屋顶下礼拜我再收拾。”汤阿英说。 “奶奶,不要愁,”张小玲充满信心地说,“只要印把子抓在我们工人阶级手里,跟毛主席闹革命,好好生产,好日子就要来了。目前我们生活不好,是国民党反动派害的,他们把我们的血汗刮去享受,让我们吃苦。反动派垮了,现在我们工人当家,物价稳定了,不闹饥荒了。现在比从前好多了。我们在党中央和毛主席领导下,工人好好生产,农民好好种田,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的……” 汤阿英听张小玲这一番话,顿时想起爹和弟弟阿贵在乡下分到了两亩八分田,两个人种地,再也不受朱半天压迫,生活确是好了。她贴补无锡家用的钱因此少了。她在上海的日子也比过去好了。更叫她高兴的是爹在万人群众大会上把朱半天祖宗八代的罪恶连根挖出来了,朱半天给抓了起来。听到这消息,真叫人心里舒畅。她脸上忍不住露出喜悦的表情,说: “你说的倒也是的,无锡家里搬掉封建石头,分了田,收成不错,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 奶奶不同意张小玲的话,当然,也不赞成儿媳妇的话,冷冷地说: “农民分了田,许或好点,工人可不见得。” 汤阿英不同意说: “我们比过去好多了。……” 奶奶打断她的话,质问道: “好啥?”她瞪了阿英一眼,不满地说,“我们还是住在这个草棚棚里,不是风呀就是雨的。” “奶奶,不要急,慢慢来,”张小玲从旁解释道,“听说斯大林领导苏联很好,工人都住洋房,有的还坐汽车呢。” “你说,小玲,”奶奶关心地问,“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那么,中国啥辰光可以像苏联呢?” 第137页 一三七 “要一步步来。现在志愿军在朝鲜抵住美国鬼子,让我们国内建设。生产提高了,我们工人生活就会慢慢好起来的。听说政府在设法先给我们工人盖些房子,大家搬进去住,比这个草棚棚好多了。” “政府想给工人盖房子?”奶奶惊奇的眼光望着张小玲,从心里高兴起来,充满了希望地问道,“我们也可以住进去吗? ……” “盖房子就是给工人住的,”汤阿英打断奶奶的话,说,“不过,盖好了房子,也要分批分配,不会大家同时都住进去。 我们是私营厂,比国营厂大概要靠后一些。” “大家迟早都有份的。”张小玲补充了一句说。 “好不好托人活动活动呢?小玲。”奶奶仍然想念着。“奶奶,现在不时兴那一套了。盖好了房子不好随便活动。 要听组织上分配哩。” 奶奶听了这话,一下子冷了半截:“啊!”她把锅里的冷饭团子用锅铲弄弄碎,失望地看着炉子里不很旺盛的火焰。 汤阿英感到张小玲说的这些消息都很新鲜,关怀地问: “小玲,你连苏联的工人生活都了解,从啥地方听来的? 靠得住吗?” “怎么靠不住?我还会在你面前造谣吗?” “不是这么说,”汤阿英摇摇手,更正道,“我是说,我为啥不晓得呢?”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多参加一些政治活动,懂的事体就多。” “以后有啥政治活动,你通知我好了。” “今天就是来请你参加团日活动,去听报告的,去吧。”张小玲的手轻轻摸一摸巧珠的后脑勺,暗示她妈妈去也可以带她去。巧珠会意地低着头,不言语。 “参加团日活动?”汤阿英心中暗暗问自己:要我参加团日活动吗?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希望抬头了。她长久以来就十分羡慕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团员了,虽然她的文化程度还不能完全看懂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团章,但是要张学海讲给她听,她听了一遍还要再听,直到把团章的基本内容记住了,才没让张学海讲下去。她希望自己也能够参加青年团,为祖国的革命事业积极奋斗,为人民服务。有两次碰到张小玲,想提出参加青年团的要求,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缩回去了。她问自己:够条件吗?张小玲会同意吗?她怕碰钉子,犹犹豫豫地没有住下说,但是她要求入团的志愿却始终埋藏在内心深处,坚定不移。她想即使现在不够条件,也要争取将来够条件;要是有一天能够被批准入团,她一定要努力工作,认真学习,再争取参加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当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把自己的一生献给革命事业,解放那些受压迫受剥削的劳动人民。她的豪迈的胸怀和远大的抱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谈起,只是偶尔向秦妈妈有所流露,但也是半吞半吐,羞羞答答,怕别人讪笑:连个青年团员还不是哩,就想入党了。现在张小玲一提起请她参加团日活动,她的那对明澈见底的眼睛便闪射出希望的光芒,但是她嘴上却含羞地说: “我也不是团员,可以参加团日活动吗?” “可以。” “我够条件吗?”汤阿英鼓起勇气说,但讲的很含糊。 张小玲以为汤阿英问参加团日活动够不够条件,她不假思索地说道: “够!” “真的够吗?”汤阿英以为张小玲懂得她指的要求入团够不够条件,但还是有些顾虑,便退一步说,“我入团怕不够条件吧?” 张小玲了解她的意思了,内疚地说: “为啥不够?你到现在还不是青年团员,这件事体,我有责任,……” “哪能是你的责任?”汤阿英不了解地说,“是我不够条件,争取的也不够……” “不,是我的责任,过去对你帮助和培养都不够,我脑袋瓜子有毛病,保守思想作祟……”张小玲诚挚地检查自己,看看时间不早,便说,“入团的事,我要和你好好谈一次。现在先去参加团的活动,今天我们请人来讲志愿军的故事,还请人来教唱歌。我们请了厂里许多青年工人参加,比过去闹猛,也比过去有意思……” 张小玲说着说着,忍不住自己唱了起来,先是低低的,后来嗓子放高了,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她一边唱,一边望了巧珠一眼,对汤阿英说,“快点收拾一下,就走!” 汤阿英内心充满了喜悦的情绪,恨不得拔起脚来跟张小玲就走,但想起还没吃早饭,家里没有收拾,床上的那两件蓝色的脏罩衣,也没有洗,不能把家里的事扔下给巧珠奶奶不管,又不能不按时去参加团日,有点发愁,皱着乌黑的眉头,说: “家里的事怎办呢?” 张小玲用搜索的眼光在草栅棚里寻找家里有啥事体要做。奶奶做好了早饭,装了四碗,端出一碟子的蒸咸鱼,要张小玲一道吃。张小玲说是吃过了。她端了一碗稀饭,夹了一小块蒸咸鱼放在上面叫巧珠吃。她的眼光巡视到床上,看见那两件蓝色的脏罩衣了,便问: “这两件衣服要洗啵?” 汤阿英“唔”了一声。 “那好办,”张小玲站了起来,说,“你们吃饭,我来替你洗。洗好了,我们一道去。” “不要,”汤阿英用筷子在空中一点,想阻止她。 张小玲快手快脚,哪里阻止的了,她过去一把抓起那两件蓝色的脏罩衣,放在床边的一个小木盆里,舀了两瓢水把它泡了起来。汤阿英急的站了起来,一边吐着咸鱼的刺儿,一边说: “等我来洗,……” “我活了这么大,洗衣服还不会?”张小玲在草栅棚里找到一块肥皂,也不怕水凉,端到门口使劲地揉呀搓的。等到她们吃好了饭,把家具收拾掉,汤阿英出来张望,张小玲已经把两件罩衣洗好,挂在门口的一根短的竹竿上,远远望去仿佛是两面蓝色的旗子,在初冬的潮湿的寒风中飘荡着。 张小玲倒了洗衣水,擦干了手,对汤阿英说: “还有啥事体?” 汤阿英见奶奶坐在一旁,没有吭气,她不好拍拍屁股就走,正在左右为难,张学海从草栅棚外边走了进来。张小玲看出汤阿英的心事,趁这个机会迎上去说: “家里的事,交给学海办吧。” 第138页 一三八 张学海摸不着头脑。他的眼光向草棚里一扫,也还是不了解。他望着张小玲。张小玲看出他眼光的意思,就告诉他要约汤阿英去参加团日活动,问他: “你同意吗?” 张学海随口答道: “参加团日活动是好事,当然同意。” “不拖阿英的后腿?”张小玲调皮地又问了一句。 张学海反攻她一句: “我也不是妇女,不会拖后腿的。” 张小玲有意把脸一板,一本正经地说: “你这个话不对头,解放以后的妇女和从前不同了,同样要为人民服务,谁也不会拖后腿的。” “是呀,”汤阿英支持张小玲。她说,“我从来也没拖过学海的后腿。” 张学海发觉自己刚才说法不妥当,不再去和张小玲争辩,接上去只是说: “我也没有拖过阿英的后腿,她要到啥地方都行。”“走吧,阿英姐。”张小玲的眼光转到张学海的身上,说,“今天留你在家里料理,好啵?” 学海一边点头一边笑着说: “老婆去参加团日活动,丈夫留在家里收拾屋子,妙得很。” “这有啥不可以?” “可以,可以。” 奶奶反对汤阿英出去开会参加活动啥的,但学海答应了,她就忍不住责问道:“礼拜天自己去开会,真的把学海留在家里?” “娘,让她去吧,我今天没事,待在家里也好。”张学海说。 “这个世道真是大变了。” 奶奶说了这句话,无可奈何地深深叹息了一声。她心里是完全不同意汤阿英出去,可是张小玲亲自来找她,学海又当面答应了,她不好再说。 张小玲想起还有巧珠。她向巧珠拉手: “走吧。” 巧珠像是一只轻捷的小燕子,飞也似的扑到张小玲的面前。她的心已飞到门外去了,希望马上就走。汤阿英过去一把把她拉过去,板着面孔说: “我去参加团日活动,家里没人,你不能再去。你在家里陪奶奶。” 巧珠嘟着小嘴:“我不。” 她的滴溜圆的小眼睛抬起来望着张小玲,祈求张阿姨帮她说句话。张阿姨真的代她请求: “带去也没关系。” “不,她留在家里,陪奶奶。” “让她去吧,”奶奶也帮她说,“今天没啥事体了,有事,我自己做。” “不准去。” 张小玲深知汤阿英的脾气,说出了的话绝不改变,她不好再坚持,安慰巧珠道: “下次阿姨带你去。” 巧珠失望地低下头来,两只小手交叉在自己胸前,不满地摸来摸去。她的眼睛发红,眼眶有点润湿了。学海走上来拉她过去,亲了亲她的额头,说: “团日活动是大人的事,没啥好白相。你和奶奶在家里白相,让她们去吧。” 她的小眼睛羡慕地望着妈妈和张阿姨走出了草棚棚,没走两步,妈妈忽然又回来了,她以为是来带她去的。可是妈妈没理她,径自走到爸爸面前,嘱咐道: “爹的信复了没有?” “没有,”张学海摇摇头,故意和她开玩笑,说,“我斗大的字认识不到一担,哪能写法呀?” “你不是上了夜校,认识了很多字,连封信也不会写?” 张学海有意逗她: “你呢?为啥不写?” “我才是斗大的字认识不到一担。”汤阿英不好意思地说。 “上夜校呀!” “等我上好夜校再复信,要等到哪一年呀?” “反正没啥大不了的事,迟点复也没关系。” 汤阿英听他的话讲的不对头,便站下来,认真地说: “你这是啥意思?” 张小玲见他们两个人像是在抬杠,连忙赶了回来劝解。张学海见汤阿英那股认真劲,更进一步逗她: “我和他也没见过面,这个信哪能写法啊?” 汤阿英反问他: “没有见面,就不能写信?” 张小玲从张学海嘴角上的微笑里察觉出他是在和她开玩笑,便指着张学海说: “没有见面,当然可以写信,女婿给丈人写信,更是应该。今天是厂礼拜,阿英出去参加团日活动,分配你在家里料理家务、带孩子、写信。”张小玲不管张学海答应不答应,拉着汤阿英的手,得意地说,“走!” 张学海望着她们两人慢慢远去的背影,讽刺地说:“这倒新鲜,女的出去开会,男的在家料理家务、带孩子、写信,——妇女真是解放了!” 第139页 一三九 第五十三章 梅佐贤从陶阿毛那里知道工会方面要组织重点试纺,情绪很紧张,立刻报告了徐总经理。徐总经理却一点也不紧张,冷静地想了想,决定找韩云程他们到总经理室来商量商量,研究应付这个棘手的事体。 上午九点,梅佐贤第一个来了,接着郭鹏和勇复基也来了,只是韩云程没来。在讨论技术问题上,没有韩云程参加是谈不成的。徐总经理虽然有点焦急,但也没有法子,非等不可。趁着这个空隙,他想起上次梅佐贤出席税务分局召开的座谈会,事后梅佐贤因为忙,只是简单地给他说了一声。他想了解一下比较详细的情形。梅佐贤向他报告道: “总经理,那次座谈会是区委统战部杨部长主持的。杨部长很有经验,很有魄力,办起事来很稳。他首先说明政策,打破我们的顾虑。他说凡是自动坦白交代的,可以减罪,或者免罪;不坦白的,查出来,除了要赔偿国家所受的损失以外,还要从严处罚。为了协助人民政府彻底清理内部,转变社会风气,进行思想改造,要我们在人民政府的领导下,坦白和检举各种不法行为。开头,没有人讲,谁也不言语。”“那是呀,”郭鹏说,“公家人谁敢去得罪,弄的不好,连累到自己的身上。” “要我们做这些事体,确是不容易。”勇复基同意郭鹏的看法。 “不见得,”徐总经理摇摇头,说,“共产党啥事体都做得出,别人做不到的事,他们都能做到。我听马慕韩说过,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造成的人。这个话确实有点道理。你不讲,共产党一定有办法叫你讲的啊。” “总经理高见,共产党的确是这样。我也感觉到他们好像有一种特殊的本事,啥困难的事体,他们都有办法。比方这次座谈会吧,杨部长看大家不肯说,他宣布休息十分钟,找了几个商人进去个别谈话。再开会的辰光,有人讲了。这么一带头,啊哟,我们垮了,每一个人都讲了。” “是吧?”徐总经理凝神地听,说,“不讲,他们不会散会的。” “大家都讲了。杨部长问到我,我不能不讲……” 梅佐贤说到这里,有意停了停,看看大家的脸色,窥探一下总经理的动静。当然,这是为了表现他的才能,希望讨得徐总经理的欢心。郭鹏和勇复基都紧张地聚精会神地在听。尤其是勇复基,他把耳朵冲着梅佐贤,生怕漏掉一句半句的。 梅佐贤很有把握地说: “当然,我不能全讲。”他发现徐总经理瞪了他一眼,那意思说:你不能在郭鹏和勇复基跟前把沪江纱厂的底盘全部托出来。他领会了这意思,马上很自然地改了口,“我们沪江纱厂也没有啥好讲的。我只是讲我曾经送过方宇一只马凡陀的金表。这是我们两人的私交,说不上行贿,也谈不到贪污,更和沪江纱厂没有关系。朋友之间,互相送点礼物,是常有的事。假如说,这样送礼物不好,我以后不送好了。杨部长听我坦白了,鼓励我几句。” “那算是过了关啦。”郭鹏松了一口气,眼睛里露出钦佩梅厂长应付的才能。 “总算过了关,我可捏了一把汗。” “就是这样完了吗?”勇复基关心地问,他怀疑关过得这么容易。 “完了?当然很难讲。”梅佐贤的脸上露出了难色。他想起杨部长最后的几句话,说,“杨部长最后留了一个尾巴,他说会上不可能把全部材料提供出来,以后还可以个别继续坦白和检举。” 勇复基这一阵子一听到“坦白”和“检举”的字样就心慌,他面孔有点发白,急着问: “还要去坦白吗?梅厂长。” “那倒不一定,主要看各人的应付了。沪江纱厂没有啥材料,也就不需要去坦白了。” 徐总经理立刻接过去说: “自然不需要再去坦白啥了。共产党注重证据,没有材料,你不说,他们也没有办法。”徐总经理用他那老有经验的眼睛向郭鹏和勇复基扫了一下,想从他们的表情上来判断他们懂不懂这几句话的意思,同时,也希望窥探出他们遇到紧要的关头会不会坦白。 勇复基给徐总经理的眼光望得低下头去。郭鹏没有低头,也没有说啥,只是对徐总经理微微地点了点头。徐总经理见郭鹏的表情,稍为放心一点。他想起了方宇,忧虑像是一片乌云,笼罩在他的心头。他对梅佐贤说: “最近怎么老见不到方驻厂员?” 梅佐贤应道: “税务分局关起门来进行三反,你到啥地方去见方宇?打电话不接,上门去找,都说是在开会,给你一个不照面。” 徐总经理想起通过梅佐贤和方宇的往还,在座谈会上梅佐贤虽然没说,可是方宇在税务分局里谈没有谈呢?他最关心的是这一点。他心头上的乌云越发聚集得多而且厚了。他这一阵心头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老是宁静不下来。他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半了,便问梅佐贤: “韩工程师为啥还不来?” “噢,”梅佐贤好像才发现似的,说,“为啥还不来?他是很守时的,别出了事?” “打电话催他一下。”徐义德说。 “对。” “我们看报等他。” 梅佐贤到隔壁房间叫人打电话,顺便去拿报纸。他回来说: “没有报。” 根据过去的经验:凡是《解放日报》迟出版,那就意味着有啥大事发生。徐总经理见九点半钟《解放日报》还没有来,一定有啥大事,更使他想早点看到报。他对郭鹏说:“你到传达室问一声,《解放日报》送来了没有?一到,就叫他们送来。” “好。” 第140页 一四零 郭鹏刚应了一声,还没有站起来,梅佐贤却抢先走过去,一边说: “我去看。” 梅佐贤打开门跑出去,却和迎面来的人撞了一个满怀。他站下,抬起头来一看,来的是韩云程工程师。韩工程师见他那么匆忙,以为是发生了啥意外的事体,拦住他的去路,问: “忙着到啥地方去?出了啥事体?” “没啥,”他定了定神,说,“《解放日报》到现在还没有出版,我想到传达室问去。” “《解放日报》吗?”韩工程师举起左手,把手里的报纸一扬,说,“这里有。” “有啥大消息吗?”梅厂长急着问。 “有。” “我看看。”梅厂长想先看看标题,好报告徐总经理。 韩工程师左手紧抓着报纸不放,说: “进来一道看吧。” 徐总经理一见韩工程师,劈口就问: “为啥现在才来?你一向守时的。” “为了等《解放日报》,等到九点钟还没有看到,我就来了。这一次是迟到了。” “标准钟有时也不标准了。”徐总经理笑着说。厂里的人因为韩工程师守时出名,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开会从不迟到早退,平常生活也非常有规律。他的生活如同一座标准钟,人们看他做啥事,就晓得啥辰光。这一次迟到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的。 “报纸没送到,我在路上可买到了一张,你看——”他把《解放日报》平摊在徐总经理的面前。 触目惊心的头条新闻跳进徐总经理的眼帘: 为更进一步展开“三反”斗争 中共上海市委举行党员干部大会 聂恒裕吴执中等四人思想恶劣阻碍“三反”被撤职 徐总经理不管韩工程师和梅厂长他们也要看这条新闻,他低着头,几乎把报纸遮去了一大半,贪婪地看着,恨不得一口把整个新闻都吞下去。他用手指着一行行的字,一边看一边低低地念着: ……为了纯洁党的队伍,严肃党的纪律,市委会决定并经华东局批准,将四个妨碍三反运动及在思想上和作风上一贯恶劣的共产党员予以撤职的处分,并令其作深刻的反省,以便视其反省和改悔的程度,决定最后的处理办法。同时,又对四个品质极恶劣的,已经完全丧失了作为一个共产党员起码条件的坏分子,予以开除党籍的处分。一、市委委员兼秘书长聂恒裕,历史上一贯犯有严重错误,虽经一再教育与帮助,仍然没有改进,在上海两年多来的工作中,继续保持其一贯的家长式的作风和严重的官僚主义,滥用职权,擅作威福,妨碍了市委的正常领导:在三反运动中,又缺乏严肃认真的检讨,决定予以撤职处分,并令其深刻反省。…… 徐总经理看完了这条新闻,若有所失地坐在沙发转椅上,两只眼睛像是突然失去了光彩,盯着门上毛玻璃总经理室四个字发愣,许久没有吭气。他想自己还能在这间房子坐多久。 大家都看完了那条消息。他们见徐总经理那股神情,于是都默默地坐着,谁也不言语。勇复基感到空气像是凝固了似的,叹气都有点困难的样子。他避开徐总经理的视线,暗暗看着梅厂长。他知道梅厂长在任何场合都有办法的。 果然是梅厂长打破了沉默: “共产党的手段真厉害,铁面无私,对党员的错误不留情,不论地位高低,阻碍三反运动的,就受到这样严厉的处分。” “像聂恒裕这样的老干部都要撤职,这,这……”勇复基不敢正面对着《解放日报》,他觉得这张报纸有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正气,有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力,正气和权力形成了一种看不见但感觉到的令人胆寒的压力。聂恒裕这些人撤职的消息像是一阵暴风雨,打击着勇复基脆弱的心,给他带来了恐惧。他好像预知明天自己将要被撤职似的担忧着,连讲了两个“这”字以后,说不下去了。等了一会,他才接上去说,“这实在太可怕了。当了中共市委的秘书长,地位可不低了呀!哪能也……”下面“撤职了”三个字没讲出来。言外之意是说在党里做事,地位再高也不保险。他惋惜地连啧了两声。 “你不晓得,人家还当过省政府的主席哩!”梅佐贤对勇复基说。 勇复基“啊”了一声,没有吭气,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韩工程师今天买了《解放日报》大致看了一下,走进总经理室又详细看了一遍。他听到梅厂长高谈阔论,没有注意到徐总经理在想心思,兴奋地说: “今天的政府真是为人民服务的,凡是不利于人民的事就不许做,也不许存在。大干部犯错误也照样撤下来,一点不包庇,真不含糊。老实讲,以前我以为三反运动是假的。不过是杀鸡吓猴子,做给别人看的;五反运动才是真的。现在看来,‘三反’也是真的。市委这个决定叫人不能不服帖,现在看来,做个共产党员真不容易。”他钦佩地点点头。 “服帖是服帖”郭鹏说,“这样做也太辣手哪。” “就要这样大公无私、严肃、认真才行。听说吴执中税务方面很熟悉,这次也撤职,这说明一个问题:单纯依靠技术是不行的,还要提高政治认识。我们技术人员过去对政治认识实在太差了。……” “现在办事没有政治不行,”梅佐贤打断他的话,“不光是你们技术人员,就是我们办厂的,也离不了政治。给共产党打交道更要政治。” “从今天的报纸上可以看出来共产党可以把国家的事办好,中国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韩工程师的眼光里露出喜悦的光芒,他向室内的人巡视了一下,发现徐总经理的眼光盯着门上,板着面孔,忧虑重重。 徐总经理把眼光移到韩工程师的身上,说: “中国的前途当然是光明的,我们的前途呢?他们党内的‘三反’对自己人都这么厉害,想想对付民族资产阶级的‘五反’会哪能?‘三反’是个活榜样,做给‘五反’看的。” 第141页 一四一 徐总经理这两个问题像是一片阴影,掠上每一个人的心头。连韩工程师脸上的兴奋的光彩也消逝了。他一时找不出这两个问题的正确答案。现在回复到他在学校里算数学的情景:他的嘴紧紧咬着自己右手的大拇指,陷入沉思里,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梅佐贤知道刚才总经理不言语的原因了。他感到室内的空气太紧张。他在动脑筋,想转变这个气氛。 徐总经理把桌上的报纸翻过来又看了一下,仿佛不信任刚才的消息,现在再来证实。白纸黑字,无可怀疑。徐总经理从今天的报纸看出五反运动一定比“三反”凶猛,尤其是职工参加五反运动以后,其势更加凶猛,有一种雷霆万钧锐不可当的气概。可是,五反运动密云不雨,令人莫测高深。徐总经理忐忑不安了,他对着《解放日报》自言自语地说: “中共地位这么高的干部撤职了,中共这样老的干部开除党籍了,我们工商界做人更难了。唉,五反运动为啥还不正式展开呢?展开吧,展开吧,快点展开吧,越快越好!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受不了……” 他后悔留在上海,不然,也不必操这份心了。现在去香港吧,可是又放不下这份产业,真叫他进退为难。 梅佐贤看总经理忧虑重重,唉声叹气,他想把总经理的思路引到重点试纺上,来缓和一下这紧张的空气。他堆下笑容,走到总经理面前,弯下腰去,说: “总经理,人到齐了,谈谈重点试纺问题吧。” 他没有走开,站在办公桌前面,睨视着徐总经理的表情。 徐总经理没有吭声,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还在焦虑着“五反”问题。重点试纺和“五反”一比,那是不值一提的事了。 梅佐贤见他没答复,又试探地说: “五反运动也没有啥,将来再谈吧。今天先解决重点试纺的问题。” 韩工程师接上去说: “我材料准备好了,”韩工程师拿过皮包,问,“要不要现在谈?总经理。” 徐总经理没有心思谈这个,他的思想像是一堆乱麻。他甚至感到韩工程师他们在那里都有点讨厌。他对啥人也看不顺眼。无精打采地说: “重点试纺问题,改一天再谈吧。” 梅佐贤担心地接近徐义德说: “总经理,重点试纺的问题很重要,如果试纺成功了,次泾阳问题一暴露,那事体可大哪!会影响整个厂……” 郭鹏圆睁着两只眼睛惊惶地说: “这笔帐倒算起来,我们厂吃不消!” “要垮?”勇复基问。 徐义德代郭鹏回答了勇复基。 “差不多。”徐义德默默想了一阵,焦虑地说,“那么,就今天谈吧。” 等了一会儿,徐义德又补充一句: “你们先考虑考虑,让我安静一下,再谈。” 第142页 一四二 第五十四章 信通银行经理金懋廉和潘信诚坐在大沙发上,低声谈论目前金融界令人焦虑的情况。柳惠光坐在隔壁一张沙发上,听他们谈的很起劲,伸头凑过去凝神地谛听。一会,江菊霞悄悄地从大红厚地毯上走过来,干脆坐在金懋廉旁边,托着腮巴子侧耳细听。她背后墙角落那边有架落地大钟。 冯永祥见大家忽然都聚拢到金懋廉那儿去,他惊奇地大声问道: “懋廉兄,在谈啥机密的事体,怕我冯永祥晓得吗?” 金懋廉说: “有啥机密的事体能够瞒住阿永?我们在随便聊天。” “那大声谈谈,让我们也听听不好吗?”冯永祥的眼光向客厅里一扫,征求大家的意见,“各位同意吗?” 徐义德说:“同意。” “同意,同意。”这是唐仲笙的声音,他坐在上面的一张大沙发角上,因为他太矮小,不是他大声讲话,人家几乎看不见他,还以为他今天没有来哩。 大家都同意。 金懋廉咳了两声,打扫一下嗓子,大声地说道: “刚才谈起最近银根还是紧,暗息每元月息九分,屹立不动。各个行庄存款逐日递减百分之一、二,业务清淡,到现在还没开始放款。厂商向行庄借的款子,十之八九无力归还,大部分申请展期,有的甚至到期应该付的利息也拿不出。就拿我们行里来讲,前天一天只收回一笔洋商借款。退票的事情天天发生,而且是越来越多,家家如此,昨天一天的退票,占交换票据总数十分之一以上,金钞银元都占原盘,华股下跌,趋势恶化,现在市面上金钞黄牛已经逃避一空,你到市面上再也找不到了。” 金懋廉说到这里,想起解放以前投机倒把的黄金时代。一进一出就是多少个亿,是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越来越清淡,他不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柳惠光以为他是同情工商界,焦虑地问他: “是啥原因呢?” 大家的眼光集中在金懋廉的身上,都很关心这个问题,希望他详细地谈一谈。金懋廉端起大沙发旁边的一杯浓咖啡喝了两口,眉头一棱,想了一下,说: “主要是因为五反运动,客帮呆滞不动,私营工商业形成半瘫痪状态;商品市场交易萎缩,一般厂商客户资金呆滞,周转失灵;‘五反’运动展开以后,工商界都连忙提款补税。所以各行庄存款逐日递减。” 冯永祥听出了神,认为这个问题确实很严重,怪不得那些人围到金懋廉面前听他讲呢,他很关心地问: “华股为啥下跌?” “华股下跌的原因是因为客户都想抛出,减价趋降,但是,都没有成交。”金懋廉说,声调里充满了羡慕,“最近中国银行可大忙特忙……” 潘宏福惊奇地“啊”了一声。 “最近到中国银行兑售金钞的一天比一天多,天不亮就排队等候了。听说这两天的兑换量比过去增加了三四倍。”金懋廉解释地说。“也是因为银根紧,要补税,没有办法,只好卖金钞。” 冯永祥赞叹地说: “银行界真不愧是工商界的中枢神经,工商界有点风吹草动,我们懋廉兄早就晓得了。”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金懋廉苦笑了一声,语气里流露出一点不满的情绪,说,“现在中枢神经是人民银行,我们顶多也不过是神经末梢罢了。我们的黄金时代早过去哪。”他又想起解放前投机倒把的上海市场。 “人民银行应该是中枢神经,它是国家银行啊。”马慕韩不满意金懋廉的牢骚,说,“如果私营行庄成为中枢神经,那还算个什么新民主主义的国家?私营行庄够得上算是神经末梢,我看已经不错了哩。” 金懋廉察觉自己讲话滑了边,最近工商界朋友情绪都很紧张,讲话十分小心。他懒得争辩,连忙收回来,把话题引伸开去: “那是的,我们有现在的地位也算不错哩。我刚才说的,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也不一定对。真正工商界的情况,在座各位其实都比我清楚。我倒愿意听听各位的高见。”“拿我们卷烟业来讲,我同意你的看法。”唐仲笙站起来,走到金懋廉身旁说,“懋廉兄,过去我们卷烟业每月有一百五十亿的营业,现在一个月只做三十亿营业。全业银行负债就有四十亿。我们东华厂过去每月最高生产量是八千五百箱,现在一月份只生产二千箱,二月份连一千箱也不到,只有九百八十四箱。你说怎么维持?客帮呆滞不动,香烟销路差,各厂纷纷停工。最近许多小厂要关门。有一个厂的存货,照目前的销路,可以销一个月。因此,想停工。职工却不答应,又怕触犯军管会的命令。现在各业营业清淡,百货公司减少收购量,银行押汇不开放,老债又逼着要还,大家都喊吃不消。现在比较好的,恐怕要算棉纺业和复制业了,是不是?信老。” 信老没有回答,望了潘宏福一眼,想叫他说,一想,在座不少前辈,行情也熟,不如听听别人的好。他的眼睛转到徐义德身上,说: “这个吗,最好请教我们的铁算盘,他的行情熟。” “晓得的也不多,信老要我讲,我就讲一点。”徐义德向潘信诚点点头,把两只手交叉放在胸前,拘谨地说,“各行有各行的困难,棉纺业也不好,复制业更差,针织业去年十二月份的营业额超过三百亿,二月份连一百亿也不到。毛巾被毯业二月份销量和去年同月相比,毛巾销量减少百分之四十五,被毯竟减少到百分之五十。你说这个生意哪能做?懋廉兄,我是同意你的意见的。信老,我说的不对,请你指正。” “铁算盘说的话没一个错。”潘信诚用眼角向马慕韩斜视了一下。他现在凡是有马慕韩在的场合说话比过去更加小心,一方面因为后生可畏,马慕韩看问题确实比一般工商界高明些;另一方面马慕韩并不把潘信诚放在眼里,有时候当面顶得潘信诚下不了台;更重要的是马慕韩经常出席上海市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协商委员会的会议,和共产党与政府方面的人接触的机会比他多。他不能不防他一手,别把潘信诚私下说的话漏给共产党与政府方面的人知道。他称赞了徐义德以后,有点不放心,加了一句,“最近这方面的详细情形我很不了然。” 柳惠光听了金懋廉、唐仲笙的谈话,他一直在摇头,等到徐义德说完,他忍不住唉声叹气了,皱起眉头,嘴里不断地发出啧啧的声音,哭丧着脸说: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目前我们西药业虽然还没有啥,但不久一定会影响到我们西药业的,一定会影响到利华的。 这,这,这怎么得了啊!” 第143页 一四三 马慕韩果然不出潘信诚所料,他不同意徐义德的意见,甚至连金懋廉的看法,也需要修正。他等到大家发言差不多了,自己反复思考,再提出与众不同的见解,衬托出马慕韩是高人一等的。他说: “德公的看法不全面……” 潘信诚不等马慕韩说下去,他连忙插上来,生怕马慕韩说徐义德捎带讲他几句。他自己先站稳了要紧。他说: “对,看问题要全面的看,要从各方面看,义德的看法是可以多考虑考虑的。” 马慕韩等潘信诚说完,接下去讲: “比方说棉纺业吧,凭良心讲,我们的生产是正常的,没有受到五反运动的影响,花纱布公司不管三反运动进行得哪能厉害,都照顾我们。从这里看出了一个问题,凡是在国营经济领导下的工商业,生产经营就有保证。我们棉纺业生产正常,就是因为给花纱布公司加工订货,别的行业不是这样,完全靠自己、靠客帮、靠市场,当然就不同了。目前工商界营业清淡,我看只是暂时的情形,工人农民需要日用品,这一点是肯定的。人民的购买力比过去提高,这一点也是肯定的。我们有货色,还怕卖不出去吗?”他转过来对金懋廉说,“我对你刚才的看法,基本同意,不过还要补充两点,不晓得对不对?” 他等候金懋廉表示态度。金懋廉说: “别说两点,三点也很欢迎。我今天没有准备,只是信口开河,随便说说。请慕韩兄多多指教。” “我认为‘三反’也是一个原因,别说国营公司减少收购量,就是许多国家机关因为反贪污、反浪费,买东西也大大减少了。这千把万人的购买力也是很可观。”说到这儿,马慕韩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可是整个客厅的人都听得很清晰。他说,“关起门来,说句良心话,这些情形也是我们造成的,别的不说,单讲提款补税一项,给国家纳税是工商界天经地义的事吧,如果我们过去按期如数缴纳,不拖欠,就不会搁到现在去补税了。总之,目前有些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乐观的。” 潘信诚有意捧马慕韩一句: “慕韩老弟看问题究竟是比较全面。”借此暗中收回“铁算盘说的话没一个错”那一句。 徐义德不同意,可是理由不多,他就从侧面来反驳: “不管怎么样,目前工商界有困难总是事实,前途虽然可以乐观,可是这难关过不去,前途也就没有了。” “是呀,是呀,”柳惠光的眉头越皱越深,两道眉毛几乎要变成一道了,忧虑地说,“这实在是困难,这实在是困难。 怎么得了呀。” “有困难得想办法,单是悲观也没有用。”马慕韩一棒子打在徐义德和柳惠光两人的身上。本来马慕韩并不预备打柳惠光这一下的,他认为柳惠光根本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柳惠光讲的话自然也微不足道了。这回是凑巧,柳惠光自己送上门来挨打的。 “自己没有困难,不晓得有困难的人的苦处。”徐义德挨了这一棒,并没有低下头去。他昂起头来,望着马慕韩,冷冷地说,“慕韩兄办法多,比我们又进步,倒请你指教指教。” 冯永祥见马慕韩和徐义德顶了起来,他连忙嘻嘻哈哈地插上来: “你们两位为啥又顶牛了?啊哟,真伤脑筋。听你们讲话,我这个身体吃不消,天天吃人参也来不及补。有话,心平气和地讲,行不行,两位老兄。” 潘信诚开口了: “工商界有困难,大家想办法,不要分你呀我的。” “此话极是。”这是金懋廉的声音,他知道信通银行和工商界脉脉相关,工商界有困难,信通也好不了。 徐义德经冯永祥这么一点,倒有点不好意思。他内心深处是不愿意得罪马慕韩的,于是退了一步,自己走下台阶,说: “那么,大家想办法吧。” 客厅里立刻静了下来,面面相觑,每一个人都好像从对方的脸上可以找到什么奇妙的办法似的,看了很久,谁也不言语。唐仲笙一直站在金懋廉旁边,给他背后的壁灯把自己矮小的影子映在大红的厚地毯上。只有他一个人低着头,注意自己的影子在出神地想。 “怎么,要大家想办法,倒反而没有办法哪?”江菊霞坐在金懋廉旁边,望沙发外面移动了一下,使自己身子突出,好像这样可以引起大家注意听她的意见。她的嗓音很尖,轻轻地说,“智多星,江郎才尽了吗?” “对,”冯永祥站了起来,说,“请我们仲笙兄发表发表高见。” “欢迎,欢迎。”潘宏福不禁鼓了两下掌。 “高见不敢当,”唐仲笙走到客厅中间,站在大红的厚地毯上,像是发表演讲似的,举起右手来说,“照我看,目前的困难,工商界自己解决不了,正像一九五○年‘二·六’轰炸那样,国民党反动派用美国飞机炸了上海,工商界也形成了半瘫痪状态,靠政府才救活了工商界。这次么,我认为除了政府出来,拉我们工商界一把,没有别的办法。” 徐义德听完唐仲笙的话,立刻想起了“二·六”轰炸那年沪江纱厂的狼狈不堪的情况:停电断水,原料缺乏,市场困难,头寸短少,真是寸步难行。他整天皱着眉头,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当时他已经下了决心,准备疏散关厂。幸亏政府伸出手来援助:华东纺管局、花纱布公司和工商局给困难厂出了主意,替政府加工订货,维持困难厂生产。一件纱花纱布公司配给四百十斤用棉,另外给二百零五个折实单位的工缴费。当时市场“花贵纱贱”,花纱布公司给私营厂代纺一件纱,足足要赔五十九斤花的老本。沪江从自纺改成代纺,给政府加工订货,解决了原料缺乏的困难;头寸短少,人民银行又给贷了款。经过人民政府这样大力帮助,沪江才算度过了难关,维持下来。但他认为这是过去的事。情况和现在完全不同。现在政府想捞一票,会帮工商界的忙吗?当然不会。他摇摇头说: “怕没那么容易吧?” 马慕韩不赞成徐义德的意见,反问道: “你说,政府看我们垮下去吗?” “当然也不是这个意思,”徐义德望了唐仲笙一眼,说,“现在和‘二·六’轰炸不同……” 第144页 一四四 唐仲笙也不同意徐义德的意见: “目前工商界困难情况,我们应该向有关方面反映反映。人民政府只要注意到这个问题,我看,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 人民政府决不会看我们工商界这样垮下去的。” 潘信诚对唐仲笙伸出大拇指来,说: “真不愧是智多星,好,好。” “只要政府肯帮忙,有人去反映,我也不反对……”徐义德说。 “谁去反映呢?”江菊霞望望四周坐在沙发上的大老板们。 “这倒是个问题,”冯永祥大叫一声。他一向自命为是人民政府和工商界之间的一个唯一的桥梁,在人民政府工作人员面前他代表工商界;在工商界面前他又常把人民政府首长的话复述一遍,似乎他也可以代表一点人民政府的意见。有时他大言不惭地称自己是半官方,其实他倒是真正站在民族资产阶级立场上说话,否则,就丧失了他的民族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的地位。最尴尬的是他出席人民政府或者是协商委员会召开的会议,政府首长和工商界代表面对面协商问题,他既不能吹牛代表政府方面某某人说点意见,更不好代表工商界说话,因为真正工商界代表就在会场上啊。这时,他总是沉默不言,但一进会场必须在工商界朋友注意之下设法和政府首长拉拉手打打招呼,然后向会场上所有的工商界朋友点点头,微微笑一笑。这一方面表示自己和人民政府首长接近,另一方面也暗示告诉人民政府的首长,这些工商界朋友他完全熟悉。他衷心希望这个问题能够由他向人民政府方面去反映,但又不好自己推荐,就故意夸大这个问题,用大声讲话来引起大家对他的注意,求得有人推他去。他说,“这个问题要很好的反映,不然,又会有人说我们民族资产阶级叫嚣了。” 潘信诚识破他的心思,便顺水推舟,说: “这次非阿永去反映不行。” 冯永祥走前一步,双手直摇,笑着说: “我不行,我不行。这个问题很大,非信老亲自出马不可。” 他知道伟大的三反运动在轰轰烈烈展开,老于世故的潘信诚是不肯为别人的事体出头的。特地有意向他身上推,他不肯去,自然是落到冯永祥的身上了。潘信诚果然不答应,他说: “我最近不大出来走动,找政府首长反映这个问题,有点唐突,很不自然,何况各行各业的困难情况我也不熟悉。这次反映要能解决问题,关系我们工商界太大了,我看还是阿永去吧。” “我爸爸近来身体不好,很少出来开会。今天他本来不想来的,我厂里也有事。因为他们再三请他来,他才勉强答应。我放下厂里的事,陪他一道来。”潘宏福给潘信诚解释,说,“不必客气了,阿永去吧。” 唐仲笙怕冯永祥去反映头寸不够,不起作用,影响到东华问题不能解决。他不同意冯永祥去反映,可是又不好公开反对。他借着潘信诚的话搭上去: “信老说的对,这次反映要能解决问题,信老和阿永都不肯去,我看倒有个最适当的人,各位倒忘记了。” 徐义德问: “谁?”他疑心是不是指自己。 唐仲笙有意不说:“你们猜猜看。” “说吧,急死人哪,这个事体也好开玩笑。”柳惠光忍耐不住了。 “智多星,干脆说吧,别猜了。”江菊霞盯着唐仲笙。 唐仲笙还是慢吞吞地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指着马慕韩说,“我们的慕韩兄,诸位倒忘记了吗?他是民建上海临工会的常务委员,又是协商委员,从民建那方面,可以反映给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出席协商会的时候,又可以在会上正面提出。他不要讲自己企业的问题,只是客观地反映一下工商界各方面的情况,提供政府参考参考,下面的文章政府自然会考虑了。如果说,现在风头不对,在协商会上正面提出怕别人误会,那么,协商会开会休息的辰光,慕韩兄借个机会走到陈市长面前去,各位不要忘记,陈市长是协商会的主席哪;他和陈市长随便聊聊天,顺便就把问题反映上去了。这不是很自然吗?一点痕迹也不露。” 潘信诚边听边点头。 金懋廉听他说完,五体投地,佩服不已,大声欢呼: “妙,妙,真是妙啊!” 柳惠光听唐仲笙娓娓说来,头头是道,听出了神,发呆发痴一般的望着唐仲笙,一动也不动。金懋廉的欢呼声惊醒了他。他随声附和道: “妙!” 徐义德完全同意: “慕韩兄自然最适当不过了,身份也好。” 潘信诚知道冯永祥心里一定不同意马慕韩去,唐仲笙一提到慕韩两个字,冯永祥脸上的笑容马上就消逝了,别的人却还没有察觉。潘信诚也认为马慕韩去反映比冯永祥适当的多,可是他并不立刻表示,反而把皮球踢给冯永祥,问他: “阿永觉得哪能?” “当然是慕韩兄去好。”冯永祥的脸上浮着勉强的微笑,声调里有点酸溜溜的味道。 马慕韩料到众望所归,非自己不行了,见信老没有吭声,他有意再往潘信诚身上一推: “最好还是信老去……” 江菊霞插上来打断他的话: “不要再推三推四的了,慕韩老兄。” 马慕韩强辩道: “不是推……”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忽然有人掀起落地的紫色的丝绒帘子,宋其文老先生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头闯了进来。他望见沙发上满满坐的是人,就站下来,定定神,喘着气,轻轻理了理胡须说: “正好,你们都在。” 江菊霞说:“吃过晚饭,有几位先走了,我们随便聊天。 你再不来,我们也要散了。” 柳惠光这几天一直心惊肉跳。谁的步子走快一点,他就有点怕。他见宋其文跑进来,神色惊慌,预感到有啥不幸的事体发生。他迎上来问: “出了啥事体?” “出了大事!” 徐义德问:“是不是宣布五反运动正式开始哪?”“那倒不是,”宋其文靠着落地的紫色的丝绒帘子说,“叶乃传自杀哪。” “叶乃传,谁?”这个人潘信诚不认识。 第145页 一四五 坐在沙发上的人伸长脖子,有的歪过头来,都对着宋其文看。 “谁,叶乃传是北京路昌瑞五金号的老板,”金懋廉一提起这个人就有点气愤,说:“欠我们行里五亿头寸,申请展期了三次,连利息也不付。” 江菊霞钦佩地碰了碰金懋廉的胳臂,低声对他一个人说: “你们银行里啥事体都晓得。” “哦,昌瑞五金号的叶乃传啊,懋廉兄一提,我记起来了,”马慕韩的脸上露出轻视的神情,说,“早几天报上登的,他派自己的小老婆在新亚酒店长期包房间,勾引干部,承揽定货。昌瑞承制人民解放军一批锚绳,就是白棕绳,表面上是白洋棕,里面却是烂麻皮,经不起风吹浪打。人民解放军解放舟山群岛,追击国民党残余匪帮,有些船只因为锚绳断了,延迟了登岸动作。还有一部分船只遇到狂风,各船一齐下保险锚,结果有九只锚绳断了,翻了好几只船,牺牲了八十多个解放军。这件事体就是叶乃传干的。” “我也想起来了,”徐义德说,“早几天报上是登了这段新闻的,华东纺管局向他家买的各种规范的钢管,百分之八十九都是假货,用旧货充新货。还有河北省地方国营染织公司在他家买进的一寸半泗汀管五十九尺六寸,规定压力三百磅,他竟不顾工人生命安全,以旧东洋货黑铁管冒充,压力只有一百二十磅。装置竣工,准备使用,幸好给工程师发觉停用,差一点要发生事故哪。” 宋其文点点头: “慕韩老弟和德公说的一点不错,就是他。早些日子同业里的人就传说,叶乃传对人讲:昌瑞的不法行为实在太多了,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按他计算,他的罪行要判刑就得坐牢两百年,所以各机关凡是有关‘五反’的案件到昌瑞五金号调查,叶乃传都承认。那些日子,昌瑞号一案未了,一案又来,税务局的同志查他的偷漏帐没走,人民解放军同志来了,华东纺管局的同志又来了,同时水利部和铁路局的传询电话又纷纷打来,他简直来不及应付。他对每一个单位的同志都一一承认自己的罪行,他说判徒刑两百年和三百年根本没啥区别。” “他哪能自杀的?”冯永祥走过来,站在宋其文旁边问,“其老。” “据说他本来打算投黄浦水葬的,后来一想不划算,不如跳楼自杀,当街示众,企图说明是人民政府逼他这样的,也好出一口气。他在国际饭店开了一个房间,今天下午从十一层楼上跳下来死的。” “自杀还要捞回点利润!” 冯永祥这句俏皮话没有引起大家注意。潘信诚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徐义德说: “听说叶乃传魄力大,投机能力强,对朋友有义气,同行当中都很佩服他。” 宋其文惋惜地说:“那是的,提到叶乃传,五金业哪个不知道他年青有为。” “叶乃传如果在国民党反动统治时期,可能是个成功的人物,”金懋廉说,“现在却走上了这样一条路,啥个原因?” 唐仲笙给他做了答复: “那还不简单吗?时代变了,现在是新民主主义时代啊。” 柳惠光问马慕韩: “叶乃传的事要不要反映一下?” 马慕韩直摇头,撇一撇嘴,蔑视地说: “这种人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资产阶级,够不上新民主主义社会中的民族资产阶级,严格地讲,他应当算是反革命分子。这种事体有啥好反映,丢我们民族资产阶级的脸。” 柳惠光碰了一鼻子灰,往沙发上一靠,他不再吭声了。 冯永祥同意马慕韩的意见,补充道: “像叶乃传这样的事,当然不值得重视,不过五反运动没有下文,倒是叫人放心不下。” 他这几句话引起了全场人们的注意。 自从上海市工商界代表扩大会议为了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决定展开五反运动以来,大家递了坦白书,就松了劲,没有下文了。最近上海市人民政府和上海市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协商委员会联席会议决定加强领导五反运动,工商界的坦白和检举归上海市人民政府统一处理。这个消息发表出来,工商界人士的神经紧张了起来,认为这一记很结棍。没两天,还是没有下文,又松弛下去。五反运动像是一根箭,一会儿拉满了弦,一会儿又松了。箭在弦上,可是不发。工商界人士心上老是有这么一个疙瘩。 徐义德忧虑地问冯永祥: “阿永,五反运动怎么没有动静?” 冯永祥有意卖关子: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大家面面相觑。冯永祥扫了大家一眼,打破了沉默,指着唐仲笙说: “请我们的智多星发表高见。” “对。”潘宏福首先赞成。 唐仲笙没有答腔,他的眼光盯着乳白色的屋顶,在考虑他的看法。经大家一再催促,他才说: “我看,毛主席和中央一向是关心上海的,五反运动恐怕也和别的地方不同。我听市面上传说:重庆是共产主义,武汉是社会主义,北京是新民主主义,上海是资本主义,香港是帝国主义。这传说仔细想想也有些道理。毛主席和中央对上海从来是宽大的。上海市的政策是比别的地方稳的。五反运动已经在上海工商界展开了,工商界也坦白了,也检举了,大概五反运动已经过去了。” “你说上海五反运动过去了?我看不像。”潘信诚嘴上虽然这么说,他心里可确实希望如唐仲笙所说的,五反运动过去了。他说,“这两天报上登的北京、天津、武汉五反运动的消息很多,他们那边展开的那么闹猛,上海工商界递一份坦白书就算过去了?没有那么轻便吧?” 他摇摇头,加重他的语气。 “我看也不像。”马慕韩同意潘信诚的意见,说,“我也听到市面上五个主义的传说,全是一种揣测之词。这种说法,是不了解共产党的。共产党的政策只有一个,各地差别哪能会那么大呢?” “这个分析对,”金懋廉点点头说,“最近市面上谣言多,有些简直是无稽之谈。” “我也不过这么说说,那看法我也不同意。”唐仲笙改口说,“不过,中央对上海和别的地方恐怕多少总有点不同。”“天下的事很难说,”冯永祥再三摇头思索,说,“最近街上的标语少了,喇叭也不叫了,也许真的过去呢。” “过去就好了。”柳惠光用着一种祈求的声音说,他是宁可认为五反运动已经过去了,一提到“运动”和“斗争”等字眼他就有点吓丝丝的。 “阿永的说法也有道理。”潘宏福最近根据爸爸的意见,留心市面上的动静。他也亲眼看到标语少了,喇叭不叫了。 徐总经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过去当然好哪。据我看:共产党不会放过上海的民族资产阶级的。这次五反运动,是共产党搓麻将,赢满贯,要搞光我们工商业。共产党既然是要大大进一笔帐,上海油水这么肥,你说,他们会不从上海捞一票?” “这个话也对,”江菊霞手里拿着一张几天前的《解放日报》边看边说。那张报上面登了一条新闻:上海民族资产阶级破坏人民生活的安定,三年来一贯制造物价涨风。紧接着这条消息,还登了一篇短论:坚决打退资产阶级向人民日常生活的进攻。她指着短论对大家说,“这是党报的短论,要坚决打退资产阶级向人民日常生活的进攻。德公说的对。从这张报的字里行间也可以看出来,上海的五反运动没有过去。” “坚决打退资产阶级的进攻……”潘信诚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只是笑了两声。 第146页 一四六 徐义德却隐瞒自己的不满: “什么资产阶级猖狂进攻?我们资产阶级一无军队,二无组织,三无总司令,怎么进攻呢?” “是呀,这道理说不通啊。”江菊霞接过去说,“共产党这个讲,有啥办法呢?” “这个么,也很难说。”马慕韩望了徐义德和江菊霞一眼,显然不同意他们两人一唱一和,他想起最近报纸揭发的上海工商界许多五毒不法罪行,特别是今天宋其文提到的叶乃传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哪能否认民族资产阶级猖狂进攻呢!徐义德企图否认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报纸上早就批判了这种错误的论调;没有军队吗?上海工商界本身就是一支队伍,在全国来说,这支队伍还是主力哩;没有组织吗?工商界有多种不同性质的组织,上海星二聚餐会就是其中的一个,报上早就有人对这类组织进行批判了;没有总司令吗?各级组织都有负责人,全国也有负责人,这一点也无法否认。工商界为了争夺利润,在上海市场上兴风作浪,各显神通,猖狂进攻,叶乃传和朱延年这些人的例子有的是。他最近特别留心报纸上的新闻,看了叫人怵目惊心,铁一般的五毒不法事实,使人无法抵赖。徐义德这帮人大概看报没有细心研究,到现在还关起门来说梦话,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是他当着工商界巨头们的面,不好多讲,就暗示地说,“大家做的事体,自家有数。这辰光,谈这一套,没啥好处。” 潘信诚不同意马慕韩的说法,但他并不提出异议,只是用眼睛暗暗斜视了他一下。冯永祥自命行情熟,点头称是: “这辰光,空气不对。” 宋其文一边叹息一边摇头说: “我看共产党不仅要捞一票,恐怕还要消灭民族资产阶级,国旗上那颗星要掉下去了!” “我看不会。”马慕韩一边思索,一边摇头,说,:看苗头,不像要消灭民族资产阶级的样子。” “为啥?” “共同纲领序言里明文规定的:中国人民民主专政是中国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及其他爱国民主分子的人民民主统一战线的政权,而以工农联盟为基础,以工人阶级为领导。其老,你忘记了吗?”马慕韩望着宋其文,等他的回答。 “这一点我哪能会忘记,通过共同纲领的辰光,我还举过手哩。” “这就对了。” “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共产党的事情很难说。” “就是要消灭民族资产阶级,也得开个会修改共同纲领,这是国家大法呀!” “人家不开会,你又哪能?” 马慕韩给宋其文一问,当时竟回答不上来,心里想,这倒是的呀,共产党不开会,工商界又有啥办法?过了一会,他想起了毛主席在政治协商会议上的讲话,又有了根据,说: “其老,你忘记毛主席的讲话吗?” “毛主席的讲话?”宋其文一时摸不着头脑,奇怪地望着马慕韩,问,“啥个讲话?” 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马慕韩身上。他从容不迫地说: “毛主席在政治协商会议上说过,凡是为人民做过好事的人,人民是不会把他忘记的。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其老忘记了吗?” “这么重要的话哪能会忘记,不过,”宋其文意味深长地摸一摸胡须,说,“这只是指个别的人,不是指整个民族资产阶级。” “那么,其老,”马慕韩追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回共产党一定要消灭民族资产阶级吗?” 宋其文坚持他的意见: “慕韩兄,别想的太天真!不信,你看吧!” 马慕韩不同意,他向徐义德搬兵: “铁算盘,你说是不是像?” 马慕韩回过头去一看:徐义德的坐位上空空的。他“咦”了一声,惊异地问道: “铁算盘到啥地方去哪?” 大家刚才聚精会神地听宋其文和马慕韩发表高见,眼光都盯在马慕韩身上,没有一个人看见徐义德到啥地方去了。冯永祥说,可能是上厕所去了。他说完了话,立刻到楼上楼下去找,回来两个肩膀失望地一耸,伸出两只手来,皱着眉头说: “啥地方也没有了,该不会出事吧?” 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说话。江菊霞听冯永祥说话,面孔顿时铁一般的发青。她马上从徐义德身上想到叶乃传,从叶乃传自杀又想到徐义德和沪江纱厂。她的两腿发抖,有点站不住的样子,两只手合在一块,拼命搓来搓去,竭力保持镇静。她想立刻就走,去找徐义德,见大家站在那里不动,又不好意思一个人先走,担心地问; “会不会……”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大家都懂得她要说的意思。一层厚厚的乌云笼罩在人们的心头,使人透不过气来。从叶乃传自杀和徐义德忽然不见,大家都很快地想到自己的厂店,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每一个人的眉头都不约而同地皱了起来。没有一个人答她的话。她的眼光对着唐仲笙,希望智多星给她一个否定的答复。 果然唐仲笙开口了,可是和她的愿望相反: “这辰光的事体很难说,谁也不能打包票,也许德公一时想不开……” 唐仲笙说到这里,江菊霞不禁失声大叫: “啊!” 大家都对着她看。她机警地连忙用右手按住胸口,很自然地说: “我的胸口痛!” 潘信诚看出来她为啥“啊”的一声,不但不点破,并且给她一个台阶: “身体不好,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顺嘴接上去说: “好的,好的。” 她没和大家打招呼,匆匆忙忙走了。她的高跟皮鞋囊囊的声音还没有完全消逝在门外,潘信诚看大家还愣在那里,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连最活泼的冯永祥也不说话了,他站在宋其文旁边,一老一少,像段木头似的。潘信诚提醒大家道: “我们也散伙吧,早点回去,也好料理料理,……” 大家点头赞成,宋其文抹一抹胡须说: “对!” 大家闷声不响地散了。 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了,非常平静,只听见墙角落的那架落地大钟有规律地发出嗒嗒的音响。 (第一部完) 1954年3月13日初稿,上海。 1961年7月26日改稿。北京。 第147页 一四七 第一章 朱延年把信往抽屉里一放,咔的一声关起抽屉,气生生地说: “晓得哪。” 他说完话,低下头去看平摊在玻璃板上的福佑药房的总结书和计划书,把童进冷清清地扔在一旁。童进站在他的写字台前面纹风不动,一对眼睛出神地注视着他。童进的眼光里流露出不满的神情,紧闭着嘴,努力压制内心激动的感情。等了一歇,童进见他还不抬起头来,仿佛忘记自己站在那里,实在忍不住了,不得不说话,声音却很轻: “朱经理,这是戴俊杰、王士深两位同志的来信啊。”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朱延年仍旧没有抬起头来。 “你答应寄到朝鲜去的货,要早点寄去。志愿军不比别的机关迟几天不要紧,这些救急用的药早寄去一天,可以早救活几个最可爱的人。他们在前线流血打美国鬼子,我们没有别的支援,应该把货早点配齐寄去。他们催过两次,这次不能再不寄了。” 朱延年听童进理直气壮一个劲在讲,简直制止不住。他把福佑药房的总结书和计划书拿起,然后用力往写字台上一掼: “我有要紧的事体在办,尽在这里罗哩罗嗦做啥?”朱延年从抽屉里把那封信取出来,对着童进说,“你晓得他们在啥地方?美国的飞机在朝鲜天天轰炸,志愿军躲也无处躲,藏也无处藏。从后方送到前线的给养弹药百分之五六十都给炸毁,真正送到志愿军的手里只有这么一点点。我们现在哪能寄药?”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的药更要寄。后方的弹药送到前线很困难,前线更需要弹药。戴俊杰说,前线只要有药,就可以多救活几个志愿军。他们临走的辰光,不是希望我们早点把药寄去吗?” “有药,当然可以治病,这还用你说,啥人都晓得。可是送不到前线有啥办法?”朱延年见童进一本正经地在坚持,他不好再发脾气。为了缓和一下童进的情绪,他放下笑脸,嘻着嘴说:“药当然是要寄的,别说是志愿军的,就是一般客户也要寄的。你年纪还青,你不懂得。我们办事要讲究效果。这几天报上登着美国飞机轰炸朝鲜很厉害,现在把药寄去也没有用。我们对志愿军同志要负责,不能乱寄。寄丢了怎办?过一阵再说吧。” 童进给朱延年这么一说,心动了。他觉得朱经理究竟和自己不同:年纪大,社会经验丰富,看事体有远见,办事体牢靠。他的不满的情绪渐渐消逝,反而感到刚才对朱经理顶撞有些不妥当。但他还是关心这批药啥辰光能够寄出,等了一会儿,对朱延年轻声地问道: “啥辰光寄出才好呢?朱经理。” “这个么,”朱经理像煞有介事地用右手的食指敲一敲太阳穴,在凝神思考。他心里想:别瞧不起福佑药房的伙计们,就连童进,解放以后也和以前不同了啊。虽然朱延年几句话把他说得不再坚持要马上寄药,可是对寄药这件事却一丝一毫也不放松。志愿军好像是他的亲娘老子,比对啥人都关怀。朱延年暗中瞟了他一眼:他站在那里,没有马上离开的模样。 半晌,朱延年信口说道:“等前方平静一点再说吧。” “咦?”童进内心里打了一个问号:怎么朱经理说得好好的,忽然又改变了口气呢?他怀疑地望了朱经理一眼: “太慢了不好吧?” “当然不能太慢。” “那么,啥辰光进货呢?给志愿军寄的药品,库房里都没有,应该早点进货。等美国飞机一不轰炸朝鲜,就寄去。朱经理,是不是今天就进货?” 朱延年把眉头一皱,显出很不耐烦的神情,说: “我晓得了,别罗哩罗嗦的,去吧。” 童进没有给撵走,还是站在朱延年的面前。他要问出一个结果来: “志愿军的信哪能答复?” “等一等再复。” 童进回想起王士深在店里讲的汉江两岸狙击战的英勇故事,他怀念着志愿军的同志像是怀念着自己的亲人一样。他认为今天催朱经理寄药是他的神圣的职责,有一股力量支持他和朱经理交涉。朱经理的态度叫童进十分激动,他话也讲不大清楚,断断续续地说: “这,……这哪能,……可以呢?朱,……朱经理。” 朱经理觉得童进胆敢在他面前放肆,怒不可遏,霍的站了起来,瞪了童进一眼: “为啥不可以?” “志愿军来信催寄药,我们应该答复他们。” “刚才不是告诉你美国飞机天天轰炸吗?复信寄去,一定给炸啦。” “那么,我们就不复了吗?” “复,当然要复的,不过,也要等前方平静一点。”朱延年心里想,说不定戴俊杰、王士深早给美国飞机炸死了,谁知道他们向福佑药房订过货呢?给志愿军办货,我是有把握的。干脆不寄,给祖国节省一点药品! 童进焦急地说: “那要等到啥辰光?” “打仗的事体很难说,我哪能晓得要等到啥辰光。” “今天先复一封不好吗?” 朱延年恼羞成怒,干脆不答理童进,大声喝道: “这是我的事体,你别管。别在我这里吵吵闹闹的,我还有要紧的事体呢。你给我滚出去!” 童进仍然站在那里没动。他想起昨天苏北行署卫生处张科长也来信催货,气愤不平地又说道: “张科长也来信催货,……” “我晓得。” “朝鲜有战事,苏北可没有战事。过了这许多日子,为啥还不给他配齐?” 朱延年给童进问得没有话说,狠狠瞪了他一眼,走上去抓住他的胳臂,向经理办公室门外一推: “滚!” 第148页 一四八 第二章 朱延年关上经理办公室的门,坐到写字台的面前,自言自语: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童进这青年经常出去听团课,开会,简直不务正业,变得越来越坏啦,胆敢在我面前一句顶一句,实在太不成体统了。唉,……”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睛对着窗外发愣。 窗外高耸入云的大楼遮去了半个天空,另一半天空上有一大片云彩上镶着金边,把云彩照得透明。金边黯淡下去,那一大片云彩就像是用旧了的破棉絮挂在渐渐灰暗的天空。暮色无声地降落在上海繁华嚣杂的市中心区了。 朱延年望着暮色又想起福佑药房募股的事:那天在徐义德家分送出去的福佑药房的总结书和计划书,怎么毫无消息,难道真的是石沉大海吗?柳惠光不理睬还有可说,韩工程师一点意思也没有?马慕韩看了之后竟然会丝毫不表示?还有,……他一个个想下去,都没有下文。他的心情像是那一大片的暗灰色的云彩一样。他对着那片云彩沉默了很久。窗外闪烁着点点的灯光,慢慢越来越多,形成一片灯光的海洋。耀眼的霓虹灯光把半个天空映得血红,像是在燃烧。这灯光给朱延年带来了希望。他努力安慰自己:没有下文不等于完全绝望,投资一种企业是一件大事,不说别人,就拿自己说吧,要投资大利药厂也犹豫好久,想了又想,才下了决心;为了调头寸,又耽搁了一些时间。马慕韩说得好,他是办棉纺厂的,对西药业外行,精力照顾不过来。这也是实情。想到这里,朱延年的脸上有了笑纹,对自己说:得等待一些时间。 过了一会儿,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他有点不耐烦了。他希望福佑药房马上很快地发展起来,想四面八方伸出手去。把能够弄到手的头寸都集中在朱延年的名下,先给自己买辆小轿车。啥牌子?倍克不错,又大又稳又气派,但是价钱不含糊,怕要两三个亿;还是节省一点,那么,小奥斯汀,也不错,几千万就差不多了,就是太寒伧。福佑药房的总经理哪能坐小奥斯汀,跟着马慕韩、徐义德他们一道往来也不像个样子。顶合适是雪佛莱,不大不小,样子也不错,虽说是属于二等货色,坐出去也不算寒伧,在市内跑跑不错的。要是节省点,还可以弄一部八成新的雪佛莱,那更划算。朱延年似乎已经坐在自己的雪佛莱的小轿车里,他要司机先在汉口路四马路兜个圈子,开慢一点,好让同业中的人首先知道朱延年的黄金时代又到了。可惜同业中没有一个人站在门口等候朱延年的汽车经过。他又想了一个办法,坐车子去登门拜访,把车子就停在你门口,你们不得不看一下吧。或者,朱延年出面请一次客,派自己的雪佛莱去接送客人,那还不马上传遍西药业吗?这一传,工商联的那些巨头们马上就会知道。他们如果不知道,只要坐着雪佛莱去出席一次星二聚餐会就得了。 窗外不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朱延年这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并没有坐在雪佛莱里,而是坐在他的小小的办公室里。他怪那些人太不够朋友,为啥收到福佑药房的总结书和计划书到现在还不给一个答复呢?即使不立刻确定认股多少,也可以先表示一下态度啊。啥原因没有消息呢?是不是总结书和计划书写的不好呢?也许是吧。他半信半疑。他回过头来一看:办公室里黑乌乌的,伸手去揿亮了写字台上的台灯,打开总结书和计划书仔细地重新审阅,第一页前言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本书所述各点,在总结方面者,均系过去业务上之实际情况,具体切实,必要时并列表说明。在计划方面,均为即将执行或部分已开始执行者,今后本药房业务上之发展,大体根据本书指明之方针。 这一段话并无漏洞,而且说得既恳切又肯定。为啥还得不到那些朋友的信任呢?他找不出理由来。他把总结书和计划书又仔细审阅了一番,自己仍然认为写的不错,文字上也无懈可击。他断定是由于那些朋友对新兴的人民的医药事业缺乏高度的热忱,因此,对福佑药房的发展不积极。朱延年一心一意为人民的医药事业服务,他不能让朋友们对人民的医药事业缺乏高度的热忱。他要帮助朋友了解和赞助这个人民的医药事业。帮助啥人?他对着宝绿色的台灯发愣:在他眼前隐隐约约的出现了各种面影:柳惠光的,韩工程师的,徐义德的,马慕韩的……“对!”他对自己说,“首先催马慕韩,那天他的态度并不坚决,多少有点苗头。一个大工业家投福佑一点资算啥,就说是办纱厂没有时间兼顾西药,那么,认几股玩玩票也没啥。朱延年和徐义德的亲戚关系马慕韩不是不知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总得应付一下。”他越说越有道理,右手伸出去,抓过电话听筒就想给马慕韩打电话,旋即一想:当面一催,说僵了,反而不好。不如先写封信去,说得恳切一点,有个回旋的余地,不行,再当面谈。这比较稳当。他打开抽屉取出福佑药房的漂亮的洋信纸信封,用自来水笔在上面写道: 慕韩总经理先生大鉴上次在姊夫徐义德兄处奉上福佑药房总结书与计划书谅邀青睐承蒙俯允赞助小号不胜感激之至吾兄拟认股若干敬请早日示知以便趋前聆教共议大事…… 他写好信封,贴上邮票,想早点发出去,就站起来,走出办公室。外边各部的伙计都走了,只有童进一个人独自留在那里。他背靠着栏杆,面对着墙壁出神。墙壁上挂着苏北行署卫生处送的大红贺幛,紧靠这幅贺幛挂着福佑药房全体同仁欢迎中国人民志愿军戴俊杰、王士深两同志因公回国摄影纪念的照片。早一会童进在经理室碰了一鼻子灰,给朱延年赶了出来。他肚子里好像有啥东西在燃烧,仿佛一张嘴,里面就有一股火要喷出来似的。等到同事们看出他脸色气得铁青,料想一定出了啥事体,低声小语问他,他又不得不按捺住心头愤怒的火焰,微微摇徭头,说没啥。既然童进不言声,大家也不便追问下去,都去忙手里的事了。 童进心里哪能也平静不下来。他拿起账簿和传票看,只是一些数目字在眼前跳动,究竟多少,哪能也看不清爽。他的两只眼睛盯着账簿。说他闲着吧,他面前摊开了账簿和传票;说他在做事呢,他实在闲着。 夏世富从侧面看出了苗头。这位外勤部长不仅对福佑药房往来客户的底细一清二楚,就是福佑药房的内部人事关系和朱经理肚里的妙计,他也明白。童进垂头丧气地从经理室出来,他就很注意,童进没有回答大家关怀的询问,更叫他注意。他并不是对童进特别关心,也不想帮助童进解决问题,主要因为他有事要找朱经理。他想从童进那里了解一下朱经理情绪。如果碰到朱经理在气头上,那会对自己也捎带几句,甚至坏了事。遇到这样的时刻,宁可慢一点再去谈。夏世富见童进不肯说出刚才在经理室的情形,估计一定有复杂的原因,不好再大声问他,便伏在童进的写字台旁边,显出特别关怀的样子,小声地问道: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童进发现夏世富在面前,仿佛窥出他的心事。他感到突然,眼睛一愣,半晌,才想起要回答夏世富的问题,慢吞吞地说: “没啥。” “你同我还见外吗?自家人,有啥不好谈?告诉我,童进,有啥事体,我也好帮帮忙。” 童进想起朱经理的无理的言词,他叹了一口气,说: “没啥好帮忙。” “是啥事体?你讲嚜,有话放在肚里也怪闷的,讲出来让大家晓得也好。我看朱经理这两天脸色不好,老是皱着眉头,好像有啥心思。他为啥骂你呢?是不是因为到期支票的事?” 童进摇摇头。 “是催货的事?” 童进没有吭声,也没有摇头。夏世富一看这情形就料到大概是这桩事体,便追问: “是哪一笔?” 童进没有搭腔。 “你说呀,我还不清楚这些事吗?我也为这些事受气,两面不讨好:不发货,客户骂我;催发货,又要挨老板的骂。” “是呀!”童进听了夏世富同情自己的话,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究竟是哪一笔?”夏世富一点也不放松。 童进望望前后左右的人,没一个在看他们两个。他吞吞吐吐地说: “戴……俊杰……他们……” “是志愿军的?那数目不小啊。”夏世富贴着童进的耳朵轻轻地说,“这一阵子朱经理在设法募股,没有一点消息,啥地方有钱配这些货?你去的不是时候啊。” “也不是我要去的,是戴俊杰他们写信来催的。志愿军在朝鲜前线打美国鬼子,办的货哪能不配齐,查出来不好,…… 我也是为了福佑好……他把我赶了出来……” “啊哟,今天朱经理的脾气可不小……”夏世富希望要了解的情况已经知道了,他决定自己今天不找朱经理;安慰童进道,“我们端了人家的饭碗,就得服人家的管。受点气,只好忍着点吧。” 童进还是想不通自己为啥要挨骂,朝鲜前线等着药品救命,不把货发齐,无论如何是不对的。他感到自己有一肚子的委屈,刚才闷在肚里,给夏世富几次三番追问,慢慢流露出来。他听到夏世富安慰的话,眼睛不禁发红,眼眶有点润湿了。 “别生气了,还是好好做事吧。你晓得朱经理的脾气,过一阵也就算了。”夏世富生怕留在店里会有事挨到他身上,打定主意出去溜一趟,对童进说,“我到客户们那里去转转……” 第149页 一四九 “好。”童进揉揉眼睛,低低应了一声。 吃过晚饭,店员们陆续散去,只是童进一个人留了下来。他像是发痴一般,背靠着栏杆,一个劲对着那张照片望,心里觉得不立刻把药品配齐寄到朝鲜前线,就对不起戴俊杰和王士深。 朱延年看到童进一个人留在那里望着和志愿军拍的照片,他马上想起早几天陈市长在天蟾大舞台所做的关于开展五反运动的报告。刚才他那样对付童进,既不妥当,也不合时机。童进知道不少朱延年的秘密啊。他在经理室门口站了一会,后悔刚才不该得罪童进,要想法挽回。他打定主意,走过去,轻描淡写地随便问道: “他们都走了吗?童进。” 童进转过脸来,面对着朱经理,不高兴地低着头,应了一声: “唔。” “究竟是你好,无事不出去乱跑,对福佑药房的事特别关心。店里每一个人都像你这样,我们福佑发展的会更快;我在外面奔走也更放心。” 童进听朱经理这几句话有点莫名其妙,和早一会的口吻完全两样。他微微抬起头来,怀疑地觑了朱经理一眼。朱经理嘴角上露出了笑纹,向他走来: “童进,你说得对,志愿军的药品要早点配齐发去。明天要库房里查查,还缺啥货,最近要想法配齐,等前方平静一点,马上赶紧寄去。” 童进听了这话,从心眼里高兴了,也笑哪: “好。” “信也应该复。你拟个稿子,就说货不久寄去。” “那我现在就起草……” “你写吧,明天我看了再寄。” 朱经理心里在盘算怎样把童进这一批人完全抓在自己的手里,去应付那锐不可当的暴风雨一般的五反运动。他皮笑肉不笑,亲热地说: “童进,你给我通知夏世富他们,明天下午四点钟,到我家里坐坐,我有话和大家谈谈。” 童进点点头。朱经理迈起得意的步子橐橐地走出去了。 第150页 一五零 第三章 一股浓烈的咖啡的香味飘进客堂间,接着是茶杯茶碟碰击的响声。娘姨托着茶盘走进客堂间,在每一位客人面前放下一杯咖啡。马丽琳手里端着一大玻璃盘子的奶油蛋糕走进来,放在客堂间当中的红木八仙桌上,自己在下沿空位上坐了下来。 朱延年站了起来,用刀把一块圆圆的奶油蛋糕从中剖开,切成八小块,用叉子亲自叉一块送到童进面前的空碟子里,笑嘻嘻地说: “这蛋糕不错,你尝尝。” 童进望着朱延年又叉蛋糕送给叶积善他们……最后送了一块给马丽琳,说: “丽琳,你今天忙着招待客人,可累了,酬劳你一块!” “你自己呢?” 朱延年面前的碟子还是空的。 “也来一块。”马丽琳叉了一块放到朱延年面前的空碟子里。 朱延年感激地说: “谢谢。” 童进心里非常奇怪。他不知道朱延年今天为啥这么和气,满脸笑容,究竟要和他们谈啥。他望着油腻的奶油蛋糕想吃,却又没有心思吃,只是用小茶勺不断地调匀咖啡里的糖,也不喝。朱延年虽然望着大家,但是对童进特别注意: “最近账面上怎么样?” 一提到账,童进就愁眉苦脸,担忧地说: “总是轧不平。还有六天又有两张期票到期了,一共两亿三,头寸实在太紧。经理,天天过三十晚上,也不是一个办法啊。” 朱延年是风里来雨里去的人,经过大风浪,见过大场面,这点小事体哪里会放在他的心上。他毫不在乎,很有把握地说: “只是两亿三吗?” “这数字也不算小了啊,我们福佑存底很薄,靠福佑本身是没啥办法的呀。”童进说。 “数字也不算大……” 夏世富见童进几句话并没有引起朱延年的注意,料想他大概又有妙计,便巴结地凑合两句: “是的,这数字不算大。不过,就是再大一点,只要朱经理到市面上活动活动,也完全可以应付的。是吧,亚宾。” 夏亚宾点点头。 “那也不见得,”每逢有人恭维,朱延年总是表现得特别谦虚,脸上却露出自满的情绪,说,“不过承同行瞧的起,福佑的信用也不坏,轧个两三亿头寸并不十分困难。” 童进没有夏世富那样世故。他心里有话不讲出来就不舒服。他望着热腾腾的咖啡,发愁地说: “轧头寸虽说比过去容易,老是拆东墙补西墙也不是个办法。阴天背蓑衣,越背越重。不说别的,就是利息一项,我们福佑也吃不消啊。” 在平时,朱延年早该瞪起两只眼睛,张嘴骂童进了。今天却很奇怪,不但心平气和,而且称赞童进: “你说得对。我们现在经营的政策方针还值得研究。生意比从前做大了,利润也很厚,门面也撑开了,福佑这块牌子在市面上打响了,就是缺少资金。因为资金不够,周转不灵,就得轧头寸。过去我们找客户拉生意,现在客户找上门来,生意还可以往大里做,就是缺乏资金,放不开手。现在我整天想心思,不是动别的脑筋,只是在资金上转念头。福佑药房的总结书和计划书送出去,工商界的巨头们都愿意帮助,加入几股是不成问题的。他们考虑的是加入多少股。所以,现在还没有人来认股。这一炮打响了,以后在资金上就不发愁了。”他接着说,“另外,还有一批港货:二十五架计算机,十架显微镜,十只小型X光机,此外,还有一大批试药。我已经预付了四亿订货款,货到了,多的不说,可以赚上二三十个亿。我要想办法把货取回来。必要的辰光,我亲自去一趟。取回港货,付了银行的欠款,不再拉东扯西,账面不但可以轧平,盈余还会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 童进天真地关怀地问: “真的这样?” “当然是真的。那辰光,用不着我朱延年跑到别人面前去轧头寸,别人要跑到福佑来求情,要我帮帮他们的忙。患难之中见朋友。我不会给人太难看,只要手头宽裕,轧点头寸,我一定答应的。希望你们的手也松一点。”朱延年望了大家一眼。 夏世富接上去说: “我没问题。我晓得轧头寸的苦处的。” “你,我晓得。”朱延年转过来望着童进,说,“主要是你。” “只要经理同意,我照付。” “那就好了……” 朱延年话没说完,马丽琳用勺子敲了敲咖啡杯子,笑嘻嘻地说: “你们谈话把点心都忘记吃了,咖啡也要冷了。吃点再谈吧,延年。” “好。” 朱延年首先吃了,大家都吃了。童进想到福佑的前途不禁心里开朗了。假如朱经理的话都实现,那目前这点困难也不算啥。他兴奋地把奶油蛋糕吃下去,一口把一杯咖啡喝得干干净净。朱延年接着说: “福佑这个字号要靠大家出力,大家的认识和我一致,事体就好办了。我办福佑抱着一个宗旨:有事和大家商量。有福同享,有锅同当。福佑好,大家好;福佑不好,大家不好。大家在福佑吃苦熬夜,我是晓得的。大家待遇很低,我也是晓得的。等福佑生意做好点,大家都应该加薪。加多少,我们再商量。不消说,在座几位应该多加一点。你们出力多受苦多,这一点我心里明白。” 夏世富听到“加薪”两个字,心里立刻跳了一下。加薪,夏世富加多少呢?那以后生活可以过得更好一点了。他对朱延年说: “我们出力是应该的,不算啥。” “出力多应该酬劳多。”朱延年注视着夏世富说,“福佑的前途远大是肯定的,只是目前的困难要度过才好。福佑也不是我朱延年一个人的,是大家的。我不过顶个名,多负一些责任罢了。” 童进不解地望着朱延年:朱延年为啥说这一番话呢?仿佛童进、夏世富都变成福佑药房的股东似的。童进有点困惑了。朱延年眼睛一转动,不急不忙地说: “五反运动已经开始了,头寸也紧,希望大家帮帮忙。” 夏世富以为目前头寸紧,要迟发个把月的薪水,他迎合地说: “那没有问题,只要经理言一声,我们没有不效力的。就是迟发两个月的薪水也没啥关系。大家说,是吧?”夏世富把眼光向大家一扫,大家不置可否。 童进的眼光里却露出怀疑的神情,因为他知道发这个月的薪水是没问题的。他不信朱延年是为了这点小数目请大家来商量。果然朱延年开口了: “薪水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以按时发。同仁家里有啥急事,要多支点薪水也可以。福佑哪能困难也不能迟发大家的薪水,宁愿我自己节省一点,也要按时发。” 第151页 一五一 “那是的,”马丽琳在一旁帮腔道,“延年在家里经常惦记大家的薪水。别的账可以拖延几天,这个,他总是早就预备好了。” “丽琳经常提醒我这桩事体。”朱延年指着马丽琳对大家说,“她也是我们福佑的股东哩。” 夏世富马上巴结地说: “今后要叫你马经理哪。” 马丽琳谦虚地站起来说: “不敢当,不敢当。我给你们加点咖啡来……” 她得意地走去,橐橐的高跟皮鞋声一直响到后面的灶披间去了。 朱延年沉思了一阵,一本正经地说: “我听了陈市长的五反运动的报告,就想我们福佑的问题。福佑这两三年来,在共产党、人民政府和工人阶级的领导下,规规矩矩做生意。我们大家都有为人民服务的精神,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也一天比一天大。我们老老实实的经营,从来没有五毒行为,能有今天的规模,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全是靠在座诸位的努力。我想了很久,在五反运动当中,我们福佑没啥原则性的问题,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在座各位,都是我们福佑的骨干,也是我们福佑的创办人。不过,”朱延年说到这儿,点燃了一支香烟,用眼睛很快地觑了大家一眼,然后才慢吞吞地说下去,“我个人办事从来谨慎。这次五反运动是党和政府对我们工商界实行改造。福佑虽然没啥原则性的大问题,但不能说连一点芝麻大的问题也没有。我个人精力有限,平时照顾大问题就不够,小问题更不必提了。同仁们整天在店里,许多事体都是亲身做的,希望你们多给我提供一些材料。” 朱延年静静观察每一个人的神色:X光器械部主任夏亚宾像是一个大学教授,文质彬彬地皱着眉头在回忆;栈务部主任叶积善面部没有表情,只是两只眼睛里露出惊愕的光芒;童进一脸不高兴,紧紧闭着两片嘴唇,仿佛已经下了决心,啥闲话也不说;只有夏世富脸上有着愉快的笑意,眼睛在滴溜溜地转动。当朱延年的眼光和他的眼光碰上,他毫不思索地表示了态度: “这个么,当然罗,我们比经理晓得多一点,我们应该提供一些材料……” 没等夏世富说完,那边童进两道警告的眼光向夏世富射来,好像说:你哪能可以这样。童进接到王祺送来参加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申请书以后,当天晚上,就填好,字写得端端正正的。他等不及第二天交给王祺,当天夜里就跑到王祺家里,亲自交给了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团区委批准他入团了。他一连两天高兴得夜里睡不着,老是翻阅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文献《为团结教育青年一代而斗争》。这是入团那天介绍人王祺同志送给他的纪念品。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在看。他看到团章第七条:“本团团员的义务如下……”回想起过去听孙澜涛同志讲团课的情景,在自己的脑海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特别是孙澜涛同志讲的“爱护人民与国家财富,自觉地遵守各种革命秩序与纪律,与一切损害人民和国家财产及破坏公共秩序的行为作斗争”,更是在他的脑海里永不泯灭。他经常勉励自己要做一个模范的团员。他有意识地在寻找哪些是损害人民及国家财产及破坏公共秩序的行为,好跟它进行斗争。但是他没有找到。今天听了朱延年的一番话,他认为找到了,所以他没有搭理朱延年。听到夏世富那样说法,心里很不满意,就狠狠瞪了他一眼。夏世富叉起一块奶油蛋糕来吃,把嘴里要说的话都堵住了,没再言语。 夏亚宾比夏世富想的周到。他知道在这样大运动当中自己的地位很难处,轻不得,重不得,最好是超然一点。他的说法很巧妙: “福佑有啥困难,我们是福佑的同仁,当然是休戚相关,应该出力。这是毫无疑问的。朱经理一向关心我们,特别是对我们X光器械部尤其关心,我这样的半吊子,也受到专家的待遇,更是感到荣幸。只要朱经理用到我的地方,我一定效劳。”夏亚宾说到这里,看见朱延年嘴角上漾开了笑纹,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但看见童进板着面孔,没有吭声,又感到空气有点紧张。他马上补了两句,“不过,我是学技术的,虽然中途辍学,只是一知半解,不过懂得一点技术上的皮毛。 福佑其他方面的事,我就不大清楚。” 朱延年嘴角上的笑纹消逝了。他知道夏亚宾是个滑头家伙,他保护自己比保护世界上任何宝贵的东西还要注意。朱延年的眼光落在叶积善的脸上。叶积善不知道朱延年眼光的意思,他若无其事,毫无反应。朱延年见暗示没有起作用,便直率地点破了: “积善,你晓得的材料比较多……” 叶积善一愣,惊慌地说: “我,我……我不晓得……” “说出来也没关系,这里没有外人,都是福佑的同仁,也可以说都是福佑的负责人。”朱延年心里忖度叶积善这一关比较容易通过,这一关一通,别的关也就容易通了。他知道最近童进思想起了变化,没有过去那么听话。他有意把童进放在一旁,留在最后来谈。他耐心地说,几乎是用恳求的口吻,“大家都愿意帮助福佑度过困难,我非常之感激。患难中见朋友,交朋友就在这个辰光。积善,你先谈谈。” “真的,我不晓得。”叶积善有点急了,他鼻尖上沁出几粒汗珠子。他的眼光对着童进,心想童进知道的事最多,为啥朱经理不问童进,偏偏要问他哩。可是他不敢讲出来。因为童进一直板着面孔不吭气,好像准备随时要对人发脾气似的。 童进听了朱延年那番话,心里确实很不舒服。他想:原来今天招待是为了摸职工的底啊!福佑做的事,不管大小,哪一样能瞒过朱延年?哪一件不经过朱延年的眼?刚才朱延年点名要叶积善提供材料,他特别担心,生怕叶积善漏出来。叶积善虽然一再表示不知道,他还是有点不放心,便立即向朱延年说: “店里的事你不是不晓得,何必问我们哩。你去坦白好了,我们没有材料。” 朱延年的眼光马上转到童进的身上:他想童进把门关得紧紧的,真个是水泄不通。小小童进忘记当年跨进福佑的狼狈情形了,现在翅膀硬了,想飞哪。他也毫不含糊,冷冷地说: “我当然要去坦白的。有些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怕啥!我应该负多少责任,我一定负。别人要负多少责任,也逃不了。我今天请大家来,不是为了别的,也是为了福佑,为了大家好。大家凑足材料,我好去彻底坦白。大家不说,也没啥。我晓得多少,就坦白多少……” 沉默,没有一丝儿声音,只是春风吹着小天井里的夹竹桃发出吱吱的音响。在肃静中,忽然一阵电话铃声,接着是马丽琳的娇滴滴的声音: “延年,延年,你的电话……” 朱延年站了起来,看了大家一眼,说: “你们再冷静考虑考虑……” 他匆匆到后面听电话去了。半晌。马丽琳端着一壶热腾腾的喷香的咖啡进来,给童进他们倒上,一边说: “你们哪能这样客气?点心只吃了一点,咖啡也没有喝完,嫌我这个主人招待不周吗?我刚才去烧咖啡去了,少陪你们,别怪我。谈了半天,该饿了,吃吧。” 第152页 一五二 刚才空气太紧张,大家坐在那里发愣,给马丽琳一招呼,慢慢缓和过来。 夏世富顿时叉了一块奶油蛋糕送到嘴里,吃了一口,说: “多谢主人这么殷勤招待,哪能会怪你哩。给你一讲,肚子倒真的饿了。今天蛋糕做的好,肚子又饿,吃的特别香。” “我不会做。延年说你们今天来谈谈,我就学做了一次。 做的不好,请大家包涵包涵。” “真了不起,”夏亚宾仔细注视着蛋糕,好像发现秘密似的,惊奇地说,“你不说,我还以为是从沙利文买来的呢。” “我们的夏技师又挖苦人了。”马丽琳听了夏亚宾的恭维的话,心里很舒服,瞟了他一眼。 童进望着客堂当中挂的那幅《东海日出图》出神:他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但大家坐在那里不动,朱延年还没有回来,不便一个人径自走掉,但也不愿搭讪马丽琳那些客套话,他只好注视着红艳艳的太阳了。 朱延年接完了电话,回到客堂里,脸上紧张的神色并没有消逝。他坐下来,关心地问: “你们考虑的哪能?” 夏世富本想应付两句,见童进的眼光从《东海日出图》移转过来,好像在注视他。他就没有吭声。别人也没有吭声。马丽琳莫名其妙地望着大家,为啥延年一句话使得全客堂的空气又紧张起来呢? 朱延年看当时的情形知道童进从中作梗,今天要他们提供材料已经是没有指望了。不向朱延年提供材料其实也没啥,顶多是摸不清伙计们的底,但如果伙计们向增产节约委员会提供材料,那对朱延年是不利的。他呷一口咖啡,想起刚才柳惠光打电话来催他早点偿还欠款的尾数,认为是一个机会,给这些伙计一点颜色看。他摆出很有把握的样子说: “今天临时找大家来,事先也没给你们商量,当然想不起材料,慢慢再说吧。……” 夏亚宾听到这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这次谈话总算快结束,他好跳出这个是非窝了。 “刚才工商联的马慕韩打电话给我,”朱延年一提到马慕韩,眼睛里顿时露出骄傲和羡慕的光芒,夏世富脸上也显出肃然起敬的神色。朱延年知道冒称工商联别的人打电话来头寸不够,只有提出马慕韩来才能压倒这些家伙。他从大家的脸色上看到这一着开始成功了。他有意把眼光注视着面前的咖啡杯子,不去望他们,低低地说,“他说福佑这几年在新药业有很大的成绩,对人民的医药卫生事业有很大的贡献,是同行的光荣,也是工商界的光荣。在五反运动当中,如果有人故意捣乱,或者是乱说乱讲,工商联要追究这人的责任,要查问这件事,工商联要以破坏五反运动的罪名来处理。” 马丽琳昂起头来,红腻腻的嘴唇里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童进怀疑地望着朱延年,在自己心中打了一个问号:工商联马慕韩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吗? 朱延年眼看这一计成功,他脸上的紧张神情消逝,嘴角那里漾开了笑纹,微微点了点头,说: “当然,我是不会为难大家的。我是很爱护大家的。这一点请你们放心。你们以后想到啥材料,可以随时告诉我。这是新时代的劳资团结互相帮助啊。” 童进愤愤地站起来说: “事体你都晓得,我们没有材料,你自己去坦白好了。” 朱延年看没有压住童进,并且童进公然站起来这么说,他也很生气,板着面孔说: “我当然会去坦白的,用不着你操心。” 夏亚宾看见形势越来越紧张,怕自己给卷进去,一再看手表,皱着眉头,显出有紧急事体的样子,说,“经理,我还有个约会,现在辰光到了,对不起,我先走一步。” “好吧。”朱延年淡然应了一声。 夏亚宾一溜烟似的走了,跨出朱延年家的后门,他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浑身感到非常的轻松。 第153页 一五三 第四章 早晨八点钟,朱延年还在家里睡得很酣适,福佑药房的职工大会在童进主持下开始了。工会小组长童进传达了区里店员代表大会的报告,叶积善把朱延年请他们吃茶点的情形向大家报告。他绘影绘声地描述,讲得有声有色。区里店员代表大会号召全区店员踊跃检举不法资本家,而资本家朱延年却向店员伸出利诱的手。 当叶积善气咻咻地讲完坐下,有的就用牙齿咬着下嘴唇,有的眼光狠命地望着经理室…… 童进见大家的神情,知道他们心里有很多话要说。他站了起来,对大家说: “我们要根据区里店员代表大会的决议,踊跃检举不法资本家的罪行!我们要站稳立场,和资本家划清界限,勇敢检举……” 他的话越讲越快,声音也越激昂,手不断地在空中挥动,好像压抑不住的感情,语言已经来不及表达了,要用手来帮忙。 叶积善举起手来说: “我保证写一封检举信!” “我也保证写一封。” 接着有四五个人都举起手来,保证的誓言不断地为热烈的掌声打断。童进看到这样饱满的激动的情绪,心里按捺不住地高兴,年青的店员们大多数响应了区里店员代表大会的号召。但是靠近经理室门口那边一些人的反应很淡漠,夏亚宾坐在门口那里,露出半个身子,会场上的人几乎看不到他。他坐在椅子上,手托着腮巴子,像是一个大哲学家似的在沉思。他发觉童进在注视他,就连忙用手摸摸左边腮巴子,又摸摸右边的腮巴子,手没有放处,又托着腮巴子。他把头低了下来,望着自己的黑皮鞋出神。紧靠着他坐的夏世富却蛮不在乎,他直面着童进,显出有点瞧他不起,仿佛说:别那么认真,神气活现做啥。 童进不注意这些,他所关心的是检举信,越多越好,揭发朱延年的五毒罪行越彻底越好。他对这一角落的人问道: “怎么样?” 夏亚宾听到童进的声音,以为是在问他。他慌忙把眼光从黑皮鞋的尖头上收回来,怯生生地抬起头,很不自然地对着童进。怕童进注视他。他就望着窗外蓝色的天空和参差不齐的高大的楼房。他的心怦怦地跳,对自己说:别人写不写检举信,没有意见;自己不能写,一写,今后哪能有脸见朱延年?见了朱延年,怎么好意思讲话?无论如何不能写啊。不写?童进这里怎么交代呢?大家要写检举信,夏业宾为啥不写呢?夏亚宾不是工会会员,自然可以不写。不写,对。不是工会会员,难道连店员也不是吗?是,是店员,而且是高级职员。高级职员就可以不写吗?看样子,说不过去。那么,写。真写?写了,朱延年会怎么样?福佑会怎么样?朱延年一定倒霉,福佑一定关门。夏亚宾呢?夏亚宾失业。这,这当然不能写;不写,可是童进的眼光正对着自己哩,真糟糕。 幸好夏世富开口了,把夏亚宾从左右为难的窘境里救了出来。他说: “怎么样?你写检举信好了。” 夏世富不含糊,干脆一句话把童进顶了回去。没待童进言语,叶积善抢着质问道: “我们当然会写,用不着你管。你自己呢?” 夏世富轻松地笑了一声,随便答道: “也用不着你管。” 童进凭着他和夏世富比较熟悉的关系,听他这样吊儿郎当地答话,怕引起别人的误会,很严肃地说: “世富,谈正经的事情,不要开玩笑。” 夏世富不假思考,立即回答: “没开玩笑,是谈正经的。” 叶积善有点火了,大声地说: “你这是啥意思?别人都表示了态度,要写检举信,参加伟大的‘五反’斗争。你不表示态度,不用别人管,还拒绝别人的帮助,你这是啥态度?” “啥态度?”夏世富双手在胸前交叉地抱起,往木椅背上一靠,下了决心似的说,“不写。” 叶积善指着夏世富的鼻尖说: “是你讲的不写!” “是我讲的。” 叶积善气呼呼地逼紧一句: “夏世富,你不拥护区里店员代表大会的决议?” 夏世富瞧叶积善那股急躁的劲,他显出特别平静,冷冷地说: “我不是代表,也不是工会会员……”下面的话夏世富没有讲出来,但大家也听懂他的意思。他的态度之所以这样坚决,不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凭他的经验,认为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办事,总是一阵风,开头雷厉风行,好像不得了的样子,其实顶过去,就风平浪静。这会发动店员和资本家斗争,展开五反运动,轰轰烈烈;将来,一阵风过后,夏世富还是福佑药房的外勤部部长,仍然要吃福佑的饭,按朱延年的心思办事。现在抓住朱延年的弱点,狠狠地惩他一家伙,事后,朱延年那号子人,会轻轻放过你?吃亏的不是别人,是夏世富自己啊。何况童进加入工会以后。朱延年就给夏世富密谈过一次,认为童进这种青年跟共产党的屁股后头跑是没有前途的。好好的福佑药房的会计部主任,为啥要参加工会?福佑药房根本没有劳资关系,有事通过学习会解决,参加工会完全没有必要。童进参加青年团,朱延年认为更是近乎荒唐的行径。参加这些组织的人没有别的目的,一定是想依靠组织来对付朱延年的。五反运动展开以后。朱延年更坚持这一点意见。从此,有些事,他就不和童进商量,能够不告诉童进的事,也尽可能不告诉他。他的一切的事情都委托夏世富办。他知道,夏世富有培养的前途,凡事他不避讳夏世富。夏世富是朱延年肚里的一本最完整的账。那天吃过茶点,朱延年看夏世富态度还不够坚决,便私自约夏世富谈了一次话,希望他努力,将来好正式当他的助手,做福佑药房的副经理。副经理这三个字在他的脑海里发出轰轰的巨响,诱惑着他。他现在自以为已经不是福佑药房的一名雇员,而是福佑药房的副经理。福佑药房假定关了门,副经理当然也就不存在了。在他看来,童进他们对“五反”这样起劲,是年青小伙子凭一股热情跟着胡叫唤,最后自己要吃亏的。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回复了叶积善。 叶积善不吃夏世富这一手,马上正面反问道: “不是工会会员,就不拥护店员代表大会的决议吗?” 第154页 一五四 夏世富依旧不正面答复,也反问过去: “决议也没说要强迫命令啊!”他冷笑了一声。 叶积善再也忍受不住夏世富玩世不恭的态度,他站了起来,圆睁着两只眼睛,质问夏世富: “谁强迫命令的?你说。” 大家看他们两个人一句顶一句,刀来枪往,形势逐渐紧张起来。夏亚宾说道: “有话慢慢讲,这是开职工大会,也不是两个人的辩论会,让旁人也发表发表意见。” 夏世富顿时抢上来说: “对,应该听听大家的意见,不能自己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夏世富暗暗又刺了叶积善一下。叶积善没理会这些,他坐了下去,说: “请大家讲好了。” 夏亚宾刚才亏了夏世富把他救了出来,他歪着身子,深深地换了一口气。叶积善和夏世富顶撞起来,他一方面担心他们两个人把事体闹大,一方面又满足于自己因此被搁在一边,不会被大家注意。他感到童进他们的眼光又在注视着他。他不能再不讲话了。他也应该表示表示态度。他仔细在脑筋里推敲一下用字,慢慢地说: “我谈点意见,好不好?” 童进点点头:“好。” “伟大的五反运动我们店员一定要参加的,没有一个人例外,这是肯定的。 ……” 没等他讲完,叶积善对着夏世富鼓起掌来,好像说:你听见了吗?童进他们也都鼓掌欢迎他的意见。他接下去说: “参加五反运动有很多工作,每一个人不一定一样,也不一定同一个时间做一件事,有的人先走一步,做的早点;有的人慢走一步,做的迟点。我想,都可以的。凡事,要三思而行,不考虑成熟,就冒里冒失地干,恐怕也不大好吧。”他不得罪任何一个人,也不希望任何一个人碰他。他常常超然于双方意见之上,保持自己的第三者的立场。“我这点意见不成熟,不晓得对不对,请大家指教指教。” 童进知道夏世富最清楚朱延年的底细。他知道要夏世富写检举信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慢慢来。等到夏世富肯检举朱延年了,那福佑的问题,朱延年天大的本事也遮盖不住。争取夏世富要更多的时间和更大的力量,不能鲁莽。并且,今天会上还有好几个人没有表示意见,更不能急。孙澜涛同志说的对,群众运动的发动,不是那么容易的,要耐心地启发,要用事实教育,要树立榜样。他等几个人说了话之后,他就说道: “大家再考虑考虑,愿意写的,可以交给我们的工会转去,也可以直接寄给市增产节约委员会,或者寄给市的首长也可以。暂时不想写的,参加五反运动其他工作也可以。” 夏世富听了心里很高兴,他低低地说: “这才像句话。” 叶积善听见了,想站起来,被童进发觉,一把将他按在原来的位子上。叶积善不满地向墙边的痰盂吐了一口痰。 童进用右手拍着自己的胸脯说: “不过,我自己是考虑好了,保证明天一定写一封检举信!” 马上响起了一片欢迎的热烈的掌声。 第155页 一五五 第五章 寂静的夜。马路上繁杂的人声和轰轰的车声已经消逝,偶尔有一两个人走过,轻轻迈着疲乏的步子,静悄中,远远传来叫卖声:“五香——茶叶蛋,”声音虽尖细,可是很高亢。 这时,福佑药房经理室的电灯还亮着。经理室里面坐的不是朱延年,也不是夏世富,而是童进。今天职工大会散了,他找夏亚宾谈了话,又安排叶积善去做夏世富的工作。明天,他还准备分组让大家谈谈区店员代表大会号召的体会。事情安排好了,他就思考写检举信。等到晚上大家都在外面会计部营业部摊开地铺准备睡觉,他拿了那本《为团结教育青年一代而斗争》的书,走进了经理室。他推说今天晚上想看点书,不回家,也不想睡觉。他看完了关于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章的报告,外边的电灯熄了,并且开始发出酣适的鼾声。童进摊开“福佑药房用笺”的信纸,伏在桌子上,精神贯注地写: 陈市长: 我是本市福佑药房会计部主任,同时,我也是一个光荣的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我从广播当中听过你开展五反运动的报告。我还代表我们福佑药房的工会参加了本区的店员代表大会。在你领导之下,我决心参加伟大的“五反”斗争,检举福佑药房不法资本家朱延年…… 写到朱延年这里,他放下笔,凝神地望着台灯碧绿的玻璃罩子。 店员代表大会上,区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工委书记孙澜涛同志说的话,在他耳际回响。五反运动是阶级斗争,青年团员要站稳阶级立场,划清和资产阶级的界限,站在五反运动的前列。朱延年几年来的猖狂进攻,作为工人阶级的一个成员,应该带头检举他的五毒罪行,打退他的猖狂进攻,想到这里,童进马上提起笔来,在信纸上沙沙地写下去: 据我所知道的,根据账面不完全的统计(朱 延年很多收入是不入账的),朱延年的五毒罪行主要有下面几项: 第一、行贿政府机关干部交际费一亿二千万元; 第二、送苏北行署卫生处张科长礼物等一千六百万元; 第三、扣发志愿军购买医药器材一亿三千万元;把过期失效的盘尼西林卖给志愿军,暗害志愿军; 第四、制造假药复方龙胆酊等共约两亿元; 第五、朱延年自称福佑药房是干部思想改造所,腐蚀国家干部思想…… 童进写着写着,不禁自言自语地说: “这样写下去,福佑药房不是要垮台了吗?” 福佑垮台,大家会失业吗?区里店员代表大会反复讲了这个问题,要大家放心检举,保证不让任何一个人失业。 夜已深沉。童进感到有点疲乏,走到窗口,把窗户推开,深深呼吸了一口春夜的清凉的空气。从海那边吹过来的风有点润湿,迎风一吹,浑身有一种舒适爽快的感觉。南京路那一带的商标霓虹灯早已熄灭了,现在残余着疏落的路灯,被一层蒙蒙的夜雾遮盖着。他注视着闪烁的星星一样的灯光。灯光静静的,好像也有点儿疲乏,如同想睡觉的人一样,眼睛一时张开一时闭起。 他默默地站在窗口,回想朱延年所犯的五毒罪行。 突然从他背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当当的铃声,接着是一个人迷糊地高声大叫: “啊哟,不是我,不是我呀!” 他回过头去,经理室里静悄悄的,桌子上的台灯发出碧绿的光芒,越发显得幽静。他仔细辨别声音的方向,断定是斜对面X光部传出来的。他轻轻打开经理室的门,对着X光部凝神一听,果然里面有人讲话: “唔,真吓了我一跳。” 他知道这是夏世富的声音,便走了过去。 夏世富自从参加了本店的职工大会,他的心一直不能宁静。今天晚上他特地从营业部放地铺的老地方搬到X光部睡,睡了好一阵,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起来,拿了一片巴比妥用开水送下去,开始也还是睡不着,他长吁短叹,想发脾气,又怕人发觉他有心思,只好在铺上忍气吞声耐心地数着数目:一,二,三……不知道数到多少数目,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是他睡的并不酣适,朦朦胧胧地走进法庭。法庭上面坐着一个老年审判员,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制服;他的左边是一个中年的陪审员,录事坐在他的右边,低头在忙忙碌碌地记着口供。被告席上站着的是朱延年,下面十几排旁听席上坐满了人,面孔很熟悉,可是连一个人的名字也叫不出来。那个老年的审判员见夏世富走进了法庭,他丢下朱延年不问,转过来对着夏世富严肃地问: “你是不法资本家夏世富吗?” 夏世富慌忙回答: “不是,不是。我是工人阶级。” “你参加了工会吗?” 夏世富愣了一下,旋即信口应道: “我参加了工会。” “有工会会员证吗?”审判员的态度缓和了一点,冷静地问他。 “有,有有……”夏世富连忙掏工会会员证,几个口袋都找遍了,没有。 陪审员有旁边插了一句嘴: “说有,怎么没有?” “有,有,真有。”夏世富急得满头是汗,他再向每一个口袋摸,几乎要把口袋翻过来了,还是没有。最后,他把手插到衬衫的口袋里,摸到一块长方形的硬东西,他的脸上闪露着笑容,掏出来一看,果然是红派司。他笑嘻嘻地送到审判员面前,说: “这是红派司。” 审判员看了看,退了给他。他这时才发现工会会员证上有一块黑黑的污点。他想:糟糕了,审判员一定看到这个污点。我名义上是工人阶级,可是有污点,听朱延年的话,想做资本家。他怕审判员的眼光,也怕被告席上朱延年的眼光,更怕旁听席上的眼光。他低下头,偷偷地溜出法庭,一口气跑回福佑药房,把被蒙着头呼呼大睡。 不知道是哪个恶作剧的人,把X光部桌上的闹钟拨到三点,半夜里就响了。夏世富梦中听见闹钟响了,以为是法院发现他冒充工会会员,派红色警车来抓他这个不法资本家。他就高声大叫: “啊哟,不是我,不是我呀!” 第156页 一五六 等他完全清醒过来,发现是一场虚惊,弄得浑身是汗。他喘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唔,真吓了我一跳。” 童进不知道屋子里出了啥事体,在门上用手指轻轻敲了两下: “世富,啥事体呀?” 夏世富扭亮了电灯,把门打开,掩饰地说: “没啥,刚才做了一个恶梦……” “哦,”童进会意地说,“我以为出了事体呢。” “没有事,”夏世富怕童进再追问下去,他不愿把恶梦讲出来,就反问道,“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童进也不希望夏世富问他在做啥,便支吾地说: “就要睡了,你也好好睡吧,别再叫了,刚才可把人吓坏了。” 夏世富“唔”了一声。童进给扭熄了电灯,轻轻带上门,退了回来。他坐下去,对着那封没有写完的信,向经理室四面望望:朱延年就在这间屋子里做下了许许多多的坏事,单是经过童进的手也不知道多少件。童进入团前后,在这间屋子里,因为那些事,和朱延年吵过多少次。过去的事一件件又闪现在他的眼前。他想:像福佑这样的商业存在,社会怎么会发展,国家怎么会兴盛?不改造它,真的像陈市长在五反运动报告里所说的,美丽的幸福的社会主义的理想又哪能会实现?要彻底检举朱延年,揭发他的五毒罪行,撕下他的假面具,报告陈市长。 他精神焕发,提起笔来,伏在桌上,一口气沙沙地写下去。他写完了,又看了一遍,写好信封,贴上邮票,带着信悄悄走下楼去。马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他迅速地走去,在马路口那里有一个邮筒,他把检举信投了进去。他生怕没有完全投进去,又歪过头来看看,知道投进去了,这才安心地轻松地走回来。 外滩那边的天空,泛着一抹淡淡的鱼肚色,慢慢扩大开去,天快亮了。 第157页 一五七 第六章 夜晚,村里人大部分都睡觉了。朱筱堂的房子里靠墙放了一张方桌,那上面放着一对小蜡烛台和一个小香炉。小白蜡烛摇曳着光芒,照出墙上贴了一张长方形的白纸,上面写着: 先考朱暮堂府君之灵位 孝子朱筱堂泣立 朱暮堂血腥的手曾经屠杀过许多农民和干部,在他压榨下家破人亡的更不知道多少。他那天在农民控诉大会上被捕以后,经过人民法院调查和审问,每一件材料都说明他的罪大恶极,判了死刑,在梅村镇外边执行了。朱筱堂和他娘去收了尸,埋葬了。朱暮堂的房子分给农民住了。朱筱堂和他娘搬到汤富海原先的屋子来住了。 本来,他娘想买个神主龛给供起来,一不容易买,二又怕招摇,就用张白纸,叫朱筱堂亲笔写了,贴在墙上。每天夜晚,村里人们睡觉了,娘儿俩便在灵牌前祭奠。 他娘点好了蜡烛,又点了香,把一碗倒头饭和一碟子菜放在灵前桌子上面,一双箸子笔直地插在饭里。她头上梳了一个S髻子,上面用麻扎着。她走过去,对着灵牌叩头,嘴里叽叽咕咕地叨念着: “你……你死得好苦呀……我没有给你做‘七’①,也没有请和尚来做做佛事,念念往生咒……这不能怪我啊……世道变了呀,共产党来了啊……你辛辛苦苦一辈子,……才弄到这份家业,……现在,……现在全完了哪……一点也没有留下……一点也没有留下啊……你……” ①旧俗,人死之日算起,每隔七天谓之逢“七”,七、七共四十九天。在这一天请和尚念经,超度亡魂。 朱筱堂穿着一件人字呢的旧夹袍子,灰不溜溜的;头发像一堆乱草似的,脸上的胡髭也没有刮,面孔显得有点儿清癯。他脚上穿了一双黑直贡呢的圆口鞋子,鞋头上缝了一块白布,白布上端镶了一条红边。他坐在灵旁发痴发呆地望着娘。 她一边唠叨,一边想起过去荣华富贵的生活。谁走进梅村镇,不首先望见朱家高大的宅第?哪个不知道附近几十里地没有一个庄稼汉种的地不是朱半天的?靠朱家养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真像古人说的:钱过北斗,米烂成仓,僮仆成群,朱马成行。朱家有穿不完的衣服,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用不完的金银财宝。哪一任无锡县的知县上任不到朱家来拜访拜访?有的还得送些人情。现在可好,共产党一来,兴啥土改,把朱家的财产全分给乡下那些穷泥腿子,连朱家的那座花园房子也分给穷泥腿子住了,让这些人住进去,不是糟蹋东西吗?想起来,真叫人心痛。没想到朱家几辈子积累下来的财富,朱暮堂一生经营的产业,一下子全完了。朱暮堂养活过不知道多少人,落了个“老虎”的恶名。人民政府不分青红皂白,尽听穷泥腿子的话,把条老命给害了!她现在是人财两空,好不伤心啊! 她想到这里,望望汤富海那间破房子,触景生情,眼睛忍不住发红,幽幽地哭泣了。她真想痛痛快快嚎啕大哭一场,发泄发泄积郁在心头的愤恨。她想到现在的处境,夜又深了,哭声传出去,引起街坊邻舍的注意,以为朱家出了事哩。她努力压抑着胸中汹涌的愤恨,但又抑制不住,抽抽噎噎地哭泣。 朱筱堂见娘哭个不停,他也忍不住心酸,簌簌地掉下眼泪来了。 娘一边哭泣,一边唠唠叨叨地诉说: “你倒好……眼一闭,脚一伸,去了……丢下我们母子俩……活受罪……看村里那些泥腿子多神气,……汤富海抖起来了,又有田地,又有房子,眼睛简直长到额角头上去了……我们这个日子怎么过啊……你,你死鬼有灵,也该显显圣哟……托个梦给我,也是好的呀……就看我们母子俩这样下去吗……” 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了,啥也不管了,只顾扶着灵桌哇哇地哭起来了。儿子听见哭声很高,怕引起四邻注意,慌忙站起来,按着娘的肩膀,使劲摇了摇,说: “娘,别哭了,别哭了……” “你别管我,你让我哭哭,我心里才舒服……” “你有啥闲话对我讲好了,别哭吧,娘。” “我心里实在闷死了。”她还是嘤嘤地哭泣着,指着灵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继续唠叨,“死鬼,你当年的威风到啥地方去哪?你一辈子走在人前头,没有吃过亏,也没有受过委屈,更没有看过别人的眼色,……为啥这回做了屈死鬼,不言语呢?……你死得苦呀,你死得惨……你丢下我们母子俩活受罪,……你应该在阎王面前告告状呀……你应该到汤富海家显显圣呀……让这些穷泥腿子家宅不安,大祸临头……暮堂呀暮堂,你听见了没有?……你……你听见了……没有……” 朱筱堂从人字呢旧夹袍子里掏出一块脏手帕,给娘揩了揩眼睛,劝她别哭了。她把肚里的话倾吐了差不多,闷在心头一块铅也似的东西消逝了,心里好过些。她擤了擤鼻子,喘了喘气,凝神地望着灵牌。她好像从灵牌上看见朱暮堂,如同生前一样,穿着一件古铜色素缎的狐腿袍子,手里托着一只银制的长长的水烟袋,愁眉苦脸地望着他们母子俩。她再认真一看,灵牌的人影又没有了,只是灵桌上的烛光跳跃,一根香点了一小半,袅袅地飘着轻烟。她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要儿子也行了礼,指着灵牌对他说: “你晓得你爹哪能死的?” “给共产党枪毙的。” “我们为什么住到这个破房子里来?” “农会赶来的。” “我们原来的房子呢?” “叫农会分了。” 她紧接着问: “啥人住到里面去了?” “汤富海那些泥腿子。” “我们那些财产家具到啥地方去哪?” “都分给泥腿子了。” “我们为啥落到这步田地?” “都是因为共产党来了,”他咬着牙齿说,“穷泥腿子翻身了,地主倒霉了。” “对,好孩子!”她抓住他的手,坐在床边,一面抚摩着他,一面夸奖他,说,“你记住这些,很好。娘欢喜你。要常常记住。”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他把脚狠狠地往地上一踹,倒竖起眉毛,圆睁着眼睛,愤怒地说,“我见了汤富海那些人就生气,恨不能抓过来狠狠揍他一顿,像爸爸那样,抛他的笆斗!” “住嘴!”她用手捂着他的嘴,向四面扫了一眼,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只有小白蜡烛的光芒跳动着,一闪一闪的,偶尔发出一点吱吱的声响。她提心吊胆地说,“孩子,讲话小心点,别叫人听了去。” “那些家伙早睡了。有谁听?”他把头一甩,说,“听去也不怕!” “不怕?现在不是从前那个世道啊,穷人当家了,我们要小心点才是。” “听去又哪能?大不了脑袋搬家,我豁出去了,准备给他们拼……” “你不能这样,白送了性命,也报不了仇。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现在得忍住……” “我真想……”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娘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她警惕地对儿子摇摇手,迅速地走到灵桌面前把蜡烛吹熄了,慢慢摸黑摸到床前坐下,一把抓住儿子的手。她的手有点颤抖。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料想有啥事体,低低地问娘: “啥事体?” 第158页 一五八 “外边有人……” “有人?” “唔……” “我去……” “别走……人家问起……刚才那些话可不能说……” “我懂得,我不会说……” “好……” 外边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她想这一下可完蛋了!刚才她和儿子谈的那些话一定叫人听去了。这个罪名可不小呀!讲出去的话,再也收不回来了。阴错阳差,早知道流年不利,少说些才好。是非只因多开口,现在挽回不了,可怎么是好。她自己反正老了,有个山高水远,也就由它去了。可是朱筱堂还年青,朱家只有这一条根,千万不能出事呀!人已经堵在门口了,汤富海这劳什子房子没有第二个门,屁股大的一间房子,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逃到啥地方去呢?只好硬着头皮留在屋子里,听天由命了。她屏住呼吸,叫儿子别吭气。屋子里静静的,可以听见儿子急促的呼吸声。 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她想:这一定是村干部布置好了,把房子四周包围起来,敲门捉人了。她额角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流到眉毛那里。这间房子好像忽然热了起来。她紧紧抓住儿子的手,仿佛一松开,就再也不能在一块了。 门外有人小声地问: “睡了吗?” 这声音好熟,但她一时想不起是谁的口音。她想顶过去,不理睬,等到天亮,人家再问起,好把夜里讲的话赖得一干二净。 门外那人好像知道屋子里的人没睡,很有信心地又问: “睡觉了吗?朱太太!” 她好久没有听人家这样称呼她了。这一句唤起她亲切而又幸福的感觉。她低低问道: “啥人?” “是我,苏沛霖,快开门……” 她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立刻松了儿子的手,站起来,摸到一盒洋火,划根火柴,点燃了蜡烛,走过去,开了门。苏沛霖一进门,转身敏捷地把门关上,抱歉地说: “叫你们受惊了吗?” “没啥。”她若无其事地说。 朱筱堂的手上满是汗。他把手按在人字呢的夹袍子大襟上,惊悸还没有完全消逝,认真望了苏沛霖一眼,说: “还以为是村干部哩,原来是你!你为啥不早打声招呼? 苏账房。” “大少爷,你不晓得现在村里人多口杂,行动不方便。白天又不好来,只好夜里来。刚才看到屋子里有亮,晓得你们没睡。走到门口,忽然亮没有了,我在门外吓了一跳。 ……” “你怕啥?”朱筱堂现在有点羡慕苏沛霖,在村里没有像地主那样受人注意,可以到处跑来跑去。他们母子俩却受管制了。 “远远听到像是有人哭,到门口又听不见了。灯一灭,我以为屋里出了事。敲门没有应,又不好进来;站在门外,又怕给人发觉……” “没想到使你受惊了。”她没有告诉他刚才屋子里惊慌的情形,问他,“这两天村里怎么样?” “那些穷泥腿子分了田地又分了房子,可高兴啦,大家像是发疯一样,没日没夜的蹲在地里,像是穷光棍讨了个漂亮的老婆,日日夜夜看不够,就差把田地搂在怀里睡觉哪!” “让他们高兴去,反正好日子过不长。”她想起朱暮堂生前说的话。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苏沛霖坐在灵桌旁边,对着母子俩低声说,“汤富海在村里成了大人物啦,整天跟在村干部屁股后头转。他是农会的积极分子哩!” “汤富海?”朱筱堂一听到汤富海三个字心里就涌起无边的愤怒,显出轻蔑的神情说,“他欠我们的一百一十多担租子,还没有还清哩。汤阿英从我们家逃走,到现在还躲在上海。我爹要不是他在大会上瞎三话四,也不会被害!别看他现在神气活现,这笔账,将来总要算的。” “那还用说!”因为朱暮堂判了死刑,苏沛霖在村里失去了往日的威风。朱筱堂在村里变成一堆臭狗屎,谁见了他都离得远远的,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搭界,就连小孩子见了,也指着他的脊背骨骂朱半天,叫他听的心里像刀剐似的难受。只有苏沛霖还暗地里和朱家保持往来。他认为世道还要变,共产党在无锡呆不长久的。姑老爷徐义德在上海滩上的势力很大,即使朱筱堂在乡下吃不开,一到了上海,将来还是会飞黄腾达的。他和朱家这条线无论如何不能断。患难中见朋友。在朱筱堂倒霉的辰光,他暗地里照顾照顾,将来不会把苏沛霖忘记。今天夜里,他特地来看他们母子俩,看看有啥可以效劳的。他听了朱筱堂的口气,知道他要报仇泄恨,便火上加油,迎合地说,“这笔账非算不可!提到这些事,我就为老爷抱不平。好心当做驴肝肺,汤富海这老家伙恩将仇报。不是朱老爷给他田种,他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忘恩负义的人没有好下场。”她说了这句话,暗中窥视了苏沛霖一眼。 “太太这话一点也不错。”苏沛霖伸过头来,紧靠着她说,“这两天好吗?有啥吩咐?我给你去办。” 她叹息了一声,兴致阑珊地说: “这日子谈啥好字,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三餐茶饭送进嘴,躺到床上睡下,就算又糊过一天。现在啥人也不理睬我们了。你没把我们忘记,常来看看我们,我们也算得到一点安慰。”“我昨天就想来看你们,手里有点事,走不开。今天才来。 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们的。” “我也常常想你。”朱筱堂说,“蹲在这间破房子里,可把我闷死哪!” “你放心,这样的日子不会长的。” 他懂得苏沛霖讲话的意思,也暗示地说: “长是不会长的,可是眼前的日子不好熬啊!” 娘不同意儿子的意见,说: “古人说的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要熬到哪一天啊!”朱筱堂深深叹息了一声。 苏沛霖看灵桌前面那一对小白蜡烛快点完了,烛油一滴一滴往下流,芯子给烧得发出吱吱的音响,烛光慢慢暗淡下来。不知道村里谁家的鸡在喔喔地打鸣了。他站了起来,说: “辰光不早,我该走了。你们先在这里委屈一下,我想,将来你们一定会搬回去住的。” 她听到最后那一句话,脸上顿时开朗,兴致勃勃地说: “但愿有那一天!” 第159页 一五九 第七章 梅村镇外边一片上地上都插着小白旗,在一处小白旗当中,靠村边高高挂着五星红旗,迎着从太湖吹过来的潮湿的风,呼啦啦的飘。 汤富海父子两个人分到了两亩八分田和朱暮堂家大厅当中的一间房子。汤富海那天夜里整整一宿没有睡觉,嘴里老是念着“两亩八”,在床上翻来覆去,听见阿贵不断打着香甜的鼾声,他反而有点生气,喃喃地骂阿贵:“这小狗×的,真会睡!”他起来,到窗口望望:黑沉沉的,啥也看不见,天上的星星也少了。村里的公鸡伸长脖子啼叫,可是东方没有一丝儿白的影子。他点起煤油灯,望见阿贵睡的那股舒服劲儿,不再骂了,微微地笑着说:“你们这些年青人,该享福了,睡吧,睡吧。”他自己拍出旱烟袋,装了一锅烟,衔在嘴里,悠然自得地抽了起来,脑筋里想着“两亩八”。 像是有谁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灯笼,照亮了东方云彩。起先只看见长长一片薄薄的云彩,白雾一般的高高浮在天空,接着这长长一片薄薄的云彩仿佛自己有一种扩张的能力,逐渐扩大开去,白雾般的云彩变成一大块一大块簇崭新的棉絮似的,给它后边的蓝色的天空一衬,越发显得皎洁。转眼之间,蓝色的天空忽然发红,在东边最远的地方,如同有成千上万只彩色的探照灯,发射出万丈光芒,把雪白的云彩顿时给染成橘红色了。红彤彤的太阳从东方慢慢升起来了。汤富海的心里,也像是受太阳光芒的照耀,过去藏在心里的那些辛酸和苦痛的记忆都一扫而光,现在是充满了喜悦的光芒。 屋子里的事物已经完全可以看清楚了。汤富海吹灭了煤油灯,走到床边,望着阿贵。他的鼻孔里发出均匀的呼吸,眼睛紧紧闭着,睡得还是很甜。汤富海推推他,他“唔”的一声,翻过身去,又睡了。汤富海一宿没睡,也有点疲倦,打了一个哈欠,想起“两亩八”,精神又抖擞了。他推推阿贵的肩膀,叫道: “快起来!” 阿贵用手揉一揉惺忪的睡眼,不解地问: “做啥?人家睡得真舒服。” “不早了,起来,同我一道去。” 阿贵霍的跳下床,穿上衣服,扣着钮扣,问: “这么早,到啥地方去?” “到地上去。” 汤富海不由分说,拉着阿贵就走,门也顾不得扣上了。分给他们两个人的两亩八分田在村东边不到一里地的地方。父子两个走了没有一会就到了。汤富海在田埂上向四面不断地张望,发痴似的站着,远远看去似乎是钉在田边的一根木桩子。过了好一阵,他走到田的另一边,站下来,又呆住了。他看来看去,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嘴角上露出满意的笑纹。他弯下腰去,从田里抓起一把有些润湿的泥土,平铺在左手心里,把它捏得细碎,粉末一般,送到鼻子那儿闻闻,又凝神地瞧了瞧泥土,然后才爱惜地撒回田里,自言自语地说: “好地!好地!” 阿贵见他把泥土扔回去,便催促道: “不早了,该回去做饭了。”他去拉爹的手。 “不,”爹把手一甩,往事从他心头涌起,感伤地望着阿贵的长长的面孔,叹息了一声,说,“你爷爷临死的辰光跟我说,他一生一世吃辛受苦,种了一辈子的田,越种越穷,死后还要埋在别人家的地里。他要我想想别的办法,不要再种这断命田了。我是跟你爷爷在田里长大的,不种田,走哪条路呢?只好种朱半天的田,一年忙到头,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干饭吃不上,老是喝点汤呀水的。我做了三十年的梦,希望啥辰光自己能买点田。过去穷得叮叮当当响,揭不动锅盖,哪有钱买一分田?要不是毛主席领导我们翻身,我要做一辈子买田的梦哩。现在分到两亩八分命根子,烧掉了朱半天剥削我们的‘方单’①,领到人民政府的‘土地证’,这件事好不容易啊。我们这些种田人,过去是‘木匠屋里三脚凳’②,‘方单’像是金蝴蝶,做梦也没有见过。如今金蝴蝶飞到穷人家来了。你想想看,你爹舍得走吗?” ①“方单”指田契。 ②穷的意思。 “不走,住在这里?”阿贵嘴上虽然这么说,刚才听到爹说起过去的一段事情,自己年纪青,没有经历过,一听,对这两亩八分地更加有了感情,也站在田边没有走。 “孩子,不准顶嘴!”爹用右手的食指点了点阿贵的额角头。 “好,不走,不走……” 汤富海满意地“唔”了一声。他弯下腰去,把田边的野草一点一点连根拔起,阿贵不解地问他: “现在还早哩,拔草做啥?” “早拔怕啥?”他认为让野草在自己的田里生长太可惜了,但也觉得用不着现在就拔野草,改口道,“不拔就不拔,听你们年青人的话。” “走吧?” 他没有理睬阿贵,径自走到田边,看见不到三丈远的地方有个小塘,又看看自己的田,指着东边自言自语地说: “这个地方好车水,那个角上好放水,……” 说着说着,他就蹲下去,用手壅土,修起水路来了。阿贵见他一心一意地修水路,又好气又好笑,急得再也忍不住了,走过去一把把他拉起来,指着水路,急着说: “现在没水,爹,用不着修水路……” “没水就不修?”他的眼光还是注视着那条像锯齿似的水路,想再蹲下去。 “以后修来的及,”阿贵堵着嘴说,“现在修了,没两天,人家踩来踩去又坏了。” “等我把这一段修好……”他固执地又蹲下去,修他脚下的那一段。 阿贵拗不过爹的脾气,他不肯走,自己不好意思先走,也不好意思空着两只手站在旁边观望,于是也蹲下去,帮助他很快修好,弄得满手是泥土,站起来说: “行了吧?” 他望了望那一段水路,想象中水可以很顺畅地流进来,一点也不会漏出去,满意了。他站了起来,说: “行了,行了。” 他们两人顺着田埂走去。阿贵走在前面,脚步很快;他走在后面,仿佛怕踏死脚下蚂蚁一样,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阿贵走了没两步,身后的脚步声忽然消逝了,回过头去一看:他蹲在田里整顿田埂了。阿贵无可奈何地“啧”了一声,只好走回去,站在他身旁,语气里流露出不满的情绪: “哪能又整起田埂来了?” 第160页 一六零 “整整好走路哇!” “唉!” 他也知道儿子肚子饿了,心里焦急,便说: “这块整好就走……” “好,好好……” 阿贵摇摇头,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再动手帮忙一同整整田埂。 太阳已经高高地升到天空,耀眼的阳光射在身上暖洋洋的。他们两人修了水路又整田埂,身上有点汗浸浸了。汤富海一宿没合眼,又劳动了这一阵,身子有点乏,也觉得饿了。这次是他先提出来要走,阿贵连忙拍拍手上的泥土,和爹一同走去。爹走了没两步,总要回过头去看一看那两亩八分地,恋恋不舍。 田野上远远传来一阵阵锣鼓声,吸去了阿贵的注意。他向四边张望:田野上一座一座的村庄上空都飘扬着五星红旗,越向村子走去,那喜洋洋的锣鼓声听得分外响亮,像是每个村庄每户人家都在办喜事。他不由地顺口唱了起来: 东庄红旗飘, 西庄锣鼓敲; 敲锣打鼓干什么? 土地改革完成了…… 爹听到阿贵的歌声,回过头去,眯着眼睛注视了他一下,嘴角上漾开笑纹,高兴地说: “瞧你不起,也会唱洋歌了!” “村里老师教的,大家唱,我也跟着学会了。” “你这孩子,”他认为阿贵从小没有念过一天书,没有喝过墨水,将来不会有出息的,想不到也会唱起洋歌来了,心里按捺不住地喜悦。他打算以后有机会让阿贵上上学校,说,“等你爹把田种好了,秋后收成好,也给你念念书。” “真的吗?”阿贵早就想念书了,过去饭都吃不上,不好提这件事。 “你爹会说瞎话?” “那好。” 他们回家吃过早饭,爹在床上打困一歇,找了一块红布条,请村里教师在上面写了五个字:“感谢毛主席”。他拿了一根一丈来长的细细的竹竿,带着那块红布条走了。他走到两亩八分地那里,把红布条拴在竹竿头上,将竹竿深深地插在两亩八分地当中,那块红布条像面小国旗似的,迎风招展。他又站在田边东头张张西头望望。他回来,快乐得嘴都合不拢来。在路上碰到苏沛霖,他有意高声叫道: “铁树开了花,土地回老家。” “铁树开了花,土地回老家。”苏沛霖学汤富海得意的腔调,也唱了起来。他迎上去,对汤富海说,“这回算是真的翻身了!” 汤富海听他的话讲的不错,便“唔”了一声。苏沛霖接着说: “过去我们村的田地尽让朱半天一个人霸占着,他像个皇帝似的,骑在我们头上,叫我们挨饥受冻,吃不饱穿不暖,福气就叫他一个人给享去了。现在地主给打倒,田地还给农民,今后再也不受地主的气了。汤老伯,你说,是啵?” “汤老伯”这三个字汤富海听来特别新鲜,他想起过去苏沛霖对他的态度,有意顶了一句,说,“那可不是,你最清楚不过了。” 苏沛霖的脸顿时红到耳朵根子,抱歉地说: “我这个人糊涂。过去在朱半天手下,给他逼的没办法,捧了人家的饭碗,只好服人家管。有些事,老实说,我心里也不同意的。过去对不起你的地方,请汤老伯高抬贵手,让我过去。” 汤富海心里的不满,给苏沛霖一说,慢慢消逝了。他说:“我也晓得是朱半天使唤你那样做的,可是也有你的账。” “那是的,那是的。怪我糊涂,没有看清世道,不是为了糊口,混碗饭吃,早离开他就好了。” “现在离开也不迟。” 苏沛霖显出惊异的神情,说: “汤老伯,你还不晓得吗?我早和朱家一刀两断了。过去吃的苦头不够吗?这回可明白了。” “那好呀!” 苏沛霖怕他再深问下去,慌忙转了话题: “你分的那二亩八分地真好啊。” “是块宝地。”汤富海一听到谈他的地,就眯起眼睛笑了。 他说,“好好经营,收成不会错。” “你的庄稼活做的好,全村都晓得的。阿贵体力又好,你们两个好好劳动,秋收一定呱呱叫!” “现在还很难说,单靠劳动不行,还要多上肥。” “我听说人民银行要给农民贷肥,你没听说吗?”“我今天没有到农会去,刚从地里回来,这消息真的吗?” “人民银行无锡分行的同志在村里说的,那还会有假!” 汤富海兴奋得跳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对苏沛霖大声说道: “从来没有这样的好政府,关心老百姓到这个样子。共产党毛主席简直赛过活爷娘。想想从前,越想越苦;朝后想想,越想越甜,越想越要笑啦。” 他说完了,发出爽朗的愉快的格格的笑声。 “是呀,今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 “现在地有了,房也有了,只看自己劳动了。” 汤富海怕耽误了光阴,脚步一步比一步快,好像有急事在等他去做似的。走到村口,苏沛霖怕给村里人看到他们两人走在一块,别怀疑他有啥活动,便和汤富海分手了。 汤富海生产劲头越来越大了。他带着阿贵起早摸黑,先把田边的茅草一棵棵挖光,又把田做了畦。他贷到稻种和豆饼,嫌肥不够。父子俩在塘里捞了几十担水草,他仍旧觉得肥不够,又没有多余的钱再买豆饼。一天,吃过中饭,便叫阿贵和他两人拾狗屎。阿贵不肯,提出反对的意见: “总共只有两亩八分地,有这些肥还不够?” 他不假思索地把脸一沉: “当然不够。” 第161页 一六一 阿贵没有给吓倒,反而问道: “从前田里啥辰光上过这许多肥?现在比从前加多了,够啦,爹。” 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含着责备阿贵太年青,不懂事的意思。半晌,他回忆地说: “从前给啥人种田?你晓得啵?”他一想到过去便按捺不住心头的愤怒,咬着牙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种的是老虎田,多施肥,多收成,朱半天这王八蛋就多加租。不加租,他就摘田。一年忙到头,忙到稻熟登场,苏账房来拿走,落得一场空。那辰光,我们凭啥多施肥?现在,现在给自己种田,不是给别人种哪。当然要多加肥。种田要一工二本,你不给它加工施肥,它不给你收成。傻孩子,懂吗?” 阿贵虽然不愿意出去漫无目标地拾狗屎,但给爹说得目瞪口呆,无从反对了。他想了想,皱着眉头,问: “到啥地方去拾呀?” 爹知道他同意去了,脸上露出笑容: “自然在地方去拾。狗子拉屎有窝,今天在这里拉,明天还在这里拉。狗子拉屎喜欢在背风的地方,天冷,狗子跑不远,在村边附近就可以拾到。天暖和,狗子满地跑,要拾得远些……” 阿贵听出了神,觉得照爹这么说拾狗屎并不难,引起兴趣来了,好奇地问: “那么,啥辰光狗屎多呢?早上?还是……” 爹摇摇头,说: “狗子一天要拉三次屎:大清早,中饭后,下午。中饭后一次拉的最多……” 阿贵听到最后一句吃了一惊,急急忙忙接上去说: “就是现在?” 爹给阿贵一提醒,紧接着说: “唔,就是现在,快走!” 他们两人拿着畚箕,匆匆跑到村口,爹叫阿贵往西走,自己朝东边一路去拾了。阿贵照爹指点的地方拾,到黄昏时分,果然拾满了一畚箕,赶回家来,爹已经拾了两畚箕倒在地上,蹲在白石的台阶上,悠闲地抽旱烟了。 地上的狗屎堆得像一座小丘了,父子两个人把它挑到田里。爹挑起最后一担,忽然想起一件事,把狗屎放下,拿了两把泥锄,挑起沉甸甸的担子上田里去了。阿贵把最后一担狗屎倒在田里,已经是气喘如牛了,抹去额角的汗珠子,正想喘口气,好好休息一阵子,不料爹递给一把泥锄来,说: “来,同我一道锄锄。” “早几天不是锄过了吗?”阿贵没有接爹的泥锄。 “锄过就不要再锄了吗?给我拿着。”爹把泥锄硬塞在阿贵的手里,教训他道,“任叫人忙,不叫田荒。你晓得啵?床要铺好,田要锄好。床铺好,睡得舒服;田锄好,多打庄稼。” “你就是一门心思要多打庄稼……” “要多打庄稼错吗?没粮食,你肚子填的饱?” 阿贵给问得没有话说,望着手里的泥锄,听爹说下去: “你还不知没有粮食的苦吗?我活了四十八岁,娘老子没有给我留下一片瓦一分田,只留给我一肚子的苦水,连个立脚的地方都没有。现在有了房子,又有了两亩八分地,能不好好种吗?你年纪太青,不懂得世事。” “我懂得,”阿贵想起自己生下地来,饥一顿饱一顿,碗里从来没有见过鱼肉,也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新衣裳,都是用旧衣服补补缝缝,给爹一提,自己肚里也有不少苦水哩。他说话的声音低沉下去,“我懂……” “那就好,锄吧,打下粮食都是自己的了,把它放在箩里,地主连香也不敢闻一闻。” 他跟着爹一同锄地,直到雀眯眼了,两个人才迈着疲乏的步子往村里走去。 第162页 一六二 第八章 东方泛出一抹淡淡的鱼肚色,汤阿英的草棚棚里还是黑乌乌的。她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再也睡不着了。昨天秦妈妈通知她参加重点试纺,她兴奋得差一点跳了起来。她觉得这是党支部和团支部对她的信任和培养,也是细纱间工人同志委托她的重大任务,深深感到肩胛上挑着一副重担。这是关系全厂生产的大事,也是和徐义德他们的一场严重的斗争。通过重点试纺,要揭露过去厂里生活难做的秘密,看看徐义德他们摆的究竟是什么迷魂阵。她自从被吸收参加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感到做一个青年团员的光荣,更感到做一个青年团员责任的重大。她当了青年团员以后,身上猛地增加了巨大的力量,希望有机会给革命事业贡献更多的力量,恰巧遇到重点试纺,团组织把细纱间试纺的重担放在她的肩胛上,正好符合她内心的期望。她昨天晚上躺到床上,翻来覆去想着重点试纺的事,心里宁静不下来,闭上眼睛,却还是看到自己挡的那排车子,注视着粗纱,注视着筒管,注视着细纱,注视着筒管在飞快地转动,那上面的细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等她慢慢睡着了,草棚棚那一带的雄鸡已伸长脖子打鸣了。她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看,窗户纸已渐渐发白了。她坐了起来,怕惊醒丈夫,轻轻地下了床。谁知奶奶在床上早醒了,她咳了一声,问: “天还没有亮,这么早起来做啥?阿英。” “有要紧事体。” “有啥要紧事体要天不亮起来?” “你不晓得。” “我是不晓得。这会,你们年青人哪里把我们老年人放在眼里,啥事体也瞒着我。我不管你们那些事。”奶奶自怨自艾地说,却又有点儿不甘心,“我管也管不着。” “哪桩事体瞒过你……”阿英边说边走过去,把门开了。 外边天已经大亮,门虽然打开,草棚棚里却还是有点儿昏暗,特别是奶奶的床,给一床灰黑的夏布帐子隔着,更是暗乎乎的。阿英抬头望着蓝湛湛的天空,半边残月挂在天中,一阵阵清新的凉爽的春天晨风迎面吹来,她贪婪地吸了两口,浑身感到特别有劲。 “啊哟,天已经亮了。”奶奶在床上还是不满意,絮絮不休地说,“今天的事体为啥不告诉我呢?阿英,究竟是啥事体呀?” 奶奶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不问个清楚,她的言语像是涓涓的泉水似的流个不完,等到你嫌腻烦了,终于会告诉她的。今天阿英本没有意思要瞒住她,因为张学海在床上睡得很甜,怕讲话惊醒他,就简简单单地答她一两句。奶奶哪能满意,等奶奶再三追问,她只好说了: “今天厂里重点试纺,我那排车子参加,要早点去。” 奶奶虽没做过厂,厂里的事,因为常听张学海和汤阿英的谈论,也多少知道一些。解放后,她比从前不同,特别关心厂里的事。她也和青年们一样:希望多知道一些新鲜事物。 她关怀地问: “啥叫做重点试纺?” “重点试纺,就是重点试纺啊。”汤阿英不愿意详细讲。 “你讲给我听听。” “怎么讲呢?”阿英用梳子梳着头发,踌躇地说,“讲起来,可长哩。” “长也不要紧,多长,我都听。” 奶奶越是有耐心,阿英更没有耐心了。她推说:“不早了,我弄点饭吃,要赶到厂里去,等我回来再讲吧。” “我给你做饭,”奶奶下床来,抓了一把木柴,坐在炉子那边去,望着阿英,“讲吧。” 阿英舀了一瓢冷水倒在铜脸盆里,她一边洗脸,一边焦虑地哀求说: “讲起来,实在很长呢,几句话说不清爽。” “你先简单地讲讲。” 正在阿英无可奈何的辰光,张学海一骨碌坐起来,披着衣服,霍地跳下床来。他好像还没有睡够,恣情地伸了一个懒腰,揉一揉惺忪的睡眼,说: “你们又唠叨啥?” 阿英把刚才的情形告诉了他。他代阿英说道: “重点试纺就是因为厂里生活难做,老板怪花纱布公司的花衣不好,怪保全部的工作不好,又怪工人做生活不巴结……花纱布公司的花衣不错,保全部工作也不错,工人生活做的也巴结,可是毛病出在啥地方,谁也摸不清。余静同志出了个主意:重点试纺,在工人监督下,从清花间到筒摇间选择几排车试纺,看看啥地方有毛病。” “哦。”奶奶恍然大悟,骄傲地说:“这么讲也不长啊,有啥难懂?” “你当然懂,你什么都懂。”阿英笑着说,“快点烧饭吧,我们还要赶路哩。” “那你们要早点去,这是大事呀。”奶奶表示自己很了解厂里这些事,她加了两块木柴到炉子里去,说,“我快点烧。”张学海点点头:“我也要和陶阿毛一道监督拆分配棉哩。” “是呀,今天我们保全部也要检查检查车子。” “检查出毛病在啥地方,生活就好做了吗?……” “妈妈,妈妈……” 巧珠在床上叫,打断奶奶的话。 “做啥?”阿英洗完了脸,把洗脸水往门外一倒,问。 “我要起来,妈妈。” “再睡一歇,还早着哩。” “不,妈妈,我要起来。” 阿英又舀一瓢水倒在铜脸盆里,送到张学海面前。她到奶奶床那边去看巧珠。巧珠在被窝里已经坐了起来。“再睡一歇吧,巧珠,”汤阿英说,“你今年不小了,快十岁了,要听妈妈的话。” “不,我睡不着了。”巧珠摇摇头,那一对可爱的小眼睛对着妈妈望,希望妈妈让她起床。 妈妈没有意见:“要起来,就起来吧。” 她穿好衣服,欢天喜地跳了下来。 巧珠想起昨天晚上妈妈答应她的书包,便盯着妈妈望。巧珠进了小学以后,就想要一个书包。她现在的书是用一个书带拴着挟来挟去,多么不方便,许多东西没有地方放。要是有一个书包,五颜六色的蜡笔可以放进去,书可以放进去,笔墨也可以放进去,简直是没有一样东西放不进去。上学放学背着一个书包多么方便,多么神气!每个小学生都有,可是巧珠没有。原来妈妈缝了一个,那是旧布的,早就坏得不能用了。昨天晚上妈妈答应了,等这个号头厂里发工资,一定给她买。她一睁开眼,就想那个书包,生怕妈妈忘了。妈妈不知道巧珠的心思,好久没有言语,直到奶奶把饭端上桌,妈妈也没有提这件事。巧珠心里有点急了,等会妈妈上工去,要是忘了,书包就买不回来了。她有意站在妈妈旁边,把头歪着,一个劲对着妈妈,忍不住说道: “妈妈,你答应我的事,不要忘记哪。” 第163页 一六三 “忘不了。”妈妈摸着她的小辫子说,“发了工资一定给你买回来。” “啥辰光发工资呀?”巧珠把小食指放在嘴角上咬着,她希望今天发工资,晚上就看到新书包。 “还有两天就发了,”妈妈漫不经心地回答,“别急!” “我今天要!” 妈妈把眼睛向她一愣: “讲好了发工资给你买,怎么今天就要!” 巧珠的头垂了下去,心里有点不高兴,见妈妈生气,她又不好再说。奶奶在旁边帮她忙: “阿英,你今天就给她捎个回来。” “不发工资,啥地方有钱买?”妈妈吃完了饭,把箸子往桌上一放,站起来要走了。 爸爸看巧珠站在那边哭咽咽的样子,心里有点痛。他身上虽然钱不多,可以在保全部想法借一点。爸爸托着巧珠圆圆的小下巴,说: “爸爸晚上给你买回来,你要好好念书。” “好爸爸,我一定好好念书。”巧珠抓住爸爸的粗糙的有力的手,爱慕地抚弄着手指。 妈妈把巧珠搂在怀里,对着她的腮巴子亲热地亲了一亲,笑着说: “这该称心如意了。别再钉前跟后的,小鬼头。”接着她又说,“吃了早饭,快去上学。” 说完话,爸爸和妈妈一道上工去了。 汤阿英一走进细纱间,就向自己那排车跟前去。她换了油衣,戴上帽子,检查一下车子,特别细心地做好清洁工作,又不放心地前后左右看看,没有发现任何毛病,满意地站在车头。她这时发现日班的人只有她一个人在车间里。她精神抖擞地在车头两旁走着,像是出击以前的英勇的战士,擦好了枪,摘去枪帽,精神百倍地在等待振奋人心的冲锋的号音。 过了一会儿,车间里的人多了起来。余静从人丛中走来,她领着工会新组织起来的监督重点试纺的工人,巡视每一个重点试纺的车间。她看汤阿英一切都准备好了,对她称赞地点点头,留下钟珮文在汤阿英那边监督摆粗纱送细纱,她自己和别人到筒摇间去了。 正八点,汤阿英衷心盼望的时刻终于到了,她立即开了车。车子转动起来。她迅速地走进了弄堂。 第164页 一六四 第九章 汤阿英手里抱着三个管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工会,后面跟着五六个工人飞也似的奔了进来。余静立刻站了起来,迎上去,抢着问: “试纺的怎么样?我们正在等你们的消息哩。”“今天的生活真好做,”汤阿英喘了一口气,说,“顺手得很,你们看。” 汤阿英把试纺的三个管纱送到余静面前。 余静和赵得宝都拿了一个管纱看。余静问: “你们监督的很严格吧,有没有发现问题?” 郭彩娣没等钟珮文回答,她就张开嘴,像是打机关枪,一句接着一句: “余静同志,监督很严,没有发现问题,要是细纱间有问题,我郭彩娣负责……” “你的胆子真不小,细纱间有问题你负责,你把文教委员搁到啥地方去啊!” 郭彩娣听管秀芬这几句锋利的话,连忙改了口,说: “哦,对不起,小钟。” 钟珮文说:“细纱间监督是很严,没有问题。” “别的车间呢?”余静心里想到清花间。 “清花间没问题,我敢保险。”陶阿毛得意地说,“我们眼睛一个劲盯着花衣……” “哦……”余静没有说下去,她望着赵得宝。 赵得宝懂得她眼光的意思。他去过清花间,保全部的张学海和陶阿毛他们在监督拆包配棉。这个车间是重点试纺中的重点,谁都晓得的。张学海非常负责,他一步也没有离开清花机,眼睛真的一个劲盯着花衣,郑兴发今天拆包配棉也特别仔细,不让任何人碰棉花包,配棉成分十分准确。陶阿毛看郑兴发那么仔细认真,谁也没法接近花衣,张学海的眼光又紧紧盯牢,叫他无从下手。他想和郑兴发讲话,好分散郑兴发的注意力,弄错配棉成分,重点试纺就等于白搭。可是郑兴发注意力非常集中,不和陶阿毛讲话,一面对陶阿毛摇摇手,一面指指车子上的花衣,陶阿毛懂得他的意思:现在正是重点试纺的紧要关头,不要讲话。陶阿毛无可奈何,只好贼眉贼眼地盯着花衣。一霎眼的工夫,赵得宝亲自到清花间来检查了,陶阿毛更没法动脑筋了。赵得宝在清花间待了许久才走,他说: “清花间确实没有问题,粗纱间也没有什么问题。——我早一会去看了一下,工人同志们的情绪可饱满哩,监督都很认真严格。” “是啵?余静同志。”陶阿毛笑嘻嘻地望着余静。“那很好。”余静还不放心,说,“我们不能疏忽,不能麻痹,只要给资本家钻了空子,我们重点试纺就完蛋哪。” “这当然。”郭彩娣答了一句。她暗暗伸了一下舌头,感到自己在车间工作责任的重大。 余静怕屋子里的光线不够强,看不清楚,走到窗口,又仔细地把管纱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个够,才说: “这管纱光滑洁白,很少有疵点,真不错呀,老赵。” 赵得宝和汤阿英也跟到窗口。汤阿英说: “的确不错,这管纱好……” 陶阿毛伸出大拇指,说:“呱呱叫!” 余静转过脸来问汤阿英: “断头率多少?” “二百五十根。” “你们原来的断头率呢?” “六百多根,生活难做辰光还不止哩。” “减少一半以上,”余静思索着这个数字,在研究这个问题的原因。 郭彩娣在旁边双手抱着管纱跳了起来,忍不住高兴地大声叫道: “我们重点试纺成功了!” 余静伸出手来指着郭彩娣的嘴巴,暗示她不忙高声大叫。 她自己又看了一下管纱,对郭彩娣说: “单凭我们的眼力看还不够,说重点试纺完全成功了,还嫌早了一点。我们到试验室找韩工程师去,请他评定评定再说。” “对!”赵得宝举起手来赞成,“走!” 余静手里紧紧拿着那个管纱在前面走着,赵得宝、汤阿英、郭彩娣、钟珮文和陶阿毛跟在她后面,大家一块儿向试验室走去。 工会提出要重点试纺,各个车间的工人同志们都表示同意,并且建议召开一次工务会议,订出计划再进行。余静和赵得宝商议,同意工人们的建议,不过余静补充了一点意见:请资方徐义德、韩云程工程师和工务主任郭鹏参加。赵得宝给她加上一个厂长梅佐贤。余静说这样就完全了。工人方面出席工务会议的都是各个车间的积极分子和工务职工。在工务会议上,郭鹏不吭气;韩云程几次讲话都是半吞半吐,说了一半就没有下文;梅佐贤很尴尬,他看徐义德的脸色说话,可是徐义德说的还是那一套,什么花纱布公司的配棉不好呀,什么车间清洁工作不好呀,什么保全工作法有问题呀……总之一句话,就是不赞成重点试纺,但是他不明白表示出来。徐义德不表示,梅佐贤怎么好开腔呢?徐义德老是盯着他望。他不开腔也不行。他只好说厂里生产这么忙,完成加工订货的任务还很吃紧,搞啥重点试纺啊。工人一致主张重点试纺,秦妈妈说,只有找出生活难做的原因,才能按期完成加工订货的生产任务。梅佐贤要站起来申辩,余静讲话了,说明重点试纺并不耽误生产,找出原因,如工人同志所说的,反而对生产有很大的帮助。没有人在棉花里搞鬼,谁也不必怕重点试纺。徐义德知道这句话的分量,看余静和工人的情绪,是没有办法反对重点试纺了。余静的话一讲完,他就站起来表示完全赞成重点试纺,把问题弄个水落石出,看看毛病在啥地方。这时他一眼看到陶阿毛坐在余静的背后,便说,重点试纺的辰光,请工会的同志们领导协助。这一来,反对重点试纺的好像只是梅佐贤一个人,他陷入狼狈的境地,既不好坚持反对下去,马上又不好改口赞成。他怅怅地坐在那里不做声。大家一致同意重点试纺。工会从各个车间抽调一些积极分子,组织力量监督重点试纺。 余静她们还没有到试验室,韩云程就迎出来了,看见余静手里的管纱,他含笑地问: “试纺的哪能?” “成功哪,成功哪。”郭彩娣抢着说。 汤阿英拉了郭彩娣的油衣的角,小声地对她说: “刚才余静同志不是说了,要请韩工程师评定一下,才能最后肯定哩!” 郭彩娣马上紧闭住嘴,退后一步,面孔上微微露出克制住的喜悦的表情。 余静把手里的管纱递给韩云程。 “我早就在这里等候好消息了。”他接过去,细细地抚摩着,细心地看了又看,说,“不错,真不错,洁白光滑,没有疵点。让我来试试强力。” 他走到试验强力的机器前面,拆下几股纱绕上去试验。他回过头来,看见余静她们几个人围着他,就指着断了的纱,不禁高兴地说: “强力也很好,我看,在品质上够得上一级纱了。” “一级纱?”汤阿英急着问,怕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是的。”韩云程信口说出在品质上够上一级纱,一想,怕不好,却又不好马上改口,就冷静地点点头。 第165页 一六五 “一级纱,”汤阿英听见这消息心里非常舒服,像是大热天喝了一杯冰凉酸梅汤似的。如果重点试纺真的成功,问题就更清楚了,徐义德施的鬼花样经慢慢会暴露出来,厂里生活好做,各个车间的姊妹再也不互相埋怨,团结得一定比过去更紧密了,她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但一点也没有露出来。她注视着韩云程手里的一级纱,暗自庆幸没有辜负党团组织和工人的委托,舒缓地呼吸了一下。她深知战斗远没有结束,前面还有斗争,又问了一句,“真是一级纱吗?” 韩云程又点了点头。 “为啥重点试纺的纱这样好呢?韩工程师。”余静想从韩云程嘴里得到一些材料。 “这是……”韩云程讲了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生活难做的秘密他心里是雪亮的,可是不能说出来。他有意拿过管纱又看了看,好像希望管纱给他回答问题似的。他想了一阵,吞吞吐吐地说,“这是……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 赵得宝和汤阿英默默地站在那儿,不啧声。管秀芬急着问: “这是什么原因,你是工程师,一看就知道了。工程师不晓得,啥人晓得?” “是呀,”陶阿毛凑上去说,“工程师应该晓得。” “没那么简单,纺纱要经过各个车间,这里面有原料、机器、技术、气候和温湿度等等复杂原因。不经过仔细地科学研究,我是不能马上下断语的,”韩云程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着管秀芬说,“这不是普普通通的纪录工作,下断语是要负责的。” “你就怕负责!”管秀芬说。 “不是这个意思,正是因为我不怕负责,更要仔细研究研究……”他为了表示自己诚心诚意地要认真研究这个问题,把管纱又送到眼前细细地看了看。 余静瞧出他说话特别小心谨慎,神情有点慌张,生怕露出破绽的样子,便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韩工程师有啥顾虑吗?” 他听了这话心头一愣,但表面上竭力装出很平静,把语气放得很和缓: “没有顾虑,绝对没有顾虑。” “告诉工会不要紧。”赵得宝劝他,“说吧,韩工程师。”“你就快说吧,韩工程师,”郭彩娣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说,“真急死人哪。” “告诉工会当然不要紧,其实告诉任何人也不要紧。”韩云程微微笑了笑,悠然地说,“我们学技术的,凭技术吃饭,不偏袒任何一方面,也不参与任何一方面。我们只是根据科学试验的结果说话。在没有把问题研究清楚以前,我是不能表示我的意见的。我不能违背科学。科学是客观的真理。真理要经过实践才能知道。……” 汤阿英见他坚决不肯说,同时,讲了一堆大道理,她听得有点腻烦,实在忍不住了,就拦腰打断他的话: “照你这么说,你一点也看不出来。我不懂科学,我倒看出来了。重点试纺的生活好做,纺出来的纱又是一级纱,一定是原棉有问题。” “当然是原棉有问题。”郭彩娣加了一句。 郭彩娣不满地膘了韩云程一眼。韩云程一点也不生气,也不着急,还是慢吞吞地说: “可能是原棉问题,也可能不是原棉问题;可能是这一批原棉好,也可能是上几批的原棉坏;可能是这排车子好,也可能那排车子坏;可能是这次试纺工人同志做生活特别注意,也可能过去做生活注意的不够。同时,也可能是别的什么问题,总之,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这是很值得研究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关系到我们整个厂的生产问题。”他怕管秀芬她们再追问下去,稍稍把话题引开去一点,声音也放高一点,说,“不过,有一点现在是可以肯定的,这次重点试纺的纱很好:一级纱。” 余静看韩云程的态度暂时是不肯讲的,僵持下去不会有结果,便不再追问,改口道: “根据你的检验,重点试纺成功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了。 至于原因还要进一步仔细研究,是啵?韩工程师。” “是的。” “对于这个问题工会也要进一步研究的。韩工程师,希望你帮助我们研究研究。” “那没有问题,余静同志,我一定很乐意帮助工会研究这个问题。研究这个问题是我应尽的义务。” 走出试验室不过十几步远近,郭彩娣回过头去对试验室狠狠瞪了一眼,低声对余静说: “分明是原棉问题,你问他做啥?看他那个态度,模棱两可,死也不会说的。” “对,”陶阿毛附和着说,“他和资本家一个鼻孔出气,怎么肯对我们工人说真话!” “过去断头率高,出货坏,生活难做。现在看出来,当然是原棉问题。我不是不晓得。我是想从韩工程师嘴里探听一下过去原棉坏的程度,究竟是花纱布公司的原棉不好,还是徐义德掺了劣质花衣,掺了多个劣质花衣,配棉成份,这些问题都要弄清爽。” “巴巴眼,望望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肯告诉你? 余静同志,你太天真了。”管秀芬向余静做了一个鬼脸。 “你也不能把人看的太死,解放以后,整个社会在变,每一个人也在变啊。” “我看韩云程就变不了,江山好改,本性难移。” “你这个看法不对。对技术人员要耐心地启发,要慢慢教育,认识提高了,看法就不同了。不怕他的嘴多紧,要是我们的思想工作做到家了,他也会讲的。” “余静同志,”赵得宝插上来说,“你说的原棉问题,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汤阿英听韩云程讲了一堆大道理,这个可能,那个可能,还提到工人做生活注意不注意的问题,虽然没有说出究竟是什么原因,但语气之间对于重点试纺的成功还是采取保留态度的,不过不好意思当着余静的面说出来罢了。这次重点试纺,使汤阿英把生活难做的原因看的更清楚了,也更明确了。她从刚才韩云程的口气里料到徐义德他们也不会痛痛快快承认重点试纺成功的,说不定他们会制造借口,说重点试纺之所以纺出一级纱,是因为挑选了技术最好的工人,挡的是检修最好的车子,工人又互相配合,生活做的巴结,当然纺出一级纱来了。她想了半晌,要堵住徐义德、韩云程他们的嘴,让他们在事实面前低头,于是提出一个建议: “要把试纺点扩大,问题就更清爽了。韩云程他们在事实面前,再也没有别的话好说了。” “对,这个办法好。”郭彩娣拍手赞成,说,“问题弄清爽了,筒摇间可不敢再骂我们细纱间了。阿英,”郭彩娣走到汤阿英旁边低声对她说,“我把重点试纺成功的消息告诉谭招弟去,……。” “她会晓得的。” “我怄怄她的气。” 汤阿英止住道: “你别去,事体弄清爽就算了,自家人吵啥?还是在重点试纺上动动脑筋好。” 余静也在回忆韩云程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思考用啥办法堵住他的巧辩的嘴,要不要把试纺点扩大?汤阿英的建议正合她的心意,顿时高兴地对大家说: “阿英这个建议实在太好了,我们要扩大试纺点,抓住这个问题乘胜前进!” 第166页 一六六 第十章 “大家想想看,究竟是啥原因呢?” 张小玲说完了话,盘腿坐在地板上,她向四面的姊妹们巡视了一下,在等待大家回答,好展开讨论,进行学习。 重点试纺成功,汤阿英要求扩大试纺点,把问题弄的更清楚。试纺点扩大,结果也成功了。这消息轰动了每一个车间,全厂的工人同志们都兴奋地愉快地相互谈论试纺点扩大成功的消息。生活开始好做起来,断头率减低了,车间的怨气和叹息声少了,出勤率增高了,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过去给国家代纺中总共掺进了多少劣质花衣还弄不清楚。工厂委员会研究了一下认为这个问题不可能马上解决,要结合五反运动,首先在职工中间进行学习,特别是要在技术人员当中进行教育,启发他们,才可能逐渐了解到真实的情况。在工会领导和帮助下,全厂工人展开了热火朝天的“五反”学习。 日班已经下工,夜班开车还要等个把钟头,在这个空隙中间,细纱间的张小玲小组正进行学习。她把重点试纺和扩大重点试纺成功的情况简单地报告了一遍,把问题提出,让大家讨论。 在张小玲左后边的是落纱工董素娟,她坐在圈子边上,大声地说: “想想从前的生活多难做,我看见姊妹们跑来跑去,上气不接下气,额角头上直流汗,断头还是接不完,这边接了,那边断了,接上去又断了。我当时心里也急的慌,真想上去插把手,帮帮忙,可是每排车都是这样,帮哪个忙好呀?我一双手,也帮不了多少忙啊。阿英姐姐因为生活难做,那天夜里累得早产了,我把医生叫来,连看也不敢看一眼。想起来,真气人呀。重点试纺一开始,情形就完全两样了呀。姊妹们在弄堂里,不急不忙,一边做着清洁工作,一边接头,走一个巡回,也断不了几根头,生活好做的多了。我不接头,看见了心里也舒服。你们说,同样是一排车,同样是一双手,为啥从前生活难做,现在生活好做了呢?” 董素娟刚讲完,坐在九十八排车弄堂口地板上的郭彩娣接着说: “那还有啥怀疑,癞痢头上的苍蝇——明摆着吗,是原棉问题啊。” 汤阿英坐在圈子当中。她刚才听了董素娟讲起前后生活不同的情形,想起那天夜班郭彩娣跑来告诉她筒摇间谭招弟骂细纱间的话,又早产了那个可爱的孩子,她从心里发酸,眼睛里闪耀着愤怒的光芒,深思地在谛听大家的发言。 圈子里静静的,管秀芬手里拿着钢笔,她和张小玲一样:在向圈子里的人们望着,等待哪个说话,她好记录。张小玲没有注意汤阿英的神情,她的眼睛盯着右前方,因为这个角落还没有人发言过。可是坐在张小玲旁边的余静早注意到汤阿英的神情。余静关心各个车间学习的情况,她和赵得宝两个人分别到车间小组,了解了解学习的情况。她自己今天晚上参加张小玲的小组。她一直没有说话,坐在地板上,静静听大家发言。她看到汤阿英那神情,一直没开口,料想汤阿英肚里一定有话想讲。余静便对张小玲说: “小玲,阿英还没有发言哩……” “好,欢迎阿英姐发言。” 大家的眼光全注视着圈子当中的汤阿英。汤阿英微微抬起头来,姊妹们都以期待的眼光望着她,便一边想一边慢慢地说: “我有一肚子话要讲,不讲,心里难过的不行。想想早些日子的生活,真叫人要流泪。我们在弄堂里走来走去,生活哪能也做不好,锭子蛮好,清洁工作也不错,就是一个劲地断头,断头……我的脚在弄堂里简直停不下来,手也停不下来,总是跑来又跑去,忙着接头。想尽了办法,生活还是做不好。那天晚上,我在弄堂里跑来跑去,差点跑糊涂了,头发晕,眼睛发黑,金星在我面前闪来闪去,肚子痛的受不了,我还是跑着接头,接头。我怕耽误生产啊。后来,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啊,才坐到地上去,一双手紧紧按着肚子,不晓得啥辰光,我就早产了。一想起这些事,我就伤心,忍不住眼泪就流出来了。”说到这里,她用油衣拭了拭眼角,说,“那辰光,谁也不晓得是啥原因,郭彩娣告诉我筒摇间骂我们细纱间,我当时没吭气,心里却不满意筒摇间,特别是不满意谭招弟。大家都晓得,谭招弟是我介绍进厂的。她为人也不错,为啥要骂我们细纱间?老实讲,当时我心里真有了一个疙瘩。不满意谭招弟,以为她一进厂就变了。筒摇间骂我们,我们也不仔细想想,也不把问题摊开来看看,我们就怪粗纱间,是啵?彩娣。” 汤阿英坦率地说出她心里的想法,停了停,望着郭彩娣。 郭彩娣不好意思地歉然笑了笑,说: “可不是么。” “现在可看清楚了,是原棉问题,是徐义德问题。我们流血流汗,养活资本家,徐义德坐在家里吃好的穿好的,动也不动,还要在好花衣里掺上坏花衣,叫我们生活难做,害得我早产,使我们车间的姊妹不和,这不是向我们工人猖狂进攻吗?” 汤阿英昂起头来,激动地望着厂长办公室那个方向。姊妹们听了汤阿英的诉说,个个都很激动。等到汤阿英说“这不是向我们工人猖狂进攻吗”,大家不约而同齐声地说: “当然是向我们工人猖狂进攻!” “是向我们工人猖狂进攻!” 董素娟忍不住站了起来,伸出小小的拳头,气呼呼地大声喊道: “打退资产阶级猖狂进攻!” 姊妹们全举起手来喊叫: “打退资产阶级猖狂进攻!” 愤怒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细纱间,有的不是张小玲这个小组的,她们刚来上夜班,也呼应地随着叫道: “打退资产阶级猖狂进攻!” 声音越叫越高,好像车间已经容纳不下这个巨大的声音,都膨胀到车间外边去了,音波动荡在夜晚的空中,扩张开去,连库房、操场和办公室那一带也隐隐可以听到了。 愤怒的声音低下去,张小玲那个小组静下来,汤阿英喘了口气,接下去说: “生活难做,不怪筒摇间,不怪细纱间,不怪粗纱间,也不能怪清花间,现在谁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要怪徐义德这家伙。徐义德害得我们工人好苦啊。 他一共掺了多少坏花衣,盗窃国家多少原棉,我们要算清爽这笔账!” “对,要算清爽这笔账!” “非算清爽不可!”张小玲语气非常坚定。 余静的眼肯一直盯着汤阿英。她很高兴看到汤阿英这个青年团员身上有一种前所未见的新的东西在成长:看问题比别人深一层,分析问题也比别人明确,从生活难做察觉出徐义德还有其他问题,提到资产阶级向工人阶级猖狂进攻的角度来看,问题的本质就给它揭露出来了。汤阿英一贯沉默地努力工作,从不跑车,也不误工,做起生活来很巴结,平常虽不大爱说话,工作有了成绩也不摆在嘴上,可是一发言,却句句话有道理,说得别人口服心服,而且能够抓住中心——徐义德一共盗窃国家多少原棉,这不是工会正要设法弄清的问题吗?余静说: 第167页 一六七 “大家的意见很对,我们一定要算清爽这笔账!”她对汤阿英说,“阿英,你还有啥意见?你说下去。” 汤阿英的意见受到鼓励和支持,特别是余静也赞成她的意见。她更加满意,想起最近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听到全国各地展开轰轰烈烈的伟大的五反运动,人民政府派“五反”检查队到那些五毒罪行严重的私营工厂和商店里去,检查出许许多多的吓人听闻的滔天罪行,在党和工会的领导下,不断取得重大的胜利。上海的五反运动开展的比其他省市稍为晚一点,她想如果人民政府也派“五反”检查队到沪江纱厂来,一定可以彻底揭发出徐义德的五毒罪行。她兴奋地说: “我看徐义德不是一个好东西,他除了盗窃国家的原棉以外,一定还有许许多多花样经,一定还有许许多多五毒罪行。我刚才在想,我们要请求人民政府派‘五反’检查队来,先把他盗窃原棉这笔账算算清爽,再彻底检查其他的五毒罪行。 你们说,好不好呀?” “好!”董素娟啪啪的鼓掌。 “当然好呀!”管秀芬说。 “请政府派‘五反’检查队来!” “越早越好!” 郭彩娣更进一步具体要求道: “请余静同志把我们工人的请求写成书面意见,明天送给政府,希望早点把‘五反’检查队派来。” “这个办法好!”汤阿英说,她不禁乐得鼓起掌来。因为她看到姊妹们都和自己一样有相同的要求。 管秀芬听出了神,竟放下笔在望。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争着发言。张小玲对她说: “小管,你记呀!” “记录工磨洋工啦!” 董素娟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管秀芬在大家催促下,连忙拿起笔来说: “重要的意见保险一点也漏不了,我全给补上!” 她低下头去,沙沙地把刚才大家说的重要的意见都补记了上去。张小玲看看表,夜班快开车了,就说: “大家的意见很好,我完全同意。余静同志今天亲自来参加我们的小组会,也用不着我口头汇报了。”她对着余静说,“请你把我们小组的意见,报告给政府,希望政府派‘五反’ 检查队来,好不好?” 余静点头说:“好!” “越快越好!”郭彩娣加了一句,“最好这个礼拜就来。”“看你性急的,”管秀芬有意和郭彩娣开玩笑说,“就是政府答应我们的要求,派‘五反’检查队还要准备准备哩。” “快一点不好吗?”郭彩娣红着脸说。 管秀芬看她那股认真劲道,就慌忙让步道: “当然好,这一句我也给你记上。” 第168页 一六八 第十一章 老王问徐总经理要不要准备宵夜。徐总经理看看左手的白金的劳莱克斯手表:才九点半,他摇摇头: “用不着了。”他今天心里很乱,想了想,改变了主意,说,“准备一点也好。” “是。”老王弯腰应了一声。 “啥辰光要,等我叫你。没事,你们都不要上来,在下面等着。” “晓得了。”老王懂得徐总经理把三位太太和少爷都找到三太太的房间里来,一定有啥重大的机密事体。他迅速地退了出去,然后轻轻把林宛芝的房门关紧。 今天林宛芝房间的光线显得比往常暗的多,鹅黄色的绒布窗帷已经放下,好像要把这间房子和整个世界隔绝。从墙角落那里的落地反光灯透露出来的灯光很弱,再加上林宛芝坐在梳妆台前面的矮矮的沙发凳子上,遮住了一些光线,徐义德和大太太、朱瑞芳坐在沙发上,连面孔也看不大清楚。徐守仁坐在床上,对着电灯,唯有他的面孔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头发依然是梳得雪亮,身上披着一件红绿相间的大方格子的薄绒茄克,胸前打着一条紫红的领带,那上面飞舞着一条黄龙。大家沉默,眼光都对着徐义德。 那天在星二聚餐会,徐义德突然不见,本想给人民政府一个措手不及,没顾上给大家打个招呼,悄悄离开了。他打算赶紧回家收拾收拾,干脆到香港去,一走了之。回到家里,他只和林宛芝商议这件事。她起先舍不得离开他,后来想和他一道去,再一想又怕引起人家注意,就勉勉强强同意他去了。她着手帮他收拾行装,给他准备了一些现款。他不要,说是到了香港这个钞票没有用。他有美金,再带点黄金首饰啥的就够了。当他收拾好了,准备向大太太和朱瑞芳说一声就走,忽然想起还没有办出境许可证,怎么到香港去呢?马上到派出所去申请,那不是叫人民政府知道了吗?为啥要走呢?不申请,没法弄到许可证。没有许可证,到深圳去闯吗?闯不过去,叫人发现,反而不好了。林宛芝再三劝他不要冒这个险,就是要去,等“五反”过去了也不迟,先写封信给守仁他叔叔,叫义信在那边先有个安排也好。徐义德盯视着她,越望越舍不得离开她,只好叹了一口气,把身上的美金和首饰掏出来放到柜子里去。从此,他心里一直郁郁不乐。陈市长做了“五反”动员报告,他心里更加沉重,考虑了再三,决定找家里人来好好商量一下。 徐义德喝了一口茶,扫了大家一眼,然后低声说,声调里充满了焦虑和失望: “五反运动真的来哪。政府先从七十四个典型户开始,听同业的说,这次劲头大得很,哪一次运动也不能和这次比。上海吸收了各地的经验,准备得很充分。陈市长在天蟾舞台的‘五反’报告,每一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刺痛我的心。沪江到现在还没啥动静,不过迟早要来的。只要‘五反’工作队一来,沪江纱厂就完蛋了,我这个总经理也完蛋了,一切都完蛋了。” 徐义德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三位太太不知道今天晚上要做啥,大太太以为是叫她来打麻将,朱瑞芳估计是看外国电影,林宛芝料想是约大家一道到啥地方去白相。后来老王说老爷请她们到三太太房间里,那地方不好打牌也不好看电影,但谁也猜不到究竟是啥事体。等到徐义德一张嘴,各人轻松愉快的情绪顿时消逝得了无踪迹,心情也慢慢变得有点沉重,逐渐低下了头。只有徐守仁仿佛不懂啥五反运动似的,他望着爸爸,听他说下去: “我怕临时发生事情来不及应付,今天晚上特地和大家商量商量。‘五反’工作队一来,沪江纱厂就完蛋,这是肯定的。” “为啥?爸爸。” “你,”徐义德盯了守仁一眼,仿佛现在才发觉他坐在床上,不满地说,“你在香港好好的,为啥要回到这个倒霉的上海来?” 徐守仁嘟着嘴,有一肚子委屈似的,说: “不是你叫我回来的吗?” “我叫你回来,你就回来,这么听话?我的好孩子!” 徐义德不但后悔徐守仁回来,他还后悔没有完全把厂迁到香港,更后悔自己留在上海滩上受这份罪。现在得不到出境许可证,插翅难飞了。 徐守仁知道爸爸不是心思,放低语调,体贴地又问: “爸爸,为啥‘五反’工作队一来,我们就完蛋呢?” “孩子别问这些事,你不懂。”徐义德心中平静一些,在盘算自己的违法行为,小的数目根本记不清了,大的主要几笔就不得了,要是清算出来,别说一个沪江,两个也不够赔偿啊。也深深叹了一口气,等了一会,说,“你们要徐义德呢? 还是要洋房汽车?” 她们三个人都不言语,默默地愣着。大太太料想朱瑞芳和林宛芝一定是要洋房汽车,她们和徐义德好,还不是为了这些。她和徐义德是结发夫妻,当年徐义德没有现在这样发达,她和他就很好了,即使沪江纱厂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在乎。朱瑞芳和林宛芝嫌贫爱富,一定要离开徐义德,她无论如何也不离开。想想自己快五十了,娘家也没有人,离开了也没地方去。她们两人要离开,正好,显得她和徐义德的爱情始终如一的,她要和徐义德共患难、同生死,一方面也好收收徐义德的心。但是她不马上表示意见,要看看她们,特别是要看看林宛芝那骚货。 林宛芝打定了主意:不离开徐义德,她要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徐义德过这一关。她首先想到冯永祥。过去听徐义德说他是工商联的委员,工商界的红人,又和政府的首长有往来,凭现在她和冯永祥的交情,只要她说一声,难道他这个忙还不帮吗?不过,这个“忙”只能暗中“帮”,现在不好提出来,将来也不能说出来。她生怕自己的心思被大太太和二太太发觉,不再想下去。她旋即想起这几年来她手里有不少积蓄,即使沪江出了事,没有汽车洋房,光是徐义德一个人,找个公寓房子,下半辈子的生活一点不愁。 半晌,大家还是不啧声。徐守仁不假思索地对爸爸说: “我要你,我也要汽车洋房,我都要。” “傻孩子,”徐义德点燃了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好像要把所有的焦虑和苦恼都要吸到自己的肚子里似的,说,“要了爸爸,就没有汽车洋房;要汽车洋房,就没有爸爸了。” “我都要,我都要,爸爸。”徐守仁的眼睛有点润湿,模模糊糊地看见林宛芝用手绢在擦眼角。 大太太见她们两个人不吭气,仔细一想,她自己不先说,她们不会说的,也不好说的。她听了徐义德刚才那两句话,有点心酸,安慰地说道: “义德,我只要你,别的,我啥也不要。讨饭,我也和你讨一辈子。” 林宛芝鼻子一酸,她实在忍不住了,眼角那里的眼泪流下来了。她拭去眼泪,揩了鼻子,生怕给人看见,她侧过身子去,望着壁炉上的嘉宝的照片发呆。大太太讲完了话就注意朱瑞芳和林宛芝的态度,看见林宛芝哭咽咽的,就借题发挥了: “男人还没出事,就哭了,真不吉利。肚里有啥心思,说出来好了,要洋房汽车也不要紧。有些人就是为了洋房汽车才爱人的,我早就晓得。” “现在,你还说这样的话,忍心吗?”林宛芝心噗咚噗咚地跳,有点激动,但是她努力忍受看。她不能再不说话了。她望了朱瑞芳一眼,好像说:对不起,我要先讲了。她说,“我要你,义德,我不要洋房汽车。要是真的出事,我还是要你,没有洋房,没有汽车,没有厂,我养活你。我会踏缝纫机,我踏缝纫机养活你。我要是有三心二意,我一定不得好死。” 第169页 一六九 大太太听林宛芝这一番话,感到有点失望,看上去这骚货要死缠着徐义德不放哩,说得多好听,踏缝纫机养活义德,真不要脸! 朱瑞芳没言语,不愉快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地纠缠在她的心头上。从无锡传来不幸的消息:朱暮堂判了死刑,伏法了。朱筱堂想到上海来一趟,她和徐义德商量,他坚决反对。没有办法,她只好托人告诉朱筱堂,现在正碰上“五反”,过一阵子再说。从徐义德刚才的口气里可以听出来沪江前途是很黯淡的。徐守仁呢,虽说是徐义德的心头肉,又是独生子,但不给她争气,不断闹事,在街坊邻居的舆论中的声名很不好,书既没读好,办厂的能力更谈不上,前途很渺茫。她一时忽然感到自己无依无靠了,忧郁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听林宛芝说完,便向林宛芝轻蔑地撇一撇嘴,冷笑了一声,说: “我是不会说漂亮话的,我也不是说漂亮话的人。我要义德,保住人要紧。古人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管哪能,一定要保住人。只要保住人,别的我啥也不要。”她想徐义德的家私,当然是徐守仁的,别说什么洋房汽车,徐义德名下的一切财产,将来都是徐守仁的。她不把大太太放在心里,因为不是她的对手。上了年纪的人,说不定啥辰光眼一闭脚一伸,就全完了。最讨厌的是林宛芝,长的年青漂亮,从来又不生病,今天还表示要养活义德哩,鬼才相信。义德没出事,就和冯永祥那家伙眉来眼去,这样水性杨花的人,不变心才怪哩!她多少知道一点她和冯永祥来来往往的事情,有意不点破,也不声张,让他们混下去,等到把柄抓到手里,林宛芝就别想再在徐公馆里住了。 “啥人讲漂亮话?不要出口伤人!”林宛芝忍不住质问朱瑞芳。 “自己没说,何必多心?”朱瑞芳坐在徐义德旁边,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那你说啥人?”林宛芝追问她。 “屋子里也不是你一个人……” 朱瑞芳没有说下去,林宛芝从梳妆台镜子里看到她的手暗暗碰了一下大太太的左胳臂。林宛芝轻蔑地睨视她一眼说: “有话自己说好了,不用搬兵。屋子里不是我一个,可是也没有第三个呀!” 大太太开口了: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两个欺负我一个,我不怕。你们不信,拿缝纫机来,我踏给你们看。” 朱瑞芳根本不理她这一套,冷言冷语地说: “别人的事,我不晓得,我也管不着。义德,不管哪能,我不会变心的,我和守仁永远跟着你!” 林宛芝唰的一下脸红了,她一肚子气真想吐个痛痛快快,可是一时又急切得说不出话来。她总感到在大太太和二太太面前抬不起头来。她的眼光盯着徐义德,好像质问他:你是哑巴吗?让她们欺负我,为啥不开口呢? “有话好好商量。现在是啥辰光?你们这样,家庭不和,叫我哪能放心的下?” 徐义德这么一说,朱瑞芳不好再刺林宛芝,她装出一副可怜相,说: “只要人家不给我脸色看,我总是让别人的。你放心好了,义德,为了你,我啥都可以牺牲。” “义德说得对,”大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家不和受人欺,这不是有意和义德为难?……” 徐义德察觉林宛芝的眼光又望着他了,知道她肚里有话,他连忙打断大太太的话:“大家少说一句,好不好?” 大家真的不说话了。许久,也没一个人吭声。徐守仁急了,问:“爸爸,为啥不说话呀?” 徐义德对三个老婆的态度都很满意。他怕把事情说得太严重,反而会使她们遇到事情不知道哪能应付。见她们三个人都不言语了,给儿子一催,他靠到沙发上去,嘴里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轻松地打破了沉默: “你们有这样的打算,很好,很好。沪江要出事,这是肯定的。不过,还要看我们的布置。事在人为,就是这个意思。可能事体不大,即使出了大事体,”他望着香烟上三个“5”字凝思,马上联想到香港新厂、瑞士银行的存款、徐义信……想起留了这个退步真是诸葛孔明的妙计,必要的辰光往香港一溜,走进新厂,徐义德又是徐总经理了。不怕你共产党有天大的本领,对香港的徐总经理又有啥办法?他嘴角上露出了笑纹,暗暗得意地说:“也不至于到那样狼狈的地步,太太,不会和你一道讨饭的。” 他转过脸去对林宛芝说: “也不需要你踏缝纫机来养活我。倒是瑞芳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我徐义德在,别说你们三四个人,就是三四千人我也养的活。开爿厂,哪里不需要三四千人。” 徐守仁从床上跳了下来,跑到父亲面前,天真地说: “那么,没有事体了,爸爸。” 她们听徐义德这么说,也宽了心,抬起头来,眼光都集中在徐义德脸上。徐义德看见沙发旁边那个白铜制的一个年青的侍者,头上戴着白帽子,身上穿着大红制服,下面是笔挺的白裤子,两只手捧着一个圆圆的烟灰缸向着徐义德。徐义德把烟灰向烟灰缸里掸掉,想了想,说: “也不是那么简单,这次运动政府很有经验,工作也很深入细致,听说到大厂去检查的‘五反’工作队都是大干部带着,不像小干部容易马虎过去。他们啥地方都要检查,连资方的家庭也要派人去调查。厂里的事,有我去布置,也可能不出大事。家里吗,我完全靠你们了。” 朱瑞芳懂得徐义德的意思,她接上去说: “你是讲,要是家里应付的好,就不会出大事不是?” 徐义德点点头。 “那不要紧,家里的事交给我们好了。”朱瑞芳拍一拍自己的胸脯,很有把握地说,“让他们派人来调查好了,一问三不知,看他们有啥办法!” “是呀,”大太太说,“我们就说我们啥也不晓得。他们来一百个人也不怕。” 林宛芝心里稍为平静了一点,说: “我也是这个主意。” 朱瑞芳指着守仁说: “政府派人来,你不准瞎讲!” “我真的啥也不晓得,”徐守仁退回去,靠着床边坐着,说,“我说啥?” “只要大家讲话一致,应付起来就容易了。当然,还要做点准备,……” 大太太不懂地瞧着徐义德: “哪能准备?” 第170页 一七零 “值钱的东西不能留在家里,最好都藏到亲戚朋友家里去。万一沪江纱厂出了事,公家要我私人赔偿,可能会来抄家的。” 徐义德讲话没有留心手上的香烟已经快完了,烧烫了他的肥嫩的食指和中指,他生气地把烟蒂往那个年青侍者双手捧着的烟灰缸里一扔。 大太太立刻想到自己那一盒的珠宝玉器和金首饰;她准备交给吴兰珍保存起来,学校里比较安全;但又想到吴兰珍不能整天带着珍宝盒子上课,放在宿舍里也不保险,不如礼拜天叫吴兰珍送到苏州藏起来,倒是个办法。朱瑞芳考虑自己的四十根金条和许多衣料往啥地方搁;林宛芝忧虑的是银行存款折子和三克拉的大钻石戒子不知道藏在哪一个姊妹家里安全,还有她最心爱的那二三十双各种不同料子不同颜色不同样式的高跟、半高跟的皮鞋最麻烦,找不到适当的地方摆,谁肯给你藏高跟皮鞋呢?每一个人的脑海里一时都想了很多收藏物事的地方,但旋即都推翻了,每一个地方似乎都不安全,好像人民政府干部的眼睛没有一个地方看不到的。谁都拿不定主意。还是朱瑞芳果断,她说: “我想好了,藏到我弟弟家里去。” 徐义德直摇头: “朱延年吗?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藏到他那里去,还有点希望;藏到他那里去,算是丢到水里去了。就是福佑不出事——我看这次福佑一定要出事的,你说,朱延年见钱眼开花,他会让你拿回来?” “那么,另外找一家好了。” “这年头,亲戚朋友谁也信不过。”徐义德感慨系之地说。 “不用藏了,还是放在家里?”林宛芝问。 “义德不是说了,值钱的物事不能留在家里吗?”朱瑞芳瞪了林宛芝一眼。 “家里不能放,外边不能藏,这可为难啦。”大太太皱起了眉头。 徐义德想了一想,说: “藏在亲戚朋友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千万不能讲里面是啥物事,等事后取回来,就保险了。” “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义德,你为啥不早说,害得我担心。”大太太一个劲地称赞。 “没有想起,哪能说。” “这许多物事,哪能藏法,弄丢了,可担当不起啊!” 林宛芝本来想她多拿点物事出去藏,听朱瑞芳的话,她有点不敢了,怕万一弄丢了,朱瑞芳那张嘴不会饶人。全叫朱瑞芳去藏吗?万一徐义德有个意外,那就要在朱瑞芳手下过日子,那个罪也不是好受的。她没有做声,暗暗觑着大太太,想来大太太一定不会让朱瑞芳一人去藏的。 大太太也不做声。她心里早有打算,不管徐义德哪能厉害,也不管徐义德哪能喜欢林宛芝,他总不能把红媒正娶的大太太放在一边。朱瑞芳看出林宛芝眼光的用意,连忙对大太太说道: “你把家里物事带到苏州藏起来,一定保险。” “这个,”大太太心里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受到朱瑞芳的尊重和信任;不高兴的是这一来会得罪了林宛芝,朱瑞芳叫她做恶人,徐义德也不一定同意。她自己无儿无女,娘家也没至亲骨肉,何必做朱瑞芳的挡箭牌呢?不如往朱瑞芳身上一推,守仁将来不会忘记她的。她说: “苏州路太远,带来带去不方便。瑞芳亲戚朋友多,还是你出个主意,藏在上海啥地方,拿起来也方便。” “这个责任不小,我可承担不起。”朱瑞芳满意大太太这一番话,她有意往外一推,只要林宛芝不敢承担,自然落在她的身上了。 林宛芝紧紧闭着嘴,一句话也没答腔。大太太和朱瑞芳穿连裆裤,她感到自己孤孤单单的。幸好徐义德坐在她房间里,她还有点依靠。她要试试徐义德的心: “我看义德的办法比我们哪一个都多。” 徐义德看透了她们三个人的心思,特别是朱瑞芳一把紧紧拉住大太太,叫他地位很难处,他爱林宛芝,也不能把大太太、朱瑞芳和儿子甩在一边呀!他胸成成竹地说: “家里的珠宝首饰和一点存款,我已经考虑好了,暂时给你们平分成四份,一个人一份,由你们自己去收藏。不出事体,将来再取回来。” “好的。”朱瑞芳对于自己分到两份(徐守仁那份当然也是她的)虽不十分满意,也觉得不错了。因为她知道大太太不能不分一份,林宛芝呢,徐义德的心头肉,当然非有一份不可。 大太太和林宛芝自然没有意见。 徐义德安排妥当,他站起来,走到窗口,拉起鹅黄色的窗帷,推开窗户,一阵夜晚的凉风吹来,心里感到很舒畅。他向花园里一望:静静的,四周的灯光早熄灭了,那些洋房的轮廓消逝在茫茫的夜雾里。他看看表:不知不觉已经快十二点了。 他怕家里人说错了话,又关照一句: “大家要记住,讲话要一致。就说啥也不晓得,最好不过了。”接着,他打了一个哈欠。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义德,你放心好了。”大太太站了起来,斜视了林宛芝一眼,又说,“不早了,该睡觉啦。” 她悻悻地走出去,料到今天晚上丈夫不会到自己的房间去。 “我也要睡觉了,娘。”徐守仁走到朱瑞芳面前去。 朱瑞芳搀着他的手走了。林宛芝见她们都出去了,赶紧过去把门关上,转过身来,关怀地问徐义德: “饿啵?老王还预备了宵夜哩。要吃,我叫他送来。” “不饿,”徐义德摇摇手,说,“宵夜怕早凉了。” 林宛芝走到衣橱面前,拉开上面一个抽屉,拿出一个首饰盒来。她坐到沙发上去,把首饰盒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仰起头来,对徐义德说: “这个哪能办呢?”她把盒子打开,里面放着各色各样的手表。 手表是徐义德心爱的物事,也可以说徐义德是一个手表收藏家。凡是市面上出现一种名贵的新牌子的手表,他马上就买来。过去,还没有到上海的,他就托人从瑞士,从美国或者是从香港捎带来。全国解放后,上海市场上很少有新手表出现,他对自己所收藏的手表越发喜爱了。林宛芝不提起,他几乎忘记了。他坐到林宛芝身旁去,把盒子里的手表拿出八九个来看看,放到自己耳朵边听听走声,立刻又小心地放进去,说: “这些物事我全权委托你了。” “我给你好好藏起,一定丢不了,你啥辰光要,就啥辰光给你。” “好,亲爱的……”徐义德搂着她的肩膀,附着她的耳朵,生怕有人来偷听似的,讲话的声音很低很低,说了一阵,最后声音才放高了,“那里面有二百根条子,必要的辰光,你可以设法拿来用。这是给你的。” 徐义德把后面五个字的语气说得特别重。林宛芝听得心里暖洋洋的,徐义德对她究竟是和别人不同啊。她在徐公馆里是最幸福的人。 第二天早上,徐义德把另外一个地方五十根条子,单独告诉朱瑞芳:“这是给你留的。” 朱瑞芳感激地扶在徐义德的肩上,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171页 一七一 第十二章 徐义德刚起来没有一会儿,正躺在沙发里伸懒腰,忽然听到外边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林宛芝问是谁,外边老王说: “有客人看老爷。” “这么早,是啥人!”林宛芝有点不满意。 徐义德霍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开了房门,对老王说:“你招呼一下,我就来。”他转来代老王回答林宛芝,“是梅佐贤,我约他来的。” 他说完话就想下去,一把叫林宛芝抓住了: “啥事体这么忙,把衣服穿好再走也不迟啊。” 她把深蓝色的条子西装上衣给他穿好,又用衣服刷子在他背上和胸前刷刷,像欣赏宝贝似的向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番,才放他走去。 梅佐贤听见楼梯响,知道是徐总经理下来了,他立即站了起来,迎出去说: “您早,总经理,我来早了一点吧,打扰您睡觉。” “不,我早起来了。” 客厅里满屋子都是太阳光,闪耀得有点刺眼。徐总经理对门外叫了一声老王,老王进来了。徐总经理对着落地的大玻璃窗说: “怎么没把窗帷放下?” “忘记了,”老王抱歉地向徐总经理弯弯腰,走过去把乳白色的团花绢子的窗帷放下。阳光给蒙上一层薄薄的纱,显得柔和,不再刺眼了。 “给我把纸笔拿来。” “是。” 徐总经理坐在下边的沙发上,梅佐贤正坐在他的对面,中间给那张矮圆桌子隔着。徐总经理喝了一口狮峰龙井茶,说: “佐贤,今天要你来,不是为别的事,请你代我写一份坦白书。” “那没有问题。”梅佐贤马上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摘下胸袋里的派克钢笔,打开笔记本子,问,“哪能写呢? 总经理。”他想先摸摸底盘,知道尺寸,好落笔。 老王送进来纸笔,放在矮圆桌子上。他看客厅里收拾得很干净,烟茶都有了,便轻轻移动脚步,退出了客厅。 徐总经理用右手的食指敲着自己的太阳穴,想了一阵,说: “这份坦白书要这样写:第一,严重的违法行为不能写,写上去将来要坐班房的;第二,数目太大的项目不能写,不然,经济上要受很大的损失;第三,重要的地方,口气要肯定,不能含糊,不能有漏洞;第四,一般违法的事实要多写,特别是厂里的人都知道的事实都给我写上,越是细小的地方尤其要写得详细,这样就显得事实真切,坦白诚恳;第五,要写得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的同志们看得满意,使他们相信沪江纱厂的五毒行为都彻底坦白了,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要特别动动脑筋。” 梅佐贤听了总经理这五点指示,暗暗叫了一声“啊哟”,感到这样写比考状元还难。总经理的底盘虽然摊开了,可是尺寸的弹性太大,所谓一般违法事实的标准,就不明确。他提笔的勇气顿时消逝了。但想到自己不能在总经理面前坍台,特别是现在蒙总经理重用的辰光,正是大显身手的机会,哪能放下笔呢。他装出很有办法的样子,说: “总经理这五点指示实在太英明不过了,又原则又具体,想得实在周到,实在周到。” “我只是临时想起的,恐怕还不够周到,工商组的同志听说都是懂得政策和业务的干部,我们要仔细考虑考虑,不坦白一些,是过不了关的。” “这五点在我看来,的的确确很够周到了,总经理高瞻远瞩,当然还可以想的更周到的。要叫我想,再也想不出什么来了。” 徐总经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在享受梅佐贤对他的阿谀。他歪着头想了想,自己也想不出啥名堂来了,就对梅佐贤说: “先写起来再讲。我看,开头应该有个帽子,你给我想想看……” “对。”几句开场白,在梅佐贤并不困难,这一阵子到处开会,听都听熟了。他提起笔来在笔记本上写下去: 我是沪江纱厂的负责人,听了陈市长为争取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窃国家资财、反偷工减料和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运动完全的彻底的胜利而斗争的报告,又在棉纺公会学习了三天,启发了我的思想,使我觉悟提高,发现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有很多严重的错误。这个伟大的五反运动,是我们工商界彻底改造的试金石,也是犯有错误者的悔过自新的唯一机会。我需要深刻的检讨。我需要勇敢的作一个极清楚的交代…… 梅佐贤把这一段念给总经理听,他微微点点头: “这个头开的不错。” 梅佐贤得到徐总经理的赞许心中自然欢喜,可是下面的文章难做了。他仔细回忆一下过去给徐总经理经手的事,许多严重违法的事体立刻浮现在眼前,记得详详细细,就是那些芝麻大的违法事体却想不起来。这方面的事体实在太多了,也太小了,不容易记。慢慢,他想起了几件,有的数目不小,他没有提出来;有的情节严重,当然不能写;终于他想起了两点,对徐总经理说: “我想,有两件是可以坦白的,一个是欠美援纱问题,一个是包纱纸问题,大家都晓得的。总经理觉得哪能?” “好,这两件事完全可以坦白,你给我写,佐贤,你想的真妙。” 梅佐贤在笔记本上沙沙地写: 一、我厂于解放前欠交前美援会各支纱共陆百余件,解放后曾缴还当局二百七十五件,尚欠合二十支纱三百三十三件,虽然当局一再催促及早清缴,而总存在着观望态度,一味敷衍搪塞,延宕不还。直至一九五一年六月始因停车缴五十件,其余二百八十三件及截至一九五一年九月止应缴罚纱七十二件余,迄今仍未归清。这都是卑劣作风,我犯了欺诈行为,使国家对于财产之调节受到影响。我自愿悔过,承认错误。 二、我厂自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份起,未经准许,擅将包纱纸抽去不用,以致绞纱容易沾污损坏,这是偷工减料行为,我也犯了错误。我保证立即买纱纸使用,决不再延。 徐总经理听梅佐贤念完,说: “税务方面一定要写一点……” 第172页 一七二 梅佐贤马上想起方宇,脱口说出: “方宇泄漏涨税消息能写吗?外边传说方宇已经在区上坦白了,这一点也可能坦白了。” 徐总经理霍地站了起来,右手向梅佐贤一按,生怕他写上去似的,急着说: “这一点,不能写。我想方宇不一定坦白这个,就是他坦白,我们也不写,更不能承认。佐贤,你晓得,这是盗窃国家经济情报,五毒当中罪名最大的一项,无论如何不能写。”“当然不能写。”梅佐贤马上把话收回来,说,“我不过提出来报告总经理一下。” “小数目的偷税漏税倒可以多写几件……” “这恐怕要找会计主任勇复基提供材料,他一查账就晓得了。” “用不着找他。他是胆小鬼,树叶掉下来都怕打死的人。一找他,事体就麻烦了。还是你给我想几件。” “好的。”梅佐贤满口应承。 徐总经理走到梅佐贤旁边,望着他的笔记本子,说: “你先写出来我看……” 梅佐贤对着乳白色的团花绢子的窗帷认真地回想,透过窗帷,看见花园那边的洋房晒台上晒着两床水红缎子的棉被,他想起来了,在笔记本上连忙记下: 三、我厂自用斩刀花做托儿所棉被一百八十斤,做门帘四十斤,做棉大衣七十斤,共计用去棉花二百九十斤,并未作为销货处理,显然是偷税漏税行为,现决补缴营业税等税款,并保证决不再犯。 四、一九五○年秋季起至一九五一年八九月止,我厂陆续将旧麻袋九千一百只合两万二千七百四十九斤向信大号掉换,每担旧麻袋换新麻袋四十只,过去认为是物物交换,不做进销货。旧麻袋价格每担六万至十万不等,若以统扯每担八万计,则销售废料约计人民币一千八百二十万元。我厂偷漏了营业税百分之三,附加税百分之三,印花税百分之三,共约人民币六十五万元左右。我厂漏缴税款,严重影响了国家税收,我犯了偷漏国税的重大错误,我保证以后决不犯同样的重大错误。 徐总经理见梅佐贤停下了笔,他赞不绝口: “这两件想的实在好,事实具体,情节不重,数目不大,实在太好了。佐贤,累了吧,抽根烟歇歇。” “不累。”梅佐贤放下笔记本和派克钢笔,弯腰到矮圆桌上对着淡黄色的自动烟盒一揿,一根三五牌的香烟从盒子里跳了出来,一端通着电流,正好把烟燃着。他拣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 徐总经理把两只手放到背后,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方步。 太阳光已经移过去,客厅里显得清静和凉爽。窗外挂着的芙蓉鸟,张开嘴,发出清脆的歌声。 徐总经理踱到矮圆桌子面前站了下来,对梅佐贤说: “我念,你给我往下写。” “好的。”梅佐贤慌忙把香烟放在景泰蓝的小烟灰碟子里,拿起笔来在笔记本上记: 五、1.我曾借给本厂税局驻厂员方宇人民币一百万元,两三个月以后还我,又借去人民币一百五十万元。2.一九五○年六月送花纱布公司加工科洪科长戏票四张,并先后请其吃饭四五次;3.一九五一年七月,曾送加工科洪科长“劳莱克斯”钢表一只,约在一九五一年十月间还来。……以上各笔,因为厂中不能出账,纯系我私人贴掉,认为无关紧要,这样做事情可以方便,不知我犯了行贿行为,这是腐蚀国家干部的一件严重而又连续的大错误。我承认错误,保证以后决不再犯。 徐总经理念完了,又踱了一阵方步,然后站下来,果断地说: “佐贤,我看这样差不多了,除了盗窃经济情报以外,我们每项都写了,可以过关了。”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梅佐贤连声应道,“当然可以过关了。” “那么,你给我加上一个尾巴。” 梅佐贤的派克钢笔在笔记本上绕了几个圈圈,停了一会,才写下去: 以上是我据实坦白,决无半点隐瞒。我充满了资产阶级的投机取巧唯利是图的意识。我是在反动统治社会里成长的,思想麻痹,认识模糊,存在着官僚主义作风。厂中内部在旧社会中遗留下来的腐败情形,亦因为我领导无方,尚未完全整顿改善。总之,过去一切思想和行为,根本未从人民的利益着想,严重的违反了共同纲领。我愿意接受处分并赔偿因犯上项各款而使人民所受的损失。我保证决不再犯,从今洗清污点,重新做人,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又希望对于我以上的坦白有严厉的检查和无情的批评。 谨致 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 梅佐贤一口气写完,真的有点累了,往沙发上一靠,很舒适地吐了一口气。徐总经理要他从头念一遍听听,研究一下有啥地方需要补充的。梅佐贤念到第五段关于花纱布公司加工科洪科长那里,徐总经理拍着摆在墙角落那边的钢琴说: “这个地方有问题,最近没有碰到洪科长,不晓得他们公司里的‘三反’情形哪能,要是不对头,就糟糕了,这是一个很大的漏洞。” 梅佐贤皱起眉头,说: “这确是一个很大的漏洞。” 忽然电话铃叮叮地响了,接着老王走了进来,对梅佐贤说: “梅厂长,您的电话。” “我的电话哪能打到这里来了?”他怀疑地站了起来。 徐总经理最近既希望有电话来又怕有电话来,外边有电话来,可以知道市面上的行情;又怕有电话来,报告发生意外。一听到电话,他的情绪立刻紧张起来了,对梅佐贤说: “你快去听听,可能有啥紧急的事体。” 梅佐贤去接了电话回来,脸色很难看,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他焦虑地报告徐总经理: “是工务主任郭鹏打来的。重点试纺成功了,管纱光滑洁白,很少有疵点,断头率骤减至二百五十根,经过韩工程师检验,认为在品质上够得上一级纱……” “陶阿毛在清花间睡觉了吗?” 第173页 一七三 徐义德同意工会主席余静重点试纺以后,当天晚上就要梅佐贤找陶阿毛,叫他无论如何设法争取到清花间监督重点试纺,另一方面又要郭鹏准备好掺杂劣质的花衣。陶阿毛真的争取到清花间监督试纺了,但是试纺成功了。徐义德就生气地问。 “陶阿毛没睡觉,这次试纺工会监督得很严,特别是清花间更加严格,有三个工人同时监督,余静和赵得宝还时不时去看。” 徐总经理听到这消息像是受到沉重的打击,颓然地坐到钢琴前面的长凳子上,不知道是徐守仁还是吴兰珍弹了钢琴没有把盖子盖上,他坐下去左胳臂正好压在黑白相间的键盘上,发出一阵杂乱的琴音。他用力把钢琴盖上,大声骂道: “是谁弹的琴,也不晓得盖上!” 梅佐贤站在客厅当中愣住了,吓得不敢做声。 半晌,徐总经理冷静下来,焦急地问梅佐贤: “韩工程师说啥没有?” “没有。郭鹏说韩工程师只是讲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至于啥原因,暂时还不能肯定。” “那还好。”徐总经理慢慢站了起来,背靠着钢琴,对梅佐贤说: “原棉问题是我们最大的漏洞,也是我们最大的弱点。不管工会余静哪能领导重点试纺,也不管重点试纺成功不成功,我们决不能承认原棉上的问题。这方面一松口,那我们很多方面就站不住脚。幸好韩工程师还够朋友,没有说出来。郭鹏当然不会说的。勇复基胆小,你去晓之以利害,他也不敢说的。问题就是我刚才讲的洪科长,你今天无论如何要找到他,要他千万不要坦白。如果花纱布公司开除他,我可以介绍他到香港新厂去工作。你今天能够找到他吗?” “能够。” “‘三反’期间,找干部怕不容易吧。” “不,我有办法,我要他家里人打电话约他。” “那好。你把坦白书带到总管理处去,要他们打好四份送来。等你和洪科长谈好,我明天就亲自到工商组递坦白书去。” “我现在就去。”梅佐贤收起笔记本和派克钢笔。 徐总经理送他到客厅门口,握了握手,说: “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第174页 一七四 第十三章 徐总经理对着电话听筒说: “是的,我就是徐义德……佐贤吗……唔,洪科长哪能讲……昨天夜里碰到的,因为太晚了,今天告诉我……那没有关系……唔……他说,他们机关‘三反’开展得迟,还没完全结束……是的……沪江的事他没有坦白……戏票和吃饭的事讲了……表呢……没有提……这个可以坦白,就说是借用的,以后又还来了……别的呢……他不谈……那好……他的态度怎么样……很坚定,很沉着……这很重要……告诉他必要的辰光我可以介绍他到香港新厂去工作没有……讲了……好的……厂里那几个人你分别给我关照一下……告诉他们:只要这次帮我一下忙,我徐义德决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一定记在心里,将来要大大的酬劳他们……唔……加薪水,提升职位……都可以答应下来……佐贤,这一次我完全靠你了……现在一切都安排好了,不怕他们来检查……坦白书吗? ……我就送去……好的好的……你也要小心注意……佐贤……再见!” 徐总经理最后叫的那声“佐贤”,声音有点颤抖,声调里面充满了感激和希望。他把听筒放到电话机上,躺到床上去,两只手托着自己的后脑勺,满头整齐乌黑的头发散发出阵阵的香味。他的两只眼睛对着屋顶,把自己所经营的企业,从头到尾又想了想,那些挂名董事和董事长的厂以及有点股份的企业,他并没有实际去管事,暂时一脚可以踢开,即使自己过问的厂,也可以轻轻推到厂长经理们的身上,只有沪江这副担子他非挑起来不可。想想解放以后沪江一些严重违法的事情,有关方面都安排了,感到布置妥帖,万无一失了。不过,这份坦白书送上去,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呢?比方说,认为沪江根本没有坦白,坦白的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会不会当时扣留起来?他自己没有把握回答这个问题。他下了决心,硬着头皮去。他猛可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叫道: “宛芝!” 林宛芝站在窗前,随着声音转过身来。 “给我拿件衬衫,要淡灰府绸的。” “你身上不是穿着一件衬衫吗?” “还要一件。” “为啥偏偏要淡灰色的呢?我不喜欢这个颜色。” “这里面有道理,宛芝。今天我亲自到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去递沪江坦白书,有可能被工商组扣留,那我就会到提篮桥去了。坐班房要多带一件衬衣,灰色的穿脏了不要紧,可以多穿些日子……” “义德,”她指着他的嘴说,“我不要你讲这些不吉利的话。” “我也不希望讲。” “我们讲点高兴的事,讲点吉利的话。” “我们不幸生而为民族资产阶级,倒霉透顶了。现在还有啥吉利话好讲,宛芝,你给我快拿衬衫吧。” “民族资产阶级有钱有洋房有汽车,为啥不好?” “你蹲在家里,不晓得现在世界变了,目前是工人阶级的天下,不像从前了。民族资产阶级是剥削阶级,投机取巧,损人利己,唯利是图,给人家骂臭了,一个铜钱都不值了。” “我真不懂。”其实现在她并不像过去那样对外边的事体一点不知道,从冯永祥那里早就晓得“资产阶级”“剥削阶级”“唯利是图”这些新名词了。但她把这些新名词藏在心里,不轻易讲出来,也不随便表示自己懂得很多。她故做不知地这么说。 “你别管这些。” 她蹒跚地走到衣橱那边,在抽屉底层给他找出那件很久很久没有穿了的淡灰色的府绸衬衫。他脱下西装,穿上这件衬衫,两个硬领子夹在一道很不舒服,他把淡灰府绸衬衫领子放倒,扣好钮子,说: “把那一套灰咔叽布的人民装拿来。” “人民装难看死了,又是咔叽布的,别穿那个。你身上这件深蓝色的条子西装不是很好吗?” “穿西装去坐班房,犯不着。” “那么,你穿蓝哔叽人民装,这还像个样子。” “这辰光,还谈啥样子不样子,唔,”他叹了一口气说,“也好,尊重你的意见。” 他平时很少穿人民装的,只有出席政府召开的会议或者是要见首长才穿上。就在那个辰光,他的汽车上也还准备好一套簇崭新的漂亮的西装和化妆用品,散了会以后,或者是临时要到啥地方去,好马上又穿起那身漂亮的西装。今天是下了决心,把深蓝色的条子西装留在家里。要是在平时,这身英国料子的上等西装,哪能忙法也得折叠整齐,放在汽车后面的车箱里。 他穿上蓝哔叽人民装,自己到卫生间里取了一把绿色的透明化学柄子的美国牙刷和一瓶先施牙膏放在口袋里。 她指着他的口袋说: “这个也带上?” “当然带上,你说提篮桥会给我准备好牙刷牙膏吗?” “你又讲这些话了,义德,我不要你讲。” 她生气地嘟着嘴。 “讲不讲还是那么一回事——你给我拿点钱带上。” “多少?” “一百万差不多了。” “多带一点好,”她嘴上虽然不希望徐义德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但是她已经受了他的影响,不知不觉地在准备那些不吉利的事到来。她说,“带两百万吧。” 她把两百万现款给他分放在两个口袋里。他自己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昨天晚上梅佐贤派人送来的坦白书,放在人民装的胸袋里,说: “下去吧,他们在底下,还要给他们打个招呼。” 她知道大太太、朱瑞芳和徐守仁都在楼下客厅里,还不知道徐义德这番打算哩。 “给他们说一声也好,我想,不会有事体的。” “但愿如此。”徐义德走到卧房门口看看表:已经九点零七分了,他退了回来,对林宛芝说,“还有一件东西,差点忘记哪。” “啥?” “我要换一只手表……” 她走到衣橱那儿,把上面一个抽屉拉开,取出首饰盒,打开盖子,问他: “要哪一只?要白金的带日历的西马?要十七钻的劳莱克斯?要爱尔金?还是要自动的亚米加?” “这些都用不着。” “要啥?” “你把那个自动的日历手表拿出来……” “这个太大了,戴在手上不好看,白相白相还差不多。” “现在要讲实用哪,宛芝,坐班房有了这个表,就知道日子啦。” “又来了,你!” 第175页 一七五 徐义德换上自动的日历手表,和她一同下去。走进客厅,林宛芝望见大太太坐在那里,脸上有点不耐烦了。朱瑞芳干脆提出质问: “义德,在楼上哪能这久?我以为你永远不下来哩。”“是呀,”大太太接上去说,“叫人家在楼下等死了,我还以为出了事哩。” 徐义德没有言语。林宛芝从她们的话里闻到了酸味,她解释道: “他在楼上忙得不停,又换衣服又换手表,还带上牙刷牙膏……” 林宛芝这么一说,大太太和朱瑞芳发觉徐义德果然换了一身蓝哔叽人民装,而且眉宇间隐隐地露出心中的忧虑,知道有啥不幸的事了。朱瑞芳望着徐义德,关心地问: “带牙刷牙膏做啥?” “准备上提篮桥,省得你们整天吵个不停。” 如果在平时,朱瑞芳早跳得三丈高,瞪着眼睛,要和徐义德闹个一清二白;今天她却按捺下自己的气愤,知道这一阵子徐义德不是心思,遇事都让他。她低声下气地说: “还不是为了你。啥人整天吵的不停?你嫌吵,我以后少讲话就是了。带上牙刷牙膏,做啥呢?” 徐义德还是没言语。 徐守仁莫名其妙地望着爸爸。 大太太对着徐义德说:“有啥事体,讲呀,义德。” 林宛芝把徐义德在楼上所讲的话重复了一遍,大家都黯然失色,客厅里给可怕的沉默笼罩着。窗外挂着的鹦鹉也好像懂得主人的哀愁似的,站在淡绿色笼子里的松枝上,出神地仰着头,紧紧地闭着嘴。 徐义德打破了可怕的沉默: “没有关系,你们不要发愁,有事,我自己有办法处理。只要你们好好在家里过日子,大家说话一致,我就安心了。” 朱瑞芳安慰他:“家里的事,你放心好了。” “出了事,你们可不能急,也不要慌,急了,慌了,反而误事。我啥都准备好了,估计也可能没有事,要是到今天下午两点钟还没有消息,那你们今天晚上,或者是明天早上,到提篮桥来看我。” 大家都不愿意往那不幸方面去想,徐义德这么说,又不得不表示态度,只好微微点点头。 老王走了进来,弯着腰向徐总经理报告: “总经理,文宝斋那个商人来了,他说带来两件刚出土的古董,问老爷要不要?” “刚出土的古董?啥古董我也不要,你告诉他以后不要来了。” “是,是是。”老王见情势不妙,知趣地退了出去。 徐义德望望大家,问: “你们还有事吗?” 每一个人仿佛都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一点也说不出来。她们预感一桩不幸的事体要到来似的,留恋地盯着他瞧。他站了一会儿,见大家不言语,就说: “我去了。” 大家站起来,送徐义德到门口。一辆一九四八年黑色林肯牌的小轿车停在走道上,老王照例地打开车门,请徐总经理上去。徐义德摇摇手: “我今天不坐汽车。” 老王诧异地望着徐总经理从林肯车头走过去。 “义德,你为啥连汽车也不坐?”这是朱瑞芳的声音。“我有道理。”徐义德心里想,这辰光出去还坐汽车吗?那不是更叫人笑骂民族资产阶级;并且,如果被扣留下来,叫司机看到,也不光彩。 朱瑞芳她们见旁边有老王,不便多问,也不好勉强要他坐。大家随着徐义德走去。徐义德走到黑漆大铁门那里,转过身来,对大家仔细望了一眼,说: “你们回去吧。” 接着他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再见。” 第176页 一七六 第十四章 徐义德跳上到外滩去的三路公共汽车。车上坐满了乘客,没有一个空位。他挤在人群当中,左手抓住车顶上的吊圈,右手紧紧按着胸袋里的坦白书。他感到有点孤单,同时也觉得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忽然降低了。车上的人都用轻视的眼光看他,好像知道他是去送坦白书的不法资本家。他浑身如同长了刺一般的,站也不是,靠也不是,尽可能挤向车窗跟前去,把面孔对着马路。马路上匆匆忙忙的行人好像也知道他是不法资本家,不然,为啥要狠狠望着他呢?他微微低着头,啥人也不望。 不知道过了多少站头,经过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这趟车总算到了外滩。外滩公园门口站着一长行等候公共汽车的男男女女的乘客,一个个都仿佛注意徐义德从车上下来。他怕遇到熟人,连忙径自向南京东路走去。刚走了没两步,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他站下来,一辆雪佛莱唰的一声过去了。接着后面又开来一辆。 “这汽车,真讨厌。”他干脆站在那里等汽车过去,抬头望见高耸云端的海关大钟,恰巧当当地敲了十下。 路口的红灯亮了。他和刚才下车的人一同穿过马路,顺着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那座高大楼房前面的子街,吃力地迈着缓慢的步子。 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在从前的华懋饭店的楼上办公,接待室就在楼下右边那一排房子里。门口等候送坦白书的资本家已站成一条龙,一直排到惠罗公司那里,龙尾差点要转到四川路上去了。这条龙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讲话。 徐义德顺着龙身旁边走过来,看见里面有几个面熟的人,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没有封,里面装的是坦白书,大家只是会意地笑笑,不像过去亲热地打招呼,都怕有啥脏东西沾染到自己身上。徐义德索性低下了头,注视着那一排整整齐齐的鞋子:皮的,布的,呢的,黄的,黑的,灰的……他自己的步子走得很快,转眼的工夫,他站到最后一个人的后面去了,前面的人移动几步,他也移动几步。他啥也不看,只是盯着前面那个人的脊背。快移到工商组门口时,他看见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马上意识到这是政府摆下的圈套,名义上要资本家递坦白书,承认了罪行,然后一个个都送到提篮桥去,一网打尽。政府把工商界的资财吃个精光。早就料到政府哪能会轻轻放过上海的工商界,这么肥的油水,哪个党派得势上台不在上海狠狠捞一票?看上去,共产党此任何党派都狠心,不但要钱,还要工商界的命。他不能眼睁睁地跳下火坑,现在是千钧一发,一跨进那道门啥都完了。他有座华丽的洋房,那里还有三位漂亮的太太,特别是林宛芝,他哪能把她丢下?林宛芝没有他又哪能生活?他还没有给她们好好谈谈,就这样永别了吗?哦,还有守仁那小王八蛋,年纪青,阅历浅,不懂事,他要对儿子好好交代交代,长大了,别再上共产党的当。他不能就这样跨进那道门,现在还来得及。就是进去,也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好让她们有个准备。他果断地走出了人群,站在他背后的人很奇怪,不知道他忽然为啥向四川路那边走去。 他打了电话回去,叫林宛芝不要等他,他今天晚上可能不回去了。她问他为啥,他没有吭声,那边忍不住哭了。他一阵心酸,话也说不下去,挂上电话,痴痴地走出烟纸店,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南京路朝东——他看到横在眼前的那波涛汹涌的黄浦江,不如投水,省得再受这个气。他踽踽地朝东走去,看见熙来攘往的人群,他的脚步子踌躇了。他问自己: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结了吗?他望着浪涛滚滚的黄浦江,他的心也像是一条奔腾的黄浦江,汹涌澎湃,宁静不下来。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刻,旁边有一个人叫住了他:“德公,你怎么往那边走?” 他回过头去一看:是唐仲笙。他一时答不上话来。唐仲笙问他: “坦白书递了吗?” “没有。” “那到那边去排队,一道走。” “你也去吗?”他很惊奇智多星也去排队。 “当然去,不坦白哪能过关。” “过关,”他思索这两个字,觉得智多星肯去排队,当然没有错。他信口应道,“好的,一道走吧。” 他们两个人排到龙尾那里。徐义德站在唐仲笙前面,心噗咚噗咚地跳,现在他不好再离开了。他只好硬着头皮随着前面的人一步步移动。 徐义德无可奈何地走进接待室。他看见满屋子都是人,贴墙摆着一排桌子,桌子联着桌子,形成一个柜台似的,每一个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工商组的工作同志,在桌子前面正对着工作同志坐着的是资本家。他被引到最后一张桌子上,那里坐着一个人没谈完,另外还有两个人站着在等候。他踮起脚尖,想学学别人哪能交坦白书和答复工作同志问题的,自己好应付。可是人声嗡嗡,声音细碎,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他想倾听最后那张桌子上的谈话,又怕人猜疑。等前面的人谈完,轮到他,他恭恭敬敬地把坦白书送上去,两手下垂,挺腰坐着,等待问话。他的搜索的眼光时不时盯着工作同志。工作同志的眼光一碰到他,他立刻低下了头,望着自己人民装上的钮子,表现出老实诚恳的样子。他心里却在想:这个年青小伙子今天可神气了,不是五反运动,你到我家来拜访,还不见你哩。 这个工作同志姓黄,名叫仲林,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却沉着练达,办事很有经验。他接过徐义德的坦白书,很快就看完了。他每天要看上百份这样的坦白书,已经摸出一个规律,头尾那些坦白彻底诚恳的话,完全可以猜出,照例不必细看,主要看坦白的具体事实,就知道坦白的程度了。他看徐义德坦白的五点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显然是来应付应付的。他登记好姓名厂址,把坦白书往桌子上一放,手里拿着钢笔,问徐义德: “你还有啥要坦白的吗?” “我坦白的,都写在这上面了。” “这个我已经看过了。我问你,除了上面写的以外,还有啥要坦白的?”黄仲林说。 “还有啥要坦白的?”徐义德用力搔着自己的头皮,出神地想了一会,说,“没啥坦白了。” “我怕你有些事体忘记了,你想想看。” 徐义德脸上忽然热辣辣的,心里想:这个年青小伙子哪能这样厉害,瞧他不起,看了一下坦白书,就知道还有没坦白得,而且话说得那么婉转,给自己留下了补充坦白的路子。他听说“三反”干部过了三道关,“五反”恐怕也得坦白七八次,一次不能坦白完。有些事体根本不能坦白,坦白出来,别说沪江这爿厂要赔掉,恐怕自己的脑袋也保不住。他咬咬牙,肯定地说: “我的记性很好,没啥忘记的。” “资本家的记性总是不大好的,我们这里常常有人来坦白三次四次,还有的坦白七八次……” 徐义德惊奇地“啊”了一声,坦白七八次,那自己以后还要来吗? 黄仲林接着说: “还是一次坦白得好,省得下次再来了。” “我和别人不同,我的记性很好。”徐义德说。他想黄仲林的话:“下次再来”,那么,这一次还不去提篮桥?他有点莫名其妙了。 “多想想不吃亏。” “那是的。”徐义德含笑点点头。 “那么,你想想有啥补充吗?” “补充?” “是的,把那些重大的见不得人的事体补充上去。” 徐义德感到黄仲林的眼睛里有一股逼人的光芒,这光芒似乎可以照得见徐义德那些重大的见不得人的违法事体。他奇怪这个年青小伙子懂得这么多,为啥几句话就说到自己心坎的深处呢?徐义德不单是脸上发烧,心也跳动得剧烈,表面竭力保持着平静。他想站起来走掉,可是话没有谈完,哪能好走?身子背后还有唐仲笙在等着哩。他毫不犹豫地说:“真的没啥补充了,如果查出来,我愿意受加倍的处罚。”“话不要讲尽,”黄仲林笑了笑,说,“要给自己留点余地,今天不补充,将来好补充。” 第177页 一七七 “你不相信,我可以发誓。” “那倒用不着,我们不相信这个。” “真的没啥补充了。” “一点也没有了吗?”黄仲林用眼睛盯着徐义德。 徐义德斩钉截铁地说: “一丝一毫也没有了。” “你可以具结保证吗?” “绝对可以,绝对可以。”徐义德毫不含糊地问,“是要签字还是打图章?图章我也带来了。” “今天用不着了。”他对徐义德微笑,说,“将来想起,还可以补充坦白。” 徐义德坦白的门关得越紧,黄仲林欢迎坦白的门开得越大。他耐心地对徐义德说: “陈市长‘五反’动员报告你们学过了吗?” “学过了。” “你还要再学习学习。” “是的,新时代的工商业家要不断学习,努力进步,好为人民服务……” 黄仲林打断他的话,问: “你有啥检举吗?” “检举?” “是的,就是说,你晓得别的工商业家的五毒行为,可以向人民政府检举。” 徐义德认为检举别人给对方知道了,对方一定也会检举自己,那是不利的。千万检举不得。他说: “隔行如隔山,别的行业的事情,我一点也不了解。至于棉纺这方面,我倒是熟悉,不过平时厂里事体忙,很少和同业往来,也不大清楚。” “检举也可以说明对五反运动的态度是不是诚恳坦白,检举出来的违法事情,对五反运动有好处,对人民政府有帮助,在你来说,立了功,也有好处的。” 检举有这些好处,徐义德觉得可以考虑考虑。一看到四面站着的坐着的都是工商界的人,尤其是唐仲笙就站在背后,他是智多星,工商界的巨头没有一个人不认识的。哪能好当面检举别人?传到对方耳朵里对自己就不利了。他想了想,说: “同业的事不大了解,就是听到一点半点的,也记不清楚了。” “你记性不好,我是晓得的,可以多想想,一想就记起来了。”黄仲林对他笑了笑。 徐义德感到有点难为情,但旋即给自己解脱了: “别人的事我记不清,我自己的事是记得很清楚的。” “这没有关系。” “我可以不可以想好了再写给你?” “可以。” 徐义德提心吊胆地问: “还有啥事体吗?” 黄仲林放下了钢笔,答道: “没有了。” “可以走了吗?” “当然可以。” 徐义德站了起来,唐仲笙坐了下去。徐义德跨出了接待室,像是怕后面有人追来似的迅速向大门方向走去,半路上给一个人拦住了,要他从后门出去。他这才了解为啥刚才只看到有人进来没人出去的原因。他走出后门,一个劲向外滩那个方向走去,走了不到十步,回过头去一看:身后没有政府工作人员跟着,他才安定下来,放慢脚步,徐徐向江边望去。 黄浊浊的黄浦江面上从吴淞口那个方向迟缓地驶来一只江华号客轮,朝十六铺那边开去,快靠岸了。江华号驶过去,江面上一只只小舢板,在波浪上起伏着,自由自在地摇摆着。靠近江边的新修成功的快车道,无数辆的各种汽车呜呜地疾驶着。徐义德羡慕船上的车上的人们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多么快乐啊。徐义德出神地望着江边,他的右边肩膀上猛可地有人敲了一记。他想:这下可真完蛋了。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怎么会放松资本家呢,随随便便送一份坦白书就让走了,天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体。交了坦白书,出了工商组的门,在马路上下手,人不知鬼不觉,就把人抓走了,政府想的办法多巧妙,逮捕了人不留痕迹,追问起来,可以赖得干干净净。这一手太厉害了!好在早已准备妥当了,知道要进提篮桥的。现在就走吧。他准备跟着后面来逮捕他的人到提篮桥去。在嗡嗡的人声中,忽然听到很熟悉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啥?” 他回过头去一望:是朱延年。徐义德满脸怒容,盯了朱延年一眼: “现在是啥辰光?老弟,开这样的玩笑!” “为啥?”朱延年莫名其妙地笑着说。 徐义德不愿意说出内心的恐惧,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说: “没啥。” “我在这里等公共汽车,远远看见你从接待室出来,叫你好半天,你听不见。我就走过来找你了。” “你也来送坦白书的?” “五反运动吗,就是要资产阶级向工人阶级低头,过去我们一向是朝南坐的,这次要朝北坐一下,找几件事体坦白坦白,应应景,低低头,就过关了。” “你还那么轻松,这次运动和过去不能比,听说单是职工的检举信,增产节约委员会就收到三十万封呢,来势很凶!老弟,你要小心点。” 朱延年不了解三十万封检举信的内容,但装出好像知道的神情,摆出蛮不在乎的样子,轻轻一笑: “这是共产党人民政府的宣传攻势,职工哪能晓得那许多?检举的还不是鸡毛蒜皮的事情。有的一件芝麻大的小事要写好几封检举信,凑起来当然有三十万封。这样的检举信,要一百万封也不难。姊夫,你要笃定泰山,不要上共产党宣传攻势的当,打仗就要心定。” “这一仗稳是我们输的,只要不惨败,就是上上大吉。老弟,不管哪能讲,这次运动来势凶啊……” “算它是台风吧,刮过去也就没事了。”朱延年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徐义德,“你得到星二聚餐会的通知吗?今天晚上七点在思南路老地方聚一聚。” “现在还聚餐?” “唔,我早一会在店里得到通知,说无论如何要去,好像有要紧的事。” “我今天没有到总管理处去,还不晓得。” “去听听行情,领领市面。”朱延年怂恿他去。 他无可无不可地应道:“去去也可以。” 朱延年高兴地巴结道: “现在快一点了,吃饭去,我请你,你看是吃中菜还是西菜?” 徐义德想起早一会给林宛芝打电话的哭声,怕出事,得赶快回家。他没有心思和朱延年一道去吃饭,说: “我还有点事。晚上碰头吧。” 第178页 一七八 第十五章 太阳的余辉照在绿茵茵的地毯一般的草地上,在草地上的北面有一个大金鱼池,池子当中站着一个石雕的裸体的女神像,她的左手托着一个花瓶,从花瓶里喷出八尺来高的水柱,一到上空就四散开去,雨点子似的落在池子里。四五寸长的“珍珠鳞”、“蓝丹凤”、“望天球”和各色各样的金鱼在雨点子下面愉快地游来游去。 在金鱼池后边是一排葡萄藤架子。架子下面两旁放着四张绿色的长靠背椅子,都坐满了人。晌晚的微风徐徐吹来,吹得人们的脸上有点凉丝丝的,但并不冷,反而使人感到清醒和爽快。宋其文给风一吹,心里尤其舒畅,他一个人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 “陈市长的报告实在太好了,实在太好了:又诚恳,又坦白,又严厉,又宽大,又具体,又明确,五反就是五反,你看,多么明确!把我们工商界分为五类,严重违法户和完全违法户不超过工商业总户数百分之五,这个办法实在是公平合理仁至义尽了。我听了报告以后,心中好像放下一块大石头。陈市长这样宣布开始五反运动,人心定了。三月二十五号那天的《解放日报》,我整整看了一天,看完了就舍不得丢掉,放在口袋里,没事的辰光,我就拿出来看看。” 宋其文从口袋里把刊登陈市长五反运动报告的那天《解放日报》拿出来给大家看,证实他的话句句是真的。“这也是陈市长厉害的地方。”唐仲笙说,“陈市长不但把上海十六万三千四百户工商业分成五类,而且把各类的百分比也大体做了估计:守法户,估计大约可占工商业总户数的百分之十五左右;基本守法户,估计大约可占工商业总户数的百分之五十左右;半守法半违法户,估计大约占工商业总户数百分之三十左右;同时,又放宽尺度,违法所得虽在一千万元以上,要是彻底坦白,真诚悔过,积极检举立功的,也算做基本守法户。这么一来,陈市长就把我们工商界的人心争取过去了,然后集中力量,对剩下来的百分之五进行工作。这百分之五的严重违法户和完全违法户在工商界就孤立了。这是陈市长的战略:团结绝大多数,集中优势兵力,进攻主要方面。” 潘信诚点点头,觉得唐仲笙看问题比宋其文又深了一层,讲的句句有道理,忍不住赞扬道: “真不愧是智多星!” 宋其文心头一愣,他刚才没有想到这方面,给唐仲笙占了上风,又无从反驳,他望着女神左手里的花瓶,说: “不管哪能,按陈市长的政策办事,我想,大家都肯坦白的。要是陈市长早些日子报告,叶乃传不会跳楼自杀了。他究竟是个干才,想起来,有点替他可惜。” “叶乃传吗,”马慕韩瞧了宋其文一眼,说,“再宽大也宽大不到他头上,像他这样罪大恶极的工商界坏分子肯坦白,那才是怪事体哩。” 宋其文看马慕韩的脸色不对,马上转过口来说: “慕韩兄的话也有道理。” 柳惠光自从“五反”以来很少看报,在利华药房楼上整天板着面孔,像是家里死了什么人似的。他就是到星二聚餐会来,也是愁眉苦脸提心吊胆的,看了陈市长的报告以后,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他和宋其文一样,把那张报纸藏在口袋里,整天带在身边。每逢听人家提到陈市长的报告,他就按捺不住地兴奋起来,激动地说: “政府的宽大,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基本守法户的数字以违法所得一千万元为标准,因为上海行业多,交易进出数字大,因地制宜,太正确了。”照柳惠光自己的估计:利华的违法所得可能不超过一千万,所以他对这一点特别感到兴趣。他说,“陈市长的报告,句句听的进。老实说,以前听见检查两个字就有点儿心惊肉跳,听过陈市长的广播,又仔细看了看报告,就希望赶快到我们利华来检查。我这两天饭也吃得下了,心也笃定了。‘五反’没啥了不起。我估计:我顶多是属于前三类的。” 柳惠光得意忘形,边说边笑,只顾谈自己,不知道话里伤了别人——仿佛别人是属于后两类的样子。潘信诚有涵养,只微微望了他一眼,内心虽不满意,却没有透漏出来。马慕韩没有注意听柳惠光说啥,他扶着葡萄架的栏杆凝神地望着那条浑身装饰着珍珠似的“珍珠鳞”游到水面上来争食吃。唐仲笙句句听见了,他忍不住刺了柳惠光一下: “老兄,你现在轻松了,忘记早两天你那股紧张劲。你急起来,走投无路,唉声叹气;松起来就天下太平,嘻嘻哈哈; 真是落水要命,上岸要钱,现在又神气活现了。” 柳惠光给唐仲笙一刺,这才感到自己话里语病太大,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他顿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想法慢慢把话拉回来,抱歉地说: “我不过这么说说,其实我还是很担心的。” 这句话马慕韩听见了,笑着对他说: “惠光兄,你啥辰光不担心?你天天担心,事事担心。你说,对不对?” “对,完全对。”柳惠光借此把话忿开去,说,“慕韩兄的话当然对。” “那倒不见得。”马慕韩并不在意柳惠光捧他。 唐仲笙没再理柳惠光,他对潘信诚说: “从陈市长的报告里可以看出:处理工商业者比处理公务人员宽;处理公务人员又比处理共产党员宽。幸而我们是工商界,犹得宽处。否则,‘三反’起来,真正吃不消,不管多大的干部都会撤下来。” 潘信诚信口答道: “不过,和共产党相处也不容易,随时要小心谨慎。”“是呀,”潘宏福给爸爸的话做注解,说,“不然要吃亏的……” 潘信诚怕儿子谈家里的事,连忙瞪了他一眼。他会意地没有说下去。唐仲笙不了解他们父子话里的意思。马慕韩正坐在潘信诚斜对面,他歪着头插上来说: “和共产党共事倒不难,只要为人民服务就行了,难就难在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走上社会主义社会,这却实在不容易。” “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走上社会主义社会,实在不容易。”潘宏福觉得马慕韩说得对。 “道理容易懂,就是做起来难。”潘信诚接着对潘宏福说,“你年纪青青的,不懂事,少多嘴多舌的。” 他说完话,微微重下眼皮,暗中睨视了马慕韩一眼。马慕韩扶着栏杆,想主意来驳他。 “那不是马慕韩吗?” 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马慕韩从女神旁边望过去:冯永祥站在草地那边,举着右手,向葡萄架这边指着。 草地那边聚集着两堆人,右侧那一堆里梅佐贤站在前面,唉声叹气地说: “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为啥?”朱延年感到有点奇怪,说,“‘五反’也反不到你们资方代理人的头上。” “你说得好,延年兄,我们有我们的苦处。” 福佑药房没有资方代理人,除了童进那些伙计,就是朱延年代表一切。他不用代理人,也不知道资方代理人有啥苦衷。他轻松地问道: “你们苦在何处?工人斗资本家,资本家挨斗。你们苦啥?” “你们当老板的,哪里晓得我们的苦处。”梅佐贤想起最近厂里各个车间工人高涨的斗争情绪,那紧张的空气,好像擦一根火柴就可以点着似的。他一想到这点,就怵目惊心,忧虑地说,“我们不是劳方,也不是资方,可是资方拿你当职员,劳方又拿你当资方。我们夹在当中,非劳非资,左右做人难。” “这叫做夹心饼干?” 第179页 一七九 “不,”江菊霞很理解梅佐贤的心情。她虽然是大新印染厂的副经理,那是老板为了拍史步云的马屁,特地给她的干股。她认为自己不但在工商界是一位资方代理人,就是在大新印染厂也是一位资方代理人。她亲身体会这个处境,说: “工商界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勞方。” “糟坊?”朱延年不解地问,“是不是糟糕的意思?” “不是。这是一个新的词儿,这个字也是新的,把劳方的劳字上面的两个火字去掉,加上资方的资字上面的那个次字,连在一块儿,叫做勞方,又是资方又是劳方的意思。” “这个词叫的妙,这个字也创造的好。江大姐真是天才,变成现代的仓颉了。”梅佐贤竭力赞扬江菊霞。 “这个词不是我取的,是大家凑的。” “我想:一定是你首先想的。这个词儿实在太妙了,把我心里要说的话都包括进去了。”梅佐贤的心情很尴尬:他希望用掉资方代理人的身份,至少要辞去厂里劳资协商会议资方代表的身份,害怕在“五反”当中被当做斗争的对象。但他感到不好当面向徐总经理提。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哪能好在徐总经理困难面前临阵退却呢?要是在“五反”中出一把力,说不定徐总经理以后会提拔他哩,至少加点薪水是不成问题的。怎样过“五反”这一关呢?他向江菊霞求教,“江大姐,你是我们的领导者,我们勞方的日子难过。你得出点主意,领导领导我们。” 她给他这几句话说得心痒痒的,觉得梅佐贤这个人倒是蛮讨人喜欢的。她俨然是个上级,认真地想了想,用教训的口吻鼓励他: “你说的倒是一个重要问题,应该很好解决的。不过,目前资本家自身难保,顾不上考虑资方代理人的问题,暂时只有代理下去。资方代理人当然代表资方,这一点,不用怕。”“代理没问题,”梅佐贤皱着眉头说,“就怕挨斗,那可吃不消。” 梅佐贤无意之中流露出恐惧的心情。朱延年不以为然,他毫不在乎,耸一耸肩膀说: “大不了是开会斗争吧,共产党就喜欢这一套。怕啥?把心一横,让他斗,看他能斗出个啥名堂来?我早就想透了,心里很轻松。” 朱延年怕梅佐贤顶不住,拆姊夫的台。他想了想,又说道: “天大的事,有徐总经理在前面挡着,你大不了是个代理人。工人就是三头六臂,能把你怎么样?别以为工人斗志昂扬有啥了不起,尽是跟着瞎嚷嚷!” “不见得吧?”梅佐贤不把朱延年的话放在眼里。 江菊霞却有不同的看法: “延年兄的话,也有他的道理……” 梅佐贤听到她的意见,不好马上转过来,也不好马上不转过来。他想了一个说法: “当然,延年兄的话,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共产党善于搞宣传攻势,不能叫他们给蒙住。但是共产党有个特点,说一句算一句,也不能不有所提防……”“江大姐的分析再正确也没有了。”梅佐贤一边热情赞扬,一边向江菊霞点头。 朱延年不满地望了梅佐贤一眼:觉得他不把朱延年放在眼里,他大小也是个经理呀!他有意刺梅佐贤一句: “江大姐讲的话,没有不正确的。” 江菊霞红润的脸庞上闪着愉快的笑容。朱延年以为他这两句话讲到她的心坎里,发挥了作用,不知道她是因为看到徐义德从外边走进来了。 徐义德和朱延年分手以后,立刻跑到一家糖果铺子里借了一个电话打到家里,说马上就回去,叫家里预备中饭,弄点好吃的菜。他回家吃过饭,洗了个澡,对林宛芝说,自己这几天神经紧张,过分疲劳,现在坦白书送上去,可以稍为安心一点了,要好好地养养神,美美地睡他一觉。他躺到床上,蒙头睡去。他翻来覆去哪能也睡不着,接待室那个青年工作同志的笑容和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如浪涛一般的翻腾着,滚来滚去,老是不散。他坐了起来,干脆不睡了,一看日历手表,已经是五点三刻了。他跳下床,早上那一套行头全部留下,穿上原来那套深蓝色的条子西装,林宛芝给他选了一条深黄底子印着大红枫叶的领带打上。他坐上一九四八年黑色的林肯牌轿车,像一阵风一样的急驶而去。 他在车上想起应该先打个电话约江菊霞早点到思南路来,好闲聊聊,轻松轻松。他看车子开得那么快,忽然叫司机停下来也不好,就改变主意:到了那里再打电话也来得及。谁知道他一走进去,花园里已经有很多人了,而且江菊霞比他先到了,就站在靠大理石台阶附近的草地上,正和梅佐贤、朱延年他们在聊天。江菊霞今天在徐义德眼里显得更加美丽动人。她上身穿的是一件大红色的兔毛拉绒衫,下面穿着一条淡青色的西装裤子,裤脚管很长,一直罩到脚面上,几乎把黑高跟皮鞋的后跟全遮上了。她站在台阶右前方,给绿茵茵的草地一衬,远远望去就像是盛开着的一朵大红花。 徐义德悄悄走过去,站在朱延年的背后,正好斜对着江菊霞。她看见徐义德盯着她望,她的眼睛向他转了一转,微微笑了笑,没有吭气。离他们左边三四步远近的地方,金懋廉和冯永祥谈得兴高采烈,不断发出格格的笑声。江菊霞借故对梅佐贤说: “阿永在谈啥消息,我们听听去。” 大家走过去,徐义德也不声不响她跟过去,站在冯永祥背后,听金懋廉高谈阔论: “马慕韩讲话究竟有力量,他向陈市长反映市场情况,真起了作用。国营企业都在收购、加工、订货了,华东区百货公司收购了三千六百五十多亿,华东区工业器材公司设了一千多亿,花纱布公司除加工订货不算,单是棉布一项,就收购了六百多亿,连市的贸易信托公司也收购了二三百亿……这一来,工商界开始松动,有生气了,连我们银行也沾了光,行庄存款都转稳了。” 冯永祥等金懋廉说完,他鼻子一哼,不同意金懋廉的意见: “市场好是好些,可不是马慕韩反映的。” “那么,是谁?”金懋廉奇怪地问。 冯永祥有意卖关子,笑而不答。 “是你?”江菊霞问,“阿永。”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冯永祥开口了,“那天大家不是请慕韩兄反映的吗?我为啥要和他抢生意呢?” “究竟是谁?说吧,阿永。你讲话总是说一句留一句,叫人家听了老是心里痒痒的。” “好,我说,”冯永祥生怕别人偷听去似的,放低了声音,说,“那天协商会开会,休息的辰光,慕韩兄走过去,刚提起工商界的情形,你猜,怎么样?陈市长早就晓得市场的情况了。他了解工商界有困难,开协商会前好几天,陈市长就通知华东财委和上海财委共同商议,帮助解决工商界目前的困难了。” 金懋廉吃惊地问:“工商界这些情况,陈市长早晓得了?” “当然早晓得了。陈市长是华东军区司令员,曾经率领百万雄兵,在淮海战役中消灭了蒋介石匪帮主力部队好几十万,每个连队的情形他都晓得,不然哪能指挥这许多的军队打胜仗?孙子早说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陈市长是战略家,他亲自指挥五反运动,你说,他会不晓得我们工商界的具体情况?” 金懋廉的眼睛里露出惊异和钦佩: “陈市长了解的比我们详细。” “这还用讲?人民政府对工商界的大事体,没有不晓得的。政府经常注意各界人士反映的。政府的干部不是常常问我们有啥反映吗!不然,人民政府怎么订政策呢?”冯永祥俨然在代表人民政府讲话,接着反问金懋廉:“你说,这能算是马慕韩反映的吗?” 徐义德站在冯永祥背后一直没做声,这辰光他答了一句: “阿永说的对,当然不能算是马慕韩反映的。” 冯永祥听见徐义德在他背后说话,奇怪地问: “咦,德公,你啥辰光来的?我哪能不晓得。” “姊夫啥辰光来的?”朱延年对徐义德特别亲热,有意让梅佐贤看。 梅佐贤没有理会他,只是恭恭敬敬地向徐总经理点了点头。 “我早来了,因为你们谈得正起劲,没敢打搅你们。”他走到冯永祥左边,望了大家一眼,笑了笑,算是补打了一声招呼。他看台阶附近两堆人里都没有潘信诚马慕韩那些巨头们,是他们没来,还是他们出了事。他就问冯永祥,“慕韩兄呢?” 冯永祥四面一望,正好看到葡萄架那边,就举起右手尖声尖气地怪叫了一声:“那不是马慕韩吗?” 马慕韩看看太阳已经落了,草地上暗下来,他从葡萄架下面走出来,大声问道: “人到齐了吗?” 第180页 一八零 冯永祥用双手做了一个话筒,对马慕韩叫道: “差不多了,你们来吧。” 朱延年生怕马慕韩不知道他也来了,他也补了一句: “马总经理,全到了!” 冯永祥他们走上台阶,江菊霞回头向花园四面扫了一眼,留恋地说: “这花园真不错。” 金懋廉走到台阶上停下来,指着洋台说: “这法国式的洋房也不错啊。” 冯永祥连声叹息: “实在太可惜了,实在太可惜了。” 徐义德因为迟到,不知道今天有啥事体,也不知道他们说这些话的意思。他不愿意问,只是跟着莫名其妙地说: “是呀。是呀!” 大家走进餐厅,外边已经暮色苍茫,里面的电灯都开了,照得餐厅雪亮。今天吃的是中菜,一共摆了三桌,每张圆桌子上都有一瓶满满的威士忌。坐在最上面一桌的是潘信诚、宋其文、马慕韩、冯永祥、潘宏福和徐义德他们,其余的人都坐在下面两桌。 今天轮到马慕韩当主席。他站了起来,用箸子敲了敲碟子,餐厅里立刻静了下来。他提高嗓子说: “今天请大家来,想商量一桩事体。” 徐义德一听到这两句话,顿时预感到有什么不祥的兆头。他看到大家都静下来了,餐厅里鸦雀无声,聚精会神在听马慕韩讲下去: “自从重庆星四聚餐会的事情公布之后,聚餐会的名声很不好,一些会员担心,怕引起政府误会,请大家一道研究研究,我们星二聚餐会该哪能办法?” 潘信诚一看到重庆星四聚餐会的消息,当时就想到星二聚餐会,不禁毛骨悚然,觉得骑虎难下,万一政府追查起来,有口难于分辩。他蹲在家里整整思索了一天,想出了一个妙法:自动结束,可以避免政府的注意。他暗示马慕韩约大家来商量一个对策,也好布置一个善后的事。不料马慕韩说得太简单,把问题提出去,一时又没有人发言。他不露痕迹地接上去说: “重庆那个星四聚餐会确实别有作用的,最大规模破坏国家经济的集团,是联合同业向国营经济猖狂进攻的集团,应该受到严厉的处罚,政府处理的非常正确,我完全拥护。我们这个聚餐会和重庆星四聚餐会性质上当然不同,我们是学习政府政策法令,交流情况和经验的。不过,星四出了毛病,星二确实要研究研究,该不该办下去?慕韩老弟提的这个问题很重要,也很及时。” 朱延年自从参加了星二聚餐会,兴趣特别浓厚。他成了星二聚餐会的会员,不仅在西药业,就是在整个工商界,他的身价忽然提高十倍。工商界的朋友见了他,都另眼相看。在银行界调点头寸,在西药业进点货,都比过去方便。而且,通过姊夫和这些巨头们发生了关系,他希望把西药业公会抓过来,那发展的前途,就不是一个小小的福佑药房经理可比了。他今天接到通知,以为会讨论工商界怎样对付政府的五反运动,没想到要研究该不该把这聚餐会办下去,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星二聚餐会应该办下去,在他看来,是不成为问题的。他还希望星二聚餐会进一步发展,多吸收一些会员,好扩张自己的势力,研究对人民政府的合法斗争。马慕韩对这个问题提的不太明确,潘信诚的意思显然不主张办下去。他盼望有人出来反对,他好跟进。可是大家都默默无言,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啧声。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朝马慕韩说: “信老说的对,我们星二聚餐舍和星四聚餐会的性质完全不同,这一点非常重要……” 潘信诚从来没把朱延年这样的人放在眼里。朱延年参加星二聚餐会之后,潘信诚不和他往来,也很少和他谈话,认为他是一名危险人物,一沾上边,说不定啥辰光要吃他的苦头。但他是徐义德的小舅子,和冯永祥也算有些关系,不必去得罪他。潘信诚对他采取敬而远之的办法,料他成不了气候。听到他赞成自己的意思,暗暗看了他一眼,奇怪连朱延年这样的人也看到这一点了。等到他说下去,潘信诚听来又不觉得奇怪了: “两个聚餐会性质不同,坐的端,行的正,也就不必怕政府误会。我认为我们星二聚餐会完全可以继续办下去。上海像我们这样的聚餐会,少说一点,也数得出几百个。据我知道,这几百个聚餐会没有一个要结束的,他们照样聚餐,政府从来没有过问过,更没有禁止,我们为啥要结束呢?没有事情,聚聚餐,聊聊天,有啥不好?” 潘信诚的眼光从朱延年的身上转到第二桌,他看到金懋廉站起来了,金懋廉支持朱延年的意见: “这个聚餐会对我们联系工商界的朋友,学习政策,倒是有些帮助。如果可能的话,还是继续办下去的好。要是结束了,连个学习的地方也没有了。” 唐仲笙坐在金懋廉对过,直是笑,仿佛笑他不了解行情。 梅佐贤坐在朱延年的右边,也赞成他的意见: “延年兄的意见值得考虑,”他想到徐义德坐在第一桌始终没吭声,他的态度怎么样还不清楚。他马上退了一步,说: “各位可以研究研究。” 潘宏福坐在潘信诚旁边,生怕爸爸听不清楚,他歪过头去,低声对爸爸说: “看样子他们都不同意结束,是不是要重新考虑考虑?” “现在结束都嫌晚了。”潘信诚碰了碰他儿子的胳臂,小声地说,“少说话。” 潘宏福不声不响地闭上了嘴。 马慕韩听听大家的口风不对,没有人提出要结束。这个星二聚餐会是他和史步云、冯永祥几个人发起的,别的人不过是一般的会员,唯有他们这几个人是核心分子,承担的责任和别人不同,政府如果追查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这几个人,特别是他,政府首长都知道他是工商界的进步分子,党与政府也注意培养他,他哪能还和大家一道搞星二聚餐会呢?潘宏福昨天告诉他不如自动停止活动,希望星二聚餐会能找大家来商量一个办法。马慕韩懂得潘宏福是他爸爸授意来的。显然潘信诚是主张结束的。因为事情很紧急,昨天晚上他就约了冯永祥、江菊霞一同到史步云家里商量这件事,经过再三考虑,认为目前风头不对,还是结束的好,过一阵子,看看再说。今天史步云身体不舒服,要马慕韩和大家研究研究。他原来估计大家一定赞成结束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朱延年公然不赞成,简直是不识大体。马慕韩几次望着冯永祥,希望他发言。他兀自一杯又一杯灌老酒,不了解他葫芦里卖的啥药。 冯永祥昨天夜里回去,躺在床上,半宿合不上眼,在动脑筋:星二聚餐会就这样结束了吗?他向政府首长和中共市委统战部反映一些情况,主要是靠星二聚餐会听来的,而他谈一些政府首长的指示,大部分是在星二聚餐会上透露的。星二聚餐会虽说没有市工商联人多影响大,但是工商界巨头们大半在这里,并且没有一个政府方面的人,讲话不受约束,商议起来方便,起的影响也不小。从心里说,他是不主张结束的。但是巨头们要结束,度察当前的形势,结束比不结束好。他虽想坚持,如果巨头们不参加,那星二聚餐会就没有啥意思了。他昨天赞成马慕韩结束,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今天听听大家的口吻,特别是金懋廉也不主张结束,这就值得考虑了。金懋廉是金融界消息灵通人士,对政府的行情摸的也熟,办事老练而又持重。他希望办下去,看样子,星二聚餐会的命运还有挽回的余地。他明知道马慕韩的眼光是要他发言,他故做不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夹了一块盐水鸡放在嘴里,细细咀嚼。 马慕韩怕大家意见一面倒,再说服就吃力了。冯永祥既然避开他的视线,其中谅必有苦衷,没有办法,他只好亲自出马了: “有这么一个聚餐会,大家经常见见面,学习学习政策,研究研究理论,当然对大家都有帮助。偏偏不巧,冒出一个重庆星四聚餐会,把聚餐会的名声搞臭了。我们这个聚餐会虽说和星四聚餐会不同,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个别会员没毛病,有的会员的毛病可能还很大。当然,我们联合起来向国营经济猖狂进攻是没有的。大家考虑考虑,是不是把它结束了,免得引起别人的怀疑。” 朱延年正夹了一块广东叉烧往嘴里送,听了马慕韩这一番话,他的脸顿时红得像箸子上的那块肉。他以为马慕韩讲的那个“个别会员”就是指的他。难道马慕韩深知福佑药房的内幕吗?是谁向他报告的呢?怪不得在林宛芝三十大寿那天,一再不肯认福佑的股子哩!他把那块肉往面前的绿瓷碟子里一放,歪过头去,对第一桌上的人说: “慕韩兄的担心,我看,是多余的。我们星二聚餐会的人都是很正派的,一向奉公守法,根本没有人向国营经济猖狂进攻。要是有的话,早叫政府发觉了。” 餐厅里的电灯光本来就够强烈,给雪白的屋顶一衬,更加明亮,照得朱延年额角上暴露出来的青筋都看的清清楚楚。马慕韩见他那一股紧张劲,心里不禁好笑,原来在徐义德书房里自鸣得意的干部思想改造所的所长,无意之中给他戳痛了疮疤。马慕韩并不因为他的撇清,而改变自己的说法: “话不能说绝,十个指头伸出来有长短,在很多人当中,难免有个把人出毛病,……” 朱延年站在那里追问: “你说是谁?” 马慕韩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 “没有人有毛病,政府为啥要‘五反’呢?” 朱延年把嘴一撇: “谁晓得政府想的啥主意?……” 潘信诚见朱延年不识相,和马慕韩一来一往,把别人放在一边,耽误了今天要结束星二聚餐会的大事。他嗫嚅地想说,考虑到现在正是五反运动紧张关口,不要得罪了他,说不定将来咬自己一口,跟朱延年这种人犯不着去争执,自然会有人出来打头阵的。他于是厌恶地白了他一眼,摸摸自己发皱的脸皮,这一摸,好像把心里的气也给摸得没有了。 徐义德看马慕韩脸色不对,他们两人抬杠,徐义德感到自己也有一份责任。朱延年是徐义德介绍进星二聚餐会的呀。 果然不出潘信诚所料,徐义德打断朱延年的话: “延年,那些事谁也说不清,还是谈我们星二聚餐会吧。 你听听大家的意见。” 第181页 一八一 朱延年听出姊夫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但他觉得结束星二聚餐会对自己的损失太大了,以后再和这些巨头们往来就困难了。这和自己的前途有莫大的关系。他忍不住改口说道: “慕韩兄讲的对,我们星二聚餐会和那个星四聚餐会性质不同,政府不相信,派人来领导好了。” 马慕韩听他的口气坚持星二聚餐会要办下去,有啥风险,一定是落在自己的头上,朱延年那个小药房反正是不在乎的。 马慕韩不再和他纠缠,老实不客气地说: “别让我们两个人把话讲完了,现在听听大家的意见!” 马慕韩的眼光又向冯永祥面前扫了一下,衷心盼望他站起讲两句,扭转这个一面倒的局面。冯永祥仍然不吭气。那边朱延年的嘴叫马慕韩给封住了,只好没精打采地坐下去,夹起碟子里的那块叉烧,报复地一口把它吞下去。 马慕韩的眼光失望地离开冯永祥那里,转到柳惠光脸上。柳惠光认为星二聚餐会越快结束越好,甚至于以为今天最后一次集会也是多余的。他两次想站起来讲话,都叫别人占先了。朱延年一闭嘴,马慕韩的眼光又盯着他。他慢慢站了起来,说: “我看,还是结束了稳当,保险。”柳惠光总是找最保险的路走,他宁可自己吃点亏,也不肯冒险的。 坐在他正对面的江菊霞答腔道: “我赞成惠光兄的意见。结束了,可以省掉许多口舌。”她从史步云那里了解行情不对,昨天晚上又商量过了,她早就想讲话,因为没有人赞成结束,不好先提出来。 “是呀,”柳惠光一听江菊霞赞成他的意见,气更壮了。他紧接上去说,“要是不结束,发生问题,对大家都不好。” 朱延年心里想,不结束会发生问题,过去为啥没有发生问题呢?上海工商界有好几百个聚餐会都没发生问题,为啥星二聚餐会会发生问题!哼!他不同意柳惠光的意见,认为胆小,成不了气候。办事就要大刀阔斧,敢想敢做,才能闯出个天下来。但他没有说出来,马慕韩刚才给他一记,着实打得很痛,不好再顶上去。 马慕韩认为形势转过来了,正是说话的好机会,偏偏冯永祥的眼光还是注意着面前酒杯里的加饭黄酒。他怕这个机会再错过去,时不再来,连忙点冯永祥的名: “阿永今天哪能?好像肚里有啥心事,一句话也不说。” “是呀,阿永今天哪能变成了哑巴?”唐仲笙凑趣地说。 冯永祥没法再躲闪了。他打扫了一下嗓子,接连咳了三声,眼光向三张桌子巡视了一阵,耸一耸肩膀,嘻着嘴,停了一会儿,说: “说我有心事吗?我可是没有心事。说我完全没有心事吗? 那也不见得,多少有这么一点点。” 他伸出右手的小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你有啥心事?”江菊霞不相信,说,“你是乐天派。” 冯永祥喟然长叹了一声,提高了嗓子说: “诸位明公有所不知,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的心事也各有不同。可是,我这个心事呀,却和诸位明公多少有这么一丝关系。” 他讲到这里,突然煞车,叫江菊霞听得上气不接下气,怪痒痒的。她嗔怒地质问: “阿永,你是讲话,还是唱戏?开场白倒蛮有噱头,哪能忽然又不讲下去呢?” “叫一声大姐呀,且慢慢听我道来……” 说到这里,他又不讲下去了。 “快说吧,别再卖关子了!”江菊霞指着他的脸说。 “好,好好,我就说,我就说,”冯永祥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心里想的,不是别的,就是我们这个星二聚餐会。想当年我和步老慕韩兄费了几许心血,再三筹划,好容易才办到现在的规模,连会址也有了。这幢花园洋房原来是大沪纺织厂王怀远董事长的,多亏慕韩兄的面子,借我们一直用到现在,一个房钱也不要,还倒贴我们的水电烟酒。各位说,这样的房东啥地方找去?原来以为我们这个聚餐会可以万岁千秋,现在却要半途夭折,好不叫人悲伤也!” 他这一番话说得大家脸上黯然失色,显得靠墙的玻璃橱里的全套银制的餐具越发光芒夺目,叫人留恋不已。徐义德从玻璃橱里看到墙壁上装饰的雪亮的烛光,又看到用红艳艳牡丹花图案的花纸糊的墙,这些事物他看到不知道多少次了,但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可爱。他想到那次早上和江菊霞在楼上房间里谈心,更觉得这幢华丽的花园洋房亲切而又温暖。 朱延年始终心不死,听到冯永祥这番话,他的劲头又来了。为了保持星二聚餐会这个活动场所,他顾不得马慕韩的脸色,忍不住附和冯永祥的意见,高声地说,希望引起大家的注意和同情: “永祥兄讲的再对也没有了,结束了实在太可惜了!” 他把“太可惜了”四个字的语气特别加重,生怕别人不注意听。他觉得更可惜的是他讲了之后没有反响,而且出乎他的估计之外,冯永祥的腔调忽然一变: “不过么,正碰上五反运动搞得轰轰烈烈,看上去,不结束也不好。” 朱延年听到最后一句话,脸上刷白,好像突然下了一层霜。他按捺不住,提心吊胆地问道: “我们星二聚餐会就是这样完蛋了吗?”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所以一直没有开口。诸位明公,你们说,我这个心事是不是和各位多少有这么一丝关系?” 金懋廉本来支持朱延年的意见,因为马慕韩和朱延年有点顶撞起来,苗头不对,他就没有再吭气,心中老是觉得惋惜。冯永祥谈到“两全其美的办法”,给了他很大的启发,连忙接上去说: “阿永真是深谋远虑,了不起的干才!” 冯永祥笑了笑,说: “讲到深谋远虑这四个字,那要数我们的军师,怎么样才能两全其美,还得听智多星的高见!” “阿永又出题目叫人做文章了。”唐仲笙没有推辞,可也没有说出他的意见。 冯永祥端起酒杯来,冲着唐仲笙那张桌子,说: “来,先敬我们军师一杯酒,请山人想一条锦囊妙计。” 唐仲笙推辞再三,拗不过冯永祥的盛意,只好饮了半杯黄酒,皱着眉头说: “阿永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冯永祥的想法和宋其文的想法不谋而合。宋其文满意地摸一摸胡须,心里感到愉快:星二聚餐会在绝境里看到一线生机。他从旁凑合: “军师也觉得是难题?只要你想出一条妙计来,我请你吃一桌酒席。” “其老,你不要腐蚀干部,山人心中自有妙计。” 宋其文听到“腐蚀干部”四个字心头兀自一惊,等听到下面那一句,知道是冯永祥和他开玩笑。他也笑嘻嘻地对冯永祥说: “怎么,就在筵席上开展五反运动?你啥辰光当了‘五反’检查队的队长?阿永。” “其老没有委派,我这个队长还没有上任。你要是真的请客的话,我一定甘心情愿接受其老的腐蚀,而且保证不检举。” 他们两人一问一答,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也愿意受腐蚀!” 格格的爽朗的笑声消逝,马慕韩高声对唐仲笙说: “智多星,想出啥好计策来了?” 第182页 一八二 唐仲笙摇摇头,说: “这回我可要缴白卷了,实在想不出啥办法来。”他给自己却想出了一个脱身之计,说,“这样复杂的事情,只有我们德公才有办法。” 徐义德待价而沽。他心里早在盘算了,因为大家都推崇了唐仲笙,他不好抢生意,也没有必要贬低自己身价,送上门去。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价,有意再往唐仲笙的身上一推: “我哪能和你比哩。” “你也不含糊,别推来推去。想出一条妙计来,对大家都有好处的哇。” 冯永祥的京剧道白腔调没有引起大家的兴趣。大家都在动脑筋,想办法,连马慕韩也给冯永祥说得动摇了,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倒是不错的。他催道: “德公,有啥妙计,快说出来吧。” 在大家邀请之下,徐义德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说道: “我同意慕韩兄的意见,还是结束的好,省得我们留着把柄在别人手里。要聚餐那还不容易吗,随便哪位朋友请客,我一定到;我也希望有机会请朋友们到我家里吃点便饭,谈谈天。” 他这么一讲,三张桌子上的人都齐声叫道: “妙!” 潘信诚对徐义德伸出大拇指来,笑着说: “德公,你真行!” “铁算盘吗,谁能算过他。”冯永祥醉醺醺的对徐义德说,“这真正是一条妙计,形式上聚餐会结束,实质上保留,轮流做庄,不露痕迹,实在太妙了。德公,亏你想的出!” 马慕韩征求一下意见,没有一个人反对的。他站了起来,说: “根据各位的意见,绝大部分会员都同意结束,担心的是以后学习问题。我想,这个问题容易解决,在座的有不少位是我们民建会的会员,将来可以参加民建会的学习。有些朋友不是民建会员,我代表民建上海临工会欢迎朋友们参加我们民建,也可以和我们一道学习。……” 最后,他隆重地宣布: “星二聚餐会现在正式结束了。” 马慕韩说了最后一句话,他心里感到无比的轻松。星二聚餐会结束,他再向政府那方面交代一下,今后有啥事就惹不到他头上来了。至少徐义德说的那个无形聚餐会,他可以根据情况,有时参加,有时不参加。他不固定参加,万一有事,也找不到他头上来。他举起杯来,敬大家: “来,我们干一杯!” 朱延年一杯分离酒喝下肚,还是有点恋恋不舍。他玩弄着绘了太白遗风的瓷酒壶,低低对梅佐贤说: “要不要唱个《何日君再来》?” 这支歌是他当年和马丽琳热恋的辰光,跟她学来的。梅佐贤没有答他的话,碰碰他的胳臂,指着第一桌徐义德正和马慕韩谈话,暗示他不要打断。不料叫隔壁桌上的金懋廉听见了,说: “好,唱一个。” 朱延年真的唱了: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那边金懋廉和江菊霞跟着唱了起来。第一桌的冯永祥兴趣更大,声音更高,他一边打着拍子,一边放开嗓子跟着唱: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 大部分人放下箸子,听冯永祥他们唱。那充满了惋惜和留恋情思的歌声透出华丽的餐厅,飘荡在花园的上空。 第183页 一八三 第十六章 早晨,阳光照在人们身上暖洋洋汗浸浸的,虽然是春天,却好像已是初夏的季节了。 从沪江纱厂办公室门口起,顺着库房、篮球场、传达室,一直到大铁门那儿,职工们靠左边一字儿排开,很整齐而有秩序地临时形成了一条人的弄堂。站在最前面靠近大门那儿的是余静和赵得宝。 余静看见“五反”检查队快走到大门那边,她迎上去,热情地和杨队长紧紧握手,然后陪着杨队长他们一道走进沪江纱厂。站在左边欢迎的人们,一看到“五反”检查队进入了大门,兴奋热烈的情绪如同决了堤的洪水似的,浩浩荡荡哗哗啦啦地奔放开来:暴风雨般的掌声,响彻云霄的欢呼和愤怒激昂的口号混成一片,分别不出谁在讲什么,谁在叫什么,连右边车间里机器震动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了,只听见轰轰的巨响。这声音好像有一种排山倒海的伟大力量,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它的前进。 在热烈欢呼的巨响包围里,余静陪着杨队长和“五反”检查队的队员们慢慢走进来。杨队长举起右手一个劲向欢迎的行列挥动,表示对热烈欢迎的感谢,跟在他后面的队员们都笑嘻嘻地鼓着掌,答谢大家对“五反”检查队的热望。 职工们的欢呼一直不停,有的把嗓子都叫哑了。秦妈妈用两只手做成临时话筒罩在嘴上狂喊: “欢迎‘五反’检查队!” “欢迎‘五反’检查队!”汤阿英跟着高声欢呼,她的嗓子叫得有点嘶哑了。她今天一清晨就到厂里来了,站在欢迎行列的最前面;那对机灵的期待的眼光对着门口,时不时向大门外边马路上张望。她一见了“五反”检查队向沪江纱厂走来,马上便带头热烈鼓起掌来。她看到“五反”检查队,心中无比的兴奋:她们要求人民政府派“五反”检查队到沪江纱厂来,果然很快就派来了,怎不叫人高兴?像是遇见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她热情地和每一个“五反”检查队的队员紧紧握手,虽不认识他们,却好似见到相识多年的老战友一般。她不认识叶月芳,亲热地握着叶月芳肥嫩的右手,仿佛是亲姊妹那样熟识,紧紧跟在杨队长和余静后面,一边走,一边用力挥着右胳臂,高声欢呼: “热烈欢迎检查队领导我们进行‘五反’斗争!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 大家跟着喊叫: “热烈欢迎检查队领导我们进行‘五反’斗争!” “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 只要有一个人喊一声,所有的人都跟着喊,你喊,他喊,大家喊,甚至几句不同的口号在同时都喊了出来。站在大门口欢迎的队伍跟在“五反”检查队的后面,一同向里面走来,“五反”检查队越向里面走,他们后面跟着的人越多,到后来,欢迎的人和被欢迎的人分不清了,形成了一支强大的“五反”检查队伍。郭彩娣觉得声音已经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就挥动着胳膊,快乐地边走边跳了起来。钟珮文干脆摘下自己的帽子向空中扔去,越扔越高,前面几顶帽子从空中落下来,后面又有许多帽子向空中飞上去…… 队伍里管秀芬,谭招弟她们高兴得唱起了《我们工人有力量》,大家跟着唱了起来。余静也唱了。杨队长虽然不会唱歌,他也忍不住腼腆地跟着大家一道唱: 我们工人有力量, 嗨!我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 嗨!每天每日工作忙, 盖成了高楼大厦, 修起了铁路煤矿, 改造得世界, 变呀么变了样…… 杨队长就是中国共产党长宁区委员会统一战线工作部部长杨健。三反运动基本结束以后,区委在中国共产党上海市委员会的指示和统一的部署下,成立了区的五反运动委员会,区委李书记担任主任委员,集中一批干部,加紧训练,学习五反运动的政策方针,研究私营企业的“五反”材料,准备行动。区委统战部只留下少数干部在部里处理日常工作,其余的人由杨健带着都参加了区的五反运动委员会的工作。区的五反运动委员会指定杨健担任“五反”检查队第一队的队长。当陈市长在天蟾舞台宣布全市伟大的五反运动正式开始的前四天,杨健带着“五反”检查队第一队参加了全市七十四户的典型厂的检查工作。中共上海市委亲自领导这七十四户,典型先行,取得经验,然后逐步展开,使五反运动稳步进行。杨健被分配检查的对象是本区的振兴铁工厂。经过检查,胜利地解决了战斗,做了总结,回到区上。区的五反运动委员会认为沪江纱厂是本区私营大型企业,五毒行为很严重,资方又很狡猾,并且和市里的上层资本家代表人物有往来,检查这样一个单位是非常复杂而且十分艰难的。李书记决定由杨健带第一队的全体干部到沪江来。 杨健走到办公室门口,余静指着站在那里的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对杨健说: “这是梅佐贤厂长。”她同时对梅佐贤说,“这是杨队长。” 杨健点点头,说:“我们认识,在区里开会时见过。” 梅厂长长方型的脸庞上露出两个圆圆的酒窝,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色框子的眼镜,低头弯腰说: “欢迎,欢迎,杨队长请里面坐。” 梅厂长伸出冰冷的左手向办公室里一指,请杨健他们进去。梅厂长今天早上到厂里来以后,就听见外边人声闹哄哄的,他以为出了事,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一看:库房里的工人,饭厅里的工人,保全部铜匠间的一部分工人,托儿所的保育员,还有办公室里的许多职员都站到外边去了,从办公室一直排到大门口那边。他心里已经有点数目了,但是还不敢完全肯定。他走到厂长室门口叫人,一个人也没有,都到外边去了。厂里除了车间里的工人和往常一样在紧张进行生产以外,差不多都出去了。他找不到一个人。外面尽是人,他又不便去找。他一个人在厂长室里不安地踱来踱去,一会儿走到窗口去望望,生怕被人发现,连忙退回来。其实谁不知道梅厂长在楼上呢。在里面走了一会,还是不放心,又走到窗口去,他看到余静陪着杨健进了大门。杨健他们的左边胳臂上都有一个白底红字的“五反”检查队的臂章,这还用怀疑吗?他们终于来了。他们要来的,是在梅佐贤的意料之中;等他们真的来了,又有点出乎梅佐贤的意料之外。他听到工人们高呼“欢迎‘五反’检查队”,他问自己:要不要出去欢迎呢?出去欢迎,人家会不会说:你是资方代理人,也神气活现出来欢迎“五反”检查队哪!不去,留在厂长办公室里。仔细一想,不行。人家更会说了:你看,“五反”检查队到厂里来了,梅佐贤厂长都不出来欢迎,不是有意抗拒“五反”,不愿意接受检查吗?这可吃不消。正在他进退两难的当口,听到欢呼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在空中飞舞着的帽子在窗口也清清楚楚看到了,得赶快拿主意,迟了,就来不及了。 “去!”他对自己说。 他踉踉跄跄跑出去,几乎是从楼梯上滚下来的。他听到那种排山倒海似的集体的强大的呼声,他的心急遽地怦怦跳着,赶到办公室门口站着,上气不接下气,两腿发软,手冷冰冰的了。他看见数不清的人向办公室门口涌来,他的大脑已经失去指挥自己行动的能力,也不晓得上去迎接杨健余静他们,木头一般的站在那里不动,愣着两只眼睛发痴地看着前进的人群。等余静指着他介绍给杨健,他才清醒过来,低头弯腰欢迎他们进来。 杨健和他的队员们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梅佐贤挑选靠会客室门口的那张木椅子坐下,低着头,望着一条条赭黄色的发光的地板,别的地方也不敢看一下。他感到所有“五反”检查队队员都在注视着他。他们心里一定都在骂他这个不法的资本家。他想声明:他只是沪江纱厂的厂长,徐义德的代理人,并不是真的资本家。他又一想:现在声明有啥用场呢? “徐总经理来了没有?” 他知道是问他。他不得不抬起头来,望见杨健正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余静坐在杨健旁边。杨健望着梅佐贤微微发青的长方型面孔,等待他回答。他低下头去,小声地说: “报告杨队长,徐总经理还没有来。要不要请他来?杨队长。” “徐总经理今天会来吗?” “不一定,他可能到总管理处去。” “沪江纱厂的账簿是在厂里还是在总管理处?” “历年的账簿都在总管理处,总账在那边,厂里只是流水。”梅佐贤的眼睛还是望着地板,一点也不敢移动,小心地问,“要拿来吗?杨队长。” “好的。” “是我自己去拿呢,还是杨队长派人去取?” “你去也可以,”杨健又加了一句,“工会派一个人陪你去。” “工会派一个人陪我去很好。”梅佐贤的头低得几乎要碰上自己的肚子。 “赵得宝同志陪你去。” 梅佐贤完全同意余静的意见,他说: “那再好也没有了。” 第184页 一八四 赵得宝和梅佐贤坐上那辆小奥斯汀到了总管理处。梅佐贤一边通知勇复基把历年的账簿清理出来,一边打电话告诉徐义德“五反”检查队已经进了厂,希望他早点来。徐义德换上那身灰咔叽布的人民装,匆匆忙忙赶到总管理处,带着账簿,随梅佐贤、赵得宝一道坐上那辆奥斯汀。因为有赵得宝坐在车上,他不便多问梅佐贤“五反”检查队进厂的情形,但是有点不放心,就催司机开快点。车子一开到沪江纱厂的办公室门口,徐义德首先跳下了车。赵得宝帮助梅佐贤拿着账簿。他们一同走进会客室。 余静把杨健介绍给徐义德。徐义德上去紧紧握着杨健的手,很沉着地说: “早就盼望你们来了。你们实在太忙,今天才来。欢迎,欢迎!”徐义德向全体“五反”检查队的队员望了望,关心地说:“同志们辛苦了。” 梅佐贤把十几本洋装的厚厚的账簿放在会客室当中的长方桌上,他仍然坐到门口那张木椅子上,不过头没有刚才那样低了,有时他还微微抬起来,但不敢对着杨健和余静,只是望着那些队员们。 杨健把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所发的检查长宁区沪江纱厂的检查证交给了徐义德,然后根据陈市长开展伟大五反运动的报告,向徐义德详详细细谈了谈上海市人民政府关于五反运动的政策方针,打破他可能有的一些顾虑。最后,他很诚恳地说: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路,坦白从宽;第二条路,抗拒从严。请你仔细考虑,要慎重地选择你的道路。我们是希望你走第一条道路,并且愿意帮助你走第一条道路。 不过,你的道路要由你自己选择。” 徐义德凝神听完了杨健的话,他点头称是,说: “陈市长的广播报告我就是在外边场子上听的。经杨队长这样详详细细的一解说,我更加明白了五反运动的伟大意义。如果让资产阶级这样猖狂进攻,自由泛滥下去,真的像陈市长所说的,我们国家新民主主义的经济就不能建设成功,人民的生活也不可能改善,社会主义的前途更不可能实现。国家国家,没有富强的国,家也就成问题了。中国过去受外国人的欺侮,我们工商界吃够了苦头,现在谁不巴望国家好起来?为了抗美援朝,我们厂里捐献过三架飞机。政府每次发行公债,我都是踊跃认购。税款,厂里都是按时缴纳的。根据共同纲领,在国营经济领导之下,敝厂在发展生产繁荣经济方面,多少尽了一点微薄的力量。我们工商界,爱国不甘后人这一点,杨队长是清楚的。政府有啥号召,我没有不响应的。这次‘五反’是人民政府在挽救我们工商界,在改造我们工商界,实在是太适时了,太好了。再不改造,哪能配称为新民主主义时代的工商业家呢?老实讲,我过去确实不大了解,听了陈市长五反运动的报告,特别是今天听了杨队长的谈话,我是完全了解了。” “徐总经理做了一些有利于国家的事,这方面,我很清楚,从来没有怀疑过,并且给予足够的评价。”杨健说,“不过,这次五反运动,你要是真的了解就很好了。” “我确实完全了解五反运动的伟大意义,也知道选择我应该走的道路。坦白从宽是光明大道。人民政府这样宽大,再不坦白,实在是对不起人民,也对不起首长们的好意。”他心里想:人民政府就是再宽大,别说是违法所得一千万元也算基本守法户,就是放宽到一个亿十个亿也宽大不到徐义德的头上。他感到人民政府越是宽大,自己就越孤立。因为一般有轻微违法行为的工商业者都团结到人民政府那方面去了,留下来最少数像徐义德这样的严重违法户不是孤孤单单举目无亲了吗?徐义德表面却装出衷心感激的神情,望了望杨健和余静,继续说,“我一定交代我的不法行为,来报答杨队长和同志们的关怀。” 徐义德又望了望会客室里的全体队员们。 杨健站了起来,很冷静而又严肃地对着徐义德说: “我们希望你从行动上表现出来,——你慎重考虑考虑吧。” 第185页 一八五 第十七章 “主要问题是在徐义德身上。我们要把力量集中对付徐义德。只要徐义德问题解决了,其他的问题就容易解决了,我们沪江厂的五反运动便可以取得胜利了。”余静说到这儿停了停,她怕自己的见解没有把握,又加了两句:“杨部长,你看怎么样?” 杨健微微低着头,燃起一支中华牌的香烟,抽了一口,静静地望着乳白色的烟在袅袅地向上飘浮而去。他陷入沉思里。 杨健从会客室回来,立即在工会办公室隔壁那间俱乐部储藏室里召开了中国共产党沪江纱厂支部委员会的大会,并且吸收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沪江厂支部委员会的骨干分子列席了大会。他带来的“五反”检查工作队的全部党员当然都参加了大会,就是非党干部也列席了。杨健首先宣布“五反”检查工作队的党员和沪江纱厂的党员共同成立临时支部,选举支部委员会。选举结果:支部书记是杨健,支部副书记是原来沪江纱厂的支部书记余静。余静向支部大会报告了沪江纱厂最近的情况,资方的动态,高级职员的想法,工人群众的情绪和本厂的五毒罪行。根据她的了解,提出对本厂“五反”的看法。赵得宝见杨健没有做声,便说了几句: “杨部长一到,徐义德的态度就不同了。我觉得他比过去确实有了一些的改变。” 杨健认为余静提出的问题关系到沪江纱厂“五反”整个部署问题,关系到“五反”成功与失败的问题。这样重大问题,必须在党内思想上取得一致的认识,步伐才不会乱。他没有马上表示意见,只是说: “这个问题需要讨论一下,先听听大家的意见。” “我同意余静同志的意见。问题主要在徐义德身上,首先要集中力量对付这个坏家伙。”张小玲气愤地说,“只要解决他的问题,别的问题都好解决。”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工问: “徐义德自己会坦白吗?” 他是严志发。区增产节约委员会为了组织“五反”检查工作队,曾经向各厂抽调了一批干部到这里来训练,然后编到队里去工作。严志发就从庆祥纱厂抽调来,编在杨健这个队里。 赵得宝说:“从今天的情形看,徐义德大概会坦白的。他不是对杨部长说,一定要交代他的不法行为,来报答同志们的关怀吗?” “对,”张小玲充满信心地接过去说,“杨部长来了,他不敢不坦白,不坦白也得坦白。要是集中力量对付徐义德,我报名参加一个。” “是不是把徐义德估计得过于低了一些?”和杨健一同参加振兴铁工厂“五反”工作的叶月芳提出了问题。 “这个,”余静给叶月芳一提,马上想起上次在区委统战部里听杨健所说的话:你很年青,余静同志,你不了解资产阶级的那一套。她想了想,自己在“五反”这个重大问题上不能太老实了,但想起刚才徐义德对杨健说的那些话,徐义德准备坦白不是很明白了吗?但是要提高警惕。她说,“徐义德自己对杨部长是讲了要坦白,我们不花力量,我想,他不会彻底坦白的。要是他能够坦白,下面的人就好办了。”“我有一个经验,”严志发直率地说,“资产阶级的话不可靠。可是我讲不出理由来。” “是的,”钟珮文说,“资产阶级的话是不可相信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如果每句都是真话,那就不叫资产阶级了。” 叶月芳接上去说:“那便是工人阶级了。” “还是请杨部长谈谈吧。”余静说完了,望着大伙,仿佛征求大家的意见。 大家都望着杨健。 杨健向俱乐部储藏室四周看了看:虽然是上午,屋子里的光线不强,阴沉沉的。靠左面窗下放了一套洋鼓洋号,再上面摆着十多个腰鼓,正对着他的墙上放着五星红旗和游行用的竹柄领袖像。这是储藏室,也是工会的另一个办公室。因为是储藏室,平时无事没有人到这里来的。党团会议常在这里举行。杨健不放心,他怕窗外有人偷听,特地把声音放小了说: “根据余静同志刚才的报告,毫无疑问,我们主要的对象是资方徐义德。三年以来,党和工人阶级对民族资产阶级是完全按照共同纲领规定的政策团结他们的。他们获得了政治上的地位和经济上高额利润之后,不但不感激工人阶级和共产党,而且忘恩负义地向工人阶级和共产党猖狂进攻。他们破坏国家经济建设事业,进行种种罪恶活动。要是让他们这样猖狂进攻下去,不但新民主主义经济建设不能成功,社会主义的前途也不能实现。我们要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改造民族资产阶级分子,是我们工作的一个方面,改造徐义德,这样的人,不是容易的事。一定要发动工人群众,迫使徐义德彻底坦白,彻底清算徐义德的‘五反’罪行,加强工人阶级的领导,监督资方,沪江纱厂的五反运动才能取得胜利。我们斗争的锋芒主要指向徐义德,但目前不能孤立地来对付徐义德,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沪江纱厂五反运动的时间就要拖长,甚至于要影响彻底胜利。这就是需要我们仔细周密讨论的地方。” 杨健把问题提到这样的高度,顿时引起全场非常的注意,张小玲有点闹不清楚,她问自己:“目前不能孤立起来对付徐义德,对付谁呢?” 杨健接着说: “我们要仔细分析一下徐义德今天的态度:他是一名很好的演员,他装腔做势来麻痹我们,迷惑我们,演得就像是真的一样,骗取别人对他的信任。这就是一个证明。我认为徐义德今天的态度并没有变,还是过去那个徐义德。如果说有改变的话,那是变得比过去更狡猾一点。要是他真的认识到五反运动的伟大意义,也知道抗拒从严坦白从宽的道理,他为啥早不坦白呢?当时又为啥不坦白呢?这就是麻痹我们,松懈我们的战斗意志。相信他这些鬼话,我们就要上当了。” 余静听到这儿心头一愣,她想起那次劳资协商会议的事。杨健给她指出,是一个重大的经验教训。赵得宝当时也认为应该记取这个经验教训,怎么遇到具体问题,这个宝贵的经验教训就忘记了呢?她托着腮巴子静静听杨健的分析: “你听他说:老实讲,过去确实不大了解,听了陈市长开展五反运动的报告,特别是今天听了杨队长的谈话,是完全了解了。他把我抬得比陈市长还要高,好像我的谈话更能启发他似的。其实我的话不过是根据陈市长的报告,重复说了一遍。徐义德为啥这样说呢?捧我,抬高我,想取得我对他的好感,想蒙混过关,是一种糖衣炮弹。如果一次谈话他就彻底坦白,他就不叫徐义德了,他也不是民族资产阶级了。根据我们在振兴铁工厂的经验,民族资产阶级只有在他不得不坦白的时候,他才会坦白。说得更确切一点,只有坦白对他更有利的时候,他才会坦白,而且是挤牙膏式的坦白。”“这是一点不错的,”严志发为了加重他的语气,又说道,“我亲眼看见的。” 随着杨健来的“五反”检查工作队的同志们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要是我们孤立地集中力量对付徐义德个人,那我们就是攻坚,花的力量大,拖的时间长,可能是吃力不讨好的。时间久了,不能解决战斗,不但提高徐义德的斗志,同志还会增加资方代理人和高级职员的抵抗的信心。这对我们是不利的。我们要迅速形成广泛的‘五反’统一战线,首先要放手发动工人群众,组织工人群众,提高工人阶级的觉悟,明确伟大的五反运动的伟大意义,广泛搜集材料,这是‘五反’统一战线的主体;其次要争取高级职员,特别是技术工作人员和会计工作人员。陈市长说他们对资本家的不法行为,比一般工人知道得更清楚些。打破他们的顾虑,指出他们的光明大道,能够争取他们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中来,资本家就站不住脚。资本家的家属也应该争取,他们也会站到人民政府和人民这方面来……‘五反’统一战线形成以后,我们掌握了资本家五毒不法行为的材料,内外夹攻,剩下来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资本家,一个孤零零的徐义德,他才会老老实实地坦白。我们不要忘记,坚强的堡垒是容易从内部攻破,能够避免攻坚,我们必须避免。按着这样的部署进行,我们能够胜利,我们一定胜利。” 杨健精辟的分析吸去了大家全部的注意力,会场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他讲到后来声音越来越高昂,字句越来越有力,简直是像一首美丽动人的诗篇。他的话像是有一股不可估量的伟大的力量把大家各种不同的想法统一到一个正确的认识上。在静穆中爆裂开清脆的充满信心的热烈的掌声。杨健并不以为自己的意见很完整了,他又虚心地说道: “大家有不同的意见,可以提出来研究。” 大家没有意见。杨健征询意见的眼光对着余静: “你有不同的意见吗?” 第186页 一八六 “没有。”余静站起来说,“过去我缺乏对民族资产阶级斗争的经验,上次在区里杨部长对我说的一点不错,对民族资产阶级不能太老实了。……” “是的,”杨健插上去说,“对党,对人民,要忠诚,要老实;但是对不老实的资产阶级,就不能太老实,你太老实,就上他的当了。” 余静还站在那里,接下去说: “我完全同意杨部长的意见。” “没有反对的吗?”杨健向大家看了一眼,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的。他说,“那该考虑怎样配备我们的战斗的力量了。” 杨健建议在“五反”检查队下面成立五个组。他和余静、赵得宝商量了一下干部配备,就提出下面的名单: 群众工作组赵得宝秦妈妈陶阿毛 职员工作组余静 资方工作组严志发 材料联络组钟珮文叶月芳 纠察组张小玲 杨健念完了名单,全场一致通过。正要讨论下一个议程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外边砰砰的打门。从打门急促的声音上,听出有啥紧急的事情发生了。张小玲过去开了门,站在门口的是细纱间的郭彩娣。她想跨进来,看见屋子里满是人,正在开重要的会议。她于是把脚停留在门槛上,匆匆地问: “我可以进来吗?” 余静说:“可以。” 郭彩娣跑到余静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道: “刚才厨房里的同志说,今天晚上没有钱买菜,向会计领钱,会计说没有钱。向徐义德要,徐义德说一个钱也没有。今天晚饭开不出来了,大家急的没有办法,要我来告诉你……” 余静给这个突然而来的消息愣住了。她想不到像沪江这样的大纱厂会突然一个钱也没有了。她惊诧地问杨健: “这是怎么回事呀?” “这还不明显吗?是徐义德的花招。他现在开始和我们斗法了,有意违反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四项规定。不准三停,他公然想用停伙来威胁工人群众。你们热烈欢迎‘五反’检查队来沪江纱厂检查吗?就让‘五反’检查队到沪江纱厂的当天晚上,使大家没有饭吃。徐义德会忽然一个钱也没有,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哩。”杨健对余静说,“你把严志发带去,找徐义德好好谈一谈,要他必然遵守军管会的四项规定,不准三停。” “好,”余静站起来,对严志发招招手,说,“你这个资方工作组组长马上就上任了。” “那不很好吗?我正愁着不知道资方工作从何下手哩,这一来,倒好办了。” 第187页 一八七 第十八章 徐义德很快就知道郭彩娣到工会报告去了。他料到工会方面马上一定会派人来,便对梅佐贤说: “你让他们给我送一碗阳春面来。” “阳春面?做啥?” “其中自有道理。你给我照办好了。” “那容易。” 梅佐贤刚走出厂长办公室没有一会,余静带着严志发和郭彩娣走了进来。余静刚才在路上想,过去上了徐义德的当不止一次了,这一次得牢牢记住杨部长的话,好好研究徐义德的言行。一个单纯而又老实的人,对付像徐义德这样的人,实在感到棘手。她想不到世界上竟有像徐义德这样的人。但是也很有兴趣,可以得到非常宝贵的斗争经验。杨部长亲自到厂里来领导,她的信心更高了。 徐义德见他们三个人走了进来,立刻从办公桌那边走过来,把他们三个人让到迎窗那边的咖啡色的皮沙发上坐下。他自己坐在下面那张单人沙发里,正好靠近余静旁边。他向他们敬香烟,没一个人会抽的。他自己点燃了一支中华牌香烟,跷起二朗腿,暗暗向严志发扫了一眼,脸上堆起一片假笑,说: “这位还没有请教,贵姓是——” 余静给徐义德介绍了严志发。徐义德笑着说: “我们早一会在会客室见过。”徐义德看见郭彩娣坐在上面那张单人沙发里,正和他面对面,一直在盯着他望。他早猜出他们的来意,但是他装出完全不了解的神情,弯着腰,低声问余静,“诸位光临,有啥指教吗?” “有点事想和你商量。……” 余静还没有讲完,徐义德就接上去说: “欢迎,欢迎。请问,啥事体?” “伙房里今天晚上没有钱买菜了,你晓得啵?” “啊!” “希望你早点发钱给他们。” “哦……”徐义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郭彩娣看徐义德这副腔调心头早就冒火了,见他不慌不忙的劲,更叫她忍受不住。她大声叫道: “你还不晓得吗?别装蒜了,你想停伙吗?” 徐义德欠身说道: “不敢,不敢。” 郭彩娣对着徐义德说:“今天晚上要开伙。” “当然,当然。”徐义德坐在沙发上,抽了一口烟,慢吞吞地说,“不开伙哪能行呢,那大家会饿肚子的。” “那你快点发菜钱吧。”余静以为问题解决了。 “钱吗?实在对不起,我没有了。” “你会没有钱?”郭彩娣嘴上溅着白沫,说,“鬼才相信!” “实在没有钱。”徐义德不动声色地说。 “徐先生,我希望你讲话老实点。”一直没有吭气的严志发开口了。 “我讲话从来老实的。没有钱,我说有钱,那不是骗你们吗?” 工友送进来一碗阳春面。徐义德要他把面放在沙发前面那张长方形的矮桌上面。徐义德看见阳春面上撒了一些碧绿的雪白的葱花,随着面的热气,散发出一股清香。徐义德问大家: “诸位用过早点了吗?” 大家点点头。 “对不起,我还没有吃早点,”徐义德端起那碗阳春面来,吃了两口,说,“一个钱逼死英雄汉。没有钱也实在没有办法。老实讲,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吃过阳春面,也不晓得阳春面是啥滋味。可是没有钱,我今天也不得不端起这碗阳春面了。”说到这里,徐义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像不胜伤心似的。他吃了一口又停了下来,仿佛没有浇头,很难咽下这碗面。 郭彩娣不满地瞅了徐义德一眼: “吃阳春面有啥稀奇?我们工人天天吃。有的吃还算好的呢,有的人连阳春面也吃不上。” “那是的,那是的。”徐义德避着郭彩娣的眼光,低着头又很快吃了一口。 余静看徐义德一口一口地在吃阳春面,这无论如何不是假的。难道徐义德真的没有钱了吗?徐义德有钱余静是了解的,是不是徐义德一时没有现款了呢?这一点,余静就不清楚了。 “你吃阳春面,你吃海参鱼翅,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同我们都没有关系。”严志发看徐义德这位演员又在他们面前表演了,心中做呕,忍着一肚子气,指着阳春面,对徐义德说,“徐先生,你的态度要老实点。” “严同志说的真不错,现在是新社会,每个人都应该老老实实的。我徐义德一向老老实实的,在同业中没有一个人不晓得的。严同志刚到我们厂里工作,大概还不十分了解敝人的脾气。敝人办事从来都是老老实实的。不信,你问问余静同志。她了解人最深刻细致了。她是了解我的。” 余静上过他的当,尝过滋味,听他这么说,特别提高了警惕,说: “我过去不了解你。最了解你的是你自己。不要再花言巧语的了,老老实实地解决问题吧。” 徐义德大吃一惊:余静居然讲出这样的话来。他不相信是余静讲的。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向余静瞟了瞟,千真万确是出自余静的嘴。他预感到“五反”检查队进厂以后的变化,连余静也和过去不同了。他在余静身上看到杨健的影响。他对自己说:今后得小心点。他不正面回答余静的话,只是说: “余静同志的话真有道理,最了解一个人的是他自己。这说法再对也没有了,再对也没有了。”他接着哈哈奸笑了两声。 梅佐贤从外边走了进来,看见厂长办公室里的气氛很紧张,他站在门那边,没有往前走,眼光落在徐总经理的身上,想从他的表情上来判断自己该不该进去讲话。徐义德料他有事情,因为他们谈得很僵,来个梅厂长,正好做自己的帮手。 他便对梅厂长点点头: 第188页 一八八 “进来坐吧。” 余静往长咖啡色的沙发角上一靠,让出点地位给梅佐贤坐。他知趣地端了一张椅子,坐在徐义德旁边。徐义德想把刚才的事岔开,特地问梅佐贤: “有啥事体?” “有。”梅佐贤的眼光对着余静,没有说下去。 “说吧。” “工务上报告,明天花衣不够了,再不进花衣,明天要关一部分车……” 郭彩娣一听要关车,不等梅佐贤说完,便跳了起来,指着徐义德的鼻子说: “徐义德,你好厉害啊!停伙不算,又想停工!” “讲话斯文点,不要动手动脚的。” “你为啥要停工?”郭彩娣并没有给徐义德吓倒,仍然指着他的鼻子,丝毫也不放松,气呼呼地说,“你讲!” “这件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和大家一样,希望每部车子都转动。没有花衣,那是工务上的事,为啥不早进,我刚到厂里来,也没把花衣藏到家里去,怎么质问我呢?”“你是总经理,厂里的事,你不负责,要我们工人负责吗? 没有花衣,要我们工人空手纺出纱来吗?” 徐义德见郭彩娣一步不让,他的口气缓和了一些,说: “厂是我办的,我当然要负责。没有花衣,可不能怪我。这是工务上的事。为啥早不报告?我正要查……”他转过来,一本正经地对梅佐贤说,“你要工务上写份报告给我,没花衣为啥早不报告?办事太不负责了。” “是呀,我也这么说。” 郭彩娣怕徐义德往郭鹏身上一推,自己滑过去,接着说: “不管哪能,不能停工。别往工务上推,你不设法,今天可不能放你过去!” 徐义德见她直蹦直跳,指手划脚,他越是显得冷静和安详,不慌不忙地说: “不放我过去,那好,我就不过去。” 严志发懂得对徐义德这样的人发脾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他让她坐下来慢慢谈。她一屁股坐到沙发里去,身子给弹簧一震,又跳了起来。她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严志发对徐义德说: “你看过军管会开展五反运动的四项规定吗?” “看过,看过。” “徐总经理可关心政治哩。人民政府的政策法令他都要看上几遍。”梅佐贤在旁边帮腔说。 “看过了,很好。那你为啥要违反军管会的规定?今天停伙,明天停工,我看过几天就一定要停薪了。” “是呀,”余静给严志发一提醒,顿时察觉出徐义德的阴谋,涨红着脸说,“你有意三停!” “没有这回事。” 严志发逼紧一句:“那为啥停伙停工?” “这是误会。” “那你要开伙开工。” “当然要开伙开工。” “先发菜金,后进花衣。”余静紧接着说。 徐义德对余静这两句很同意:“这样安排很好。” “钱呢?”严志发问。 “没有。”徐义德把门关得紧紧的。 “你会没钱?”郭彩娣的声音又高了,“哼,鼎鼎大名的徐义德忽然一个钱也没有了,就是三岁小孩子也不相信啊。” “这是事实。” “我晓得,徐总经理真的没有钱。”梅佐贤堆下满脸的笑容说。看见严志发气呼呼的,他连忙收敛了笑容,阴沉着脸。 “事实?”严志发也有点忍不住,他大声质问。“事实,”徐义德不动声色地说,“这两天头寸紧,同业中拉不动,行庄又不放款,人民银行要押款,再借,我厂里机器脚上都要贴满了人民银行的封条了。没有钱,这是铁的事实。” “真的一点钱也没有了吗?”余静不相信徐义德哭穷。 “真的一点钱也没有,我要是骗你,余静同志,我可以对天发誓……”徐义德把希望寄托在余静身上。 “一点办法也没有吗?”余静不相信的眼光注视着徐义德。 “要是有办法早就想了,何必费这些口舌哩。如果有钱,早就拿出来了。我不是那种耍手段的人。” “徐总经理办事从来是爽爽快快的。”梅佐贤对大家说,“这一点请各位放心。” 严志发懒得听徐义德这些鬼话,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们不管你办事爽快不爽快,简单一句话,你应该遵守军管会的规定。违反规定,人民政府会依法处理的。请你好好考虑。” 徐义德料到严志发会有这一手,这几句话打中他的要害。 他连忙解释道: “这方面还要请各位帮帮敝人的忙,我绝对不是违反军管会的规定,敝人对于人民政府的政策法令从来是完全遵守的。这一次实在是太困难了,我自己要是有一点点的办法,我早就想了,绝不会麻烦诸位费这许多的时间,实在过意不去。”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把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叹了一口气,说,“要么,把这爿厂押给人民银行,拿些现款来救急。” 郭彩娣脸上露出了笑容,她高兴交涉胜利了,停伙停工问题可以解决了。她问: “真的吗?” “当着诸位的面还能说假话吗?请诸位帮帮忙,只要人民银行答应,我一定签字。” “这是你自己的事。”严志发怕徐义德将来反咬一口,说工人逼他押厂,便往徐义德身上一推,“我们设法帮你的忙。” “当然是我自己的事。”徐义德见严志发和郭彩娣都没有反对的意思,内心忍不住地高兴。这一来不但真的解决了停伙停工的问题,而且可以得到一大笔现款,不管五反运动怎么厉害,他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厂了。工会方面不帮忙,人民银行肯押款吗?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但有了这个主意,至少可以把他们搪塞过去。严志发既然不肯帮忙,只有自己动手了。他对梅佐贤说,“你快和银行联系一下……” “好的,我马上就去……” 梅佐贤迈步要出去,走到门口那儿,给余静叫住了: 第189页 一八九 “等一等。” 梅佐贤退回来,坐在椅子上,不安地瞅着余静,不知道她要说啥。他见她的眼光一个劲盯着徐义德,料想事情没有想的那么顺利,铁算盘今天也遇到了对手。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不时传来门外会计找算盘的清脆的声音。余静冷冷地问道: “你真的准备押厂吗?” “当然不是讲笑话。” “‘五反’工作队进了厂,你就要把厂押给人民银行,这是啥意思?” 余静几句话说得徐义德的面孔忍不住绯红了。他认真看了她一眼,旋即又很自然地避开,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说: “一个办厂的人当然不愿意把厂押出去,眼看着没有钱买菜,也没有钱进花衣,不得已想出这个下策,解决目前的困难。” “你看,人民银行肯吗?” “这个,很难说。工会方面帮忙说两句,也许可以……”“大家都把厂押给人民银行,‘五反’可以不必进行了。” “像沪江这样困难的厂不多……”徐义德感到现在和余静讲话比过去吃力,得好好想想,一边留神她的脸色。 “所有困难的厂都把包袱甩给人民银行?” 这一句突兀有力的话把徐义德问住了。他脸上漾开了笑纹,竭力保持着镇静: “不是这个意思。” “是啥意思?”余静逼紧一步。 “这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度过了目前的难关,让我喘口气,我还是要想办法赎回来的。” “人民银行不要呢?” 徐义德一时答不上来。他的眼光转到梅佐贤身上。梅佐贤会意地说:“事在人为,人民银行不要,私营行庄也可以活动活动,……” “哪个私营行庄?” 梅佐贤信口答道: “金懋廉的信通银行和我们有往来……” 梅佐贤发现徐总经理瞪了他一眼,他发觉提出信通银行来不好,就没说下去。 “信通银行也不要,”余静对徐义德说,“那么,今天停伙? 明天停工?” 徐义德兀自吃了一惊,想不到余静话题一转,又把问题摆在他的面前,叫他躲闪不开。大家的眼光都对着他。他毫不在乎,慢慢地说: “当然不能停伙停工。” 郭彩娣心里想:幸亏有余静在旁边,差点又要上徐义德的当了。她一直在观察徐义德的表情,见他那个不慌不忙的样子,恨不得骂他两句。她憋不住,心直口快地说: “说话少绕弯子,快发菜钱!” “刚才敝人已经说了,别的事好办,就是没有现钱。” “停伙你负责!” “我当然要负责。”徐义德对郭彩娣点点头,说,“我这爿厂能办到今天,全靠党和工会的领导。现在厂有困难,我想余静同志一定会帮忙的。好在杨部长也在厂里,只要党和工会肯想办法,一定可以度过难关的。” “你呢?”余静的眼光对着徐义德,冷静地质问他,“你这个总经理就不管吗?” “我实在无能为力!” “你无能为力?”郭彩娣气得霍地站了起来,冲着徐义德,指着他的鼻子说,“问题不解决,你今天别想跨出沪江的大门!” “我正想睡在厂里,和工人同志们一道度过难关!” 第190页 一九零 第十九章 杨健仔细听完了余静的汇报,没有表示意见,在静静深思。他所率领的“五反”工作队像是一只航行的船,刚开出去就遇到危险的暗礁,幸亏发现了,但不突破这个暗礁,船就不能继续航行了。他早就知道徐义德的为人,到了沪江纱厂,又有了深一层的了解。 郭彩娣对杨健寄托了很大的希望,以为一到杨健这里,问题马上就可以解决了。她没料到他一言不发,大概也没有啥办法。她感到屋子里的空气沉闷得很,大家都不说话,真急死人哪!她一个劲瞅着杨健。他的脸色十分安详,看郭彩娣想讲话,笑着问: “你有啥意见?” “徐义德岂有此理,我看他一心想破坏‘五反’!” “你说得对。”杨健见郭彩娣一针见血地指出徐义德的心思,便鼓励她,说,“我们让他破坏吗?” “哪能行。” “那么,让大家饿肚子?” “这也不行。” “可是没有钱买菜呀,也许过几天米也没有了。”杨健对郭彩娣说,眼光却向余静、严志发和汤阿英扫了一下,好像对他们说:听听郭彩娣的意见看。 “我就不相信徐义德没钱。要是他真的没钱,算我看错了,你们把我两只眼睛挖掉!” “事情没那么严重,用不着挖眼睛,”杨健看郭彩娣涨红着脸,真是快人快语。他喜欢她的直爽。他幽默地说了两句,有意没有说下去,使得她有点怀疑了,不知道说的对也不对。她正想问个明白,他接下去说道,“你说得对,彩娣,我同意你的看法。徐义德确实有钱,在这点上,我们看法一致。问题是怎样揭露他的阴谋。” “揭露阴谋,这个,我可没有办法。”郭彩娣皱着眉头,瞪着两只眼睛在动脑筋。半晌,她眉头开朗,脸上微微露出得意的笑意,说,“想起来了,我有个法子。” 她的话引起了严志发的兴趣: “说出来大家听听。” 严志发离开办公室,心里就一直在想怎样和徐义德斗,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来,就一直没有开口。郭彩娣对他点点头,说: “徐义德天天吃山珍海味,在厂里吃阳春面,是装给我们看的。今天晚上没菜金,他家里一定有钱,我们全体工人开到他家里去……” 余静觉得这不是个好办法。工人都到徐义德家里去,厂里的生活谁做呢?中共上海市委号召:要五反运动和生产两不误,工人不能随便离开生产岗位。凭气愤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可能使得问题复杂。她问严志发: “你看,行吗?” 严志发认真地想了想: “这也是一个办法……” “大家都到徐义德家去,厂里的生产谁管呢?”余静问严志发。 “这个,我没想到。”严志发摇摇头,觉得那不是办法。“不怪你,我也没有想到这些。”郭彩娣插上来说,“徐义德太欺负人,我才想出了这个主意。给余静同志一说,看样子,行不通。” “不是行不通,而是不能这样做。”杨健说,“市委有指示,要‘五反’生产两不误,工人不能停止生产。” “那么,就让徐义德耍死狗吗?”郭彩娣问杨健。“当然不能。”杨健看严志发在思考,便问他,“你有啥好办法吗?” 严志发沉毅的脸庞上慢慢露出了得意的神情,扬起了眉头,说: “我倒想出了一个主意,不晓得行不行,杨部长。” “你不说,我们一不是神仙,二不会神机妙算,哪能晓得行不行呢?” “你说给大家听听。”余静鼓励他说,“我们研究问题,啥意见都可以提。” “对。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杨健说,“有时我的意见也不对,经过大家一讨论,意见就比较完整、正确了。” 严志发理直气壮地说: “徐义德违反军管会的法令,有意三停,应该把他抓起来,杀杀他的威风,看他再耍不耍死狗?” “这一着再绝不过了!”郭彩娣高兴得啪啪鼓起掌来了。 汤阿英认为这也是个办法,但她看见杨健皱着眉头在聚精会神地沉思,说明问题不是这么简单。她觉得徐义德这家伙真是坏到骨髓里去了,叫你奈何他不得。她在思索,看杨健想啥办法。 大家没有言语。余静打破了沉默: “按照军管会的法令,我们随时可以逮捕徐义德。抓起来以后,怎么办?菜金还是没有,花衣也没有,徐义德更不会管了。徐义德下决心三停,你说,他没想到这一层吗?把他抓起来,正中了他的计。他一进监狱,把手一甩,啥也不管了。沪江‘五反’怎么进行呢?” “让他这样横打霸道?……”郭彩娣憋了一肚子气,急得话也讲不下去了。 “他横行霸道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杨健很有把握地说。 “徐义德给我们的颜色看……”郭彩娣愤愤不平地说。 “那我们就看吧!”杨健微笑地说。 “你受得了这个气,杨部长,我可受不了。” “现在人家要给我们颜色看看,我们怎么可以不看呢?”杨健轻松地笑着说,“当然,以后我们工人阶级也要给他颜色看看,这叫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们有办法吗?”郭彩娣的眼光一直盯着杨健,流露出有点不满的情绪。她站了起来,想一个人去找徐义德,把他问个明白。 “彩娣,别急,坐下来好好商量,”汤阿英对她按一按手,说,“当然有办法。” “我在这屋里待不住。” “你想到啥地方去?” “找徐义德算账!” 第191页 一九一 “你这个账哪能算法?”杨健想好了主意,他劝郭彩娣坐下,说,“还是我们先算算账,自己算好了,再去找徐义德不迟。” 这一回轮到郭彩娣问杨健了: “你说:哪能算法?” “徐义德从心里反对‘五反’,但他嘴上又不得不赞成。我们现在不能急躁,办事要谨慎,不然就要上他的圈套。他吃阳春面,他哭穷,当然是表演给我们看的。要是让他停伙停工,就要影响‘五反’,说不定他还会煽动部分工人和工会对立,怪‘五反’不好。” “这个道理我懂,”郭彩娣说,“我们不让他停伙停工!” “可是他不听我们的话。我们现在面临着一场严重的斗争。这个问题不解决,就别想进行‘五反’。” “是呀!”汤阿英点头同意。 “装假总是装假,徐义德不能持久的。时间对他不利。我们要想办法叫他继续开伙开工,老严,你去找梅佐贤和勇复基,他们一个是厂长,一个是会计主任,两个人都是怕事的,特别是勇复基,更是个胆小鬼,要他们两个人负责开伙。如果他们也说没钱,你就透露出去:我们准备查账。这么一来,他们态度一定会软下去。账面要是真的没有现金,可以设法向人民银行贷款。但是像沪江这样规模的大型纱厂,会忽然没有现金买菜,谁也不相信的。他们两个人一定有办法,万一没有办法也不要紧,可以分化他们内部,不至于一致对付我们。我们也要想好下一步,这是个群众问题。这是徐义德和我们斗争的第一个回合。这个问题不解决,‘五反’工作就很难展开了。我们不能要工人饿着肚子搞‘五反’。”“对,解决了这个问题,厂里才好进行‘五反’。”余静同意杨健的看法。 “全体工人不必到徐义德家里去,余静同志,你到徐义德家里去一趟。徐义德在厂里装穷,他家里却装不了穷。” “我现在就去……” “不,”杨健对余静摇摇手,说,“徐义德今天一定有布置,现在去,看不出真相来。今天一天不去,他家里以为没事了,明天突然去,可能看到一些真实情况。” “你想的真周到。”余静脸上露出钦佩的神情。“不是我想的周到,是徐义德布置的周到。他和我们斗法,布置了圈套,要我们上。我们不得不多想想。我得把厂里的情况向区委汇报,防止徐义德再耍出啥花招来。不怕他有天大的本事,我们有军管会的法令管着,必要的辰光,可以按老严的意见做,逮捕法办。” 严志发听到这里兴高采烈,眉头一扬,大声说道: “这个最省事,也最灵光。” “这是最后一着,能够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严志发的脸上恢复了平静,低声说: “那我现在去找梅佐贤、勇复基去!” “不,”郭彩娣拦住他的去路,对杨健说,口气里有些不满的情绪,“杨部长,你把工作都分配了,我做啥呢?”“你不提起,我倒忘记了。”杨健对她笑了笑,说,“你想做啥?” “你要我做啥就做啥,我不能闲着。” “倒有一件工作,就是性子不能急!急了要误事的。 ……” “啥事体,杨部长,你快说,我一定不急。……” “你看,你又急了!”严志发指着她说。 “好,不急,不急。杨部长,你慢慢说,我耐心地等着。 这,对啵?” “很好。”杨健没有说下去,有意试式她的耐心。她果真屏住气,一言不发,纹风不动地坐在板凳上。杨健看她那副严肃认真的神情,暗中忍不住要笑,便对她说,“徐义德早上吃了阳春面,中饭、晚饭一定到饭厅去吃。你和汤阿英坐在他附近吃,看他还有啥花招。你们要仔细观察他,不动声色,不要让他发觉你们在注意他。他耍啥花招,你们不要理他,赶快回来给我报告就行了。你的行动要听汤阿英的指挥,她比你沉着冷静,看问题也比你全面周到。” “我以为是多么困难的事体,原来是这个,那容易。” “不容易,性急要误事的。” “杨部长,你放心好了,一定误不了事。”郭彩娣充满信心地拍拍胸脯。 “这回该让我走了吧?”严志发站了起来。 郭彩娣让开路,弯着腰,对严志发说: “不送,不送!” 第192页 一九二 第二十章 徐义德利用大家都到饭厅吃晚饭的时候,把梅佐贤叫进了办公室。梅佐贤忐忑不安,不知道总经理要谈啥。严志发今天给他谈话的内容估计总经理不会知道,那为啥突然找他来呢?他摆出若无其事的神情,坐在长沙发上,等候总经理的吩咐。除义德亲自把门关好,紧靠着梅佐贤坐下,亲热地小声对他说: “佐贤,我现在一切全靠你了……” 梅佐贤听了这话心头一愣,对自己说:总经理知道严志发来找过他吗?总经理知道他和严志发谈啥吗?他竭力保持着镇静,微笑地对徐义德说: “我的一切都是总经理的。你的事情也就是我的事情。我能有今日,全靠总经理的提携。现在正是报答总经理的辰光,你有啥事体,吩咐好了,赴汤蹈火,我梅佐贤决不推辞。” “事体还没那么严重……” 梅佐贤听了这句话心里稍为轻松一些,仔细听徐义德往下说: “我今天准备不回家了……” “不回家?为啥?” “杨部长带了‘五反’工作队进厂检查,今天停伙,明天停工。你说,那位杨部长会放过我吗?” “总经理估计的正确。”他又怀疑严志发来看过徐义德了。 “我想,他们可能不让我回家。我不如主动不回家。根据军管会颁布的法令,三停是违法的。现在印把子捏在人家手里,人家要立啥法,就立啥法,我们做生意买卖的人有啥办法呢?共产党根据法令,随时可以逮捕我。也好,我就在厂里等共产党来抓,把我关进提篮桥,好得很,用不着担心五反不五反了。” “会有这样的事吗?”梅佐贤感到事情严重,万一总经理给抓进去,那么,沪江纱厂的全副担子都压在他的肩胛上了!他没有这个膂力,也没有这个胆量。这么一来,倒真要给总经理想想办法了。只要有总经理在,天塌下来,有总经理顶着。他即使有点责任,也不怎么严重。他安慰徐义德,说: “总经理,不会的。” “共产党说到哪里,做到哪里,——他们啥事体做不出来?不过,倒希望他们把我抓起来,我就好避开‘五反’了。请你今天到我家里去一趟,叫她们放心,我今天住在厂里,明天也可能不回去。” “我一定给总经理办到。”梅佐贤同情地看着徐义德,表示愿意和他共患难,说,“我也住在厂里。” “为啥?” “陪总经理。”他的声音有点呜咽。 “谢谢你的好意。”徐义德感激地点点头,觉得梅佐贤究竟是厂长,在紧要关头没有忘记他。在注视梅佐贤穿着一身深蓝咔叽布的人民装,长方型脸庞上那两个酒窝好像为他隐藏着忧虑,感觉梅佐贤比过去更可爱了。现在他更需要梅佐贤这样的人。他说:“你不要住在厂里。厂里,有我顶着。你每天照样回家,好在外边探听探听风声,和我家里联系,省得叫她们待在家里担心受吓。” “我白天可以出去给你办事,晚上在厂里陪你。” “不。不能够让共产党把我们一网打尽。我要是出了啥事体,守仁年纪还青,办厂、维持这份企业,全要拜托你了,佐贤。”徐义德说到这里很激动,声音十分低沉。 “我,我……”梅佐贤认为自己是厂长,也有义务留在厂里,但是总经理那么恳切,要是自己坚持,反而显得自己推卸责任了。他只好说:“我听总经理的吩咐,总经理要我做啥,我就做啥……” “很好,以后完全靠你了。”徐义德说到这里,把头低了下去。 梅佐贤见总经理对他那么信任,想起和严志发谈话的情形,不禁感到内疚,脸上热辣辣的了。他坐在那里,想原原本本地告诉总经理,又怕总经理怀疑自己;不讲呢,心里又不安。他吞吞吐吐地说: “总经理,严志发今天找了我……” “他找你?”徐义德警惕地抬起头来,两只眼睛注视着他。 梅佐贤一看到那眼光,他就有点心虚、徐义德炯炯的眼光仿佛可洞察一切,啥细微的事物也瞒不过他的视线。梅佐贤慢慢地说: “唔,他要我负责继续开伙,维持生产……” “你哪能讲?”徐义德每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了,全身的血液好像一下子都循环到他的脸上了。他涨红着脸,急切地想知道下文。因为他对付杨部长和“五反”工作队,主要靠这一着。这一着万一突破,五反运动不可避免地要在全厂展开了。 “我说总经理在厂里,你们可以找他去交涉……” 徐义德脸上的皮肤松弛了,换了一口气,赞扬地说: “你回答得对。他们有本事,找我徐义德好了。就是杨部长亲自出马、我也不在乎。没钱就是没钱。我没有点石成金的法术。别逼人太甚,顶多我把厂献给政府,省得我担这份心事!” “他们当然不是总经理的对手。” “严志发要来找我吗?” “不,他不肯找你,硬要我和勇复基负责……” 徐义德打断他的话,插上来问: “你说啥?” “他硬要我和勇复基负责……” “勇复基?”徐义德咬着下嘴唇,气愤地说,“他们想的真绝,啥人不好找,要找勇复基!” “他还要我们保证明天不停伙不停工!” “你保证了吗?” 第193页 一九三 梅佐贤给总经理突如其来的一问,没有想好怎么说法,当时愣得说不出话来。徐义德感到事体有点不妙,逼紧了梅佐贤也许不敢说真话了。他放慢了语调,轻轻地说: “保证了也没有关系。” 梅佐贤从总经理的口吻里,了解总经理并不知道严志发找了他,当然更不晓得他们谈了啥。他心里有了底,情绪稳定一些,便笑了笑,说: “我哪能保证?我一口回绝了他。” “你做得对!”徐义德靠到沙发背上,悠闲地跷起二郎腿来,穿着黑乌乌皮鞋的右脚左右摆动着。 “他还缠着勇复基不放……” “啊!”徐义德的脚停止了摆动,把腿放下,问,“他怎么说?” “他,”梅佐贤想到勇复基是他手下的人,如果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他这个做厂长的也有一份责任,便说,“他见我口气很硬,就没吭气。严志发再三要他想办法,他说这一阵厂里银根确实紧,头寸不够,他是小职员,没有办法想。严志发还要他动动脑筋,他往我身上推,要厂长出点子。他能办到的,一定办。” “想不到勇复基的本事也不小。”徐义德心中深深感到每月给勇复基那点暗贴,是完完全全值得的。杨部长真是无孔不入,连勇复其这边也想去动摇,幸亏勇复基应付的好,不然坏了他的事,那就很难收拾了。 “我在旁边相帮他,递眼色给他看,暗示他有啥事让我负责……” “怪不得他的胆子这么壮哩!” “这全靠总经理的栽培,从前他可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啊!” “你也有一份功劳!” “多承总经理的夸奖。”梅佐贤想起严志发的话,试探地说,“你看,停伙停工下去,行吗?” “这个……”徐义德想了半晌,反问道:“为啥不行?” “停伙停工,工人闹起事来,怎么办?” “闹事正好,‘五反’就没法进行了。” 梅佐贤看这一点没打动徐义德,改口说: “停伙停工,大家都没饭吃,高级职员和工程技术人员会有意见,还有总经理……” “你怕我们饿肚子吗?这没关系,我们可以准备点干粮。” “我们当然没有问题。”梅佐贤说,“我担心怕坚持不下去。” “为啥?” “万一杨部长要查账,账面上是有现金的……” “你说啥?”徐义德打断他的话,问。 “我说,万一杨部长要查账……” “查账?”徐义德脸上的肌肉顿时绷紧了,说,“杨部长提了吗?” “杨部长没有提,从严志发的口气里听出来,好像已经想到这一层了。” “哦!”徐义德半晌没有做声,等了一会儿,说,“查账也不怕,要勇复基想办法明天把现金支付出去。我们能停伙多久就停伙多久!” “那当然。” “你要稳住勇复基。”徐义德的二郎腿又跷了起来,他看到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通向大门的路上的电灯已经亮了,便说,“时候不早了,你快上我家去一趟……” “今天你睡在啥地方呢?” “就在这里!”徐义德指着空荡荡的办公室说。 “你给我送张行军床来?” “也好。要是没有现成的行军床,千万别去买,我在长沙发上也好过一夜。” “有现成的,一会叫他们送来。” 梅佐贤走出了厂长办公室,严志发的话有力地在他耳际萦绕。他在严志发面前答应下来,明天一定想办法继续开伙、开工,今天晚上日子好过,明天白天难熬。这话不能告诉徐义德,幸好勇复基不清楚个中底细,徐义德就是找到勇复基,他也说不出啥名堂来。但自己夹在徐义德和杨部长之间,这个夹心饼干的日子可不好受啊!不开伙开工,杨部长那边交代不过去;不停伙停工,徐义德这边不答应。他深深叹息了一声,低着头,喃喃地说:这本是徐义德的事,为啥推来推去推到我的头上来呢?他想起刚才徐义德的口气松了些,明天杨部长要是真的派人查账,逼得徐义德非让步不可,让他们面对面去斗,他就可以跳出夹心饼干的处境了。 他回过头去,向办公室望了一眼:里面的电灯亮了,门轻轻地给关上了。 徐义德走到窗口,把天蓝色的窗帷拉起,旁边留下一些空隙,这样,外边的人看不清屋里的动静,他在屋里却可以清清楚楚看见窗外的一切。梅佐贤在楼下待了一会,交代了几件事,跨出总办公室的大门,在通向大门的煤渣路上踽踽地走着。他今天没有坐那辆黑色小奥斯汀汽车回去。汽车停在他家的车房里。“五反”工作队进了厂,不是坐汽车的辰光,生活应该朴素点。徐义德的眼光一直把梅佐贤送到大门那边,见他顺利走出大门,没有遇到一丝的阻碍,他完全放心了。 徐义德反剪着两手,从窗口走了回来。他走到墙那头,又走回窗口:看到日班工人已经吃过晚饭换了衣服慢慢回家去了。夜班工人断断续续地从门外走进来。他见到那些精神抖擞的工人,要是在从前,心头马上涌起喜悦,做了一班之后,许许多多的棉花就变成无数的棉纱了。可是今天晚上啊,心里充满了无名的仇恨! “你们都来吧,来吧,反正把我这爿厂糟蹋完了就称心如意了。你们在厂里生产的蛮好,要搞啥五反、五毒,五毒?这算啥毒?多少年来,哪一家工厂不是这样做的?我徐义德还算是好的哩,哼,别的厂,你们去看看,比沪江厉害的多啊!别说中国,外国可更厉害。美国那些资本家,哪一家厂不是一年赚很多美金,有的赚上十亿八亿也不稀奇!政府官员都听资本家的话,这多么好哩!不像中国,做个资本家一点也不威风,赚了一点钱,政府就眼红了,要三反五反,一定要反得个净光才甘心!好吧,爱怎么反就怎么反,就是锅里这些面,煮干了拉倒!你们来得很好,都来吧,呸!看你们明天能开工!” 他轻蔑地对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得意地走回来。他有意叫梅佐贤不进花衣,像是在厂里埋了个定时炸弹。这个炸弹明天就要爆炸。没有花衣,所有的车子都得关上。工人进饭厅没有饭吃,不怕杨部长有天大的本事,看他怎么领导“五反”?他仿佛已经看到明天厂里发生的事,脸上浮着胜利的微笑。 他在室内踱着方步,计算梅佐贤离厂的时间,现在大概已经见到他家里三位太太,只要家里那道防线不被突破,他料到杨部长对自己是没啥办法的。他脸上显得十分安详,想起在家里安排的后事,他的眼光自然而然地向右边墙上望了一下,但立刻警惕地把眼光收回,怕给啥人发觉似的。他匆匆走到门口,向门外一看: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每一张办公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人们下班回家去了。电灯的光亮很弱,照得办公室显得静幽幽的。他缩回头来,轻轻把门关好。他的眼光这才毫无顾忌地盯着右边雪白的墙壁。他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在墙跟前,像是忽然给人发现自己的秘密,慌忙两手下垂,一言不发,脸孔如同雕塑的石像一样,毫无表情。半晌,他的眼光从墙壁移开,向室内扫射了一番:整个办公室除了他以外,一个人也没有。他于是举起手来,向墙壁轻轻敲了一下,用耳朵贴墙仔细听听。接着在墙的另一个地方又敲了敲,凝神地用耳朵去听。这次脸上堆满了笑容。他点点头,仓皇地退了回来,倒走了三两步,又走到墙跟前,认真地望了又望,不放心地再敲了一下,才满意地退了回来,坐在长沙发上,眼光却还斜视着右边的雪白的墙。…… 汤阿英和郭彩娣到饭厅里去等徐义德,第一批吃饭的人走了,第二批吃饭的人也吃完陆陆续续走去,可是不见徐义德的影子。饭厅里闹哄哄的人声逐渐消逝了,现在只听见洗碗洗箸子的响声。桌子上空荡荡的,吃饭的人留下没有几个了。汤阿英心里想:难道徐义德回家去了吗?她到饭厅来以前,他还在厂长办公室呀!难道徐义德不在饭厅里吃饭了吗? 中午却在饭厅里吃的啊!徐义德又有啥花招吗? 郭彩娣的眼光在整个饭厅搜索,找不到徐义德,她笃笃地走到饭厅门口,慌慌张张赶回来,对着汤阿英展开两只手,神情紧张,小声焦急地说: “糟糕,徐义德溜走了!” “你看见他走的吗?”汤阿英以为郭彩娣刚才在饭厅大门外边发现徐义德溜走了。 “我没看见。” 第194页 一九四 “哪能晓得的?” “饭厅里没有,那还不是溜走了!” “也许他又要了一碗阳春面去吃哩!”汤阿英估计徐义德不会溜走,张小拴领导的纠察组从厂的大门到各个车间都布置了人,徐义德一溜走马上就会发觉的。她低声对郭彩娣说,“他可能还待在厂长办公室,我们去看看。” 她们上了楼。厂长办公室的门紧紧关着,里面的电灯却开着。汤阿英好奇地轻轻走过去,侧着耳朵去听:没有人声,但是一种悠然自得的脚步声时不时传出来。她哈着腰,从钥匙孔里向里面窥视,屏住呼吸,两只眼睛炯炯发光,看出了神。她看见徐义德从右边墙跟前走过来,举手轻轻向墙壁敲了一下,用耳朵贴墙仔细听听,仓皇地退了回来,倒走了三两步……汤阿英悄悄地把郭彩娣拉过去,指着钥匙孔要郭彩娣看。郭彩娣睁大两只眼睛细心地向里面看,她的脖子红了,那一股红潮一直涨到脸上,心也急剧地噗咚噗咚地激烈地跳动,看到刚才汤阿英所看到的一样的情形,马上转过身来,诧异地低声问汤阿英: “啥事体呀?” 汤阿英指着她的嘴,摇摇手,她懂得是叫她不要啧声。她伸了一下红腻腻的舌,蹑着脚尖,轻轻走到汤阿英身边,附着汤阿英的耳朵说: “徐义德搞的啥鬼把戏?” “小声点点!”汤阿英把她拉到靠墙的写字台那边,轻轻地说,“墙里可能有物事……” “有物事?”郭彩娣兀自吃了一惊,圆睁着两只眼睛,焦急地说,“我们冲进去,当面问他!” “他不会讲的。” “我们把墙挖开!”郭彩娣拉着汤阿英的手,想朝厂长办公室的门那边走去。 “你又性急了,忘记杨部长怎么对你说的吗?” 郭彩娣顿时想起临走时杨部长的吩咐,她稍为冷静了一些,慢慢说: “好,我听你的。” “现在别惊动他,”汤阿英沉着地说,“我们马上回去,向杨部长报告,请杨部长决定,想好了再动手。” “对!” 郭彩娣慌慌张张退回来,和汤阿英一同悄悄下了楼,一出了总办公室的大门,她们两个飞也似的跑到杨健的办公室去了。 杨健和余静正在听严志发的汇报,郭彩娣抢先一头闯进去,见了杨健劈口就说: “杨部长,告诉你一件怪事……” 杨健看见汤阿英也走了进来,他不慌不忙,让郭彩娣她们坐下,对她们说: “老严快谈完了,等他谈完了,就听你们的,好啵?” “好的。”汤阿英坐了下去。 “老严,你快说。”郭彩娣站着等,有点不耐烦。 严志发汇报完了和梅佐贤、勇复基谈话的情况,最后说道: “梅佐贤在我面前表示:他一定想办法维持生产,继续开伙,看上去,问题快解决了。” “不,现在还不能乐观。梅佐贤这种人,是西瓜装在油篓里——又圆又滑!” “他说话不算数吗?”严志发感到有点奇怪。 “对这些人的话要仔细听。他不是说一定想办法吗?他可以想出办法来,也可以说想是想了,还是没办法。” “那我马上去找他,把话说死,叫他一定要想出办法来。 否则,不答应。”严志发心里很气愤。 “用不着了,看他明天哪能办,再说。”杨健转过脸来,对汤阿英和郭彩娣说,“现在该听你们的了,什么怪事?是人咬了狗吗?” 杨健最后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郭彩娣站在杨健旁边,笑弯了腰。她两只手按着腹部,说: “杨部长,你真会开玩笑,把我肚子都笑痛了。我只听说狗咬人,没听说过人咬狗。” “狗咬人就不是怪事了。”杨健微微笑了笑,说,“那么,你的怪事是啥?” 郭彩娣把她刚才在钥匙孔里看到的一切详详细细叙述了一番,然后反问道: “杨部长,你说怪不怪?” “你有啥补充?”杨健望着汤阿英。 “情况就是这样,没啥补充的。” 杨健深深陷入沉思里去了。从郭彩娣刚才的叙述里,他想起在山东参加土改时候地主的一些情形,同时,他又想起最近别的厂里资本家的一些活动。他感到“五反”检查队在沪江纱厂任务的沉重,如果不提高警惕,说不定要出大乱子。敲墙壁一定有蹊跷,里面不是藏了武器,一定藏了金银财宝,也许是个假墙,里面有个另外的世界?窝藏了啥?他越想,越发觉得这个墙壁很危险,必须立刻打破这个谜。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大家,说: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征候。墙壁里肯定藏了东西,也许是武器,也许是金银财宝,也可能还有其他东西。徐义德这个人不简单。我们应该做最坏的打算,不能麻痹大意。” “我也猜想墙里一定有物事,可是没有杨部长想的这么仔细。”汤阿英说。 余静和严志发都同意杨健和汤阿英的看法。郭彩娣起初没有想到这么严重,给杨健一说,脸上气得铁青,破口骂道: “徐义德这人狼心狗肺,干脆把他抓起来,省得让他搞鬼!” “没有证据,怎么好随便抓人?”汤阿英反问郭彩娣。“他违反军管会法令,三停有了两停,为啥不能抓他?”严志发赞成郭彩娣的意见。 余静觉得情况越来越严重,她也认为应该先下手: “迟了怕误事。杨部长,你看要不要马上报告区委,还是抓起来好,别出乱子。” “现在要抓,当然也可以。让徐义德这个狡猾的狐狸再表演一下他的丑态,证据更多,那时抓他也不迟。刚才我谈的只是几种可能,究竟哪一种可能性大,目前还很难说。现在报告区委要抓人,区委要是问这方面的证据呢?我们哪能回答?抓人是大事,不能鲁莽。” “万一出了乱子,哪能办法?”余静有点担心了。 “是呀,杨部长。不抓他,传询一下该可以吧?”严志发不放弃他的意见。 “对,传询一下,我去把他叫来!” 郭彩娣越想刚才徐义德的一举一动越觉得可怕,仿佛那个办公室随时可以爆炸似的。她赞成传询,便想去叫徐义德,见杨健没有吭气,便站在那里木愣愣的盯着杨健。杨健听余静和严志发议论,他没吭声,心里在打主意。他想了又想,说: “我们现在到徐义德那里去!……” “对,现在就去!”郭彩娣感到有点突然。 第195页 一九五 “你别急,杨部长的话还没有讲完哩。”汤阿英拉住郭彩娣,凝神听杨健说。 “现在就要去。”杨健对大家说,“过了今天晚上,可能发生变化。” “变化?”郭彩娣惊诧地问。 “今天夜里他可能把墙里的东西挖走。” “那我们走吧。”余静站了起来。 “不忙,等一会。”杨健也站了起来,但是没走。他把汤阿英拉到面前,附着她的耳朵低声说了一阵,生怕给门外啥人听见似的。汤阿英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杨健和余静她们走进厂长办公室,徐义德暗暗吃了一惊,以为梅佐贤出了事,可是自己分明看见梅佐贤顺利走出了厂,该不会出岔子。那么,要逼他保证明天继续开伙维持生产吗?不然,为啥这么晚了,杨部长亲自出马呢?在梅佐贤和勇复基那里没有突破,休想在徐义德这里找到一丝进攻的空隙。他显得十分镇定,把杨健他们迎进了屋,一边让坐,一边不胜钦佩地说道: “杨部长真了不起,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实在太辛苦了。” 杨健坐在沙发上,直摇头: “不。做这点工作,算不了啥,我们的工作也没有做好……” “杨部长,你做的工作很好,自从你到了我们厂里,厂里都有了新气象,个个生气勃勃,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可是明天饭厅开不了伙,车间里要关车,……” 徐义德料到杨健要谈到这个问题,马上皱起眉头,深思地说: “我正在愁这桩事体哩,无论如何不能停伙停工。今天白天,我和余静同志谈过。我这爿厂能办到今天,全靠党和工会的领导。现在厂有困难,正好杨部长也在厂里,只要党和工会肯想办法,一定可以度过难关的。” “那么,你准备袖手旁观吗?” 杨健简单一句话把徐义德问的一时答不上话来。他愣了一下,立刻顺口答道: “我当然也要想办法。” “你想啥办法?”郭彩娣忍不住劈口问道。 “我要梅厂长和私营行庄商量商量,能不能把我这爿厂押点款……” “你是不是还打算把厂卖掉?” “这,这,”徐义德感到杨健这句话的分量很重,连他心里想的事杨健也了解,对杨健这样的人讲话不能马马虎虎。他否认道:“绝没有这个事,绝没有这个事。” “除了押款没有别的办法吗?” “我挖空心思,实在想不出啥办法来。” “银行里一点存款没有吗?” “真的没有。” “手里一点现钱也没有吗?” “实在没有。” “人家欠沪江的款子收不回来吗?” “要能收回来,早就想办法了。” “黄金,外钞有没有呢?” “这,”徐义德心头一愣,但马上沉着地接着说,“早就没有了,过去,倒是有一些。” “你自己一点现款也没有吗?” “唉,每家有本难念的经。”徐义德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叹息地说,“别人总以为我们徐家是殷实富户,实在是天晓得。一个钱逼死英雄汉。说没钱,可真是一个钱也没有。” “像你这样的总经理,厂里连买菜的钱也没有?” “可不是,说出去,谁也不相信。最近银根紧,月底轧了一些头寸付到期的支票。要是在平时,也不至于把我逼成这副狼狈相。老实说,这事传出去,我徐义德脸上也不光彩。” 杨健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没有说下去,注视着徐义德。徐义德刚才应付杨健,没有注意汤阿英她们。现在杨健没有说话,他发觉汤阿英靠着右边的墙站着,两只手反剪着。他心头有点纳闷,她为啥站在那边?他不动声色地说: “尽顾谈话了,也没招呼你们。来,大家坐下,喝点茶……” 他指着沙发前面的长方矮几上的茶望着汤阿英。汤阿英站在那里,在背后用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墙,没有发现啥,但又舍不得离开。她移动了一步,又敲了敲墙,也没有发现啥。她心里有点奇怪了:徐义德为啥敲了墙那么得意呢?难道自己眼花,看错了吗?不,她和郭彩娣亲眼看见,一点也没有错。她站在那里,脊背靠着墙,稳稳不动,摇摇头,对徐义德说: “我不渴。” “那么,请坐下。”徐义德指着一张空着的皮沙发说。 “我们不坐。”郭彩娣代汤阿英回答。她站在汤阿英的左前方,有意挡着徐义德的视线。 “站着,怪累的。”徐义德看汤阿英又机警地靠墙移动了一下,他心里有点发慌,但表面上一点痕迹也没有露出来,说,“坐下来,歇一歇。” “我们在车间里站惯了,”汤阿英仍然靠墙站着,说,“不用歇。” “你……” 徐义德还想说下去,杨健插上来说: “主随客便,汤阿英喜欢站着,就随她去吧。” 徐义德哈哈大笑一声,那笑声仿佛震动了整个屋子。笑声消逝了,他说: “杨部长说得好,主随客便,那么,你就站着吧。” 汤阿英的右手的食指在背后又敲了两下,这次让徐义德发觉了。他的脸色有点红里发白,但装着若无其事的神情,质问她: “你为啥敲墙?” “为啥不能敲?” “好好的墙,敲坏了,算谁的?” “墙还会敲坏吗?”汤阿英继续在敲。 第196页 一九六 “心里没鬼,就不怕人敲墙!”郭彩娣瞪了徐义德一眼。 徐义德没法阻止她,又怕露出内心的恐慌,便镇静地说:“那你就尽量的敲吧。”他转过脸来,向杨健进攻,“现在厂里的事全靠党和工会的领导了。杨部长,你是不是可以给我想点办法?” 杨健心里想:徐义德简直在和他开玩笑。鼎鼎大名的徐义德,上海有名的铁算盘,办厂的老手,忽然发不出菜金,进不了花衣,谁能相信?他自己有办法不想,反而推在党和工会的头上,这不是欺人太甚?杨健本想当面戳穿,可是察觉他对汤阿英敲墙眼色有点慌张,肯定墙里有问题,权且顺着他扯一下,好让汤阿英和郭彩娣她们方便行事。他语义双关地说: “可以想点办法。” “杨部长今天晚上来,就是给你想办法来的。”余静说。“那太感谢杨部长了。”徐义德转过来对余静说,“过去余静同志给我们厂里很多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他说完了话,暗暗觑了汤阿英一眼,见她站在那儿稳稳不动,生怕给人们发觉,马上很快收回眼光,向杨健点点头,表示对他衷心的感谢。杨健反问他: “你要我哪能帮忙呢?” “这个,”徐义德想直截了当请杨健给他向人民银行贷款,但已经碰过钉子,再谈,不一定有效,可是自己又不死这条心,因为真能办到的话,那就太好了。他转弯抹角地说道,“杨部长肯帮忙,办法太多了。你是区委的领导同志,你在区里说一句话,哪个不听你的?市里你的熟人又多,不管是党的方面和政府方面,也不管是银行界和工商界,你都是朋友。 只要杨部长肯出面,一定十拿九稳。” “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杨健很严肃地说,“你谈得具体点,要是能办到,可以帮忙。” “具体点?”徐义德这一着没有成功,不得不直接说出来,“银行方面要是肯帮忙,事情就好办了。” “你说得对。”杨健想起早一会余静汇报的内容,说,“信通银行金懋廉经理不是同你很熟吗?” “有点交情。” “你向他商量商量,一定成功。可见得最有办法的还是你……” “我?” “唔。” “我要是有办法,早就想了。” “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是呀!”徐义德认真地说,“杨部长,你不相信,我可以向你发誓……” “我对发誓没有兴趣,主要看行动。” “咦!” 汤阿英忽然大叫一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杨健撇下徐义德,急着问她: “发生了啥事体?” “杨部长,快来,”汤阿英向杨健招手,等杨健不慌不忙走过去,她用手敲墙,说“你听!” 杨健曲着背,侧着耳朵,仔细在听:墙里面发出啌啌的声音。他问徐义德: “这是怎么回事?” 徐义德脸色铁青,但是勉强保持着镇静,有意把话岔开: “这些房子建造的质量不好,偷工减料。杨部长,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向金懋廉贷款?现在向私营行庄贷款,他们可能也要征求党和工会方面的意见。如果你同意,我可以试试……” 杨健没有答腔,他自己用手对着汤阿英指的地方又敲了敲,里面啌啌的声音说明墙壁是假的。杨健征求徐义德的意见,是不是打开了来看看。徐义德硬着头皮说: “当然要打开来看看……” 严志发出去找了人来,他相帮着打开墙壁,里面果然是空的,再挖下去,那儿端端的放着一个长方形的白铁盒子。郭彩娣眼明手快,首先发现那盒子,马上伸手进去把它抱了出来,放在沙发前面的长方形的矮桌子上。她打开一看,里面闪着耀眼的黄嫩嫩的金光,很整齐地排列着十根金条。她把它拿出来,里面还有十条,每层十条,齐臻臻的一百根金条。墙里面另外一个白铁盒子,也整整齐齐装了一百根金条。郭彩娣脸气得发青,指着金条问徐义德: “这是啥?”因为太气愤,她激动得讲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沪江纱厂建造那年,徐义德埋藏下了这二千两黄金,他是准备万一自己经营失败宣告破产,最后还能够保存这二千两黄金,作为自己东山再起的资本。早几天他预感到自己会有突然不幸的下场,在家里安排后事的辰光,曾私下把藏在办公室右边墙壁里的二百根条子许给林宛芝。他很奇怪: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为啥让汤阿英发觉呢?面对着这二百根条子,徐义德陷入狼狈不堪的境地里:不承认吧,这是自己的金子,而且是二千两啊;承认吧,那就完全证实他刚才那一番话是欺人之谈。 杨健见徐义德尴尬地望着金子不言语,问道: “这金子是不是你的?” 徐义德立即皱起眉头,慢慢思索地说: “让我仔细想想看,”他用右手肥肥的食指和中指不断地敲着自己右边的太阳穴,好像在唤回久远了的记忆。过了半晌,他的眉头开朗,恍然大悟一般,说,“记起来了,你看我这个人多糊涂,还是盖厂那年放进去的。这是一位阴阳先生教我的,说是墙下埋黄金,前途日日新。我居然会把它忘得干干净净。幸亏汤阿英郭彩娣帮助,否则忘记了多可惜。谢谢你们。” “你这样聪明的人会忘记,我才不相信呢。”汤阿英望了徐义德一眼,说,“你不是讲黄金外钞也没有吗?” “这个,这个……”徐义德不知怎么说才好。 余静对徐义德说: “这金子是你的,可以由你支配。你要保证按时开伙,不准停车。” 徐义德拍拍自己的胸脯,说: “这没有问题。” “不要再说没有钱了。”杨健幽默地说,“我晓得你一定有办法的。” 徐义德忸怩地说:“过去的事别提了,杨部长。” 郭彩娣跟在余静和杨健后面跨出了厂长办公室,她回过头去轻蔑地对徐义德狠狠地盯了一眼。 第197页 一九七 第二十一章 夜班已经开车,做日班的张小玲、汤阿英她们都还没有走。“五反”检查队进了沪江纱厂以后,车间里工人的情绪沸腾了。下了班,谁也不愿意走,都想在厂里做点工作。张小玲她们不怕机器嘈杂的声音,在细纱间的小阁楼上热火朝天地谈论着。陶阿毛在细纱间检查过车子,没有走,也夹在当中听大家议长论短。 董素娟的两只手按着郭彩娣的肩膀直摇,一边对着她的耳朵叫道: “你说呀,那二千两金子哪能发现的啊。” “做做好事,别再摇了。再摇,要把我的骨头摇酥了,就不好上工了呀。”郭彩娣歪过脸去望着董素娟,说,“小鬼头,你越是摇,我偏不讲给你听。” 董素娟的两只手放下来,硬功不行,她只好用软功了。她双手合十,对着郭彩娣作了一个揖,用祈求的声音说道:“好姐姐,我不摇你的肩膀了。你快点讲给我们听听吧。” 郭彩娣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软功。你软,她就硬不下心肠了。她看董素娟那副可怜相,忍不住笑了,说: “讲就讲,作啥揖呀!” “佛答应了,”管秀芬说,“小鬼头,别再拜啦。” “你这张嘴啥辰光才饶人?”郭彩娣望了管秀芬一下。 管秀芬说:“你这张嘴也不推扳。” 汤阿英站在管秀芬旁边很兴奋地望着郭彩娣。见郭彩娣卖关子不肯说,怕管秀芬和郭彩娣顶嘴会岔过这件大事,便催促郭彩娣道: “谈正经的吧,彩娣,你说吧。” “你再不说,我们就让阿英姐说了。”管秀芬急于想了解这个惊人的消息。 “从何谈起呢,”郭彩娣不再拖延,把鬓角上披下来的黑乌乌的头发往耳朵后面一拢,想了想,认真回忆当时的情景。想着想着,她就站了起来,学徐义德坐在沙发里的派头和讲话的腔调。大伙把她包围起来。她在当中边说边讲,就像演戏似的。 董素娟听得笑弯了腰,对郭彩娣说: “做做好事,等一等再讲,……” 郭彩娣停下来,笑着说: “一会求我讲,一会又求我不讲。要我不讲,我就再也不讲了。” “不是的,”董素娟慢慢伸直了腰,喘了一口气说,“你讲的把我肚子笑痛了。我是求你等等再讲,叫我喘口气,我怕拉下一句半句的。” “小鬼头,别再闹了,”管秀芬拉着董素娟浅蓝布上衣的摆说,“你让彩娣讲完吧。” 郭彩娣慢慢讲下去,最后谈到二千两金子处理的问题。陶阿毛暗自吃了一惊,站在旁边,故意挑起问题,梦想瓦解大家对徐义德斗争的意志。他信口说,徐义德办这个厂,养活了二千多工人;现在工人这样对付他,他会不会报复?张小玲顿时发现他的看法错误,但是并不即刻批驳他,抓住这个机会,要大伙儿谈谈究竟是徐义德养活了工人,还是工人养活了徐义德,这样可以提高大家的认识。 董素娟听了郭彩娣绘影绘声的报告,她很愤怒。但陶阿毛提出那问题,她的愤怒情绪有点消逝,思索陶阿毛提的问题,不解地问他:“徐义德怎么养活了工人?” “徐义德拿出钱来办工厂,他雇工人,每个号头发工资。我们拿工资去买柴买米,不是他养活我们吗?”陶阿毛振振有辞地说,心里想当然是徐义德养活工人,这还有疑问吗? “他养活我们?我不信。”郭彩娣不同意他的看法,想了想,说,“徐义德整天坐着不动,连车间里也不来看看。有些工人还不晓得徐义德是高个子还是矮个子,只听说是个大块头,可没见过面。他不劳动,我们厂里赚的钱都上了他的腰包,这是准养活谁?” 管秀芬听得大家说的仿佛都有道理。她不知道哪个道理对。她说: “这么讲,我们养活了徐义德,徐义德也养活了我们,谁的意见对?”她冲着张小玲的耳根子说的,问她的意见。 张小玲有意不立即表示自己的看法,对大家说:“不好讲互相养活,总有一个为主的。究竟谁养活谁呢?” 汤阿英说: “我认为是我们工人养活了徐义德。我们在厂里劳动,流血流汗,徐义德在家里享福,吃喝玩乐;徐义德坐汽车,我们走路;徐义德住洋房子,我们住草棚棚;徐义德吃大菜,我们吃咸菜;徐义德有三个老婆,我们工人有的连一个老婆也没有;徐义德的钱花不完,把二千两黄金埋在墙壁里,我们工人没钱花。为啥这样?还不是徐义德靠我们劳动,靠我们流血流汗,赚来了钱,让他剥削去,让他享福去,不是我们养活了他吗?” 陶阿毛慌忙退了一步,装出不解的神情,改口说: “我也这么想,但是我听人家说,工人劳动,徐义德给我们的工资,也不能说他没养活工人。” 董素娟听陶阿毛这么一说,有点迷惑不解了:对呀,徐义德每个号头发工资,虽说我们劳动,可是领了工资呀,这个问题怎么解释呢?郭彩娣不同意陶阿毛的说法,徐义德整天不劳动,尽享福,怎么能说他养活工人呢?工资,每个号头倒是拿的,陶阿毛这个歪道理她不赞成,一时自己又提不出有力的反驳的理由。她心里很急,盼望张小玲给大家说说清楚,她的焦急的眼光对着张小玲,那眼光仿佛对张小玲说:你懂的道理多,快点给大家说吧。张小玲还是不说,可把她急坏了。半晌,张小玲提出了问题: “我们工人一个号头拿多少工钿?” 汤阿英立刻想起解放前的工人贫困的生活,她说: “解放前,一个号头发的工资,顶多只能买三斗黄糙米;钞票不值钱,物价天天涨,买迟了,一斗黄糙米也买不到。” 郭彩娣接上去说: “那辰光,钞票不能搁在屋里过夜,一过夜,迟了几天去买,真的一斗黄糙米也买不到,有时只能买到一块肥皂,一刀草纸,一个号头的工资,别说家里人了,就连自己也养不活呀!” 张小玲点点头,同意汤阿英和郭彩娣的说法,她问道: “我们一天给资本家做多少生活呢?” “八小时。”董素娟应声说道。 第198页 一九八 “那是现在,”管秀芬直摇头,纠正说,“从前我们给资本家做生活一天何止八小时,十二小时也不止!” “有时做到十六小时,把人累坏了。”郭彩娣一想起过去做生活的情况,仿佛现在身上还感到有些痛哩。 董素娟发觉自己的说法不对头,把现在的事当成过去的事,慌忙更正道: “我进厂比大家都晚,对过去许多事体不清爽,我也听说过去一天做生活的时间可长哩。” “我们一天做生活的时间那么长,就值三斗黄糙米吗?”张小玲进一步提出问题。 “当然不止!”郭彩娣马上接着说。 “工厂赚了许多钱都到啥地方去了?……”张小玲又问。“都装进徐义德的腰包里去了。”郭彩娣不等张小玲说完,便连忙接上去说。 “徐义德整天不劳动,为啥能赚那许多钱?”张小玲提出这个问题,暗暗望了陶阿毛一眼。 陶阿毛见张小玲抓住谁养活谁这个问题不放,提出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不了解她究竟有多少问题要提,他一直在想怎么从侧面把她的问题顶回去,没等他开口,郭彩娣她们一一做了回答,都是事实,叫他没法顶回去。现在趁汤阿英她们在思考张小玲提的这个问题,觉得是一个机会,也有他认为的所谓理由,但又怕给人发觉他在帮资本家说话,便绕了一个弯,装出气呼呼的神情说: “郭彩娣说的对呀,我们工厂赚的钱都上了徐义德的腰包,他为啥要赚那许多钱?真是岂有此理。过去,我听人家说,徐义德经常对梅佐贤他们讲,是他徐义德拿出本钱办厂,将本求利,厂里赚的钱应该是他的;还说啥他不拿钱办厂,工人到啥地方去劳动?我听到这些没心没肝的话,心里非常生气。”陶阿毛十分巧妙地把自己的意见放在徐义德的嘴里说出来,然后又破口咒骂两句,语气之间显出他并不赞成,可是绝不正面提出反对,叫你捉摸不定他的真正态度。 陶阿毛的一番话在董素娟的心里起了作用,她以为这话也有道理:办厂的确需要钱啊,没有钱啥人也没法子办厂;徐义德不办厂,工人哪能来做生活啊。她没有再深一层去追问这些问题。汤阿英静静在想张小玲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她觉得问题提的对,讲的有道理,而且非常重要,很能给人启发,越听使她兴趣越浓。她感到陶阿毛的说法使人认识不清,立刻提出来问他: “徐义德的钱啥地方来的?” 陶阿毛见汤阿英问题提的尖锐,来势凶猛,预感到有些不妙,不敢再多说,便放下笑脸,谦虚地说: “这个我不了解。” “徐义德的钱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吧?不是他娘老子给他的吧?还不是工人劳动赚的钱,上了他的腰包,才有钱办这个厂那个厂。” 汤阿英问得陶阿毛无话可说,他心里有不少话可以说,可又不敢再直接说出来,那会暴露他的面目的。但他又不甘心不说,叹了一口气,显出不解的样子,说: “我们工人劳动,赚了钱却上了徐义德的腰包,真叫人生气。徐义德说啥工人劳动,给工人发了工资,正像汤阿英说的,一个号头的工资还买不到三斗黄糙米,够啥呀!”陶阿毛以为徐义德拿钱办厂应该多赚钱的谬论给汤阿英驳了回去,他不好再说下去,便又拉到工资问题上来纠缠,并且有意把问题摊在张小玲面前,看看她的态度。他皱起眉头,说:“这问题看起来简单,实际上真是复杂,闹得人头昏眼花,小玲,你给我们讲讲吧!” “陶师傅也弄得头昏眼花,问题真不简单呀!”这是管秀芬讪笑的声音。 郭彩娣等得不耐烦了,她急着想快点弄清这个问题,也对张小玲说: “还是你给我们讲讲清爽吧!” “逞能逞不下去了,只好搬救兵了。” 郭彩娣听了管秀芬这两句带刺的话,嗓音高了,态度激昂了: “搬救兵哪能!犯法吗?” “别吵,谈正经的。”张小玲按了按手,觉得问题都摊开了,她该说两句了,“我们工人做一个号头的生活,徐义德发一个号头的工资,表面上看,好像我们的劳动都得了报酬;仔细想一想,徐义德一个号头给我们多少工资呢?三斗黄糙术还不到;我们一个号头给他做多少生活呢?花衣是我们工人运来的,纱是我们纺的,布是我们织的,又是我们运到市场上去的,……我们劳动创造的财富三担黄糙米也不止,都叫徐义德剥削去了,上了他的腰包。凭那三斗黄糙米工资,我们每天顶多劳动两个钟头,也就差不多了,过去一天劳动十多个钟头,多劳动的时间都是徐义德剥削的,这个多劳动的时间,叫做……”张小玲在细细回忆杨健同志在这里党课上的报告,说,“我听杨部长说,叫做剩余劳动,创造的价值,叫做剩余价值,徐义德剥削的就是这个,他办厂的钱也是从这个上头刮来的;汤阿英说的对,徐义德从娘胎里没有带一个铜钿来,靠工人劳动赚的钱,上了他的腰包,才有钱办厂。单有钱办厂,没有工人劳动,钱和机器能变成纱吗?能织成布吗?要靠我们工人劳动,棉花才能变成棉卷,棉卷才能变成纱,纱才能变成布,他才能拿出去赚钱。他不劳动哪能赚这许多钱?当然是剥削我们,也就是我们工人养活了他!” “我们工人养活了他?”董素娟仔细咀嚼这一句。这一句话打开她思想上的窗户,越发感到自己太年青,进厂的时间不长,知道的事情太少,道理懂得更少。听张小玲她们这么一说,她心里亮堂的多了。这样说,五反运动更加迫切需要展开了。“五反”检查队在汤阿英她们的要求下果然来了。人民政府派人来撑工人的腰了。她浑身感到温暖,觉得有一股热力,懂得了许多道理,增加了勇气,提高了和徐义德斗争的认识和信心。 汤阿英听见张小玲这一番话,她的意见得到支持,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她挤到张小玲旁边,高声大叫: “张小玲说的对呀,是我们工人养活了徐义德。他对待我们工人这样,简直是没有良心呀。这次五反运动,我们要参加进去,不能让徐义德再欺骗我们。” “今天我讲得很简单。过两天要开诉苦会,秦妈妈今天没来,她准备诉苦会的材料去了,她受的苦比我多,懂得的事体比我多,经验更比我丰富,你们再听听她的诉苦,就会更加明白谁养活谁了。” “那好呀!”董素娟高兴得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地拍了一下管秀芬的肩膀,“开诉苦会的辰光,你去做记录,这回可要认真学习学习,我懂得事体太少了。” “小鬼头,你懂得事体太少,打我一下肩膀,懂得事体就多了吗?” “啊哟,对你不起,”董素娟抱歉地说,“我给你按摩按摩。” 她真的用右手轻轻抚摩着管秀芬的肩膀。 “我可没那个福气,”管秀芬把她的手甩开,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以后别打我,就感激不尽了。” “小鬼头,你怎么碰起我们的记录工来了,胆子可不小,当心以后别人给你小鞋穿!”郭彩娣同情地望了董素娟一眼,她想张小玲刚才那番话讲的道理很深,证明自己的看法对,但没有张小玲讲的那么有条有理。她兴奋地说,“张小玲讲的有道理呀,我们工人养活了徐义德,‘五反’当中要好好检举徐义德;听说打包间已经动起来了,准备成立‘五反’分队,我们也……” 管秀芬听见张小玲说郭彩娣的意见对了,有力地批驳了陶阿毛的看法,也就是批评了她的意见不明确也没有倾向性;刚才郭彩娣又帮助董素娟讽刺她两句,她心中有些不满,却又找不出道理来讲。陶阿毛见苗头不对,不好再从中挑拨,说多了怕露馅,同时又听说要开诉苦会,这是新消息,急着要去报告梅佐贤,就赶紧说了一句“张小玲的看法高明……”然后悄悄地离开了。管秀芬听郭彩娣谈到打包间成立“五反”分队的事,正好给她一个机会。她说: “这次可说错了。我晓得打包间早成立了‘五反’分队; 选出刘三嫂当队长。粗纱间也动起来了,吴二嫂当了‘五反’分队的队长。清花间也成立哪,他们的分队队长是郑兴发……” 郭彩娣冷笑一声: “我当然比不上你,——谁也比不上你,你有顺风耳,你有千里眼,天下的事谁也瞒不过我们的管秀芬啊。” 管秀芬正要回敬郭彩娣两句,汤阿英补充道: “我听学海说,保全部今天也成立了,……” “哦!”管秀芬愣了一下,她居然一点也不知道保全部的消息。 郭彩娣说:“想不到保全部的消息你却不晓得。” “我也没有内线在保全部,”管秀芬这句话是讲给汤阿英听的。同时,她反击郭彩娣一句,说,“我也不是包打听。” “早一会我出去上小间,看到工会的快报,筒摇间也成立了。谭招弟还提出来向打包间挑战哩。”董素娟插上来说。 “讲筒摇间就讲筒摇间,提谭招弟做啥?”郭彩娣对董素娟说。 董素娟吓得伸出舌头来。她想起了那次谭招弟骂细纱间,郭彩娣就没和谭招弟讲过话,她心中有个疙瘩,在厂里碰到谭招弟耐理不理的,有时故意低下头,装着没有看见的样子。 第199页 一九九 董素娟有点怕郭彩娣,连忙抱歉地说道: “我以后再也不提她了。” “提也没有关系,”张小玲说,“彩娣,你不应该不理谭招弟,是自家姊妹啊。” “谭招弟这号子人,这一辈子我也不想理她。” “她骂细纱间不对,你这样的态度对她也不对啊。”张小玲说,“彩娣,你要好好想一想。” 郭彩娣没有再吭气。 “别的车间差不多都成立了,只有我们细纱间,这次落了后哪……”董素娟总希望细纱间啥事体都跑到别的车间前面。这次运动,细纱间乙班还没有成立“五反”分队,心中有些惋惜。 “细纱间这次并不落后,我们甲班早就成立‘五反’分队,乙班她们今天夜里下班以后就成立,她们的情绪可高哩。今天上班以前,她们就想停止生产成立。杨部长没有同意。杨部长说,‘五反’生产两不误,不能够停止生产搞‘五反’。乙班只好推迟到明天早上下班成立。”张小玲说。 “那我们全厂的工人同志们都动起来了,都参加了伟大的五反运动哪!” 郭彩娣兴奋地鼓掌。大家跟着鼓掌。热烈的掌声把小阁楼外边机器的声音都遮盖得听不见了。 “过去徐义德他们在我们工人面前神气活现,今天总算把头低下来了。这次我们工人一定要把他斗得服服帖帖的。”汤阿英兴高采烈地望着大家,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充满了信心的光芒。 “陈市长讲的好,要到社会主义社会,就要进行五反运动,否则到不了。我们要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斗争到底。这次五反运动,有政府支持,有杨部长亲自掌握,徐义德违法,就要依法办他。一定要把他斗得服帖。”张小玲说。 郭彩娣说: “那是的。我就听见严志发同志对徐义德讲过。徐义德一听到军管会的四项规定,面孔就变了色,比过去老实一些。有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撑腰,我们工人天不怕,地不怕。这次杨部长带着‘五反’检查队到我们厂里来,事情不弄清爽,我们工人就不让他们走!” “对,事体弄清爽才让杨部长走。”董素娟钦佩地望着郭彩娣,她举起拳头,向空中一击,说,“问题解决了,生活就好做了,阿英姐姐再也不会累得早产了。” 她同情地碰一碰汤阿英的肚子。汤阿英身上那股热力不断增长,勇气百倍地举起手来,说: “不胜利,决不收兵!” 第200页 二零零 第二十二章 “……我家原来在无锡梅村镇,住在人家的猪窝里。我十五岁那年地里打下粮食全叫失半天拿走了,害得我们家揭不开锅盖,到冬天,拣野菜糊口。我爹得了胃病,面黄肌瘦,饿得皮包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家里没吃没喝的,娘带我到处去讨饭,讨到饭就吃一顿;讨不到饭,饿一天半天也是常有的事。娘身体很虚弱,走路迈不动脚步,扶着我的小肩胛,算是她的拐棍,到每家每户门前去伸手,有钱的老财家不给,没有钞票的贫苦人家想给,他们自己也是勉强过日子,哪有多少饭菜给我们吃?我和娘就到人家猪食缸里去捞饭菜,到垃圾堆里去拣菜茎菜叶子,把馊饭馊菜淘一淘,把菜茎菜叶洗一洗,煮了煮,凑上一顿,勉勉强强糊口度日。 “有一天,落着鹅毛的大雪,刮着寒冷的北风,爹躺在床上睡觉了,娘看我穿着那件棉袄,半个身子露在外边,冻得直抖索,牙齿不断地打颤战,就把她穿了二十多年的破棉袄披在我身上。她自己穿着一件破夹袄,抵挡不住一阵阵的冷风,怎能忍心让娘受冻,我们棉袄还给她,让她穿上。她怎么也不肯穿上,后来我想了个办法,要求娘穿上,我坐在她怀里,娘才答应了,但她还是不穿上,只是披在肩上,用棉袄把我包在她怀里。我们母女两个紧紧挨着,娘用她的身子温暖着我弱小的身子。冷的好一些了,可是肚子饿的哇哇叫,眼睛发黑,头发晕,望着猪窝外面的雪还是下个不停,我忍受着饥寒交迫的熬煎,不让娘晓得。娘其实早就晓得了,她唉声叹气地望着混混沌沌的天空咒骂:老天爷,你也不睁睁眼睛,看看穷苦人家过的啥日子,下雪下了一整天,刮风也刮了一整天,狂风大雪,漫天盖地,连路也遮盖上了,叫我们穷人到啥地方去讨饭啊!不出去讨点吃的喝的,我和小孩还可以勉强忍受,爹有病,这一天哪能熬的过去!到了夜里,怎么受的了?娘一边说,一边抚摩着我瘦削的肩胛骨,和我商量:还是出去讨点吃的喝的去吧。我正在想吃想喝,一听娘的口气,我霍的站了起来,可是万道金星在我面前飞跳,冷风在我耳边狂啸,两腿无力,身子站不稳,一晃,身子一歪,跌倒地上去了。娘吃了一惊,走过来把我拉起来,急着问我是不是跌坏了。我拍了拍身上潮湿的猪尿气味的泥土,摇摇头,说:没啥。我大脚跌得痛的要命,咬着牙齿忍受,不让娘晓得。娘以为真的没啥,扶着我的肩胛向猪窝外边走去。 “忽然刮起一阵狂风,掠过漫漫的雪野,把雪卷起,正好迎面向猪窝卷来,弄得我们满头满脸浑身都是雪,加上那狂风的强大的力量,把我们刮得摇摇晃晃,站也站不稳,走也走不动,不由自主地退回了两步,靠着一扇矮墙,才算站住了。等狂风过去,娘才扶着我一步一步迈出了猪窝的木栅栏,踏着半尺来深的白雪,一步一个脚印,脚陷在雪里,光着脚丫子,鞋后跟裂开了,走起路来不跟脚,走一步要吃力的把鞋子从雪里带出来,慢慢移动着,身子背后留下一个一个深深的脚印,一转眼之间,身子背后的脚印又给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填平了。前面是一片漫漫的刺眼的雪野,没有人声,没有鸟语,除了我们母女两个,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娘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大的雪,一个人也看不到,到啥地方去讨吃讨喝啊? “我们漫无目的走着,东张西望,多么盼望能够遇到人啊!这样的大风大雪,啥人到外边走动啊!我们一步一步走着,身子发冷,肚子饥饿,越走越吃力了。天慢慢暗下来,连路也看不清楚了,这样走下去,大路给雪盖上,晚上连路也看不见了,哪能回家呢?没有办法,我们空着两手往回走了。 “走到猪窝那里,天黑了,爹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地叫唤,他饿得忍受不住了,又看不见人,在叫我们哩!我连忙跑进去,点了油灯,看见爹瘦骨嶙嶙的面孔上直往下流着眼泪,一把抓住我的小手,问我们到啥地方去了。我告诉他出去讨饭了。他眼睛露出喜悦的样子,一看我和娘的手都是空空的,他立刻闭上了眼睛,眼泪流的更多了。我用小手给他拭去,低低地对他说:等雪停了,我们再出去讨饭,这回一定要讨到饭才回来。娘晓得爹的心思,不但肚里饿了,更重要的是爹的病,一直躺在床上,没有钱请医生,也没有钱买药。娘对爹说,等天晴了,再到村里找找人,求求情,借点钱回来,找医生看看,慢慢会好的。 “我和娘站在爹旁边,我们讲了很多话,没有听见爹说一句话,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我见爹的眼睛紧紧闭着,忍不住放声大哭了。娘连忙用手对着他的嘴一试:手心里感到爹微弱的呼吸。娘叫我快拿水来,我弄了一碗水送过去,娘慢慢用调羹喂他。 “猪窝外边还在落着大雪,北风哭泣一般地哇哇叫喊。这一夜,我和娘都没敢睡觉,守在爹的身边……” 汤阿英坐在夜校教室第五排座位的左边,秦妈妈一提起在无锡乡下往昔的生活就深深地吸引了她。她和秦妈妈相处的日子不短了,还不知道秦妈妈这样悲惨的身世,原来秦妈妈的童年过着比她家还不如的贫困生活,受着饥寒的熬煎,遭到朱半天的迫害,朱半天在梅村镇害死了多少劳苦的农民,欠下了多少血债啊!要不是共产党和毛主席解放了大江南北,朱半天不会被镇压,他骑在人民头上,不晓得又有多少农民兄弟姊妹遭到迫害哩!她同情地望着秦妈妈,想到秦妈妈站在那里痛诉旧社会反动统治的罪恶,好像也代她把自己肚子里的苦水倒出来一样的痛快。郭彩娣坐在汤阿英旁边,她不了解农村生活的情形,听到秦妈妈她爹病有猪窝里,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晶莹的泪珠从眼眶里流出,顺着她丰满的腮帮子流下,连成了两条线。一直滴到她的淡蓝色的对襟的褂子上面,接着发出幽幽的低沉的哭泣声。汤阿英用胳臂轻轻碰了郭彩娣一下,小声地对她说,要她别哭,仔细听秦妈妈讲下去。她用淡蓝色褂子的下摆,拭了拭面孔上的泪水,竭力忍住哭声,听秦妈妈往下说。 杨健坐在黑板前面的椅子上,看到夜校教室里里外外黑庄压一片,人像潮水似的,从四面八方向教室涌来,外面的人越来越多,把教室围得水泄不通,从拥挤的人群中猛的挤进一个人来,满头满脸的汗水,气咻咻地大步走到杨健面前。 杨健站起来,迎上前去,急着问道: “小钟,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钟珮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现在去行吗?” “行。” “你先去,我们马上就来。” 钟珮文掉头就走,挤出人群,匆忙的背影很快就消逝了。 杨健旋即走到秦妈妈旁边,小声地对她说: “你等等再讲,我对大家讲几句。” 秦妈妈让开,站在一旁,以为发生了啥事体,注意听杨健在对大家说: “同志们,今天的诉苦会,原是细纱间甲班召开的,但是别的车间的工人同志听到消息,也纷纷主动来参加,可见全厂工人参加伟大的五反运动的积极性很高,我们表示热烈的欢迎。” 杨健鼓掌欢迎。整个教室的人都鼓掌欢迎,清脆的激越的掌声一浪接一浪地传出去,等掌声消逝,杨健接着说: “教室地方太小,容纳不下这许多人,我刚才和余静同志商量,把会场搬到篮球场上去,特地要钟珮文同志带几个工人同志临时去布置,现在已布置好了,请大家到篮球场上去开会……” 又是一阵掌声,特别是教室外边的掌声更高,欢呼和感激杨健适时的安排,满足广大工人参加大会的愿望。挤在教室外边的人先走了,教室里的人也陆陆续续向篮球场上走去。 秦妈妈跟在杨健和余静他们后面,也向篮球场上走去。 今天细纱间甲班召开诉苦大会,因为是全厂第一个车间召开的,杨健和余静都亲自参加,以便取得经验,好在其他车间推广,杨健并且亲自主持今天的大会。其他车间白班的工人下了工,像谭招弟、吴二嫂和郑兴发他们已经走出了工厂的大门,听说细纱间甲班要开诉苦大会,又走回来参加了。 杨健看到出席的人越来越多,派钟珮文去布置新的会场。 杨健走到篮球场,向会场一看:当中悬空挂了毛主席的画像,四周贴了许许多多的标语,从工会办公室里搬来了一张写字台和三四张椅子两条板凳,都放在毛主席画像的下面,正好布置成一个简单的主席台。他觉得钟珮文真有一手,很短的时间里就布置的这么齐全,可不容易。他和余静、秦妈妈她们走进会场,在板凳上坐了下来,看钟珮文站在写字台旁边像是一位指挥员,在调兵遣将,指挥队伍:他把细纱间甲班的工人都安置在前排席地坐下,其他车间的工人坐在细纱间甲班工人后面,科室的职工都在会场的左侧,早来的就坐在黄橙橙的沙地上,迟来的没有地方坐了,便站到进门的那一条宽阔的乌黑的煤渣路上了。钟珮文见夜校教室里的人都来了,回过头去,对杨健说: “都来了,是不是开始……” 第201页 二零一 杨健走到写字台面前,宣布继续开会,秦妈妈接着说下去: “……第二天,雪停了,我和娘出去讨了点吃的,先给爹吃了,他慢慢好了一些,但是他的病还是没钱治啊!这辰光,村里来了个上海人,头上戴顶草帽,身上穿着黑绸长袍,反卷两只袖子,里面露出雪白府绸袖子,手里拿了把黑油纸扇子,在村子里一摇二摆走着,东张西望,像是找啥物事。他说自己是上海的带工老板,逢人便说到上海做厂哪能好,进了工厂,住洋房吃白米饭,还有工钱拿,把大家讲得心痒痒的。我听到这消息,高兴的不得了,就问那人有啥手续。那人说手续很简单,只要听老板的话,吃包饭,一年十块,三年以后,工钿完全归自己。包洋三十块,先付五块,在契约上打个手印就行了。娘一听就动了心,那五块定洋可以给爹抓药治病,救人要紧啊。娘和爹商量,想让我去。爹躺在床上直摇手,他知道这叫包身工,等于把女儿卖了,说啥也不让我去。娘急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个不停,再三再四地说,就是包身工吧,过了三年,工钿归自己了。眼前还是治病救人要紧。我央求爹娘让我去,好拿五块钱请医生看病救命。爹起先还是不肯,见我一个劲哭,叹了一口气,摸着我的头说:可是苦了你啦,孩子!娘找到带工老板,在契约上打了手印。那上面写着:生死疾病,一听天命。先付包洋五元,人银两交,恐后无凭,特立此包身契约。娘把我交给带工老板,他却说:这两个小姑娘卖给我啦,每人五块钱,你们收下吧。原先说是三十块包洋,只付了五块,再也没有付过了。带工老板在村里又找了六个,我们七个小姑娘都成了包身工。 “第二天晚上,带工老板领着我们到上海来了。我们进了沪江纱厂一看,啥洋房白米饭,全是骗人的鬼话。三四十个人挤在一间小房子里,两个人盖一床被子,连腿都伸不直,也看不见阳光,又黑又潮湿,臭虫虱子一大堆,伸手就可以抓一把。到了夏天,尽是蚊子苍蝇,嗡嗡叫,呜呜飞,老向你身上叮,闹得你白天疲劳的要死,晚上又没法闭眼。臭虫蚊子咬得身上斑斑点点,又痛又痒,只好拼命去抓,抓破了,生了烂疮,粘在衣服上,自己脱不下来,要靠别人帮忙,才能脱下。我身上和胳臂上到现在还有疤痕哩!”秦妈妈卷起袖子,指着胳臂上的斑斑疤痕给大家看,说,“冬天虽然冷,倒还好些,你靠我的身子,我靠你的身子,可以取暖;一到了夏天,在闷热的房子里就别想睡觉了。天不亮就给叫醒,连大小便也没有一个地方,几十个人只有一个木桶,得排长龙,一个挨一个。吃饭也要排长龙,一桶杂米薄粥,大家轮着盛,有的一碗还没有喝完,桶就见底了,臭咸菜也光了。吃不饱吗?照样得去上工。一天做十五六个钟头并不稀奇,累得我们精疲力尽,浑身动弹不得。 “我们工人,受尽了折磨,吃尽了苦头,在旧社会反动派统治下,没有好日头,许许多多童工女工被折磨得未老先衰,过早死亡,一条条年青的尸体从后门拖出去。童工侥幸不死,即使熬到满师,徐义德又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一批又一批解雇,然后又一批批招收新的童工,再在新的童工身上压榨剥削。我们工人生活不下去,组织起来,团结起来,跟除义德斗。徐义德就去叫包打听和三道头来,用手枪威胁工人。包打听,我们不怕;手枪,我们也不怕,还是和徐义德斗,这样徐义德才不敢再随随便便开除工人了。我能在沪江纱厂细纱间做生活到现在,也是和徐义德斗争斗出来的。 “我们工人这样给徐义德拼命做生活,他一个号头给我们多少工钿呢?正像细纱间早两天讨论的那样,解放前一个号头的工资还买不到三斗黄糙米。就是这么一点工钿,徐义德还要在上面动我们的脑筋,他顶刮皮,不按时发工钿,每个号头的工钿他都要拖几天。那辰光钞票天天跌价,物价时时涨价,到饭馆去吃一顿饭,第一碗饭刚吃完,添第二碗饭,这碗饭比第一碗贵了一倍,涨价了,你得赶快吃,不然第三碗饭又要涨价了。别说徐义德晚发我们两三天的工钿,就是晚个一天半天,我们也吃不消。好容易等到徐义德发工钿,拿到手里一看:不是钞票,是本票①。我们拿到本票,下工要到银行去排队,还要贴水,才能换现钞,这么一折腾,钞票少了,物价涨了,买到的东西更少了。本来每月工钿勉强可以买三斗糙米,这么一来,连三升也买不到,只够买一块肥皂一刀草纸,一个号头的生活白做了。这样的日子我们工人实在受不了,一九四八年冬天,为了配合迎接亲人解放军,同国民党反动派和资本家做斗争,我们在厂里摆平②了,徐义德才不得不答应按时发工钿,不发本票发现钞。 ①国民党反劝统治时期,滥发钞票,票面数额很大,买东西发工资要一大堆钞票,就进一步发本票,数额更大,要贴水换现钞才能用。 ②摆平,即罢工。 “徐义德不单在工钿上扣我们工人,在劳动上更是压榨我们工人,一再提高工人劳动强度,加速机器运转,提高劳动定额,减人不减活,车间生活难做,许多工人累倒了,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上工,缺勤率当然要增加,徐义德看出工的人少了,他就出了坏点子,要我们细纱间的工人放长木棍。汤阿英原来身体不好,又怀了孕,劳动强度这么大,身子自然顶不住,肚里的孩子就早产了,这都是徐义德压榨剥削我们的缘故。徐义德这个资本家从骨头里也要榨出油来,把我们工人身上的血汗榨干了,他就解雇开除,打发你走。我们工人真是‘吃的猪狗食,干的牛马活,做工做到老,不及一根草!’ “我们全厂工人成年到头辛辛苦苦劳动,沪江厂一年赚了许许多多的钞票,都到啥地方去了?都上了徐义德的腰包了。有人说,徐义德拿钞票办厂,赚了钞票自然归他,他不办厂工人到啥地方去做工呀?我倒要问:徐义德办厂的钞票从啥地方来的?汤阿英问的好:是从他娘胎里带来的吗?不是,是他父亲传下来的吗?他父亲的钞票,又从啥地方来的?是生下带来的?不是;并且他父母原来也没有钞票。这厂是徐义德办的,开头只有一个车间,工人劳动赚了钱,才慢慢发展起来,越做越大,现在徐义德不单是一个沪江纱厂,他还有许多别的纱厂,印染厂,纺织机械厂……都是靠沪江发展起来的,都是靠我们工人的血汗聚积起来的。工厂的机器哪一部不是我们工人造的?哪一寸纱不是我们工人纺的?哪一寸棉布不是我们工人织的?徐义德这个资本家整年不劳动,我们工人在车间里做生活,累死了,连徐义德的影子也没有见过。他一不捏鎯头,二不开机器,三不挡车,连地也不扫一下。工人劳动,创造了大量财富,一个号头发那点工钿,养不活一家人,绝大部分都上徐义德的腰包了,都给徐义德剥削去了。啥人养活啥人不是清清楚楚吗?哪一个资本家的企业不是建筑在我们工人的白骨堆上?哪一个资本家不是靠我们工人的血汗养肥的? “我不会唱歌,上海刚解放的辰光,流行过一支民歌,我倒记的清爽,我说出来,大家也许还会唱哩。我念给你们听听: 大家看一看, 大家想一想: 地主和农民; 资本家和工人, 到底啥人养活啥人? 三件事情吃穿用, 没有劳动不成功!……” 秦妈妈刚把歌子念完,钟珮文便走到秦妈妈那里,站在写字台旁边,展开两只胳臂,向大家号召: “我们大家一道唱一唱,好不好?” 会场上立刻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声: “好哇!好哇!” 钟珮文先唱了一句,定了音,然后挥舞着两只胳臂,指挥大家唱了起来,会场上的工人随着他的手势,齐声唱了起来,慷慨激昂,清脆嘹亮,歌声里充满了力量,洋溢着愤愤不平的情绪。汤阿英也提高嗓子跟大家一齐唱。她和在城市里生长的工人不同,她是从农村到城市的,亲身遭受地主和资本家双重压迫和双重剥削,感到歌词亲切,仿佛是唱出她心里的话,唱得十分激动。 晴朗的天空,蓝湛湛的,飘浮着几片薄絮似的白云,在缓缓移动。歌声越唱越高,好似直冲云霄,连白云也像是感动得停止移动了。激越的歌声四散开去,逐渐消逝在远方。秦妈妈又接着讲下去: “我们工人劳动一个号头,只拿那么一点点工钿,住的草棚棚,穿的破布衣,饥一顿饱一顿,下雨天,连把像样的雨伞也没有。可是徐义德这个资本家呢?不劳动,整天动脑筋怎么剥削我们,一门心思想钞票赚更多的钞票,住在花园洋房里,这里几间,那里几间,楼上楼下,房子多得很,没有人领着,走进去还出不来哩!天天吃的是山珍海味,鱼翅燕窝,平常一顿饭就是一二十种菜,还嫌不好吃!请起客来更是吓坏人,二三十只菜也不稀奇,一张圆桌面,小菜放在上头,可以转到每一个客人的面前,你爱吃哪一样小菜,哪样小菜就转到你面前来了,这圆桌面里头有机关哩!徐义德出门就坐汽车,冬天汽车里有暖气,夏天汽车里有冷气,出去兜风还有敞篷汽车哩。徐义德一个人就讨了三个老婆,轧的姘头那就数不清了。她们每个人都有几十套衣服。我们工人春夏秋冬换季有时都换不上,他们是一天换一套,天天变花样;鞋子就不要说了,恐怕连她们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双,高跟皮鞋,半高跟皮鞋,平底缎子鞋,绣花拖鞋,简直是叫人眼花缭乱,没有办法看的清爽说的明白。别的暂且不去说它,单讲徐义德的小老婆林宛芝过三十大寿吧,请了几百号客人,吃了几十桌酒席,客人的汽车一条马路都停不下,一直停了好几条马路,把附近的街道都塞满了!大家想一想,这一天开销要多少?我们工人做多少年的生活流多少年的血汗,都叫徐义德一天都花掉了。徐义德还送小老婆林宛芝的生日礼物,是一只三克拉的白金钻石戒指,听说花了五千八百万买的。我们工人做一辈子生活也拿不到这许多工钿啊!徐义德花的这些钱都是我们工人的汗啊,全是我们工人的血啊! ……” 郭彩娣坐在地上听的只气得眉毛倒竖,面孔发青,攥紧了拳头。汤阿英坐在她左边,看她坐立不安,神色不对,低声问她想做啥。她说想找徐义德算账去!汤阿英要她安静坐住,听秦妈妈讲下去,账当然要算,但不忙现在去,听完了,大家讨论讨论,研究研究,听杨部长和余静同志的指挥,那辰光再算。郭彩娣想想汤阿英说的对,不能现在一个人单独去找徐义德,只好耐心等着,可是她心里忐忑不安。 “徐义德这样残酷压迫剥削我们工人,他并不满足;他那贪得无厌的心简直是填不满的万丈深渊,他还向我们党和工人阶级发动了狂狂进攻:偷工减料,偷税漏税,行贿干部,盗窃国家资财,还盗窃国家经济情报,无恶不作,挖我们国家的墙脚,猖狂透顶,罪恶滔天!我们工人坚决不答应!我们要响应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号召,在我们厂里开展伟大的五反运动。工人同志们要起来检举资本家的五毒罪行,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走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 秦妈妈的声音越讲越高,越讲越有劲头,越讲越精神焕发,越讲越激昂慷慨,最后忍不住挥舞着右胳臂,高高举起,每一句都变成有力的口号,响亮的号召,激动会场上每一个人的心弦。郭彩娣在地上怎么也坐不住了,她猛的站了起来,也向空中有力地伸出右胳臂,一边响应秦妈妈的号召: “打退资产阶级猖狂进攻!” “工人同志们起来!检举徐义德资本家的五毒罪行!” 汤阿英站了起来,会场上的人都站了起来,呼口号的声浪此起彼落,一浪推一浪,一浪高一浪,整个会场沸腾了,一个个都高高举起胳臂,像是密密麻麻的森林,跟着就爆发出巨大的口号声,向四面八方扩张开去。 杨健在高昂的口号声中走到毛主席画像的下面,站在写字台面前来了。他觉得秦妈妈今天讲的生动有力,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活生生的事实,全是农民和工人亲身遭受的血淋淋的经历,把大家带到解放前的黑暗的悲惨的社会里去,使大家更加感到解放后新社会生活的甜蜜;指出徐义德残酷剥削和糜烂的生活,他深深感到忆苦思甜的威力激发工人迫切要求参加伟大五反运动的心情,会场上像是在燃烧似的激昂情绪,热火朝天。他原来准备讲的话,都由秦妈妈代表工人说出来了。他没有多讲,只是向工人说: “今天秦妈妈讲的非常好,说出了我们广大工人多年的痛苦和强烈的愿望。徐义德这个资本家不但压迫我们工人,剥削我们工人,还向党和工人阶级发动猖狂进攻,犯了许多五毒罪行,沪江纱厂的五毒是严重的。他到现在还不低头认罪,并且顽强抵抗,企图停伙停工,和我们斗争,企图破坏沪江纱厂伟大的五反运动。这是他的梦想。资本家压迫工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的梦想永远不会实现。我们党和工人阶级坚决领导伟大的五反运动,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要资产阶级根据‘共同纲领’办事,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 “大会以后,细纱间甲班工人分组讨论,其它车间的党团小组和‘五反’分队要准备也开这样的诉苦会,响应党支部的号召:全厂工人同志们动员起来,都参加伟大的五反运动,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检举资本家的五毒不法行为,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走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 第202页 二零二 第二十三章 苍茫的暮色悄悄地从四面八方袭来,高大的仓库和厂部总办公室的轮廓逐渐模糊了,闪的一下,煤渣路上的路灯亮了,总办公室和仓库里的电灯也亮了,憧憧的人影匆匆地在浓厚的暮色中移动着。汤阿英望着煤渣路上来往的人少了,夜班工人已经到车间上工去了,白班工人也陆陆续续走了。她一个人坐在篮球场上,心潮澎湃,回忆秦妈妈刚才讲的话,每一句都打动她的心弦,使她很久不能平静下来。她怀着对徐义德无比愤恨的情绪,往事像是电影一般,一幕一幕在她面前展开,一幅一幅的画面又清晰地闪现在她的眼帘。她根据画面出现的情景,努力追寻它的来踪去脉,随着思考的线索反复寻根究底,有时她的两道淡淡的眉头皱起,有时她的鸭蛋型的面孔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她那对机灵智慧的眼睛从总办公室望到车间,又从车间望到仓库,那晶莹的眼睛好像有着透视一切物事的能力,隐藏在任何阴暗角落里的物事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似的。从后门那个方向,踽踽地蠕动着一个人影,一边走着,一边向左右张望,顺着工会办公室面前那条乌黑的煤渣路轻轻走来,在路灯的光线照耀下,面孔的轮廓也慢慢可以辨认出来了。汤阿英看到那个人,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霍地站了起来,迎上前去,兴高采烈地说: “小玲,我正想找你,恰巧你来了。” “有啥事体?” 汤阿英向前后左右望望,见有几个人走动,她就没有言语,等了一会,才说: “后面有事吗?” “我到各处走走,查看查看纠察队员们是不是都在值班,后面没啥事体。” “纠察组长真忙……” “你为啥还没回家?上了白班,又开了会,该回去休息了。” “一点也不累,刚才在想过去厂里的事,我想现在就检举徐义德,你说,好啵?” “当然好。” “现在就写,”汤阿英腼腆地靠着张小玲,低声说,“我虽认识一些字,可提不起笔来哩。” “这个我晓得。你上夜校学习的时间不短了,字也认识了不少,成绩蛮不错哩。我们工人要学文化,旧社会不让我们学文化,怕我们懂得事体多了要闹革命。新社会就怕我们懂得的事体太少。现在有了条件,你要继续抓紧学习,多认识一些字,自己就可以提笔了。” “现在要写检举信,来不及了。你帮我一把手。” “这没问题,马上写!” “马上写,”汤阿英向四面望了望,指着夜校教室说,“里面有灯,到里面去写吧。” 她们两个人一边低低谈着,一边走进了教室,靠角落坐了下来。张小玲低下头正要给汤阿英写信,忽然听到一个人说话: “交头接耳谈话,有啥秘密瞒着人吗?” 汤阿英一门心思在想写检举材料,没有注意教室里有人,连忙抬起头来一看:是管秀芬这个记录工。张小玲一进教室的门就看见在整理会议记录的管秀芬,因为忙着给汤阿英准备纸笔,没有招呼她。汤阿英对她说: “有秘密还瞒过你,你的顺风耳可灵光哩!” 管秀芬放下笔来,笑了笑,说: “小组长和你的秘密我可不晓得。” “那就告诉你,”张小玲急着要给汤阿英写检举信,没有时间和她逗嘴,就让了她一步,说,“我帮汤阿英写检举信,也不是啥秘密。” “这可是个大秘密,不能让徐义德知道。” “你那张嘴不说出去就行了。” “我一定保密。不信,用张封条把我的嘴封上。” “你那张嘴封的住?” “不封就算了。” 管秀芬低下头去,在电灯光下,沙沙地整理记录。这边张小玲对汤阿英说: “你讲吧,我来写。” 汤阿英望着教室的黑板,秦妈妈和杨部长号召的声音在她耳际萦绕,过去的事又在她眼前显现了。她回忆地说: “厂里那一阵子生活难做,为啥断头率那么高?这里面一定有鬼,准是徐义德在里面掺了坏花衣!盗窃国家代纺的原棉。仔细把这笔帐算一算,可多哩。……” 张小玲停下笔来,兴奋地说: “我们厂里生活难做辰光长远啦,这笔帐算起来一定不少。” “我想想粗纱里也有鬼,有时粗纱间送来二十支的粗纱可粗哩。一定只过了头道,没有过二道,徐义德在这个上头又偷工又减料。像这样的粗纱,大概用了有一年。……” 张小玲放下笔,用右手数着左手的指头算了算,说: “一年也不止,至少有一年两个号头。” “差不多。”汤阿英点了点头,思索地说,“还有一桩事体,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徐义德搞鬼,可是不具体,也没有把握,你看可以不可以写?” “啥都可以写,不具体也没啥关系,材料组他们可以根据大家的检举材料综合整理,你提一点,他提一点,汇拢起来,就多了,也具体了,可以发现问题看出问题,经过调查研究,最后就可以找出问题来了。你看到的,听到的,都可以写。” “那还是大前年六月间的事体,我下了工,路过仓库,看到那边停了好几部大卡车,一蒲包纱一蒲包纱往外搬,堆在大卡车上,装满一车开走了,又装一车。我朝仓库里面一看:许多人走来走去,忙忙碌碌,特别是方宇驻厂员,手里拿着个紫蓝色的印色盒子,在一个个纱包的骑缝上打印子,满头满脸是汗,从来没有看见他那么卖力,那天晚上可精神啦,这边纱包打完了,又到那边纱包上去打,不像过去磨洋工,做起活来死样活气,那次动作可快啦,满嘴新名词,说的可好听哪,猪嘴上插葱——装象哩!方宇好像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我刚才想,这里面一定有啥鬼名堂,自从我进了沪江厂,没看见方宇这么忙过,也没看见他那样卖力气过,……” “那天我也亲眼看见了,”管秀芬听汤阿英检举这桩事体,她停下笔,听出了神,插上来说,“我也从来没有看见方宇那样积极过,经阿英一分析,这里面大概有蹊跷。” 汤阿英得到管秀芬的支持,她的怀疑更大了,进一步提出自己的看法: “还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哪家买纱这么急的,连夜装货,早过了下班的辰光,方宇加班加点,栈务主任马得财加班加点,整个仓库的人都加班加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这确实从来没有过。”张小玲听汤阿英讲的这些情形,也觉得奇怪。她问,“你想一想,那天夜里他们运走了多少件纱?” 管秀芬没等汤阿英开口,马上答道: “我和阿英看了一会,就走了,不晓得他们运走了多少件纱。” “你也走了?”张小玲问汤阿英。 汤阿英点点头。张小玲惋惜地说: “要是晓得运走多少就更好了……” 第203页 二零三 “当天晚上回家,我老想着这件事;第二天到厂里上工,特地去仓库看了一下,啊哟,一夜工夫,整个仓库都搬空了!” 管秀芬听汤阿英说的情形大吃了一惊,竟有这样的事,她怎么不晓得呢!她十分钦佩汤阿英深入细致,看到一个问题就抓住不放;而她自己却有点粗枝大叶,那天晚上的事看过就算了,没有仔细去想,第二天根本没有想到要去仓库看一看,惭愧地说: “你不说,我还不晓得哩。” “过去我听方宇说的那一套,以为是真的,听了秦妈妈和杨部长的讲话,我想徐义德在里面一定搞鬼,可是具体哪能搞鬼,我就不晓得了。”汤阿英抱歉的眼光对着张小玲,仿佛希望她原谅自己不能进一步提供具体的内容。 张小玲迅速记完汤阿英讲的检举材料,满意地放下了笔,兴奋地对汤阿英说: “你检举的材料十分重要。你不晓得徐义德在这里面搞的啥鬼名堂,不要紧,工人群众发动起来了,一调查,一研究,多么复杂的问题也可以弄的清清爽爽。”又问道,“还有吗?” 汤阿英一口气又想了几条,最后,她问: “别的车间的可以不可以检举?” “当然可以检举。”张小玲举着手里的金星钢笔说,“检举不分车间,只要你晓得,哪个车间的事都可以检举。” “那我还有哩。” 张小玲又给她一件件记上,五张纸写得满满的。张小玲读了一遍给她听,问她有啥遗漏没有?她仔细想了想,没有了。张小玲要她在上面签个名,她说: “我写的不好,你代我写上吧。” “那不行,啥都可以代,唯独签字这桩事体不好代,要你自己来。” 管秀芬整理记录手有点累了,听张小玲回答汤阿英的话心里好笑,便放下钢笔,接上去说: “还有吃饭不好代,别人代吃了,自己还是饿。大小便也不好代,别人大小便了,自己的肚子还是胀。不好代的事体可多哩。” 张小玲听管秀芬这几句话,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她挑剔自己说错了话,笑的是她讲的那两个比喻又具体又生动,驳也驳她不倒的。张小玲没有办法,只好说: “你这张嘴啊,真不饶人!” 管秀芬走过来,隔着三张课桌,对张小玲作了一个揖,说: “对不起,又碰了我们的小组长了。” “你那张嘴就像把刀子,哪个你也要碰一碰。说起话来,总是出口伤人。” “哎哟,不得了哪,”管秀芬把两只手合在一道,耸了耸肩,装出有些吃不消,惊慌地说,“那我以后不敢再讲话了,这回真要用封条把嘴封上。” 张小玲向管秀芬撇一撇嘴,脸上浮着不信任的微笑,慢吞吞地说: “谁能封住你的嘴,那日头要从西边出来了。” “那我就干脆不封了。阿英,你做证人,这是我们小组长讲的啊。” “大家都羡慕你会说话,”汤阿英说,“别人想学也学不会哩。” “你别跟她学,阿英,”张小玲向管秀芬看了一眼,把课桌上写好的那封检举信递给汤阿英,说,“你检举的材料很重要,快点送去吧。” 汤阿英拿着检举信飞快地到“五反”检查队的办公室去了。张小玲坐到管秀芬那里去,看她整理会议的记录,准备待一会送到材料组叶月芳同志那里去。 第204页 二零四 第二十四章 徐义德见严志发走进厂长办公室,慌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弯着腰,笑嘻嘻地欢迎道: “严同志,请里面坐。” 他的肥胖的左手向咖啡色的皮沙发上一指。他下巴那儿垂下来的肉却有些颤抖。他一见了严志发,心中就有些忐忑不安。他知道严志发是纱厂工人,对纱厂内行,讲话一句是一句,一点儿不含糊,也不讲情面。他像是一块钢铁,徐义德在他身上找不到一点可以活动的空隙。看上去,严志发在“五反”检查队里担任的工作蛮重要,许多场合都看到他。昨天他和余静她们一道来,徐义德找不到机会给他拉拉知己。今天严志发一个人走进来,不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吗?徐义德小心翼翼地抓住这个机会,请严志发坐到沙发里。 徐义德没有叫工友,也没有叫梅佐贤,他亲自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送到严志发的面前: “严同志,你们实在太辛苦了,喝点茶。” 严志发见徐义德这样低声下气的态度,忽然恭恭敬敬地送过一杯茶来,兀自吃了一惊。他身子往皮沙发上不自主地一靠,很严肃地直摇右手: “我不渴,我不渴。” 徐义德轻松地笑了笑: “烟茶不分家,喝点茶,没有关系。” 徐义德本想把那杯茶推送过去,见严志发惊慌的神情,怕把事情弄炸了,就没有动。 严志发不愿意靠近徐义德,仿佛怕徐义德身上啥脏东西会沾染到他的身上去。他向长沙发的上面移去,抬起眼睛盯着徐义德,防备他还有啥花样经。徐义德静静地坐在那里没动。他的眼光虽然对着长方形矮桌子上面的那把江西景德镇的宝蓝色的瓷茶壶,可是暗中时不时觑严志发一眼。 他们两个人相互注视着,谁也不言语。半晌,还是徐义德先开口: “严同志,有啥指教吗?” “有啥指教,”严志发警惕的眼光从徐义德的身上移过去。他解开深灰布人民装的右边口袋,从里面掏出三张折叠好的十六开大小的白纸来,把它打开,弄平,送到徐义德的面前,说: “你不是对杨队长说:一定要交代不法行为,来报答杨队长的关怀吗?” 徐义德心头一愣:他竟想不起在啥地方说过这样的话了,但他知道自己一定说过这样的话。他轻轻点了点头,说: “是的,我要交代我的不法行为,我要坦白。” “那很好,你现在就坦白吧。” 徐义德感到愕然:他摸不清严志发是要他当面把坦白的材料写出来呢,还是写好了以后送去。他试探地说: “我一定坦白……”徐义德有意不说完,而且把这句的尾音拉长,等候严志发接上来说。 严志发很简单地说:“那你写吧。” “是现在写呢,还是等我写好了再送给严同志?”徐义德等了一会儿,说,“材料倒有一些,一时恐怕写不完。” “写好了送来吧。” “那再好也没有了。严同志办事真精明。”徐义德笑眯眯地望着严志发,说,“你看,哪能写法?” “这个,”严志发顿时想起杨部长刚才对他说的话:你现在到徐义德那里去一趟,送几张纸给他,要他写坦白书。他目前不会老老实实坦白的,不必限他的日期,让他写好了再送来。这必然会引起他内心的斗争,他不了解我们掌握他多少材料。他当然希望能够蒙混过去。他不写点真实材料出来,又怕蒙混不过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要摸我们的底。你去了,他一定要想办法摸底。你可不能漏一句半句话出去。这种人,你眉毛一动,他就知道你肚里要说的话了,可刁哩。最好的办法是不给他多说,他就无计可施了。杨部长的估计,果然不错。严志发说:“哪能写法,你自己晓得。” “对,对。哪能写法,我自己当然晓得。”徐义德暗中瞟了一眼。他并不灰心,又试探道,“不过,严同志能够指教指教,我可以写得更好一点。是不是,严同志。” “你老老实实把五毒不法行为写出来就行哪。” 徐义德一听这口气好像有了一点苗头,他拿起那把江西景德镇的宝蓝色的瓷茶壶向严志发的茶杯里加了一点茶。他自己的身子倾向严志发那边去,小声地问: “你看从啥地方写好呢?严同志,我们厂里没啥严重的五毒行为。我领导这个厂真是官僚主义浑淘淘,许多事体我也不晓得。偷工减料这方面,我想,可能是有的。别的方面,就很难说……” 徐义德说到这里,暗中注视严志发的表情。严志发霍的站了起来,对他不客气地说: “你的五毒不法行为你自己晓得。我们也晓得。怎么坦白,你自己晓得。我不会告诉你的。” 严志发径自向门口走去。跨出厂长办公室的门,他向徐义德留下了一句话: “你的坦白书啥辰光写好,就啥辰光送来。” 徐义德讨了个没趣。他也站了起来,过去把办公室的门紧紧关上,接着把刚才倒给严志发的茶一口喝得干干净净,好像把怨气吞下去似的。他躺到沙发上,慢慢平静下来。 他的头靠在沙发背上,正对着粉刷得雪白的天花板。他自言自语地说: “坦白?我徐义德有啥好坦白的?将本求利,凭本事赚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损人利己吗?愿者上钩,怪不了徐义德。办厂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亏本。要赚钱,要赚更多的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钱赚多了就错了吗?就犯法了吗?不法行为?五毒?哼!” 徐义德忽然感到身旁有一个人,数说他的五毒行为,什么套汇呀,什么偷税漏税呀,什么偷工减料呀……徐义德怵目惊心,没法否认。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想了想,认为即使有错,也可以原谅: “好,就算要坦白吧,我徐义德已经坦白过了。市的棉纺公会送了一份,市工商联送了一份,市增产节约委员会的工商组也亲自送去一份,区增产节约委员会里,当然也送了一份去。用打字机打的,完全一样,多送一份两份没啥关系,反正有的是。已经送了这么多的坦白书还不够吗?一定还要坦白?也好,那把过去的坦白书再抄一份就是了。” 徐义德的眼光望着灰咔叽布的人民装口袋,想起那份坦白书的原稿没有带在身边,留在家里了。他准备明天带来抄好送给杨部长。不,不能越级,要送给严志发。但也不能把杨部长放在一边,决定沪江纱厂问题的到底是杨部长而不是严志发。他想了一个妙法,写严志发同志转呈杨部长。这样面面俱到,万无一失了。 “已经交过了坦白书,为啥还要写呢?过去写的不算吗?过去坦白不彻底?唉,这就很难了。啥叫做彻底呢?坦白一件,不彻底;坦白十件,不彻底;坦白一百件,还是一个不彻底。一件也不坦白,倒反而彻底了。最好一件也不坦白,不然的话,坦白没有一个完。” “你的五毒不法行为你自己晓得,我们也晓得。”徐义德想起刚才严志发对他说的这句话。“你们也晓得,那很好,按照我的五毒不法行为定罪好了,何必要我坦白呢?朱延年说得对,政府既然知道我们资产阶级的五毒罪行,掌握了充分的材料,全市职工检举了三十多万份材料,那宣判就行了,为啥还要资本家坦白呢?要资本家自己检举自己,提供材料好定罪。” 杨健在会客室里对徐义德讲的话有力地在他的耳朵里回响着: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路,坦白从宽;第二条路,抗拒从严。” “坦白从宽?那才是天下的大笑话。共产党讲的,总是好听的,不坦白,你不晓得我的材料,你要从严也无从严起。坦白了,有了材料,有了证据,倒反而会从宽?三岁娃娃也不会相信。坦白了好定罪,没收财产。房子没有了,住在啥地方去?另外租一幢花园洋房或者公寓房子?没钱。弄堂房子?又脏又闹,哪能住得下?黑色大型林肯牌汽车没有了,出门坐啥车子?祥生汽车,太寒伧。人家一看到那刺眼的粉绿颜色,就晓得是营业车子。偶尔坐一下,人家不晓得倒也无所谓。长了,人家必然会看到,一定要说:“徐义德也落架了,坐在一辆祥生汽车里。还有,三个老婆谁赡养呢?守仁的开销呢?有些可以预先藏起来,这倒是一个办法。” 他想到这里,眼光正好望见办公室右边那块墙壁。墙壁是新粉刷的,还没有完全干燥,隐隐看得出是补上去的,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石灰气味。他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走到墙壁那儿去,弯着腰,一边用手指轻轻敲着墙壁,回音是坚实的,取出里面私藏的二千两金子以后,都填满了砖头。他叹息地说: “足足二千两金子,完了!放在墙壁里都不可靠,放在别的地方可靠吗?现在看来,一切的地方都不可靠。最可靠是不坦白,政府没法定罪,没法没收财产。抗拒从严吗?顶多送进提篮桥。”徐义德的右手立刻放到人民装的口袋里,那把绿色的透明的化学柄子的美国牙刷和先施牙膏还在,撇一撇嘴说道,“进提篮桥吗?早准备好了。” 他的眼光对着早一会严志发坐过的长沙发上,喃喃地说: “想我坦白吗?我徐义德不上那个当!” 第205页 二零五 第二十五章 戚宝珍今天睡了午觉,起来感到精神很好,看到屋子里有些乱糟糟的,便兴致勃勃地动手整理了。她首先把杨健的衬衣短裤和珍珍的小衣小裤拿到卫生间里,在浴缸里放了水,给泡上;转过身来,又把桌子上的什物摆齐,铺好床,扫了地,就到卫生间去洗衣服。她弯着腰洗,因为很久没有做事,劳动给她带来了愉快,不洗完,手简直停不下来。等她把衣服晒上,走出卫生间的时候,她额头上飞舞着金星,整个房间在她面前旋转,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摇摆着,仿佛大地在动荡,哪能也站不稳。她扶着床,一步步好容易走到床边,仰身往床上一倒,紧闭着眼睛,房间里静静地,只听见胸口怦怦地激烈跳动,十分闷塞。她勉勉强强地给自己加了一个枕头,稍为好一点,可是呼吸还是不顺畅。 过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她慢慢恢复了正常,睁开眼睛,看到整洁的房间和卫生间晒的衣服,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气恼。高兴的是今天总算打扫了房间又洗了衣服,这是她好久想做而没有能够做的事。也是这样的事叫她气恼:为啥做了这么一点点的事,就感到那样吃不消呢?要是在过去,别说这点事,就是再多一些活也不打紧。现在哪能竟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她不相信自己的体力坏到这个程度,伸手到枕边拿过一面小小的圆镜子,对着自己的面孔照过来又照过去,好像在追寻失去了青春的体力。 如烟一般的往事,又一幕一幕出现在她的眼前。 那是一九四一年,她和杨健都在上海一座私立大学里读书。杨健读的是中文系,戚宝珍是教育系,虽然他比她高一班,选修课却常碰在一班里。中国通史这一课,他们俩人不仅在一班,而且同一张桌子。杨健在学校里的功课很好,几乎他所读课程的成绩都名列五名以前。当时他已经是中共党员,在学校里很活跃,学生方面有啥组织,他不是委员,就是代表。他是消息最灵通的人,对于抗日战争的前途他比任何人看的清楚,分析的头头是道,和他接近的人得到鼓舞,同他谈过话的人找到前进的方向。同学们有疑难不决的问题都去找他,他总满足你的要求,设法给你解决。经过他用各种办法介绍,许多同学暗中去了抗日民主根据地。在学校里,在公开的场合,他非常沉默;在校外宿舍里,在个人接触中,他是个富有风趣的人,谈起来就滔滔不绝,可是一点也不罗嗦。 认识他的人常常到他的宿舍里来,不认识他的人想法和他接近。戚宝珍发现他常到图书馆去,她也常到图书馆和他一道看书。他每次到图书馆都挟了许多书,放在他面前,低头在看书,在写笔记,没有注意她有意坐在他的附近。她故意和他谈论中国文学啥的。吃饭后,他们两个人常常肩并肩地在校园里散步。 一九四三年夏天,杨健读完了大学,组织上决定他到苏北抗日民主根据地党校去学习。两人相约:她毕了业,便到苏北来,参加抗日民主根据地工作。 临别前夜,他们两个人手挽手地在河边草地上走来走去,几次走到校园门口,她又把他拉回来,舍不得离开校园,舍不得离开草地,舍不得离开小河,舍不得离开夏夜的宁静。 一九四四年八月,她来到了苏北,和杨健结了婚。婚后,她分配在县政府教育科当干事。这个工作正投合她的兴趣。 第二年十月,她生下珍珍。那时抗日战争虽然胜利了,国内并没有取得和平,解放战争的烽火在各地燃烧起来了。杨健和戚宝珍随着部队转移到山东。他担任县委宣传部长工作。 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横渡长江,上海解放,组织上调动大批干部支援上海,杨健一到了上海,分配在长宁区委统一战线工作部工作。不久,戚宝珍带着珍珍也到了上海,在长宁区人民政府文教科担任副科长职务。同时还在沪江纱厂夜校里兼一点课。开头一年多,她工作非常努力,从清早忙到深夜也不感到疲倦。在解放区积累的教育行政工作经验,她研究怎样在区里运用,有时还挤出时间给区里小学教员做报告。自从发现自己有心脏扩大症,精力就不如从前了,开始并不服输,一次又一次躺下,不得不叫她徒唤奈何了…… 过去这些事在她脑海里涌起,非常新鲜,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自己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做了这么一点点家务事,身子竟支持不住。从那面小小的圆镜子里看,自己的容颜并未消瘦,眼角上也没有长起扇形的皱纹,从表面上看,还是年青有为不减当年,她生气地把镜子往床头一放,怨恨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个鬼身子!” 叶月芳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劈口问她: “你骂啥人?” 她没有注意有人来,突然听到人声,兀自吃了一惊。她侧过头去看,见是叶月芳,想起床招呼,立刻给叶月芳按住了。叶月芳坐在床边,对她说: “你躺着好了……” 沪江厂的“五反”工作热烈展开,杨健一连几天抽不出时间回家。他嘴上不提,叶月芳心里知道的。今天叶月芳到区里来有事,杨健对她说:办完事,有空,到他家去一趟看看。 她见了叶月芳,有一种矛盾的心情:一个人老是蹲在房间里,总希望见到一些朋友,等到朋友来了,又觉得不如一个人在房间里安静。她以为区文教科叫叶月芳来的,不等她讲下去,抢先说道: “唉,今天睡了午觉,起来精神好些,收拾了一下房间,就又倒下了。”她的眼光望着叶月芳,那意思说:别看我躺在床上好好的,我的身子可是不行呀! 叶月芳没有留意她的眼光,不假思索地说: “医生不是要你好好休养,一个人蹲在家里哪能工作,我劝你还是到疗养院疗养一个时期才好……” 她每次见到人,总怕别人误会她蹲在家里好吃懒做,暗中说明自己的病,但听叶月芳的口气,完全了解她最近的健康情况。她就不详细说下去,改了口: “厂里正在‘五反’,你说,我一个人在家里哪能闲得住?” “这个心情,我是了解的。”叶月芳的两个腮帮子上浮着两个小小的酒窝,同情地说,“我一闲下来,就觉得闷的慌,一天不做许多工作,就仿佛一天白过去一样,想起来心里就不舒服……” “你说的是呀,简直说到我心里去了。老实讲,见到你们生龙活虎般工作,我心里就静不下来。好几个月没上班了,在家里也不能给杨健一点帮助。” “杨部长晓得你在家里闷的慌,特地叫我来看看你。这两天厂里忙……” “厂里‘五反’进行的哪能?” “‘五反’吗?”叶月芳怕讲起厂里轰轰烈烈的五反运动会妨碍她休息,迟疑地没有说下去。 “为啥不肯告诉我?” “你还是好好休息,别操这份心了。” “你告诉我,我不操心就是了。” 叶月芳简单地告诉她最近“五反”的情况,她顿时兴奋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焦急地问: “徐义德这么顽强?” “资本家不会痛痛快快地坦白的。” “让他这样纠缠下去吗?” “只要群众发动起来,形成‘五反’统一战线,徐义德就孤立了。” “你这个意见很对!”她钦佩地望着叶月芳。 “这不是我的意见,是杨部长的。” “哦。”她没有再赞扬,改口说,“夜校的人都参加‘五反’了吗?” “当然都参加了。” “只有我这个病号蹲在家里。”她的手按着胸口,内疚地说。 “杨部长常常想念你,觉得他不能多照顾你,心里老过意不去……” “让他忙吧。我这个病号不能工作,还能妨碍他工作吗?叫他安心在厂里工作,别挂念家里。告诉他我很好,别说我又躺下。”叶月芳感到有点为难:她怎么好不把真实情况告诉杨部长?但又不好违背病人的嘱咐。她未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戚宝珍接着说: “你以后也别来看我,影响你的工作。” “来看你,也是我的工作。” “不,你别听杨健的话。” “不单是杨部长,夜校里的人都关心你,余静同志也常常想你。本来余静同志今天要同我一道来看你,给余大妈找回去了。明天是清明,她们准备到龙华上坟去。” 她望着挂在墙上的日历,果然上面有四个老宋字:“明日清明”。她叹了一口气说: “你不提起,我到忘记了。国强过世快三年了。在解放区的时候,我和杨健常常谈起他,以为进上海一定能够见到他。谁晓得永远见不到呢!他牺牲得很英勇,照道理我也应该和余静一道去上坟,只是这个身体……” “等明年清明再说吧。” “唉,这个病啥事体也做不了。你告诉余静,别关心我。也在厂里够忙了,别来看我。你,忙你的工作,也别来看我。” “再忙些,我也应该来看你。希望你好好休养,不要急。组织上决定你休养,这就是你的任务。等休养好了,要做的工作多着哩。” “这个道理我懂。我也劝过别的同志,可是临到自己头上,老是想不开……” “这道理你当然懂,那你就休息休息吧。闭着眼睛睡一会,好不好?”叶月芳像是对小孩子说话似的。 她讲了半天话,确实有点累了,上眼皮搭拉下来,慢慢地睡着了。叶月芳看到卫生间的衣服,她走过去,悄悄地拿到院子里去晒。 第206页 二零六 第二十六章 一辆三轮车从衡山路那边向谨记路踏来,坐在车上的余大妈望着两边的田野心里豁然开朗了,对她身旁的女儿说: “一眼望这么远,心里开阔,人也舒服哪。” “可不是,你整天闷在屋子里,眼光看不到两丈远。”余静深深吸了一口田野的空气,说,“这里空气多新鲜。你常出来走走,不要老是呆在家里。” “你说的倒好,家里没人,哪能走的开?” “那也是的,”余静想出了一个主意,说,“厂礼拜我呆在家里,你带小强出来走走。” “这个……” 余大妈一句话没说完,坐在她怀里的小强转过身来,渴求地望着她: “带我出来白相,婆婆。” “唔,坐好了,别动,小心摔下去。”余大妈紧紧抱着他。 他贪婪地东张西望,在他眼前出现的事物,都感到新奇。外边实在比家里好白相的多了,家里老是那间小房子,小房子里老是那几样物件,别的啥也没有。他顺着眼前的绿油油的一畦一畦的菜地望过去,是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房屋,在一片黑瓦和红瓦的后面,矗立着一个高大的赭色的宝塔,给它背后的蓝色的天空一衬,再加上一块一块的白云缓缓飘过,越发令人注目。他举起小手,指着天空,歪过小脑袋,对婆婆说: “你看,……” 余大妈眼光随着他的小手指看过去,有意问他: “这是啥?” “这是……这是……”他不知道它叫啥名字,小脸上泛着羞涩的红晕,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你告诉我……” “宝塔,有名的龙华宝塔,站在上面,全上海都看的见……” “啊!”他鼓起眼睛,婆婆最后一句话对他非常有诱惑力,上海有多大呢?他从来不知道:全上海是个啥样子呢?他也不知道。他想跑到塔上去看看,一定很好白相。 三轮车经过从前的伪龙华警备司令部,转过弯去,到了龙华塔下。小强拉着婆婆的手,要求道: “带我上去白相!” “现在没工夫……” 他嘟着小嘴,说:“不,我要……我要……” 余静劝他:“听大人的话,以后带你来……” 他的一对小眼睛对着宝塔一层一层望上去,一直望到塔顶,要是上去了,人就像站在天上一样,多好白相呀!他的脚情不自禁地踏着三轮车的脚踏板。车夫以为是大人踏的,他停下车来,问: “下车吗?” “不下来,”余静说,“走吧。” 三轮车向前面踏去,龙华古塔留在车子后面去了。小强转过身去,对着高耸入云的赭色的宝塔呜呜地哭了起来。余大妈用手绢给他拭了拭眼泪,哄他道: “你看,你看,这是啥?” 他转过去,看婆婆指的右边。龙华寺赭色墙壁旁边有一座古老的牌楼,经过历年的风吹雨打,朱红的柱子已经变成紫黑色了,许多地方的油漆剥脱下来,露出灰色的粉底和黝黑的木料。通过这座牌楼,向里面望去,却是另外一个世界:一片绿茵茵的草地的边缘一排蝴蝶花,蓝的,紫的,杏黄的和粉红的花瓣像真的蝴蝶一样,仿佛在那里展开翅膀飞翔。在这些蝴蝶上面,如同一片熊熊的火焰似的,是龙华著名的桃林,娇艳的桃花给四月早晨的阳光一照,显得特别妩媚,像是少女含羞欲笑的红润润的脸庞,逗人喜爱。 小强看着那片红红绿绿的花草也觉得新奇,尤其是那耀眼的桃花引起他很大的兴趣。他不哭了,眼泪干了,嘻着小嘴傻笑。慢慢,宝塔的印象淡漠了,他的眼光对着前方。 一条广阔的煤渣路伸向远方,看不到尽头,尾端和天空连接起来了。煤渣路两边是辽阔无边的田野,一片新绿,上面好像浇了一层油似的发着亮光。路上的人不多,大半手里都拎着提盘,腰间扎着白布腰带,迈着迟缓的步子,向着同一方向走去。 龙华公墓埋葬的大部分是解放上海英勇牺牲的人民解放军的指战员和上海解放以前被国民党反动派屠杀的忠贞的革命烈士。许多坟还没有修好,只是靠马路这边的坟修好了,雪白的墓碑肃穆地对着雪白的墓碑,矮矮的松树静静地靠着矮矮的松树,一个一个墓穴用长方形的白石板垒起,默默地躺在蓝色的天空下。一片黄沙在半空中卷来,这是咖啡色的鶫,形成一条曲线,飞过宁静的墓地。 余静她们三个人顺着墓道向里面走去,那边是一片新坟,一堆一堆隆起的黄土整齐地散布在平地上,有的坟前残留着纸钱的余烬,给风一吹,轻轻的飘起,银灰色蝴蝶似的浮荡在空中,慢慢飞去,渐渐消逝在远方。 余静走到一座长满了青草的坟前站了下来,一个熟稔的面影立刻闪动在她的眼前,亲切而又刚毅的声音在她耳际萦绕。她像是一尊玉石雕塑的女像静静地立在那里,啥闲话也讲不出来,也不知道来了要做些啥。她的眼睛忽然给蒙上一层翳,饱满的泪水遮住她的视线,面前那长满了青草的坟墓模糊起来了。她竭力忍住泪水。 昨天夜里余静躺到床上已经快一点钟了。今天是清明,大家吃了点水泡饭,收拾收拾,雇了一辆三轮,到龙华公墓来。袁国强虽然离开她快三年了,她总以为是昨天的事。一个人独自从厂里回来,孤寂地在家里,她就常常想到他了。他也在这个辰光悄悄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像往常一样,和她低低地谈论着厂里的事,展望上海解放以后的幸福的生活。刚才她坐在车上,紧紧闭着嘴,不大言语,心里在想念着他。她一步步走近长满青草的坟边,透过青草和泥土,好像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他躺在那里。看着,看着,她的眉头紧皱,眼泪就忍不住从腮帮子上流下来了。 余大妈见她兀自站在那里不动,等了一会,还没动静,便歪过头去,觑了她一眼,看到她脸上晶莹的泪水,有意装做不知道。小强站在坟面前,歪过小脑袋瓜子,望着婆婆。余大妈点点头。他知道现在该行礼了。他对着坟头行了三鞠躬的礼,婆婆在他身后说: “还有这边哩。” 他又向左上侧陪祭的祖先位置鞠了躬。余静过去行礼,余大妈在她旁边呜呜咽咽地哭了。 余大妈没有儿子,丈夫是拉橡皮塌车的,“八·一三”事变那年死在闸北的炮火下。她一个人帮人家做活,饥一顿饱一顿的,把余静抚养长大,余静进了沪江纱厂,家里才勉强够糊口。余静和袁国强结了婚,日子算是安定下来了。袁国强的家在无锡,平常就住在余大妈家里。她拿他当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刚才余静的眼泪就勾引起她的悲伤。怕余静伤心,她忍住了。现在看到余静扎着宽大白布腰带的背影,小强戴着白帽子,两手下垂,年纪虽小,也懂事地站在侧面,一声不响。对着那年青的寡妇和八岁的孤儿,她一阵心酸,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哭了,有条有理地诉说着: 第207页 二零七 “国强呀,你去了,我们是怎么想你啊。开饭的辰光,你不在;出去的辰光,看不到你的影子;阿静放工的时候,也看不见你同她一道回来。阿静想你,小强想你,到处找爸爸,大家都想你。你晓得啵。国强。你活着的辰光,啥人不喜欢你?啥人不说你好?你年青,你办事认真,你走路笔挺,……你在家孝父母,出外爱朋友,啥人有困难,找到你,你都相帮人家,……你一天忙到晚,从不想到你自己……庆祥纱厂上上下下几千人,没一个人说你的坏话。弄堂里的邻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喜欢你……只有反动派不喜欢你,恨你,把你抓去,活活的埋了你……你苦了半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从早到晚都是为人忙……好日子快来的辰光,你就去了……你把我们三个人丢下,叫我们想死了你,叫我们恨死了反动派……” 她越哭越有劲,声音也越喊越高,到后来有些儿嘶哑了。余静站在一旁,低着冰,暗暗地流泪。小强望着她们俩人发呆,一个大哭,一个流泪。他不知道怎么是好了。他睁着小眼睛向四面望望;别的坟上也有人在哭,有的呜咽地低泣,有的嚎啕地痛哭,有的一声不响地在流泪,门口那边有好几个人站着,可是谁也不来帮个忙。他没有办法,就走到婆婆面前,叫道: “婆婆,婆婆……” 婆婆没有答应。他拉婆婆的手,用哀求的语调说: “婆婆,婆婆,你别哭……” 婆婆还是哭。他去找妈妈。妈妈鼻子一抽一抽的,眼泪簌簌往下流。他叫了一声: “妈妈,你劝婆婆……” 余静站在那里纹风不动,头低下来,眼睛对着她身上的白布腰带,擤了一把鼻涕,鼻子又一抽一抽的了。他叫婆婆,婆婆不应,叫妈妈,妈妈不响。他有点怕妈妈,不敢再叫下去。他靠到婆婆身边,大声叫道: “婆婆……” 婆婆仍然不做声。他没有办法,也放声哇哇地哭开了。余大妈拭了拭眼泪,摸着他的白帽子,反而劝解他了: “小强,不要哭……” 他真的不哭了,抬头望着她。 余大妈对坟说: “你去了,我们天天想你,你晓得啵?……小强今年八岁了,长得很结实,也常常想你……家中生活比过去好了,你不要惦记……你在阴间要保佑我们……” 余静跟随余大妈在坟地走了一圈。她站在坟前,出神地望着长满了青草的坟头,不忍离去。小强怕她又要哭,拉着她的白布腰带说: “走啦,妈……” 她给他拉走,快走出墓道,从一片雪白的墓碑上头望过去,又凝视着长满了青草的坟头。她心里想:今年无论如何要挤点钱出来,把坟修理修理,种点松树,立块墓碑。 她们缓缓地走出了龙华公墓,跳上了三轮车。余静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眼光对着公墓里面那个长满了青草坟头的方向望了又望,依依不舍。 她们三个人坐在三轮车上谁也不言语,经过龙华塔,小强歪过头去,叫了声“婆婆”。婆婆懂得他的心思,没等余静开口,她说: “你妈要到厂里去有事,下次带你来。” 他留恋地望着云端里的塔尖。 余大妈瞅见余静皱着眉头,像是有一肚子永远说不完的心事。袁国强过世快三年了,余静经常提到他,刚才上了坟,更是忘不了他。她想:人已经去世了,再也不能回来了。余静还很年青,就带着小强这孩子守一辈子寡吗?她想劝余静早点找个对象,可是看到她满脸悲伤的神情,又不好开口,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对三轮车夫说: “踏快点!” 三轮车在平坦的衡山路上飞一般地踏过去。 第208页 二零八 第二十七章 “还是替我搬到楼下来好。”杨健幽默地对余静说,“不要孤立我。” “你住在楼上清静些,对工作也没啥不方便。”余静希望他不要搬动。 “五反”检查队队员住在工会办公室斜对面的两间空房子,原来是沪江纱厂工人夜校的教室,他们来了以后特地腾出来的。那里靠着仓库和托儿所很近,白天和夜晚都很吵闹,余静就给杨健设法在楼上职员宿舍里找到了一小间房,光线好,环境安静,只是离队员远了些。昨天晚上余静领杨健去,他当时就不肯住下,硬要搬到工人夜校的教室里来。余静跟他说教室里没有空。杨健说他有办法挤,真正不行,他还可以睡地铺。余静没有话说,她推托当时没人搬,队员们都睡了,搬过去会吵醒他们,不如先睡一夜,明天再搬。余静希望他能够一直在楼上睡下去,怕他搬下来睡不好,影响身体健康。料不到她今天从龙华公墓赶到厂里,一碰见杨健,他就给她提起这桩事。 “我欢喜和大家住在一道,有事随时好商量。空闲下来,也可以了解了解同志们的思想情况。一个人住在楼上有点特殊,也有点寂寞,还是让我和大家住在一道吧。” “对面教室闹得很。” “但是可以和同志们接近,就是工人同志有事来找我也方便些。你要是不给我搬,我把铺盖一卷,自己就掮到下面来了。”杨健双手往肩上一放,好像自己真的把铺盖搬下来。 余静拗不过他,无可奈何地说: “好,好好,今天一定给你搬下来。” “让我先谢谢你。” “那倒用不着,”余静叹了一口气,说,“我怕你睡不好啊。” 她还是放心不下杨健的健康。她知道杨健的身体并不好,近来领导“五反”检查队的工作,比过去在区委统战部里显得消瘦一些。她深知杨健的性格,可能办不成功的事,一定不先讲;凡是他讲的事,一定要办成功。她不再言语,走出工会办公室(现在也是“五反”检查队的办公室)给他去安排。 当余静和杨健谈话的时候,钟珮文走过去要向杨健报告,半路上叫叶月芳摇手阻止了。叶月芳希望余静能说服杨健睡在楼上,这对杨健的身体健康会有帮助。余静一出门,钟珮文就连忙走进去,把手里的几十份检举材料放在杨健面前,说: “这两天又收到许多检举信,第五百八十六号到五百九十四号是细纱间汤阿英她们的检举材料……” 杨健一边看着登记的目录,一边翻阅着工人们写的检举信,正好翻到汤阿英写的那封,他从头仔细看下去,看到前年六月底沪江纱厂忽然运出许多件纱,把整个仓库都搬空了,引起他特别注意,他看完了,又从头看了第二遍,盯着手里那份材料,陷入沉思里去了。 钟珮文屏住呼吸,觉得杨健一定发现啥重大问题,他想了解,在等待杨健指示,材料联络组好进一步进行工作。半晌,杨健的充满了智慧的眼光从汤阿英的检举信上移开,慢慢转到靠里面墙角落那张桌子旁边的叶月芳身上,注视着她的圆圆的脸庞,低声问道: “小叶,你记得前年六月底有啥重大事件发生吗?” 叶月芳这个活字典,皱起眉头一想,肯定地说: “前年六月底区里没啥重大事件,我们部里也没啥重大事件。” “七月一号呢?” “党的诞生二十九周年的纪念日。”叶月芳记的丝毫不错。 “这个我晓得。”杨健摇摇头,料想叶月芳误会他问的意思,解释道,“我是说,七月一日在我们这里,或者市里有啥重大的事件发生,特别是关于工商界的事体……” 叶月芳歪过头去,回忆了一下,立即说道: “前年七月一日,上海市人民政府税务局宣布全市加税,这是市里和区里的重大事体,你传达市税务局通知时,不是说要全体干部注意保守秘密,不要泄露出去吗?” “对了,我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确实是桩重大事体。”杨健会意地点点头,他又赞赏地望了一下汤阿英那封检举信,感到十分珍贵,非常重要。汤阿英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常常从表面现象里发现重大的问题,眼光十分尖锐,看问题真是入木三分。他兴奋地问钟珮文: “还有人检举徐义德六月底赶运棉纱的材料吗?” 钟珮文见杨健对汤阿英的检举信那么重视,有点像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听杨健查问六月底发生啥重大事体,起初还是莫名其妙,等到叶月芳说出七月一日加税的事,他心中有些数目了。他看到汤阿英那封检举信,也认为重要,但没有像杨健那样重视,更没有杨健那样仔细查问前年六月底发生啥重大事体,暗暗感到自己看材料没有杨健细致,内心有点惭愧。幸好他注意把有关问题的检举材料归纳在一起,经杨健一问,他不慌不忙答道: “有,仓库的栈务主任马得财检举了赶运棉纱的材料;细纱间记录工管秀芬也检举了这桩事体,别的车间也有检举的,还有……” 杨健看钟珮文没有说下去,便追问: “还有谁写了?” “我也写了一点,”钟珮文脸上显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一则不愿提到自己,二则他写晚了,但主要的是他写的没有汤阿英那么明确,更没有汤阿英看的那么严重。他微微低着头,小声地说,“在别人写的这方面的检举材料后面,作为附件,抄了个目录,放在汤阿英的检举信的后面。” “你也看到这个问题,很不错啊。” “我没有汤阿英看的透彻,提的严重。” “这的确是个严重问题,汤阿英看的对。这封检举信给我们工作队的帮助很大。”杨健转脸去,对叶月芳说,“方宇过去在这里没有交代这方面的问题,你今天到区里去一趟,看他最近交代这个问题没有!把方宇的问题进一步搞彻底,对沪江厂的‘五反’检查工作有很大的帮助。” “我先把新收到材料整理一下,然后就去。” “好的。”杨健转过来,对钟珮文说,“汤阿英写的这个检举材料,要作为一个专题立案,有关的检举材料都放在一个卷宗里,好综合研究,进一步发现问题。” “我也这么想……” “那我们的意见完全一致。” 钟珮文站在杨健旁边,指着五百九十五号到一百零七号说: “这都是打包间检举的……” “日期、地点都有了,连数量也写得很清楚。”杨健对着那一张张大小不同的纸头上所写的歪歪扭扭的字发生特别大的兴趣:从那些字里他看到工人发动起来以后的热情,从那些字里他看到工人的力量,从那些字里他看到徐义德的不法行为,也从那些字里他预见到沪江纱厂五反运动胜利的光辉。 他的嘴角上浮着笑纹。 “工人检举材料有个特点,”叶月芳坐在紧靠里面墙角落那张桌子说,“明确,具体,一点也不含糊其词。” “你已经从五六百份的检举材料中总结出经验来了。” 第209页 二零九 叶月芳给杨健一讲,羞答答地低下头去,小声问了一句: “不对吗?” “你说的对,这就是工人阶级的特点。” 钟珮文望着登记目录,心里很高兴,在短短的几天中就收到这些检举材料。他还有些不满足,微微皱起眉头,说: “这都是工人同志检举的材料,高级职员,特别是技术人员,一份具体材料也没有。有两份,都是空空洞洞的。” “你有点儿着急了吗?”杨健笑着问钟珮文,然后很有把握地告诉他,“不用着急,高级职员是要慢一步的,技术人员更要慢一步,但是他们会提供材料的,而且会提供很有价值的材料。解决一个单位的‘五反’问题,工程师和会计师这些人提供材料是十分重要的。他们是资产阶级堡垒里面的重要成员。正是因为如此,在他们还没有正确认识以前,他们是不会说真话的。我倒不希望马上就收到那些不痛不痒的检举材料。宁可慢些,但要真实有用的材料。” “我有点性急,是吧?杨部长。” “你的性子不慢。”杨健笑着说,“听说你准备写个‘五反’的剧本,是不是?” 钟珮文顿时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红着脸,说: “没有这回事,他们乱说。” “真有这回事,你给我说过。你还想写多幕剧哩。”叶月芳说,“现在不好意思承认了,看你脸红的!” “那是说着玩的。”钟珮文给叶月芳一点破,不好再否认,对叶月芳暗中指指杨部长,摇摇手。他说,“不是真的。” 杨健不但从叶月芳那里知道钟珮文要写剧本,而且从余静那里就知道沪江纱厂工会里有一位工人作家,叫做钟珮文。 杨健说: “创作也不是丢脸的事,为啥脸红呢?” 钟珮文捂着脸否认道: “我没有。” “文艺工作是我们党的工作一部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曾经发表了讲话,指出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解放后创作太少,尤其是真正反映工人生活的有力作品太少。” “那是的,”钟珮文脸上的红晕消逝了,转过身子,恢复了平静,说,“工人同志们常说没有文艺作品看。” “这需要大家来创作。你做过工,现在又是在纱厂里脱产搞工会工作,文化水平不低,条件是很好的。我听说你准备写个‘五反’剧本,我心里非常高兴。五反运动是一场严重的深刻的阶级斗争,主体当然是工人阶级领导对民族资产阶级斗争,但是技术人员也是一个方面。你那个剧本里,我觉得技术人员不可少……” 钟珮文不再隐瞒要写剧本这个事实了,说: “可是现在技术人员的材料最少……” “从文艺创作要求来看,现在技术人员的材料已经不少了。他们不是没有检举吗?他们不是还在观望吗?他们不是顾虑重重吗?这是必然的过程,这是他们发展的过程,剧本里很需要写。‘五反’检查队一来,技术人员马上就站稳立场,那是不现实的。” “杨部长分析得很内行。” 叶月芳说:“他当然内行,小钟,你还不晓得杨部长是个诗人哩。他休息的辰光,总爱拿本文艺书看。” “杨部长你帮我写剧本好不好?”钟珮文现在不隐瞒他的愿望了,进一步提出了要求,说,“我不会写剧本,其实我想写个活报,配合五反运动。工人同志们老问我要剧本演,常常找不到适合的剧本。我这个工会文教委员推御不了责任,就大胆试试看。” “我确实搞过文艺工作,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在大学里读的就是中文系,但早就放弃当一个诗人的愿望。不过我现在对文艺仍然还有些兴趣。如果能够帮助你,我当然是很愿意的。” “我就怕写不好……” “遵照毛主席的教导,有了生活,慢慢总可以写好的。你现在是工会文教委员,‘五反’检查队的材料联络组的组长,从‘五反’工作上看,你需要搜集材料研究材料;从作家的角度来说,你也需要搜集材料研究材料,这真是公私兼顾。” “我这个私可不是资本家的私。”钟珮文笑着声明。 “那当然,”杨健也笑了,说,“否则,我就要带着‘五反’检查队到你家去了。” 叮当,叮当……一个工人摇着铃从“五反”检查队的办公室前面走过去。 杨健把检举材料交还给钟珮文,说: “锁起来,吃完饭再看。” 钟珮文接过去,收拾好桌子上东西,他和叶月芳准备到饭厅去吃饭。杨健跟着也走过来,到门口那儿,正好遇到余静。她拦住杨健的去路,说: “你的饭,我已经叫他们打到这里来吃,你别到饭厅去吃了。” “为啥?”杨健站在门口愣住了。 “饭厅太杂乱。”余静因为他身体不好,打来吃,加菜方便些。但是余静没有讲出来。 “怕啥?” “人多!”余静还没有直接说出她的意思来。 “人多,不好吃饭吗?”杨健猜出她心中的意思,说:“别人能去,我为啥不能去?我不能脱离群众,我喜欢和工人同志一道吃饭,同时还可以向工人同志学习,了解群众的思想情况。” 余静细心的安排受到杨健的拒绝,而且拒绝的很有道理,但她心中还是有点怏怏不乐,不过尽量不让它表露出来,只是说: “那么,随你吧。” “谢谢你的好意。” 杨健和余静一同走进饭厅,黑压压一片人头在攒动,有的桌子已经坐满了人在吃饭,有的桌子上人还不齐,有许多人跑到当中主席台那边去(这里既是饭厅又是会场),看今天刚出版的“五反”墙报。每张桌子上放着三碗菜和一碗汤,菜饭的香味在空中飘浮着。 靠着饭厅门口那边有一张桌子,才坐下六个人,杨健问余静:可以坐吗?余静告诉他哪一张桌子都可以坐,只要有空位就行。杨健坐下去,余静刚要给她们介绍,她们都异口同声地说: “杨队长,我们认得你。” “你们来了,大家心里非常痛快,”管秀芬说,“我们欢迎你们来,鼓掌都把手鼓痛哪。” 第210页 二一0 董素娟端着饭碗正要去装饭,看见大家和杨健谈,她就站下来说: “大家高兴得把帽子扔得高高的,我也扔了,掉下来差一点飘到别人的手里去。” “大家从来没有那样痛快过,见了你们,我们勇气比过去更足了,劲头也更大了。” 这是汤阿英的声音。余静把大家介绍给杨健,最后介绍到汤阿英,杨健关心地问: “早产以后,身体复原了吗?” 汤阿英奇怪地看了杨健一眼,觉得杨健啥事体都晓得,连她早产也知道,并且像一家人似的关心她。她感激地点点头,说: “好了,谢谢杨队长。” 杨健看到大家都站在那里谈话不吃饭,附近桌子上的人也投过来关注和问候的眼光。他说: “装饭吧,边吃边谈,好不好?” “好。” 郭彩娣伸过手来拿了两个碗要去替杨健装饭,给杨健看见了,连忙拿过来说: “我也有两只手,从来不要人装饭的。” 郭彩娣一番好意,却突然叫杨健把碗拿走了,她走上一步问道: “嫌我的手不干净吗?” “不是的。”杨健解释道,“我的手也不脏。我也会装饭。 为啥自己不劳动,要让你装饭?” “哦。” 郭彩娣不再勉强,杨健自己装了饭来,坐下和大家一道吃。他吃了两口,问: “细纱间的情绪怎么样?” “情绪可高哩,……”郭彩娣说。 没等郭彩娣说完,管秀芬接上去说: “情绪高极哪。” “大家整天在动脑筋,写检举材料,真有劲道。” “每一个工人都是这样吗?”杨健问郭彩娣。 郭彩娣一愣,想了想,说: “不能这么讲,也有少数人情绪不太高,你推他一下,他动一下,你不推他,他就不动。整天只顾忙生产,忙完就走了。这些人的脑筋,不晓得是木头做的还是铁打的,轰轰烈烈的五反运动好像同他没有多大关系。” 杨健更正郭彩娣的意见,说: “这不能怪他们。工人应该热心生产。他们对五反运动不够积极,说明我们的工作还没做好,也就是说我的工作还有缺点,群众发动的不普遍。” 汤阿英同意杨健的意见: “我也感到群众发动的不普遍。我们青年团员也有责任,没有当好党的助手。” “这责任不在你们青年团员,是我抓的不紧,因此还有一部分的群众没有发动起来。”杨健望着坐在他旁边的余静说,“开过大会,成立组织,诉苦运动要抓紧在各个车间,连续进行。群众工作要普遍,要深入,有时还要反复进行。当群众还没有亲身体会到运动和他自己的关系时,当然不会主动积极的。” 杨健讲到这里,郭彩娣吞吞吐吐地说: “我们有个意见,好不好谈?” “言论完全自由。你们有啥意见都可以谈。”杨健说。 “我们细纱间希望这次运动彻底胜利,解决生活难做问题,肃清徐义德的五毒罪行,问题不解决,我们不放杨队长回去。” “这个意见很正确。问题不解决,你们要我们回去,我们也不回去。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召开大会的辰光,陈市长早就指示了:要我们带着铺盖进厂,什么时候取得胜利,什么时候才准带着铺盖出厂。” 陶阿毛手里端着一碗饭,站在杨健身后,留心地在听大家的谈话。他听杨健很有力量的话,便火上加油,插上来说: “问题不解决,把徐义德梅佐贤关进提篮桥。” 杨健听了大吃一惊。他回过头去一看,见是陶阿毛,便对他说: “要解决问题不一定要靠提篮桥……” 陶阿毛不等杨健说下去,他坚持自己的意见,加了一句: “资本家是蜡烛,不点不亮!” “只要大家团结起来,根据‘五反’政策办事,就一定能够解决问题。”杨健很有信心地说。 “真的吗?”郭彩娣问杨健。 “当然真的。”杨健肯定地说。 “杨队长讲话不会假。”这是管秀芬的声音。 管秀芬、郭彩娣兴奋得不约而同地用箸子敲着碗,欢呼道: “那太好了。这样一来,我们工人的劲头更足。” 杨健和余静回到“五反”办公室,大家都靠在沙发上和椅子上睡午觉了,只有叶月芳用右手托着下巴靠在办公桌上打瞌睡。她听见脚步声,警惕地抬起头来望望,又闭上了眼睛。杨健对余静说: “你看,他们睡得多甜。” 第211页 二一一 “‘五反’以来,你们睡眠一定不够的。” “大家一样。”杨健坐下来说,“和工人同志多接近,可以多得到一些益处。今天郭彩娣她们的意见对工作就很有帮助。” “她们有亲身体会,反映问题很具体,也很深刻。” “午觉以后,我们要找老赵来讨论一下群众工作组的意见。细纱间的诉苦会先行一步,工人群众发动的就好一些,检举的材料也多些。我看这两天诉苦会要普遍召开。” “我听说,有几个车间准备明天开。粗纱间吴二嫂那个小组已经谈开了,昨天晚上她们就诉苦了。” “那很好。”杨健思索地说,“最好今天晚上先把张小玲那个小组的经验传达下去,明天白班下工以后各车间普遍召开就更有把握了。” “你的意思是说,把张小玲的经验今天推广到各个车间去?” “就是这个意思。典型先行一步,取得经验,现在要普遍推开。” 杨健昨天从戚宝珍宿舍回来,熬到深夜两点钟才睡,现在感到有些疲乏了。他不禁打了一个哈欠。余静怕他再谈下去,就说: “你也去困一歇吧。” “也好,”杨健刚站起来,准备去困觉,立即想到今天下午余静约好韩云程工程师谈话,便又坐下去,说,“你忘记今天下午约人谈话了吗?” “没有。我要和韩工程师谈话。” “我们来研究一下怎样和他谈话。” “你昨天夜里两点钟才睡,听说你今天一早就醒了。看你眼皮都有点睁不开,先困一歇再说吧。” “事体没安排好,我也困不了觉。” “我约韩工程师下午三点钟谈,现在才一点,你困个把钟点起来再谈也不迟。” “不,现在他们都午睡了,”杨健指着沙发上和椅子上的人说,“我们谈起来清静些。现在谈,时间也充裕些。” 杨健接着问余静: “你准备怎样和他谈呢?” 余静于是提出她准备好的意见…… 第212页 二一二 第二十八章 闹钟指着三点。 韩云程工程师准时走进细少间的车间办公室。他在藏青条子呢西装外边穿了一件深蓝色阴丹士林布的工作服,左边口袋里装着一把皮套计算尺,它的铜头子显眼地露在外边;左边口袋里凸凸的,那是一本《棉纺织经营标准》。他摸不清今天余静找他谈谈有啥事体,心里有点恐惧。他猜想可能是关于重点试纺的问题。重点试纺的成功完全证明过去生活难做的原因是由于配棉问题,这一点,他心中是雪亮的。当余静她们拿着管纱到试验室来,他感到突然,也估计到这是必然的事。当时,他没敢说出真实的原因,怕得罪徐义德。这消息传到徐义德的耳朵里,徐义德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是韩云程总算够交情,没有说出来;担心的是韩云程没有把门关紧,还得研究,研究的结果怎么样呢?这就有问题。可能说出去,当然,也可能不说出去。徐义德和梅佐贤商量,想办法叫韩云程把门关紧。在徐义德授意之下,第二天清晨梅佐贤亲自跑到韩云程的家里。韩云程刚起来,还没有穿好衣服,披着一件紫色薄呢的晨衣,听说梅厂长来看他,暗自吃了一惊:厂里发生啥重大事体吗?有啥意外吗?还是……他急急忙忙穿着晨衣到楼下客堂里来,梅佐贤一见他,立刻迎上来,满脸笑容,很客气地说: “您早。” 韩云程回了一句:“您早。” 梅佐贤看他穿着晨衣,抱歉地说: “打搅您睡觉了。” 韩云程说:“不,我已经起来了。” “您每天都起得很早吗?” “我每天都起得很早,这是在大学里养成的习惯,一早起来,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运动运动,对身体是有益处的。” “这很不错。你们学科学的人,比我们工商界确实懂得养生之道。” “那也不见得,”韩云程心中很纳闷:梅厂长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是不随便到比他地位低的朋友家去的,要是去了,一定有目的,何况今天来的这么早,必然有事,却见他慢吞吞地随便聊闲天的样子,又不像是有啥紧急的重要的事体。这样乱扯下去,别误了上班时间。韩云程想问他究竟有啥事体,怕显得唐突,难道说梅厂长不能来坐坐随便谈谈吗?韩云程按下没问,只是说:“梅厂长的养生之道也不错,你身体多健康。” “究竟比你差的多了。我是虚胖,没有你结实,早上常睡懒觉,新鲜空气我就呼吸不到。” “因为你睡得太迟了。” “唔,”梅佐贤说,“你说得对。不像你睡得早起得早,合乎养生之道。精神好,办事精。” “你办事也很精明。” “那和你差远了,”梅佐贤马上联系到重点试纺问题上去,说,“比方说,这次我们厂里重点试纺,工人来问你,你回答得真妙,要研究,不能轻易下结论。这说法真是又冠冕堂皇,又科学,又公正,再妙也不过了。” 韩云程听出一点梅厂长的苗头,没有插上去,让他说下去: “将来研究的结果,当然不是原棉问题,不是配棉量的问题。因为重点试纺,机器检查的好,工人劳动态度好,清洁卫生工作好,产品质量自然一定好了。你说,是不是?韩工程师。” 韩云程心头一愣:想不到没有经过研究试验,梅厂长就替他把答案做得那么完整。这是不符合客观事实的。他龉龃地说不出话来。梅佐贤看见他板着面孔,眉头微微有点皱起,知道事情不妙。梅佐贤不强求韩云程马上同意,他急转话题: “徐总经理很欣赏你的才能,认为不单是我们沪江纱厂独一无二的纺织专家,而且是上海有名的纺织专家,当然,也是中国难得的纺织专家。我们庆幸沪江有了你这样的人才,我们非常高兴。徐总经理觉得过去有点委屈了你,你只是在技术上负责,其实应该全面负责,因为你是纺织方面的全才。” 韩云程的眉头开朗,心里暖洋洋的,眼睛里闪着知恩的光芒,在关怀梅厂长所谓“应该全面负责”是啥意思。他理一理晨衣上垂下来的有点乱了的紫色的丝穗子,不好意思地说: “这太过奖了。” 从韩云程的神情上看,梅佐贤知道他的话已经打中了,就凑过去进一步低声说: “徐总经理不久想请你担任副厂长……”说到这里,梅厂长有意顿了顿,他暗中觑着韩云程的表情。 韩云程有点摸不着头脑。他马上想到重点试纺和刚才梅厂长的答案,怎么能同意呢?谦辞道: “不敢当,不敢当。请你代我谢谢徐总经理的好意。我没有行政工作的经验,没有能力担任副厂长。” “你别客气,云程。我晓得你办事有一套的。副厂长的职务你是能够担任的。我们俩人合作,我相信,一定能够胜任愉快。” “我实在不行。”韩云程还是谦辞,说,“厂里很忙,技术上的事都有点照顾不过来了,没有时间再担任其他工作。” 梅佐贤看他一再谦辞,不好再说下去,改口说:“这是总经理的一点意思,暂时还不会发表。你不要着急。总经理是很爱惜人才的,特别是像你这样的纺织专家,总经理当然是更关心的。” “谢谢总经理的好意。” 梅佐贤站了起来,说: “昨天听到这个好消息,今天早上特地来告诉你,并且向你恭喜。打搅你半天,我们停一歇厂里见吧。” “好。”韩云程不知道说啥是好。他把梅厂长送到门口,就匆匆上楼换衣服到厂里去了。可是这件事老是搁在他的心上,忘却不了。 重点试纺研究一直没有结果。在韩云程来讲,说明确实由于原棉的问题,这当然要得罪徐义德。照梅厂长的答案报告呢,又对不住自己的良心。自然,工会也一定不相信的。他原来打定主意不偏袒任何一方面,也不参加任何一方面,可是这桩事体却把他卷到是非的漩涡里,非要他表示态度不可。而这个态度又很难表示,在没有办法当中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拖下去,来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徐总经理和梅厂长不催问这个结果是毫不奇怪的,奇怪的是工会余静也没有催问,甚至杨部长率领“五反”检查队进了沪江纱厂,也没人提起这桩事体,更是奇怪了。 余静约他今天谈谈,他想起可能是谈这件事。哪能回答呢?能够说还没有结果吗?不能。啥结果呢?这很难说了。不去谈话行不行呢?不行,伟大的五反运动开展了,工会主席约了谈一谈,不去,要不是和资本家有啥勾结,便是有啥亏心事。一定要去。转眼的工夫,韩云程还没有想妥帖,三点钟已经快到了。他不得不离开试验室,到余静约好的细纱间的车间办公室来。 韩云程一跨进车间办公室,两只手就放进深蓝色的阴丹士林布的工作服的口袋里,态度显得很安详,可是眉宇间微微皱起,露出心中的忧虑。 余静和钟珮文早坐在里面等候了。余静请韩工程师坐在自己的对面。钟珮文坐在余静和韩工程师的侧面,他面前放着一个笔记本和两支削得尖尖的铅笔。余静直截了当地对韩云程说: “五反运动在我们厂里开始了。各个车间的工人都热烈参加这个运动。我们希望你也参加这个运动。” “这没有问题,这没有问题。”韩云程连忙接上去说,生怕引起余静的误会,很快表示自己的态度,“我完全拥护五反运动。我当然要积极参加运动。老实讲,中共中央发起三反运动,特别是上海市委撤了一大批高级干部,给我的印象很深。我非常兴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新现象。从三反运动可以看出,共产党一定能够把国家的事体办好,中国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 钟珮文听他滔滔不绝地谈三反运动,就把话题拉到五反运动上来,问他: “你看五反运动呢?” 第213页 二一三 “这也是中共中央发起,当然也是完全必要的。陈市长说得好,不展开五反运动,就不能到社会主义社会。”韩云程一进门就担心余静提到重点试纺的问题,谈了半天,没有接触到这方面,心里稍为定了些,说话的声音也逐渐高了起来,“几年来资产阶级猖狂进攻,再不‘五反’,不晓得资产阶级要猖狂到啥程度了。” 余静见韩云程眉头慢慢开朗,态度不像刚才进门时候那样拘谨,放在深蓝色阴丹士林工作服口袋里的手也伸出来了,按着桌子侃侃而谈。她就进一步说: “要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当然要展开五反运动。要想五反运动胜利,我们必须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 韩云程听到最后一句,不禁吃了一惊,脱口流露出一句: “划清界限?” “是的。”钟珮文插上来说,“像你这样的高级技术人员,参加运动,一定要划清界限。不然的话,很多问题看不清楚的。” 韩云程给钟珮文这么一说,慢慢镇定下来,脸上浮着微笑,暗暗掩饰过刚才自己的震动,把声调有意放得很慢,说: “参加五反运动当然要划清界限。我们技术人员,由于工作上的关系,平日和资产阶级往来的多,更需要划清。不过,我倒想问一问,余静同志,不要见笑,我们哪能划清呢?”韩云程对这问题感到有些模糊,觉得自己担任这个工程师的职务,哪件事不是为总经理服务的,现在要和他划清界限,以后要不要再担任工程师这个职务呢? “划清界限就是要站稳工人阶级的立场,为工人阶级的利益服务,为劳动人民的利益服务,不为资产阶级的利益服务,……” “不为资产阶级的利益服务?”韩云程问,这么说,果然不要我担任工程师了。那做啥呢?他自己找不到正确的答案。 “是的,不要为丑恶的资产阶级的利益服务。”钟珮文见韩云程有些疑惧,便说,“资产阶级唯利是图,损人利己,投机取巧,寡廉鲜耻。我们要和他划清界限。” “一定要划清界限。”韩云程对如何划清界限还是搞不清楚。他问余静,“那以后我要不要担任工程师呢?” 余静看见韩云程眉头开朗了不久,又慢慢皱起,不打破他的顾虑,别的问题听不进去的。她说: “韩工程师,划清界限和你担任工程师的职务是两回事。我们讲的划清界限,是在各人的工作岗位上,站稳工人阶级的立场,不为丑恶的资产阶级的利益服务。” “唔,”韩云程的眉头舒展开来,愉快地说,“我当然要站稳工人阶级的立场。” “你是脑力劳动者,照工会规定,可以参加工会。很可惜,你到现在还没有参加。这不要紧,如果你想参加,任何辰光都可以提出要求。我们欢迎你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里来。” “工会的门永远对你开着。”这是钟珮文的声音。“作家讲话究竟不同,”余静望着钟珮文说,“比我文雅多了,像是一句诗。” “钟珮文同志很有前途。我在壁报上看过你的大作。”韩云程凑趣地说。 “写得不像样子,要笑掉你的牙齿的。”钟珮文捂着嘴说。 “很好,很好。” 钟珮文怕岔开去,把话拉回来说: “余静同志欢迎你归队,韩工程师。” 韩云程眼睛睁得大大的,有点惊异,望着余静,说: “我可以参加工会吗?” 他过去总以为自己在工作上和徐总经理梅厂长他们往来密切,没有参加工会的可能,如果提出要求,工会不答应,他这个脸搁到啥地方去?没有绝对把握的事,他不做。工会的会议多,他对会议没有兴趣。他担心参加了工会,要挤掉研究的时间。但是,工会那张红派司,他私心却又非常羡慕。他在这个问题上下不了决心。逢到人家谈起工会的事,他尽量设法把问题岔开去,要不,就借故悄悄离开。余静说他可以参加工会,那渴念已久还没有拿到手的红派司在他面前闪耀着。他不相信自己也可以参加工会。 “当然可以参加。我们也欢迎你参加。” “那再好也没有了,”韩云程兴奋地说,“我一定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中来。” “我代表工会欢迎你!韩工程师。” 韩云程听到余静热情的语句,他浑身感到温暖。好像在寒冷的冬季,外边飘着鹅毛大雪,北风像刀子一样迎面吹来,而他从外边回到暖洋洋的生着火的屋子里,一股热气迎面扑来,使他感到温暖和舒适。 “技术人员为丑恶的资产阶级服务是可耻的,只有为工人阶级服务,才有伟大光明的前途。” “这个,”韩云程听钟珮文这两句尖锐的对比的话,仿佛是猝不及防的一盆冰冷的水迎头泼下,使他感到突然。他不同意这个说法。他认为自己是凭技术吃饭。对他这个技术人员来讲,无所谓可耻的和光明的。但他口头上不得不顺着钟珮文的话讲,“完全对,完全对。只有工人阶级和共产党才有远大的光明前途。我们这些技术人员从来就没有找到过正确的道路,现在找到了:跟工人阶级和共产党走,技术人员有了伟大光明的前途。钟同志的话,真是一针见血。” “我们厂里现在展开五反运动,正是你站稳工人阶级立场,为工人阶级服务的最好的机会,韩云程同志。”余静说。 余静亲切的谈吐,热情的关怀,特别是称呼同志,使韩云程觉得真的像回到自己家里见了亲人似的。他的手也很自然了,放在桌子边上,没有拘束地望着余静和钟珮文。钟琍文手里拿着那支削得尖尖的铅笔,在笔记本上学着写鲁迅的签名,一边等候韩工程师谈点材料。他准备记录下来。 韩云程激动地伸出手来,问余静: “工会要我做啥,我一定做啥。余静同志,我做啥好呢?” “这要看你自己了。”钟珮文把问题退还给他。 “看我自己?”韩云程的眼光对着余静。 “站稳立场,检举徐义德的不法行为。” “徐义德的不法行为。”韩云程马上想到重点试纺,他所猜想的问题终于提到他面前来了。哪能说法呢?他还是找不到恰当的说法。他安慰自己:余静也许不是问这个问题。他接着一想,觉得是问这个问题,余静不是要他检举徐义德的不法行为吗?在代纺中掺进大量劣质花衣不就是不法行为吗? 哪能说呢? 第214页 二一四 钟珮文见韩工程师话到嘴边没有说下去,愣在那里,便催促道: “你把徐义德的那些不法行为,说出来吧,别怕。” 韩云程给钟珮文一催,心有点慌,不禁脱口问道: “要我谈重点试纺吗?” “你从重点试纺谈也可以。”余静想起杨部长早一会在“五反”办公室里和她商量的情形,要她先谈大道理,打通思想,然后就韩工程师所提的材料谈起;条件成熟,再深入扩大开去。既然韩工程师提到重点试纺,她就让他谈。 “重点试纺?”韩云程给余静一提,他奇怪自己怎么竟然说出这个重大的问题,可是现在又收不回来。这个问题考验自己究竟站在哪一边了。他想争取做个工会会员。他应该原原本本地把事实经过报告给余静。否则,他有啥资格参加工会呢?他回想那次在总管理处参加的秘密会议,徐总经理怎么安排的,梅厂长坐在徐总经理旁边……梅厂长、徐总经理,梅厂长……他想到那天早上梅厂长对他说的话,人才,副厂长……他对行政工作虽然没有兴趣,可是副厂长的地位和收入却也有它的吸引力。他徘徊在十字路口。问题提出来了,不说也不行啊。他半吞半吐地说,“重点试纺这问题还没有解决,我觉得应该解决,这关系我们厂里的生产太大了。我个人初步研究,认为这是成功的,一级纱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原棉问题可能是其中的原因之一……”韩云程说到这里就连忙煞住。 钟珮文刚在笔记本记了几句,韩云程就不说下去了。他奇怪地抬起头来,催他: “具体的说吧。” “这个,”韩云程发现他在记录,认为自己说话更要谨慎小心,不可随便漏出去。他的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迟缓地说,“具体的情况还要研究研究。” 钟珮文看他欲说不说,有点忍耐不住,高声地点破他:“还要研究啥,站稳立场,打破顾虑,痛痛快快地说吧。” 韩云程的脸上发热,辩解道: “我当然要站稳立场。我没有啥顾虑。问题不研究是不清楚的。根据研究的结果,说起来当然就具体了。” 余静想:一个人思想上的认识总有一定的过程,不能急躁,特别是知识分子,尤其是像韩云程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性急是没有用的,早检举也不会真实的。今天韩云程的态度比过去显然有点进步,承认了原棉是重点试纺成功的原因之一。思想未完全通,谈问题不可能彻底的,她同意他的意见: “你研究研究,想一想再谈也好。” 第215页 二一五 第二十九章 林宛芝的左手托着红润润的腮帮子,一对晶莹的眼睛望着书房墙壁上那幅唐代《绔扇仕女图》,发痴发呆一般,许久许久不说一句话。 冯永祥坐在她左边侧面,看她细细的眉头慢慢地皱起,不知道她想啥心思,几次想和她讲话,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了。一直这样相对无言坐下去吗?他有意咳嗽了一声。她却像没有听见似的,仍旧宁静地坐在那里。 沙发面前那张矮长方桌上有一个米黄色的电动烟盒子,他向烟盒子上面的揿钮一按,里面自动地跳出一支镶着金头的三九牌香烟。他捡起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张开嘴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向她面前吹送过去。圆圆的烟圈越远越大,快到她面前,慢慢散开,飘浮上去,消逝了。 她还是没有吭声。 他终于忍不住,试探地开口了: “今天为啥不讲话呢?” “不为啥。” “生我的气吗?” 她没有答腔。 “我啥地方待你不好,你给我讲,我以后改正就是了。” 她摇摇头。 他摸不着头脑。他尽可能在自己身上来寻找原因,想了半晌,又问: “是不是因为最近不常来,生我的气吗?” 陈市长宣布五反运动正式展开以后,他确确实实比较忙碌,自己的行径也比较检点。他知道什么事不能碰在风头上,要识相。他有几次想到林宛芝这儿来,跨出了大门,又退回去了。他常常想念着林宛芝。他知道“五反”检查队进了沪江纱厂,徐义德天天蹲在厂里,徐公馆里整天看不见他的影子。这是一个好机会。他今天下午悄悄地走进徐公馆,在徐义德的书房里碰见了林宛芝,想不到她一直坐在那里不言语,怎不叫冯永祥纳闷? 他瞧她紧紧地闭着嘴,又进一步解释道: “我最近不常来,是因为五反运动很紧张。你别以为我无产无业,我也是工商界的一分子。在你面前我没啥了不起,可是在工商界里,我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头头啊。我没有工厂,也没有商店,‘五反’检查队当然不会到我家里来的。可是,我也参加了五反运动。市增产节约委员会把我们工商界上层代表人物三百零三位组织起来,在市里进行交代……” 说到这里,他眉飞色舞,洋洋得意,俨然就是上海工商界的领导人物,仿佛在她面前的地位也一步步高了起来。她经常从他那里听到一些在徐公馆里听不到的新鲜事。徐义德从来不大给她谈外边的事,即使偶然提到,也是老气横秋,简单几句,不像冯永祥谈的这样原原本本,更不像冯永祥谈的这样娓娓动听。她像是一只美丽的小鸟,被关在徐公馆这个鸟笼子里。徐义德不大让她出去,连外边的新鲜空气她也呼吸不到。她闷的辰光,就想有个冯永祥这样的人坐在旁边谈谈。她一叫,或者正在想他,冯永祥就来了。冯永祥又善于观察神色,尽挑她高兴的讲。 她听他讲到三○三的五反运动,真的感到兴趣。她的眼光逐渐从《绔扇仕女图》那幅唐代的画面上移转过来,斜望了冯永祥一眼。他见她移动身子,像是得到鼓舞,讲话的劲头高了,声音也大了: “在市里交代的人,区里管不着,厂店里的职工当然更管不着。我们工商界三○三代表人物是由陈市长亲自领导的,第一天他还给我们做了动员报告。工商界上层代表人物的五反运动是:工人和资本家背靠背。懂啵?” 她询问的眼光正对着他。他说: “我晓得你不懂。这是新名词。五反运动本来都是在厂店里展开,工人和资本家面对面斗争。上海发明了新办法,两边不照面,脊背靠脊背,职工在自己厂店里检举,资本家在市里交代不法行为,简单地说,就叫背靠背。你说,妙不妙?” 她开口了: “当资本家也要是代表人物才好,你们讨了便宜。”她想: 假如徐义德也在三○三里面该多好呀! “我们也并不便宜啊。这个背靠背的关也不好过。谁晓得厂店里的职工哪能检举的,心中没有一个底,怎么交代法?江山好改,本性难移。资产阶级哪会痛痛快快地全交代?能够留一手,总希望留一手。共产党门槛精,他们把同行同业的编在一组,比方说马慕韩、潘宏福他们吧,就在棉纺小组上交代。小组组员都是棉纺界的资本家,棉纺界的五毒行为,每个资本家都是过来人,谁心里头不是雪亮的?斗起来比任何人都凶。大家都是行家,谁也骗不了谁。这叫武戏文唱。” “武戏文唱?” “对罗,武戏文唱。这是陈市长给我们工商界上层代表人物的面子。五反运动,阶级斗争,当然是一场武戏。可是陈市长把我们工商界上层代表人物三百零三位集中在一道,动员,启发,教育,帮助,让我们在同行面前交代自己的五毒不法行为。你看不是很文明吗?暗骨子里,”他伸出右手的食指来在空中一比划,加重语气说,“是一场激烈的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 “唔,别看我轻松,我们也很紧张。” “你们也紧张?”她显然不相信冯永祥这样整天嘻嘻哈哈的人物也会紧张。 冯永祥生怕她不相信,顿时严肃起来,认真地说: “当然紧张。” “你们不是背靠背吗?只要自己坦白交代一下,就啥事体也没有了,怎么也紧张?” “背靠背也要过关。这两天慕韩兄的日子就不好过。” “慕韩兄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不是很进步吗?他也有问题?”她想:连马慕韩的日子也不好过,那就无怪乎徐义德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只要一检查,工商界没有一个人身上干净的,多少都有这么一点毛病。” “马慕韩有啥毛病?”她好奇的眼光望着他。 “他的毛病也不轻,他正在准备坦白交代,看上去问题不少。” “想不到他也有问题。”她叹息了一声。 “工商界的人一检查,大半都有问题,不过问题大小不同,对问题认识的态度不同罢了。” “有问题,坦白就完了。” “讲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要自己讲出自己的五毒不法行为,谈何容易!” “确实不容易。” “你说,我们紧张不紧张?” “不管哪能,你们在市里交代,比在厂里交代好多了。政府给你们面子,只要坦白一下就完了。义德很羡慕你们哩。” “我们是外松内紧,像水鸟一样。”他的面部表情和上半身显得轻松无事,踩在墨绿色厚绒的地毯上的两只脚忽然紧张地动了起来,用右手指给她看,“这就是我们最近的生活。” 第216页 二一六 她噗哧一声笑了: “你真会做戏。” “我是武戏文唱。” “你能文能武。” “不敢当,不敢当。”他见到她脸上的笑容,扬起眉毛,把头一摆,得意地说,“不过,我也算得是一个文武全才,虽然不是躺着的头牌,也不是站着的戏抹布,不大不小,是个蹲着的二三流角色。” “你对京剧这一门也是内行。” “略知一二。什么慢板,原板,倒板,快板,散板,摇板,垛板,二六,流水,回龙,紧打慢唱……全会。”他右手搬弄着左手的手指,一路数下去,像是说急口令那么流利。 “这许多板,哪能弄清爽?” 他的头一摇,卖弄地说: “其实也很简单,不论是西皮或是二簧、慢板都是一板三眼,原板都是一板一眼,倒板、散板和摇板都是无板无眼,垛板、流水和紧打慢唱是有板无眼……” 她钦佩地叹了一口气: “这许多板眼,我一辈子也弄不清爽。” “你有兴趣,我慢慢教你。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包你很快就学会了。” “学戏?没有这个心思。”她的眉头皱起了。 “是呀,现在不是学戏的辰光。”他马上把话拉回来,对她解释道:“我最近来的少,主要是因为参加‘五反’,没有工夫。我不是不想你,我昨天夜里还梦见你哩,……” 他最后一句话已经说得很低了,她还怕有人听见,她的涂着艳红蔻丹的食指向他一指。他大吃一惊,伸了伸红腻腻的舌头,没敢再说下去。 “你别再生我的气好不好?”他苦苦哀求。 “谁生你的气哪?” “你啊。” “我没有。” “那为啥很久不讲话,对我冷淡呢?” 她最近心上有个疙瘩。自从徐义德那天晚上在家里和大家商量预备后事,她心里就郁郁不乐。她老是担心会忽然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听到一些响动,就有些惊慌。她夜里睡觉也不酣沉,往往半夜惊醒,以为徐义德真的进了提篮桥。她睁眼一看,有时发现徐义德就睡在自己的身旁,有时徐义德熟悉的鼾声从朱瑞芳的房间里送过来,于是才闭上眼睛睡去。这几天老是看不到徐义德的影子,他深更半夜回来,一清早又走了。这更增加她的忧虑。她整天无事蹲在家里,大太太不想打麻将,朱瑞芳也不闹着出去看戏看电影。大家无声无息地蹲在家里,徐公馆变成一座古庙。这座古庙连暮鼓晨钟也听不见,死气沉沉的。林宛芝望见那幅唐代《绔扇仕女图》,想起自己最近的生活,和画里的宫女差不多,被幽闭在宫闱里,戴了花冠,穿着美丽的服装,可是陪伴着她的只是七弦琴和寂寞的梧桐树。 不过她比宫女还多一样东西,就是挂在书房里的鹦鹉。林宛芝过三十大庆第二天,鹦鹉就从客厅外边搬回书房来。站在黄铜架子上的鹦鹉给一根黄铜链子拴着,全身是雪白的羽毛,头上的羽毛白里透红,一张黑嘴可以讲几十句话。这是徐义德花了三两金子,从五马路中国鸟行买来送给林宛芝的。每天林宛芝亲自喂它,教它学几句话,散散闷。这两天林宛芝不大理它。冯永祥没有到来以前,它逗她,清脆地叫道: “林宛芝,林宛芝。” 林宛芝瞪了它一眼: “叫啥?那么高兴!” 它学林宛芝的口气: “叫啥?那么高兴!” 林宛芝指着它: “不要叫,不要叫。” 它照样说: “不要叫,不要叫。” 林宛芝噗哧一声笑了,不再理它。她一肚子心思鹦鹉当然不知道。她对着《绔扇仕女图》,多么希望有一个人来谈谈啊,焦急地想听听外边的声音。可是没有人来。往日到徐家来的像流水一样的客人,都忽然不知道到啥地方去了,好像徐家充满了污秽和危险,谁来了都要沾染上似的,连冯永祥的笑声和影子也不见了。今天下午,冯永祥终于来了。但是她还没有从《绔扇仕女图》的境界里跳了出来。她并不是对他冷淡。冯永祥谈了这些闻所未闻的三○三的情况,固然引起了她的一些兴趣,可是一想起徐义德在沪江纱厂里的情形不知道怎么样,又叫她眉头间舒展不开,笑容慢慢从她红润润的脸庞上消逝。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唉……” 他注视着她,有点莫名其妙,诧异地问: “为啥叹气呢?” “不知道义德在厂里的情形怎么样。” “他吗,我想,也没啥。”他安慰她说,“当然,在厂里面对面斗争是比较厉害的,不像我们在市里武戏文唱。那是武戏武唱,真刀真枪,全武行,一点不含糊。” 他见她眉头紧紧皱起,知道她为这事担忧,不好再把厂里“五反”的情况描绘给她听,改口说道: “德公老练通达,深谋远虑,啥事体都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工商界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我看,区里那些小干部一定也斗他不过,你放心好了。” “不。这一次和过去不同。我看,来势很凶。义德不一定有办法,可能会出事。他自己早预备好衬衫牙刷牙膏,准备进提篮桥哩。” “他不了解五反运动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清除资产阶级的五毒不法行为,并不消灭民族资产阶级。为啥要把德公送进提篮桥呢?你别冤枉操那份心。” “万一出事呢?” 他很有把握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说: “别的事我没有能力,这点小事,还有点办法。你找我好了。” “找你行吗?” “当然行。” 她还有点不相信,问: “说人情有用吗?” 第217页 二一七 “人民政府说人情自然没用,不过我吗,和首长比较熟悉,工商界的行情比较了解。德公也不是外人,根据‘五反’政策,各方面奔走奔走,疏通疏通,可以有点帮助。” “义德出了事,我真不晓得哪能办法。” “你别怕,有我。” 她凝神地望着他: “那辰光,你还会想到我吗?” 他认真地说: “当然想到你,我永远想到你。德公有啥意外,你跟我一道好了……”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书房外边忽然“砰”的一声,把他的话打断了。他惊诧地问: “啥?” “小霸王回来了。” “啥人?” “朱瑞芳的好儿子,徐守仁。” “哦。”他一愣,说不下去了。 她从徐守仁“砰”的一声中想到徐义德在沪江纱厂里“五反”,自己和他在书房里叫徐守仁撞见不好。她内疚地匆匆对他说: “你走吧。”可是她心里又不希望他离去。 他会意地站了起来。 第218页 二一八 第三十章 刚才“砰”的那一声是徐守仁的飞刀打在客厅外边墙壁的木靶子上。 徐守仁原来就喜欢看美国电影,在香港看了更多的美国电影。回到上海来电影院虽然不放映美国电影了,可是《大侠翻山虎》和《原子飞金刚》这些美国片子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连夜里做梦都希望自己成为美国电影中的“英雄”人物,特别使他醉心的是《原子飞金刚》影片里的那个会飞的强盗,独来独往,刀枪不入。那个会飞的强盗抢了一架能使黑煤变成黄金的机器,发了横财,……这样一个了不起的“英雄”,徐守仁是多么羡慕啊。假使自己就是那个会飞的强盗,有那么一架会变黄金的神奇的机器,那该多美呀!东西南北,海阔天空,自己要飞到啥地方就飞到啥地方,自己要多少黄金就有多少黄金,自己要吃啥就吃啥,自己要穿啥就穿啥,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简直是太理想了啊。 徐义德托人设法把他介绍进了私立文汇中学高中二年级。可是他哪有心思念书,一心就想当会飞的强盗。他飞不起来,不能马上成为心目中崇拜的那位了不起的“英雄”,他就从“英雄”的仪表学起。皮茄克有了,宽边的草帽买了,红红绿绿的大格子的花衬衫穿上了,尖头的黑漆皮的皮鞋也穿在脚上了,就是没有小裤脚管的西装裤子。他向妈妈提出了这个要求。 朱瑞芳只有这个唯一的宝贝儿子,平时爱的像自己心头上的一块肉,放在肩上怕老鹰叼了去,含在嘴里怕化了,不知道把他安放在啥地方好。徐义德要他到香港去上学,准备到英国去留学,她老是不放心,恨不得一天给他去一封信。他不来信,就整天惦记着,偶尔来一封半通不通的信,朱瑞芳不知道要看多少遍,以至于都背了出来,晚上临睡以前还得拿出来看一下才能安心闭上眼睛睡觉。徐义德让他回到上海来念书,有一半就是朱瑞芳促成的。徐守仁一回来,不但母子可以天天见面,而且使母亲感到自己在徐公馆的地位任何人都不能比。林宛芝当然不必提,就是大太太也得让她三分。如果她的意见行不通,怂恿徐守仁一说,谁都没有意见。徐义德也要听徐守仁的。徐守仁有啥要求,朱瑞芳总是百依百顺的。倘若不答应,他只要把脸一沉,母亲就心软了,连忙照办。徐守仁是徐公馆里的天之骄子。他向母亲要条小裤脚管的西装裤子,那算得啥。母亲想裤子总是要穿的,反正有的是钱,多做两条不是更好吗? 徐守仁的外表差不多有点像美国电影里的“英雄”了,可是还不能像那位了不起的“英雄”飞起来。他在香港也没有把“飞”的本领学会。他回上海不久,在隔壁弄堂里认识了“阿飞”流氓楼文龙。 楼文龙比徐守仁的年纪大一些,看上去有二十六七岁光景。楼文龙在上海解放以前,拜了当地的一个叫做“独眼龙”流氓做老头子,在这一带很有势力。他是一条“黄牛”。解放前做火车票和银元的买卖,解放以后银元不能流通,火车票也不能买卖,就做戏票“黄牛”。戏票“黄牛”也不容易做,公安局注意了,抓紧了,洗手不干,当上了“阿飞”。他早就注意上徐守仁。徐守仁外表、举止竭力摹仿美国电影中的“英雄”,更引起他的注意。最初,他要徐守仁请吃糖,徐守仁不肯。他马上伸出一个拳头威逼徐守仁: “你肯不肯?” 徐守仁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心中暗暗佩服他是“英雄”,是“好汉”。他也请徐守仁吃糖,带徐守仁出去白相,特别是到南京路五层楼那些地方去,简直是把徐守仁迷住了。一走进五层楼,楼文龙更是神气活现,男阿飞,女阿飞,男招待,女招待,……这边和他点头,那边跟他招呼。他忙不过来,就向四面八方拱拱手,给全体打招呼。这天回来很晚,徐守仁兴奋得上床很久也睡不着觉。从此他就更没有心思念书了,白相得昏天黑地,到了上课的辰光就请病假,有时勉强上课,脑筋里想的也是楼文龙教给他的那一套吃喝玩乐的腐化堕落的本事。 楼文龙知道他是徐公馆的“小开”,有的是钱,便向他献上一条妙计:拿钱出来做生意。徐守仁想:做生意赚了钱更可以痛痛快快地白相。但是他不敢向父亲提,给母亲说了。朱瑞芳认为他年纪还青,正是读书的辰光,不忙做生意,等到大学毕业,那时再做生意也来得及。沪江纱厂这些企业,将来还是要靠他管,现在更不忙做别的生意。做母亲的哪里知道徐守仁的用意。徐守仁也不敢坦白说出来,那更没有希望。 不能做生意,可是吃喝玩乐没钱不行。不但徐守仁自己要花,就是楼文龙的挥霍也得要徐守仁支付。每次向母亲要,朱瑞芳总是满足他的,要的次数多了,要的数目大了,引起她的注意。徐守仁又不能说出原委,更不能不和楼文龙出去,就开始卖自己身上的东西,手表呀,钢笔呀……花光以后,欺骗母亲,说这些物事掉了,要再买。刚买来,不好马上又掉了,不卖手表钢笔,就卖衣服。 徐守仁自己的物事卖的差不多,在楼文龙的授计下,偷家里的物事卖。有一次,他和楼文龙勾搭着肩膀在马路上卖衣服,叫文汇中学的老师看见了。文汇中学请朱瑞芳去商量这桩事体。老师一讲徐守仁当时卖的啥颜色啥料子的大衣,朱瑞芳心中就一跳:她知道这是自己的一件皮大衣,早些日子不见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她板着面孔硬不承认: “老师,可能你看错了,我们家里没有那样的衣服。” 老师说衣服不像,那就更糟糕:一定是徐守仁和那个阿飞偷别人家的衣服卖。朱瑞芳眼睛一动,想了个主意,说: “许是你看错了人,恐怕不是我们的徐守仁,是旁人。” “我亲眼看见是他。” “也许旁人长得有点像他。守仁手里从来不缺钱用,不会去卖物事的,绝对不是我们的守仁。” 老师见她一个劲不承认,也不好再追问,就告诉她徐守仁有时和阿飞一道出进,学校里注意教育,希望家里也要严加管束。这一点她不否认,答应回去管束。 当天晚上朱瑞芳对徐守仁管教了。她把他叫进自己的卧室,轻轻把房门关起,生怕被人发觉。徐义德知道徐守仁这些事,一定不会轻易放他过去。大太太晓得了,当然会有闲言闲语。传到林宛芝耳朵里去,必然说短论长。朱瑞芳坐在沙发上,低声地对徐守仁说起这桩事体。 徐守仁站在母亲面前咬紧嘴不承认: “没有这回事,老师看错了人。” 她见儿子当面撒谎,气得她面孔发青,想大声训斥他,又怕给人听见,按捺住心头火气,瞪了他一眼,指着他的鼻子说: “你在我面前还赖?那件皮大衣是我的。除了你,谁还能从我的房间里偷去!” “也许是旁人,老王啊,娘姨啊,……” “就算是他们偷的,为啥要你去卖?你同他们勾搭起来了吗?” “没有。” “不是你,是啥人?你不承认,瞧我把你的皮打烂。”她真的举起了手,预备要打他。 他想想实在没有办法抵赖,不得不低下了头,细声细气地说: “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他的声音有点哭咽咽的。 她看见儿子那一副可怜相,她的手软了,打不下去,慢慢收了回来。可是她的气还没有消,眼睛望着儿子的右手,咬牙切齿地说: “你以后再偷物事出去卖,我就打断你的手指头!”“一定不做了。”他慢慢抬起头来,觑见母亲正望着自己,连忙不自然地又低下头去。 她原先是怕儿子不承认,等儿子承认了,却又怕文汇中学里老师跟家里大太太和林宛芝知道,希望儿子别在这些人面前承认,这种话又不好说出口。想了好半晌,她才想出了一个主意: “你想想,你做了多么丢脸的事!学校里找我去商量,我都不好意思承认。要是承认你做出这样下流的事,把你娘老子的脸搁到啥地方去?”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就是在家里,也不好意思让别人晓得,大太太晓得了,林宛芝晓得了,那两张嘴还会饶你,唉。” 他一听母亲的口风,就猜到她的心思,懂事地应道: “我不会对那些人讲。” 徐守仁再不敢随便偷母亲的物事。他想办法偷家里别人的物事,卖掉,有了钱,就出去胡搞。家里丢的物事越来越多,引起大家的注意和猜疑。三位太太都怀疑是娘姨她们,娘姨她们确实冤枉。她们经常看到徐守仁挟一个包裹出去,但又不敢点破是大少爷自己偷的,只有朱瑞芳心中明白。要是别的事,她一定打破沙锅问到底,追个水落石出。偏偏这些事,她不过随便问一声,就不再查了。她不查,谁有兴趣问呢?大太太知道点风声,林宛芝也晓得七八成。大家都装着没看见。徐守仁自己也加倍小心,偷点物事总是考虑再三,然后才选择时机动手。 五层楼阿飞活动的场所叫公安局取缔了,阿飞敛迹了。楼文龙和徐守仁有他们自己的去处,唯一困难的是钱。家里的物事不能随便偷,钱来的就不容易,徐守仁又想到美国电影《原子飞金刚》里的那个了不起的会飞的强盗。他要是也有一架能使黑煤变成黄金的机器,该多好呀!徐守仁没有这个神奇的机器。不能成为美国电影里的“英雄”,做一个像楼文龙那样的“好汉”也不错。这要有本领,要有膂力。他想起美国电影里的“英雄”不是打得一手的好枪,就是会飞刀飞剑。他弄不到手枪,也找不到好剑,他买到三把德国造的匕首似的锋利的小刀。在客厅外边的墙壁上安了一个木靶子,他自己在上面画了十道黑圈圈,最中间那里涂了一个红心。他一有空闲,回到家里,就拿那三把小刀轮流地向木靶子上扔去,练习自己的手劲和眼力。 徐守仁在家里独来独往,横眉竖眼,见了谁都要碰一下敲一下,表示自己有过人的本事。谁也不敢惹他。他是徐义德的爱子,是小开,是仅次于徐义德的主人。徐义德只知道他喜武好玩,别的事就不大清楚,平时很少管教。五反运动展开以后,徐义德自顾不暇,更没有时间管他了。林宛芝私自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小霸王”。 今天是星期六,正是徐守仁活动的好时光,可是他口袋里空空的,在转念头弄点啥出去换钱。到处有人,一时下手不得,他就拿了那三把德国造的小刀子到外边来打靶。 他刚才一扔,那把小刀不偏不歪,恰巧插在木靶当中的红心上,鼓掌欢呼道: “妙啊,百发百中!” 他拿起第二把小刀,又向木靶上扔去。 第219页 二一九 第三十一章 大太太没谈了几句话,感伤地叹息了一声,坐到古老的红木床上,右手往左手上一搁,无可奈何地说: “这是命里注定的啊,没有办法,兰珍。” “啥命不命呢,姨妈,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吴兰珍从红木靠背椅上站了起来,走到大太太面前,嘟着嘴说。她最近参加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成为充满了青春朝气的活跃的青年团员。她努力争取在青年团的活动上,也像自己在化学上的成绩一样,站在队伍的前列。她希望把自己的青春生活得更美丽。伟大的五反运动在上海轰轰烈烈地展开,像一场具有不可抗拒的伟大力量的暴风雨,上海每一个角落都卷进运动里面去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复旦大学的组织上一再指出了资产阶级的丑恶罪行和资产阶级的思想对祖国的危害,又听了陈市长开展五反运动的动员报告,更加了解不彻底展开五反运动,是不能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的。团支委给她谈了很多道理,使她对资产阶级的丑恶本质非常憎恨。团组织希望她好好帮助姨父。在研究化学的公式时,在化学试验室里,她都想起了姨父。她要实践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要把整个生命和所有的力量都献给世界上最美丽的事业——为解放人类的斗争。伟大的五反运动给她带来了最好的机会,也是对她一个考验。今天虽然是礼拜六,学校里并且有个音乐晚会,而她是最欢喜音乐的,但是她还是提了书包,带上实用工业化学的试验报告和《中国青年》杂志,跳上公共汽车,赶到姨父家里来。姨父不在家,在沪江纱厂,还没有回来。她便上楼走进古香古色的姨妈的卧房。她给姨妈谈伟大五反运动的重要意义,希望姨妈规劝姨父早点儿彻底坦白。 姨妈说没有用,啥人也拗不过徐义德的脾气。这是他命中注定了的,今年走坏运,谁也没有办法。吴兰珍公然不同意姨妈的意见。姨妈有点生气了,说: “兰珍,你还年青,不懂得事体。义德这回事,我早请张铁嘴算过命了,张铁嘴说,这是命中注定的,过了这个坏运,也许会好些。” “算命先生哪能会晓得姨父的事体呢?还不是闭着眼睛瞎说。” “他当然晓得,有年庚八字吗。每个人的八字不同,只要告诉算命先生,他一排算八字,就了解人的过去未来了,可灵验哩!” “一个人的事只有自己晓得最清楚,别人哪能晓得?素不相识的算命先生,更没法晓得。一个人的未来,主要靠自己努力,看你是不是为人民为祖国服务。每一个人的未来,都要靠自己创造。” 吴兰珍的话里夹了一些新名词,大太太搞不大清楚,她抬起头来,问吴兰珍: “你说的啥啊?” 吴兰珍见姨妈不懂,忍不住笑了,说: “我说的是中国话啊。” “我这个中国人就听不懂你那些中国话。” 吴兰珍给她解释了一遍。她还是不满意,说: “你年纪还青,不懂得这些事,张铁嘴可灵哩。” “劝姨父向人民政府坦白有啥坏处吗?” “这个,也许没坏处。” “那就应该劝劝姨父呀。” “坦白不坦白,我看,是一样的。” 大太太心里另有打算。那天晚上徐义德在家里安排后事,她就紧张起来。等听到“五反”检查队进了沪江纱厂,她心神更是不安,整天在惊慌和恐惧当中,夜里躺在古老的红木床上,也闭不上眼,老是望着帐顶发愣。第二天下午,她换了衣服,对啥人也没讲,坐上汽车,到城隍庙去了一趟。她对着灵佑护海公上海县城隍菩萨,求了一签,是第一签,上上,那上面写道: 巍巍碧落处高空 复夀涵仁万古同 莫道先天天不远 四时运用总亨通 穿着深蓝布长夹袍的管签的老先生,看完了签,摸一摸自己花白了的长胡须,很严肃地说: “这是天道运行之象,乾道轻清,混沌始分;两仪化象,八卦成形。金木水火,四季流行,一顺一逆,不测风云。土为老母,亘古到今。太太,你问的是啥事体?” 大太太告诉他问的是丈夫“终身”。 老先生皱着眉头,同情地说: “暂屈必伸。” “啥意思?” “你那位先生目前交的是蹇运,只要能守正直,定可逢凶化吉,不久便可以交好运道了。” “哦……”大太太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城隍菩萨真灵,也知道她丈夫的事,现在正在交坏运,和张铁嘴算的命一样。 老先生怕她不相信,用力“唔”了一声,又怕她担心受不住,便劝她: “你只要向城隍许许愿,一定可以逢凶化吉的,不要担心。” 她点点头,又在城隍菩萨面前叩了三个头,默默许了一个愿:请求菩萨保佑徐义德平安度过坏运,等“五反”过去,弟子一定捐助一千万元,装修佛像,点九十九天的油灯。请求菩萨慈悲,万万保佑徐义德。 从城隍庙回来,她心里安定了。她好像有了依靠,有了保证。现在她希望“五反”快点过去,好到城隍庙去还愿。在她看来,徐义德能够平安过去,似乎很有把握。徐义德坦白不坦白是无关紧要了。 吴兰珍不明白姨妈肚里的安排,她对姨妈一个劲地直摇头,急着说: “坦白不坦白,那分别可大哩!共产党的政策,治病救人。 坦白了就从宽处理,不坦白就从严处理。” “这个我也听说了。”大太太表示自己也并不比姨侄女差,外边有些事,她也知道哩。 “你既然听说了,为啥讲坦白不坦白是一样呢?” 她站在姨妈面前,歪着头,等姨妈回答。她头上两根长长的黑乌乌的辫子垂到肩上来,显得她身上那件兔毛的绒线衫更加雪白得耀眼。她两只手插在厚蓝布的工装裤子里。 姨妈给她这么一问,一时回答不上来,既不愿意说出暗中许愿的事,也不承认自己说的不对,便借故岔开,训斥吴兰珍道: “看你歪头歪脑的,哪里像个女孩子。讲话没高没低,也不懂得规矩,给我好好坐到那边去!”她对着姨侄女向右边的靠背红木椅子一指。 吴兰珍退到靠背红木椅子上坐下,她并不灰心。她知道这是姨妈的老毛病:逢到说不过晚一辈的辰光,就信口骂两句,显得还是自己对。她懂得遇到这样的情形,不能和姨妈正面顶撞,要迂回曲折地说,姨妈有时也会接受你的意见。吴兰珍小心翼翼地改口说: “姨妈当然比我懂的多,晓得人民政府讲的到做的到,坦白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坦白人民政府也会晓得的,那辰光,对自己就不好了。”她望了姨妈一眼:姨妈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放在胸前,头微微歪着,出神地听她说话。她了解可以再说下去,“为了姨父,只有劝姨父坦白,才能挽救姨父啊。” 姨妈突然把眼睛对她一瞪,说: “这些我都晓得,还用你说。” 第220页 二二0 姨妈心里想:城隍菩萨和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一定会保佑徐义德的,因为她已经许下了愿。 “吴兰珍,吴兰珍!” 这是徐守仁在楼下叫唤的声音。 吴兰珍走到姨妈的卧房门口,提高嗓子,对楼梯口那个方向应道: “我在这里,有啥事体呀?” “快下来,快下来啊!” 这一次徐守仁的声音比上一次高而清晰。他走到楼梯那里,按着扶手,抬头对楼上叫。 吴兰珍以为有紧急的事体,连忙飞一般地跑下楼来。 徐守仁手里拿着一把德国造的小刀,见她下楼来,上去一把抓住她的右手,说: “快来,我们两个人比飞刀白相。” 天黑了,外边看不见,徐守仁一个人也白相的腻了;他摘下客厅外边墙上的木靶子,挂到客厅里面的墙上来,叫吴兰珍下来陪他白相。她看见小刀和木靶子就摇头: “这做啥?” “练飞刀!” “现在是啥辰光?姨父在厂里‘五反’,你还有兴趣在家里练飞刀?” “我,我……”徐守仁讲不下去了。他想:父亲“五反”,自己也不“五反”,待在家里,不白相做啥?林宛芝老是蹲在楼下看书,像是有意监视他一般,叫他不好活动。他本有意到书房里挑选一两件值钱的物事,偷出去换点钱花,林宛芝在那里,不好下手,多可恶!没钱不好出去,留在家里一刻也闲不住,他总想活动活动。他原来盼望吴兰珍下楼来和自己一起白相,热闹些,不料吴兰珍朝他头上浇下一盆冷水。他不得不装出一副忧愁的样子,说:“实在闷的慌啊。” “你为啥不给姨父想想办法呢?” “我?我有啥办法!”徐守仁一屁股坐到客厅里的单人沙发上,闷闷不乐地说。他望着手里的德国造小刀,嘟着嘴,解释地说,“我不是经理,也不是厂长,我百事勿管,我啥事体也不晓得。爸爸也不给我讲。这几天他回来很晚,我看也看不见他,我有啥办法!”他讲到这里,把眼光从小刀上移到吴兰珍的脸上,理直气壮地盯着她。 她坐在徐守仁斜对面的沙发上,两根辫子垂在胸前。她两只手抓着右边那根辫子梢,出神地望着绕在辫子梢上的橡皮筋,想起学校里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支委对她讲的话:“你不是一个青年团员吗?在‘五反’中应该起啥作用呢?你的姨父是上海有名的工商业家,他那爿沪江纱厂的五毒行为很严重。你打算怎么样帮助他彻底坦白呢?”她在团支委面前保证:绝对不失掉一个青年团员的立场,要到姨父家里去帮助他。她感到自己的肩上担负着神圣的责任。姨妈的态度已经有些改变,徐守仁还是糊里糊涂,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不知道姨父严重的五毒的不法行为。她要启发启发徐守仁。姨父很喜欢徐守仁,徐守仁讲话的作用比她大啊。她说: “不一定要当经理厂长才有办法,……” “哦,”他惊异地说,“那你的本事比我高强,我愿意甘拜下风,听你的!” 他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对着她一翘,钦佩的眼光注意着她那圆圆脸庞上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它掩藏在长睫毛下面,越发显得动人。她问; “你晓得姨父厂里的情形吗?” “不晓得。” “听说沪江纱厂的五毒不法行为很严重。” “啊?” “唔。姨父不坦白的话,就要抓起来,吃官司,坐班房…… 你也没有好日子过。” “我?”他想想也是的,假如父亲被关起来,那怎么办呢?父亲不在,他就是徐公馆的主人。他可以支配一切。他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没有人敢碰他一根毫毛。那他不是可以痛痛快快地白相了,也不必动脑筋偷啥出去了。他旋即否定了这个可耻的念头。他想到父亲。如果父亲被关进了监牢,自己哪能够忍心出去吃喝玩乐呢?他说:“是呀,有啥办法帮助爸爸呢?” “只有一个办法。” “啥办法?” “劝他彻底坦白。” “我劝他,行吗?” “当然行,他可听你的话哩。” “他听我的话?”徐守仁突然觉得自己了不起,真的变成一名“英雄”,好像自己有一股无上的威力,自己讲啥,别人听啥,精神因此抖擞起来。 “姨父最心疼你。”她知道他一贯好胜逞强,整日价就想做英雄豪杰,给他一个高帽子戴,要他做啥就做啥,如果说动了他,做起来,劲头不小哩。她说:“姨父最听你的话啊。” 他兴奋地站起来,拍一拍胸脯,大声地说: “那好,我叫老头子彻底坦白。” 叮叮,叮叮叮…… 客厅外边忽然传来一串铃声。徐守仁耳朵对着客厅门口,右手放在耳根子后面,在凝神地谛听。他仿佛从铃声里可以辨别出谁在揿电铃。他最初以为是楼文龙来找他,今天是礼拜六啊,多么好的时间啊。徐守仁蹲在家给姨表妹谈啥坦白不坦白,真扫兴。父亲坦白不坦白,同徐守仁有啥关系呢?想到这里,他的心已经飞到门口,在和楼文龙低声商量,到啥地方去白相?再一想,他的心又回到客厅,因为从那铃声可以辨别出门外的人揿的轻而稳,仿佛心情很沉重,没有一点儿年青人的火气,完全不像楼文龙过去揿的重而急。可是他又希望是楼文龙来,也许这次楼文龙有意揿的轻而稳呢。他拔起脚来,想出去看个究竟。他走到客厅门口那里,大门的电灯亮了,黑漆大铁门上的那扇小铁门咔嚓一声开了。 从外边走进来的是徐总经理。徐总经理今天和往常不一样:他穿着深灰咔叽布的人民装,头上那顶布帽子几乎要压到他的眉毛上,远远望去,他的圆圆的脸上只有鼻子和嘴。过去他出去,气概轩昂,洋洋得意,到什么地方都引起人家注目,有意让人家知道,这位矮矮的胖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沪江纱厂总经理徐义德。陈市长宣布五反运动正式开始,徐义德低下了头,唯恐让人家知道他就是那位沪江纱厂的总经理。杨健率领“五反”检查队进了沪江纱厂,他的头更低了下来。他脱下西装,穿上人民装,开口闭口工人阶级怎样怎样,你不知道他是徐义德,有时会误会他的人民装的口袋里恐怕还有一张红派司哩。以往他回家来,汽车还没有开到门口,司机就揿喇叭,门房一听见熟悉的林肯牌轿车的喇叭声,立刻就开好黑漆大铁门,站在门口等候徐总经理。最近门房得听电铃声。不坐汽车,黑漆大铁门也不必开,开那扇小门,徐总经理就跨进来了。 门口电铃声传到楼上,大太太和朱瑞芳都下来了。林宛芝捧着冯永祥借给她看的托尔斯泰的《复活》,也从书房里走进了客厅。 徐义德走进客厅头一件事是嫌电灯光线太亮,厌恶地说: “是谁开了这许多电灯?” 这是徐守仁做的事。他在家里总喜欢把一切电灯都开了,自己好跳来蹦去。他听父亲生气地质问,不敢正面承认,把责任推到老王身上: “大概是老王吧。” 徐义德并不真的要追究谁开的电灯。他回过头去,把屋顶上那盏最亮的大灯关上了,把火炉上的两盏壁灯关了,只留下右边那一盏立灯。在米黄色的府绸的灯罩下,灯光显得柔和,稍为远一点的事物,这个灯光就照不到,靠窗户放钢琴那里几乎是模糊一片。徐义德在外边怕人见到,在家里,最近也不喜欢刺眼的灯光。仿佛灯光一亮,看到徐义德的人就多了似的。 第221页 二二一 徐义德坐在矮圆桌子面前那张双人沙发上。吴兰珍和徐守仁坐在他正对面那边双人沙发里,朱瑞芳和林宛芝则坐在右边靠墙那一长排沙发上。大太太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徐义德身边。她的眼光从他的头打量到他的脚,好像从他的外表可以猜测到最近厂里的“五反”情况。徐义德那身灰色咔叽布的人民装并没有告诉她啥。她关心地问: “厂里情形怎么样?” 一提到五反运动,徐义德就生气。他恨不得离开上海,站在天空,痛痛快快大喊大叫几声,抛却那些烦恼的事,把自己的财产和资本家这个臭名义都扔掉,舒舒服服歇一会。徐义德有天大的本事,可是没有翅膀。他今天从厂里回来,对严志发说要细细想一想,好坦白。他本来打算到家里轻松轻松,想不到大太太一张开嘴,就给他提厂里的事。他把脸一板,说: “厂里的事,提他做啥?” 大太太给顶回去,一时想不起哪能说才好。吴兰珍也摸不清姨父为啥这样,不好接上去说。 大家沉默着。老王刚走进来,见空气很紧张,连忙知趣地退出去。过了一会,幸好朱瑞芳打破了沉默,说: “你讲讲,也叫我们放心。别的人我不晓得,”她的眼光朝林宛芝一扫。她知道今天冯永祥来看过林宛芝,两个人在书房里谈了很久,不知道讲些啥。她不满地说:“这一阵子,我待在家里总没有心思,老是惦记着你。” 徐义德没有答理她,脸上也没有表情,心情却平静了些。林宛芝靠在长沙发上,把《复活》放在膝盖上,搭了两句: “别老闷在心上,讲出来,大家也好出出主意。” 吴兰珍听林宛芝讲话,有意把脸转过去,心里说:“整天讲究吃穿,懂得啥,还出主意哩!” 徐义德摘下头上那顶深灰咔叽布帽子,往面前矮圆桌子上一扔。这时候,他好像才感到自己三位太太都坐在旁边,全关心他的事;并且发现姨侄女就坐在徐守仁身旁。他漫不经心地问: “你哪能不在学校里念书?” “今天是礼拜六,姨父。我惦记你,特地来看看你。” “今天是礼拜六?”徐义德怀疑地暗暗问自己。他最近一些日子是在糊里糊涂中过去,根本不记得哪一天是礼拜几了。他猛然想起究竟是在自己家里,家里人惦记他,姨侄女也惦记他。他在家里感到了温暖,这里还有不少人惦记着徐义德啊。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还不是那个样子。” “检查队走了没有?”大太太焦急地问。 “杨部长可厉害哩,不解决问题,他会走?” 朱瑞芳生气地说: “那就让他住下。” “他住下不是光吃饭睡觉的,”徐义德想起最近厂里闹的热火朝天,车间工人开会,公司职员开会,三两个人走在路上都是嘁嘁喳喳地谈论。“五反”检查队老是找人谈话开会,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谈啥。梅佐贤也不知道,甚至陶阿毛也不照面,即使见了面,也吓得远远避开了。自古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现在正是陶阿毛卖力气的机会,料不到他不起作用。他自己不好去接近,得告诉梅佐贤。梅佐贤这家伙是个胆小鬼,近来的态度也有些变。他大概看见徐义德不吃香了,有意避着不见面。徐义德一个人像是闷在鼓里,厂里的事不知道,而“五反”检查队的同志,比如严志发吧,见了他也不催也不急。越是这样,徐义德心里越是没底,有点沉不住气了。杨健带着“五反”检查队住下去,徐义德担心他那老底子会给翻得一清二楚。他显出自己无能为力,说:“不走,当然住下。” “不走,请他走!”徐守仁拿出手里那把德国造的小刀子,雄赳赳的神情像是准备帮父亲把检查队打出去。他气呼呼地说:“也不是他的厂。” “人家是政府派来的检查队,谁敢请他走。” 大太太同意丈夫的话: “那是啊。” 吴兰珍不了解徐义德厂里的情形。她想知道,又不晓得从啥地方谈起好。她从厚蓝布的工装裤子里掏出她一直好好保存着的三月二十六日的《解放日报》,看了大家一眼,最后对徐义德说: “姨父,我念段新闻给你们听,好不好?” 徐义德正懒得谈厂里的事,念段新闻调剂调剂,倒也不错。他信口应道: “好吧。” 吴兰珍走到米黄色的立灯旁边,高声朗诵: “我们根据政务院所批准公布的《北京市人民政府在五反运动中关于工商户分类处理的标准和办法》,也同样大体把上海十六万三千四百户工商业分为五类:守法户,估计大约可占工商业总户数的百分之十五左右;基本守法户,估计大约可占工商业总户数的百分之五十左右;我们并拟放宽尺度,规定凡违法利得在一千万元以下并彻底坦白交代者,仍算做基本守法户;半守法半违法户,估计大约占工商业总户数的百分之三十左右;我们也拟放宽尺度,违法利得虽在一千万元以上,但如能彻底坦白,真诚悔过并积极检举他人而立功者,亦可算做基本守法户;严重违法户和完全违法户,估计不会超过工商业总户数的百分之五,其中罪恶很大如能彻底坦白、真诚悔过并积极检举他人而立功者,仍可酌予减轻。” 念到这里,吴兰珍停了下来,喘了一口气,坐在徐义德坐的那张双人沙发的扶手上,歪过头去问: “姨父,你是啥户?” 徐义德想不到她念陈市长宣布五反运动正式开始的报告,更想不到她突然会问这句话。他愣了一下才说: “我么,自评基本守法户,人称两个半。” “你啊,不是基本守法户,也不是半守法半违法户,我想,你是严重违法户。” 吴兰珍两只眼睛望着姨父,看他怎么说。 姨父的面孔微微发白,他想自己的事,怎么连姨侄女也知道了哩,转过身子,问她: “你哪能晓得的?” “我当然晓得。”吴兰珍很有把握地说。 “瞎讲!” “你的五毒怎么样?”吴兰珍并没有叫姨父“瞎讲”两个字吓倒,进一步了解他的情形。 徐义德看姨侄女那股认真劲,有意和她扯: “啥叫五毒?” “五毒就是——”吴兰珍伸出左手来,用右手扳左手指数给他听,“行贿,偷税漏税,盗窃国家资财,偷工减料,…… 还有,哦,盗窃国家经济情报。” “不好好在学校念书,管这些闲事做啥?” “这不是闲事,这是关系我们全国人民能不能到社会主义社会的大事体。姨父,你有几毒?” “我一毒也没有。” 第222页 二二二 吴兰珍见姨父赖得干干净净,她有些生气,觉得这真是丑恶资产阶级的本色,却又不好发作,团支委不是对自己再三嘱咐:要采取耐心说服的办法吗?她按捺住火气,慢慢地说: “你至少有个三毒四毒,我晓得。” “你晓得?”徐义德以为她和“五反”检查队的人认识,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材料。那他可以从她的嘴里探听出“五反”检查队掌握了啥材料。他便问:“你倒给我说说看。” 吴兰珍并不知道沪江纱厂的五毒具体情况,但她表现出来好像知道一些却不愿意告诉姨父。她说: “我呵,我才不告诉你呢,你的事,你自己晓得。” 徐义德知道厂里的事瞒不了大家,也骗不了姨侄女。他轻描淡写地说: “厂里不能说没有问题,有是有些,便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 “你坦白了没有?”吴兰珍紧接着追问。 “当然坦白了,我没啥好隐瞒的。” 徐义德这句话刚讲完,朱瑞芳大吃一惊。她是最关心厂里的事了。徐守仁是徐义德唯一合法的继承人。徐义德的财产就是徐守仁的财产。徐守仁的财产就是朱瑞芳的财产。徐义德坦白了,他的财产充公没收,就是徐守仁的财产充公没收,也就是朱瑞芳的财产充公没收。她焦急地问: “真的坦白了,义德,一共多少钱?要不要赔给公家?” 徐义德泰然地说: “我没啥严重的五毒不法行为,赔啥?” 朱瑞芳吃了定心丸,松了一口气,嘻着嘴说: “对啦,没啥五毒,自然不要赔的。” 这一来,可急坏了吴兰珍:姨父没有坦白呀!她涨红着脸质问: “你为啥不坦白呢?” “没有材料,”徐义德慢条斯理地说,“坦白啥?” “你是沪江纱厂的总经理,你又是这个厂那个厂的董事长。许许多多的事都是你亲自做的。你会没有材料,啥人也不相信。你不坦白,政府是不会宽大你的。” 吴兰珍接着举了一些彻底坦白得到政府宽大处理和拒不坦白政府严办的例子给姨父听,然后激动地说: “你要想想自己,你要想想家里的人啊。” 吴兰珍讲完了话,眼睛盯着姨妈。大太太说: “义德,你还是坦白算了吧,刚才兰珍说得好,坦白了政府宽大处理,不会加重罪行的。不坦白,倒是危险,政府要严办的,你要是有个意外,丢下我们怎么办啊!” 徐义德避开吴兰珍和大太太的视线,他的眼睛望着下沿窗口那架钢琴,在出神地想。大太太见他不吭气,唠唠叨叨地往下说: “我给你算过了命,你今年正好交坏运,坦白了,坏运走完,就没有事了。”她心里盘算:要是徐义德真的平安度过,头一件要办的事是到城隍庙去还愿。 林宛芝从吴兰珍的例子里想起冯永祥今天下午也给她谈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道理。她相信坦白出来是没有啥了不起的。不坦白,说不定真的会关进提篮桥监狱的。她劝徐义德道: “大家都说坦白了没事,不会判罪的。义德,你就坦白了吧,也叫我们放心。” 徐义德没吭声,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吴兰珍向徐守仁噘一噘嘴。徐守仁会意地点点头,挺起胸脯大声地说:“大丈夫顶天立地,啥也不在乎。好汉做事好汉当。爸爸,别怕,你去坦白好了!” 徐义德的眼光从那架钢琴上移到儿子身上,对儿子这句话又是喜欢又是恼,喜欢的是儿子这几句话有英雄气概,将来一定有出息;恼的是这几句话不像是儿子对父亲讲的,仿佛是长辈对晚辈的口吻。他瞪了徐守仁一眼,训斥道: “你年纪青青的,懂得啥!” 全家都劝徐义德,只有朱瑞芳没有言语。吴兰珍趁热打铁,连忙加上一把劲,说道: “姨父,大家都劝你坦白。为了你好,为了大家,也为了祖国。你还有啥顾虑呢?明天去坦白吧,姨父。” 吴兰珍的语气里充满了激动的感情,声音都有点颤抖。 “我一定重新坦白,”徐义德在吴兰珍激动的言词下,信口说出了这一句,话出了口,又有点后悔。他改口说:“可是我没有材料,哪能去坦白呢?” 吴兰珍见姨父讲话前后矛盾,顾虑重重,态度恶劣,她生气地从双人沙发的扶手上站了起来,指着徐义德的脸,庄严地对徐义德说: “你是总经理,坏事就是你做的。你会没有材料?你一定要去坦白,你不坦白,我就不承认你是我的姨父,因为我是一个青年团员!” 第223页 二二三 第三十二章 朱延年坐在卧房淡绿色小圆桌子的面前,右手托着腮巴子,两只眼睛木愣木愣的,不断地长吁短叹,像是有一肚子心事,可是嘴里连一个字也不肯透露。马丽琳问他是不是出了事,他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微微摇了摇头。她今天特地给他煮了浓香扑鼻的S.W.牌子的咖啡,还给他准备好一小杯白兰地酒。现在却放在一边,他连看也不看一眼。他自己刚才点燃的一支香烟,也放在堇色的景泰蓝的小烟灰碟子里,淡淡的青烟袅袅地飘浮着。她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淡绿色椅子上。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也难过起来,想分担他一点忧愁,却又不知道是啥事体。 她倒了小半杯白兰地在咖啡里,放了点糖,搅了一阵,送到他面前,温柔地说: “快凉了,喝吧。” 咖啡杯里冒着喷香的热气。 “不喝。” “你有啥心事?这么不高兴!” “唉。”他长长叹息了一声,低低地说,“这回可完了,啥都完了。” 她大吃一惊,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认识他以来,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失望过,总是生气勃勃,不管多么困难的事体,他都有办法的。他忧虑的事,大概是十分困难的。听他那口气,她不禁发愣了,痴痴地凝视着他,不知道怎么是好。 他暗中觑了她一眼,见她默默地一句话也不说,便用右手中指和食指不断敲着自己的太阳穴,无可奈何地说: “真想不到会落到这步田地!” 她紧紧皱着眉头,心中像是给火烧似的焦急,用恳求的语调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延年,你说呀!” “童进他们在店里开了职工检举大会。童进他自己要检举就检举吧,他还煽风点火,鼓动别人也要检举。你说,他该死不该死?” “真该死!” “他在会上瞎三话四,我们好心好意请他们喝咖啡吃点心,硬说是我要摸他们的底。他们的底我用着摸吗?童进这家伙,从浙江光着屁股到上海,是我朱延年收留了他,给他事做,给他饭吃,讨了老婆,成了家,立了业。没有我朱延年,童进有今日!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他哪桩事体我不晓得?我没事不会洗煤去,要摸他的底?他有屁底!” “那他把好心当做驴肝肺?” “气人就气在这上头!我们资本家一万个是,请伙计喝点咖啡吃点点心也犯罪吗?” “别理他就是了。” “别理他?人家现在可抖哪,当上青年团了。你没看见他那股神气呢,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走起路来一摇二摆,把谁也不放在眼里!” “哦?”她没想到童进变得这么快。 “唔。童进现在变成一个小头目了,伙计都听他的话,成了他手下的人,一心要反对我哩。” “他再神气,还是你的伙计。你不管怎么说,总是老板。天下伙计总要听老板的。”她想自己在百乐门当舞女的辰光,只要舞女大班一句话,没有一个舞女不听的。童进一定会听朱延年的。 “啥伙计老板,人家才不听这一套哩。” “不听,不怕歇生意?” “军管会颁布了四项规定,像是紧箍咒,把工商界管得紧紧的,叫你动不得,只好乖乖地让政府牵着鼻子走。现在哪个老板有胆量辞退职工?” “你别理童进。他能有多大作为?” “嘿,你别瞧不起他,现在他把店里的人都抓在手里,整天不做别的,一门心思找材料,要检举我!” “你怕他检举吗?” “我?”他心头一愣。她这句话问得突兀。福佑药房的事她始终不大清楚,认为福佑是一个殷实而又发达的药房。他当然不能告诉她福佑药房的一本账就在童进的肚子里。比童进知道更详细的是夏世富。这次职工大会夏世富虽说没有跟着瞎嚷嚷,但是童进一带头,别的人就很难说,谁也不能打保票。必须先抓住童进,才能稳住叶积善和夏世富这班人。他不能把这些事告诉她,漫不经心地说:“我怕他检举?那不是笑话!” “那你让他检举去好了,何必担这份心事!” “你讲的倒轻巧,现在的事不像过去。解放前,政府听资本家的话。现在,政府听工人的话。童进这些人,抓住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加酱油加醋,谁知道他乱编乱说啥。政府听到了,一定信以为真,有啥是非黑白?我一张嘴也说不过他们,印把子又在他们手里,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我们倒霉的资本家。政府这回搞‘五反’,名义上说的好听,反五毒不法行为,暗骨子里是想狠狠捞一票。福佑药房这么肥的油水,政府早就眼红了,这回怎么肯不下手?正愁不晓得从啥地方开刀,有童进这些人胡乱检举,不是送上门去的好买卖吗?这么一来,可就完了,啥都完了。” 他又低低叹息了一声,然后把头慢慢低下去。他面前烟灰碟里的那支香烟已经烧光了,留下一条烟灰。咖啡的香气早已散尽,杯子也凉了。太阳已经西下,窗外的阳光很黯淡。楼下对面人家的灶披间里传来切菜的声音,在准备做晚饭了。 她了解到今天朱延年为啥这样心情沉重。她也感到事体不妙。福佑药房出事,和她脱不了干系。早几天朱延年不是当着伙计的面,说她也是一个股东哩。说真的,她手里的一点私蓄,通过朱延年的手早投资到福佑了。 “能够挽回吗?” “挽回?” “唔,不能眼睁睁看着福佑垮了!” “当然,我也不甘心让福佑葬送在童进的手里!” “你的办法不是多得很吗?” “唉,山穷水尽了。” “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办法?不是没有……” 她脸上闪着爽朗的笑容,说: “快说,啥办法?” “要想法把童进抓在手里……” “对。” “我本来准备给童进一人加薪,怕他不要。那天说给大家加薪,大家也不要。昨天我支给童进下个月的薪水,他退回来了。他说,他现在不等钱用,用不着借薪水。我鼓励他,以他的才能只管会计,太大才小用了,应该管整个店的业务。我暗示将来要提拔他当副经理。你猜,他哪能讲?” “他一定很高兴,感谢你的提拔。” “要是这么说事情倒好办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他说他的能力小,连管会计部的工作都有点吃力,管全店,他没这个本事。要我另请高明。你说气人不气人?” “这么不识抬举?” 第224页 二二四 “他的脑筋坏透了,顽固得像是铁打的,一点水也滴不进去。” “你别理他。” “现在在刀口上,不理他不行。” “有啥法子呢?” “我绞尽了脑汁,整整想了一天一夜,还剩下一个办法……”说到这里,他没再往下讲。 “啥法子?”她按着他的肩膀,高兴地问。 “办法倒好,可是我不愿意……”他又不说下去了,脸上露出了难色。 “只要有办法保住福佑,管他啥办法,你为啥不愿意呢? 你不愿意去做。我来帮你忙。” “你?”他歪过头来端详她一番,黯然地摇摇头。 “看不起我们妇女吗?现在是新社会了,男女平等。你们男子能做的事,我们女子也能做。” “你有这个精神,我十分佩服。” “那你就说出来吧。” “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你做。” “究竟是啥办法呀?” 他不言语。她催他: “说呀!” “我不能说……” “夫妻家有啥闲话不好说的呢?现在保住福佑要紧。你还有啥顾虑哩!我们一家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啥客气的啊!” “我,我不好意思张口……” “男子汉大丈夫还不好意思张口,不怕人笑话。” “你真的愿意吗?” “当然真的愿意帮助你,啥人还和你说假话……” 他歪过头去,一把把她搂在怀里,附着她的耳朵低声细语。她先是凝神地听,听了两句,眼睛一愣,仿佛怀疑她的耳朵听错了,接着又听了一遍,她的脸色一会红又一会白,最后眉头立刻棱起,脸庞如同忽然给一阵乌云笼罩住了,满是怒容,霍的一下站了起来,说: “这哪能可以!” “你不是说愿意帮忙吗?” “啥忙都可以帮,这个忙——不行。”她怒冲冲地说,“我自从跟了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啥地方也不大去,过去百乐门的姊妹也很少往来。我没有别的指望,我就指望你把福佑药房办好,给你生个一男半女,带大成人,享个晚年的清福。哪能做这种事,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你,亏你说的出口!” “我是不肯说的,是你要我说的啊!” “是我要你说的,可是我也没叫你说这个呀!” “除了这个,没有别的法子呀!” “这种事,无论如何不能做!” “我也晓得,不能做。这回福佑注定完了,我也完了。我为了你,整天在上海滩上奔走,早出晚归,总想办好福佑,扎下根基,和你过一辈子荣华富贵的生活,百年偕老。现在算完了,”他也站了起来,边向床边走去,边说,“我们夫妻也到头了。” “你这是啥意思?”她跟过去,急切地问。 “我完了,你不也完了吗?” 他一头倒在床上,两只手放在后脑勺,眼睛出神地盯着淡青色的屋顶,一言不发。她回味他最后那一句话,心中不禁发慌了。她现在的命运完全寄托在朱延年的身上。朱延年有个三长两短,她也好不了。再下海当舞女吗?人老珠黄不值钱。她年青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不能再去货腰,靠“吃汤团”过不了日子。她默默站在床前,好像自己忽然悬在空中,无依无靠。他看她傻不唧唧的,便反问她一句: “你亲眼看我垮下去吗?” “我有啥办法呢?” “不能帮我一次忙吗?” 她坚决地说: “不行。” “千万请你帮个忙。” “你好意思讲出口,我可不好意思做这种事。” 朱延年见她口吻很坚决,便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对她作了一个揖: “好丽琳,亲丽琳,你帮我一个忙,我这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你的啊。” 作揖也没用。她的态度一点也没有改变,说: “说不做就不做,别说作揖,就是叩头也不行。” 她把手一甩,侧过脸去,望着衣橱,有意不看他。 朱延年嬉皮笑脸,继续恳求道: “你能见死不救吗?亲爱的丽琳。福佑有个三长两短,就是我朱延年有个三长两短,对你也不会有好处的。你帮我的忙,也就是帮你的忙啊。” “我……我不能这样……” 她的语气已经没有刚才那样坚决了。他有了信心,也仿佛有了把握,噗咚一声,他跪在她的面前,扶着她的膝盖,苦苦哀求道: “你不答应我,我永远也不起来了。” 她怜悯地转过脸来,看他满脸忧愁,心软了一半。过了一会,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 “叫人看见了像啥样子,站起来吧。” “你答应了,我的嫡嫡亲的丽琳,我的交关好的丽琳……” 他感激得话也说不下去了,猛的站了起来,双手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在她雪白的脖子上狂吻。她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清泪,羞愧万分地把眼睛紧紧闭上。 第225页 二二五 第三十三章 童进坐在朱延年的客堂间,时不时看表:已经九点半了,还不见朱经理的影子。他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踱着方步。挂在客堂间的字画和西湖织锦早就看腻味了,他再也不想去看一眼。他的眼睛一个劲盯着客堂间的门,希望朱经理马上在那里出现。每一次希望都幻灭了,朱经理没有出现。他打算留一个条子,先回店里再说。他从灰布人民装的胸袋里掏出新民牌钢笔,正准备写。楼上忽然传来娇滴滴的声音: “童进,你来。” 他走到客堂门那里,脸冲着楼上问: “啥事体啊?” “快来,快来!” “出了事吗?”他担心地问。 楼上没有回答。 他急了,噔噔地上了楼。亭子间的门关着。前楼的门半掩着,里面透出暗幽幽的水绿色的电灯光。他在朱经理卧室的门口停了下来,高声问道: “有人吗?” 里面传出有气无力的低语: “请进来。” 他推门进去,卧房里是一片绿色,在水绿色灯光照耀下,迎窗右边墙角那里是淡绿色的梳妆台,这边是淡绿色的大衣橱,紧靠窗口的是淡绿色的小圆桌和淡绿色的矮背椅子。窗帷也是草绿色花布做的,只有沙发床上那床缎子夹被的面子是粉红色的。马丽琳穿了一身粉红色的细麻纱睡衣,短袖口和领子都绣了荷叶花边。她那凝脂也似的雪白细腻的皮肤隐隐可以见到,上衣有个钮扣没扣,有一小部分白玉一般的隆起的胸脯敞露在外边。她蹙着眉头,觑着眼睛,半闭不闭的,静静地躺在床上,像是荷花池里一朵睡莲,散发出沁人心腑的清香。 童进只顾看那些陈设,没有看到马丽琳,惊奇地愣在那里,心里想:怎么没有人呢? 她躺在床上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啊哟……” 这声音吸引了童进的注意,转过脸来看见马丽琳躺在床上,浑身那副打扮使他暗自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困惑地问她: “你怎么啦?” “我,我刚才换了衣服想睡下,忽然一阵头晕,差点倒在地上,……” “哦,”他同情地走过去,关心地问,“现在好一些吗?” “现在头还像是针扎似的,痛得很……” “要不要我到店里给你拿点药来?” “不,我这里有,”她伸出柔软的胳臂向淡绿色的五斗衣柜一指,说,“就在这上面。”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走去,果然五斗衣柜上有几个小药瓶,但是没有止痛片,只有一瓶阿斯匹灵,拿起瓶子问她: “吃片阿斯匹灵好不好?也有止痛的作用。” “好的。” 他倒了一杯开水,连着药瓶一同送到她床头淡绿的小立柜上。她如同瘫痪似的躺在床上,四肢无力,说话的声音也微弱无力: “请你把药拿给我……” 他把药瓶送过去。她说: “打开。” 他开了瓶,取出一片放在她手上。她没有接,说: “放到我嘴里……” 她把嘴张开,在等他。他弯下腰,轻轻把药放到她嘴里,接着拿过开水来。 她含着药片,小声地说: “你坐下来,别把水泼在床上……” 他坐在床边,把开水送过去。她歪过头,去就杯子,嘴有点发抖,牙齿在打颤,碰在茶杯上,发出嘚嘚的响声。她抓住他的手,把茶杯拿稳,好容易才喝了一口开水,头一仰,把药吞下去。他把杯子放在小立柜上,问她: “好一点了吗?” “好点……” “那你休息一下,慢慢就会好的。”他想站起来,回店里去。 “你摸摸我头上,是不是发烧……” 他举起手来,看见她微波荡漾的头发,秀丽的额头,淡淡眉毛下面的眼睛,他的手在空中停住了。她的眼睛慢慢移动过来,对着他,说: “好像有点热……” 他的手轻轻按了按她的额头,好像给烫了似的,迅速地缩了回来。他信口说道: “没啥。” “你还没有摸到,哪能晓得呢?” 他的手轻轻放在她额头上试了试,温度正常,肯定地说: “体温正常。” “正常?”她的头在枕头上摆动了一下,说,“你的手不准确……” “那你自己摸摸看。” 她用右手摸了摸,说: “好像热乎乎的……” “那是你的手热。” 第226页 二二六 “我的手热?”她把手伸在他的胸前,说,“你摸摸看……” 他用两个手指按了按她的细腻的红润润的手心,说: “唔,你的手热。” 她闭上眼睛不胜感慨地说: “我一个人蹲在家里,生病没人管……” “朱经理很会体贴人,他不管你吗?” “他吗?今天是啥工商联主委请客,明天是啥聚餐会,后天又出席政府的重要会议,整天和上海滩上那些大亨打交道,哪里有工夫照顾我呢?在家里连他的影子也看不见。” “朱经理倒的确是个忙人……” “我就不相信他真的那么忙,一定是外边有人了。”“哦,”他皱起眉头一想,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听说过。” “他这种人办事神秘得很,啥人也摸不清他的底细。他有人怎么会告诉你哩。你在他手下多年,你还不晓得他的为人吗?” “你说的倒也对……” “当初在百乐门认识他,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听信他的花言巧语,把我哄的团团转。我讲啥,要啥,他都是百依百顺。和他结了婚,他的脸色就不同了。现在更不像话了,凡事要听他的,不高兴就同我发一顿脾气。我好像是他下饭的小菜。他在外边花天酒地胡混,把我一个人甩在家里,死活不管。” “你劝劝他呀。” “他啊,眼睛里只看见钞票,哪能会把我放在眼里?我的话,他只当做耳边风。” “夫妻家总会有些小吵小闹的,等他脾气好的辰光,和他谈谈。朱经理有辰光也蛮好讲话的。” “我们的事再也谈不好了。我现在和他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实际上我们已经分开了。他爱回来不回来,回来也是各住各的。” “为啥要这样呢?”他听到这消息很奇怪,过去一直没有听说过呀!朱经理待马丽琳不错,上回请他们来喝咖啡吃点心,不是谈笑风生,关系很融洽吗?怎么忽然变坏了呢?天下事真难说,变化起来这么快,从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哩。“唉,你不晓得他这种人,早变了心啦。一早起来就出去,谁也不知道他啥辰光回来。我一个人蹲在家里闷死了。” “你不是有亲戚朋友,可以出去走走呀。” “出去?”她一个劲摇头,不满地说,“我怎么敢!他这个人心眼儿窄得很,只要我出去一趟,就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叫你耳朵根子永远也不安静。我何必受这个罪呢?我真想离开他……” “离开他?”他惊奇地望着她。 “唔,离开他。我一个人过日子,比在他手下受罪好。你说,是不是?” “这个,这个……”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意把话题岔开,说,“你身体不好,不要想这些事。” 她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半晌没有言语。她发现他身上人民装的一个钮扣的线松了,只是给一根细线连着,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她说: “你的扣子要掉了。” 他低下头去,果然看见胸前第二个扣子挂下来了,使劲一拉,真的掉了下来。他拿着扣子,说: “这一阵穷忙,没顾上缝,你不说,我倒忘记了。” “我给你缝上。” “不,你身体不舒服,回到店里,我自己缝。” 她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跳下床去,慢慢走到五斗柜那里,取出了针线,顺手把房门轻轻关上,走过来很自然地拍一拍他的肩膀,说: “脱下来,我给你缝。” “你头痛,还是躺下休息好……”他身上像触电一样,浑身暖洋洋的。 “我吃了药,好些了。这是小事,客气啥,快脱下来……” 他迟疑地坐在床边没动。她伸过手去,要解他的扣子。他没有办法,只好自己解了扣子,把灰布人民装送到她面前。她也坐在床边,一边缝着,一边问他: “你这一阵忙啥?” “还不是那些事。”他避开谈“五反”。上次朱延年想摸他们的底,没有成功。他怕这次朱延年通过马丽琳再一次来摸底。他心里老是惦记着“五反”的事,汉口路那一带不少店家的“五反”工作都搞开了,工作队也去了,就是福佑药房还没有消息。是不是人民政府不了解福佑的五毒不法行为?可是他已经写了检举信给陈市长了。这封信收到没有?该早收到了。陈市长看到没有?为了“五反”,陈市长专门设了信箱,寄给他的信会不看吗?一定看的。看了,为啥不派工作队来呢?也许没看,陈市长管全市的大事,管华东局的事,还要管华东军区的事,一天不知道要处理多少国家大事,一天也不晓得收到多少封信,怎么会有时间看福佑药房一个小伙计的信呢?那设立信箱做啥?他找不到一个正确的解答。他每天朝福佑药房的楼梯口看,等候“五反”工作队到来,但没有一点影子。他着急的不行,有时就走到样品间朝马路上窥视,一看到左胳臂有白底红字的“五反”工作队的臂章,便兴高采烈,以为是到福佑药房来的,经过楼下的衖堂口,又过去了。他失望地低下了头,恨不能奔下楼去把那些同志找来,但怕他们不来。他在店里表面按着平素老规矩做事,心里总是不能平静下来,噗咚噗咚跳个不停。他焦急地盼望“五反”的心情,谁也不知道。 她见他不说下去,停下手里的针线,问: “忙‘五反’吗?” 他心头一愣:果然问到这上头来了。他摇摇头,淡然地说: “‘五反’?店里还没有开始哩。” “店里事情怎么样?延年从来不和我说老实话。店里的事我一点也不晓得。我整天在鼓里过日子,真闷的慌。你告诉我,我不对任何人说。我绝对不会让延年晓得。他啥事体都不让我晓得,我的事也不让他晓得。” 他心里想:不管怎么说,朱延年和马丽琳总是夫妻呀,就是有点小吵小闹,过后还不是谈知心话。在她面前讲话,得谨慎小心。他没有吭气。 “你不放心吗?”她风致嫣然地向他笑了笑。 他摇摇头。 第227页 二二七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他紧紧闭着嘴,两个胳臂交叉地抱在胸前。 “你有心事?” 他避开她的眼光,低下了头。 “你和老婆吵架了吗?” 他仍旧没有说话。 “听说你们小夫小妻很相好,哪能也吵架呢?你年青漂亮,有能力,工作又好,哪个女人不想嫁给你呢?有了你这样的丈夫,才是真正的幸福哩!” 她一边说话,一边向他身边移过去,见他头低得连眼睛也看不见了,便伸过细腻的白里发红的柔软的手,托着他的下巴,对着他木然的眼光,问: “为啥不说话,变成哑巴了吗?” 他惊觉地站了起来,望着房间里那一片柔和的像是绿水荡漾的灯光。马丽琳坐在床边,浑身白玉也似的皮肤给一层轻纱罩着,柔和的曲线隐隐可以看见,身上不断散发出扑鼻的诱人的浓郁的香味。她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在凝视着他。他感到恍惚。夜已深了,马丽琳又是一个人在家,他奇怪自己为啥在这间屋子里,而且待了这么久。他从梦幻一般的境地里清醒过来,矜持地说: “把衣服给我。” “还没有缝好哩。” “不要缝了。” “为啥?” “我要走了。” “生我的气吗?”她温柔地问。 “不。” “你坐下来。” 他站在那里不动。 “马上就给你缝好……”她缝了两针,微微抬起头来,暗暗觑他一眼。他笔直站着,眼光朝着窗户,有意不看她。她心里不禁好笑。她老练的抬起头来,挑逗地说: “看你那个紧张样子,男子汉大丈夫这么胆小,你怕啥?” “我怕?”他觉得她问的奇怪。 “唔。不怕,为啥连坐下来也不敢呢?” “我,我不想坐。” “你真是君子!” 她温柔地望着他,忘记手里的针线了。他急了: “你缝不缝?” “缝,马上就缝好。” 她把扣子缝好,打上左一个结右一个结。她站起来,给他披上,要给他扣。他把她推开: “我会扣。” 她摇摇晃晃站在他面前,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满脸红潮,脚步不稳,一不小心,一头倒在他的怀里,他着实吓了一跳,慌忙把她扶住,把她送到床边。她紧紧抱着他。她的腮巴子热情地紧紧依偎着他的腮巴子,两只眼睛放肆地对着他: “你不喜欢我吗?” “你,你说啥闲话?”他想挣脱身子,可是不行,她的两只胳臂已经把他搂紧了。 “你说,喜欢我吗?” “不喜欢你,给人看到像啥样子?” “怕啥!” “你放开我……” 他用力拉她的手,可是怎么也拉不开。他急得满头满脸尽是汗。 马丽琳卧房的门悄悄打开了,朱延年站在门口,大喝一声: “嘿,童进,你好大胆!” 马丽琳听到朱延年的声音惊惶地松开手,她和他两个都站了起来,狼狈不堪地低着头。 “童进,你做的好事!我要你到家里来谈话,你竟污辱我的妻子,破坏我的家庭!” “朱经理,这不是我,你,你问马丽琳……” “问马丽琳做啥?你自己做的事,还不承认吗?” “我没有,经理,不要冤枉人。” “冤枉人,你自己看看,”朱延年指着他的胸口,说,“衣服扣子还来不及扣齐哩!” “这是她给我缝扣子的,没有别的事。” “我亲眼看你们两个人抱着在床上滚,还说没有别的事吗?” “是她生病,要我给她吃药;她刚才晕倒,我扶她上床的,……” “我晓得她今天好好的,啥辰光生病的?眼睛放亮点,我朱延年是啥人?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哪件事情没见过?你骗别人可以,别想骗我!” “你不信,你问马丽琳好了。” “好,马丽琳,你照直说。” 朱延年伸出右手,用食指指着马丽琳。她一头倒在床上,哇哇放声大哭,啥也说不出来了。 “一切都明白了,童进,你还有啥闲话讲?” “我实在冤枉,朱经理。” 第228页 二二八 “少说废话,你破坏家庭,走,我们上法院去!” “上法院?”童进一怔,今天晚上的事,他跳下黄河也洗不清了。朱延年翻脸不认人,告到法院里,让同事们知道,他的脸搁在啥地方?他稳稳地站在那里没动。 朱延年走上一步,威逼道: “走呀!” 马丽琳的哭声停了,翻过身来,拭去了眼泪,哭幽幽地恳求朱延年: “你不要冤枉童进,他的扣子掉下来了,是我要他脱下来缝的,没有别的事。” 朱延年格格奸笑了几声,冷讽热嘲地反问道: “我亲眼看见,还有啥巧辩的?” “是我头晕……怪我不好……” “你别代他洗刷,给我戴绿帽子,我不能忍受。今天非上法院不可!” “不管怎么样,都是一家人,童进跟你这些年,起早睡晚,吃辛受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是有不是的地方,也应该讲点情面。有话好好谈,不要撕破脸。延年,好不好?” “只要给我下了台,我并不是那种不好讲话的人。” “童进,以后有事,多多帮帮朱经理的忙,……”“我?”童进茫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像坠在五里雾中,一时间啥物事也看不清楚,是非也讲不明白。 “辰光不早了,你回去吧,有话明天再说。”她让童进走。 朱延年知道一时谈不出个眉目来,只好闪开一条路,让他先走,气生生地对他说: “你走也可以,反正今天晚上的事没了。” 童进颓丧地走下楼去,一步慢一步,心情越来越沉重。跨出朱家的大门,夜色正浓,弄堂口十分幽静,他糊里糊涂地站在十字路口发呆,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回家去。 第229页 二二九 第三十四章 夏世富把黄仲林请到经理室。黄仲林一走进去,面孔即刻露出惊异的神色,他站在门口没动。沙发前面放了一张矮矮的长方桌子,玻璃桌面上搁了三个咖啡杯碟,一小壶牛乳,一小缸方糖,还有一壶咖啡,壶嘴里冒出热气,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朱延年一见夏世富带黄仲林进来,马上迎了上去,弯着腰,伸出左手,指着沙发,对黄仲林说; “请坐,黄同志。” 陈市长收到童进检举福佑药房的信,当时看了,旋即批交市增产节约委员会调查办理。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会同区增产节约委员会研究了福佑药房的问题,从童进的检举信里和别人检举福佑药房的材料看,证明福佑药房的五毒不法行为是严重的。资方朱延年送给市增产节给委员会工商组的坦白书没有重要内容,态度是应付的,措辞是狡猾的,实际上是抗拒的。因此,情形是严重的。市、区商量决定派一个检查队到福佑药房去。这个检查队的队长是黄仲林。 黄仲林原来在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接待室工作。徐义德的坦白书就是送到他的手里的,朱延年的坦白书也是送到他的手里的。工商组接待室的工作告一段落,组织上把接待完的一些同志分配到各区增产节约委员会去工作。黄仲林被分配到黄浦区。福佑药房的材料是经他手办的。他一见福佑药房四个字,立刻想起朱延年那副贪婪的面孔和流氓的口吻。组织上派他带“五反”检查队到福佑药房来,他非常兴奋。他早就要求下厂搞“五反”,现在派他到朱延年那个家伙的福佑药房来,怎不叫他高兴得跳了起来? 黄仲林带“五反”检查队到了福佑药房,立刻轰动了左右领导,认为人民政府的眼睛真是雪亮。大家都觉得福佑药房的问题严重,应该派个检查队检查。人民政府果然派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比大热天吃一客赤豆刨冰还舒服。 福佑药房的职工更不消说,一见“五反”检查队,个个都满心欢喜,表面上全控制了自己的感情,不流露出来,怕朱延年发觉,不高兴。“五反”检查队队长黄仲林虽然没有说他们是接到福佑药房会计主任童进的检举信以后才决定来的,但童进料到“五反”检查队到福佑药房来,和他那封检举信一定有关系的。童进对陈市长办事这样负责、认真、敏捷,佩服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寄出那封检举信以后,日日夜夜盼望“五反”检查队来,但到“五反”检查队真的来了,他却彷徨起来了。他甚至希望检查队迟一点来才好。那天晚上回到店里已经是深夜了,他躺到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他像是忽然掉在一个很深的烂泥坑里,四面不着边,无依无靠,不能自拔。他在店里避免碰到朱经理,连经理室的门也不敢望一眼。朱延年从门里出来,走到外边办公室里,他有意低着头在看账面的阿拉伯字。本来,他的眼睛最尖不过了,每个数字一看就记住了,绝没有毫厘的差错;现在这些数字像是忽然都长了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哪能也看不准,记不清。等朱经理走过,他的头才稍微抬起来。坐在他旁边的叶积善望他笑了笑,他的头又慢慢低下去。他感到叶积善可能知道那天夜里的事,不然为啥那么笑着看他呢?从叶积善的微笑里发现含有一种轻蔑的意思。他受不了这个冤枉,真想过去一五一十把真相告诉他,说明童进不是那种人。可是店里那许多人,一时也讲不清楚,朱经理刚走出去,又没说到啥地方去,说不定马上转来,给他加酱油加醋,更加洗刷不清了。目前别人也许还不知道,这么一来,全店里的人都知道了,立刻就会传到他妻子的耳朵里,那家里要闹翻天了。还是不提的好,反正自己没做亏心事,将来总会弄明白的。他没有望叶积善,眼光又盯着账上的数字看,担心将来能不能弄明白。叶积善却走过来了,附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 “‘五反’工作队来了,我们该怎么配合?” “啥?”他好像没有听见最后那句话。 “我们该怎么配合?” 他心头一怔,眼睛向店里迅速地扫视了一下,见大家没有注意他们,才应了一声: “唔,配合。” “动起来呀!”叶积善瞧他那个软搭搭的神情,有点焦急。“唔,”他还是不动声色,慢吞吞地说,“你先想想,有空的辰光再谈。” 叶积善没法再谈下去,悄悄退回自己的写字台那边去。叶积善不了解童进的态度为啥忽然变了。他想也许童进比他有经验,人多嘴杂,许是现在不便谈。童进不是说有空的辰光再谈吗?童进和他们盼望“五反”工作队多么久了,现在真的来了,还有不高兴不积极的道理? 福佑药房每一个人听说黄仲林带“五反”检查队来,的确没有一个人不高兴的。痛恨黄仲林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朱延年。他看见黄仲林面孔,马上想起他那次到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送坦白书的情景。黄仲林虽然年纪青,可是讲的话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刺中对方的要害,叫人听了浑身汗毛凛凛。那一次朱延年确实领教了黄仲林的厉害,在他的脑筋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黄仲林既然来了,朱延年心里想:痛恨也没有用,得打起精神,给他较量较量。他笑脸相迎,上去对黄仲林拱拱手,说: “我天天盼望政府派检查队来,今天可盼望到了。欢迎!欢迎!你来了,我特别欢迎!我记得我们见过,你在市工商组接待室工作,嘻嘻。” “是的。” 黄仲林昨天一天没有找朱延年。朱延年毕竟心虚,他动脑筋,考虑怎样在黄仲林身上下功夫。他本想请黄仲林和“五反”检查队全体同志吃一顿丰盛的晚餐,继而一想;现在正是“五反”,资本家请吃饭,那贿赂的不是太露骨了吗?暗中加点菜呢,倒是可以,却又表达不出一番意思。他选择了喝茶的方式,而且只请黄仲林一个人,既不露骨,也能表达一番意思。 黄仲林带来的“五反”检查队在福佑药房X光部办公。刚才夏世富进去告诉黄仲林,说朱经理想找黄队长谈谈,问他: 是朱经理来呢,还是黄队长过去。黄仲林觉得让朱延年到“五反”办公室来不方便,就说,还是他过去吧。黄仲林以为朱延年有啥要向他坦白。 朱延年见黄仲林坐下,自己以为有了三分把握。他眼睛一动,慢慢说道: “黄同志实在太辛苦了。这么大的五反运动,黄同志要管市里的工作,要管区里的工作,还要管我们小号福佑,真是又原则又具体,为人民服务的太辛苦了。太辛苦了,黄同志。” “没有啥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工作。” 夏世富在一旁顺口奉承道: “黄队长真行,啥工作都会。” “我没有啥本事。别把我捧上天,跌下来可吃不消啊。我只是做一点具体工作罢了,主要靠组织上领导。” “黄同志有这样的本事,还这样谦虚,的确不容易。”朱延年觉得可以进一步表示,他提起咖啡壶,在黄仲林面前的杯子倒进咖啡,又倒给夏世富和自己,然后拿起那杯牛乳,问黄仲林,“你喜欢放点牛乳吗?” 黄仲林摇摇手,说: “我不喝咖啡。” “我们做生意买卖的人,说句老实话,也是不容易的,整天跑来跑去,没早没晚的;到了下午,精神就差劲了,每天这辰光总要喝杯咖啡提提精神。” “咖啡是兴奋的,喝了确实可以提神。” “你不喝咖啡吗?黄同志。” “这个,”黄仲林怔了一下,他不想撒谎,说,“有时也喝一点。” “是呀,喝点咖啡好。我没有别的嗜好,就是喜欢喝点咖啡,嘻嘻。” 朱延年给他倒了点牛乳进去,一边说: “加点牛乳好喝点。” 同时,他给黄仲林放了两块方糖,说: “烟茶不分家,喝点咖啡没啥。” 黄仲林不愿意和他扯淡,直截了当问他: “朱先生找我有事体吗?” 朱延年避而不答,笑嘻嘻地问: “你先喝点,这咖啡不错。” 黄仲林摇摇手: “你自己喝吧。别拿我当客人一样招待,我是来‘五反’ 的。” 朱延年见黄仲林的态度不对,慌忙声明: “当然不拿你当客人。喝点咖啡,办起事来更有精神。” “我不喝咖啡,劲头也十足。” 第230页 二三0 “那是的,你年青力壮,有一股革命朝气,我实在佩服之至。” “朱经理真有眼光,讲的一点也不错。昨天黄队长忙到深夜,今天一清早就爬起来,照样精神十足!”夏世富对黄仲林说,“佩服,佩服!” “这不算啥。” 朱延年的眼光向黄仲林那身灰细布人民装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奇怪共产党干部不讲究吃和穿,究竟为啥这么卖力气,实在叫人纳闷。他对黄仲林说: “你真行,不愧是我们人民政府的老干部。” “我不是老干部。我很年青,参加革命工作也没有多久。 我们还是谈‘五反’吧,你是不是有啥要坦白的?” 朱延年送过一支中华牌香烟,慢吞吞地说: “不忙,先抽根再谈。” “刚抽过。” 夏世富说: “黄队长,那你就喝点咖啡吧。” “咖啡快凉了,”朱延年指着黄仲林面前的杯子说,“少吃一点,赏我朱延年一个光,怎么样?” 黄仲林望着朱延年,问: “你谈不谈?” 他忍耐不住,一肚子气差点要爆发出来了。 朱延年嬉皮笑脸地说: “谈,当然要谈。” “那么,谈吧。” “抽根烟,慢慢再谈不好吗?黄同志已经住在小号里,谈话的时间多得很啊。” 黄仲林霍地站了起来,不客气地说: “我手里工作忙得很,没有工夫奉陪,等你喝完了咖啡,要是有啥要谈,上我办公室里来好了。” 黄仲林说完话,立刻走出了经理室。朱延年站了起来,朝经理室的门撇了一撇嘴,气呼呼地对夏世富说: “这种人真不识抬举。” “别理他,经理。” “初出茅庐的小子,愣头愣脑,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你瞧那架子,连我朱延年也不看在眼里。” “要不是‘五反”,啥人晓得他叫张三李四。” 朱延年听到“五反”两个字,他的气渐渐消逝了。他懂得现在不是发脾气的辰光,印把子在别人的手里,得小心点。 光棍不吃眼前亏。他改口说: “对呀,人家是‘五反’工作队的队长嚜,当然神气活现。世富,你要好好敷衍敷衍他。我们在人家手掌心里过日子,落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经理说的再对也没有了。” “店里的事,你也要多留神。只要你帮了我的忙,‘五反’过后,我决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 “经理谈到啥地方去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放在心上。” “这就好了。”朱延年指着黄仲林的那杯咖啡说,“你把它喝了吧。” 夏世富端起杯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得精光,舔了舔嘴唇,精神抖擞地说: “我去看看苗头。” “有啥消息,随时告诉我。” 夏世富从经理室走出来,有意绕了一圈,在写字台面前坐了一会,然后很自然地向“五反”办公室走去。门紧紧关着,里面不时传出细碎的人声,可是听不大清楚。他走过去,又迈着方步踱了回来,料想那里面一定谈机密的事体,没头没脑闯进去不好,这地方要避嫌疑。他信步走了回来。 黄仲林回到“五反”办公室,感到福佑药房的事有点棘手,许多事没有一个头绪,朱延年却像块橡皮糖,给你扯来扯去扯不清,而店里的核心力量还没有组织起来。整个福佑药房没有一个共产党员,青年团员也只有一个:童进,并且入团不久。他以为“五反”检查队一到,童进就会找他。童进不但没找他,仿佛一见到他,就远远避开了。他不能再等,主动把童进找到“五反”办公室。童进拘谨地坐在写字台旁边,一言不发。他不知道黄仲林为啥突然找他,心情有点紧张。 半晌,黄仲林打破了沉默,说: “你给陈市长写的那封信,很好……” 第231页 二三一 童进的眼光马上望着“五反”办公室的门,幸好黄仲林已经关上了。他没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陈市长亲自看了那封信,批给区里,特地派我到福佑来的……” “陈市长亲自看了?”童进的眼睛里露出惊奇的光芒。“可不是,陈市长还说你响应党的号召,检举不法资本家,是个模范青年团员。” “模范青年团员?”童进脸上唰的一下红了。他想起那天夜里的事,以及第二天朱延年和马丽琳同他谈话的情形,摇摇头,惭愧地说,“我不够资格。” “哪能不够资格?考察一个人不在平时,主要看在重要关头的表现。你在‘五反’运动中勇敢检举就是一种模范行为。” 童进矜持地摇摇头。 “你检举的材料很重要,说明朱延年的不法罪行是骇人听闻的。比方说把过期失效的药卖给志愿军,制造假药……” “那是的。” “还有福佑是干部思想改造所,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朱延年的胆子真不小。” “他啥事体都做得出来。”童进紧张的神经稍为松弛一些了。 “我到福佑来,不得不提高警惕,小心给他改造了。” 童进现在对干部思想改造所有了深一层的了解,朱延年不仅对人民政府的干部要改造思想,对店员也要改造一番。他说: “你有经验,不会上朱延年的当的。” “这也很难讲。我们党早就说过了,要防止中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 “这个,也对。” “你看哪些职工比较进步,给我开个名单。” “做啥?” “单靠你一个青年团员工作不容易开展,要团结大家,形成核心力量,我们的事体就好办了。” “我,我想想看……”童进不敢答应,但又不敢拒绝。他是一个活蹦活跳的人,现在给朱延年无形的绳子捆得紧紧的,动弹不得。 “很好,想好了再开给我。”黄仲林认为他检举的事不详细,说,“你检举的那几条都很重要,但不够具体,你可不可以写一份详细的材料给我?” “这个……”童进眼前顿时出现了朱延年的面影,仿佛对他说:怎么,忘记那天夜里的事了吗?你的名誉要不要?你想到法院去呢?还是平平安安跟我朱延年过一辈子?他要跳出朱延年的手掌心,但一时还想不出办法。他犹豫地对黄仲林说,“具体情形我不大清楚,黄队长。” “你不是会计部的主任吗?” “是的。” “怎么不清楚呢?” “具体的事情我不管,朱经理很多事不入账的。你想了解具体的事,可以问夏世富。他是我们的外勤部长。” “我晓得夏世富,他的问题也不小。目前我不想找他。你写给我好了。” “我,我晓得的,都写在检举信上了。” “再也没有材料了吗?”黄仲林看他讲话吞吞吐吐,有点困惑,检举信的口吻很坚决,怎么“五反”检查队来了以后反而变了呢?他不了解是啥原因。他说,“不要怕……” “不怕,我一点也不怕。黄队长,你,你相信我,我绝对不怕。” “我完全相信你。”黄队长看他神色惶恐,先稳定他,然后问,“检举信上那些数字怎么得来的呢?” 童进给问得躲闪不开。他想走,又没有借口。他默默望着放在墙角落的一副X光透视机,想了半晌,才说: “是我和叶积善估计的。叶积善在栈房工作,许多事体他比我清楚。” “你自己是不是再也没啥可写的了?” “让我想想看。” “好的。你好好去想想。” 童进好容易听到黄仲林最后一句话,他猛可地站起来就走,竟忘记向黄仲林告辞。 第232页 二三二 第三十五章 汤阿英这几天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她在车间里也好,在路上也好,回到家里也好,心里却总是宁静不下来。她不知道从啥地方来的一股劲头,每天希望多做些工作,不做到精疲力尽绝对不愿撒手。不这样,心里就好像对不住谁似的。奇怪的是对啥事体,她都有兴趣,并且是从心里发生出来的兴趣,不是谁动员她的。 为啥忽然变得这样快乐呢?她冷静地想来想去。思想如同找不到头的细纱一样,理了很久很久,才算理出一个头绪来。自从那次在车间里开小组会,讨论厂里生活难做的原因,党支部书记余静支持她要求上海市人民政府派“五反”检查队来,没有多久,人民政府果然派了杨部长带着“五反”检查队到了沪江纱厂。她参加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集体的威力使她感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厂里工作,是和大家一道工作,有余静支持她们,领导她们。她深深感到工人阶级的重任。她知道,只有大家在一道才有力量,也只有依靠大家,一个人才有力量。她现在亲身感受到这种力量给她斗争的勇气。“五反”检查队是她们自己要求来的,单靠杨部长他们还不行,要大家参加进去,要自己动手,才能消灭徐义德和沪江纱厂的五毒不法行为,打退资产阶级猖狂进攻,才能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走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她要好好努力。 每天起来,她精力充沛,经过一天的劳动,把浑身的力气用光,心里舒适,这才安安静静地回到家里。如果有活没做完,她是不肯回家的。回来了,要是还有啥事,给她言一声,她身上会忽然生长出新的力量,又一个劲往厂里奔。 今天是厂礼拜,汤阿英和张学海都在家里。她这个礼拜又是日班,晚上不用去上夜班。巧珠奶奶昨天就张罗开了,今天更是兴奋的了不得。她自己提了篮子,到菜场上去买小菜。 她在小菜场上先买了四两小虾,又买了两个猪脚爪和一条黄鱼,然后买了二斤白菜和两块豆腐。她很满意这样的选择,大家想吃的菜都买了,花钱不多,还剩下四千多块钱。不买鸡,大家没有意见。她自己也不在乎,等将来有钱再买。她准备这样调配:大汤黄鱼、虾烧豆腐、素炒白菜、清炖猪脚爪,有菜有汤,有炒的有烧的,而且都是每一个人喜欢吃的菜,一定个个满意,快快乐乐地过一个厂礼拜。 她提着满满一篮子的小菜,兴冲冲地走进草棚棚。巧珠见奶奶回来了,马上扑到奶奶面前,翻她手里的菜篮看,一边问: “奶奶,买的啥小菜?” 奶奶像个小孩子似的,用手按着篮子里面的白菜,不让巧珠翻。她坐到靠门那张板凳上,把菜篮往自己的膝盖上一放,低下头,问巧珠: “你猜猜看。” 巧珠用右手的食指按在自己的鼻子上,歪着头,认真的想了想,没有把握地说道: “鸡?”她知道奶奶喜欢吃鸡。 “不对。” “那是,”巧珠的两只眼睛转了转,想起妈妈爱吃鱼,很有把握地指着篮子说,“鱼!” “啥鱼?” 巧珠在家里经常吃咸鱼,她猜想奶奶一定又买回来咸鱼,奶奶贪图咸鱼又便宜又下饭,喜欢买。巧珠却不喜欢吃,她嘟着嘴说: “一定又是咸鱼!” “这回你又猜错了,”奶奶得意地笑了,摸着她的小辫子说,“不是咸鱼,是黄鱼。” “黄鱼,”巧珠知道有了妈妈喜欢吃的鱼,心里很高兴。她的眼珠子对着篮子里的白菜,很想透过白菜看看还有啥小菜。 白菜盖得严严的,看不见。她反问道,“还有?” “当然还有。”奶奶用手盖着白菜不让她看,嘻着嘴说,“你最喜欢的——” 奶奶说到这里故意不说了,望着巧珠,等她自己说。她放在鼻子上的右手食指指着白菜下面说: “虾!” 奶奶笑了。巧珠笑了,高兴得跳了起来,连忙翻开白菜,一个小活虾也高兴得从白菜下面跳了出来,弯曲着身子一纵,到了地上。巧珠伏在地上,一伸手,把它抓了过来。“今天难得大家都在家里,”奶奶对儿媳妇说,“好好吃顿中饭,阿英,快收拾,帮我摘菜弄饭。” 阿英正在收拾床铺,心里惦记着今天约好了谭招弟她们谈话,听见奶奶要她帮忙摘菜弄饭,连忙摇头说: “不,我还要到厂里有事哩。” “有事?”奶奶放下菜篮,向阿英望了望,奇怪地问,“今天是厂礼拜,有啥事体?” “现在厂里的五反运动正闹猛哩,……” 奶奶不等她说下去,插上来讲: “五反五反,五反同你们有啥关系?那不是政府和资本家的事体吗?” “不能这么讲,”张学海从墙角那边的布帷子后面走了出来,搭话道,“五反运动同我们工人的关系可大哩。” 奶奶老花的眼睛里露出怀疑的光芒: “关系可大?” “是呀,”汤阿英说,“‘五反’就是为了我们工人么,为了社会主义么。‘五反’了,消灭了资本家的五毒,走社会主义的道路生活就好做了。生产增加了,国家富强了,大家日子就好过了。‘五反’哪能和我们工人没有关系呢?” “就算有关系吧,那有政府去管,不是派了检查队进厂了吗?何必你们去操心!” “我们也要插手,”阿英对奶奶耐心地解释道,“政府派来的检查队是领导‘五反’的,许多事体要我们工人自己动手。过去的事我们晓得的比他们清爽,大家不动手,‘五反’搞不彻底。” 奶奶不了解这些事,也说不过阿英,但心中仍然不满。听阿英那么一讲,她不满的情绪就从嘴里流出来了: “啊哟,看不起你,你的本事倒不小哩。” “我没啥本事,不过余静张小玲领着我们干。” 第233页 二三三 张学海想起工人常唱的《团结就是力量》那首歌,他说: “团结就是力量,大家动手,事体就好办了。”“啊呀,一张嘴我都说不过,现在又加进一张嘴来了。”奶奶显然不满意儿子帮助阿英说话。她想不出理由来反驳,却又不甘心听阿英那一套,于是生气地说,“就算是‘五反’吧,也得有个厂礼拜啊!” “厂礼拜当然有呀,今天就是。” 奶奶眯着眼睛笑了。她很高兴自己逼阿英讲出了这句话,于是顶过去: “今天是厂礼拜,那你就给我蹲在家里。” “我约人谈话,谭招弟她们在厂里等我哩。”阿英的口气显得有点不耐烦了。 “厂礼拜,还要开会谈话?”奶奶把“会”字的声音说得特别重,她问自己,“又开会,又是厂礼拜?这叫啥厂礼拜,啥辰光不好谈话,偏偏要选在厂礼拜这一天!我真不懂。” 阿英焦急地说: “唔,和你讲话真不容易。奶奶,厂礼拜约人谈话为啥不可以呢?人家杨部长自从进了厂,从来没有休息过,别说厂礼拜没有,每天下了班还得工作,要忙到深更半夜才能闭上眼睛哩。” “人家是部长,你也是部长吗?” 阿英见奶奶的歪道理说不完,自己又不好发脾气,她的脸急得红通通的,不满地说: “奶奶,不能这样讲,大家都是工作么。” “工作,”奶奶用鼻子哼了一声,轻蔑地说,“这句话真好听。为了工作,家就不要了吗?” “谁说不要家的?” “谁?”奶奶有点生气了,说,“厂礼拜,连在家里吃顿饭的工夫也没有,那还要家做啥呢?” “现在‘五反’啊,也不是平时,昨天张小玲通知,今天早上十点钟,青年团的积极分子要分头约人谈话,进一步深入动员群众检举,做好党的助手工作。” “积极分子啊。”奶奶撇一撇嘴,讽刺地说,“怪不得这么积极哩,积极得连这个草棚棚也蹲不下啦。我早就说你变了么。这个草棚棚简直看不见你的人影,一回到家板凳还没坐热就又跑哪。” 阿英竭力按捺下不满的情绪,耐心地给奶奶解释: “实在因为最近工作太忙,没有办法,我在外边也时常惦记家里啊。” “好,好好。”奶奶心里着实不高兴,她看出来今天怎么说也留不下阿英,却又不愿意让她去,便以退为进地说,“我管不了你,积极分子么。你要开会就开会,你要谈话就谈话,随你的便。” 阿英没有吭气。奶奶转过来,笑脸对着儿子,亲切地说: “学海,来,天大的面子也留不下人家积极分子,我们在家里弄饭吃。我今天给你买来两只猪脚爪,清炖一锅汤,你喜欢吃的。” “我……” “哪能?” 奶奶从昨天晚上起就想好了怎么安排今天的日子,一清早又亲自去买了大家喜欢吃的小菜,以为今天大家可以欢欢喜喜地在一道吃饭,不料阿英要去谈话,叫她气的说不出话来,只好和儿子、孙女一同吃饭了。见儿子吞吞吐吐想说不说的神情,使她暗自吃惊,难道儿子也——她不敢往下想,用老花的眼睛盯着学海。 学海想不讲,不讲奶奶仍然会知道的,不让她知道也不行。他怔了一下,就直截了当地说: “我也有事体。” “你——”奶奶不敢往下想的事学海终于说出来了,现在是奶奶说不下去了,她把“你”字说得很重,声音拖得很长,真想不到儿子也有事。可是她还是有点儿不相信,问道,“你有什么事体?” “我们保全部的工人要开小组会,打算研究保全部怎么进行五反运动。我们讲好了到厂里吃中饭先碰碰头……” 张学海一五一十地把保全部的“五反”情况说给奶奶听,希望取得她的同意。她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噘着嘴说:“你们都去,你们都去。”奶奶过去一把抓过巧珠的小手,摸着巧珠的小辫子,亲热地说,“来,我们两人吃。我先弄虾烧豆腐给你吃。” 奶奶一肚子不高兴。她的安排全落了空。她向学海和阿英扫了一眼: “你们以后干脆就别回来了。” 学海看看娘真的动了肝火,想她今天从早忙到现在,他和阿英都出去,把她和巧珠丢在家里也实在不太好。他眉头一扬,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说: “这样好了,娘,现在就弄中饭,我早点吃了去,好不好?” 奶奶的嘴角上浮起了微笑,心也平静了一些,马上爽朗地说: “当然好啊。我现在就给你做饭,”她转过脸去望着阿英说:“那你也吃过早中饭去,好不好呢?” 阿英看看手表,急着说: “啊哟,快九点半了,我得马上去,等不及吃饭了。” 学海怕奶奶不放,别又弄僵了,就在一旁相帮地说: “就让她去吧。她们约好了人,迟到不好。我在家里……” “好,”奶奶有儿子在家,心里比较满意了。她点了点头,说,“去就去吧,谈完了话,可要早点回来,阿英。” 阿英应了一声:“唔。” 第234页 二三四 第三十七章 从中山公园开出的二十路无轨电车,一到了静安寺,车上的乘客争先恐后地往下拥,生怕搭不上一路有轨电车,只有陶阿毛不慌不忙,他走在所有的乘客最后面,从容不迫地跳下了电车。这时,下了电车的人早已上了别的车子,或者向各自的住处走去。 街上的电灯已经亮了。老大房的灯光特别亮,从里面散发出各种食品的香味,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横过马路,想买点熏鱼带回去下酒。刚走到老大房门口,闪的一下,一个熟悉的背影从他眼前走过。他的眼光随着那背影望去,嘴里说: “一定是他!”他赶上两步,冒叫一声,“梅厂长!” 那个人应声回头一看,见是陶阿毛,面孔变得铁青,眼光老是向四面张望,生怕被什么熟人发觉似的。陶阿毛见那神色,立刻走到他身边,低声地问: “到荣康去坐坐?” “不……” “那里清静,没啥关系……” 梅佐贤见老大房附近人太多,讲话不方便,只好跟陶阿毛一同过了马路,走进荣康酒家。上了楼,贴马路的那间小房间正好空着,他们两个人坐了下来。服务员送茶进来。陶阿毛随便要了点酒菜。梅佐贤见服务员离开了小房间,立刻慌张地说: “你胆子好大呀,阿毛!” 陶阿毛给梅佐贤突如其来地一问,有点愕然,不解地望着他: “哪能?” “你晓得现在是啥辰光?” 陶阿毛看看自己的手表,轻松地说: “六点三刻。” “我不是问这个……” “你是说厂里正在‘五反’吗?” “对,就是这个意思。”他点点头说,“正在‘五反’,我连汽车都不大敢坐,刚才你在老大房叫我梅厂长,万一给人看见,以为我们是攻守同盟哩。” “就是攻守同盟也不怕……” “嘘!”他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着陶阿毛,叫他不要讲下去。 陶阿毛凑过去,把声音放低一点,问: “怕吗?” “现在风头不对,凡事不能赶在风头上。”他的声音比陶阿毛更低微,哀怨地说,“我在厂里和任何人都不打招呼,低头进低头出,避这个风头。” “‘五反’这股风把你吹倒了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他口头上否认,实际一听到“五反”就感到吓丝丝的,“何必一定要顶着风走呢?” 陶阿毛不再和他辩论下去,把话题转到徐义德身上: “你最近碰到总经理没有?” “没有,只通过一两次电话。他问起你,为啥最近不照面,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叫人着急的不行。” “找你,你又怕。” “突然叫我,给人发现对你我都不方便。要是事先约好,当然没啥关系。” “在厂里找不到机会,我也怕叫人发现,以后工作就难做了。”陶阿毛说出心里的话,他最近确实想找梅厂长谈谈,总捞不到适当的机会。今天无意在老大房碰到,就忍不住大声叫住了他。陶阿毛担心徐义德顶不住,如果都坦白交代,他在沪江纱厂就站不住脚了。他关心地问,“总经理顶的住吗? 你说。” “总经理顶的住的,他说有两怕:一怕大家心不齐,二怕检举。” “这两桩事体都不必怕……” 陶阿毛刚讲了一句,服务员端进一盘芙蓉鸡片和一壶老酒,放在他们两人面前,巴结地说: “今天老酒可好,是加饭的……” 陶阿毛“唔”了一声,改口接上去说: “等了很久,肚子倒饿了。”他提起酒壶给梅佐贤斟了一杯热腾腾的老酒,笑着说,“来,干一杯!” “我敬你一杯!” 他们两人干了一杯。服务员看他们的兴致很高,凑趣地说: “要不要加点下酒的菜?” “不要了。” 陶阿毛向服务员挥了挥手。服务员马上弯腰退了出去。 半晌,陶阿毛接着说下去: “这些事和大家都有关系,一定心齐。你说,谁不为自己打算打算?坦白交代了,自己吃的消吗?” “这话也有道理。”梅佐贤虽然同意,但马上接着忧虑地说,“就怕有的人吃不消。” “不怕风再大,总要过去的。我想不必担心。” 梅佐贤不同意陶阿毛乐观的估计。他仍然很焦虑,皱着眉头说: “只要有一个人说出去,就全完蛋哪!” 第235页 二三五 “不会有人说出去的,”陶阿毛依然信心很高,反问梅佐贤道,“啥人会说?” 梅佐贤把他认为可能有问题的人一一数过去,觉得每一个人都可靠,又都不可靠。他没有把握。他叹息了一声,说:“很难讲。”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听说‘五反’工作队收到不少职工的检举材料哩!” “我是群众工作组的负责人之一,别的我不知道,这个我可清楚。”陶阿毛说到这儿眉飞色舞,仿佛他真的看过检举材料,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职工检举材料的内容,钟珮文和叶月芳负责保管和整理材料,对无关的人从来不谈。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完,给梅佐贤和自己又斟满了一杯,得意地撒谎说,“全是宣传攻势,啥检举材料,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告诉总经理,这方面,他放心好了。” 听到这方面的消息,梅佐贤放心了。但是他还有点怀疑,问: “真的没有重要材料吗?” “当然真的。”陶阿毛没有看过别人的重要检举材料,可是表面上装出来好像看过全部检举材料的样子。他很认真地说,“我骗你做啥!” 梅佐贤忽然感到浑身非常轻松,就像是放下一副千斤重担似的,微笑地说: “我也料到不会有啥重要材料的。” “你快点把这个消息告诉总经理,叫他放心。” “总经理那方面倒不怕,就怕别人嘴不稳。” “啥人嘴不稳,啥人吃亏。” “那是的。”梅佐贤听陶阿毛这么一说,胆子慢慢壮了,“顶过这阵风,就没事了。阿毛,还有啥消息吗?” 陶阿毛凝神想了想,说: “别的没啥重大消息。” “有消息随时告诉我。厂里不方便,可以打电话到我家里的,——最好晚上打来,白天人多嘴杂。” “好的,有消息马上告诉你。” “你的工作不容易做,得小心点,别露了马脚。” “你放心,我的厂长。”陶阿毛拍拍胸脯,说。 服务员送进来一盘软炸里脊。这一次是梅佐贤先举起杯,对陶阿毛说: “来,干一杯!” 陶阿毛会意地端起杯来。 第236页 二三六 第三十八章 陶阿毛从荣康酒家走出来,还不到八点。他站在一路电车的站头上等车,想找个地方去白相,看到斜对面“百乐门”舞厅霓虹灯的光芒,想去跳舞,回去换衣服太晚了,不换吧,那身蓝布人民装又不像样子。看电影吧,一个人又太单调。正在犹犹豫豫,从愚园路那边又开来一辆二十路无轨电车,乘客下来,纷纷走了,只有一个年青的少女慢慢走到一路电车的站上。他笑盈盈地向她点了点头,问她: “到啥地方去?” “看电影去。”她暗暗注视了他一下,说。 “哪家?” “美琪。” “一个人吗?” “当然一个人,还有啥人?” “肯请我看电影吗?” 这一句话问得对方很为难,使她不好拒绝,只好说: “要看,我请你。” 一路电车从常德路那边轰轰地开过来,天空电车线上时不时爆发出绿色的火花,站在车头上的司车拼命踩着铃,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的响声,叫行人让开。车子到了站头上,乘客下来以后,陶阿毛让她先上车,他接着上去买了票。 到了江宁路口,陶阿毛先跳下车,转过身子,很体贴地扶着她下来。等电车开过,他望了望马路两边的车辆,很小心地搀着她的手,像个保镖似的,保护她穿过马路。一到江宁路上,她撒开手,加紧步子,一边打开手里的小红皮夹子拿钞票,赶着去买票。 他走的步子比她更快。她走得有些气喘了,还是跟不上,等她赶到美琪电影院门门,他已经买好了两张票。她心头一愣,问他: “我请客,哪能你买票?” “不是一样的吗?怕你来迟了买不到。” 她把手里的人民币送到他面前,说:“代我买,谢谢你。 给你钱!” 他指着右边的楼梯,说: “快开映了,进去吧。钱你留着,下次请好了。” 她只好跟他走去,坐到楼上最后一排的右边。她不明白陶阿毛是怎么一回事,要她请客,他自己却买了票。主人成了客人,客人倒变成了主人。她望着手里的那张钞票,迷惑不解了。 他若无其事地坐在她左边,望着舞台上的紫色丝绒幕,同时,眼光暗暗向她右边斜视。她又把钞票送过来,他摇摇手,很生气地说: “你这样看不起我吗?” “哪能看不起你?” “难道我万把块钱也出不起吗?” “不是这个意思,是我请客么。” “你下次请好了。” 她一时答不上话来。这次请他是碰巧遇上的,而且又是他“将军”“将”出来的。下次请,她不愿意,嘴上却又不好说出口。他代她说了: “我晓得你请客是勉强的。下次不愿意请,也没关系,你这种人,啥人也不愿意和你往来。” “这是啥闲话?” “你太厉害了!” “啥人讲的?” “背后哪个不讲你?事事斤斤计较,从来不肯让人,连讲话也不饶人一句。啥人也不愿意和你往来。” 她从耳根子红起,一直红到脸上。当面这样毫不客气地严厉地说她,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过去,她听到的尽是些恭维话,谁也不敢碰她一下。她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损害,在电影院一千多个观众里面觉得自己很孤立。她努力保持着镇静,不表露出来。她想知道别人对她的意见: “还有啥?” “多着哩。”他说了这句话,不再往下说。 “你讲讲看。” 她望了他一眼。陶阿毛在她的眼中忽然变得亲近起来。她没想到他这样关心自己,别人对她的意见他都记在心里,并且告诉了她。他年青,有技术,人缘好,可是对她的态度却有些儿冷淡。她等了一会,见他没有说,便要求道: “讲啊。” “怕你吃不消。” “不要紧。” 舞台上的紫色丝绒的幕慢慢拉开,露出雪白的银幕。从乳白色屋顶和墙壁当中放射出来的电灯的光芒慢慢暗弱下去,直到灯光完全消逝,银幕上随着立即出现了七个触目的大字:《内蒙人民的胜利》。他低低地说: “开映了,以后再谈吧。” 她不好再要求,也没法把钞票给他,只好放到小小的红皮夹子里去。她打开黄铜的拉链,里面有一封信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帘。她连忙把钞票放进去,把拉链拉起。她窥视一下他注意这个没有。他的眼光正对着银幕上的茫茫的大草原,幸好没有看到皮夹了里的信件。 这信是钟珮文写来的。虽然钟珮文几次对她的表示都碰了钉子,但是他并不失望,今天又写了一封信给她。她越是不答复,他越想得到她的答复,哪怕是一句话也好,甚至写一个空白信封也可以,只要上面有她的笔迹便可以得到无上的安慰。他在厂里总设法寻找她,跟随着她,只要有她在场,不管啥场合,也不论是谈论啥,他都感到十分有趣。管秀芬呢,却完全相反。每收到他一封信,她老是匆匆看过,马上撕碎。特别是开头的亲密的称呼和末尾的署名,要撕得粉碎,使人辨认不出来是谁的信件。她一见了他,就设法避开,如果是没法避开的场合,就离得他远远的,用脊背朝着他。能够看到她的背影,他也感到喜悦。第二天,会又给她写信,并且详详细细地描述当时对她爱慕的深情。 今天出厂,她收到这封信,意外地看了一遍又看一遍,看了三遍,不但没有撕碎,而且折叠得好好的,放在红皮夹里。她从信上的字里行间看到他真挚感情的流露,使她心上感到一种温暖。她搭上从中山公园门口开出的二十路无轨电车,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钟珮文的亲切的热情的面影时不时在她面前出现。她第一次感到老是这样不理睬他也不太对,本来大家在一道工作、开会,很熟悉的,现在见了面为啥反而陌生了?双方都很尴尬。钟珮文不懈地对她追求,固然增加她的高傲,可是给他也太难堪,何况他人也长的不错,既聪明,又有学问哩!她的少女的心给钟珮文的衷心的热爱打动了。她准备回家给他一封复信。因为时间还早,好久没有看电影了,决定一个人去美琪看《内蒙人民的胜利》。她没料到下车遇到了陶阿毛,更没料到给陶阿毛三说两说竟一同走进了“美琪”,并且钟珮文的信险些叫他看见。 现在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两个亲切的面影:钟珮文和陶阿毛。她过去总以为陶阿毛看她不起,她也就把对他的好感暗暗埋藏在心里。从今天看来,说明她的判断不一定正确。藏在心里的微妙的感情苏醒过来,她坐在他右边有了另外一种感受。一个秘密的希望在她的心里抬起了头。钟珮文的面影在她面前逐渐缩小,留在她眼前的是陶阿毛的英俊的仪表。她脸上热辣辣的,不敢朝陶阿毛那个方向望一眼。她低下了头,觉得给人看到不好,又抬起了头,勉强注视着银幕。 银幕上是一片辽阔的草原,在蓝色的天空下,有一座美丽的帐篷,穿着内蒙民族彩色服装的人们在里面一边饮酒、一边在谈论。帐篷外边拴着几匹骏马,好像经过长途的奔驰,现在休息了,用前蹄踢着草地玩耍。帐篷后边的远方,是一座蓝蓝的高山,几乎和天空的颜色分辨不出来,因为天空有一朵朵白云在迟缓地飘浮,才显出尖尖的山峰。 她开头没注意看,现在从中间看去,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想问问陶阿毛,又不好意思开口,不然,他问起刚才为啥没看,怎么回答呢?她没言声,细心地注意看下去。 陶阿毛早看出她神色有些慌张,特别是红皮夹子里的信封引起他的注意。她窥视他的辰光,他有意把眼光聚精会神地盯着银幕。等她低下头去,他又斜视着她垂在肩膀上的黑乌乌的辫子。她抬起头来,他的眼光又完全在注视银幕了。他也看得不连气,看一会,又不看,简直摸不清故事的发展,只看到片断的美丽动人的画面。 电影完了,两个人都没有看完,甚至可以说等于没看。但是两个人都好像真的看完了。陶阿毛说: “这片子很好。” “动人极哪。”管秀芬说完了,露出赞美的眼光。 “内蒙这地方真美丽!” “是呀!”她点点头,说,“我还想看一遍。” “唔,我也想看第二遍。” 她随便说了一句,马上就给他抓住了。她不知道怎么说是好,随着人群慢慢下了楼梯。他见她不说话,有意放慢了脚步,让身后的人群过去,使他们两人留在后面。走到门口的时候,观众全走完了。他对她说: “下次让你请客,好啵?” “你说啥辰光吧。” “明天我没空,”他想了想,说,“后天吧,下工以后,看第三场,好不好?” “好的。” “这次你可要先来买好票等我……” “架子倒不小!” “啥人的架子也比不上你。”他笑了一声,说,“那么,再会吧!” “再会,”她感到他说得很突然,来不及再和他说啥,他就招招手向南京西路的方向走去,她注视着他高大魁梧的带有点骄傲的背影,站在美琪门口,竟忘记回去了。幸亏路过美琪电影院门口的无轨电车的清脆的叮叮当当的铃声,把她从梦一般的境地里唤醒。 她拔起腿来,向回家的路上走去,一跨进家里的门,便从红皮夹子里抽出钟珮文给她的信,扯得粉碎。 第237页 二三七 第三十九章 谷雨还没到,汤富海就带着阿贵在田里松土、灌木,准备下种了。等到小秧出来,汤富海每天都要到田里看一看水多少,看一看苗的稀密,寻找有没有缺苗的地方,像一位慈爱的母亲关怀刚出生的婴儿。立夏过后,他家的秧苗已经长得绿油油的了,既整齐,又肥壮。 一轮新月高高挂在梅村镇的上空,照得村外的庄稼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轻纱,若隐若现。下地的人早回到家里吃了饭,蹲在屋子里休息了,准备明天一清早起来再做庄稼活。 汤富海在家里吃过晚饭,悄悄走出村东边,在一条白线也似的田埂上走去。他走到那二亩八分地旁边站了下来,望着那一片绿油油的秧苗,从心里笑出来了。他如同一位将军在检阅自己培养的部队,从这边走到那边,注视每一棵秧苗的成长。 月光朦胧,稍为远一点的秧苗就看不大清楚。他走过去,蹲下来,用手轻轻抚摩着秧苗,看来看去,舍不得离开。月光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他的腿蹲酸了,慢慢站了起来,望着辽阔的原野,心情十分舒畅。他独自一个人站在田埂上,喃喃地对自己说: “有苗三分收。苗长得这么好,丰收有把握了。今年丰收,买点衣服,留点钱;争取明年再丰收,买个牛犊养起,有空让阿贵去念念书。他长的这大,还没有跨过学堂的门哩! ……” 未来生活美丽的图景一幅又一幅地在他眼前浮现,就像是站在村边遥看远方月光下太湖美丽的景色,永远看不够。他沉浸在未来幸福的生活里,浑身感到轻松,仿佛刚刚洗完一个热水澡。他离开田埂,向村里走去。一眨眼的工夫,就走进了朱暮堂的高大的青砖门墙。 阿贵从大厅当中那间屋子走出来,一见爹,便嘻着嘴笑了,显然期待很久了。他迎面走上来,问: “你到啥地方去哪?” “到田里去啦。” “这么晚了,又上田里去?”阿贵奇怪爹这一阵每天要到田里去三趟两趟,喘了口气,说,“我在村里到处找,农会里,学校里,小铺里,……全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你,原来是在田里!” “有啥急事要到处找我,你老子活的这么大了,会不见了吗?” “我找你商量一桩事体,”话到了嘴边,阿贵犹豫地没有说出口,怕爹不答应。不告诉爹呢,又不行。歇了会,看看爹的脸色很开朗,额头上和眼角上顽强的皱纹里隐隐含着笑意,知道爹这时心里很高兴,便大胆提了出来,“我想报名参军,你答应我,爹。” “参军?”他圆睁起两只眼睛吃惊地瞪着阿贵,刚才浮现在眼前的一幅又一幅未来生活美丽的图景立刻消逝了,现在出现在眼前的是过去生活的悲惨的画面。他走进大厅当中那间屋子,坐了下来,叹息了一声,迟缓地低低地说,“你妈死了,你姐姐在上海,留在我身边的只是你。你要去参军,把你老子一个人扔在家里?日子刚好一点,就要远走高飞了,田谁去种?你老子死在家里也没人晓得哪。” “参军也不是坏事,村里很多人都报名参军。”阿贵随着爹跨进屋子,紧紧站在爹旁边,耐心地想说服爹,“抗美援朝呀!” “抗美援朝,我晓得,打美国狼不是?地主阶级是美帝国主义的千里眼、顺风耳,现在土地改革把地主阶级消灭了,美帝国主义就成了瞎子聋子了,他还敢来?” “地主阶级消灭了,地主真的死心了吗?爹,你说朱筱堂死心了没有?” “朱筱堂?他在我们管制之下,他敢动一动,我不拿扁担把他打死才怪哩!” “地主不会死心,只有台湾解放了,蒋介石打垮了,美帝国主义赶走了,地主才会死心的。” “啥人讲的?”汤富海觉得儿子的话蛮有道理,但是做父亲的哪能好听儿子的话,这不是反常了吗?他问,“啥人讲的?” “村干部讲的。” “这个我晓得。我们的国家,上至天,下至地,东南西北,美帝国主义敢插进一根草刺来?他别做梦,眼下不比从前哪,现在人民坐了江山!” “美国赤佬在走东洋人的老路,占了我们台湾,进攻朝鲜,轰炸我们东北同胞,你不晓得吗?日本鬼子、反动派、地主恶霸和美国赤佬都不是好东西,都是穷人的死对头。现在我们翻身了,不能再叫敌人来压迫,又吃二遍苦,要拿起枪杆打美国狼才是!” “打仗是政府和解放军的事。”爹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把田种好了就行。” “参军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呀,爹。”阿贵想起村里干部的话,也理直气壮地说,“要先有国,才有家呀!过去我们吃辛受苦,因为那时的国家是地主阶级的,是反动派的。现在国家和政府都是我们自己的了。我们要先保住这个国,才能保住家,才能种好田,才能过太平日子啊。……” 爹轻视地把头一歪,显出不屑去听的神情,打断阿贵的话,插上去说: “儿子训起老子来了。哼,告诉你,这些道理,你老子全晓得。你老子走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吃苦也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用不着你教训我。” 爹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赞扬阿贵这孩子有出息。村里动员青年参军抗美援朝他是知道的。他早打定主意想让阿贵去,代阿贵报了名。因为他家只有两口人,又是独生子,村干部不同意。现在阿贵自己要去报名,讲了这番大道理,他心里觉得这些话很对。他想试试阿贵有没有决心,装出很生气的样子。 阿贵这次并没有因为爹生气而不说下去,而且说得很有条理: “你不参军,他不参军,谁去抗美援朝呀?村里有很多青年报名了,我去参军,村里会有人给我们代耕的。爹,你让我去,好不好?” 阿贵恳求地摇一摇爹的肩膀。爹有意坚持自己的意见,还增加了理由: “你去参军,他去参军,大家都参军,田不要种哪?饿着肚子打仗?我知道抗美援朝是好事,保家卫国理应当。你也应该想想家里。我要是有两个儿子,你不去,我还要给你报名哩!” 听到这几句话,阿贵闭着嘴不言语了。其实阿贵今天已经去报过名,因为是独生子,没有接受。他奇怪地把村干部望了又望,过去旧社会抽壮丁,人们不肯去,要用绳子捆着,鞭子打着,半路上还有人开小差的。新社会参军,比选女婿还难。独生子就不能抗美援朝了吗?天下哪有这个理。村干部不同意,他没有法子,打算和爹商量商量,爹要是同意了,他们一同再去找村干部交涉。想想家里的情况:自己一走,留爹一人在家,怪孤独的,有事没有一个依靠。不过,自己还想试探一下,幻想也许能够说服爹。爹进一步说: “留在家里生产,帮助军属代耕,也是抗美援朝呀!” 阿贵以为爹决心不让他参军,便气呼呼地说: “你不同意,我自己报名去。” 他走下台阶,装出真要报名去的神情。 “你有本事报上名,你就去!” “真的吗?!” “老子给儿子讲话,还有假的!” “你同意吗?” “村干部同意,我就同意。” “我们一道去。” “人家不要我这个老头子参军,我去做啥?” “帮我同干部讲讲。” “你不是有嘴吗?” 第238页 二三八 “我讲过了,因为是独生子,村干部不同意。” “我也讲过了,村干部不同意独生子参军。”爹晓得阿贵也报了名,心里高兴得忍不住笑了。 “参军没有希望了吗?”阿贵从台阶上走回来,焦急的眼光望着爹,说,“可以不可以再和村干部商量商量?” “商量了不止一次了,要是有办法,我早送你去参军了,还等你来和我说!”他想起田里的秧苗,算了一下今年的收成,给阿贵商量,“村干部不同意你参军,我们一同订个爱国增产计划吧,保证每亩地收他四百五十斤,每亩地拿出一百五十斤来捐献飞机大炮,打美国狼!……” 阿贵不等他讲完,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一对闪着喜悦光芒的眼睛注视着他的面孔: “爹,我双手赞成。你为啥不早说?” “老年人做事不能像你们毛手毛脚的,要想好了才行。不好冒冒失失乱说,做不到不是叫人笑话!” 阿贵没想到自己兴冲冲地拥护爹的计划,却被爹训了几句。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轻轻地“唔”了一声。 订了爱国增产捐献计划,父子两人的生产劲头更大了。他们的两亩八分地里水老是车得满满的。过去,顶多拔三次草,今年拔了五次,加上肥又施的多,他们的稻子比哪一家的都长得快。可是老天不帮忙,过了六月下半月,接连几十天不落一滴雨点,塘里的水快干了。 在火炎炎的六月阳光的照耀下,稻子长得齐腰高,一眼望不到尽头。在热风的吹拂下,起起伏伏,像是绿色的波浪似的。汤富海和阿贵走到塘边的牛车旁边,把棍子撬在牛车上,用人力车水。他们两人走了没几步,浑身汗淋淋的。阿贵推着牛车,头昏眼花,慢慢伏在车上竟然打起盹来了。爹看见了,一巴掌打在他的脊背上: “哪能睡着了?” “累的不行,”阿贵眯着惺忪的眼睛说,“歇会儿吧,爹,你也累了吧?” “我不累。”爹摇摇头,说,“做了这点活,累啥?亏你还是年青小伙子哩。人家说志愿军在朝鲜,几天几夜不吃东西不睡觉,还在前线和美国狼拼哩。我们车点水,就累了吗?不车好水,捐献计划完不成了,快走!” 爹推了他一把,两个人又慢慢向前走去,塘里的水给车到田里。稻子有了水,长得饱满结实了。 爹望着稻子,心里像是开了花,嘴笑得合不拢来,对阿贵说: “我活了快五十啦,没有看过这样的好庄稼。土改以后又丰收,真是小两口结婚,欢喜在一起哪。今年是个双喜年,写封信给你姐姐,要她和你姐夫回来同我们一道快快活活过几天好日子。” “好的,好的。”阿贵笑着直点头,说,“我真想看看姐姐和姐夫哩。” “写封信叫你姐姐快回来。” “她在上海正忙着‘五反’哩,马上能回来吗?” “‘五反’怎么样?”汤富海想到要做啥事体,一定要做到。要是谁不赞成,他心里就不高兴。他瞪了阿贵一眼,说,“‘五反’,连家也不能回吗?上海到无锡,只有几个钟头呀,再忙,回家住两天总可以的啊。” “姐姐能回来再好也没有了。”阿贵顺着爹说,“那么,找啥人写信呢?” “谁写?我肚子里没有喝过墨水,只好求人哪。” “我去找村里小学老师写……”阿贵拔起腿来要走。 汤富海怕阿贵说话不恳切,拦住他的去路,说: “你看家,还是我去吧。” 他迈开步子,朝门外走去。 第239页 二三九 第四十章 太阳已经落山,白云在蓝色的天空上冉冉地飘动。暮色从田野慢慢升起,鸡早上了窝,家家户户的烟囱袅袅地冒出一阵阵炊烟,萦绕在村的上空,像是茫茫的云雾一般。 朱筱堂看到村里庄稼长得那么好,想起爹活着的辰光,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恨不能伸手去打那些满脸笑容的农民,发泄内心的仇恨。他眼看着朱家的地都给人分掉了,地上庄稼过去都是朱家的,现在全是别人的。他垂头丧气迈着懒散的步子,蹒蹒跚跚走了回来。他走进屋子,一见了妈,心中的愤怒不禁流露出来了: “哦,汤富海这些人可抖啦!” “怎么样?” “庄稼长得好,他可高兴哩,满面笑容,真叫人生气。” “你何必生那个气呢?” “太太这话说的对啊!” 朱筱堂进门只顾和娘讲话,没看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他朝讲话的地方一看,见苏沛霖坐在靠墙角落那边,高兴地走过去,说: “你在这里?” “唔,村里人都忙着,特地来看看你们。” 他望见窗外的暮色浓起来了,不远的房屋和桃树都有点看不大清楚了。 “你选的时间倒好。”他对苏沛霖说,“你看到他们那个高兴劲道,不生气吗?” “当然生气。”苏沛霖放低了声音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朱筱堂把门闩好,和他娘一同走到苏沛霖面前,急促地问: “啥好消息!” “你们听!草头将军不出世,社会永无安宁日。一九五二年,应该改皇元。谁要分人田和产,子孙万代难还原。汤富海这些人高兴不长的,别看他现在占了便宜,他的子孙要得到报应的。” “真的吗?”朱筱堂的两只眼睛凸得大大的,仿佛要跳出眼眶似的。 “那还有假!说不定就应在阿贵的身上。我见了这些人,心里替老爷难过,不过,想到这两句话,也得到了安慰。” “前面的话是啥意思?”娘问。 苏沛霖对着母子俩小声地说: “草头将军就是指老蒋,蒋总统。他不回来,社会永远不会平安的。一九五二年,应该改朝换代,共产党的江山坐不稳了。” “一九五二年不就是今年吗?”朱筱堂听了心中十分欢喜,激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就是今年。” “那快啦。”娘抓住苏沛霖的手,眼睛闪闪发光,问他,“这是谁说的?” “这是神仙说的。” “啊!”她大吃一惊。 朱筱堂有点莫名其妙,不解地注视着苏沛霖。苏沛霖不慌不忙地说: “真的是神仙说的。扶乩扶出来的乩训,一点也不假。”“那是完全可靠的。”她一向对扶乩和菩萨是非常相信的。 她说,“老蒋回来就好了,我们可以有出头的日子了。” 她在计算给分掉的田地、房屋、耕畜和粮食,将来可以回到朱筱堂的名下。母子俩搬回家里去住,梅村镇这一带泥腿子又在她们手下过日子,要他们往西,他们不敢往东。她脸上闪着笑纹,喃喃地问自己: “我怎么没有听人家说呢?” “我听说过。” “你啥辰光听到的?为啥没给我提过?” “从前不是告诉过你,老蒋要回来过中秋节吗?” “孩子,你差点把我弄糊涂啦。这是过去的事。中秋节不止过去一个,老蒋也没有回来的影子。” “那是谣传,没有根据。”苏沛霖解释道,“这回是乩训,神仙说的,不会错。” “老蒋能回来吗?” “当然能,老蒋有美国后台。” “苏管账说得对,老蒋有美国后台。共产党怎么是美国的对手?美国在朝鲜正在打共产党,我看朝鲜人民军和解放军是抵挡不住的,说不定啥辰光打过鸭绿江,美国人一到东北,事体就差不多了。” 娘对于儿子的话不大相信,转过脸去,问苏沛霖: “你说是吗?” “只要美国到了东北,或者到了上海,共产党一定垮台,老蒋跟着就会回来。” “这么说,老蒋今年一定要回来啦?” “大致差不多。” 朱筱堂听了苏沛霖比较肯定的回答,顿时眉飞色舞: “到辰光,哼,瞧我的!我给爸爸报仇,头一个就把汤富海抓住。他一定是共产党,先把他干掉再说!” 她对他连忙摇手,说: “这些话,千万不能乱说,记在心里就好了。”她并非不痛恨汤富海,可是她更痛恨干部,说,“汤富海不过跟在共产党屁股后乱哄哄,最可恶的是那些干部。没有他们,汤富海的腰板没有这么硬!” “太太说的一点也不错,没有干部,汤富海算啥?要是在从前,我用两个手指早把他捏死了!” “孩子,要记住那些干部。汤富海这些泥腿子就是干部煽动起来闹事的。古人说得对,擒贼先擒王。村里没有干部,光是汤富海这些泥腿子,天大的本事也闹不起事来。” “我不在农会,村里很多事都没我的份,有些干部的名字闹不大清楚。” 他的眼睛望着苏沛霖。娘懂得儿子眼光的意思,代他说道: “苏管账知道的多,认识的人也多,可以帮你的忙。” 第240页 二四0 苏沛霖不等朱筱堂说,他主动接上去讲: “这没问题。我给你弄一份干部名单来,方便的话,我还可以探听探听他们的行踪。” “那好。村里有不少人参军了,他们的心都是向着共产党的,这些人也可恶!” “他们给共产党当炮灰,活不长的。” “打听一下哪些人参了军,将来有用处。” “你说得对。”苏沛霖补充道,“还有党员,将来也好派用场。” “对,现在咽下这口气,把账一笔笔记在心里,等将来。”她语意双关地说,“将来将来①就好了。孩子,现在得忍着。” ①“将来”是指蒋介石回来的意思。 “说老实话,我可有点忍不住。” 苏沛霖凑趣地说: “少爷说得对,谁也忍不住。” “一定得忍。忍字头上一把刀,能忍,才有将来。” “忍到啥辰光?” “苏管账不是说了,今年要改皇元吗?” “可是乡下一点动静也没有啊!”他转动着眼睛,望着窗外灰沉沉的暮霭,静悄得有点闷人。 “别忙,还没到时候……” “要不要到上海去一趟,找叔叔打听打听?” “找叔叔?”她想了想,说,“不行。你叔叔为了借你爹五十两金子没还,早断绝了往来。现在去找,不是送上门去叫人笑话!” “找姑爹?” “找姑爹倒可以。他们在上海日子过的可舒服啦,和工商界的大人物常来常往,消息灵通。上海又是水陆码头,人来人往,见多识广。幸亏朱家出了你姑妈,不然,啥靠山也没有了。” “我亲自去一趟……” 她想起早些日子收到朱瑞芳从上海寄来的信,摇摇头,说: “他们很忙,现在又碰上‘五反’,听说也很为难,还没有过关,怕顾不上这些事。” “那找姑妈。姑妈很喜欢我,每次从上海来,都给我带不少物事来。姑爹听姑妈的话的。” “那倒是的。” “明天就去,好不好?”朱筱堂急于想到上海。 “不好,”她抚摩着他的头说,“你不能去。” “为啥?” 她深深叹息了一声,不胜感伤地说: “唉,你忘记了吗?我们是被管制的,出入要报告,到远处去要请假。现在不比从前,不能随便走动了。” “请假,就请假好了。” “请假,人家不一定准。为啥忽然要到上海去?汤富海一问,你哪能回答?” “这不关他的事,不理他。” “说的倒轻巧,”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我们在人家手掌心里过日子,不理他不行。” “这么说,就不能去了吗?” 娘半晌没有回答。暮色越来越浓,屋子里的物件很难辨认清楚了。 “去吗,”她思索地说,“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紧紧抓着娘的手,要办法: “啥办法?快说。” “苏管账跑一趟,探探你姑妈的口气,要是愿意你去找个借口,写封信来,不就可以请假了吗?” “这确是个好办法!”他霍地站了起来,情不自禁地拍着掌。 她连忙止住了他,摇着手,说: “看你高兴的,别拍巴掌,给左邻右舍听到,又要引起人家注意了。” “不要紧,他们都忙着吃晚饭哩,听不见。”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讲话的声音已放低了,蹑起脚尖,走上一步,附着苏沛霖的耳朵说: “那你快去。” 第241页 二四一 第四十一章 杨健听完余静汇报和韩工程师谈话的情况,察觉她的信心不高,于是反问道: “你觉得没有把握吗?” 余静想了想,说: “也不能这么讲。” “那你的意思是——”杨健锐利的眼光停留在她的脸上,等待她的回答。 余静坦率地把她的思想情况在杨健面前暴露出来。她说: “我觉得和韩工程师这样的人很难谈话。他的态度老是不明朗,讲话也不痛快。你说他不想站稳工人阶级的立场吧,他表示一定要划清界限。你要他检举吧,他又说要研究研究,简直摸不透他的心思。” “这就是韩工程师这类知识分子的特点:又要站稳工人阶级的立场,又要依靠资产阶级,动摇在两个阶级之间。他在考虑怎样才可以维护自己的利益。” “我喜欢痛痛快快,像韩工程师这样,真急死人。” 杨健听她天真的想法,不禁笑了: “所以你是工会主席,而不是工程师。” “我一辈子也不想当工程师。” “那不对,工程师有各式各样的,工人阶级也要培养自己的工程师,对于我们国家建设来说,工程师是很重要的人才。从韩工程师的过去情况看,他还是比较倾向进步的,有时也有正义感。但是他和徐义德打了许多年的交道,‘五反’来了,徐义德更要拉他一把,怕他检举。他想超然在两个阶级之外,事实上不可能。他想对两方面都应付,却又办不到。因此犹豫不决。这是不足为奇的。假使他很快很坚决地站在工人阶级的立场,像你所说的痛痛快快地检举立功,这倒是很奇怪了。那就不是韩工程师了。” “永远这样犹豫下去,‘五反’哪能进行?你不是说要突破韩工程师这个缺口来扩大‘五反’的战果吗?”她想起杨健的指示,便提出这个问题。 “现在我也没有改变我的意见。动摇的人最后必然会倒向一边,他不能够永远在中间摇摆。照我的判断:韩工程师可以站到工人阶级立场上来的。他目前顾虑的是职位和前途。解除这个顾虑,他就会站到工人阶级这方面来了。我们一方面要给他谈清伟大工人阶级的光辉灿烂的前途和社会主义的远景,另一方面要指出民族资产阶级没落的前途和目前他们可能用的丑恶手段。这样,韩工程师得要慎重考虑自己的问题了。” “你以为有绝对把握吗?” “当然有。虽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是有的。主要看你的信心了。” 余静很严肃地说: “只要组织派我去,我一定有信心去完成这个任务。” “当然仍旧派你和钟珮文去。”杨健望着工会办公室门外走过的人群,想了想,又说道,“韩工程师检举任何一点材料,都要采取鼓励的态度。开始的辰光,不要要求太高,只要他肯检举,慢慢地会提供许多材料。” “我根据你的指示去做。”她说,“过去我把他看得太单纯了,经你这么一分析,对这样的知识分子有了深一层的认识。 我也有了把握。” 第二天是厂礼拜。余静抓紧时间,仍然约了韩云程下午四点钟在厂里谈话。 四点还欠五分,韩云程就走进了试验室。余静和钟珮文来的更早,他们两个已经在里面等候了十分钟。韩云程坐了下来,钟珮文劈口就问: “韩工程师,你这两天研究的哪能?” 上次谈话后,他一直没有宁静过。他认为徐义德确实有许多不法行为,作为一个工程师,有义务向国家报告。余静那样热忱地欢迎他回到工人阶级队伍里来,而且钟珮文还说工会的门永远向他开着的,难道韩云程是铁石心肠的人吗?研究科学的人可以一直昧着良心代人掩饰罪恶的事实吗?自己虽然说要经过研究才能下结论,车间里生活难做的原因不是很清楚吗?讲研究这一类的瞎话不过是明明骗人罢了。韩云程就是这样蒙混过去吗?将来水落石出,叫人发现,韩云程的面子搁在啥地方?应该老老实实讲出来,这才是科学的态度。他曾经决心到工会里向余静报告徐义德的不法行为,可是走出试验室没有几步路,在车间门口站住了,皱着眉头问自己:这样好吗?徐义德待自己不错呀,很赏识自己的才能。梅佐贤不是说徐义德认为目前的职位有点委屈自己,准备提为副厂长吗?副厂长当然没有啥了不起,不过,这名义也蛮不错。工程师仅仅是管理技术方面的事,副厂长不同啦,是掌握全局的职位。不消说,每月收入的单位也会增加一些的。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自然是好事,但工程师的职位究竟是徐义德委派的,每月的单位也是厂里发的,不是工会给的啊。现在“五反”来了,政府支持,工会撑腰,徐义德低头。“五反”过后,徐义德这种人会永远低头吗?在“五反”里检举,他会不报复吗?工程师这职位可以保的牢吗?“五反”赞成,就是不检举,双方都不得罪,又能保住自己的职位,那不是很理想吗? 正在他皱着眉头思虑的当儿,钟珮文从工会那边走来,见他站在车间门口发愣,便问道: “韩工程师,你一个人站在这里想啥?” 韩云程没有注意钟珮文向他面前走来,听到叫他,凝神一看:钟珮文已经站在他面前了。他好像自己的秘密叫钟珮文发现了,满脸绯红,支支吾吾地说: “没啥。我到厕所去。” 他不敢停留在那里,慌慌张张真的到厕所去了。从厕所回到试验室,他还是宁静不下来,做啥事体都想到这个问题。他谴责自己,他要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里来,可是一抬起脚要到工会去,背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拉着他。他耳边仿佛有人轻轻地在说:要想想后果呀!他努力不想这些事,设法使自己忙于工作,不让脑筋闲下来。可是这些事像个幽灵似的,时时在他面前闪现出来。今天厂礼拜,他原来准备一个人到吴淞口去跑一趟,摆脱这些烦恼,站在江边去眺望浩浩淼淼的江水。可是余静约他下午四点钟谈话。他跨进试验室以前,下决心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了,后果怎么样不去管他。钟珮文问他,他马上想到工程师,想到副厂长,想到每月的收入,想到每月的开销……他又改变了主意,信口应付道: “这两天,唔,研究的比过去更深入了一些……” 钟珮文听他老是说这样不着边际的话,心里非常不耐烦,用不满的口吻质问他: “你这样研究来研究去,究竟要研究几何辰光呢?不要再耍花样了,痛痛快快地说吧。” 这几句话刺破了韩云程的面子,他忍受下来,却又不甘心情愿承认自己确实不痛快。他有些激动,语气还相当的缓和: “希望钟珮文同志讲话客气点。” “我讲话……” 第242页 二四二 余静怕钟珮文讲下去把事情弄僵,她打断了钟珮文的话,插上去说: “这些事应该仔细研究,慎重考虑的。站稳工人阶级立场,划清界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韩工程师和徐义德有多年的往来,交情也不错,一时也不容易扯下面子。……” 韩云程听余静这么说,句句讲到自己的心里,连忙搭上来,勉强辩解道: “这倒没啥,这倒没啥……” 钟珮文看他那神情,本来想讲“那你还有啥顾虑不肯说呢”,见余静要说下去,就没吭声。 “韩工程师处的地位是比较困难的,有些事不能不多想想。比方说检举了徐义德,会不会影响今后的工作,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韩云程心里想:“对呀,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看哩,”余静接下去说,“这个问题倒是已经解决了。军管会早有了规定,保证工作,资方不得随便撤职工的职。徐义德现在当然不敢动手,‘五反’以后要是动手,要撤谁的职,我们工会不答应,人民政府也不允许。有了共产党,有了组织,资本家无法无天作威作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要照规矩办事。” “那是呀。”韩云程应了一句,对自己说:这一点我原来哪能没想到呢?这么说,就是检举,徐义德也不能把韩云程怎么样啊! 余静见韩云程在想,她有意停了停,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准备倒水。那边钟珮文送过热水瓶来,倒了三杯。余静喝了一口水,说: “你和徐义德是朋友,要讲交情,是啵?讲交情?应该给正义讲交情,给人民讲交情,不能给五毒不法行为讲交情,也不能给不法资本家讲交情呀。你是徐义德的好朋友,你应该帮助他向政府彻底坦白,消灭五毒不法行为,让他做一个守法的资本家,才算够朋友……” 余静每句话都讲到韩云程的心坎里。他原来面对着钟珮文,器宇轩昂,神情自得,等到余静娓娓地从职位谈到朋友交情,他内疚地慢慢低下了头。他过去看不起工人,觉得他们粗鲁和没有文化。上海解放以后,共产党和工人阶级领导全国人民取得了胜利,他才初步改变了对工人鄙视的错误态度。对工人阶级和他的代表共产党来说,他是钦佩的,特别是毛泽东主席他更是五体投地地钦佩,认为这是中国的希望和光明。具体的工人,就说沪江纱厂的余静吧,对她是表面上不得不恭维,暗骨子里并不佩服的,实际上看她不起。最近,他从余静身上看到许多新的东西。刚才余静这一番谈吐,他深深地感到余静表现出来工人大公无私的崇高思想,言谈里包含了很高的原则性,和他一比就显出自己是多么渺小和无知。特别使他难过的是这些话出自一个他过去所看不起的人,现在才发现真正应该看不起的正是自己,而余静是他应该尊敬和学习的人。他激动地说: “余静同志,你不要往下讲了……” 余静看他低着头说话,知道他心里很激动,就没再往那方面说,改口道: “你是有学问的人,有些事你比我们晓得的多,不用我讲,你也晓得的……” 韩云程心里想:做一个工程师,难道说厂里的事一点不知道吗?他总得要讲一些才行,便毅然抬起头来,勇敢地说:“是的,有些事我是知道的。徐义德过去有偷工减料行为,八十牙常常改为七十八牙,有辰光甚至改到七十牙,以粗报细,造成圈长不足,这是减料。……” 韩云程没说完,钟珮文插上来说: “这个我们晓得,筒摇间的工人已经检举了。” 余静马上收回他的话,补充道: “不,你让韩工程师讲下去。旁人检举的,韩工程师也可以再检举,这对我们研究问题有帮助。韩云程同志,你说。” 韩云程听到余静叫他韩云程同志,心里感到非常温暖。他觉得他知道的许多事不讲,并不能说明自己站在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的中间,实际上是站在徐总经理那边的。现在余静这样热情欢迎他,他为啥不把自己知道的事讲出来呢?他往下说: “副二十支只过头道粗纱,没有过二道。本支抄斩,不经过整理,直接回用①……” ①本支抄斩花不能直接回用,三十二支纱的应用到二十支纱上,余类推。 这些材料工人早检举到“五反”检查队了,余静看见钟珮文的眼光盯着韩工程师,怕他又要打断韩工程师的话,连忙用眼光示意他,让韩工程师往下说。余静认为这些材料虽然工人已经检举了,但从韩工程师嘴里说出来,那就有完全不同的意义,表明他已经站到工人阶级这方面来,决心和徐义德划清界限了。她鼓励韩工程师道: “你提供这些材料很好,说明你一站到工人阶级的立场上,许多问题就比从前看的清爽了。” 韩云程知道钟珮文的眼光一直在盯着他,好像在提醒他别只谈轻微的小事,把重要的问题漏掉。而余静和蔼亲热的鼓励,使他感到不谈那个他所避免谈的问题就对不住余静的期望。同时,既然已经谈了,那少谈和多谈也没有啥区别,不如干脆都谈了。他想起徐义德的手段,不照他的意思做,一切都要工务上负责,也就是说要韩云程负责,心里很不满意。徐义德的五毒不法行为,为啥要韩云程负责呢?原棉问题追究起来,最后工务上总脱不了干系的,不如说清楚了,倒可以使工会了解这件事的真相。他猛可地站了起来,坚决地大声说: “那次重点试纺研究的结果,证明车间生活难做确实由于原棉问题,徐义德在原棉里掺了劣质棉花,我可以证明,……” 由于他太激动,焦急地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向余静报告,一时却口吃地说不清了。余静劝他坐下来慢慢说,他平静不下来,仍然站着,继续大声说: “我受了徐义德的欺骗。他想收买我,我对不起国家,也对不起人民,我要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里来,我要检举,我要检举……” 余静也站了起来,伸过手去紧紧握着他的手,热烈地欢迎道: “我代表工会欢迎你,韩云程同志。” 钟珮文加了一句:“韩云程同志,我们大家都欢迎你!” 韩云程听到他们这样亲热地称呼,又这样热烈地欢迎,他感动地握着余静的手不放,说: “余静同志,是你教育了我,……” 说到这里,韩云程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的眼眶润湿,两粒精圆的泪珠从眼角那里流下来。他浑身的血液在急速地循环,身上充满了一股燃烧似的热力。他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轻松,这样愉快,这样有劲。 韩云程站在那里让自己的情绪慢慢平静下去,等了一会,说: “让我冷静地想一想,余静同志,我写好了送到工会里来。” 第243页 二四三 第四十二章 “全厂同志们注意:现在给你们报告一个好消息,韩云程工程师已经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里来了。他站稳了工人阶级的立场,和徐义德划清了界限,检举了徐义德的五毒不法行为。我们对韩云程同志表示热烈的欢迎。还没有归队的高级职员们,希望你们赶快考虑,下决心回到我们工人阶级的队伍里来。我们在等候你们,欢迎你们,现在是时候了! ……” 会计主任勇复基正在会计室里算账,左手翻阅着传票,右手在算盘上的的嗒嗒地打着,忽然听到操场上喇叭的广播声音,很清晰地从窗户外边飘进来。他开始听到韩云程的消息心头一愣,韩云程归队了,检举了,过去那些事情“五反”检查队全知道了?勇复基的事情杨部长也知道了?韩云程为啥事先不通知一声就归队呢?真不够朋友。自己怎办呢?勇复基刚这样问自己,就听到下面的那些话了,那话仿佛针对他讲的。他的心情很乱,账算不下去了,按下传票,放下算盘,走到窗口,准备透透气。在篮球场那边临时聚集了一些工人在听广播,热烈鼓着掌,欢迎韩云程归队。广播完了,工人陆续向办公室这边走来。勇复基感到这些工人的眼睛都对着窗户,都对着他。他连忙退回来,坐到原先那张靠背椅上。门外又传来办公室里的掌声,热烈欢迎韩云程归队。他走过去把门关上,悄悄踱到窗户的侧面,斜望着篮球场上那碧蓝的晴空,远方的天空有一片白云,慢悠悠地飘来飘去。他对自己说:那一片白云,没有根,没有依靠,老是飘来飘去怎么行呢?韩云程倒也好,决心归了队,依靠工人阶级,以后可以拿到“红派司”了。自己永远做一片白云吗?依靠徐义德一辈子吗?徐义德真的可靠吗? 他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他定不下心来,在那里站不下去。他在屋子里踱了一阵方步,又回到窗口,见外边没人,他想出去走走,痛痛快快地透口气。 他把传票压到算盘下,拉开门,慢慢走出了办公室的大门。对面红墙上几张标语立即吸去了他的注意: 欢迎韩云程同志归队! 高级职员们要向韩云程同志学习! 标语怵目惊心地映入勇复基的眼帘。他站在办公室大门那里几乎发呆了。这标语不是杨部长明明要人贴给勇复基看的吗?他怕有人来,叫人发现勇复基站在办公室门口发呆,那一定是有问题呀!他迟缓地移动着脚步,向篮球场上走去。 他在考虑自己的问题:韩云程既然坦白了,勇复基不坦白不行。勇复基有些事情韩云程是知道的。别的不提,就说每月到徐总经理那里去开秘密会议吧,这一点韩云程一定坦白了,一定说哪些人参加。勇复基不去坦白,那不是抗拒五反运动吗?抗拒五反运动,这罪名可不小。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杨部长一到沪江纱厂来就宣布了这条政策。抗拒从严。勇复基得马上去坦白,不坦白不好,迟坦白也不好。他越想越觉得应该去坦白,他的脚步向“五反”检查队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慢了,徘徊不前。徐义德的面影闪在他的眼前。他仿佛听见徐义德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勇复基,我待你不错呀。你要三思而行。徐义德待勇复基不错,他反复想这个问题。“三反”开始时,他的月薪从一百八十个单位增加到二百六十个单位,旧历年底梅佐贤又送来一千万的红利和奖励金,平常的小数目更不必讲了。这都是徐义德待勇复基的好处。怎么可以去坦白呢?不能。 同时,他想起徐义德在五反运动开始以后,曾经单独找他谈过的话:“我一些犯法行为你是参加的。我要是吃官司你也逃不了。检举我,沪江纱厂罚光了也不够。这样,你的高薪职位到啥地方去找?当然,将来大家都检举了,你不检举也不行的。你也可以检举检举,检举那些小的,大家晓得的事体。比方说卖出那笔旧麻袋,没做进销货,漏报营业税、附加税和印花税六十五万元;还有自用斩刀花做托儿所的棉被和门帘,也没有做销货处理,当然也是偷漏税的不法行为;这些我都坦白了,你可以详详细细的检举。可以讲的,你就讲。你要晓得,你自己也是有问题的。只要你好好努力,你的薪水将来还可以增加的。”徐义德这几句话,在他的脑筋里留下很深的印象。徐义德给他想的多周到,以后还要加薪水。他想到这里,反问自己:勇复基啊,你去检举,怎么好拉下这个脸皮,将来不见徐义德了吗?徐义德待你这样好,能够恩将仇报吗?不对啊。并且,你去检举徐义德,也连累自己,勇复基的手面也不干净啊。那么,你不是检举徐义德,简直是检举自己。勇复基,你不为自己打算吗?不能,绝对不能啊。 他把脚步转向办公室的方向走去,没走两步,迎面看见工务主任郭鹏走来。他指着红墙上的标语暗示地向郭鹏望了望。郭鹏机灵地回过头去,看看四周没有人,便对他说: “那边走走吧。” “好的。”复勇基跟着郭鹏顺着清花车间的墙边走去,低声地说,“韩工程师归队了。” “我听见广播了。” “我们不坦白,怕不行了。” “为啥?” “他检举了那个人,”勇复基指的是徐义德,说,“会不提到我们吗?” “提就让他提吧。”郭鹏满不在乎,在太阳永远照耀不到的有点潮湿的墙边走着,一边说,“总经理说,共产党重视证据的。口说无凭。韩云程检举徐义德,对我们这些人总得留点情面。难道以后就不在一道工作了吗?” 郭鹏一提到韩工程师心里就有些不满意。他觉得韩工程师是挡住他向上发展的绊脚石。如果没有韩工程师在自己的头上,恐怕他早已当上了工程师。“五反”开始以后,梅佐贤不是就说过徐总经理很想提拔他,只是要等适当的时机。郭鹏把这个适当的时机迟迟不到来误认为韩工程师在作祟。别人提起韩工程师,他总是叫他韩云程。 郭鹏愤愤地又加了两句: “当然,韩云程这家伙也难说,谁晓得他昧着良心检举些啥。人心隔肚皮。谁也料不到他会检举徐总经理,真棘手!” “韩工程师不去管他,”勇复基只是在想自己的事。他没有心思去管别人。他想跟郭鹏商量商量,好给自己拿个主意。 他说,“我们怎办呢?不检举,行吗?郭主任。” “不检举有啥不行,这种事体要自觉自愿,杨部长再有本事也不能强迫命令。我们也不是资本家,怕啥,笃定泰山。” “可以不检举吗?” “那还用说。” “啊!”勇复基还有点不放心,想了半晌,又问,“真的行吗?” 郭鹏正要回答,忽然听到前面有脚步声传来,他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来的是钟珮文。 杨健听完余静汇报和韩工程师谈话经过,他很高兴,认为缺口已经突破,要抓紧这个时机,竭力扩大战果。他立即把钟珮文找去,要他马上把这消息广播出去,并且要在下工以前到处贴上标语和漫画,来动摇徐义德影响下的人心。钟珮文布置好工作,他亲自广播了消息,然后到处去检查一下标语贴的怎么样。 郭鹏见钟珮文走来,他顿时改了口,大声说: “韩工程师真好,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里来了。” 勇复基忽然听他说得牛头不对马嘴,他不知道怎样答话才好,只是“唔”呀“唔”的应了应。 “我们也欢迎你们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里来!”钟珮文说。 “唔,”勇复基结结巴巴地说,“是的。” 第244页 二四四 郭鹏却老练地咳了一声,借此想了一下,镇静地说:“那当然,我们都要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来的。你不欢迎,我也要来的。当工人阶级最光荣不过了。” “那很好!”钟珮文对着他们鼓掌,转过身去,又检查别地方的标语去了。 勇复基怕再遇到工会里面的人。他对郭鹏说了一声“再见”,就连忙回到会计室来了。 勇复基坐到靠背椅上,望着面前的传票和算盘,心还是怦怦跳着,宁静不下来。勇复基在会计业务上是出色的能手,三天不记账,单凭他的记忆,也漏不下一笔。可是他自己这笔账怎么也轧不平:钟珮文那样热情欢迎他们回到工人队伍里来,这时不去靠拢、检举,难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工会这样耐心地启发、等待,又这样热情欢迎,还有啥说呢?应该下决心站在工人阶级的立场了。再不检举徐义德也实在说不过去。别人还可以说没有材料啊,不知道呀,会计主任勇复基能这样说吗?三岁小孩子也不相信。徐义德一些五毒行为能够不经过勇复基的手吗?勇复基会不知道吗?那沪江纱厂的账怎么记呢?瞒不过人啊。既然如此,那就痛痛快快地去检举吧,还落得个光荣归队,像韩工程师这样,多好呀! 他推过算盘,打开抽屉,拿出几张白纸,摘下插在灰布人民装左胸袋上的派克自来水笔,立即在白纸上写了这样几个字:“我检举不法资本家徐义德下列五毒行为:一、偷漏税……”第二点,他检举徐义德在解放初期的套汇。这一点没写完,他的派克自来水笔就在白纸上停留下来了。徐义德套汇来的黑心钱,梅佐贤和他自己都分到过啊。这些事检举出来,勇复基不是也有罪吗?徐总经理讲得对:“你要晓得,你自己也是有问题的。”这怎么能坦白呢?不坦白,又怎么办呢?只坦白一点,杨部长会相信吗?你眉毛一动,杨部长就知道你肚里的心思。杨部长把全厂的工人群众都发动起来,自己的事能瞒过工人的眼睛吗?不但工人,连韩工程师也检举了徐义德。许多事韩工程师都知道,不坦白不行,真糟糕呀! 勇复基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不检举徐义德,对自己不利;检举了,坦白了,对自己也不利。这两笔账他挖空心思哪能也算不清了。他后悔自己不应该进沪江纱厂当会计主任,当个会计就可以,为啥要当会计主任呢?当会计可以不管这些事,不负这些责任,可以推到会计主任身上。当了会计主任也就算了,为啥又要收下徐义德的黑心钱呢?徐义德把他的薪水增加到二百六十个单位,又送来一千万的红利和奖励金,自己当时为啥不拒绝呢?现在退回去,行不行呢?徐义德一只手把勇复基推到深不可测的陷阱里,勇复基陷在里面哪能也出不来,他苦闷地长吁短叹,寻不到解脱的道路。 钟珮文回来汇报路上遇到勇复基他们的情况,杨健仔细作了分析,要余静去找勇复基。她答应马上就去,提了一个问题问杨健: “我看他一定有顾虑,要不,恐怕早坦白检举了。”“你这个问题提得对。”杨健明晰的智慧的眼光对着余静,说,“高级职员们和资产阶级有多年的往来,有了一定的深厚的交情,拉不下脸皮,打不破情面。在资本家不法活动当中,必然会分些钱给他们,拉他们一道下水,封住他们的嘴。这是勇复基最大的顾虑。他们手面不干净,怕连累到自己。关于这一点,区委早有指示,凡是资本家利用职工进行五毒行为,这责任主要是资本家的,而不在职工。资本家送给职工的钱财和物品,一概不要退还,职工也不负责。你要针对这一点反复向勇复基解释清楚,我想问题大半可以解决了。” 余静站了起来,说: “好,那我现在就去。” “我要不要陪余静同志一道去?”钟珮文也站起来,问杨健。 杨健果断地说: “你不要去。” 第245页 二四五 第四十三章 冯永祥在林宛芝面前说马慕韩的日子也不好过,这句话一点也没有错。 马慕韩坐在白克牌的小轿车里,心里噗咚噗咚在跳,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上海解放以来工商界的情景一幕一幕地在他脑海里出现,确实如陈市长所讲的,工商界获得了政治上的地位和经济上的高额利润。解放前,工商界在政治上是没有地位的,要仰政府要人的鼻息,奔走权贵的门路,听洋商和四大家族的摆布,政府要工商界做啥,工商界不敢说个不字。政府颁布什么政策法令,也不问工商界一声,工商界只有执行的义务,没有提出意见的权力。解放后却大不相同:政府要颁布什么政策法令,事先都和工商界商量,有的还接受工商界的意见修改,就是共同纲领这样的国家大法,也包括了工商界的意见,通过的辰光,还有工商界的代表参加哩。从地方人民政府到中央人民政府都有工商界代表参加领导工作,史步云不但是上海市工商业联合会的主任委员,同时,还是上海市人民政府的副市长啊!中国哪个朝代的工商界也没有今天工商界这样显赫的地位啊!至于说到利润,虽然解放后上海工商界的暴发户很少,但绝大多数的厂商稳步发展,生产经营的都不错,大家都有个奔头。一九五一年上海经济繁荣的景象,更是叫人永世不忘,工商界的朋友谁都怀念难忘的一九五一年!本来,像这样平平稳稳的发展下去,把国家建设富强起来,在外国人面前脸上也有光采,工商界偏偏有些人贪得无厌,好了还要好,利润多了还要多,肆无忌惮地进行行贿、偷税漏税、盗窃国家资财、偷工减料和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种种活动,资产阶级的本质完全暴露出来了。真是丢工商界的脸!这样下去,国家的前途的确不堪设想,工商界的前途也不堪设想,更不要说新民主主义的经济建设和社会主义的前途了。五反运动的确很重要。工商界既然有不法行为,应该坦白交代。人民政府给上层代表人物的面子,在市里自动交代,再不坦白,也说不过去。自己整天在外面从事社会活动,很少过问厂里的事,谁知道厂长他们只要有利可图,啥事体都做,有些事他们也曾和他商量过,认为解放以前就是这么做的,没想到违法不违法的问题,更没料到会进行“五反”。现在一计算,想不到兴盛的问题也不少,真叫人大吃一惊!要不是这次五反运动,他一定坐在鼓里,兴盛的有些事情永远也不会知道。早几天他在纺织染整加工组坦白交代,别说工商组的同志不同意,就连同组的纺织业的巨头们也有意见。他回到家里,把坦白材料打开来重新看看,也发现交代的问题太不够了。他最初只是想争取时间尽先坦白,好在组里起个带头作用。别的事还可以马马虎虎,早一点迟一点,没有多大关系,这是“五反”呀,宜早不宜迟。工商组每天的情况,料想工作同志一定是按时向上面反映的。马慕韩要不带头坦白,怎么叫做工商界的进步分子呢?他在工商组的一举一动,政府方面一定很注意,知道的非常清楚。如果别人先坦白了,陈市长也许会问工商组的同志,你们那个组里不是有个马慕韩吗?他怎么没有坦白交代呢?是呀,马慕韩不能落在别人的后面。他第一次坦白的前一天晚上,曾经约冯永祥到他家里去商量。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冯永祥点头赞成: “你这一着棋看得很准,应该占先,对自己有利,对大家也有好处,对五反运动也有帮助。你这么一交代,那好处呀,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这许多好处?” 冯永祥见他不相信,伸出手来,一一向他诉说: “你是我们工商界进步分子,你不带头,谁带头?你这么一带头,你进步分子的地位更巩固了。你先坦白,有了样品,也摸了政府方面的底,晓得政府要我们工商界哪能坦白,工商界朋友也好依样画葫芦,照抄。大家都像你一样过关,对‘五反’不是也有好处?” “照你这么说,倒是蛮有道理。” “我说的话,没有一句没有道理的。”冯永祥给马慕韩一捧,头脑顿时发热。 马慕韩有意刺他一句: “没有道理的也有道理!” “慕韩兄,你这是啥闲话?” “你能说会道,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没有道理的也可以说出个歪道理来。” “那我岂不是颠倒黑白了吗?” “我不过说着白相,没有那么严重。”马慕韩怕他吃不消,有意缓和一下空气,转移了话题,说,“我这个头哪能带法。” 冯永祥并不在乎挖苦他两句,若无其事地说: “怎么带法确是一个大问题呀。带的不好,政府不满意; 带的太好,工商界也不满意。” “你说的真对,阿永!” 马慕韩不禁脱口赞扬,因为冯永祥两句话道出了他的心事。他早就想到这个问题:坦白多少政府才能满意?政府知道兴盛纱厂多少材料?哪些非坦白不可?政府这个底他摸不透。坦白多少,那一笔退补的数字可不小呀,如果在退现款上面也要带头,兴盛的头寸也够紧的,工商界的朋友更不会满意的。最近潘宏福开会前后老和他在一道,不断问长问短,一定是潘信诚要儿子来摸他的底,言外之意希望他照顾照顾。宋其文私下也表示这次大家口径要一致,那含义不用问,谁都明白。这么一来,马慕韩这个头就很难带了。冯永祥一说,他就顺水推舟: “你看,怎样才好呢?” “这事体不简单。要两面讨好,最不容易。照我看,捡几件眼面前的事坦白坦白,过了关,将来退补也容易,也不会得罪工商界的朋友。” “能行吗?” “纺织染整加工组到现在没人坦白,大家的口咬得很紧,只要心齐,政府有啥办法?他们哪能晓得那么详细?” “这个……”马慕韩没有说下去,可是他心里已经同意冯永祥的意见了。他匆匆忙忙报名交代,关没过去,第二天陈市长召集三百零三户开了会,报告了工商组各专业小组坦白交代的情况,表扬了那些坦白交代的人,严格批评了那些企图蒙混过关的人,没有点马慕韩的名,可是马慕韩认为每一句话对他都很适合。他最初以为自己抢先交代,没料到别的组里早有许多人过了关,显得纺织染整加工组落后了。他发觉陈市长对工商组的战略部署:先解决别的组,好孤立纺织染整加工组,然后再包围突破纺织染整加工组。如果他不彻底交代,那是过不了关,要变成落后的纺织染整加工组里的落后分子。他感到形势严重,时间紧迫了。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道路:是带头坦白保持进步分子的称号,还是落在别人的后面,变成落后分子,影响自己飞黄腾达的前景。他要慎重抉择。他昨天向工商组请了一天假,想请厂里的资方代理人到家里来帮忙,把非法所得税统计一下。可是没人肯来,怕沾惹是非,最后总算来了个资方代理人。他的妻子又帮他打算盘,给他准备烟茶和宵夜,直忙到夜里三点钟才躺到床上。决心下了,账算了,他心里感到痛快。今天一早起来,眼圈红红的,有点发涩,匆匆忙忙洗了脸,又埋头亲自复核了一遍,已经快两点了。他连忙跳上汽车,到工商组去交代。他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过关,心里又忐忑不安了。 在马慕韩思潮汹涌的辰光,白克牌的小轿车已经开进一条马路,两边高耸着深灰色的高大楼房,汽车像是一个小甲虫在深沟里缓缓爬行。那边马路口上,是广阔的外滩大马路,行人熙熙攘攘的往来,黄浊浊的江面上正好有一只小火轮经过,怕碰到前面的小舢板,拉了汽笛。马慕韩听到尖锐而又清脆的汽笛声,才从梦一般的迷幻的境地里清醒过来,发觉已经到了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的工商组。他提着身旁的赭黄色的牛皮公事包,跳下车子,走进马路右边那座大楼的玻璃转门。 这座大楼是华懋大厦,矗立在南京东路的日上,俯视着浪涛滚滚的黄浦江。他上了楼,从甬道走进去,想起潘信诚那些人一定早到了,步子忽然慢了下来,快到右首最后那间纺织染整加工组的会议室,他昂首走了进去。这间会议室布置得庄严朴素:正面墙上挂着孙中山和毛主席的织锦像片,两旁是五星红旗;当中摆着丁字形的长长的桌子。桌子两边坐满了人,靠窗户那边一溜椅子今天也坐满了人。丁字形桌子左上端坐了一个将近中年的人,左胳臂戴着一个袖章,白底红字: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 他看到参加互助互评会议的人都来齐了,悄悄地拿出笔记本子和钢笔准备记录,好像大家都摩拳擦掌等待挑他的眼。他对大家微微点头,冷冷地打了个招呼。他和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丁字形长长桌子的尾端,等候宣布开会。他发现大家的眼光全朝他身上望:好像已经知道他今天要坦白交代,担心他把纺织业的内幕和盘托出。他竭力避开那些侦察他的视线,镇静地拿出烟盒,点燃了一支烟在抽,一口又一口地把烟吸下去,旋即吐出,乳白色的烟在他面前轻轻的飘荡着。 第246页 二四六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不望大家了。 潘信诚的半睁半闭的眼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潘信诚坐在主席的位置上,环视了一下今天出席的人,料到陈市长对工商组那一番讲话,一定会在纺织染整加工组里起影响。他不露声色地一个个望过去,最后眼光又落在马慕韩的身上。他对别的人都比较放心,唯独这位“小开”确是令人放心不下。幸好今天轮到他担任主席,还可以想想办法,预先防止那不利于整个纺织染整加工组的局面出现。 他要大家根据陈市长的指示,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最后又意味深长地说,不要不顾事实,企图蒙混过关,那是过不去的。说完了,他的眼光有意离开马慕韩,望着别人,衷心希望别人先交代,好把马慕韩压在后面。他忖度别人一开头,事情就好办的多了。可是没有人站起来,他又不放心地暗中觑了马慕韩一眼。马慕韩没有理睬潘信诚的眼光,他知道那眼光的用意,但他决定了的事情,谁也劝阻不了他。他打开公事皮包,从里面抽出写好的坦白交代材料,毅然地站起来,交代自己的问题。马慕韩一口气坦白完他的五毒不法行为,最后说: “兴盛纱厂方面,行贿是三千六百万元,偷漏税是二十亿,盗窃国家资财是九十三亿,偷工减料是一百亿,总共是二百一十三亿三千六百万元。我坦白如果有不明确不彻底的地方,请各位提出问题指教。我自评是半守法半违法户,是不是妥当,也请各位指教。” 潘信诚的眼光一直盯着马慕韩。马慕韩说一段,他的心急剧地跳一阵,听马慕韩一个劲交代,把纺织业的老底都翻出来,他真想插上去打断马慕韩的话,不让他说下去,可是看到工商组的同志就坐在他的身旁,如果一打断马上就暴露了他这个主席内心的秘密。他没有办法,只好按捺住心头的不满,忍耐地听马慕韩往下说。听到后来,他简直不相信马慕韩是兴盛纱厂的总经理,仿佛是“五反”检查队队长在报告兴盛的五毒不法行为,二百一十三亿三千六百万呀,马慕韩一点也不心痛。马慕韩这个青年简直是疯了,也不想到后果,大少爷不在乎钞票,但也要想想旁人的死活啊!为了自己过关,不惜把整个纺织业出卖了。他虽努力保持镇静,隐藏着内心的愤恨,可是他胸口一起一伏,板着面孔,发松了的脸皮有点儿苍白。他冷冷地向会议室里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扫了一眼,伸出右手,向大家说: “马慕韩已经坦白完了,请各位发言。” 他摘下老花眼镜,拿起桌子上那支两寸来长的短铅笔,左手按着面前的笔记本子,在等待大家发言,他好记录。他本来想这样可以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却不料手不听他的话,拿着铅笔不断在颤抖,他生怕工商组的同志看见,但又没办法不叫人看见,他自言自语地解嘲: “年纪大了,连手也不听使唤了。” 大家没有注意潘信诚的话,都正在翻阅刚才马慕韩坦白的记录,想在马慕韩的坦白里发现一些问题。会议室里只听见翻阅笔记本子的响声,没有一个人发言。潘信诚稍为冷静了一些,催促大家: “哪一位先发言,意见想的不周到,第二次还可以发言。 我们大家一定要帮助马慕韩彻底坦白,弄清问题。” 潘信诚心里非常不满意马慕韩把偷工减料部分说得太多又太详细,简直是揭露了棉纺业的底盘,把棉纺业的战线搞垮了,而且垮得这么突然这么快。像是一道洪峰,忽然冲破了坚固的防堤,叫你来不及堵挡。青年人办事老是毛手毛脚,事先竟然不和“信老”商量商量,目中没有潘信诚,只想自己过关,实在太岂有此理了。他向马慕韩望了一眼,嘴角虽然露着微笑,可是这微笑里却包含着轻蔑和憎恨。既然马慕韩不顾别人死活,他也顾不了马慕韩,他这时候真希望有人发言,干脆再揭马慕韩的底,看马慕韩以后哪能办。 潘宏福听了马慕韩的坦白交代,和他父亲一样,一个劲盯着马慕韩看。 马慕韩静静地坐在那里,头微微低着。心里也非常不安,倒不是因为他的坦白得罪了同业,而是因为他在同业中向来被认为进步的,想不到兴盛纱厂的五毒不法行为算起来居然也超过了两百亿,未免有点说不过去。事实却又是如此。他内疚地有意不看那些熟悉的面孔,只是凝神地在等待别人的发言。 第一个站起来发言的是金懋廉。这位信通银行经理原来是在金融贸易组交代的,他们那边人少,全组业已结束,因为“信通”和“兴盛”素有往来,而且他也是星二聚餐会的成员,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的工商组就请他来;同时,也请了一些类似金懋廉这样的人,像唐仲笙、江菊霞、冯永祥等等都是。金懋廉说: “慕韩兄偷漏方面谈的不多,逃到国外的账外财产所得税怎么算法?据我晓得的,兴盛外逃资金远不止这点数目。兴盛敌产方面谈小不谈大,是不是真的只这么一点点?解放初期,兴盛有没有把纱布调金钞,这一点应该交代。” 唐仲笙看见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作组的人坐在潘信诚旁边,他知道对马慕韩提问题提的尖锐,就表明自己坦白的彻底,今天列席这个会议听马慕韩坦白交代,一定要发言的,迟发言不如早发言。金懋廉一讲完,他就抓紧机会说: “慕韩兄是协商委员会的委员,又是民建会上海临工会的委员,经常和政府方面的人接近,也出席过中央纺织工业部的会议,有没有行贿和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行为?” 马慕韩听唐仲笙提的这个问题,心中十分恼火。这不是一般问题,盗窃国家经济情报哇,那罪名可不小!要是多少亿钞票,老实说,他倒不在乎。唐仲笙这一记很结棍。他马上想到星二聚餐会和史步云。步老和他都曾经从北京打过电话回来,算不算盗窃国家经济情报呢?那是研究问题,商量对策,并没有买进卖出,扰乱市场,不能算是盗窃国家经济情报。他想到上面有步老顶着,同时聚餐会讨论问题唐仲笙也参加的,如果说这就是盗窃国家经济情报,那唐仲笙也脱不了干系。他笃定地盯了唐仲笙一眼,想不出智多星提这个问题是啥用意。 坐在靠玻璃窗口那里一个中年妇女站了起来,她今天穿的比往常朴素,上身穿了一件淡青色的对襟毛线衫,下面穿的是一条米色的英国素呢的西装裤,裤脚管长长的,一直罩到高跟皮鞋的后跟。她的头皮烫得和往常一样的整齐,额角上那一绺头发微微向上翘起,就像是要飞去似的。当金懋廉发言的辰光,她就在思考怎么发言。她了解纺织业的底细,她不发言过不去。她要是真的揭了这些巨头们的底,那以后在公会里哪能混法?不管怎么样,自己究竟是这些巨头们的干部啊。她挖空心思在想,既不能重复别人的话,又不能提无关痛痒的意见,那会减低劳资专家江菊霞的身份的。可惜现在不谈劳资关系。她想一点,便记一点在淡黄色的小小本子上。她手里捧着那个笔记本,看了一下,便轻声地说: “在敌伪时期,兴盛纱厂被敌人占领的机器到胜利辰光发还,其中详细情况怎样?这是一。其次,兴盛有没有敌伪股份和敌伪棉纱?第三,国民党反动派从上海撤退,有没有美棉存在兴盛,还给人民政府没有?” 第247页 二四七 她说完了这三点意见,就坐了下来,得意地向潘信诚他们扫了一眼。她感到在座的人都羡慕地朝她望,好像说江菊霞究竟与众不同哇。 马慕韩暗暗抬起头来,也向江菊霞觑了一眼,觉得她今天也不放过他,一口气提出三个问题,第二第三个问题倒无所谓,那第一个问题确实刺痛了他。他把大家提的问题都一一记在笔记本上。他的头又慢慢低下去,担心大家还会有啥问题提出来。这个滋味真不好受,多退补一些钞票倒无所谓,——他甚至想到父亲给他留下的这一大笔财产成了他沉重的负担,现在一时也没法甩掉,让大家这样提下去,今天怕又“过”不了“关”。他的心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谁要是轻轻碰一下,马上就要断了。要是今天再过不了关,他哪能有脸见人?在工商界的代表性失去了,前途也就没有了。 今天不但是坦白交代问题的马慕韩态度严肃心情紧张,就是旁的人也不轻松。没有坦白交代的,如潘宏福,在考虑自己的问题,他本来和爸爸商量好,已经准备好了坦白书,表也填了,马慕韩把棉纺业偷工减料的底盘一揭开,逼得他非重新来过不可。他又不甘心,真伤脑筋,恨透了马慕韩。已经坦白交代的,像金懋廉、唐伸笙他们,也希望自己提升一级。他们一方面怕自己提的问题敷衍了事,叫增产节约委员会的人看穿;另一方面又怕得罪了马慕韩,今后见了面不好讲话,影响业务上的往来。大家在关心着自己的问题。这些人当中,只有冯永祥是唯一的例外。他认为自己无产无业,没有五毒不法行为。他和政府方面的人往来比较密切,在这五反运动的辰光,特别是马慕韩坦白交代的辰光,他要表现自己是站在人民政府这一方面,说几句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他想了很久,慢慢站了起来,还没有开口,先微微笑了笑,仿佛说:你们这些人身上都是有五毒的,只有我冯永祥一身清白。他的两只眼睛对着马慕韩说: “慕韩兄今天能够这样坦白交代问题,我认为是很好的。不过,坦白交代一定要彻底,不彻底就说明对人民政府的政策还不够了解。人民政府的政策是坦白越彻底,处理越从宽。这一点,我希望在座各位能够深切了解。刚才各位对慕韩兄提的意见,我认为很好很好。慕韩兄应该仔细考虑这些意见,有些地方确实坦白不彻底的,除了各位说的以外,在偷工减料方面是不是还有遗漏?前天我们在这里谈的大茂纱厂打包绳偷工减料的事,兴盛纱厂是不是有同样的行为?希望慕韩兄详细地补充交代。”他向会议室每一个人望了一眼,眉飞色舞地又加了两句,“各位以为如何?兄弟说的不对的地方,还请不吝指教。” 潘信诚听见冯永祥向马慕韩偷工减料方面进攻,他怕马慕韩再说出啥来,使得整个棉纺业越发不可收拾。潘宏福更过不了关。他眉毛一皱,想了一计,狠狠地进攻马慕韩,连忙把问题引到外汇方面来: “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外汇问题,兴盛手里的外汇很多,刚才只说了数额,没有说明各笔外汇存在啥地方,也没有说明这些外汇如何处理,需要详细说明。兴盛的财产是人民的血汗,逃避资金这许多,我们要求兴盛把这些资金拿回国来。慕韩是很进步的,应当把种种不法行为都告诉政府。”潘信诚得意地把手里那支两寸来长的短铅笔往桌上一放,说,“请慕韩补充交代。” 他怕别人再插上来,又把话引开去,误了事,进一步把门关紧,说:“诸位如果还有问题,等他补充交代以后再提出。” 马慕韩给潘信诚这一记打下来,着实心痛。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外汇和逃避资金是他唯一的退路,有了这,就是把兴盛整个企业交给政府也不在乎。他今天坦白交代不怕数字很大,可是他总是设法避开谈这方面的问题。冯永祥提到偷工减料的问题,他一点也不恐惧,举的那个打包绳的例子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全部可以包下来。外汇和逃避资金不但是现款,而且数目很大,牵动他的命根子。潘信诚对他有多大的冤仇,为啥别的问题不提,偏偏提这个呢?这个问题像是一支毒箭射穿了他的心。他暗暗咬紧牙关,一口把这支毒箭吞了下去。他想了一条妙计,把外汇和逃避资金统统算在刚才坦白交代的盗窃国家资财九十三亿里面去,一方面可以不必再补充数字,另一方面又可以显得他坦白的原来就很彻底,而潘信诚不过是有意挑剔。他低着头,两只眼睛对着桌子上的笔记本,根据大家提的问题,稍稍整理归纳一下,尽量把话说得简短,避免有把柄留在别人手里,又冒出一太堆问题来。他慢吞吞地说: “一,解放前逃避资金数字刚才已经报告过,解放后没有黄金和一件纱逃出。二,现在还有三百件未能进口的美棉在香港。三,胜利后,兴盛接收时损失很大,原有机器一千三百八十八台,接收时只有五十台是好的,一千一百台是并起来的。日本人没有留下什么新机器。四,兴盛厂是无限公司,股份不可以卖,因此,没有敌伪股份。五,解放后,没有用纱布调换金钞的事体,……” 马慕韩把大家提的重大问题都回答了,有意补充坦白了解放前的逃到国外的账外财产的数字和这些账外财产所得税数字,加在一块儿违法总数是六百三十五亿四千八百万元。他坐下来,希望这次能够顺利过关,可是他嘴上还说: “如果还有不彻底的地方,请各位指教。” 潘信诚见马慕韩没有补充偷工减料方面的数字,他心里很高兴,但马慕韩从二百一十三亿三千六百万元一下子加码到六百三十五亿四千八百万元,虽然不是潘信诚的,可是四百二十多亿呀,他算算也有些肉痛。潘信诚心中好笑,马慕韩不是亲手办厂起家,是承先人的余荫,为了急于过关,竟然沉不住气,一口吐出这许多,损人,又不利己,简直是一位不懂世道艰难的大少爷。马慕韩这样放手加码,实际上也是做给大家看,尽量凑上数字,只要“过”了“关”,在所不惜,却叫潘信诚这些人为难了。更荒唐的是马慕韩还要“各位指教”,这不是不顾别人死活吗?潘信诚怕他经不起别人再一追问,可能又要胡乱加码,他便先发制人,抢先站起来说: “这次慕韩坦白是很彻底了,我不晓得各位有啥意见没有?我是没有意见了。” “我也没有意见。”这是潘宏福的声音。 大家听了潘信诚带有暗示性的话,又仔细翻阅了一下笔记本,再看看马慕韩第二次坦白交代的数字,没有一个人讲话的。大家都觉得马慕韩坦白交代的数字确实不少了,也没啥问题好提。现在是担心自己怎么坦白交代和补充坦白交代。 金懋廉坐在窗口,望着窗外下面的黄浦江,滚滚浊流向北边流去,江对过的浦东那边,在一片绿色的原野上散布着一座座耀眼的红色砖瓦砌成的厂房,当中矗立着高大的烟囱,直薄云霄,里面冒出一阵阵黄色的黑色的浓烟,一团又一团的飘浮在空中,如同黑的黄的云彩似的。金懋廉暗中计算马慕韩坦白交代的数字,如果纺织染整加工组的同业们都照他这样算,那大家便要倾家荡产,钞票像黄浦江的水一样流掉,工厂也要像那黄的黑的浓烟一样飘走。信通银行也不会存在,就是存在,在上海滩上也没有多少生意好做了。 和金懋廉一样焦急的还有江菊霞。当马慕韩补充交代的辰光,她不断用眼光暗示他。他仿佛没有看见,一个劲往下说。她恨不能走过去捂住他的嘴,质问他是不是发疯了。看到大家都安静地坐在那里听,她也不好轻举妄动,不能造次。她担心棉纺业要是都照他这么坦白交代,那每一家都要清理资产,料理后事,关门大吉。这么一来,棉纺业公会没有存在的必要,她也失去了服务的对象。她倒要看看政府怎么收拾这个局面。 会议室里,大家沉默,可怕的沉默,谁也不吭声。潘信诚的眼光向大家巡视了一下,察觉大家的心事,他也没有再言语。 在静悄悄中,坐在潘信诚隔壁的那个市增产节约委员会的中年工作人员站起来说话了: “我们五反运动,根据中央的指示是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的那一天算起,解放以前的一概不追究。马慕韩先生坦白数字里有几笔是解放前的,我刚才算了算,有四百二十二亿一千二百万不应该计算在内,应该除掉的。” “那四百二十多亿应该除掉吗?”潘信诚心中兀自吃了一惊。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政府不是要钞票吗?为啥一下子除掉四百二十多亿?接着一想:也有道理,这都是解放前的账,当然不应该算。他像是自己忽然收入了四百二十多亿,高兴得差一点要笑出声来,紧紧闭着嘴,努力不露出喜悦的心情。他提高嗓子问,有意引起大家注意。 工商组的同志回答是肯定的。潘信诚又说道: “政府办事真英明,一点不含糊,该多少算多少。” 他的谴责的眼光睨视了马慕韩一下。金懋廉深深喘了一口气。他心上的阴影给工商组同志的几句话吹得一干二净,心里开朗起来,如同窗外的浦东的原野,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尽头,有着无限广阔的前途。江菊霞心情也舒畅了,她站起来说: “这四百二十二亿当然不能算,全是解放前的账。”“人民政府完全按政策办事,共产党说到就做到。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 这是冯永祥的声音。潘信诚抓住这有利的形势,问大家还有意见没有,只有两个人提了一些无关重要的问题。马慕韩说明了一下,再也没有人提意见了。大家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问题。潘宏福从黑公事皮包里掏出坦白交代的材料翻了翻,觉得过不去,又放到皮包里去了。他也希望想出一两笔大数字坦白坦白,然后由工商组的同志除掉,那多么漂亮呀!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只好等今天散了会,回家和爸爸再商量。他又怕错过今天的好机会,用眼睛望了爸爸一下,征求爸爸的意见。潘信诚暗中轻轻点了点头,迅速地望着大家: “马慕韩自评为半守法半违法户,诸位有啥意见?” 第248页 二四八 唐仲笙因为不了解棉纺业的情况,没有办法,不得不提有没有行贿和盗窃国家经济情报那条意见。他以为马慕韩只要说一下“没有”也就完了,不料马慕韩一直不断盯着他望,不满的情绪从马慕韩炯炯的眼光中流露出来了。他觉得做人真难,马慕韩一点也不想想他的处境,他来了,哪能不提点问题。话既然说出去了,没法收回,他想等到散会以后跟马慕韩解释解释,弥补弥补两人之间的裂痕。现在潘信诚征求大家的意见,正好给他一个好机会。他站了起来,因为矮小,和别人坐着差不多高,差一点叫冯永祥抢先发言,幸亏潘信诚早看到了,对冯永祥说: “唐仲笙先站起来的,请让他先谈。” 冯永祥歉意地向唐仲笙拱拱手: “对不起,我没看见你站起来。好,仲笙兄先谈。” “从坦白交代的数字来看,二百一十三亿三千六百万,兴盛的五毒不法行为是不轻的……”唐仲笙说到这里,马慕韩的眼光又盯到他的身上了。他发觉了马慕韩的眼光,有意把脸转过去,对大家说,“不过,要是分析一下,有一些因为经营管理不善,产生漏洞,按着过去陋规办事,这是过去私营厂常有的事。加工订货以后,旧作风没改,不完全是有意的,经过大家帮助,慕韩兄今天坦白的彻底。根据政府的政策,似乎可以考虑提升一级。”说到这里,他朝潘信诚旁边的那位工商组的同志望了望,怕话说得滑了边,又连忙收回一点,说,“我这个意见不晓得对不对,还希望工商组的同志指教。” 这一次是唐仲笙主动地朝马慕韩望了一眼,希望求得马慕韩谅解他的苦衷。马慕韩面部没有表情,那炯炯的眼光暗暗窥视着工商组的同志。工商组同志说: “看大家意见,不要忘记,大家要互助互评呀!” “是的,是的。”唐仲笙试探不出工商组同志的态度,他灵活地紧接上去说,“互助之后,应该互评了。我个人的意见不一定对,请大家来评。” 潘信诚内心里恨不能评马慕韩是严重违法户,因为他害了大家。想到潘宏福还没有互助互评,又希望评马慕韩是基本守法户。可是他不做声,望着大家: “诸位有啥意见?” 江菊霞完全同意唐仲笙的意见,但她嘴上却说: “马慕韩自评半守法半违法户很好,兴盛很多事是按照政府规定办的,但也有许多违法行为,兴盛的非法所得是惊人的,慕韩推脱不了这个责任。我同意慕韩的意见,……”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会场上的人都朝她这边望,空气顿时紧张起来。马慕韩都是半守法半违法户,那工商界没有一家不是严重违法户了。只有潘信诚态度非常镇定,半闭着眼睛,觑着面前的那个精致的小笔记本,注视上面的数字,心里想江菊霞反正无产无业,乐得讲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江菊霞不慌不忙接着说: “不过,马慕韩坦白得很彻底,态度也很诚恳,唐仲笙建议提升一级也有道理,大家可以评评……” “我也同意唐仲笙的意见……” 冯永祥的声音压倒江菊霞的娇滴滴的吞吞吐吐的语调,场子上的人精神抖擞,大家会意地相互望着,认为冯永祥虽不能完全代表政府,但至少可以代表一半。他一说,大体就差不多了。大家都赞成唐仲笙的意见,没有一个人反对。潘信诚抓紧机会,说: “大家没有别的意见,就作为建议报告市增产节约委员会,请工商组审定吧。” 第249页 二四九 第四十四章 徐义德把厂长办公室的窗户统统关上,他不愿意听窗外欢乐的人声,好像大家知道他在厂长室里,有意在外边说说笑笑。他讨厌这些声音。他要安静。他坐在沙发上,望着窗户外边的太阳发愣,觉得太阳老是在那里不动,时间过得比蜗牛走路还要慢上千百倍。忽然厂长室的门开了,他一眼望见严志发把马慕韩带了进来。他有些愕然,莫名其妙地望着马慕韩发愣,几乎说不出话来,以为一定是星二聚餐会有啥不幸事情发生了。人情真是薄得如同航空纸一样,徐义德倒霉的辰光,谁都可以踩他两脚。提起星二聚餐会么,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会员,史步云、马慕韩这些人并不把他放在眼里,许多重要活动并不通知他。星二聚餐会究竟有些啥活动,他是个睁眼瞎,不知道呀!他想起那天早上在聚餐会楼下无意碰到马慕韩他们,见他和江菊霞进去,很快就煞车不谈了。他不清楚马慕韩潘信诚他们背后搞啥鬼名堂。现在出事了,马慕韩亲自出马,一定是带人来抓他,事先也不向他透露一点风声,太不讲交情了。他想来抓他的警察大概就在厂长室的门口,他借故歪过头去向门口顺便觑了一眼,没有人影,可能没上楼来,一定在楼下等着。马慕韩这一着真毒辣,过去拖人下水,要大家给他抬轿子,现在倒咬一口,亲自来抓人,用别人的血来洗干净自己的手。这个办法想的真聪明。你既不仁,我也不义。徐义德把心一横,想好了主意,只要马慕韩提到星二聚餐会的事,他就一塌括子往马慕韩身上推,另外给加上点酱油醋,叫马慕韩推脱不掉,也好表明他自己是受马慕韩他们欺骗加入的。万一政府听信马慕韩的,不分青红皂白,一定要抓他怎么办呢?他看看厂长室,两边窗户全关得紧紧的,临时连跳窗户也来不及。他后悔刚才不该把窗户关上,他想到跳下去,正好警察就在楼下等着,也逃脱不了。他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马慕韩匆匆走进去,并没有注意徐义德惊慌的神色,伸过手去,一把紧紧握着徐义德的手,关切地说: “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好久不见了,”徐义德冷冷地重复了一句。他也握着马慕韩的手,应付地说,“你好呀!” “彼此彼此。” 马慕韩和严志发坐了下去,那边徐义德亲自端茶壶,准备把热水瓶拿来泡茶。严志发说: “叫工人来弄好了。” 徐义德连忙摇手: “不必,不必。这些小事应该自己动手,我可以来,劳动是最光荣的。” 徐义德把茶先恭恭敬敬地送到严志发面前,然后又倒了一杯给马慕韩。他等待马慕韩谈星二聚餐会的事,只要马慕韩一提,他马上就还击过去。可是马慕韩坐在那里不言语。马慕韩端着茶杯喝了一口,正在想从何谈起哩。大家僵了半晌,还是徐义德先开口: “你在市里交代完了吗?” “我交代完了,有的人还在开总结会。有的人参加‘五反’工作了。” “还是在市里交代好,干脆利索。我这里还没有完哩,”徐义德发现严志发在望他,连忙改口道,“我们这里大概也快了。” 严志发听徐义德说的不对头,立即对他说: “干脆不干脆,全靠自己。市里区里全一样,不坦白总是不行的。” 马慕韩顿时接过去说: “严同志的话对,市里区里交代都一样,主要靠自己彻底坦白。”马慕韩听徐义德的口吻,知道他的脑筋还没有转过来,便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说,“我可有亲身的体会……” 徐义德的眼光惊诧地对着马慕韩,说: “你……”他想马慕韩大概要谈星二聚餐会的事了。 “唔。” 马慕韩扼要地把自己坦白交代的经过说完之后,端起那杯龙井茶又喝了一口,喘了喘气,望着徐义德,慢慢又说下去: “老实讲,义德兄,五反运动初期,我当时认为‘五反’主要是思想斗争。今天回想起来,实在太可笑了。我把思想和实际分开了,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要检查自己的错误,也不认为自己有啥错误,坦白交代当然也不认真,大大影响了五反运动。听了陈市长的‘五反’动员报告,我完全赞成人民政府展开五反运动,但认为自己没有五毒不法行为的。没有深入去检查,只是空谈理论,不和实际联系,肯定自己没有什么问题。……” 徐义德从中插上来说: “是呀,我也没啥问题。” 严志发不满意徐义德有意打断马慕韩的话,说: “马先生还没有说完哩。” “哦。”徐义德装出好像现在才知道马慕韩没有说完,连忙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我打断你的话,慕韩兄。” 马慕韩说: “增产节约委员会通知我到市里来交代,我的神经就紧张起来。陈市长又对我们三○三户做了指示,我才开始觉悟过来,晓得单谈理论不讲实际不行,对谁也没有好处。联系实际,就要检查自己,发现了一些问题。我第一次交代就是马马虎虎的,互助互评组对我提了许多意见,没有通过,要我重新交代。小组提那些意见,对我的启发很大。我进一步又检查出许多问题。但更重要的是工人的帮助。我在市里交代,厂里的工人也帮助我检查。经过他们的帮助,我才比较彻底的坦白。过去我对业务只晓得一些大概,这次使我知道企业中存在的毛病,也熟悉了业务。这些收获,比我过去十几年所学的还要多的多。过去,我的主观很强,这次我批评了自己的主观,看清了工人的力量,的确使我思想上得到了改造,做到了理论与实际结合,认识到自己不是没有五毒不法行为,并且很多,义德兄。” 马慕韩娓娓地谈论自己思想转变的过程。徐义德心里好笑:马慕韩不但是一位阔少爷,而且是一位彻头彻尾的书呆子,啥理论与实际呀,啥实际与理论呀,这些名词叫人听了头痛。最实际的还是钞票,这个起码的道理马慕韩都不知道,还学啥马列主义呢?他本来是用第三者的身份去听马慕韩谈论转变过程的,想不到马慕韩结尾时叫了一声“义德兄”。他听到这三个字,心头一愣,但表面上却很严肃,赞扬地说: “慕韩兄介绍自己转变的过程,对我的启发很大。”他说到这里,停了停,说,“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情况,也不能一概而论。就比方数字吧,我最近几天也老是在想加码,我想加到一定数字,问题也就差不多可以解决了,只是没有那些不法行为,随便加上去恐怕也是不好的吧。” 严志发听他这些不入耳的话,直冒火星,忍不住高声质问道: “这是啥闲话?你想诬蔑人民政府吗?五反运动是要钱吗?”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严同志,你误会了我的意思。”徐义德不动声色,慢悠悠地说。 “那是啥意思?”严志发盯着徐义德问。 第250页 二五0 马慕韩插上来指责徐义德道: “义德兄,你这几句话确实欠妥。人民政府开展五反运动主要是肃清我们的五毒,建设新民主主义的经济,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并不是要数字。那四百二十多亿是我亲自交代的,工商组同志马上就剔除了。政府这次运动要帮助我们清除五毒行为。最初我不了解,晓得一些不法行为,也不好意思交代,交代了一件两件还有点儿肉痛。总以为这些事自己不交代,人民政府不会晓得的。可是工人群众发动起来了,高级职员又归了队,大家又互助互评,哪件事能瞒过人民政府。有些事,还是政府启发,我才想起来的。” 徐义德顿时想起了昨天他就在这间厂长室里听到“五反”检查队同志的广播: 全厂同志们注意:现在给你们报告一个好 消息,韩云程工程师已经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 里来了。他站稳了工人阶级的立场,和徐义德划清了界限,检举了徐义德的五毒不法行为…… 这几句话在徐义德的脑筋里老是转来转去,想不到韩云程这家伙忘恩负义竟然归了队,厂长是不想当了,等五反运动过去,干脆工程师也别当,给我滚出沪江纱厂的大门!幸好韩云程知道自己的秘密还不多,梅佐贤和勇复基还没有动静,徐义德的心稍为安定了一些。他说: “是的,没有一件事能瞒过政府。”他心里却说:难道人民政府是神仙,有顺风耳和千里眼,啥事体都晓得?马慕韩究竟年纪青,想的未免太天真了一些。他巧辩地说,“没有做过的事,也不好乱说……” “谁要你乱说的?”严志发忍不住插上来问他,“政府强迫你乱说吗?” “没有,没有。”徐义德放下了笑脸,说,“严同志,你又误会我的意思了。” 严志发觉得和徐义德这样的人说话要吃糯米才行,你顶他一下,他就缩回去。你让他,他就进攻。他话里老是带刺,可又不容易抓住他的把柄。他说: “你有啥意见,爽爽快快地说,不要浪费时间。” “我完全同意严同志的意见,我讲话喜欢直截了当。余静同志和严同志给我不少帮助,我还要向严同志多多学习,在五反运动中好好改造。” 马慕韩怕他们再顶下去,从中和缓空气,笑着说: “义德兄看法比过去有了进步,可见得五反运动改造我们工商界确实起了不小作用。” “我不过跟着大家一道走,不敢落后。” “能跟上时代走,也就不错了。”马慕韩进一步说,“星二聚餐会的事我也在市里交代了!……” 徐义德见他提起星二聚餐会,每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了。他料想的不幸事情终于发生了。今天一点准备也没有,牙刷牙膏和衬衣都没有带,身上的钱也很少。打个电话回家去吧,马慕韩和严志发就坐在旁边;下楼去打电话呢,那边人更多。他瞧见马慕韩和严志发在望他,慌忙提高嗓子,大声说道: “星二聚餐会么,这只是工商界朋友们在一道吃吃饭,上海这样的聚餐会成百上千,别的聚餐会没听说要交代,星二要交代吗?” “当然要交代。” “哦。” “还应该详细交代。” “是的,是的。不过星二聚餐会和重庆那个星四聚餐会性质不同,星二是学习政策联络感情的。” 马慕韩不同意徐义德这种轻描淡写的说法,更正道: “你这样说法不对。星二聚餐会虽说和星四不同,我们除了吃吃饭以外,有时也商量一些事情,研究怎样对付政府的政策法令,至少是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加工场所。” “这个,这个……”徐义德面孔发青,心里发慌,话也说不周全了。他含含糊糊地说:“这个,我不大清楚,……” “有些事你也参加了的。” “慕韩兄,”他意味深长地亲热地叫了一声,说,“你别记错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讨论棉纺检验问题,你不是在场吗?” 徐义德歪着脑袋出神地望着马慕韩,奇怪这位小开变得这么快,简直是一点旧情也不念,叫他没有退避的余地。他皱着眉头,好像在回忆,却又想不起来似的,惊诧地问: “有这样的事吗?” “当然有。”马慕韩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交代了我们聚餐会筹备经过,请求政府给我应得的处分。” “啊!”徐义德听到这里,向沙发背上一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马慕韩见徐义德神色惊慌,连忙安定他,说: “星二聚餐会主要是我们几个发起人负责,一般参加这个聚餐会的人倒没啥。” 徐义德慢慢从沙发背上抬起头来,对严志发说: “星二聚餐会确是冯先生领导的。马先生对这个聚餐会最清楚不过了。” 严志发早知道徐义德是星二聚餐会的成员,见他那副慌张神情,把责任尽往马慕韩身上推,心里有些好笑。杨部长说的对:别看徐义德表面怎样顽强,只要抓住他的弱点,拿到真凭实据,他就很脆弱。他对徐义德说: “不要说参加星二聚餐会的人,就是发起星二聚餐会的人,像马慕韩先生,只要坦白交代了,人民政府一定从宽处理。如果有五毒不法行为,拒不交代,那是要从严处理的。” “严同志说得对,义德兄,人民政府的信用向来可靠,这一点,你放心。” “我知道。”徐义德勉勉强强地说。 “那很好。”马慕韩见他态度很少改变,便暗示地说,“在市里交代,有些人兜圈子挤牙膏,自己不动手,要别人擦背,结果还是要彻底坦白交代,可是弄得很难堪。” 徐义德懂得这几句话的意思,也知道这几句话的分量。他料想马慕韩一定是杨部长请来劝降的,自信和梅佐贤勇复基这些人有交情,就是韩云程归队,也不能够动摇徐义德自以为巩固的阵线。星二聚餐会的事比较棘手,听严志发的口气,问题没那么严重,今天大概还不至于上提篮桥,他的精神又抖擞起来,态度也比刚才强硬了。他很有把握地说: “我洗澡从来是自己动手,不要别人擦背的。” 马慕韩也不含糊,站起来说: “我今天也不过是为了朋友的关系,特地来帮助你。希望你仔细考虑考虑我的话,绝不会叫你吃亏的。别弄得狼狈不堪,下不了台,后悔就来不及了。” 徐义德也站了起来,仿佛是请马慕韩早点走出去。他冷冷地说: “谢谢你的金言。” 第251页 二五一 第四十五章 下午四点半钟光景,大太太和二太太她们在餐厅里吃完了乔家栅的芝麻汤团,大太太有点累了,上楼回到卧房里去闭一会眼睛,养养神。守仁一放下箸子,脚底上像是有油似的,一滑就溜出去了,平安溜冰场有朋友在等他哩。二太太精神充沛,拿了一副美国造的玻璃扑克,走进东客厅里,把扑克往玻璃桌面的小圆桌子上一放,坐在一张朱红色的皮椅子上。透过玻璃桌面,她看到小圆桌子下面钢架上那一盆水红色的月季花,开得正旺,叹息了一声,说: “花开得倒不错,只是他,不晓得前途怎么样……” 这一阵子,徐义德回来不大说话,不知道厂里“五反”真相究竟怎么样。她也不好多问,看徐义德的神色,大半不妙。她替他担心,也替自己担心。最近苏沛霖从乡下来,谈到乡下情形,更加重她的心思。现在是啥辰光?朱筱堂还想到上海来!她不能帮徐义德的忙,但也不能让娘家来人添徐义德的麻烦。目前徐义德已经够受了。要是哥哥还在的话,徐义德万一不幸有个三长两短,她还有个靠山,可以到无锡去。现在这个靠山倒了,徐义德又岌岌可危,她将来怕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想到这里,她立刻洗了洗牌,一张一张放下去,成一个宝塔形,第一排一张,第二排两张……第六排六张,全盖着,一排压着一排,只有第七排七张是翻开的,然后把手里多余的牌一张一张揭开,要是和桌子上翻开的牌数字邻近,就拿掉,再揭手里的牌。她拿到第四排,桌子上翻开的是两个A和两个Q,K、J和2已经出过不少,连揭了三张,数字都同A和Q不邻近。她心上浮起了乌云,心情有点沉重,如果“顺”拿不完,“开”不了“关”,那不是明明告诉她徐义德的前途不妙吗?她发现手里的牌不多了,大约还有十几张,再拿不了,就很危险。她的眼光盯着两个A和Q发愣。 老王从外边兴冲冲找到东客厅,见二太太在玩扑克,料想心情很好,便不假思索地走到她身边,报告道: “太太,余静同志来看您!” 朱瑞芳满脸不高兴地望了老王一眼: “啥鱼金鱼银,我不认识。” 他看到苗头不对,可还不知道二太太不是心思,连忙解释道: “就是厂里的工会主席余静同志,听说她还是党支部书记哩。” “工会主席和支部书记同我有啥关系?我不认识她,找我做啥?” “她说,”他曲着背,冲着她慢慢地说,“想和您谈谈总经理的事……” “和我谈啥?有事,要她找总经理去。就说我不在家。” 她把头一晃,转过脸去,又望着两个A和Q,揭开手里的牌,是张J,笑着说: “这次可拿了一副。” 他见她脸上有了笑容,乘机小声说了一句: “我已经告诉她,您在家里。” 她生气地把手里的牌往玻璃桌子上一放,歪过头来,问: “什么?你为什么告诉她我在家里?” “太太,我买东西报账,您不是总对我说,做事不要说谎,不要报假账吗?” 她瞪了他一眼: “这和报账有啥关系?” 他弯了一弯腰,应声说: “是,这和报账没有关系。……您事先没吩咐,小的这次说错了……” 她没等他说下去,打断了他的话,说: “你办别的事体门槛很精,就是这桩事体糊涂了。” 他顺着她说: “是的,一时糊涂,以后一定留心。” 她没有再言语。他站在那里没走,想起余静还在等候,过了一会,说: “太太,余静同志在门口等着哩。” “唉,”她想了想,事情没法挽回了,只好说,“那你叫她来吧。” 他连忙退了出去,刚走出东客厅的门,又给她叫回去了。 她说: “以后有人来看我,特别是厂里的人,要先问我一声,再告诉人家我在不在家。” “晓得了。” 他走出去把余静领进了东客厅,接着送进来一杯绿茶,便迅速退出去,远远避开了。 她指着对面的那张朱红色的皮椅子,对余静说: “对不起,请坐一歇,我这副牌马上就拿完了。” 她不高兴见余静,有意把余静放在一边,冷余静一下。她急于想知道徐义德的命运,不把牌拿完,没有心思谈话。她揭开手里的牌,是个2,拿出了一副A,又翻手里的牌。 第252页 二五二 余静坐在她的对面,看她只顾翻牌,不理人,便说道: “你有事,那我改天再来。” “这,”朱瑞芳想把余静气走,余静自己要走,那不是再好也没有吗?可是想到改天还要来,不如现在打发一下算了。她微微一笑,说,“真对不住,我马上就拿完了。你看,只有一张了。” 桌子上剩下了最后一张,是个7;她手里也剩下最后一张,不知道是啥,能不能开关,就看这一张了。她渴望这一张拿掉,迅速地翻开一看:是5,差一点,没能拿通。她把牌往旁边一推,自言自语地说: “真讨厌!” 她的眼睛慢慢转到余静的脸上,自己嘴上浮起一个非常勉强的笑容: “对不起,让你等了一歇。找我,有啥事体吗?” 余静本来准备和她先闲聊聊,慢慢再谈到徐义德身上,不料朱瑞芳开门见山,干巴巴地直接问她。她想了想,避开朱瑞芳的问题,岔开去说: “早就想来看看你们,一直没有空……” 朱瑞芳立刻插上去说: “你们忙,不敢惊动你们。” 余静没理会她话里的刺,很自然地说下去: “你们在家里也很忙吗?” “我们,蹲在家里没事,闷的发慌……”朱瑞芳信口讲到这里,觉得不对头:既然闷的发慌,那正好,余静一直和她扯下去,她怎么好走开呢?她丝毫不露痕迹地把话收了回来,说,“这一阵倒是比较忙一些。你们在厂里忙,我们在家里忙,大家忙个不停。不过么,我们在家里无事忙,整天手脚不停,忙不出一个名堂来,不像你们……” “只要劳动都好!” “劳动?”朱瑞芳不懂这是啥意思。她在家里忙的是打牌,看戏,吃馆子,买东西,和劳动有啥关系呢?她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是呀!” “你们常常出去吗?”余静想了解她们参加不参加社会活动。 “有辰光出去……” 余静很高兴地接上去说: “那很好。” 朱瑞芳接下去说: “到南京路公司里买点物事……” 余静大失所望: “哦。” “有辰光也到淮海路旧货店跑跑,买点进口货……”朱瑞芳以为工会主席一来一定谈政治啥的,没想到余静和她谈家常。她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谈话也随便一些了。她说,“现在旧货店里也没有啥好物事,……” 余静对这些事全无兴趣,又不得不听,等她说完了,便问她: “你们在家里看报吗?” “报纸?看的,看的。” 余静的嘴角露出了笑意。她觉得坐在她对面的徐义德的二太太毕竟不错,家庭妇女能看报,知道国家大事,认识会逐渐提高,谈起话来就容易投机了。她又问了一句: “每天看吗?” “天天看。” “养成看报习惯很好的,可以了解很多事体……”“是呀!”朱瑞芳叹息了一声,不满地说道,“这一阵没啥好看的,老是那几张片子:《思想问题》,《有一家人家》,《卡查赫斯坦》……越剧也老是演《梁山伯与祝英台》,没啥好看的。……” 余静凝神地望了朱瑞芳一眼:坐在她对面的朱瑞芳和她早一会儿想象中的朱瑞芳竟然是两个人。她不让朱瑞芳再乱扯下去,把话题直截了当提到“五反”上去,说: “最近报上登的‘五反’消息很多,你没看吗?” “‘五反’消息?”朱瑞芳心头一愣,她所预料的事终于在她面前出现了,冷静地反复思考,提高警惕地说,“没看,没看。” 余静见她不愿谈下去,便单刀直入地说: “这是当前的国家大事,你应该看看。我想,对你,对徐义德都有帮助。” 朱瑞芳马上想起早些日子徐义德在林宛芝房间和她们谈的事。她生怕余静再说下去,慌慌张张关紧门: “义德的事我们一点也不晓得。” “我并不想打听徐义德的事……” “哦,哦,”朱瑞芳感到自己刚才失言了,余静还没有开口问,怎么倒先撇清,不是露出了马脚吗?她含含糊糊地说,“是啊,是啊。” “看看‘五反’消息,晓得当前国内的形势,了解党和政府的政策,劝劝徐义德,早点坦白交代五毒不法行为,可以从宽处理,对家里的人也有关系,你们应该劝他……” “这个,这个,”朱瑞芳想打断余静的话又没法打断,勉勉强强地应付她,说,“这些国家大事,我们家庭妇女,也闹不清……” “现在妇女和男子一样,可以管事,也有责任可以根据党和政府的政策处理家庭关系,劝说自己的亲属……” “这个么,是那些能干的年青妇女的事。我们脑筋旧,不中用了。” “不,听说你很精明哩!”余静有意点她一下。 “谁在瞎嚼蛆,没有的事。” “徐义德回来不和你谈谈吗?” 提到这,朱瑞芳不由地气从心起,酸溜溜地说: “他么,一回来,就钻到林宛芝的房间里。”她伸出右手的小手指来加强对林宛芝的不满和轻视,说,“啥也不和我谈。我在徐家啊,就像是个聋子,啥也听不到;又像是个瞎子,啥也看不见;如今变成个哑巴了,啥也说不出来。” “林宛芝啥事体都晓得吗?” “她呀,自然什么事都晓得,”朱瑞芳一提到林宛芝,仇恨的激流就从心头涌起,现在借机会把事体往她身上一推,让她去做难人:不说出来,看她怎么对付余静;说出来,瞧她哪能有脸见徐义德。这样反正对朱瑞芳都有利。她撇一撇嘴说,“他有啥事体,总对她说。我嚜,经常蒙在鼓里。有的事,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全晓得了,我还不清楚哩。” “林宛芝不是出去了吗?” “是呀,她常常出去,谁晓得她到啥地方去了。” 余静听她推三推四的口气,叫你无从谈下去。但余静不能白来一趟,空着两手回去,怎么好向杨部长汇报呢?她把话拉回来,说: “我们虽是初次见面,可是我在沪江厂里做工很久了,徐义德和你们家里的事我多少也晓得一点。你今天讲话太客气了一些,总说啥不晓得。你说我会相信吗?” 朱瑞芳的年龄起码比余静大十岁,她听了余静这几句老练而又有骨头的话,余静倒好像比她大十岁光景。她一时回答不上余静的话,随手拿过散乱地放在玻璃桌子上的扑克,望着那上面裸体女人的画图,耸了耸肩,轻松地说: “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第253页 二五三 她把扑克理好,洗了洗,说: “我这个人,老虎不吃人,恶名在外。人家总说我精明,其实我一点也不精明,啥事体也不晓得。我只会起起卦……” 她又把牌一排一排的摆好,要“开关”,再问问徐义德的吉凶祸福。 “起卦有啥用场?这是洋迷信。你年纪不小,懂得的事体不少,有时间应该学习党和政府的政策,考虑徐义德的问题,劝他坦白交代,这样对徐义德才有帮助。徐义德的事体你一点不关心吗?”余静不让她把牌摆好,提高了嗓子说。 这个问题朱瑞芳没有办法再说不知道了,她点点头,接着手里的牌,蹙着眉头,忧虑地说: “义德的事么,我当然关心的。” “你希望不希望他快点坦白交代,从宽处理呢?” “当然希望啰。” “你要劝劝他。” “他么,”朱瑞芳眉头一扬,怕余静又引到她身上,连忙推开,说,“从来不听我的话。我哩,啥也不晓得,哪能劝他呢?” “就算你不大了解他的问题,也应该劝他坦白。这是政府给他的出路。他不坦白,根据他的五毒罪行,人民政府也可以定罪。那辰光,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朱瑞芳不愿意再听余静说下去,望着玻璃桌面下边的娇妍的水红色的月季花,没有答她,像是在想重大问题。东客厅里静静的。余静望着她光溜溜的乌黑头发上玛瑙色的鸡心夹子,心里有点忍耐不住,真的想跳起来质问她,一想起今天是头一回来,事情还没有个眉目,得耐心点。她又忍住了,耐心地等她说话。她听余静很有斤两的话,态度有点改变,不敢顶下去,也不好意思再沉默下去,慢悠悠地说: “这些事,我看,你还是找义德自己去谈好。也希望义德能够得到政府宽大处理,不过我们女人家不了解他那些事体。” 朱瑞芳把门关得更紧,点水不漏。余静咬咬下嘴唇,站了起来: “需要的辰光,我会找徐义德的。我刚才说的话,希望你很好考虑考虑。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谈。” 余静说了声“再见”就走了。朱瑞芳送到客厅门口,露着牙齿,半笑不笑地说: “不远送了。” 朱瑞芳说完话,径自上楼去了。走了几步,她回过头来,指着余静的背影,耸了耸鼻子,说: “真讨厌!害得我‘关’也没有‘开’!” 她一笃一笃地走上楼,去敲大太太房间的门。 大太太今天多吃了一个芝麻汤团,胸口感到有个啥物事堵着,不舒服。她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自己不断用手抚摩着胸脯,帮助肠胃消化。朱瑞芳敲门,她正在闭目养神。她以为是娘姨送啥物事进来,躺在床上没动,只是迟缓地低低地应了一声: “进来!” 门开了。大太太半睁开眼睛朝门觑了觑,一见是朱瑞芳,她坐了起来,说: “原来是你……” “真倒霉!”朱瑞芳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床对面的双人沙发上,说,“真倒霉!” 大太太不知道出了啥事体,关心地问: “守仁出了事吗?” “他,现在好了。”朱瑞芳在别人面前总给守仁说好话的。 她说,“不是他,是工会主席……” 朱瑞芳把刚才余静来的情形向大太太叙述了一番。大太太伸了伸舌头,小声地说: “你的胆子可不小!工会主席好得罪的?” “工会主席哪能?她的权力再大,也管不到我这个家庭妇女身上。” “不能这么讲,工会主席总是工会主席呀!” “我有意这样的。” “你晓得,”大太太望望门外,没有人,声音稍为放大了一点说,“现在是啥辰光?” “不是在‘五反’吗?” “对啦,不比平常,现在是‘五反’。你哪能对工会主席这个态度。” “她能把我怎样?就是因为‘五反’,我才对她这样。要是在平时,我对她会好些。我才不怕她哩!” “她对你没有办法,对付义德可有办法啊!” 大太太这句话提醒了朱瑞芳。她心头的一股怨气马上消散,头脑清醒了一些,有点后悔,说: “你的话倒是的。” “我们不能帮义德忙,可也不能增加他的负担!” 朱瑞芳连忙声明: “我也是为了他。义德不是说,要是厂里有人来,大家回说啥都不晓得吗?” “这个,也是的;不过么,讲话也可以客气点。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在人家手底下过日子,犯不着去碰人家……”“我心里气不过,”朱瑞芳感到自己刚才做的有点过火,想挽回这个局面,向大太太讨救兵,说,“你看,怎办呢?” “能不能追回来?” “人家早走了。” “那也没有办法了。”大太太低下头来,想了想,说,“下次来,对她态度好一些,也许可以挽回。” “唔。”朱瑞芳说,“下次她来,一定好好敷衍敷衍她。” 用不着等到下次,当她们两人在楼上后悔没法挽回,余静又坐在东客厅的玻璃小圆桌子面前,在和林宛芝谈话了。 刚才余静走到徐公馆的黑铁大门那儿,老王给她开了门,她正要跨出去,林宛芝手里挟着一大包东西,从南京路回来了。老王走上去接过林宛芝手里的那一包东西,指着余静对她说: “太太,这位余静同志来看你。我说,碰巧您上街去了。 她和二太太谈了一阵,正要走,您回来了,真巧。” 林宛芝从余静那身灰布列宁装上就猜出她是厂里的同志,一听到余静这两个字,完全清楚了。她是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徐义德在家里常和林宛芝提到她。林宛芝对她点点头,说: 第254页 二五四 “对不起,我上街去买了点零碎物事,差点碰不上你。里面坐,里面坐。” 林宛芝热情地拉着她的手,一同走进大客厅,想起朱瑞芳她们在家,就把她带进东客厅,指着靠窗户那边的小圆玻璃桌子,说: “这里坐吧,安静点。”她转过脸去,对老王说,“倒茶,拿些点心来。” 余静摇摇手,说: “我不饿。” “不要客气,我也要吃一点。” “今天预备的点心是乔家栅的芝麻汤团,好不好?还是弄点别的?” 老王知道林宛芝不喜欢吃汤团的。果然林宛芝说: “汤团?腻得很。有啥清爽点的。” “蟹壳黄①怎么样?葱油的。” ①蟹壳黄即烧饼。 “也好。”她转过来对余静说,“来了很久吗?” “没多久。” “真对不起你,早晓得你要来,我今天不上街了。”林宛芝仔细地向余静浑身上下望个不停。她一辈子也没见过共产党员,更没有见过女共产党员。关于共产党员的事情她倒听说过不少,可是没有见过共产党员。在她的脑筋里共产党员是非常有本事的人,也是十分厉害的人,一定生得和众人不同,可是余静浑身上下却和普通的女人一样,看不出有啥区别来。但她的眼光仍然不断地端详余静。 余静给她看得有点奇怪,以为自己身上衣服有啥破的地方,低下头来看看,没有,她说: “没关系。……” “这一阵,厂里忙吗?” 不等余静开口,林宛芝主动谈到厂里的事。这是一个机会。余静觉得林宛芝热情而又直爽,一见面就谈得来,好像认识很久的样子。她就直接和林宛芝谈到徐义德的事,说: “是呀,忙着搞‘五反’,今天来看你,就是想和你商量商量徐义德的事……” 林宛芝心头一愣,一个不祥的兆头掠过她的脑海:在她上街以后这段短短的时间里,难道徐义德出了事吗?她关怀地反问道: “义德不是在厂里吗?” “唔,在厂里。” 林宛芝仿佛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心放下了: “他的事怎么样啦?” “还是不肯坦白。” “那多不好。”林宛芝听余静不满的口气,立刻感到徐义德的影子就站在自己身边。 “他不坦白,家里人要帮助帮助他才好。” 余静说完了话,注视林宛芝面部的表情。林宛芝微微低下了头,避开余静的视线,叹息了一声,说: “我可没有能力帮助他呀!” “为啥没能力?” “女人家有啥能力?他的事从来不和我商量,一回到家里,向来不谈正经的。” “女人和男人有啥不同吗?”余静笑着问她。 “这个,”林宛芝一时答不上来,她望着玻璃小圆桌子下面的那盆水红色的月季花,望着地上的草绿色的厚厚的地毯……在这些物件上找不到答案,也得不到启发。她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是不同呀!”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那是的。” “有啥不同?” “他们当家。” “我们女人就不能做主吗?” 她怀疑地问: “你说女人和男人是——” “一样的,平等的。应该积极参加伟大的五反运动。” “我和别的女人也不一样……”林宛芝没有说下去,注视着余静。她听余静说下去: “为什么不一样?大家都是人。” 林宛芝的眼睛里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兴奋的光采。她在徐公馆,总觉得低人一等,感到头上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抬不起头来。她有天大的理由也说不过那两位太太,只要她们伸出一个小手指来,她就啥也说不出来了,好像自己这个卑贱的地位是命中注定的。徐义德虽说很宠爱她,但也只是拿她当一只金丝笼中的娇嫩的小鸟儿看待,抓在手里,绝不放松一步。像是徐义德很多财产一样,她不过是徐义德的一个能说话的财物。余静对她的谈话,使她明白自己地位原来并不低于别人,第一次感到一个独立的人的尊严。余静进一步说: “今天来找你,就是因为你有能力,一定能帮助徐义德。” 林宛芝半信半疑,指着自己,眼睛睁得大大的,说: “我?” “就是你!” 林宛芝的脸上堆满笑容,高兴地问: “我哪能帮助他呢?” “你应该劝他彻底坦白,争取宽大处理,改正错误,接受党和工会的领导,合法经营企业,这是唯一的出路。” 林宛芝思索余静的话。 老王送进来一盘蟹壳黄和两杯浓香扑鼻的咖啡,放在玻璃的小圆桌子上。他问林宛芝: “还要点啥?” 林宛芝摇摇头。老王拿着托盘,悄悄退了出去。林宛芝用箸子挟了一个蟹壳黄放在余静面前的淡青色的空碟子里,说: “先吃点心吧。” 余静没吃。林宛芝给自己拿了一个,边吃边说: “别客气,吃吧。” “好的。”余静吃了一口,又放到淡青色瓷碟子里,问她,“你说,我讲的对吗?” “对是对,”林宛芝咽下嘴里的蟹壳黄,说,“只是——” 余静代她说: “没有能力?” 林宛芝笑了。 “只要下决心做,一定办的到。” 余静坚决的口吻给林宛芝带来了勇气。她问: “像我这样的人也行吗?” “当然行。” “只怕办不好……”林宛芝还是没有把握。 “一次不行,两次,……十次,百次,最后一定办到的。” 林宛芝从余静充满信心的言语里吸取了力量,很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说: “让我试试看。” 余静告辞,林宛芝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口。她多少年来总感到自己是徐义德附属的物事,只有余静第一次拿她当一个独立的人看待,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在余静面前比在一般人面前要高的多。她紧紧握着余静的手,眼睛里忍不住润湿了。余静热望地对她说: “好好努力,做一个新社会的新妇女。” 林宛芝微微点点头,很激动地望着余静,很久很久,才放她走去,说: “有空请到我这里来坐坐。” 第255页 二五五 第四十六章 下午三点钟。严志发来约徐义德到夜校的课室去。快到课室那儿,徐义德有意把步子放慢了。他寻思是不是开会斗争他?怎么应付那转瞬之间就要出现的激烈的场面呢?得好好考虑一下,想个对策。 自从杨健跨进沪江纱厂的大门,徐义德的心里就没有宁静过。本来他并不把余静放在眼里,但余静现在和过去仿佛是两个人,非常老练英明,他的花招不能像过去那样随便耍了。不讲余静,连严志发那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也和他过去所见到的工人不同,不仅办事有能力,经验很丰富,而且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政策他还能说一大套哩。从党支部那里,从杨健那里,发出一种看不见但是完全可以感觉到的巨大的力量,日渐向他逼近。那天严志发送给他三张白纸要他坦白,第二天他马马虎虎写了空空洞洞的几条送给严志发转呈杨部长,以后就没有下文。杨部长不曾找过他,严志发也没有再来找他,他有点沉不住气,想去找严志发,却又不知道从何谈起,处在尴尬的境地里。他自己感到一天比一天孤单,昨天马慕韩那一番话,听了之后,他表面虽然很顽强,可是心里却冷了半截:像马慕韩那些工商界的大亨,好像全坦白了,没有一个抵挡得住。那么,徐义德能够抵挡得住吗?抵挡不住的话,所有的财产就要完蛋了。 昨天晚上他怀着一肚子心思回到家里,希望从林宛芝那里得到一些温暖。林宛芝一见了他,劈口就问:“你坦白了没有?” 他注视着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难道她也变了心吗?为啥也逼他坦白呢?他沉下了脸,把嘴一噘,三分生气七分开玩笑地说: “女人家不要问这些事。” “为啥不能问?女人不是人吗?女人该受男人欺负吗?男人做的事,女人也能做,现在男女平等了……” 他打断了她的话,问她从啥地方忽然学来这些新名词。她信口滑出“余静同志……”几个字。他愣住了,旋即眼睛一瞪,质问她: “你为啥去找余静?” 她想起余静对她的鼓励,毫不含糊地走上一步,反问: “为啥不能找?” “你能,你能。你和余静穿一条裤子都可以……”他气生生地坐到沙发里去。 她见他真的生气了,连忙笑着说: “是她来的……” “余静这家伙到我家里来了吗?” “是的,今天下午……” 余静和林宛芝谈的话,在林宛芝的生命史上是新的一页。余静讲的话和别人不同,特别新鲜。她是关在徐义德特制的狭小的笼里的小鸟第一次见到春天的阳光,感到特别温暖。她一听见徐义德回来,便鼓起勇气正面向他提出,因为从来没有这样谈过话,所以态度有点生硬,语气十分直率,叫他感到突然。徐义德知道余静到他家里来过,心中非常愤恨。他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说: “很好,很好。你和余静一道来对付我,好极了,好极了!” 他狡黠地笑了两声。她见他这样,心里有点慌张,怕和他的关系搞坏,别让朱瑞芳她们从中挑拨,想不往下谈了。不过一想到余静亲切的交谈,她又沉着了,勇气百倍地说: “义德,你不要这样!” “我怎么样,称赞你还不好吗?” “这样叫我心里难过。” “这样我心里舒服。” “不,义德,”她过去一手扶着他的肩膀,温存地低声地说,“我劝你也不是为别的,是爱护你,才说这些话。自从‘五反’开始,我哪天不在家里提心吊胆,总怕你有啥意外,天天晚上不等你回来,我总闭不上眼睛。共产党的政策很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她忘记了这个字,想了一阵才说下去:“从严。迟早要坦白的,不如早点坦白,我们也好在家里过平平安安的日子。” 他站在那里不言语,想不到一天之间林宛芝竟然变了样。 她讲到后来,声音有点呜咽了: “为了我们大家,为了你自己,义德,你向政府坦白吧。” 说到这里,她眼泪在她的眼眶里再也忍不住了,像一串透明的珍珠似的顺着她红润细嫩的腮巴子滚下来。她说不下去了,坐到沙发上,低着头,用一块苹果绿的纱手绢拭去腮巴子上的泪痕。 徐义德一见她这副可怜相,心头的愤恨消逝了,反而坐下去安慰她: “好,好好,我坦白。” 她抬起头来,微笑地问道: “真的吗?” “当然真的。”他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和余静谈别的没有?” “没有。” “那很好,我自己去坦白。” “义德,”她高兴地说,“你这样做得对。” “你说做得对,当然就不会错了。”他心里却是另外一个想法:林宛芝究竟是青年妇女,给余静三言两语就说动了心,傻里傻气地也来劝我坦白。厂里的事她一点也不知道,更不了解共产党办事辣手辣脚,去坦白,有个完吗?不坦白,共产党就没有办法。无凭无据,人民政府能把徐义德抓起来吗?坦白倒反而有了证据。林宛芝一个劲纠缠他,没有办法,就信口随便应承一声。林宛芝却以为是真的。徐义德见她那个高兴劲头,心中也很高兴:三言两语骗过了她。但是他心中还不满意,就是马慕韩这些人坦白了。他旋即又安慰自己:马慕韩这些人是大少爷,是小开。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事先没有周密的布置,也缺乏至亲密友,一露破绽,自然抵挡不住,要去坦白。徐义德却完全不同:他有经验,有办法,有布置,还有梅佐贤、郭鹏和勇复基这些心腹朋友,何必惧怕?一想到这里,他好像有了依靠。马慕韩这些人抵挡不住,他能抵挡的住,这才是与众不同的徐义德。 不过,今天严志发来约他谈,他还是有点提心吊胆。 严志发一个劲往前走,忽然听不到徐义德沉重迟缓的脚步声,他站了下来,回头一看:徐义德站在那里想心思。他便催徐义德快走。徐义德这是似乎才想起要到夜校的课室里去见杨部长。他加快走了两步,一会又慢了下来。他的心怦怦地跳,不知道即将在面前出现的是一个啥场面。他留心向课室里面听去:静静的,没有一丝的声音,这更增加了他的顾虑。如果有人声,倒可以估计出里面的规模,甚至还可以从声音里辨别出啥人在里面。可是啥声音也没有。他以为一定是里面坐得满满的,等徐义德一进去就展开激烈的斗争。徐义德不坦白交代,大概是再也走不出课室的门了。他摸摸身上的黑色哔叽的丝棉长袍子,心中稍为定了些,因为穿这件长袍子在课室里过一夜是不会感到寒冷的。他硬着头皮,随在严志发后面低着头跨进了课室。 徐义德暗暗抬头向课室四周一看,出乎意料之外地吃了一惊:课室里空荡荡的,椅子上没有一个人。杨部长和余静坐在靠黑板那边,一间大课室里再也没有别的人。他定了定神,心里稍为平静一点,认为没啥大不了的事体。 杨健看他神色惊慌不定。四处张望,有点恐惧的样子,便走过去搬了一张椅子放在老师桌子旁边,对他说: “徐先生,请坐。” 杨健最近有意不找徐义德,也叫严志发别去理他。杨健了解像徐义德这样的资本家不是简单几句话就可以打通思想的。他这个堡垒是很牢固的,不是一个冲锋可以击破,不但要组织坚强的兵力从外边进攻,还要设法从它的内部突破,这样内外夹攻,才可以拿下。他在党支部委员会上提出这个意见。大家同意了这个意见。他就集中力量发动群众,瓦解韩云程,动摇梅佐贤、勇复基和郭鹏这些人,劝说林宛芝,同时又向市里请求派来马慕韩劝降。他看看在工人阶级这支主力军的领导下,伟大“五反”的统一战线业已形成,决定今天找徐义德谈一谈。 徐义德很不自然地坐下去,双手放在胸前,微微点点头: “谢谢,杨部长。” “你的坦白书我们已经看过了。……” 徐义德一听到杨健这句话就连忙站起来,说: “请杨部长指教。” “坐下来谈……” “是,是是……”徐义德的屁股靠着椅子边坐下。 “我很坦白的告诉你,徐先生,你的坦白书写得很不坦白……” 徐义德不解似地“哦”了一声。 “你自己写的,你还不晓得?”严志发在一旁哼了一声,说,“别装糊涂!” “我自己写的,当然晓得。”徐义德连忙对严志发点了点头。 严志发坐在他正对面,也微微点点头: “那就好了。” 第256页 二五六 杨健接着警告他说: “这样对你自己不好。‘五反’工作队进厂那天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想,你应该还记得……” “记得,记得。杨部长每一句话都是金石之言,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严志发单刀直入地质问道: “那你为啥不坦白?” “我当然要坦白,一定坦白……” 余静插上来说: “你曾经对杨部长说过:一定一一交代你的不法行为,来报答杨部长和同志们的关怀。许多天过去了,你为啥到现在还不坦白呢?” “我已经坦白了,余静同志,”徐义德说,“我送来那份坦白书,你看了没有?” 严志发忍不住又说道: “余静同志早看到了,就是没有内容。” “内容?有的,有的,我写了很多么。……” 杨健不让徐义德再兜圈子、耍花招,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们还是直截了当的谈好。我们不在乎写几次,也不在乎写多少字,主要看真正坦白了几条。你想想看,你真正坦白了多少?” 杨健这么一问,徐义德哑口无言了。停了一歇,徐义德才答道: “我晓得的都坦白了。” “不见得吧?”杨健笑了笑,说,“是不是说,凡是没有坦白的,你都不晓得呢?” 徐义德听到这好像洞悉他内心秘密的笑声,心头不禁一愣。他于是改口道: “让我再仔细想想,可能还有点。” 严志发马上说: “那你现在就坦白吧。” “现在就坦白?”徐义德的眼光对着杨健。 杨健有意没有答理他,看他究竟怎么打算。严志发质问他: “你现在还犹豫吗?” “不犹豫。”徐义德连忙一个劲摇头,“我这个人办事一点不犹豫。” “人民政府的政策不懂吗?” “懂,懂,完全懂。” “那你现在就坦白,坦白完了再回去!” 徐义德仔细思考严志发这两句话。他理解为不坦白就不能回去,也就是说真的要在课室里过一夜了。他的右手摸一摸黑哔叽的丝棉长袍,心里说:早就准备好了,不回去就不回去。他的眼光还是对着杨健,怀疑地问: “要现在坦白吗?” 杨健知道他在试探,偏不给他露口风,反问他: “你看怎么样?” “我,”徐义德没想到杨健会有这一着,确实难住了自己,说了个“我”字,就说不下去了。 “唔,看你自己。” “那我现在坦白?” “很好,”杨健马上答应,并且对严志发说,“拿点纸给他。” “早就准备好了,”严志发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来,撕下三张放在课桌上,对徐义德说,“给你三张。不够,这里还有。” 这一次徐义德可摸不清杨健的意图了。他面对着三张白纸,写不写呢?不写,那不是暴露自己刚才说的是假话吗?写,空洞的言辞再也不能蒙混过去,五毒不法行为又不愿意坦白,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要决定坦白还是不坦白。他拿着派克自来水钢笔仿佛有千斤重,在白纸上怎么也写不下去。他顿时皱起眉头,向黑板望望,向课桌看看,似乎又真的在回想什么来坦白。但他的眼睛就是不敢对着杨健。杨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严志发在旁边催促: “你写呀,徐义德。” “是,我写,我写……”徐义德马上把笔按在纸上,过了一会儿,还是写不下去,不得不正面提出要求,说,“杨部长,可不可以让我回去想想,写好了送来?” 徐义德一时施展不出妙计。他希望争取时间,回去再谋虑谋虑,可能想出啥办法。即使想不出办法,起码可以拖延点时间。出乎徐义德的意料之外,杨健说: “我晓得你还没有下决心坦白,当然想不出来。回去写也好,别再浪费时间了。” 这几句话把徐义德说得面红耳赤,脸上忽然感到热辣辣的。他勉强镇静,竭力否认道: “杨部长,决心我是有的。希望你相信我。……” “要我相信很容易的,只要你真正坦白。我希望你不要欺骗自己。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五毒材料,现在就等你自己坦白了。你不要迷信攻守同盟,那是靠不住的。你是有名的铁算盘,应该给自己好好打打算盘。党为了挽救你,是可以多等你一些时间的。” “是的,是的,杨部长的话,句句是良言。”徐义德的头低了下去。 “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徐义德站了起来,有点不相信杨部长真的让他回去,追问了一句: “我现在就走吗?”他看看表:五点钟还没到,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他怕提早下班不好。 “现在就可以走,”杨健点点头,说,“坦白书啥辰光送来?” “明天。” “好的,希望你好好考虑,不要又想不起来。”“那不会的。”徐义德一跨出课室的门,步子就加快了,急急忙忙往家里去。 第257页 二五七 第四十七章 徐总经理回到家里,时钟正指着五点。他进门就脱下黑哔叽丝棉长袍子,递给老王。老王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挂到衣帽间去,他紧紧跟在徐总经理的屁股后面,抢上一步,张开嘴想说啥,却又嗫嚅地说不下去。 徐总经理径自向楼上走去。老王鼓足了勇气,追上一步,大声叫道: “总经理……” 叫声止住了徐总经理的脚步,他在楼梯上回过头来: “啥事体?” 老王看见他浓眉下一对锐利的眼光盯着望他,他有点惶恐了。他问自己:报告不报告总经理呢?不报告,不好,应该报告。一刹那间,他自己又回答说:不能报告,报告了,出了什么事,各方面都不讨好,要怪老王哩。不报告,啥人也不能怪他。这是上面的事,老王怎么知道呢?啥人也不会问他的。他拿稳了主意,改口道: “您有啥吩咐?总经理。” “没啥。” “准备点心吗?” “用不着。” “要喝点咖啡吗?”老王抬起头来,透过楼梯上的栏杆,望着他。 “不要。” 徐总经理知道没啥事体,便向楼上走去。他今天神经很紧张。现在到了紧要关头,他要最后下决心了。他想休息一下,轻轻松松,然后再考虑这个重大的问题。他习惯地匆匆向林宛芝的卧室走去。他想象中的林宛芝一定打扮得很漂亮,浑身香喷喷的,一个劲在看画报啥的,心里准是惦念着徐义德。他突然回来,会给她带来意外的喜悦。他走到卧室跟前,房门却关得紧紧的,里面不时传出轻微的亲密的谈话声。他心头一愣,在门外站住了,没有敲门。等了一会,他好奇地弯下腰去,把左眼紧贴着门上钥匙的孔,屏住呼吸,细细往里面看。 冯永祥那天在书房里受到林宛芝的责备,虽然他自己不是心思,整天穷忙,但是有口难以分辩。最近他在市里“过”了”关”,在三○三户里面变成了积极分子,到处劝人家坦白交代,浑身感到轻松愉快了。他知道徐义德还没有过关,整天泡在厂里,正在经历严重的时日。他从林宛芝那里知道二太太陪大太太上永安公司买东西去了,这是很好的机会。下午三点钟,他换了一身新西装,赶到徐公馆。他和林宛芝先是在大客厅里谈的,不久,他要求到楼上参观参观她的卧室。她没答应。他说参观一下就回到楼下来,没有关系。她犹豫了一会,终于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一进卧室,东张西望,问这问那,没有一个完。一边谈着,一边顺手把门关紧。他们两个人坐在长沙发上,越谈声音越低,越靠越近。他的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听她诉说着在徐家单调而又寂寞的生活。他同情地把她搂在怀里,热烈地吻着她的香喷喷的腮巴子。…… 徐总经理在钥匙孔里看出了神,他竟忘记了弯腰站在那里,两条腿有点麻了。刚才的情况,他亲眼完全看见了。他想一头冲进去,那马上三个人同时要陷入狼狈不堪的境地。他要保持自己的尊严和名誉。他不能进去,也不能再站在那里。他果断地离开那里,向楼下走去。在楼梯上,他想起刚才老王神情慌张的原因了。 他一进大客厅,冯永祥和林宛芝的一对影子浮在他的眼前。他对林宛芝说:“你太没有良心了。我待你这么好,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只差把心挖出来给你了,你还不满足!我整天在外边东奔西跑,为谁辛苦为谁忙?还不是为了你。不管大太太二太太她们的闲言闲语,我一回来总是往你的房间走。忙了一天回来,也不过希望有个窠,有个温暖的家庭,谈谈笑笑,好休息休息。第二天,我这条老牛再出去为你奔走。你背着我,却做出这样的丑事,说啥寂寞、单调,呸!想想看,上海解放以后,像徐家这样的生活享受究竟有多少家?还不满意,嫌寂寞、单调,难道说就凭寂寞、单调便要偷人养汉吗?真不要脸,真亏你说出口,我真替你害臊!” 林宛芝好像也很不满意徐义德。他仿佛听见她说:“是你讲的,不能得罪冯永祥。他是工商联的委员,是工商界的红人,将来我们有许多事体要拜托他,要依靠他。别人请他也请不来,现在他自己常到我们这里坐坐,那再好也没有了。你既然要我应付他,怎么现在又怪起我来呢?” 这些话确实是徐义德亲口说的。林宛芝一提,他的理有点屈了。但他旋即给自己解说:“是我讲的,不要得罪他。但是没有要你和他这样啊。这样……这样……简直是太不成体统了。” 林宛芝又说:“是他,是冯永祥这样,哪能怪我呢?” 徐义德一想,这话也有道理。他对着浮在自己面前的冯永祥的苗条的影子说:“是的,她说的不错。冯永祥,你太对不起朋友了,太不讲道德了。古话说的好:朋友妻不可欺。你竟敢在我家里对我老婆这样无礼!你当面污辱我,使我站不住脚,使我见不得人!我不能忍受!我们要把这桩事体谈清爽,从此一刀两断,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今后,你要是再跨进我徐家的门,小心我一刀砍断你的腿!” 他气忿忿地从大客厅走出去。他不从楼梯上大红色的厚厚的地毯上走,有意踏在地毯旁边的水门汀上,让皮鞋发出橐橐的响声。这响声是告诉冯永祥:我徐义德来了,无耻的家伙小心点,我要给你颜色看。 他一上了楼,脚步声不知不觉地就轻了,快走到林宛芝卧室门口,他的皮鞋声简直听不见了。他站在门口,问自己:“进不进去呢?”第一个声音说:“当然进去。”接着第二个声音说:“还是考虑一下吧。进去容易,出来难。进去以后怎办呢?大家把脸皮扯破,今后见面不见面呢?见了面,讲不讲话呢?不讲话,人家一定要问:徐义德和冯永祥,怎么忽然见了面不讲话呢?追问起来,内幕会传出去。一传出去,谁也控制不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徐义德的脸搁在啥地方?以后要不要在场面上混呢?他不进去,可以装做不知道这回事,可以把这桩丑事紧紧关在林宛芝的卧室里。今天大太太和二太太都不在家,保险没人知道。老王?他顶多知道冯永祥在楼上和林宛芝谈话,社会公开,那有啥关系呢?并且,徐义德由于冯永祥的介绍才参加了星二聚餐会,往来于工商界巨头们之间,今后还得依靠冯永祥。何况自己还没有‘过’五反的‘关’,不要祸不单行,那边厂里‘五反’斗争弄得热火朝天,这边冯永祥再放一把火,要把徐义德烧得焦头烂额。无论如何,冯永祥这条路不能断。个把女人是小事。天大的怨气也得咽下。冯永祥是徐义德的晋升的阶梯啊!” 徐义德想到这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回过头来,顺着大红色的厚厚的地毯迟缓地走下楼,轻得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快走到大客厅,他的皮鞋才发出愤怒的橐橐声。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点燃了一支三五牌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并不吞下去,却用力吐出去,像是吐出一口口的怨气。一支烟吐完了,心里感到舒畅些。他望着墙角落的那架大钢琴,设法忘记楼上那一幕,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半晌,楼上那一幕又在他的眼前展开,非常清晰,连声音也仿佛听的清清楚楚。他忍受不了,他的心再也平静不下去。他站了起来,眼光愤愤地望着客厅门外的楼梯,想了想,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 他迈着脚步,不满地向书房走去,拉出书桌的抽屉,取了三张白纸。他伏在桌上,抽出派克自来水笔,准备重新写坦白书。 他想到杨部长那些话,决心把自己的五毒不法行为向政府坦白,这样可以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他从上海解放初期的事一件件想起,理出个头绪来。先从套汇写起。他的笔尖一接触到纸面上,便停下来了,问自己:为啥要彻底坦白呢?这些事不坦白,政府知道吗?当然不知道。凭你杨部长有天大的本领也不可能知道。为啥要坦白?那不是自己上钩吗?不能。正是因为这是严重关头,只要咬咬牙齿,也许就滑过去了。杨部长那样说法,可能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他真有本领的话,为啥不拿点颜色出来看看呢? 他越想,越觉得不坦白完全有道理。他无聊地用笔在纸上乱画乱写。他画了一个女人的头,又画了一个男人的头,最初以为不像,再一看,又觉得很像。他感到身后有人在窥视,突然回过头去,书房里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声音。他怕被人看见这张画了乱七八糟的纸,赶快把它揉做一团;但又怕给人拾去,立刻把它扯得粉碎,再揉成一团,放在人民装的口袋里,仿佛这样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回事了。 他站了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步,停留在窗口,望着窗外的草地,望着红色围墙外边的一幢幢花园洋房。每家洋房都打开了窗户,好像都有人在窗口望着徐公馆,望着徐公馆里林宛芝的卧室。他不能再在书房里停留,这样下去,不是等于告诉人家徐义德心甘情愿戴绿帽子吗?徐义德不是这种人。他要冲上楼去,把冯永祥这家伙撵走。他走到书房门口又退了回来,心想这桩丑事本来没人知道,那么一闹,反而会传开去。无论如何不能让人知道。也无论如何不能得罪冯永祥。更不能叫人晓得徐义德知道这件事。他自言自语地说: “徐义德根本不知道,对!” 应该马上离开这地方。到啥地方去?公司?今天讲好不去的。厂里?刚才和杨部长告别,回来写坦白书,怎么忽然又回去呢?不能。他回头看见挂在墙上那幅《绔扇仕女图》,忽然得了启示,报复地说: “对,找我的菊霞去!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他得意洋洋地走到门口。老王见他要出去的神情,诧异地问: “总经理要出去吗?” “唔,”徐义德态度自若,说,“有点要紧的事体。” 老王给他送上帽子。 “准备车子。”徐义德接过帽子说。 “是。”老王飞奔去叫司机。 过了一会,徐义德坐上那辆一九四八年式的林肯牌汽车走了。老王见徐义德走了,他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看门的老刘问他笑啥。他捂着嘴说: “没啥,没啥!” 老刘附着老王的耳朵嘀咕了一阵,然后问道: “是不是?” 两个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第258页 二五八 第四十八章 晚上七点钟。沪江纱厂铜匠间里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人群当中是一张长方桌——用三张八仙桌拼起来的,上面铺了一块白布。长方桌上端坐着杨健,他正对面坐的是徐义德。徐义德一走进铜匠间,看见那许多人就料到今天的情况不妙,坐下来以后,他有意把头低下,暗中却又不时觑来觑去,但看不太清楚,又不敢完全抬起头来看。他的两只手交叉地放在胸前,眼光经常望着那只细白的肥胖的手。 铜匠间里像是处在暴风雨的前夕,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这平静里仿佛孕育着巨大的声音,随时可以爆裂开来。 在肃静中,徐义德听到杨健充满了力量的声音: “……过去你只坦白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态度极不老实。本来,我们可以根据掌握的材料处理,为了挽救你,没有做结论。我们现在再给你一个机会,做到仁至义尽,希望你彻底坦白。今天会上,要你表示态度,别再耍花招。你坦白,或者不坦白,我们好处理。以前写的讲的,今天要在会上总交代,交代的好,算你坦白;交代的不好,工人同志不允许的。人民政府的法令也不允许。你现在考虑考虑,想好了再讲。” 从课堂回去的第二天下午,徐义德又交了一份坦白书,比过去增加了一些琐碎的项目,主要问题还是没有坦白。杨健料到徐义德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还存着蒙混过关的幻想。他便把最近沪江纱厂的情况写了个报告给区委,建议召开面对面的说理斗争大会。区委批准了他的意见。今天就召开了会,厂里有关的职工和资本家代理人都出席了。他向徐义德讲清了道理。徐义德听完了,慢慢抬起头来,向杨健感激地点了点头,顺便向左右两边望了望,梅佐贤和韩云程坐在他的左边,他右边是郭鹏和勇复基,再过去有不少工人,他只认识余静、赵得宝、严志发、钟理文、汤阿英和陶阿毛这些人,许多车间的工人面孔很熟,名字可叫不上来。他看到陶阿毛,马上把眼光转过去,生怕被人发现,但又情不自禁地睨视了他一眼。他心想梅佐贤、郭鹏和勇复基这些人,在紧要关头就不起作用。这样大规模的会,事先为啥没告诉他?幸亏陶阿毛没有把他忘记,通过梅佐贤打电话告诉他今天晚上要开这个大会,使他精神上有了一些准备。陶阿毛怕他坦白交代,特地编造群众工作组的一些假情况告诉他,鼓励只要今天这个会能够顶过去,问题就差不多了。他在会场上看到梅佐贤、郭鹏、勇复基和陶阿毛这些人,使他稍为放心:除了韩云程归到工人阶级的队伍里去以外,他们这些人还没有动摇,那么,自己的态度硬到底也就有了把握。他听完杨健讲话,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拘谨地站了起来,按照他事先想好的三部曲表演:首先摘下那顶深蓝色麦而登人民装的帽子,然后低下了头,最后两手垂直,毕恭毕敬地发言,声调低沉而迟缓,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 “杨部长,我绝对不是个顽固不化的人。你到厂里来以后,再三再四开导我,我再不坦白,实在没有良心,也对不起党对我的教导。我晓得的,我都交代了;我不晓得的,我不好瞎说……”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一个老年女工站了起来,大声质问道: “啥人要你瞎说?你犯的五毒,你自己不晓得?你不老老实实交代,我们工人不答应!” 这是细纱间的秦妈妈,说到最后,她把胸脯一拍,来加重她的语气。 徐义德不慌不忙地说: “我晓得了,一定交代。” “那我问你,那一阵子车间里的生活为啥难做?” 徐义德看秦妈妈气势汹汹的那副腔调,以为她掌握了重要材料,一听她问的不过是一般的生活难做问题,他就不把它放在心上,慢慢说道: “生活难做的原因,仔细研究起来,很不简单,这里面有机器问题,工人的工作法问题,清洁卫生工作问题,工人的劳动态度问题……” “你提的这些问题,想把责任往工人身上推;我问你:这里面有没有原棉问题?”秦妈妈气愤填膺,盯着徐义德。 “当然,不能说原棉不是其中的一个问题。” “你既然承认原棉是其中一个问题,生活难做的主要问题是啥?” 徐义德见秦妈妈立刻抓住原棉问题,而且要他说出主要问题,他感到势头不对,不能掉以轻心,要小心对付,讲究措词: “这就要仔细研究了。” “你还要仔细研究,要研究到哪一年才弄的清爽?”秦妈妈冷笑了一声,说,“重点试纺的辰光生活为啥不难做?” “正在研究,还没有得出结论。” 韩云程见徐义德学他过去的语调,还想实行拖延战术,碰着秦妈妈这个富有经验的对手,不大容易蒙混过去,何况参加会议的那许多人还没有发言哩。他亲身体会拖延不是一个办法。听到徐义德话里一再重复“研究”这两个字,他内心便有些羞愧,这原来是他的挡箭牌啊,现在被徐义德利用上了。 “生活难做的辰光,钢丝车上的棉网满布云片,棉卷棉条的杂质很多,条干不匀,造成细纱间的断头率不断提高,有六百多根;重点试纺和试纺点扩大的辰光,同样的机器,同样的工人,同样的工作法,同样的清洁卫生工作,可是钢丝车上的棉网很少云片,棉卷棉条的杂质也少,条干均匀,细纱间的断头率突然降低,只有二百五十根,而且是一级纱,这不是原棉问题是啥问题?” 秦妈妈摆事实讲道理,问得徐义德目瞪口呆,一时回答不上来,他也不愿意回答。但是原棉问题摊开在他面前了,既不能避开,也无法说是和原棉无关,他眉头一动,小心地说道: “花司的花衣供应不稳定,有时花衣好一些,有时花衣差一些。” “我们生活难做的辰光,花司供应坏花衣;我们重点试纺,花司就供应好花衣?”杨健识破徐义德把责任往花纱布公司身上推,这只狡猾的狐狸又想逃走了。他便抓住,问徐义德,“是不是?” 董素娟听杨健幽默的语调,忍不住笑出声来,坐在她旁边的汤阿英连忙碰了一下她的胳臂。董素娟会意地马上用手捂住嘴,望着徐义德尴尬的表情,看他怎么回答。 “也不是这个意思。”徐义德的声调低了。他预感到情况发展有些不妙:不单是秦妈妈一个人向他进攻,杨部长开口了。 余静接着说: “我们过去不止一次上你的当,你别再想欺骗我们了。我们现在懂得你那一套拿手好戏,啥事体都往别人身上推,同你徐义德没啥关系。你想想,哪桩事体不是你出的坏主意?坏花衣是花司配的,不是你徐义德买来的。同样的花司的花衣,为啥重点试纺的辰光花衣忽然变好了呢?真奇怪!” “真奇怪!”管秀芬说,“花衣自己会变戏法呀!”“真奇怪!花衣一歇变好,一歇变坏!”会场上的工人,你一句我一句连声说:“真奇怪!” “徐义德,你快坦白交代!别梦想欺骗我们,我们工人今天绝不放你过去!”陶阿毛涨红着脸说,叫别人相信他真的在生气。 杨健见徐义德冷静地站在那里,头虽然低着,一对眼睛却不断向左右窃视,在暗暗观察会场上的动静,寻思怎样对付这个局面。杨健不让徐义德有喘息的机会,单刀直入地问: “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义德还没有拿定主意,默默地没有回答。 “回答杨部长的问题呀,”管秀芬生气地说,“怎么,忽然变成哑巴了?” 徐义德想起梅佐贤曾经在劳资协商会议上说过:花纱布公司每件纱只配给四百十斤,沪江厂用棉量比别的厂多一点,要用四百十几斤,到交纱末期,车面不够,只好买点次泾阳花衣加进去。当时工人方面听的有道理,就没再追问下去。他很赞赏梅佐贤的妙计。他认为这一着现在正好派用场,便说: “花司每件纱只配四百十斤,不够,我们只好加点次泾阳花衣进去。次泾阳的花衣是比较差一点,对质量多少有点影响。” 秦妈妈料到徐义德会把次泾阳作为挡箭牌抬出来的,她早就等待了,连忙抓住问他: “你这个次泾阳是从啥地方买来的?” 徐义德觉得秦妈妈这个问题问得叫人好笑,不值一答,但表面上装出很严肃的神情,认真地答道: “是从信孚记花行进的货。” “信孚记花行是从啥地方进的货?” 徐义德没料到秦妈妈追问到信孚记花行的货源,这可是问题的要害呀!他差点回答不上来,低下头想了一下,说: “这要问信孚记花行。” “你不晓得啵?” 第259页 二五九 “我不晓得。” “你真不晓得啵?”秦妈妈正面盯着徐义德,看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神情有点慌张,便又重复问了一句,“是真的不晓得啵?” 徐义德暗暗咬紧牙关,一口否认: “真不晓得。” “要是晓得呢?” “我不是那种不老实的人。” “我倒晓得……” 秦妈妈说了半句,有意停了下来,看徐义德的态度,给他一个坦白的机会。徐义德以为秦妈妈吓唬他,并不是真的晓得,便稳坐钓鱼台,闷声不响,听秦妈妈的下文。会议上的空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秦妈妈的脸上,急于想从她的嘴里知道影响全厂生活难做的秘密。秦妈妈在杨健和余静的领导下,对“次泾阳问题”做了专门调查研究,信孚记花行的职工也在五反运动中检举了这方面的材料,提供了确凿的人证物证。秦妈妈等了一歇,徐义德还是不开口,她说: “要不要我告诉你?” 徐义德轻轻地弯了弯腰: “好的。” “信孚记花行是从沪江纱厂进的货!” 汤阿英和郭彩娣她们大吃一惊,诧异的眼光都对着徐义德。徐义德还不死心,仍然企图抵赖: “我们沪江纱厂从来没有卖过次泾阳的花衣给信孚记花行,这有账可查,如果真的卖过,我徐义德一定认账。” 梅佐贤见秦妈妈一直追问次泾阳的货源,他身上直冒冷汗。这是他一手经办的呀!秦妈妈虽说是一步步向徐义德进攻,但火力的威胁使他感受比徐义德还要深切!徐义德正面顶住,矢口否认,说得有凭有据,庆幸徐义德的远见,把沪江纱厂的破籽卖给信孚记花行,由信孚记花行自己去处理加工,在沪江纱厂的账面上抓不到把柄。他听到这里,暗暗松了口气。 秦妈妈英勇地继续前进,她高声地说: “账,我们早就查过了。沪江纱厂的确没有卖过次泾阳给信孚记花行……” 徐义德得意地抬起头来,插上一句: “我从来不说假话!” “别忙表扬自己,”管秀芬瞪了徐义德一眼,说,“秦妈妈的话还没有说完哩。” 徐义德的头低了下去。秦妈妈继续说: “沪江纱厂把破籽卖给信孚记花行,是不是?” 徐义德点点头。 “信孚记花行用梳棉机把破籽梳一梳,再用硫磺一熏,就变成次泾阳了,再卖给沪江。你晓得啵?” “我不晓得信孚记花行的情况。”徐义德心慌了,他奇怪秦妈妈哪能了解的这么清爽。 “啥人是信孚记花行的老板?” “信孚记花行是合股公司。” “你有没有股子?” “多少有一点。”徐义德现在感到秦妈妈所问的每一句话的力量,不能再完全赖账了,但设法尽可能缩小一些无法抵赖的事实。 “啥人的股子最多?” 徐义德见秦妈妈一步步逼得更紧,叫他躲闪不开,却又不甘心完全承认,梦想再负隅抵抗一阵,摸摸秦妈妈的底盘,看她究竟掌握了多少真实情况。他摆出回忆的神情,歪着头想了想,说: “因为忙,很久没有参加信孚记花行的董事会了,不了解啥人的股子最多。” “要不要让秦妈妈告诉你?”杨健望了徐义德一眼。 “也好。”徐义德无可奈何地说,声音很低沉。 “股子最多的就是你!沪江纱厂的徐义德把破籽卖给信孚记,信孚记的徐义德把破籽变成次泾阳,再卖给沪江纱厂的徐义德。你这个徐义德却啥也不晓得!” 汤阿英气愤愤地站了起来,指着徐义德说: “你好狠心,害得我们工人好苦,还想赖账吗?” 会场上的人都站了起来,大家的手不约而同地都指着徐义德,愤怒的眼光都集中在徐义德的身上。徐义德的脸微微发红,头更低了,可是他紧紧闭着嘴,一声不吭,真的变成哑巴了。 “你看看,韩工程师就坐在你旁边,”余静看徐义德还不肯交代次泾阳问题,便让大家坐了下来,她接着说,“做了坏事是隐瞒不了的。你不坦白,别人会坦白的。徐义德,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交代的好。” 徐义德一听余静点出韩工程师在场,他心里更加紧张,想起韩云程已经归了工人阶级的队伍,难道说花衣问题也完全交代了吗?归队就归队,为啥要“揭”徐义德的“底”呢?太不够交情了。也许没有,是余静有意压一下,想叫徐义德交代。他心里稍为安定了些。他微微抬起头来,看见韩工程师站了起来,他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刚才隐隐发红的脸现在却变得铁青了。他仔细在听韩工程师说: “余静同志说得好,做了坏事是隐瞒不了的。秦妈妈已经把次泾阳的问题提出来了,我也向‘五反’工作队坦白了。徐义德,你老老实实地交代吧……” 郭鹏听到“次泾阳”三个字,根根神经紧张了,吃惊的眼光木然地盯着韩工程师。他想:这下可糟了,秦妈妈虽然揭露了沪江纱厂和信孚记花行来往的秘密,但和他没啥关系。韩云程坦白“次泾阳”,问题就完全不同了,他了解“次泾阳”的名称是郭鹏给取的,那他摆脱不了这关系。勇复基吓得低下了头,不敢呼吸,他后悔不应该去参加第一次总管理处倒霉的秘密会议,现在无论如何也跳不出这烂泥坑了。梅佐贤心里很坦然,他不动声色,坐在那里。他知道:天掉下来有徐总经理顶着。他端徐总经理的饭碗,当然服徐总经理管。资方代理人还有不为资本家服务的道理吗?在这紧要关头,自己正要紧紧靠着徐总经理,“五反”过后,料想徐总经理不会亏待自己的。徐义德给秦妈妈进攻得浑身有气无力,已经招架不住,这时又亲自听了韩工程师这几句话,迎头又受到一闷棍,打得他非常沉重,痛上加痛几乎讲不出话来。他在广播里听到韩云程归队,还以为是大势所迫,不得不应付应付,现在听他那口气,完全不是应付,而是不折不扣归了队。那么,“次泾阳”以外的问题,当然也向“五反”工作队坦白了。他要尽一切努力把这个缺口堵住。秦妈妈只是揭露问题的一个方面,韩云程却了解生产方面的全部情况,如果这个缺口突破,汹涌澎湃的大水通过这个缺口便会冲垮他的防堤,一泻千里,洪水泛滥,便不可收拾了。他向韩工程师笑了笑,用那鹰隼一般的目光注视着韩工程师: “韩工程师是学科学的,态度严肃,办事认真,不随便讲话。你是我们厂里的技术专家,沪江靠了你,我们的事业不断扩大。我对你一向是很尊敬的。你每次讲话我都深信不疑,可是这一次——也许是你的记忆不好,没有把事体说清爽,使人容易误会。我们厂里过去用过‘次泾阳’,工务日记上写着的,报表上也填了的,因为花司配的花衣不够,我们不得不自己买点花衣贴补上,你说,是吧,韩工程师。” 徐义德最后两句话充满了热情和无限的希望。他热望韩工程师再回到他的身边,即使不肯马上回来,也不要使他太难堪了。他这一番话在韩工程师的心里确实起了作用,总经理就坐在自己的面前呀,多年的交情,哪能抹下这个面子呢?要是现在当面顶撞,以后要不要在一块儿共事呢?在徐义德面前,秦妈妈又把“次泾阳”的来龙去脉调查得清清楚楚。他第一次听到这里面的内幕,叫他吃惊,也使他懂得做了事是隐瞒不住的。他不能作证“次泾阳”的秘密。可是杨部长的眼光正对着他哩,他在杨部长面前能够不作证吗?他曾经向工会谈的那些事哪能好收回?说出去的话,谁也没有法子收回了。他一时解脱不开尴尬的处境,只好紧紧闭着嘴。杨健看韩工程师拉不下脸来说话,他亲自点破徐义德: “花司给别的厂配的花衣够,同样数量的花衣,沪江就不够,你说,奇怪不奇怪?照你这么说,你贴补了很多‘次泾阳’,那么花司还欠你不少花衣了?” “已经贴补进去,不必再算了。” “那你不是吃亏了吗?”杨健的眼光转到徐义德的身上。 徐义德的脸唰的一下红了。杨健追问: “你一共用多少‘次泾阳’换了好花衣?” 第260页 二六0 徐义德从杨部长口气里已经知道韩云程啥都坦白了,秦妈妈揭露的那些材料,物证人证俱在,再也没有办法隐瞒下去。现在再坚决否认,那对自己不利。他毅然下了决心:做了就不怕,怕了就不干,干脆坦白。他想用坦白把韩云程这个缺口堵住。他低着头,用悔恨自己的语调,沉痛地说: “唉,这是我的过错。从一九五○年六月起,棉花联购处宣布联购,私营厂不能自行采办。花纱布公司配棉很好,纤维很长,我资产阶级本性未改,觉得有利可图,就在信孚记花行头了一些黄花衣搭配。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次泾阳’。我先后一共买了两千多担,大约用了一千八百担,现在还留下两百多担在仓库里没用。余静同志提出重点试纺以后,我就没敢再用了。以一百万元一担计算,一千八百担共取得非法利润十八亿。细账要请工务上算。这是我唯利是图。盗窃国家资财是违法的,请上级给我应得的处分。以后,我再也不干了。”徐义德说完了,连忙又补了一句: “这些违法的事情是我个人做的,和韩工程师没有关系,希望上级给我处分好了。” “这个我们了解,当然和韩工程师没有关系。不用你操心。 现在就是要你彻底交代。”杨健说。 “是的,我要彻底交代。” 钟珮文匆匆走到余静面前,附着她的耳朵,低低地告诉她夜校教员戚宝珍要来参加今天晚上的会议,已经踉踉跄跄走进大门了,余静一听到这消息,马上皱起眉头:戚宝珍那个病哪能参加这样激烈的会议呢?她的身体支持不住的?余静要他赶快劝阻,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进入会场,派人送她回去好好休息。他站在余静旁边,迟迟不去,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他这个夜校教员怎么能够阻止戚宝珍参加这么重要的会议呢?不说别人,就说他自己吧,听到这样重要的会议,不管身体哪能,一定也要来参加的。余静察觉他的顾虑,果断地说:“你告诉她,是我不让她参加的。她要是生气,过两天,我亲自到她家去解释。” 钟珮文立刻走了,一眨眼的工夫,他回到铜匠间,坐在汤阿英附近的木凳子上。 汤阿英听到徐义德坦白用了一千八百担的坏花衣,顿时想起从前那段生活难做的情景,心里汹涌着一股抑制不住的愤怒。她听了徐义德的坦白,霍的站了起来。 坐在她前面的人闪出一条路,她站在长方桌旁边,感到无数只眼睛都在对着她,耳朵里乱哄哄的,听不清楚是啥声音。她两只手按在桌面上,右手抓住白台布,激动的心情稍为平静了一点。这时,整个铜匠间很平静,她知道大家在等她发言。她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慢慢地说: “我有一肚子话要说……”她说到这里激动得再也讲不下去了。 余静在一旁鼓励她:“慢慢讲好了。” “我要控诉徐义德的罪恶,”等了一会,汤阿英才接下去说,“你害得我们工人好苦呀!你用坏花衣偷换国家的好花衣,我们流血流汗,你吃的肥肥胖胖。我们累死了,你还不认账,说我们做生活不巴结,清洁卫生工作不好。我的孩子都早产了,这样做生活还不巴结吗?徐义德,你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坏家伙,你有良心吗?……”汤阿英讲话的速度越来越快,一句紧接着一句,声音也渐渐放高了。她每一句话像是一粒火种,散发在人们的心田上,立刻燃烧起熊熊的愤怒的火焰。 坐在韩云程紧隔壁的清花间老工人郑兴发心里特别激动。他在清花间做生活总是很巴结的,就是因为徐义德盗窃国家原棉,车间生活难做,工人同志们怪来怪去,最后怪到清花间。余静虽然在工厂委员会的扩大会议上把这个问题分析清楚,是原棉问题,不怪清花间,可是没有水落石出,在人们心上总有个疙瘩。徐义德坦白交代才完全道出问题的真相,给汤阿英一提,他的心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激动。他站了起来,讲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要把徐义德的丑事揭出来。在纱厂里,清花间顶重要。清花间花卷做不好,那么,钢丝车棉网不灵,影响棉条,粗纱条擀不匀,细纱断头率就增多,前纺就影响到后纺。细纱间工人骂粗纱间工人,粗纱间工人骂钢丝车工人,钢丝车工人骂清花间工人,从后纺骂到前纺。这个车间和那个车间不团结,大家都怪清花间。我在清花间做了二三十年的生活,哪一天也没有磨洋工,生活做的不能再巴结了。本来一千斤一镶,不分层次;后来五百斤一镶,分八层,这样的生活我们已经做到家了,后纺的生活仍旧不好做。毛病出在啥地方?余静同志和秦妈妈把资本家偷盗原棉秘密揭出来,盗窃国家原棉,破坏我们工人团结的,不是别人,就是徐义德。徐义德一共盗窃国家多少资财,要详详细细地算出来。” “是呀,就是徐义德破坏我们工人的团结。”陶阿毛大声叫了起来。 铜匠间各个角落同时发出相同的声音。可是谭招弟靠墙坐着,闷声不响。自从生活难做以后,她最初是怪细纱间,后来又肯定是清花间不好,余静在会上虽然说过,她听了心里总是不服,相信自己是对的。她老是说:骑着毛驴看书——走着瞧吧。她认为总有一天可以证明自己的意见是对的。这一天终于到了,但证明自己的意见不对。事实不可驳倒,心中也服了,她面子上还有点扭转不过来。 汤阿英等郑兴发讲完了,她举起右手高声叫道: “我们要徐义德彻底交代五毒罪行,不胜利决不收兵!” 大家都跟她大声叫了起来。汤阿英叫过了口号,转过身子要退到后面去,余静要她坐在刚才发言的地方。她就坐下了。她现在感到非常舒畅。 徐义德见汤阿英慷慨激昂的发言,而且还叫了口号,确实叫他吃了一惊。他深深感到上海解放以后变化太大了,秦妈妈那样的老工人发言有步骤有层次,条理清楚,一步步向他紧逼,叫他不得不服帖;汤阿英这样女工也毫不在乎地指着他的鼻子叫口号,使他感到一股沉重的力量压在他的心头。他一向是骑在别人头上过日子的,今天才觉得这个日子过去了,要低下头来。他低声地说: “我一定接受工人阶级的领导,把盗窃国家原棉的细账算出来,呈交杨部长……” “其他方面呢?”杨健问他。 “还有哪个方面?”徐义德故做不知,惊诧地问。 “哪个方面?”杨健看他装出那股糊涂劲,想从他的口气里探风声,就反问道,“你自己的五毒行为还不清楚吗?” “清楚,清楚。”徐义德不敢再装糊涂。 “那就交代吧。” 徐义德望着吊在铜匠间上空的一百支光的电灯在想,他感到今天这盏电灯特别亮,简直刺眼睛,叫人不敢正面望。可是杨健的眼光比这盏电灯还亮,照得他无处躲藏。他想了一阵,说: “关于偷工减料方面,我想起了两件事:去年人家用包纱纸,我下条子叫不用。打大包可以多拿十个工缴,打包不够,没打,棉纱商标也减小……” 杨健止住了他往下说: “这是小数目,你就重大的方面谈……” “我想不出了。”徐义德站在那里,两只手放在袖筒里去,不再讲了。 “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徐义德听杨部长一追问,不敢应承,却又不愿否认,很尴尬地站着。他把头歪过来,似乎在回忆。 “要不要别人帮你想一想?” 杨健笑着望望他。他不好答应,也不好拒绝,顿时想了个主意,说: “启发启发我也好。” 韩工程师见他吞吞吐吐,就对他说: “你每月在总管理处召开秘密会议的事忘了吗?” “韩同志,事情太多……” 第261页 二六一 韩工程师听他叫同志,慌忙打断他的话,更正道:“啥人是你的同志?我已经归到工人阶级的队伍里来了。” “韩先生,事体多,一时想不大起来。”徐义德见静云程态度那么坚决,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刚才想把他拉回来显然是不可能了。他便狠狠给韩云程一棒子,想叫韩云程抬不起头。他说,“韩先生每次会议都参加的,许多事体也不是我徐义德一个人做的。韩先生是专家,是工务上的负责人,过去工务上有些事我不懂,还亏韩先生帮忙出力。今天也请韩先生坦白坦白,有啥错误,都算我的,我一定愿意多负责任。” 徐义德轻轻几句,把目标转到韩云程身上。韩云程心里想:徐义德你好厉害,把事体往别人身上推,想摆脱自己!他有点狼狈,急得说不出话来,头上渗透出汗珠子,结结巴巴地说: “徐义德,你,你……” 工人们的眼光转到韩云程身上,在等待他发言。杨健的眼光却停留在徐义德胖胖的面孔上,说: “韩工程师早向‘五反’工作队交代了。沪江纱厂的五毒行为是你主使的,别的人受你的骗,上你的当,他们参加了,受了你的钱,不要归还,也不要负责。今天是你坦白交代,怎么要韩工程师坦白?态度放老实点,不要拉扯到别人身上。” 余静从杨健几句简单有力的话里进一步看出徐义德的阴谋诡计。她钦佩杨健的智慧,及时识破了徐义德的阴谋。 杨健把韩云程从狼狈的境地里救了出来。韩云程紧张的面孔上露出了笑容,盯了徐义德一眼,说: “别耍花招了,你的五毒不法行为我都向杨部队检举了,你快坦白吧。” “是,韩先生。”徐义德竭力抑制心中的愤怒,表面装得很平静。 “在座还有梅佐贤,郭鹏,勇复基……他们也都晓得,你再也隐瞒不过去了。” 从会议开始到现在,勇复基的眼光一直望着面前的白色台布,心里老是七上八下,噗咚噗咚地跳,希望会议早点散,可是今天的时间过去的特别缓慢,一秒钟比平时一点钟还要长。他在担心别联系到自己,韩工程师终于点了他的名。这不比在别的地方,这是在铜匠间呀。这里有徐义德,还有杨部长啊。正当勇复基左右为难的时刻,徐义德怕梅佐贤、郭鹏和勇复基他们动摇,赶紧接着说: “我做的事,我一定负责;就是韩先生帮我做的事,我也负完全责任。” 郭彩娣指着徐义德说: “你叫别人做的事,你当然要负责。不要兜圈子,快说!” “我马上就说。偷税漏税部分我已经写在坦白书上了,早交给了‘五反’工作队。是不是可以还给我看看?这是我和总管理处同仁一道弄的,我没有亲手弄,记不清楚了。” “刚才我说的话,以前写的谈的今天要在会上总交代。你忘记了吗?你自己做的坏事写的坦白书,不清楚吗?还要看啥?”杨健知道他又想把问题扯远,延迟时间,分散大家的注意力,便把问题拉回来,说,“老实比不老实好,坦白比不坦白好。快交代吧。” “我一定老老实实坦白,杨部长,”徐义德皱看眉头,苦思冥想似的,用祈求的口吻说,“有些事体,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呀,不是不肯坦白。” “真的想不起来了吗?”杨健的嘴上浮着不信任的微笑,学徐义德的口吻讲,“要不要找别人启发启发你呢?” “好么,杨部长。” 杨健的眼光从徐义德愁眉苦脸上转过来,暗示地望了汤阿英一眼。汤阿英会意地站了起来,沉着地说: “我来启发启发你!” 徐义德随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见是汤阿英,猜想汤阿英大概又要喊几句口号,没啥了不起,硬着头皮听下去: “三年前六月底你卖过一笔棉纱没有?” “我们沪江是纱厂,给人民政府加工订货以前,经常有纱卖出去。”徐义德漫不经心地说。 “我问的是三年前六月底那一笔。”汤阿英特别强调“六月底”三个字。 徐义德猛的想起那件事,他认为做得天衣无缝,手脚弄的干净,找不出啥漏洞,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情,说: “过去厂里出售的棉纱很多,要我记清这一笔那一笔是很困难的。” “这一笔棉纱数字特别大,几乎把整个仓库都搬空了,你好好回想一下。” “每次出售棉纱,成交的数量大小不等,有时多出售一些,仓库里的纱当然要大量减少。这很难回想。”徐义德委婉地拒绝回想。 “这一笔你会记住的。” “实在记不起来了。” 汤阿英见徐义德设法竭力堵住这个缺口,可是不把话说死,语气又显得委婉。她就进一步点他: “那天常日班下工了,仓库里还加班加点,一直忙到深夜,抢着搬运棉纱,为啥这样忙?” 汤阿英刚才提到三年前六月底出售棉纱的事,梅佐贤就暗暗捏了一把冷汗,神色有点紧张,惊慌的眼光慢慢从汤阿英的身上移到会议桌上的台布,头也低了下来,眼光望着自己的人民装的钮扣,怕别人察觉他的心思。听到徐义德设法对汤阿英的进攻左堵右挡,稍为安定一些。现在听到汤阿英谈仓库加班加点这些事,他预感到情况有些不妙:难道汤阿英知道出售棉纱的秘密吗?旋即又安慰自己:也许是她看见搬运棉纱,不过提出疑问。他以为像汤阿英这样的女工,是不会知道其中的秘密的,何况出售的手续和买主的安排都十分周到,从账面上不会发现啥问题的。他聚精会神地在听徐义德哪能应付。徐义德说: “白天棉纱搬运不完,晚上接着搬运棉纱,这是常有的事;工作忙一点,就加班加点,厂方照规定发夜餐费,也是常有的事。” “我们厂里夜里从来没有出过货。” “从前也有过,你年纪不大,到我们厂里的时间不长,也许这方面的情形不大了解。” “沪江开办没多久,我就来了。”秦妈妈坐在会议桌子旁边插上来说,“我就没有听说夜里出货的。” “从前是有过……”徐义德的口气没有刚才那样硬了,“买主要的急,只好连夜出货了。” 汤阿英紧接上去说: “是哪一家字号买棉纱这么急?晚一天也不行吗?” 梅佐贤的脸色忽然发青了,这事是他一手经办的,而且听汤阿英那口气“晚一天也不行吗?”大概已经了解其中的秘密了,不会是无意问了一句,暗中巧合吧!他但愿如此,又怕不是这样。如果徐义德往他身上一推,他哪能摆脱这个干系?他急得头上冒出几颗汗珠,又不方便用手绢拭汗,人家会问:梅佐贤,你为啥忽然出汗了?他眼睛一动,想了一个主意,立刻摘下鼻梁上那副玳瑁边框子的散光眼镜,先用嘴对着眼镜哈了两口气,然后用雪白细纱手绢擦了擦眼镜,接着顺便迅速地拭去额角头上的汗珠。他戴上眼镜,提心吊胆地坐着。幸好徐义德没有往他身上推,好像在保护他,其实徐义德早打定了主意,在会上尽可能把事体都搁在自己的肩胛上,别人不被杨健和工人突破,徐义德的防御阵线才可以巩固下来。徐义德说: “沪江往来客户很多,哪一家字号买的,我可记不清了。” 汤阿英见徐义德巧妙地回避要害问题,心里想:这个狐狸真狡猾,杨健早就料到了,要她抓住这个问题追问,确实有先见之明。她深深感到杨健的阶级斗争的经验十分丰富。她追问道: “哪一家字号买的,你记不清,我倒晓得哩。……” 徐义德见无法蒙混过去,赶紧补上一句: “沪江出售棉纱,每一笔都有账。沪江历年往来账簿都交给‘五反’检查队了,在杨部长那里,一查就晓得了。”徐义德给汤阿英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问的喘不过气来,他想借此机会提出账簿,引起大家注意,好分散目标,避免在要害问题上给抓住不放。 汤阿英还是抓住不放,继续追问: “卖棉纱这么急,为啥晚一天不行?” 韩云程不了解其中奥妙,听汤阿英一再追问棉纱出厂的字号和时间,认为是小题大做,没有必要在枝节问题上和徐义德纠缠。徐义德既然承认出售棉纱,字号和时间有账可查,就不必再追问了,好揭发其他问题,可以节省点时间。他没有把自己的意见提出来,怕别人怀疑他帮助资本家说话。徐义德自己深知这是一个要害问题,而且是他五毒不法行为当中最严重一项,盗窃国家的经济情报啊!这个罪名可吃不消啊!他决心顶住。但他听到汤阿英把“买棉纱”改成“卖棉纱”,一字之差,触及到要害问题的核心,真有千钧重量,压在他的心头,两道浓眉紧张地聚拢,下巴的肉也有些颤动了,他感到汤阿英这个女工真不简单,进攻的好厉害,一步比一步逼紧,使他难于招架。表面上,他却努力装出镇静的样子,还想把问题推到买主身上: “人家哪一天要货,我们只好哪一天发货。” “对方一定要六月底夜里交货,七月一号白天交货都不行吗?” 汤阿英洞察一切的机灵的眼光炯炯有神地盯着徐义德。徐义德的肥胖的面孔红一阵白一阵,瞠目结舌,一时竟不晓得哪能回答。杨健坐在那里,徐义德和梅佐贤表情变化都看在他的眼里,他指挥若定没有啧声,非常满意汤阿英一句又一句有力的追问,使得徐义德躲闪不开,推脱不了。徐义德的态度十分顽固。他料到徐义德这样的人是不见黄河心不死的。他等了半晌,徐义德还没有说话,他便点出: “人民政府决定七月一日加税,所以要在六月底夜里交货,是不是?” 韩云程这时才明白汤阿英刚才追问的很有道理,怪不得徐义德那么躲躲闪闪哩;回想起那一阵子增加生产,原来是为了这个呀!他的情绪顿时紧张起来,迫切地等待这桩事体的下文。 徐义德心中对自己说:这个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严重罪行,无论如何不能承认;其他的五毒,就是全部承认,问题也没有这个大。他心里慌乱,面部没有表现出来,竭力保持镇静: “这和加税绝对没有关系,我也不晓得人民政府哪一天要加税。” “是真的不晓得,还是假的不晓得?”杨健问。 “是不晓得。” “我问你是真的不晓得,还是假的不晓得!”杨健说,“你回答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徐义德心一横,仍然努力顶住,心想闯过杨健这一关,大概就差不多了。他说: “真的。” 第262页 二六二 “不要把话说绝,做了的事要想永远隐瞒是不可能的。你不承认,别人会承认的。我们允许你再想一想,现在你承认了,还算是你个人坦白的。” 徐义德咬紧牙关,一声不响。他以为这事只有梅佐贤、方宇和他三人经手,梅佐贤不会说出去,方宇不敢说出去,他自己不承认,那啥人也不晓得。 杨健等了一歇,徐义德仍旧紧紧闭着嘴。铜匠间静悄悄的,大家在等待徐义德坦白交代。 杨健胸有成竹地对余静说: “你把他请来参加我们的会。” 余静走出铜匠间没有一会,她带进一个青年干部。会场里的人都注意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郭彩娣问张小玲: “咦,他怎么来了?” 张小玲含含糊糊地说: “组织上需要他来,他就来了。” “哦。”郭彩娣不解地望着那个青年干部走到会议的长方桌那边来。 杨健指着徐义德右前边的地方说: “你就坐在这里吧,谈起来方便些。” 人们让出一个空位。方宇坐了下来。徐义德一眼望见他,兀自吃了一惊。他差一点叫了出来。来的不是别人,就是“五反”以后徐义德到处寻找而始终没找到的税务分局派在沪江纱厂的驻厂员方宇。 方宇那天经杨健打通了思想,第二天坦白交代了自己的问题,汤阿英检举了六月底以前抢着抛售棉纱的事,经过杨健和区税务分局的帮助,在铁的事实面前,他不得不做了补充交代。这以后,他积极参加反贪污斗争。组织上决定对他免予处分,仍然在税务分局工作,不过不派出来当驻厂员,而是留在分局里。今天开会以前,杨健和余静、赵得宝商量好了,并取得区里的同意,要他到沪江纱厂来,如果徐义德还不肯彻底坦白,就要他出席做证人。 徐义德一见了方宇,他的胖胖面孔的脸色顿时发灰了,吓得微微把头低了下去,避免正面看着方宇的愤怒的眼光。杨健指着徐义德对方宇说: “你把徐义德腐蚀干部偷漏税的情况讲一讲……” 方宇站起来,说: “徐义德,你应该老老实实坦白,我把问题都向组织上交代了。你要梅佐贤送我一只马凡陀金表和五十万人民币,以后每个月送我两百万人民币,要我及时告诉你们税局的消息……” 方宇说到这里叫杨健打断了: “讲到这里就够了,其余的让徐义德自己交代吧……” 徐义德面对着方宇,无从抵赖,可是他还不甘心承认,狡猾地说: “我也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可是方驻厂员误会了。这是梅厂长和你私人的交情,和沪江厂没啥关系。”徐义德把这件事推出去,惟恐别人不相信,转过脸望着梅佐贤说,“是啵,梅厂长。” 梅佐贤对杨健说: “是的,这是我个人不好,解放以后,还保持从前的旧作风旧习惯。我愿意检讨检讨……” “现在不是你检讨的辰光,”杨健撇下梅佐贤,对徐义德说,“梅佐贤为啥特别和方宇好呢?为啥要他送税局的消息呢?税局的消息和梅佐贤个人有啥关系?政府现在也不征收个人所得税呀!” 梅佐贤听到这里,哑口无言,瞪着两只眼睛,对着徐义德祈求救兵。徐义德以为反正没有和方宇直接往来,可以不认账,何况梅佐贤已经挺身而出呢。杨健看徐义德不动声色,还企图抵赖,便问道: “方宇告诉你七月一日要加税,你就赶出两千件纱,有没有这回事?” 徐义德看到方宇正望着他,梅佐贤坐在那里神色不定,他没法直接否认,却设法间接否认: “这是两回事。” “这完全是一回事,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想抵赖吗?” 徐义德听到方宇高声质问,他的头更低了。杨健进一步说: “要不要会计主任勇复基也启发你一下呢?” 徐义德一听到勇复基三个字像是头上突然给浇了一桶冰凉的冷水,一直凉到心上,浑身都几乎冰冷了。勇复基不比方宇,他的一本账就在勇复基的肚子里呀。向来态度从容不迫的徐义德这次却沉不住气了。杨健点中了他的要害。勇复基比韩云程和方宇知道徐义德的五毒行为还要多的多呀!韩云程顶多只知道工务上的那些事。方宇也不过知道税务上的事。勇复基却不同了,几乎啥事体都知道的啊。徐义德陷在绝望的深渊里,现在唯一的希望就看勇复基的态度了。 勇复基的心这时正急遽地跳着。“五反”以来,他日夜不安的一个问题,给刚才杨健几句话澄清了他脑海里翻腾的混乱思想:沪江纱厂的五毒行为是徐义德主使的,别的人受了骗,上了当,参加了,受了钱,不要归还,也不要负责。杨健这几句话虽然是对韩云程说的,可是勇复基听了,好像也是对他说的一样。徐义德放在勇复基身上的沉重的包袱,给杨健几句话毫不费力地放下。勇复基感到浑身轻松,顿时觉得全身有力。杨健给他力量,使他可以伸直了腰,站在徐义德面前讲话。方宇突然在铜匠间出现更给他一个很大的教育:正如杨健所说的,做了事要想永远隐瞒是不可能的,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反而会得到组织上的宽容。经杨健这样支持,他的眼光便不再盯着面前的白台布,勇敢地站了起来,正面对着徐义德说: “徐义德,你害得我好苦,硬拉我下水,做资方代理人,帮你做了对不起政府和人民的事。我现在已经认清了立场,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里来了,从今以后,和你划清界限。方驻厂员讲的事都是真的,偷税漏税问题,我们已经调查明白了,你快坦白吧!” 徐义德万万没想到捏在自己手掌心的这个胆小怕事的会计主任,今天居然也指着鼻子斗他了。他认为勇复基是他亲手提拔的,暗贴是他亲手给的,不应该这样翻脸无情,太不讲交情了。他恨不能当面把勇复基骂个痛快,说: “勇先生……”徐义德看到会场上的人都望着他,气呼呼地没有说下去,只是又叫了一声“勇先生”。 “你不要横也勇先生,竖也勇先生的,”勇复基说,“七月一号要加税,你六月底赶出厂两千件纱,偷了多少税你不晓得吗?” 谭招弟立刻想到那辰光徐义德说要增加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原来是满足资本家徐义德偷税的需要!她想站起来说话,却叫徐义德抢了先。他毫不含糊,狠狠地回敬勇复基一下: “这是你经手办的呀!” “是我经手的。”勇复基有了杨健那几句话支持,他也不推扳,拍了拍胸脯说,“钞票上了谁的腰包?你说!” “对呀,钞票上了谁的腰包?”秦妈妈站起来问。 “钞票上了谁的腰包?”汤阿英跟着问。 “你说呀!”陶阿毛指着徐义德的鼻子。 会场上的人很激动,你一言我一语,同时质问徐义德。余静想起方宇在区里坦白交代的那些问题,证明勇复基确实和徐义德划清了界限,引起徐义德不满,想把勇复基再推下水去。她于是对徐义德说: “你不要分化我们工人阶级,你偷税要勇复基负责吗?” 钟珮文站了起来,挥动着胳臂,领着高声呼口号: “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 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大声叫道: “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 “徐义德要老老实实坦白交代!” “不彻底交代,我们决不答应!”这是汤阿英嘹亮高昂的声音。 大家的手指向徐义德。徐义德在无数的手当中,发现有韩云程的,有勇复基的,还有郭鹏的……他认为有把握的人都离开了自己,站到工人阶级那方面去了。现在只有梅佐贤和他自己站在一道了。他感到深深陷入杨健一手布置的重重包围中,无路可逃。形势变得这么快,简直是他料想不到的。等到大家坐下去,勇复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紫色的小本子。徐义德一见了这个小本子,他的脸唰的一下完全发白了。这本子是徐义德的黑账。勇复基打开本子看了看,并没有照本子念,只是说: “徐义德,你不要把你做的坏事推到别人身上,你是总经理,我哪一件公事不给你看过?哪一张收付的单据不给你盖章?你还想再赖吗?告诉你,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这是你的黑账,今天我要交给杨部长……” 勇复基高高举起紫色的小本子给大家看。大家热烈鼓掌欢迎他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里来。郭彩娣和谭招弟高兴得一个劲敲着铜匠间的洋铁皮,发出哗啷哗啷的快乐的响声。 徐义德急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杨健请大家静下去,对徐义德说: “徐义德,你的五毒罪行材料,我们早已完全掌握了。现在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马上彻底交代,还算你坦白的。这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了……” “杨部长,我晓得。”徐义德想起那天马慕韩对他说的话:“工人群众发动起来了,高级职员又归了队,大家互助互评,哪桩事体能瞒过人民政府?有些事,还是政府启发,我才想起来的。”从他亲身经历来看,马慕韩的话是对的。马慕韩告诉他在市里交代的辰光,有些人兜圈子挤牙膏,自己不动手,要别人擦背,结果还是要彻底坦白交代,可是弄得很难堪。现在徐义德想起来,这一番话确是好意,那一天不应该冷淡马慕韩,辜负他一片好心。马慕韩坦白交代了六百多亿,工作组同志剔除了四百多亿,而且不再要他坦白交代了,可见得人民政府心中是有数的,不是永远追问不完的。他不应该再有顾虑。同时,他也了解过去杨部长给他谈的话句句是真的,的确是想把他从错误的泥沼里拉出来。杨部长像是一面镜子,徐义德在这面镜子面前,没法隐藏。现在所有的防堤都冲垮了,再不坦白,那最后确确实实对自己不利的。杨部长刚到沪江纱厂对徐义德讲的“坦白从宽”四个字,现在有力地在徐义德的脑海里出现了。杨部长说马上彻底交代还算是自己坦白,真的是最后一个机会了。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要争取从宽处理。他的防御阵线已经土崩瓦解;没有办法再抵抗下去,不得不下了决心: “现在我向党和工会彻底坦白,”他把“彻底坦白”四个字说得特别响亮,引起大家的注意;希望别人饶恕他的罪行,语调里充满了悔恨的心情,慢悠悠地说,“上海解放初期,我太幼稚,不了解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政策,我把棉纱尽量偷运出去,装到汕头的二十一支纱三百八十件,装到汉口和广州的二十支纱一共八百三十二件,总共是一百二十五万二千四百八十块港币,我套了外汇……” 第263页 二六三 第四十九章 巧珠奶奶又一次走出草棚棚,望望天,数不清的星星在深蓝色的天空中闪烁着。好像星星也感到在深夜里有些儿疲乏了,一闪一闪的光芒仿佛眨着惺忪的睡眼似的。 草棚棚附近的人家都熄了灯,只有一盏路灯照亮了那条狭小的潮湿的泥土的道路。路上非常安静,看不见一个人影。路两边的草棚棚里不时发出舒适的鼾声,劳动了一天的工人们都沉入甜蜜的睡乡。只有巧珠奶奶精神焕发,没有一丝儿倦意,眼睛里闪着奕奕的光芒,时不时向小弄堂口望去。马路上传来的每一个脚步声都吸引了她的注意,可是每一次从小弄堂口走过的脚步声都给她带来了失望。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喃喃地说: “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巧珠奶奶今天的晚饭吃的特别晚。她做好了菜饭,像往常一样,等候张学海和汤阿英回来一同吃饭。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巧珠又一个劲闹着肚子饿,奶奶几次三番哄她白相,劝她等爸爸妈妈回来一道吃,好不容易挨过一分一秒的时辰。直等到巧珠不再叫饿了,小小的上眼皮耷拉下来,慢慢快睡觉了,奶奶才热好了菜饭,和孙女一道先吃了。可是桌子上还是放了四份碗箸,奶奶希望学海和阿英能够赶到。她们慢腾腾地吃完了,他们的影子也没看到。 奶奶给巧珠擦擦嘴,要她先上床去睡。巧珠吃饱了,精神来了,她站在奶奶跟前不肯睡,对奶奶说道: “我不睡。” “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等爸爸妈妈。” “谁晓得他们啥辰光回来,先睡吧。” “不,”巧珠嘟着嘴,歪着头,向奶奶要求,说,“他们啥辰光回来,我啥辰光睡。” “他们不回来呢?” 这句话问住了巧珠。巧珠知道爸爸妈妈每天都回来的,有时爸爸先回来,有时妈妈先回来,有时爸爸妈妈一道回来。爸爸妈妈从来没有不回来的。今天爸爸妈妈为啥不回来呢?奶奶这句话是真的吗?她怀疑地问: “爸爸妈妈不回来,到啥地方去哪?” “谁晓得啊。” “我找他们去。” “上海这么大,你到啥地方去找?” “厂里。” “厂里这么大,生人进去了都认不得出来。你这个小鬼就找得到?” “奶奶陪我去。”巧珠仰起头来,两颗小眼眼珠子盯着奶奶。 “你想的倒好,我陪你去,这个家交给谁呢?” “这个家交给谁?”巧珠歪着小脑袋瓜子想了一想,头角上的小辫子垂在右边的肩膀上。等了一会,她想出一个好主意来了,说,“交给秦妈妈。” “秦妈妈也没回来。” “那,”巧珠右手的食指放在嘴里,一边咬着一边又想出了一个人,说,“交给余妈妈。” 她知道余妈妈是个好人,喜欢她,碰到她都要摸摸她的头,还给她一块两块糖哩。余妈妈不做工,现在一定呆在家里没有事体,把家交给余妈妈再好也不过了。 “亏你想的出!”奶奶望着巧珠笑了,抚摩着她的小辫子,安慰她道,“不用去找,爸爸妈妈自己会回来的。” 巧珠听到这句话放心了。她问: “啥辰光回来呢?” “就要回来了,快睡吧。” “不。”巧珠嘟着小嘴,摇摇头。 “快睡吧,明天早上起来要念书哩。” 巧珠不肯,可是也没再言声。 奶奶站了起来,拉着她的小手,向床边走去。奶奶要她上床,她站在床边没动,转过身子,向房门斜视了一眼:门紧紧关着,门外没有一丝人声。奶奶把她抱上了床,她要求: “再等一歇,奶奶。” “不早了,你先睡,爸爸妈妈回来,我叫你。” “好,一定叫我啊!” 奶奶帮她脱了衣服。她的头刚放到枕头上,一眨眼的工夫,就睡着了。 奶奶收拾好饭菜,抹干桌子,坐在靠门口的那条木凳子上,闭着眼睛,凝神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在等候儿子和儿媳妇回来。等了一阵,她站起来,走出草棚棚去看看;过了一会,又出去望望,这回是第三次出来了。 她顺着草棚棚前面的那条小道,一步步移去,走两步,停停,望望,听听,又走两步,走到弄堂口那边,朝马路两头望去,也没有人影,十分静寂。她觑起老花了的眼睛,踮起脚尖,向马路南头仔细地看看,还是没有人影。在弄堂口呆了许久,她有点累了,给夜风一吹,倒精神了些,可是身上有点凉飕飕的了。她叹息了一声,走回弄堂里。 这时,弄堂里越发静寂。只有那盏路灯像是一个守夜的人,注视着宁静而又有点黑暗的弄堂。她低着头,嘴里不断地在唠叨,踏着熟悉的泥土的道路走去。 在静寂的弄堂里忽然传来一连串的咳嗽的声音。这声音引起她的注意。她站了下来,朝两边低矮房屋和草棚棚望去,辨别咳嗽声音来自哪一家。咳嗽声音消逝了,但不久又传来两声。她这一次特别留神谛听,从那熟悉的声音里,她知道是余妈妈。 她嘭嘭地敲了两下余妈妈的门。 余妈妈在里面一边开门,一边说: “这么晚才回来!” 余妈妈开门,见是巧珠奶奶,兀自吃了一惊: “原来是你!这么晚,还没睡?” “人还没回来,哪能睡的着?” “怎么,阿英她们还没回来?”余妈妈让巧珠奶奶坐下来,她自己也坐到小方桌子旁边。在电灯光下,桌子上有一个针线盒,它旁边有一双脚跟破了的淡绿色的细纱短统女袜,上面插着一根针。余妈妈拿起那双没有补好的袜子,轻描淡写地说,“大概厂里忙,有事体绊住了脚。” “现在啥辰光哪!天大的事体也办完啦!”巧珠奶奶絮絮不休地把等候阿英她们回来的情形说了一遍,不解地说,“你说,这么晚哪,到啥地方去啦?” “不会到别的地方去的,这一阵厂里‘五反’忙,大概在厂里开会吧。” “开会,开会,整天开会,觉也不睡,像个啥样子!” “有事体才开会……” 巧珠奶奶打断余妈妈的话: “有啥大事要开到现在?在家里就别想看到阿英的影子,很晚才回来,一早拍拍屁股就走了。把家丢给我这个老婆子,她倒放心,啥也不管!” 余妈妈听她这些不满的话,有意缝了两针袜子,慢腾腾地说: “她不是常在家里帮你忙吗?” “那是过去的事体。” “早几天我还看见她收拾屋子哩。” “哎哟,那是难得的呀!” “不回来,总是厂里有事,不能怪她!” “做厂么,就是上工,下了工,不回来,还有啥事体呢?”巧珠奶奶摇摇头,说,“阿英变得越来越不像样了,整天不晓得疯疯癫癫地到啥地方去!” 她这些话并没有引起余妈妈的惊奇和同情,只是随随便便搭讪了一句: “年青的人都是这样的。” “都是这样的?” “可不是吗,就说余静这孩子吧,不到睡觉的辰光,她总是不回来的。解放前,白天有时也在家里,可是,你晓得她做啥?开会!这个厂的,那个车间的,一来总是五六个,还要我在门口给她们看着哩。有生人走进弄堂,我就高声咳嗽一下。她们会开完了,一个个走了,连余静也走了。我哩,赶紧给她们收拾茶碗,扫扫地。她们不到我家来开会,白天就不大容易看到余静的影子。余静和国强结了婚,也是这样,回来比从前更晚。有时,国强干脆不回来,整天在外边奔跑,那两条腿,就没停过。你说,哪家的年青人不是这样?” “阿英同学海差不多,才不爱在外边乱跑哩。”巧珠奶奶对着吊在半空中的电灯注视,在仔细回想阿英从啥辰光开始起常常迟回来的,她的思想有点乱,心里很焦急,一时竟想不起来。许久,一个熟悉的面孔在她面前浮起,是细纱间的张小玲。她愤愤地说,“就是张小玲这丫头,常常来勾引阿英,一会要去参加啥团日活动呀,一会要去上夜校呀,她又当上了青年团员,……把阿英的心弄野了,家里再也蹲不住了。” 余妈妈放下手里的淡绿色的细纱袜子,劝她道: “这些都是好事哇,怎么怪起张小玲呢?” “好事,唔,不是她,阿英不会这样的。” “阿英当了青年团员多好啊,”余妈妈笑眯眯地慢悠悠地说,“年青人总爱和年青人在一块,让她们在外边跑跑,开动开动脑筋,多做点工作多晓得一些事体,也是好的。” “多少晓得,还不是一样拿那么多的钞票,我就不指望学海阿英他们晓得多少事。他们回家从来也不给我说。” “不给你说,就不指望他们多晓得事体吗?我的老奶奶,年青人在外边跑跑有道理哩。国强余静他们过去闹罢工闹革命,大伙闹,上海就解放了,我们才有今天的好日子过。让他们出去开开会,把事体办好,以后的日子会更好的。” “真的吗?” 巧珠奶奶怀疑的眼光望着余妈妈。她不相信学海阿英他们出去有这么大的本事,但也不能说国强余静他们闹革命没有功劳,她支支吾吾地说: “学海哪能和国强比?阿英更赶不上余静。我听他们说,国强和余静都是党员哩!” “党员倒都是党员,可是,他们和学海阿英不都是工人吗?” “这个,唔,这个,学海阿英不是那号材料。”“不,”余妈妈的眼睛里露出赞扬的光芒,笑着说,“我听余静说,阿英当了青年团员,比过去更积极。她参加‘五反’劲头可足哩!” “她参加‘五反’?” “可不是,斗资本家哩!” “啊!”巧珠奶奶的眼睛里也露出赞扬的光芒,但她嘴上并不透露出内心的喜悦,还是说,“不管怎么的,这么晚还不回来,总是不对的!你晓得,她肚子有喜哩。……”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弄堂口传进来匆促的脚步声,接着有愉快的讲话声浮起,在静寂的深夜里听得特别清晰。她霍地站了起来,朝门口望去。余静在门口对人说了一声“再见”,便跨进大门。巧珠奶奶见了余静,劈口问道: “学海阿英呢?” “一道回来的,他们刚回去。” 余静的话刚落音,阿英听见巧珠奶奶的声音,知道她在余妈妈家,拉着学海也走了进来,笑嘻嘻地对巧珠奶奶说: “今天可真高兴,奶奶,把徐义德斗倒了!” “阿英今天在会上发的言很好,很有力量。”余静赞赏地拍了一下汤阿英的肩膀。 “全靠你和杨部长的帮助。” “不,你讲的好,质问的有力量。” 汤阿英想把刚才在铜匠间的情况告诉巧珠奶奶,不料巧珠奶奶把脸一板,生气地说: “这么晚才回来,还笑哩,快给我回去!” 她过去一把拉着阿英径自往门外走去。余静盯着她们慢慢远去的背影,直到她们走进了草棚棚。她奇怪地问母亲: “啥事体?” 余妈妈把今天晚上的经过从头叙述了一遍,余静会意地说: “哦,怪不得哩。” 第264页 二六四 第五十章 汤阿英关了车,匆匆忙忙向筒摇间走去。 昨天晚上在铜匠间开的说理大会的生动的情景,时不时在她的脑海里出现,夜里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在铜匠间的会议上指着徐义德发言,过去张小玲给她谈工人阶级要当家做主,她完全不懂,现在才算有了深刻的了解。她想象中的徐义德要比昨天晚上真实的徐义德厉害得多。过去总以为徐义德有无上的权力,一句话就可以开除工人,叫你东来你不敢西。在昨天那个会上,她认识到徐义德阴险毒辣的面目,也认识到徐义德这个不法资本家在工人面前软弱无力,没啥了不起。她从昨天那个会上懂得全体职工团结起来,徐义德就没有办法了。她总以为韩云程、勇复基他们和徐义德穿一条裤子的,谁知道他们也归到工人的队伍里来了。职工团结的紧,凭你徐义德多么狡猾也没有办法。她想到因为车间生活难做,和谭招弟有些意见。今天关车吃午饭以前,她就打定主意到筒摇间再找谭招弟,把问题谈谈清楚。 她走进筒摇间,看到谭招弟正站在摇纱车旁边低着头贴号头,便过去,说: “招弟,昨天晚上这个会开的不错呀!” “有杨部长领导还会错。” 谭招弟不再说下去,同时也使得对方很难说下去。她们两人闷声不响地走出车间向食堂走去,还是汤阿英先开口: “这样的会我生平还是头一回参加呢。” “是呀,谁也没参加过。”谭招弟依旧是简简单单地搭这么一句半句,不过脸上的肌肉放松了一点,不像刚才板的那么紧了。 “真想不到昨天的会开的那么好……” “我也没想到……”谭招弟微微把头低下,有点不好意思。 “徐义德害得我们好苦啊。” 汤阿英想起她在车间里早产的那个小孩子。谭招弟听来以为是讲她过去和各个车间闹意见的事,她的头于是更低了,讲话的声音也很低: “我没想到徐义德会这样……” “徐义德真毒辣……” “你别说了,我心里难过……” “徐义德坦白了,我们应该高兴。你心里怎么难过起来了?”汤阿英不解地问她。 “我不是为这个……” “那为啥?” 谭招弟一阵心酸,眼眶里不禁落下几滴眼泪。昨天晚上散会以后,谭招弟心里激动,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脑筋里老是在想: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她总以为自己是对的,过去生活难做,明明是细纱间不好好做生活嘛!害得筒摇间吃尽了苦头。重点试纺之后,也还不能完全说服自己,因为重点试纺有人领导和监督,哪个做生活不巴结?细纱间更要加把油啊。不怕大家说长道短。就是不能叫谭招弟心服;顶多只是口服。她不好帮徐义德说话,来和大家争个明白。她一直在心里说:总有一天你们承认我谭招弟对的。她也确实在等待这一天。昨天晚上大家揭了徐义德的底,使她从朦朦胧胧的梦境里清醒过来,对的原来不是谭招弟,而是杨部长余静同志和各个车间的姊妹们。她恨透了徐义德,也恨自己太固执,不冷静听听大家的意见。她想来想去,不能安静下来,清楚地听见自己太阳穴那里急遽地跳动,一直望到窗户发白,等到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门外已经吵闹得不能再睡了。她起来,头有点昏沉,用冷水洗了洗脸,才算清醒一些,匆匆吃了点水泡饭,就到厂里上工。她打起精神在车间里做生活,像往常一样的卖力,生怕别人看出她昨晚一宿没有睡觉。刚才汤阿英叫她,心里便有点不宁静,听汤阿英老是问她这个那个,心里更是忐忑不安。她心里确实难过,但不是为了徐义德的坦白,是因为徐义德坦白让她看清楚了自己不对。她的声音有点呜咽,低着头,抱歉地对汤阿英说: “我过去的眼睛瞎了!”她说完了,在等待汤阿英批评她。 汤阿英并没有责备她,相反地,却同情地说: “我们懂得的东西太少,谁的眼睛也不能保准没有毛病。” 出乎谭招弟的意料之外,汤阿英没有一丝儿怪她的意思。从汤阿英简单的话里,她得到无上的温暖,身上仿佛有一股热流打心头流过。现在已是四月天气,她身上穿的是一套蓝细布裤褂,外面加了一件白布油衣,关了车,身上一点不感到热。汤阿英和她并肩走着,使她浑身感到又舒服又惭愧,那温情好似夏天的热气一阵阵迎面扑来。 她们两个人走到细纱车间,谭招弟望着那灰布门帘,她想起那次和徐小毛骂细纱间的往事。她的脸忍不住绯红了。她抓住汤阿英的手,内疚地说: “我对不起细纱间的姊妹们……” 讲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汤阿英紧紧握着她的手,不介意地答道: “过去的事算哪。” “不。你能原谅我,”她注视着汤阿英的脸庞说,“郭彩娣她们不会饶我……” “她们不会计较这些的……” “我没有脸见她们……”说到这里,谭招弟的眼光凝视着一排排洁白的细纱绽子,步子放慢,踟蹰不进了。 “自家姊妹,不要紧,”汤阿英站了下来,劝她道,“等一歇,我给她们说好了。” “我受不了……”谭招弟心里想,你一句她一句的冷言冷语一定会说个不完。冷茶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受。谭招弟的嘴从来不饶人的,难道这一次用封条把自己的嘴封住,任旁人随意奚落吗?她越想走的越慢,拿定主意,改口道,“阿英,我要回车间里去一趟……” “做啥?” “有点事体……”谭招弟没想好去做啥,只是说,“有事……” “车子不是收拾好了吗?”汤阿英看出她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料定还是怕见人,便拍了拍胸脯,对她说,“招弟,我的话你不相信吗?” “相信。” “那就好了,同我走,到了饭厅里有谁讲不三不四的话,我给你说……” 谭招弟感激的眼光落在她的脸上,那眼光透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不过脚下的步子快了。 饭厅里有几个人已经吃过饭,匆匆忙忙往车间里走去,准备等人到齐了读报。谭招弟低着头走,啥人从她身边走过,她一点也不知道。汤阿英当然看的一清二楚,她给姊妹们一边打招呼,一边向饭厅走去。跨进饭厅的门,谭招弟的心就怦怦地跳,那一片黑乌乌的头就好像全转过来朝她看。那一片杂乱的分辨不出来在讲啥的声音也仿佛在谈论她。进了饭厅,再也没有办法了,她只好跟在汤阿英身后走去。汤阿英走进去,看见郭彩娣她们那一桌正好空着两个位子,大家装了饭,拿着箸子,没吃,在等人。汤阿英走过去拿了两个空碗,递一个给谭招弟,两个人去装饭。汤阿英装好了坐下来,谭招弟没留意桌上坐的啥人,也坐了下去,拿起箸子,抬头一望,正好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是郭彩娣。她马上站了起来,迅速地坐到隔壁那张桌子的空位上去。汤阿英顿时放下了碗,过去把谭招弟拉过来,一边说: “你哪能啦?” 谭招弟眼睛愣愣地说不出话来,低着头在望着饭碗。管秀芬看谭招弟那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的尴尬相,便对汤阿英说: “人家嫌我们桌上的菜不好。” 汤阿英奇怪地把两张桌子上的菜认真地望了望,两张桌子上都是三菜一汤:红烧刀鱼,炒肉片,素烧青菜和咸菜场,没啥不同。她当时不懂管秀芬这句话的意思,费解地皱起眉头,说: “不是一样的吗?” 郭彩娣懂得管秀芬那句话的含义,直截了当把话讲穿,笑了笑,说道: “不是菜不好,是嫌我们人不好啊。” 谭招弟急得面孔发烧,想站起辩解,却让管秀芬抢了先: “我们人不好,请批评批评呀,我们也不是坚持错误死不承认的人啊。” 管秀芬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犀利的针,刺在谭招弟的心眼上,痛得叫她流出眼泪来,可是又不得不把眼泪忍着,往肚里倒流。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 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汤阿英这才听出郭彩娣和管秀芬两人说话的意思。她好容易把谭招弟劝了来,别让她们两人几句话说僵了,于是把刚才在车间的情形给大家说了一遍。从汤阿英的嘴里知道谭招弟发现自己错了,郭彩娣心头的气稍为平了。管秀芬却还不放松,她说: “以后眼睛可要睁大点,别再乱怪我们细纱间不好了。我们的肚皮差点没让你气破了。” 她说完话,夹了一块刀鱼,一边吐刺,一边细细地在咀嚼刀鱼的味道,好像同时也在欣赏自己这几句话。 郭彩娣看管秀芬死抓住谭招弟不放,便代谭招弟打抱不平,瞪了管秀芬一眼,说: “招弟已经认错了,你还要说这些不咸不甜的话做啥?” “哪天小管的嘴饶人,那就好了。”汤阿英嘻着嘴,望着管秀芬说。 “好,我不说,我不说,别弄到后来反而怪我管秀芬不是。” 她半生气半开玩笑地一个劲划饭。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郭彩娣心直口快地说,“谁冤枉过你?” 郭彩娣这么一说,管秀芬不好再开口了。谭招弟开头就怕郭彩娣不饶她,想不到现在郭彩娣相帮她说话,她心里说不出的感激,左手捧着碗,右手拿着箸子,发痴似的呆着,竟忘记吃饭了。 汤阿英夹了一箸子的肉片放在谭招弟的碗里,关切地说: “快点吃吧,饭要冷了。” 落纱工董素娟坐在桌上吃饭,她闹不清她们刚才讲的那些话究竟是啥路道,她想参加进去搭两句,却又插不上。她那一对小圆眼睛直往她们几个人脸上看来看去。她最不了解的是谭招弟,平常她最佩服谭招弟,也最怕谭招弟,想不到今天谭招弟给大家说得不言语,真是奇怪极了。她忽然听到广播里钟珮文的声音,便大声叫道: “你们听!” 大家注意力集中在广播上。钟珮文亲自广播: ……昨天夜里开仔一个说理会,打了胜仗回转来,收获大得来胡海海。现在我把经过情形搭仔战利品,全都唱出来。徐义德起先还想把花样翻,只说小来大不谈,鸡毛蒜皮一大堆,经不起我伲职工一声喊,将他的底牌翻开来,人证物证来校对,徐义德目瞪又口呆,只得低头来认罪。我伲初步算一算,数目大得吓煞哉。自从解放到现在,徐义德他盗窃国家经济情报、偷税漏税七亿九千一百一十一万五千元,他行贿干部七千五百万,他偷工减料有六亿一千三百五十五万七千二百九十五元,他盗窃国家资财二十七亿七千四百五十五万五千元。我伲把账结出来,他总共偷盗国家财产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七千二百九十五元。假使一个工人每月工钱三十万,要做一千一百八十一年还多一眼。我伲辛辛苦苦增产节约六个月,早上工来晏下班,只是捐献十万万。现在不法资本家,他一偷就是三架飞机缺一眼眼。他这卑鄙的坏行为,我伲毫不留情的把他翻开来。他赖不脱来推不开,只得把头低下来…… 钟珮文清脆的富有旋律的快板唱完,饭厅里立刻翻腾着恣情的胜利的声浪。汤阿英这一桌更是笑个不停,钟珮文的快板固然吸引住她们,更重要的是快板表达出她们的胜利。管秀芬心里还隐藏着另外一种喜悦:钟珮文确实不错,能文能武,运动场上是篮球健将;黑板报上是作家,现在又成了快板专家,自编自唱,全厂的职工们都知道文教委员钟珮文,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今天是礼拜六。昨天她答应了他今天晚上到中山公园去白相。她抬头望着挂在墙上的扩音喇叭笑了,仿佛通过那个喇叭可以看见钟珮文似的。 吃完饭,郭彩娣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她主动地过去拉着谭招弟的手,谭招弟扶着汤阿英的肩膀,汤阿英拉着管秀芬的左手,一同欢天喜地从饭厅走出来。董素娟见她们走了,连忙放下箸子,一口气追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急着说: “等一等,一道走。” 郭彩娣和她们都站了下来。郭彩娣回过头来对董素娟说: “快来吧,小鬼头!” 董素娟走上去一把抓住郭彩娣的手,得意地和她们手搀着手,一同向车间走去。 第265页 二六五 第五十一章 童进那天从“五反”办公室出来,心里一直不能平静。他没想到自己竟然那样回答黄仲林同志,会计部主任对福佑药房的事会一点不知道吗?黄仲林同志问的好:那些检举数字怎么得出来的呢?他不能自圆其说。奇怪的是黄仲林不再一追问下去,这更增加他的不安。 他懊悔那天不该上朱经理家里去,也不该等那么久,更不该上楼。马丽琳是百乐门的舞女,他怎么忘记了呢?舞女会有好人吗?自己太粗心大意了。一脚陷进了烂泥坑再也拔不出来了!他想找叶积善商量商量,可是这样的事哪能张开嘴呢?给自己妻子谈谈呢?绝对不行。不能叫她知道,那是非绝对弄不清了。把冤枉吞下去吗?那他一辈子要无辜地承担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向谁诉说呢?上海滩上有七百万人,竟找不到一个人倾吐他这一肚子冤枉。如果把他胸膛打开,他肚子里的冤枉和愤恨一定可以淹没了整个上海滩。现在给闷在肚子里,多么难受哟! 他在店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想找个知心人谈谈,一碰到别人,又主动悄悄离开了,怕接触任何人。他回到写字台上,埋头在乱纷纷的传单和密密麻麻的数字里。 打烊以后,别人纷纷回家去了。他留在店里,一连三天没有回家,感到不好意思见自己的妻子。他蹲在店里时间很难挨过,坐在写字台跟前东张西望,望到墙上挂的那些“开张之喜”的贺幛贺匾,仿佛都在笑他:童进呀,“五反”检查队没有到福佑药房的辰光,你不是很积极吗?要大家检举朱延年吗?你也写了检举信给陈市长。怎么“五反”检查队来了反而消沉呢?就是因为你受了冤枉,想到自己的前途和名誉,便丧失了勇气,不敢和朱延年斗了。你不是一个青年团员吗?青年团员都像你这样,哪能进行“五反”呢?你这样前怕狼后怕虎,怎么对得起青年团员光荣的称号?是呀,青年团员,货真价实,一点不假啊。将来还要争取做个党员哩。党员,像他这样的人能当上党员吗?他的眼光盯着那些红艳艳的贺匾贺幛,讨厌这些东西,恨不能把它们都摘下来,扯个稀烂,仿佛这样可以泄一泄郁积在胸中的闷气。他甚而至于想把面前看到的一切东西砸个粉碎。 他两只手扶着头,眼光注视着写字台上的玻璃板。在绿色台灯的照耀下,从玻璃板上的反光,看见自己愁眉苦脸,怎么也排解不开心头的郁闷。 马路上喧哗的人声早已听不见了,车辆的喇叭声也没有了,连不时传来的先施屋顶花园的锣鼓声也消逝了,汉口路这一带静幽幽的,仿佛整个上海都睡觉了。童进却睡不着,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板和玻璃板上的自己的面影。 吱的一声,办公室的门开了,黄仲林手里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他以为童进扶着头睡觉了,想退回去明天再找他。童进抬起了头,一见是黄仲林,兀自吃了一惊,在这夜深沉的时刻,怎么忽然来找他,有啥紧急的事体吗?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问: “黄队长,你还没睡?” “唔,没睡,我在看材料。”黄仲林跨过栅栏的小门,走了进来,说,“刚才看到一封检举信,不了解这个人。看到这边屋子里灯还亮着,晓得你没睡,想向你打听一下。” “好的。叫啥名字?” “蕙蕙。” “哦,刘蕙蕙,是朱延年从前的老婆。朱延年的材料上有的。” “这个我晓得。” “她写了检举信吗?” “唔,”黄仲林又看了看信,说,“她提供的材料很有价值,对我们研究朱延年的问题有帮助……” “朱延年最初就是靠她发起来的。” “她的信写得很不错。她说,朱延年是新社会的害虫,他害了很多人,请求政府好好查清朱延年的罪恶。她并不是因为离了婚才检举他,就是不离婚,一定也要检举他。社会上有了这样的坏人,要害死很多人。只有检举他,重重的办他,才能救活许多人。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走社会主义的道路。你看,这话说的多好哇。” “唔,这话说的好。” “每一个人都像刘蕙蕙这样,别说一个朱延年,就是一万个朱延年也躲藏不了。 他没有表情,低声答道: “那是的。” “你觉得刘蕙蕙这个人怎么样?” “她吗,是个老实人,原来在电台工作,爱唱歌,天真活泼,就是没有经验,上了朱延年的当。” “她的话很可靠?” “她从来不说瞎话。” “你可以找她谈一谈,鼓励鼓励她,一定还有许多材料。” “我去找她?”童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这两天情绪不正常,黄队长不知道吗?黄队长要他提供福佑的材料,他推脱了。黄队长忘记了吗?黄队长不但不怀疑他,还要他去调查材料,这是真的吗? “是的。你明天去一趟,好不好?” “黄队长要我去,还有不好的。”他怕让朱延年知道,心里虽想去,可是又有点迟疑,说,“刘蕙蕙和朱延年离婚以后,我没有见过她。不晓得她现在住在啥地方。” “那不要紧,信上有地址,”黄仲林把刘蕙蕙的信递给他,说,“你看。” 童进接过来信,没有办法再推辞了,只好说: “那我明天去。” 黄仲林点点头,对他说: “你该休息了。” 黄仲林退了出去,童进又是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了。窗外传来黄浦江边海关的有节奏的钟声,已经是深夜一点了。附近人家的电灯都熄了,只有马路上路灯还亮着,但是光线很弱,好像有点疲倦,在打瞌睡哩。童进却不疲倦,精神充沛,思潮如同黄浦江的水,汹涌澎湃。刘蕙蕙那封检举信,仿佛是面明亮的镜子,连一粒尘埃也可以照得清清楚楚。他在这封信面前,显得矮小而又懦弱,为啥一名光明正大的青年团员,还不如一位家庭妇女呢?刘蕙蕙说的多好:就是不离婚,也要检举他。只有检举他,才能救活许多被害的人,才能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走社会主义的道路。这是多么高尚的思想!他没想到离了婚以后,刘蕙蕙在里弄工作,居然有这样重大的变化,太令人崇敬了!他把刘蕙蕙的检举信扔在自己的写字台上,不敢正视它一眼。他在栅栏里走来走去,走到墙边退了回来,再往前走,碰到栅栏又退了回来,好像找不到一条出路。最后,他走到写字台那里,刘蕙蕙的检举信像是黑暗里的一颗宝石,在闪闪发出夺目的光辉。他对着那封信望了又望,毅然地拿起来,放在灰布人民装的口袋里,到隔壁卧房里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就起来了。他比谁都起得早,眼圈有点红,因为昨天夜里根本没有合上眼。他匆匆吃了早点,便找刘蕙蕙去了。 他从外边回来,没有到办公室,径自走进“五反”办公室,激动地向黄仲林报告他和刘蕙惠谈话的经过。黄仲林一点也不焦急,要他坐下来,并且亲自倒了一杯茶给他: “坐下来,慢慢谈。” 童进上气不接下气还想说,黄仲林用手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下,笑着说: “忙啥,我们有的是时间,先喝口茶,喘口气再谈。” 他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定了定心。 黄仲林走过去,把门关了,回来,坐在他斜对面,舒缓地说: “现在你谈吧。” 他详详细细地报告谈话的经过。黄仲林一边仔细地听,一边用铅笔在拍纸簿上记着要点,夸奖他: “你这一次工作做得很好。” “不是我做得好,是刘蕙蕙说得好。” “不,你也有功劳。” “过奖了。” “谈完了?” “谈完了。不——”他又喝了一口茶,鼓足勇气说,“刘蕙蕙的谈完了,还有我自己的哩。” “你的?”黄仲林惊异的眼光盯着他。 “是我的。”他回到福佑药房以前,在电车上就下了决心:他这个青年团员不能落在刘蕙蕙的后面,她啥都敢讲,意进为啥不敢讲呢?他要告诉黄仲林。 “你谈吧。”黄仲林用微笑欢迎他。 他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和盘托出,谈到后来,头渐渐低了下去,说: “怪我没有经验,我不够做一个青年团员,我愿意接受组织上给我的处分。” “经验吗?你确实没有。这不怪你。这是朱延年设下的陷阱,他不但想改造国家的干部,还想改造你这个青年团员。我到福佑以后,就发现你神情有异,晓得你一定有心事,可还没有料到朱诞年的手段这么毒辣。他想拖你下水。你很好,有勇气把这些事报告组织,敢于和恶势力斗争,应该受到表扬,怎么谈到处分呢?” “不要处分?” “当然用不着处分。” “这些事谈的清楚吗?朱延年和马丽琳勾结起来乱造谣……” “真金不怕火。组织上帮你解决。马丽琳这人看上去还不错,我今天就派人去做她的工作。你放心好了。” 童进听了这一番话,感到浑身忽然轻松了,心里也舒畅了,激动地站了起来,紧紧握着黄仲林的手,眼眶润湿,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266页 二六六 第五十二章 童进领了一个青年走进X光部,黄仲林抬起头来向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番:那人穿了一身深灰色的布人民装,里面的白布衬衫没有放在裤子里,下摆露在人民装上衣的外边;帽子戴得很高,一仰头仿佛就要掉下去似的。他左胳臂挟着一个深黄布做得公文包,挟得很紧,好像里面装了很重要的材料,怕掉了似的。黄仲林一看,心里便有了数,微笑地问童进: “是来调查材料的吗?” 童进愣着两只眼睛,奇怪地问: “我还没有介绍,你哪能晓得的?黄队长。” “是他那身服装和他手里的公文包告诉我的。”黄仲林笑了笑,接着说,“恐怕还是从苏北来的吧?” 那个青年点点头。童进更是吃了一惊,几乎是跳到黄仲林面前说: “你简直像是活神仙,啥事体都不用讲,一看就晓得了。” “我不是活神仙。”黄仲林到了福佑药房以后,亲自把朱延年的材料仔细看了三遍,几个主要活动方面都牢牢记在脑筋里。苏北方面是个重点,张科长的事那边始终没有派人来。今天从那个青年的服装举止上看,他估计是从那边来的,果然叫他猜对了。他说,“有辰光估计对了,有辰光也会猜错的。” “不,你估计都对,真像活神仙。” “你要烧香吗?”他打趣地问童进。 童进嘻着嘴,笑而未答。 “别开玩笑了,还是我们来谈谈吧。”黄仲林的态度顿时严肃起来,对那个青年说,“贵姓?” 那个青年打开深黄布的公文包,把区增产节约委员会的介绍信递过去。黄仲林看了看,把介绍信放在桌子上的卷宗里,抬起头来说: “李福才同志,张科长怎么样了?” “唉,别提了。”李福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用着感叹的语调说,“‘三反’一开始,我们的科长心神就不定,整天愁眉苦脸,老是有一肚子的心思。大家劝他,有啥事体,早点和大家谈谈,没有关系。我们晓得是啥事体,也好出力。 他老是对我们科里同志说:没啥事体,没啥事体。他参加‘三反’的会议不积极,每次会议坐在那里,老是不发言,看上去,又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有时,在我们处长面前却特别积极,话比谁还多,只是老讲相同的话,没有内容。他是我们的科长,他有情绪,你说,黄队长,我们科里工作哪能搞的好?打虎也不得劲。别的科里都打出老虎来了,有的还是大老虎,就是我们科里一个老虎也打不出来。你说急人不急人?我们都急的不行,张科长一点也不急。第二个战役开始,张科长可急了,整天跑来跑去,像是有什么急事,可是科里啥急事也没有。他就是在科里坐不住,脾气忽然变得特别好,谁有什么事找他,他都同意,并且帮忙。有一天,处长找他谈话,他回来面孔铁青,我们料到一定是吃了处长的批评,可是,还不晓得他出了事啦……” “啥事体?”童进问。 黄仲林向李福才微笑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张科长一定会出事,从他的笑纹里透露出来好像出了啥事体也清楚。 “啥事体?——张科长原来也是一只老虎。” “哦!”童进不了解机关里“三反”的情况,听说张科长也是一只老虎,不禁大吃一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 “张科长那样的老干部,居然也是老虎,真正想不到。” “这有啥想不到的,”黄仲林从李福才的话里证实了自己的估计。他想起刚到福佑药房,童进他们向他汇报的那些情况,便气愤愤地说,“到了朱延年的干部思想改造所,哪能不变呢?” “我们科长自己也不好,”李福才说,“从你们转来的材料看,他不应该接受朱延年这个坏家伙的钱和那些物事。”“你说的对。”黄仲林指着李福才的面孔说,“张科长经不起朱延年的糖衣炮弹,应该他改造朱延年,不料被朱延年改造了。” “朱延年这家伙腐蚀了许多干部,真是害人精。”童进咬牙切齿地说,“这次可不能放过他呵!” “当然不能放过朱延年,”黄仲林把话题拉回来,问李福才,“现在张科长怎么样啦?” “后来我们晓得组织上找他谈过几次话,他心里很恐惧,不敢老老实实交代问题,怕说出来要受处分。处长请示上级,决定他停职反省,……” “这个决定很正确。朱延年把他改造过去,我们再把他改造回来。”黄仲林点点头说,“停职以后,坦白了没有?” “初步写了一些材料。没两天,组织上派我到上海来调查材料了。” “你来,我们很欢迎。关于张科长的事体,童进同志可以同你谈。你们谈了以后,还可以找夏世富谈谈。夏世富这个人很滑头,不是一次能谈出来的,要耐心和他谈。书面材料在我这里,你可以看。”他望着李福才说,“苏北方面关于朱延年的材料,还希望你多提供一点。” “那没有问题,我带了一点来,”李福才连忙打开深黄布公文包,急着问,“要不要现在就给你?” “交给童进同志好了。” 李福才拿出材料来,迟疑地望着黄仲林。黄仲林便给他介绍: “童进同志是我们‘五反’检查队材料组组长,交给他一样的。” 李福才把厚厚一包材料送到童进手里。黄仲林对童进这么信任,他认为是人生最大的一种幸福。他感到十分愉快。那天向黄仲林汇报朱延年和马丽琳勾结的诡计,黄仲林不但没有责备他,反而鼓励他,简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当天晚上,他就投入“五反”运动,积极和叶积善他们商量,怎样帮助黄仲林做好福佑“五反”检查工作。第二天,黄仲林召集了童进和叶积善这些积极分子开会,成立了组织,童进担任了材料组的组长,叶积善是群众工作组组长,黄仲林自己兼任资方工作组组长……迅速展开了工作。 这消息很快从夏世富的嘴里传到朱延年的耳朵里。朱延年立刻去找黄仲林,哭丧着脸,说了童进许多坏话,希望黄仲林主持公道。黄仲林听完朱延年那一套鬼话,冷笑了一声,说: “我正要找你,你谈了很好。” “我晓得黄队长在市面上混的人,啥人在你的眼睛里也瞒不过去。童进这样的人,别看他表面老老实实的,心眼可坏哩。你一看一定就晓得了。我用人不当。他到店里来是我一手提拔的,没想到竟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叫我戴绿帽子。要不是黄队长,我还不好意思说出来哩。” “童进到我这儿来告了你……” 朱延年霍地站了起来,生气地把袖子一卷,仿佛要找童进打架似的,说: “古人说得好,恶人先告状。一点也不错。朋友妻不可欺,他连我这个经理的老婆也下手哩!”他有点心虚,问,“他告我啥?” “你自己清楚。” “我?黄队长,你别听他瞎三话四。我找他来,三头对面,一定要谈清楚。” “不必找他,问题很清楚。” 朱延年心头一愣,发觉局势有点不妙,他想设法挽回,把希望寄托在黄仲林身上,恭维道: “黄队长明察秋毫。希望黄队长给我做主……” 第267页 二六七 黄仲林鹰隼一般的目光,注视朱延年,严正地对他说: “陷害好人,破坏‘五反’,你晓得这个罪不小呀!” “黄队长,黄队长,你这,你这是……”朱延年像是迎头受了一个闷棍,弄得昏头昏脑,口吃的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镇静下来,强辩地说:“你不能听一面之词,你,你听听我的意见呀!” “谁也没有封住你的嘴,有话,尽管说吧。” 朱延年气呼呼的,好像有一肚子冤气要吐,愤愤不平地说: “童进调戏我的妻子,千真万确!那天夜里,我亲眼看见的,他们两人在一张床上……,我在黄队长面前可以发誓,绝对没有半句假话。我不是那种颠倒黑白的人。我不会拿我老婆来开这个玩笑。不管我在做生意买卖上有啥不对的地方,童进总不应该欺负我的老婆。黄队长,你说是不是?”“如果童进真的欺负你的老婆,童进当然不对;要是诬告,童进不但没有罪,诬告的人要受到处分。” “我一点也没有诬告。”朱延年理直气壮地说,“我的话你不相信,童进的话你也别相信,黄队长,你问问马丽琳,真相就明白了。” “问马丽琳能把问题弄清楚吗?” “那当然,她是当事人,她最清楚不过了。” “马丽琳会不会说假话?” “不,绝对不。她有一句说一句。我们是夫妻,她的脾气我很了解。她不会冤枉任何人的。”朱延年想,只要关照一声,马丽琳完全可以听他摆布,要是来不及回去,打个电话也就行了。 “她讲的话,你完全相信吗?” “那我没二话说。”他回答得十分干脆。 “我已经派人找过她了……” 朱延年忍不住打断黄仲林的话: “啥辰光?” “就是今天。” “她哪能讲?” “她讲是你安排的。” “我安排的?黄队长,你别听她瞎三话四。” “你不是说,她绝对不会说假话吗?” “不过,”朱延年喘了一口气,改口说,“她给人逼得没有办法,有时也说句假话。” “你说,是我们逼出来的吗?” “不,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朱延年讲话太急,没有很好考虑,有了漏洞,让黄仲林迅速抓住,叫他躲闪不开。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是说,她有时给人家问得没有主张,可能说点假话。” “你不是说,你完全相信她讲的话吗?” “她讲的真话,我当然完全相信。”朱延年一步一步退下来,感到招架黄仲林的攻势非常吃力,但仍然勉强顶住。 “我看你还是老实一点好。老实人绝对不会吃亏的。害人的人,最后一定害了自己。真相已经完全明白。你陷害好人,破坏‘五反’是肯定的。现在的问题是你要低头认罪,彻底坦白五毒不法行为。” “这,这……”朱延年还企图抵挡,但已是强弩之末,在童进身上一时玩不出新的花招。他恨不能一口把童进吞下,才能消除心头的愤恨。现在童进有黄仲林撑腰,急切不能下手。但等“五反”过后,黄仲林这小子滚蛋,再看朱延年的颜色。别说童进,就是黄仲林,老实说,朱延年也不放在眼里。朱延年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哪个官员不败在他的手里,小小黄仲林,更不在话下。他装出有一肚子冤屈没有办法诉说的神情,摇摇头说,“真想不到,马丽琳也会这样,黄队长,将来你会晓得真相的。” “不必等到将来,现在我已经晓得了。” “好,好,我现在不说,我有啥好说的呢?我一张嘴哪能说过他们两张嘴呢?马丽琳变了心,要和童进相好,自然帮助童进说话……” “那要不要马上把马丽琳找来,当面对质?” 朱延年给黄仲林一逼,怕真的把马丽琳找来,一五一十讲出来,他更加没法下台。他摆出委屈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忽然用手按着头,皱起眉头,说,“黄队长,我昨天没睡好,现在头痛的要裂开来似的,我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那你去吧。” 朱延年跨出“五反”办公室的门,马上把手从额角上放下,暗自对自己说:这回算我倒霉,以后,等着瞧吧。黄仲林有天大的本事,拿出来好了,朱延年绝不在乎,看谁翻过谁的手掌心! 事后,黄仲林把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了童进。童进越发放心,一点顾虑也没有了,勇气百倍地从事材料组的工作,主动给黄仲林提供了许许多多的材料,团结店里的职工,形成核心力量。他成为黄仲林得力的助手。 童进接过李福才那包厚厚的材料心里十分喜悦,打开一看:第一页是张材料单子,每份材料都有标题,注明来源,还有时间、地点,眉目清楚,一目了然。他钦佩地对李福才说: “你们整理的材料真好。” “这样便于你们查对。” “你们自己留底吗?” “重要的,我们把原件留下,抄了一份给你们;同你们有关系的,就把原件给你们,我们把重要部分摘了下来。” “这个方法太好了,黄队长,我们材料组也要仿照他们的办法,好不好?” “完全由你决定,我没有意见。你是搞会计的,管理材料一定像管账一样的清楚。” “管材料可没经验,这是头一回,要不是你的鼓励,我真不敢担任材料组的组长哩。……” 童进的话还没有说完,叶积善一头伸了进来,站在门口,满怀高兴地小声地说: “黄队长,有信……” “啥地方来的?” “从朝鲜来的。”他的声音很细,语调机密,生怕给门外的人听见。 “志愿军的信?快进来。” 志愿军的信是区增产节约委员会转来的。黄仲林打开一看,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地站了起来,对童进说: “你看:戴俊杰和王士深的信来了。部队办事真快,接了我们的信,马上就复,写得这么详细,问题更明白了。” “志愿军么。”童进望着信,钦佩地说。 “对,志愿军。”黄仲林重复了一声,皱着眉头想了想,用商量的口吻对李福才说,“你能在上海多住两天吗?” “只要搞到材料,多住两天没关系。” “那好。”黄仲林两只手按着桌子,眼光对着李福才、童进和叶积善他们,很有把握地说,“现在几个主要方面的材料都来了,连没想到的刘蕙蕙,也主动写了检举信来。我想准备几天,向区里请示一下,就动手,看朱延年还有啥办法抵赖!” “没问题吗?”童进想起朱延年那股牛脾气,信心有点不高。 “不能说一点问题也没有,不过朱延年要抵赖也不容易。”黄仲林充满了信心,转过来,对李福才肯定地说,“朱延年的问题解决了,你带回去的材料更具体更完全呀!” “那我等朱延年的问题搞清楚了再回去。”李福才说,“有啥事体,我还可以帮点忙。” 黄仲林拍拍李福才的肩膀说: “这再好也没有了!” 第268页 二六八 第五十三章 马丽琳听说今天福佑药房要开会斗朱延年,不放心,想来听听,却又不敢来。她不是福佑药房的职工呀!正当她拿不定主意的辰光,叶积善来了。童进想起马丽琳一定知道朱延年许多五毒不法行为,建议叫叶积善来请马丽琳参加,黄仲林立刻同意了。 马丽琳今天穿的一件紫红色的缎子对襟夹袄,胸前有一排深蓝色的充宝石的精圆的钮子,下面穿着绿呢绒的西装裤子。她走进房间,对着镜子梳了梳那波浪型的头发,便和叶积善搭了一路电车到福佑药房去。 她一走进福佑药房,便发现自己这身衣服很不合适,在那一片蓝色的和灰色的衣服中间显得特别刺眼,早知道应该换身素净的衣服来,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叶积善把她领到最前面一排椅子上坐下。她暗暗向四周巡视了一下,福佑药房今天完全变了样:栏杆里的两排桌子都搬掉了,里面放着一排排木板凳和椅子。靠墙那里放了一张桌子,上面铺了一块白布。墙上挂的那些医药卫生部门送的横匾和条幅仍然和往常一样的挂着,新药业公会送的那幅贺幛,红底金字,特别突出:“全市医药界的典型,现代工商业者的模范。” 她坐在那里心有点不安,好像大家的眼光都朝她身上射来,感到热辣辣的不好受。幸亏黄仲林带着朱延年到靠墙的那张桌子上来了,大会开始了。 马丽琳仔仔细细看了朱延年一眼:朱延年好像早就有了准备,穿了一件灰布人民装,没有戴帽子,头发虽然有点披下来,两只眼睛还是和过去一样的奕奕有神,心里很笃定的样子。她的心稍为安定了一些。 她因为注视朱延年,没有留神听刚才黄仲林宣布开会讲的一大堆话,不知道他说啥。 接着黄仲林讲话的是童进。他讲得满头满脸都是汗,一边高声喊叫,一边拍着桌子,一边指着朱延年,气愤愤地说个不休,那唾沫星子直往外喷,差一点没喷到马丽琳的脸蛋上。她心里想:看不出童进这个青年小伙子,现在变得这样能讲会道的,生龙活虎一般,那股劲头,就差伸出手来打人了。她给朱延年担心:一个个上台揭朱延年的底,他这个脸搁到啥地方去,以后还要不要和这些人共事呢? 叶积善接着走上去讲话,比童进平静的多了,但是语调也是很气愤的,诉说朱延年一件件的坏事,连朱延年和刘蕙蕙离婚的事也端出来了。这些事马丽琳听出兴趣来了。她很高兴叶积善带她来参加这个会,使她了解她过去不知道的事体。她一句句留心听下去。 第三个上来的是夏世富,叫她心头一愣:她知道夏世富是朱延年的心腹,平日朱延年待夏世富最好,夏世富也最听朱延年的话,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来没有一句二话的。夏世富在朱延年面前仿佛是架自动机器,听凭朱延年指挥。这架自动机器向来没有主见的。今天上台,难道也攻击朱延年一番吗?她把耳朵冲着墙那边,凝神地听。夏世富也没有说啥大不了的事,只是讲些零零碎碎的事,叫朱延年赶快坦白。 她放心了。 一个下去,一个紧跟着上来,马丽琳到后来记不清有多少人上台指着朱延年的面扎诉说了。她心里有点慌:这样诉说下去,有个完吗?朱延年吃的消吗?她微微抬起头来,向朱延年扫了一眼:朱延年站在那里,意外地安定,紧闭着嘴,眉头开朗,态度安闲,眼光里露出一种蛮不在乎的神情。她虽然相信朱延年有办法对付这个严重紧张的场面,可是究竟放心不下,有点儿替他担忧。 要上台讲话的人差不多都讲了,黄仲林见朱延年还没有表示,而且态度很沉着的样子。他便向台下的人望了望,问道: “大家还有意见吗?” 童进站了起来,指着隐藏在左后方角落上坐着的夏世富说: “夏世富说话不老实,尽讲些鸡毛蒜皮的事,有意包庇朱延年。要他再发言,揭发朱延年的五毒罪行。他了解的事体比啥人都多!” 台下的人高声响应: “对!夏世富要和朱延年划清界限!” 夏世富坐在那时,以为已经过了关,没人注意他了。他没想到童进注意到他。他没法再隐藏,也不敢站出来,要是脚底下有个洞,他真想钻下去。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他的身上来了,担心这回可过不了关啦,再上台发言,不能尽谈小事不谈大事了。大事,朱延年就站在旁边呀,哪能好开口呢? 真是左右做人难,他的眼光向朱延年求救。 朱延年咬了咬嘴唇,脸色有点儿发青。他果断地走到黄仲林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很诚恳地向黄仲林要求道: “黄队长,我请求下去向你个人坦白。” “真的吗?” “绝不说半句假话。” “只要坦白交代,在啥地方都行。” “谢谢黄队长。” 黄仲林说明朱延年准备坦白交代,宣布散会。办公室的空气顿时松下来,大家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朱延年,仿佛说:看你这一次敢不坦白!叶积善被黄仲林叫到面前去谈了两句。叶积善连忙走到马丽琳面前,说: “我们谈谈好不好?” “有啥不好?”马丽琳反问了一句。 “来吧。” 他和马丽琳两个人走到经理室去。她一走进去,顺便把门关上。他立刻想起童进那天晚上在她家的情形,神经顿时紧张起来,警惕地说: “不用关门,开着门谈一样……” 正好童进推门进来,门敞开着。叶积善要马丽琳坐下,同时约童进一道谈。他想了想怎么开头,过了一会,开门见山地说: “刚才会上揭发的那些事,你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 “朱延年做的坏事可多呢,你也上了他的当。” “是呀,我从前不晓得他这么坏啊,我当初还以为他是有钱的大阔佬哩。”马丽琳想起当舞女积蓄的一些钱都叫朱延年左骗右骗花光了,有点心酸。 “你想想看,你该怎么做?” “我怎么做呢?”马丽琳反问自己,得不到回答,便央求道,“你告诉我,我一定做。” 童进说: “叶积善同志不是要你自己想吗?你自己做的事不晓得吗?” 马丽琳脸唰的一下绯红了,她羞涩地低下头去,暗示地说: “有些事体我已经说过了,还要说吗?” 童进懂得她指的啥,说: “说过的事,就不要再说了,没有说过的事,快说出来。” 马丽琳认真地想了想,下了决心,说: “他是奸商。他不坦白,我就和他离婚。我不要他,这个决心是有的。我反正还年青……” “单有这个决心不够,”叶积善同情地看了她一下,说,“还要立功。” “哪能立功呢?”马丽琳不解地望着叶积善。她想:下了这么大的决心还不够吗? “有啥法子叫他坦白?”叶积善说,“你能想办法叫他坦白,你就算立功了。” 她无可奈何地瞪着眼睛,说: “这我没有办法呀,你晓得,朱延年可厉害哩。”“你晓得他的事体很多,”叶积善鼓励她道,“你又聪明,你一定有办法。” “不。他啥事体也不告诉我。他这个人门槛精来兮,拿我当小孩子看待,高兴辰光,带点巧克力精回来,从来不给我谈正经。不高兴就给我眼色看。” 第269页 二六九 童进摇摇头,嘴上浮着一个不信任的微笑,说: “你真的一点不晓得吗?” 马丽琳从童进的微笑里知道他一定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了,她脸上热辣辣的,接连否认道: “真的一点不晓得。” “你想想看,”叶积善说,“你立了功,对朱延年也好呀。” 马丽琳歪着头,皱起淡淡的长眉毛,努力回忆和朱延年认识的经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朱延年有啥五毒不法行为。今天会上听到的,在马丽琳来说,都是新鲜事。她像是坠入朱延年迷人的陷阱里,过去一直糊里糊涂过日子,今天才算是拨开云雾,看清了朱延年的狰狞面目。她有点恨朱延年,一想起朱延年待她不错,赚了钱都花在家庭的费用上,又有点怜悯他。但听到会上大家揭发的坏事,都骂他是不法的资本家,又不敢同情他。她心里这种复杂的情绪,使得她的思路乱了,像是一把没有头绪的乱丝,不知从何想起。她苦恼地说: “我实实在在不晓得呀!我心里乱得很,让我回去吧。” “那你先回去也好,我们再谈吧。” 马丽琳无精打采地点点头。童进等她走出去,自己就找黄队长去汇报。 散会以后,黄仲林和朱延年一同走进了X光部。黄仲林坐在转椅上,朱延年坐在他左侧面的一张椅子上。下午的阳光从窗外射来,屋子里显得有点闷热。黄仲林拿出小笔记本和新民牌自来水笔,说: “你说要向我个人坦白,现在说吧。” 黄仲林拿着笔,准备记。 朱延年回过头去看看门外边有没有人,他怕童进站在外边,又怕黄仲林把夏世富找来。黄仲林以为他是怕别人听去,便安慰他: “说吧,没有人来的。” 黄仲林把门关上。 “好,我说。”朱延年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不假思索地说,“我坦白:上海解放前,我开过五万多支盘尼西林的抛空账单,这是盗窃国家资财的行为;去年小号的营业发展,单拿六月份来说,营业额就是三十六个亿,赚了不少钱,这是暴利……”朱延年一条条说下去,一共说了五条,最后说:“在我们新药业当中有个旧习惯,常常在风月场中谈生意,我为了做生意,也难免参加参加,这是腐化堕落,是旧社会的坏作风。今后我要痛改前非,改造思想,做一个新社会的新人物,这点,我在这里一并交代。” 黄仲林听朱延年说的牛头不对马嘴,几次想打断他的话,都忍耐下来,看他究竟说到啥地方去。等朱延年一说完,他实在忍耐不住了,板着面孔质问朱延年: “你和我开玩笑吗?” “岂敢,岂敢!”朱延年彬彬有礼地欠欠身子。 “那你为啥不老实?”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解放前的事,不属于‘五反’范围以内,国家也没有限制每家商号做多少营业额,你不晓得吗?” “这个,这个……”朱延年很焦急地抓自己的头皮,做出好像完全不知道的神情。 “这不是坦白交代……” “请指教指教。” 黄仲林一双眼睛一个劲盯着朱延年,按捺住心头的怒火,竭力保持平静,说: “那你为啥不说?” 朱延年嘻着嘴,毫不在乎地说: “请黄队长栽培栽培。” “啥栽培,”黄仲林气呼呼地站了起来,大声说,“老老实实快把你的五毒罪行坦白交代出来。” 朱延年脸上的笑容虽然消逝了,态度却从容不迫,奇怪地问道: “啥五毒罪行?” 黄仲林指着他的面孔说: “盗窃国家资财……” “除了解放前开过五万多支盘尼西林的抛空账单以外,小号里没有敌伪财产,也没有到国家仓库里偷过东西。” “制造过假药卖给国家吗?” “那怎么敢,”朱延年心头一惊,但旋即镇定下来,慢慢地说,“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新药业。” “行贿干部呢?” “曾经行贿过……” 黄仲林见朱延年承认这一条,他想从这个缺口扩大开去,别的问题可能陆续交代出来,认为自己应该更有耐心才行。他坐了下去,冷静地说: “讲吧。” “干部不要,又退回来了。” “你,你……”黄仲林盯着朱延年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朱延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劝黄仲林: “黄队长,有话慢慢说,不要急……” 黄仲林发觉朱延年在玩弄自己,深深地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他不能让朱延年再耍花招,立刻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 “你坦白不坦白?” “不是已经坦白了吗?” “你不说老实话。” 朱延年沉着地说:“句句是实话。” “你不要嘴上说的好听,要有内容,要有行动表现出来。” “那么,这样好了:所有福佑药房的资财,我愿意完全交给政府处理,政府要罚多少就罚多少,并且希望政府加倍罚我,罚的越多越好。我这样的行动总够了吧?言行一致了吧?”朱延年说完话,冷冷轻笑一声。他刚才在会上早就拿定了主意:他是空着两只手穿着一件蓝布大褂走进上海滩的,凭他的本事,创办起这番事业。他经过不知道多少风险,都安然度过,跌倒啦又站起,福佑这块牌子在新药业总算有了地位。他并不惧怕黄仲林这个年青小伙子,只是人民政府太厉害,发动群众,想挖他的老根。看到童进要夏世富再上台揭发他,他怕夏世富顶不住,把事体暴露,来了个缓兵之计:要求向黄仲林个人坦白交代。黄仲林果然中了他的计。他想起在上海滩上所做所为,特别是上海解放后这几年,人民政府任何一个人只要擦一根洋火都可以把他烧死,何况除了黄仲林,还有意进他们帮忙哩。反正是死,于是下决心不坦白。不管你有啥人证物证,统统给你一个不认账。不怕你黄仲林三头六臂,也奈何不了朱延年。他想:顶多也不过是空着两只手穿起蓝布大褂离开这十里洋场,黄仲林不能叫他有更大的损失。他和黄仲林敷衍一阵,就提出这几句话,瞧你黄仲林有本事拿出颜色来看看。 黄仲林听了他这几句话,立刻气的脸红脖子粗,几乎要跳了起来,继而一想:这样急躁,不是向朱延年示弱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说: “你别乱说!政府不要你的资财,要你交代五毒罪行。” “我已经交代了。” “你没有……” “怎么没有?”朱延年抬起头来故意想了想,说,“那这样好了,我听说有的厂店检查队发动职工检举,他们检举的材料,资方都承认了。我也愿意这样做,欢迎你们检举。你们检举出来的,我一定承认,并且希望你们多多的罚我。” “你这个态度就是不老实。” “哪能不老实呢?” “你自己为啥不交代?” “我晓得的都交代了,我不晓得的,哪能交代呢?”朱延年有意搔头皮,装出很苦恼的样子,说,“黄队长,你不是叫我为难吗?” “你自己做的坏事不晓得?” “我晓得的都讲了。要我再讲,我只好乱讲。我想,这恐怕不符合政府的‘五反’政策吧。” “谁叫你乱讲的?” “我掏出良心来说,我实在没有隐瞒的了。要是有的话,杀我的头好了。”朱延年伸出右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杀的姿势。 童进从马丽琳那儿走到X光部来,一进门,见朱延年做杀头的姿势,不知道出了啥事体,他连忙退出门外,愣着两只眼睛站着。 “不要把话讲的太绝了,”黄仲林不慌不忙地说,“有头比没有头好!” “那当然,黄队长说的再对也没有了,啥人不希望有个头呢?”朱延年见童进站在门口,恨不能从眼睛里跳出两只手把童进抓来,一刀把他的头砍掉。他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才说这句话的。” “办法不是没有,主要看你自己,不要往绝路上走才好!” 朱延年听了这句很有分量的话,额角头突然汗浸浸的,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那里,哑口无言。 第270页 二七0 第五十四章 礼拜六的夜晚。 中山公园的水池像是一面镜子,圆圆的月亮映在池面。池子附近树旁的几盏路灯,那圆圆的灯光映在水里,就像是一个一个小月亮似的,围绕着池中的月亮。一片一片臃肿的白云缓缓地移过池面,仿佛是一群老妇,弯着背,一步一步吃力地从月亮前面走过,想把月亮遮住,月亮却透过云片的空隙倾泻下皎洁的光芒。一片白云和一片白云连起,如同一条宽大的不规则的带子,给碧澄澄的天空分成两半。白云移过,逐渐消逝在远方,天空碧澄澄的,月亮显得分外皎洁。 钟珮文一个人独自站在水池边,面对着水中的明月发愣。 他站在那儿已经快半个钟点了,虽然面对着水池,可是他的眼睛不断向左右两边暗暗望去。水池左边的柏油路上传来橐橐的皮鞋声,在幽静的园中显得特别清脆嘹亮。他的耳朵顺着声音的方向听去,辨别出有人从水池左后方走来的声音。这更引起他的注意,他退后几步,坐在草地上,两手抱着膝盖,等候那清脆响亮的声音到水池这里来。 清脆的橐橐皮鞋声从水池的左边走过,低沉下去,消逝在通向动物园的小桥那边了。 钟珮文失望地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又走到池边,捋起袖子,在月光下看一看手表,已经八点一刻了,按照约定的时间,整整过了一刻钟。但在他看来,好像已经足足过了三个钟头。 “这家伙,忘了吗?”他问自己,同时又回答自己,“不会的,明明说好了八点钟在水池边等候么?哪能会忘呢?” 钟珮文第一次给管秀芬写信没有得到答复,他并没有灰心。最近他编“五反”斗争的黑板报经常和她有往来,问她意见呀,约她写稿呀……起初她不愿意写,推说没有文化。拗不过他再三再四的请求,她写了一篇。他仔细给她修改,第二天就登在黑板报上。她看见了又害羞又喜欢。早几天,他又写了一封短信给她,约她今天晚上八点钟到中山公园去玩。她没有答复。昨天在路上碰到,他当面问她,她点点头,啥也没有说,便飞一般地跑了。 他怕误事,七点三刻就站在池边守候了。他气愤地说: “拿我开玩笑?不来?那明天找她算帐!” “用不着等明天,现在就给我算账好了。” 他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和他答话,吓了一跳,转过身去一看,不是别人,是他等候了半个多钟点的管秀芬。他抓住她的两手,又惊又喜,定了定神,笑着问她: “啥辰光来的?” “早就来了。” “我哪能不晓得?” “你在骂人,哪能会晓得。”她冷冷地说。 “你全听到了?” “唔,我是家伙,不是人。给你开玩笑,我不该来,我来错了……”她一甩手,嘟着嘴,穿过水池左边的草地,笃笃地跑到柏油路上,向大门那个方向走去。 她这突如其来的行动,使得他站在水池边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他见她向大门走去,清醒过来,知道她真的生气跑了,连忙拔起脚来,拚命追赶上去,接近她的身边,不敢再抓她的手,又怕她走掉,低低叫唤: “秀芬,秀芬……” 她站了下来,怕人家听见,向他望了一眼: “叫啥!” “不叫,不叫,”他连忙答应下来,接着请求道,“那么,你来……” “还骂人吗?”她站在那里不动。 “以后再也不骂了,刚才是我一时糊涂,瞎说……” “你还装糊涂!”她不让他蒙混过关。 他不得不承认:“不,怪我嘴不好。”他嬉皮笑脸地指指自己的嘴,伸过手去,想拉着她一同回来,说,“走吧。” 她把手向背后一放,说: “我也不是小孩子,不会走路,要人搀着!” “好,好,大姐自己走。” “我还没那么老……” “我的小妹妹,不要生气,……”他发现自己又讲错了话,立刻更正道。 “你倒会讨便宜……” 他伸伸舌头,说: “算我说错了,好不好?别生气。” 她心里一点也没有生气。刚才她有意从水池跑开,试试他的心,看他赶上来不赶上来。他接二连三赔不是,使得她心里很乐,觉得他人很老实,真心爱她,顺从自己的心意。 他们两人慢慢地走到池边。她站在池边给月光照得变成墨绿色的四人靠背椅上,准备坐下去。他向四面望望,指着背后树下两张椅子说: “那边去坐一会吧。” 她嫌树底下太阴暗,黑啾啾的,摇摇头,指着身旁的椅子说: “这里不是很好吗?” “这里?唔,也很好。” 他讲话很不自然,也说不出一定要到树底下去的道理,又怕她不高兴,就坐了下去。两个人拘谨地各坐一边,中间空着两个位子。 两个人默默地坐着,谁也不言语。他生怕自己再说错了话,惹她生气,不知道说啥是好。他的脚无意识地踢着地上的石板和泥土。她呢,肚子里有话,不说,等他先开口。她的头微微低着,眼光对着池面的圆圆的一轮明月。 他几次要说话,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半晌,他才嗫嚅地说: “你从啥地方来?” 她回答得很简单:“厂里。” 他又说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她问了: “怪我迟到吗?” “不,不。”他慌忙声明没有这个意思。 “应该怪我,厂里有点事,来迟了。”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管秀芬竟然承认了错误。但他还是不敢责备她,却说: “多等一歇没啥?今天晚上我反正没事……” 第271页 二七一 他的语调自然一些了,脚也不去踢石板和泥土了,平静地踩在地上。他不知道再说啥是好,两个人又沉默了。 她默默坐在靠背椅上。他不能再支支吾吾,也不敢正面说啥,怕碰一鼻子灰。他想了一会,说: “你今天在车间读报了吗?” 她听到这句话,心中暗暗笑了,知道他问这句话的意思。她今天在车间给姊妹读了报,而且比往常任何一天都有劲,读完了以后,感到身上轻松,精神愉快。但她把这些喜悦的情绪隐藏在心底里,没让任何人知道。她说: “没有。” “你不是细纱间的读报员吗?” “是呀,记录工兼读报员,没有人开除我。” “那你今天为啥不读报呢?” “天天读报太腻味了,天把天不读报也没啥。” “不能不关心时事……”他的语调有点责备她的意思。 “为啥今天要特别关心时事呢?今天有啥大事吗?你倒给我说说……” 他的脸发热了。早几天他写了一首小诗,题目是《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投给了《劳动报》。《劳动报》编辑部给他修改了一下,今天登在四版的右下面的角上。他今天一早发现自己的作品和名字头一次登在报上,心里就怦怦地跳,拿着那份报看来看去,舍不得丢掉。那首诗,他已经可以背诵出来了,可是还要一个劲地读,好像每一行诗里有无穷的奥秘,越看越新鲜,越看越有意思。见了熟人,他都要把话题拉扯到《劳动报》上,关心人看过了没有。厂里大门光荣榜旁边原来是张贴《劳动报》的地方,他怕今天别人忘记贴了,特地跑去看看。《劳动报》和往常一样地张贴在那里,他放心了。站在那张《劳动报》面前,他又把四版右下面角上的那首诗看了个够。 他伸手到西装裤子的口袋里,摸出那张《劳动报》,送到她手里: “我带了一张,你看。” 在皎洁的月光下,她仔细看了看一版和二版的大标题,三版也看了一下,就是不看四版,轻描淡写地说: “没啥大事体。” 她的眼光暗暗凝视着他。他皱着眉头,心里焦急,又不好意思张口,怕她再把报退回来,忍不住说: “四版你还没看哩。” “哦,”她翻到四版马马虎虎一看,若无其事地说,“也没啥。” 他坐过去一点,指着四版右下面的角上,腼腆地说: “这个看了吗?” 他说完话,不好意思再盯着报纸,望着她那根挂在靠背椅上的长长的辫子。 她不得不看那首诗了。她的脸也红了。她满肚子的喜悦再也抑制不住,爆发出格格的笑声: “真的成了作家了,怪不得要我看报哩!” “一首小诗,不算啥,当作家还早着哩,你别笑话我!” “啥人笑话你?” “你。” “我!”她瞪着两个圆圆的眼睛,摇摇头,说,“我没文化,哪能有资格笑话你?……” 她最近在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在陶阿毛和钟珮文之间选择哪一个,她还拿不定主意。她无意之中流露出自己内心的秘密。他听了这话,马上接过去说: “不,你也有文化,你的稿子写得不错。” 她把手上那张《劳动报》折起,放进藤子编制的手提包里,她把话题岔开,关心地指着他身上的衣服,说: “看你衣服穿得脏成这个样子,也不晓得换一身……” 他见她把《劳动报》收进小手提包,从她的话里更感到无限的温暖。他连忙扑扑灰布人民装的上衣和裤子,用抱歉的口吻说: “是呀,今天本来要换的,怕来迟了,忘记换了。” 他坐在她旁边,和她那一身整洁的服装一比,确实感到有些惭愧。她指着他的衣服说: “看你那袖子,又是油渍,又是粉笔灰……” 他嘴上漾开了笑纹。最近管秀芬表面上不大和他打招呼,暗中却很注意他,而且看得那么仔细。他感激地说: “我明天就换……” 他望着她披在额角上的头发。 “你换不换,同我没关系。”她含羞地低下了头。 他们两人谈话的声音低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谈啥。 园子里静悄悄的,远方传来唧唧的虫声,在歌唱愉快的夜晚。从黄浦江边吹过来的微风,掠过树梢,吹拂过水面,平静的水池漾开涟漪,圆圆的月亮和圆圆的灯光仿佛在水中喝醉了酒,摇晃着。映在水池两边的树的倒影,也轻轻摆动。公园里各色各样的花朵,徐徐吐露着芳香,给微风一吹,四散开来。 钟珮文和管秀芬两个人的影子隐隐约约地倒映在水里,看不大清楚,好像是一个人的影子,沉醉在幸福的海洋里,随着微风飘荡。 第272页 二七二 第五十五章 礼拜六的晚上,在戚宝珍的宿舍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宿舍里每个房间的电灯都熄灭了,走道上那盏电灯像是没有睡醒似的,不明不灭的吊在垩白的屋顶上,显得有点阴暗。戚宝珍带着珍珍在房间里忙碌地工作。她两腿浮肿,吃力地迈着步子。 戚宝珍把杨健的和珍珍的衣服整理好,有的挂在衣橱里,有的放在五斗橱里,刚才仔细地告诉珍珍哪些衣服放在啥地方,她还不放心,把珍珍拉到面前,问她: “爸爸的灰布人民装在啥地方?” “在衣橱里,”珍珍信口说出,两只小眼睛一转动,发觉不对,连忙摇了摇手,微笑地说,“不,在五斗橱第二个抽屉里……” “我给爸爸买的那双新布鞋呢?” 珍珍右手的食指指着圆圆的小嘴一想,说: “在第三个抽屉里。” “你那件红呢大衣呢?” “在衣橱里。” “你能拿下来吗?” “能。”珍珍走过去,打开衣橱,指着短短的红呢大衣给妈妈看,证明自己记的不错,马上端了一张椅子,放在衣橱前面,爬上去,把红呢大衣取下来准备送给妈妈。妈妈说: “给我再挂好。” 她熟练地把衣架挂在衣橱上头的一根圆棍子上。妈妈满意地接着问: “爸爸的衣服脏了,拿到啥地方去洗?” “妈妈洗。” “妈妈不在家呢?” 她的小眼睛一愣:妈妈一直在家的。妈妈有病,天天在家,为啥忽然不在家呢?她说: “妈妈天天在家。” “妈妈上班工作呢?” “晚上回来。” 妈妈不愿意把自己的心思告诉她,改口说: “妈妈进医院呢?” 她想起早一会妈妈对她说的话,便接上说: “找隔壁张阿姨代洗。” “爸爸的手帕和袜子谁洗?” “珍珍洗。” “乖孩子,记住了,很好。”妈妈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吻她的脸,说,“拿功课来做。” 珍珍在妈妈的怀里没动,她歪过小脑袋,仰望着妈妈,理直气壮地说: “今天礼拜六,不做功课。” 珍珍礼拜六晚上从来不做功课的,不是出去白相,就是在家里休息。这一阵子因为妈妈身体不舒服,很少出去,今天晚上忙着跟妈妈收拾衣服,也没想到出去。妈妈要她做功课,她倒想起来了: “看电影去,好久没看电影了。” “等妈妈好了带你去,”妈妈说了这句话,不由地心酸起来,黯然地低下头去。她没有告诉珍珍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特别是最近病更加重了,老是感到不舒服,从来没有想念过的死的兆头,近来时常浮上脑海。只要有一点点精神,她就做点啥,仿佛不做以后就没有时间做了似的。想到啥,她就做啥,然后躺到床上才能宁静下来。她勉强镇静地说,“今天先做功课。” 珍珍不解地望着妈妈。她很奇怪妈妈和平常不同,好像要把所有的事今天都做完了,明天不是礼拜吗?明天过了,不是还有明天吗?为啥要抢着今天做呢?连不应该今天做的功课也要今天做,她实实在在不懂。她知道,妈妈讲的话一定要做的,没有办法,只好搬了一张椅子,拿着紫红布做的小书包,伏在饭桌上,开始做功课了。算完算术,她翻开语文课本,做习题。今天要做的是填写,第一道题是: 我家里有人 她很快地填上一个“三”字,但一想:外婆算不算家里的人呢?她搞不清楚。她指着“三”字问妈妈: “对不对?” 妈妈看到“三”字,两个眼睛一愣,脸色有点发白,她担心不知道啥辰光家里就要剩下他们父女两个了。她望着“三”字很久没有说出话来。一股热泪已经到了眼眶,她努力噙住,不让它掉下。珍珍看妈妈好久不说话,吓了一跳,生怕自己填错了,连忙问: “不对吗?妈妈。” “对,孩子,……”妈妈的手摸着她的脑袋,没有说下去。 珍珍是个聪敏的孩子,在学校的功课经常得到五分,不管啥功课,只要老师一教,她就懂了。今天的功课做的尤其快,她希望做完了功课去看最后一场电影。她做完功课,把书本和练习簿整理好,放进紫红布的小书包。她走到妈妈面前,小声地恳求道: “看电影……去……” “功课做完了吗?” 珍珍从书包里取出书本递给妈妈看。妈妈翻了翻,要给她上新功课。她说老师会上的,但妈妈要上,她只好上了。妈妈抓住她的小手,和她说: “妈妈不在家,你要听爸爸的话。” 珍珍点点头。 “爸爸回来了,你要帮助爸爸做事。晓得吗?” “晓得。” “爸爸回来晚了,你早上起来,不要叫爸爸,懂吗?” “懂,”珍珍会意地说,“我叫妈妈。” “不,我说的是妈妈不在家的辰光。” “那我不吃早饭吗?” 妈妈觉得她问的对,低着头告诉她: “每天晚上,你自己买好面包,早上起来,用热水瓶里的水泡了吃。” 第273页 二七三 “妈妈,你啥辰光不在家?我今天要不要买面包?” “今天不要,等我不在家再买。” 从珍珍懂事的时候起,妈妈一直在家里的,妈妈上街买东西,或者是到外婆家去,总带她去。现在为啥要把她丢在家里?她不懂,问道: “妈妈,你不在家,你到啥地方去?” “到啥地方去?”妈妈给问住了。她不愿把心里想到的那个不好的兆头告诉孩子,怕伤害了幼小的心灵,可是她总觉得有许多事要预先做好,便支支吾吾地说:“啥地方也不去,——但不能一天到晚都蹲在家里,总有时要出去的。” “你不回来吗?” “回来,”一种强烈的生的欲望支持着她。她希望自己的病能治好,可是最近到医院去做了心电图,医生的眉头有点皱起,好像治疗上很棘手,还是那一句老话:要她在家里安心休养。休养到啥辰光?别人休养一天天好了,自己休养却一天天坏了。她强打起精神说,“当然回来。” 珍珍抱住妈妈的腿,生怕妈妈马上就出去似的,说: “你出去,我陪你去。” “有的地方……你……你不能去。”妈妈的声音喑哑了。 “啥地方我不能去?”珍珍愣着两只小眼睛望妈妈。 妈妈伤感地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等你大了就明白了。” “妈妈现在告诉我……” “不……” “告诉我,妈妈……”珍珍的头在妈妈的怀里揉来揉去。 猛的,有人嘭嘭地敲门。妈妈推开珍珍,说: “快去开门,大概爸爸回来了。” 珍珍飞也似的去开门,走进来的不是爸爸,是个女的。珍珍一把抱住她的两条腿,愉快地叫道: “余阿姨!余阿姨!” 余阿姨把珍珍抱了起来,一边亲着她红红的脸蛋儿,一边走到戚宝珍面前,劈口问道: “你生我的气吗?” “你说呢?” “我晓得会生气的。” “你也太狠心了一点,我已经进了厂,为啥连铜匠间也不让我进去一下呢?” “你一进了会场,我晓得你更不肯走了。还是回家休息的好。” “厂里轰轰烈烈进行‘五反’,和资产阶级展开面对面的斗争,我在夜校里兼的课虽说不多,也算是一个教员,哪能安心在家休养呢?你不让我参加会议,老实说,我思想上是不通的。那天晚上钟珮文要我回来,说是你的意见,你是支部书记,我只好服从组织。” “你的心情我是晓得的。我关心的是你的身体。那样激烈的会议,你一定支持不了的。我们要从长远着想,等你病好了,要做的事体多着哩!” “这一点,我也晓得,可是一想起厂里五反运动,我的心就静不下来了。” “这两天好些了吗?”余静改变话题说。 “唉,”戚宝珍叹息了一声,隔了半晌,才说,“这个病,我看,难了啊……” 余静一听这口气不对头,她从来没有听戚宝珍这么悲观过,暗暗看了戚宝珍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她的身体表面上虽然还保持着丰满,但是脸上皮色显得青紫,眼睛有点浮肿,乌黑的眉头里隐藏着忧愁,眼睛的光芒也失去过去的光彩,不过从头到脚整整齐齐,这又说明她心情十分宁静。她泰然地注视着未来。余静安慰她: “休养休养总要好的,慢性病要慢慢来,不能性急……”“我何尝不晓得。我这病,和别的病不同,休养好久了,”她摇摇头,话到了嘴边,看到珍珍站在床边凝神地听,她没有说下去。 半晌,她想了想,对珍珍说: “阿姨来了,你哪能忘记倒茶了?” “哦,”珍珍转过头去拿热水瓶,里面空空的,她抱着热水瓶上老虎灶泡开水去了。 戚宝珍这才接着说下去: “静,这两天我感到心里不舒服,从来没想过的事,这两天都想了。我看我这个病是没有希望了……” 她又说不下去了,余静宽她的心,说: “听组织的话,在家里好好休养,别胡思乱想。我听人家说,多休养一个时期就会好的。” “你没有我自己清楚。”她的眼睛注视着余静,对她的健康的身体流露出羡慕的神情,停了停,说,“看样子,我以后夜校去不了啦。你以后多上我家里来走走……” 余静没听懂她的话,满口答应: “我有空一定来看你。” “不是看我,你看看珍珍……”她的眼睛有点红了,小声地说,“还有杨健,我对他的工作很少帮助。他在外边一天忙到晚,回到家里来还要照顾我这个病号,实在是对他不住……” 余静怕她伤心,有意把话题岔开,问她: “要不要叫我娘来住两天,照顾照顾你?” “不要。姑妈来了,你的孩子谁管?” “一道来,好不好?” “也用不着,我这个病不会拖很久了……” “你讲这些做啥?”余静设法打断她的话头,说,“我们谈点别的好不好?” 她没有吭气,眼光停留在余静脸上。余静在找话题,说: “你想吃啥小菜,我给你做点送来。” 第274页 二七四 “用不着了,我啥也不想吃。” “那么,要不要啥唱片,买两张来给你听听?” “我啥也不要,你以后常来来,我就安心了。” “别讲这些话,好不好?” “见一次少一次了……” 一片新月挂在明净的深蓝色的天空,从窗口射进微弱的光芒。房间里静静的,可以听到院子里习习的风声。弄堂外边传来赤豆汤的叫卖声。余静焦虑地征求她的意见: “我打电话叫杨部长回来,好不好?” “他?”她想了想,说,“还是让他在厂里吧,‘五反’工作重要……” “他在厂里写汇报,写好了,要到区上汇报‘五反’检查总结大会准备情况,现在可能在区上。我打电话叫他回来……” 余静站起身来要走,一把给她抓住了,说: “他讲今天要回来的,要晚一点。别妨碍他的工作。让他忙吧,做完工作,他会回来的。” 她恳求地望着余静。余静也望着她。两个人默默地没有说话,静悄悄中,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接着是爽朗的谈笑声,出现在房门口的是杨健和珍珍。他左手搀着珍珍,右手提着热水瓶。他一进门,把热水瓶往桌上一放,首先问余静: “怎么,你还没回去休息?你有三天没有很好睡觉了,要注意身子。健康是我们革命工作的本钱。” “出了厂,想起好久没看宝珍了,你也有两天没回来,就弯过来看看她。刚才正要找你,恰巧你来了。” “有啥事体吗?” 余静把眼光对着戚宝珍。戚宝珍打起精神,勉强露出愉快的样子,望了余静一眼,遮掩地说: “表妹给你开玩笑,——没啥事。” 杨健从余静的眼光里已经知道一切了。他问戚宝珍: “你这两天身体哪能?”他过去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注视她的脸庞。 “还好。”她只说了两个字,话便哽塞在嗓子眼里了。她有无数的话要对他倾吐,可是见到他由于过分忙碌而显得疲惫的神情,往往就不说了。今天更怕引起他的忧伤,便忍住没有说下去。 余静不了解她细腻的用心,站在杨健身后,口直心快地说: “好啥?你刚才怎么给我讲的?……” 戚宝珍用眼睛望了望她,又指着他说: “忙了一天,在厂里也不得好好休息,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吧。” 余静没有再开口。戚宝珍一时也不知道说啥是好。杨健没有吭气,但他感到今天戚宝珍和往常不同。他回过头去望了余静一眼,好像问:你为啥不说下去呢? 珍珍不知道他们三个人在谈论啥。她听妈妈的话,在泡茶。她先送了一杯绿茶给余静,接着又送一杯给妈妈,妈妈笑着说: “先给爸爸喝。” 珍珍把最后一杯又送给妈妈。余静在杨健和戚宝珍两人眼光之下,感到自己说话也很困难,她便把话题转到珍珍身上: “珍珍真不错,在家里帮助妈妈做事了。” “小孩子从小要养成劳动习惯,不然,长大了就变坏了,看不起劳动。”杨健对余静说,“你刚才的话还没有讲完呢?” 没等余静开口,戚宝珍代她说道: “你哪能强迫人家说话!她要是有话,早就讲了。” 余静感到有一种责任:应该很快告诉杨健,可能他有办法把她治好。她不管戚宝珍祈求的眼光,坦率地把刚才谈的告诉他,最后建议道: “你看,要不要送到医院去?” “你为啥要隐藏着自己的痛苦?你早就应该告诉我了,宝珍。” “唉……”戚宝珍轻轻叹息了一声,有点怨艾的情绪:怪表妹终于透露了自己的病情,又恨自己得了这种不治之症。半晌,她有气无力地说,“这病,到医院去也没啥办法……” 她的心怦怦地跳得很乱,仿佛有啥说不出来的但是感觉到的东西堵在那里,呼吸有点急促,感到气喘没能把话说完,赶紧用手指一指枕头。他会意地连忙放下她的手,过去给她垫高枕头。她的呼吸好一点,心还是跳得很乱,可是她没有告诉他。他低下头去,小声和她商量: “我看,还是到医院住两天,那里照顾比家里周到。我这两天厂里又忙,要开‘五反’检查总结大会……” “没有关系,你忙你的,我在家里休养也是一样的。” 他抓住她的手,用着恳求的声调说: “宝珍,你听我的话。” 她摇摇头,但脸色变得青里发紫。他不再征求她的意见,回过头去对余静说: “你赶快打电话到医院去,请他们派一辆救护车来……” 余静出去打电话。 珍珍倒了茶以后,就懂事地站在床边,静静地谛听他们的谈话。听爸爸刚才急促的声音,和余阿姨匆忙跑出去,妈妈又闭着嘴不说话,她两只小眼睛焦急地望着妈妈。 第275页 二七五 妈妈对爸爸说: “健,这些年来,我们共同生活在一道,我感到十分愉快。”她在心里想了很久的话,像是一条热情的激流,终于越过理智的闸门向他倾泻了,“叫我遗憾的是我为革命工作太少,全国解放以后,我们的理想初步实现了,应该做更多的工作,可是疾病拖着我,使我不能把全部精力献给党。我对你的工和帮助也很少,有时还要累你来照顾我,影响你的工作,我心里常常过意不去……” 她心头不舒服,涌到嘴上的语言不能顺畅地说出来,不得不闭上眼睛,稍稍停顿一下。他抚摩着她的手,安慰她: “不要急,工作的时间长得很哩……” “这个病根难治好了啊……” “不要这样想,宝珍,听我的话。” 珍珍见妈妈闭上眼睛,低低地叫唤: “妈妈……” 半晌,她睁开眼睛,又说: “我啥都安排好了,家里许多事珍珍也会做一些,一些物事她晓得搁在啥地方,我没有别的牵挂,只是劳累你一些,又要在外边工作,又要管家,珍珍这孩子很聪明,希望她将来也学教育,当人民教师……我很……想你啊……健……” 她的语言有点乱,但是蕴藏在心底很久很久了,虽然是断断续续,但他完全懂得。他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可是他激动得竟不晓得说啥是好。她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好像这样可以不让她离开这个充满了希望和灿烂前途的祖国。他的眼眶有点润湿,视线也显得模糊了,怕哭声会给病人带来沉重的不幸的预感。他忍住泪水,低声说: “你不要焦急,我想一切办法给你医治……” 房间里的电灯光这时也失去了光彩,显得有点黯淡,但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陈设摆得井井有条,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外不知道啥辰光落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增加了深夜的寂寞,一阵阵呜呜的海风拍打着窗户,房间里越发感到寒冷和阴森。他用深蓝色的花毛巾毯子给她盖上。她的两只手放在外边,眼光还在房间不断望来望去,最后落在房门上。他以为她在寻找啥,便问: “要啥?” 她摇摇头。 “要喝点水吗?” 她摇摇手。他发现她的眼光望着房门,立刻意识到是找人,问: “找余静?” 她“唔”了一声。他刚要站起来去叫余静,余静轻轻从外边走进来了,怕惊扰病人,附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 “救护车马上就到。” “她在找你哩!” 余静屈着身子,冲着戚宝珍的面孔,轻轻地问: “这会好些吗?表姐!” 表姐没有答她,只是有气无力地“唔”了一声。 当当……当当当……救护车的清脆的铃声划破了雨夜的沉寂,一声紧一声的从弄堂口外传来。余静陪杨健一同把戚宝珍送到医院去。 第276页 二七六 第五十六章 沪江纱厂的饭堂今天变成了会场。 汤阿英和谭招弟来晚了一步,会场里已经挤得没有一点空隙,黑压压一片,到处是人。后来的人没地方坐,干脆贴墙靠门站着。谭招弟站在门口发愁,后悔来迟了,没有地方坐。汤阿英倒不愁,也不忙,她要谭招弟和她一同走进去看看。谭招弟跟着她挤进去,里面比外边宽绰一些,在倒数第二排的座位,汤阿英一眼看到秦妈妈和郭彩娣坐在那边,谭招弟和汤阿英挤进去坐下了。汤阿英的眼光对着临时高高搭起的主席台:在毛泽东主席大幅画像两旁,挂着两面鲜红的五星红旗。主席台上铺着一块红布,上面放着钟珮文很吃力地找到的一盆水红色的月季花,给碧绿的叶子一衬,显得特别娇艳。主席台后面放了一排椅子,杨健坐在第三张椅子上,余静坐在杨健右边,眼光不时向台下四个角落扫来扫去,在看场子上的人是不是到齐了。她看了看表,和杨健低声讲了两句话。台前挂了两幅红底白字的大幅标语,上联写的是: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下联是:巩固工人阶级的坚强领导。上面一块横幅,也是红底白字,写着十四个大字:沪江纱厂“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台前左右两旁各放了三盏水银灯,工作人员在试验灯光距离,六盏水银灯同时打开,把主席台照得雪亮。台下的人的眼光都和汤阿英一样:注视着水银灯下的主席台,只有坐在右边第一排的徐义德和梅佐贤他们低着头,不敢看主席台。 徐义德在铜匠间的说理斗争大会上伤透了心。他没料到秦妈妈和汤阿英提供那许多线索,检举了那样多重要的材料,更没想到他的攻守同盟瓦解得那么快。他根本没想到勇复基这样胆怯的人,居然也跟共产党走,并且挖了他的底牌,把黑账当场交给杨部长。这样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他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过。胆怯的人变得勇敢了,心腹的朋友站到共产党那方面去了。那么,天下还有啥事可以相信的吗?还有啥人可以依靠的吗?当时梅佐贤虽然还没有开口,但从勇复基身上看出梅佐贤最后一定会开口的,郭鹏当然是更加靠不住的人物。徐义德对一切人都怀疑了,连他家里的三位太太也是一样,林宛芝更加危险,不知道和余静谈了些啥。他心里想:那还有好话,一定是揭徐义德的底。他把过去认为最可靠的人都一一想了想,认为都不可靠了。唯一可靠的不是别人,是徐义德自己。他感到杨部长带着“五反”检查队到沪江纱厂来形成一种瓦解他的巨大力量。他感到陷在工人群众的汪洋大海里,自己十分孤单。他这才真正想起杨部长第一天到沪江纱厂对他说的那些话的意义和分量。他清清楚楚地看出只有坦白才可能挽回他将要失去的一切,再坚持抗拒下去,不但是不可能,而且会给他带来不幸和莫大的损失。上海解放以后,他对共产党得到一个深刻的印象:讲到做到。共产党既然讲坦白从宽,他相信决不是骗人的假话。如果能够不坦白,自然更划算;到了非坦白不可的辰光,那坦白比不坦白要划算。 他从铜匠间慢慢回到家里,认为一切都完了。林宛芝见他神色不对,问他是啥原故。他隐瞒了铜匠间说理斗争大会那一幕,只是说头有点痛,心里不舒适。她劝他早点上床休息,睡一个好觉就会好的。他心里好笑,嘴上却说: “唔,很容易,睡个好觉就好了。” 她听他的口气不对,连忙低下头问他: “要不要请医生来?” “医生治不好我这个病。”他摇摇头。 “那是啥病?”她歪着头问他。 他认为今天晚上是他一生最丢脸的一次,不愿意让她知道,也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徐义德在一切人面前都是一个有魄力有手腕办事无往不胜的能手,只有今天晚上败给他平素最看不起的工人手里。他料想不到连细纱间接头工汤阿英这个黄毛丫头也公然指着他的鼻子斗,逼得他步步退却,问得他哑口无言,未免太叫人难堪了。他不好意思把这些事告诉她。他要保持自己的威望和尊严。他咽下这口气。他怕她打破沙锅问到底,谎撒的不圆,就要露出马脚,改口道: “我这个病不需要医生治,睡一觉就好了。” “那快点睡吧。” 她离他远远的,不敢碰他,怕他睡不着。他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却无论如何也安静不下来。一个数字在他脑筋里晃来晃去,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沪江纱厂整个资财当中除去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还有多少呢?虽然凭良心讲,他坦白这个违法所得的数字并非虚报,可是为了这个违法所得也开销了不少啊,得到以后,自己也花去不少啊。现在哪里有这许多现款赔偿政府呢?想到这里,他又后悔刚才不该那样坦白,少坦白一点不是一样吗?接着又问自己:少坦白一点行吗?不行。坦白了,沪江纱厂再也不是徐义德的了,要变成政府的了,徐义德落得两手空空的啦。他感到极度的空虚。他甚至于考虑到睡在自己身旁的林宛芝和这幢心爱的花园洋房,会不会也因此丧失呢?他想一定会。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呀,不是个小数目,到啥地方去拆这些头寸?别说现在“五反”,就在平常,也困难啊。数字不够,那还不要卖心爱的花园洋房吗?三个太太住到啥地方去呢?林宛芝仍然会跟着自己吗?这一连串的问题,他得不到肯定的解答。 她在他身旁睡熟了。她鼻孔里呼出一股股热气直向他脸上扑来。他干脆睁开眼睛,对着床头碧绿色的头灯发痴,喃喃地问自己: “这些还是我的吗?” 然后他失望地深深地叹一口气。 窗外传来一声声鸡叫,不知道是附近哪家的鸡打鸣了。徐义德微微感到一些倦意,知道夜已深沉。他熄去床头柜上的灯,上眼皮慢慢耷拉下来。 林宛芝早上七点半钟醒来,见他睡得呼呼打鼾,便轻轻起床,对着他的脸仔细地望了望,低低地说: “睡得真好,多睡一会吧,昨天晚上一定是累了。” 徐义德一起床,又想起昨天铜匠间的大会,他紧紧皱着眉头。考虑今天要不要到厂里去。第一个念头决定不去,在家里痛痛快快地躺他一天;旋即想起这样不对,坦白交代了不进厂,那杨部长他们也许会说徐义德消极对抗了。去吧,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的头寸呢?如果立刻要缴款,啥地方来的这一笔款子呢?不去,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就不要了吗?他们不知道徐义德住的地方?余静自己不是来过的吗?徐义德不露面不行的。进了厂,说明徐义德积极,说明徐义德仍然是过去那个有魄力有胆量的徐义德,即使有啥事体,在厂里也好应付,丢脸也只是丢在厂里,家里人不知道,社会上的人也不知道。他下决心按时到厂里上班。 他坐了三轮车在厂门口下来,走进去迎面恰巧碰见杨部长从“五反”办公室走出来。他想:难道家里有内线打电话告诉杨部长,杨部长有意在路上等他吗?他设法躲开,可是只有那么一条路,往啥地方躲?他硬着头皮走上去,有意把头低下,装做没有看见杨部长的样子。杨健却偏偏向他打招呼: “你早。” “你早,”徐义德抬起头来应了一声,但接下去不知道说啥是好,只是嗨嗨地笑了两声。 杨健向他点点头,他也机械地点点头,没有言语。 “你上班真准时……” “不,您来的比我更早。”徐义德的态度稍为镇静了一点。他站在路上想快点走去,怕杨部长提到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块钱。可是杨部长站在对面不走,他也不得不站在那里了。 “不,我住在这里的。” 徐义德发现自己说话太紧张,竟忘记杨部长是住在厂里的,连忙安闲地改口道: “对,我倒忘了。”他向杨部长上下打量一番,试探杨部长是不是在等他谈钱的事,说:“你这么早到啥地方去?” “趁着没开车,到车间里和工人们谈谈。” “哦。”徐义德放心了。 杨健要抢时间到车间去了解一下徐义德坦白交代以后的工人情绪,便和徐义德招招手: “等一歇见。” “好,等一歇见。” 徐义德坐在办公室在思索杨部长讲“等一歇见”的意思。他分析一定是和工人谈过话便来和他谈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的问题,哪能答复呢?全部缴还现款?用沪江纱厂抵押?不足之数呢?卖房子?借债?他心里有点乱,啥事体也没情绪做,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等候杨部长到来。这天杨部长没来。他弄得莫名其妙。第二天杨部长也还没来。下午,余静来了。他以为杨部长派余静来和他谈钱的事。他生怕余静谈到钱,主动地问她: “这两天你们很忙吗?” “不。” “车间里的生产好吗?” “好。”她出神地望他一眼。 “喝茶吧。”他送过一杯茶给她。 余静看出他神情不定,不等他再这样问下去,直截了当地说: “告诉你一桩事体……” 余静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生怕她提到那个问题上去,眼睛睁得大大的,定了定神,勉强镇静下来,和蔼地问:“啥事体?”他还没等她说出来,就想把话题岔开去,说: “是原物料问题吗?” “不是的……” “一定是钱!”他心里说:“这可糟了。” 余静说下去: “我们打算明天开个‘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你在铜匠间坦白交代的那些问题,你准备一下,明天在大会上向全厂群众坦白交代……” “就是这桩事体吗?” “是的。” 第277页 二七七 “那没问题,”他庆幸余静没有提到钱,再坦白交代一下并不困难。他高兴地说:“我准备一下好了。” 当时徐义德认为这个问题非常简单。回家一想,他又觉得问题极其复杂。余静讲的是“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全厂群众参加,规模当然比铜匠间大的多。他记起那天晚上铜匠间的局面,确是生平头一遭。这次大会是全厂性质的,各个车间里的人都来,听见徐义德有这么大的五毒罪行,会轻轻放过徐义德吗?余静讲开的是“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自己五毒行为少讲一点,行吗?参加铜匠间会议的人会不提出质问吗?一点不能少讲。全讲出来,工人能让自己下台吗?自己检讨深刻一些,提出保证以后不再犯五毒了,这样可以取得工人的原谅吗?有可能。他一个人蹲在书房里,关起门来,写坦白交代的稿子。他在寻找妙法:既要坦白交代自己五毒的罪行,又要不引起工人的愤怒,还要深刻检讨,严格保证不再重犯,以博得大家的谅解和同情。这篇稿子写了两句就扯掉,重新又写,没写两句,还不满意,又换了一张纸。扯了十多张纸以后,一直写到快深夜三点钟,才算初步定稿了。 他回到林宛芝房间里,她正发出甜蜜的轻轻的呼吸声,睡得正酣。他拉开鹅黄色的丝绒窗帷,推开窗户,天上繁星已经稀疏了。上海的夏夜非常寂静,叫卖五香茶叶蛋的沙哑的声音早已听不见了,远方传来赶早市的车轮的转动声。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特别清凉。 东方泛出鱼肚色,天空的星星更少了。他身上感到有点寒冷,便懒散地推上窗户,忘记拉上鹅黄色的丝绒窗帷,慵倦地躺到床上去了。 早晨的刺眼的阳光射在林宛芝的脸上。她起来了,发现自己和徐义德都是穿着衣服睡了一宿,料想他睡的时候准是很晚了,给他轻轻盖上了英国制的粉红色的薄薄的毯子,自己坐在梳妆台面前悄悄地梳头,不敢有一丝声音惊扰他。 徐义德起来,穿上昨天夜里准备好的灰咔叽布的人民装。他吃了早饭,到三位太太的房间里去转了一转,向她们告别。 林宛芝送他到二门那里,站在台阶上,说: “早点回来。” 徐义德很早就坐在会场右面第一排,他期待这个大会早点开始,好早知道会议的情况;但又希望这个大会迟点开始,仿佛预感到有啥不祥的前途,不愿意那不祥的前途马上就在眼前出现。他的心情很矛盾,低着头,外表虽然很安详,心里可老是在噗咚噗咚地跳动。 余静在主席台上非常镇静。她不止一次主持过大会,但总没有今天这样的持重和老练,坐在杨健旁边,显得一切的事情极其有把握。她注视着台下的职工们,个个兴高采烈,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团结得好像一个人似的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在等待大会开始。只有徐义德坐在右边第一排,失去往日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威风,低着头,不声不响。徐义德今天的神态和职工的高昂的情绪,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这对照说明历史起了伟大的变化:向来高高压在工人头上的资产阶级低下了头,而过去被压迫的工人阶级真正地站了起来,掌握了全厂的大权,领导大家对他斗争。徐义德像是罪犯一样坐在被告席上,在等待判决。余静看到沪江纱厂的新生,她眯着眼睛微笑,心花怒放,眼睛老是从第一排右边一直望到后面。 司仪钟珮文用高亢的唱歌的嗓子宣布大会开始,赵得宝走到主席台上那张铺着红布的小桌子面前,看到右边第一排徐义德和梅佐贤他们低头坐在那里,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感到在今天这样庄严的大会上讲话十分重要。他自从进厂以来开这样的会是头一回。他生怕遗漏了一个字,也怕台下的人听不清楚,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的,声音非常清晰嘹亮,说明“五反”检查队进厂以后,在杨部长正确的领导下,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全厂职工同志们要加强团结,总结这次经验,巩固胜利,进一步在生产上取得更大的胜利。 他的讲话几次给掌声打断。汤阿英的手掌几乎鼓红了。她听见钟珮文宣布现在由不法资本家徐义德坦白交代五毒罪行,立刻站了起来,眼光望着台前:一个胖胖的身影从她眼前迟缓地向台的右面走上去。会场两边布置好的水银灯全开了。上海市地方报纸的五位新闻记者从台的左边也走了上去。他到了台上,低着头,向台下恭恭敬敬地深深地一鞠躬,眼光却不敢向台下细看,只觉得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四面八方的数不清的眼光像水银灯似的都对着徐义德。徐义德从灰咔叽布人民装右面的口袋里掏出坦白具结书,往小桌上的那盆水红色的月季花后面一放,眼光紧紧对着坦白具结书。他双手下垂,声音低沉,有意把语气说得十分恳切,坦白交代了他的五毒罪行,最后说: “我经营沪江纱厂曾犯行贿、偷税漏税、盗窃国家资财、偷工减料等四项不法行为,违法所得共有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七千二百九十五元整。我做了许多丑恶事情,反映出资产阶级最卑鄙龌龊的唯利是图损人利己投机取巧的本质,利令智昏地破坏共同纲领破坏国家政策,完全不了解只有坚定地接受工人阶级领导才能很好为人民服务的真理。经过此番五反运动,挽救了我,给了我有着重大意义极大价值的一个教育。我过去是完全看错了,想错了,做错了。我对人民政府仁至义尽的援助与扶植,恩将仇报。我现在除将违法事实彻底坦白交代外,决定痛改前非,决不重犯,并决心要加紧学习,深求改造。我愿以实际行动保证下列各项: 一、服从工人阶级领导,遵守共同纲领,服从国营经济领导; 二、决心搞好生产,决不借故推托破坏生产; 三、决不将物资外流; 四、保护本厂现有资财及生产设备不受损失; 五、对职工决不借故报复。 以上各点,如有违犯,愿受人民政府的严厉处分。 徐义德谨具” 徐义德念完了坦白具结书,木然站在那里,心里急速地跳动,不知道下面将要发生啥事体。赵得宝走到他的身旁,大声问道: “这些都是你犯的五毒罪行吗?” “是的。”徐义德低声回答。 “都是事实吗?”赵得宝又问。 “完全是事实。” 徐义德见赵得宝没有再问,料想没啥话说了,他机警地在坦白具结书上盖上了自己的私章。 可是赵得宝接着说话了,面向台下广大的职工们: “大家对徐义德的坦白具结书有意见吗?” 徐义德一听这句话,马上心惊肉跳。他对自己说:这下子可完了。他拿着坦白具结书尴尬地站在那里,在等待那心中早就料到而现在即将到来的事情。 秦妈妈霍地站了起来,说: “有!” 赵得宝向她招手,她会意地向主席台上走去,站在小桌子面前,指着徐义德说: “你贿赂税务分局驻厂员方宇,要他告诉你加税的消息。方宇告诉你人民政府一九四九年七月一日要加税,你连夜赶着在六月底出售两千件纱,这不是一般的偷税漏税问题,这是盗窃国家的经济情报。这桩事体汤阿英在铜匠间大会上揭发了,你为啥轻描淡写地只说是偷税漏税呢?” 徐义德对秦妈妈先弯弯腰,然后恭敬地说: “是的,是我盗窃国家经济情报。我没有在坦白具结书上写清楚,是我的疏忽,我一定写上,一定写上。” 秦妈妈走下来,清花间老工人郑兴发走了上去,对徐义德高声问道: “沪江纱厂的五毒违法行为这么严重,都是你指使的。在坦白具结书上,你为啥不保证今后不犯五毒呢?是不是准备再犯五毒!” “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徐义德吓得面孔微微发青。他原来想尽可能写得含混一点,不要引起工人的公愤,也给自己留点面子,但蒙混不过工人敏锐的眼光。他没法再给自己辩解,“在第一条里,我写了遵守共同纲领,以为包含了不再犯五毒,因为我所犯的五毒罪行是违反共同纲领的。不过,你这么一说,提醒了我,写上保证今后不再犯五毒违法行为更明确更具体。这一点,我一定写上,一定写上。” 徐义德一边说,一边向郑兴发直点头哈腰。接着又有几个职工提了意见,徐义德不得不一一接受,当场修改。赵得宝对徐义德说: “现在你把坦白具结书送给工会主席余静同志。” 徐义德慌忙双手捧着坦白具结书,微微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送到余静的面前。余静从杨健身边迎上来,并没有立刻接下坦白具结书,她谨慎的眼光盯着徐义德圆圆的面孔,问: “今后还要破坏工人阶级的团结吗?” 徐义德连忙摇头: “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以后服从工人阶级领导吗?”她又问。 “服从,服从。”徐义德即刻点头。 余静接过徐义德的坦白具结书。 第278页 二七八 这时,新闻记者早就准备好了,对准余静和徐义德,咔哒一声拍下徐义德保证接受工人阶级领导的这伟大的历史性变化的镜头。摄影师也不断选择镜头,拍制新闻纪录片。 余静在徐义德的坦白具结书上盖了章。工人代表汤阿英和职员代表韩云程也上台在上面盖了私章。台下顿时唱起《我们工人有力量》的歌曲,连不会唱歌的汤阿英也激动地跟着一同唱了起来。她不懂得曲谱,也不完全会唱,但她热情地跟着大家一同歌唱。她心里非常高兴,有无数的话要说,可是语言一时也表达不出内心的激动,好像只有歌唱才能尽情地表达衷心的喜悦。庆祝胜利的高亢愉快的歌声唱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一直唱下去,等到汤阿英走到主席台,大家知道她要讲话了,歌声才慢慢低下去。 细纱间和其他车间都推选汤阿英代表工人在大会上讲话。她再三推辞,还是推脱不掉,就去找余静,说明这个责任重大,希望另外推选一位,要求余静支持她的意见。余静不但不支持她的意见,反而支持大家的意见,认为汤阿英在工人群众中的威信与日俱增,越来越高,在五反运动中积极工作,上上下下,厂里厂外,内查外调,揭露批判,忙个不停,贡献很大,是理想的代表。各个车间推选她代表工人发言,说明工人的眼光很准,选的恰当。余静一番话把汤阿英的脸说得绯红,感到惭愧,觉得自己只是尽了应该尽的力量,同党与工人对她的要求来说,还差得很远。余静赞赏她的谦虚,鼓励她的干劲,要她准备发言。她不好再说,但提出一个要求:希望余静帮助她考虑发言的内容。余静同意了,却要她自己先准备,然后再一同商量。她回到草棚棚,一宿没有睡好,老是在思索发言的腹稿。她认为五反运动前后自己的发言,那只是个人的意见,讲的不好,说的不对,影响不大。现在要代表全体工人发言,责任重大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好腹稿的梗概,慢慢才睡着了。一清晨,她就赶到厂里,把腹稿对余静谈了,等待余静指点。余静认为很好,无需增减内容。她得到余静的支持鼓励,信心更足了。她在夜校教室里,一句一句在想讲话稿,喃喃地念出,然后又从头想了一遍内容和次序。她一站到台前,望着下面许许多多工人对她寄予热望的眼光,想起徐义德做的那些坏事,心里十分愤恨;杨部长和余静领导“五反”检查队和全厂职工取得伟大的胜利又使她十分兴奋;她根据腹稿慢慢一段一段讲,充满了激情。郭彩娣和谭招弟她们听的非常亲切,内心感动,认为说出了她们心里的话。汤阿英最后说: “……徐义德办的沪江纱厂,五毒俱全:行贿干部,偷税漏税,盗窃国家资财,偷工减料,盗窃国家经济情报,还破坏我们工人的团结,真是无恶不作。他违法所得总共有四十二亿五千多万,这全是我们工人的血汗和国家的财富,都上了他个人的腰包。从这些五毒罪行来看,徐义德这几年向我们工人阶级进攻是多么猖狂!要是让徐义德这些资本家猖狂进攻下去,我们无产阶级专政能够巩固吗?不能!我们国家能够走上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吗?也不能!我们决不允许徐义德挖我们祖国的墙脚!我们工人阶级要领导民族资产阶级,遵守共同纲领,只准他们规规矩矩办事,不准他们乱说乱动!徐义德今天向工人阶级提出了保证,”汤阿英望着徐义德说,“你必须服从工人阶级的领导,彻底执行你的保证!”接着汤阿英的眼光转向会场上的全体工人,说,“我们工人阶级也有责任,要监督徐义德执行他提出的各项保证,决不让他再挖我们祖国的墙脚。我们工人阶级要抓牢印把子,紧跟党中央和毛主席,走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 汤阿英一讲完,会场里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久久不停。 等掌声消逝,韩云程代表职工发言,表示他归队以后,得到组织和群众的信任,一定要好好工作,来报答党和工会的信任和期望。他代表全体职员保证:一定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在党和工会的领导下,做好工作,搞好生产。 余静很沉着地走到主席台前面小桌子那里,她垂着两只手,像谈家常似的代表全厂职工说话。她叙述了五反运动前后的简单经过,用来说明工人阶级觉悟空前的提高了。工人阶级的内部团结也比以往任何时候加强了。徐义德卑鄙污秽的手段和盗窃国家资财和黑幕被揭穿,向工人阶级的猖狂进攻也给打退了,不可一世压迫工人阶级的威风也给打掉了。她祝贺在杨部长领导下取得的伟大胜利。 说到这里,她回过头去,向杨部长点点头,代表全厂职工感谢杨部长的领导。台下掀起暴风雨般的掌声,一阵又一阵地响个不停。最后,她说: “全体职工要加强团结,努力学习,继续提高觉悟。向人政府保证:严密保护机器,搞好生产,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 ……” 赵得宝宣读大会致陈市长的信,报告沪江纱厂五反运动的胜利经过,保证“五反”与生产两不误,继续向胜利前进。 最后一个讲话的是杨健。他两只手按着那张小桌子,眼光向台下群众望了一眼,才慢慢开始讲话。台下鸦雀无声。他的声音不高,可是台下每一个角落的人都听得非常清晰: “……在这次伟大的五反运动当中,我们取得了三大胜利:首先是工人阶级的觉悟空前提高,工人阶级的团结大大加强了;其次是揭发了资产阶级的丑恶面目,打退资产阶级向工人阶级猖狂进攻;第三是树立工人阶级的坚强领导……” 杨健的话给台下热烈的掌声打断。徐义德听见大家鼓掌,他也想跟着鼓掌,但是一想:自己哪能鼓掌呢?他低着头,静静地听。杨健很安详地站在台上,等掌声过后,接着讲下去: “……这三大胜利并不是因为我个人和‘五反’检查队的领导取得的,是在共产党和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指引下,在陈市长亲自领导下,经过全厂职工同志们努力取得的。刚才余静同志说是在我领导下取得的,这是不符合事实的。我要在此更正。我们‘五反’检查队不过参加了这个工作,尽过一点点力量罢了。……” 余静听到这里,心里不同意杨健这种说法。她很清楚知道,确是因为杨健和“五反”检查队到了沪江纱厂以后,徐义德的气焰才慢慢退下去,工人的觉悟逐渐提高,扭转了过去工会工作多少处于被动的地位。她想站起来插上两句,但怕打断杨健讲话,而且厂里的职工同志谁不知道杨健到厂以后工作有了很大进展呢? 杨健讲话没有底稿,可是话讲得极有条理,就像是在读一篇条理分明语句动人的文章一样,没有一句重复的话,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仿佛是从山上流下的泉水,清澈见底。他每一句话都说到人们的心里: “……沪江纱厂的五毒违法行为是严重的,由于广大职工同志们的检举和工会同志不断的帮助,经过几次和徐义德谈话,他才坦白交代了他的五毒不法行为。他的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从何而来的?是压榨工人的血汗得来的,是他向花纱布公司偷工减料得来的,是盗窃国家的财富得来的。这证明资产阶级是怎样猖狂地向工人阶级进攻,我们应该不应该向他还击?” 台下爆裂开一个强大的声音: “应该!” “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走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杨健大声说。 全体职工激动地回答他的号召: “对呀!对呀!” “我向党、团、工会建议:要加强教育,提高思想水平,进一步增强团结,搞好五反运动和生产。”杨健的话语越来越慢,可是也越来越有力,说:“同时,要发展党、团的组织,领导全体职工同志们监督资方执行他所提出的保证……” 台下全体职工同志们用热烈的掌声回答杨健的号召。 杨健等了半晌,台上恢复了安静,他说: “徐义德坦白交代了自己的五毒不法行为,我们表示欢迎。徐义德今后应该坚决执行自己提出的保证……” 徐义德从右边第一排的位子上站了起来,向杨健点点头: 表示一定坚决执行自己提出的五项保证。 “徐义德要服从工人阶级的领导,遵守共同纲领,好好生产。根据沪江纱厂违法的情形来看,是严重的,应该评为严重违法户,只要徐义德坚决改正错误,戴罪立功,我们可以向人民政府建议,从宽处理,提升一级,评为半守法半违法户。……” 徐义德坐在右边第一排向杨健一个劲点头,几乎杨健讲一句话,他就点一下头。最后杨健说: “我们不要满足我们取得的胜利。我们要在胜利的基础上,改进我们的工作,扩大我们的胜利。让我们高呼:庆祝‘五反’的伟大胜利!进一步搞好生产!” 台下职工同志们跟着杨健一同高呼。一句叫完了,接着又是一句,无数张嘴巴发出热烈的相同的口号,形成强大有力的嘹亮的巨响,响彻云霄。有的职工挥动着胳膊,有的站了起来,有的拥向主席台去……只有一个人向大门匆匆走去,她是谭招弟。郭彩娣站起来随大家向主席台拥去,一眼望见谭招弟满面怒容向大门走去,以为她又和谁吵架,想上去拉住她问个明白,谭招弟把手一甩,头也不回,便气生生地走出去了。 第279页 二七九 第五十七章 秦妈妈摸着汤阿英床上的床单问: “这个花样可好呀,从啥地方买来的?” 这是花布床单,白底子,上面印了一个色彩鲜艳的正在开屏的孔雀。这床单把草棚棚映得比过去都明亮了。 巧珠奶奶走过去,眯着老花了的眼睛对翠绿的孔雀尾巴,得意地觑了一眼,指着孔雀尖尖的红嘴说: “是阿英买来的,听说是在你们厂附近一家百货店买来的。” 秦妈妈抬起头来望着灰白的墙壁回想了一下,说:“那一定是兴隆布店的。” “谁知道是啥龙,——这床单我很喜欢,阿英可会买东西哩。你看——”巧珠奶奶指着贴墙的那张漆得黄嫩嫩的心爱的小方桌说,“这也是她买来的。” 秦妈妈刚才进来不经心,没注意汤阿英家的摆设,给巧珠奶奶一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张小方桌确实很结实,又很美观。靠近小方桌的墙角落上放了一只木制的大红衣箱。墙泥笆不仅不再透风了,并且刷了白粉,因为天天在墙根烧饭,熏得有些发黑了。但比过去漏风的泥笆好多了,加上床上的床单一衬,显得草棚棚里光亮多了。秦妈妈从这些新东西上面,想起过去这草棚棚的情景,不禁脱口说出: “巧珠奶奶,好久没到你们家来,可变了样了。要不是你在这里,我还以为走错了人家哩。” “也没啥大变,还是那个老样子。”巧珠奶奶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非常高兴,她的眼光向草棚棚里巡视了一下,暗暗得意地说,“不过添了几样物事罢了,嗨嗨。” “不,和过去完全不一样啦。” “真的吗?”巧珠奶奶故意反问,她的眼光忍不住又向草棚棚里每一件新买的东西扫一眼,想了一想,说,“唔,是有些不同了。现在工人翻身了,欠的债还清了,阿英她爹分了地,听说庄稼长得好,用不着阿英寄钱贴补了。我们的日子好过了,学海和阿英两个人领了工钱,我们紧打细用,积蓄了一点钱,就添置一点。给你一说,我看看,比比从前,确实不同了哩。” “大不同啦。” “应该大不同嚜,上海解了放哩,以后的日子还要好过啊。”巧珠奶奶忽然变得好像懂很多新鲜事体了。 汤阿英蹲在草棚棚门口在洗衣服。秦妈妈来了,因为是老熟人,娘又在屋里,只是点了点头,要秦妈妈先进去坐一会儿,等她洗好了衣服再来陪。刚才巧珠奶奶和秦妈妈谈话,她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因忙着洗衣服,没有搭话。她听到巧珠奶奶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便歪过头来,对着巧珠奶奶说:“现在你说对了,刚刚解放辰光,奶奶,你哪能讲的?”她笑了笑,装着奶奶的腔调说,“谁来了,还不都是做工,工钱还不是那些,日子哪能会好呢?” “过去的事,说它做啥!”巧珠奶奶见秦妈妈坐在旁边,怕阿英再说下去,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声,“阿英!” 汤阿英懂得奶奶的意思,可没有理会她,仍然说下去: “知道过去,才晓得现在的好处。记住过去的苦处,才了解现在的甜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嘻嘻。” 巧珠奶奶辩解地说:“我过去也没说过日子不会好啊!” “就是没信心。” “人也不是菩萨,哪能晓得未来的事体呢?”巧珠奶奶反问一句。 汤阿英丝毫不让步。她倒掉洗衣盆里的肥皂水,把洗好了的衣服放在盆里,擦干湿漉漉的手,走进草棚棚,坐在板凳上,喘了一口气,说: “现在的人啊,比菩萨还灵验。工人阶级领导了,掌握了印把子哩,日子当然一天比一天好过。菩萨不晓得,工人都晓得,——未来的事体哪能不晓得呢?” 巧珠奶奶平常不大出门,草棚棚外边的许许多多的事根本不知道。学海和阿英放工回来,觉得累的慌,吃了饭,坐一会,就躺到床上去了,很少有时间和巧珠奶奶谈点新鲜事。刚才阿英讲了这一大堆话,有些她是听懂的,有些可不明白:啥叫工人阶级领导呢?这时候她也不好意思向阿英问个明白,反而装得很懂似的。她不同意阿英的意见,但也没有理由驳倒阿英,不满地叹了一口气,说: “看你这个嘴利的,一点也不饶人!” 秦妈妈看她们婆媳两个刀来枪去地一句顶一句,她插不上嘴,便坐在床上静静地听下去。她看到汤阿英身上发射出青春的光芒,一点也不让巧珠奶奶,怕婆媳两个说僵了,便岔开去说: “阿英这张嘴和过去大不相同了。” 巧珠奶奶得了救兵,不等阿英开口,马上进攻:“是啊,变了,解放了,把我这个老不死不放在眼里了。”“奶奶,你说这些话是啥意思?”阿英一听这语气不对,连忙说明,“你在家里,啥人不尊敬你老人家,我说错了,你尽管批评好了。” “批评?我不懂你们这些新名词。”巧珠奶奶把头向里面一歪。 “那你讲我好了,骂我好了。”阿英说。 “现在不作兴骂人了,我敢骂你?” 秦妈妈插上来说: “巧珠奶奶也进步了哩,——晓得现在不作兴骂人啦。” 巧珠奶奶发皱的有点灰白的面孔露出了深红色,她有点儿害羞,内心只有点儿高兴,谦虚地说: “我啥也不懂,老糊涂了。别把我抬得太高,跌下来可不轻哩。” 阿英凑趣地搭上一句,来缓和一度紧张的形势: “奶奶晓得的事体可不少哩。” “哪里赶上你们年轻人!”巧珠奶奶心里头对阿英没有一点疙瘩。阿英放工回来,还要洗衣服烧茶饭,做了这样做那样,手脚勤快,从来没闲过,有好吃好穿的都把一老一小放在前头。讲话虽然不大饶人,只要奶奶脸色一不对,马上就改口,叫你跟她顶撞不下去。她这句话倒不是一般泛泛恭维的,却是出自内心的赞扬。她回过头来,仔细望了阿英一眼,忍不住嘴角上露出了愉快的笑纹。 “奶奶!” 外边猛可地飞进来一声清脆的像黄莺似的叫喊,接着是一个物体跑了进来,就仿佛是一阵风,扑到奶奶面前,举起小手里提着的重甸甸的物件,急忙忙地说: “你看,你看!” 奶奶把那个物体抱到自己的身上,眯着眼睛认真看了看她,又看看她小手里的物件,然后说: “我的小孙女给奶奶买猪肉回来了,真乖!” 奶奶的嘴唇紧紧吻着巧珠的额角头。 学海接着走了进来,看见巧珠提着猪肉坐在奶奶身上,立刻说: “看你没规没矩的,提着猪肉就坐到奶奶身上去了,也不怕把衣服弄脏了。” 阿英接过去说: “是呀,十岁的孩子啦,越来越顽皮,一点也不懂事,这丫头。” 第280页 二八0 巧珠给爸爸和妈妈说低了头,右手提着猪肉无力地放下,把小脸冲着奶奶的怀里,慢慢从奶奶的膝盖上滑下来,一声不响地站在墙角落那边,把右手的食指放在嘴里死命地咬,悔恨刚才不该坐到奶奶的身上,同时,又不满意爸爸和妈妈当着秦妈妈的面这样严厉斥责,叫她丢脸。 奶奶看到巧珠站在角落上发呆,她走过去把巧珠手里的猪肉放到贴墙的那张小方桌上,然后拉着巧珠坐在原来的地方。巧珠给奶奶这么一亲热,她的眼睛红了,有点润湿,害臊地用右手捂着眼睛。奶奶用自己的打满了补钉的黑粗布夹袄的角给她拭了拭眼泪,对着学海和阿英不满地说: “看你们两个人把孩子弄哭了,做啥呀?” 巧珠听奶奶在给自己说话,更喜欢奶奶。她的面孔紧紧贴着奶奶的胸脯。 “太娇嫩了,连两句话都受不了。”学海完全不同意巧珠奶奶的意见,说,“将来长大了更不敢碰啦。” “你们碰吧,碰吧,我反正管不了。”巧珠奶奶这两句话仿佛马上要把怀里的巧珠送出来给他们碰,而她的两只手呢,却把巧珠搂得更紧,并且对着巧珠的小耳朵低声地说,“别怕,有我哩。” “小孩子吗,总是这样的,说过就算了,学海。”秦妈妈看巧珠奶奶脸色发青,认真生起气来似的,便转过脸去劝学海。她看见学海左手拿着一瓶烧酒,右手拎着一捆青菜和韭菜什么的,像一根木头似的站在那儿,两只眼睛瞪着巧珠,也在认真地生气。她忍不住笑了,对学海说: “看你这么大的人,和孩子生起气来了,连手里的酒菜都忘记放下来,不累的慌吗?” 学海给秦妈妈一说,马上看看自己的手。他紧闭着嘴,可是也忍不住露出了笑纹,奇怪地说: “你不提醒,我倒真的忘了。” 他走上两步把酒菜放在桌上。阿英讪笑地说: “这么大的人,给小孩子闹糊涂了。” “可不是么,唉。” “天不早了,该做饭了。今天叫秦妈妈来吃饭,别叫她饿肚子。” 阿英走到方桌面前准备拿菜去摘,巧珠奶奶拦住她的手,说: “你去把洗的衣服晒了吧,我来做饭。” “对,”秦妈妈说,“阿英,你去晒衣服,我帮巧珠奶奶做饭。” “也好,你们先动手,我晒了衣服就来。”阿英走出了草棚棚,拉了一根麻绳拴在对面的草棚棚上,把衣服过了一下,一件件晒在麻绳上。 做好了饭,奶奶忙着把红烧猪肉和百叶炒肉丝这些菜端上桌子,催大家趁热吃。学海斟酒,让秦妈妈坐下。秦妈妈坐下,并不动箸子,要巧珠奶奶来一同吃。巧珠奶奶不肯,叫他们先吃。大家都要等巧珠奶奶。巧珠过去把奶奶拉来。全坐好了,学海举起杯来,对大家说: “来,我们痛痛快快地干它一杯!” 今天恰巧学海和阿英都不上班,昨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商议好了,今天要吃它一顿。因为徐义德在“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上向工人阶级低头认罪,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大喜事,要庆祝一番。阿英到上海来,全靠秦妈妈照顾,进沪江纱厂又是秦妈妈介绍的,她提议把秦妈妈请来,学海完全赞成。今天一早秦妈妈就来了,不知道学海忽然为啥请客。到了他家以后,见没有外人,便没有问起。现在听学海说“痛痛快快地干它一杯”,就问道: “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不是。” “是你的?”秦妈妈的眼睛望着汤阿英。 “也不是,”汤阿英想起今天没有告诉秦妈妈为啥请她来吃饭,说,“是我们大家的生日。” “大家的生日?”秦妈妈的眼睛里闪出怀疑的光芒。 “是的,我们大家的生日,”汤阿英肯定地说,“你忘记‘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了吗?” 秦妈妈懂得汤阿英的意思了,举起酒杯,和学海他们碰了碰杯,笑着说: “对,我们大家的生日,来,痛痛快快地干一杯!” 学海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用空杯子对着秦妈妈。秦妈妈的嘴唇只碰了碰酒杯,喝了一点,皱着眉头,再也饮不下去了。 “干杯!”学海催促她。 “我不会喝酒,学海,你还不晓得吗?” “刚才你自己说的痛痛快快地干一杯……” “慢慢来,这杯酒我喝完了就是。” 学海不再勉强她喝。巧珠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指着学海面前的烧酒瓶说: “我也干一杯,爸爸。” 奶奶立刻瞪了她一眼: “不准,小孩子不准喝酒。” “唔……”巧珠不满意奶奶,她的两个小眼珠向奶奶瞅了一下。 这回是爸爸满足了她。学海用箸子在酒杯里沾了一点酒,送到她的小嘴里,说: “好,你也尝一点。” “看你把孩子宠的……”奶奶不赞成孩子养成喝酒的习惯,也不同意别人满足巧珠的要求。 “今天让大家高兴高兴,尝这么一点酒,算啥。” “对,高兴吧。”奶奶不满地说。 巧珠的眼睛盯着爸爸的箸子。学海说: “当然要高兴,是大喜事嘛。” 阿英接上去说: “过去余静同志说什么工人阶级领导,老实说,我不大懂,也不晓得哪能领导法。这次‘五反’,我可明白了,晚上想想,越想越开心。” “是呀,”秦妈妈接着说,“我活了四十多岁了,做了几个厂,从来没有看过老板这样服帖的场面。徐义德这样服帖,我看是他一生一世头一回……” “当然是头一回,”学海兴奋地说,“过去他在沪江厂,大摇大摆,哪里把我们工人放在眼里!现在,哼,不行了,得听我们工人的领导。” “我们工人要领导,这个责任可不小呀,以后啥事体都得管啦。” 秦妈妈听阿英的口气有点信心不足,她不同意阿英的看法,很有把握地说: “怕啥,过去厂里的事,哪件事不依靠我们工人?没有工人,厂里生产个屁!” 巧珠奶奶听不懂他们在谈啥,但是知道老板徐义德服帖了,工人抬头了,她惊奇天下竟有这样的事!他们谈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凝神地在谛听。 “对呀,我们有工会,有区委,上头还有市委,我们工人要大胆负起领导责任,搞好运动和生产,监督资方。” “对!一点不错!”秦妈妈完全同意学海的话。 学海眉毛一扬,给大家斟了酒,端起杯子,站了起来,大声地说: “来,再干一杯!” 第281页 二八一 秦妈妈和阿英站了起来,巧珠和奶奶坐在那里没动。学海把巧珠奶奶拉了起来,说: “娘,你也和我们干一杯,高兴高兴。” “我也来凑个热闹……”巧珠奶奶举起了杯。 你碰我的杯,我碰你的杯,发出清脆的愉快的响声。 忽然有一个中年妇女一头闯了进来,看见大家兴高采烈地在碰杯,一脸不高兴地说: “你们倒高兴,碰杯哩!” 阿英回过头去一看,见是谭招弟,开玩笑地说: “你的鼻子真尖,今天忘记请你,你自己却赶来了。” 秦妈妈也回过头来,望了谭招弟一眼,说: “她吗,鼻子比猫还尖哩,啥地方有吃喝,总少不了她。” 谭招弟把脸一沉,生气地说: “我呀,早吃过了,才没有心思吃你们的饭哩。” 汤阿英听出谭招弟话里有话,没再和她开玩笑,认真地问她: “招弟,你又发啥脾气哪?” “啥脾气?你不晓得吗?”谭招弟看到啥事体不满意,以为天下人都应该和她一样的不满意。 “我也不是你肚里的蛔虫,哪能晓得?真奇怪。” “昨天你没有参加总结大会吗?” 谭招弟虽然开了一个头,可是汤阿英仍然莫名其妙,反问她: “昨天我们两个人不是一道去参加的吗?” “那就对了。”谭招弟的气还没有消。 “招弟,有话好好说,”秦妈妈站起来,拉着谭招弟的手说,“阿英和你也不是外人,那么熟的姊妹,有啥话不能慢慢说?” “秦妈妈说的对,”巧珠奶奶放下手里的箸子,也插上来说,“你对阿英有啥意见,讲出来,我来给你们评评理。” 谭招弟见大家上来劝解,气平了点儿,语调也缓和了些: “我对阿英没啥意见……” 她这一讲,大家全不明白了,异口同声地问: “对啥人有意见呢?” 每一个人都以为谭招弟对自己有意见,又不好明说,只是把眼光停留在她脸上,注视她的表情,大家不言语。谭招弟也没言语,沉默了半晌,谭招弟低声地说: “杨部长。” 汤阿英立刻想起昨天散会的辰光,谭招弟忽然一个人溜走了的情形,诧异地问她: “你这个人啊,对啥人都有意见,——杨部长啥辰光得罪了你?” 谭招弟回答得很干脆:“没有。” “你为啥对他有意见?”秦妈妈把谭招弟往床上一拉,说,“你坐下来,给大家说说清楚。” 谭招弟觉得已经点明了,奇怪大家为啥还不清爽,问: “你们不晓得?” 秦妈妈说:“晓得了还问你?” 谭招弟昨天听了杨部长最后的讲话,心中非常不满意,不等他讲完就想站起来走出会场,一想前面坐着徐义德和梅佐贤他们,左右挤满了职工同志们,没散会一个人先走不大好,按捺下心头的愤怒,好容易等杨部长讲完,便撅着屁股走了。她回到家里怎么也想不通,横想竖想,都认为杨部长讲的不对,躺到床上迷迷糊糊睡去,才没想。今天起来,收拾收拾,吃过中饭,便奔来找汤阿英。她以为汤阿英也不满意杨部长的讲话,一定也在家里生气,准备和她痛痛快快地诉说一番。她没想到她们在碰杯喝酒,真叫做火上加油,气上生气,忍不住流露出不满的情绪,讲话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我们早巴望,晚巴望,好容易巴望到杨部长带着‘五反’检查队来了。我们职工动员起来,打破顾虑,扯破脸皮,给徐义德这些坏家伙斗,早斗,晚斗,把徐义德斗服帖了,总以为该赶走徐义德,让我们工人出头露面了。啥人晓得不单是不赶走徐义德,还要他戴罪立功,从宽处理,还要提升一级,你说天下有这个理吗?” 她的面孔朝秦妈妈望着,希望得到一个满意的肯定答复。这问题秦妈妈没有想过,突然给谭招弟一问,倒叫她愣住了,一时回答不上来。汤阿英认为杨部长不错,她知道杨部长是区委的统战部长,代表区增产节约委员会来的。他讲的话一定不错。她说: “杨部长讲话一定有道理……” 谭招弟不等她说下去,拦腰打断,气冲冲地问: “啥道理?他要我们扯破脸皮斗,斗服帖了,啥戴罪立功呀,啥从宽处理呀,啥提升一级呀,他做好人,我们做坏人,就是这个道理吗?” “话也不是这么说……”这是学海的声音。 “哪能说?”谭招弟一点不让步,顿时顶上一句。“杨部长代表区里来的,”汤阿英说出自己的意见,“一定不是他个人的意思……” “管他谁的意思,我就是不同意这样做。”谭招弟摇摇头,说,“杨部长啥都好,就是这点不好。” 秦妈妈坐在床上想了一阵,反问谭招弟道: “把徐义德斗服帖了,不叫他戴罪立功,难道要把他赶走吗?” 谭招弟心里说:“那当然哪。” “我们党现在的政策,并不没收私营企业,这个厂还是徐义德的啊!” 谭招弟听秦妈妈一说,头脑忽然清醒过来,觉得把徐义德赶走不符合党中央的政策呀!可是她嘴上还转不过弯来,并且想到从宽处理无论如何是不应该的,要重重处罚才能出心头的那口气。她说: “我想不通!” 巧珠奶奶见谭招弟一进来,弄得大家酒也不喝菜也不吃,桌上的酒菜都快凉了,而她们的谈话呢,还没有尽头,忍不住插上来说: “招弟,不管通不通,先来吃点儿吧。” “不,我吃过了。” “那么喝一杯……”汤阿英让谭招弟坐到桌子旁边来。 巧珠对谭招弟说:“阿姨喝酒,阿姨喝酒。” 谭招弟半推半就地坐在汤阿英旁边。学海给谭招弟斟了一杯酒,说: “酒都凉了,快喝。” 谭招弟端起酒杯,想起杨部长的讲话,又放下杯子,说: “我一定要找余静同志问问清爽。” 第282页 二八二 “找杨部长也可以,”学海举起杯子,说,“先喝了这杯……” 谭招弟又端起杯子,送到嘴里,一口把满满一杯酒喝得干干净净。她放下酒杯,刚要坐下去,发现草棚棚外边有一个五十上下的人,左手里提着两个四四方方的纸盒和两筐子的面筋,背有点儿驼,觑着眼睛,东张张,西望望,像是在找人。她不禁脱口大叫了一声: “有人……” 大家的眼光都随着谭招弟的惊诧的声音向门口望去。阿英一见那人立刻放下手里的箸子,奔了出去,紧紧抓住那人的手,注视那人的脸,她的眼眶里有点儿润湿,半晌,才激动地叫道: “爹,你哪能来的?” 学海看见阿英跑出去和那个人这样亲热,他有点莫名其妙,听到阿英叫唤的声音,才知道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丈人来了。他走了出去,亲热地叫了声: “伯伯,里面坐……” 汤富海给他们夫妻两口拥着走进了草棚棚,阿英给爹介绍了草棚棚里的人以后,欢喜地问: “你事先为啥不写封信来……” 一提起信,汤富海心里就不高兴,他沉下脸来,瞪了阿英一眼: “写信有啥用?人家不肯来,只好我自己来了。”他看了看草棚棚的陈设,气呼呼地说,“在上海过舒服日子啦,把乡下老头子忘哪。要是写信告诉你,怕不欢迎老头子来哩!” 从爹的口音里,猜想出来一定是因为没有回乡下去,引起爹的不满,怪不得复了他的信过后,一直没有信来哩。她急得脸涨的绯红,慌忙解释爹的误会,说: “因为‘五反’,厂里忙的不行,实在走不开,哪能会把你忘记哪。早两天,还同学海谈起你们哩,见没有信来,正想写封信问候你,——你为我们儿女吃辛受苦,我们没有一天不想你的!你先来封信说啥辰光到,我和学海好去接你……” 阿英说到后来,声音低沉,语调里含着受了冤枉似的。她的眼角上滚下一粒粒的透明的泪珠,呜咽地再也说不下去了。 学海接上去说: “伯伯,阿英可想你们哩。早两天还给我商量,想等‘五反’结束,就到无锡去看你们,没想到你自己来了。说实话,我也想去看看你和阿贵弟弟哩!” “哦!”汤富海觉察到有些错怪了好人,原来他们都想着他哩。但是上次写信要他们回家,他们推说“五反”忙,走不开。他认为不对。今年是个欢喜年啊!他还想讲阿英几句,出出积压在心里的闷气,见阿英低着头流眼泪,话到嘴边又不忍再说了。 秦妈妈看他们三个人僵在那儿,起初摸不着头脑,后来知道了是这么回事,便从旁解说: “为了‘五反’,很多人都没回家,不是阿英一个人,富海,阿英是个好姑娘,常常想起你们。解放前不能回去,蹲在我屋里把眼泪都哭干了。” 刚才富海气冲冲走进来,一个劲盯着阿英,有时也暗中望学海一眼,心中怀疑别是他拖着阿英的后腿不让她回家去,忘记感谢秦妈妈这些年来对阿英的照顾,给秦妈妈一提,他才想了起来,拱拱手,笑着说: “她们母女俩到上海来,承你关照,又给阿英介绍进厂,结了婚,不晓得应该哪能谢谢你才好。”他把左手里的礼物分成两份,一份送到秦妈妈手里,衷心感激地说,“一点肉骨头和面筋,算不得啥礼物,表示我的一点心意。” “谢谢你。我好几年没有吃家乡这个东西了。”秦妈妈接过去,想起当年阿英母女到上海的狼狈样子,对朱暮堂的仇恨还没消,她问,“听说朱暮堂枪毙了,是吧?” 汤富海扬起眉毛,说: “一点也不错。” “他老婆儿子呢?” “在管制劳动。” “那太便宜他们了,”阿英回忆从前受他老婆的虐待,说,“也该枪毙!” “是呀,应该枪毙。”秦妈妈想起朱半天一家那些血债,同意汤阿英的意见。 张学海插上来说: “政府办事不会错,该枪毙的活不了,不该枪毙的死不了,这里有政策。” “把他一家枪毙了才出了我心头这口气。”汤阿英说。“那可不是么。”汤富海赞成女儿的意见,说,“唉……” 谭招弟见他们谈开了,就打断他们,说: “这些事慢慢谈吧,先吃饭吧。秦妈妈,肉骨头现在就打开来,大家吃吃,好不好?” “好的,好的。”秦妈妈一边说一边真的打开了。 学海见谭招弟把话题岔开,草棚棚里早一会的紧张空气缓和下来了,连忙走到桌边,加了一张凳子,对汤富海说: “伯伯下火车一定还没有吃东西,先随便吃点吧。我去打点酒来。” 汤富海拦住他的去路,摇摇头,说: “不用打酒了,就吃点饭吧。”他手里另外一份肉骨头和面筋递给学海,说,“这个送给你们。” “谢谢,伯伯。” 学海把肉骨头和面筋交给娘: “秦妈妈的让她带回去,吃我们这份好了。” 巧珠奶奶没料到亲家头一趟见面差点闹得大家不痛快,虽说是说他的女儿,但是在自己的草棚棚里呀!别的不说,总得看看她的面上啊,也不是她不让他们小夫妇两个回去,是厂里“五反”绊住了脚。她尽量忍住,看这位亲家脾气到底有多大。幸亏秦妈妈几句话说开了,她脸上一度绷紧的发皱的皮肤松弛了,但讲话的声音却有点冷冷的: “这点道理也不懂?当然吃我们的。” 阿英拭去眼角的泪水,给爹倒了杯茶来: “先喝点水吧。” “唔。”爹看阿英长的个子比过去高了,身上长的比过去丰满,两根长长的辫子已经剪掉了,从额头披下的几绺乌而发亮的刘海短发梳上去了,鸭蛋型的面孔完全露出来了,皮肤白里泛红;一对眼睛比过去更加机灵有神,流光四射;身子更加结实,却不臃肿,浑身洋溢着健壮的活力,在厂里做起生活来一定呱呱叫。她身上穿的那件月白色的细布褂子,配上那条玄色的府绸裤子,显得素净大方,想来日子过的不错。阿英比他想象中的女儿还要聪敏能干,多亏秦妈妈的帮助和领导。他看女儿长的俊秀和那一身打扮,心里得到安慰,高兴地微微露出了笑意。他有意不给女儿写信,总以为女儿一定会写信来赔罪的,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本想写信骂她几句,但还是见不到怀念着的女儿和女婿。他不知道女儿在上海也等他的信哩。老头子毕竟放不下女儿,想了几个晚上,无可奈何地对阿贵说:“你姐姐不来,只好老头子去了。”阿贵早就劝爹别生气,想看姐姐,到上海去一趟也一样。爹现在提出来,他当然十分赞成。他原要和爹一同来,因为家里没人不行,他就留下来了。爹喝了一口茶,又看看女儿,心头的气已消了大半。 巧珠一见汤富海这位陌生人,就躲在奶奶怀里,不敢瞧他:再听见他和妈妈吵嘴,更吓得头也不敢抬了。阿英伸手过去把她拉出来,指着爹对她说: “也不是外人,怕啥?叫爷爷。” 巧珠一对黑宝石似的眼睛望了爷爷一眼,生怕碰到爷爷,立刻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两只小手,低低地叫了一声“爷爷”,点了点头,披在两个肩膀上的辫梢的红蝴蝶结子跟着动了动,就像是要飞起来似的。 爷爷看到站在面前的巧珠,长的健壮,仿佛像个男孩,圆圆的脸庞却十分清秀,含羞地微微低着头,偷偷看了爷爷一眼,又不好意思地把头转过去。听到她清脆的叫声,他心头充满了喜悦,时间在他脸上留下的皱纹里也露出了笑意。他托着她的小下巴,微微把她的脸抬了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赞不绝口地说: “长的模样儿不错,真俊,往后一定有出息……” 奶奶见亲家喜欢巧珠,刚才引起的不满情绪也逐渐消逝了,搭上去说: “这孩子将来不会像我们这辈人受苦啦,要享福哪。”“那自然……”爷爷的右手向怀里掏去,好像要拿啥物事,手伸到怀里却又停住了,眼光还是注视着巧珠,逗她说,“巧珠,爷爷送你一个好玩的东西,你猜,是啥?” “响螺?”她想起在弄堂口看见过有人玩这个。“啥?”爷爷不晓得啥是响螺,给阿英一说,他才了解;他摇摇头,“不是,是这个……” 爷爷从怀里掏出一个惠山出品的女娃娃,肥肥胖胖的,上身穿着金花红袄,下边穿着的是苹果绿的裤子,头微微歪着,一对圆圆的眼睛注视着手里那只展开翅膀想要飞去的和平鸽。爷爷送到巧珠手里。巧珠学那个女娃娃抱和平鸽的姿势抱着女娃娃。阿英对巧珠说: “谢谢爷爷。” “谢谢,爷爷。” 爷爷把巧珠拉过来,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儿,笑着说: “真是个乖孩子!” “吃饭吧,亲家。”巧珠奶奶在汤富海面前加了一双碗箸,说,“饿了吧?先吃点小菜。” “还好,还好,”他夹了一箸子的肉丝百叶,想起阿英她娘,转过脸去,对阿英说,“今天下午有工夫吗?” “有。” “买点香烛,带我到你娘坟上去看看。” “好的。” “我也去。”学海说。 “那好么。”富海把那箸子的肉丝百叶往嘴里一放,觉得这菜特别香。 第283页 二八三 第五十八章 徐义德在客厅里大声喊叫: “人呢?人呢?” 第一个应声出来的是老王,他手里捧着一个福建漆制的茶盘,里面摆着一杯热腾腾的祁门红茶,放到客厅当中的那张矮矮的小圆桌子上以后,弯了一弯腰,笑脸向着徐义德,说: “老爷,她们在楼上。” “请她们下来,快。” “是,是是,……”老王来不及放下茶盘,匆匆上楼去了。他懂得谁是老爷心上最爱的人,揣摩老爷的心思,先叫林宛芝,再叫朱瑞芳,最后才叫大太太。 林宛芝一听说徐义德回来了,拔起脚来就走,像一阵急风似的,从楼梯上跑下来,冲到他面前,欢天喜地叫道: “你回来了,义德。” 徐义德站在三角大钢琴旁边,面对着墙角落的那盏落地的立灯,望着柔和的电灯的光芒,在等待她们下来。他看见林宛芝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劈口就说道: “我过关了,我过关了。” 林宛芝不解地皱起眉头,两只眼睛盯着徐义德微笑的肥胖的脸庞,问: “啥关呀?” “我过关了。”徐义德一把搂着林宛芝,他高兴自己回到了家,回到林宛芝的身边,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又说,“我过关了!” “看你那个高兴样子,”她伸出涂了红殷殷美国的寇丹的右手食指在徐义德的腮巴子上一划,说,“啥关呀?” 开完了“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徐义德回到办公室刚坐下,杨健就走了进来。徐义德最初大吃了一惊,他想:刚开完了会,怎么又来了,难道又出了事吗?他的心急速地跳动,态度却很镇静,不过面部皮肤有点紧,嘴角上浮现出勉强的笑纹,用他那肥胖的手指向长沙发上一指: “请坐。” 杨健察觉出徐义德态度不大自然,神经还是相当紧张,立即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今天坦白交代的不借……” 徐义德一听杨健用徐缓和蔼的语气鼓励他,他面部的皮肤放松了,向杨健屈着背,抱歉地说: “我应该早坦白交代我的五毒……” “只要坦白交代,不论迟早,总是好的。” “老实讲,杨部长,现在我才完全体会你刚到我们厂里讲的那些政策……” 徐义德说到这儿就停下,在等待杨健严肃的责备。杨健不仅没有责备,并且说: “资本家体会党和政府的政策不是很容易的,要有一定的过程,没有一定的过程,不会有深刻的认识的。就拿我对某些问题的认识来说吧,也有过程的,不过,有的人时间短些,有的人时间长些……” “这一次幸亏杨部长的帮助、指示,不然的话,我不会有这样的体会……” “这不是我个人的帮助,这是大家的力量,当然,其中也包括你个人的觉悟……” “我?”徐义德的脸红了,连忙否认说,“谈不到,谈不到。” “你提的保证也很具体……” “这是起码的……”徐义德微笑说。 “保证不在多,要彻底实行。” “那当然,那当然。”徐义德心里想:杨部长一定是要他口头再保证一下,他接着又加了一句,“我一定保证彻底实行,这一点,请杨部长放心好了。” “我们相信你会实行。”杨健没有对这个问题再谈下去,把话题转到另外一方面,说,“你自己问题搞清楚了,我希望你立功,帮助别的人……” 徐义德发现自己又猜错了,原来是要他立功,于己于人都有利,何乐而不为,立刻说: “只要有机会给我,杨部长,我一定立功。” “机会多得很……” “你啥辰光通知我,我就去。今天?明天?都行。” “今天你该回去休息休息了。” “不,我的身体行。” “这个事不忙,以后有机会再去。”杨健见他松弛了的情绪又有点紧张了,岔开去说,“你最近要考虑考虑厂里的生产问题……” “厂里的生产问题?”徐义德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从杨健的嘴里提出来,他又觉得十分惊奇。他问自己:以后厂里的生产还要徐义德管吗?不。杨部长讲的这么肯定,又不容他怀疑。他点点头说: “杨部长指示的对,‘五反’过后,应该考虑生产问题……” “你办厂多年了,厂里生产情况你都了解……”“了解的也不多,要靠党和工会的领导。”徐义德说,“以后还希望杨部长多多指示。” “那没有问题,有需要的地方,我一定帮助。” “只要你肯领导、支持,那厂里啥事体都有办法。” “主要还得依靠厂里的全体职工同志们……” “那当然,那当然。” 这一次会见,徐义德感到愉快。杨健走出去,他果然考虑厂的生产问题。但考虑了一会,还没有个头绪,他想起该回家了。他出了厂,先到南京路王开照相馆拍了个照,然后才回到家里。 林宛芝刚才问他啥“关”,他望了她一眼,那意思说:这还不晓得吗?等了一会,见她的眼睛还是盯着他,便说: “啥关,‘五反’的关呀!” “你坦白交代了吗?” “唔。” “杨部长他们相信了吗?” “当然相信。”他说,“我的五毒都讲了,那还不相信?再不相信?我只好报假账了。” “你哪能想起今天坦白交代的?” “我想,迟交代,不如早交代。”他简简单单地说,“我看差不多到辰光了,我就坦白交代了。” “是向少数人坦白交代的吗?” “不,他们开了个全厂大会,我在上面坦白交代,”说到这里,他眼睛滴溜溜地向四下张望,好像担心地在看会场里的工人群众说,“全厂的人们都参加了……” “哦,”她挨着他的身子问,“大家都没意见吗?” “多少有一点,不过只要领导上同意了,工人提得出啥意见来。”他故意装出得意的神情,声音也跟着高了起来,“开完了会,杨部长还来看我……” “杨部长拜访你?”她眼睛里露出惊奇的光芒。“谈啥?” “谈得很多很多,——他要我领导厂里的生产……”他改变杨健的原话,一边卖弄关子,一边撒谎。 “你哪能回答?” “我接受他的要求。这个厂是徐义德的,本来应该由我来领导生产么。”他一本正经地说,叫她听不出来是谎言。 “过了关就没事了吗?” “过了关当然就没事了。” “真的?” “谁还哄你。” 第284页 二八四 “亲爱的……”她一句话没说完,涂着美国探奇口红的嘴唇就紧紧亲着他的肥肥的腮巴子。 他见她对自己这样亲热,立刻想起那天从钥匙孔里看到她和冯永祥的那股浪劲,心头涌上无比的愤怒,恨不能痛痛快快给她一巴掌,又怕让大家知道,他便木然地站在那里让她亲自己的腮巴子。 “真不要脸!” 这是朱瑞芳的愤愤的声音。老王来叫她的辰光,她正劝守仁: “你也这么大了,应该懂事啦。” 守仁昂着头说: “我当然懂事,我啥都懂,飞檐走壁,打枪骑马……没有不懂的。” “你这样下去,哪能得了?” “我吗?”守仁霍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挺着胸脯说,“将来一定成为一个英雄,你就是英雄的母亲了,说不定新闻记者还要来访问你哩。” “我也不想做英雄的母亲。”她想起他偷东西的那些丑事,心里很难过,讲话的声音变得忧郁而又低沉,“只要你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我就满意了。” “我不是个平凡的人。我要做一些轰轰烈烈的事业。” 她瞟了他一眼:“就凭你这样!” 他端详一下自己,耸耸肩膀说: “我这个样子不错呀!” 她看他那副神情又好气又好笑。说不出话来,只是“唔”了一声。 “你以为我不行吗?” “行,当然希望你行。你能做英雄,做爹娘的还有不欢喜的吗?我连做梦都盼望你真的能干一番事业,也给我脸上涂点金……” “那没有问题。”她的话还没讲完,他就得意地接过去说。 “不是要你真涂金。只要你学好,别叫我生气,也别丢你爹娘的脸,这就好了。” 他把过去的事忘记得干干净净,即使记得一些,他也不以为那些事会丢爹娘的脸,反而以为是自己有本事,能干。不是徐守仁,别人能做出来吗?他理直气壮地说: “我啥辰光丢过你们的脸?” “啥辰光?你自己晓得。”她想不到他赖得一干二净,气的鼓着嘴,说不下去。 他泰然自若地说:“我晓得:没有。” 她想起这一阵闹“五反”,徐义德整天老是愁眉苦脸,提心吊胆过日子,今天出去了一整天还没见回来,更是叫她放心不下。家里唯一的男人就是守仁,徐义德唯一的继承者也是守仁,而她是守仁的亲生的娘。她对守仁寄托了很大的希望,偏偏守仁这不争气的孩子老是丢她的脸。想起来,她好不伤心。她声音有点喑哑,语重心长地劝他: “你做的那些事体,以为我忘了吗?守仁,别和那些人鬼混,你好好念书,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好了。你爹这份产业,将来还不全是你的。” “将来是我的,现在可不是我的。” “你还年青,交给你也管不了。” “那倒不一定。” “你现在应该好好念书。” “这容易,只是头脑子里装不下去。” “你野了,收收心,就装下去了。” “念书,没钱不行。”他心里想:娘开了口,要钱会容易了。 “要多少我给你好了……” 老王在外边敲门,她应了一声:“进来。” “老爷回来了,请你们下楼去。”老王站在门口说。 “一会就来。”她点点头。 “是。”老王知道二太太在训子,不方便多留,连忙退出,带上门,去叫大太太。 朱瑞芳一想今天也谈不完,留待以后再劝他,站起来,拉着守仁的手,说: “走吧。” 他站在那里不走,向娘伸出一只手来。她不懂地问他: “做啥?” “钱。” “待会再说。” “不,你给我一百万。”他伸出一个手指来说。 “先下楼去,回来给你。” 守仁一听母亲答应了,欢喜得跳了起来,按着她的肩膀说: “好,好好。” “看你这个高兴样子。” 母子两人向楼梯那边走去。朱瑞芳还没下楼,就听见林宛芝娇滴滴的声音,她马上把脸一沉,心里想徐义德回来先和林宛芝谈好了才叫她,便拉住徐守仁的手,不满地低声说: “别下去。” 他差一点走下楼梯,给娘一拉,慌忙退回来,掉转头,问: “做啥?” “小声点。” 他吃了一惊,伸出一条红腻腻的舌头,旋即又缩回去,走到娘面前,附着娘的耳朵,轻声地问: “啥?” 娘没有直说,只是用手指向着楼下客厅的方向指指。他歪过头去,侧耳谛听,知道爹和林宛芝在谈话。他会意地点点头,屏住气息,站在娘身边一动也不动,听楼下在谈。 没有一会工夫,大太太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过来。朱瑞芳迎上去,对着大太太的耳朵嘀咕了一阵,大太太一边凝神地听,一边眼睛愤愤地瞪着楼梯下面,随着朱瑞芳一步步向楼梯口轻轻移去,可并不下楼。林宛芝每讲一句话都叫朱瑞芳生气,恨不能下去给她两记耳光。等到她亲密地叫一声“亲爱的”,朱瑞芳实在忍不住了,就破口骂了一句。 徐义德等了很久还不见有人来,他放下林宛芝,大声喝道: “老王,老王!” 老王一头从大餐厅里钻了出来,弯着腰,问: “老爷,有啥吩咐?” “她们呢?” “都请过了。” “怎么没有来呢?” “我再去叫……” 老王放开步子向楼梯上跑去,一眼看见她们三个人不声不响地站在楼梯口,他差点要笑出声来,幸亏拚命忍住,同时放慢了脚步。 大太太怕给老王发现,慌得想退回去。朱瑞芳却蛮不在乎,暗中抓住大太太的手,一边很自然地答话,暗示老王不要响: “老爷在啥地方?老王。” “老爷在客厅里……”老王好像没有看见她们似的,说。 “哦,”朱瑞芳漫应了一声,说,“我来了。” 徐守仁第一个跳进客厅,好奇地站在爹身边,想知道叫他们究竟有啥事体。大太太坐在朱瑞芳对面的双人沙发里,看见朱瑞芳两只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林宛芝,仿佛要从林宛芝身上发现啥秘密似的。徐义德没注意这些事,他一门心思在想过“五反”关的经历,看她们都下来了,只是不见吴兰珍。他又向楼梯上看看,老王站在客厅门口,见老爷望楼梯,知道又在找人,便远远答道: “都下来了。” 第285页 二八五 徐义穆的眼睛转过来看朱瑞芳,察觉朱瑞芳两只眼睛直瞄瞄地盯着林宛芝,而大太太的眼睛注视朱瑞芳的表情。他料想他回家以前她们之间又闹事了,但是他装做不知道,只问: “吴兰珍呢?” “今天也不是礼拜。”朱瑞芳冷冷地答了一句。 徐义德这才想起今天是礼拜四,不是礼拜六,心里好笑自己,说: “老王,派车去接她回来。” “是。” 老王应了一声,还没有走出去,听见朱瑞芳的声音,他站了下来。朱瑞芳说: “有啥急事要她回来?” “当然有要紧的事。” “现在‘五反’,你自己都不坐汽车了,派汽车去接她,好吗?” 徐义德听这话有理,顿时改口说: “老王,你打电话要她马上回来。” “是。” 徐义德唯恐她回来晚了,又对老王说: “马上。” “晓得了,老爷。” 徐义德坐在贴墙的长沙发上,面对着三位太太和心爱的儿子,把厂里“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前后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说了一番。他讲到后来,嘴都干了,一边喝茶,一边说。 最后,他扬起眉毛,微微挺起胸脯,得意地说: “我过了关啦,我过了关啦。” 大太太听了心上像是放下千斤的重担子,又轻松又高兴。 她关怀地问: “以后没事了吗?” “当然没有了。” 徐义德说得非常有把握。朱瑞芳特别关心的是坦白交代的数字,她说: “这笔款子可不少啊,政府里要还吗?” “怎么会不还……” “那,那……”朱瑞芳急得说不下去了,她像是看见无数的钱从家里流出去,很痛心,扪着自己的胸口,半晌,说,“那,那怎么行啊。” “不行也得行。” “这些钱给我多好哇!”守仁撇一撇嘴,惋惜地插上来说。 “你整天就晓得要钱,不好好用功念书。” 守仁给爹训了一句,心里笑爹老是拿他做出气筒,可是不敢说出来,但也不同意爹的训斥,大胆顶了一句: “我今天也没向你要钱……” “要也不给你,”徐义德瞪了守仁一眼,说,“大人讲话,小孩子少插嘴插舌的……” 朱瑞芳怕他再骂儿子,连忙打断他的话,问: “还政府的都要现款吗?” “我哪有这么多现款!” “是呀,我们家里都空啦。”仿佛有政府工作同志在旁边,朱瑞芳有意哭穷;其实徐义德手里的现钱,存在国外的不算,单在上海的就要比坦白交代的数字大的多。 “我早打定主意了,”徐义德想了想,说:“尽锅里煮。” “这是个好办法。” “反正厂里的资金我也不想提了,政府也别想从我家里拿到一块现钱。” 朱瑞芳“唔”了一声,表示完全同意他的好法子,同时也安心了:徐义德不拿现款出去。大太太还不放心,她说: “就怕政府不答应……” 同时,她想起城隍庙的签十分灵验:暂屈必伸,只要能守正直,定可逢凶化吉。义德毕竟过了关,从此要走好运道了。她应该早点到城隍庙去还愿:捐助一千万装修佛像,点九十九天的油灯。 “不答应?”徐义德反问了一句,接着说,“不答应,我没现款,把我怎么办?” 吴兰珍从外边走了进来,见大家谈得正起劲,她便悄悄地站在那里没言声。徐义德抬头看见了她,欢喜地站了起来,迎上去说: “你回来啦!” “有啥要紧的事?” “啥要紧的事,”徐义德有意说得很慢,“我过关啦,你看要紧不要紧?” “真的?” 徐义德又从头把厂里的“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的前后情形一一叙述给吴兰珍听,说得有声有色,一点也不感到疲乏。林宛芝听了第三遍,有点累了。徐义德每一句话,她都听熟了,甚至可以代替徐义德来坦白。为了不打断徐义德的兴头,她静静地出神地在听,好像是头一次听到一样的新奇和兴奋。 真正新奇和兴奋的是吴兰珍。自从上次回来以后,她知道姨父死不坦白交代问题,便一气不再到他家了。今天接到老王的电话,她本来也决定不来,但听说姨父有重要的事请她马上回去一趟,决心有点动摇了。她在女生宿舍的走道上踱来踱去,拿不定主意:已经和徐义德划清了界限,回去不好;如果姨父真有重要的事非她回去不可,不回去也不好。最后,她走到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支部书记的宿舍里,向他汇报了思想情况。支部书记鼓励她这种严肃认真的精神,但主张她回去,如果有啥要紧的事,也好帮助帮助姨父。所以,她非常冷静,提高警惕,生怕讲错,或者做错。她仔细听徐义德讲下去,原来是叙述坦白交代的经过,她听出兴趣,眼睛里闪闪发光,注视客厅里每一个人的表情,大家脸上都有笑容,笑的最厉害的是姨父,那爽朗的笑声,几乎震动了客厅。 吴兰珍的脸上也露出笑纹,听到姨父把五毒不法行为都交代了,千言万语表达不出她心头无穷的喜悦,忍不住跑到姨父面前,亲热地叫了一声: “姨父……” 徐义德想起上次不愉快的分手,仰起头来,“哼”了一声,说: “现在认我这个姨父了……” 吴兰珍抓着姨父的手,说: “你坦白交代了,我为啥不认你?” 大太太得意地望着吴兰珍,说:“这孩子,嘴利的,好好给你姨父说话……” “唉,”徐义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总是你们年青人有理……” 他抓住姨侄女的手,心里感到无限的温暖。 第286页 二八六 第五十九章 徐义德接到通知,请他今天下午两点钟出席黄浦区的五反运动坦白检举大会,心里按捺不住的高兴,盼望的立功机会,终于来到了。政府第一次给他这个机会,应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立一大功。但他不知道为啥要请他参加黄浦区的检举大会。黄浦区的商业区,这方面的情况不了解,哪能立功呢?如果是在长宁区纺织业,他就可以大显身手了。既然要他参加,大概总有道理。 他匆匆搭上公共汽车,向外滩方面赶去。今天的公共汽车特别慢,每站都有人上上下下,车子里挤得水泄不通。车子好容易开到南京东路江西路口,他从车子里挤了出来。穿过江西路,他慌忙赶到会场,已经是两点一刻了。走进会场,迎面碰上利华药房的伙计王祺,问他: “你是沪江纱厂徐总经理吗?” “是的。” 他奇怪地望了王祺一眼,这位青年并不相识,怎么会认识他呢?王祺说: “请你跟我来……” 徐义德跟他从人丛中穿过,引到第一排那边,站下来,指着留下的唯一的空位子说: “坐吧。” 徐义德坐下去,抬头一看:利华药房柳惠光正在上面坦白交代他的五毒不法行为,大会早已开始了。他回过头去一望,会场里挤得满满的。他怪公共汽车开得太慢,使自己第一次立功就迟到,真叫人难为情。他听到柳惠光在台上交代,利华药房的业务情况他一点也不了解,待一会哪能帮助柳惠光呢?不帮助,政府别疑心他有保留,以为他连帮助别人也是扭扭捏捏的,岂不是冤枉?柳惠光这个人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破了头,在星二聚餐会里从来不大谈论,不然他还可以从星二聚餐会这方面帮助帮助柳惠光。他正在焦急,忽然有人碰碰他的肩膀。他歪过头一看:原来是马慕韩。徐义德惊奇地问道: “你也来了?” “我代表工商联出席。”马慕韩低声地说,“听说你过关了,德公,恭喜恭喜!” “谢谢你的启发……” “主要是你的觉悟……” “你给我指出了路子,这关可真……”徐义德见前后左右一些人都不大认识,就没有说下去。 马慕韩知道他要说啥,也觉得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指着台上说: “想不到柳惠光也有问题!” “是呀!” 柳惠光在台上讲话的声音越来越高: “……除了坦白交代我的问题以外,最近还检举了别人二十三件罪行。今天,我向人民低头认罪,我保证……今后绝不再犯,要服从工人阶级和国营经济的领导,做一个守法的工商业者……” 他讲完了,场中有许多人高呼: “不法工商业者,只有彻底坦白,才有出路!” 许许多多的职工纷纷走到台前,要求检举、控诉拒不坦白的不法商人朱延年。主席黄仲林见大家都拥到台前,不好一齐上台同时检举、控诉。他请大家排好队,依次序一个个上去。站在台前的人马上自动排了队,一个接着一个,一条长龙似的,一直排到会场进门那边。徐义德想站起来去排队,怕轮到他发言,没有想好词;不排队哩,又怕别人有意见。他见马慕韩坐在第一排不动,他想先让别人检举,领领行情再说。头一个上台检举的是童进。 黄仲林对朱延年再三劝说,结果都是白费口舌。别的厂店经理老板是挤牙膏,挤一点,坦白一点;朱延年这瓶牙膏却怎么也挤不出来,好像是封住了口。昨天晚上黄仲林和童进又找他谈了一次话,他坚决否认自己有五毒不法行为,即使有人证物证,他也赖得干干净净,板着面孔,硬是一丝一毫也不承认,反而说这是别人有意报复,企图陷害他这个忠诚老实的商人。 黄仲林把这些情况向区增产节约委员会汇报,区上决定请他们来参加今天的大会。童进见柳惠光坦白了以后,朱延年毫无动静,他忍不住抢到前面去了。 童进走到台上,喘了一口气,大声叫了一声“同志们”,就激动得讲不下去了。他肚里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不知道从啥地方说起。他和叶积善曾经在这个礼堂里听过青年团的团课,区里团工委书记孙澜涛在上面做报告,好像长江大河一样,一张开口就滔滔不绝。他站在台上,足足有两分钟,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额角上不断渗透出黄豆大的汗珠来。他想不到为啥忽然讲不出话来了。台下静悄悄地等待他控诉。 黄仲林走过来看看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台前没说话已经好久了。无论如何得开一个头,他先报告自己的身份,然后直截了当地说: “我要控诉福佑药房不法资本家朱延年的罪行:他一贯投机倒把,扰乱市场,骗人钱财。上海解放以后,他仍然作恶多端。”说到这里,心里稍为平静一些,许多事慢慢回想起来,而且记得非常清晰。他生怕会场上有人听不见他的话,对着扩音机,提高了嗓子,说:“他腐蚀干部,自命福佑药房是干部思想改造所,许许多多的政府机关的干部被他腐蚀了。从账面上看,单是行贿干部的交际费就有一亿二千万元。他制造假药出卖,危害人民。有的人吃了朱延年的假药死了,还以为这是自己的命运不好,哪里晓得是被黑心肝朱延年害死的。今天我要把毒死他们的凶手罪行检举出来……” 坐在会场里黑压压的人群,静悄悄地在听童进的控诉。听到福佑药房是干部思想改造所,有些人吃惊地抬起头来,但还压抑着心头的愤怒,耐心地听下去;一听到朱延年制造假药害人,有的人实在忍耐不住了,像是平静的水面忽然来了一阵巨风,卷起一个一个浪头似的,站了起来,举着手要求发言。黄仲林站起来,向台下按一按手,希望大家先听完童进的控诉,然后再发言。站起来的人生气地坐下去,连椅子也仿佛不满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徐义德不认识童进,一听他提“朱延年”三个字,徐义德心弦拉紧了。朱延年犯了这么大的罪,他还蒙在鼓里哩。看上去,今天要帮助朱延年了,他怎么开口呢?朱延年就是朱瑞芳的亲弟弟呀,姊夫怎么好检举小舅子呢?他要是检举了朱延年,他回到家里的日子怎么过啊?朱瑞芳追问起来,哪能回答呢!对柳惠光他可以推托不了解,或者拉扯一些星二聚餐会的事也可以混过去。对朱延年就不能说不了解啦,当场一言不发也说不过去,别说台上那位主席,就是坐在他旁边的马慕韩也不会放过他,至亲郎舅,能够一点不知道吗?还是想保护过关呢?徐义德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狼狈的局面,他不知道怎样应付才好。 童进在台上越讲声音越高: “最可恨的是朱延年扣发志愿军医药器材,到今天为止,还有一亿三千万元的货没有发。一亿三千万呀,不是个小数目。这些钱可以买很多药,能够医治很多伤病号。志愿军为了保卫祖国,抗美援朝,流血牺牲,多么需要医药器材呀!可是朱延年怎么说?你们听:他说不发货不要紧,也许部队给美国军队打死了,发货去也没人收。这是啥闲话?!已经发的货,也有许多是过期失效的,别的不提,单讲盘尼西林一种药吧,当时志愿军因为缺乏药品,许多患骨髓炎的伤员,都需要盘尼西林治疗。哪里晓得朱延年这个没有良心的家伙,把过期失效的盘尼西林卖给志愿军。伤员注射了以后,不仅没有一点效果,反而热度增高,增加痛苦。大家晓得,”说到这里,他想起了志愿军王士深在福佑药房讲的无名英雄炸毁坦克的英勇故事。这故事给了他极其深刻的印象,仿佛他亲自在前线看到似的,永远也忘记不了。他说,“大家晓得,志愿军用生命来保卫我们。我们应该爱护志愿军,应该拿最好的药品给志愿军,可是朱延年这个坏家伙呀,却把过期失效的药品卖给志愿军,暗害我们最可爱的人——志愿军同志。你们说,朱延年有心肝吗?” “没有!”全场高呼。 “朱延年是人吗?” “不是!” “要不要惩办朱延年?” “要!”台下的人异口同声喝道。 第287页 二八七 童进说到这里,干脆撇开扩音机,站在台口,伸出拳头,高声喊叫:“我们要求政府逮捕严办奸商朱延年!” 这时,会场再也平静不下去了,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汹涌地向台上冲击。黄仲林看群众情绪这样激动,便走到台前,大声问道:“同志们有啥意见?” 台下的人一致回答:“要求政府逮捕严办朱延年……” 接着你叫一声,他喊一声,只听见轰轰的巨响,大家的声音混在一块,分辨不出谁说的了。黄仲林举起手来,台下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他说:“大家有意见,请到台上来说。” 马慕韩坐在第一排,脸上气得发红。他原来只知道朱延年在同业当中信用不好,投机倒把,没想到他做了这许多伤天害理的事,特别是对待志愿军,只要有一点点国家观念的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他听了,心头非常气愤,朱延年玷污了上海工商界的名声,连他脸上也没有光采。他坐不住,仿佛凳子上有针,刺得很。他想离开这个沸腾了的会场,可是上海市工商业联合会代表的身份又叫他留下。正在他坐不是走不是的难熬的时刻,听到黄仲林的声音,好像是对他说的。他认为他这个代表应该上台去表明态度。他还没站起来,已经有人在台上讲开了。等三四个职工讲了之后,他怕再失去机会,立刻跳到台上去,事先没有时间想好词,一时竟在台上说不出话来。台上台下的人都静下来,等他发言。他看到台下黑压压一片人群的眼光都朝他身上望,努力定了定神,喘了一口气,说: “我很惭愧,……我们工商界出了这样的败类,居然暗害我们的志愿军,这是国法人情所不允许的。我……我完全拥护大家的意见,要求人民政府逮捕工商界的败类朱延年,严加法办,越严厉越好。……”他讲完了,回到原来的座位,轻轻碰徐义德。徐义德纹风不动,他便低低对徐义德说: “老兄,朱延年是你的小舅子,你不上去讲几句吗?” 徐义德表面还保持镇静,可是心里直跳,胸口一起一伏。马慕韩点了他,他非上台不可了。他也顾不得回家的日子了,得把眼前的事打发掉,不然,哪能走出会场,想不到轮到他帮助别人也这么困难。他想起朱延年欠他的债,特别是上海解放初期借给他三百万现款和在信通银行开的透支户头,更叫他伤心。三百万现款当然又扔到水里去了,现在得给他还透支款子。他恨透了朱延年。马慕韩在身旁给他一提,更是气上加气,火上加油。他霍地站了起来,匆匆走到台上,激昂慷慨地说: “我听了童进先生的控诉,心里非常愤怒。朱延年一贯为非作歹,童进先生说的完全是事实。上海解放以前,他做的坏事更多,别的不说,单是骗取我的钱财就数不清。凡是和他有点往来的人,没有不吃他的亏的。他在工商界名气很臭,大家都不愿意和他往来。他谋财害命,罪恶滔天,是自绝于政府和人民。我也要求政府逮捕法办这个败类……” 徐义德最后一句话是用叫口号的语调喊出来的。他说完了又有几位职工代表上台发言,大家都提出同样的要求。 黄仲林要人打电话向区增产节约委员会请示,立刻得到了答复。他走到台前,全场顿时静下来,鸦雀无声,凝神地听他说: “同志们,我代表区人民政府接受大家的要求,把大奸商朱延年当场逮捕,依法严办……” 他说到这儿,马上给欢腾的掌声打断了。 执法员立刻走到右边第三排第四个座位上,把朱延年拉起来。朱延年最初参加这个大会,心里相当镇静。柳惠光在台上坦白交代,他心里笑他是个阿木林。童进上去控诉时,他的心像是被犀利的刀子在一块块割裂开来,恨不能上台咬童进几口。他认为把童进这青年留在福佑药房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没有童进,福佑的底盘不会完全揭开的。他一听到黄仲林宣布当场逮捕,面色如土,头无力地垂了下来。执法员拉他,他心一横,蛮不在乎地站起来,心里说:“逮捕吧,逮捕了我的身子,逮捕不了我的心!”他心里虽这么想,可是他的两条腿发软,已走不动了。两个执法员架着他,慢慢向外边走去。 (第二部完) 1956年9月3日初稿,上海。 1962年4月12日改稿,厦门,鼓浪屿。 第288页 二八八 第一章 朱瑞芳坐在自己卧房的沙发里,柔和的电灯的光芒照着她忧虑的脸庞,两道淡淡的眉毛蹙在一起,凝神听徐义德叙述朱延年被捕的经过,生怕拉下一句半句。当她听到朱延年在大会给抓了去,不禁失声叫道,“哎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抓去,叫延年今后怎么有脸见人啊!他连家也没顾上回去,一点物事没带,在牢里拿啥衣服替换呢!”徐义德简简单单说完了。她不满意地质问道: “你当时为啥不给他想想办法?” “延年犯了法,大家要求政府抓他,我有啥办法呀!”“你啊,”她生气地说,“你这个铁算盘,自己的事办的可精明,别人的事就没有办法啦!” “不能这么说。” “怎么说?”朱瑞芳两只眼睛可怕地盯着徐义德。 “怎么……”徐义德给她一逼,一时倒说不下去了,想了一阵,才半吞半吐地说,“不是不想办法,是没办法啊。” “你整天和那些场面上的人往来,这点办法也没有?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哩。” “我要有办法,当时为啥不肯帮忙呢?”他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唉,我正在想办法……” 林宛芝坐在小圆桌子旁边的椅子上,一直没有啧声,听徐义德说“正在想办法”,她兀自一惊,徐义德自己的事刚过,别为了朱延年又牵连上,忍不住问道:“正在想办法?这样一来,会不会牵连到你头上?” 她向坐在朱瑞芳右边的大太太望了一眼,暗示她要注意这桩事体。大太太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徐义德懂得林宛芝的一片好心。他的面孔绷得紧紧的,十分严峻,显出进退两难的样子。他用眼角暗暗斜视了朱瑞芳一眼,窥探她的动静。 朱瑞芳把面孔一板,瞪了林宛芝一眼,气呼呼地说: “哪能会牵连?朱延年的账绝对记不到徐义德的名下。朱延年他有天大的罪恶,他自己承担,我担保他不会连累到别人身上!”提到朱延年这位宝贝兄弟,在朱瑞芳心中就引起两种完全不同的感情:一种是恨他,到处给朱家丢脸,做出许许多多的不名誉的事体。他自己弄得身败名裂不算,还要扯到别人身上,叫她在徐家抬不起头来;特别是在林宛芝和大太太这些人跟前,她更没有面子。她有时气得要和他断绝往来。但一想到他是自己的亲兄弟,一笔写不下两个朱字,父亲生前也特别喜欢他,临终辰光还再三嘱咐,叫她不要忘记照顾这个小弟弟。朱暮堂出了事以后,她很少回无锡乡下去了,朱家在上海的人,除了她,就数朱延年了。他要不来,她还想念他哩。她梦想把他扶植起来,给她争口气。福佑复业了,生意很发达,朱延年三个字在上海滩上又红了起来。她心中自然暗暗欢喜,提到朱延年,她说话的声音也比往常高了。谁知道还没到三年,朱延年又垮了,而且比上次还垮得厉害——人都给抓进去了。不管怎么样,她总得先把人弄出来。徐义德回来,提到朱延年的事,她就把他拉到自己的房间来,大太太和林宛芝也跟了进去,一同听他谈。徐义德给她一逼,好容易才表示在想办法,林宛芝立刻提了意见,她恨不得过去打林宛芝两记耳光。可是林宛芝是徐义德心上人,打狗看主面,碰她不得。她驳斥了林宛芝多余的担心,使劲往沙发上一靠,眼光落在徐义德的身上。 徐义德没有吭气。 大太太开口了: “宛芝的话也有道理,这年月,还是小心一点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义德自己厂里的事还没有料理完,哪里有心事管朱延年呢?插手进去,也不是三言两语讲得清楚,啥人了解朱延年他做了哪些坏事体呢?……” 朱瑞芳听大太太的话,越说越不对头,看吊在卧房当中的鹅黄色的电灯想了想,不能让大太太和林宛芝联合对付她,马上拦腰打断大太太的话:“你哪能晓得朱延年做了坏事体呢?解放后,他变好啦,一心一意做生意,一早就进店里,很晚才回家,态度比从前好,笑脸迎人,说话也比过去老实。他花了许多心血,把福佑药房复业,生意一天天做大,来往的客户有好几百,政府机关干部到上海办货,都要找朱延年,他要是做了坏事体,会有这许多人找他吗?别人不了解,我这个做姐姐的还不清楚?” 大太太给她这么一说,倒有些相信了,凝神听她讲。林宛芝叫朱瑞芳驳斥了一顿,心中不服,大太太接上去说了一阵,她心里稍微得到一点安慰,觉得道理自在人心,不管怎么的,总要给义德设身处地想一想。他自己的事已经弄得不可开交了,怎么忍心叫他再去沾别人的边?大太太的话等于替她说了,左手放在小圆桌子上默默地托着下巴,没有啧声。她听完朱瑞芳这一番歪道理,等了一会,大太太不但没有吭气,而且还有点同意的神情,她再也忍不住了,不能看着徐义德惹火烧身。她有力地反问道: “那他为啥吃官司?政府抓错了人吗?” 朱瑞芳冷笑一声,说: “不要那么死心塌地相信政府。我听义德说,这次‘五反’,政府想捞一票,大大进一笔钞票。朱延年他是精明人,当然不肯随便塞钞票,政府怎么会不抓他哩!义德,你说,是不是?” 徐义德用右手按着额角头,眼睛微微闭着,像是有无限忧愁。对她们三个人吵来吵去,他没有兴趣,似听不听。朱瑞芳这么一说,他再也不能置身事外,叹息了一声,说: “提那些做啥?” “不是你亲自对我说的么?政府想捞一票。” “那是过去别人对我讲的,不是我讲的。” “还不是一样吗?” 他望了一下窗外深蓝色天空的星光,回忆地说:“事实不是这样,许多人坦白数字很大,政府主动降下来很多,不是想捞一票。……” 他想到马慕韩那次在厂里对他说的话。马慕韩在市里交代,从二百十三亿三千六百万一次加码到六百三十五亿四千八百万,增产节约委员会的工作同志当场指出解放以前的违法所得一概不追究,马上除掉了四百二十二亿一千二百万。四百二十多亿,这不是个小数目呀!政府要是想捞一票,这不是大好机会吗!过去认为政府要想捞一票,以后看看却完全不像。 朱瑞芳见他没说下去,接上去说: “不是要钞票,为啥把延年抓进去?可怜他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又吃了官司,”她说到这儿,激动得眼眶润湿,忍不住掉下几滴眼泪,用手绢拭了拭,恳求地望着他,说,“你无论如何要给他想想办法,我只有这个弟弟,政府要多少钞票,我去想办法。” 她以为他不肯帮忙主要是怕出钱。她盘算数目可能不大,从银行里取点存款就可以了。林宛芝见她哭鼻子,有意低下头去,看压在玻璃圆桌面下边的绣着红牡丹花的桌毯,心里想,为了弟弟就不顾男人了,一沾上边,万一有事,谁帮徐义德的忙呢?为了义德,她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去管那些闲事。过去朱延年借点钱,那倒无所谓,现在要他自己出面活动,千万要不得。林宛芝不禁脱口说出: “这个……” 朱瑞芳心里想:徐义德也不是你林宛芝一个人的男人,难道给朱延年帮个忙还要你同意才行吗?她打断林宛芝的话,质问道: “这个怎么样?” “要……考虑……” “哟,考虑,这不管你的事,”朱瑞芳把嘴一撇,说,“至亲郎舅,出了事当然要救,有啥考虑!” “这种事倒是要好好考虑一下!”大太太开口了。 “早考虑过了,没啥关系。义德托人说说情,我看就八九不离十了。义德,你现在去活动活动,好啵?” 林宛芝看徐义德站了起来,心里发慌了,想过去拦住他,幸好他没有向房门走去,而是向窗口走来。她的眼光又安详地落在玻璃桌面上。 “你们不要吵了,让我头脑清醒一下,好不好?”他迎着窗口站着,给一阵阵晚来的凉风吹着面孔,他考虑给福佑药房担保的透支户头问题。在他看来,这倒是一件大事,比营救朱延年重要,朱延年反正出事了,自己作孽自己受罪,怨不得别人。给朱延年担保的那个透支户头,得赶快想办法,不然,他要受损失的。这关系他切身利害,不能马虎。半晌,他回过头来怨天尤人地说,“一天忙到晚,连回到家里来都不能清静一会。” “啥人同你吵哪?”朱瑞芳也站了起来,信口说道,“窗口倒是清凉……”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走近徐义德身边,低声地说: “你给我去,义德。” 她说话低得林宛芝她们听不见,但口气十分坚决,非强迫他去不可。他眼睛一动,暗暗对朱瑞芳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 “哦,对了,”他对她们说:“你们坐一会吧,我到楼下有点事去。” 朱瑞芳以为他去给朱延年想办法;林宛芝认为他怕朱瑞芳再纠缠下去,托词离开;大太太则感到他真是个忙人,回到家里来,屁股还没有坐热,又有事体了。 徐义德匆匆走下楼去,并没有出去,径自到书房,把门关好,拿起电话听筒,拨了号码,那边马上传过来熟悉的金懋廉的口音: “德公吗?这么晚打电话来,有啥吩咐?” 徐义德告诉他朱延年被捕的消息。那边说: “市面上早传开了,西药业震动很大,不过大家觉得朱延年太不像话了,工商联也没法替他说情。附近里弄传遍了这消息,认为政府做得对,大快人心。” “是呀,是呀,”徐义德并不要和金懋廉谈这些,但又没法打断他,等他说了一阵,立刻接上说,“朱延年既然抓进去,我想福佑不会维持下去了,在你们行里开的透支户头,沪江不再担保了。” 那边没有声音,等了一会,才说: “好的好的,明天一早我就通知行里。” “请你千万不要忘记!” “一句闲话!” 徐义德放下电话听筒,斜靠在长沙发上,盯着《绔扇仕女图》,在比较哪一个最漂亮。看了一阵,眼睛感到有点发涩,他就闭上眼睛,在静静地养神。 第289页 二八九 第二章 朱延年被捕的那天晚上,福佑药房的仓库给法院贴上了封条。店里职工成立了物资保管委员会,童进担任了主任委员,副主任委员是叶积善。童进立刻感到两个肩膀上沉重的份量,他从来没有挑过这样的重担,但受了众人的委托,得好好挑起。他带着全店职工,漏夜大致清查了留在店里的药品和仪器,一一上了锁。他兴奋得一宿没有阖眼。 第二天大家起来很晚。童进洗完脸,身上还是感到十分疲乏,准备吃了饭,再打一个盹,走到营业部那里一看,栏杆外边挤满了人,要找福佑的负责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像是煮开了锅。为首的那个穿着深灰布人民装,帽子戴的很高,是苏北行署卫生处派来调查张科长材料的李福才。他听说朱延年被捕了,今天一早就到福佑来找人。叶积善对李福才说: “朱延年给抓进去了,我们店里没有负责人。”“没有负责人?”李福才把脸一沉,“哼”了一声,气愤愤地说,“这话啥人相信!” “你不相信也没有办法,就是没有负责人。” “真的没有负责人!”李福才还是不相信,盯着叶积善说,“那就找你!” 站在李福才身后的人听叶积善说店里没有负责人,心里非常失望,感到老是站在那里等候交涉对象,不如回去把情形说清楚,另外想办法,省得浪费时间,两条腿站酸了也是白搭。但一听到李福才说是要找叶积善,大家又兴奋起来,眼光也盯着叶积善。 叶积善生怕朱延年的事体沾到他身上,承担不起,慌忙撇清道: “我是店里的伙计,找我——没用!” “你们谁负责?”李福才想起卫生处昨天来的信,有点急了,口气缓和一些,说,“不找你,你说,找谁呢?” “朱延年。”叶积善毫不犹豫地说。 “他不是给抓进去了吗?”站在李福才背后的一个年青小伙子说。 “是的,关在公安局。” “黄仲林同志呢?”李福才焦急的眼光又盯着叶积善了。 “他在区增产节约委员会。” 李福才给叶积善一说,想起黄仲林不是店里的人,找到也没用,还是抓牢叶积善: “不管怎么说,你总是福佑的人,今天我就找你!”“找我?”叶积善一个劲摇头,说,“灯草拐杖——做不了主。” 李福才想到福佑的事办不好,哪能回去交待?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大声说道: “非找你不可!” 叶积善拔起脚来想走,一把给李福才抓住脉门,说: “谈清楚了再走!” 叶积善的面孔变得雪白,不知道怎么应付才好。童进走了出来,问清了情况,对李福才说: “我们成立了物资保管委员会,我是主任委员,他是副主任委员……” 李福才打断童进的话,指着叶积善说: “你就是副主任委员,还说店里没有负责人!”“我们只保管物资。”叶积善解释道:“别的不管,李同志。” “物资不是福佑药房的?福佑的物资你管,福佑的债务就不管?天下有这样便宜的事!” 叶积善被质问得没有话说。 童进笑了笑,说: “李同志不要生气,有话好好讲。有啥事体找我好了。我们确实只保管物资,店里的债务我们无权处理,连物资我们也不能随便动。我们的责任只是保管。” “那我们的事体哪能办法?”李福才大失所望。 “张科长的材料,五反工作队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不是这个,”李福才的手伸到灰布人民装的左边胸袋里,掏出一封信来,说,“处里来信,张科长已经彻底坦白了,根据收到的药品计算,福佑还有九千多万款子的药没有配,处里叫我把款子要回去,或者把药带回去。” “这个,”童进想了想,说,“现在不行。” 李福才焦急地把信放到童进的手里: “你看看,快点把这笔账结了,我好回去。” “我们物资保管委员会做不了主。朱延年抓进去以后,法院把仓库封了,所有福佑往来的债务,要等法院处理。”“要等法院处理?”李福才追问道,“你说福佑能偿还所有的债务吗?” “偿还所有的债务?”童进摇摇头。他昨天和叶积善大致估计了一下,心中有了底,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大家。 “这很难说,”叶积善看童进挺身而出,把事体都拉到身上来,怕将来不好办,借着童进在考虑的机会,连忙从侧面推出去,说,“你最好去问法院。” “你们不晓得,法院会知道?告诉我一下,也好向处里汇报情况,和你们没关系。” 童进决定把真实情况告诉大家: “毛估一下:福佑欠了二十多亿头寸,店里存货不过十亿左右,客户欠福佑的大概有一两百家,可是数目不大,有的客户发票开出去,转到客户往来账上,实际上没有把货色发到客户手里。这种虚账不能算欠福佑的货款。也有客户发的货,数量不足,质量不好,货色不符,要收回对方的账款,当然也困难。总之一句话,福佑的资产少,负债多,不可能偿还所有的债务。” 李福才希望童进他们摊开福佑的底牌,等底牌摊开,又使他掉下失望的深渊了。他冷了半截,两只眼睛对着童进,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身后那些来讨债的人,脸上也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他深深叹息了一声,说: “非等法院处理不可?” 童进点点头。 李福才觉得站在那里和童进他们打交道不能解决问题,不如先写个书面汇报寄回处里去,等候上级的指示再说。他拿定了主意,说: “明天再谈吧,法院有消息,请你们随时告诉我。” “好的。”叶积善说。 其他讨债的人用不着再交涉了,跟在李福才后面,陆陆续续地走了。大家差不多快走完了,童进看到一个解放军匆匆走过来,他慌忙走上去,一把抓住那个军人的右手,紧紧地握着,兴奋地叫道: “你啥辰光来的?” “前天到的。” 第290页 二九0 店里的人都围到栏杆那边去,伸过手去和军人握手。童进请他到栏杆里面来坐下,夏世富旋即泡上一杯浓茶,叶积善紧紧靠着他旁边站着,夏世富没有跟进来,倚着栏杆,望着童进在和他谈话: “王士深同志呢?怎么没来?” “他,”那军人想起头一次和王士深一道走进福佑的热烈情景,低下了头,没有往下说。 童进预感到出了事,看他悲哀的面容,不好再问下去,心里却又非常挂念。 “他,”那军人抬起头来,望了大家一眼,怀念地说,“在朝鲜牺牲了!” 戴俊杰和王士深虽在后勤工作,但在朝鲜战场上,后方也常常会变成前方。一天戴俊杰和王士深两个人骑着马到军部去,走在路边上,两匹马忽然都停了下来,竖起耳朵,伸长脖子,向对面那山头上嘶叫,前蹄不停地刨着泥土。戴俊杰很有经验,知道一定有情况,他朝对面山上一看:果然有四个美国兵,低着头,抱着卡宾枪,在晒太阳。他知道一定是昨天晚上叫志愿军打垮了的散兵。他按捺下心中的高兴,低低地告诉王士深。两个人都下了马,隐藏到路边树林里,心里非常焦急,他们身边没有武器。两人交头接耳商量了一下,偷偷地跑到对面山坡的土坎子前面。四个美国兵在土坎子那边坐着,他们每人拣了两块石头,戴俊杰首先突然跳到土坎子那边,站在敌人面前,高声叫道:“站起来,不准动!”四个美国兵真的站起来了,浑身发抖。戴俊杰和王士深要去拿枪,有个美国兵发现他们两个人没有枪,退让一步,端起枪来,要打他们两个人。王士深立刻举起手里的石头砸过去。那个美国兵看他手里的黑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厉害的武器,吓得放下了枪。他们过去缴获了四条卡宾枪,身上背一条,手上拿一条。有了枪,他们不要石头了,随便扔在地上。那四个美国兵看见黑东西掉在地上,吓得抱着头朝土坎子底下滚去。他们举起卡宾枪,对着四个美国兵。王士深说:“站住!不要逃走!”四个美国兵咔的一声,乖乖地立正站在土坎子下面,两只手很熟练地高高举起。戴俊杰说:“放下手,跟我们走,不杀你!”四个美国兵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同时说:“谢谢上帝!”他们从土坎子下面走出来,王士深身后忽然中了一枪,应声倒下。戴俊杰连忙转过身子,端起卡宾枪,向枪声方向扫去,隐藏在土坎子旁边放冷枪的另一个美国兵给打死了。戴俊杰端着枪,押着四个美国俘虏送到附近军部。当时军部派医疗队赶到王士深的身边,他早已停止了呼吸。第二天把他埋葬了,长眠在朝鲜战斗的土地上。 戴俊杰给大家叙述了王士深的英勇捉俘虏的故事,童进顿时想起王士深讲的注岩里的无名英雄,露出敬佩的神情,无限沉痛地说: “太可惜了!” “是呀,王士深是个好同志……” 戴俊杰惦念着亲密的战友,感到和王士深到福佑来办货仿佛是昨天的事,好像王士深就在店里,现在大家围着他正像那次围着他们一样,可是王士深已不在他的身边了,讲的也不是注岩里的故事,而是王士深的。他的声音有点喑哑,说不下去。店里的职工们也为这突然的噩耗震惊,哀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童进默默地注视着戴俊杰,从他那身军服上好像又看到了王士深。他痛惜丧失了一位志愿军同志。 店里静悄悄的,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叶积善。他说: “戴同志,你晓得朱延年出事了吗?” “刚才听童进对大家说了。我见店里的人多,挤不进来,就站在门外边等着。这次组织上派我到上海来采购,要我顺便把福佑的货催回去,想不到朱延年出事了!” 童进知道欠志愿军的货品至少也有一亿多款子,咬着牙齿,愤愤地说: “朱延年这个没心肝的东西!” “我们上了朱延年的当了!”戴俊杰望着墙壁上那些贺幛贺匾说。 “不要紧,”童进说,“戴同志,我们一定给你想办法,说啥也不能让志愿军同志吃亏……” “你们有啥办法?”戴俊杰想起早一会在门口听童进对大家报告的困难情况。 “我们可以告诉法院,”童进说,“要他们首先偿还你们的债务……” “不,别的债户会有意见的。我把朱延年的情况打个报告给组织。等候法院统一处理好了。” “那太对不起你了。”童进抱歉地说。 “现在只好这么办了,也不能怪你们。”戴俊杰站了起来,留下他在上海的地址,说,“我在上海还要待一阵子,法院有消息,请你马上告诉我一声。” 童进一边送他,一边说: “好的,一定忘不了!” 大家一直把戴俊杰送到楼梯口那儿,望着他的背影消逝在楼梯下面,才不舍地回到店里来。童进准备去吃早饭,突然有一个人气咻咻地跑到他面前,自称是信通银行派来的,要找夏世富,夏世富走在童进前面,从那个人口音里早知道是谁,身子一闪,溜进经理室去了。童进要叶积善把夏世富找来见那个人。他径自吃早饭去了。 童进匆匆吃了两碗稀饭,刚放下筷子,夏世富一头钻进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童进说: “不好了,又出了事!” 童进见他神色慌里慌张,顿时紧张地站了起来,问: “啥事体这样慌张?” “信通银行停止透支户头,那笔质押借款又出了毛病……” “啥毛病?”童进惊诧地问,“是不是那笔一亿五千万的质押借款?不是用S.T抵押的吗?有啥毛病?” 夏世富不禁笑了,知道童进还蒙在鼓里,但又怕别人知道,矜持地说: “金懋廉听说朱延年出了事,就叫人查和福佑往来的账,质押借款的货物都打开来看,他们说那五桶S.T是假的,里面是氯化钾……” 童进大吃一惊,圆睁着两只眼睛,说: “竟有这样的事体?” 夏世富见童进面孔变色,暗暗发慌,生怕连累到自己头上,半吞半吐地说: “是呀,我也觉得奇怪……” 夏世富的头低了下去,惭愧地望着地上。童进发觉他神色有异,便问道: “是不是有这样的事?” “这个,这个……” 夏世富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越发引起童进的怀疑。他追问道: “你说呀,是不是有这样的事,朱延年做的坏事体,同你也没有关系,怕啥!” “不怕,不怕,”夏世富的脸色发青,说话很不自然,“是的,一点也不怕。” “说啊!” 夏世富见童进一再催促,心头更加恐慌,一时答不上来,支支吾吾地问: “说啥呀!” 童进料想这件事一定和夏世富有关,打破他的顾虑说: “就是你经手的也没关系,是朱延年要你办的,责任该由朱延年负。现在你还不说出来,那就有责任了。” “你这话,对,”夏世富定了定神,说,“是有这么一回事,五桶氯化钾,贴的S.T商标……” “信通银行的人怎么说?” “金懋廉派人来查问这桩事体。” “那你告诉他就是了。” 夏世富把舌头一伸,弯着背说: “这个罪可不小呀!能说出来吗?” “朱延年做的坏事体,我们不应该代他隐瞒,不管多大的罪,做了的事,都应该承认。”童进因为昨天夜里没有睡觉,眼睛布满了血丝,但讲话还是很有力量。 “说出去信通要追还押款的。”夏世富对童进说,“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不必再考虑,押款当然要追还的。这是朱延年做的坏事体。”童进想起朱延年的坏事,大家揭发的越来越多,应该叫马丽琳来应付。他说,“你去和信通的人说明白好了,有事,我负责。” “好的。”夏世富抬起头来,腰也直了。他想起刚才信通银行那个人的话,又补了一句,“他们要追还福佑所有的欠款,还要到法院去告哩!” “我打电话把马丽琳叫来,要他们等候消息好了。”童进忘记身上的疲乏,也不想打盹了,惦记料理店里的事要紧。他希望把每一件事都办好,不能辜负组织和群众对他的信任和委托。 夏世富走出去,童进立刻打电话给马丽琳。马丽琳不肯来,要童进到她家去说。他想了想,决定和叶积善一道去。 他们两个人走出经理室,抬头一看:栏杆外边又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在叽叽喳喳地叫嚷,要讨还朱延年的欠债。童进留下叶积善和大家谈。他和夏世富找马丽琳去了。 第291页 二九一 第三章 朱延年被捕的惊人消息是夏世富告诉马丽琳的。她不相信这是事实。夏世富说他亲眼看见的,又不容许她怀疑。她抓住电话听筒,愣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夏世富等了很久,没有听见她说什么,就把电话挂断。她听见“咔”的一声,才从惊愕的梦幻一般的境地里清醒过来,想起应该问他朱延年关在啥地方,但已经来不及了。她马上挂电话找夏世富,才知道关在公安局。她放下电话,穿上平跟皮鞋,橐橐地下了楼,雇了一辆三轮,连价钱也来不及讲,说了一句公安局,就催三轮车夫快蹬。三轮车夫一边加快速度蹬,一边回过头来问她是总局还是分局。她说是四马路总局,三轮车飞一般地在柏油路上奔驰而去。 到了总局,她打听不到朱延年的任何消息。因为案情复杂,暂时不能接见。她失望地走了出来,顺着子街,漫无目的地徘徊。到了河南路口,南来北往的各种车辆堵住去路,她这才想起不能这样走下去,应该想办法救朱延年。她想起了徐义德和朱瑞芳,打电话去,那边是林宛芝接的,回答两个人都不在家。她现在去也是白跑。她在上海没有亲戚,朋友大半是舞女和大班,过去往来的客人,早就断了关系,就是在百乐门舞厅结识的那些姊妹,也很少往来了。她不管这些,上门找她们去,也许有一丝希望哩。比较熟悉的几个姊妹,她都找了,也见到了,但她们不是摇摇头,就是耸耸肩,同情地叹息一声两声。对这样重大的事,她们全表示没有办法。她在马路上彷徨,认为最有希望的还是朱瑞芳。徐义德是上海滩上的红人,这点事还没有办法吗?她径自上徐公馆去了。宋瑞芳不在家,徐义德不在家,连林宛芝也不在家,等了很久,不见他们回来。老王说,不知道他们啥辰光回来。夜已深了,家里还有事,只好回来了。他们回来,她要老王打电话告诉她。 她回到家里,斜躺在床上,左胳膊垫着枕头,右手托着微微发青的脸庞,两眼盯着淡绿色的衣橱,仿佛在寻找啥,啥也没有找到,失望地愣着,心中感到无边的空虚。 往事潮水般的涌上她的心头。她想起第一次在百乐门舞厅遇见朱延年,真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俊秀男子,豪爽,阔绰;在以后的往来中,更发现他有事业心,有手腕,有魄力,正如严律师所谈的是工商界不可多得的人才。她觉得把自己终身委托给这样的男子是幸福的,那天晚上便决定答应留他在这间房子里过夜。婚后的生活是愉快的。她虽然把自己的私蓄拿一些出来给他用,但正像他说的一样:福佑药房一天一天发达,现在不仅仅在上海西药界闻名,连全国各地西药界也知道上海有家福佑药房了。她能在事业上对他有些帮助,他不但非常感激,并且将来福佑药房不只是他朱延年一个人的企业,而是朱延年和马丽琳共同的企业了。他们两人结婚没有多久,马丽琳首先拿出五千万元存到福佑的户头里,作为她初步的投资。这五千万元,第二天就给福佑支付了到期的支票。过了没有两个月,朱延年说香港到了一批押汇货色,要付三千万现款才好起货。马丽琳不懂得押汇,只听他说这批货色可以赚很多钞票,她又拿出三十两金子给他。他答应这批货色抛出去就还她。不知道这是一批啥货色,朱延年永远也抛不出去。她虽然收不回来那三十两金子,经他再三怂恿,同意算做投资。她做了将近十年舞女,手头积蓄的一些现款,都慢慢转到他手里去了。她得到唯一安慰的是他经常给她带来福佑生意越做越大的喜讯。她当然并不完全相信,侧面从夏世富那里了解了解,再到徐公馆朱瑞芳那里探听探听,又不得不叫她相信。有时连徐义德的口气也不同了,赞扬朱延年做生意确实有一套办法。福佑生意做开了,它的前途谁也没法估计会有多大。 在她希望的峰巅,五反运动展开了。朱延年的脾气变得乖戾,有时非常暴躁。那天晚上她没有能够引诱上童进,朱延年骂了她,又打了她。她开始发现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但旋即又原谅了他:男子在紧急的时刻,发点脾气也是难免的。她想起过去一直对她很好,从来没有打她骂她,更增加原谅他的理由。她盼望他早一点过了“五反”这一关。他保险自己没有问题,顶多拿一笔钞票给政府就没事了。现在出了事,连人也回不来了。 她的眼光从淡绿色的衣橱移到淡绿色的小圆桌上,玛瑙色玻璃瓶里插着一支萎谢了的白玫瑰,一片一片花瓣落在紫红的丝绒桌毡上,枝头上剩下没有几朵花了。她懒得去收拾,也懒得去看,一心怀念着朱延年。 一直守候到深夜,她听见门外叫卖赤豆汤的过去了,面包和五香茶叶蛋的叫卖声也消逝了,岑寂的夜上海,再也听不到声音,老王始终没有打电话来。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梦中,她猛的听见清脆的铃声,立刻惊醒,睁开惺忪的睡眼,望着电话机,果然是电话铃响了。她以为是徐义德的,或者是朱瑞芳的,一听口音,却是童进,不但没有一个字提到朱延年的消息,而且要她去店里应付债户。她懒洋洋地说没有工夫,要谈,请童进他们来。挂上电话,她才发现太阳已经照到床前,快中午了。她睡的太晚,身子虽然疲倦,但是勉强支持,霍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寻思徐义德为啥没有电话来。她想,也许徐义德知道了,正在设法,没有一个眉目,当然不能打电话来,怕给她增加忧虑。凭徐义德在上海工商界的地位,一定有办法的。 童进来了。她无精打采地下了楼,走进客堂,坐在进门左边那张太师椅上。童进和夏世富坐在她对面的太师椅上。她看见夏世富也来了,好像会给她带来希望。她问夏世富: “朱经理有消息吗?” “消息,有……”夏世富说到这里,用眼睛向童进斜视了一下。童进过去在夏世富的眼睛里不占重要的位置,因为他是朱经理面前的红人,只听朱延年的。别人的意见他根本不听,小小的童进不在他的眼里。现在朱延年被捕了,童进是物资保管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得听童进的话。他不知道该不该把朱经理的消息告诉马丽琳,刚露了点风,就连忙煞住了。 马丽琳从他的眼光里已经察觉出一点苗头,会意地转过来问童进。 “关在公安局看守所。听说今天要转到法院去了。等送到法院,你可以去看他……”童进说。 “好的,”她说:“我和他结婚以后,他没有一天不回来的。昨天我整整一夜没有闭眼睛。他在监牢里,也一定睡不着。天气虽说暖和了,可是他一点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带去,被也没有一床……” “这些,你放心,里头会管的。” “里面的物事龌龊……” “现在的监牢和过去的不同,一点也不龌龊。” 她给童进这么一说,一时说不上话来了。夏世富给她打了圆场,说: “现在的监牢的确和过去的不同,里面管理的很好。将来你去看他,也可以送点衣服进去。” 马丽琳还想说下去,童进怕耽搁时间,打断她的话,把店里各方面讨债的情形给她叙述了一番,要她到店里去一趟。她紧紧闭着嘴,很久没有说一句话。夏世富不知道怎么说是好,望着观音菩萨面前小香炉里袅袅升起的乳白色的烟发愣。等了一会,她还没有开口,夏世富觉得自己非说两句不行,因为童进在路上给他说好了,两人一同劝她,他轻描淡写地说: “你有空,还是去一趟好。” “这些人,真没良心,人家出了事,还逼着讨债。”她心里仍然惦记着朱延年,说:“我没辰光去,别理他们。” 童进听她口气坚决,心中很不舒服。福佑药房是朱延年开的,和她脱不了干系。朱延年给抓进去,她不出面哪能行呢?他按捺下心中不满,冷静地劝说: “福佑欠了债,人家当然要来讨,也不能怪别人。” “早不讨迟不讨,朱延年一出事,就都来讨了,真不够朋友。”她向客堂外边的门撇一撇嘴,好像讨债的人就在门外,有意讲给他们听似的。 “唉,这些人也是的……”夏世富答了一句。 “经理不出事,那些人还有个指望。”童进不同意她的看法,也反对夏世富随便附和。他说,“经理抓进去,外边传开了,谁也怕债务清偿不了,当然都抢着上门来讨。福佑负债的数字不小,也不能怪人家逼得紧……” “不怪就不怪,谈这些也没有用,反正我不去。” “不去不好吧?”童进望着她。 “我不去,”她丝毫没有改变主意,她知道去了面对面不好应付,不出面好留个余地。她有把握地说,“请你告诉他们,等朱经理出来,欠他们的债全部还清。” “那数字可不小呀!” 夏世富同意童进的意见,伸伸舌头,说: “很大!” “不管多大数目,只要人出来,一定还——经理有的是钱。”她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对他们两人挥挥手说,“你们放心好了。” 她虽然有点要送客的意思,童进却还稳稳坐在那里没动。 见她很笃定,他越发有点急了: “现在福佑是资不抵债……” “啥资不资?”她听不懂。 第292页 二九二 夏世富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微笑地解释道: “就是说,福佑欠人家的债超过自己的资产,把福佑都抵给人家也还不清债务。” “我不信。”她把头一甩,望着客堂当中挂的那幅东海日出图,回想朱延年过去在客堂里和她谈的福佑资本雄厚的兴旺景气,像东海日出一般。 夏世富放下笑脸,站在她的侧面,低低地说: “这方面,童进同志晓得的比我们清楚。他是我们福佑的会计主任啊。” “我早晓得他是会计主任。”她依然凝视着东海日出图,说,“经理的账他全了解吗?” “全了解。银行里往来的账和客户往来的账都在他手里。” “不在他手里的账,他晓得啵?”她微微转过头来,望了夏世富一眼,说:“有些存款放在银行里,他不让人知道。”“哦!”童进大吃一惊,顿时如同坠在迷茫茫的雾里一样,有点莫名其妙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会有这样的事吗?我为啥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事体多哩!放心好了,告诉他们等经理出来,一定归还。” 夏世富一时也摸不着头脑,惊异地问: “经理能出来吗?” 他心里想:如果经理能出来,那福佑的情形又完全不同了,他可以像从前那样活跃了。她肯定地说: “当然能出来,徐总经理会想办法的。” “就是沪江纱厂的徐义德总经理吗?”夏世富的声音忽然高了,眉头也扬了起来。 “唔。”她很有把握地点点头。 “怕没那么容易。”童进怀疑地说。 “啥人讲的?”她睁大两只眼睛,质问童进。他没吭气。她充满了信心,说:“只要徐总经理一说,再花点钞票,一定会很快出来的。” 童进笑了两声,正要说话,电话铃叮叮地响了。马丽琳脸上立刻漾开笑纹,得意高声地说道: “一定是徐总经理的电话,你们等一会;告诉你们好消息。” 她走出客堂,没有一会,就回来了,脸上的笑容消逝了,声音也低沉了: “是你的电话,童进。” 童进接完电话回来,告诉她是叶积善打来的,现在店里又挤满了讨债的人,吵吵嚷嚷要见老板娘,尤其是老正兴饭馆的伙计,坐在店里非要讨清八十三万七千三百元的饭菜钱不走。这是最近朱延年请了两次客欠的。叶积善要童进从马丽琳这里带点现款去还债。 她伸出两只空手来,冷笑一声,说: “我哪里有钱!” “刚才叶积善说的,大户还好办,最厉害的是小户,数目不大,吵的最凶,叫的最高,看样子,今天不付,是过不了门的。” “一共有多少?” “大概有两三百万。” “开张支票,到银行去取好了。” 童进还没有开口,夏世富抢先说了: “这辰光福佑的支票,哪家银行肯兑现?今天就发现好几处退票。” “和福佑往来的,不是有个银行经理叫……”她想了半晌,才记起朱延年告诉她的那个名字,说:“叫金懋廉的,福佑和他们往来有专用支票。我听朱经理说的,福佑开出多少钱的支票,他们也付。” 童进点点头: “是有这一家,朱经理一出事,人家马上停止透支了。刚才告诉你的,那笔信通银行一亿五千万的假药质押借款,就是金懋廉经手的。人家讨债还来不及,肯再付现款给你?那不是把钞票往水里扔!” “金懋廉就是信通银行的……”朱延年和很多银行往来,她闹不清哪个经理是哪家银行的。她说:“那好办,金懋廉那方面是沪江担的保,我今天找徐总经理去,顺便说一声,要金懋廉再帮朱延年一次忙,等他人出来,一道还他。” “恐怕不行。” “徐义德和朱延年是郎舅,一定行。”她低下头来,看见自己身上穿的那套灰哗哒呢的衣裤,说:“我得换身衣服去,你们等我消息好了。” “在啥地方等?”夏世富问。他相信:她去了一定有办法。 “回店里等好了。”她向客堂的后门走去。 “在这里等好了。”童进了解那些小户很难应付。 她走到后门那里,回过头来,说: “也好。” 第293页 二九三 第四章 马丽琳满怀希望走进徐公馆,大太太和林宛芝面对面坐在客厅里沙发上,眼光都朝大门那个方向注视,在盼望徐义德回来。大门外的脚步声给她们带来了希望,走进来的却是马丽琳,林宛芝马上很不自然地低了头,仿佛没有看见她似的。大太太站了起来迎上去说: “真是稀客,好久不见了。”自从“五反”运动以后,徐家的亲戚朋友很少往来,今天见了她,显得格外亲热。“这一阵穷忙,”马丽琳走进来说,“老想来看你们,一直没有辰光来,昨天来了,你们不在家;今天碰到你们真高兴。” 林宛芝这时不得不勉强站了起来,可是她没有走上去,站在沙发旁边望了马丽琳一眼。 马丽琳坐在大太太的后边,正和林宛芝面对面。她深深叹息了一声,对大太太说: “延年出了事……” “听说了,”大太太说,“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唉,现在还没有消息,”马丽琳低下了头,眼睛有点红润,想起童进的话,说,“听说在公安局看守所里,最近要转到法院去……” “你去看他没有?”大太太关心地问。 “看他?——我去了,碰了一鼻子灰,人家说案情复杂,暂时不能接见。” 大太太“哦”了一声,没有说下去。客厅里静静地,客厅外边一丝声音也没有。马丽琳想了半晌,她抬起头来,用着恳求的眼光望着林宛芝: “托你们的事,姊夫晓得啵?” 林宛芝冷冷地答了一句: “他早晓得了。” “在想办法吗?” “他呀,”林宛芝文不对题地说,“整天忙的很,在家里屁股都坐不热,今天到现在还没给他照过面哩。” 马丽琳一听林宛芝简简单单的回答,就冷了半截,但又不完全相信她的话,进一步问道: “他在想办法?” “唔。”林宛芝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说,“不信,你当面问他好了。” “哦,谢谢你。”马丽琳抱歉地说。 林宛芝嘴上虽然这么说,又怕马丽琳真的亲自纠缠着徐义德,于是又说: “厂里‘五反’,留下了一大堆的事体,可忙哩……” “啊!”马丽琳的眼光惊慌地从林宛芝的身上移开,向客厅里的钢琴和墙上的字画望去,又向书房那个方向望了一下,都没看见朱瑞芳,丢下林宛芝,转过来对大太太说: “延年的事,希望你们多帮忙。” “能帮忙,一定帮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马丽琳像是吃了安心丸,心里非常舒服。她连忙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拉到朱瑞芳的身上说: “他姐姐倒是很关心他的,姐姐出去了?” “大概在楼上。” 马丽琳想上楼去找她,又觉得立刻就走怕冷淡了她们两位,犹豫地“唔”了一声。林宛芝待在客厅里早就腻烦,想甩起膀子走开,又不好意思,闷声不响坐在那里。等马丽琳问到朱瑞芳,林宛芝接上去说: “上楼看看你姐姐,她很关心你哩。” 马丽琳站了起来,勉强答道: “是啊,我要看她去。”她迈开迟疑的步子,向楼梯走去。 马丽琳在客厅里盼望姐姐的辰光,朱瑞芳在楼上卧房里气得面孔铁青。徐守仁手里拿着一把小手枪,正对着妈妈的胸膛,威风凛凛地大声喊叫: “拿钞票来!” 朱瑞芳虽然再三再四地苦劝过徐守仁,他也曾约束了一个短短的时期,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但过去那种放荡不羁的生活,不时又诱惑地在他脑海中出现,像个幽灵似的纠缠着他,不断地向他招唤。妈妈不注意他的辰光,或者家里人都出去了,他就偷偷地溜了出去。到溜冰场去站一会,脚痒痒的,他真想下去显一显身手。他想到妈妈的规劝,怕给家里发觉,赶紧回家,不露痕迹地蹲在书房里,听听收音机。老王他们知道了,也不敢对二太太说。徐守仁事先关照过了,谁敢泄露?头一两回,不但家里人没有发觉,连外边的朋友,像楼文龙那些人,也没有发觉;后来终于叫楼文龙看见了,一把抓住他,要他下场。他不肯。但是站在溜冰场旁边,哪里容得他做主,楼文龙和几个人过来,三拖两拖,给他绑上冰鞋,顺着人流,在水门汀上轰轰地溜开了。他身上没有带钱,楼文龙拍拍胸脯说: “别怕,算兄弟我的,我做东。” 第294页 二九四 真的不用他花一个钱,溜了冰以后,吃得饱饱的,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里,倒在床上就睡觉了。 第二天下午,他又溜出去了。楼文龙带他到“五层楼”去玩;请了三次客以后,向他开口了: “老弟,”楼文龙指着自己胸脯,把大拇指一翘,说,“怎么老是吃我的,我喝西北风?你是有名的小开,也该拿点钞票出来,大家花花!” 徐守仁给他一提,确实感到有些惭愧,脸蛋儿红红的,眼睛一转动,打定了主意,昂着头说: “一句闲话,明朝会。” 第二天果然是徐守仁大请客。他向妈妈要了一笔钱。钱一到徐守仁的手,仿佛是水一般,很快就流走了。他现在已经完全恢复过去的浪荡生活,一天不出去,那日子就怎么也过不下去。她对他唯一的办法,便是在钱上面控制他。没有钱,出去也没有用。他从家里偷点物事去变卖吧,那比过去要困难的多;妈妈值钱的物事都上了锁。林宛芝她们值钱物事也看管得紧,很难找到机会下手。徐守仁最有把握的办法,还是向妈妈伸手。妈妈不给,他一个劲要,最后总是妈妈让步,当然数目方面是不会完全满足他的。今天,他换了一个崭新的办法,活像一个土匪似的,用枪对着妈妈。 妈妈吓得连忙后退了一步,她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变到这步田地,惊愕地圆睁着两只眼睛: “你发疯吗?” “没有。”他的态度非常镇静,口气十分自然。 “那,那你快把枪放下!”她望着他右手的黑乌乌的小手枪,脸色有点发青了。 “拿钞票来!”他伸出手去。 “有这样的事吗?儿子拿枪对着妈妈。你越是这样威胁,” 她把眼睛一瞪,说:“越不给你钱。” “你给不给?” 他走上一步,枪口就对着她的胸膛。 “你,你……”她两只眼睛鼓得大大的,仿佛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似的,把胸脯一挺,说:“你打死我好了,就是不给你!” 她估计这样一来,他可能让步了。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不但没有丝毫让步,而且态度更加坚决,把右手伸出来,大声地: “真的不给?” “真的不给!”她咬着牙,气愤地说。 “我开枪了……” 她听了这话,立刻闪开身子,靠在墙角上,脸上肌肉绷得很紧,面孔完全变得铁青了,不禁失口大声叫道,声音有些颤抖: “老王,救……” 叫到“救”字,她住嘴了,“命”没有叫出来。她怕上上下下的人都听见,这些丑事叫大太太和林宛芝她们知道,传扬出去,自己没脸见人。刚才要制服徐守仁的想法倏地消逝得干干净净。她做母亲的尊严虽然没有改变,可是口气却温和得多了,声音也低了,流露出祈求的神情,说: “要钱,好好要,我没听说儿子拿着枪逼妈妈要钱的。” “你不给么。”他站在那里兀自不动,不服气地说。 “过去给你的钱还少吗?给你多少,你就花多少,没一个底。给你钱可以的,你要听我的话:不要到外边去胡闹。” 他知道妈妈已经答应给他钱了,心里笃定。他装出很乖的样子,小声地说: “我听你的话就是了。” 妈妈听到这句话满意了,脸上的肌肉也放松了一些,问他: “要多少呢?” “两百万。” “为啥要这么多?不行。” “答应不答应?” 他的口气又硬了,声音也高了,右手把手枪对着妈妈动了动,她没有办法,只好屈服了。 “那你要省着花。” “唔。”他点了点头。 他从妈妈手里接过两百万元的钞票,马上把手枪往沙发上一扔,数了数钞票,就放到小裤脚管西装裤子屁股后面的口袋里去。在他数钞票的辰光,妈妈偷偷地走到沙发旁边,敏捷地把手枪拿过来。她想把它收藏起来,别让他在外边闹出人命案子来,也不给他弄来威胁自己。等她把手枪拿到手之后,她愣住了,生气地问他: “这是啥枪?” “木头的。”他笑了笑,轻松地说。 她刚才太紧张,没有看清楚,便信以为真,吓得讲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给他一说,她再仔细一看:果然是木头做的,又和真的一模一样。她又气又好笑,胆子大了,走到他面前,气呼呼地质问: “你从哪里弄来这个假枪?” “从……”他差点照实说出是楼文龙给他的,怕妈妈追问,便改口说,“从外面买来的。” “你为啥要用假枪吓你妈妈?” “和你闹着白相的。”他挤一挤眼睛,耸耸肩膀,说。 “性命交关的事体也好闹着白相?”她生气地把手枪往地上一扔,说:“简直是没上没下!” 他弯下腰来,捡起手枪,擦擦干净,得意地吹着口哨,想走了。妈妈叫住了他: “站住,你以后还这样胡闹吗?” “不啦,不啦。”他轻率地摇摇头。 “给了你钱,不准出去胡作非为,今天给我好好在家里念书。” “O·K。”他把手一扬。 她跟他一道走出卧房的门,怕他再溜出去。他见妈妈跟着走,有意把脚步放慢,留在妈妈的背后,走一步停一步。妈妈在楼梯那里遇见了马丽琳,他缩回去了,没有跟着下楼来。马丽琳迎上去,亲热地搀着朱瑞芳的手,一同走进了客厅。朱瑞芳问她: “你啥辰光来的?” “刚来一歇,……” 第295页 二九五 “我还不晓得你来了哩。老王没有告诉我,累你等了。” “没啥,和她们谈了一会。” 马丽琳的眼光对着大太太和林宛芝。朱瑞芳见她们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心里盘算刚才在楼上大声叫唤,不知道她们听见了没有,看林宛芝一脸得意的神情,仿佛是听见了,可是大太太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又好像没有听见。她故做不知地把马丽琳拉在自己身边坐下,说: “我正想去看你,打听打听延年的事,恰巧你来了,那再好也没有了。” 朱瑞芳看到马丽琳就想起弟弟,心里一阵难过,差点要流出眼泪来,用手绢拭了拭眼角,忍受着阵阵难过,想打听朱延年究竟为啥给抓进去,看到大太太和林宛芝在旁边,便没有问。只是说: “他有消息吗?” 马丽琳黯然地摇摇头: “到现在还没有见过面呢……” “哦……”朱瑞芳茫茫然向客厅四面望望,像是在寻找朱延年的影踪,看了一阵,啥也没有找到,失望地深深叹息了一声。 “这回要靠姊夫帮忙了。”马丽琳说。 “那还用说。” 林宛芝的眼光立刻注视着朱瑞芳。徐守仁站在楼梯上,窥见妈妈在客厅里和舅母谈心,他悄悄下了楼,闪的一下,溜了出去,谁也没有看见他。 马丽琳的脸上漾开了笑纹,充满信心地说: “只要姊夫肯帮忙,就十拿九稳了。” “也不能这么说,要看进行的怎么样。”朱瑞芳怕伤马丽琳的心,又补了一句,“当然希望能成功。” 马丽琳认为这是姐姐客气。她知道,在舞场里,只要大班一句话,没有事体办不通的。她乐观地说: “一定行的。” 大太太把两只手放在胸前,轻轻摇了摇头,说: “难说啊,这会的事体。” 马丽琳觉得大太太的话里有因,怀疑地问: “姊夫出去给延年活动,有消息吗?” “他一早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不晓得活动得怎么样。”朱瑞芳说。 “哦,”马丽琳稍微定心了一点,原来大太太的话没有根据。她关心地问,“姊夫今天回来吃晚饭吗?” “出去的辰光,讲回来吃晚饭的。”朱瑞芳说,“大概该回来了。” 林宛芝插上来说: “他的事很难讲,说回来吃饭,常常不回来。谁晓得他今天啥辰光回来。” 朱瑞芳肯定地说: “他给我说,今天一定回来吃饭的……” 林宛芝立刻打断朱瑞芳的话,说: “他也给我说,今天可能不回来吃饭,说晚上还有事体哩。” “啊!”大太太莫名其妙了。她不知道究竟谁说的对了,看马丽琳很急,同情地说,“你等着吧,他反正要回来的。” 马丽琳稳稳坐在那里决心要等徐义德回来。门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接着徐义德走了进来。朱瑞芳得意地迎上去,说: “你再不回来,客人要走了。” 徐义德的眼光正注视着林宛芝,看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料想家里一定又有不愉快的事体发生了,没有看见还有客人在,信口问道: “谁?” 马丽琳终于等到了徐义德,兴奋地说: “我正要走,你回来了,好极哪。” “请坐,请坐,”徐义德让马丽琳坐下,他自己坐到靠墙的沙发上,说,“这两天厂里忙,回来总是晚了。要是晓得你来,该提早回来。你们为啥不打个电话到厂里来?” 朱瑞芳很高兴听到他这些话,有意冲着林宛芝说: “唉,刚才倒忘记了。” 林宛芝把头转过去,不愿意听朱瑞芳的话。马丽琳说: “怎么好耽误你的事,我多等一会没有关系。”她见姊夫这样热心的关怀,就直截了当地问,“延年的事,有点眉目吗?” “延年的事,”徐义德望着垩白的屋顶,想了一阵,说,“正在进行。眉目,还难说。” “只要姊夫想办法,一定没有问题。” “这个,这个,”徐义德未置可否,说,“唔……” 马丽琳见徐义德答应了,信心更足,问: “姊夫,你说,这两天会有消息吗?” “这很难说……” 马丽琳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忧戚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哭咽咽地说: “我昨天整整一宿没有合眼,延年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一想到他关在监牢里,我就心酸,啥事体也做不下去,连饭也不想吃。他的那些朋友,我也不大熟悉,现在只有靠你了,姊夫。” 她用手绢擦着润湿的眼睛。朱瑞芳的眼睛也有点润湿了,对徐义德说: “义德,你不帮忙,再也没有别的路子可走了。” 徐义德听她们两个人哭泣一般的声音,他没有别的话好讲,只是安慰道: “帮忙,一定帮忙!” 林宛芝见徐义德满口答应,大声叫道: “老王,老王!” 老王应声走进了客厅。林宛芝生气地质问道: “老爷回来这么久了,为啥不泡茶来?你不晓得老爷累了一天,也该喝杯茶休息休息。” “正要泡茶。”老王识相地退了出去。 老王走出去没有一会工夫,就送来一杯清香扑鼻的绿茶。 徐义德捧着茶杯细细地品着,有意避开马丽琳的眼光。 马丽琳不怕徐义德和林宛芝的冷淡,想起童进谈的店里债户情形,忍不住提了出来: “姊夫,还有桩事体……” “啥事体?”徐义德警惕地问。 第296页 二九六 “就是信通银行的那笔质押借款……” 徐义德已经从金懋廉那里知道这笔假药质押借款的事,但他摆出完全不知道这回事的神情,问: “既然是质押借款,那么,一定有货物押在银行里,有啥问题呢?” “货物是假的,给银行查出来了。” “哦?这笔款子有多少钱?”他认真地问。 “听店里伙计说,是一亿五,信通银行派人到店里去,逼着追还,不然要告到法院去。可怜延年一件事还没完,怎么经得起又发生这样的事呢?” 朱瑞芳兀自吃了一惊。她不满意马丽琳把弟弟的丑事当着林宛芝她们的面说出来。她沉着地帮了一句腔: “那是啊!” “金懋廉和姊夫是好朋友,老交情,希望姊夫给他说一声,不要到法院去告,等延年出来,还他就是了。” “唉,这事难啊,”徐义德叹了一口气,蹙着眉头说,“你不晓得,银行里朋友只认钞票不认人,他们吃惯别人的,怎么肯吃亏?” 马丽琳愣了一阵,央求道: “能不能请求他们缓两天,我们想想办法看,说不定这一两天延年出来,事体就好办了。” “说,当然可以给他说,就是怕人家不答应。” 马丽琳听了这话,像是满天乌云中忽然出现了一丝金黄色的阳光,巴结地说: “只要姊夫出面去说,我看,人家不会不答应的。金懋廉不买朱延年的账,难道还不给姊夫一个面子?” “义德,”朱瑞芳插进来说,“金懋廉这个人情落得做。朱延年已经关在监牢里,他告到法院去,也还不了钱,何必这样逼人呢!” “照我看,”徐义德心中笃定,不慌不忙地说,“让他告到法院也没啥了不起。常言说的好,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福佑欠的债也不止信通一家,干脆让大家去告,也增加不了延年多少罪过……” 林宛芝马上附和: “这个道理对,让他们告去,怕啥!反正出了事,求人情也没有用处。” 马丽琳心中乱得像麻似的,没有注意林宛芝话里的话,听徐义德提到福佑欠的债,不止信通一家,顿时想到那些小户,逼得不能过门,顺口接上去说: “姊夫讲的倒也是的,福佑的债户确是不少……” “是呀,是呀……”徐义德怕她再拉扯到别的问题上,低头喝了一口茶,一边含含糊糊地应了两声。 “大户倒好办,最麻烦的是那些小户,今天一早就到店里去,等着要钱,不给不走。”马丽琳说到这里,用着恳求的声音说,“这个非还不行,今天店里的伙计到我家里来商量,想了一个办法……” “啥办法?”朱瑞芳关心地问。 “还是信通银行,福佑和他们往来有专用支票,可以透支款子。想透支一点钱,还还零星债户。银行一块钱也不肯透支。这个户头是姊夫担保的,绝对少不了他们的。这桩事体,请姊夫和金懋廉说一声。” “这个吗……” 徐义德抬起头来,很久很久没有说下去,他用肥胖的食指轻轻敲着淡蓝色的磁茶杯,仿佛在领受绿茶的香味,不胜感慨地说: “银行界的朋友最难交不过了。刚才不是告诉你,他们只认钞票,不认人吗?延年出了事,就一块钱也不肯透支,实在是不讲交情,太不够朋友了。我这个保也不顶事,简直叫人生气,以后别给他们往来。” “姊夫,你可以不可以……” 马丽琳不知趣地讲下去,想向姊夫借点钱。徐义德不等她说完,立刻打断她的话,怨天尤人地叹息了一声,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有大难,小有小难。沪江厂要退补四十多亿,还没有个眉目哩。” 他看了看手表说: “哎哟,时间到了,今天晚上余静同志约我谈话哩。” 徐义德讲完话,不等马丽琳开口,迅速站了起来,走到客厅,大声叫道: “老王,快准备车子。” 第297页 二九七 第五章 勇复基手里拿着一张信通银行的支票走进工会办公室,他看见大家围着钟珮文在谈话,立刻退到门外站着,对赵得宝说: “你们有事体,我等会来。” “有啥事体?”赵得宝走过来问他。 “没啥,没啥,”勇复基一再弯着身子谦让地说,“你们谈好了,我,我等会再来。” 大家回过头来望着他。谭招弟看见他怯生生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说: “怕啥,有事体进来说好了。” 勇复基给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也不敢冒昧径自跑进去,他仍然站在门口没动,向大家望望了一眼,说: “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赵得宝向他招手,说,“来吧来吧,啥事体?” 勇复基走到赵得宝面前,一字一句慢慢地说: “今天厂里需要点头寸,想到银行里取一亿元,请你打个图章。”他说完话把支票送到赵得宝手里。 赵得宝拿着支票朝勇复基浑身上下打量一番,有点莫名其妙,怀疑地问他: “是不是跑错了地方?” “没有,没有。”勇复基慌忙摇头。 “我看你跑错了,”赵得宝说,“开支票,打图章是梅厂长的事,该找他去呀。” “是他叫我来的。” 勇复基这句话引起大家的注意,钟珮文盯着支票,惊奇地问: “他叫你来的?” “可不是么,他说资方要接受工人阶级的领导和监督……” “这话一点也不错啊。”谭招弟插上去说。 “赵得宝同志,快点打吧,”勇复基央求道,“等着头寸用哩。” “这桩事体,”赵得宝没有把握,他扶着余静的办公桌角说,“等余静同志下午来了再说。” “等不及啊,上午等着要,快点打吧。” “打就打吧,”谭招弟对赵得宝说,“工人阶级是要领导的。” 赵得宝给勇复基逼得没有办法,加上谭招弟一怂恿,只好在支票上打了个工会图章。勇复基拿着支票满意地走了出去。谭招弟脸上漾开了兴奋而又得意的笑纹,对大家说: “这才像个样子么。过去人家讲国家是工人阶级领导的,我就看不出来。我觉得厂是老板领导的,那辰光,老板神气活现,指手画脚,听老板的命令,东跑西走。‘五反’以后,才认识到真是由我们工人阶级领导的,酸辣汤不把支票拿到工会来打图章哪能行呢?以后我们当主人了,事事要过问。” 谭招弟转过脸来对赵得宝说:“老赵,你是我们的头,领导要有气魄,胆子放大些,干吧,别怕!” “不是我胆子小,这个事体大,我拿不准,等余静同志回来还要商量商量。” 梅佐贤看到勇复基拿来的支票,上面盖着工会鲜红的图章,嘴上立刻浮着微笑,马上把这消息告诉了徐义德。徐义德在电话里给他谈了一阵。他连连称是,挂了电话,在办公室又踱了一阵方步,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拿了两张航空纸,很有把握地咳嗽了一声,带着勇复基下楼,向工会办公室走去。 刚才在工会办公室的人还没有走散,并且多了一个秦妈妈,她来找余静的。 梅佐贤走进来,向每一个同志都点头打了招呼,恭恭敬敬地说:“正好,你们都在,有点小事体,要向工会请示。” 谭招弟见梅厂长这个谦虚神情,心里舒畅了,以为梅厂长和往常不一样了。她心里想:工人阶级真正有了领导权啦。赵得宝对梅厂长却是另一种看法,感到他矫揉造作,很不自然,便直截了当对他说: “别客气,有啥事体,说吧。” 梅佐贤顿时感到身上给刺痛了似的,长长脸庞上的笑容迅速地消逝了,不敢再说客气话,语调却仍然很迟缓,显得十分老练,而又沉着: “总经理觉得我们厂里缺勤率太高,影响生产,最近想出了一个鼓励的办法,来解决这方面问题,曾和少数职工交换过意见,认为切实可行。总经理要我向工会请示以后,再办……”梅厂长把手里的航空纸递给赵得宝,说, “就是这个沪江纱厂升工办法草案,请你先看看,再谈。” 梅厂长见谭招弟她们向赵得宝跟前靠去,他马上把手里另外一份递给谭招弟,说: “这个办法和工人同志关系太大了,这里还有一份,请你们看,也请你们指示指示。” 谭招弟好奇地接过来,交给钟珮文。秦妈妈她们都走到钟珮文身边,听他念: 为了克服过去缺勤率太高现象,鼓励职工积极参加生产,特订出升工办法如下: 一、半个月不请假者(病假不在内),升一个半工; 二、一个月不请假者,升三工; 三、半年不请假者,升二十四工; 四、一年不请假者,升七十二工。 上述办法,经劳资双方协商同意后,立即生效,认真实行。 谭招弟听完了,一对眼睛还是出神地盯着那张薄薄的航空纸。她心里想:这个办法多好呀,一年不请假,可以多拿两个多号头的工资哩。总经理和厂长这回真的转变啦,给工人动脑筋哪。 梅佐贤等大家看完了,他歪过头去,征求赵得宝意见: 第298页 二九八 “怎么样?赵同志。” “这个……”赵得宝毫无思想准备,他摸不清为啥资方突然提出这个办法,而且还和少数职工交换过意见,是啥意图呢?他望着那张纸发愣,没有说下去。 梅佐贤事先确实和少数职工交换过意见,并且得到职工的拥护,比如说现在站在梅佐贤右后方的勇复基吧,他看了这个办法以后,心里十分拥护。他交出徐义德的暗账之后,心里忐忑不安,怎么也定不下来,既不敢接近资方,怕丧失立场;又不敢接近劳方,怕总经理不满。反过来,他也不敢疏远双方。尤其是想到每月暗贴没有了,账面上也不能耍花招,单靠那点薪水,维持目前每月的开销是困难的。他要想法增加一点收入。他的收支总要想法轧平的,正如他对劳资双方的关系一样,也要轧平的。前天梅佐贤找他谈起这件事,心里自然满意极了,这样今后增加收入,可以弥补弥补家用。但他不知道能不能实现,只表示没有意见。梅佐贤见赵得宝没有说下去,别的人也没有做声,他暗示地望了勇复基一眼。勇复基马上低下头去,退后了一步。梅佐贤看局面有点僵,旋即抓住勇复基,说: “你不赞成这个办法吗?把你的意见说给大家听听。” 勇复基不得不抬起头来,站在原来地方,望了赵得宝一眼,见他嘴紧紧闭着,皱着眉头在想,摸不清他的意见是赞成还是反对。勇复基站在梅佐贤和赵得宝之间,很难说话,更糟糕的是又不得不说话。他后悔不该跟梅厂长一道再到工会来。现在来了,却没有办法走开了。他只得吞吞吐吐地说: “这个办法,哎,是的,这个办法倒不错。赵同志,你说呢?” 赵得宝没料到勇复基把问题推到他身上,没有正面回答勇复基,却说: “大家谈谈吧。” “赵同志的话对极了,”梅佐贤笑嘻嘻地扫了大家一眼,和蔼地说,“请各位工人同志指教指教。” 谭招弟头一个开口了: “只要厂方认真实行,我们工人当然不反对,可不要说话不算话,别实行了两天,又不实行了。” “那不会,那不会,”梅佐贤再三声明,说,“经过‘五反’,资方一定讲信用,说办就办。只要工会同意,绝对实行到底。” “只要讲信用,就好了。” 梅佐贤向谭招弟拍胸脯,保证道: “我们办厂的人,特别要讲信用,这一点,请你放心好了。”他的眼光扫到钟珮文身上,说“小钟同志,你的意见呢?你是文教委员,这事体要劳神多在工人同志当中宣传宣传哩。” “我?”钟珮文愣住了。 “是的,请你发表高见。” “高见,我没有。”钟珮文微笑地说,“低见倒有一点……” “啥意见都很好。”梅佐贤一步也不放松。 “这当然也是一个办法,”钟珮文想起今天在车间看到的标语,说,“工人也有这个要求。” 赵得宝吃了一惊,问道: “工人有啥要求?” “要求增加工资。” “啊!”赵得宝问自己:谁提出这个要求? “今天在筒摇间里,我看到几条新标语,”钟珮文用右手食指敲了敲太阳穴,回忆地说,“是一首打油诗:生产先搞好,福利慢慢叫,讲来又说去,一套老油条。诗写的不错,不晓得是哪个写的。谭招弟,你晓得珮?” 谭招弟给他一问,脸上立刻飘浮起两朵红云,她愣了一下,说: “啥人晓得。” 这首诗是陶阿毛鼓动筒摇间工人的集体创作,昨天夜里在班上凑的,最后一句是谭招弟想起来的。陶阿毛对她表示十分敬佩,认为她想的好,写的好,可以贴到墙上让大家看看,也反映一下工人的要求。谭招弟给他捧得热呼呼的,真的贴到墙上,今天一早便在车间传开了。 “你是筒摇间的传声筒,”钟珮文不放过她,顶了她一句,说,“你会不晓得!” “不晓得,就是不晓得,”谭招弟怕他纠缠下去,加了一句,“少噜苏!” 梅佐贤插上来打圆场,说: “不管谁写的,反正工人有这个要求。我们也早听说了,工人想增加工资。我们这个升工办法,也是满足工人的要求。 你们说,这个办法好吗?” 钟珮文很想顶谭招弟几句,可是想到她天不怕地不怕,有事当面开销,别在酸辣汤面前给自己下不了台,他忍下了这口气。谭招弟顶回钟珮文,想起陶阿毛对她说升工好的理由,劲头更足,兴致勃勃地说: “当然好啦,升工,啥人不愿意?” “是啊,”梅佐贤顺着她说,“我晓得没人反对的。” 勇复基心里稍微安定了,因为谭招弟她们也赞成。梅佐贤等了一歇,见没有人说话,进一步催赵得宝: “没人反对,那就算劳资双方同意,明天实行吧。” 赵得宝望了望大家,没有回答梅佐贤,在考虑这个问题怎么处理。秦妈妈一直没开口,她在想:为啥酸辣汤提出升工办法?急着逼工会同意,这里头有啥花招?得小心点。资本家不会有好心肠的。她走上一步,对梅佐贤说: “你不能武断说没人反对。虽说工人要求加工资,可是,哪种加法,要讨论讨论。升工办法,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哩,也要讨论讨论。”秦妈妈一边说,赵得宝一边暗暗点头。等她说完了,他主意也拿定了,接上去说: “这桩事体不能决定,等余静同志回来再谈吧。” 梅佐贤一听到“余静”两个字,他心里就冷了半截,可是还不服输,仍然想争取争取: “这桩事件,我看也没啥。我们酝酿好久了,征求职工们的意见,没有不同意的。给工人同志谋福利是桩好事么。你是工会副主席,当然赞成给工人谋福利。这点小事体还不能做主吗?不必等余静同志,你同意了,我们马上就实行,工人福利啊,越早做越好。” “好事体,也得想想再做,不管怎么样,等余静同志回来再说。”赵得宝的口吻很坚决。 “这样好,梅厂长。”秦妈妈说。 谭招弟盯了赵得宝一眼,心里说:真是灯草拐杖——做不了主。这点事体也怕!她立刻又给他想出了理由:这是工人升工办法,没提工会干部,所以他不关心,也不赞成。她怕这事给赵得宝弄吹了,想了一个主意,说: “先试行好了,没人赞成就作废。” 她料到大家一定赞成。梅佐贤的脸上又闪上了笑意,鼓着掌说: “这个办法妙,赵同志就这么办吧。” 他拔起脚来想走,赵得宝止住了他,把升工办法草案递过去,说: “这是一桩大事体,我个人做不了主,等余静同志回来讨论讨论再说。” 梅佐贤脸上的笑意,迅速消逝了。钟珮文给谭招弟顶得好久没有开口,现在正好给他一个机会。他高声的说: “办事总有一个组织吗,不能凭个人的意见要办就办。我赞成老赵意见,等余静同志回来再谈。” 他讲完了,得意地注视了谭招弟一眼。梅佐贤看事体现在无论如何办不成了,不露痕迹地改口说: “本来想给工人办点工资福利的事,工会早同意了,工人可以早点得到些帮助。既然工会方面不急,等余静同志回来商量商量也好,想的周到点,办起来更好。那么,这个留给你,余静同志一回来,就通知我,我马上过来,一道商量。” 梅佐贤把升工办法草案又递给赵得宝,不等赵得宝答话,迅速地走了。 第299页 二九九 第六章 勇复基手里拿着一张信通银行的支票走进工会办公室,他看见大家围着钟珮文在谈话,立刻退到门外站着,对赵得宝说: “你们有事体,我等会来。” “有啥事体?”赵得宝走过来问他。 “没啥,没啥,”勇复基一再弯着身子谦让地说,“你们谈好了,我,我等会再来。” 大家回过头来望着他。谭招弟看见他怯生生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说: “怕啥,有事体进来说好了。” 勇复基给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也不敢冒昧径自跑进去,他仍然站在门口没动,向大家望望了一眼,说: “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赵得宝向他招手,说,“来吧来吧,啥事体?” 勇复基走到赵得宝面前,一字一句慢慢地说: “今天厂里需要点头寸,想到银行里取一亿元,请你打个图章。”他说完话把支票送到赵得宝手里。 赵得宝拿着支票朝勇复基浑身上下打量一番,有点莫名其妙,怀疑地问他: “是不是跑错了地方?” “没有,没有。”勇复基慌忙摇头。 “我看你跑错了,”赵得宝说,“开支票,打图章是梅厂长的事,该找他去呀。” “是他叫我来的。” 勇复基这句话引起大家的注意,钟珮文盯着支票,惊奇地问: “他叫你来的?” “可不是么,他说资方要接受工人阶级的领导和监督……” “这话一点也不错啊。”谭招弟插上去说。 “赵得宝同志,快点打吧,”勇复基央求道,“等着头寸用哩。” “这桩事体,”赵得宝没有把握,他扶着余静的办公桌角说,“等余静同志下午来了再说。” “等不及啊,上午等着要,快点打吧。” “打就打吧,”谭招弟对赵得宝说,“工人阶级是要领导的。” 赵得宝给勇复基逼得没有办法,加上谭招弟一怂恿,只好在支票上打了个工会图章。勇复基拿着支票满意地走了出去。谭招弟脸上漾开了兴奋而又得意的笑纹,对大家说: “这才像个样子么。过去人家讲国家是工人阶级领导的,我就看不出来。我觉得厂是老板领导的,那辰光,老板神气活现,指手画脚,听老板的命令,东跑西走。‘五反’以后,才认识到真是由我们工人阶级领导的,酸辣汤不把支票拿到工会来打图章哪能行呢?以后我们当主人了,事事要过问。” 谭招弟转过脸来对赵得宝说:“老赵,你是我们的头,领导要有气魄,胆子放大些,干吧,别怕!” “不是我胆子小,这个事体大,我拿不准,等余静同志回来还要商量商量。” 梅佐贤看到勇复基拿来的支票,上面盖着工会鲜红的图章,嘴上立刻浮着微笑,马上把这消息告诉了徐义德。徐义德在电话里给他谈了一阵。他连连称是,挂了电话,在办公室又踱了一阵方步,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拿了两张航空纸,很有把握地咳嗽了一声,带着勇复基下楼,向工会办公室走去。 刚才在工会办公室的人还没有走散,并且多了一个秦妈妈,她来找余静的。 梅佐贤走进来,向每一个同志都点头打了招呼,恭恭敬敬地说:“正好,你们都在,有点小事体,要向工会请示。” 谭招弟见梅厂长这个谦虚神情,心里舒畅了,以为梅厂长和往常不一样了。她心里想:工人阶级真正有了领导权啦。赵得宝对梅厂长却是另一种看法,感到他矫揉造作,很不自然,便直截了当对他说: “别客气,有啥事体,说吧。” 梅佐贤顿时感到身上给刺痛了似的,长长脸庞上的笑容迅速地消逝了,不敢再说客气话,语调却仍然很迟缓,显得十分老练,而又沉着: “总经理觉得我们厂里缺勤率太高,影响生产,最近想出了一个鼓励的办法,来解决这方面问题,曾和少数职工交换过意见,认为切实可行。总经理要我向工会请示以后,再办……”梅厂长把手里的航空纸递给赵得宝,说, “就是这个沪江纱厂升工办法草案,请你先看看,再谈。” 梅厂长见谭招弟她们向赵得宝跟前靠去,他马上把手里另外一份递给谭招弟,说: “这个办法和工人同志关系太大了,这里还有一份,请你们看,也请你们指示指示。” 谭招弟好奇地接过来,交给钟珮文。秦妈妈她们都走到钟珮文身边,听他念: 为了克服过去缺勤率太高现象,鼓励职工积极参加生产,特订出升工办法如下: 一、半个月不请假者(病假不在内),升一个半工; 二、一个月不请假者,升三工; 三、半年不请假者,升二十四工; 四、一年不请假者,升七十二工。 上述办法,经劳资双方协商同意后,立即生效,认真实行。 谭招弟听完了,一对眼睛还是出神地盯着那张薄薄的航空纸。她心里想:这个办法多好呀,一年不请假,可以多拿两个多号头的工资哩。总经理和厂长这回真的转变啦,给工人动脑筋哪。 梅佐贤等大家看完了,他歪过头去,征求赵得宝意见: “怎么样?赵同志。” “这个……”赵得宝毫无思想准备,他摸不清为啥资方突然提出这个办法,而且还和少数职工交换过意见,是啥意图呢?他望着那张纸发愣,没有说下去。 梅佐贤事先确实和少数职工交换过意见,并且得到职工的拥护,比如说现在站在梅佐贤右后方的勇复基吧,他看了这个办法以后,心里十分拥护。他交出徐义德的暗账之后,心里忐忑不安,怎么也定不下来,既不敢接近资方,怕丧失立场;又不敢接近劳方,怕总经理不满。反过来,他也不敢疏远双方。尤其是想到每月暗贴没有了,账面上也不能耍花招,单靠那点薪水,维持目前每月的开销是困难的。他要想法增加一点收入。他的收支总要想法轧平的,正如他对劳资双方的关系一样,也要轧平的。前天梅佐贤找他谈起这件事,心里自然满意极了,这样今后增加收入,可以弥补弥补家用。但他不知道能不能实现,只表示没有意见。梅佐贤见赵得宝没有说下去,别的人也没有做声,他暗示地望了勇复基一眼。勇复基马上低下头去,退后了一步。梅佐贤看局面有点僵,旋即抓住勇复基,说: “你不赞成这个办法吗?把你的意见说给大家听听。” 第300页 三零零 勇复基不得不抬起头来,站在原来地方,望了赵得宝一眼,见他嘴紧紧闭着,皱着眉头在想,摸不清他的意见是赞成还是反对。勇复基站在梅佐贤和赵得宝之间,很难说话,更糟糕的是又不得不说话。他后悔不该跟梅厂长一道再到工会来。现在来了,却没有办法走开了。他只得吞吞吐吐地说: “这个办法,哎,是的,这个办法倒不错。赵同志,你说呢?” 赵得宝没料到勇复基把问题推到他身上,没有正面回答勇复基,却说: “大家谈谈吧。” “赵同志的话对极了,”梅佐贤笑嘻嘻地扫了大家一眼,和蔼地说,“请各位工人同志指教指教。” 谭招弟头一个开口了: “只要厂方认真实行,我们工人当然不反对,可不要说话不算话,别实行了两天,又不实行了。” “那不会,那不会,”梅佐贤再三声明,说,“经过‘五反’,资方一定讲信用,说办就办。只要工会同意,绝对实行到底。” “只要讲信用,就好了。” 梅佐贤向谭招弟拍胸脯,保证道: “我们办厂的人,特别要讲信用,这一点,请你放心好了。”他的眼光扫到钟珮文身上,说“小钟同志,你的意见呢?你是文教委员,这事体要劳神多在工人同志当中宣传宣传哩。” “我?”钟珮文愣住了。 “是的,请你发表高见。” “高见,我没有。”钟珮文微笑地说,“低见倒有一点……” “啥意见都很好。”梅佐贤一步也不放松。 “这当然也是一个办法,”钟珮文想起今天在车间看到的标语,说,“工人也有这个要求。” 赵得宝吃了一惊,问道: “工人有啥要求?” “要求增加工资。” “啊!”赵得宝问自己:谁提出这个要求? “今天在筒摇间里,我看到几条新标语,”钟珮文用右手食指敲了敲太阳穴,回忆地说,“是一首打油诗:生产先搞好,福利慢慢叫,讲来又说去,一套老油条。诗写的不错,不晓得是哪个写的。谭招弟,你晓得珮?” 谭招弟给他一问,脸上立刻飘浮起两朵红云,她愣了一下,说: “啥人晓得。” 这首诗是陶阿毛鼓动筒摇间工人的集体创作,昨天夜里在班上凑的,最后一句是谭招弟想起来的。陶阿毛对她表示十分敬佩,认为她想的好,写的好,可以贴到墙上让大家看看,也反映一下工人的要求。谭招弟给他捧得热呼呼的,真的贴到墙上,今天一早便在车间传开了。 “你是筒摇间的传声筒,”钟珮文不放过她,顶了她一句,说,“你会不晓得!” “不晓得,就是不晓得,”谭招弟怕他纠缠下去,加了一句,“少噜苏!” 梅佐贤插上来打圆场,说: “不管谁写的,反正工人有这个要求。我们也早听说了,工人想增加工资。我们这个升工办法,也是满足工人的要求。 你们说,这个办法好吗?” 钟珮文很想顶谭招弟几句,可是想到她天不怕地不怕,有事当面开销,别在酸辣汤面前给自己下不了台,他忍下了这口气。谭招弟顶回钟珮文,想起陶阿毛对她说升工好的理由,劲头更足,兴致勃勃地说: “当然好啦,升工,啥人不愿意?” “是啊,”梅佐贤顺着她说,“我晓得没人反对的。” 勇复基心里稍微安定了,因为谭招弟她们也赞成。梅佐贤等了一歇,见没有人说话,进一步催赵得宝: “没人反对,那就算劳资双方同意,明天实行吧。” 赵得宝望了望大家,没有回答梅佐贤,在考虑这个问题怎么处理。秦妈妈一直没开口,她在想:为啥酸辣汤提出升工办法?急着逼工会同意,这里头有啥花招?得小心点。资本家不会有好心肠的。她走上一步,对梅佐贤说: “你不能武断说没人反对。虽说工人要求加工资,可是,哪种加法,要讨论讨论。升工办法,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哩,也要讨论讨论。”秦妈妈一边说,赵得宝一边暗暗点头。等她说完了,他主意也拿定了,接上去说: “这桩事体不能决定,等余静同志回来再谈吧。” 梅佐贤一听到“余静”两个字,他心里就冷了半截,可是还不服输,仍然想争取争取: “这桩事件,我看也没啥。我们酝酿好久了,征求职工们的意见,没有不同意的。给工人同志谋福利是桩好事么。你是工会副主席,当然赞成给工人谋福利。这点小事体还不能做主吗?不必等余静同志,你同意了,我们马上就实行,工人福利啊,越早做越好。” “好事体,也得想想再做,不管怎么样,等余静同志回来再说。”赵得宝的口吻很坚决。 “这样好,梅厂长。”秦妈妈说。 谭招弟盯了赵得宝一眼,心里说:真是灯草拐杖——做不了主。这点事体也怕!她立刻又给他想出了理由:这是工人升工办法,没提工会干部,所以他不关心,也不赞成。她怕这事给赵得宝弄吹了,想了一个主意,说: “先试行好了,没人赞成就作废。” 她料到大家一定赞成。梅佐贤的脸上又闪上了笑意,鼓着掌说: “这个办法妙,赵同志就这么办吧。” 他拔起脚来想走,赵得宝止住了他,把升工办法草案递过去,说: “这是一桩大事体,我个人做不了主,等余静同志回来讨论讨论再说。” 梅佐贤脸上的笑意,迅速消逝了。钟珮文给谭招弟顶得好久没有开口,现在正好给他一个机会。他高声的说: “办事总有一个组织吗,不能凭个人的意见要办就办。我赞成老赵意见,等余静同志回来再谈。” 第301页 三零一 他讲完了,得意地注视了谭招弟一眼。梅佐贤看事体现在无论如何办不成了,不露痕迹地改口说: “本来想给工人办点工资福利的事,工会早同意了,工人可以早点得到些帮助。既然工会方面不急,等余静同志回来商量商量也好,想的周到点,办起来更好。那么,这个留给你,余静同志一回来,就通知我,我马上过来,一道商量。” 梅佐贤把升工办法草案又递给赵得宝,不等赵得宝答话,迅速地走了。 郭鹏想起昨天晚上梅佐贤谈的升工办法,实在是太美妙了。“五反”以后,徐义德真的变了,主动提出办法给职工升工,一年不缺勤,凭空多发七十二天工资,这笔开销不小呀!他要是收到这七十二天的工资,派啥用场呢?好消息来的那么突然,使他来不及准备。他想添点衣服,逢到节日和假期换上,到人跟前才像个样子。接着,他觉得买些家具,比方说,一套沙发,每天用的着,下班回去坐坐,比较实惠。但旋即又发现还是衣服重要,一旦提升他当工程师,穿那一身蓝布人民装出去,太不成体统。算来算去,增加七十二天的工资竟然不够了。要是升七十二工,再提拔到工程师的岗位,双喜临门就好了。韩云程不走,他的工程师的位置是没有指望的。两者比较起来,倒是升工有把握,只要工会一同意,马上就实现了。对工人谋福利的事,料想工会没有不同意的。他猜想今天可能会有好消息来,等了半天没有音讯,借着到库房去的机会,想到工会去转一下。他刚走出去,就碰见陶阿毛,两个人边走边谈,还没有走到工会办公室门口,远远望见勇复基和谭招弟走来了。 “勇主任,从工会里来?” “是呀!” 郭鹏知道勇复基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定是谈升工办法。过两天要发工资,怕是到工会计算工人升工的工资。说不定这个月就开始升工哩。恰巧这个月他一天也没有缺勤,以后得保持不缺勤的纪录,满一年,便升七十二工啊。他迎上去说: “是谈升工办法吗?” “咦,”勇复基惊奇地望着他,说,“你哪能晓得?” “这是关系职工生活的大事体呀,试验室里早传开了,谁不希望多增加点工资?谁不想日子过得舒服点?谁不盼望早点实行升工办法?傻瓜见了钱,也要眼开花。车间里那首打油诗,说出了职工心里的话。” “哪首打油诗?”谭招弟一听到打油诗,心里噗咚噗咚跳。“你有筒摇间不晓得吗?”郭鹏像一位热情奔放的大诗人,咳了一声,高声朗诵,“生产先搞好,福利慢慢叫,讲来又说去,一套老油条。这首诗音调铿锵,琅琅上口,写的确实不错。” “这是啥诗?不过是顺口溜罢了。”谭招弟不好意思,低下头来。 “打油诗也好,顺口溜也好,说出我们心里的话,就是好诗。”郭鹏说。 “郭主任认为是好诗,一定就是好诗。”陶阿毛附和说。 “你就是想要钞票!”谭招弟望着郭鹏说。 “不是我想要钞票,是资方奖励我们的钞票,为啥要拒绝? 你不要吗?”郭鹏困惑不解。 “我不要。” “这倒是新鲜的事体,有人不要钞票。大概你的钞票花不完吧?” “唔。” 郭鹏想起陶阿毛告诉他的另外一首诗,说道: “我再背诵一首诗你听听:五反结合生产,生产结合钞票,钞票结合积极,工资搞好了,生产就提高了!这话说的一点不错!……” “你从啥地方听来的?”谭招弟一听,脸刷的一下白了,好像突然下了一层霜。 “还是筒摇间传出来的……” “谁?” “自然有人。你为啥那么紧张?” “紧张?”谭招弟发觉自己神态不对,慢慢镇定下来。这五句诗是陶阿毛一再暗示她,又旁敲侧击地鼓励她编的。本来要贴出来,她事后想想,认为思想不对头,有人不赞成,就没写出来。现在郭鹏一提,仿佛给人揭露了隐私,怕有人说出来,对她不利。她喘了一口气,说。“我才不紧张呢。你说是谁传出来的?” “听说是徐小妹。”郭鹏听陶阿毛说是徐小妹传出来。 “你们筒摇间的人都会作诗。” 勇复基说了这句话,无意之中刺了谭招弟,她脸红脖子粗,急着问: “啥人讲的?”她以为是陶阿毛说出去的。 “除了你,现在不是又多了一个徐小妹吗?” “这算啥诗?你别胡说白道!” 勇复基见她气势汹汹,不敢和她项撞,生怕吵起来,连忙打了退堂鼓: “就算我没说,你别生那么大的气,好不好?” “这才算话!” 郭鹏却不在乎: “不管是不是诗,这五句话的意思却不错,真是至理名言。” “你赞成吗?” “当然赞成,特别是最后那两句:工资搞好了,生产就提高。这是千真万确,一点也不错。”郭鹏反问她一句,“你不赞成吗?” “我啊,生产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想这些事体!”“你真了不起!”郭鹏伸出大拇指来,在她面前晃了一晃。“你不是赞成升工办法吗?”勇复基一心想实行升工办法,可以贴补一些家用。他见郭鹏很积极,是一个好机会,大家多提意见,事情便有苗头了。一想到七十二个工,他也顾不得谭招弟的脾气了,大胆地提醒她一句。 “我啥辰光赞成的?”谭招弟问。 “你不是主张试行吗?” “我们小萝卜头赞成派啥用场?”刚才赵得宝没有接受她的意见,她闷着一肚子气,不好意思在郭鹏面前发泄,也不愿出人头地争升工,把气憋在肚子里,给勇复基一提,就再也忍不住了。她气生生地说,“别人不赞成!” “别人?”陶阿毛听出话音来了,追问道,“这么好的事体,居然有人不赞成?谁?” 谭招弟没有啧声。勇复基站在谭招弟右后方,伸出手来暗暗向她一指,郭鹏会意地挑逗她: “为啥不敢讲?” “啥人说我不敢讲?” “你向来敢作敢为,我们都佩服你,这次为啥不讲呢?” “还有啥人,就是老赵。” “赵得宝吗?他是工会副主席,应该为我们职工谋福利,这样好的事体,过去罢工斗争也争取不到,现在资方送上门来,他还不赞成?我不相信。” “你问勇主任。”谭招弟向她右后方努一努嘴。 “真的吗?” 第302页 三零二 勇复基点了点头。郭鹏惊诧的眼光对着他们两个人,皱起眉头,问谭招弟: “这是啥工会?这是啥工会副主席?这是啥工人代表?” “是呀,你问的对啊。”谭招弟觉得郭鹏的话有道理,越想越生气,顺着他说,“工会,不给工人谋福利,不接受升工办法,算个啥工会?我真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徐义德再坏,他还想到工人升工;赵得宝再好,连这个也想不到。工会不为我们职工谋福利就算了,资本家送上门的好事,不应该不赞成!”郭鹏见谭招弟给他说动了,进一步挑拨道,“大概因为没有工会干部的升工办法,老赵不赞成。” “是呀!”谭招弟赞成郭鹏意见。 “加上一条,工会干部也包括在内。”陶阿毛衷心盼望早一点实行升工办法,巴不得大家都赞成,事体就好办了。不料赵得宝从中做梗。他想不出赵得宝为啥不赞成,给郭鹏一提醒,才恍然大悟。他马上出了个主意。 “这个办法妙。”郭鹏拍手赞成,心里想梅佐贤虽然精明,可没想到这一层,照顾了广大职工,把工会干部忘记了。这怎么行呢?他对她说,“这么一来,工会该赞成了吧?” 她愣了一下:她是筒摇间的挡车工,郭鹏怎么拿她当工会干部看?她说: “我不是赵得宝肚里的蛔虫,啥人晓得他赞成不赞成呢?” “再不赞成,他不怕工人闹事吗?” “工人闹事?斗老赵?”她听了这一句话,好生奇怪。解放前摆平的紧张斗争的情景顿时在她眼帘出现了。她问自己:能够像斗资本家一样的斗工会干部吗?无论如何不行。她摇摇头,说,“有话好好给工会说,老赵是老好人,只要把道理摆出来,他不会不赞成的。啥人的道理对,跟啥人走。”“话虽这么说,道理明摆着,他就是不赞成,你有啥办法?”郭鹏见谭招弟口气不对,又不甘心退却,改口说,“当然不是斗老赵,他是我们领导,哪能斗他?我是说,这事对职工的切身利益关系太大了,厂里的人大部分都晓得了,工会不赞成,怕不好办……” “你是说——”她盯着郭鹏问。 “三人是个众字。柴多火焰高,人多声音大。只要大家心齐,各个车间里的人都同意,那辰光,工会再不同意,我看老赵下不了台。” “郭主任说的对。”勇复基说:“我们那里没有人不赞成的。” “这话有道理。”陶阿毛点点头。 “你们筒摇间呢?”郭鹏问。 “只有少数人晓得这件事……” “你去问问大家,”郭鹏不露声色地说,“我想没人不赞成的。” “我想也是的。”她点点头。 “大家都赞成,”郭鹏说,“工会一定要赞成的。” “是呀,”谭招弟扬起眉头,觉得升工办法有了希望,兴高采烈地说,“我到车间给大家讲去!” 第303页 三零三 第七章 赵得宝把升工办法草案的事详详细细地给余静说了。谭招弟紧紧站在余静旁边,只等她一点头,准备到车间报喜去了。余静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走到她自己办公桌面前坐下,困惑地说: “这桩事体,好古怪!梅厂长为啥忽然要给工人升工?”“这倒是有原因的。”钟珮文自命熟悉厂里各方面的情形,肯定地说,“最近工人要求增加工资。我在筒摇间看到要求增加工资的标语,写的不错,简直是诗,可以上黑板报哩!” “这儿是工会办公室,不是黑板报编辑部。小钟,你三句话不离本行,怎么又谈起黑板报来了呢?”赵得宝要梅佐贤等余静回来再谈升工办法。梅佐贤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升工办法草案塞在他手里,使得他像是赤手空拳捧住了一盆火,放没放处,搁没搁处。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处理对不对。谭招弟一个劲要试行,越发叫他放心不下,感到没有把握,一心盼望余静回来商量。他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余静,肩胛轻松了,可是这事还没有了,等待余静拿个主意,生怕给钟珮文把话题岔开,接着说,“还是谈正经的。” “过去工人要求增加工资,梅厂长为啥总是推三推四呢?” 余静一边说一边想,“我看,问题没那么简单。” “是呀,”秦妈妈说,“我也奇怪。” “这有啥奇怪?”谭招弟急于想让余静同意升工办法,她解释道,“经过‘五反’,资本家转变啦。现在工人提出的要求,他有几个脑袋,敢不答应?” “你把徐义德看得太简单了,工人一要求,他就答应,有这样的好事体!一年不缺勤,凭空升七十二个工,他为了啥?” 余静没有问住谭招弟,她顺口答道: “为了不缺勤呀!” “除了升工,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徐义德为啥要给每一个工人多发两个多月的工资呢?” “余静同志,不是我说你,徐义德做坏事,我们反对;徐义德做好事,我们又不赞成。不是叫人为难吗?” “招弟,你忘记‘五反’辰光揭露的那些事了。我们上够了徐义德的当,得到很多教训。资本家的话,不能轻易相信,要仔细想想。” “他把升工办法草案都拿出来了,难道是假的吗?怕他赖掉吗?” “不是假的。” “那是真的?”谭招弟从心里高兴起来,以为有希望了。 “也不是真的。” “不是假的,又不是真的,支部书记可把我给说糊涂了。”谭招弟望了望赵得宝和秦妈妈,说,“你们说,是不是?” 赵得宝没有啧声。秦妈妈只是微微笑了笑,她等余静回答。余静没有马上回答,谭招弟急了: “我看这个草案不是假的,工会同意了,看酸辣汤哪能办?” “他照办?”秦妈妈问。 “那很好。”谭招弟毫不含糊地说。 “不照办呢?” “我们斗他!” “斗他?”赵得宝看了谭招弟一眼。 “不怕他是孙悟空,翻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谭招弟伸出右手来,加重她的语气说,“是他自己拿出草案来的,说话不算话,不斗倒他,我们工人不放他过去!” “你说的倒有理。”赵得宝望着她。 “没理的话,我不说。” “酸辣汤完全听你的?”秦妈妈有点怀疑。 “不听也得听!”谭招弟越说越有把握。 在谭招弟她们一来一往的谈论中,余静坐在办公桌前面,深深陷入沉思里。往事一幕又一幕在她脑海里出现,特别是一九四八年初冬那次罢工,为了要求按期发工资发现钞,花了多大的力气,大家摆平了,几次三番交涉,徐义德才勉强答应。没有多久,外甥打灯笼——照旧,不是过期,就是又发本票。要想从徐义德身上多拿一张钞票,比糠里榨油还要难上十倍。为啥他现在这么慷慨呢?是不是他身上的钞票太多了,化不完了,大发慈悲,要分点给工人呢?他这号子人,从来没有嫌钞票多过。他的欲望是个永远填不满的大坑,钞票越多越好。解放这几年来,他违法所得有四十二亿多。啥地方能剥削工人刮钞票,他没有不挖空心思刮的。现在为啥把钞票往工人的荷包里塞?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凭空给工人升七十二工?徐义德钞票多,为啥不退补违法所得四十二亿多款子呢?一提到退补的事,他就设法闪开,要末就哭穷。有钞票不退补,反而要塞给工人,这里头一定有花样经。余静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仿佛她已经走到徐义德设下的阴谋陷阱的边缘,再前进一步就要掉下去了。她在陷阱的边缘稳稳地站住了,注视那深邃得好像一眼望不到底的陷阱。她静静听秦妈妈和谭招弟谈。秦妈妈问: “资本家那么老实?” “‘五反’过后,哪个资本家敢不老实?调皮的话,他不怕再来一次‘五反’?”谭招弟显得浑身是劲。 “你说的倒轻巧!”秦妈妈不以为然。她凭着在沪江纱厂挡车多年的经验,猜想梅佐贤这帮人不会这么老实。她说,“这里头有鬼把戏。” “有啥鬼把戏?”谭招弟不服气,说,“人家拿出钞票来升工,有啥不好?只要余静同志一点头,我保险工人举起双手赞成!” “你和全厂的工人都商量过了吗?”余静插上来问。 “这倒没有。”谭招弟气鼓鼓的,给余静一回,泄了气似的,连讲话的声音也低沉了。 “你们还记得吗?过去我们要求增加工资,梅厂长总是说啥集体合同的规定呀,厂方没有利润,勉强维持,不能增加工资呀……为啥现在主动提出升工办法呢?”余静沉思的眼光望着大家,说,“秦妈妈说的对,这里头一定有鬼把戏。要升工,事先不和工会商量,就把草案打印出来,在职工当中传开了。没有鬼把戏,为啥要这样做呢?” 谭招弟觉得余静的话也有道理,但还想不通是啥原因。 余静出神地凝思了一阵之后,肯定地说: “这是徐义德的大阴谋!” 她这一句话吸引了每一个人的注意,都围到她办公桌的周围,眼光注视着她,连谭招弟也不得不凝神谛听。余静没有马上说出来,她指着敞开的办公室的门,对钟珮文低声地说: “先把门关起来!” 钟珮文迅速关好了门,扶在桌子角上的右胳臂放在桌面上,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静静地听余静说: “一定是徐义德想分化工人和工会的关系,要是我们答应了,别的厂哪能办?是不是也照样增加工资?全上海的工人都增加工资?目前不可能,也不应该。老赵晓得的,区委讲过,上总办事处①也传达了,工人的工资福利要在提高生产的基础上逐步提高。生产长一尺,福利长一寸。大家想想,现在生产的情形,该不该提高?”她喘了一口气,把声音放得更低,说,“我们不同意呢?工人一定反对我们,特别是那些经济观点浓厚的工人,更要反对我们,工会就很被动。徐义德这一手,厉害极哪,工会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反正被动。” ①上总办事处指上海总工会长宁区办事处。 大家给余静这番话说得大吃一惊,哑口无言,想不到徐义德玩的是这一套鬼把戏。谭招弟尤其心中难过,脸上发热,感到余静讲的“那些经济观点浓厚的工人”就是指的她。她不完全心服,但也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她望着余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秦妈妈一边点头,一边说: “余静分析的对,徐义德这个老狐狸肚里不会有好心眼的。我听了升工办法就奇怪,可是想的没那么远,也没有那么周到。” “老赵刚才没有表示态度,做的对,你们想想,这桩事体哪能对付呢?”余静对大家说。 “工会不同意好了。”谭招弟赌气说。 “那工人会反对我们的。”赵得宝说。 谭招弟对于升工办法的希望还不完全甘心放弃,听了余静的分析,又不好再开口,赵得宝这句话给了她一个机会,又想起郭鹏说的那些话,紧接上去说: “老赵说的对,工人会反对我们。说不定工人晓得这桩事体,不满意工会,会闹事的。” “闹事?”钟珮文感到她说的很奇怪,“你说的倒新鲜,工人不斗资本家,反而要斗工会?天下有这样的怪事?” “大家议论纷纷,说啥资本家再坏,还想到工人升工;工会再好,连升工也不同意。工会不代表工人利益,工人要闹,有啥办法!”谭招弟认为升工的事又有点希望了。 “你的意思是要余静同志同意?” 谭招弟闪开钟珮文尖锐的质问,婉转地说: “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说,工会不同意,怕职工不答应。” “能同意吗?”余静认为问题越来越复杂了。 “不能。”秦妈妈首先反对。 “不能。”赵得宝摇摇头。 钟珮文把肩膀一耸: “不能同意,又不能不同意,进退两难,哪能办法?” 钟珮文发觉谭招弟坚持要工会同意升工办法草案也有一定的理由,秦妈妈坚决反对,余静似乎也没有说死,这问题难于决定了。他望着谭招弟。她的期望的眼光对着秦妈妈,好像只要秦妈妈一赞成,余静就可以同意了。秦妈妈正注视着余静,盼望她拿个主意。余静心里想徐义德真棘手,把一本难念的经掼在工会面前。她想拿起电话来向区委报告请示,但杨健熟悉的声音马上在她耳际回旋:你看哪能办法?杨健和区委负责同志照例要先征求提问题的人的意见。她不能不经过分析研究,就把这本难念的经送到区委负责同志面前。她凝神望着窗户外面,不断有工人走过,住在单人宿舍里的夜班工人已经起来了。她从那些热情亲切的面影上得到了启示,好像也得到了力量。她对赵得宝他们说: “我们现在分头到车间里去摸思想情况,然后开党支部扩大会议,吸收少数工人代表参加,专门讨论这桩事体。 ……” 第304页 三零四 第八章 徐义德在电话里告诉梅佐贤,趁余静不在厂里的辰光,赶紧把升工办法抛出去,要赵得宝代表工会点头,马上就办,越快越好。他放下听筒,等待梅佐贤报告好消息。许久没有消息来,他怕错过机会,办不成,决定亲自到厂里去一趟。他脱下西装,换上那套灰布人民装,连皮鞋也换了,穿上浅圆口黑布鞋。林宛芝看他从头到脚换了行头,知道他要到厂里去了。下了楼,走出去,既不坐自己的汽车,也不搭公共汽车,却叫了一辆三轮,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长宁路,沪江纱厂,快!” 三轮车夫飞也似的向长宁路那个方向蹬去。 今天的天气特别晴朗,灿烂的阳光抚摩着绿色的田野、黑色住房和红色的工厂。湛蓝色的天空上没有一丝儿白云,矗立在天空的高大的烟囱不断冒出一团一团的黑色的烟,灰色的烟,黄色的烟和白色的烟雾,袅袅地向西边飘飘荡荡,像是各种颜色的云彩,慢慢消逝在远方。 徐义德坐在车上,眼睛跟着朵朵煤烟向无边无际的天空望去。他想起了“五反”退补的事,多少年来,他用了各种剥削办法,好容易积累了一些资金,现在四十二个亿就要像煤烟一样的在他手中消逝,实在肉痛。他要想法不让它从手中飞去。 三轮车夫顺着那条漫长的长宁路飞快地蹬去,快到周家嘴了,他回过头来,问到了没有。徐义德给他一问,从焦虑的沉思里跳出来,凝神向马路四周一看,已经到了周家嘴渡口,他叫车子掉过头来往回走。 沪江纱厂建成后,徐义德不大到厂里来,来的辰光总是坐汽车,只要对司机说一声:到厂里去,他便到了厂里。坐三轮到厂里来,是极难得的事,他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厂了。车夫走一段,问一段。在一排工厂那里,徐义德看到有一家大门上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大招牌:上海沪江纱厂。他高兴地大声说: “到了。” 他付了车钱,一跨进黑铁大门,“五反”时的情景立刻闪上他的眼帘,自然而然地低下了头。给职工揭发了那么多五毒,他没有脸见人。 门房看见走进来一个人,穿一身布人民装,垂头丧气,面孔看不清楚,样子有点陌生,追上来问道: “喂,你找谁?” 徐义德低着头加紧步子走去。 门房急了,高声叫道: “喂,你这人怎么不懂规矩?找人要填会客单子。这是工厂,不要乱闯!” 徐义德仍然不理,走得更快。门房越发急了,追赶上去,气生生地说: “站住!找谁?” 徐义德回过头来,把眼睛一愣,门房顿时弯下腰去,笑嘻嘻地说: “是你——总经理,我还以为是别人哩。你好。” 徐义德不满地“唔”了一声。 门房连忙转身就走。 徐义德加快步子向楼上走去。 在楼上厂长办公室里,梅佐贤几乎是用恳求的口吻,低低地对韩工程师说: “云程,我请你再想想,好不好?” “我想了好久了……” 韩云程不愿意再想。他确实想了好久。早在沪江纱厂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以前,他就感到在厂里的地位很难处了:一边是资本家,一边是工人,必须要依靠一边,不可能超然于两边之外,最后他选择了依靠工人的道路。归队以后,他遇到每一个工人,就像是严寒的冬天坐在火炉旁边似的,从心里感到温暖。不管认识不认识他,见了面,都紧紧握他的手。他感动得眼眶潮润,不知道说啥是好。他代表职员在总结大会上发言,亲自在全厂职工面前宣布:“我代表全体职员表示:一定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在工会的领导下,做好工作,搞好生产。”讲完了,他心里非常舒畅,到处想法和资产阶级划清界线,见了徐义德和梅佐贤他们就离得远远的,话也不讲。韩云程要么不答应人家,答应人家的事体,他一定要办到。他曾向钟珮文表示,准备加入工会,但想起自己在“沪江”还有点股子,在劳资协商会议上,又是以资方代表的身份参加的,哪能好参加工会呢?他想了三天,决定找梅佐贤,要把“沪江”那点股子退掉,劳资协商会议上的资方代表也不当了。梅佐贤以为他不过这么说说罢了,看他态度很认真,而且十分坚决,就告诉他要请示总经理。徐义德不同意。梅佐贤把这桩事体拖了下来。韩云程等得不耐烦了,觉得这个尴尬的地位很难处:一边欢迎他,一边不放;同时又想到假如真的参加了工会,那么,一天到晚要开会,担心研究业务的时间会受影响。他找到一个出路:到学校去教书,这样可以跳出这个尴尬的地位,摆脱了烦恼。学校教书纵然不成功,但也可以到别的厂去,专做工程师的工作。“有了数理化,到处都不怕。”单凭他的学问和技术,不愁没有一碗饭吃。他于是决心向行政上提出辞职。今天亲自把辞职书送给梅佐贤。梅佐贤见了辞职书大吃一惊,他想不到韩云程有这份决心。他看了一遍,确是他亲笔写的,站在自己面前的又确实是他,一点也不容怀疑。梅佐贤望了他一眼,笑着说: “何必这样呢?” “这样,对我好些。” “你说,总经理会答应吗?” “会答应的。” “厂里没有工程师行吗?” “你们可以另外找一个。” “哪有这么容易。” “提拔郭鹏也可以。” “他还不够格。” “我听说,行政上准备提拔他。” 梅佐贤松了一口气,说: “哦,这个么,不过是说说罢了。你放心好了,郭鹏不会抢你的位子,行政上也没有意思辞你。” 韩云程慌忙说: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我辞职,完全是我自己的事体,和郭鹏一点关系也没有。” “坐下来,慢慢谈。” “不,试验室里还有事体哩。” “你和总经理这么多年的交情,舍得走吗?” “这个,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体呀!” 梅佐贤窥探出他的心有点儿动了,进一步打动他: “你在厂里工作了多年,人头熟,机器熟,关系好,大家都喜欢你,你忍心走吗?” 韩云程站在他面前,慢慢低下了头,想起了厂,想起了试验室,想起同事们,倒有些留恋了。他说不出话来。梅佐贤就叫他再想想。 半晌,他恳求梅佐贤说: “你还是让我走吧。” “不,我做不了主,要问总经理。” 他知道徐义德不会轻易放他的,但只要梅佐贤同意了,事情就有点苗头。他说: “你可以做主的。” “你别把我捧的太高。”梅佐贤耸一耸肩膀,稀松平常地笑了笑,想把韩云程辞职的事冲淡。 “我考虑了很久才提出来的。”韩云程一本正经地说。 “我晓得你办事慎重,考虑周到,不会随便提的。” “那就答应我吧。” “不过这一次考虑还不够周到,”梅佐贤把辞职书送到韩云程面前,说,“你回去再考虑考虑吧。” 韩云程举起双手想推回去,徐义德跨进了厂长办公室,看见那情景,随随便便搭了一句: “你们两人客气啥?” 第305页 三零五 韩云程一听徐义德的口音,他掉头就走,跨出门口,回过来,对梅佐贤说: “我等你的消息。” 梅佐贤把刚才经过说了一番。徐义德若无其事,说: “不干?很好哇。” “这,这,”梅佐贤急得有点口吃,说,“这不行啊,没有工程师,怎么好开工?” “那就不开工。” “不开工哪能行?”梅佐贤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有啥不行?” “行吗?” “当然行。我也不想干哩。”徐义德认为沪江纱厂是一个沉重的负担,紧紧压在他的两肩,想甩也甩不掉。要没有这爿厂,他哪能会受“五反”这个罪!现在又要退补四十二个亿,一提起这个数字,他就肉痛,仿佛千千万万个犀利无比的针头扎在他的心上。他希望这爿厂弄得越乱越好,越糟越妙。 “总经理,你也不想干吗?”梅佐贤两只眼睛木愣木愣地盯着他。 “唔,关门大吉最好。” “妙,妙,妙极了。” 徐义德对韩云程辞职并不放在心上。他关心的是升工办法。他问: “赵得宝答应了吗?” 梅佐贤给总经理这句话问住了,他心里想:他给总经理办事以来,从未失败过,这一回却丢了脸。但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便把交涉的情形叙述了一遍,最后抱歉地说: “说来说去,只怪我没有能力,没有给总经理把这桩事体办好,”接着,他愁眉苦脸地说,“唉,‘五反’以后,办事确实不容易啊。” 梅佐贤暗中望着徐义德的脸色,等待总经理的训斥。徐义德不但没有板起面孔,相反的,脸上却露出胜利的喜色,而且说: “这桩事体办得很好啊,佐贤。” 梅佐贤完全陷入困惑的境地了。他以为这是总经理用最客气的语句来表示最大的愤怒,但他脸上的表情又不像是说反话。他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你去交涉,两种结果,我都估计到了。”徐义德一屁股坐到长沙发上去,把声音放低,得意洋洋地说,“工会要是同意升工办法呢,我们马上照办,一传出去,整个棉纺界会震动的。沪江实行升工办法,别的厂能不实行?棉纺这么做,别的行业怎么办?我们私营厂这么做,国营厂又怎么样?上海这么做,别的省市怎么办?这么一来,政府就很被动了。” “每个工人多发两个多月的工资,实行起来,这一笔开销可不小啊!” “开销不小?厂里反正只是这些资金,我们‘五反’退补四十二亿款子拖着,足够开销多发的工资,用不着从我口袋里掏钞票——羊毛出在羊身上,发啥愁?” “我没有总经理想的这么周到。” “所以我说,工会同意了,马上就办;工会不同意呢,那也好;可见得给工人真正谋福利的是我徐义德。工人要求增加工资,我提出升工办法,既满足了工人的要求,又解决了出勤率的问题。工会不答应,我没法办到,不能怪我,工人一定反对工会。我一张钞票不花,做到名利双收,你说不好吗?” 梅佐贤现在完全清楚了。他装出早就知道,不露声色地说: “我当然是绝妙的好办法。”他惋惜地说,“不过……赵得宝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所以我说没有办好。”“也算办好了。”徐义德接着又说,“当然,能够实行最好。” “是的。”梅佐贤不再惋惜,顺着他说。 “你对郭鹏、陶阿毛谈了,他们又对职员和工人说了,很好很好。这桩事体传得越广越好。本来,我想再打电话告诉你,直接找一些工人谈谈更好,后来一想,由郭鹏、陶阿毛出面,特别是陶阿毛出面比我们亲自出马好,现在我们不方便讲,不然,人家又要说我们猖狂进攻了。” 梅佐贤完全了解徐义德赞扬的意思了。他紧接上去讲: “我特地等工会里有工人的时候进去的,我还把勇复基带去,从他的嘴里也可以把这桩事体传开……” “是的,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徐义德点点头,说,“杨部长在厂里把我斗得好苦,逼得我没有二话说。他走了,我才松了一口气。这一回,眼看工会束手无策了。” 他骄傲地哈哈大笑了,自以为胜利在望了,工人再不会说徐某人不好了吧?也不能说徐某人消极了吧?但梅佐贤还不放心,提醒徐义德: “不过,总经理,工会的力量也不能低估,余静那家伙变得比过去厉害了,连汤阿英也领导工人和我们斗争,‘五反’ 以后,她们的气焰不小呀!” “这个,我晓得,只要杨部长不在,事体就好办了。余静那家伙,不管怎么样,总是个黄毛丫头,人也忠厚,没有经验,她懂得啥?你说,佐贤,我们主动给工人增加工资,有啥不好呢?” “这个,当然很好。” “工会说,余静啥辰光回来?”徐义德急于想把这桩事体办了,他好回去。 “赵得宝说,她一回来,就告诉我。” “这回要和余静来个闪击战,越快越好,不要给她有思考时间。只要一实行,我们马上在棉纺业传开,然后再向其他行业放风,立刻轰动上海,那辰光,余静她们后悔就来不及了。” “总经理这一着实在太妙了!” “‘五反’我吃够了苦头,这回该让我出口气了。我今天就在厂里等余静回来。”徐义德抹上灰布人民装的袖子,看了手表,正好十二点,他站起来说,“做饭堂里去吧。” 梅佐贤知道总经理从来不和工人一道吃饭的,为啥今天忽然要到饭堂去呢?他抬头望了总经理一眼,看见那身灰布人民装,心里明白了。 下了楼,徐义德见许多工人向饭堂走去,他有意把头微微低下,隐藏内心的喜悦,默默地随着大家一同走去。 第306页 三零六 第九章 饭堂里热哄哄的,黑压压一片人群。徐义德一走进去,就感觉到大家的眼光都在看他,交头接耳,好像在叽叽喳喳地议论他。他寻找空位子,正好靠墙边有一张空桌子,上面摆好了三菜一汤,一个人也没有。他对梅佐贤说: “就坐这儿吧。” 他们两人坐下去,因为人不够,不好吃,等待再来六个人。徐义德低着头,望着面前的菜:红烧带鱼,素炒鸡毛菜,咸菜炒黄豆芽和豆腐汤,闻着那股油腥味,他肚子就饱了。但他硬着头皮坐在那里让大家知道徐总经理和工人一道吃饭了。 梅佐贤趁人没齐,他向四面八方巡视了一下,看到韩云程、郭鹏和勇复基坐在左边邻近的一张桌子上吃饭,便碰碰徐义德肥胖的手指,小声地说: “你看,他们在隔壁吃饭,就是不理我们……” 徐义德顺着他的方向望去,他们果然在隔壁桌上吃饭,而且韩云程和他坐的正是面对面。他注视了一下,想和韩云程打招呼,那边大概已经察觉,旋即把头低了下去,装做没有看见,只顾大口大口地吃饭,徐义德不经心地说: “不理就不理吧。” “这情形快一个礼拜了。” “送厂务日记和报表来,也不讲话吗?” “没到上班的辰光,他们就把厂务日记和报表啥的,塞在我桌子的玻璃板下面。有事体找他们,不是说没有空,就是说出去了,给你一个不照面。在路上碰到,老远就避开了。” “那好呀。” “你看,总经理,事体就是这样难办,我这个厂长是当不下去了……” “你也要辞职?” “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这么说……” 梅佐贤说了一半,忽然停下,徐义德感到奇怪,抬头一看:余静和赵得宝他们走来了。他站了起来,向余静招招手: “这边坐吧!” “好的,好的。” 余静、赵得宝和钟珮文他们都坐了下来,凑齐了一桌,大家拿了碗去装饭。梅佐贤拿了徐义德的碗,想代他装一碗来,立刻叫徐义德止住了: “我自己来。” 梅佐贤吃了一口饭,想起徐义德说的闪击战,他把升工办法向余静提了出来: “升工办法,你看,哪能?” 余静没有料到在饭堂里碰到徐义德和梅佐贤,更没有料到梅佐贤立即端出这个问题来,叫她措手不及。她一边吃饭,一边思索怎样应付这次突然袭击,慢吞吞地说: “这是桩大事体呀,另外找时间谈吧。” “现在谈谈不好吗?” “现在?”余静捧着手里的饭碗,用筷子指着菜说,“不是要吃饭吗?” “吃饭,唔,是的,”梅佐贤吞了一口饭,眉头一耸,想了想,说,“最近厂里事体忙,大家难得碰在一道,现在徐总经理也在,边吃边谈不好吗?” “升工办法这桩事体关系很大,要开会讨论才好。” “开会?”徐义德见余静再三推托,又提到开会讨论,让余静研究来研究去,事体可能就吹了。他忍不住插进来说,“我们当面谈了,也等于开会了。” “我是说我们工会要开会。” “工会要开会?”梅佐贤感到奇怪,说,“对工人有好处的事体,也要开会?” “不管有没有好处,这样大的事体,你们问到工会,工会需要开会讨论。” “你们两位主席都在,我倒觉得你们完全可以代表工会了。”梅佐贤为了讨好徐义德,一个劲逼余静。 “这样大的事体,不开会讨论透,统一大家的思想,哪能行呢?”余静望着赵得宝,说,“你看,是啵?” “当然要开会,”赵得宝说,“要听听工人的意见。” “工人要求增加工资,想来工会比我们晓得的清楚。升工办法可以满足工人的要求,工人不会不赞成的。”梅佐贤心里很有把握。 “那倒不一定。”钟珮文想起秦妈妈的话。 余静看出苗头:梅佐贤逼她马上表态,想立刻实行,分明是按徐义德的意图办事。徐义德虽然讲话不多,却有斤两,梅佐贤不过是传声筒。她不想和梅佐贤纠缠下去,转过脸来,斩钉截铁地对徐义德说: “不管哪能讲,工会不开会,我不能代表工会表示任何意见。” 余静虽然把门关死了,徐义德并不灰心,狡猾地笑了笑,表面上仿佛赞成她的意见,暗中却逼紧一步: “工会没开会,当然不好代表工会发表意见……” 钟珮文打断徐义德的话,插上来对梅佐贤说: “是啵?” 梅佐贤知道徐义德还有话要说,对于钟珮文的质问不放在心上,他很笃定,不露声色地听徐义德说下去: “不过,你们两位是工会主席,余静同志又是党的领导,先谈谈个人的看法总可以吧?如果升工办法有啥不妥的地方,提出来,我们好修改。我过去对工人福利关心的不够,这是不对的,现在想给工人谋些福利,快点实行,所以希望早点听到你们两位的意见。” 徐义德比狐狸还要狡猾,表面上批评自己,实际上是指责余静,而且逼着余静表态,丝毫也不放松;话讲得委婉,客气,态度却十分坚决,好像不谈出个眉目,誓不罢休。他逼余静摊牌。他料想这一着余静再也没有办法回手了,脸上隐隐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欣赏自己的才干,又好像是庆幸将要获得的胜利。余静不上他的圈套,寸步不让,反而问他: “你的意见呢?” “职工都赞成,就等工会一句话。我看,快点办的好。”徐义德坚决地说。 “不必等工会,”余静果断地对徐义德说,“徐总经理决定好了。” 徐义德听余静的话,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余静不含糊,把问题推到他身上来了,叫他措手不及。他吞下嘴里的饭说: “我们要接受国营经济和工人阶级的领导,升工是大事体,关系全厂职工福利,我们不能做主,一定要工会决定才行。工会说行,我们就办,工会说不行,我们就不办。” 梅佐贤在一旁打边鼓说: “只等余同志点头,我们马上就办。” “我个人意见,”余静沉着地说,“请徐总经理决定,这是资方三权①以内的事,用不着问工会。” ①三权系人权、财权和管理权。 三权?徐义德听到这两个字心头一愣:余静不但把升工办法推回来,连其它的事也不问,完全推给资方,自己想的那一套办法完全用不上了吗?他不相信。厂方开的支票,上面就有工会的图章,啥资方“三权”呢,都没有了。他决定把这件事提出来,“将”余静一“军”: “三权是三权,无论如何,我们要接受工人阶级的领导,接受党的领导。升工是大事体,工会不表示意见,我们不敢随便决定。比方说,向银行里开支票取款,工会盖了章,我们就胆大点。” 第307页 三零七 余静一听话不对头,其中有文章,连忙问赵得宝: “工会在支票上盖过章吗?” “是的,”赵得宝解释地说,“勇复基拿来,说梅厂长讲的,一定请工会盖个章,等着钱用。我再三不肯,给他逼得没办法,才盖了章。” 徐义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余静知道赵得宝上了徐义德的当,严肃地对梅佐贤说: “为啥要勇复基到工会来盖章?你们自己不实行三权,还要耍手段,把责任推到工会头上?工会也没有提出要在支票上盖章,哪能怪工会呢?徐总经理,梅厂长,希望你们以后对工会不要耍手段,行政方面的三权,工会概不过问。”余静又语义深长地对赵得宝说:“你们以后要特别注意。” 梅佐贤的脸刷的红了。但他嘴上却在辩解: “我,我没有叫勇复基来逼你们,也不是耍手段,不是这个意思……” 徐义德脸上得意的笑容消逝了,但一点也不惊慌,态度非常自然,轻描淡写地说: “这绝对不是耍手段,余静同志,你千万别误会。一切的事体,我们都要争取工人阶级的领导,这样资方可以少犯错误。啥三权不三权,那倒无所谓,重要的是‘五反’以后,再不接受工人阶级的领导,那就不应该了。嘻嘻。” “接受工人阶级领导,也不是事事问工会啊!”钟珮文说。“小钟这个话对,”余静说,“工会不代替行政决定事体,升工办法请徐总经理决定好了。你们有啥困难不能解决,只要工会办到的,我们可以协助。” 梅佐贤看余静把谈论升工办法的门关紧了,他不知道该不该进一步提,当时没有表示态度,等待徐义德的意见。徐义德见风头不对,不如趁早收篷,等待将来有机会再说。他不露痕迹地转了弯,说: “我们决定也好,梅厂长,你明天到劳动局去请示,要是政府方面没意见,我们就试行。” 梅佐贤暗暗钦佩徐义德的妙计,应道: “好,明天一早就去。” 另一方面,徐义德还是紧紧抓住余静,说: “工会愿意帮助我们解决困难,太叫我感动了。”他指着隔壁韩云程那张桌子,说,“现在资方代理人都不理我们了,韩工程师干脆提出来要辞职,坚决不干。请余静同志给我们想想办法,劝劝他。” 韩云程望见徐义德和余静在谈论,他避免卷进去,很快吃完了饭,把碗筷送到木盆里去,悄悄地走开了。饭堂里黑压压人群陆陆续续走了,剩下一片桌子,上面碗筷狼藉,管理饭堂的人正在收拾。 “韩工程师啥辰光提出辞职的?”赵得宝问。 “今天早上,”梅佐贤发现说的时间不准确,更正说,“就是开饭以前。” “这个问题可以协助你解决。”余静果断地说。“那太好了,”徐义德点点头,笑嘻嘻地说,“感谢工人阶级的帮助,余静同志。” “不用谢,这是我们的工作。”余静说,“还有啥困难吗?” 余静答应得这么痛快,并且还要帮助解决别的困难,有点出乎徐义德的意外。因为事先没有准备,他一时提不出别的困难。他夹了一块红烧带鱼,好像在仔细地吃,其实是碰了碰,一心在想。钟珮文看徐义德老是吃鱼,不说话,他催促道: “有啥问题提出来吧,余静同志和赵得宝同志都在这里,好解决,别等余静同志不在,又叫人来逼着马上解决困难。” 梅佐贤听钟珮文这些带刺的话,他无从辩解,哭笑不得。 徐义德放下没吃完的带鱼,望着梅佐贤,说: “你看,还有啥困难?” “困难吗,”梅佐贤深深叹息了一声,对着那碗豆腐汤凝神注视了一阵,说,“多的很哪。” “说吧,”余静说,“一个个提出来好了。” 梅佐贤立刻说道: “比方说下个月的生产计划吧,到现在还没订,工会不出来领导,我看是订不出来了。” “这个也可以帮助你解决。”余静想到最近厂里职工的思想情况,这困难非资方所能解决了的,需要工会出面。他对徐义德说,“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工会也考虑到了,最近开个劳资协商会议来解决,好不好?” “好倒是好……” 余静看徐义德皱起眉头,没有说下去,知道其中有原因,便问他: “不能解决问题吗?” “怕不容易。” 徐义德没把原因说出来,梅佐贤却猜到了,他代徐义德讲: “生产计划都订不出来,开会派啥用场?” “哦,”余静应了一声,会意地说,“这个容易,工会协助你们订出生产计划草案,然后再开会讨论。” “那太好了。”徐义德的眉头舒展开了,心里在想:升工办法给余静挡了回来,生产计划也没难倒余静,总得想一个办法叫余静为难。他看到饭堂里还有几桌工人在吃饭,有意大声说,“关于改善工人福利和卫生方面,也要订一个计划。 过去,我们在这方面太不注意了。” “福利和卫生问题,可以放在第二步解决,目前最重要的是生产,先把生产搞好再说。” 徐义德放下筷子,虚伪地露出钦佩的神情,对余静说: “工人阶级的确伟大,啥问题都看的远,抓住主要的,把生产放在第一位,我实在太感动了。我对生产的信心更高了。我一定要在工人阶级领导之下,把生产搞好,来报答党和工人阶级的恩情!” 第308页 三零八 第十章 老王从书房里捧了一个盆景走到东客厅外边的阳台上,谨慎地站在徐义德左侧面,弯着腰,小声地问: “老爷,放在啥地方?” 徐义德坐在红漆皮靠背椅上,正望着绿茵茵的草地出神,漫不经心地吩咐道: “就放在桌上吧,让它晒晒太阳。” 老王轻轻把盆景放在徐义修身旁那张红色的小方桌上。他侍候盆景像侍候老爷一样的小心,生怕有啥差错。等老王走了,徐义德回过头去,向着坐在他斜对面的林宛芝说: “你看,这盆景真不错,简直是一幅画。” 林宛芝仔细欣赏徐义德从淮海中路争艳花店买来的心爱的盆景:在一棵小小的碧绿的松树下,是一座小山,山麓有一座古老的暗红色的四角亭,一个白发老人佝偻着背,手里拿着一个钓竿,坐在江边静静地垂钓。老人右边不远的地方,有两只白鹤,悄悄地站着,仿佛在陪伴老人钓鱼。她点点头,说: “这玩意倒不错。” “是呀,盆景这玩意历史很久了,据说宋朝皇帝就喜欢盆栽,清朝康熙皇帝也很喜欢盆景,他还作了咏御制盆景榴花的诗哩。”说到这里,他出神地歪着头想了想。他最近在家里闲着没事,研究盆景消磨时光,自己也想创作一点,卖弄风雅,出点风头,苦于肚里没有一点诗情画意,虽然想了构图,只是拼拼凑凑,徒有亭台山水,不成个格局,庸俗得惊人,一直拿不出来。他对平声仄声分别不清楚,也不懂诗,有关盆景的诗歌和制作方法却死记了一些,作为谈话辰光梦璜门面。他说,“我念给你听:小树枝头一点红,嫣然六月杂荷风;攒青叶里珊瑚朵,疑是移银金碧丛。从康熙皇帝这四句诗里就可以了解盆景妙处无穷。别看不起小小盆景,虽然是用各种树木和竹子等等作为主体,配上广东石湾的陶质人物,舟船,桥梁,茅屋和亭、台、楼、阁,不但大小比例必须正确,而且要有诗情画意,才能算是盆景中的上品。” “盆景这一门,还有这许多的讲究?” “这一门的学问可多哩。要想做好盆景,一定要有文学艺术修养,懂得绘画,也要知道一些诗词歌赋,不然做出来的盆景便庸俗不堪。我也准备制作点盆景,还没有想好。早两天我看到一个水石盆景:长江万里图,就是模仿……”说到这里,他忘记了这是模仿宋代大画家范宽的“长江万里图”制作出来的,想了半晌,仍然没有想出是谁来,便含含糊糊地说,“模仿一个大画家的长江万里图制作的,气势磅礴,风景壮丽,是水石盆景中的精品。” 幸好林宛芝是外行,没有深究,免得他出丑。她指桌上的盆景问: “这个呢?” “这叫做严子陵钓台。” “就是富春江边的那个严子陵钓台吗?” “对啦,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去白相白相,倒蛮新鲜。”她羡慕地说。 “在这样地方住下去好啵?” “住一辈子?” 徐义德点点头。她说: “那太寂寞了。” 徐义德长长叹息一声。林宛芝莫名其妙,指着松树下的小亭子,笑着问他: “你真的想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谁跟你说假话!过去我到公司里,到厂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仿佛是回到自己的家里一样;现在变了,我去了,冷冷清清的,心里很难受,想起办厂辰光那种兴旺气象,更叫我受不了。我是无厂一身轻,从此不操心。” “厂不是你的吗?” “我的?”他望着她身上那件鹅黄色的轧哔丁旗袍,想起她了解外边的事太少了,应该叫她晓得一些事体,将来好准备。他说,“你晓得‘五反’反出我四十二亿多,政府和工会等我的退补计划。我来个缓兵之计,到现在还没有着手订,但终久要订的。退补四十二亿多,沪江这爿厂还有吗?到了厂里,很多事体我也管不了哪,都要靠工会,我落得清闲清闲。我们两个人,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住,享享晚年的清福,不好吗?” “那当然好,”她心里却说:他会离开上海吗?他会离开大的和二的吗?大的不说,朱瑞芳会肯吗?她顺着他说,“你去,我一定陪你去。” “不嫌寂寞吗?” “有你,我就不寂寞。” “一言为定,要讲信用。” 他抓住她的手,站了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去似的。一阵电话铃叮叮地响过,老王从客厅里走了出来,紧站在客厅门口,低声地说: “梅厂长来电话,他说总经理三天没到公司里去了,也没到厂里去了,有些事要当面向你请示,工会赵得宝也有事和你商量,说是一个什么计划……” 最近徐义德自己不接电话,不是老王接,就是林宛芝接。凡是公司里和厂里来电话,都说出去了,避而不理。如果是工商界的,或者是亲戚朋友的,等问清楚了,他才亲自去接。他一听到厂里的电话,他的眉头就自然而然地皱到一起去了,不耐烦地说: “告诉他,我身体不舒服,有啥事体,他全权处理好了。” “他说要向你请示,问你的意见。” “告诉他:我啥意见也没有。” “是,是。” 老王懂事地退到东客厅,掉转身子,刚要走去,给徐义德叫住了: “老王,聚宝斋李老板这两天来过吗?” “打上次叫他不要来,就再没来了。” “这种人真不会做生意,叫他不来就不来,那古董卖给谁呢?” “老爷说的对,他心眼儿太不灵活,怎么做好生意?要不要现在叫他来?” “打电话要他送点精品来看看。” “是。” 徐义德挽着林宛芝的手,在草地上走去,两个人站在中央,向四面眺望。他认为花园很大,有点辽阔空疏的感觉,指着东边玻璃花房,对她说: “花儿匠到啥地方去哪?怎么没看见他?” “上街买花籽去了。” “哦,”他指着没有遮拦的一片草地说,“花园里就是缺少花,满眼一片绿,太单调了,应该多种点花,调剂调剂。” “是呀,我早就给他讲了,花房里的花也太少了。你看,种啥花呢?” “种点月季花怎么样?” “月季花?”她对于花木不太熟悉,不知道种月季花好不好。 “这是一种四季开花的蔷薇,颜色艳丽,香气馥郁,有红的,黄的,白的和紫的很多种;容易栽培,花期很长,经济实惠……” “那我们就种月季吧,种他一大片,又香又好看,真不错。” 第309页 三零九 “不过,要经常侍候她,种的时候,排水要好,不然根子要腐烂的,穴底可以放点骨粉和草木灰当肥料,覆土灌水要充分,好保持水份。发芽的辰光,要把枯枝、弱枝切除;花谢了,要修整一次、再施些肥……”他从花儿匠那里打听来的一点知识,全部搬了出来,像个园艺专家似的,慢慢地讲给她听。 “这么麻烦,花儿匠一个人忙不过来呀!种别的花吧,省事点。” “不,还是种月季好,昨天我和他谈了,我可以帮他忙。”“你?”她摇摇头,不相信他的话,说,“别讲风凉话了,整天忙的人影子也看不见,你有工夫在家里种花?” “当然有。” “公司里厂里不去了吗?” “我去做啥?”他刚才的闲情逸致的神情,给她这么一问,顿时消逝,不由地生气了,说,“现在厂里的事管不了哪,一退补,厂也不是我的哪,反正把这些企业折腾完了就没事啦。我去也等于不去,不如不去,乐得在家里享点清福,再去操那份心做啥?闲在家里没事,还没有时间种花吗?”“这个,”她见他满脸怒容,不好违拗他,只好顺着他说,“种点花也好,——种一辈子吗?” 他指着红色小四方桌上的盆景说: “刚才不是给你约好了,到那些山明水秀的地方去住住,你忘了吗?” “没有。”她知道他说的是风凉话,不会真的实现的,信口应道,“那我跟你学种花,一道动手……” “对,这才是我的好伴侣。” 老王领着聚宝斋李老板走到花园里来了。李老板一见了徐义德,老远就拱拱手,笑嘻嘻地大声叫道: “徐总经理,徐太太,你们好。” 徐义德和林宛芝迎过来,李老板接着又说: “好久没到府上来了,徐总经理又发福了,嘻嘻。” “这一向生意好吗?”徐义德随便问了一句。 “别提了,生意清淡的不行,这几个月来简直没做生意。‘三反’‘五反’,谁买古董?倒是有人卖的,可是买主少得很,连你这样的老主顾,也很久没有照顾小号了。” “你不来,我到啥地方去买?” 他想起上次叫老王骂走的狼狈情形,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但他不敢提起,只是抱歉地说: “怕你忙,没敢来打扰你。” “不找你,大概不会来的呢?”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这两天我正打算送点精品来给你看看,恰巧老王的电话来了。像你这样的老主顾,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徐义德刚才在草地站久了,有点累。他坐到椅子上休息。李老板从东客厅里拎出一个深灰色的包袱,放在红色小四方桌上,征求徐义德意见: “徐总经理,就在这里看吧。” 徐义德点点头,要他坐下来歇一会。他兴致勃勃、精神十足,说: “我不累,先打开给你看看……” 徐义德见他打开包袱,取出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的古物,靠近当中角顶那儿有一个小小的洞眼。徐义德不知道这玩意叫啥名字,又不好意思问他。他轻轻放在桌子上,赞赏不已地说: “这是最近刚收到的商代永余磬,精极了,徐总经理,你是行家,一看就晓得了。” 徐义德的眼睛盯着古磬仔细看,自己并不是行家,也不懂商代永余磬,但给他一捧,又不好露出外行的样子,却又未便十分赞赏,怕是赝品,只是对他说: “这个磬,唔,我晓得。” 李老板进一步赞扬道: “徐总经理了解这是安阳殷墟出土的,故宫的货色,‘双剑誃古器物图录’中曾提到过它。这种编磬一共出土只有二十三个,十七个叶怀特那个美国人盗运到美国去了,中国留下来六个。这是六个当中的一个,可以说是稀世之宝。我真喜爱,别人出多少钱我也不卖,因为徐总经理喜爱,特地让给你。” 徐义德听他说得那么名贵,有这样精品放在书房里,工商界朋友看到一定赞赏不已。他心里痒痒的,确实想把它留下,可不知道价钱怎么样。他不立刻问价钱,征求林宛芝的意见: “你看怎么样?” 林宛芝对古代物事没有兴趣。她欣赏和爱慕的是现代物质文明。她也不好扫徐义德的兴,摇摇头说: “我是擀面仗吹火——一窍不通。” 徐义德不好再问下去,眼光对着古磬,默默地一句话不说。聚宝斋李老板知道徐义德的老脾气:等他开价。他便委婉地说: “货色虽然是精品,价钱倒很便宜,因为我收进的不贵,老主顾,不能多赚钱。” “多少呢?”徐义德很自然地问。 “这个数。”他伸出一只手指来。 徐义德以为是十万块钱,决定买下,但还想杀杀他的价,皱起了眉头,显出在考虑的神情,说: “十万块钱不能说贵,可是也不便宜呀!……” 他没等徐义德说完,慌忙插上去说: “不,是一百万。” 徐义德一听这数字,眉头皱到一块去了,马上改口: “一百万,也不能说贵。不过,这样的稀世之宝,要你让我,有点说不过去呀。我看,你还是留着吧。” “只要徐总经理喜欢,价钱倒好说,多一点少一点没关系,你看着给就是了。”李老板知道徐一万的脾气,古董不论真假,钱多了不行。他希望早点把这个假古董售出。 徐义德心里盘算:开价一百万,总不能出十万八万啊。何况这古磬是真是假,自己也看不出来,但从价格上看:不像真的。如果是真的,一百万太便宜了;要是假的呢,连十万也太贵了啊。他没有鉴别能力,也不承认自己是外行,便指着林宛芝对他说: “她的兴趣不大,你留着吧。最近有好字画没有?” “字画?有,有有。”他一边把假古磬小心收起,一边取出一幅画来,眉飞色舞地大声说,“这也是精品。你喜欢扬州八怪,恰巧我昨天收进一幅郑板桥的竹子,你看。” 他把画轴交给徐义德,自己慢慢走去,一幅竹子在徐义德的眼前展开了。徐义德对于扬州这个隋唐以来极其繁华的都市是非常向往的,乾隆年间八怪的画更是酷爱,尤其是“得罪罢官”的郑板桥的画,见到了就不忍放下,因为他不“曾馆于工商家”,”索吾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所以他的画特别可贵,几乎见了一幅,徐义德就要买一幅,仿佛也替当时的盐商出口气似的。徐义德凝神地欣赏手中这幅墨竹,看过来又看过去。他喃喃自语: “确是郑板桥的手笔。” 第310页 三一零 “徐总经理的眼光真高,一看就看出来了。这幅竹子是郑板桥的得意之作。你看,笔墨气韵,画风放逸,多好。我的见识浅,像这样好的竹子,不瞒徐总经理说,还是头一回见到哩。” 林宛芝听他们两个人一来一往在称赞这幅画,她也像是行家一样,在看这幅画,可是她看不出它好在啥地方。 徐义德怕他把这幅捧的太高,索价就一定昂贵,就暗中杀一杀他的价: “我倒看过几幅,比这幅更好。这幅么,在郑板桥的竹子当中,不过是中等货色。” “那当然,徐总经理见多识广,”李老板看出徐义德想买下来的样子,希望售价高一点,进一步说,“不过,就我看过的来说,这是最最好的一幅。” 徐义德心中已决定买下,不再和他评论高低,直接问道: “你多少钱收进来的?” “二十三万收进的……”李老板早想好了。 徐义德不等他说完,立刻打断,说: “那太贵了。” 徐义德有意把手里的画卷了一卷。可是没有吓住他。他完全摸熟了徐一万的脾气,站在那里,纹风不动,不慌不忙,笑嘻嘻地说: “总经理了解郑板桥的润例:大幅六两,中幅四两,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别的不说,单凭这装池裱工,就要好几万。二十三万收进来,一点也不贵。本来要徐总经理赏两个车钱,嫌贵,那就照原价让给你吧。” “也太贵了。” “总经理看,给多少呢?” “我看,”徐义德又望了一眼竹子,忖度了一下,说,“十万块钱了不起哪!” 李老板把舌头一伸: “目前的行市,再便宜,十万块,怎么的也收不到。我不能赔本让给你,徐总经理,你高抬贵手,再加点。” “我看,十万也太贵了。”徐义德下狠心再逼他一下,又卷了卷,要退还给他,兴趣淡然地说,“板桥的竹子,我家里已经收藏了好多幅了,这幅并不太好,你带回去吧。” 李老板见苗头不对,十万块还要往下跌,心想徐义德好厉害,真会杀价。他咬紧牙关,急转直下,说: “十万就十万,赔本让给你,徐总经理。” 徐义德开了价不好收回,可是还想压低一些,开玩笑地说: “那怎么行啊!我不能叫你赔本。” “老主顾嚜,不算啥。”他迅速走过去,帮助徐义德把画卷起,放在桌子上。他怕徐义德不要,因为十万块卖出,已经有了七万的利润,相当满足了。其实,他不知道今天徐义德的心情,即便再多一点,也不在乎的,化点钱,徐义德就舒畅一些。要是像往常那样,就是三万,徐义德也不一定要的。他转过去,对林宛芝说,“最近我收到一些好翡翠镯头,赶明朝送过来,给你看看……” 林宛芝随随便便“唔”了一声。 老王匆匆走了出来,站在徐义德旁边,弯着腰,低着头,小心地说: “厂里又来电话,赵得宝要找你谈生产计划,请你去一趟……” “告诉他,我出去了,”徐义德发觉这说法不妥,旋即更正道:“就说我到医院去了。” “是,是。” 李老板见他们谈话的声音低而短促,料想有紧要的事体,知趣地说: “你们忙吧,我走了。”他把深灰布包袱扎紧,提起来向东客厅走去。 徐义德对老王说: “付十万块钱给他。” 李老板回过头来,向徐义德鞠了鞠躬: “谢谢徐总经理,改天见。” 林宛芝问徐义德老王说啥。徐义德怒气冲冲地说: “厂里要讨论啥生产计划!生产不生产同我毫无关系。叫工会去管吧,我就是不去。” “你是总经理,工会找你谈生产计划,你不去,人家不会说你消极吗?” “消极就消极,”徐义德毫不掩饰地说,“现在生产多少棉纱,有多少利润,同我毫无关系,全要退补给政府,我积极不起来……” “义德,你不能这么说,让工会晓得了,要斗争你的。” “我不是阿木林,对工会不会说这些话的。” 她见他满脸怒容,不好再劝他去,改了话题,说: “你不是说今天有个宴会吗?你去不去?” “冯永祥请客,哪能好不去?” “你不到厂里去,倒出去吃饭!厂里人晓得,不好吧?” “厂里人不会晓得的,吃饭的都是资方。” 第311页 三一一 第十一章 南京路上有轨电车一辆紧接着一辆开过去,空中的电车线不时爆发出绿闪闪的火花,霓虹电管的光芒像燃烧着的火焰,照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潮水一般的涌来涌去。叮叮的电车铃声和乱烘烘的人声混成一片。徐义德的汽车随着人群慢慢开到新雅粤菜馆,他跳下车子,走进去,里面广东腊味的香气扑鼻而来;上了楼,各色各样的酒菜香味不断地飘送过来。他很熟练地走到三楼靠东边的一个房间,穿着白长衫的服务员打起白布门帘,请他进去。站在里面迎接他的是冯永祥。徐义德一边和他握手,一边说: “这地方倒比较清静……” “闹中取静,嗨嗨……” 徐义德走进去,一眼望见潘信诚坐在圆桌对面,连忙过去握着潘信诚的手: “信老,你早来了。” “刚来一会,”五反运动以后,潘信诚第一次出来参加这样的宴会,见了徐义德,马上想到朱延年,不禁感慨万端,意味深长地说,“好久不见了,你好。” “你好,”徐义德会意地说,“真的,好久不见了。” 他们两个人的感慨立刻传染了大家,宋其文抹一抹胡须说: “我们好像有多少年不见面了,简直如同隔世,仔细一想又没有隔多少时间。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这个啊,”唐仲笙紧坐在潘信诚隔壁,他半边身子斜靠着窗口,懒懒散散地说,“想起来也很简单,好不容易才过了‘五反’这个关,当然显得日子长了啊。” 柳惠光听到唐仲笙说“好不容易才过了‘五反’这个关”,他的面孔立刻绷得紧紧的,好像动过手术的人,见大夫给别的病人开刀,自己就感到悸痛一样。他轻轻叹息一声,露出余惊犹存的神情,吞吞吐吐地说: “过这关,真不易,诸位过一关,我,我可是过了……五关……” “哦!”冯永祥顿时接上去,笑着说,“你老兄,了不起啊,过了五关,那么,一定斩了六将,老蔡阳的人头呢?关云长。” 柳惠光的面孔红得像关云长一样了。他羞怯地说: “阿永,我对京剧是外行,没有你的天才,别拿我开玩笑啊。” “啥人同你开玩笑?”冯永祥忍住笑。 徐义德想从柳惠光那里了解一些朱延年的情形,插上来关心地问他: “你们新药业怎么要过五关?” “不是新药业,是说我自己。” 江菊霸坐在柳惠光旁边,喝了一口茶,轻轻拭了拭红殷殷的嘴唇,帮助徐义德说: “为啥要过五关,说给大家听听。” 冯永祥立刻把两只手举了起来,大声地说: “我双手赞成。” 大家用渴望的眼光望着柳惠光。他定了定神,右手慢慢抚摩着胸口,顺了顺气,又叹息了一声,才慢腾腾地说: “这次‘五反’互助互评是我生平第一次最困难的事体,自小学到现在,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难题目。‘五反’开始,我毫不关心,认为没啥了不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送来通知,要我到市里交代,我也莫名其妙。店里情形不了解,怎么交代?心里一横,到市里去看看再说。小组会上,听别人报的违法数字很大,心里想,怎么这些人违法这样重!别人问我:大概是什么户?我说,我呒啥,没有违法的地方。我是基本守法户。这种说法,自己还以为很客气的。我私下问组长怎么交代,组长就是我们仲笙兄,本来是老朋友啊,可是,这会板起面孔,翻脸不认人,说是要我自己负责。弄得我昏头昏脑,茫茫然,不知所措,这是头一关。” “这叫做麻痹模糊关。”冯永祥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着柳惠光说,“那么,第二关呢?” “第二关,”柳惠光焦虑地摇摇头,声调低沉,说,“大组突然点名要我坦白,我真急了,坦白啥呢?勉强在会上交代了一些,大家认为是鸡毛蒜皮,很不满意,大组一轰,轰得我六神无主,浑浑沌沌,更加糊涂起来。回到家里,儿女也变了样,个个向我进攻,连我的内人也要我彻底坦白。到店里,职员不和我谈话,他们啥也不说。到了小组,大家批评我是老油条。我这时觉得很落伍,一个人很孤立,走投无路,痛苦极了。……” 江菊霞不等柳惠光说完,抢在冯永祥前面,笑了笑,说: “这叫做紧张害怕关。” 柳惠光点点头。冯永祥向江菊霞逗趣地瞪了一眼: “怎么,我请你来吃饭,你倒抢了我的生意。”“好,”江菊需毫不让步,她指着柳惠光对冯永祥说,“由你统购包销。” 潘宏福站在爸爸背后,指着冯永祥说: “阿永,你垄断市场?” 潘信诚两只眼睛微微闭着,在聚精会神听柳惠光过五关的故事,不料宏福从中插嘴,他怕得罪冯永祥,暗中代儿子把话收了回来: “那当然,他是东道么。” “不,”冯永祥谦虚地说,“我可以开放点自由市场。惠光兄,说吧。” “后来组里的工作同志启发我,店里的职工帮助我,才彻底认识自己的五毒罪行,慢慢把问题交代清楚,又到区里坦白了一次……” 唐仲笙因为刚才柳惠光“将”了他一“军”,不好解释,一直默默没有发言,谈到这里,给了他一个机会,插上来说: “可别忘了,还有我的帮助。” “对,”柳惠光说,“还有你。” “这一关——”唐仲笙笑着对冯永祥说,“叫做轻松愉快关,是不是?” “是,一百个是。”冯永祥的头在空中绕了一个圈。 “这一关是各位扶我过的,不是自己走的。”柳惠光补充道,“谢谢仲笙兄,你也扶了我一把。” “这不算啥。”徐义德回想起自己在厂里铜匠车间那晚的情景,说,“大家都一样,过关总要有人帮助的。” “收到评户通知书,”柳惠光的眉头开朗一些,指着胸脯说,“我这颗心才算定下来。” “这也算一关?”冯永祥侧着身子问他,“那么,这一关叫做笃定泰山关。” “笃定泰山?这么说,也可以。”柳惠光勉强同意。 徐义德见他不说下去,屈指一算,问他: “一共只有四关,怎么说五关?” “铁算盘真了不起,马上就算出来了。” 这是潘信诚的赞美声。他紧接着嗨嗨笑了笑。江菊霞指着柳惠光说: “还有一关呢?” “唉……”柳惠光长叹了一声,半晌,才又说下去,“过了第三关,自己保证的话,要全部实行。想来想去,很不容易,不晓得前途怎么样。所以现在心里非常沉重……” “这个,”徐义德同情地望了望柳惠光,觉得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退补确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自己说了的话不好推翻;完全实现吧,又不甘心。他现在也是进退两难,心情随着沉重起来,没有说下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见马路上时时传进来的乱哄哄的人声和清脆的电车铃声,随着这铃声是电车压在轧道上发出的轰轰的响声,好像房间都给震动起来了。 冯永祥一见不妙,他眉头一皱,打破了沉默,说: “这是心情沉重关,大家都有同感。诸位说,是不是?” 他的眼光向大家一扫,大家不约而同地向他点点头。他接着说: “我们工商界好像是害了梅毒,表面上看看,蛮漂亮,没有啥;进了医院,给医生一检查,乖乖,你有病,我也有病,大家都有病,给政府抓住了小辫子,不得不低下头来治疗。治好了又怎么样?对前途发生了怀疑,心情自然沉重,这也难免的。但不能这样下去,总得想个办法,打破这个局面才好呀!诸位明公,以为如何?” 第312页 三一二 他像是变戏法打场子的小丑,向四面八方的观众拱拱手,征求意见。潘信诚心里很欣赏阿永的妙喻和精辟的分析,但这个问题太大,而且政府的意图一时还摸不清楚。他避开阿永征求意见的视线,微微低下了头,眼皮搭拉下来,闭目养养神,领领大家的行情。江菊霞和潘信诚有同感,这问题事先既没有准备,一时又想不出好主意;同时,认为冯永祥不给她先商量,有意抢先表现自己,给她不好看。她红着脸,向冯永祥撇一撇嘴,生气地责备他: “啥比喻不好用,要提这个,也不看看有女客在,讲话不干不净……” 冯永祥马上一躬到底,赔罪道: “啊哟哟,对不起,忘记这里有位千金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江菊霞噗哧一声笑了。大家也跟着哈哈大笑。只有冯永祥忍住笑,慢慢伸直了腰,还没有坐下,门外服务员叫道: “有客!” 走进来的是马慕韩和金懋廉,他们向大家拱拱手。马慕韩抱歉地说: “对不起,让诸位久等了。” “主客么,”徐义德暗示地扫了大家一眼,讽刺地说,“我们岂敢不等!” 马慕韩沉着应战: “主客不是我,是信老。” “我啊,不过是叨陪末座,”潘信诚睁开眼睛,对着马慕韩说,“主客是你和史步云。” “别再谦虚了,大家都是主客。”冯永祥招呼马慕韩坐下。 “我可不是主客,不领你这份人情。”江菊霞说完话,把嘴一撇,暗暗望了徐义德一眼。 徐义德和唐仲笙他们异口同声地附和她的意见: “对,对。” 明天上海工商界的代表要到北京去出席全国工商业联合会筹备会议,冯永祥特地在这里欢送一些代表。史步云临时有事,昨天先去北京了。冯永祥数一数人,齐了,一边通知准备上菜,一边把过五关的故事扼要地告诉了马慕韩和金懋廉。马慕韩今天收到评户通知书,从两个半提升到基本守法户,又当上了全国工商业联合会筹备会议的上海代表,“五反”当中郁积的重重忧虑,已经一归而空了,现在心里充满的是希望的阳光。他同意工商界“五反”是过关的看法,但不赞成柳惠光的分析,更反对他对前途过分的悲观失望。他笑着对柳惠光说: “前途么,倒是个大问题,不过,我的看法,和你有点不同。” “请指教,”柳惠光向来钦佩马慕韩,一听他不同意,慌忙让步,谴责自己说,“我这个人确实有点糊里糊涂,看不清问题……” “我觉得‘五反’运动对我们工商界的教育很大,不说别人,就象我来讲吧。我在‘五反’运动中的思想发展,好比波浪起伏;开始的辰光,诚心拥护;群众发动以后,惊涛骇浪,如船无舵;‘五反’结束,像是风平浪静,舍舟登岸,柳暗花明,找到了方向,才了解斗争的意义。正如阿永说的一样,进了医院,一检查,大家都有病。有病,治好呢,还是不治好?不进医院,面子上光彩些,可是到后来,成了不治之症,要治也就难了。比方说义德兄的郎舅,朱延年,在座都熟悉,现在怎么样?我看他的病是很难治了。再不来‘五反’,一定会出更多的朱延年。‘五反’运动教育之深,真是‘从所未有,永矢不忘’。”他说到这儿,看了徐义德一下。 徐义德并不在乎他敲了自己一记,面部没有表情。马慕韩接着说,“‘五反’以前,我们工商界没有全国性的组织,最近要召开全国工商业联合会的筹备会议,我看,不像要消灭民族资产阶级的样子,我们还是有前途的。只要对经营有信心,大家都有前途的。” 金懋廉同意他的看法: “慕韩兄分析的对,从政府最后一系列的措施看,工商界还是大有可为。政府大量收购商品,一些行业的工缴也提高了;不久以前,开了土产交流大会,市场开始活泼,银根也松动了;最近又要成立工商界的全国性组织,诚如慕韩兄说的一样:‘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现在只等大家积极地干了。” 信通银行因为工商界经营的积极性不高,营业上受了很大影响,特别是和信通往来最多的这些工商界巨头们,如果不积极干起来,那信通的营业绝对不会有起色的。他衷心希望他们干起来,今天参加宴会以前,特地去拜访了马慕韩,希望他出来给工商界的巨头们打打气。 潘信诚完全不同意马慕韩的看法,认为他少不更事,阅历不深,吃了政府的一点甜头,就得意起来,未免过于乐观了。但他并没有把心里的话透露出来。潘宏福站他后面,给马慕韩和金懋廉说得有些心痒痒的,马上说道: “慕韩兄的看法倒新鲜……” 说到这里,他的咖啡色条子西装上衣的下摆给爸爸暗暗拉了一下,他就懂事地没有说下去。唐仲笙也不同意马慕韩的见解,他站起来接着潘宏福的话说: “新鲜倒新鲜,就恐怕不派用场。” 马慕韩迅速地回敬唐仲笙一句: “智多星的看法当然比我高明,我倒愿意听听你的高见。” 唐仲笙想了想,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说: “对经营我很有信心,办起事来我也有恒心,可是对前途呀,我很担心。我深深感到卷烟工业有生产过剩的趋势,私营工业怕难以维持。去年十月份销往本外埠最高量是六万九千箱,公私比例是百分之五十五对百分之四十五。今年四月私营厂销往本外埠共只九千多箱,可见公营销量比例大增,私营卖不动了。过去颐中烟草公司开工不足,现在颐中改为上海烟草公司,至少也要保本自给。私营厂总共只有一万二千工人,而颐中一家呢,就有七千五百个工人,中华厂有二千工厂。估计上海全部工人和机器每天工作十小时,每月以二十六天计算,就可以出十万多箱,生产量超过市场上销售量很多。卷烟业客观上存在过剩现象,一般同业都认为不是经营信心问题,而是客观事实问题。纵然工商界政治上有前途,拿我们卷烟业来说,经营上也没有前途。” 徐义德赞成唐仲笙的分析,他首先响应: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马慕韩丝毫不让步,想把徐义德顶回去。他说: “我并不否认卷烟业的困难情况,但只是暂时的,农民购买力一提高,市场必然要扩大的,而且也不是所有的行业都是这样,你倒说说棉纺业看。” 徐义德灵活地把身子一闪,用手指着江菊霞,对马慕韩说: “你倒忘记她在这里吗?棉纺业的行情她比我熟悉。” “那么,江大姐说吧。”马慕韩排算等待另外的机会再对付徐义德。 江菊霞有意先退一步: “慕韩老弟对棉纺业的行情,了如指掌,何必要我说呢?”她等待马慕韩表示态度,果然马慕韩再一次邀请她说。她望了望桌子上的酒杯、调羹和筷子,然后才谦虚地说:“慕韩老弟要我说,我不敢不遵命,说错了,请慕韩老弟指正!” “啊哟,我的天!”冯永祥大喝一声,引起满座注意。他晃了晃脑袋,催促道,“别再扭扭捏捏,快说吧,这样,我可没有那个耐性子等了。” “好,遵命遵命,”江菊霞打开身边紫色手提皮包,取出一块水红色的印花纱手绢拭了拭嘴角,慢腾腾地说,“棉纺业倒不错,我看比‘五反’以前好。别的不说,拿工缴来讲,过去二十支纱二百六十单位,一般有三十单位左右的利润;以目前调整的工缴计算,可以得到利润五十到七十单位。要是以一万枚锭子来算,完全可以保证股息八厘的支付。这次政府主动调整工缴,出乎棉纺业的意料之外,大家都很高兴。” “是啵?”马慕韩虽然没有望着唐仲笙,但他这话显然是问唐仲笙的。江菊霞给他提供了有利的证明,越发显得他眼光锐利,看问题正确,高人一等。他进一步对唐仲笙说,“不能用一个行业来判断上海工商界的情况。” 唐仲笙并不低头: “难道棉纺业就可以代表整个工商界的情况吗?” 这一“军”“将”的可不轻,马慕韩差点给顶回去,想了想,说: “当然棉纺业不能代表整个工商界的情况,我也没有这个意思。不过呢,棉纺业在上海工业方面占了很大的比重,从棉纺业大概可以看出工商界的趋势。这一点,恐怕也不好否认。”他得意地冷笑一声,说,“就棉纺业而说,调整了工缴,又收到评户通知书,大家差不多都升了一级,我个人也从两个半提到基本守法户,可谓‘名利双收’。凭良心讲,政府待我们工商界不错。” 唐仲笙仍然不让步: “名利双收,最多也只是少数人,多数人并不如此。”他自己被评为二个半,没有提升,心中十分不满;听到棉纺业差不多都提了一级,更加不满。马慕韩收到基本守法户的通知书,使得他不满的情绪里夹杂上一些酸溜溜的味道,讽刺道,“我们卷烟小行业不能和棉纺业比,更不能和你老兄比,像你这样得天独厚的人物,就是在棉纺业也不多见的。德公,你说是不是?” 徐义德知道唐仲笙想分化马慕韩的力量,寻找友军。他当然愿意和他同盟,却又不便得罪马慕韩,独出心裁地想了一个妙句: “慕韩兄是我们棉纺界的天之骄子!” 江菊霞很欣赏这句话,徐义德既表示同意唐仲笙的意见,又捧了马慕韩。她爱慕地望了徐义德一眼,同时助长徐义德和唐仲笙的攻势说: “英文叫做安琪儿。” 冯永祥翘起右手的大拇指,在江菊霞面前晃了晃: “密斯玛丽江,英文刮刮叫,真不愧是沪江大学的高材生!” 他望了大家一眼,显耀自己的英文也不错。江菊霞立刻瞪了他一眼: “你又来了,阿永!你再这样,我就不吃你的饭了。” 冯永祥正在想怎么回答,服务员捧着一大盘红腻腻的腊味拼盘进来,放在桌子当中,接着又把两瓶烫得热腾腾的加饭黄酒放在冯永祥面前。冯永祥让大家就位,把一瓶酒送到对面的潘宏福手里,说: “老弟,那边请你代劳。” 他自己首先拿起江菊霞面前的酒杯,斟了满满一杯,恭恭敬敬送到她的面前,放下笑脸,说: “你不能走,你一走,大家想你,饭都吃不下去了。” 江菊霞霍地站了起来,绷紧了脸,指着冯永祥的鼻子说: “你再说,我马上就走!” 第313页 三一三 “好,好好,不说,不说。”冯永祥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向她举了起来,忽然很严肃地说,“算我不是,敬你一杯,陪个罪。” “我不喝。”她站着说。 “那么,请坐下。”冯永祥按着她的肩膀,等她坐下,说,“我先饮为敬,就看你的了。” 他真的一口喝干,用空杯子对着她。 “饶你一次。”她也干了杯。 “阿永,别忘了主客。” 冯永祥点头谢谢唐仲笙的提醒,说: “不会的。来,大家敬信老和慕韩兄一杯。” 潘信诚首先站了起来,微笑地说: “不敢当,不敢当。” 大家碰杯,都干了。马慕韩刚才给唐仲笙和徐义德联合进攻了一次,没等他还手,叫一盘腊味拼盘给打断了。他等大家坐下,轻轻敲了徐义德一记: “要说我是天之骄子的话,那么德公也是安琪儿,沪江的工缴绝不会比兴盛少拿了一个单位,工缴调整大家都有一份。” “可是沪江哪方面也赶不上兴盛,鄙人也不能和你老兄相比啊!” 徐义德这么一顶,马慕韩一时来不及回手,紧绷着脸,在冷静思考。房间里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了。冯永祥马上用双手向马慕韩和徐义德一按,说: “你们两位少讲两句,也让大家讲讲,好不好?”“我没有禁止大家发言啊!”,马慕韩说,“好,现在听听各位的意见……” “各业情况不同,”潘宏福首先插进去说,“花纱布公司华达呢的工缴就低,丝织工业大小厂成本不同,而工缴一律,小厂代花纱布公司加工灯芯绒利润很少,一般工缴只够成本,累积资金就有困难了。面粉工业的新工缴,到现在还没有公布,目前是暂行工缴。别的厂我不了解,拿我们庆丰厂来说,生产计划就有影响。特别是上粮公司加工,有时临时分配任务,要求太急,甚至早上交麦,晚上就要粉,或者要在三十六小时完成加工任务,在生产计划上和财务计划上都有很大困难。现在许多行业资金都短绌。别的不提,就说毛纺织工业吧,各厂积存的滞销品在一千亿左右,物资交流大会上,我弟弟说,原来计划推销四百亿,结果只销了四十亿,眼睁睁看着货变不了钱。政府不协助推销滞销品,很难维持再生产。最好政府能贷点款,私营行庄帮点忙更好。” 他一口气说完了。金懋廉会意地接上去说: “私营行庄帮忙,没问题,特别是在座各位,有啥需要,信通一定帮忙。人民银行存放款利息降低,使得我们私营行庄开放贷款利润不大;不过呢,只要帮助几爿厂,资金宽裕了,和这些厂有业务关系的厂商也可以随着松动;反过来对我们行庄也是有好处的。……” 冯永祥笑着打断他的话,对他说: “你的算盘真精,连我们的铁算盘也比不过你。” 徐义德忍不住搭了一句: “那当然,我怎么能和懋廉兄比,他打的是大算盘,我打的是小算盘啊!” 唐仲笙心头郁郁不乐,贷款引不起他的兴趣,无精打采地说: “货款很好,就怕有些厂商没有胃口。资金短绌固然是困难,市场怕是个更大的困难!” 马慕韩针锋相对地说: “有路总得走,走一步是一步,困难也只能一个个解决。 我倒赞成懋廉兄的意见。” “我不是不赞成,”唐仲笙希望马慕韩去北京开会,能把他们的困难反映给中央,忍不住一再强调困难,更不惜和马慕韩顶来顶去。他说,“就是赞成了,解决不了问题,至少不能解决我们卷烟工业的问题。” 冯永祥一见情势不妙,有点剑拔弩张的样子,他慌忙站了起来,像是对大家发表讲演,语调却是京剧道白腔: “诸位明公,且听小的说个明白。我看目前工商界,好有一比,好比那水面浮了一层油,上面是油呀,下面是水;脸上蛮积极,心里却消沉。诸位明公,我说的对也不对?” 第一个赞成他意见的是徐义德。他回想起自己最近进沪江厂的心情,慢慢流露出不满的情绪: “是啊!老实说,我就是这样。最近厂里党和工会老是催我订生产计划,我就是没有兴趣。他们要尊重我的三权,我对三权也没有兴趣。过去三权的后果是赚钱,今天三权的结果是三责,也就是三个包袱,趁早掼掉越好。过去权与利相连,现在是权与责相连。所以我很担心,怎么也发生不了兴趣。” “妙喻,妙喻!”唐仲笙一边吃了一块葱油鸡,一边独自喝了一口加饭黄酒,好像庆祝自己意见得到更多人的支持,笑嘻嘻地说,“阿永看问题确是高人一等。” 马慕韩暗中受了唐仲笙一记,正待还击,见到大家倾向唐仲笙的意见,暂时没有开口。 服务员送进来一大盘烟鲳鱼,这是潘信诚心爱的广东名菜,冯永祥为了讨潘信诚的欢喜,特地点的。他夹了一块,沾了一些黄油送到潘信诚面前的碟子里,潘信诚边吃边看了看大家,心里不同意马慕韩对工商界过于乐观的估计。要是在平时,他绝不计较,但这次不同,马慕韩要出席北京的会议,马慕韩的看法实际上就代表上海工商界的看法。他自己虽然也是代表,但因为身体不大好,不准备去。上海工商界的情况要通过史步云和马慕韩这些头面人物反映,棉纺业的情况,更要靠马慕韩了。他不露痕迹地把大家的意见归纳了一下,长长叹息了一声,慢吞吞地说: “大家说的一些情况,倒确是很重要的。比如说吧,这里边牵涉到公私关系问题,劳资关系问题,资金和原料问题,利润问题……固然各行各业的情况不同,有好有坏,大小厂商困难不一,不过呢,都有些问题,政府不想法解决,对生产不能说没有丝毫影响。” “信老说的对,信老说的对。”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潘信诚眯着满是皱纹的眼睛微微地笑了。他站了起来,举着杯说: “这烟鲳鱼倒不错,我们大家来干一杯。” 大家立即站了起来,马慕韩跟着站了起来,也举着杯,和大家的杯子碰了碰。 第314页 三一四 第十二章 冯永祥一坐到卡座里,马上就微愠地质问林宛芝: “好久不见,连电话也不愿接的样子,大概把我给忘记了。” “你说啥话,”她坐在他对面,把深咖啡色的手提皮包放在身旁,看了他一眼,说,“别冤枉人。” “谁冤枉你?”他指着她说,“那你为啥不让我到你那里去呢?” 林宛芝感到冯永祥对她越来越放肆了,不单单是讲话瞎七搭八,而且是动手动脚,叫她防不胜防。要是不严肃对他呢,他步步进攻;等到她板起面孔生他的气呢,他却嬉皮笑脸,叫她哭笑不得,抹不下这个脸来。她讨厌他。他拼命追她,像块狗皮膏药,贴得紧紧的,撕不下来。“五反”的辰光,她不敢得罪他,徐义德的事,还希望他帮个忙哩。等徐义德一过关,她觉得不能和他再这样下去,也对不住徐义德,万一传开出去,对自己的名声不好。同时,平常徐义德的言语之间,流露出来,好像知道她和冯永祥有啥关系。她追问下去,徐义德又总是岔开。她不得不特别小心,千方百计地回避冯永祥。冯永祥呢,像是水银渗地,无孔不入,总找机会牢牢地盯住她。他今天接连给她打了三个电话,她怕他电话不断打来,不如见一次面,把事情谈谈清爽,免得他再纠缠下去。他刚才提出这个问题,叫她难以回答。她看到桌子上空空的,便把话题岔开,招呼服务员过来,自己要了一杯可可,问冯永祥: “你还是来杯咖啡?” “你给我要好了。你要啥,我喝啥。” 她给他要了杯咖啡,问他: “你现在还是每天喝咖啡吗?” “当然喝,比过去喝得更多。” “刺激性东西喝多了不好,以后还是少喝一点。”“那个好说,”他把话题很快拉回来,说,“为啥最近不让我到你那里去呢?” “这个,”她一时还是答不上来,说,“很久不见了,谈点别的不好?” “不,我要先谈这个。老实讲,今天约你出来,就是要谈这个。” “现在家里和过去不同了,去了不方便。” “难道说搬了家吗?去了有啥不方便?” 她愣了一下,望了望邻近座位,没人,就低声地说: “真的,现在家里和过去不同了。大的二的都不大出去,义德也常在家里,厂里不大去,公司里也不大去了。你说,来了,方便吗?” “那我可以叫义德出来。” “他最近啥地方也不去,态度消沉的很,尽在家里种花玩古董。” “昨天我不是叫他出来了,在新雅吃了饭,很晚才回去。今天又出来了,刚才一道在北火车站欢送马慕韩他们上北京去开会,听他说要上棉纺公司去,所以打电话叫你出来。不是吹牛的话,我冯永祥有的是办法。只要你不老躲着我。” “谁躲你。”她发觉这两天徐义德老是出来的原因了,想不到冯永祥的办法这么多又这么厉害。她说,“义德倒好办,大的二的最难缠了,我感到最近她们两人老是注意我。” “注意你?”他还不放松,但态度稍微缓和一些了,说,“你自己别疑神疑鬼就成了。” “不,你不晓得,她们确实在注意我。我下楼,她们也下楼;我回房间,她们也回房间;我出来,她们老是盯着问到啥地方去,几点钟回来,等着开饭。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我,最近这样关心,你说怪不怪?” “她们要关心,让她们关心好了。见怪不怪,就没事了。” “不,得提防她们一点。有啥把柄抓在她们手里,我在徐家就站不住了。阿永,你听我的话,我们不要往来了。这样下去,也不像话。”她放小声音,说,“希望你原谅我的苦衷。” 他摇摇头,说: “就算大的二的整天盯住你,难道你就六亲不认,断绝亲戚朋友的关系吗?我有事找徐义德也不行吗?” 他这几句话把她问得哑口无言。她没有办法,只好哀求道: “不要逼我,好不好?” “谁逼你……” 他的话开了个头,服务员捧着一杯咖啡和一杯可可走过来。他向服务员又要了一杯斧头牌白兰地,喝了一口,剩下来的全倒在浓郁的咖啡里,一边用小勺子搅着,一边接下去说: “想看看你,这算是逼你吗?我不晓得别人心里怎么样,我每天都想看到你,只要有一天看不到你,那日子就没法过。 你说,我这样,咖啡怎么会不越喝越多?” “这样不好的。” “我晓得不好,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忘记不了你。我不了解你怎么样,恐怕早把我放在脑壳背后了。” “你不要这样,替我想想么,也替你自己想想,我们这样下去好不好?” 她无意把真情流露出来,像是一盆冰冷的泉水向他头上浇下,叫他清醒过来。他有意退后一步,说: “那我们从此不往来好了,”他用手对着卡座里的长方桌子从中间划开,说,“一刀两断,好啵?” 她心里想“五反”运动的力量真大,他也变了。原来,她认为冯永祥不会答应她的要求的,现在他答应得这么快又这样突然,真叫她忍不住高兴。很长时间来,她心头一个难解的疙瘩,终于很容易解开了,心里明朗而又爽快,见了大的二的不必防着了,和徐义德在一道也不必内疚了,更不必整天忧虑和冯永祥的事体怎么了结了。只是有一点,她担心冯永祥受了受不了这个打击。他自己提出来了,想来是不会受不了的。她喝了一口可可,不敢正面望着他,低着头,两只手在不断揉弄着雪白纱手绢,鼓励他: “这样好。” “好极了。”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表面上却很平静。等了一会,他又说,“你家我以后再也不去了。” “为啥?” “不为啥。”他态度非常镇静,毫不在乎地说。 “你也不和义德往来了吗?” 他见她老是低着头,就狠狠地逼她: “当然。” 她想起徐义德再三再四告诉过她的话,许多事要靠冯永祥帮忙,别人请冯永祥也请不到,冯永祥来了千万不能得罪。冯永祥不和徐义德往来,那徐义德有许多事要找冯永祥帮忙怎么办呢?冯永祥忽然和徐义德断绝了往来,那不叫外边的人猜疑吗?别人一追,打破砂锅问到底,岂不要泄露出去吗?她希望他不再纠缠住她,但是和徐义德要保持往来。冯永祥狡猾地说: “我要避避嫌疑,别叫你为难。” “和义德往来往来也没啥。” “那现在为啥不可以往来呢?最近为啥不让我到你家去呢?” 她没有话说了。她想事体不能那么理想,两头顾不上,就顾一头吧。她抬起头来,怯生生地说: “不往来也好。” 说完话,她避开他锐利的质问的眼光,又低下头去了。他看出她下了决心,真的要一刀两断了。他挺起胸脯,把披在额角上的一绺头发往后一甩,说: “你别怕,好汉做事好汉当。有啥事体,我冯永祥一人承担,绝不连累到你身上。” “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我做了对徐义德不起的事,我找他说清楚,承认错误,上法院,坐监牢,我一个人去!” 她猛可地抬起头来,惊愕地圆睁着两只眼睛,注视着他,张开嘴只说了“你,你……”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想不到他会这样威胁她,吓得她的心噗咚噗咚地跳动。半晌,她稍微平静了一点,才接着说下去: “你,你无论如何不能,不能……” “为啥不能?”他严峻的眼光直逼视她,说,“一切责任完全由我个人负担。” “你一说出去,我,我就整个完哪。……” 第315页 三一五 她再也说不下去,急得眼眶润湿,用手绢捂着眼睛,几乎把半个脸蛋儿都遮住了。她噗咚一声,靠到卡座的角落上,失去了主宰,不知道该怎么样是好了。要不是在咖啡馆里,她真想哭个痛快。现在,她只好压抑着激动的感情,低低地哭泣着。 在她身后的柜台那儿,留声机正在放着约翰·斯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那生动的节奏和优美的旋律在空中飘荡。冯永祥用右手跟着节奏轻轻拍着自己的右腿,脑袋晃来晃去,欣赏这流畅轻快的曲子。他的眼睛不断地注视着她,等了好久,她还是嘤嘤地哭着。他小声小气地说: “看你急的那个样子,我不找他说好了。你放心,我决不对任何人提起。” 她的哭声停了,可是手绢还蒙在脸上。他抓过她的左手,一边按抚着,一边说: “有话好好说好了,哭啥。我总是为你着想的。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我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能叫你有一丝一毫的损害。宛芝,你对我说。” 她不知道怎么说是好。他拿过她的手绢,拭去她眼眶上的泪痕,没等他拭完,她抢过手绢给自己揩了,坐正了,低声地说: “你真的听我的话吗?” “谁还骗你。” “暂时不往来,行不行?” 他特别注意到“暂时”这两个字,知道她已经改变了主意。他装出一副可怜相,哀求地说: “希望这个时间不要太长。即使暂时见不到你,我每天一定到你们家墙外边走走,这该可以吧?” 她的心软了,说出了她的困难: “会引起别人注意。” “我找徐义德有啥关系?” “你老是在义德出去的辰光来,久了,人家会不猜疑?我看,老王那个精灵鬼心里就有点数。” “那我有办法。”他说到这儿,特地不说下去,观看一下她的态度。 “啥办法?” “你一个人待在家里也闷的慌,你不是给我说过,想学点京剧,我教你京剧好了。给你上课,人家该没闲言闲语了吧?” 她想这倒是个办法,但这么一来,冯永祥经常要上徐家来了,更和他断不了往来。她不想这么做。拒绝吗?她想起刚才他那几句有力的话,在她心中震荡,她无法不理他。她说: “学京剧做啥?义德一定不赞成。” “只要你同意,就行了,”他拍着胸脯说,“我保险,他一定赞成。那两个老东西肯学的话,我也教!” 她没有吭气。他知道她已经答应了,不再追问下去。 “春之声”已经奏完,换上了一张片子,是“维也纳森林的故事”,也是约翰·斯特劳斯的圆舞曲,那热烈、动人的旋律震动林宛芝和冯永祥的心弦。 她看看表:快六点了,说: “该回去了。” “好,我送你回去。” “不,我一人回去。”她向卡座外边巡视了一下,幸好很清静,喝咖啡的人大半走了,吃晚饭的人还没来,马路上电车铃声不断传来,正是机关工作人员下班的辰光。她怕出门遇见熟人,说,“让我先走,你等会儿再走!” “行。”他会意地说。 她跨出“家”咖啡馆,走了一段路,想起来时的决心,现在完全改变了,仿佛是一个掉下泥沼的人,越是想拔起来,却越陷越深。徐义德的影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仔细想想,这样下去不好,心一横,她掉回头,又走进了“家”咖啡馆,想恳求冯永祥原谅她,暂时连京剧也不要教,这样慢慢割断,以后好完全不往来。她走到刚才的卡座那里,冯永祥已经走了。她怅惘地站在那里,两腿好像无力迈动了。服务员过来,问她是不是丢了物事,她边看边说: “是的,我的手提包丢在这里了。” “不是在你手上吗?”对方指着她的手说。 她低下头来,看见抓在左手的咖啡色皮包,忍不住失声笑了: “我这个人真糊涂。” 她旋即悻悻地走了出去。 第316页 三一六 第十三章 叶月芳送了一杯茶放在余静面前,看了看手表,六点欠五分。她微微一笑,圆圆的脸上,两边腮巴露出两个笑涡,低声地说: “五分钟之内一定散会。” “你哪能晓得?” 她乌黑的眼睛机灵地一动,仿佛透过墙壁,穿过花园,可以看到中共长宁区委会议室一样,很有把握地说: “杨部长掌握会议很守时,准时开会,准时散会。他解决问题简单扼要,利利索索,从来不拖泥带水的,讲话也不重复。他做报告,我给他做记录,誊清就是一篇出色的文章,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他到我们厂里开会也是这样。” “对啦,你比我了解杨部长。” “我?”余静忽然沉下了脸,她以为叶月芳想到别的方面去了,严肃地说道,“你说错了,秘书最了解首长。” “你们是亲戚啊!” “总不如你,”余静嘴角上露出了笑意,说,“你们天天在一块儿工作。” “了解杨部长不大容易。他负责许多工作,办公室以外,他还忙区政协的工作,区里民主党派和工商界的工作,还参加社会活动,有些我就不大了解。” “当然,了解一个人不容易的,像杨部长这样的人,更不容易……” “为啥?”杨健匆匆从外边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笔记本子和几件公文,脸上露出处理完一桩事体的愉快神情,笑着说,“难道我是三头六臂?” 余静看表,恰巧六点,岔开话题,对叶月芳说: “你估计的真准。” “不是我估计的准,是杨部长准。”叶月芳叙述她们刚才谈话的内容,说,“余静同志等你好久了。” “对不起,刚散会。” “没啥。”余静关怀地问,“宝珍最近好一些吗?” “昨天到医院去看她,好倒是好一些,不过,医生说,这个病不容易治。” “心脏病确实不容易治。过两天我也想去看看她。”“你厂里已经够忙了,不要再为这些事操心了。”杨健说,“余妈妈身体好吗?” “最近闹肚子,消化不良,身子发软。” “找医生看看呀。上了年纪的人和机器一样,老了,要经常修理,注意保养。” “到医院看了,吃了一点中药,老没好,厂里事体忙,家里的事体就顾不上了。过两天,我打算再陪她到医院去一趟。” “那好。最近厂里怎么样?” 余静扼要地把厂里的情形说了一遍,然后说: “徐义德很消极,满嘴是困难,啥加工呀,原料呀,资金呀;韩云程和徐义德他们不搭界,坚决要辞职;工人当中少数人有过左情绪,像谭招弟她们;这三块哪能也捏不拢来。厂里的生产计划到现在也没订,连请徐义德两次,他躲在家里,不肯到厂里来。工人的生产热情很高,有力无处使。” “问题不小啊?” “可不是!所以,找你求救兵来了。” “求救兵?我不是解放军,哪儿来的兵?” “不要开玩笑了,快给我出个点子吧。” “区委的指示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她想了想,说,“‘五反’结束以后,要巩固胜利,及时地把‘五反’的热情转到以生产为中心的建设工作上去,组织群众,团结资本家,搞好生产。” “这就是你要的救兵。” “做起来可不容易。资本家倒好办,只要尊重他三权,给他一点利润,解决他一些困难,他一定会积极起来的。资本家哪个不要钞票?有了钞票,他一定积极。” “你这个分析完全对。市委在这方面早就有了安排,”他打开手里那个黑漆布的笔记本,对她说,“工商业目前的呆滞现象是暂时的,上海已经成立了加工订货委员会,大力开展加工、订货、收购、贷款的工作,加上工人阶级的生产积极性空前提高,大部分厂商的困难解决了。到六月底止,政府通过加工、订货、收购、贷款等方式,照顾了九十九个行业,有一万六千六百三十三户。大厂带动小厂,行业带动行业,私营工业产品产量一般都有增加,以今年上半年和去年同期相比,棉纱增加百分之三十二;棉布增加百分之四十六;面粉增加百分之六十七;电解铜增加百分之二百十六,市场交易活跃了。五月里召开那个物资交流大会,成交金额一七·四三一亿,上海代表购进工业产品六·四四八亿,私营厂商占百分之五十四;销出工业品五·五四四亿,私营厂商占百分之四十六。市场上商品成交量也大大增加了。” 杨健一边看笔记本一边说,余静掏出自己的笔记本边听边记。他合上笔记本,站起来,接着说: “人民银行为了减低厂商成本,鼓励厂商经营的积极性,把对私营企业存款利率降低百分之二十到五十,又举办了一千万元以下的小额放款,使许许多多的小厂商得到了周转资金。总之一句话,工商界的暂时困难,市里早给解决了,徐义德的困难当然也解决了。你说的对,资本家见了钞票,积极性就来了。少数人消极,只是暂时现象,徐义德慢慢会积极起来的。” “工人方面也好办,阶级觉悟大大提高了,生产的热情很高。尊重资本家三权,最初有些工人想不通,给他们反复说明,根据中央指示现在要利用、限制、改造民族资产阶级分子,消灭资产阶级的五毒。资本家洗清五毒,改过自新,我们就要团结他们搞好生产。徐义德不要三权,搞升工办法草案,企图分化工会和工人,就是掼纱帽,不能上他的当。工人想想也对,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杨部长,我这个说法对啵?” “你说的对,做的也对。党的政策现在要消灭的是资产阶级的五毒,不是民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将来是要消灭的。那辰光,阶级消灭,个人存在。但民族资产阶级分子是不甘心的。徐义德和我们斗升工办法草案,不仅仅是分化工会和工人,而且想搞垮企业,带动其它行业‘将’政府的‘军’,这是一个毒辣的阴谋。你们没有上他的当,他又拿到劳动局去,也碰了钉子,揭露了他的阴谋,批评了他,从此他不好再提了。” “最难搞的是韩工程师和郭鹏,特别是韩工程师,他坚决不愿再和徐义德往来,生产计划没法做。工会给他谈了,要他订,你猜怎么样?他订是订了,一清早,徐义德和梅佐贤还没来上班,把生产计划压在梅佐贤的玻璃板下,给你来个不照面。徐义德、梅佐贤找他,他也不去。徐义德他们正好顺水推舟,乐得不订生产计划,把责任推到韩工程师身上。这两天,连梅佐贤也闹着不肯当代理人了。我想不通他为啥要这样,一定是掉花枪。” 杨健赞赏地点点头,说: “徐义德把所有的困难都推到你面前来了,冷眼看你能不能克服这些困难,想和你较量较量。” “多大的困难也吓不倒我,我有组织。” “对,区委解决不了,有市委,上面还有党中央哩。你打算哪能解决这些困难呢?” “打算?”她爽快地说道,“打算倒是有一个,不晓得行不行。我想最近召集资方代理人的高级职员开个座谈会,谈谈心,听听大家的意见,打通打通思想。再给韩工程师个别谈谈,这方面谈妥了,问题就好办了。工人那方面,和老赵下车间摸摸情况,估计没有大问题,有,也好谈通。各方面都谈好,最后给徐义德谈,他不好再推三推四,有啥困难,工会协助他解决。资金不够,工会可以给他向人民银行说说,贷点款。那辰光,他再也没啥好推了,准备好了,就开个劳资协商会议,订好生产计划,大家一齐干。” “这个办法妙呀!” “不,”余静有点儿不好意思,低着头说,“你说,行吗? 希望你指点指点。” “我没啥指示,你了解具体情况,研究党的方针政策很仔细,又肯开动脑筋,掌握的很好,就这么办吧。”他很高兴听到她的精辟的意见。她处理事体比过去老练周密的多了,而且有办法。他兴奋地加了一句,“以后我要到厂里来,学习学习你们的经验。” “我们有啥经验好学,你别笑话人。” “刚才的办法就是很好的经验:厂里问题主要是徐义德态度消极,表面上却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市里把工商界总的问题解决了,你在厂里又把徐义德的问题解决了,先团结绝大多数的职工,打通资方代理人和高级职员的思想,再把徐义德提出的困难一一解决,使他没有任何借口,只好和大家一同搞好生产。这不是很好的经验吗?” “要说是经验,那是向你学来的。” 他站了起来,伸出双手,问: “我啥辰光告诉你这个经验?” “真的,”她也站了起来,说,“‘五反’的辰光,你不是说过,要先形成‘五反’统一战线,孤立徐义德,他才会坦白吗?” 他想起当时在沪江纱厂开会的情景,暗暗地笑了,但他还是说: “你发展了,所有权是你的。” 她摇摇头,但也不和他争下去,只是说: “‘五反’以后,你为啥不到我们厂里来了?有空,希望你常到我们厂里来帮助工作,好继续向你学习。’ “最近区里忙,空一点,一定来。”说到这儿,他想起了一件事,说,“刚才我们开会讨论在私营厂进行民主改革工作,要成立训练班,调各厂的人来学习。你们厂里要派两个人来学习,然后回去准备民改。” “等我回去给老赵他们商量一下,再把名单送过来。” 第317页 三一七 第十四章 在试验室里,韩云程手里拿着电话听筒,大声地说: “对不起,我实在没空,等下了班再说吧。” 那边没有再说啥。他挂上听筒,旋即伏在桌子上,在写今天的试验记录,摆出忙得不可开交的架势。 他自从把辞职书留给了梅佐贤,真的在外边找起工作来了。学校里一时不要教员,他转向工厂方面接头,也没有眉目,但他下了决心,即使找不到事,回家去,一年两年的生活不愁对付。他在等待徐义德和梅佐贤的消息。那天看见徐义德和梅佐贤在一桌子吃饭,他匆匆忙忙吃了两口饭,就慌慌张张溜出了饭堂,生怕当着大家的面,徐义德给他说啥,使他不好回答。直到第二天上班,他的心情才恢复平静。在班上工作没两个钟头,忽然余静找他谈话。他还以为是谈生产上的事哩,见了面,谈的却是他辞职的问题。他表示:无论如何要辞职,不愿给资本家服务,沪江纱厂的事再也不能干下去了。余静的话他也不听,一个劲要走。余静本来要打通他的思想,却叫他沾上,反过来请求余静帮帮他的忙,想说服她,给徐义德说说,让他辞职。话说不进去,也不能勉强,就向杨健汇报,商量办法去了。刚才那个电话是钟珮文打来的,约韩云程到厂长办公室一同去谈谈。他料到一定是关于他辞职的事,推托没工夫,不去。 一眨眼的工夫,钟珮文自己走进了试验室,悄悄走到韩云程身旁,见他在写试验记录,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说: “原来是忙这个,我们的工程师放下笔来吧……” 韩云程听到钟珮文的声音暗自一惊,慌忙按着试验记录,说: “还有事体哩!” “还有啥事体?” 韩云程回答不上来。钟珮文拉着他的手,说: “天大的事,等会再做,现在先同我走,余静同志等你哩。” 韩云程收起试验记录,放在抽屉里,跟着钟珮文走到厂长办公室。余静和梅佐贤在谈: “首先,你自己要积极起来。你不做资方代理人,”她指着走进去的韩云程说,“他不做工程师,啥人做呢?”“这个,”梅佐贤说了两个字就停了下来。他眉头一皱,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余静同志,你不晓得,我这个地位尴尬呀,资不资,劳不劳,徐义德把责任推到我头上,工人又和我划清了界线,我成了夹心饼干,还不如做一个职工好。” 韩云程坐在沙发上,出神地盯着梅佐贤,他感到:怎么连梅佐贤也要辞职了。 “你的地位并不尴尬啊,你是资方代理人,就是企业中的资本家代表,徐总经理信任你,把责任交给你,也没啥不方便啊。” “我要和徐义德划清界限,哪能再代表资本家呢?” “划清界限,就不能当厂长吗?”余静问梅佐贤。 “可不是。”梅佐贤理直气壮地说。 “这是两回事。资方代理人和资本家要划清的是五毒的界限。只要徐总经理遵守共同纲领,合法经营,不犯五毒,你为啥不能代表呢?” “这个,唉,”梅佐贤望望韩云程,又望望在韩云程旁边的郭鹏。他想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支援。可是他们都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答腔。他说,“你的道理很对,就是办起来不容易。比方说吧,工会尊重资方三权,自然很好,徐义德要我代表他行使管理权,这和工人监督生产就有冲突了。” “工人监督生产,不让资本家再犯五毒,有问题,拿到劳资协商会议上解决,不影响资本家的管理权,也不妨碍你去行使。” 梅佐贤的眉头皱得更紧,仿佛忧虑重重,感慨万端地说: “不管哪能讲,代表资本家不是好事,我这样混下去,没有前途的。”说完了,他叹息了一声。 钟珮文好几次要说话,因为余静句句话都打中梅佐贤的要害,他就没开腔。现在看到梅左贤愁眉苦脸,充满了悲观失望的情绪,他再也忍不住了,接上去说: “为啥没有前途?市里首长曾经说过,到了社会主义,只要资本家和资方代理人拥护党和社会主义,走社会主义道路,政府和人民都欢迎他们,会给他们事做的。这些话,我还在黑板报上写过,你不晓得吗?” “哪能不晓得?你编的黑板报我每期都看,市里首长的话,更是特别注意。” “那你为啥说没有前途呢?忽然提出要辞职,有别的原因吗?” 钟珮文这番话把梅佐贤说得目瞪口呆。 梅佐贤并不是真心要辞资方代理人的职务,而是出于徐义德的授意,给余静点颜色看。余静没有给吓倒,不慌不忙在处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借着这个机会,立刻下台阶,向余静说: “余静同志,过去,有些道理我不懂,今天听你讲了这些道理,给我很大启发,我还有啥话好说呢?你要我做啥,我就做啥。” “不,”余静更正说,“你也要听徐总经理的正确意见办事。 你是他的代理人啊!” “是的,应该听徐总经理的正确意见办事。”他放下笑脸说,“不过,我们都要接受党和工人阶级的领导哩。” “当然要接受党和工人阶级的领导。”余静点了点头,转过来对着韩云程和郭鹏,抱歉地说: “对不起,叫你们等了一会。” “不要紧,”郭鹏的屁股坐在沙发边上,两只手拘谨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恭敬地注视着余静和梅佐贤。他没有正式向徐义德提出辞职,也没有对工会干部露过口风,就是在试验室里工作没有劲头。余静考虑到现在找梅佐贤和韩云程谈,不如把他也带上,道理讲讲清楚,省得另生枝节。他起先听梅佐贤说不想干了,倒真的吃了一惊,梅佐贤曾经告诉过他,要提拔他当工程师哩。他走了,这个位子不是要落空了吗?他提心吊胆地听着梅佐贤和余静对谈,不料梅佐贤急转直下表示了态度,他才放下心。梅佐贤既然不走,韩云程又决心辞职,他暗自喜欢,看来工程师这个职位十拿九稳了。只要韩云程一离开厂,大概他的新职务就要发表了。今天余静把他找来和韩云程一道谈,如果韩云程态度不变,说不定现在就有好消息哩。他满面春风地说,“你谈的这些话,对我也有好处。” 钟珮文对郭鹏说,又像是对余静汇报他找韩云程的情形: “你有啥意见也可以谈谈。韩工程师在试验室里写试验记录,给我拉了来,把问题谈谈清爽,好努力工作。” 韩云程坐在沙发上,边听边想。他有一肚子理由,希望余静同意他辞职,但听到余静那番话,自己认为理由不充分了。他在寻找别的理由。 办公室悄悄的,没有谁吭声。梅佐贤现在轻松了,他要讲的话都讲了,要达到的目的达到了。他转过来劝韩云程: “有啥想不开的事体,说出来吧,余静同志会帮助解决的。” 韩云程想说,但又不愿当着梅佐贤的面说。他的嘴唇动了动,又紧紧闭上了。 “别扭扭捏捏的,”钟珮文对着韩云程说,“有啥闲话,说好了,闷在肚子里,会烂肠子的。” 韩云程没理会钟珮文幽默的语调,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说: “我和梅厂长不同,我已经归了队啊!” “这倒是的。”郭鹏附和着说。 第318页 三一八 “这个没人否认。”钟珮文笑着说。 “我和徐义德划清界限,站稳了立场,哪能再和他共事呢? 我也不是不肯团结他,现在没法再团结他了。” “非破裂不可吗?” 韩云程给钟珮文这么一问,连忙辩解: “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就团结。” “没有这么简单。” “有多复杂呢?” “很难讲。” 韩云程感到钟珮文的话简短有力,好像很有道理,仔细想想,又觉得道理不多,不能说服他,可是又驳不倒钟珮文。正如他过去在学校里见到别人算的几何题目,答案是对的,演算的公式仿佛不那么准确,不能叫他信服。他就把面孔对着余静,想听听她的意见。 “你认为团结徐总经理有啥困难?” 韩云程感到余静和钟珮文究竟不同,在细心听她的意见,可能把她说动。他说: “困难,有啊。就说划清界限吧,既然说出口的话,就要做得彻底。我不能嘴上说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工作下去,就得和他往来,便模糊了界限。” “韩工程师这种认真的精神,大家一向佩服。”郭鹏说。 “还有呢?”余静问。 “别的没啥。”韩云程的眼睛转到郭鹏身上,认为他帮忙讲两句很有力量。郭鹏体会他处境困难,赞成他辞职的。他说,“郭主任恐怕也有些意见,他晓得我们的困难。” 郭鹏皱起眉头,想了想,半吞半吐地说: “这个吗,是的,韩工程师有困难,我也感到……”郭鹏说到这里停住了,咳嗽了一声,才说下去,“困难,是呀,困难,韩工程师地位难处,我和韩工程师一样,也有同感。” 他含含糊糊地说完了,立刻注视着梅佐贤的表情,幸好没有异样。余静进一步对韩云程说: “有啥意见就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好解决。” 韩云程认为当着大家的面已经说得够多了,不愿再谈,又不愿说绝。他说: “主要就是这些。” “次要的也可以谈谈。”钟珮文抓住他这句话不放过去。 “没啥,就是这些。” 余静没有再追问,她说: “韩工程师要彻底划清界限,当然很好。你的阶级觉悟提高了,我们很欢迎。站稳立场,划清界限是一回事,团结他生产又是一回事,并不矛盾。划清界限是划清思想上的界限,不是说不能往来了,不能在一道吃饭了,不能在一道工作了,这些都可以。只要立场站的稳,不帮资本家做坏事,不让他犯五毒,为啥不可以团结他呢?民结他是为了生产呀!也不是旁的事情。和资本家往来当中,注意这些,就没有啥困难了。” 韩云程听余静讲的话有道理,心里却扭不过来,待了一会,说: “不管怎么说,道理我也懂,就是感情转不过弯来。余静同志,‘五反’辰光,我和徐义德已经撕破了脸皮,再团结他,不难为情吗?人要脸,树要皮。脸皮撕破了,再团结就不行了,啊!”他一个劲摇头,加重他的语气,表示他的决心。 “‘五反’斗争,撕破脸皮,是因为他有五毒,他消除了五毒,就团结他,搞生产,这是正大光明的事体,有啥难为情呢?” 钟珮文接上余静的话说: “也不是大姑娘,怕啥难为情?这是为了生产的大事体呀! 不团结他,不生产,倒反而不难为情了吗?” 韩云程给问得哑口无言,他的自尊心好像受了损害,余静是党支部书记,说他两句还可以;钟珮文不过是文教委员,也一句一句说他,他忍受不了。他固执地说: “可是我话说出口了,辞职书也交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凡事要讲到做到。” “韩工程师这种精神令人十分敬佩。”郭鹏说。“你这样认真当然很好,”余静鼓励韩云程,说,“可是,讲错了的,也一定要做吗?” “这个……”韩云程口吃了,他没想到这个最可靠的理由也不成立。 “徐总经理没有答应呀,你辞职也不能算数啊!”余静转过去对梅佐贤说,“梅厂长,你说是嚜?” 梅厂长马上点点头,说: “韩工程师,你在我们厂里多年了,厂里机器你都熟悉,我们还是一同共事的好。余静同志又这么说:别提辞职的事体了,徐总经理不会同意你的。” 郭鹏一看情势不妙,迅速改口说: “韩工程师,你可不能走啊,我还要跟你学习技术哩。你不是说要培养我吗?” “大家欢迎你,韩工程师,你好意思走吗?不怕难为情吗?” 韩云程给钟珮文一说,不禁噗哧笑了。他没有正面表示同意,但从他的话里流露出首肯的意思了: “我看不大清主要的和次要的,常常固执一个方面,以为正确。这次给余静同志一指点,又发现我的看法不对了,希望余静同志以后要对我加强领导。……” “这没有问题。有事我们大家商量着办。”余静说,“梅厂长,你看,劳资协商会议啥辰光开呢?” “这个礼拜一定开。” “那把生产计划准备一下,好不好?” “马上就动手,”梅佐贤向韩云程和郭鹏招招手,说,“来,干吧。” 韩云程犹犹豫豫地坐在沙发那里没动。郭鹏一脸不高兴,他失望地望着韩云程,心里唠叨:讲辞职,怎么又不辞了呢?还说啥讲到做到哩。梅佐贤见他们两人没动,便催促他们过来,他们两人才慢慢站了起来。 余静对梅佐贤他们三个人说: “你们研究吧,我找车间工会主席他们谈谈,准备准备出席会议的劳方代表去。” 第319页 三一九 第十五章 汤阿英细心地把一小包一小包中药打开,倒在药罐里,放了两饭碗冷水,搁到煤球炉上煮。一霎眼的工夫,药罐咕噜咕噜地响了,冒出蒸汽,一股浓烈的苦味飘荡在客堂间,飘进余大妈的卧房。她闻到药味,惊异地叫道: “阿英,你还没有走吗?” 汤阿英下了夜班,想起余大妈这两天身子不舒服,她没有直接回家,上余大妈家里去了。昨天晚上厂里有事,余静没有回来。今天一早,余大妈浑身无力,心里发慌,躺在床上起不来,正愁着没人给小强烧早饭。她想挣扎起来,刚勉强坐起,头一发晕,满眼是金星闪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躺下了。她躺在床上琢磨,要小强煮点稀饭吃,可是煤球炉子还没有生哩!汤阿英走到她的床边,抓住余大妈的手,关怀地问道: “今天好些吗?” “闹肚子,吃不下东西,人虚弱点,刚才想起来,浑身没劲,又躺下了。” “吃药了吗?” “昨天余静陪我去看了中医,抓了两剂药,吃了一剂,心里舒坦些。” “还有一剂呢?” “在客堂间桌子上。” “我给你煮去……”汤阿英站了起来。 “不,你该上班了,别耽误了生产。” “这礼拜我做夜班……” “你刚下夜班,熬了一夜,该回去睡觉了。” “做惯了夜班,也没啥……” 小强站在床前,听她们俩人一问一答,心里有点焦急了:他等着吃了早饭,好去上学,迟了,要误功课的啊!他用小手的食指指着自己的嘴,叫了一声奶奶。余大妈懂得他的意思,说: “我给你一点钱,自己买点吃吧。” “我要吃稀饭。”小强把身子一摇。 “明天奶奶给你煮稀饭吃。” 小强站在床前不吭气,低着头。余大妈耐心地劝他: 今天随便买点吃,快去上学。” 小强站在床前没有动。汤阿英一把抓住他的小手,说: “跟我来,我给你煮。” 汤阿英把小强带到客堂间,马上生了煤球炉子,煮了稀饭,切了一点咸菜,又切了一个咸鸭蛋,招呼他吃饱了。他背上书包,走到卧房门口,叫了一声“奶奶”,说: “我上学去了。” 汤阿英送走了小强,回到客堂间,又悄悄地给余大妈煮药。余大妈躺在床上,以为汤阿英和小强都走了。她闻到药味,便叫汤阿英。汤阿英在客堂间应了一声,说: “我在煮药哩!” “这孩子,不听我的话,快回去吧!”余大妈在卧房里焦急地说。 “煮好药就回去。” “待一会儿,等我自己起来煮吧。” “早吃药,早好。” “你熬了一夜,再不回去睡觉,别累坏了身子。” “不要紧,你放心吧。”汤阿英一边搭括,一边巡视了一下客堂间,看见一堆脏衣服泡在木盆里,大概昨天余大妈打算洗的,因为身子不舒服,就沤在那里了。她走过去,蹲在木盆旁边,不声不响地把这些衣服洗了,用清水过了两遍,晾在竹竿上。她擦干了手,又去倒了药,端着走进卧房,坐在床边,轻声地对余大妈说: “药煮好了。” “你还不走?” “你吃完了药,我一定走。” “唉,你们这些年青人,总不听老人的话,非要照你们的意见办事不成!好,好,我马上吃,你马上走!” 汤阿英端着一碗深黄色的苦药送到余大妈面前,在半道上,又缩了回来,说: “烫,等一会再吃。” “你先走吧,等药凉一点,我自己吃好了。” “不,你让我陪你一会。”汤阿英用嘴吹着那碗热腾腾的药汤。 “我听余静说,你们快搬家了吧?” “过两天就搬。漕阳新村好是好,可是草棚棚这儿熟人多,真舍不得离开你们。你们要是和我们一同搬过去就好了。” “本来厂里分了房子给余静,她不肯搬。” “为啥?” “她说我们现在住的地方也不错,应该让那些房子差的人家先搬,便让给秦妈妈了。” “怪不得哩!原来讨论的辰光,没有秦妈妈的,后来秦妈妈又有了。你不说,我还不晓得是余静同志让出来的哩!” 漕阳新邨工人住宅造好之后,沪江纱厂也摊到四户。工会生活委员布置,让各个车间展开讨论和评选,到处张帖了标语:“一人住新村,全厂都光荣。”汤阿英由于工作积极,祖孙三代住在一间草棚棚里,下雨天漏的不好住人,分配给她家一组。余静也分配到一组,但是她无论如何不肯要。因为细纱间工人多,这一组也交给细纱间,经过讨论,这一组便分给秦妈妈了。 “余静这孩子做的对,秦妈妈早就该搬家了。” “秦妈妈确实该搬家,她的草棚棚一下雨就漏水,蹲不下去。你们也应该搬到新村去住。” “现在不忙,等草棚棚里的人搬完了,那辰光,我们再搬也不迟。”余大妈望着汤阿英说,“你们物事收拾好了吗?” “还没有哩。” “把药给我……” “烫啊!”汤阿英不断用嘴吹碗里腾腾的热气。 “搁在这里,凉一会吃。你回去收拾吧。” “不忙……” 第320页 三二零 “我病倒了,你们搬家,不能帮你们忙,不该再耽误你的事啊!” “余静同志在厂里忙工作,你病了,我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 余大妈感激地望着汤阿英手里那碗药汤,热气已经少了,她不好意思要汤阿英再等下去,而汤阿英又不肯走,便勉强坐了起来,端过那碗药,送到嘴边,想快点吃掉。汤阿英对她摇摇手: “别烫着,再凉一会儿。” “太凉了不好,”余大妈一口一口吃着药,吃完了,把碗交给汤阿英,说,“这该放心了吧?快回去吧!” “你躺下睡一会,我就走。” 余大妈躺下去,有意闭上眼睛,好让她快走。汤阿英走到客堂间,倒了碗里剩下的药渣,把它洗了,顺便把小强刚才吃早饭的碗筷也洗了,封了煤球炉子,扫了客堂间,一切都收拾得妥妥当当。她悄悄走进卧房,余大妈真的睡着了,发出轻微的舒适的鼾声。她这才放心,悄悄离开了。 汤阿英回到自己的草棚棚,巧珠奶奶已经等待不耐烦了。汤阿英做夜班,早该回来了,为啥这么晚才回来,到啥地方去了?巧珠奶奶阴沉着脸,忍住一肚子的气,等待机会,随时要爆发的样子。汤阿英没有注意,她看巧珠头上的辫子没打紧,下巴那儿有油迹没有揩掉,便对巧珠奶奶说: “你看,巧珠今天辫子没打好,脸也没有洗干净,到学校里去,叫人家笑话。” “你为啥不早回来给她收拾?” “你在家里,没有帮她打辫子吗?” “你说的倒轻巧,”巧珠奶奶有点忍不住了,“你们只晓得嘴一动,手一指,事体就办了;可晓得我在家里多忙啊,刚给她做了早饭吃了,哪有闲工夫给她打辫子?” “我也没有闲着。” “你不看看,家里的事体,全靠我一个人,忙了这个,又忙那个,我没有三只手啊!人家放工,就抢着回家,帮助料理家务事。不像你,这么晚才回来,还要闲言闲语的,怪张三怪李四!” 巧珠奶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火气也越来越大,只要汤阿英再顶撞她一句两句,一场争吵便要爆发了。汤阿英听巧珠奶奶口气不对,见形势不妙,便忍不住了。她觉得巧珠奶奶在家里的确忙,也够辛苦的。她和张学海每天上工,家里杂务事的重担全靠巧珠奶奶一个人挑,就是有些事体没有注意,也不能怪巧珠奶奶。她自己年青力壮,应该早点回来相帮巧珠奶扔,体贴巧珠奶奶一些。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起来,大家不开心,会影响生产和学习,更重要的是大人这样争吵,巧珠不跟着学吗?常言说的好:要树长的直,树秧子栽下去就要育,要孩子好,养下来就要教。从小就应该培养巧珠的好习惯,不能让巧珠在家里学坏了。她让巧珠奶奶一步,抱歉地说: “你说的对,这一阵厂里忙,我回来的晚,帮助你不够,怪我不好。”汤阿英拉过巧珠,拆了辫子,给她重新打过。 “这才像话啊!”巧珠奶奶一肚子气忍住了。 “忙不过来,有些事,你留着,等我回来做。”汤阿英给巧珠打好辫子,又倒水给巧珠洗脸。 巧珠奶奶肚里的气慢慢消了,望见巧珠的脸洗干净了,心里也高兴了,帮助巧珠收拾好书本和铅笔啥的,指着巧珠的小鼻子说: “你自己也要学会打好辫子,别老依赖大人!” “今天是我自己打的啊!” “松了,晓得啵?小鬼头。”巧珠奶奶拍了拍她的脊背,高高兴兴地说,“快去上学吧。” 巧珠一蹦一跳走了。汤阿英对巧珠奶奶说: “以后我有啥不对的地方,你批评我好了。” “比品,啥比品?”巧珠奶奶诧异地问道。 “你讲我好了!” “讲你,你不对的地方,当然要讲你。”巧珠奶奶振振有词地说,想起阿英做了夜班,还没有睡觉,她说,“快去睡觉吧。” “不,我帮你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哩。” “这些事,你放心好了,我来收拾。” “你一人忙不过来……” “快去睡吧,累坏了身子,上不了工,误了生产,这是大事体啊!” 汤阿英躺在床上睡了。巧珠奶奶细心地收拾草棚棚里的物件。 汤阿英睡了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她想起余大妈该吃二遍药了,小强回来也该吃晚饭了。她自己饭也没吃,就到余大妈家去张罗,给他们做了饭,煮了药,又把晾的衣服收拾好,大人小孩都安顿好了,才回到自己的草棚棚里来。 第三天早上,轮到汤阿英休息,她帮助巧珠奶奶收拾物事,准备搬家了。 巧珠奶奶觑着眼睛对草棚棚仔细地东张西望:放在地上的板凳椅子的都集中在一块了,碗筷和锅铲铁勺啥的也扎好了,衣服、袜子和布头包在一道了,挂在墙上的什物全取下来了……她心里想:她家里的物事数过来的几件,但一搬家,却觉得草棚棚里的物事不少,生怕丢了这样忘了那样,仿佛东西多得带不完似的。张学海看见放在锅铲、铁勺一道的破脸盆,拣了起来,说: “脸盆这么破了,带去做啥呢?” 汤阿英看到那个脸盆,里面的黄嫩嫩的菊花图案几乎看不见了,有的地方破了一个窟窿,是她用棉花塞住,勉强用到现在。从这个脸盆,她想到从前用它接水的情景,不禁恋恋不舍地说道: “还是带上吧。” “带上,”张学海把脸盆拿过来,抽掉棉花,指给汤阿英看:阳光从窟窿里透过来了,说,“这么大一个洞,还能用吗?” “塞上棉花不是照样用吗?” “到新邨买个新的,省得带来带去,麻烦,又不顶用。”“你有钱买新的,可是这个旧的,你有多少钱也买不到。” “这是宝贝?”张学海笑着说。 “对啦,这是宝贝。”汤阿英无限感慨,回忆地说,“我一看到它,就想起我们过去的穷日子来了。那辰光,草棚棚外边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外边不下了,里面还下;墙根长绿草,棚里养青蛙;全靠这脸盆接雨水,也靠这脸盆把淹到棚里来的水倒出去,这不是宝贝吗?” “你说的也有理。” “把它带到新邨,就是不能用,做个纪念也是好的,常常看看它,不会忘记过去受的苦难。” “我懂了,你别再说了。” “就带上吧。”巧珠奶奶说。 汤阿英从张学海手里拿过脸盆来,用棉花把窟窿堵住,把锅铲铁勺放在里面,像是对待贵重物品似的,轻轻地放在地上。张学海看见巧珠奶奶和汤阿英把破破烂烂都收拾起来,脸盆带上虽有道理,可是还有不少物事不一定带走,带过去也没有用场。他指着马桶对巧珠奶奶说: “这个也带上?” “你光吃饭不拉屎了吗?”巧珠奶奶好生奇怪。 “那边有厕所。” “有厕所?”巧珠奶奶怀疑的眼光对着汤阿英。 汤阿英点点头。张学海说; “带去没用场。” “不是钱买的吗?” “当然是钱买的。” “丢下?”巧珠奶奶说。 汤阿英认为带去用处确实不大,丢下也太可惜了,眼睛一动,看到草棚棚外边的邻舍,便说: “这样好了,住在草棚棚里的人还是有用的,送给斜对面刘阿姨吧。她们想买个大点的马桶,一直没钱买,送给刘阿姨再合适也没有了。” 巧珠奶奶和张学海都不反对。汤阿英提着马桶到刘阿姨家去了。 汤阿英回来,张学海帮着巧珠奶奶把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巧珠插不上手,走来,走去,东摸摸,西碰碰,不断地向草棚棚望来望去。她在这草棚棚里长大的,临走了,也流露出留恋的心情。但一想到要搬到新房子去住,又盼望早点搬过去。她乖乖地靠在奶奶身上,得意地一摇一摇。巧珠奶奶抚摩她的头,和蔼地说: “别摇,我头晕。……” 巧珠奶奶的话没讲完,弄堂口传来了咚咚锵的锣鼓声。汤阿英走到门口,望了一下,对张学海和巧珠奶奶说: “他们来了,快去迎他们。” 工会今天特地借了厂里的卡车,组织几个人,带着锣鼓,帮助工人搬家。这条弄堂太狭,卡车开不进来,赵得宝率领大家敲着锣打着鼓,欢天喜地走进来。汤阿英跑上去,用两只手紧紧握住赵得宝的右手,感激地说: “老赵,你自己也来了,谢谢你们。” “工人住新邨是件大喜事,我该来道喜。余静同志要不是上区委开会,她也要来的。” “哎哟,她的事体多,不能惊动她。” 汤阿英简单地答了一句,赶紧和别人去握手。她在赵得宝身后,发现韩工程师手里拿着个小锣,她连忙过去给他握手,惊喜地说: “怎么,你也来了?” “奇怪吗?我不能来?” “不奇怪……” 汤阿英给韩云程一问,一时说不下去了,幸亏站在他旁边的郭彩娣代她接过去说: “你头一回给我们工人搬家,当然有点奇怪,多来几次,人家就不奇怪了。” 她这几句话把韩云程说得脸通红,不好回她的嘴,不得不支支吾吾地说: “是呀,是呀……” 钟珮文从他身后走过来,给他解了围,笑着说: “韩工程师可积极哩,今天八点钟还没到,就来工会集合了。他同我说,以后工会有啥活动,他要经常参加。今天他头一回敲小锣,以后要成为我们报喜队的健将了。” 韩云程不好意思地微微低着头,说: “我不会敲锣鼓点子,是文教委员教我的,不对的地方,请指点指点。” 他抱歉地向大家望了一眼,希望大家原谅他这个新手。钟珮文鼓励他: “不错,不错。” 第321页 三二一 那边巧珠奶奶和赵得宝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完: “哎哟,老赵,惊动你们,我真过意不去。昨天关照学海阿英跟你们说,不要来了,我们家里东西不多,叫两个三轮就搬家了。怎么,你们还是来了,一定是学海他们没有告诉你们,我待会可要讲他们……” 赵得宝怕巧珠奶奶真的去批评他们,连忙解释: “不,阿英跟我们说了,这是我们工会的一点小意思,不算啥,你别记在心上……” 巧珠奶奶望着这么多人,发痴发呆一般的笑个不停,一边说: “这怎么好啊,这怎么好啊,你们都是忙人,还来帮我们搬家!工会分配了新房子,又来帮着搬家,真是太周到了,太周到了……” 秦妈妈听着锣鼓声也走出来了。秦妈妈家里早已收拾好,就等卡车来搬动。她看到巧珠妈奶一个劲和赵得宝说话,弄得大家都站在那里聊开了,把搬家这件事给忘了。她走过去,站在巧珠奶奶旁边,指着暖洋洋的太阳说: “不早了,快搬吧!” 她这句话提醒了大家。赵得宝接着大声叫道: “动手搬吧,分两头,一部分给秦妈妈搬,一部分人跟我来……” 巧珠奶奶和张学海把大家迎了进去。巧珠奶奶向桌子上一看,马上抱歉地说: “这怎么好哇,上次来报喜,连茶也没喝一杯就走了;这次来搬家,干脆,连茶杯也没有了,都叫学海给扎好了。阿英,你到余大妈家里借几个杯子,我烧点水给大家喝。” 汤阿英刚迈开两步,就叫钟珮文拦住了: “别去,我们不渴。” “水总得喝一口,现成的炉子,点起火来,你们歇一会,喘口气,就烧好了。” 韩云程对赵得宝说: “还是搬吧?老赵。” “好的,大家动手搬吧。” 赵得宝首先提起一只木箱子,钟珮文过去掮上铺盖卷,郭彩娣左手拎起炉子,右手抱着一垛碗,韩云程见笨重东西都叫他们拿了,自己赶紧抓住两条板凳,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走出了草棚棚。巧珠奶奶望着大家那股热情劲头,乐得格格地笑了: “这些年青人真棒,像自家人一样,说一声搬,都叫他们搬走了,我们自己空着手走吗?” “我们只好拿点零碎东西了。” 赵得宝最后上了卡车,把后面那根铁链子扣上。钟珮文和韩工程师他们又打起锣鼓。卡车里充满着欢乐的咚咚锵的音乐和恣情谈笑声,飞快地向漕阳新村驶去。 第322页 三二二 第十六章 “快走吧,看你们哪里像年青人,落在我老太婆的后面了。” 巧珠奶奶搀着巧珠,走到楼梯口,见张学海和汤阿英还没有走出房门,便催促他们。张学海听到奶奶的叫唤声,低低地劝汤阿英: “娘等着哩,快走吧。” 他们两人赶到门口,只见一轮落日照红了半个天空,把房屋后边的一排柳树也映得发紫了。和他们房屋平行的,是一排排两层楼的新房,中间是一条广阔的走道,对面玻璃窗前也和他们房屋一样,种着一排柳树。他们从柳树中走出来,巧珠看见前面是一片如茵的草地,她飞一般跑到上面,一屁股坐在上面,像睡在床上似的,就地打了一个滚,身上沾了几根嫩绿的草。汤阿英走过去,把她拉了起来,掸去她身上的草,一边说: “看你野的,不像个女孩子了!” 巧珠低着头,直望着草地,羡慕地说: “躺在这上面软绵绵的,毛茸茸的,好玩极哪。” 巧珠奶奶指着她的小鼻子,说: “这么好的草地,别在上面乱蹦乱跳。刚搬来,踩坏了草,叫人家笑话。” 巧珠跟奶奶走到大路,那条马路宽极了,巧珠奶奶对张学海说: “看见这样大马路,心里真舒畅,比我们原先那条弄堂要大好几倍哩!” 张学海目测了一下马路的宽度,回忆到草棚的那条狭仄的弄堂,用手比了比,说: “起码也有四倍,唔,我看,足足有五倍!” 汤阿英指着马路两边新栽的树木,补充说: “还有这两边的树哩!” “真是个好地方呀!”巧珠奶奶赞赏地说。 她们顺着大路左边走去,经过一片辽阔的空地,巧珠奶奶远远望见一座大建筑物,红墙黑瓦,矮墙后面有一根旗杆矗立在晚霞里,五星红旗在空中呼啦啦飘扬。红旗下面是一片操场,绿色的秋千架和滑梯,触目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操场后面是一排整整齐齐的平房,红色的油漆门,雪亮的玻璃窗,闪闪发着落日的反光。 巧珠奶奶走到这座大建筑物门口站了下来,好奇地向里面张望。张学海和汤阿英两个人并肩走着谈着,走到大建筑物那里,巧珠奶奶和巧珠还在那里张望,问汤阿英: “这是啥地方?” “这是漕阳新邨小学。”汤阿英说。 “你昨天说的,巧珠要转到这里读书,就是这个小学吗?”巧珠奶奶住在草棚棚,不常到外边走动,头一回看到这样好的小学。 “就是这个。”张学海说。 “那多好哇,这么漂亮的学堂。”巧珠奶奶搀着巧珠走进去,说,“我带你去看看。” 巧珠一走进小学,像是回到家里一样的熟悉,她跑到操场的秋千上,一上一下荡起来了。她荡秋千的本事可不小,没荡了一会儿,人就荡到半空中,好像飞起来一样。巧珠奶奶看见了,吓得心怦怦跳,赶紧跑过去,想拉住秋千,小声叫道: “快下来,快下来,别摔了。” 巧珠见奶奶要拉住秋千,她在半空正玩得非常痛快,不想下来,又怕秋千叫奶奶拉住。她在秋千上焦急地说: “别拉,别拉,等我自己下来。” “快下来。” 巧珠荡慢了,秋千渐渐停下,她跳下来,抱住奶奶的身子,兴奋地说: “这个秋千真好!” 巧珠奶奶指着她红润的小脸蛋说: “下次不准荡的这么高,危险,晓得啵?” 巧珠点点头。 她们顺着操场旁边的那排整整齐齐的平房看过去:校长室,教员室,教室,阅览室……阅览室里有不少小朋友在看小人书,巧珠走到那里又不想走了,奶奶也兴致勃勃地站在那里看,汤阿英过去拉着巧珠的手,说: “快断黑了,走吧。” 大家走出了学校,暮色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房屋,柳树和草地什么的都仿佛要溶解在暮色里,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了,只有路边的河流微微闪着亮晶晶的光芒。幢幢的人影在路上闪来闪去。整个新邨,只有合作社那里的电灯光亮最强,也只有那里的人声最高。从那里,播送出丁是娥唱的沪剧,愉快的音乐飘荡在天空,激动人们的心扉。一眨眼的工夫,新村的路灯亮了。外边开进来一辆又一辆的公共汽车,把劳动了一天的工人们从工厂送到他们的新居来。 巧珠奶奶变得和巧珠一样了:这边望望,那边瞧瞧,像是又走进了一个新奇的世界,灯光和暮色把新村送进迷离变幻的奇境,茫茫一片,看不远,望不透,使人感到如同走进一座无穷丰富的奇妙的新兴城市。走到自家门口,巧珠奶奶站下来,又向四面看看,才带着巧珠慢腾腾地走上楼。 汤阿英和张学海早坐在靠窗口的板凳上休息了。汤阿英喝了口水,喘了一口气,说: “这个地方真大,绕了一个圈子,腿都酸了。” “只是个小圈子!”张学海说,“还没有走完哩!” 巧珠奶奶跨进房内,笑嘻嘻地接上来说: “哪里像个住宅,简直是个大花园么。我这辈子连做梦也没见过这样好地方,现在却住进来了。……” 汤阿英想起上海刚解放那一年,奶奶整天唠唠叨叨个不完,怨天尤人脾气不好,看啥都不顺眼,她便说: “现在日子好不好?” “这个日子还不好?”巧珠奶奶认为汤阿英常常往外边跑,看的好物事多了,眼光越来越大了,住进这样房子还问好不好,用着责备的口吻对她说,“你还想过啥好日子?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们能在这里住上一辈子,就不错啦。” 汤阿英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却说: “你从前不是说,谁来了,还不是一样做工,工钿还是那些,日子哪能会好呢?” “你的记性倒真好!”巧珠奶奶望了汤阿英一眼。 “奶奶忘记了吗?” “过去的事,提他做啥?” “怕你忘哪!” “哼,看你嘴利的!”巧珠奶奶不服输,但也不好赖账,想了想,说,“那辰光,我不了解共产党的事,你们为啥不给我说。你们呐,只晓得回家睡觉,起来上班,外边世道变了也不告诉我。幸亏我有我的老伴,余大妈常到我家里来谈谈,我到余大妈家去,碰上余静,她也常给我讲这讲那。我晓得共产党是穷人党,是给我们穷人办事体的。共产党一来,世道就变啦,穷人有面子了,做工也光荣啦,钞票值钱哪,日子好过啦。不是共产党毛主席,我们还不是住一辈子草棚棚,谁会给我们盖这样的好房子?连电灯都装好了,想的真周到。” 她指着吊在屋子当中的电灯,满意地笑了。张学海听了她这一番话,也笑了,对汤阿英说: “娘晓得的事体可不少哩,过去,我们和娘谈的也实在太少了。” 没等汤阿英答话,余静和秦妈妈走了进来。余静朝新房上下左右看了一下,对巧珠奶奶说: “都安顿好了吗?” 第323页 三二三 “大致安顿好了。住在这样好的房子里,今后刮风下雨再也不用愁了。”巧珠奶奶眯起眼睛满意地望了一下崭新的房子,新粉的白墙,新油的绿窗,新装的电灯,照得满屋亮堂堂的喜洋洋的。她闻着油漆和石灰的气味,心里十心喜悦,感激地说,“谢谢你,余静同志,分配给我们这样的好房子。” “不用谢我,这是组织上分配的。”余静说。 “也是经过你的手分配的。” “也不是,是大家讨论评选的。” “你总是这样客气。” “不是我客气,事实是这样的。”余静望着新房子,想起过去的穷苦生活和革命斗争,回忆地说,“讲起来,全靠党和毛主席领导我们斗争,才有今天幸福的生活。” “我们有今天这样好的生活,是无数革命先烈的血汗换来的。”秦妈妈补充说。 “革命先烈?”巧珠奶奶愣着两只眼睛,困惑不解,工人新村和革命先烈有啥关系呢? 余静点点头,从她深蓝布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打开看了一看那些熟悉的尊敬的名字,激动地说: “秦妈妈说的对!不说旁人,就说我们工人吧,邓中夏,刘华,顾正红他们领导工人斗争,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了不知多少人,才换来革命的胜利。新中国建立了,工人当家做主了,才盖这些工人新邨来。要不解放,我们工人还不是住一辈子的草棚棚吗?” 汤阿英以崇敬的心情听余静提到那些革命先烈的名字,顾正红的英勇事迹她曾经听秦妈妈讲过,邓中夏和刘华的斗争历史就不大清楚了。她赞成余静和秦妈妈的意见: “没有过去革命斗争,就没有现在的幸福生活。”“阿英这两句话说的好!”余静对巧珠奶奶说,“我们要常常想想过去的生活。” 汤阿英把刚才同巧珠奶奶谈的话告诉了余静和秦妈妈。 秦妈妈指着余静手里的笔记本说: “你们晓得她这个本本里记的是啥?” “首长报告记录,”张学海说,“厂里工会的大事……”“这些都有。”秦妈妈说,“头一两页特别重要,那上面抄了许许多多的革命烈士的名字,刚才讲的邓中夏,刘华,顾正红都有,这里面还有袁国强烈士的名字哩。她经常看这些名字。有辰光,她也拿给我看。一看到这些烈士的名字,我们心里痛得像刀剜的一样。余静说,要让这些烈士的名字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他们流血牺牲,为的是啥?还不是为了实现革命的理想,为了共产主义,为了我们的子孙万代。他们死了,我们活着的人,就应该实现他们的遗志。我一想到余静同志说的这些,浑身都有劲道了!” “你把我的秘密暴露了。”余静看了秦妈妈一眼。她抄下这些革命先烈的名字,特别是袁国强的名字,从来没有和旁人提起,只是有一次告诉了秦妈妈。 “要阿英他们给你保密好了。” “我们一定保密!”汤阿英说。 “这也不是秘密。”余静的脸上露出两个笑涡,又打开笔记本,念道,“毛主席说: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并没有被吓倒,被征服,被杀绝。他们从地下爬起来,揩干净身上的血迹,掩埋好同伴的尸首,他们又继续战斗了。”她接着说,“我对这一段话体会特别深。革命每一次的胜利都不是轻易得来的,经过无数次的斗争,失败;再斗争,失败;又继续斗争,最后取得胜利。牺牲了无数先烈的鲜血才换来今天的胜利。革命先烈为了革命,不惜流血牺牲,我们活着的人,应该把自己的力量献给革命事业。” 汤阿英听了余静这一番富有革命热情的激动人心的话,十分感动,使她想起了过去阴暗的生活,过去阴暗的农村,过去阴暗的中国,现在住进这么好的漕阳新村,越发觉得可贵了,胜利的果实得来不易啊!她感动得眼睛有点红润了,忍住盈眶的热泪说: “我们现在生活比过去好了,不能忘记过去,也不能忘记还有很多人住在草棚棚里啊!” “对!中国工人阶级胜利了,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工人、农民和劳动人民受剥削受压迫哩!”汤阿英的话触动了余静内心深处的丰富感情,忍不住从深蓝布上衣口袋里,又掏出一个本本,但不是笔记本,而是一本世界地图。她严肃而又激动地说,“这是国强的遗物。全国解放以前,他特别关心报上的消息,哪个城市解放了,他就在中国地图上做一个记号,大片大片城市解放了,地图上的记号越来越多了。他说,等到上海解放,他要把上海和整个中国地图涂红。上海解放前夕,他给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了,家里留下了这本地图。上海解放了,全国解放了,我根据他的意思,把整个中国的地图都用红墨水涂红了。中国解放了,世界上还有很多国家没有解放哩;我们解放了,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劳动人民没有解放哩;我们当家做主了,他们还当奴隶哩!帝国主义一天不消灭,世界上劳动人民不能完全解放,我们自己也不能算彻底解放啊!天下工人是一家,我们解放了,就应该支持他们,解放全世界。这是共产党员的理想,也是我们应尽的责任。国强牺牲以后,我经常把这本世界地图带在身边,学国强那样,哪一个国家解放了,我就在地图上绘一面红旗,希望有一天,我亲眼看见红旗插遍世界!” “这一天一定会来的。”秦妈妈说。 “这要靠我们和各国人民的斗争了。”余静说,“中国共产党成立的辰光,只有十几个人,就靠这十几个人不断发展,解放了全国!现在中国解放了,解放全世界更有办法了!我经常把世界地图带在身边,就是要让自己不要忘记世界上的劳苦人民啊!” “这名单和地图是余静同志身上的两件宝!”秦妈妈说。 “这可是宝贝啊,有多少钱也买不到哟!”汤阿英听余静娓娓谈来,像一股清澈见底的涓涓细流,无孔不入地灌溉她的心田,轻轻拨动她感情的琴弦,发出动人的旋律,永远使人不能忘记这些名言!经余静一说,她更相信自己刚才对巧珠奶奶说的话。她对巧珠奶奶说,“你听见余静同志说的话吗?” “我也不是聋子!”巧珠奶奶知道汤阿英想用余静的话压她,心中有些不满。 “我是好意……”汤阿英想解释。 “我也不是恶意!” “有话慢慢讲,”秦妈妈见婆媳两个人讲话不投机,连忙劝解,“余静同志说的道理很重要啊!” “余静同志讲的话,我句句听的进。”巧珠奶奶对余静讲的那些话,不完全懂,有些人的名字也不大知道,但她看出余静伟大的胸怀和崇高的理想,深深敬佩余静。余静究竟是厂里的支部书记,又是工会主席,办大事的人,比秦妈妈高明的多了。汤阿英和她们比起来差的远了。可是阿英却瞧不起她这个老太婆,想借余静的话训她哩,怎不叫人生气啊!她指着阿英说,“不像你,只晓得家里的事,没想到旁人,也没想到世界大事!” “我哪能和余静同志比呢?差一大截子哩!”汤阿英的口气缓和一些了。 “站在家门口,要看到天安门;站在天安门,要看到整个世界!”余静说,“革命先辈为我们打下了江山,奠定了基础,我们不能坐享其成,不能认为中国革命成功了,就不努力干了。革命胜利了,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有许多革命事业要我们去做哩。推翻了旧中国,还要改造旧中国,建设新中国,我们的责任大着哩!别的不讲,就拿我们沪江厂来说吧,五反运动取得了胜利,徐义德消极了,躺下了,对生产不积极不关心,团结他搞好生产,就不是一种容易的事体啊!” “是呀,多亏余静同志操心,领导他们!”巧珠奶奶指着张学海和汤阿英对余静说。 “不,我靠他们才能做好工作。没有他们,我啥事体也做不成啊!”余静转过来,对汤阿英说,“最近要开劳资协商会议,晓得啵?” “不晓得。” “你是细纱间的劳方代表,要收集一些工人的意见,好带到劳资协商会议上去反映。” “劳资协商会议啥辰光开?” “这一两天就要开了。” “我要参加劳资协商会议……”汤阿英想起昨天收到爹的信,说弟弟生病了,希望她和学海回无锡去看看。本想把家安排好了,她就请假和学海一道去,现在要开劳资协商会议,这两天就去不成了。她惦念弟弟的病,可是又不好开口,犹犹豫豫地没有说下去。 余静见她谈到要开劳资协商会议就说不下去了,以为她对参加劳资协商会议有什么意见,便问: “车间选你当劳方代表,开劳资协商会议,你当然要参加呀!你有意见吗?” “我没啥意见,劳方代表当然要参加会议。” “刚才为什么不说下去呢?有啥顾虑吗?”余静以为汤阿英第一次当劳方代表,没有经验,可能有什么想法。 “没啥顾虑,”她没法不谈出内心对弟弟的关怀,讲了收到汤富海来信的情况和自己打算这一两天请假回去,然后说,“等开完劳资协商会议再讲吧。” “阿贵得了啥病?”秦妈妈关心地说,“阿贵这孩子身体蛮结棍,怎么也生病了,真想不到。” “身体结棍的人小病就顶过去了,顶不过去的病,看来不轻。” “爹信上只讲阿贵得了病,没说是啥病……”汤阿英焦虑地想:弟弟身体那么好,为啥忽然生了病,真叫人放心不下。 “恐怕病不轻,怕你们知道了着急,就没告诉你们。” 汤阿英听了秦妈妈的解释,越发叫她放心不下,恨不能马上就回到弟弟身边,想方设法把弟弟的病快点治好。余静也为阿贵担心,她对汤阿英说: “那你明天就请假回去,这次劳资协商会议不用参加了。” “我是细纱间的劳方代表,头一次会议哪能好不参加?” “你弟弟病了,——我可以给细纱间解释解释。”秦妈妈也主张她早点回去。 “那不行,我是细纱间的劳方代表,劳资协商会议一定要参加。这是厂里的大事体,我不能辜负细纱间姊妹的委托。” “阿贵有病也不是小事体呀,——人命关天啊!” 汤阿英觉得秦妈妈的话也有道理,她在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说: “这样好了,要学海请假先去,我开完协商会再去。” “好啵?”秦妈妈认为这倒是一个办法。 但是张学海腼腆地摇摇头: “我没有上汤家去过,也不知道汤家的门朝东还是朝西? 我一个人不去,要去,和阿英一道去!” “男子汉大丈夫,一个人到丈人家去还不好意思吗?”巧珠奶奶刚才和汤阿英顶撞了两句,一直没吭声;阿贵生病,她也十分关心,让学海先去无锡看看,倒也是个法子。 张学海嘟着嘴,没有啧声,那脸色告诉大家: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不先去无锡。 汤阿英紧紧闭着坚毅的嘴角,虽然没说话,但表示她高低要参加完了劳资协商会议以后才去无锡。秦妈妈不但了解她和学海的脾气,也洞察她和学海现在的心思,再说下去,不一定能够改变这两个人的决心,便用商量的口吻对余静说: “学海一个人不肯先去,阿英又一定要参加会议,是不是等劳资协商会议一完,让他们两人请假一道去?” 余静不得退后一步,勉强答应道: “只好这样了。” 汤阿英见余静满足她的要求,霍地站了起来: “那我马上到细纱间收集意见去!” “不忙,等上班辰光再收集。”余静一把拉住汤阿英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说,“我们再谈谈,待会,一同到厂里去……” 第324页 三二四 第十七章 汤阿英摘下头上的帽子,匆匆忙忙换了衣服,回到细纱间张小玲那条弄堂里,望见张小玲还在按部就班地扫弄堂里的花衣,奇怪地问道: “时间快到了,还不走?” 张小玲看了看手表,不慌不忙地说: “还有一刻钟哩。” “应该早点去,迟到了叫人家笑话。” 汤阿英见了细纱间的姊妹们就问有啥意见,牢牢记在心里,准备带到劳资协商会议上去。劳资协商会议今天下午三点钟开会。她,在弄堂里巡回,简直没有停过,仿佛时间也会和她的脚步一样加快起来。走到车头,她老是向正对面的墙头望去,红灯老是不亮。她心里虽说这么急,手头的生活做得可是不马虎,一边接头,一边做清洁工作,把接班的工作准备得好好的。红灯终于亮了。她换好衣服来找张小玲,没想到张小玲还在做清洁工作。 “迟不了,积极分子。”张小玲抬起头来,笑着对她说。“你笑话我吗?”汤阿英撇了撇嘴,不服气地说,“姊妹们看得起我,选我当代表,迟到了不好。” 张小玲见她认真起来,不再和她开玩笑,严肃地说: “你对。我把地扫好了就去。” 汤阿英抢过张小玲的扫帚,把张小玲往弄堂外边一推,说: “我帮你扫。你换衣服去!” 张小玲工作认真,下班以前,总把弄堂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细纱间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接她的班的。她走到弄堂口,回过头来,说: “可要打扫干净,别急着开会,马马虎虎,鬼画符。” “放心吧,快去换衣服。” 汤阿英把弄堂收拾干净,和张小玲一同跨出车间。汤阿英想起余静和赵得宝讲工人阶级要领导民族资产阶级,她肩胛就感到沉重的份量,现在要监督资本家不犯五毒哩。 她看看快到办公室门口了,拉了张小玲的衣服下摆的角,问张小玲今天劳资协商会议要讨论哪些内容。张小玲说: “今天谈的,就是上次工会干部扩大会议上讲的那些内容,中心是讨论生产问题。” 她们两个人走进办公室楼下的会议室,张小玲坐在里面靠墙那一排椅子上,汤阿英紧紧坐在她的旁边。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 梅佐贤代表厂方报告了下半月的生产计划,征求大家的意见。这个生产计划事先在劳资碰头会上交换过意见,做了一些修正,双方意见大体一致了。会上提出来,要正式通过。 余静问徐义德: “有啥补充吗?” 徐义德本来不想出席今天的会,生产不生产,认为和他毫无关系;不生产,关门大吉,那才好哩。这一阵,他一心想念富春江,要是林宛芝真心诚意和他一同去,住在严子陵钓台那样风景秀丽的地方,每天无事钓钓鱼,倒也逍遥自在。但大太太和二太太永远留在上海也不是一个办法,何况她们不肯,尤其是二太太态度很坚决,哪怕天涯海角,一定要和他在一道。上海滩上繁华的生活,他也舍不得离开。住在上海郊区吧,又太近,真是左右为难。他心里烦闷,想让梅佐贤代表他出席今天的会议。梅佐贤一听这话,心里噗咚噗咚地跳,万一劳资协商会议上临时发生枝节,徐义德不在,他负不了这个责任。他不好在徐义德面前暴露自己的考虑,眼睛一动,劝徐义德还是亲自出席的好,否则人家会说总经理态度消极哩。徐义德赞赏梅佐贤的才干,一语道破了他内心的秘密。他叹了一口气,说,“那就去一趟吧,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个样子。生产计划我可不报告,一切由你代表。”梅佐贤见徐义德答应出席;他拍拍胸脯,一切由他办,显得十分勇敢。徐义德一进厂,看到车间和仓库,感到物是人非,好不伤心。路过车间大门,见工人进进出出,立刻想到“五反”的场面,怵目惊心,浑身吓丝丝的,把头一甩,迅速走进办公大楼,跨进会议室。他发现大家的眼光都注视着他,心里想:你们看吧,尽量地看吧,再过一阵,就再也看不到徐义德了。他希望快开会,快散会,快离开这个劳什子的厂。不能在富春江住,先到杭州去白相白相也好,一离开上海,心里就舒畅了,换换空气,见不到熟人,也别再到厂里来。过去,这个厂曾经给他生产了许许多多的利润,工厂一天天扩大,银行的存款随之一天天多了起来,在他面前展开辉煌灿烂的前途。现在这个厂,他以为不会再给他生产利润了,还要退补四十二亿多款子,不如让工人把厂吃光了拉倒。说不定啥辰光再来个运动,又要退补,他要这个厂做啥呢?这个厂变成一个沉重的包袱了啊!他根本没有注意别人在讲啥,余静问他有啥补充,兀自一惊,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看见梅佐贤手里拿着生产计划的草案,才慢慢想起今天会议的议题,等了一会,说: “没啥补充。” 他希望早点散会,江菊霞在家里等他的电话。今天是一个绝妙的机会,他真的到厂里开会,迟点回去,家里那三位太太不会怀疑他的。他感到刚才回答的太简单,别露了马脚,摆出很关心生产计划的样子,又补充了两句: “韩工程师,你看,还有啥意见吗?” “这个,”韩云程没有思想准备。他参加制订生产计划总是拉着赵得宝一道谈的。他怕直接和徐义德、梅佐贤往来,闹得不清不楚的,将来发生事情说不明白。他以为今天不过形式上通过一下,没想到还要讨论。他随口答道,“可以研究研究。” “又要研究研究了。”这是钟珮文的声音,他说完了,得意地望了大家一眼。 “快说吧,韩工程师,这不是试纺的辰光,要研究啥!” 汤阿英细心听大家的发言,一有机会就插上来。她讲话不转弯抹角,心里想啥,就讲啥。韩云程听了钟珮文的话已经很不舒服了,经汤阿英点破,他的脸立刻绯红,辩解地说: “研究也不是坏事体呀?生产计划我亲自参加制订的,赵得宝同志了解这个情形。我的意见都在里面了,”他指着放在梅佐贤面前的生产计划书说,“现在要我提新的意见,不研究不好乱说啊。” 赵得宝点头同意他的意见。 余静知道韩云程的脾气,怕钟珮文和汤阿英同他争执起来,她插上来说: “韩工程师一时想不出意见,就等一会,有意见再说。” 韩云程紧接着说: “有意见一定说。” 张小玲一听这话很灵活,插上来,给韩工程师敲敲定,说: “不要等一会没有意见了,这是我们厂里的生产大事,对每一个人都有关系哩。你是工程师啊,修订生产计划,要多提意见啊。” “一定说,一定说。”韩云程不再模棱两可了,谦虚地说,“生产计划,我当然有责任。不过,这计划,没有工人同志的力量,单靠我们在试验室里订,也订不完整。至于讲技术方面的事,郭主任也很熟悉,请他先谈谈。” 今天徐总经理亲自出席劳资协商会议,正是表现能力的机会。郭鹏早就想讲话,可惜没人问他。韩云程往他身上一推,便毫不客气地站起来,说: “这个计划么,我和韩工程师一道参加制订的。照我个人看呢,觉得不错,比过去的,高明的多了。‘五反’以前,严格的讲,我们厂里的生产就没有计划,现在和过去不同了,徐总经理和梅厂长亲自领导我们订计划,真是大大的进步……” 张小玲打断他的话,问: “你对计划本身有意见吗?” “草拟计划的辰光,我有许多意见都讲了。这个计划,我个人认为很好很好,没啥意见。” 郭鹏坐了下来,生怕徐义德和梅佐贤没有听见,歪过头讨好地朝他们那边望了一眼。梅佐贤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一方面欣赏郭鹏的赞美,另一方面因为表现出梅佐贤在郭鹏身上下了功夫的成绩。 汤阿英和张小玲嘀咕了两句,然后大声地说: “你们没意见,我倒有个意见。” 徐义德奇怪细纱间的挡车工对生产计划能有啥意见呀! 第325页 三二五 继而一想:汤阿英当劳方代表,怎么肯不发言哩!嘻嘻! 余静看到会场上的人交头接耳地在开“小会”,没有注意汤阿英要发言,她要汤阿英站起来说。嘁嘁喳喳的声音没有了,大家望着汤阿英。郭鹏轻蔑地望了汤阿英一眼,觉得她太不识相,在坐的总经理、厂长、工程师都没有意见,一个细纱间小小的挡车工居然有意见,简直是目中无人,胆大妄为。他注意听她说啥: “我们细纱车间还有两千锭子没开,搁在那里多可惜啊! 要不要放在生产计划里,叫两千锭子转动起来。” 余静看徐义德心不在焉的神情,知道他对今天的会没有兴趣,出席是迫不得已的。她有意不点破他,遇有机会,就请他发言,使他没法躲闪。她指着汤阿英对徐义德说: “她提的这个意见很重要,我倒忘记了。” “这个么,我倒是想到的,”徐义德坐着,露出不值一谈的神情,现在的锭子能够转动已经不错了,还要开两千锭子,真是无事找事,多此一举。他摇摇头说,“现在没法解决,是啵,梅厂长。” “是的,是的。”梅佐贤向徐义德哈腰点头,说,“一点不错,没法解决,现在前纺供应后纺已经很紧张,再把锭子开足,后纺更吃不饱了。何况人工也不够,开足了,要到外边去招工人,没有那么合适的。” “完全不能解决吗?”余静用怀疑的眼光望着梅佐贤,然后转过来,征询大家的意见。 郑兴发马上拍胸脯说: “只要花衣供应得上,我们清花间没有问题。”他回想过去的情形,说,“沪江刚开办的辰光,锭子是开足的,清花间可以供应棉卷,现在为啥不可以?清花间,我负责。别的车间,那就要看大家的了。”他说得太快,有点吃力,不断地咳嗽。他的肺病还没有好。 钢丝车间的戴海旺说没问题,粗纱间的吴二嫂说她可以打保票,剩下来的就是细纱间的挡车工了。梅佐贤认为这是一个没法解决的难题。汤阿英提出这个问题,一定是工会授意,想出梅佐贤的洋相。梅佐贤不能在徐义德面前丢这个脸。厂里大小事体,徐义德都交给他办,他不能承认没想到这两千锭子。他对余静说: “我早想到这个问题,就是因为人工不够,没有提出来。 余静同志,锭子开足,工会方面能解决人工问题吗?” 余静可没有给他难倒,也不慌张,慢腾腾地说: “这事要厂方解决,工会当然可以帮忙。你打算怎么样? 徐总经理。” “我打算?开足,当然是好事,可是得先有工人。” 余静知道徐义德“将”她的“军”。她并不在乎,沉着地说: “大家想想办法。” 她的话虽然这么说,可是眼光却对着汤阿英和张小玲。她们两个是细纱间的劳方代表,这事得要她们想法子,可是又不好公开要她们讲,那一来,责任就推到她们身上,叫徐义德在一旁看笑话了。 汤阿英果断地说: “有工人,是不是就开足?” 徐义德态度轻松,立即答道: “这还能开玩笑吗?在劳资协商会议上讲的话,当然算数。只要对生产有利的事,我没有不赞成的。做总经理的总希望把生产搞好,把锭子开足。” “你对生产积极,我是晓得的。”余静语义双关地说。 徐义德一听这话,耳朵有点发烧,他沉住气对大家说:“余静同志最了解我了,我无时无刻不关心厂里的生产。” “总经理回到家里也惦记厂里的事,很晚了,还打电话问我厂里的生产情形哩,嗨嗨。”梅佐贤说完了,得意地笑了两声。 “你想介绍几个女工进厂呢?”徐义德赶紧把话题拉回,问汤阿英。 “用不着介绍女工,只要资方积极生产,厂里开足锭子,我们细纱间的姊妹们放长木棍,调整一下班次,挡车没有问题。也不要增加工资。” “一个工人不增加,挡车没有问题?”梅佐贤圆睁着两只眼睛望着汤阿英,他的舌头差一点伸了出来。 “当然没问题。大家说出的话都要算数。”张小玲说。 她注视着徐义德。徐义德的脸上露出惊异的神情。他没有料到汤阿英会想出这个主意,而且连工资也不要增加,工人这样的生产热情使他惊奇,使他感动。他想起自己这一阵子的消极态度和工人不计报酬的生产热情成了一个强烈的对照。他像一个耍赖调皮的孩子,“五反”以后,躺在地上不起来,一边哭一边叫,要这个要那个。政府和工会就像是慈母对待子女,几乎是要啥就给啥。资方代理人和高级职员要辞职吗?余静帮助给解决了。没有周转资金吗?早几天,工会出面向人民银行交涉,给沪江借了两亿的信用贷款。生产计划没法订吗?赵得宝和韩工程师一道来和他商量。现在,为了要开足锭子,工人自动放长木棍。他还有啥闲话讲呢?一股暖流在他身上流动,他感激地站了起来,说: “工人同志这样热爱生产,太使我感动了。‘五反’以后,梅厂长办事束手束脚,大不敢管事;我呢,对花司的加工订货也不大敢接受。因为厂长不敢管事,工程师要辞职,没有他们,成品就很难合规格,将来退货吃不消,吃批评还在其次。现在看到工人同志这样积极热情,我啥顾虑也没有了。余静同志,两千锭子一定开足。” “只要你积极生产,有困难,工会一定支持你,帮你解决。” 余静说。 “我一向积极生产,这是没有问题的。”徐义德精神焕发,主动问道,“大家对生产计划还有意见吗?” 大家继续提意见,韩云程也提了点意见,修正补充了生产计划,全体一致通过了。勇复基提出最近厂里的资金问题,常常周转不灵,不能老是靠人民银行贷款过日子,希望大家想个办法。他其实是要徐义德想办法,但他怕得罪了总经理。自从他交出了黑账,心里有个疙瘩,处处防备徐义德对他打击报复,许多事不敢直接和徐义德讲,不是通过梅佐贤,就是当着大家的面提,好像这样才有个靠山。凭他了解,和在沪江担任会计的经验来说,徐义德手里从来不缺头寸的,沪江资金是充裕的,但近来的情形,和往常不一样了。他知道其中有鬼,可是又不敢告诉工会,更不敢当着徐义德的面戳穿。不过,资金短绌,支付不出,总要找到他的头上。他本来不想在今天的会上提出,看到刚才徐义德讲话很激动,趁着他这股热劲,顺便提出来。 韩云程支持他这个意见,说: “这也是我们厂里的一个大问题,因为资金不足,影响生产计划的完成。单订了生产计划,资金没有保证,执行起来也有困难。” 赵得宝同意他的看法: “勇复基同志提出这个问题很好,制订生产计划的辰光,韩工程师就提过了,现在要想办法解决才好。” “勇复基是我们沪江的老会计,我们厂里的一本账就在他肚里。他一定有办法。”郑兴发说。 “办法倒是有一个,”勇复基避开徐义德的眼光,他不敢在总经理身上出主意,想了另外一个法子,说,“不晓得行的通行不通?” 徐义德的眼睛一直暗暗盯着勇复基,怕他在自己身上打主意。 “说出来,大家评评。”赵得宝说,“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 “我想,从每个月盈余中拨一部分作为生产预备金,不晓得可以不可以?” 第326页 三二六 徐义德松了一口气,首先赞成: “当然可以,拨个百分之三十,我看没有问题。余静同志,你说,是啵?” 余静完全同意。会议确定从下个月开始积累。郑兴发从今天会议上才知道厂里原来资金还有困难,他想起仓库里老是堆得满满的,为啥不可以拿出去换点钱呢?他站了起来,说: “工务上好好计算一下,我们厂里每个月需要的物料多少,仓库里要不要存那么多?棉纱要不要存那么多?能减少一点,资金不是多了吗?” 郭鹏一听见“工务上”三个字根根神经都紧张了,刚才汤阿英的意见虽说和他有关系,但是大家都有份;没想到小小汤阿英想的比工程师和工务主任还周到,真是出人意料之外。郑兴发是老工人,技术高,情况熟,更不可轻视。他生怕郑兴发戳他的蹩脚,凝神地一字不漏地听郑兴发说。经郑兴发一提醒,郭鹏伸出手来,兴冲冲地说: “对,郑师傅这个意见很好,是一个合理化建议。我最近也在想这个问题。” “算得上合理化建议吗?”郑兴发谦虚地问。 韩云程钦佩工人想的周到,他对这一方面的问题从来没有动过脑筋。他点头说: “当然是个合理化建议。” 郭鹏给他做了注解: “这联系到我们厂的管理制度问题,物料的存量,过去是多了一点,我们总怕需要的辰光不够用,其实,现在给花司加工,物料没有问题,大大可以减少积压,便利资金周转。棉纱库存也多了一点,过去怕每月完成不了任务,好抵上。会后,我计算一下,最近就可以减少存量。” “那好呀!”勇复基得到意外的收获,情不自禁,欢呼道。 “这个办法好吗?”余静问徐义德。 徐义德的眼光正停留在郑兴发的身上。他感到坐在左侧的郑兴发是另外一个郑兴发,而不是在厂里作了二十年工的郑兴发,因为过去的郑兴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关心沪江的生产呀!工人这样关心生产,沪江的前途还是大有可为,利润是很有把握的。他的眼睛闪出了得意的光芒,心情激动,兴奋地说: “当然好!过去我认为这些制度只能在国营企业里实行,今天工人同志主动提出,真是教育了我。今后我一定要在党和工人阶级领导之下,紧紧依靠工人,搞好生产。” 第327页 三二七 第十八章 夏亚宾坐在X光器械部那间小房子里,望着挂在墙角落的一架透视机出神。他的眼光仿佛比X光厉害,要透过透视机似的。他看了足足有半个钟头,没有发现新奇的物事,眼光慢慢从透视机移过来,望着垩白的墙壁,望着靠墙的两张小沙发,望着写字台上香港寄来的X光器械产品的图样和英文说明书,望着窗外的马路和栉比的房屋,感慨地摇摇头,喃喃地说: “待不久了,待不久了。” 他心里非常烦躁,好像是一堆乱丝,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再也不能安静地坐在那张转椅上;霍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方步。房间太小,他走了三两步,不是碰到房门,就是碰到窗户。他心里闷的慌,站在窗口,把窗户打开;嘈杂的人声和车辆的声音顿时从外边涌进来,充满了小小的房间。他伸出头来看:马路上的行人匆匆忙忙走来走去,每个人都似乎有很多事体要去做,有的甚至不是在走路,好像在跑步,去赶办一件紧急的事体。他越发感到自己闲得发慌。他砰的一声把窗门关上。 朱延年被捕,对夏亚宾来说,真是个晴天霹雳。他总以为福佑大有可为,前途远大,没想到朱延年会给抓进去,更没想到朱延年欠下一屁股的债。远大的前途,像是晴朗的天气,忽然乌云四起,一阵狂风暴雨,迷迷茫茫,一丝阳光也看不见了。他虽然每天照例上班,可是两手空闲,无事可做,只是翻翻报纸,看看广告,踱踱方步,聊聊闲天。 门外传来清脆的敲门声。这声音给他带来了希望。他盼望忽然会发现意想不到的奇迹。他舒展眉头,猛可地站了起来。开了门,走进来的是叶积善和夏世富。夏世富见他关紧门就有点稀奇,进门见他一脸心思的样子,更觉得古怪,便半开玩笑地问他: “怎么样,我们的X光专家,关起门来,想设计新的X光器械吗?” “外勤部长真有风趣,现在还同我开玩笑。” “开玩笑还要规定时间吗?” “不是这个意思……”说到这里,夏亚宾说不下去了,他深深叹息了一声,说,“现在是啥辰光!” 他这句感慨的话句引起叶积善的忧愁和同情。叶积善接过去说: “是呀!” 他和夏世富蹲在外面烦闷的很,原来想进来找夏亚宾聊聊天,散散心,没料到给夏亚宾两句话一说,忧愁像潮水一般的在心头泛滥了。夏亚宾见他没说下去,便又说:“福佑这个局面维持不下去啊!仓库给封了,营业停止了,客户往来断绝了,债户天天逼上门,积善,你这个副主任委员,物资能保管到啥辰光?……” 夏世富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消逝了。从福佑目前的情况,使他想到坐在监牢里的朱延年,又想到自己。他近来的心像是悬在半空,白天一看见穿军装的和警察制服的,心里立刻紧张起来,朱延年被捕的情景迅速闪现在眼前。晚上睡觉,听到打门的声音稍微急一点,他的心就跳得厉害,好像有人来抓他似的。甚至听到电话铃声,他也有点心跳,以为是来查问他给朱延年经手的事。他站在叶积善旁边,闷声不响。 叶积善一屁股坐在靠墙的小沙发上,说: “能保管到舍辰光,就保管到啥辰光。” “本来福佑的业务蛮好,真够得上说‘蒸蒸日上’这四个字,只怪童进不好,弄到这步田地!”夏亚宾埋怨地说。 “怎么怪到他头上去了?”叶积善不解地问。 “不怪他,怪啥人?”夏亚宾越想越有理由,因此也越气愤,说,“是他把大家的饭碗打碎的。” “你越说越奇怪了,”叶积善困惑了,说,“这和他有啥关系?” “哪能没有关系。”夏亚宾咬着下嘴唇,流露出对童进的不满,说,“他不去检举,政府不清楚,朱经埋不会被捕,福佑的生意一定越做越大,不会关门,我们的职业就不会成问题。世富,你说是不是?” 夏世富同意夏亚宾的意见,不仅福佑现在狼狈的情况由于童进的检举,就是他自己现在日夜不安的生活又何尝不是由于童进的检举呢?他恨透了童进,但是他不敢表露出来,而且还要靠近童进。因为童进参加店里“五反”工作,黄仲林听童进的话。现在又是物资保管委员会的主任,掌握了大权,自己的命运就完全操在他的手心里啊。他走到窗口,眼光望着马路上的人影,支支吾吾地说: “积善,你说,是啵?你懂得比我多,你说,怎么样?” “我看,和童进没有关系。” “有关系呀,哪能说没有关系,”夏亚宾对叶积善摇摇头,不同意他的说法,“是他检举的。” “童进不检举,政府还是会晓得的。常言说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朱经理做了那许多坏事,政府会不晓得?朱经理害了客户,又害了我们,他要是规规定矩做生意,福佑不会出事,我们也不会受牵连。” “这个,”夏亚宾对事物的看法,以自己的利害关系为原则。他眼睛一动,强词夺理地说,“做坏事当然不好,但那是他自己的事,与我们没有关系。童进一检举,经理给抓去,关门大吉,这倒和我们有关系了。” “怎么能够只顾自己,不管别人呢?这是个人主义!你不怪做坏事的朱延年,为啥反而怪童进呢?我们有义务检举坏人坏事,童进做的完全对!” “童进做的对,”夏亚宾见叶积善理直气壮,不敢再辩解,却还不心服,无可奈何地说,“对是对,福佑关了门,我们到啥地方去?回到家里啃老米饭吗?吃不了两个月,就要当净卖绝。难道去蹬三轮,还是待在上海孵豆芽?” “你和我们不同,——你有技术,在上海滩上不愁找不到一碗饭吃。”夏世富羡慕地说。 “那也不一定。”夏亚宾摇摇头。 “福佑关门,我们可以到别的药房去。”叶积善想到了出路。 “那别的药房去?”夏亚宾耸了耸肩膀,说,“谁要我们?” 童进推门走进来了,劈口问道: “原来你们都在这里,有啥事体?” 他们三个人相互看看,谁也没吭气。夏亚宾忍住心中的不满,放下笑脸,说: “没啥事体,随便聊聊天。” “外边讨债的又来了不少,马丽琳还没有来,真急死人! 你们出去,帮忙应付应付。” “好的。”夏世富首先应道,走了过来。 第328页 三二八 叶积善和童进他们一同走出去,夏亚宾走到门口,对童进说: “我还有点事,你们先走一步。” 童进点点头。夏亚宾对他的背影撇一撇嘴,独自喃喃地说: “都是你,没事找事。好好的福佑,叫你闹得大家的饭碗不保,还叫我去应付应付!我可没那份心情!” 夏亚宾把房门关紧,燃起一支烟,叼在嘴角上,斜靠在转椅上,把两只腿放在写字台上,一会转过来,一会又转过去。 童进让叶积善和夏世富去应付讨债的,他自己到经理室打电话催马丽琳快点来。 马丽琳那天在徐公馆里碰了钉子,心里一直想不通。她认为徐义德太势利眼,连亲郎舅出了事,找他帮点忙,门关得那样紧,只是空口答应给朱延年想办法。天晓得徐义德想的啥办法,真不讲情义。她心里一面挂念着朱延年,一面还得要给福佑想办法还那些火烧眉毛的小户的债。 今天上午,她独自坐在卧房里,想起那些小户的债不还,福佑的日子过不去,打开衣橱,从里面取出一个红木首饰箱子,开了锁,拿了一副金镯头,金光闪闪,沉甸甸的,放在桌子上看来看去,心里有点舍不得,把金镯头收起。她锁好箱子,送到衣橱去,但想到清早叶积善打来的电话,老正兴饭馆的菜钱,今天再不能推延不付了。他从衣橱前面退回来,心里想:延年出了事,小户的债吵得福佑日夜不安,她蹲在家里也不得清静,一会电话来,一会伙计来,不如代延年付了一些小债,也是给延年办点事,将来他出来了,让他知道马丽琳是怎样帮他维持的。不能叫那些小户指着鼻子骂朱延年,虽说骂朱延年,她听到也是心痛的。她决心把镯头再拿出来,用手绢包好,悄悄地跑到浙江路一家当铺里当了一百二十万元回来,顺便给朱延年买了一点沙汀鱼油焖笋的罐头和点心啥的。回到家里吃了午饭,还没有放下筷子,童进的电话来了。她告诉童进马上就去。 马丽琳一走到福佑药房的营业部,只见栏杆那里围满了人。她在人背后听到叶积善嘶哑的口音,对面前人群叽叽哇哇地恳求说: “你们等一会,好不好?” 马丽琳一见那许多人,心里就噗咚噗咚地跳,慌忙悄悄溜过,走进经理室。童进坐在里面,对电话听筒说: “要马丽琳听电话……” “别打电话,我来了。”马丽琳放低了声音,说。 童进放下听筒,喘了一口气,说: “你再不来,外边要闹翻了天哪!” “我晓得了。” “那很好,”童进让马丽琳坐在写字台前面的椅子上,满怀希望地问她,“带了多少钱来呢?” “延年一点钱没有留下来,我想法子当了一点东西,好不容易才弄到一百万,”她从手提黑皮包里取出一百万元,递给他。 童进望着那两扎票子,心里盘算:那许多小户的债,这点钱怎么够?他没有接过钞票,摇了摇头,说: “这点钱,给哪家也不好办!” “你计算计算,凑合着对付过去。” “至少也得两百五十万,少了不行。” “先付给老正兴饭馆不行吗?我刚才听到,也是这家吵的最凶。” “付给他一家,别的小户不要闹的更凶吗?” “哪一家也不付?” “一家也不付?老正兴就不答应,你听……” 外面吵闹的声音越来越高,里面还掺杂着拍桌子打巴掌的声音,气势汹汹,要闯进来似的。童进接着说: “不付,今天就过不去。” 她默默地没有吭声,心里可是跳动得厉害。童进怕她不信,说: “要末,你自己出面谈一谈,要是他们答应,你一百万带回去也可以。” “这个,”她心跳得更厉害了。说,“你们不行,我一个妇道人家,更不行,还是你想想办法吧。延年以后出来,他会重重谢你的。先付一点,慢慢再想办法。” 童进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站了起来,说: “你等一等,我试试看。” 他拿了一百万元到外边去了。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外边那些讨债的人陆陆续续地走了。童进高兴地走回来,跟在他后面一同进来的是叶积善、夏世富和夏亚宾他们。马丽琳微笑地迎上去说: “解决了吗?” “总算暂时解决了。……” 童进出去,首先把老正兴那个青年伙计带到X光器械部,付了他八十三万七千三百元,一个不少,他当然满意地走了。剩下十六万多块钱,也都付给了几万块钱的小户,然后给大家说明福佑的真实情况,只要收到钱,一定一一归还,大数目暂时付不出的,也列到账上,等候法院处理。吵闹得最凶的人走了,大家见真的没有钱,也就陆续散去了。童进把处理经过告诉了她,说: “那些没有付的小户,还是一个问题啊!” 马丽琳脸上的笑容消逝了,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说: “唉,只好慢慢再想办法了。延年一出来,这些事就好办了。一切偏劳你们了,我要到提篮桥看看延年去……” 她提起放在写字台上的罐头,准备走了。童进说: “你好容易到店里来一趟,是不是和店里的职工见见面,谈一谈?” “不早了,快两点了。迟了,怕不接见,店里好办,我改天再来。” 夏亚宾所关心的自己职业问题现在还没有一个眉目,见了马丽琳仿佛看到一丝希望,听她说“延年一出来,这些事就好办了”,心情也开朗了,福佑药房还没走上绝路,说不定将来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对朱延朱神通广大这一点又增加新的希望和新的信心。他想从她嘴里多知道一点福佑的算实情况,也挽留她,说: “大家很关心福佑的前途,能和大家见面谈谈,可以安定安定人心。” “时间来不及啊!”她走了两步,焦急地说。 “就是少讲两句也好。”夏亚宾抓住这个机会不放。 童进在店里只是暂时维持,现在啥事体都找到他头上,有些他并不知道,也不能做主。马丽琳代表资方和大家谈一谈,不仅对于店里职工的情绪会有帮助,对他自己进行工作也有帮助。可是他要看朱延年去,过了时间确实不行,便改口说: “那么,改天来一定和大家谈一谈。” 她点头同意,向经理室门外走去。店里的人听说老板娘来了,很快传开去,大家都拥到栏杆那边来看了。见她匆匆从里面走出不,不约而同地奇怪地问道: “怎么刚来了,就走?” 大家围着她,不让走。经过童进解释,大家才让开一条路,她刚跨出去,叶积善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喘喘地急着说: “啊哟,忘记告诉你了,水费、电费、电话费明天到期……” 他把水电费单子送过去。她没有接,望着单子愣住了,心里说:又是几十万!她皱着眉头,低低地说: “好吧,再想办法。” 叶积善手里拿着单子抖了抖,说: “这玩意欠不得的,非付不可。过期不付,公司里格嚓一剪,就没有水电了。” “童进,你给我想点办法,我先去看延年,回来我们再联系。” 她急急忙忙从人群中走了。 第329页 三二九 第十九章 朱延年从黄埔区五反运动坦白检举大会给逮捕了,押上停在门口的红色囚车,警笛发出尖锐的呜呜的响声。囚车转到南京路上,朝西急驶而去,像一阵风似的卷过人群。 朱延年昏昏沉沉地坐在囚车里面的座位上。一眨眼的工夫,他到了公安局看守所,检查过身上的物件,摘下身上的皮裤带,就给送进了单人号子。他坐在水门汀的地上,听见号子门哗啷一声锁上,看守的脚步声慢慢地远去,才睁开眼睛仔细看一看周围的环境。透过一根根圆圆的木柱看见号子侧面是墙壁,外头是一个狭长的天井,对面也是号子,里面也坐着几个人,可是看不大清楚。 过了一会,他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仔细看看自己,又仔细看看号子,仿佛现在才发现给关进了监牢。他心里非常不服气,认为做了一辈子商人,都是这样发展起来的,过去不算犯法,为啥现在算犯法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个商人不是将本求利呢?利,当然越多越好,更何况他白手起家,不想一些办法怎么会发达呢?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要这么办,他没有办法。可是马慕韩和徐义德为啥要跟着共产党走一道瞎哄哄呢?马慕韩为了表现自己,向来个人英雄主义很厉害,在众人面前冒尖,要出人头地,还情有可原。但徐义德说不过去呀!不管怎么说,朱延年终究是徐义德的舅子啊!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朱延年拉过徐义德的饥荒,对朱延年有啥过不去的地方,也要给朱瑞芳一个面子啊!为啥要在别人危急的时刻,落井下石,一点不顾及亲戚关系,无情无义,太不讲做人的道德了。他早就听人家说徐义德无义缺德,他过去不大相信,至少徐义德对朱延年不是这样,即使对他有啥不满的地方,最后也都是伸手帮他一把,参加星二聚餐会更是徐义德主动介绍的,有的辰光,甚至还问他有啥事体要徐义德的帮助。他企业办的兴旺,手头宽裕,在西药界十分活跃,人也吃香,谁不想和朱延年往来往来。徐义德是姐夫,更要拉拢他,扩大徐义德在工商界的势力和影响。他呢,也确实能在这方面贡献他的本事,到处给徐义德吹嘘吹嘘。他指望通过姐夫和星二聚餐会能在工商界爬到更高的地位,充实福佑的政治资本和经济资本。没想到他的梦想还没有实现,五反运动来了,本来团结一致的工商界,就土崩瓦解了。星二聚餐会一解散,他就看出苗头不对了。但大家心照不宣,肚里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后会有期。可是对他来说,这个“后会”遥遥“无期”了。是徐义德当他最紧要的关头,来这一手,叫他感叹人情淡薄,世风日下,徐义德的确是无义缺德。他暂时咽下这口气,等待将来出去和徐义德算这一笔账,至少也要在姐姐面前好好告徐义德一状。他想着想着,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 过了没有几天,朱延年从看守所给解到了提篮桥监狱里,仍然是一个人在一个号子里,不同的是他的号子左右都有号子相连,正对面也是一排,不过中间隔着三丈来宽的空间,上面盖一层坚固的铁丝网,四周是走道。在他上面的两层楼上,也是同样的水门汀建筑,因此,只要有一个看守在最上面一层楼的走道上巡视,那么,每一个号子的动静,透过每一层空疏的铁丝网,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他这个号子可以住三个人,另外两个铺位空着。他坐在迎面的铁栏杆旁边,面孔却对着里面的石灰墙,头微微低着。 他在睡梦中,给一个老年的看守叫醒了。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吃惊地望着外边: “段振立同志,有啥事体?” 段振立是个老看守,在这里工作快二十年了。他熟悉每一个犯人的情形,也了解每一个犯人的特点。他从朱延年吃惊的眼里,察觉他的罪行一定不轻,到里面以后,在号子里表面很安静,实际上有一肚子心事。他一边打开铁锁,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传询。” 段振立把朱延年带到审询室。 审询室是一间小小的房间,里边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方桌,三条板凳,桌子上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询问人,聂性初,穿了一身灰布人民装,看上去有四十上下年纪,其实不过三十刚出头,可是革命严峻的斗争在他的额头和眼角留下了痕迹,深深的皱纹和饱经风霜的皮肤就显得苍老了。他是法院刑庭的审判员,坐在他左边的青年是笔录人,叫马继平。 聂性初叫朱延年坐在他们正对面的板凳上,问道: “从一九四九年解放后,你做了哪些违法的事体?” 朱延年坐在板凳上,看了聂性初和马继平一眼,见房间里没有别人,看守站在门外,他放心了。特别是从聂性初的举止上看出来是老区干部,对上海西药界的情况一定不熟悉,而聂性初身旁的录事年纪又轻,更不放在他眼里。等聂性初开口问他,他立即低下了头,显得十分驯服而又有些胆怯的神情,想了一下,慢吞吞地说: “我是一个守法的商人,没有做违法的事体。我在解放以前,就和解放区有往来,冒着生命的危险和解放区做生意,送药品和医疗器械,有一次国民党反动派差一点把我抓了去……” “我不是问你这个。你和解放区的往来,我很清楚。我问你解放以后做了哪些违法的事体……” 朱延年心头一愣:自己和解放区往来的事,他很清楚?难道他当时在解放区管这方面的事体吗?朱延年说: “是的,我马上就要谈到解放以后的事情……” “不要绕弯子,谈吧。” “解放以后,解放以后,”朱延年重复着这句话,皱起眉头,回忆地说,“解放以后,我规规矩矩做生意呀!” “你一点违法的事体也没有做?” 聂性初两道锐利的眼光注视着朱延年。朱延年若无其事,沉着地说: “也不能这么讲。” “那么,”聂性初单刀直入,问,“你做了哪些违法的事体呢?” “我记得,我没有做违法的事体,不过,福佑店里人多嘴杂,说不定做了一些违法的事体,当然,我要负责,可是我不清楚。” “你是说福佑药房别的人可能做了一些违法的事体,你自己没有做违法的事体,是这个意思吗?” “这个,唔,是的。” “我现在并不是问福佑药房的店员,问的是你自己。你自己一点违法的事体也没有做?” “这个,当然,也难讲,”朱延年吞吞吐吐地说,“我实在没有做违法的事体。……” 聂性初打断他的话,插上去说: “自己做的自己清楚。你行贿哪些干部?用啥方式行贿? 老老实实地讲。” “我讲话最老实不过了,我们生意人最讲究信用老实,骗人骗不到底的,更不能欺骗你。你明察秋毫,比我们知道的事体多,了解的清楚……” “你别给我讲这些,你说事实!” “是的,应该说事实。”朱延年一句一句地慢慢说,“对干部么,交际应酬确实有的,比方说请吃顿饭呀,看个戏的,这也是我们交易场中常有的事体,福佑想做生意,这些应酬也难免。” “只是吃饭看戏吗?” “往来多了,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交情,送点礼物这些事也是有的。这是我们的旧习惯,一时还没有改变过来,有意行贿干部,那还说不上。” “你行贿哪些干部?” “要说这也算行贿,那可就多了,大小干部到我们店里来,少不了有些交际应酬,姓名一时也记不清了。如果这些交际应酬也算违法,那我们福佑确是做了不少违法的事体了。不过呢,在旧社会里却不算啥,我们没有改。现在晓得了,以后再不犯就是了。” “你别把事体说得太轻松了,”聂性初冷笑了一声,说,“不是一般的交际应酬,你是行贿,腐蚀国家干部。听说福佑药房是干部思想改造所,你就是所长,干部到了你们药房,你都有办法把他改造过来。是吗?” “绝对没有的事,这是外边人造谣。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朱延年是新民主主义的进步工商业家,向来就是跟解放区共产党走的,我受了共产党许多教育,我爱护干部比爱护那爿药房还要忠心,要不是共产党解放了上海,我福佑药房吃尽了国民党反动派的亏,不会复业的,就是复业,生意也不会做得这么大的。水有源树有根,共产党人民政府待我这么好,你说,我会腐蚀国家干部吗?绝对没有的事。你不信,你可以到福佑去调查,我可以用我的脑袋担保,绝对没有的事!……” 第330页 三三零 朱延年一口气说下去,越说越快,笔录人没法记录了。马继平干脆停下来,用自来水笔止住他: “你慢慢讲。” “我说的句句是老实话。”朱延年喘了一口气,放慢了语调说。 “你大概以为我们是小孩子……”聂性初微微一笑,说。 “绝对没有这个想法,我可以发誓……” “用不着发誓,说老实话就行了。” “我说的是老实话……” “你还要欺骗?”聂性初把脸一沉,有意暂时放下这个问题,转到别的方面,问道,“这样好了,你先说说暴利部分。” 朱延年看到聂性初面孔变色,心里确实吃了一惊,担心今天混不过去了。一听到问他暴利部分,心里稍微开朗一些,因为这个方面即使获得许多利润也不要紧,因为人民政府没有规定利润多少,再多也可以说不是有意违法。他认真地想了一阵,很严肃地说: “暴利最大的部分是仪器方面,大约在一倍以上,也有两倍的,这是极个别的。三年来,大概有八九亿的营业额,最多的是X光部分。一般冷门货售出,暴利也不错,张科长那边多一点,前后有两亿光景。” “你没有外汇,X光仪器这些东西怎么进口的?” 朱延年惊奇聂性初对西药界的行情也蛮熟悉,一句话就问到节骨眼上。他知道套点外汇,最大的罪名不过是违反国家金融法令,但进口医疗器械是政府允许的。他料想不承认下来不行,这方面承认下来更好掩饰别方面的违法事体。他考虑妥当,一五一十地说: “我有个朋友在香港,从前在上海言明:如果我们要向香港进货,把款子汇到广州行庄就可以了。我们要买啥物事,直接向香港的朋友接洽。他把货寄到广州,由广州几家运输行开发票给福佑,转运到上海,货款由广州划过去,外汇就套过来了。” “前后一共套了多少外汇?” 朱延年默默计算了一下,说: “起码在十亿以上。”他说出这个数字又后悔,觉得太多了,却又收不回来,便接上去说,“不过,我们自己从来没有上过腰包,为了国家和人民的需要,——国内X光仪器很缺,外贸当局鼓励我们设法多进口。” “你套外汇也要外贸局负责吗?” “不是这个意思……” “是啥意思?”聂性初说,“讲话要老实些,自己犯法,不要推到别人身上。” 朱延年的面孔一阵红一阵白,他不得不把头低了下去,生怕聂性初发现。聂性初的眼光对着他: “你造了多少假药?” “假药?”朱延年抬起头来,接连摇头否认,“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过。” “从来没有过?”聂性初怀疑地问他,“为啥客户检举你呢?” 朱延年听到检举两个字不禁一愣,但旋即摆出一副受冤枉的神情,委屈地说: “客户要这么说,我有啥办法呢?请求庭上彻底调查这桩事体,有些客户可能对福佑有意见,把坏事都推到我身上,这也不好吧?” “你意思是说,客户冤枉你吗?人家还有物证哩。”“物证,那很好,很好,可以化验。”朱延年咬紧牙关,死不认账,不动声色地说,“有些药发出去过时了,这情形不能说绝对没有。过时的药,会沉淀,这是大家晓得的。伙计不小心,发点过时的药,哪家药房也难免。” “福佑卖的都是真药?人家化验出来也不算数?” 朱延年顿时想起发给张科长复方龙胆酊那些假药,不好把话说死,马上给自己又找出了理由: “这个么,当然,也难说,因为福佑生意做的大,来往客户多,和福佑往来的药厂也多,有些小药厂,设备不全,也会有些药不合药典规定,只要提出是哪一批货,查查帐,看是向哪家药厂进的货,可以掉换。” “你自己不是也有个药厂吗?你们厂里制的药都合乎药典规定吗?” “我们厂里的药当然都合乎药典规定,一点也没有错,这一点,我完全可以担保。” “如果查出假药呢?” “我情愿加倍处分。病人吃药为了救病,我们福佑就是为人民服务的,绝对不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体。如果这一点起码的道德也没有,怎么配称做新民主主义时代的商人?” “漂亮话少讲一点,还是说老实话的好。” “你说的对极了,我一贯主张说老实话的。漂亮话欺骗不了人,更欺骗不了你。骗人结果只是骗自己……” “你这也是漂亮话!” “我这……”朱延年望望自己,好像在寻找刚才说的哪一句是漂亮活,半晌,他说,“我讲的句句是老实话。” “可是,你不肯讲你违法的事体。” “我一向是守法的商人,实在没有违法的事体。” “套汇是合法的吗?” “我们做生意买卖人,对政策法令没有研究,办事可能有疏忽,一时不小心,也不能说没有违法的事。” “那把你做的违法的事一一讲出来吧。” “我都讲了。” “一点也没有了吗?” “真的一点也没有了。”朱延年愁眉苦脸,希望博得聂性初的同情。 聂性初瞪了他一眼: “这话恐怕连你自己也不会相信,讲给我听有啥用处呢? 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朱延年在审询笔录上面打了手印,随着看守回到了号子。 接连几天没有传询,也没有任何消息,朱延年蹲在号子忐忑不安。他最初以为法官可能相信他的供词,大概没有事了,在等待释放,顶多交一个铺保就行了。继而一想:不像,从法庭的口吻里听得出,对于他的供词是不相信的,怎么会释放呢?再想起自己所做所为,法院会轻易判决无罪明?许久没有消息,倒反而加重他的忧虑了。他无精打采的坐在地上,垂头丧气,闭目养神,心噗咚噗咚地急剧地跳动。 在他焦急中,忽然听到有人叫唤: “朱延年!” 他抬头一看:是段振立,马上站起来,笑嘻嘻地问: “传询吗?” “不是的。” 朱延年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问自己:难道没有审问完,就判决执行吗?死亡的阴影立刻闪现在他的眼前。他的脚有点发软,仿佛站不直,用手扶着铁栏杆,两只眼睛恐惧地望着段振立: “啥……事……体?” 段振立看出他惊慌的神情,开了铁门,放下笑脸,说: “好事体,接见,你老婆来看你了。” 第331页 三三一 第二十章 马丽琳从福佑药房赶到提篮桥监狱,已是下午两点钟了。她办好接见手续,坐在接见室里静静地等候。她向接见室里的四面望去:垩白的墙壁空空的,没有一点陈设,只是左右两边靠墙放着两张长长的靠背椅,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地板上,很干净。这间接见室靠上面墙上有个一尺见方的小小的窗口,法警在门外水门汀的走道上有规律地走来走去。 她从小在上海长大,各方面也相当熟悉,这地方却很陌生。她感到森严和新奇,小心翼翼地坐在靠背椅上,不敢随便移动一步。她奇怪朱延年为啥还不出来呢?难道说生病了吗?朱延年一辈子娇生惯养,做惯了大老板,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吃的好,穿的美,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她想象中的朱延年一定是面黄肌瘦,两眼下凹,颧骨突出,腮巴子上的肉都掉下去了,浑身大概是有气无力,一定是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她恨不能马上走进去,在他床边看看他,给他做点好吃的,但看到墙上的小小窗口,没法走进去。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低下头来,看看身旁的罐头,想起这罐头待一会要给朱延年,用手抚摩着它,好像她肚子里说不尽的千言万语,都要它带给朱延年。 刚才带她到接见室的那个法警走了进来,对她说: “准备接见。” 她站了起来,手里提着罐头,以为要到里面去。法警领她走到当中墙壁的窗口那里,她向里面一望:窗口那边是一个三尺来宽的走道,两边墙壁对着墙壁,对面墙上也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小小的窗口,遥遥相对。走道左边,站着一个法警,态度非常安详。过了一会,对面小小的窗口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眼睛里充满了兴奋和渴望的光芒。他面孔虽然显得有点苍老,但腮巴子上的肌肉却比过去丰满。她连忙靠近窗口上的铁栏杆,面孔紧紧贴在上面,惊喜地叫道: “延年!” 她怀念的亲人,终于见到了。叫了一声以后,她头脑里乱哄哄的,不知道该说啥是好,只是两只眼睛盯着他望,恨不能伸过手去,和他拥抱。 他站在窗口那边,见到她稍微憔悴的面庞,心里得到无上的安慰。早一会段振立告诉他马丽琳来接见,沉重的心情开朗一些了。他一个人闷在号子里啥也不知道,接见,他多少可以了解一些外边的情况,同时,还可以把狱中的情形透露给她,叫她替自己奔走。他一路上在想用啥词句巧妙地暗示她。他见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要珍惜这宝贵的机会,不能让它轻易地过去,连忙接上去说: “家里好吗?” 她努力使自己安静下来,头脑慢慢清醒了。她微微点了点头,说: “家里好,很好。”她的声音有点呜咽,“里面好吗?” “里面?好,很好。刚进来,生活有些不习惯,过了几天就好了,吃得下,睡得着。你看,我胖了不是?” “是胖了。”她心里得了一点宽慰,凝视着他胖胖的腮巴子,又不知道说啥是好了。 他借着这个话头,说: “我没有心事。你晓得,我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一向守法做生意,同行中都了解的。现在有点误会,但慢慢大家都会清楚的。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得罪过人,难免有人对我过不去,不过人民政府会弄得一清二楚的。我在里面很安心,心宽,体就胖了。” “是呀,你身体好,我就放心了。” 他看见走道左边的看守,在留神听他们谈话,怕引起看守的注意,把话题稍稍岔开一点,冲淡一下,说: “不要挂念我,在家里好好过日子。” “只要你在里面好,家里的事你放心。” “我在里面过得很好。现在人民政府管理的监狱和过去完全不同了:每天放两次风,可以出来走动走动。里面有图书馆,有歌咏队,可以唱歌看书,我还看到《解放日报》哩。” “这太好了。” “我在里面天天学习,还有人给我们上课讲话哩。这里有工厂,有不少难友每天做工。我将来也争取做工,这样对身体更好了。” 她感到奇怪,监狱里有这些活动,那和外边有啥不同呢? 她惊外的眼光望着他: “你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家,从前都是我照顾你,现在我不能服侍你,你一个人能这样注意身体,那再好也没有了。” “是呀,”他见走道左边那个看守低着头,仿佛在望地上东西,没有注意他们谈话,于是马上转了话题,说,“最近看见姐姐吗?” “看见过。” “他们好吗?” “他们……”她不敢把徐义德的态度告诉他,怕引起他的愤怒和痛苦,意味深长地说:“他们当然很好。” 从她说话的口吻里,他感觉出不好的苗头,忍住心头的不满。现在要靠众人帮忙,特别是姐姐姐夫帮忙,不能不在他们面前低头,哪能计较这些?他说: “你在家一定也闷的慌,可以常到姐姐家走走,有啥心事,给姐姐谈谈。我么,只有这一个亲姐姐;姐姐呢,也只有我这一个亲弟弟。我晓得,她是很关心我的。你告诉她,就说我在里面很想念她,也很想念姐夫。” “好,我一定告诉姐姐。” “告诉姐姐她们,我没有做啥坏事,我不久会出来的。我多么想看到姐夫呀。我也不指望别的,希望姐姐不要把我这个弟弟忘记了。妈妈临死的辰光,还抓住姐姐的手,再三嘱咐她要照顾我这个弟弟。我年纪虽小,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只要姐姐姐夫关心我,搭救我一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们的啊!” 他说到后来声音有点低沉了。他的话一句一句打动她脆弱的心弦,听到后来。她心弦要断了似的难受。她鼻子一酸,眼眶有点润湿,竭力忍下心里的痛楚,安慰他说: “你在里面安心好了,我一定把话带到。” 他自己心里也很难受,看到她站在小小的窗口那边,近在咫尺,就是不能在一道。从对面窗口望出去,是接见室的房门,房门外边蔚蓝的天空,远方的白云自由自在地飘荡,一片又一片地在空中飘过。三五只麻雀从上空飞过,一边张开小小的翅膀飞翔,一边欢快地啾啁着,多么开心啊!他的心也随着小鸟飞向辽阔的天空了。半晌,门外那个法警迈着规律的步子,迟缓地走过来,然后又慢慢走过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窗口这边,深深感到失去自由的孤寂了。他忧愁地默默不语。她也黯然,说不出话来,两个人默默相对。 站在走道上的看守,忽然听不到声音了,奇怪地抬起头来,向两边窗口望了望。凭他丰富的经验,接见的人谈话永远谈不完的,怎么他们两个人不说话呢?他说道: “有话快讲,时间快到了。” 她在沉默中给看守的话惊醒,连忙想想还有啥闲话要讲。走进接见室以前,她有说不完的千言万语,见了他就忘得干干净净。她不知道要说啥,慢慢想起了一些,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一举手,发现左手紧紧拿着沉重的罐头。心里吓了一跳,差点把它忘记了。她把罐头举到窗口给朱延年看,说: “给你带来一点罐头和水果……” 他一看见罐头和水果,口水好像立刻要从嘴里流出来了。 他多么希望有点好吃的物事啊。他一个劲儿点头: “好,好,太好了。” “你还要啥?” “不要啥,有点吃的就很好了。” “要钱用吗?” “不要……”他旋即想起他被捕时身上没有钱,能够有点钱放在身上那也是好的,改口说,“你带钱来了吗?留下一点也好。” 她当了金镯头,付给童进他们一百万还小户债,买了点罐头,凑了五十万带来,怕他在里面要钱用。她打开手提皮包,拿出来,说: “不多,五十万,先用着再说。你要,我以后再给你设法送来。”她恨不能把罐头和钱亲自交给他,最好能打开罐头看他一口一口吃下去,可是两个窗口之间隔着可恶的走道,两个人只是望的见,可没法接触,更没法把东西当面交给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把罐头和钞票提到窗口向对面窗口晃了一晃,让他看了一下。她说,“等一歇我把这些物事交给看守,请他送给你,好啵?” “好的。”他感激地说,“家里的事体累你了,——我现在完全靠你了。” “你放心好了。”她问,“还要啥吗?” “我啥也不要了,我只是想姐姐和姐夫。”他不放心童进那些人,说道,“我还关心小童他们,他们帮助我维持这爿店,将来我出去一定不亏待他们。多年的老同仁了,他们也不会对我不起的。告诉店里同事,我在里面很好,以后出去,还要用他们,一同改变作风,把福佑办好。” “好……” 他的话没有说完,站在走道上的那个看守说: “时间到了。” “丽琳……” 朱延年轻轻叫了一声,面影就慢慢从窗口移去。马丽琳的眼眶汪着泪水,视线有点模糊,盯着渐渐消逝了的他的背影,她忍不住大叫两声: “延年,延年……” 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簌簌地落下,终于幽幽地哭泣了。 第332页 三三二 第二十一章 火车一过了苏州车站,汤阿英的心就怦怦跳动,眼睛一个劲儿注视着窗外:一片绿油油的田野直连到天边,稻子长得十分饱满,望不到尽头,不时出现一丛丛苍翠的大树和黑瓦白墙的农舍,才把视线缩短。田野上纵横交错的大小河流,如同无数又长又大的玻璃组成,在下午炙人的阳光下反射着闪闪的亮光。她望着在眼前迅速出现又很快过去的河流,心里想:一定有一条通到太湖的。幼年的记忆在她的脑海里展开了,她曾经和爸爸一道从无锡车站旁边的那条河上船,一直开到太湖。她的心顺着河流到了浩浩淼淼的太湖,到了熟悉的梅村镇,到了温暖的家里,看到了亲爱的爸爸和生病的弟弟。她希望见到弟弟的时候,弟弟的病已经好了。她脸上闪着快慰的微笑,沉浸在甜蜜的欢聚里。 张学海坐在她对面,搂着巧珠,两个人在听车厢广播沪剧《白毛女》,筱爱琴正在唱《西厢》初更调: 黄家狼心把我害,多亏二婶救我往外逃;在山洞,一年多,熬辛吃苦到今朝。等侬大春早回来,血债我要讨,替我喜儿冤仇很。…… 他很喜欢听沪剧,特别是丁是娥和筱爱琴唱的。筱爱琴充满了仇恨和愤怒的歌声深深地感动了他。巧珠虽然不大懂,但是她也给这优美的唱腔吸引了。 汤阿英歪头对着窗外,眼睛虽然仍旧望着田野,但给筱爱琴的富有感情的声调吸去了注意。她想起白毛女当年受苦受难的情形,自己虽不是白毛女,可是也有类似自毛女的遭遇。她想起悲惨的往事,不禁蹙着眉头。她听到大春唱道: 喜儿休要伤心哭,报仇时候已来到,外边世道已经变,天翻地覆你还不知晓。当年大叔讲红军,红军已来到,穷人翻身到今朝,代替你喜儿把仇来报。…… 她的眉头随着一句句唱词逐渐展开了。 沪剧播送完了,车厢里静下来,只听见旅客细碎的谈话声和轮子在铁轨上发出的啌啌窿窿的有节奏的音响。 汤阿英指着行李架上的藤手提包,对张学海说: “那个,你给我弟弟。” “不是你买的吗?”他想起里面汤阿英买的泰康饼干和冰糖。 “是我买的,算你送的。” “也不是我买的,”他摇摇头,说,“你买你送,不好骗人的。” “小舅子生病,姐夫好空着手去看吗?”她望了他一眼。“你为啥早不说!”他想送点东西也好,可是晚了,便说,“到无锡买点吧。” “本地货,不稀罕。” “这可难住了我。” “就算你送的也没关系,别算得那么清爽,夫妻也不是外人。” 他给她说的没有话讲了,反问道: “那你就不送点了吗?” “哦?”她没想到这一层,给他一问,愣住了。她因为上次爹到上海,女婿和丈人不怎么亲热,看上去爹有点不大高兴。张学海是古板人,心里踏实,不会给爹谈谈这个说说那个,显得有点疏远。这次回家,特地给他代买了东西送弟弟,忘记自己也该买点了。她说,“自己的姐姐,送不送没关系。” “姐夫就是外人?” “外人当然不是,”她说,“不过和姐姐总归差一点,隔层肚皮么。” “隔层肚皮隔层山。”他笑着说。 “那就看你的心了。” “好,好,我送。”他怕她不高兴,想了一个法子,说,“这样好了,算我们两人送的。” “这也好,”她满心欢喜,指着他说,“想不到你想出这个好主意来。” “你有本领,我也不推板。” 两个人都笑了。巧珠刚才听妈妈和爸爸谈话,有时绷着脸,她心里吓丝丝的,没敢啧声。他们笑了,她也跟着笑了,两只小手用力鼓掌哩。 说话之间,火车进了无锡站。汤阿英挽着巧珠随着人群走去,张学海提着藤子手提包跟在后边。汤阿英走过天桥,想起那夜离开无锡到上海的情景,偷偷摸摸地藏在角落里,等火车进站,悄悄地低着头上车,头上仿佛有沉重的东西压着,抬不起来,连天空也好像忽然低了。现在她站在天桥上,昂着头,挺着胸膛,深深吐了一口气,浑身轻松,天空也比那夜高多了。 走出车站,他们搭上公共汽车,顺着护城河,在开元路上急驶。巧珠好奇地望着窗外广阔的马路和矗立在右边远方的两座高山。她指着高山说: “妈妈,这是啥?” 汤阿英还没有答,张学海摸着巧珠的头说: “这么大了,连山也不晓得!” 汤阿英不同意他的谴责,说: “她自小在上海长大,从来没有看过山,哪能会晓得?” “你说的对,别说巧珠,连我也没有看过哩。”张学海给她一提醒,不禁笑了。 “这是锡山,”汤阿英指着另外一座山对巧珠说,“那是惠山,上次外公给你的那个泥娃娃,就是在惠山下面买的。” “妈妈也给我买一个。” “听话,妈妈就给你买。” 公共汽车从梅园过去不久,到了站头,汤阿英她们下了车,向梅村镇走去。 村子里成年的人都下地去了,只有一些小孩子在村子里玩耍,不大能劳动的老人蹲在屋子里看家。孩子们不认识汤阿英她们,好奇地盯着她们望。汤阿英在右首一座灰砖高墙的大门面前站了下来,抬头仔细望了一下,对张学海说: “到了。” 大门开着,汤阿英朝里面一望: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人声。她走上白玉石的台阶,抬头看见客厅上端红底金字大横匾上面“礼规义矩”四个字,仍然和过去一样,只是它两旁的水红色的泥金对子颜色暗淡了,上联“螽羽歌风凤毛济美”中的“济美”两字不见了,大概给风撕破了,下联有几个字分了家,用纸糊着。一堂红木家具不见了,只剩了一张大八仙桌子还放在当中。五开间的大厅给隔开了,一明四暗,当中算是客堂,四家共用。这些物事她很熟悉。她站在台阶上,想起第一天跨进朱家的情景,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她爹就在这个天井里,给朱老虎抛了笆斗,弄得死去活来,差一点送了老命。回到家里,爹整整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动弹不得,只靠阿贵一个人递茶送水。伤还没养好,朱老虎又在病人头上动脑筋,让汤富海租种下甸乡四亩六分山坡地,要照五亩算,一年忙下来,疼得个两手空空。爹累得背也有些驼了,到现在身上还有条条伤痕哩。她回过头去,又看了天井一眼,仿佛看到爹装在笆斗里,给奚福何贵抛来抛去……。 张学海看她站在台阶上发呆,等了一会,还在东张西望,奇怪地问道: “你找啥?” “不找啥。” “为啥不走啊?” 她信口“哦”了一声,走上台阶,跨过门槛,进了客堂,没有看到一个人。她向四面望望,没有人影,就向屋里高声叫了一声“爹”! 右边房子里蓦地跳出一个青年,上身穿着一件白布褂子,当中一排布扣子松开,下边穿着一件粗蓝布裤子,裤脚反卷到膝盖上头,粗壮的小腿和结实的胸膛都露在外边,像是铁打的一般。他剪的是平顶头,头发乌而发亮,额门开阔,两眼奕奕有神。他定睛一看,马上欢天喜地大声喝道: “姐姐,你们啥辰光来的?” 汤阿贵一把抓住姐姐的手,高兴得一个劲直抖。 “刚刚到。”汤阿英朝他浑身上下端详,见他长得那么结实,心里惊喜交集,竟然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一个劲地看他,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她心里好生奇怪,爹不是说阿贵生病了吗?为啥一点也看不出生病的样子呢? 阿贵见姐姐望着他不说话,兀自一惊,是不是他身上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他也向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便笑着说: “我是阿贵,你不认识吗?姐姐。” 第333页 三三三 “你长的这么高了,要在马路上碰到,真的会不认识的。”汤阿英关怀地说出心里的疑问:“你不是生病了吗?看样子,身体蛮好啊!” “我……”汤阿贵想起爹写信给姐姐说他有病的事,连忙点头,说:“是呀,我生病了!” “怎么忽然得病了?” 张学海不等汤阿贵回答,紧接着问: “你生了啥病?” “唉,我这个病啊,可不轻哩,”汤阿贵一边想一边说,“伤风感冒,发高烧,头上滚烫,浑身发热,……” “是受凉了吧?”汤阿英走上去,抚摩弟弟的胳臂,是不是还发烧,凭她手的感觉,体温是正常的。 “大概是吧。” “现在完全好了吗?”张学海问。 “好了。” “完全好了吗?”汤阿英不放心地问。 “完全……好了……”汤阿贵怕姐姐一直问下去,使他答不上话来,有意把话岔开,“姐夫,你头一回来,为啥不捎个信来,我也好到车站上接你们。” “走的仓促,没来得及。” “你不是病了吗?怎么能到车站上接我们?” “我,我是病了,”汤阿贵慌忙对姐姐解释,“可是,我,我现在好了呀!” “我们离开上海的辰光,不知道你好了啊,哪能好写信要你来接?” “我不能接,爹可以接你们啊。你们到里面去坐吧。”汤阿贵过去挽着巧珠往屋里走,对汤阿英说,“巧珠长的真漂亮啊!” “这丫头长的倒不错。”汤阿英说。 “小海呢?”阿贵想起姐姐早些时生的男孩。 “留在上海,给他奶奶做伴了。”汤阿英对巧珠说:“给你讲的话忘记了吗?” “舅舅。”巧珠马上叫道。 汤阿贵猛的把她抱起,亲热地吻了吻她的细嫩红润的小腮巴子。她紧紧搂住舅舅宽厚的肩膀。 “爹呢?”汤阿英进了屋仍然没有看到爹,急着问。 “他现在是互助组的组长,可忙哩。早一会还念叨你们哩。”阿贵放下巧珠,说,“你们歇一会,我叫他去。” 不等她们回话,他身子一闪,飞一般的走了。 张学海望着玻璃外边广阔的天井和大厅高大的屋顶,愤愤不平地说: “农民整天在田里干活,风里来雨里去,住破房子。地主啥活也不干,蹲在家里,住这么好的房子,真会享福。” “后面还有花园哩!” “哦!还有花园,倒要见识见识,看他怎么浪费的。” 汤阿英一走进这座房子,她就想到一个地方去看看,一时抽不开身,见他要去看花园,便用手向大厅后面一指,说: “朝后面一直走,天井左边有个园门,进去就是花园,你带巧珠去白相。” 巧珠一听说到花园去,妈妈也不要了,抓住爸爸的手,一蹦一跳地向后面走去。 汤阿英仔细向大厅四面看看:就是在那张八仙红木桌子旁边,她挨了朱老虎他老婆不知多少次的鸡毛掸帚,那噼噼啪啪响声好像还萦绕在她的耳边。他老婆一过打人一过吼叫的声音也好像清晰地听得见。有时朱老虎还从旁帮助,鸡毛掸帚和棍子雨点子似的朝她身上落下,打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一见那张大八仙红木桌子,好像身后又有人打来,浑身痛楚。她的脚步慢慢向大厅后边移去。 大厅后面又是一个广阔的天井,右边有一道小门,正对左边通向花园的园门。小门外边,是一条阴森森的火巷,两边是又厚又高的青灰墙,显得天空比别的地方高。火巷的墙脚长满了碧莹莹的苔藓。她一走进来,凉风飕飕,寒气浸浸,一股腐烂的潮湿的气味迎面扑来。这条火巷很久没有人走动了,过去,在太阳还没有升起,或者镇上的灯火完全熄灭的辰光,她都要走过这条阴森森的火巷,开始一天的劳动,要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牛房旁边的小屋子去睡觉。 火巷的尽头转出去,就是牛房。牛房旁边有三间砖瓦平房,一明两暗。原先一明一暗堆着喂牲口的草料,另外一间小屋子就是汤阿英的卧房。这间小屋子还和当年一样,不过墙有些倾斜,两扇木门半掩着。墙脚和道上都长着绿茸茸的什草。时间虽还早,天空也很晴朗,可是这里照不到阳光,在高大火巷旁边,显得阴暗苍凉。汤阿英一见到这间小屋,便愣住了。她多么希望看到这间小屋,一见到这间小屋,她就低下了头,生怕有人看见似的。她回过头去,四处张望,没有一个人影,牛房里空荡荡的,火巷里也没有脚步声。她稍微放心一点了。 她推开门,跨进去,里面更加阴暗,一股霉湿的气味向鼻子扑来。她直奔旁边那间卧房,熟悉地打开窗户。她清清楚楚看到靠墙那里一副木板床,上面墙角那里结了一个很大的蜘蛛网。蜘蛛在网上肆无忌惮地走来走去。她注视着那副木板床,慢慢陷入惨痛的往事里:一天夜里,满天乌云,伸手不见五指,哗哗地下着倾盆大雨。她累了一天,疲劳极了,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好容易走过火巷,一步步捱到牛房,走进那间小屋,点燃了煤油灯,孤孤单单蹲在屋里,四面墙壁阴森森的,有点怕人。她熄了灯,倒在床上。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生是朱家的人,死是朱家的鬼。我要你生,你就生;我要你死,你就不敢活……她不敢再往下想,可是那些事仿佛就在眼前,好像是刚刚发生,又不容她不想。她浑身汗毛凛凛,忽然感到头昏眼花,好像天旋地转,使她站立不稳,差点要晕倒在地上,幸好一只手扶着墙壁,慢慢站稳了。她像是苔藓和杂草,任人践踏,这一条命差一点就埋葬在这间小屋子里啊!多亏爹拿定了主意,让她逃出虎口。娘把她带到上海,秦妈妈介绍她做厂,她活了下来,今天才能够回到镇上,走过火巷,看到卧房。如果无锡不解放,她这一辈子休想回家,也永远见不到家里人了。她愤怒的两眼炯炯地盯着木床,盯着墙壁,盯着小屋,盯着窗户,外面是晴朗的天空。她嘻着嘴,胜利地笑了。 她紧紧咬着下嘴唇,复仇的火焰在胸中燃烧。她恨不能抓住朱暮堂,亲自打他一个痛快,不能发泄积郁在胸中多少年月的仇恨。想到朱暮堂早已被捕伏法,人不能再死第二次,她激怒的心情才逐渐平静下来。 她回到大厅,张学海和巧珠已在那里等她了。张学海问她到啥地方去了,她说:“随便看看,”把他支吾过去。接着汤富海和阿贵从地里回来了。汤富海见了汤阿英,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你怎么还有工夫回来?我以为你把阿贵的病忘了!” “爹,我一接到你的信,就打算请假回来看阿贵,正巧碰上厂里要开劳资协商会议……” 他不让女儿解释,拦腰打断她的话: “我晓得,又是‘三反’啦;‘五反’啦……别给我上政治课。我在家里也不闲着。这些事体,我全晓得。” 张学海从旁帮助汤阿英说话: “她是细纱间的劳方代表,不好请假……” 第334页 三三四 没等张学海把话说完,汤富海气生生地说: “怪不得哩,当了代表,大人物啦,把弟弟忘了,连这个穷家也不要了!” “一开完会,就买了火车票,现在不是来了吗?”“不告诉你弟弟生病,你会来吗?”汤富海虽然表面生气,可是内心里得意,这一着成功了。 “阿贵怎么忽然生病呢?”汤阿英觉得刚才弟弟没有把病情讲清楚,关心地问。 “还不是想你们的呗!” “想我们会发烧?”汤阿英从爹信口回答里看到了漏洞,回忆刚才弟弟支支吾吾的答复,再看看弟弟魁梧结实的身体,不像刚刚生病的样子,恍然大悟地说,“阿贵没病,骗我的吧? 爹!” 汤富海没有回答。 汤阿贵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这笑声更证实汤阿英的猜想,她问弟弟: “你没病,是啵?” 汤阿贵笑而不答。 “他整天想你这个姐姐,想得饭都吃不下了,觉也睡不好了,怎么没病?”汤富海代儿子回答,“上海,大地方哪;花花世界,住在那里多好,不告诉你阿贵生病,你会想起我们这个穷乡村吗?” “爹,你别说了……”阿贵向爹招呼。 “我憋了一肚子气,你不让我说,难道要憋死我吗?” “不是这个意思……” 阿贵去叫爹,他听说女婿来了,头一回上门,赶紧收拾收拾和阿贵一同来了。一进门又忍不住生女儿的气,把女婿扔在一边。阿贵走上一步,提醒爹: “你还没和姐夫打招呼哩!” 他这才放下笑脸,对张学海说: “你们一路辛苦了,快坐下。” “不累,不累。”张学海尴尬地站在那里。 阿贵想起早一会爹说姐姐,姐夫冷落在一边的狼狈样子,忍不住暗暗笑了。爹气还没消,说: “笑啥?姐夫来了这半天,也不晓得倒杯水喝?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 阿贵不声不响地走进屋子里去了。一会,他提了一把灰色瓦罐子,拿了三个饭碗,舀了三碗冷开水,分送到姐夫、姐姐和爹面前。姐姐又一次望了姐夫一眼,向放在红木八仙桌上的礼品撅一撅嘴。张学海把饼干和冰糖送到丈人手里,笑着说: “这是我和阿英的一点小意思……” 他接下礼品,哈哈大笑道: “只要你们来了,比啥礼物都好。带这些玩意儿做啥,留着给巧珠吧。” “这是学海的一点心意。”她从旁补充了一句。 他右手拿着礼品,流露出兴奋和惭愧的神情,说: “我日夜都盼望你们来啊!……” 他拿了一块饼干送到巧珠面前。她两只小眼睛滴滴溜溜地向娘看。汤阿英微笑地说: “收下吧,给外公敬个礼。” 巧珠高高举起右手,敬了一个少先队的队礼。汤富海眯起老花的眼睛对外孙女仔细一看,一块鲜红的领巾挂在她的胸前,忍不住嘻着嘴笑了: “当上少先队啦,我的好孙女!” “这个丫头早就想参加少先队了,今年总算称了她的心。头一天带红领巾还不会打,在镜子面前一边看一边学,可高兴哩!” “谁说的?”巧珠扭了一扭身子,歪着头,忸怩地看了娘一眼。 “你不承认吗?”阿英脸上显出得意的笑容,夸耀地说:“看你戴上红领巾,我心里也乐滋滋的。过去你娘在乡下,一个穷孩子,连饭也吃不饱,哪里有钱念书?只好眼巴巴的看着朱筱堂这些公子少爷念书,自己没有份。现在你可幸福了,从小就念书,没耽误过一天,又带上红领巾,不愁吃,不愁穿,和我小的辰光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是呀,你娘说的对,她从小都没念过书,斗大的字认识不到一石,更没戴过红领巾。”汤富海指着阿英和阿贵对巧珠说,“你现在念了书,又戴上了红领巾,可不容易啊。这红领巾要好好保护着。” “这丫头对红领巾倒很爱惜。她晓得红领巾是祖国旗子的一角,不让一点龌龊物事沾在上面,经常洗得干干净净的,折叠的整整齐齐,平时藏在书包里,出来才戴上。”阿英看着那一尘不染的红领巾心里乐极了,就好像自己戴上一般。 “记住外公的话。”张学海说。 巧珠低着头,望着耀眼的红领巾,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335页 三三五 第二十二章 饭后,汤富海的话像是惠山上的泉水,无休无止地潺潺地流着: “学海,我们这会的日子可好过哪!从前我们是九年三熟,帽子籴米,罐头里烧粥,现在是九年十熟,锅子里烧饭,罐头里烧肉。吃的好,住的也好。”他指着大厅高高的横梁说,“你们看,这房子多结实,再也不愁风雨了。” 张学海随着丈人的指点,认真地从横梁看下来,看到一人抱不过来的暗红色大圆柱子,惊叹地说: “这柱子真好,我在上海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房子,住多少年也不会坏呀!” “说的是啊,朱老虎想的可周到,花了不知道多少钞票,盖了这样的好房子,梦想世世代代住下去哩!” 汤阿英把嘴一努,说: “他哪来的钞票?还不是农民流血流汗,被他剥削去的。” 汤富海惊奇地望了女儿一眼:觉得她虽然在上海做工,可是农村的事体还没有忘记,满意地点了点头,说: “你说的对,我亲眼看朱半天刮地皮起家的。别的人家不说,就拿我家来讲吧,我只欠朱半天两石租子,七算八算,没有几年光景,就变成一百一十多石租了……” 汤富海一见了人就要诉说他被朱暮堂压榨的痛苦,而且一开了头,就没有一个完。阿贵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他可以一句不漏地讲述一遍。他怕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便提醒他: “那些事体,姐夫晓得……” “我说话,”汤富海瞪了阿贵一眼,说,“你少插嘴。带巧珠到俱乐部看小人书去!” “天黑了……” “那你就在旁边听,少开口!” 汤阿贵嘟着嘴把上衣扣子一个个扣起。 汤阿英怕爹说个不完,更担心他说豁了边,把一些不该说的事体也说出来,想打断爹的话,又怕爹发脾气,幸亏张学海插上来说: “朱老虎的老婆和她儿子呢?” “他们么,你说巧不巧,分配住在我们房子里,管制劳动。” 在汤富海原先住的房子里,朱筱堂已经躺到靠墙的木板床上,准备睡觉了。他母亲坐在煤油灯下,正在给他补裤子。一眨眼的工夫,他发出酣适的鼾声。她一边补着,一边叫道: “筱堂,哪能又睡着哪?” 他蒙蒙眬眬地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大吃一惊,迅速地坐了起来,傻头傻脑地向阴暗的小屋子看来看去。她回过头去,看他这般神情,诧异地问: “你找啥?” “好像有人叫我,我以为出了啥事体。”他自从父亲被捕处死以后,总担心自己也会发生意外,有谁敲一下门,或者门外有人走快一点,他身上都惊慌地渗出冷汗来。 “傻孩子,是我叫你。” “吓了我一跳。”他抹去额角的汗珠。 “你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劳动一天,浑身筋骨酸痛,就想睡觉。” “你啥辰光受过这个罪?饭来张嘴,衣来伸手,还要说好说歹,挑肥拣瘦。”她叹息了一声,又说,“别讲你啦,就说你祖先,哪一辈子人也没有吃过这苦头,只怪你命不好,早出世不会受这个罪,晚出世也不会受这个罪……” 他揉一揉眼睛,仔细想一想母亲这一番责备里充满了爱护和关怀的话,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不能说我的命不好。——哪一家地主的儿子不劳动?农民都劳动哩!” “这,也对。”她改口说,“农民劳动那是命里注定的。他们是贱胚,该吃苦的。不是这些泥腿子,你爹也不至于……”“死”字没有说出来,她热泪从眼眶里流出来了。一会,她拭去泪水,悄悄地站了起来,走到儿子的床边,咬牙切齿地责问他: “你爹死了多少天了?”她再三叮咛儿子一辈也不要忘记这一天。她自己每天暗中计算朱暮堂死去的天数。每隔一些日子,她总要问儿子。 他这一阵子在地里干活,弄得筋疲力尽,啥也没有想,老是惦念怎样才可以偷点懒,不出工,保养身体。有次装病,叫人发觉了,他只好勉强上地里去。他默默计算了一下,没有把握地说: “四百二十天?” 她见儿子回答不对,冷冷地说: “你再想想看?” 他皱起眉头,凝神一想,更正说: “四百二十五天?” “这才对啊。你就是这样糊里糊涂地活下去,听那些泥腿子指挥下地劳动,不给你爹报仇了吗?” “啥人讲的?”他睁大了眼睛,辩解地说,“现在我们只好对共产党低头,忍痛一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表面上听那些泥腿子的话,心里却一天也没有忘记报仇啊!” “你天天下地做活,就算是给你爹报仇了吗?”她的兄弟也是恶霸地主,作恶多端,谋害了好几条人命,比朱暮堂的罪恶还大,同样给镇压了。她对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有着刻骨的仇恨。解放后,人们看不到她脸上一丝微笑,听不到她一点笑声,老是阴沉着脸,阴谋害村干部和积极分子。像汤富海那样揭露朱暮堂罪恶的积极分子,更是她眼中钉。她以为没有这些人,上头不会知道,丈夫不会丧命的。 “我没有这么说,”他急得脸发红。煤油灯光虽然不大亮,但娘隐隐约约看见他焦急的神情。他说,“下地干活,不是你劝我去的吗?” 他开头确实不愿去,怕身子吃不消。村里分了一份土地给他,要本人劳动,不准雇工。他也雇不起工了。娘考虑到不应付应付不行,就劝他去,同时也借这个机会了解了解村里的情形,找到适当的时机,好下手。她说: “是我叫你去的。你不去,那些穷泥腿子不答应。晓得啵? 我没叫你拼命干活,你不会磨洋工吗?” “别人劳动,比我还起劲哩!”他说,“干部不在的辰光,我就尽量偷懒。” “你就这样劳动一辈子吗?” “谁愿意吃这苦头。” “不会想想办法吗?”她想起过去谣传蒋介石要回来过八月中秋,以后,就没有下文了,村里也没人谈起了。他们母子俩搬到这个小屋子里来,如同关在瓮里,外边啥事体也不知道。她说,“最近听到啥消息吗?” 他皱起眉头,望着黑乌乌的屋顶,仔细在记忆里搜索,半晌,啥也没有想起,失望地说: “啥消息也没听到。” “见了人不会打听打听吗?” 第336页 三三六 “找谁打听?”他悲哀地叹息了一声,说,“天下变了,不比从前了,啥人见地主打招呼?” “奚福何贵他们呢?” “他们分了地,劳动好,工作积极,参加了农会,现在又是互助组的组员了,见了我,头抬的高高的,眼睛也不霎一下。” “苏账房呢?” “好久没有见到了,”他回想上次啥辰光见到的,过了一会,说,“哦,想起来了,有三个礼拜了,我和大家从地里回到村子里来,看见一个人,背影好像是他,一闪,就不见了。 他怕见到我。” “这些忘恩负义的人,”她咬着下嘴唇,仿佛要咬苏沛霖这些人一口,说,“我们养活他们一辈子,有吃有穿。这会我们背时了,就理也不理了,连夜里也不来报个信了,真没心肝!不说来看看我们,见了面连招呼也不打一个,说的过去吗?” “地主变成臭狗屎了,谁也不愿意沾边。我进进出出,心里真不好受……”他说到后来,声音有点喑哑,感到无限的孤独和凄凉,话也说不下去了。 “你别伤心,孩子,我们不会倒霉一辈子,苦尽甜来,总有一天,我们也要翻身的。” “那当然。共产党在中国占不长的。共产党一下台,地主阶级就自由了,可以享福了。”他给母亲几句话说得兴奋起来,那个在心上常常浮现的梦想又出现了。他们声音压得很低,忧虑地说,“就是在乡下太闷人了,啥消息也听不到。报纸上尽登他们的话,那边的情况一点也不晓得。第三次世界大战要是打起来,我们就可以出头了。” “蒋介石不会失败到底的,他有美国做后台哩。我看,他们迟早要动手的。你还是到上海去一趟,你姑爹在上海人头熟,消息灵通,一定会晓得很多事体的。” “别提了,上次要去,给他回绝了。人家是大资本家,在上海正走红运,怎么愿意理我这个地主的儿子!”他坐在床上把肩膀一耸,轻蔑地一笑。 “那时‘五反’,也不能怪你姑爹,当然要小心点。现在‘五反’不是过去了吗?退一步说,他不理你,你姑妈不理你吗?一笔写不下两个朱字。” “我不去,”他要和姑爹争一口气,不愿再去求他,嘟着嘴说,“要末,你去。” “我这个年纪,怎么走得动?那边的世道也摸不清,去了也白搭,还是你去吧。” 他对姑爹的气没有消,又不好拒绝娘的意见,愣在那里,不言语。屋子里悄悄的,煤油灯的油快干了,灯芯上烧出几朵小花,发出吱吱的音响。光线暗了,屋子里更加阴暗。他们母子两个盘腿坐在床上,面孔的表情虽看不大清楚,但两个人都感到大家内心的焦急和忧虑。她了解儿子那股蹩扭脾气,凡事要顺着他,一说僵了,就不大容易扭过来。她没再说下去,只听见从太湖那边吹过来的夜风,一阵阵在窗户外面呼啸着,好像暴风雨快来了。 他一边听着外边的湖风,一边暗自思忖:要想得到那边的消息,最好到上海去,徐义德一定知道很多消息。他不愿在姑爹面前低头,娘又要他去,这就使他为难了。他出了一个难题给娘: “要末,姑爹来信叫我去,否则,我宁可死在乡下,再也不跨徐家的门。” “看你这脾气,”娘见他松了口,有了转机,眼睛一动,想了一个巧妙的主意,说。“我写信给你姑妈,叫她写信来,你向村干部请个假,这该请动你的大驾吧?” 他没有吭气。她认为儿子一到上海,见了姑爹,就有办法了。她高兴地说: “你叔叔还欠我们五十两金子没有还,你到了上海,可以顺便讨回来。” “他关在牢里,怎么会还债呢?” “听说他这几年生意做的很发达,手里有的是钱。他在牢里,你婶婶可没在牢里。” “她会还吗!” “亲兄弟明算账,欠债还钱,她敢不还!我们现在落难了,手头拮据,请她帮个忙,还不行吗?” “我一定去。” “见到你姑妈,也希望她帮个忙,弄点钱回来,好对付这个穷日子。” “那没有问题。” “等老蒋回来,你爹的仇报了,田地房产回到我们手里,那辰光再还你姑妈。” “那辰光,她们需要钱,我们可以帮助。”他咬牙切齿地说,“汤富海在大会上把爹骂得一钱不值,不是他穷积极,爹不会死的。老蒋一回来,我要亲手砍死汤富海这些泥腿子,把血淋淋的人头挂在村里示众,叫他们晓得我的厉害!” “还有村干部……” “这还用说!现在让他们住在我们房子里开开洋荤,他们住不长的。古人说的好:天地之间,各物有之,苟非我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鸠占鹊巢是暂时的,将来一定要物归原主,把鸠统统撵走。那辰光,哼,看我朱筱堂的……” 在朱暮堂大厅里,汤富海叙说完朱家母子情形以后,汤阿贵扬起拳头,得意地说: “现在那家伙可老实了,一切得听我们的。我们叫他东,他就不敢西。我们叫他下地干活,他就不敢躺在家里享福。” “真是那么听话?”汤阿英知道朱筱堂从小娇生惯养,天不怕地不怕,爹娘对他百依百顺。他要吃龙肉,朱老虎会下海给他找。他脾气大得谁都不敢惹,人们背地里叫他小老虎。她就经常挨他的骂。她对弟弟那样放心,有点怀疑,说,“我看不见得。小老虎的脾气才坏哩。” “姐姐,现在世道变了,穷人坐了江山,小老虎有多大本事,就算他是孙悟空吧,也翻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脾气再坏,有我们管着,他敢怎么样?” “不过,也要防他一手。”她想杨部长在厂里讲的话,说,“他们同我们不是一个阶级,失败是不得已的。他们不会认输的。我们还要提高警惕,防止他们进攻。” “你姐姐说的对,对这号子人,要防他一手。”汤富海觉得她说的话有道理,看了阿贵一眼。 阿贵板起面孔,不满地说:“刚回到乡下来,就训起人来了!我也没讲不要提高警惕。” 张学海在一旁凑趣地搭上来: “在上海,你姐姐也教训我哩,老说我这个不懂,那个不懂,有时,干脆叫我在家带孩子,她开会去了。”他怕她生气,慌忙又把话拉回来,说,“不过,她是青年团员,常常和党团支部的人来往,确实比我懂得多。” 他讨好地向她笑了一笑。她接着说: “叫你在家带了几天孩子?男的带天把孩子就不可以?一定要妇女带?是谁订的规矩?现在男女平等了,谁都可以带。” “看她嘴利的?”张学海找不出反对理由。 汤富海发现女儿懂得很多,能说会道,心里早按捺不住欢喜,给女婿一提,便再也忍不住了: “是呀,这会,青年比我们老一辈的进步的多了。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他们脑筋灵活,一说就通,记性也好,见过的事,听过的话,就再也忘记不了。我们不行了。学海,我看,有辰光,也要听听他们的。” 汤阿贵在旁边见爹称赞姐姐,赶紧插上来说: “那还用说,现在青年啥事体都带头,起先锋作用。在地里干活,春耕也好,秋收也好,哪次不是我们青年在头里?” 爹的眼睛朝阿贵一瞪: “瞧你,翘起尾巴来了!啥事体都是青年,青年,我们老头子不干活,看你们毛头小伙子,能成啥气候?别的不说,就讲庄稼活吧,没有我指点你,单凭你那点牛力气,顶个屁用! 不是互助组领导,你们能起先锋作用?” 阿贵嘟着嘴,满脸不高兴。 巧珠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汤阿英去给她披上一件衣裳,叫醒她,说: “上床好好睡去!” 张学海在一边沉默着,见阿英把巧珠搀到床边,他连忙说道: “不早了,我们睡觉吧。” 大厅后面的鸡窝那里,发出清脆的啼鸡声,已经是深夜了,雄鸡在呼唤着黎明。 阿贵打了一个哈欠,眼皮有点搭拉下来。汤富海却精神抖擞,越说越有劲道,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一点疲乏的神情,兴致勃勃地对女婿女儿说: “今年全村农民十个有六个参加了互助组,工人老大哥又给我们送来了抽水机,今年一定比去年打的粮食还要多。互助组的人全响应政府的号召,多种棉花多打粮食,支援工业建设,加强工农联盟。我们今后的生活更要好哪!你们累了,就先睡吧。赶明天早起,我带你们到村里去看看我们的互助组!” 第337页 三三七 第二十三章 老王手里拿着一封信,十分慎重,像是拿着一份非常机密的公文。他走到朱瑞芳卧房门口,轻轻敲了一下,听到里面“嗯”了一声,便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把信送上,赔着笑脸说: “太太,无锡家里托人给捎了信来。” 他知道这一阵子二太太很关心无锡家乡的事,只要《解放日报》上有无锡的消息,她都要看来看去,仿佛从那些新闻里可以发现新奇的东西。早些日子,她私下和老王谈,想要他到无锡乡下去看一看,因为徐义德坚决反对,没有去成。徐义德怕“五反”未完,再加上朱暮堂啥事体,就纠缠不清了。今天老王收到这封信,便悄悄亲自送上来,知道一定会讨二太太的欢心。他把信送过去,远远站在房门口,注视她的表情。 她接过信,心头抖然一愣:朱暮堂的面影顿时在她面前出现,仿佛在她耳边呢呢喃喃地倾吐自己的悲痛,诉说家人的贫困。她想起那次委婉拒绝朱筱堂到上海来,直现在还觉得过意不去。她内疚地皱起眉头,抱歉地把信封看来看去,好像要求寄信的人谅解她不得已的苦衷。她慢慢拆开信,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眉头随着展开了,脸上露出微笑,心想这次有机会补救了。她仰起头来,发现老王还站在门口,兴奋地说: “舅少爷要到到上海来……” “啥辰光来?我到车站接他去——他多年没到上海来哩!” 她屈着手指默默计算,点了点头说: “可不是,快五年啦。” “上海解放以后就没来过……”老王回忆地说,“现在上海变了样子,舅少爷来,怕不认识了。” “是呀,天下变哪!”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又不满地重复道,“天下变哪!” 她想念侏筱堂母子俩,不知道他们在乡下生活得怎么样,听说地主家属苦得很,希望把他们两个人接到上海来,过几天舒服日子,亲自听听他们的苦情。她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信口问老王: “无锡每天有几趟车到上海?” “有的是,隔两三个钟头就有一班。” “那好,现在就复他们的信。”她看着手表,扬起了眉毛说,“现在才四点钟,马上发出去,他们明天一早就可以收到了。明天赶不上车,后天一定可以到上海了。” 她伏在桌子上,提起笔来沙沙地写了一封充满热情的短信,交给老王: “你马上给我送到衡山路邮政局去发,这样快一点。” “好,”老王接过信来,望着信封想了想,低声建议道,“要不要先给老爷说一声?” 她一听见老王好心的建议,便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两道眉头紧紧锁在一道了。她觉得老王究竟经验丰富,比自己细致多了。事先不商量,就把信发出去,义德万一有困难,反而把事情弄僵了。她把信收回来,说: “也好,等他回来再发吧。” “还有吩咐吗?” 她摇摇头。他退出去,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站在门外边轻轻地说: “差一点忘记了,看我糊涂的,冯先生来了,等你下去教戏哩!” “我不学,——老了,还学吹鼓手!”她把头一甩。 他愣在那里,想起刚才林宛芝的吩咐,慢腾腾地说: “三太太讲,等你下去一道学哩!” “人家不是来教我们的,不过要我们做陪客,何必去碍手碍脚?” 老王见她满脸怒容,眉毛倒竖,不好再说下去,可是也不敢得罪三太太。他嘻着嘴,不置可否地“嗨嗨”两声。 她蓦地站了起来,嘟着嘴,说: “男人装女人,我看见那副腔调就恶心,一听就要呕出来。你告诉她们,我对京剧没兴趣,我不学,别等我。冯先生有事,可以早点走……” “是呀,京剧有啥好学?别说你啦,太太,我看了也不顺眼,堂堂男子汉,学女人怪腔怪调,成啥体统!” 老王这几句话说到她的心上。她紧闭着嘴,微微点点头。 他乘着这机会,一躬腰,掉头走了。 她的眼光从门口慢慢移到沙发上,看到那一封要发未发的信,凝神一想:这次要是徐义德再反对朱筱堂来,那么,以后朱筱堂来的机会更少了。她这次一定要劝徐义德答应,万一不行,就得要林宛芝在旁边说几句好话。心上人开口,徐义德十有九会同意的。现在要拉林宛芝一把,得罪不得。对冯永祥那家伙,要忍耐一下才好。她躺在沙发上,大声叫道: “老王,老王!” 老王正要下楼,听见叫唤,三步并做两步,跑回来,站在门口,笑嘻嘻地问: “有啥吩咐?” “唉,”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反正待在屋子里没事,人家既然来了,下去消遣消遣也好。” “京剧这玩意,解解闷倒也不错。”老王立刻改过口来。 “你告诉她,我待一会就来。” 他迅速到楼下去报告。她懒散地站了起来,打了一个呵欠,自言自语地说: “唉,京剧,真没意思!还不是借机会和那骚货胡缠!” 她把信放在枕头底卜,对着衣橱上面的玻璃镜子,拉拉平旗袍上的皱折,慢慢走出去。 冯永祥从林宛芝那里知道:朱瑞芳对学戏没兴趣,坚决反对继续再学京剧,怂恿大太太也反对。林宛芝想学,可是在大太太和二太太的面前不好赞成。她劝冯永祥暂时不要再来教京剧了,别触霉头。冯永祥哪里肯听,只有教戏,他才好时常到徐公馆来,不要他教戏,分明是要他和林宛芝断绝往来么。他坚决不干。他以为林宛芝想把他甩掉,但没有点破,留心观察她的神色。他说他有把握引起朱瑞芳学戏的兴趣。朱瑞芳一有兴趣,大太太便不在话下,一定赞成,林宛芝更没有问题了。林宛芝给他说得无话可讲,只好同意他今天来再教一次试试。他准备拿出浑身的本事,凭他三寸不烂之舌要挽回这个不妙的局势。今后能不能再和林宛芝时常往来,就看今天了。老王上楼请朱瑞芳,很久没有消息,冯永祥感到事情不妙,林宛芝说朱瑞芳坚决反对继续学京剧,大概是真的。朱瑞芳不下楼,他等于碰了钉子。他有点沉不住气了,眼睛向门外窥视,楼梯那边老没有人影子。他指着楼梯,向林宛芝望了一眼,要她上楼亲自去请。她暗暗摇摇手,向大太太努一努嘴,很严肃地低下头去。他知道因为大太太坐在旁边,她暗示他举止注意些,别太放肆了。他没有法想,自己也不好随便上楼去请,叹了一口气,眼巴巴地盯着楼梯,他忽然看见朱瑞芳下来,像是看见仙女下凡,霍地站了起来,高兴地迎了上去,指着靠墙的那一溜长沙发巴结地说: “这边坐。就等你一个人了。” “哎哟,”她皮笑肉不笑,说,“别折死我啦,我这个一瓶子装不满,——半瓶子醋,学不成呀!”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像你这样的高材,我很少见过。不管啥戏,只要教你一遍,你就记住了。你的记性真是刮刮叫!一点不含糊!不是我恭维你,你只要坚持学下去,将来一定超过我。你说是不是?” 他的眼光转到大太太身上。大太太靠在沙发上,睁一眼闭一眼,在养神。她对于冯永祥到家里来教京剧,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她对京剧没有兴趣,所以不赞成,但冯永祥一来,屋子里就热闹起来,比一个人闲得发慌要好的多,看他出点洋相,听他唱一段两段,逗个趣,乐一乐,一天半天很容易就混过去了,这也不坏。因此她并不反对。他表面上特别尊重她,她也乐于和他接近。她听他问自己,两只眼睛便完全睁开: “是呀,瑞芳可精哩,谁也比不上她!” “你就比我强,”朱瑞芳顺着冯永祥指的方向,坐在大太太旁边,说,“听了评弹回来,我就记不住那么一大堆的话,你记的可清楚,一句不漏地讲给大家听。” 大太太眯着眼睛谦虚地说: “那是从小听惯了的关系。现在说的新书,我就记不清了。” 第338页 三三八 冯永祥没料到刚才恭维二太太一番话竟没照顾到大太太,眼睛一转动,立刻说道: “你们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每个人的本领都很高强,小弟是五体投地佩服!” 他真的弯下腰去,头差点磕到地上。他抬起头来,暗中向林宛芝注视了一眼,那眼光说:你的才能我尤其佩服!他伸直了腰,站在三位太太面前,洋洋得意地提着手,右脚在地毯上摆来摆去,歪着脑袋,说: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我们现在来学点戏,好不好?” “好啊!” 林宛芝听朱瑞芳满口应承,心中好生奇怪。冯永祥来教戏,朱瑞芳一直反对的,不但自己不肯学,并且也不赞成林宛芝学。朱瑞芳并且和大太太联合起来反对。大太太给徐义德一说就不吭声了,朱瑞芳看徐义德拼命要和冯永祥拉关系,好在工商界巨头当中活动,她也不好再说啥了。但冯永祥每次来,她总是不积极的,有时抹不过面子,勉强应付一下。最近朱瑞芳透出风声,坚决反对继续学京剧。今天老王上楼去请了很久没下来。林宛芝估计大概不会下来了,没想到不仅下来,而且很积极,这就叫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她惊奇的眼光注视着朱瑞芳。朱瑞芳问: “今天学点啥?” “来段新的?还是把《宝莲灯》复习一下?”冯永祥等待朱瑞芳的答复。 “来段新的也不错啊。”大太太虽然参加学京剧,她自己可是不唱不做。她最有兴趣的是冯永祥每教一出戏的那一段剧情介绍,仿佛听一段评弹一样的过瘾。 林宛芝为了讨大太太的欢喜,应声说道: “新的也好。” 冯永祥并不表示态度。他知道徐公馆里重要人物除了林宛芝,就要数到朱瑞芳。她是实力派,连徐义德有时也不得不让她三分。今天学京剧,她更是重要人物。他望着朱瑞芳: “你看呢?” “先复习一下,再学新的。贪多嚼不烂。学多了记不住。” “那也好,先复习旧的,再学习新的。”林宛芝只要朱瑞芳肯一道学京剧,新旧并不计较。 “那么就开始吧,”冯永祥完全懂得林宛芝的用意。他今天特别在朱瑞芳身上下工夫,对她说,“你先唱给我听听。”“我!”朱瑞芳睁大了眼睛,吃惊地说,“这两天没吊嗓子,唱不出来。她先唱吧。” 她噘一噘嘴,指着林宛芝。林宛芝摇摇头,说: “不,还是先教你。昨天上午我还听见你在房子里唱的哩。” “那不过是随便哼哼罢了,先教你,我等会再说。”“别客气了,”大太太有点儿不耐烦,说,“把时间都给耽误了。” 冯永祥顺水推舟,说: “恭敬不如从命,嘻嘻,你就先唱吧。” 林宛芝脸上浮着两朵红云,羞涩地说: “还没学会哩!”她用水绿色的纱手帕捂着嘴,生怕不小心唱出来似的。 “没关系,大家都在学么。”冯永祥暗中看了她一眼,催促她唱。 她喝口绿茶,提高嗓子唱道: “忽听得二姣儿一声请,后堂内来了我王氏桂英。站立在屏风后侧耳细听——他父子因何故大放悲声?……” 她一口气还要唱下去,半路上给冯永祥打断了,说:“等一等。……”他话到嘴边,想指出她唱的不对的地方,又咽下去,停了停,改口说,“前面二簧倒板和回龙唱的确实不错,比上回进步多了。……” “可是后面二簧慢板唱的还是不行!”林宛芝不等他说下去,自己先说了。 “你说的对,”他怕影响她的积极性,同时在大太太二太太面前也不好过于指责她,转弯抹角地表达出自己的意见,“比上回也有进步,不过么,能注意改进一下,那会唱得更好!” “你照直说吧。唱这一段老是别扭。” 他对她们三个人说: “二簧慢板的声调,比西皮还要耐人寻味些。它在一句唱词里,每一个字,在一板三眼中,都要使腔。比方说,站立在屏风后侧耳细听这一句,个个字都要使腔,要费好多时间,唱的辰光不能性急。”他马上用右手拍着左手,打着板眼,把这一句唱给大家听,说,“这还算是好唱的,你们还没听过《文昭关》哩。” “《文昭关》怎么唱法?”林宛芝学了京剧以后,兴趣一天比一天浓了。 “《文昭关》里,伍子胥唱的那句一轮明月照窗前,单是那个‘一’字,照老路子唱,要唱出十三个小腔来,行家叫做‘十三一’。” “那大难了。”朱瑞芳说,“我们不学那出戏。” “还是学《宝莲灯》吧,这出戏情节动人。”大太太希望快把《宝莲灯》学会,好听新戏。 “好的,”他点点头,指着林宛芝,说,“你再唱一遍。” 林宛芝又唱了一遍“站立在屏风后侧耳细听”,冯永祥一听简直不像二簧慢板,相差太远。但他却笑嘻嘻表示满意,很客气地说: “如果再唱慢一点,那就更妙了。” 林宛芝知道他给自己留面子,嘟着嘴,抱怨地说: “这出戏太难了。” 冯永祥高高兴兴地教戏,没注意到林宛芝的情绪。他能不能和她继续接近,就看今天,她嫌困难不学,那两位太太当然更没有兴趣学了。这样真的要断绝往来了。他灵机一动,眼睛向上一翻,接上去说: “你讲的真对。本来么,京剧的唱调有西皮二簧之分。西皮高亢,乐多于哀;二簧低沉,悲多于欢。因为生行的唱腔怕高,旦行的唱腔怕低,内行的人说:男怕西皮,女怕二簧。你现在能唱得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很多人唱的比你差的远去了。” “别给我高帽子戴。二簧慢板再也不敢领教了。”林宛芝摇摇手说。 “也好,你休息一会。”他怕事情弄僵,慌忙给她留下余地,转过头来对朱瑞芳说,“你唱一段给我听,怎么样?” “她唱不好,我更不行了。我的舌头硬了,怎么能唱二簧呢?”朱瑞芳把头一摆,怕唱的不如林宛芝,在冯永祥面前丢脸。 “那么,练习练习白口。”他见事不妙,马上转弯。 朱瑞芳以为白口容易,爽快地答道: “那倒可以。” “我取刘彦昌,先开个头,你接上来,……”他唱完“去到秦府把命擎”,便要朱瑞芳跟上来。 “老爷可记得三圣母送红灯之故?” 他一听,仿佛是小学生背书,一点韵味也没有。但他不露声色,和她对白完了,把头在空中一摇,摆出十分欣赏的神情: “不错!” 第339页 三三九 朱瑞芳眉宇间微微露出得意的神色,望了林宛芝一眼,仿佛说:我要是学起来并不比你差啊!冯永祥歪着脑袋,好像回味她一段道白,实际上是想既要指出她努力的地方,又要引起她的兴趣,半晌,才说: “说起念白的份量,并不比唱工轻。因为唱时场面上有胡琴衬托,多多少少有一点借劲。念白就不同了,不单是没有一些靠傍,并且对调门的要求,比唱要高出一个字。所以,嘴里必须讲完,每个字张口和收尾,都要尖团字和四声严格划分。” 朱瑞芳不了解冯永祥讲的这一番大道理,并不问,让他滔滔不绝地说。大太太可忍不住,问道: “京剧有这么多花样经?也不是吃螃蟹,有啥尖呀团的分别?” “哈哈,京剧花样经可不少啊。”他显出很神秘的样子,表示自己学问渊博,得意地摇摇头,说,“用舌头抵着牙齿发音,叫做尖,上司的司就是尖字;用舌头卷起发音,叫着团,比方说,师傅的师,就是团字。要是念颠倒了,可刺耳朵。” 他讲完了这一段,看见林宛芝眼光里露出惊奇和钦佩,索兴进一步显示他的才华,说: “白口还有韵白和京白的分别。韵白是走的中州韵,吐字的声音和唱的字韵要相同,不能马马虎虎。京白就是纯粹的北京话,听起来和韵白就完全不同了。在声调方面要有一定的基础,才能从嘴里发出韵味隽永的念白。发音要清楚,念白就是讲话,字音不清,念起来人家就不懂了。……” “白口也有这许多的麻烦?”朱瑞芳忍不住瞪着眼睛问。 “可不是!千金念白四两唱。我刚才说的念白的份量,比唱工重,就是这个意思。” “怪不得我的白口怎么学不好哩!”朱瑞芳现在感到白口实在不容易,后悔刚才答应他练习白口,本来想在林宛芝前面显一显身手,比一个高下,这么一来,有点儿泄气了,可是又不好马上打退堂鼓。冯永祥这一番高论,她倒听得进。正是因为困难,她有了这样的成绩就了不起哪。她希望他说得更困难一些,那么,就显得她更高明了。她顺着他的口气问: “是不是《宝莲灯》的念白更不容易?” “对,对,你简直是天才,真是天上少有,地下绝无!”他伸出大拇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赞叹不已地说,“了不起,了不起!你说你对京剧是外行,未免太谦虚了,差点连我都叫你骗了!” 朱瑞芳随便说了这么一句,引起他这么一大堆的赞美之词,使她莫名其妙,脸上热辣辣的,可又不好露出马脚,轻盈地笑了笑,叫别人摸不透她是内行还是外行。这一来,他更加得意洋洋,找到一个机会巴结她: “有人说《宝莲灯》这出戏的说白十分平稳,没有《一捧雪》里莫成的独白悲切苍凉,也没有《八大锤》里王佐说书的宛转细腻,更没有《借赵云》这出戏里对口紧凑,不松不懈。其实不然。《宝莲灯》的难处,主要在拗口上。这出戏兜过来兜过去的绕口对白,一不小心,就出岔子。行家说:宁唱《四盘山》,莫念《宝莲灯》。从这两句话里,就可以知道这出戏的艰难了。” “是呀!”朱瑞芳显出早就知道的神情。 林宛芝刚才那一段二簧慢板没唱好,有一肚子气没消,觉得在那两位太太面前献了丑;加上冯永祥对朱瑞芳肉麻的恭维,她更感到羞愧了。她紧绷着脸,不满意地说: “啥戏不好教?要教《宝莲灯》!这出戏,念白不容易,唱工也困难,不是有意叫人为难吗?” 她看了朱瑞芳一眼,意思说:你别忘记,男怕西皮,女怕二簧这两句话。这出戏唱的并不比念白容易。 “本来么,我也不准备教这出戏,因为她喜欢这出戏的剧情,”他指着大太太说,“府上又有李盛藻和雪艳琴的唱片,我不在,你们也可以自己学。” “剧情好是好,太难也没意思。” 朱瑞芳不同意林宛芝这个意见,她深知道林宛芝对于冯永祥教京剧的兴趣是很浓的,这么说,不过是讲给她和大太太听的。她提出不同意见: “难也有难的好处,学了宝莲灯,以后学别的戏就更容易了。” “你的意见对极了。我想你对京剧早就有研究了。”冯永祥脸上露出钦佩的神情。 “过去也多少了解一点。”朱瑞芳谦虚地说。 “果然给我猜着了!”他拍了一下手掌,说。 “京剧这玩意容易叫人入迷,只要学了一两出,像是抽烟似的,再也丢不开了,嘴里老要哼哼。” “哦,”林宛芝注视着朱瑞芳,仿佛不相信这些话是从朱瑞芳嘴里说出来的,而且道出了她自己的心思。她认为是挖苦自己,慌忙撇清: “我可没有入迷。” 朱瑞芳没有在意林宛芝的心情,她对冯永祥说: “你教的得法,不像科班出身的人,教的枯燥无味。你有说有笑,引人入胜,真是一位好老师。” 冯永祥曲着背,说: “承蒙过奖,不胜感激之至!不过,像你这样的高才,我是没有资格教你的。” “你太客气了。像你这样的老师请也请不到,能跟你学戏,太好了,就怕我学不好。” “只要你愿意学,我一定教,而且保证你学好。”他拍了拍胸脯。 “就怕浪费你的时间。” “你别担心这个,只要你学,我随时都可以来。” 林宛芝困惑地望着朱瑞芳,觉得冯永祥真有两手,三说两说,居然说动了朱瑞芳,更奇怪的是朱瑞芳过来一把挽住她的手和她站在一起,说: “别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学生哩!” 她见朱瑞芳和她忽然像亲姐妹一样的亲热,心上有一股温暖的激流荡漾,感到舒服而又愉快。 第340页 三四零 第二十四章 徐义德匆匆忙忙从外边赶回来,走进客厅,连衣服也来不及脱,见了老王,劈口便问: “冯先生走了没有?” “没有,还在喝咖啡。” “那好……”他的心定了。 老王紧紧跟在他后面,小声小气地问: “要不要喝点咖啡?” “我刚喝过。冯先生喝完,请他到书房里来。我先去洗洗手,歇一会……”他一边思索问题,一边迈开迟缓的步子,向书房走去。 他刚才在总管理处想起到北京出席全国工商业联合会筹备委员会的上海代表们昨天已经回来了,可是他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一些风声,心中十分纳闷。他留恋起星二聚餐会来了,如果保存下来,不等北京会议结束,他心中早就一明二白。他想到马慕韩家去一趟,摸摸底,觉得在一些问题上和他有过不少争执,别上门碰一鼻子灰。他立刻想到江菊霞,可是史步云还没有回来,她知道的不一定多,但比自己要知道的多,打了电话去约江菊霞,棉纺公会的人说,她出去了,不知道啥辰光回来。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总管理处走来走去,急得想不出一个办法来,一屁股坐在办公桌面前,点燃了一支雪茄,吸了一口,又烦躁地吐了出来。淡淡的青烟在室中飘荡开去,他的锐利的眼光透过团团的清烟,望到办公桌上的日历:星期四这三个黑体字出现在眼前。他想起了冯永祥。星期四是他教三位太太京剧的日子。他回家,很自然会遇到冯永祥,可以不露痕迹地领领行情。星二聚餐会结束,他那个建议虽然大家同意,可是除了冯永祥在新雅请了一次客,下面就没有人接上去。他想请,怕人家不敢来,又怕自己太突出。这次上海代表回来,大家叙叙,是个绝妙的机会。他打了个电话,告诉梅佐贤自己的意图,要他赶到家里来,一同和冯永祥商量。他有意不到大餐厅里去喝咖啡,一方面好等一下梅佐贤,另一方面考虑一下怎么和冯永祥把话题拉到这上头来。 他走进书房,坐在沙发上,右腿搁在左腿上,一抖一抖的,闭上眼睛动脑筋。 猛可地有人叫道: “德公!躲在啥地方?” 冯永祥从外头一边叫一边找了进来。徐义德一听这声音霍地站了起来,迎出去,说: “在这里……” 冯永祥满面春风,一摇一摆地走过来: “啥辰光回来的?家里有客人,连招呼也不打一下?” “刚回来,正要去找你,你来了。” “那就不必劳驾了。” “今天公司里没事,这两天精神不太好,就早点下班,回来休息,休息……” 徐义德提早回家,冯永祥以为是来侦察他的行动,防备他和林宛芝搞啥鬼名堂,说是精神不好那是骗不了他的。徐义德身强力壮,哪个不知,谁个不晓呀!他不点破徐义德对他的监视,暗中打消徐义德的疑虑: “三位太太今天学京剧十分认真,特别是朱瑞芳,进步真快!” “哦,”徐义德心不在焉地听他说,眼睛却望着书房外边,心里想:梅佐贤这家伙怎么还不来呀! 冯永祥却以为徐义德不相信他的话,那眼光仿佛要找朱瑞芳对质。他坦然地说: “她们喝完咖啡,到花园里看盆景去了。不信,你找朱瑞芳来问。” “你老兄的话,我还有不信的。” “那你……” 冯永祥的话给门外边伸进来的一张长方型的脸庞打断了。那个脸庞上露出两个酒窝,笑嘻嘻地对着徐义德: “总经理,你可把我找得好苦,到处找不到你。我想你可能在家里,果然不错……” 他冲着徐义德走进去,好像不知道冯永祥在屋子里。徐义德指着冯永祥对他说: “佐贤,冯先生在这儿……” 梅佐贤这才把眼光转到冯永祥身上,欠了欠身子,抱歉地说: “对不起,没有看见,”他摘下鼻梁上那副玳瑁边框子的散光眼镜,用手帕擦了擦,证明自己眼光确实不好,说,“啥辰光来的?” “今天礼拜四,来教她们的京剧。” “我也想领教领教,京剧这玩意真不错。肯不肯收我这个笨徒弟?” “你的戏唱得不错,”冯永祥语义双关地说,“还用我教?” “这个……”梅佐贤不知道怎么说是好。 “找我有事吗?”徐义德问他。 梅佐贤站在他们两个人面前,恭恭敬敬地说: “厂里工人这一阵子生产很积极,余静同志想找你商量商量……” 徐义德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思考了一会儿,说: “最近不是开过劳资协商会议了吗?还有啥好谈的?”“是呀,没啥好谈了,”梅佐贤顺着总经理的意思说,“不过,我看她的意思,是要总经理把生产管起来……”“这个啊,我没兴趣,”徐义德摇摇头说,“不是要接受工人阶级领导吗?请工会直接领导好了,我们资本家一管生产,说不定啥辰光又有五毒呀,六毒呀。我看,还是请余静同志自己管吧,告诉她,我这两天精神不好,过一阵子再说。”他坐到沙发上去,指着旁边的空位子,对他们两个人说,“坐下来,歇会吧。”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梅佐贤的眼睛注视冯永祥,“你是消息灵通人士,最近工商联开会,中央有啥决策没有?” “这个,”冯永祥眼睛里的梅佐贤地位很低,他不想理睬他,但是徐义德坐在旁边,又不好太给他过不去,只是简简单单地说,“当然有。” 冯永祥不肯爽爽快快讲,徐义德知道梅佐贤头寸不够。既然开了个头,不好弄僵,他只好亲自出马了: “慕韩兄回来了,你碰见他们没有?” “碰见了。”冯永祥低低地对徐义德说,“他一回来,就打电话约我去谈。这次不但开了全国工商联筹备会,他还参加了民建二次扩大会议,听了许多首长的报告。他的情绪很好,看来,中央的政策和过去有些不同。” “唔。”徐义德等他说下去。 他紧闭着嘴笑了笑,显得很神秘的样子,有意卖关子,不说下去。徐义德沉住气,望着墙上那幅绔扇仕女图出神,表示并不急于要听他说。梅佐贤相机凑上来说: “他们都回来了,大家聚聚倒不错。” “你的主意不错,大家也有这个意思,只是没有人出面……”冯永祥夸赞道。 “你是我们工商界的领导人物,”梅佐贤眯起眼睛,笑着说,“你出面最合适了。” “我是小区区,——别烧坏我的骨头。” 梅佐贤听冯永祥的口气虽然很谦虚,可是没有拒绝的意思,他就进一步说: “只要你肯出面,我来给你办。在啥地方都行。”他环顾了一下书房和外边的客厅,说,“在这里,也行。我想,总经理绝不会反对。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这地方当然不错……”冯永祥说到这里停住了,他怕徐义德不答应,就没表示意见,好给自己留个退步。他装出好像还有问题要再考虑一下的神情。 “只要你不嫌弃,一切由我负责。”徐义德知道冯永祥经济不宽裕,他请客常常是别人出钱,但不能说出去,要给他保留面子,他不明说,只这么一提,冯永祥自然会懂得的。 冯永祥因为梅佐贤在旁边,不愿意应承下来,但也不拒绝,模棱两可地说: “谁负责倒好办。” 他接着又想到徐义德这个铁算盘,比谁都精明,他的钱一定用在刀口上,不肯白扔的。他于是改口说: “这样好了,我和德公两个人出面,怎么样?” 冯永祥分明是征求徐义德的意见,梅佐贤却插上来说: “那再好也没有了。” 徐义德见梅佐贤答应得太快,怕露了马脚,他慢腾腾补了两句: “你一个人出面最好,工商界的人没有不认识你的。” “你认识的人头也不少……” “全靠老兄的提携。” 冯永祥一听这句话,忍不住眉飞色舞,借此机会更好拉徐义德一把,不但徐义德满意,林宛芝也一定高兴的。他肯定地说: “我们俩人出面好了。” 徐义德按捺住心头的欢喜,显出无所谓的神情: “我追随老兄之后,由你派用场。” “现在就开名单……” 冯永祥一口气开了二十多个人,他的笔在白纸上画圆圈,还准备开下去。 徐义德见他开的那么多的人,心头很不高兴。因为人多了,谈的不深,而且容易引起人家注意。他虽说希望恢复星二聚餐会,但不愿从他家开始,将来有啥问题,他承担不起。但冯永祥这样的人只能捧着走,反对不得。他用商量的口吻问: “你看是人多一点好?还是人少一点好?” 冯永祥一经暗示,马上明白了。但他不承认自己有啥不对,好像早就胸有成竹,说: “当然少一点好,我先开出一些名字来,好挑选一下。” “是呀,你想的比我周到。” 第341页 三四一 冯永祥不再开下去,他一个个划下去,到后来只剩下十个人了。徐义德和冯永祥都认为很适当,梅佐贤却说: “总经理这里地方大,其实还可以多一两个人。……” 徐义德看见梅佐贤脸上有些尴尬的神情,想说又不想说,他再仔细看一下名单,发现梅佐贤的名字刚才给冯永祥勾掉了。他会意地说: “再增加两位吧。” “你圈两个好了。”冯永祥点燃了香烟在抽,想了想说,“你看,订在礼拜天晚上,好啵?” 徐义德圈了梅佐贤和柳惠光两位的名字,说: “那再好也没有了。” “我现在就先去和他们联系联系,”冯永祥表示请这些大亨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时,他感到徐义德和梅佐贤都在,他不能和林宛芝个人谈谈,留在徐公馆里的意思就不大了。他站了起来,握了握徐义德的手,说,“一切拜托老兄了,礼拜天见!” 冯永祥刚走没有一会工夫,朱瑞芳和林宛芝看过草地上的盆景,正好往客厅的玻璃窗外边走过,见冯永祥不在,便一同走了进来。 朱瑞芳看到徐义德满脸笑容,梅佐贤正好也在这里,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她把朱筱堂母亲的信递给徐义德: “无锡乡下有信来……” 徐义德抽出信来一看,两个眉头慢慢凑到一道去了,脸上的笑纹消逝了。他看完了,把信还给她: “这是给你的。” 她见他不表示态度,事体有点棘手,但她紧抓住这个机会不放,逼他表示: “难道我和你分了家吗?” “你说到啥地方去啦?”徐义德不禁失声大笑。“你看看这封信。”她把信交给梅佐贤:“你是场面上的人,见多识广,不像我们妇道人家,整天蹲在家里。” 梅佐贤一边看信一边想,这分明向他讨救兵,但是总经理的底盘摸不清,讲话也不容易,双方都不能得罪。他模棱两可地说: “信么,确实寄给你的,不过么,也不能说和总经理没有关系,看上去,是想探探路,舅少爷很希望到上海来一趟。” “说的是啊,”朱瑞芳抓住他后面几句话,紧接上去说,“义德,这一次不好再拒绝了吧?” “上回也是不得已,正好碰上‘五反’。” “现在‘五反’过去了,”朱瑞芳误认为他松了口,说,“让他来一趟吧。……” 徐义德拦腰打断她的话: “这个……” 他没有说下去。朱瑞芳把脸一沉: “怎么,这回又是不得已?” 徐义德因为梅佐贤在旁边,按捺住一肚子气,语调很缓和,态度却十分强硬: “你看着办好了,何必问我!” 朱瑞芳瞪着眼睛望徐义德。她没想到现在也会碰他的钉子。如果在房间里两个人面对面,她真想和他大吵一通。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梅佐贤看情势不妙,连忙打圆场,把空气缓和下来,说: “还是大家商量商量……” “对,”朱瑞芳怕把事情弄僵,一则不好收拾,二则别影响朱筱堂又不能来,她以退为进,改口说,“把信拿出来,就是要和大家商量商量。我的处境也很困难,暮堂丢下这个孩子,不理他也说不过去。本来,我想回去一趟看看,一方面上海走不开,一方面这会乡下情形又不比以前,去了,惹人家注意,说不定要给筱堂增加麻烦,也怕影响到义德身上。上海究竟和乡下不同,比较方便些。筱堂能到上海来一趟,当面谈谈,我也放心一点。要是现在来不合适,给我把道理讲清楚,我也没有意见。我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义德。” 徐义德有了面子,调子也缓和了: “大家商量吧,好在佐贤也在这里,他对市面上的行情比我还熟悉。” 梅佐贤见总经理把担子往他肩胛上一放,他知道朱瑞芳这个人碰不得,连徐义德暗底下也要让她三分,何况他这个小小的厂长哩。他后悔没有跟冯永祥一道走,阴错阳差地卷进了徐义德的家庭纠纷里,真是天大的不幸。他暗自想了想,把担子送回去。 “我不行,没有总经理知道的广,也没有总经理了解的透彻!” “你别客气。”徐义德紧紧抓住他,要他打边鼓。 他想从徐义德的手里滑出来。他知道林宛芝和朱瑞芳是冤家对头,林宛芝一定不会同意的。不如往她身上一推,既满足总经理的要求,自己又跳出是非窝,而且还可以不得罪朱瑞芳。他拿定主意,望着林宛芝说: “我倒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很仔细,想的一定比我周到的多。” “那也不见得。”林宛芝想起刚才朱瑞芳在花园里和她商量这件事,认为帮她一下忙也有好处。最近冯永祥来的比较勤,万一有把柄落在她手里,那辰光可以得到她的谅解。她慢条斯理地说,“我的意见不一定对,说出来,给大家评一评。” “你的意见一定没有错。”徐义德估计她不会赞成的,上次她曾经竭力反对过。他同意梅佐贤这句话,说,“讲吧。” “说错了,别笑话我。” 屋子里静静的,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大家把责任推到她的肩上,都盼望从她的嘴里听到自己所希望的意见。 徐义德很有把握,态度非常冷静: “你讲的一定不会错。” “地主阶级现在不吃香了,很多人都怕和他们沾边,朱筱堂又是管制劳动……” 徐义德不等她说完,暗中望了朱瑞芳一眼,好像说:你听,连林宛芝也懂得这个道理。朱瑞芳没发现徐义德在看她。她的眼睛正对着林宛芝。她不相信林宛芝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刚才她们不是商量好了吗?一眨眼的工夫,怎么就变了呢?她忍不住要插上去问,一想林宛芝还没有说完,就聚精会神地盯着林宛芝,听她说下去: “可是亲戚究竟是亲戚,政府也没有规定不准和地主家属往来,瑞芳想念筱堂也是人之常情。朱家这会不得势了,想到上海来看看亲戚,要再拒绝,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何况‘五反’也过去啦……” 朱瑞芳的心定了。她的眼睛慢慢从林宛芝身上移到徐义德的脸上。徐义德的眼睛里闪耀着惊奇的光芒,他没想到林宛芝会说出这一番话来。梅佐贤也感到出乎意料之外,内心有点惶恐,吓得紧紧闭着嘴,不敢啧声。林宛芝一口气说下去: “还是让他来一趟吧,义德!” 第342页 三四二 “这件事,要好好考虑考虑。”徐义德心头一愣,不自觉地信口说出。 “是呀,”梅佐贤摸到总经理的心思,跟着说,“多考虑考虑有好处……” “他来了,对我们有坏处吗?” 梅佐贤给朱瑞芳一质问,口吃地说不出话来了。他笑嘻嘻望着总经理。徐义德不慌不忙,想了想,说: “坏处,很难说。要晓得朱暮堂不是一般地主,是反动分子,血债累累。朱暮堂枪毙后,筱堂又管制劳动,和他们往来,我看不会有啥好处!” “亲戚朋友往来,还要考虑好处不好处,算盘打得太精了,怪不得人家叫你铁算盘哩!”朱瑞芳实在忍不住心头的气愤,又急于想今天把事体谈妥,言语之间就流露出不满的情绪来了。 林宛芝答应帮她的忙,如果谈僵了,事体办不成功,自己也没有面子。她按住朱瑞芳的火头,说: “别急,慢慢商量。” “他怕,我不怕。我叫筱堂来,不住在这里好了,有啥事体,我朱瑞芳一人承担!”他拍一拍胸脯,仿佛千斤重担压在肩胛上,也不在乎。 徐义德知道朱瑞芳说的到做的到,再不同意,来了,不小心注意,出了事,他也脱不了干系。朱瑞芳“将”了这一“军”,逼得他只好让步,可是表面上还不松口。林宛芝在旁边却担心吵翻了,急着说: “义德,就让筱堂来一趟吧。至亲往来,不会有事的。你不复信,瑞芳去封信,我看,没有问题的。” “好吧。”徐义德把人情卖给林宛芝,显得自己并不是被迫的,幽默地说,“你说没有事,当然不会有事了。” 梅佐贤生怕刚才的话得罪了朱瑞芳,慌忙补上几句: “当然不会有事的。舅少爷想来,还是让他来好,可能有事要请教也说不定。朱太太先寄封信来,还算好的。如果不寄信,舅少爷到了上海,还能不接待吗?”他讨好地望着朱瑞芳,说:“快寄信去吧,待会我带去给你发!” 朱瑞芳站了起来,瞪了他一眼: “不敢劳你的驾,你忙你的吧!” 她匆匆上楼去了。梅佐贤讨了个没趣,望着她的背影,悔恨交集,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343页 三四三 第二十五章 朱筱堂走到徐公馆那一片红色砖墙面前望来望去,生怕找错了人家,仔细看了看门牌号数,才对黑漆大铁门轻轻敲了两下。半晌,里面没有人应。他又敲了两下。黑漆铁门上面的一个四寸见方的小门开了。门房老刘从这扇小门望见站在外边的是一个青年,面孔黝黑,头发蓬松,两眼木瞪木瞪的,仿佛在找啥又怕人发现。他以为是大少爷的阿飞朋友,不高兴地问: “你做啥?” “我找徐公馆。” “你找错了人家。” 咔啷一声,老刘把小铁门关上了。朱筱堂在外边又看了看门牌!一点不错,二十八号。他鼓起勇气,焦急地敲打铁门,小铁门又开了,老刘气势汹汹地说: “你怎么还不走开,老打门做啥?” “找人。” “告诉你找错了,再不走,我叫警察来抓你去……” “你,你……”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想不到姑爹这样无情无义,翻脸不认人,让他到上海来,又要警察来抓他,好厉害!他愤怒地把脸一板,说:“你敢!” “你不走,我就敢。” “我就不走!”他站在门前,屹然不动。 老刘把大铁门打开。想起二太太曾经吩咐过,任何人来找大少爷,也不要放进来,他的胆子更大了。他上前推了朱筱堂一把,威风凛凛地说: “这不是你站的地方,快给我滚!” “你是谁?” “别管我是谁,反正你别站在这里!” “我找人!”他的声音高了。 “找谁?” “找徐义德。” “徐义德?”老刘脸上露出轻视的神情,凭他多年看门的经验,任何人在他面前也蒙混不过去。他用一双饱经世故的眼睛,对朱筱堂浑身上下打量一番:他那一身灰布裤褂,龌里龌龊,满是皱折,像是刚从箱子底下拿出来,显得十分褴褛。他眉目虽然清秀,可是风尘仆仆,憔悴不堪,也没有刮脸,看上去已经苍老了,但讲话神气却仍然是个倔强的青年。老爷从来没有这样的朋友,看他那身打扮也有些不伦不类,绝对不是工商界的上层人物,也不像机关干部,讲话流里流气,肯定不是徐义德的朋友。他说:“你别冒充!” “谁冒充?你说话注意点。我真的找徐义德。”朱筱堂纹风不动,毫不畏惧地说。 老刘看他派头不小,口气很硬,有点拿不准了。他改变了口气,说: “总经理出去了。” “那我找姑妈。” “谁?”老刘耳朵嗡的一声。 “朱瑞芳。” 老刘一听朱瑞芳三个字,他的脸色顿时发白了。他察觉站在他面前不是流氓阿飞,而是另外一个人,可是又有些怀疑。再朝那个人一看:果然不像阿飞。他半信半疑客气地问: “您贵姓?” 朱筱堂回过头去向幽静的马路两边瞧瞧,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便压低嗓子说: “我姓朱。” 老刘圆睁着眼睛,兀自吃了一惊,连忙放下笑脸,曲着背小声小气地说: “您从无锡来?” 朱筱堂一肚子气没有消,板着面孔“唔”了一声。老刘弯着腰,抱歉地说: “您早不说,我以为是别人哩。您看我这人,老糊涂了,连舅少爷也不认识,真是瞎了眼睛。我太莽撞了,请您多多包涵。” “不认识么,也难怪你。”朱筱堂显出不在意的样子,说,“姑妈在吗?” “在,在,您请里面坐。” 老刘伸出右手,让他进去,一边把门关上。老刘领他走到客厅门口,正好遇到老王从里面走出来,把他接进去。一会,老王从里面走出来。老刘一把抓住他的手,拉到门房,把刚才的事体给他说了一遍。老王说: “这也怪我不好,早两天二太太写信给他,说是家里有人生病,要他在乡下请假来的。我忘记告诉你了。” “这不能怪你。你进去看看,有机会给我在二太太和舅少爷面前说两句好话。” “小心你的饭碗打碎!” 老王有意吓他一下。他惶恐地说: “我实在不晓得是他。这一次,你无论如何给帮个忙,王二爷。”他向老王拱拱手。 老王噗哧一笑: “看你吓的那个样子!没关系,这点小事体包在我身上好了。” “你太好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大好人!” “以后少在背后唠叨就好了,别恭维死我。” 老王做了一个鬼脸,撒开他的手,一溜烟似的走进客厅。 这时,朱筱堂正在给姑妈发脾气: “刚才我真想不进来,干脆回无锡去。现在我到啥地方都受气,连门房也不把我看在眼里。” “何必生底下人的气呢?” “这个气我可受不了。” “那把他叫来,你当面训他一顿。” “我现在还训人?只要别人不训我就好了。” “看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脾气还没改!” “我……” 没等朱筱堂说下去,老王欠了欠身子,插上来说: “太太,老刘对我说,他不晓得是舅少爷,冲撞了他,实在太糊涂了。他要我给舅少爷赔个罪,怎么处罚他都可以。” 他低着头,暗中觑了朱筱堂一眼。朱筱堂面孔板得很紧,但是没有吭气,看样子,心头的气消了一些。朱瑞芳指着老王说: “你给我狠狠骂他一顿,下次对我的亲戚敢这样放肆,叫他给我滚出徐公馆。” “是呀,这家伙太岂有此理了,下次,我看他再也不敢了!”老王见朱筱堂的气平了,二太太也给他下了台阶,赶紧转过话题,关切地问,“舅少爷怕肚子饿了吧,要不要做点点心吃?”“你不说,我倒忘了。”朱瑞芳问朱筱堂,“你吃甜的还是咸的?” “随便。” “到乔家栅头点芝麻汤团和猫耳朵来。” 第344页 三四四 老王应声出去。她指着朱筱堂那身灰布裤褂说: “你到上海来,怎么穿这身衣服?也不换一套。” 她觉得娘家来的人总要穿得体面些,不然叫大太太和林宛芝她们看见会笑话的。 他深深叹息了一声,说: “有这身衣服就不错了,在乡下还很刺眼哩,哪里还有好衣服?都叫那些穷泥腿子分了啊。” “怎么,衣服也分了?”她对于乡下土改的情形不大清楚,诧异地问,“嫂子也没有衣服穿?” “哪家地主都是一样,值钱一点的物事都分了。我们现在啥也没有了。那些穷光蛋泥腿子可真的翻了身,有地,有房子,有农具,也有衣服。我们倒变成穷光蛋啦!”他添油加醋愤愤地说。 “吃饭怎么办呢?” 他伸出两只手,摊开给她看:原来白森森的双手晒得黑黄了,上面满是厚茧。他怨怨艾艾地说: “现在和泥腿子一样:不劳动,就没有的吃。每天和他们一道下地,连偷会懒也不行。” “有人看着吗?” “可不是,很多人在一起劳动,哪双眼睛不盯着我瞧……” “我还坐在鼓里,不了解你们受的这个穷罪哩。”她看看自己的旗袍,再看看他的衣服,越发显得不像样子,幸好大太太和林宛芝她们还没有看见。她高声叫道,“守仁,守仁!” 徐守仁从外边飞也似的跑了进来,莽里莽撞地冲到妈的面前,把头上的橘红色的鸭舌帽子往后脑门一推,用右手的手背拭了拭额角上的汗珠子,伸出手来,粗声粗气地说: “现在给我吗?” 今天上午他向妈妈要一百万块钱,想到淮海中路去买一支猎枪打猎白相。她怕他有了枪到处乱打,闹出事来,没有答应他。他死皮赖脸地苦苦哀求,她给逼得没有办法,勉强答应他下午再说。她瞪了他一眼: “看你没规没矩的,见了面就要钱。” “没钱,哪能买猎枪?” “看你,这么大了,偏爱玩枪舞棒,不学好。来了客人,也不晓得招呼……” “谁?” 他向客厅一望:看见朱筱堂坐在沙发上不言语,可不认识。他不自然地点点头。她介绍道: “这是你表哥朱筱堂,你们小的辰光见过,难道忘了吗?” “我看很面熟么,就是一时没想起来……”他握着朱筱堂的手,说,“你会打猎吗?等我买了猎枪,一同到西郊去打猎白相。” “打猎?——从前玩过。” “那再好不过了。我今天就去买枪,明天早上我们一道去,好啵?” “枪好随便白相的?你总是不听大人的话。” “姑妈,猎枪没关系,我从前就有两枝。打枪很有意思,要打啥就打啥……”朱筱堂希望手里有一枝枪,那他就可以打村干部汤富海这些人的黑枪,给爸爸报仇了。 “他不能和你比,你会打。” “妈,你不是说不会的事体要用心学吗?”徐守仁忽然变成懂事的孩子,挑妈喜欢听的话说。 “我叫你学好,没叫你学打枪。”她指着朱筱堂对儿子说,“你找套衣服来给他换一换。” “西装,还是人民装?” “当然是西装,挑好一点的。”她想,这样可以不叫人发觉他是从乡下来的地主的儿子。 “一句闲话。”徐守仁拍拍胸脯说,“我们是一家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要不要上楼去洗个澡?” “也好。” 她望着他们两个人手挽手地走出客厅,从朱筱堂消瘦的背影,她想起他从小娇生惯养,好吃的好穿的,尽他享受;他要啥,暮堂给他啥;外边风稍微大一点,就不让他出来,怕他伤风感冒;在太阳底下,不是给他打把伞,便要戴上宽边大草帽,生怕他细嫩雪白的皮肤晒黑了;别说锄呀犁的没碰过,连打人也不用自己动手。他在无锡上了小学,朱暮堂另外还请了一位老先生,在家里给他讲四书五经,指望把他培养成一位有学问的人,继承朱家庞大的事业,把梅村镇永远统治下去。谁知道来了共产党,穷人翻身,坐了江山。朱暮堂带着他美丽的希望进了坟墓。朱筱堂落魄成这个样子,要不是事先写信来,在马路上遇见,一定不认识他了。他是独生子,朱暮堂留下来的唯一的根。朱延年又关在牢里,不知道吉凶祸福。煊赫一时的朱家,没想到死亡的死亡,坐监牢的坐监牢,活着的又是这副样子,只有她依靠徐义德,总算过得不错。她深深感到自己肩头的沉重,认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要照顾朱筱堂,二要帮助朱延年。当她沉思的辰光,徐守仁拉着朱筱堂的手,一蹦一跳地回到客厅,得意洋洋地指着朱筱堂对她说: “妈,你看,多么漂亮的一位年青小伙子!” 徐守仁对着朱筱堂翘起了大拇指,晃了一晃。 她仔细打量他一番,从头看到脚,果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刮了脸,头发也上了英国发浆,乌而发亮。她心里想:人是衣装,马是鞍装。这话确实不错。从他身上,她仿佛又看到朱家未来的希望了。她暗自高兴地说: “他的衣服,你穿着倒合身,就像定做的一样。” 徐守仁站在朱筱堂旁边,肩并肩地比了一比,说: “你们俩人的个子差不多,你看。” “他比你瘦一点,不过,倒有点像兄弟。” “不,我哪能和他比!”朱筱堂无限感慨地说。 徐守仁拍一拍他的肩膀,像是一位老大哥似的,说: “别客气,你要啥,我都给你。我们是兄弟。听说你学问很好,枪法也好,你有本事,别忘记教我。” “这还用说。” 下午四点钟,是徐公馆用点心的时间。大太太准时带着吴兰珍下楼来了,紧接着林宛芝也下楼来了,可是老王买点心还没有回来。她们走进客厅,朱瑞芳给她们介绍了。朱筱堂不自然地望着身上的那件翻领的雪白府绸香港衫和浅灰色西装裤子,好像他们已经发现这些衣服不是他的,老盯着他望。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大太太关心地问: “乡下生活好吗?” “唔……” 朱瑞芳没让朱筱堂说下去,代他说道: “和过去,当然不能比;不过么,现在也算不错……” 吴兰珍看见朱筱堂那一身漂亮的打扮已经感到惊异,再听朱瑞芳这么一说,更觉得奇怪了,难道土地改革以后,地主的儿子还这么神气吗?地主剥削农民多少年了啊,现在还在剥削吗?她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朱筱堂。 “你们还住在老地方吗?”大太太成天在佛堂里生活,对外边发生的变化,一点也不知道。 “老地方?”朱筱堂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他叹息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第345页 三四五 朱瑞芳代他说: “还是那个老地方,——他今天刚才从无锡来的。” “哦,你们今年收成好吗?” “收成?”朱筱堂眼前出现的是一大片绿油油的田地,有无数的农民在锄草,可是这些肥沃的田地不是朱家的了。他含含糊糊地说,“乡下收成倒还不错。” “老天爷保佑,阿弥陀佛。”大太太微微点点头,感谢上苍的恩赐。 “是呀,”朱筱堂听了这些话像是给刀剐似的难受,可是又不得不应付,说,“这会,泥腿子也比过去卖力气哩!”“那当然,”吴兰珍忍不住插上来说,“劳动光荣么!土地分给了农民,不是给地主干活,还有不积极劳动的?” “你在大学里读书,乡下的事体也很清楚?”朱筱堂兀自吃了一惊。 “土改辰光,我们学校里组织师生参加工作队,我还和农民一道斗地主哩。听农民吐苦水,我恨不得一棍子把地主打死!” 这一棍子仿佛打在朱筱堂头上。他不禁“啊”了一声,发觉大家注视他,马上若无其事地对她说: “你真不含糊!” “我……”吴兰珍感到他这句恭维话里有刺,冷冷地说,“地主的罪恶那么大,谁见了地主不恨?” “地主也有好有坏,不能一概而论啊!”朱筱堂觉得吴兰珍跟共产党一鼻孔出气,幼稚的很。不是在无锡乡下,他没说话的地方;这是姑妈家,算起来和吴兰珍也是亲戚,不是外人,他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倾吐积郁在心头的怨恨和冤屈。他大胆地说,“就拿梅村镇来说,哪家泥腿子不靠种朱家的田地过日子?要办红白喜事,谁家少钱不是向朱家借用?” “这是剥削。”吴兰珍不客气地说。 “剥削?我再告诉你,逢年过节,很多穷人揭不开锅盖,过不了年,哪家不靠朱家的救济?每年三十晚上,朱家要散发很多粮,让穷人过年,这也是剥削?” “当然是剥削。要不是地主剥削农民,乡下怎么会有穷人?把农民收的粮食都剥削到手里,再拿出一点来发给农民,不过是沽名钓誉,算啥好人?” “照你这么说,地主做了好事,也是坏人?那还有啥是非黑白?” “地主怎么有好人?好人不当地主。”吴兰珍一点也不让步。 “你根本不分是非黑白。” “你没有阶级观点,你站在地主立场说话。” “不管站在啥立场,总该分清是非黑白。” “不站在无产阶级立场,永远分不清是非黑白!” “你站在无产阶级立场?” “这还用问?” “哟!”朱筱堂轻蔑地噘噘嘴。 “哟啥?……”吴兰珍越讲越生气,认为朱筱堂的脑筋像花岗石,顽固不化。 大太太见朱瑞芳紧绷着脸,不吭气,不时用眼睛睨视吴兰珍,知道姨侄女失言。吴兰珍却不在意朱瑞芳微愠的脸色,还要说下去,大太太便打断她的话: “少说两句,行不行?古人说的好: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你懂啵?” 吴兰珍嘟着嘴,鼓着红润的腮巴子,没有回答姨妈的话。 徐守仁最初听吴兰珍和朱筱堂谈话蛮有意思,土改,农民,地主,剥削和阶级观点等等一大堆新名词,他也闹不太清楚,但感到新鲜。谈到后来,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各不相让,使他听的头都发胀了。他认为这么好的时光,不出去白相,争吵这些事体,实在枯燥无味。他想插两句,一时又轧不进。大太太一开口,正好给他一个机会: “别再争吵了,啥农民地主,剥削救济,立场阶级,和我们全没关系。你们争啥?有工夫,一同出去荡荡马路,白相白相,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无聊争吵上?” “这不是无聊争吵,这是原则问题!”吴兰珍熠熠的眼光对着徐守仁。 “原则问题?”徐守仁嬉皮笑脸,轻松地问。 “当然是原则问题。看事看人,都要用阶级观点分析,才看得准。啥阶级讲啥闲话。我们参加土改的辰光,讨论过这个问题。” 徐守仁见吴兰珍那股严肃认真劲头,不敢再开玩笑,怕吃她不消。啥阶级讲啥闲话,他似懂不懂,觉得这句话很奥妙。他闹不清是吴兰珍对呢,还是朱筱堂对,不好随便插嘴。大太太刚才没有制止住吴兰珍,怕吵下去闹得全家不欢,她进一步训斥,想压住吴兰珍: “你们这些年青人啊,一点道理也不懂,尽爱管闲事。尤其是你,啥事体都要抢在前头,一个女孩子不好好在学校读书,抛头露面参加啥土改!” “这是好事么,上了一堂生动的阶级教育的课。” “不在学校里上课,到乡下上啥救急的课?我活了这一辈子,没听说过。” “这是实际教育……”吴兰珍在辩解。 “那你在苏州乡下好了,为啥还要到上海来考大学?乳臭未干,就不听大人的话了。哼,看你这丫头!”大太太气愤地说,“你给我闭嘴……” “我……”吴兰珍还想辩解,见姨妈生这么大的气,嗫嚅地没有说下去。 “她不是有心说那些话……”林宛芝从旁调解。“你不晓得,”大太太说,“这个丫头就是这个古怪脾气,爱管闲事,说过她不止一次了,也不晓得改。上回‘五反’,也是她!说啥不坦白就不认姨父哩!你说,这像亲姨侄女说的话吗?惹得她姨父到现在还生气哩。这丫头,就是不懂事!” “年纪还轻哩。”林宛芝说。 “大学生啦,还是小孩子吗?” “年轻人都是这样。”林宛芝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含含糊糊地说。 “年轻,说的话可不轻!”朱瑞芳再也忍耐不下去,不满地撇一撇嘴。 “我……”吴兰珍刚一开口,就叫姨妈打住了! “兰珍,你少开点口不行?” 吴兰珍嘟着嘴,谁也不理,安静地望着客厅里那架大钢琴。她心里一点也不安静,思潮如同奔腾咆哮的怒涛!想不到土地改革好几年了,地主还这么威风。无锡离上海不过一二百里路光景,地主在乡下还很有势力吗?土改不彻底吗?朱筱堂隐瞒了地主阶级的成份,农民一点没有发觉?不像。朱暮堂就在无锡乡下镇压的,朱筱堂当时也在无锡乡下,不可能隐瞒。但看到他那身打扮,这样神气,她又十分怀疑,猜不透是怎么一回事。她一见朱筱堂,就恶心,说不出来的讨厌,好像看见他那身衣服上染满了农民斑斑的血迹,恨不能狠狠斗他一家伙。姨妈不理解她的心情,反而训她一顿。她愤愤不平。难道她错了吗?她明明没错呀!林宛芝给朱瑞芳顺带说了一句,也不好开口。她原想给吴兰珍解围,没想到碰了朱瑞芳。这回朱筱堂来,朱瑞芳和她那么要好,她也想借这个机会拉朱瑞芳一把,无意之中得罪了朱筱堂。她想挽回这个局面,当时又不知道从何下手。朱筱堂昂着头,谁也不望一眼。客厅里静静地,可以听见窗外盛夏的热风吹着树叶发出沙沙的音响。树上不时发出吱吱的蝉声。 客厅里的空气表面虽说平静,可是大家都处于非常尴尬的境地,谁肚子里都有一大堆话,但谁也不愿意说,随时好像要爆炸似的。 幸好,老王走了进来: “点心准备好了。” 第346页 三四六 “好吧,大家吃点心去。”朱瑞芳站了起来。她看到林宛芝脸上有点抱歉的神情,知道林宛芝并不是支持吴兰珍讲朱筱堂。朱筱堂来上海靠林宛芝帮忙,以后还要用着林宛芝哩。 她过去笑着对林宛芝说,“今天点心特地为你买的……” “哦……”林宛芝感激地笑了。 “乔家栅的芝麻汤团……” 吃过点心,朱瑞芳怕人多谈话不方便,把朱筱堂和徐守仁带到自己的卧房。朱筱堂一走进卧房,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滚落下来,干燥的面孔上挂着两串泪水,嘤嘤地哭泣了。朱瑞芳莫名其妙,诧异地问他: “为啥哭啊?” “我受不了这个气,想不到在上海也叫人看不起……” 徐守仁没有听清刚才吴兰珍的话,也不知道早一会老刘那一段经过,他摸不着头脑,挺着胸脯,说: “谁敢看你不起?” “自然有人……”朱筱堂没有说下去。 “谁?” “你没听见吴兰珍说吗?她要一棍子打死我吗!” “她啥辰光说的?”徐守仁不相信吴兰珍会说这种话,但他对吴兰珍也不满意,认为她傲慢,两眼朝天,不把他看在眼里,生气地问,“她敢打你?那我先给她一个飞刀,不死,也要她残废……” “你看,又来这一套了……”朱瑞芳指着他。 徐守仁把身子一歪,右腿斜伸出去,不断地抖动,两只手的大拇指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其余四个手指在外边摆动,像是长在大腿上的两只小翅膀似的,仿佛要从卧房飞翔出去。 朱筱堂霍地站了起来,激动地说: “姑妈,我回无锡去!” “刚来,怎么又要回去?”她大吃一惊。 “这个气,我受不了!” “你别理那丫头,她讲话总是疯疯癫癫的,没人听她那一套……” “我还是走了好。” 她挡住他的去路,抓住他的手,说: “你忘记了,这是你姑妈家,也不是吴兰珍家。以后,她再闲言闲语的,我就不要她上徐家的门。” 朱筱堂听了姑妈这番话,心里舒畅了一点,但总觉得徐公馆里的一些人对他另眼相待,在这里待下去身上有一股压力似的。姑妈不让他走,他又不甘心留下,只好木然站在那里,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朱瑞芳转过身子,把门关紧,摸着他的肩膀,怜惜地安慰他: “有啥心思,慢慢讲给姑妈听,不要哭……” 他拭去泪水,倔强地说: “我不懂,为啥到处叫人看不起……” 朱瑞芳用右手的食指指着他的嘴,说: “小声点,别给人听见了,我们家里人多口杂……” 她把他拉到沙发那里,让他坐在自己旁边。徐守仁站在侧面,歪着头,倾听他絮絮不休地诉说…… 第347页 三四七 第二十六章 下午五点钟。朱瑞芳把徐义德拉到她的卧房里,谈了一会,她一个劲儿摇头: “我不相信,你真的一点也不晓得。你总拿我们女人家不当人看,回来啥也不说,从来不谈正经的。” “哪件大事体没和你商量?” “我没有这个福气。”她否认道,“你啥也不和我商量,我蒙在鼓里过日子。” 徐义德并不把她的攻势放在心上,耸一耸肩膀,微笑地说: “守仁到香港去,给你说了没有?‘五反’厂里的事,和你商量没有?工商界消极不满的情绪,告诉你没有?你仔细想想看,哪件大事体没有和你谈过?” 她认真地想了想:这些事确实和她谈了,没谈的事,一时想不起来,可是不服。她说: “反正我外边的事体一点也不晓得。” “难道要我把肚子剖开给你看吗?”徐义德拍一拍他的满是脂肪的隆起的大肚子。 “那边的情形你从来没有讲过……” 朱筱堂到徐公馆那天,把乡下的情形详细给姑妈谈了一通。他诉说母子俩受苦难的熬煎,不知道哪一天才有重新出头的日子,像过去那样在村里威风凛凛地过舒服的生活。乡下闷塞的很,除了报纸上的新闻,啥消息也听不到。他想姑爹一定知道台湾那方面的消息,不敢当面问姑爹。姑母说,不要紧,有她在,别怕,有话当面说好了。 前天晚上,大太太和林宛芝已经上床睡觉了,朱瑞芳把徐义德带到楼下书房里,朱筱堂和徐守仁早在那里等候多时了。朱瑞芳走进去,反手关了书房的门,直截了当地对朱筱堂说: “你姑爹在这里,有话,当面说好了。” 朱筱堂腼腆地望了徐义德一眼,见姑爹器宇轩昂,坐在沙发上,面孔对着书橱里的《万有文库》,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心中好不高兴。他不愿低首下心,没有啧声。 徐义德给朱瑞芳硬拉进来,已经憋了一肚子气,进门看见朱筱堂和守仁这孩子在里面,更是气上加气,一听朱瑞芳开门见山两句话,越发恼怒了。他深深感到自己受骗了。朱筱堂到了上海,他设法避免和朱筱堂单独接触,总是拉着林宛芝或者大太太在一道,使得朱筱堂无从开口。朱筱堂到上海来的目的:一是打听台湾那边的消息,二是想弄点钱。他完全清楚。朱筱堂已不是当年的朱筱堂,朱暮堂不知道埋在啥地方去了,骨头怕已成了灰。朱家的天下早完了。朱家的人在乡下成了臭狗屎,谁见了他们都远远离开了。朱筱堂到上海,当然也不会是香的。朱徐两家是至亲,朱瑞芳又给他生了守仁这宝贝儿子,没法远远离开朱家,更不可能和朱家一刀两断。朱筱堂这次到上海来,他尽量不让亲友知道,怕出意外,沾惹到他的头上。他暗中远远离开朱筱堂。现在朱瑞芳把他和朱筱堂拉在一道,还有守仁,尽是朱瑞芳身上的人,叫他无从借口推却。更糟糕的是她要朱筱堂当面问姑爹,使他无处躲闪。他哪能和朱筱堂谈这些事?万一传扬开去,一定会连累到他的头上。他犯不着冒这个危险,并且这件事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不告诉朱筱堂呢,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朱筱堂生气吗?他才不放在心上哩。朱家人财两空,在乡下的势力完蛋了。今后他用不着朱筱堂了。要是朱筱堂从此不再上徐家的门,谢天谢地,才巴不得哩。他下了决心,争取主动,封住朱筱堂的嘴,毅然地说: “我们蹲在上海,和你们蹲在无锡差不多,那边的情形也不大清楚……” 朱筱堂一听这口气,他啥闲话也讲不出来了,心里又是生气又是沮丧。他不相信姑爹真的不清楚那边的情形,他在上海熟人那么多,会不听到一些吗?为啥不肯告诉他呢?地主不吃香了,朱家垮台了,姑爹不把他看在眼里了。这次白来上海一趟了!他嘟着嘴,决心不再问姑爹,干脆回到乡下去,听天由命,今后再也不跨徐家的大门。 朱瑞芳以为朱筱堂会追问下去,见他不说话,又皱着眉头,像有心思。徐义德呢,仿佛已经办完了这件事,掏出一支雪茄来,点燃,悠然自得地抽着。徐守仁见大家不吭气,他望着朱筱堂,莫名其妙地问: “筱堂,你不是要和姑爹谈吗?怎么现在又不谈呢?”“没有谈的。”朱筱堂发觉这句话有点过火,又收不回来,于是改口说,“姑爹已经谈了。” 朱瑞芳发现朱筱堂不满的情绪,而徐义德满不在乎,一点也不理睬他。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在丈夫和内侄之间,谁也不好得罪。 书房里空气紧张。大家沉默着。窗外蛙声啯啯地叫着,更显得屋子里沉寂得可怕。朱瑞芳摘下腋下的手帕,拭去脸上的汗,打破沉默: “今天真闷热,怎么一点风也没有?” “可不是,”徐义德给她一说,好像也感到热了。他拿起一把纸扇子轻轻地扇了扇,漫不经心地说,“今年比往年热的早……” “无锡热吗?”朱瑞芳有意逗朱筱堂讲话,想缓和一下紧张的空气。 “也热,闷得透不过气来。” 徐义德懂得朱筱堂这句话的含义,他说: “热天过去就好了。” 朱瑞芳以为他们会从此谈下去,等了一下,朱筱堂又嘟着嘴了。她向他噘噘嘴。他闭紧嘴,不让一个字透露出来。她没办法,只好正面向他提了: “筱堂,你不是要打听那边情形吗?你姑爹在这里,怎么不说呢?” “我问过了。”朱筱堂忍着一肚子的气,简单地说。“你啥辰光问的?”她点破他,说,“你不是要问你姑爹一大堆的事体吗?怎么忽然不问了呢?” 她这么一逼,他只好摊牌了: “姑爹说那边的情形不大清楚么……” “生我的气吗?”徐义德半开玩笑地说。 朱筱堂没有啧声,心里却说:你现在是上海滩上的红人,又是我的长辈,怎么敢生你的气哩!他姑妈说: “你怎么好和孩子一般见识?义德,他老远从无锡来,就想听点消息,你多少给他谈一些好了。” 徐义德看到窗外的夜色很浓,啯啯的蛙声听不到了,轻微的凉风习习地吹进屋子里来。时间不早了。他得想法跳出这个对他不利的局面,不能让朱筱堂无休止地纠缠下去,那太不值得了。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改口说道: “我们是至亲,啥闲话不好讲呢?你从无锡老远跑来,也没有别的要求,就想打听点消息,我要是晓得,为啥不讲呢?” “这一点,我心里完全明白。”朱筱堂并不低头。 “你明白,那就太好了。”徐义德也不让步。 “姑爹这样关心我,实在太感谢了。” “那倒用不着。” 第348页 三四八 “其实那边的消息,我不过顺便问问,晓得不晓得也没啥关系。” “你顺便问问?”朱瑞芳听朱筱堂的口气越说越不对头,诧异地问道。 徐义德从朱筱堂身上看到朱暮堂当年耀武扬威的派头。他心里好笑,徐义德不是过去乡下的泥腿子,不吃这一套。他不动声色,客气地说: “筱堂从来不说假话。” 朱瑞芳的嘴叫徐义德封住,一时找不到词儿。朱筱堂丝毫不改变他的态度: “一点也不错。” 徐守仁越听越奇怪了,不禁劈口问道: “你不是想听那边的消息吗?” 朱筱堂没有吭气。 “是呀,”朱瑞芳接上去说,“姑爹也不是外人,有啥好客气的?” “那是过去的事了。”朱筱堂开口了。 “有话快说吧,不早了。”朱瑞芳催促他。 徐义德看看窗外:夜已深沉,黑乌乌的,啥也看不见,只有天上稀疏的星星,仿佛也有点儿疲倦了,不断睒着眼睛,一闪一闪的。他乘机有意对朱筱堂打了个呵欠,说: “真的不早了,大家该睡了。” 朱筱堂给徐守仁戳穿,有点狼狈;让姑妈一催,他的心倒确实有点动了。一见姑爹暗示性的呵欠,他就打消了再问的念头,跟着说: “确实该睡了。” “再谈一会……”朱瑞芳设法挽回僵持的局面。 徐守仁精神抖擞地翘起右手的大拇指说: “我三天三夜不睡觉也不在乎!” “谁像你这个贱骨头?”徐义德站起来说,“我明天早上还有事体哩,——你们再谈一会吧!” 徐义德开了书房的门,迅速上楼去了。 局面已经无可挽回。朱瑞芳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指着朱筱堂说: “你这个阿木林,今天晚上这么好的机会,一个外人也没有,为啥不直截了当地问呢?” “姑爹说不晓得么。” “那是客气话。整天在市面上混的人,他哪件事体不晓得?” “不肯讲也没用。” “你不问他,他怎么讲呢?”朱瑞芳代徐义德解释。 “我已经问了,他不肯讲,我有啥办法?” “你不会再问吗?” “我不想听了,——我明天回无锡去。” “你回去?”朱瑞芳从朱筱堂身上看到朱暮堂的影子,想起哥哥死的情景和他们在乡下艰苦的生活,一阵心酸,眼睛润湿,忍不住掉下几滴眼泪来。她用白纱手绢拭去,声音有点喑哑,抱歉地说,“你无论如何不能回去,这点事体我给你办。” “不,姑爹是上海滩上的红人,事体太忙,我不能帮他的忙,不该再麻烦他老人家了。” “我的心都碎了,你还和我说这些话?” “我明天回去,再不说了。” 朱瑞芳用白纱手绢捂着发酸的鼻子,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伤心地说: “你,你……” 朱筱堂站了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回无锡。徐守仁一把抓住了他,说: “你放心好了,老头子慢慢会讲的。” “筱堂,你在上海多住几天,这事交给我好了,我一定给你办到。”朱瑞芳觉得这点小事办不到,不单是对不起死鬼,也对不起内侄。 她在内侄面前夸下海口。从第二天起,她就暗暗观察徐义德的行踪,寻找有利的机会,好向徐义德再提起这件事。她知道今天晚上徐义德要在家里请工商界大亨们吃饭,希望她带朱筱堂和徐守仁去看马丽琳,表面上是为了关怀朱延年和马丽琳,实际上是调虎离山,好让林宛芝出面招待客人,也怕工商界朋友们知道他家里有一个地主的儿子。要在平时,朱瑞芳绝对不会答应的,可是今天,她要抓住徐义德的把柄,很快就答应下来了。她叫徐守仁陪朱筱堂在楼下白相,等候她的消息。她亲自和徐义德开谈判,要他答应把那边的消息告诉朱筱堂,然后再把朱筱堂叫上楼一起谈,免得又谈僵了。她威逼徐义德透露一些那边的消息。他却老练地闪开她的攻势,反而向她进攻,振振有词地说: “我不了解,怎么说呢?这不是逼尼姑上轿,有意叫人为难吗?” 她给反问得没有话说,可是她答应朱筱堂打听,不能一点名堂也谈不出来。但徐义德这边的门依然关得很紧。她不知道再怎么问是好。她正在为难,老王敲门了。徐守仁和朱筱堂在楼下白相得有点不耐烦,看看时间不早,急着要去看马丽琳,又不愿亲自上楼打听,就叫老王来问。朱瑞芳一见老王,就知道来意,暗示地说,要他们在下面再等一会。老王识相地退出他的卧房,在外边把门带上,然后从钥匙眼里向里面窥望,见他们两位很严肃地坐在那里,像是开谈判。他生怕给主人发觉,神秘地悄悄下了楼。 林宛芝站在客厅里,面对着墙壁镜框里的齐白石的墨虾,低声练习宝莲灯里那段二簧慢板:“站立在屏风外侧耳细听……”她唱了一遍,又唱一遍,仔细回味冯永祥所讲的:二簧慢板的声调,比西皮还要耐人寻味些,个个字都要使腔,要费好多时间,唱时不能性急……她觉得冯永祥真了不起,啥都懂,连京戏也唱得这么好,还会讲出一番行家的话。她在活蹦活跳的墨虾里隐隐约约看到冯永祥嬉皮笑脸的影子,竟没有发觉老王在一旁注视她。 老王听她唱一段忽然不唱了,轻轻地离开,连忙去泡了一杯浓茶,送到客厅来。快走到客厅,他有意放慢了步子,谛听里面的动静。客厅里传出李盛藻和雪艳琴唱的宝莲灯:“他父子因何故大放悲声……”雪艳琴唱一句,林宛芝跟着也唱一句,等到唱片完了,老王把那杯浓茶送到她面前: “唱累了吧,喝点茶,润润嗓子……” “京剧这玩意确是迷人,”她接过茶,喝了一口,坐在沙发上,喘了口气,说,“你看,雪艳琴唱的多好,特别是那段二簧慢板,个个字都使腔,比西皮声调够味的多了,你说是不是?” 第349页 三四九 老王对京剧是个十足的门外汉,但他谈起来却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那当然,我一听京剧就舍不得走开。你最近唱的比从前好的多了。” 她脸上热辣辣的,听了他的话心里又舒服又有点不好意思,谦虚地说: “不,我还差的远哩,这段二簧慢板真难唱。” “照我听来,非常好,和雪艳琴唱的差不多了。” “怎么能和她比呢?” “你要求太高了,就凭你刚才唱的那段,我看,就可以灌片子哪。” “那可要笑死人了。”她望着窗外,阳台那边摆好了两张桌子,十几张椅子,一色大红的,给绿茵茵的草地一衬,越发显得耀眼。她问,“饭菜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怎么老爷还不下来?” 老王把声音放低,露出机密的神情,伸出两个手指,说: “在楼上和她谈话哩!” “早不谈晚不谈,偏偏要在请客的辰光谈?” “好像谈重要的事体……” “重要的事体?”她暗自吃了一惊,不知道是不是和自己有关系。 “谈啥,”老王见她有些紧张,怕自己卷到是非涡里,慌忙声明,“我不晓得。” “你催他一下,别忘记待会有客人来。”她望着身上那件天蓝色的麻纱旗袍,觉得颜色深了一点,自言自语地说,“哎哟,我还要换衣服去哩。” 老王闪在一旁,让她走出客厅。他收拾好客厅,把她没有喝完的那杯浓茶端走,接着上楼,轻轻敲了一下二太太卧房的门。徐义德开了门,老王站在门外把头伸进去,低声地问: “总经理,一会客人就要来了,要不要先下楼去看看?” 徐义德给朱瑞芳纠缠得脱不了身,刚才老王来敲门,失去了一个机会,这次见了老王,连忙答腔道: “哎哟,真的不早了,我要下去看看。” 他把门完全打开,想趁势走出去,但怕朱瑞芳当老王的面发火,使他下不了台。他暗中望了她一眼:只见她横眉瞪眼,满脸怒容,紧紧闭着两只薄薄的紫红的嘴唇,一言不发。那神情好像说:你敢走一步试试!徐义德装做不曾看见,放下笑脸,缓和紧张的空气,对老王说: “我还有点事体,你先下去。” 老王慌忙退走,在甬道上伸了一伸舌头,庆幸自己没有挨骂。 朱瑞芳走到门口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指着沙发,对徐义德说: “老实告诉你,今天不把那边的情形告诉筱堂,你别想走出我的房门。” “今天晚上我打算睡在这里。”他忍不住顶了一句。 “真的?” “当然不是假的。”他沉住气。 “我陪你。”她进一步威胁道,“丽琳那里今天索兴不去了!” “去不去,由你。” “我决定不去了。” “你已经打电话告诉她了,你不去,你失信。” “这不关你的事。” “筱堂到上海来好几天了,不上延年家里去,说的过去吗?” “那你陪他们去好了。” “我今天晚上要请客。” “我代你招呼。” “还要商量事体……” “告诉我,我和他们谈。” “你,你……”他见她紧紧相逼,一步也不放松,有点忍耐不住了。 “我不是徐家的人?” “谁说你不是的?” “为啥我不能谈?” “这是正经事体啊!” “正经事体,我也可以谈。” “不行。” “那么,请客改一天。我告诉老刘,客人来了,都请他们回去!”她站了起来,准备出去。 徐义德心里想,万一她真的通知老刘,把客人都赶走,他今后在工商界就别想混了。他不能丢这个脸!他不能坍这个台!他不能出这个丑!这关系他一生前途的大事。但是告诉朱筱堂一些那边情形,如果传出去,是徐义德讲的,牵连起来,也不是一件小事。他不能答应!他不能泄露!他不能冒险。特别是“五反”以后,他更要谨慎小心。这也是关系他一生前途的大事。现在朱瑞芳卡住他的脖子,要他现在就要选择一条道路,二者必居其一,不容犹豫。他两条路都不愿意走。但又不能不走!她就站在他前面,稍一迟缓,她便要下楼去了,事情如果发生了,挽回就难了。他立刻先把她挡住,咽下这口气,勉强堆上笑容说: “办事别那么鲁莽,考虑后果没有?”他指着沙发说,“坐下来,慢慢谈。” “啥后果,改天请客不是一样吗?”她勉强坐了下来。 “我以后要不要在工商界混了?” “谁不要你混?” “你这样做,得罪了客人,我能混下去吗?我混不下去,对你有啥好处?” “你为啥不肯和筱堂谈谈呢?” “这些事哪能随便谈?亏你还是个聪明人哩!” “筱堂也不是外人,告诉他有啥关系?” “筱堂当然不是外人,可是你晓得,他是地主的儿子,现在管制劳动。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一定会有人监视,他听到了一些消息,走漏出去,追查起来,谁担起这个风险?” “我要他不要对旁人说好了。” “没那么简单。” “有多复杂?”她听他口气还是不肯说,尽掉花枪,马上眉毛一竖,瞪他一眼,气生生地说,“不管简单不简单,今天你不和筱堂谈,你别想请客。” 她威胁地又站了起来。 第350页 三五零 他见辰光不早,花园里树梢上的蝉声吱吱地叫,仿佛告诉他客人快来了。他不能再和她扯皮下去,要寻找一条脱身的道路,既能满足朱瑞芳和她这位宝贝内侄,又不伤害自己。他冷静地想了想,今天不应付她一下是过不了关的,轻轻叹息一声,说: “不是我不肯讲,我是考虑他的处境,也考虑我现在的地位,万一出了事,对他对我都不利,对你也不利。他们母子俩蹲在乡下,地主的罪不好受,希望有个出头之日,我心里何尝不明白?这样好了,我告诉你,你私下告诉他,可别提是我说的,叫他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去。” “你好好给我商量,我哪桩事不依你?我一定叫筱堂不说出去”她只要打听出那边的消息,是徐义德亲自对筱堂说,还是她说,都没有关系。她脸上漾开了笑纹,亲热地说,“上海滩是个大码头,往来的人很多,你又是工商界的红人,一定听到不少那边消息。” “听倒是听到一点,”徐义德说到这里向屋子四周望了望,发现房门给风吹开了。他肥厚的手指着房门。她会意地过去把门关紧了,回来温柔地坐在他的身边。他低声说下去,“广东、湖南一带,常常有那边的飞机来散传单,有的地方还投下粮食……” “传单上怎么说?”她眼睛里流露出兴奋的光芒,焦急地问。 “听说传单上讲,要大家团结起来,对付共产党,那边很关心大陆上的同胞,特别是老蒋,无时不想念大陆上的同胞,要大家安心等待。那边积极训练队伍,准备反攻大陆……” 徐义德说到后来声音更低。她心里充满了喜悦,压低嗓子问: “上海来过吗?” “上海?过去来过,”徐义德歪着头想了想,说,“你一提,哦,想起来了,不久以前也来过,那边对大陆的情形好像也晓得一些,传单上说,很同情我们资本家在‘五反’中吃的苦头,还号召史步云、潘信诚和马慕韩这些巨头到那边去哩!” “他们去吗?”她急着问。 “他们——”徐义德摇摇头,说,“不会去的。” “为啥?” 徐义德紧对着朱瑞芳的耳朵,小声地说: “解放初期,大家以为共产党占不长,蒋光头八月中秋要回来吃月饼,现在好几个中秋节过去了,也没点影子。共产党在朝鲜和美国佬打起来,大家以为共产党这下不行了,可是一直顶到现在,还打了胜仗哩。” “那边还有希望吗?” “这就很难说了。有人讲,有希望,因为有美国做后台老板,反攻大陆只是时间问题;也有人讲,解放了好几年都没有动静,大概没有希望了。” “你看呢?” “希望不大。”他摇摇头。 “美国还帮助那边吗?”她对那边寄托很大的希望,巴不得蒋光头早点回来,好给哥哥报仇。 “帮还是帮的,美国第七舰队就驻在那边,所以共产党到现在还没有解放台湾。” “我也看到这一点,”她平时非常关心台湾方面的新闻,不解地说,“他们为啥不动手呢?” “谁晓得!”徐义德把肩膀一耸。 “第三次世界大战会打起来吗?” “更难说了……” 他有意看了看表,催问朱瑞芳: “我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你了。你们该走了吧,时间不早了。” “好的。”她指着他的腮巴子,关怀地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耽误你请客的。” 徐义德讲了这些私房话,怕走漏出去,于自己不利,又补充了两句: “我谈的这些,都是市面上的谣言,有些事体谁也闹不清是真是假。你告诉筱堂千万别对旁人谈起,不然追查起来,谁也吃不消的。” “这事包在我身上。” “客人快来了,我得去准备一下。” 徐义德走后,朱瑞芳下楼带着朱筱堂和徐守仁上朱延年家去了。 第351页 三五一 第二十七章 徐义德换了一件乳白色的府绸香港衫,一步一步走下楼来,刚一跨进客厅,一片嘁嘁喳喳的人声迎面扑来,他惊奇地向人声方向望去:阳台那边已坐了五六个人。他生怕潘信诚和马慕韩到了,三步并做两步,推开绿色的纱门,迈出一步去看:幸好这两位还没有来,他对冯永祥说: “阿永,这么早就来了,还差半个钟点哩!” “早点来,好准备准备。我是半个东道主,客人不满意的话,我也有责任哩。” “那倒是的,”徐义德的眼光扫到唐仲笙身上,惊奇地说,“仲笙兄,你也早来了。” “这是阿永的命令,要我早点来,有客人好招呼招呼。德公和阿永请客,我能迟到吗?” “多谢你抬举。” “以后有好处,德公别把小弟忘记了,我就感恩不尽了。”唐仲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仙鹤牌香烟,抽出一支敬给徐义德。 徐义德接过烟来,对这种烟没有兴趣,没有抽,只是说: “不管办啥事体,啥辰光也不会忘记智多星的。” “承照顾,非常感谢。”他划了根火柴,巴结地给徐义德点烟。 徐义德看了看那支烟,说: “名牌货,我晓得,早先在星二聚餐会抽过的……” “这回不同,是加料的。” 徐义德勉强抽了一口,仍然感到有些呛嗓子,又不好当唐仲笙的面扔掉,那支烟成了一个负担,只好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做出要抽的姿势。冯永祥听到“早先在星二聚餐会抽过的”这句话,感慨万端,叹了一口气说: “我清清楚楚记得,那是延年兄头一回参加我们聚餐的事,我也抽过刚出笼的仙鹤牌。现在大家烟消云散,那种盛况再也没有了,要不然,今天也不会在这里请客了。” 梅佐贤来的更早,他一直站在林宛芝和江菊霞旁边,没有开口,见冯永祥谈到聚餐会,他以当事人的身份,非常惋惜地说: “永祥兄说的真对!有个聚餐会,十分方便,大家到日期就可以碰头,也不用到处张罗。”说到这里,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其实,照我个人看,工商界朋友在一道吃吃饭,有啥了不起,为啥不继续举行呢?” 梅佐贤这番话正合徐义德的心意,但徐义德不马上表示态度,要先听一听别人的意见,特别是冯永祥的。他对工商界人士的脉搏很熟悉,对党政首长的意图也比别人清楚。他说要搞聚餐会,那就大体差不多了。否则,就是自己提出来,也是白费心机。冯永祥没有开口,唐仲笙摇摇头,说: “聚餐会不是不可以举行,坏就坏在重庆星四聚餐会上,不是他们利用它向政府进攻,我们星二聚餐会也不会自动结束。‘五反’刚过去没有多久,现在恢复聚餐会不是时机,就是有人出来号召,我看,有些人会有顾虑。” 梅佐贤提出了异议: “那倒不一定,只要永祥兄出来一号召,你说,哪个不愿意参加?” 他的话说得冯永祥心上像是有无数虫子在爬动,怪痒痒的。唐仲笙的嘴给这几句话堵住了,他不好压低冯永祥在工商界号召的作用,但又不想放弃自己的见解。他眉头一扬,顿时计上心来,微笑地说: “阿永出来号召,当然没有问题,我首先就报名参加。问题不在这个地方。问题在于阿永不到时机成熟,他决不轻易出山的。” 冯永祥看唐仲笙站在大红漆皮靠背椅子旁边,虽然比梅佐贤矮半个头,可是这一番话却比梅佐贤高明得多了。他俨然摆出工商界巨头的架势,庄重地说: “仲笙兄说的对,现在还不是时机。” “要过一阵,看看苗头再说。” 这是徐义德的声音。梅佐贤心里想:总经理私下给他说,不是希望恢复聚餐会吗?怎么调门忽然变了呢?他真摸不透总经理的心思。冯永祥给唐仲笙一捧,非常得意。他要林宛芝晓得他在工商界的地位是一天比一天高了。他转过身去,看看他右侧面的林宛芝。林宛芝低着头,不知道听见没有。他的眼光不巧碰到江菊霞的眼光,不好马上躲开,装出是找她的神情,说: “江大姐,你怎么不开口?” “我在看宛芝的旗袍料子,这颜色真好!” 冯永祥乘机会毫无顾忌地望着林宛芝,见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纱旗袍,里面是雪白绸子衬裙,领口那儿别了一只翡翠的别针,配上那旗袍颜色,十分引人注目。她那头乌黑头发用一个金黄的圈子套起,闪闪发光,头发翘得高高的。这是夏天流行的马尾式。大家给江菊霞一说,眼光也朝林宛芝身上看。林宛芝抬起头来,发觉大家的眼光,她转过脸去,谦虚地对江菊霞说: “江大姐才会选料子哩,我这件旗袍还是早两年做的,一直没有穿,今天热的闷人,才拿出来穿上。” 江菊霞向她浑身上下打量一番,看看自己,又暗暗觑了徐义德一眼,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溜溜的味道。但她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情,说: “像我这号子人,料子选的再好,穿到我的身子,还不是一个猪八戒。不像你,穿啥衣服都好看。你看,从头到脚,多么调和,多么美丽!你越来越年青,越来越漂亮了!别说男的,连我们女人见了你也要多看两眼!” “哎哟,别折死我了,江大姐!” 徐义德闻到江菊霞话里的醋味。最近江菊霞两次表示要约他出去白相,他借口“五反”以后,怕别人闲言闲语,要推迟一阵再出去。江菊霞自然很不满意,肯定徐义德是嫌她老了,也玩腻了,要调调味口。她虽有一肚子苦说不出,可是不好对任何人提起,今天无意流露出来了。徐义德本来并没有仔细看林宛芝,江菊霞一赞美,留心了一下林宛芝打扮,果然和往日不同,确实比以前更加漂亮了。他想今天请客,也应该打扮打扮。他怕江菊霞发醋劲,叫林宛芝看到不好,让别人知道更不好,赶紧把话题拉到聚餐会上,问江菊霞: “你听见刚才仲笙兄的高论吗?” “智多星的话,谁能够不听!” “江大姐别捧的我太高,摔下来,跌的重,我可吃不消啊!”“不要紧,”冯永祥插进来笑着说,“你短小精悍,身轻如燕,就是摔下来,我保险擦不破一块皮的。” “阿永,又拿我开玩笑了,矮小也不能怪我,是父母生的……” “当然,生孩子也不能像工业品一样定货,不好事先规定多少重量多少尺寸,我绝没有要你老兄负这个责任。我们身体高大的人也有缺点,做起衣服来,料子就比你用的多,哈哈。” 康仲笙挺起胸脯,态度轩昂,摆出威风十足的神情,坦然地: 第352页 三五二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在座各位,谁也比不过你诡计多端,”冯永祥伸出手,向大家指了指,说,“诸位明公,以为如何?” “那当然,那当然。”梅佐贤曲着背说。 “阿永的话一定不错。”徐义德也捧了他一句。 江菊霞想趁客人没来的空隙,把徐义德拉出来谈。她望着花园里那些盆景,撇下林宛芝,对徐义德说: “好久没上你们家来了,花园里添了不少新鲜玩意哩!这盆景布置得真好,像一幅画。” 她一边向盆景走过去,一边用眼睛暗示徐义德一下。徐义德走过去,但是走了两步就站住了,随便搭讪两句: “最近在家里闲得无聊,弄了两盆来白相。” 江菊霞有意向前面又走了两步,希望徐义德跟过来,好给他谈,约个碰头的时间,免得他老是在电话里推三推四的。徐义德早察觉她的心思,不好拒绝,可是又不愿跟过去。他现在和工商界的巨头们已经混得厮熟了,有些人甚至比她关系还深,因此对她疏远了,认为没有必要和她过分亲热。他和史步云也碰过很多次面了。不过,她和史步云的关系究竟比任何人深,也不能和她一刀两断。他采取不冷不热的态度,和她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她站在争艳花店买来的山水盆景前面,暗暗向他招招手,他没办法再推辞了。他望见唐仲笙站在阳台上发愣,大概因为冯永祥挖苦了几句,心里很不高兴,又不能发泄,便一言不发,出神地盯着前面的碧绿草地。徐义德向他招呼道: “仲笙兄,来看看我的盆景。” 徐义德和唐仲笙一同走到那个山水盆景前面,江菊霞脸上顿时变了色,讽刺地说: “不到厂里去上班,在家里摆弄起盆景来了,真是玩物丧志!” 徐义德见她话不投机,怕引起她发脾气,按捺住心头的气愤,若无其事地说: “是呀,有点玩物丧志的味道,省得到厂里去,别又犯啥五毒呀六毒的。” 唐仲笙不了解他们两人的谈吐为啥针锋相对,他望了盆景一眼,赞赏不已: “德公,你在啥地方买来这样高雅的盆景?我在新城隍庙那边看的盆景庸俗极了!” “一般花店里好盆景不多,买盆景要自己去选,有些人干脆自己创作。” “你啥辰光给我介绍介绍,我也买两盆来白相。” 江菊霞一肚子气再也耐不住了,她把嘴一撇,哼了一声,说: “大老板有钱,要买啥盆景就买啥盆景,白相腻了,往墙根一扔,再买盆新的。” “这个……”足智多谋的唐仲笙给她几句话也弄得糊里糊涂了,信口便说,“不,我听说有的盆景可以摆设几十年哩!” “在苏州拙政园里,我还看过四百年的盆景哩!”徐义德不和江菊霞争论,装出没有听懂她的话,赞美地说,“那些盆景比我这个可高明的多了。” “照我看,你这个就很不错了。” “人家大老板眼光高,”江菊霞见徐义德不理会她的话,越发叫她心头生气,可是又不好意思暴露出来,冷讽热嘲地说,“见了好的,还要更好的!” 徐义德站在那里实在难受,她一句话一句话就像是一根一根犀利的针刺在他身上,痛在心里,表面上却要保持镇静,又不好和她逗气,更不好走开。他希望有人救他一把。可是冯永祥和林宛芝谈的很高兴,梅佐贤听得入神,仿佛有意识把他放在这狼狈不堪的境地里。他恨不得把这个盆景砸碎,怪老王为啥不把它收起来,移到玻璃暖房里也比放在阳台旁边强。他急得满头是汗,冯永祥的叫声救了他: “德公,客人来了,快来招呼!” 徐义德连忙离开江菊霞和唐仲笙,走到阳台那边,恰巧马慕韩和金懋廉、柳惠光他们一同从客厅走出来。马慕韩握着徐义德的手,说: “进门没见到主人,以为走错了地方。请客,怎么主人不在家呢?” “里面热,外边凉快些,”徐义德招呼大家坐下,抱歉地说,“有失远迎。” “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气。”冯永祥用右手向大家一指,最后拍一下自己胸脯,显得和马慕韩他们十分熟悉。他看见唐仲笙陪着江菊霞站在盆景那边不动,便大声叫道,“你们看,我们江大姐忽然变成诗人了,在游山逛水,欣赏大自然的美妙风景哩。” 江菊霞本来不想过来,给冯永祥一说,她只好和唐仲笙一道过来,指着冯永祥说: “阿永,你又在编我故事?” “看了那么久风景,作了多少诗啊?” “哎哟,我这样的人不懂诗,怎么会做诗呢?不像你,读了不少文学作品,不但读鲁迅的诗文,连托尔斯泰的都可以讲的头头是道。” “阿永是才子!”唐仲笙给江菊霞帮腔。 “我?说不上。”冯永祥摇摇头,说,“你们刚才站在那儿,一位是佳人,一位是才子,真叫做天生一对,地生一双,世上绝无仅有的佳偶!” 江菊霞把脸一沉,质问道: “阿永,你是请我来吃饭的,还是来吃我豆腐的?” 冯永祥一看苗头不对,今天江菊霞的火气来得个大,他慌忙笑脸赔罪道: “不敢,不敢。你是我和德公的贵宾。言语之间有啥冒犯的地方,还望大姐原谅则个……” 他向江菊霞拱拱手。她噗哧一声笑了: “对你这样的人,真没办法。看你那个嬉皮笑脸的样子,多大的脾气也发不上。” 梅佐贤非常佩服冯永祥在工商界活动的能力,凭资本,他无产无业;讲业务,他不会经营;谈经历,他很年青;但是到处吃的开,兜的转,啥场合都看见他。梅佐贤钦佩地说: 第353页 三五三 “永祥兄本事高强,能硬能软,啥事体一到他手里,就办得十分妥帖;多么复杂的问题,给他一讲,就非常明白透彻; 真是了不起!永祥兄,啥辰光得闲,收我做个徒弟。” “梅厂长,你的本事也不含糊,我倒想向你学习哩!” “你们两位别互相标榜啦,我们都很钦佩。”马慕韩看看表,问冯永祥,“信老的电话昨天打通了没有?怎么过了一刻钟还没有来?” “他昨天自己接的。” “要不要打个电话催一下?” “也好……” 冯永祥刚站起来,潘宏福推开阳台的门,笑嘻嘻地说: “不用打电话,我爸爸来了。” 潘信诚慢腾腾地一步一步迈进来,他那对饱经世故的眼睛,能够洞察一切细微的事物,向大家望了望,一边微微点点头,然后不慌不忙地坐在靠墙的一张红漆皮椅子上。紧跟着走进来的是宋其文,坐在他对面。大家都围着红圆桌子坐下,成了个椭圆形。潘信诚对马慕韩说: “这么热的天,你们到北京去开会,可辛苦了。” “我们年青,没关系。” “那倒是的,上了年纪的人就不中用了,”潘信诚接连咳了两声,掏出雪白手帕来吐了口痰,说,“岁数不饶人啊,叫我去北京开会,我就吃不消。” 潘宏福知道爸爸对“五反”运动不满意,他们弟兄几个经营的几爿厂,那笔“五反”退款数字大得惊人,足足够办一个厂。虽说政府从宽处理,核减了一部分,还可以慢慢退,但究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潘信诚怕到北京去不好讲话,推托身体不好,请假没去。潘宏福生怕别人不相信爸爸的话,站在爸爸旁边连忙补充道: “爸爸在家里也很少走动,老是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连话也不大讲。” “信老今年快六十了吧。”徐义德不大了解潘信诚的底细,关心地问。 “他比我大两岁,我今年恰巧六十,信老六十二……”宋其文代潘信诚回答。 “六十二岁的高龄,有这样的精神,也不容易了。……” 徐义德没说完,金懋廉插上来说: “谁也比不过德公,到现在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真是越过越年青了。” 江菊霞听金懋廉的赞美,暗中仔细地瞟了徐义德一眼:的确仍然没有一根白发,如徐义德所说“蒙了不白之冤”,英俊潇洒,精神饱满,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绝对不像快五十的人了。她怕人发现,把眼光收回,望着自己手上的粉红色的挑花的纱手帕,静听潘信诚说话: “要是早两年,我这次一定上北京,见见中央首长,听听报告,对中央的政策方针可以体会得深切些;可是精神不济,”他摸着下巴垂下的肉摺,感叹地说,“皮都发松了,稍微走动一下,就感到累。不像其老,一年上两三趟北京,一点也不在乎。” “我么,也比过去差了,不过底子还好,这副旧机器还可以用两年。”宋其文摸一摸下巴的胡须,很满意自己的身体还过的去。 “这次会听说开的很好,”梅佐贤望着太阳渐渐落下去,夕阳的光辉反映在花园外边的几座红色的洋房的玻璃窗上,闪闪地发着耀眼的光芒,照在草地上显得有点绿里发红。他看时间不早,怕这些大老板们漫无边际的闲扯下去,耽误了正事。徐义德不好开口,他不露痕迹地从侧面把话题拉过来,说,“你们当代表参加,这是非常幸福的事。” 金懋廉很关心这次会,特别很关心会后工商界的情绪。工商界不活跃起来,他的信通银行也没法放手做生意。他接上去说: “听说陈市长在南京和大家见了面……” “陈市长怎么到南京去了?”林宛芝低声问江菊霞。 “陈市长是华东军区司令员,司令部在南京,他时常到南京去的。” “哦,”林宛芝自己感到惭愧,和工商界头面人物在一道,更显得知道的事情太少了。 “其老,你谈谈吧。”马慕韩说。 “不,我的记性不好,当时也没做笔记,慕韩老弟,还是你讲吧。” 马慕韩端起桌子上的一杯黄澄澄的冰冻橘子汁,一饮而尽,精神一振,慢条斯理地说: “老实说,我们上了火车心还是噗咚噗咚跳个不停,代表们情绪很不安定。我们上次在新雅酒楼谈的那一大堆问题,没一个人放心得下。大家都担心私营企业没有前途,我们民族资产阶级永远被斗下去,既没有政治地位,又没有经济利益,到北京去开会,还得讲话,可是这次谁也不愿意发言,怕说错了,又要犯错误……” “慕韩老弟所见极是。”潘信诚听他的口气,像是了解了上海工商界的心理,不像过去一直走偏锋,只顾自己往上爬,对政府首长尽说些好听的话,不管工商界的死活。他当了代表究竟和过去不同了。潘信诚忍不住赞扬了他一句。 马慕韩非常重视潘信诚的夸奖。但他眉宇间还有着当时忧郁的神情,继续说道: “我们是低着头离开上海的,火车开了,每个人都是心事重重,不了解这次上北京,前途究竟怎么样。” “大家都很担心,在车上,连话也不大谈……” 他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柳惠光低下了头。梅佐贤吃惊的眼光望着徐义德,好像问他怎么现在的调子还这么低呢?徐义德这时正聚精会神盯着马慕韩,没有注意到梅佐贤的眼光。林宛芝拉着江菊霞的手,附着她的耳朵,小声小气的问: “想不到工商界有这么大的心事,不是说这次北京的会开的不错吗?” “别忙,你听慕韩说下去。”江菊霞早知道风声,胸有成竹地说。 “一到了南京,情形就变了。”马慕韩说到这里,眉头开朗,声音也高了。柳惠光抬起头来。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马慕韩的身上,他说,“下了火车,到了城里,住进招待所,省委统战部长来了,晚上陈市长请大家吃饭,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马慕韩讲到这里,有意卖一个关子,不说下去,他又喝了一口橘子汁。大家的头都伸过来,生怕漏了一句半句的。梅佐贤不好挤到头面人物前面,他走到马慕韩旁边,扶着他的椅子靠背,留心地听。宋其文从旁点了一下: “妙的还在后头哩!” “慕韩老弟,快说呀。” “大姐呀,小弟言来听根由……”冯永祥哼了这一句京剧腔,问马慕韩,“要不要我给老兄拉胡琴?” 马慕韩摇摇手。冯永祥说: “那么,你就自拉自唱,往下讲吧。” “陈市长给大家做了报告……” 第354页 三五四 宋其文打断马慕韩的话,说: “不,陈市长不是说了,这次是和大家谈谈家常,摆摆龙门阵……” “对,是谈家常,”马慕韩更正说,“不过,讲谈心,恐怕更恰当。陈市长对我们工商界存在的问题完全清楚。信老,我们在新雅酒楼谈的那些问题,陈市长好像都晓得。他一开头,把我们心里要讲的话都说出来了……” “啊!”潘信诚不禁有点吃惊,他误以为那次在新雅酒楼有人把谈话的内容汇报给陈市长,感到今后在工商界朋友面前讲话也得小心,别再给汇报上去。但一想那天参加的人,和政府首长比较接近的除了冯永祥,就数马慕韩,他们两个人不会汇报,即使把工商界问题反映给政府首长也不会提到潘信诚名字。他深知这两位都是好强要胜的人物,工商界的事不包在他们身上,他们决不罢休的,任何人的好意见都要算在他们名下,怎么会提别人的名字哩。想到这一点,他稍微放心一点,但还有点猜疑。 冯永祥几句话打消了潘信诚的疑虑。他以熟悉政府内部情况的姿态,很有把握地说: “陈市长是大战略家,身经百战,见多识广,著名的淮海战役就是他指挥的。孙子兵法说的好: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我们工商界‘五反’后这种消极情绪,厂里的党委会不向上汇报?市财委会不研究市场情况?市委统战部会不向他反映?他对我们工商界的情况,当然是了如指掌,因此指挥若定。你们不了解陈市长的作风,平常小事他不大管,到了重要关头,他抓的又紧又细致。” 他一口气讲完了,暗中觑了林宛芝一眼,看她是不是注意听自己的话。他发现她脸上露出钦佩的神情。他心里暖洋洋的。大家的眼光都从马慕韩身上转到冯永祥那边,连潘信诚也把眼睛睁得很大,注视冯永祥,暗中佩服他对政府首长脾气摸的那么准又那么深,真是不简单。他仿佛是政府的干部。冯永祥顿时感到他在工商界巨头当中地位提高了,至少比别人高出半个头。唐仲笙伸出大拇指来,对冯永祥说: “这是统帅作风。” “你说的对。”冯永祥点点头。 马慕韩说: “陈市长分析批评我们消极情绪,打破我们的顾虑,指出我们的前途。他说,不犯五毒是有前途的,执行政府的政策法令是有前途的,接受共产党和工人阶级的领导是有前途的。整个国家是有前途的,而且是光明远大的前途;全国人民是有前途的,而且是光辉灿烂的幸福的前途。工商界是全国人民的一部分,自然也有前途的。凡是对国家对人民有贡献的人,人民是不会忘记他们的。” 柳惠光一边凝神地听,一边点头。徐义德不动声色,他仔细听陈市长还讲了啥。潘信诚的眼睛微微闭上,在思索陈市长话里的含义。马慕韩说: “陈市长讲上海工商界过去做了一些工作,对国家有一定贡献的;在一些运动中,也能在全国工商界中起带头作用,希望这次大家上北京,在全国工商界中也起带头作用,努力工作,积极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 “陈市长这番话,真是语重心长!”潘信诚慢慢睁开眼睛,赞叹地说。 “是呀,”宋其文不断点头,“信老说的对,陈市长这番话针对我们思想顾虑讲的,批评我们消极情绪,鼓励我们积极生产经营,谈的很深刻。看上去陈市长对我们上海工商界特别关心哩。” “这还用说,”冯永祥显出深切了解党和政府方面情况的神情,说,“上海哪一件大事不是陈市长掌舵?!不但陈市长关心上海工商界,连中央也特别关心上海工商界哩!” 柳惠光圆睁着两只眼睛,惊奇而又钦佩地望着冯永祥,觉得他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工商界的头面人物,不只是上海行情熟,连中央的行情也熟,简直像是政府的高级干部。梅佐贤和柳惠光一样,听了冯永祥这几句话,对他更加肃然起敬,暗暗佩服徐总经理有眼力,交上工商界这样人物,当然遇事要让他三分,结果决不会赔本的。林宛芝生平第一次和这些大老板坐在一块谈话,许多事都是闻所未闻,和过去冯永祥谈的工商界一些事体来比,仿佛了解得深了一层,更加透彻。同时,在工商界的大老板当中,冯永祥更显得出类拔萃,确是一表人材。她听得入神,头微微低着,马尾式的头发因此翘得更高。她的眼光注视着冯永祥乌而发亮的皮鞋,亮得皮鞋头那儿像是一面镜子,仿佛可以照见她的微微发红的脸。冯永祥的脚得意地一抖一抖,连他的脚和皮鞋也好像与众不同,高人一等。 “阿永了解政府方面的行情,究竟比我们多,他说的非常之对,连千分之三的差错也没有。” 唐仲笙听了宋其文最后一句话,不禁嘻着嘴笑了,他指着斜对面的冯永祥说: “其老真不愧是光华机器厂的经理,啥辰光都想到机器的精密程度,钻研业务可精哩!” 江菊霞因为不满意刚才徐义德对她的冷淡态度,一直没开口。她坐在林宛芝旁边,有点自惭形秽,可是又没有机会走开。她怪冯永祥这次请客事先为啥不和她商量商量,不然她一定不赞成在徐公馆请,使她在林宛芝面前显得黯然无光。 现在正好有个机会,让她对冯永祥发泄: “这么一说,阿永不是成了机器吗?” 冯永祥没有理解她的心情,毫不在意地说: “我么,还不够当机器,”接着他把头摇摇,自鸣得意,语调也随之变了,谦虚里流露出自满,“我不过是工商界这副大机器上的一个小小螺丝钉罢了。” “阿永,你未免太谦虚了。”徐义德说,“你是我们工商界的重要人物,哪件事也少不了你!” 冯永祥眉飞色舞,得意忘形地说: “当然,少了我这个小小螺丝钉,工商界这副大机器也转动不起来。” 潘信诚讨厌冯永祥少不更事,目中无人,根本不把潘信诚和宋其文这些老前辈放在眼里。可是冯永祥在工商界是红得发紫的人物,又和党政首长经常接触,自己犯不着向他开第一枪,说不定啥辰光还要用上他。他不卑不亢地说: “妙喻,妙喻!” 潘宏福站在他背后,见爸爸恭维冯永祥,他也赶上来凑热闹,翘起大拇指,对冯永祥说: “祥兄确是了不起的人物!是我们年青工商界的杰出领袖!……” 潘信诚回过头去,瞪了潘宏福一眼。潘宏福不敢再说下去。宋其文也不满意冯永祥这副腔调,他对潘信诚说: “北京这两次大会,令人满意,也令人兴奋。这两次会议明确了民族资产阶级的地位,和国家经济建设的前途。这么来,国旗上那颗星一时还掉不了。” 金懋廉点头道: “其老看问题从大处着眼,究竟是在市面上混了几十年的人物,比我们经验丰富,在重要关头,就看出与众不同的本事来了。” 宋其文得意地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嘴上却说: “那不见得,那不见得……” “其老在我们老一辈人当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材,见多识广,从光绪皇帝起,哪一个朝代兴衰,他不是亲眼看见的?做文章从大处落墨,大体是不会错的。我有许多事,都要先听听其老的意见,最后才拍板。”潘信诚说完了,望了冯永祥一眼。 “不中用哪,我这副机器已经超龄啦。”宋其文微笑地摇摇头。 冯永祥听出潘信诚的口吻有些不满,没想到刚才的话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是工商界的巨头,不但国内有影响,国际上也有声望,各方面都很照顾他。首长特别注意他的动向。冯永祥当然不好得罪他,可是又不好当面认错,那反而会把事情弄僵。他借着宋其文的话头,接上去说: “不,其老这副机器虽说超龄,可是保养得好,我看,再用三四十年,一点问题也没有。信老说的一点也不错,其老见多识广,是我们前辈。以后有啥事体,希望老前辈多关心关心小弟!” 他偷偷地斜视着潘信诚:只见他微微一笑,不知道是满意的微笑呢,还是冷嘲的微笑。 “是呀,这次在北京开会,其老也给我很多启发。”马慕韩说,“民族资产阶级的地位明确不变,可以说根本问题解决了。郑主任的报告,对‘三反’、‘五反’以后工商界出现的新问题,像利润呀,税收呀,公私关系和劳资关系呀这些问题,都有了明确的解决,这对我们工商界是很大的鼓励。今后,我们要特别努力生产,对郑主任所指示的第七点,不要再犯五毒,应当特别警惕。” 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财政经济委员会①郑主任在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筹备代表会议上的报告发表以后,徐义德就仔细看了三遍,他大体也摸出中央对民族资产阶级的政策没有改变,但有一些具体问题,他认为还有进一步明确的必要。他觉得马慕韩把问题看得过分乐观一些,可是又不便正面批评他。他摆出不大了解具体情况的神情,向马慕韩提出了疑问: “有些问题,我还弄不大清楚。慕韩兄,我倒要请教请教。” “哪一方面的?” ①当时国务院叫政务院,设财政经济委员会,现已撤销。 第355页 三五五 “比如说,利润吧。郑主任讲,按照不同情况,保证私营工厂按照资本计算,在正常合理经营情况下,每年获得百分之十左右,百分之二十左右,到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利润。这个利润是按正常合理经营的中等标准来计算的。某些工厂成本低、质量高,便可以得到比较多的利润。”徐义德一字不漏地按照原文背出来,一谈到利润,他眼睛里就闪发异样的光芒,神采奕奕地说,“按照资本额计算,问题就来了。一般老厂在重估财产的辰光,资本调整受到了限制,资本额都缩小了。如果同样创办一爿新厂,就拿我们沪江纱厂来说吧,要比现在的资本额多三四倍。这样,无形之中利润也受到很大的限制。新办的厂,虽然需要资本更多,但是工缴和价格不会比老厂高,利润不能按照资本额比例增加。这样,怎么能够鼓励私营企业的发展呢?”潘信诚的通达纺织公司所属的厂是老厂,他也认为重估财产把通达的资本估低了。他很欣赏徐义德的才干,真不愧是铁算盘,办厂精明,办事老练,只要他把算盘珠一拨,便把问题看出来了。他轻轻点点头: “德公看问题看的尖锐,是我们棉纺业的一把手。中央规定的合法利润不能说低,资本额问题不解决,合法利润便有落空的危险。” “信老说的,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特别是我们棉纺业,对于重估财产不少厂有意见,这问题一直没解决。现在谈到合法利润,这个问题更突出了。”江菊霞表现她掌握更多的材料,昂起头来,理直气壮地说,“还有我们私营棉纺业资金积累不易,经营管理和技术改进方面,也远不如国棉厂,我看,私营企业的发展前途是有限的。” 潘信诚因为私营企业受政府的限制,不能自由发展,他巧妙地进一步把责任推到政府身上: “接受国家加工定货的企业,能不能发展,会不会壮大,那要看政府给的工缴利润多少而定了。私营企业本身是无能为力的。” “和这方面有关的,还有税收问题。”唐仲笙特别研究了郑主任报告的第五点,他说,“我看,今年征收的所得税计算有些偏高,别的行业我不十分清楚,拿我们卷烟业来说,不少厂商当面不讲,背后是有很多意见的。” “我们的税法专家,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客气了?”冯永祥看大家谈得有些忧虑,为了活跃活跃空气,他站了起来,拍拍唐仲笙的肩膀说,“你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三百六十行,行行精通;谈到税法,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别说在上海,就是在全国,你也是屈指可数的专家。” “过奖,过奖!”唐仲笙侧着身子向冯永祥拱拱手。 “仲笙提的,确实是一个问题,我也听到不少厂商反映这方面的意见。”潘信诚马上想到潘宏福告诉他通达纺织公司系统下面的各厂所得税计算偏高的情形,希望申请复议,叫他止住了。他责骂儿子阅世不深,遇事都要冲锋陷阵,跑到别人的前头,弄不好,会碰得头破血流。所得税是普遍问题,别的厂商一定会提意见的,政府同意复议,自然有通达在内。他对徐义德说,“你们厂里这次计算怎么样?德公,是不是也有点偏高?” “当然偏高,”徐义德生气地说,“‘三反’以后,税局的人大变了,一点也不好通融,连从前沪江驻厂员方宇也不和我们搭界了。他调回局里工作,就不和我们往来了。最近梅佐贤打电话找他,公事公办,口紧得滴水不漏。……” “是呀,人变得真快!” “我看这次所得税一定要向税局申请复议,——这笔数字可不小呀!” 柳惠光两只眼睛对徐义德愣着: “德公,申请复议行吗?别又说我们进攻了。” “惠光兄,别那么怕事。”徐义德看柳惠光太胆小,壮他的胆量说,“我们按税法办事,政府有啥错头好板?只是申请复议,也不是不交税。交税是我们工商界神圣的义务,可是谁也没规定我们要多交税啊!复议以后,应该交多少,我们就交多少,这也算得猖狂进攻吗?” “德公说的一点也不错,”潘宏福从爸爸那里得到指点,不提通达的事,给徐义德打气,好把他推上阵,说,“申请复议没有关系。” 唐仲笙伸过头来,扫了每人一眼,引起大家对他的注意。他知道:“五反”后工商界一些人都有点怕事,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吃点小亏也不愿再提意见。别的问题他可以不表示任何态度,但这是税法方面的问题呀,税法专家怎么好不开口呢?他想了想,说: “我看德公的意见对,所得税关系我们各行各业的切身利益,何况这也不是‘五反’退补,可以缓交,这要现款的呀!‘五反’以前,我们也申请复议过,只要意见提的中肯,政府也考虑修改的,从没说我们申请复议是猖狂进攻。‘五反’以后,申请复议,和过去的性质上没有不同,为啥不可以呢?所得税有的厂计算偏高,有的厂计算偏低,我们都提出来,申明复议,这样更没有问题了。慕韩兄,你说对不对?” 马慕韩听徐义德谈了利润问题,又附和唐仲笙申请复议所得税的意见,他觉得上海工商界对中央的精神体会不够。他这次在北京开会,在中央首长面前拍过胸脯,认为郑主任的报告把工商界的基本问题都解决了,工商界“五反”后的消极情绪很快就会过去的。回来传达这两次会议的精神本来是史步云的事,因为史步云会后出国,参加世界和平大会去了,这责任就落在他身上。这两天市工商联准备传达,他先在核心分子当中谈谈,酝酿酝酿,所以很高兴接受徐义德和冯永祥的邀请。不料徐义德这班人思想上有这么大的距离,一般工商界的人更不必讲了,那他在中央首长面前讲的话不是变成空头支票吗?以后政府有事会不会再信任他?他能不能代表工商界拍板?这关系他个人利益和前途发展太重要了。他对工商界的切身利益并不是不关心,但和他个人前途发展比较起来,显得是次要的事了。他得首先说服核心分子,一般工商界的人就好办了。他刚才一直没有开口,想多听听大家意见,好针对每个人的思想顾虑,提出自己的看法,取得认识上的一致。他现在还不准备讲话,但叫唐仲笙逼上门来,躲闪不过去。他眼睛转动了一下,边想边说道: “郑主任的报告,只是原则性的,不可能做具体的解答。中央首长讲话,要照顾到全国各地。中国地方这么大,各地区情况又不同,讲具体了,反而不能解决具体问题。我认为这次工商联筹委会开的好,民建二次扩大会议开的更好,把我们工商界的基本问题都解决了。郑主任的七点非常重要,我要详细传达的,大家也需要仔细研究研究。上海工商界的一些问题,我和史步云一同向中央反映了,在郑主任的报告里都得到解决。”说到这里,他有意望了潘信诚一眼:一方面暗示他在新雅酒楼所提的问题都反映了,而且解决了;另一方面表明他年纪虽轻,但代表工商界说话和办事也很老成持重的。他接着说,“所得税问题,郑主任也讲到了,并且中央财委已经下令通知各地财委认真检查,对个别行业厂商计税不当的,不论是偏高或者是偏低的,都可以由各地税务复议委员会复议,多退少补。民主评议的工商业户,选择典型,要经过协商,求得适当。所得税计算偏高的厂商完全可以申请复议,保证没有问题。我同意德公和仲笙兄的意见。要是有问题的话,我马慕韩出面给政府交涉!” 徐义德听马慕韩这些话,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马慕韩支持他的所得税意见;不高兴的是从马慕韩的语气里流露出来的情绪还是太乐观。他暗示地说道: “原则问题当然是解决了,就是这些具体问题解决起来麻烦。” “德公这话也对。橡胶业有同样的感觉,中央原则问题解决了,执行起来,困难仍旧不少,首先是计划化问题,橡胶业产品种类繁多,建立成本会计制度有困难。这是计划化的致命伤。合法利润率也有问题,合法利润率规定以纯利比总资本额计算,但是各厂生产条件和资金周转率各有不同,怎样制定合理价格呢?”金懋廉一方面提出例子证明徐义德考虑的周到,另一方面又希望工商界的积极性快点发挥,别牵连到信通银行也没有生意好做。他很巧妙地把话一转,说,“不过,这些具体问题,只要地方政府帮助,我看也容易解决的。” 徐义德听金懋廉的前半段话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金懋廉究竟不愧是金融界的老手,熟悉各行各业的情况,提出橡胶业的例证,显得他刚才那两句话更加有力了。但他听到后半段,脸上得意的神情如同一阵急风似的消逝得无影无踪,可是又无从反驳,顺着金懋廉的话说道: “问题就在这上面,中央的决定都很正确,担心的就是地方干部执行问题。希望地方财经干部也要把郑主任这篇报告好好学习一下。地方要切实执行,不能打折扣。” 马慕韩打通徐义德的思想顾虑: “这没有问题,中央财委主任说的话,地方财经干部会不执行吗?” “这个……” 唐仲笙想用税收问题来进一步说明还有不同的意见,可是老王走到阳台那儿来,弯着腰,附着徐义德的耳朵,低声地说: “饭准备好了。” 徐义德站了起来,伸出手来,向客厅里让: “进去吃饭吧,边吃边谈……” “肚子倒真有点饿了。”潘信诚站了起来,首先走进客厅,宋其文他们接着一个个跟了进去。 约摸过了点把钟,潘信诚和宋其文他们陆陆续续从大餐厅那边走了出来,最后走出来的是江菊霞、唐仲笙和冯永祥。冯永祥以主人的身份,请大家在客厅里歇一会。大家刚坐下,江菊霞看了看手表,对马慕韩说: “现在还早,你离开上海半个多月了,信老很久也没有上公会里来,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向你们汇报汇报公会最近的一些情况?” “这个……”马慕韩见还有别的行业的朋友在,谈起来,怕不方便。他知道潘信诚一过了十点就要准备睡觉,便说,“看信老的精神怎么样?快到信老睡觉的时间了,我倒无所谓。” 第356页 三五六 潘信诚今天精神特别好。他不大出来走动,每次出来,总希望多领领行情,恨不得一锄头挖个金娃娃。马慕韩从北京回来,他更希望深谈一下。他看出马慕韩不想谈的样子,不愿要求他谈,只是说: “吾从众。……” 徐义德想开口,却叫唐仲笙抢先了: “其老,让他们谈谈棉纺业的事吧,我们与棉纺无关,先走吧?” “好的,好的,”宋其文向徐义德拱拱手,说,“德公,叨扰叨扰,我们告辞了。” 柳惠光跟在宋其文后面走了。金懋廉料他们有话要谈,他并不点破,却说自己有个约会,也得先走。只有梅佐贤站在徐义德背后,他很想插一脚,听听他们谈谈。冯永祥老实不客气地对他说: “佐贤兄,惠光兄没有车子,你开车子送他回去好不好?” 冯永祥的命令,梅佐贤敢不听从?那边江菊霞对林宛芝说: “你忙了一天,很累了,上楼休息一会吧!” 徐义德今天要林宛芝当主人的。她不知道客人没走,该不该上楼,同时刚才在阳台上和餐厅里听他们谈的一些事体,虽说不完全懂,可是很新鲜,一种好奇的心理和想了解外边的愿望叫她要留下来。江菊霞又请她上楼。她的眼睛望着徐义德,征求他的意见。徐义德已经了解江菊霞的心思,他说: “你累了一天,去休息一下也好,楼下我来招呼……” 那些人走了,冯永祥的右手向阳台一指: “还是外边坐吧,凉爽些。” 大家在阳台刚坐下来,忽然唐仲笙又回来了。徐义德让他坐下,不禁脱口问道: “仲笙兄,你没走?” “我走了,可是又回来了。” 冯永祥见大家用惊奇的眼光对着唐仲笙,他向大家解释:因为今天人多,有些事谈起来不方便,刚才吃完饭和唐仲笙江菊霞商量。唐仲笙说他有办法要宋其文他们走,只要江菊霞一提汇报最近棉纺公会的情况,他就带头告辞,把宋其文柳惠光他们带走,然后再回来。徐义德拍着唐仲笙的肩膀说: “老兄的妙计真多!” “不然怎么叫智多星呢,”冯永祥哈哈笑了两声,说:“仲笙兄比吴用都高明……” “我这人矮小,可经不住烧啊,阿永!” “当然,军事方面神机妙算,你不如吴用,可是你给工商界运筹帷幄,吴用比你差多了,特别是税法,吴用一窍不通,更不能和你比。在座诸公,你们说仲笙兄是不是比吴用高明?”“这还用说,”徐义德点头称是,说,“仲笙兄是我们工商界的吴用。” “我?”唐仲笙连忙摇头否认,“顶多是个谋士,真正的军师是阿永。我不过是阿永手下一名小小的谋士罢了。是他提出来,要少一点人谈话方便,我才用了调虎离山之计。” 冯永祥听了唐仲笙的话心里非常舒服,眉头慢慢扬起。他认为唐仲笙这样的人要是多几个,那么,在工商界活动起来更方便,联系的人更广泛,发展起来更迅速。他并不反对唐仲笙这一番恭维,显出受之无愧的神情,说: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还是听慕韩兄的高见吧。” 满天繁星,闪闪烁烁。夜风习习吹来,花园里的龙柏已融化在夜色里,马慕韩远远望去,只见模模糊糊的影子。紧靠阳台左边的屋沿上有一盏电灯,斜照下来,把阳台照得亮堂堂的。马慕韩听见冯永祥叫他,他的眼光从花园里移过来,对着灯光出神,想了一阵,反问道: “从啥地方谈起呢?阿永。” “从啥地方谈起?你倒给我出起题目来了,”冯永祥微笑地说,“信老,你看谈啥好?” 潘信诚并不重视全国工商联本身的组织问题,他不去北京,料想对他会有安排,果然工商联执委当中有他的名字。他关心的是要解决“五反”后工商界存在的切身利益的具体问题。但他不表露自己的心思,好像代表大家的意见,说道: “我看工商界代表这次去北京,醉翁之意不在酒,工商联的组织已经定局了,这方面大家并不重视。大家有兴趣的倒是一些具体问题,是不是这方面还可以谈谈?” “去的辰光问题很多,回来都解决了。今后的问题是怎样搞好自己的企业了。”马慕韩说,“中央对大型企业很重视,对棉纺的大企业更是特别重视。郑主任的报告里常常提到我们棉纺业。棉纺业工缴提高,大部分同业都有相当的利润,八厘股息可以笃定发放了。‘五反’的辰光恨兴盛纱厂大,包袱重,现在看,厂越大,发展的前途也大。这次史步云出国,我看,厂大也是一个原因。” 在北京,他听说工商界有一名代表要参加中国代表团去出席世界和平大会,就希望派到他头上,结果却是史步云,使他感到失望。但他仔细一想,又觉得史步云去确实比他恰当,不仅在中国工商界声望高,资产也比他多,年龄更比他大,和国际上工商界的朋友也有过一些往来。他这次没轮上,并不灰心。他要在上海工商界扩大自己的势力,提高自己的威信,增加自己的代表性;政府自然而然会重视他。他在工商界便会一步步飞黄腾达。可是,这一次没去成,毕竟遗憾,现在谈到这件事,心里也还深深感到惋惜。 “步老现在是交运的辰光,代表我们工商界出国,也给我们增加了光荣;又当选了民建总会副主任委员,以后上海工商界在民建总会里的发言权提高了。” 潘信诚酸溜溜的醋味隐藏在赞美辞句的后面,嗅觉灵敏的冯永祥闻到了,他不戳穿,安慰潘信诚说: “这次要是信老到北京去参加会议,我想,你也一定会当选总会副主委的,说不定会和史步老一同出国……” 潘信诚有意半闭上眼睛,好像看破了这些荣誉,淡然地说: “不,总会的朋友了解我身体不好,凡事都照顾我,不让我担负繁重的工作;中央首长也清楚我身体衰弱,连北京开会都不能去,怎么肯让我出国呢?” “确实这样,”马慕韩说,“酝酿正副主委名单,有人曾经提到信老,照顾到信老身体,也考虑到上海要是有两个人当选,怕影响别的地区不好安排。” “是呀,中央考虑的全面。”江菊霞得到史步云当选民建总会副主委的消息,兴奋得一夜几乎没有睡觉。水涨船高。她感到她在工商界和民建会的地位也因此提高了。她顺着潘信诚的话说,“信老说的对,步老当选了总会副主委,上海工商界在总会的发言权提高了。” “总会里代表我们说话的人越来越多了,赵副主委对我们上海工商界也很关心哩……” “曹副主委是……”徐义德侧过身子,小声地问冯永祥。 冯永祥熟悉各方面人物的情况,他摆出是赵副主委老朋友的身份,说: “大名鼎鼎的赵治国你忘记了吗?他是名教授,银行家,在国民党反动政府里还当过厅长,现在是民建总会的大理论家,写得一手出色的好文章,经常代表我们工商界讲话。” “赵治国啊,当然晓得。我刚才听错了,以为又多出一个曹副主委来哩。”徐义德把“曹”字讲得很重。 第357页 三五七 坐在徐义德斜对面的马慕韩说: “史步老当选了副主委,情绪高极了。他出国头一天,特地把上海民建临工会的一些干部和工商界少数代表约到北海公园喝茶,在漪澜堂商量今后上海临工会的大计。他对改进工作有很大信心,还准备成立召集人办公室哩。” “上海解放三四年了,我们上海民建会还是临工会,实在不像话。”冯永祥虽然是临工会的委员,可是没有抓到实职,他一直不满意。他过去不把上海民建会放在眼里,精力主要化在工商联,认为“民建会苗头缺缺”。他现在发现民建会地位很高,是重要活动的场所,很希望把大权抓过来,改选是个绝妙的机会。他说,“应该改选了,再不改选,有些人都要退出民建会了。” “确实应该改选了,”马慕韩在北京就考虑到这个问题,回到上海更感到迫切,他笑着说,“再不改选,我这个临工会的常务委员也不好意思当下去了。” 徐义德对民建会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知道这是进一步站稳工商界代表地位的重要关键,可惜他现在连会员也不是。他附和冯永祥的意见: “阿永说的对,临工会应该改选了。临工会过去吸收工商界人士太少,这次改选以前,应该大量吸收一批,才真正有代表性。” “那当然,应该吸收。”唐仲笙听出徐义德话里的意思,暗暗支持他。 “民建调子不要唱得太高,只能唱二簧,不能唱西皮。”冯永祥俨然以上海民建会负责人的身份在发表施政纲领,“少数积极分子,不能代表广大工商界实力派。工商界大多数人,老实讲,是比较落后的。曲高和寡、容易脱离群众。” 潘信诚很欣赏冯永祥这一番话: “阿永这个话有见解。” “以后还要信老多多领导。” “领导?不敢当。我这匹老马,能够勉强追随大家,跟上时代,就算不错了。” 老王从里面送来两大盘平湖西瓜,黑子红瓤,红得像胭脂,给薄薄的绿皮一衬,越发娇艳。徐义德向大家说: “昨天老王买了两担平湖瓜,倒不错,各位尝尝……” 马慕韩吃了一口西瓜,又甜又凉,赞不绝口: “好瓜,好瓜!今年头一回吃到这样的好瓜!”“凡事一好百好。”江菊霞说,“‘五反’的辰光,吃啥也没味道。” 马慕韩想到目前工商界情形和“五反”以后完全不同了,他得意地说: “这次我们在北京,认识到私营企业的前途,问题基本解决了,可以说是低着头走,抬起头回来!” “对!”冯永祥说。 马慕韩趁着大家的兴致,是一个好机会,他说: “民建的事,啥辰光再谈谈,——今天不早了,怕信老累了……” “只要慕韩兄出面邀请,”冯永祥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说,“小弟我听候吩咐。” 唐仲笙高兴得也站了起来,电灯照着他的脸,闪闪发光,左手拿着西瓜,右手指着大家说: “这次会议传达之后,把民建会整顿一下,再开人代会,今年秋天必定大丰收,农民购买力提高,九月以后一定有好气象,眼望着旺季就要来了。去年因为‘五反’,没有好好过年。今年过年要多多‘加料’,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 “我举双手赞成:人生,享乐耳!” 冯永祥挺起胸脯,举起双手,在空中摇荡,一不小心,把右手上的一片西瓜摔在阳台上。他恣情地哈哈大笑,打破花园里的夜的沉寂,连天上的繁星仿佛也听到他的笑声,一个个在向他睒眼。 第358页 三五八 第二十八章 汤阿英她们从无锡回到上海,一出了北火车站,就匆匆忙忙赶到家里。巧珠扑在奶奶的怀里,掏出口袋里的惠泉山上的小胖娃娃,卖弄地摇来晃去,又要奶奶看,又不让奶奶看,逗得奶奶眯着老花了的眼睛格格地笑了。巧珠把它放在怀里,一边拍着它,一边学着大人的口吻哼道: “宝贝,宝贝,好宝贝,乖乖的睡,乖乖的睡……” 奶奶抚摸着她的头,心里得意地说:“这孩子越长越可爱了。”巧珠在奶奶慈祥的抚摸下,两张小眼皮慢慢合拢起来了。小胖娃娃也在巧珠的怀里睡着了。玻璃窗外阵阵的向晚的凉风吹过,杨柳的枝条轻轻地摇摆着。小海在床上睡熟了,汤阿英饱看了一阵。她打开蓝色帆布提包,把惠泉山上的和平鸽、泥人和水蜜桃分成三份,准备送给余静、赵得宝和秦妈妈,她征求张学海的意见,他完全同意她的安排。她指着最多的一份对奶奶说:“这份等我们上工去,你带巧珠送给余大妈,好不好?” “好哇!”奶奶怀念地说:“我好久没看余大妈了,听说她身体还没有好,这两天正念叨她,本想等你们回来去看看她。 能带点桃子去,更好咯!” “告诉她,过两天,我们去看她。”汤阿英说。 “是呀,你应该去看看她。”奶奶扭开卧室里的电灯,指着张学海说,“上了年纪的人,都希望有人去串串门子,余静又经常不在家……” 他们两个人走出屋子,便转到煤碴子的宽阔的路上,道旁的柳树在夏天的晚风中轻轻飘扬,合作社里购买货物的人声低了,收音机送出轻快的音乐,飘荡在空中。他们两人肩并肩地走着,一边低低地细语,像是花园中的一对还没有结婚的情侣。走到门口那里,正好赶上到站的公共汽车,他们一同上去了。她对张学海说:“你以后要多出来活动活动……” “活动啥?” “多到外边看看,见见世面……” 他歪过头来紧紧望着她面孔上严肃的表情,不像和他开玩笑。两只眼睛注视着她: “你的话很对!” “我从前很少出来走动,外边一些事体不大晓得。过去只听说乡下土改了,有了互助组,别的啥也不清楚。这趟回到家里,看到乡下完全变了样,真的是穷人当家做主了,连我爹也出头露面了。” “我也是头一回到无锡乡下,看了许多新鲜事体。看上去,我们厂里比乡下落后一步哩,徐义德还骑在我们的头上啊。” “这个,”她觉得他说的对,又觉得不对,可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乡下地主都打倒了,为啥城里资本家还留着不动呢?资本家和地主不都是剥削人的吗?资本家要留到哪一天呢?这里面大概有道理。她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她拿定主意,到车间去问小玲。她认为张小玲啥国家大事都知道。后来一想,不如干脆去问余静,她回来也应该去看看余静,谈谈乡下的事体,顺便就问了。 “啥道理呢?”他也不了解,自言自语地说。 “大概总有道理的,”她相信这么大的事体,党不会忘记的。她附着他的耳朵说,“待会我问余静去。” 他们两人下了公共汽车,径自向厂里走去,过了运动场,张学海到保全部去了。汤阿英看还没到上班的时间,抽空到党支部办公室去。远远听见里面一片杂乱的人声,乱哄哄的,像出了事故。她三步并做两步,飞也似的跑进办公室,在黑压压一片人头的后面站了下来。她一边像拉风箱似地喘着气,一边细听人群的声音。仿佛有几个人同时在说话,分不清是谁在说话。她从人群的空隙中看去,才慢慢听清是谭招弟的声音: “一定是饭堂里的人不负责……” “你说饭堂里啥人不负责?”钟珮文把右手向谭招弟一伸,像个演员似的,歪着头问她。 谭招弟可不知道是哪个人不负责,却又不服钟珮文的气,她眼睛一瞪,反问道: “你讲是啥人?” “啥人?我哪能晓得。” 粗纱间的吴二嫂说:“不要血口喷人,这不是儿戏,人命关天呀!” 谭招弟不满地瞪了吴二嫂一眼,气冲冲地说: “啥人血口喷人?我不过这么说说,难道说和饭堂没关系? 这样大的事体马上要查出来……” “派人去查呀,快啊……”徐小妹站在谭招弟旁边,附和她的意见。 “我看不像饭堂里的人……”钟珮文想了想,很严肃地说。 “是啥人?”谭招弟追问了一句,她还没有完全放弃她的猜测。 大家给她这么一问,谁也答不上话来了。今天吃过晚饭以后,车间里忽然有人晕倒,人事不知。最初,只有一两个人,接着越来越多,医务室的人简直忙不过来了。余静把病人安置好了,叫赵得宝留在医务室照顾他们。她回到党支部办公室来,想料理今天夜班生产的事。有些工人不能上班,得想法调人补上。谭招弟随着她进来,一路吵吵嚷嚷和钟珮文抬杠。余静坐在办公桌前,考虑把预备工补上,算算人数差不多了,也在仔细分析为啥今天突然有不少病号。 汤阿英站在人们背后,听不懂他们在争论啥,见大家不吭声,她挤了进去,走到余静面前,劈口便问: “厂里出了啥事体?” 余静把晚饭后发生的事简单地对她说了一遍,她正要问哪些人病倒了,忽然听见外边有人大声叫道: “余静同志在吗?不好了,又有人病倒了……” 大家的眼睛转向门口,走进来的是郭彩娣,她满头满脸是汗,显然是刚刚从车间跑来的。她圆睁着两只大眼睛,冲向余静面前: “正好,你在,又有人病倒了,不好了……” “啥人?”钟珮文打断她的话,说:“你快说是啥人?” “啥人?”郭彩娣眼睛一愣,仿佛忘记了是谁,仰起头来望着办公室的白色的屋顶,想了想,才说:“是,是张……张……小……玲……” 汤阿英一听是张小玲,大惊失色,歪着头,关心地问她: “张小玲哪能?” “她,”郭彩娣讲话有点吃力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她……晕倒……地上……人事不知……” “晕倒在地上?”汤阿英惊愣地问,“人事不知?” 郭彩娣“唔”了一声,底下的话还没有说出来,身子一晃,咚的一声,蓦地晕倒在地上,两只眼睛突然失去了光彩。她直苗苗躺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汤阿英低下头去,高声叫她: “郭彩娣,郭彩娣……” 郭彩娣好像没有听见,没答应她。谭招弟望着躺在地上的郭彩娣,她的口气变得坚决了: “又是那个病,不是饭堂的人才有鬼哩!” 第359页 三五九 余静向谭招弟挥挥手,说: “现在不是争论的辰光,救人要紧!谁到医务室去一下,叫他们快派副担架来。” “我去。”汤阿英不等余静的同意,转身就跑出去了。 “这桩事体看起来很复杂,一定要仔细调查调查,也要听听医生的意见,看看究竟是啥病,为啥一下子病倒了这许多……”余静说。 “这才对呀!”钟珮文以为余静支持他的意见,眉宇间流露出得意的神情。 钟珮文的话没讲完,汤阿英领着医务室的担架来了。汤阿英和钟珮文把郭彩娣抬上担架,一同送到医务室去。余静又坐到办公桌前面,在统计各个车间病号的人数和今天能够调动预备工的人数。还有一刻钟就要开车了,她心里非常焦息。病号人数她老记不完全,徐小妹在旁边帮她算,算算又多了一个,再算算又多了一个,最后又漏了刚刚抬来的郭彩娣。徐小妹站在旁边心里非常忧虑: “余静同志,这么多病号,今天夜里怎么开车呀?” “总要想办法,不能误了生产,这是国家的任务。” “啥地方有这么多的人补上啊?”徐小妹还是放心不下。 “总有办法想的……”余静也在担心这个问题。 汤阿英他们一头冲了进来。谭招弟对余静说: “糟啦,老赵又晕倒了!” “赵得宝他……”余静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赵得宝刚才在医务室照顾病号,人还是很精神的,怎么突然晕倒了呢? 汤阿英忧郁的眼睛望着大家。她担心这些人病倒了怎么办?她不忍离开他们,想到医务室去,坐在他们的旁边,招呼他们。她恨自己不是一个高明的医生,不能马上把他们治好。她叹息了一声,说: “要不要把他们送到医院里去?” “不需要,我们医务室的人力现在还可以应付……” 余静的话没说完,办公桌子上的电话铃叮叮地响了。钟珮文伸过手拿过听筒,刚听了两句,他便睁大眼睛,提高嗓子问: “粗纱间也有人晕倒?几个?五个?派担架来……好的…… 我马上告诉医务室……” 他放下电话要告诉余静,余静摇摇手,她全知道了。她叫他快通知医务室。他一句二话没说,一个跑步冲出了办公室的门,到隔壁医务室去。余静坐在办公桌前,右手托着太阳穴,在静静的沉思。她从刚才这个电话预见事体发展越来越严重,今天晚上不是能不能开车生产的问题了,而是如何组织力量抢救这些病人,而更加复杂的斗争是民主改革的前夕突然发生这样严重的事故?这绝对不是偶然的。她准备召集党支部的紧急会议来研究怎样处理这些事。顿时想到赵得宝病倒在医务室里,别的委员不在,人手不齐,时间又来不及。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亲自来布置了。她首先在电话上把情况向区委汇报,要求附近医院支援,然后打电话通知梅佐贤和韩云程。她又派钟珮文到传达室,要他们留心今天晚上出入的人。然后她自己到车间走了一趟。厂里的纠察队已根据她的吩咐在各个车间和交通要道站好了,密切注意往来的人。安排好了,她便匆匆回到办公室。一进门,就问: “区里有电话来吗?” 汤阿英摇摇头,问: “要不要再打个电话去催?” 余静还没有答她,电话铃响了。她指着电话,说: “一定是区里的……” 汤阿英拿起听筒,听了没两句话,眼睛便睁得大大的,急着问: “余大妈……怎么样?……病……上吐……下泻……要……余静快……快回来……唔……唔……马上就来……” 余静听到电话,心头一惊,一种不好的预兆闪上她的脑海。 这一阵余大妈的肠胃不好,老拉肚子,浑身发软,怎么忽然又上吐下泻?是不是病情恶化了?上了年纪的人,老拉肚子,身体已经顶不住了,现在又上吐下泻,怎么吃得消啊! 汤阿英告诉余静余大妈的病情,最后说: “你快回去,余大妈在床上直叫唤哩!” 余静的心像是给犀利的刀子绞割。她从电话里巧珠奶奶的声音中仿佛听到母亲病倒在床上的呻吟。她恨不能马上飞回到母亲的身边,亲自给她找医生治疗,可是厂里这么多的病人,叫她哪能走开?何况赵得宝又病倒在医务室哩!她皱着眉头,有点为难的样子,迟疑地说: “回去?” “是呀,”汤阿英毫不犹豫地说,“巧珠奶奶刚才说余大妈在床上痛的很,直叫唤你的名字哩。你还不快点回去?” “我怎么能去,——厂里的事体呢?” 汤阿英不假思索地拍一拍自己的胸脯: “有我们!” “我不能离开。” “为啥不能离开?你是支部书记,要走就走,谁敢拦住你?” 谭招弟说。 她听谭招弟提到“支部书记”,心头说:对啊,我是支部书记,厂里病倒这么多的工人同志,一时还没弄清病情,车间里生产的人手,越来越不够,厂里上上下下乱哄哄的,在这样紧急的时刻,正需要我留下来亲自处理。我哪能离开? “你快去吧,”汤阿英焦急余大妈的病情,听巧珠奶奶的口气,好像很严重。她怕去迟了出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就太不幸了。她用着祈求的声音说:“快去吧,去迟了,怕不好……” “阿英说的对,迟了怕不好,余大妈的病不轻哩,你做女儿的怎么能不去,你自己有病,哪一次不是余大妈亲自照顾,问寒问暖,送汤送水,日日夜夜守在床边,一步也不离。现在余大妈有病,你不去,不怕人说你吗?”谭招弟说。 余静陷在沉思里,没有言语。 “你想啥呢?不放心我们吗?”汤阿英问余静。 余静沉着地摇摇手,坚定不移的眼光对她们望了望,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过了一会,说: “我为啥不放心呢?你们都是热心工作的好同志,没有你们,啥事体也办不好;有了你们,啥事体都可以办好。” “你为啥还不走呢?”汤阿英焦急地问。 “余静同志。”徐小妹亲热地叫了一声,接着说:“快去吧。” 汤阿英摆出像是一座大山也能掮起的神情,说: “病号都交给我们,医务室收不下,待会区里来电话,该往哪个医院送,我们负责。” “事体不是这样简单,”余静本想把她早一会考虑和安排告诉她们,因为人多口杂,许多事体还没有弄清楚,也不好随便谈,她只是简简单单地说:“看样子,今天晚上病人一定还会增加,车间里的生产还没有安排,等梅佐贤和韩云程他们来,我还要和他们商量哩。” “这倒是的。”谭招弟给余静一说,觉得工作确是很多,是很复杂。 “生产交给酸辣汤好了,他是厂长,能不负责吗?”汤阿英说,“病人我们负责。” 第360页 三六零 余静想把这次突然病倒这许多人的复杂斗争引起他们注意,但怕消息走漏出去,就没啧声。梅佐贤到现在还没有来,他的态度怎么样,一时摸不清;老赵又病倒了,工人这方面没有一个头不行。她这个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开。想起病倒那么多的工人,越发觉得不能离开。她坚决地说: “我不能走,我要留在这里。” “你为啥不能走?”汤阿英感到奇怪。 “我回去,只能照顾一个病人;我在厂里,可以照顾这里所有的病人。我是党员,又是支部书记。我有责任,不能走开。” “你回去一下不行吗?”汤阿英的眼睛红润了,她想到余大妈躺在床上呼唤的痛楚情形,哀求地说:“你快去快回,我们先在这里代替你一下,好不好?” “不行。”余静果断地说。 “万一余大妈……”汤阿英的声音有点呜咽了,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余静的眼睛也红了,眼睛里汪着泪水,透过泪水,她仿佛看到母亲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呼天唤地,哎哟哎哟地痛苦呻吟;又好像看到巧珠奶奶坐在母亲身边,一面安慰母亲,一面等待她回去。同时在她眼前出现了另一番情景,隔壁医务室躺着一个个病人,两眼深深地陷下去,昏昏沉沉的,连叫痛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而在车间里,更多的人在准备上工,就要开车了。她自言自语地说,像是对汤阿英她们解释,又像是希望母亲和巧珠奶奶原谅: “厂里这么多的病人,我哪能走开,我无论如何要留下……” 汤阿英看余静态度很坚决,认为余静留在厂里也对,便不再劝她,自告奋勇地说: “那么,我把余大妈接到厂里医务室来看,好不好?” 她在征求余静的意见。余静心里像是一把乱麻,一个又一个问题在她心头涌起,更大的问题要她在这短促的时间里处理。她没有回答汤阿英的话。汤阿英背后忽然有人开腔了: “早就应该去了,还问啥?” 汤阿英回头看一看:是钟珮文。他在隔壁医务室安置好粗纱间的五个病人,悄悄走了回来,见她们在争论,就站在一旁,没有做声。他钦佩余静果断地留下,也赞赏汤阿英的办法,便从汤阿英背后走了出来,严肃地说: “阿英,快去把余大妈接来。” 汤阿英匆匆走了。钟珮文对余静说: “你还没吃晚饭哩,你去吃点,这里的事交给我。”“我不饿,——也吃不下去。”余静见汤阿英去接母亲,心里稍微得到一点宽慰。她要他坐下来,商量今天夜班生产的事。 “梅厂长为啥还不来,厂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有责任呀!”钟珮文愤愤不平地说。 “是的,是的,我也有责任……” 从外边走进来的是梅佐贤。“五反”以后,梅佐贤脸上的笑容增多了,不管见了谁,他都笑嘻嘻地点头打招呼,显得特别亲热。走起路来,也不像过去昂首阔步了,总是曲着背,头微微低着,露出非常恭顺的样子。每逢到工会和党支部办公室里,他的背曲得更厉害,头也更低。他刚才接了余静的电话,就把厂里的事情报告给徐义德。徐义德知道这个消息,不但不关心,反而十分高兴;“五反”受的那口气,始终没地方出,现在工人一个个病倒,暗中给他出了一口闷气。他觉得大太太经常烧香拜佛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冥冥之中大概确实有神灵支配人世间的祸福。虽然工人生病会影响生产,但比起出了这口气来说,微不足道了。他要梅佐贤晚点来,一则可以冷眼旁观,二则可以推卸责任。梅佐贤一进门就听见钟珮文责备他,他一点也不生气,对每一个人点点头,然后恭恭敬敬地对余静说: “真不幸,厂里怎么出了这样的事体!”他皱着眉头,做出非常焦虑的神情,说,“接到电话以后,我就报告了总经理。总经理本想马上到厂里来慰问病人,因为事先有约会,一时分不开身,叫我代表他向全厂病人问候……” 余静已经看惯了梅佐贤的表演功夫,从他的虚情假意里洞察出他内心丑恶的活动。如果真的关心,为啥现在才来呢?她也知道徐义德一门心思只想赚钞票,不管工人死活,事先有约会,分明是骗人的鬼话。她忍住心中的不满,没有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只是说,“不要客气了,想和你商量一桩事体!” 梅佐贤马上想到她要提病人,便抢先关怀地问: “病人都找医生看了吗?要不要我再找医生来?”“都看了,”谭招弟不满地插上来说,“要是等你来找医生,那病人早死了!” 梅佐贤一怔,现出一副狼狈的样子。他眼睛一转动,慢慢回击道: “我是一片好心,谭招弟,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你为啥现在才来?工人的性命不值钱,死活你也不管,要不是余静同志亲自料理,不出事才怪哩!” 谭招弟这几句话的份量很重,梅佐贤不能随便受下去,竭力分辩道: “你别误会,有话好好说。我接到电话,告诉总经理一声,就来了。因为司机出去了,等司机,晚来了一会,也不是有意的。”他刚才在车上关照过司机,万一他们去问也不怕。 谭招弟用鼻子“哼”了一声。余静不当面点破他,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事的时刻,说: “还是先谈今天夜班的事吧……” “好的,好的,余静同志说的对,这是大事。”他低声地问,“你看怎么样好呢?” “我想照样开车……” “行吗?停一班也不要紧。病人重要……”他虚伪地说了两句便不说下去,看余静的脸色。 “停一班,耽误生产。我看,能开几部车就开几部车,身体好的工人可以放长木棍,先把今天夜班凑合过去,看明天病人的情况再说……” “你想的真周到,我完全同意,完全同意,嗨嗨。”他看谭招弟气呼呼地站在一边,形势有点不妙,马上又说,“你在这里照顾病人,我来布置今天夜班生产去……” “也好。”余静把生产问题交出去,她好抽出时间安排别的事。 梅佐贤见余静答应,他连忙向他们拱拱手: “偏劳各位,偏劳各位!” 他转身一晃便迅速溜出办公室。谭招弟走过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对门外“呸”了一声,回过头来,对余静说: “我看见他那副油头滑脑的腔调就生气……””生气有啥用呢?”余静说,“他是资方代理人,我们要用他,要教育他,要改造他,还得防备他,别上他的当!” “教育他,那是白费心血。一见他笑,我就要呕出来,恨不能对他脸上吐两口唾沫……” 谭招弟的话没说完,区里的电话来了。区里已经和附近的长宁医院联系好,救护车和医生马上就来,有多少病人都可以送去。余静刚放下电话,就听见清脆的当当的救护车的铃声从外边一路响进来了。她把钟珮文留在办公室里,有事体好处理,自己带着谭招弟和徐小妹她们去接救护车。她们走出门,后面钟珮文追了上来,急着问:“你忘了,余静同志,今天晚上还有个会哩?” 余静给他猛一问,一时倒真的想不起来了,她诧异地问: “啥会?” 第361页 三六一 “不是要动员党团员参加民主改革吗?” “哦——”她想起来了,说,“你看,这些病人,怎么开呢?你快点通知一下,改一天开。” 救护车停在运动场旁边,随车来的刘医生和护士跟着余静一同进了医务室,听了厂里医生报告病人的病情,决定把病情比较严重的先送医院,继续抢救,好腾出床位来,预备接收新病人。头一趟先送赵得宝和郭彩娣。赵得宝和郭彩娣已经在医务室做了灌肠,也吃了药,还是昏迷不醒,水也不想喝,叫也叫不应。余静低下头去,望着赵得宝两只眼睁着,可是没有一点儿光彩,好像也不会转动,木愣愣地盯着一个方向,似乎不知道有人在招呼他。余静轻轻叫他,他没有反应;稍微提高一点嗓子叫他,他也不理睬。余静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她走到郭彩娣面前,早一会儿还是那么活蹦活跳的爽爽快快的人,现在也和赵得宝一样不言不语了,任你叫多少遍也不答应。余静暗暗用手帕拭去了泪水,悄悄走到医生面前,低声问刘医生要不要紧。刘医生很冷静地想了想,说: “可能是中毒,要查出来就好办了。” 他这句话启发了余静。她像是开门找不到钥匙,急得满头满脸的汗,忽然找到了钥匙。她的脸上闪上了笑纹: “那今天吃的饭菜和他们灌肠排泄出来的东西,要不要带去化验化验?” “当然要带去化验,我已经通知他们了。” 余静送走了救护车,便到车间里去了解生产情形和工人的健康状况。她在钢丝车间,忽然听到有人叫道: “可找到你了。余大妈来了,你快去看看她!” “在啥地方?”余静回头一看是汤阿英,边走边问。 “在医务室里,——我和她坐三轮来的……” 余静走进医务室,看见母亲躺在床上,眼睛紧紧地闭着。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注视着母亲苍白的面孔。汤阿英对她摇摇手,小声说: “睡着了。” 医生走了进来。余静问她母亲的病情。他说她最近一直肠胃发炎,消化不良,又受一些寒凉,可能吃了点不太干净的东西,所以上吐下泻,给她服了药,让她好好睡一觉,再看看。她便带了汤阿英到车间走了一转,然后一同回到办公室,一走进门,把她们俩吓了一跳;钟珮文直苗苗地躺在地上。余静走到他面前,弯着腰,用手放在他鼻子上一按:有轻微的呼吸。她马上站起来,要汤阿英到医务室把医生找来,抬去抢救了。 咯咯咯……附近人家的鸡打鸣了。夜已深沉,满天的星斗已经稀疏,窗外的凉风习习吹来。余静对着窗户接连打了两个哈欠。汤阿英劝她回去睡觉,她微微一笑: “我哪能走开?” “这里的事交给我好了。” “不,”余静摇摇头,说:“你去休息好了,我留在这里。” “你眼睛都红了,你的责任重,身体要紧,厂里许多事体都等你安排哩。” 汤阿英恳切地说:“我做惯了夜班,一宿不睡也没关系。 我恳求你去休息!” 余静又打了一个哈欠,看时间不早,别耽误了汤阿英的休息,她今天才从无锡乡下回来,一定够累了,余静说: “你不去,影响我休息;你去休息,我也好在这里休息休息。” “那你快休息吧!”汤阿英不好再坚持,轻轻走了。余静惦念躺在医院的同志们,她拿起电话,问长宁医院赵得宝和郭彩娣他们的病情。 “还没有脱离危险期,要等明天看看再说,——”那边的人发觉现在已是深夜四点了,改口说,“看今天再说!” “好的,我们今天来看他们……”余静放下电话,往椅子上一靠,四肢发软,两眼干涩,疲劳极了,上眼皮慢慢搭拉下来,一眨眼的工夫,便沉沉睡着了。 汤阿英并没有走。她站在门外等了一会,从门缝里窥见余静慢慢入睡了,便悄悄走了进来,脱下身上的罩衣,给余静盖上。她坐在旁边,守着电话,看余静发出均匀的呼吸,睡得很酣,心里十分高兴,就像是自己睡熟了一样的舒服。 办公室里电灯的光芒暗下去,窗外射进早晨第一线阳光,照着余静圆圆的脸庞和两个小小的酒窝,脸色显得有些疲乏,但十分安详。 第362页 三六二 第二十九章 昨天晚上,陶阿毛约管秀芬到一家小饭馆吃晚饭,她因为晚上要参加党团员会议,开头不想去,经不住他再三邀请,只好勉强去了。晚饭后,陶阿毛又要求管秀芬和他一同到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她不肯,一定要回到厂里来。他只好送她回厂。一进大门,他们就一前一后走着。走到厂长办公室楼下,一张触目的通知显在她的眼前:“原定今晚召开的党团员会议,因故改日举行。”下面是“党支部”三个字。她看到这熟悉的笔迹,仿佛钟珮文就站在她的旁边,脸上微微发热。她回过头去看,陶阿毛笑嘻嘻地走了过来,他早看到那张通知,站在她旁边低低地说: “你看,白来,还不如去看一场电影好!” “你又来做啥?”她生怕旁边有人看见,想避开他,却又没法甩开他。她迈开大步,准备到党支部办公室去看余静她们。 他紧紧跟着她,见她朝党支部办公室那个方向走,脸上显出紧张的神情,仿佛她走进危险地带,追上一步,指着车间说: “你看,现在啥辰光,车间这么忙,还不让人家休息休息,又要去麻烦人……” 她回头一看,运动场上静悄悄的,越发显得车间机器声音的嘈杂,姊妹们一定忙碌地做生活。路上静静的,没有一点人声,她心想余静许是到区上开会去了,所以今晚的会改了期。她怕碰到熟人,更怕陶阿毛跟她进党支部办公室。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对陶阿毛这样的人真没有办法,像个苍蝇似的,老钉着你。她看了他一眼: “你别管我!” “去,就去,我陪你去!” 她听到最后那一句,脚步马上停了下来,改口说: “不去,就不去吧。” 她转身向大门走去,他像是她的影子,在后面一步也不放松地跟着。他企图再约她到大光明去,也许正赶上正片上映。她憋着一肚子的气,再也忍耐不住了: “啥地方也不去!” “好。” “你回去吧。”她想离开他。 “你呢?” “别管我!” “这么晚了,一个人回去不好,我送你去。” “不要你送!” “外边也没熟人,怕啥!” 她是一个逞强好胜的女孩子,一听这话,哪能忍受的下,便把挂在胸脯前面的右边那根黑乌乌的辫子往背后一甩: “怕?我啥也不怕!” “不怕,就一道走吧。” 今天一早,她赶到厂里,手里拿着油衣裳,匆匆走向党支部办公室,想打听一下啥辰光开党团员的动员会。她一跨进去,见余静坐在椅子上发出鼾声,汤阿英静静坐在她的身边,感到有点奇怪,顿时放轻了脚步,问汤阿英是怎么一回事。汤阿英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她伸出舌头,一时说不出话来。幸好她昨天答应陶阿毛一道出去吃饭,要是在厂里吃饭,说不定也会病倒的。等了一会,她说: “你不说、我还坐在鼓里哩!” “说话轻声点儿,她刚睡着……” 管秀芬走到汤阿英面前,低声说: “你一宿还没睡哩,你去休息一会,我来招呼她……” “不,我不累。” “也该休息一会儿……” 管秀芬的话没说完,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叮叮地响了。汤阿英接过电话,听到对方说话,她面孔浮上了微笑: “他们都很好,危险期算是过了,唔,只是……只是……谁?”她脸上的笑纹顿时消逝了,皱着眉头,急着问,“他……他怎么样?危险期没过……最好厂里有人来看看……好的,好的,……就来……” 她挂上电话。余静惊醒了,她伸了一个懒腰,连打了两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望着汤阿英: “谁的危险期没过?” 汤阿英发现余静已经听她打电话,就老老实实告诉她: “钟珮文!” “钟珮文!”管秀芬大吃一惊。那件油衣裳掉在地上了。她虽然不太喜欢钟珮文,也不大高兴和他一道出去白相,但他对她一直表示慕恋的心情,有时也感到他有些可爱的地方。她虽然尽可能避免和他接近,但他在她心里占有的位置显然和一般人不问。 汤阿英不知道管秀芬的心思,弯身给她拾起油衣裳,送到她手里: “看你,连油衣裳掉了也不晓得。” “哦,”她眼睛里透露出惊奇,但马上镇定地接过来,说,“是啊,我晓得……真的……” 汤阿英没有注意她的神情,只是焦虑钟珮文的病情,对她说: “我们一同到医院看看他去。” “看他?”她圆瞪着眼睛对着汤阿英,好像问汤阿英:要我去看钟珮文吗?管秀芬去看钟珮文?这样好吗?如果是让别人知道了,特别是陶阿毛知道了,要责备她哩。不去,不能去。旋即她又问自己:为啥不能去看钟珮文呢?他是工会的文教委员,又是夜校的教员,她还听过他的课哩。他生了病,又没有过危险期,忍心不去看看吗?不去?余静和汤阿英一定会说:你看,管秀芬这人多没良心,知道钟珮文在医院里很危险,约她去看看也不肯,这太说不过去了。她定了定神,说,“好哇,当然要去看他,现在就去吧?” 第363页 三六三 余静察觉管秀芬神色有异,她也知道钟珮文很喜欢管秀芬,只是管秀芬不把他放在眼里。她看管秀芬先是很为难,现在又有点勉强。她出来解围,说: “我和阿英到医院去看看就行了。” “我呢?”越是不叫管秀芬去,她越要去,“我也去。”“用不着了,”余静站起来说,“办公室里没人,你留下来,也许有啥事体……” “不,我去看看他们……” 她把“们”字讲得很重,她随着余静向外边走去。刚走到门口,陶阿毛来了。他今天到车间去转了一下,摸了一下昨天夜里的情况,发现管秀芬不在,估计一定到了党支部办公室,便追踪而来。他一见了余静,马上皱着眉头,露出十分忧虑的神情,用同情的口吻说: “真不幸,昨天晚上……” “你全晓得了吗?”余静问他。 “刚才听他们说的。” “不晓得是谁搞的鬼。”汤阿英愤怒地说。 “是啊,不晓得是谁搞的鬼,也许是气候关系吧。不管怎么样,造成我们厂里很大损失,昨天夜里差点开不出车哩!这事一定要好好调查调查,余静同志,查出来,要重重的办!” “你说的对。” “你们到啥地方去?”陶阿毛看管秀芬她们站在余静后面,便问余静。 “上医院去看看他们。”余静边走边说。 “对呀,我也正想去看看老赵他们,听说病不轻哩。我们一道去吧。” 管秀芬看了他一眼,迈着犹豫的步子,默默地随着余静走去。她们走出大门,管秀芬发现陶阿毛不见了,她高兴极了,免得有他在,叫她难处,看钟珮文不好,不看也不好。她们站在公共汽车站上,管秀芬希望马上来一辆车,那就完全可以甩开陶阿毛了。偏偏公共汽车不来。一会,远远有一辆公共汽车来了,她真开心。可是,陶阿毛也跟着赶到了。他手里还拿了一个长长的报纸包儿。 她们走进长宁医院,首先到了钟珮文的病房。这是一间双人房,因为他中毒的深,要好好休息,特地从大病房搬到这里来的。白色窗帷拉开一半,阳光照着白色墙壁。钟珮文睡在床上,给白色的被子盖着,只有一个头露在外边。余静悄悄跟在刘医生后面走了进去。刘医生讲话的声音很低:“钟同志的身体很结实,抵抗力很强,一般的病他不在乎。他抵抗不住的病,就比别人的重。昨天他是最后一批送到我们院里来的,经过诊断,他中的毒比别人深……” 管秀芬听到这里,下意识地“哦”了一声,透露出对他的关怀。陶阿毛在后面,脸色苍白,像是一个小偷突然被人捉到。他的腿有点发软,幸好他站在最后,没有任何人注意他。余静想起昨天晚上他和谭招弟争论的神气,同意刘医生对他的分析。她走到床边,见钟珮文闭着眼睛,回过头来小声问刘医生: “现在怎么样?” “拂晓的辰光,眼光四处寻找,嘴里胡言乱语,一会叫余静,一会叫赵得宝,一会儿叫管秀芬……” 管秀芬的脸刷的红了,像是一片晚霞,晚霞上面给乌云似的头发盖着,两只眼睛闪着羞涩的光芒。她怒力保持镇静,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又不好意思走开,真是进退两难啊!她机灵地漫然插了一句:“一定是催我给墙报写稿子。” 刘医生丝毫不知道他的话触动了一个少女内心的秘密,他平淡地往下说: “一会又叫谭招弟,只听到这些名字,含含糊糊地不晓得说啥……” “哦……”余静皱着眉头,注视钟珮文睡熟了的面孔。 病房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只听见刘医生低低的声音: “我们院里特别打电话告诉你们,希望你们来人看看,也许可以懂得他说的啥,给他一些安慰……” “你们不打电话来,我们也准备来看看的。”汤阿英指着钟珮文说,“现在好像睡着了……” “唔,刚安静一会,让他休息一下也好。” 刘医生看大家离开床位走了没两步,钟珮文在床上又叫了: “余静同志……” “小钟,我来了……”余静连忙应道,回转身去,钟珮文睁开两只眼睛正对着她望哩。她走上去,摸摸他的额角,汗浸浸的,安慰他道,“有啥事体吗?” “我……我……余静同志……”钟珮文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 他像是有千言万语闷在肚子里,可是怎么用力气也说不出来。余静坐在他身边,按着他的手说: “我晓得,你很不舒服,心里难过,对不对?” 他靠在枕头上的头吃力地点了点。刘医生站在余静背后,悄悄地告诉陶阿毛: “他的病最重,看今天下午能不能退烧……” 陶阿毛显得很忧虑、忧虑中又有些慌张,一时不知道说啥是好。他木愣木愣地望着刘医生。刘医生宽慰他道: “你不要急,我们一定想一切办法抢救。听说你们厂里忽然病倒很多人,别的医院也来支援我们,要药就有药,要医生就有医生,请你放心好了。”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陶阿毛脸上现出一副愁苦的笑容。 他说完话,走到钟珮文旁边那张空床位前面,打开那个长长的报纸包儿,里面是一束鲜花,预备送给赵得宝的。现在听说钟珮文是最重的病人,他灵机一动,把一束花分做两半。他把半束花送到钟珮文面前: “小钟,这是我一点小意思,你收下吧。刘医生说,你很快就会好的,安心休息吧!” 第364页 三六四 “阿毛,你——”钟珮文看到那半束红色的月季花,不料是陶阿毛送他的,他惊喜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管秀芬的眼睛也是红润润的,最初由于看到钟珮文病倒在床上,接着出乎她意料之外地陶阿毛竟然向钟珮文献了花,而且那么关心他的健康,她很激动,陶阿毛究竟是陶阿毛啊,怪不得不少工人都说陶阿毛关心朋友哩!她早一会的顾虑,像是一片浮云,给一阵风欢得了无踪影。她说: “安心休养吧,慢慢就好了。” 钟珮文的眼睛无限情意她望着管秀芬。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留心观察。见她在床前,他感到身上也轻松多了,等她一讲话,他病都忘了,好像马上变成了一个健康的人。他吃力地用手抓着床边,想坐起来,一把给余静按住了: “你忘了,你还没有好哩!不要起来,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钟珮文直点头,他的眼光一直盯着管秀芬脊背上的两根乌而发亮的长长的辫子。她们走出去,刘医生轻轻把门带上。 钟珮文的嘴上堆着无限舒适的微笑。 刘医生和余静他们走到甬道尽头的左边,那是一间大病房,两边各摆着六张钢丝床。早晨灿烂的阳光从窗外射进,照得屋子里暖洋洋的。有些病人躺在白色的被子里,有的已经坐在床上了。进门右首第一张床上坐着的是赵得宝。他一看见余静和汤阿英她们进来,便快乐地招呼道: “你们不在厂里工作,来做啥呀?” “做啥,”汤阿英一宿没闭眼,也没有吃东西,浑身疲乏极了,勉强支持着。她看到赵得宝他们脱离了危险,心里十分高兴,精神抖擞,笑了笑,说,“来看我们老赵啊!” “老赵不用你们操心,好了!” “好了?”余静握着他的手,从他头上看下来,要证实他是不是真的好了似的,说,“真好了?” “好了……”赵得宝望着余静。余静背后墙上挂着一幅毛主席在天安门开国典礼上的彩色国画。在古雅的大红宫灯下,毛主席站在红艳艳的地毯上,手里拿着一张讲话稿,面对着扩音器和天安门广场上的广大群众,宣布新中国的诞生。他盯着这幅画,眼睛一花,满眶热泪,雨似地流下来了。 “咦!”管秀芬敛去了脸上的笑容,有点莫名其妙了。“老赵,”汤阿英也摸不到头脑,走过去,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赵得宝眼睛红红的,眼泪不断地流下,嘴紧闭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余静心慌了,因为刘医生告诉过她,赵得宝的病比较轻,难道忽然又重了吗?她不相信,但又说不出道理来。她问: “心里不舒服吗?” 他摇摇头。 “究竟为啥?” 他用袖子拭去了泪水,呜咽地说: “我,我想起了小鬼……” “小鬼?”汤阿英诧异地问:“你说的是谁啊?” “我那死去的儿子,他好命苦呀!……”说到这里,他又哇哇地哭了,这次简直是大哭了。 病房里病人的眼光都对着他,以为是出了事,刚才躺在被窝里的病人,也给惊醒了,伸出头来,朝赵得宝这边望。他床边给余静她们团团围住,别的病人看也看不清楚,叫人们更加焦急,睁大眼睛在静静地谛听。余静听他讲起死去的儿子,她顿时想起十二年前的往事:那年一百零五号车的滚筒坏了,当时他是穿油线的工人,抢着去修理,不巧钩子钩在滚筒上,胳膊给卷进去,受了重伤,送进医院。第二天,恰巧他老婆生了个儿子。他老婆听说他胳臂受伤要切断,不管月子里脆弱的身体,亲自赶到医院里来看他。为了这条胳臂,夫妻两个再三商量,决心不让割去,因为割了胳臂就等于割断了一线生机。哪个资本家要没有胳臂的工人呢?他的老婆心里像油煎似的难受,一边是生命危险的丈夫住在医院里,徐义德根本不管,她得奔走医疗费用,又要亲自去照顾他;一边是刚刚出生的婴儿,独自在家里,也需要慈母的抚养。她一心挂两头,哪能安心。后来看丈夫病在危急,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全家活不下去了。她咬紧牙齿,下了决心:顾了大人,顾不了小孩。唉,小鬼头,早不来,迟不来,谁叫你这个辰光投生哩。孩子没人管,也没有乳吃,等她照护丈夫做好手术回去,孩子早已直苗苗的躺在床上,离开了人间,她当时不敢告诉丈夫,等赵得宝回家,发现孩子没有了,整整哭了一夜没有闭眼。他多么希望有一个男孩子啊!余静知道他这一段悲惨的历史,怕引起他的悲哀,安慰他说: “过去的事了,现在你有病,不要想这些……”“我,我哪能不想呢?”他鼻子一阵酸,差一点要哭出来,捂住鼻子,等了等,说,“他妈说,这孩子可逗人喜欢哩,生的肥肥胖胖的,活蹦活跳的孩子就……就……” 他再也控制不住感情,伤心得说不下去了。汤阿英不清楚赵得宝说的意思,奇怪地问道: “你不是没有孩子吗?” “我,我……我有……可是……” 余静扼要地把十二年前的往事对大家说了。汤阿英她们同情地望着赵得宝。 赵得宝不尽的语言像开了闸门的水一样涌出来: “从前那辰光,我为了修理滚筒,受了重伤,徐义德来看过我吗?酸辣汤来看过我吗?连郭鹏也没有照个面。我住在医院里,死活厂里也不管!没有医疗费,我老婆到处去借。胳臂成了残废,也不敢让资本家知道,一边忍痛,一边做生活,有眼泪只好往肚里流。我敢对啥人诉说?昨天晚上,厂里这么多的人病倒了,送医务室的送医务室,送医院的送医院。刘医生告诉我,区委非常关心我们工人的病,杨部长又亲自来看我们,要长宁医院保证把我们治好,要尽一切力量抢救每一个病人。别的医院知道了,都说要药品给药品,要医生派医生,全力支援长宁医院给我们治疗。那么多的病人,病情又那么严重,医生护士整整忙了一夜没合眼,我们的病好了一大半,你们看,躺在床上的这些病人都好的差不多了。” 他指着床上的病人给她们看,刚才躺在床上的病人好像给他作证似的,霍地都坐起来了,纷纷地说:“我们都好了。” 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你们亲眼看见的!亲耳听见的。我们现在进医院,再也不愁医药费用了,我们有‘劳保’①。要是早解放,早有‘劳保’,我这只胳臂也许坏不了,我的孩子也不会死了。” ①“劳保”指劳动保护条例。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低沉,那个没有见面的婴儿好像在他眼前哇哇哭哩。赵得宝一句句话都打动汤阿英的心弦,就像叙述她自己的事一样,她的眼睛有点润湿,泪珠要从眼眶里涌出来。她慢慢低下了头。赵得宝接着说: “想想从前,看看现在,要不解放,我们能住在这样好的大医院里吗?”他望着墙上那一幅毛主席站在天安门上的画像,激动地说,“你说,看到你们来看我,想起这些事,我能不哭吗?” “是呀,”汤阿英用月白色褂子的下摆拭去泪水,说,“老赵讲的对!” 陶阿毛随着余静她们进来,他一直站在最后面,听他们谈话,没有吭声。他的眼光却从余静和管秀芬的头上望过去,在窥视每一张床上病人的情况。起先,看到不少人躺在被窝里,他估计中毒很严重,加上赵得宝一哭,更证实了他的估计。但等到余静和和赵得宝一说明白为啥哭,那些病人仿佛要从床上跳下来,证明刚才的估计完全错了。他见大家给赵很宝说得默默无言,马上走到床边,把那半束红色的月季花送到赵得宝的手里,严肃地说: “你这番话给我很大的启发,等于上了一堂生动的阶级教育的课,叫我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现在我们工人翻身了,资本家再也不敢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了。我给你带了一束花来,希望你早日恢复健康。” 陶阿毛说了这几句话,暗中睨视了余静一眼,不料余静的眼光正注视着他哩。他就没说下去。余静觉得陶阿毛今天的举止有点异样,再加上昨天夜里纠察队向她汇报人员往来的情形,越发引起她的注意。陶阿毛对钟珮文和赵得宝献花和讲话,也叫她感到奇怪。她没吭声,只是细心地观察他的举动。余静对赵得宝说: “你好好休息……” 第365页 三六五 她准备去看别的病人,给赵得宝一把抓住了,把她拉到床边要求道: “我今天想出院,你说好吗?” 余静感到有点奇怪,怎么对她要求出院呢?她回过头去,用眼光征求站在背后的刘医生的意见。刘医生道出了赵得宝的秘密:今天一早他就跟刘医生讲,说他已经好了,要马上出院。刘医生说:不行,还得休息两天。他说厂里许多人中毒病倒了,没人工作,他要出去帮助余静同志。刘医生还是不答应,他就向余静提出要求。余静拍拍他的手说: “你应该再休息两天,听医生的话,啥辰光叫你出院,你再出院……” “我在这里闷的慌。我住不惯医院。”赵得宝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闲不下,一不做生活,二不做工作,好好的人,住在这里做啥呀?让你一人在厂里忙,说得过去吗?”“你还没有完全好,赵同志,”刘医生笑着说,“刚才余静同志讲了,叫你听医生的话。我要加一句,你应该听党的话!” 赵得宝听到最后一句,他不好再提要求了。一个党员,能不听党的话吗?赵得宝组织观念从来就很强,难道生病还犯错误吗?管秀芬指着余静的背影,对赵得宝做了一个鬼脸,说: “晓得哦?要听党的话!” “这尖嘴薄舌的丫头!”赵得宝又好气又好笑。 余静看完了每一个病人,随着刘医生准备到护士室里详细地谈一谈病人的病情,忽然看见杨健迎面走来,低着头,满脸哀容,像是有啥心思。她迎上去,关怀地问: “你那样忙,怎么也来了?刚才听老赵说,才晓得你来看工人了。” 杨健站了下来,没有做声。叶月芳从他背后走了上来,对余静说: “他来看工人,也来看戚宝珍同志的。” “哦,对了,宝珍也住在这里,——厂里工人中毒,尽顾忙工人的事,把她给忘了。现在一同看看她去,好不好?”“用不着了。”杨健压抑住心头无限的悲痛,低沉地说道。 “为啥?”余静惊诧地问。 “已经过去啦。”杨健的眼圈红了,晶莹莹的泪珠忍不住从眼眶里掉下来了。 叶月芳热泪盈眶,用手绢一再拭去眼泪。余静听到这消息,愣得像一尊石雕像,发痴发呆地站在那里。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杨健和叶月芳站在她面前,分明是事实,不容怀疑啊。等了一会,她呜咽地说: “那更要去看看她。” 她向前走去,杨健随后一步步慢慢跟着。叶月芳赶上来说。 “刚才医生说,要送到太平间去,怕不在病房里了。” “那到太平间去吧。” 余静和杨健他们迈着迟缓的步子,悄悄地向太平间走去。 第366页 三六六 第三十章 马丽琳热情地把朱瑞芳和守仁他们欢迎进客堂间,倒茶送烟,满心欢喜。朱瑞芳很久没上她家里来了,现在亲自上门,而且带着守仁他们,一定带来了朱延年的好消息。她一直相信姐夫徐义德在上海滩上有办法,保释朱延年是没啥困难的。她迫不及待地问: “延年的事体,有消息吗?” “延年的事……”朱瑞芳讲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她向徐义德提起这件事,他总是说,案情严重,想了许多办法,都没有眉目。她又不愿意把真情实况告诉马丽琳,增添马丽琳的忧愁。她低声地说,“义德还在想办法。” “姐夫这样帮忙,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等延年出来,要好好谢谢你和姐夫。” “至亲,谈不到这些。我们也盼望延年早点出来。” 马丽琳心里感到一阵温暖。这些日子来,很少有亲戚朋友上门了,兄弟姊妹究竟不同,朱瑞芳没有忘记她弟弟和弟媳妇。她说: “我先代延年谢谢了。” “我们家里的人没有一个不关心延年的。他刚到上海就问起你和延年。”朱瑞芳指着朱筱堂说。 马丽琳向朱筱堂看了一眼:只见他穿了一身西装,有点不大贴身,好像是个暴发户,坐在客堂间东张西望,面孔陌生,不像来过,怎么说一到上海就问起她来呢?善于看出陌生人身份的马丽琳,这回也引起猜疑,摸不准了。但她没有表露出来,老练地对朱筱堂说: “啥辰光到上海的?” 朱筱堂望了姑妈一眼。他一进来,马丽琳只顾和朱瑞芳打招呼,把他撇在一边,心里好不高兴。如果再不理他,真想站起来走了,他不能忍受这种冷淡。马丽琳现在问他,觉得应该先介绍一下,才好谈话,又不愿自我介绍。姑妈懂得他眼光的意思,马上说道: “哎哟,倒忘记了,还没有给你介绍哩。” “是呀,”马丽琳接着问,“这位是……” 徐守仁插上来说: “你不认得吗?他是舅父的儿子,朱筱堂,从无锡乡下来的。” 她立刻想起过去朱延年告诉她朱暮堂的气派,梅村镇的头号富户,有钱有势,县长上任都要到朱家拜访拜访哩。她没想到他今天会来,真是从天而降,叫人喜出望外,朱筱堂到来,给她带来了新的希望。她现在像是漂流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只孤舟,不知去向,没人相帮,只要遇到任何一只船,或者任何一个人,都会给她带来希望和喜悦。她说: “啊哟,真是稀客,——早就想见你了。” 朱筱堂坐在红木太师椅上,望着客堂当中挂的那幅东海日出图和四周的陈设整整齐齐,白磁的观音菩萨像前有刚才马丽琳点的香,一缕缕乳白色的烟在空中轻轻飘荡。妈妈说的不错,朱延年虽说已经关到监狱里,家里的经济情况确实不错,比他住在汤富海的房子里强多了。他发现在上海哪一家人家都比他的生活好,对上海更加羡慕,对汤富海那帮泥腿子就越发憎恨了。他说: “叔叔在里面好吗?妈妈常惦记他,要我问候叔叔。” “在里面的生活倒不错……”她告诉大家上次到提篮桥的经过,一边说,一边眼眶红了,朱延年好像又在小洞面前出现。一会,小洞那边的人影消失了,回到牢房去了。她用天蓝色的手绢拭了拭眼角,低声地说,“最近没有再去。我想,他在牢里的日子一定很难受啊,可怜他命苦,好好做着生意,碰到‘五反’,落得这种样子,今后怎么样,还不晓得哩!” “你不会给他写信吗?”朱筱堂关心地说。 “写信?”她感到这是一个办法。她从来没有想到这回事。 但她还有点怀疑,说,“能和里面通信吗?” “为啥不能?”朱暮堂关在牢里,朱筱堂曾经给他父亲通过信。 “筱堂不提起,我也忘记了。”朱瑞芳说,“我也给他写封信去。” “给他写写信也好。”马丽琳欣赏他的主意,说,“以后,希望你多多帮助。” “我?帮助你?”朱筱堂诧异地摇摇头。他想起妈妈的嘱咐,要婶婶还五十两金子。他说,“地主现在倒霉了,不能帮助你了。我倒有桩事体想和你商量,你能帮我点忙,非常感激你。” 她想不到自己对这位侄子有啥忙好帮,说: “你说吧,我一定帮助。一家人,说啥感激呢?” “我想向你借五十两金子……!” 不等他说完,她怀疑自己的耳朵一定听错了,问道: “五十两啥物事?” “金子。” “金子?” “唔,向你借五十两金子!”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 “好侄子,怎么想起给我开这个玩笑呢?”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困惑地说。 朱筱堂料她不知道叔叔欠爸爸五十两金子的事,不然不会装的这么像。不点明,可能她真的以为开玩笑哩。他慢腾腾地说道: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这五十两金子,我爸爸借给叔叔好多年了,一直没有归还。本来么,这五十两金子并不算啥,现在可不同了,我们田地房产叫泥腿子分了,手头很拮据,拉的饥荒不少,不得不向你提起。” 她越听越糊涂了。朱延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欠朱暮堂五十两金子,怎么人进了监狱,忽然冒出这么一大笔债来?莫非是有意骗她吗?朱延年过去也是有钱的啊,怎么会借朱暮堂的金子呢?就算借了,过去不还,一直不要,等到现在才提?这也叫人怀疑,不管怎么样,她没法管这件事,也没有能力管这件事。她只好摊开: “虽说伯伯过世了,你们过去究竟是有钱的人家,穷虽穷,还有三担铜。不怕你们笑话,我每天过三十晚上,日子很难打发。不瞒你说,我真想找你帮点忙哩!” “找我帮忙?”朱筱堂心中暗自好笑,觉得她有意在讽刺他。地主的儿子,自己都顾不上,有能力帮助别人?他生气地说: “你这才是拿我开玩笑哩!” “不开玩笑,数目倒不一定多,看你叔叔的面上,能帮助多少就帮助多少。” 朱筱堂哭笑不得,看她那么认真,又不好给她争吵,无限伤心地说: “你恐怕还不晓得我们乡下的情形,地主的财产全完哪!” 她不大看报纸,乡下也没有亲戚朋友,百乐门舞厅那帮姊妹,自从她嫁给朱延年,很少往来了。“五反”以前,朱延年回到家里有时还给她谈谈外边的事。他一进了提篮桥,她简直成了聋子,外边啥事体也听不到了。乡下的事体,她只晓得土改分了地,地主生活究竟怎么样,却不十分清楚。她奇怪地问: “地主的财产一点不剩吗?” “全分给那些穷泥腿子啦。”他一提起这件事就痛心,但为了讨还那五十两金子又不得不把乡下的情形说给她听。她听得出了神,想不到乡下的世界全变了样。他最后说,“别看我这身衣服,是守仁借给我穿的。” 徐守仁在一旁点点头。她认为在经济上能帮助她的人,原来是一个讨债的人!她刚才满腔热情,现在慢慢冷了下去,在考虑怎样把他们打发走。朱筱堂现在没有考虑到走的问题,一门心思在五十两金子上面。他说: “过去我爸爸帮了叔叔的忙,现在我们母子两个落难,你总不能不帮我一下!” “这不是小数目,五条黄鱼①啊!瑞芳姐姐了解,我哪有这个能力。” ①黄鱼,金子的代称。一条黄鱼,十两金子。 朱瑞芳一直没啧声,在内侄和弟媳妇之间,她很难讲话。 “一时拿不出五条,先还两三条也可以。”朱筱堂说。 第367页 三六七 “你说的倒轻巧,两三条,到啥地方去拿?就是把你婶婶卖了,也没有两三条啊!” 朱筱堂见她门关的很紧,一点也不松口,非常生气,毫不客气地说: “父债子还,夫债妻还。五十两金子今天一定要还,没有多的,也有少的。我朱筱堂虽然倒霉,可也不是好惹的。你给我哭穷,没用。老实讲,今天你不能让我空着手回去。” 她也很生气,头一回见面,说话这么不客气,简直不拿她当婶婶看待,没有个长幼尊卑。她不禁流露出不满的情绪: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你的婶婶,可怜延年给关在牢里,多谢你们没忘记我,来看看我,我非常感激。你要是不能帮我忙,可也不应该给我讲这些话。” “你的日子总比我好过,”朱筱堂的眼光贪婪地巡视着那一套红木家具和挂在墙上的字画,放松了点口气,说,“你不能一点也不还。” “别说我不了解你叔叔是不是欠你们五条黄鱼,就是真的欠了,当然应该还,不过,也得等他出来呀!” 朱筱堂从红木太师椅子上跳了起来,额角上暴出一根根青筋,焦急地说: “你不相信,姑妈在这里,你问她好了。” “她?”马丽琳见朱瑞芳一直没有开口,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咚咚,客堂间的门有人焦急地敲了两下。 客堂门开处,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青年,长方型的脸庞上架着一副金边的平光眼镜,颧骨高耸,显得有点清癯,人很消瘦,头发可梳得乌而发亮,好像可以照见人影;身上的西装笔挺,没有一点灰尘斑渍。从那身打扮,就使人看出他是一位讲究生活而又会安排生活的知识分子。他发现客堂里有陌生客人,一肚子气忍着没有发泄出来,可是语调并不客气: “哦,原来在这里,大概把我给忘记了。” 她看看天色不早,客堂间慢慢暗了下来。她扭开了电灯,用哀求的口吻对他说: “对不起,我有客人,请你再等一会。” “再等一会,再等一会,你究竟要我等到啥辰光呀?” “请你楼上坐一会,我马上就来。”她既怕这位青年知道客堂间客人的底细,又不好意思让客人晓得那位青年来做啥。 “刚才你下楼来,也说是一会就来,你想想,你叫我等了多久?我不再上这个当了。” “刚才因为有客人……” “待会,你又有别的理由,反正今天你得给我一句话。我的皮鞋都跑破了,今天谈清楚了,以后再也不上你家的门了。” 她听到最后那一句话十分寒心。过去朱延年走红运,他真是百依百顺,朱延年要他做啥便做啥,从来不说句二话。他一来就是表哥长表哥短,再三再四表示要和朱延年在上海滩上创造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朱延年一进了监狱,他的态度立刻变了,今天变得更不像话了,不单不认亲戚,连“门”也不“上”了,人情竟这样淡薄!她怕争吵起来,咽下这口气,小声地说: “我求你:真的再等一会就给你谈,好啵?” “不行,我等的太久了,我不能再等了。现在为啥不可以谈?”他见她一再低声下气,以为抓住她的弱点,怕在客人面前暴露出来,没有面子,正好逼她一下,也许目的可以达到哩。 朱筱堂对于这位青年闯进来,不早不晚,正是他讨债的辰光,心中非常气愤,恨不能过去给他一顿拳头,打个痛快。但不知道他的来历,朱筱堂不敢轻易动手,徐守仁冷眼旁观,听到这位青年说话放肆,舅母再三恳求也得不到同情,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挺身而出,相帮舅母一手。他把右边的肩膀一耸,拍一拍自己的胸脯,威风凛凛地说: “讲话识相点,不要有眼无珠,尽欺侮人。” “我讲我的话,与你不相干。我同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怎么干涉起我来了!” 徐守仁见他态度强硬,言语相撞,知道不是好惹的。他要别别这位青年的苗头。他把眼睛一愣,大声问道: “请问老大你贵姓?” “什么老大老二?” 他以为对方有意不答他的话,又问了一句: “请问老大香炉多重?” “我不迷信,从来不烧香,我怎么晓得香炉多重?” 他不再问下去,只问他贵姓。 “我姓夏,叫亚宾,是福佑药房的X光器械部主任。你贵姓?” 他把头一歪,气势轩昂地说: “我叫徐守仁。” 徐守仁从楼文龙那儿学了两句帮里的黑话,夏亚宾答的不对,知道他并不在帮,也就不把他放在眼里。舅舅店里的一个职员,没有啥了不起。他带着教训的口气说: “你是我舅父店里的伙计,对老板娘讲话应该客气点才好!” 朱瑞芳狠狠瞪了夏亚宾一眼。 夏亚宾早知道徐守仁的大名,一直没有机会碰到。朱延年虽然进了监狱,可是徐义德在上海滩上还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说不定自己的职业可以从这位小开身上找到出路。他放下笑脸,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抱歉地说: “刚才冒犯了,很对不起。不知不罪。我不知道是徐先生,希望多多原谅!” 徐守仁给他一说,浑身都酥了。他退了一下,指着红木椅子说: “有话,坐下来讲吧。” 朱筱堂也跟着坐了下来,他一肚子气没消,郁郁不乐,闷声不响,听夏亚宾滔滔不绝地诉说: “我也是实在困难,福佑出事好几个月了,一直没有发薪水,生意做不下去,X光器械部的机器都叫法院贴了封条,看样子,一时不会启封的。我是五口之家的家长,一早起来,五张嘴,嗷嗷待哺,家里有点值钱的物事都送进了当铺。我们薪水阶级的人,每月全靠薪水过日子,平素又没有积蓄,能维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要是还有一点点办法,我也不会来了。我的要求不高,只希望给我发个半薪,或者把欠薪发给我,也好再维持几个月。可是她,一文不给,老叫我等,等,等到啥辰光呀!我家里五口人不能饿着肚子空等呀!你说,徐先生,是不是?” 第368页 三六八 他这番话把徐守仁的心说软了。马丽琳接上来说: “店里不是你一个人,大家也没有发薪水,别人却没有像你这样整天钉着不放!”她看纸包不住火,干脆把事体揭开,也顾不上面子不面子了,反正嫁到朱家,人都丢尽了。她说,“老实讲,店里能维持开三顿饭已经不容易了,朱经理还在牢里,叫我妇道人家有啥办法呢?” “你无论如何比我强啊!不瞒你说,我家今天的锅盖差点揭不开!”夏亚宾发现她在望自己身上那套西装,连忙补了一句:“我这身西装过不了几天也得进当铺,不过,出去找人也得穿的像样点,总不能太寒酸。老实说,我也不愿意随便开口,叫人家看不起。穷虽穷,我还有这点骨气。今天实在不得已,才上你这里来,无论如何帮我一点忙,没有多的,也有少的,不然,明天的锅盖真的要揭不开了。我也不好意思把老婆儿女带到这里来吃大锅饭。” 他后面这句话很有份量。她感到严重的威胁。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揭他的底: “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延年常给我谈起你,你失业,常常向延年借钱,从来没有向你要还过。福佑生意发展了,让你做X光部的主任,把你这个中学生捧成X光专家,你也赚了福佑不少钱。延年待你这些好处都忘记了吗?想起这些事,真叫人寒心!延年一出事,你竟变了脸,连童进、叶积善都不如,他们也没有像你这样来逼我!你就是一点旧情也不念,欠薪的事也得等大伙一块解决啊!逼我有啥用?” 她的态度一强硬,夏亚宾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再让她说下去,那一定会影响他通过徐总经理的少爷找职业。如果单独在楼上和她谈,他要老实不客气地刻薄她一顿,现在只好忍气吞声,微笑道: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有的也不是事实,提他做啥?我同朱经理的关系确实不错,我们可以说是亲兄弟,有事体大家互相帮助,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向你开口。我要是生活有点办法,也不会向你提了。今天想了又想,没有别的办法,才来的。”他很巧妙地把她的话反驳掉,叫徐守仁改变对他的印象,说,“如果我能找到一个职业,手头富裕一点,我绝对不会再提欠薪的。那时你有需要,我还可以帮助你一点。” 她听得心里好笑,冷冷看了他一眼。她想起早一会儿在楼上逼她的那个劲头,心头的愤怒还没有消逝,冷笑了一声,说: “多谢你的好意,只要不来逼我发欠薪就好了,我不敢要你帮助。你有钱,你自己留着用好了。” “一个人不能忘恩负义,延年过去待你那么好,怎么现在一点也记不得呢?”朱瑞芳气呼呼地说。 “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夏亚宾见朱瑞芳穿着华丽,仪态万方,来历一定不小,便向她欠了欠身子,然后转过来,对马丽琳说:“我和朱经理是多年的好朋友,不客气地说,福佑药房里也有我的一份心血。现在朱经理有困难,我怎么好袖手旁观?只要我有一点点力量,我也不会忘记帮助你们的。希望你不要辜负我这一片好心。你说,是不是?” 他的眼睛望着徐守仁。徐守仁顺着他的嘴说: “夏先生同舅舅那么好,愿意帮点忙,也好。” 朱瑞芳对夏亚宾“哼”了一声。 夏亚宾悠然自得,对徐守仁说: “你说的真好,好朋友有患难,怎么好不帮助呢?你是他的亲外甥,我是朱经理的表弟,算起来,我们也是亲戚哩!”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观察徐守仁面部的表情。徐守仁有点惊愕,这位夏先生头一回见面,刚谈了没几句,忽然攀上亲戚来了,而且那么热呼呼的,仿佛是多年的至亲好友。他感到一股热气从夏亚宾那边吹来,叫他有点不大好受,但又不好给他难堪,勉勉强强地说: “你这么一算,我们倒是沾点亲哩!” “希望你以后多多关照,有啥吩咐,我愿意效劳。” “好哇。” 夏亚宾听了这两个字,以为徐守仁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不禁心花怒放,兴高采烈地说: “我虽然是学X光的,其实,我的兴趣很广,在纺织方面我也有兴趣,机械原理是一样的。沪江纱厂是上海有名的大厂,要用的人一定很多。如果你要我到贵厂去工作,我一定把我学到的一点本事,全部献给沪江和你。” 马丽琳在一旁听得心都要呕出来,冷眼看他还有啥花招使出来。徐守仁慢慢弄懂了他的意思,觉得使他的处境很为难:答应不好,妈妈不一定同意;不答应也有失小开的面子。 他含含糊糊地说: “这个……” 夏亚宾生怕他回绝,一见形势不妙,连忙打断他的话,暗暗改了口,退后一步说: “你是年青有为的小开,前途远大,手下一定需要一帮人协助你创立伟大事业。要是沪江纱厂暂时不需要人,也没有关系,将来需要我,我听你的使唤。” 这一番话把徐守仁说得浑身痒酥酥的,他正要开口,朱瑞芳插上来说: “你是X光器械部主任,我们高攀不上,——你少找马丽琳一点麻烦好了。” 夏亚宾撇下朱瑞芳,对徐守仁说: “等你有空,找个地方聚聚,小弟做个东道。”他的眼光从徐守仁身上转到朱筱堂的脸上。他不知道朱筱堂是谁,但估计到一定是徐守仁的朋友,也要拉一把,说, “请你一道来。” 朱筱堂讨厌夏亚宾闯进来,打断了他和马丽琳交涉五十两金子的事。他一直坐在太师椅上生气,没有说一句话,恨不能一脚把这个家伙踢出去。他冷冷地说: “我没有空!” 夏亚宾冷不防碰了个钉子。因为徐守仁的关系,不能得罪这位青年。他知趣地给自己圆场: “我还有点事体,你们谈吧,我先走一步。” 朱筱堂霍地站了起来,对马丽琳说: “我们的事,怎么样?” “等你叔叔出来再说。” “那要等到啥辰光!” 她忍受着他的威逼,耐心地说: “他总要出来的,一笔写不下两个朱字。你也看到了,我的日子不好过,外人不去说他了,你是我们朱家的人,这个忙总得帮一下呀!” “我也有困难,做婶婶的,总不好意思看我们在乡下受罪。你的日子,要比我们好的多了。”他又羡慕地巡视了一下客堂间的陈设,那个瓷观音菩萨在电灯光下闪闪发亮。他逼紧一步,说:“没多的,有少的。” “我连一钱金子也没有,做婶婶的不会给你瞎说。” 朱瑞芳看情势不妙,争吵下去不好。两边都是至亲,谁也不能得罪。她拉着朱筱堂说:“延年关在牢里,你婶婶焦急的不行。她手头困难也是实情。” “我们比她还困难啊,姑妈。” “我了解。”朱瑞芳点点头,说,“你和守仁先走一步。有话以后再谈。——我在这里再坐一会。” 马丽琳希望朱筱堂越快走越好,但又要避免伤害徐守仁的感情,连忙接上去说: “不吃点饭就走吗?” “不。我们还有事哩。”徐守仁暗示地碰碰朱筱堂的胳臂,说,“改天再谈吧。” “守仁,你找个好饭馆,请他吃饭。” 徐守仁点点头,把朱筱堂拉走了。朱筱堂连招呼也没打,绷着面孔,气呼呼地跨出客堂间的门。 第369页 三六九 第三十一章 紧靠着外滩公园门口的江面上,停着一条趸船,有上下二层。下面是码头,外滩到吴淞去的旅客要在这里上上下下。一到夜晚,来往的旅客就少了,显得十分幽静。但船舷上挂着霓虹灯组成的四个紫红大字:水上饭店,十分引人注意。凡是走过外滩大马路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看到这四个字。 一辆林肯牌的黑色小轿车穿过靠江边的快车道,转进外滩公园前面的广场,降低了速度,慢慢开到水上饭店前面停了下来。车门开处,徐义德从里边跳下来,走上趸船,穿过走道,向右一转,上楼去了。 服务员立刻迎上来,指着临江的那一排桌子,招呼道: “这边坐,凉爽哩。” 徐义德径自的向外边走廊走去,在最后一张小方桌前面站了下来,点了点头,说: “就在这里吧,安静点。” “对,这里好。”服务员了解顾客的心理。这张桌子和里面客舱隔着一道窗户,不走到甲板上是看不见这一排桌子的,而这一张桌子又是这一排的最后一张,一般客人见桌子上有人是不会过来的。谈情说爱的少男少女们最爱选这张桌子。他指着黑沉沉的黄浦江面说:“这里不用电扇,也很凉爽。” 徐义德身上那件淡黄色的府绸香港衫有点汗湿了,他迎风坐着,拭去额角的汗珠,自言自语: “今天好热!” “你在这里坐一会,就凉快了。”服务员手里拿着菜单,低声地问,“吃点啥?” “等一等。” 徐义德看一下手表,时间已经到了,听见里面传来橐橐的高跟皮鞋声,伸出头去向里面一看:江菊霞笑盈盈地走来了。她今天穿了一身西服,红黑相间的花格子细纱布短袖上衣,下面穿了一件浅咖啡色的西装裤,裤角几乎把高跟鞋的后跟都盖上了。头发也比过去短多了,加上这身衣服一衬,皮肤也显得白了,人也年轻的多了。她一进来整个甲板上像是忽然撒了香水,满是扑鼻的浓郁的香味。 徐义德向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吃惊地说: “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她的长长的眉毛情不自禁地扬起,从心里发出一种甜滋滋的喜悦的感觉。为了到这里来,她整整忙了一天。单是考虑穿啥衣服,就想了一个上午,下午才最后决定穿西装,用她的话来讲,是出奇制胜。下午到理发馆洗了头,特地把头发剪短,回来换好衣服,在衣橱的镜子面前仔细端详。忽然一位穿着鹅黄色旗袍的年轻少妇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撇一撇嘴,哼了一声: “她,算啥!”她望着大镜子,指着自己说,“你哪一点比不上她?谈到能力,她更没法比!” 她带着胜利者的微笑走了出来,到了水上饭店,眉宇间还留着得意的痕迹。等到徐义德对她这么一说,她不禁又笑了,娇滴滴地说: “哎哟,我老了,还给我开这个玩笑。” “不,”徐义德很严肃地说:“你今天至少年轻十岁!” 她含情脉脉地斜视了他一眼。她坐在他对面,指着桌子上的菜单说: “点了吗?” “等你哩,你看,喝点啥?” “赤豆刨冰。” “好。我也要一个赤豆刨冰。另外,再来两客冰激凌好不好?” “冰激凌后上。” 服务员走了。徐义德在她正对面,讨好地说: “你选的时间真好。” 今天见面的地点是徐义德选的,她并不满意,觉得水上饭店到了夏天,许多人喜欢去乘凉,谈话不大方便。他觉得这地方比较合乎理想,因为有人,她不好老纠缠着他不放,更不会对他放肆。他现在还有许多事要依靠她,但又不愿和她再过分接近,又不能太疏远,到这样的地方,可以达到他若即若离的要求。她因为好久没有约到他一道出来,他答应到这里来,就同意了,但时间却改在九点。九点以后,客人少了,倒也僻静,谈话方便。他在她面前像是永远猜不透的谜。她摸不透他的心思。说他不喜欢她吗?有时他对她的热情真像一团火;但更多的时候,他却比一块冰还冷,可又抓不到把柄,不是说厂里忙,就是讲家里走不开。她主要的冤家对头是林宛芝。她也不好公开表露出来,见了那三位太太还得敷衍敷衍。她把整个心都给了他,因此,一见到他,感到十分空虚。她今天打算好好给他谈一谈。她要揭徐义德的谜底。 她不愿意这样悬在半空中过日子。 她暗中细心观察徐义德的神色。他讲了那句话,在等她回答,嘴上浮着赞美的微笑。她也微微笑了笑,没有吭声。他从那一天看盆景的冷言冷语里已经觉察到她的不满,料想今天见面必然有一番谴责,果然见了面,她不大开口,那一股看不见但预感到的怨气在等待适当机会发泄出来。 他见她没有啧声,又讨好地问道: “你说这地方好吗!” 她对着黑沉沉黄浦江望了一眼。江面上有一条小火轮哗哗地驶过,船尾卷起两股浪花,使得后面的两条木船晃晃荡荡,木船上的灯光也随着摇曳不定。江对面的浦东整个埋藏在浓厚的夜色里了,只是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夜雾里闪闪发光。凉风从浦东那边徐徐吹来。她认为这地方倒也不错,但嘴上却说: “你推荐的地方当然好啦。” 他装着若无其事的神情,把话题引到那次在他家宴会所谈的问题上来,但并不马上把自己的意图暴露,低声地说: “听马慕韩他们的口气,我们工商界确实还有前途。现在中央对大企业很重视,沪江这点锭子太少了,算不了啥。要想得到中央的重视,得发展企业,你说是啵?” “企业大,当然好。”她淡淡地答了两句。她关心的是徐义德对她的态度,企业大小她并不在乎。暂时只好听他说下去。 “我想从两方面入手,把香港那六千锭子调回来,干脆叫我弟弟义信也回来,他帮我在公司里管业务,我好抽出工夫在外边活动……” “这个,”她认真考虑他的意见,摇摇头说,“数目不大,无补于事。” “单靠这一点自然不够,不过也有它的好处:一则人手可以多一点;二则从香港调回锭子投入生产,让政府方面知道了,晓得我徐某人思想进步,把国外资产调回来投入生产建设,这和在国内发展生产意义大不相同呀!” “这一点你说的倒对。” 第370页 三七零 “国内,我还想活动活动。我在聚丰毛织厂,茂盛纺织厂和兴华印染厂都有些股份,也是这些厂的董事和董事长,可惜他们和沪江都没有直接关系。我想给他们商讨商讨,不如合在一块联营,那沪江的气势就大了,牌子也响亮了。 ……” “这个,”她望着他的圆脸下巴那里往下垂的肌肉,觉得他很会看风头,也有办法,野心不小,想把这些中小厂吃过来,都放在徐义德名下,他在上海工商界的实力和地位马上就要提高了。她不禁流露出爱慕的心情,说,“你真会打算盘!”“不过这两天在想点子,”他把头伸过来,声音放小了,说,“我这个想法没有给任何人谈,只是和你一个人商议,可不能泄漏出去。” 她心中忽然有一股暖流从周身经过,非常舒畅,感到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一眨眼的工夫就变得很近了。她对他的不满的情绪慢慢消逝了。他的发展,她以为也是她的发展。她在给他想还有其他点子没有。等了一会,她说: “还有些企业你怎么忘记了?” “啥企业?”他心中已经知道她指的企业,但装出不了解的样子。 “永恒机器厂你不是董事长吗?还有苏州的泰利纱厂,你也是董事长,为啥不索兴都归并到沪江来,成立一个更大的企业,你当总公司的董事长,不是更妙吗?” “这个,”他其实早想到了,也列入他的发展计划里面了,不过,他不准备把内心所有吞并别人企业的打算都告诉她,防她一着,万一消息走漏出去,事情办不成功,反而落一个话柄在别人手里。他准备分两步走,先把三个厂弄到手里,然后再考虑永恒和外地的企业,特别是外地企业,隔着地区,风声又大,不容易下手,也难于成功。等上海这几个厂办理顺手,有点经验,再弄别的厂会容易些。他暗暗佩服江菊霞究竟是一位不平凡的女工商业家,想的和他差不多。他摆出惊诧的神情,摸一摸他那满头乌而发亮的头发,慢吞吞地说:“这个我还没想到,给你一提,倒是个好主意,就怕不容易办到。” “你要办的事,还有办不到的吗?” “那倒不一定,我没有你的本事大。”他恭维她一句,说,“你能文能武,人头熟,经验多!” “还不是靠各位老板的支持,单我一个人也不行。”她并不推辞,说,“步老也给我很多帮助。” “步老最近有信吗?” “前天我接到他一封简单的信,是从莫斯科寄来的。他这次出国很兴奋,感觉新中国在国际上地位很高,重大的事情,各国都尊重中国的意见。他当上代表出国,十分光荣,过去在国内还没有这样的认识。” “你不是对我说,他过去认为社会主义阵营的力量不如美国他们吗?” “是呀,这趟出国,他的看法有点变了……” “我曾经也有这个看法,朝鲜这一战,我看出共产党的力量确是不小……”他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低,生怕给别人听见。 “是呀,”她看到服务员捧着两杯赤豆刨冰来,眼光马上从徐义德身上转到刨冰上,暗示他说,“见了刨冰,我心里都感到凉爽。” “吃下去就更凉爽了。” 她用调羹搅拌了一下刨凉,通过细黄的麦管吸了一口,精神一振,好像身上的热气全消了。 “晚上在这儿凉爽,喝点冷饮,就一点也不觉得热了。” “坐了一会,身上的汗也没有了。” “不骗你吧?这是上海乘凉最好的地方。一到夏天,马慕韩和冯永祥也是这里的老主顾。在这里可以经常碰到民建和工商联的巨头们。” “民建分会也有人来?”她对民建分会的会员情况没有工商联和棉纺公会的人熟悉。 “可不是,我有时就在这儿碰到他们,因为不熟悉,不大谈话,偶尔听他们谈到一些民建情况。现在史步老当了民建总会副主委了,我们以后要好好帮他工作才是哩。” 她猜测出他的心思,怪不得今天对她这样巴结呢,原来是想活动民建的事。她知道他想利用她,内心深处也想帮他一手,就是讨厌他过了河就拆桥,不用她,就把她掼在一边。她得好好的牵住他的鼻子走,叫他听自己的话。她故意反问一句: “你也不是民建的会员,怎么帮他呢?” “参加就是了。” “有那么容易?谁给你介绍?” 她讲完了话,暗中注视着他的眉头,渐渐皱起,在隐隐发愁。他竭力忍住内心的不满,赔着笑脸说: “我有了你,啥事体办不成?” 他这句话像是一个火种,掉在她的心田上,立刻熊熊地燃烧起来,浑身发热,通身舒畅,一直反映到脸上,红艳艳的。她怕他发觉,微微低下了头,用白纱挑花手帕拭了拭额角头上的汗珠,冷静地想了想,按捺住内心的欢喜,小声地说: “谁能比过你!” “我,我……”他谦虚地说,“我不过管点厂,在市面上混却不行,特别是现在的工商界,要政治,我没有这方面的本钱,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要不是靠你,上海工商界巨头们啥人晓得我徐义德?” “这杯赤豆刨冰我已经灌饱了,别灌我的米汤了!”她笑了笑,说,“我在工商界大老板面前,算啥,给你介绍点人,也没多大用场。” “你给我介绍史步老,这是我走进工商界巨头当中重要的关键,你再把我介绍进民建会,那我发展的前途就更大了。” 她见他和盘托出自己的愿望,使她不好当面拒绝,但她也不甘心一口答应,那样,一方面显得太容易,另一方面,进了民建会,一定又把她掼在一边了。她眼睛一转动,想出了一个主意,淡然地说: “参加民建会有啥意思!那是个空架子,不如工商联,也不如我们棉纺公会。我们公会是实权,啥事体都在公会里办。上海工商界巨头们大多数都是我们棉纺公会的,他们同我一样,对民建会兴趣缺乏。” 第371页 三七一 “那是过去的事,现在恐怕不同了吧,”他不敢说得太肯定,那会显得他比她高明,而她是逞强好胜的人,要捧着抬着走。“你说,是啵?” “这当然也有点道理。”她认真地想了想,说,“就是现在,我看大老板们兴趣也不大,谁愿意把身子泡在民建里?” “这可是我们工商界的政党啊!”他的眼睛里忍不住流露出惊愕的神情,没想到她真的对民建这么冷淡,难道他想参加民建错了吗?他反复思考这个问题,,认为自己还是对的,而她的想法错了,又不便给她提意见,也不能附和,只是说,“你的看法当然有根据,不过,就我来看哩,工商界不抓民建,让民建大权落在那批知识分子手里,也不是个办法。这次史步老出国以前,在北海公园召集民建的人开会,我看史步老回到上海一定会积极搞民建工作的。” 她注视着他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和那一张圆圆的脸,心里十分赞赏他的智慧和敏感,究竟是在市面上混了多年的人,看问题看的深。她发现他比过去更加英俊了,几乎想坦率地同意他的意见,一想到那天在他家看盆景的情景,她又忍住了,摇摇头,说: “大老板就是比过去有点兴趣,我看,也不大。谁愿意到那里去受那些人领导呢?要末,把领导权抓在大老板手里,兴趣可能大些。” “你的意见对极了,非常高明!真不愧是我们工商界的女才子!我在你面前显得太不了解工商界的气候了,看法也比较幼稚。” 她听了这些话心中很满意,但有意露出不赞成对自己的赞美。等了一会,她得意地说: “老实讲,民建分会的工作,别说工商联可以包下来,就是我们棉纺公会也可以包下来。要是把它搬到棉纺公会,经费可以全由我们出。” “这还用说!我看,就是你一个人也可以把它包下来。”“我算老几?”她脸蛋儿红红的,不好意思地说:“那不行!” “有能力的人都是很谦虚的。” “你真会说话。”她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和你一比,我就太不会说话了。”他默察她的神情,可以把问题提出来了,不露痕迹地暗示说,“第一步,有些人得先参加民建会,然后才好插手。” “那是啊,”她一说了这句话,马上就想到徐义德,并不点破他,暗中改口说,“不过,有些大老板马上不能轻易参加进去,等到条件具备,再进去,作用才大。” 他生怕她又岔开去,紧紧抓住时机说: “你说的对,大老板们要等一等看,像我们这样的人,倒可以先进去,探探路,给史步老做个帮手。” “你马上就想参加吗?” “能够给史步老效劳的地方,我决不推辞。要是……”他说到这里,停住了,下面的话是:史步老给我介绍参加最好不过了。他想这样提出太露骨了。当面如果被拒绝,没有转圜的余地,立即改口说:“唔,前两天阿永碰到我,他倒有意介绍我参加,有的朋友觉得,如果史步老介绍我参加,那更合适。我还没拿定主意。你看怎么样好?” 他的话说得虽然婉转,可是他内心的意思她完全明白了。 她紧接上去说: “我看,还是阿永介绍好。” 他不经心碰了一个橡皮钉子,但竭力忍住,没动声色,一边想,一边说: “为啥?” “你还不了解阿永这人的脾气?”她的语气中流出对冯永祥的不满,因为有冯永祥在,啥事体都站在她的前头,经常还和她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因此,显得她比冯永祥矮一个头。她说:“凡事不经过他的手,很难办!只要通过他,便十拿九稳了。” “这一点我清楚。”其实他还不了解为啥一定要冯永祥介绍。 “你忘记了,你参加星期二聚餐会是谁介绍的?冯永祥早把你当他口袋中的人物,你也是他的政治资本,参加民建不要他介绍,他心里不吃醋吗?何况,他现在对民建会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哩。” “你说的有道理……” “唔……”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已经出色地拒绝他要史步云介绍参加民建的事。 过了一会,他顿时想起参加民建会要两个人介绍,而她刚才闭口不提史步云,实际上是不愿帮他这个忙。他对冯永祥介绍并不重视,因为他头寸不够,有些大老板也不过是表面应付他,互相利用。要是史步云介绍他参加民建,那就完全两样了,跟在史步云左右,他在工商界的地位便可以步步高升,直上青云了。他不能放弃今天稀有的机会,说: “我完全赞成你的意见,这件事离不开阿永,可是,参加民建要两人介绍,史步老和阿永两人给我介绍,那就是珠联璧合,再妙不过了!” “这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把问题摊在她的面前,使她没有回旋的余地,马上接受,心里不愿意;推却呢?也不行。谁不知道史步老和她的亲戚关系呢?同时,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批驳徐义德的打算。她望着杯子里剩余紫红的赤豆,愣了一会,慢吞吞地说: “你的主意想的真不错!上海两位红人给你介绍,一参加民建马上就引起大家的重视:我们的铁算盘来了。”她注视他兴奋而愉快的表情,有意给他泼一瓢冷水,说,“可惜史步老不在上海。” “他就要回来的。” “回来,也不一定愿意介绍;他是总会副主任,又是上海分会的召集人。他介绍人一定要再三考虑,不然,引起别人的闲言闲语,他是不干的。” “只要你说一声,我想一定没问题。”他举起玻璃杯,对她说,“让我先谢谢你的帮助。” 他们两人用赤豆刨冰的玻璃杯碰了碰。她说: “先别谢,不晓得史步老肯不肯呢!” “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的事就是史步老的事。只要你一说,那还有问题。……” 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那边服务员送来两客冰激凌。她对服务员说: “今天的赤豆刨冰不错。” “今天的冰激凌做的也好。” 她用小调羹弄了一小撮冰激凌一尝,果然不错,细腻可口,一点冰渣子也没有。她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回味他刚才那两句话: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的事就是史步老的事。这两句话味道比冰激凌更好,深深地留在她心上,散发出迷人的芬芳。她感到过去对他要求太多又太高,关心他太少又太不够了。他在别人面前对她有点矜持,并不是冷淡,而是内心爱她的一种表现。亲极反疏,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有时约他出来,他没来,正是说明他事业心很强,善于控制奔放的感情,而不忘记自己事业发展的前途。以前责备他,甚至于恨他,她现在想想道理越来越不多了,而他那样的作法,理由变得越来越多了。她希望史步云今天晚上就回到上海,马上找史步云给徐义德介绍加入民建上海分会。当然,今天史步云不会回来。她把自己的喜悦隐藏在内心的深处,用沉默来代替允诺。她谅解他在家里的处境,她关心他的生活,她考虑他的沪江纱厂的发展。 第372页 三七二 她觉得今天晚上选择的地方十分幽静美丽,向南望去,十六铺那边形成一个弓形,边上镶着一长串珍珠似的电灯,如同晶莹的项链套在黑沉沉的黄浦江上面,街心闪烁着的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又仿佛是少妇头上的装饰,使荡漾的黄浦江增加了光彩。徐义德约她到这个地方来,实在是很理想的。来以前她的不满情绪,现在完全消逝了。她想到这里,更觉得应该给他一些帮助,仿佛才对得起他。史步云没回来,入会的事现在不能办。她想起最近各厂要进行民主改革,怕他没有思想准备,便伸过头去,关心地低声说: “最近上海要进行民主改革了,你晓得吗?” “听说了,底细还不大清楚。”他说完这句话,回过头去,看背后没有人,叹了口气,又继续说,“上半年‘三反’、‘五反’,错过光阴;下半年民主改革,又要错过九月旺季。一年工夫花掉了,不但赔不起,而且影响生产。” “不,”她摇摇手,说,“这次提出民改①生产两不误哩!” ①民改即民主改革的简称。 “那不过是说说罢了,民改和生产哪能两不误哩?我们沪江已经抽调了几十个职工学习,你说,怎么不影响生产?” “这个,倒也是的……”她最近在上海市政治协商会议听了上海总工会主席关于民主改革的报告,只考虑民主改革的内容,从大的方面着眼,没有徐义德的切身体会。她在想他的意见。 “最好快点民主改革,九月底以前完成,十月新花登场,纺织业好迎接大生产。”他的眉头一皱,想起脱产学习的职工,不满地说,“这几十个职工脱离生产,参加民主改革学习,费用该由工会负担,可是现在谁也不提起,最后,我看,还不是厂方负担。” “那倒是小事……” 他心里想她的手面真大,几十个职工的费用毫不在乎,反正不是从她口袋掏出来的。他也不好显得小气,马上改口说: “这当然是小事,耽误生产的事却不小啊……”他近来到处探听民主改革的情况,可是没人知道,这里工商界的代表人物都在摸瞎弄堂,找不到一个头绪。他只从生产上着眼,对于又要搞民主改革内心是不满意的。 “最近青岛有信来,那边运动比上海先走一步……” “你真了不起,哪里的行情都熟悉!” “我不熟悉,是青岛那边有人写信给史步老!我昨天到史步老家里去,听他们说的。那边资方大多数表示满意,认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民主改革就是为生产竞赛打下基础,工人们在红五月竞赛的积极性,今后又可以发展了。” “你未免太乐观一点了。”他不好意思直接驳她,但又不完全同意她的意见,转弯抹角地说,“工人在总工会领导下,老早就有准备,可是,资方呢,还摸不清底细。我们厂里工人学习个把月,工会主席余静一点风声不露。我也不便多问。运动范围怎样?由谁领导?资方和资方代理人是否都要参加?资方在民主改革当中应该做啥?应该起啥作用?都不大清楚。” “最近上总主席在市政协做了报告,这些问题大体都谈了,区里没有传达吗?”她在思索他提的一些问题。 “还没有。” 她把上海总工会主席报告的内容扼要地告诉了他。他一边用右手的肥肥中指敲着太阳穴,一边分析报告内容的措词,眼睛里忽然发出光来,兴奋地说: “这些地方就显出民建的作用来了。” “和民建有啥关系?” “关系可大哩!” 他卖了一个关子,不说下去。她睁大眼睛,在注视着他。 他停了停,慢吞吞说: “民建和工商联应该成立临时机构,在运动过程中,发现问题,能解决的,把它解决;须要反映的,马上反映。树立了威信,又抓了会员,正是活动的好机会。你应该写信告诉史步老,要他赶快回来,好抓这个工作。大好机会不可错过。 我也好给史步老效犬马之劳。” 她微微笑了笑,没有马上回答她。她内心越发爱他的才干,许多问题别人没想到,总是他先想到了。他参加了民建,的确是史步老一个得力帮手。她对他望了一下,冷静地质问道: “你要民建和工商联同上总唱对台戏吗?” “这个,……”他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问题,看她那严肃神情,顿时陷入尴尬的境地,叫他回答不上来。等了等,他眼睛一动,放下笑脸,说,“‘五反’后,哪个敢和上总唱对台戏,民建和工商联成立临时机构,不过是配合政府宣传政策罢了,民主改革当然是工会方面领导。” “看你那个紧张劲头,‘五反’的余惊还没有完全消逝哩!”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 “我在你面前怕啥?”他嘻着嘴说。 她向他撇一撇嘴。 “照你刚才那么说,民主改革是工人的事,我们当然不想去领导,也没啥好怕的。‘三反’整干部,‘五反’整老板,民改整工人,是我们看他们的戏了。”他得意地吃着冰激凌,仿佛正在欣赏这出戏。 “你忘记资方也要参加哩。”她有意在他头上浇冷水。 “这个……”得意的神情马上从他脸上消逝得无影无踪。他想起早一会她谈上总主席的报告,里面确实提到资方,一时高兴,竟然给忘了。他说,“资方自然参加,那么,我们是不是也要参加诉苦?” “资方诉苦?”她莫名其妙。 “中国民族资产阶级也受三大敌人的压迫,如果叫我们吐吐苦水,也可以提高提高阶级觉悟啊!” 他说得一本正经。她听的差点要把嘴里的冰激凌喷了出来,格格地大笑道: “你不要揽七念三,忘记了资产阶级是剥削工人,压迫工人的。资产阶级再提高阶级的觉悟,工人不哇哇叫才怪哩!义德,你想的倒精哩,幸亏是给我说,要是叫工人听见了,一定要斗你哩!这回民改,小心工人诉苦诉到资本家的头上!” “啊!”他调皮地把舌头伸了出来,马上又缩回去,说,“在别人面前我也不说了。” “民主改革主要是废除不合理的旧制度,提高工人的阶级觉悟……” “为啥要资方参加呢?” “有些事体,和资方有关啊。” “唔。”现在对民主改革他虽然了解一些,可是许许多多的事,还是摸不清楚。给她一说,他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恐惧:怕的是运动发展下去,会不会又整到自己头上?一想到“五反”的“大场面”,他心里又惴惴不安了。他疑虑地皱着眉头说: “我看,民主改革好比开西瓜,甜不甜,事先不晓得。” “你这个比喻倒蛮有趣。”她看到浦东那边的夜雾越来越浓,像是给一层巨大无比的轻纱覆盖着,一切建筑物的轮廓都消逝在茫茫的夜雾里,连灯光也有点儿模糊了。江面的夜雾慢慢浓了起来,一只轮船闪着红灯,不时呜呜地鸣着汽笛,划破静静的夜空,慢慢向吴淞方面驶去。她说,“我们在雾里。” “是啊!”他会意地叹了一口气。 第373页 三七三 第三十二章 党支部大会开完了。出席会议的同志陆陆续续地走了。办公室里留下了党支部委员和叶月芳。赵得宝说道: “现在讨论一下中毒的事吧。” 早几天,杨健带民改工作队到了沪江纱厂,了解一下全厂的情况,在党支部书记余静的领导下,民主改革的准备工作做的细致,周密。赵得宝他们到区上学习回来,取了不少“经”,起了示范作用。比较差的是材料工作,在现支部掌握的政治情况,一类的有一百二十一个,二类的有七十三个,三类的有八个,四类的一个也没有①。从沪江厂的过去情况看,显然材料掌握的还不完全,需要进一步努力搜集。根据一般运动的规律,现在材料的一般比例是适当的,运动展开以后,还会陆续发现新的材料。他考虑到准备阶段的工作差不多了,可以正式展开,放手进行。刚才开了整整一个下午的会,先在党内进一步发动,准备明天召开职工代表会议,并且选举民主改革委员会,在党外全面展开。他认为赵得宝提出的中毒问题须要认真地讨论一下。他向赵得宝说: ①这是民主改革的政治情况排队,四类指现行反革命分子。 “这个问题很重要。” 余静他们到医院第二天早上,赵得宝说啥也不愿意在医院里待下去了,一个劲向刘医生唠叨,要出院。刘医生笑了笑,问他是不是忘记了余静同志的话。他还是要求,并且在病房里走来走去给刘医生看,仿佛不给他出院便是刘医生的错误。他告诉刘医生,厂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是工会副主席,能安心在医院里住下去吗?何况厂里还要进行民主改革哩,怎么好把这么重的担子放在余静一个人的肩胛上?他的病没有好,也就算了;现在身体已经好了,为啥不让他出院呢?刘医生要他身体复原再出去,不然,回到厂里饮食不小心,又会送到医院里来的。赵得宝在刘医生面前忽然变得像个小孩子,为了要出院,刘医生的要求他都接受。他答应出院好好养身体,不乱吃东西,回到厂里还吃刘医生的药,如果出院真正不行,一定马上回到医院来。刘医生听到最后,不禁笑了。因为像赵得宝这样一天闲不下来的工人同志,出了院,会自动进医院,谁相信呢?刘医生觉得他倒的确恢复的快,就同意他办出院手续。当时他欢喜得跳了起来,左手紧紧抓住刘医生,不断地说:“你真是好人,你真是好人!”刘医生有意“将”了他一“军”:“余静同志查问起来,我可不负责呀!”他用左手拍拍胸口:“有我!”刘医生讲完了,走出大病房,又给别的病人请了回来,提出同样的要求。这可难住刘医生。幸好赵得宝说话了,要他们听刘医生的话,经过检查,同意了才行。赵得宝那股要求出院工作的劲头,感染了病院里的兄弟姊妹。他们过了没两天,都由刘医生批准出院了,最后一个出院的是钟珮文。赵得宝一出院,就帮助余静准备民主改革工作。今天,他和余静谈起了这件事。余静已经从医院那儿得到消息,肯定病人是食物中毒,饭菜中化验出来有葡萄球菌和别的菌。医院不能确定是青菜中原有的,还是有意放的毒。这两种可能都存在。赵得宝急着要讨论怎样能够追查出原因来。余静同意在支委会上讨论。 “杨部长,这个问题很复杂啊。”余静沉思地说。 “确实很复杂呀!”杨健点点头。 党支部办公室里很肃静,只听见外边传来有节奏的啌窿啌窿的机器声,和后面苏州河上小火轮的汽笛声不时划过长空。叶月芳打破沉默,插上来说: “医院里为啥不能确定是菜里原有的菌还是人放的毒?” “应该首先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余静说。 赵得宝的眼光望着叶月芳,认为她提的对。叶月芳却以为他在欣赏她胸前别的那具北京玉石做的和平鸽。这是最近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的同志到北京开会带来送给她的。她相信全上海只有这一个漂亮的徽章,谁见到了都要望一眼。 “要快点追查清楚……”赵得宝说。 “孤立地追查,不一定马上找到头绪。老赵,你忘记民改工作要纯洁我们工人阶级的队伍,通过民改,发动了群众,这些事体一定会暴露出来的。那辰光,中毒的事自然弄清楚了。” 余静问杨健,“你说,对不对?” “完全对。支部书记的话我当然赞成。”杨健说。“不,现在你是我们的支书了。你认为不对,我可以放弃。” 杨健认为余静这样处理也好,没有其他的意见。他说: “我同意你的意见。就凭这件事,可以断定我们厂里一定有四类分子,恐怕还不止一个!不过,现在我们不必打草惊蛇,可以慢慢收集材料,不动声色,好一网打尽!” 余静走过去机警地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低低地说: “我看陶阿毛行迹可疑。” 杨健点了点头说: “对,看上去他的行迹确实可疑。‘五反’的辰光,我就觉得他与众不同。看来,最近有了发展。好在饭堂里已有了布置,同中毒事件有关系的人也在调查,我们先把陶阿毛搁在一边,让他多暴露一些。如果是他,等一阵子下手也不迟,现在先把情况向区里公安分局汇报一下,作为专案处理。” 赵得宝听他们两人议论,他的眉头扬了起来,觉得余静真有办法,许多地方比他看的深透。他和她一样,整天和这些人在一道,为啥就没引起自己的注意呢?他高兴得使劲把右胳臂一甩,得意地说: “这个办法好!” 他用力过猛,把那只受过伤的胳臂甩痛了。他竭力忍住,没有叫出声来。 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余静身上。余静得到杨健的支持,觉得更有把握。刚才杨健的话比她考虑的又深了一层,也看得更远一些。她感到和杨健一道工作,自己的进步就快一些。如果能够常常和杨健在一道工作,那多好呀。戚宝珍过世以后,杨健英俊的影子常常在她的脑海中出现。遇到工作上的困难,就想从他那儿得到指示和力量;工作顺利,也想到他给自己的帮助;工作告一个段落,或者一项工作完成了,更想向他汇报。她希望看到他,仿佛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和他谈,每一次见了面,要谈的话又忘得干干净净,谈了一点工作,便离开了。分别以后,她又觉得有很多话没有跟他说。自己安慰自己:留在下一次谈吧。到了下一次,她又忘了。她一个人从厂里回家,想到杨健家里没人照顾,常想绕到他家,去看看他的小孩,想帮他料理料理。但怕去了次数太多,引起别人的议论,快走到宿舍的门口,甚至已经看到宿舍里的灯光了,她的步子趑趄不前了,徘徊了一阵,怕有人看到,迅速回到家里。她一个人寂寞地对着灯光。他的影子在她眼前闪来闪去,纵然闭上眼睛,他幽默的语言和爽朗的笑声也在她的耳边萦绕。她低下头去,慵懒地慢慢躺到床上,羞涩地用被子把头整个蒙了起来,不让任何人瞧见她。最近他带着民改工作队又到了厂里。她满心说不出来的欢喜,不但在思想上和工作上可以得到他的帮助,而且天天可以和他接近,可以向他学习。她说: “杨部长见多识广,虽说好久没有到我们厂里来了,对我们厂里的事,了解的可清楚哩!” “这还用说!”赵得宝的眼睛里露出钦佩的光芒。 “你就不必着急了,有杨部长亲自到我们厂里来,中毒的事还怕查不出来吗?”余静对赵得宝说。 “还有个问题,我们应该再研究一下。”杨健的话引起大家的注意,他说,“刚才钟珮文同志在会上反映资方和高级职员都有点紧张……” 钟珮文以为杨健怀疑他的反映,不等杨健说完,连忙插上来说: “我没有一句假话,他们确实紧张。” “紧张是可以预料到的。不紧张,才是奇怪哩。”杨健说,“余静同志,你看应该怎么办呢?” “我?”她凝神想了一想,慢慢说道,“这件事我有责任。过去不了解在民改中对资本家和高级职员的政策,只想到这是我们工人阶级内部的事。你没来以前,我们从来没给徐义德、梅佐贤他们谈起这些事。一些会议,别说他们,连一般工人同志们也不大清楚。本来,我还以为保密工作做的好哩,刚才在会上听你这么一说,发现我们保密有点过头了。徐义德他们在厂里总会听到一些风声,可是详细情况不晓得,党的民改政策没有和他们见面,哪能不紧张?” “你分析的对,应该把党的政策和群众见面,不但可以打消一切顾虑,更重要的是会把群众发动起来。说群众完全不晓得,那也不一定。市委统战部早在这方面做了工作,市政协和市工商联都开过会了。徐义德不是市政协委员,市工商联的会可能参加了,至少听了传达。民改这么大的事体,你说他能不关心?他不过不说罢了,冷眼旁观,看厂里怎么办。” “厂里怎么办,这个底他还摸不透,就惊惶了。徐义德很世故,他不会表露出来,梅佐贤、郭鹏和韩云程他们紧张,正说明徐义德也紧张。你说,杨部长,是不是?” 杨健听了余静的分析,暗暗点头。杨健在思索,赵得宝开口了: “余静同志的眼光真准,我赞成她的看法。资本家和高级职员穿一条裤子,他们紧张,徐义德不紧张才怪哩!”“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余静立刻插上来,解释说,“资本家和高级职员原来是穿一条裤子的,经过‘五反’,他们开始分化了,韩云程不是归队了吗?他们当中,要区别对待。如果资本家和资方代理人穿一条裤子,那倒是的。当然,也得看他们的利害关系,有辰光穿一条裤子,有辰光穿两条裤子。 在民主改革这个问题上,徐义德和梅佐贤是一致的。” “我不会分析,肚里明白,嘴上说不清爽。”赵得宝修改他的意见,说,“我赞你的成。” 他最后一句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只有余静脸上没有一丝笑纹,眼光很严肃地对着杨健,怕自己分析的不对,想听听杨健的意见。杨健幽默地说:“我也赞你的成。”他望了大家一眼,然后对余静说,“你去找他们谈一下,好不好?我在这里和赵得宝他们准备一下召开职工代表会议的事。” 余静立刻站了起来。 第374页 三七四 第三十三章 韩云程把试验记录收起,站起来,准备走了。郭鹏慌忙过去,想把他拉住。他跨了一步,踌躇地停了下来,感到忽然把韩云程拉住,显得有点儿唐突。眼看着韩云程要走出去了,又不容他犹豫,眼睛一动,开口叫道: “韩工程师……” “有啥事体?”韩云程惊奇地回过头来。 “等一等,我们一道吃饭去。”他看到韩云程的脚在移动,慌忙说道。 韩云程走了回来。郭鹏装出忙乱的样子,收拾了日报表,又从抽屉里拿出来仔细看了又看,可是日报表上面的字迹和数目他一点也没有看到,只见模模糊糊一片。他心里在考虑怎么给韩云程开个头。他的心情很乱,像是一把回丝,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韩云程看他忙得那个样子,走过来,说: “要不要我帮帮忙?” “不要,不要。”他的眼睛从韩云程身上移到日报表上,又从日报表上移到韩云程的身上。他叹了一口气,说:“说忙,也实在太忙,生产这么紧张,民主改革又要开始了……” 说到这里,他暗暗注意看韩云程面部的表情,没有说下去。韩云程信口答道: “民主改革也很需要。我们这个厂民改,像‘五反’一样,属于七十四个重点厂,在全市先行一步,听说市委区委都很重视哩。” “重视当然很好,不过像我们这样的人,过关就不容易了。” “过关?”韩云程脸上忽然变得苍白,好像秘密被人发现。他立刻想起这几天萦绕在心中的一个难于解决的问题,难道说郭鹏已经知道了吗?从啥地方知道的呢?辞退的那个娘姨一定是她心里不满意,有意泄漏出去,这未免太狠心了。临走的辰光,多付她一个月的工资,现在看来,完完全全掉到水里去了。更可恶的是恩将仇报,太没有良心了。他冷静地一想,那个娘姨已经走了,郭鹏上他家去,怎么会碰到呢?郭鹏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惦念着的问题。过关又是啥意思呢?他试探地问,“民主改革是工人阶级内部的事,我们要过关?” “工人阶级内部的事?说是这么说,我们这些人,在厂里替资本家办事,能和工人阶级不发生关系吗?”郭鹏看他脸上有些紧张,有意夸大其词地说,“民主改革这把火会不烧到我们的头上?” 现在韩云程已经比较沉着了。他透过试验室的玻璃窗看看外边空荡荡的,工人都到饭堂里去了,一个人影子也没有,机器的声音也听不见。他问: “啥火会烧到我们的头上?” “啥火?可多着哩。”郭鹏一时也不知道有啥火会烧到头上,他的眼睛向玻璃窗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不说别人,就说我吧。我过去压迫过工人,打过工人,也给总经理和厂长他们做过一些对不起工人的事体。这一下可好,他们是资方,没有出面。事体都是我做的。你说,工人们诉苦会不诉到我头上?” “这个,过去每个工厂都有,不算啥。” “不算啥?”郭鹏心里不禁好笑,韩云程还是用旧眼光看新问题,一股书生气,不晓得世道已经变了,是工人阶级的天下了。过去压迫工人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现在连小孩子也知道是错误的了。他过去压迫工人的事体一一浮上他的脑海,心情沉重,深深叹了一口气,忧虑地说,“看来这把火还不小哩。” 韩云程表面非常镇静,好像很有把握,说:“无非是高薪降低吧,改革旧的规章制度吧,……这些我都有点准备。最近我辞了一个娘姨,就是减少我一点薪水,日子也可以过得去。有些事,我帮着做。改革旧的规章制度,对我说来,自然有些不方便,但是,慢慢会习惯的,也没有啥。”“你别把事体看得那么轻松,”郭鹏说,“这些事当然好办,我也有了思想准备。” “还有啥事体?”韩工程师惊诧地问。 “多着哩,有些事体,你也不是不晓的,过去我们对工人是啥态度?用啥手段?” “这……这……”韩云程感到事情有些严重了。 “反正在厂里吃饭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为啥?”韩云程打断他的话。 “你以后就晓得了。说不定,我还要上提篮桥!” “进监狱?” “唔。”郭鹏的声音有点喑哑。 韩云程脸上刷的变得苍白,像是落了一层霜。他想到自己的问题严重到极点,反动党团登记那一天,人不知鬼不觉地挺过去了。这次,看样子,来势凶猛,确实像郭鹏所说的不容易过关。他想立刻去找杨部长,相信杨部长一定会给他指出一条光明的道路。但旋即又想:别烧香招来了鬼。不烧香,反而平安无事。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噗咚噗咚地急剧地跳动着。 郭鹏看他神色不对,宽他的心,说: “现在还难说,要等一等看。” 韩云程眉头马上皱起,忧虑地说: “老实说,对民主改革我虽然也有点担心,可没估计得这么严重,从来没有想到要上提篮桥。我们两个人在一道工作多年了,听到你说这句话,怎么不叫人担心?你说,真的会上提篮桥吗?” “这个,要看杨部长的意见了。” “杨部长有这么大的权力吗?” “你到现在还不了解杨部长吗?嗨,你这人,整天只关心自己的技术,外边的事体一点也不注意。” “没有时间。我过的是两点一线的生活——从家里上工厂,从工厂回家。自家的事体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管别人的事体?” “只要你一到区里去开会,没有人不晓得杨部长的。他不但是区委统战部长,又是区政协副主席,又是区委委员,又是和大区分会的主席……啊哎,头衔,一大堆,数也数不清。他在区里能当一半家哩。现在又亲自带领工作队下厂,更是大权在握,厂里哪桩事体不听他的?” “这么说,”韩云程又想起自己的事,是不是要找杨部长谈一下呢?他既然有那么大的权力,不和他谈,万一他知道自己的事,真的要上提篮桥了。他隐藏着内心的秘密和恐惧,怕给郭鹏发觉,轻轻咳了一声,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情,慢吞吞地说,“我们是不是找杨部长谈谈?” “他并没有找我们去谈。” “我们主动去找他,为啥不可以呢?杨部长这人给我的印象蛮好。‘五反’的辰光,我和他有过接触,他很接近群众,常到车间里找工人谈话。我们去找他,绝对不会拒绝的。” “你说的倒也有道理,但会不会感到有点突然?”郭鹏心里非常想去找杨部长,可是怕引起杨部长的怀疑,又有点犹豫。 “那就不去吧。”韩云程认为自己是技术人员,凭本事吃饭,哪个厂也少不了他这样的人。过去,杨部长和余静都是主动找他谈的,使他感到他在厂里高人一等,受到比别人更多的尊敬。如果现在突然去找杨部长,别给杨部长看不起,仿佛有事有求于他了。他下了决心,说,“我们吃饭去。” “不去找杨部长了吗?” “唔。” 郭鹏后悔刚才讲话冒失。要是韩云程去,他跟在后面,估计杨部长一定会重视他的。他可以见机行事,如果苗头不对,就不露痕迹地收篷。他站在那里没走,心里在转念头。他拉住韩云程的袖子说: “去一去也好……” “你不是说突然吗?” 第375页 三七五 “现在去吃饭,我们找到杨部长那一桌去吃,顺便就可以谈谈了。” “他早吃完了,”韩云程看了看表说,“开饭已经过了十多分钟了。” “不要紧。找不到他,我们吃完饭,到党支部办公室门口散散步,准碰上他。杨部长和你一样:也喜欢散步。” “你真行,连杨部长的生活习惯都注意到了。”韩云程拍拍郭鹏的肩膀说,“你做工务主任有点委屈了,应该担负更重要工作。” “要靠你培养,在技术上多教教我……” “我是死脑筋,没有你的才能……”韩云程听郭鹏的话,心里感到十分舒畅,觉得郭鹏虽然好向上爬,但对他还是尊敬的。他得意地说,“快去饭堂吧,迟了,怕碰不上杨部长……” 他们两个人刚走出试验室,迎面来了梅佐贤,他笑嘻嘻地把他们推进实验室,问道: “你们怎么不去吃饭?到处找不到你们。在这里做啥?” “想去找杨部长……”韩云程说。郭鹏瞪了他一眼,他就没有往下说。 梅厂长看到韩云程说话吞吞吐吐,有点奇怪。他怀疑他们两人别是去告密,心想徐总经理真是经验丰富,眼光锐利,早就料到他们这一着了。幸亏他早来了一步,要是老在饭堂里等候,说不定他们已经找杨部长谈过了。他嘻着嘴,关心地问: “找杨部长有啥事体?” 韩云程没有吭声,眼光望着郭鹏。郭鹏知道梅厂长是徐总经理的耳目。梅厂长这个人的能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慢慢说道: “梅厂长真关心我们,我们正要找你商量这桩事体哩。”他用眼光暗示了韩云程一下。 梅佐贤听了这句话,眉宇间隐隐露出得意的神情。他认为郭鹏这人确实如徐总经理所说的,应该提拔提拔。他说: “有啥事体,说吧。” “也没啥,我们想到杨部长办公室看看他……” 郭鹏没有说下去,他等候梅佐贤的吩咐。梅佐贤早就想好了,他连忙摇头,说: “杨部长办公室是啥地方;那是民改工作队办公的地方,危险的政治地带。 我们怎么能够去?不是无事找事,惹是生非吗?”他说完了,又回想一下,是不是把徐总经理交代他的话都说清楚了。 郭鹏一愣:他没想到事情竟然有这么严重。 “‘五反’的辰光,我们不是去过吗?”韩云程不解地问。“现在是啥辰光?”梅佐贤吃惊的眼光一个劲盯着韩云程。他看韩云程并不在乎的样子,便加重语气说,“杨部长现在正在找斗争对象,你们去找他,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凭技术吃饭,有啥好怕的?” 梅佐贤没有答他。郭鹏本来心里就有点慌,给梅佐贤一说,更是慌慌张张,脸色有些发白,顺着梅佐贤的意思说: “给你一提醒,倒是有道理。” “厂里没人到杨部长办公室去吗?”韩云程相信刚才郭鹏的意见,杨部长是民改工作队的队长,重大问题都由他决定的。这次自己的命运就操纵在他手里。现在去看一下是有好处的,再不去,就迟了,出了事以后去,便难于开口了。但是梅佐贤一讲,他有点犹豫了。他说,“我想,总有人到杨部长办公室去的。别人能去,我们也能去,这有啥关系?梅厂长。” 梅佐贤以为他真的要去,那么徐总经理那边就交不了差啦。他一把拦住韩云程,对窗外噘一噘嘴,暗示韩云程要注意外边来往的人。他把声音放低,说: “那也要看啥人。工人们去,当然没啥。我们是资方的人,是斗争的对象,去不得。” “我已经入了工会。”韩云程笑着说。归队以后,他觉得许多方面都和过去不同了,想不到连找杨部长也比别人方便。 他和杨部长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梅佐贤忘记韩云程已经入了工会,可是话讲出了嘴没法收回,不动声色,朝韩云程微微一笑: “你加入工会,啥人不晓得。可是,你这个工会会员和一般的工会会员不同,人家是亲生的儿子,你是晚娘养的,隔了一层肚皮哩。古语说得好,隔层肚皮如隔山。何况,你又不是党员,到政治地带去,万一有啥事体发生,找到你头上,跳下黄河也洗不清啊!” “这个……” “那就不去吧。”郭鹏劝韩云程。他心里想:韩云程这人真有点傻,如果一定要找杨部长,又何必取得梅佐贤的同意呢?当面应付梅佐贤两句不就过去了,省得费这么多口舌。 “要是在路上碰上杨部长呢?”韩云程像过去在学校里学数学似的,用各种方法在“求”答案。 “那是另外一回事。” “要是杨部长找我去呢?” “那就去,”梅佐贤给韩云程问得没有办法,信口答道,感到不对头,改口说:“也不是说不能到杨部长那里去,我不过是为了你们好。现在正在进行民主改革,别碰在风头上,小心一点好。要去,当然可以。杨部长他们来了,我也没有去看过他,要去,我们一道去吧。” 他们三个人怀着各种不同的想法走出了试验室,向饭堂走去。这时,上饭堂吃饭的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了,有的到外边操场上去了。梅佐贤笑嘻嘻地和他们打招呼,暗中却加紧了脚步。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抬头一看,是钟珮文。他手里拿着两封信,举起双手向他们招了招手: “恭喜,恭喜!” “恭喜啥?”韩云程问。 “你和梅厂长当上了厂里民主改革代表大会的代表了,还不应该恭喜吗?这是通知书。” 韩云程连忙打开信来看,他心头一块沉重的石头掉下去了。他暗暗庆幸自己,刚才担心的事现在不成问题了,自己是代表,还会反自己吗?他感到现在急着去找杨部长有点多余了,别引起杨部长的疑心,以为自己有啥问题。郭鹏见他们两个人都收到通知书,心里酸溜溜的,觉得自己脸上不光彩,在厂里混了这么多年,连个代表也没捞上。他的腿也懒得向前迈了。韩云程不知道他的心事,奇怪地问: “你怎么走不动哪?” “没吃饭,怎么走的动?” 韩云程拉着他的手,跟着梅佐贤和钟珮文一同走。梅佐贤拿着通知书,嘻着嘴,感激地对钟珮文说: “党对我们太好了,像我这样的人也当上了民改代表。”他歪过头来,对他们说,“刚才钟珮文同志说,下午杨部长还有会哩,他在党支部办公室,我们快去吧。” “不,郭主任肚子饿了,还是先去吃饭吧。” 梅佐贤奇怪韩云程为啥忽然改变了主意,可是又不好当着钟珮文的面问他。钟珮文任务完成了,轻松地说: “那你们吃饭去吧,我走了。”梅佐贤无可奈何地跟着他们走进饭堂,心里十分纳闷。 第376页 三七六 第三十四章 梅佐贤转过身去,轻轻把厂长办公室的门关好,回过头来走到窗口,看看外边的动静;运动场上静悄悄的,路上也没人往来。他轻轻走到徐义德面前,弯着腰小声地说: “杨部长他们连影子也看不见,大概又忙着开会了。” “那当然,现在他们的会还会少!”徐义德斜躺在长沙发上,深深吸了一口烟,接着张开嘴,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他望着那个烟圈慢慢扩大,四散开去,过了一会,说,“现在看起来,民改也是一关。这一关很不好过!” “民改也是关?”梅佐贤困惑地问,“不是工人阶级内部的事吗?” “工人阶级内部的事,嗨嗨,”徐义德冷笑了两声,叹了一口气,说,“唉,你看见代表大会上那副对联吗?‘千年的苦根要挖,万年的苦水要诉’。” “我看见了。还有两条标语哩:‘看看现在地位,想想过去痛苦’。” “这就对了。共产党杨部长要他们吐尽苦水挖净苦根,能和我们资本家没有关系吗?” “这个……” “你注意余静在职工代表大会上的讲话吗?” “我仔细听了,一句也没拉下,她不是检讨了?” “她怎么说的?”徐总经理望了他一眼。 “她说开始搞工会工作没信心,觉得自己年轻,没有经验,没有能力,文化也低,怕搞不好工作给大家骂。不做也不好,她后来变成任务观点,搞一任再说,改选后就好了。经过‘五反’运动,认识工会工作十分重要,过去观点不正确,没有把工作做好,很不对,以后要改正错误,克服缺点,安心工作,好好努力……” 他还要一句不漏的背下去,给徐义德打断了,说道: “你的记性很好,特别是最后那四句话,一点也不错。现在不比刚解放那辰光,”徐义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说,“不,连‘五反’初期也不能比,余静这个黄毛丫头精明了,她再改正错误,克服缺点,我们更吃不消了。” “这个……”梅佐贤恍然大悟,眼睛里立刻流露出十分钦佩的光芒,不断地点头称是,说,“总经理的眼光高明,非常敏锐,啥事体也瞒不过你的眼睛,啥人讲话也经不起你的分析。你一分析,像是透视一般,啥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要不是总经理的指点,我虽说记住余静的话,可是话中的意思,却一点也不理会。” 徐义德抽了一口烟,把眼睛闭上,凝神在思索。梅佐贤望他那种神情,回想刚才总经理的话,猜测他一定是在担忧余静,小声地说: “余静这黄毛丫头,门槛越来越精了。看样子,经过这次民改,她要变得更精了。我们沪江,就是给这些人弄糟了,以后的事,更不好办了。” 他说完,接连唉唉地叹息了几声,对总经理的担忧表示无限的同情,对沪江的前途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焦虑。梅佐贤感到今后的担子一天比一天沉重,总经理不大到厂里来,一切的事体都落在他的肩胛上,说不定啥辰光再来个“五反”,“六反”,他可承担不起。总经理对余静都说“吃不消”,那么,梅佐贤在余静面前谈也不要谈了。他担心地站在徐义德旁边,弯下腰去,求援似的,说: “对这个黄毛丫头,总经理,你得想点办法对付她。我可没有能力对付她!” “你对付不了那个丫头?” “那还用说,我的能力比总经理差远了!”他皱起眉头,说,“难,难啊!” “更厉害的人还在她后面哩!” “哦!”他惊慌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差一点踩了徐义德的脚。 徐义德看他一摊泥一样的躺在沙发上,头有点抬不起来,心中不禁好笑,但是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进一步问他: “就是这样听人家摆布吗?” “那要看总经理的了。” “其实这个黄毛丫头也不难对付,就是我们许多事体不晓得,等到事体发展,再想办法应付,就来不及了。” “这倒是的。” “阿毛最近怎么没有音讯?”徐总经理说话的声音忽然放得很低,他刚才想了很久没有得到解答的问题,现在提到梅佐贤面前来了。 “上次不是报告总经理,他说过民改这一关要特别小心。他又说现在厂里流言很多,说民主改革要拉下工钿;要从八岁谈起;如果发现问题,就不准享受劳保。现在叫你们诉苦,控诉旧社会,将来改工资,就叫大家服服帖帖。说交代问题,卸下包袱,等于自己套绳子,套上了,就再也解不开了。二六轰炸的谣言,现在厂里又流行了;我们工人有力量,电灯不会亮,机器不会响,背了铺盖回家乡,老蒋回来再开厂。听说有些工人想回家了……” “这是工人方面的情形,”徐义德听到这些消息暗自高兴,工人方面有问题,正好隔岸观火。他关心的是另外一方面,说,“关于资本家方面听到啥消息?” 梅佐贤歪着头想了想,好像要从他的脑海里挖点啥出来,挖了半天,啥也没有,他耸一耸肩膀。 “这两天碰到他没有?”徐义德问。 “白从厂里发生中毒事件,就不容易找到他。昨天我还和他通了电话,他说民改委员会开过会以后,有的车间里诉开苦了。许多人心里紧张,怕有问题让党晓得了。照他说,只要狠狠咬紧牙关,多大的事体也可以顶过去,共产党这阵民改风刮不了多久的。” 徐义德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眉头皱起,不知道工人究竟诉的啥苦,担心工人诉到他的头上来。他想知道,可是谁告诉他呢?他问梅佐贤: “工人诉苦的情形,你有没有办法了解?” 梅佐贤在徐义德面前从来不说啥事体办不到,他要想尽一切办法给徐义德办到。这回他却感到有些为难了。他歪着头,想了半晌,也有了办法:“有办法了解,阿毛会告诉我。我听说韩工程师要求参加小组诉苦,要是他能参加,我也可以向他了解。” 徐总经理听到这儿,猛地站了起来,打断他的话,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惊诧地问道: “你说啥?” “韩工程师要求参加小组诉苦,我也可以向他了解……” 徐义德不再怀疑自己的耳朵了,他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压抑不住胸中的怒火! “韩云程太对不起人了!徐某人哪一点亏待了他?‘五反’挖了我的墙脚,‘民改’又想拆我的台,他也要参加诉苦,不是分明和我过不去吗?佐贤,你马上给我把他找来,我要当面问他!” 梅佐贤很少看到徐义德这样激动。他当时心里有点吓丝丝,既不敢违抗徐义德的命令,又不敢把韩云程叫来,那马上会出事的。他走到窗口有意向外边张望了一下,回转身来,紧站在徐义德身旁,附着他的耳朵,压低嗓子,说: “这个地方谈话不方便,要不要约到你府上去谈?”“也好,”徐总经理余怒未消,愤愤地说,“告诉他,无论如何今天晚上要到我家去,——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要去!” 第377页 三七七 第三十五章 一辆红色的公共汽车远远驶来,一进入漕阳新邨,就降低了速度,煤碴路上发出沙沙的音响,路边两排柳树上的枝条在夜晚的热风里前仰后合。车子在大门口那儿停了下来,汤阿英跳下车子,手里提着一个藤包,慢慢走着,路灯的灯光把她的影子照在路上,越照越长,移动得越来越慢了。 她顺着煤碴路踽踽地走着,没有回家,朝右边转去,不知不觉走到了桥上。她扶着木栏杆,低着头,默默地望着桥下的流水,潺潺地在夜色中流去。她心中在盘算一个问题,怎么也拿不定主意。她看着水向一个方面流,流得那么舒畅,她真希望流水能够讲话,告诉她应该奔向那个方向。 她想起杨健的话:千年的苦根要挖,万年的苦水要吐,觉得很有道理。她认为刚才在车上的考虑,是多余的。这个问题像桥下流水一样的清澈见底,还有啥犹豫的呢? 她慢慢移动脚步,向桥下走去,打算把积聚在心头的多年来的苦水尽情地倾吐。她信步走去,突然看到一座建筑物,它外表的轮廓溶化在茫茫的夜色中,但从屋子里透出来的电灯光芒,又清清楚楚可以看到操场上的滑梯和跳板。这是漕阳小学。巧珠现在已经是这个学校里的优秀生了。她顿时想到巧珠,大概已在奶奶的爱抚之下沉沉酣睡了。张学海也早已回到家里,说不定已经睡着了。可能只有奶奶一个人,坐在灯下缝补。想到这里,她踌躇了,步子迈不动了,干脆站在路边,手扶着柳树,眼睛望着静悄悄的小学。 她想:如果把那些苦水诉了,巧珠怎么有脸见人?小孩子们一定看她不起,也一定不肯和她玩,说不定老师对她会另眼相看。巧珠在小学里受了这样的冷遇,会回来躲在妈妈的怀里哭诉,怎么对他们讲呢?在厂里那些姊妹们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汤阿英,变成谁也不理的人了。她在厂里当然蹲不下去了,细纱间也不能去了,只好回到漕阳新村。不在沪江做工,能在漕阳新邨住下去吗?一定不能够,还得搬回那个草棚棚里,任风吹雨打,任里弄里的人讪笑:“汤阿英哪能又搬回来了,她做了啥坏事体呀?”那她一辈子蹲在草棚棚里,给张学海管家务带孩子。到啥地方去?到别的厂?人家肯要吗?回无锡,种地,爸爸会骂她:你这个小丫头,在上海过得蛮好的,为啥要回来呢?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同情她,没有人帮助她,也没有人告诉她今后该怎么办。她好像走进死弄堂,眼前没有路了。 她下决心不诉苦,心头舒畅了,如同放下了千重担,步子也轻快了。她离开小学,转过身来,往回家的路上走去。走到桥上,她望着那潺潺的流水,杨部长在职工代表大会报告的声音在她耳边萦绕: “有问题的人,像是背了包袱。背了包袱走路,你说,多么吃力啊!为啥不把旧社会的苦水诉尽,放下包袱,那多么轻松愉快啊……” 她认为杨部长的话蛮有道理。她现在不去诉苦,难道说永远把苦水藏在心里,背一辈子的包袱吗?张小玲经常劝她:不但把生活做好,厂里的活动也应该参加;提高政治觉悟,青年团员凡事要带头。这不但是张小玲个人对她的期望,余静有时候也这样鼓励她,可见组织上对她十分关心。难道说,在民改这样重大的关头,汤阿英这个青年团员甘心落后吗?那不是辜负了组织对她的期望吗?你不诉苦,她不诉苦,大家都不诉苦,谁诉苦呢?民主改革怎么进行呢? 小学里的灯光灭了,合作社那边的灯光灭了,一幢幢房子里的灯光也逐渐熄灭了。她应该回去了,奶奶等门一定等得心焦了。她顺着煤碴路悄悄走去,快到自家门口,她发现秦妈妈房里的灯光还亮着,她心上忽然也亮堂了。她独自喃喃地: “为啥不找秦妈妈商量商量呢?是呀?怎么把她忘记呢?” 她一跨进秦妈妈的卧室,抬头一看,马上愣住了。谭招弟坐在秦妈妈对面,两个人在谈啥严肃的事体。秦妈妈站起来招呼道: “刚从厂里回来?” 她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在谭招弟面前,她避免谈自己的事,把话引到谭招弟身上:“招弟,你啥辰光来的?” 谭招弟脸上的表情有点尴尬,好像正在做一件不愿让人知道的事,偏偏给人家撞见,既不想告诉人家,又没法隐瞒。 谭招弟不知道怎么回答。秦妈妈代谭招弟回答道: “来了好久了,我们两个人正在斗争哩!” “斗争?”汤阿英不解地望着秦妈妈。 “没啥,秦妈妈给你开玩笑的。”谭招弟企图掩盖。“开啥玩笑?”秦妈妈严肃地说,“这是大事体呀,我说给阿英听听。” 谭招弟的脸上微微泛红了。她一方面怕秦妈妈暴露秘密,一方面觉得这桩事体没有先和汤阿英商量,有点对汤阿英不住。她进沪江纱厂是汤阿英介绍的啊!一会,她又原谅自己:秦妈妈是党员,知道的事情多;汤阿英不是,许多事连汤阿英也不知道,找她商量派啥用场?不过,她怕秦妈妈再说下去,使她处境为难,便站了起来,说: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事体没谈完,哪能好走?辰光还早,谈完了再走!”秦妈妈右手一把抓住她的左手不放。 “你们谈吧,别耽误你们的事,我回家去……”汤阿英说。 秦妈妈的左手抓住汤阿英的手说: “你来的正好,我们一道谈……” “别走,一道谈吧。”谭招弟连忙补了一句。 汤阿英没有吭声。秦妈妈和谭招弟面对面坐下,汤阿英坐在当中,一张八仙桌正好各人坐在一方。一盏电灯吊在当中,照着谭招弟的面孔,红里泛白。大家相互觑着,谁也不说话。秦妈妈望了谭招弟一眼,耐心地说: “刚才没讲完,把你的道理都说出来吧。” 谭招弟的眼光盯着汤阿英,抱歉地说: “本来,我打算来找你们两个人一道商量的,谁知道你下班到啥地方去啦,就先和秦妈妈谈起来啦。” “有点事体,回来迟了。你们先谈也是一样。秦妈妈有经验,啥事体都比我们了解的清爽。” 谭招弟心中的疙瘩给汤阿英几句话解开了。她微微一笑,说: “那是啊,秦妈妈走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多啊。”“别把我恭维死了,”秦妈妈眯起眼睛说,“我不过比你们多吃了几年饭罢了,别的也没啥。” “你是老革命,经历可丰富哩!”汤阿英说,“啥辰光,能有你的本事,我睡着也会笑醒的。” “别说那些,”秦妈妈单刀直入地催谭招弟说,“还是谈你的吧。” 谭招弟无从躲闪,只好马上说道: “常言说的好,穷算命,富烧香,穷人越算越穷,富人越烧越富。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啥人也没办法。” “真的一点办法没有吗?” “办法自然有:穷靠富,富靠天。” “穷人为啥穷呢?” “穷人额角头低,命苦啊!” 第378页 三七八 “富人的额角头都高吗?。秦妈妈这一问并没有难倒谭招弟,她反问道: “额角头不高怎么会富呢?富人当然额角头都高。”“额角头怎么就高呢?有啥办法可以叫人家额角头高呢?” 秦妈妈不慌不忙,仍旧不说出她自己的意见。 这件事谭招弟从来没有想过,给秦妈妈一问,她愣住了,说: “这么大的问题,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回答,叫阿英说吧。” “我么,”汤阿英转过头来,看了谭招弟一眼,忸怩地笑了笑,说,“你这个能人都回答不上来,我更不必提了。” 谭招弟低下头去动了动脑筋,说: “天生的。” “那么,我们一辈子也没办法了吗?穷人永远受苦,富人永远享福?” 谭招弟以为秦妈妈同意她的意见,胆开壮了些,干脆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是命中注定的事。穷人前世不修,后世才吃苦;除非后世修修,来世才有指望。” “今世无论如何没有办法了?” 谭招弟点点头。秦妈妈指着汤阿英说: “你看,阿英的额角头不高吧?……” 谭招弟点点头。 “她的命也苦,吃了不少苦头,过去住在草棚棚里,常常揭不开锅盖……” “是呀。”谭招弟赞成秦妈妈的说法。 “可是现在呀,从草棚搬到这里来住了,一日三餐再也不愁了,生活好过了。你看,她住的房子和我的一模一样,间数比我的还多,房子里添了新家具,床上添了新被单!再也不愁吃不愁穿了。”秦妈妈一边指着汤阿英一边问谭招弟,“你说,这为啥呢?难道说汤阿英额角头忽然变高了?” 谭招弟没想到秦妈妈举了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叫她怎么也驳不倒,可是又不同意她的意见,更没有办法岔开。 “汤阿英嚜,那当然啦,”谭招弟想不出理由来,却说,“阿英再好,也不能和徐义德比啊!” “我们是工人阶级,怎么好同资本家比?”汤阿英在五反运动当中进一步认识了资本家的丑恶面目,一听谭招弟把她和徐义德比,好像受了侮辱,脸上露出不满的神情说,“你为啥要拿徐义德来比?为啥不和我过去比比看呢?” “阿英这个话对啊!”秦妈妈笑嘻嘻地说,“阿英讲话真有斤两!” “我哪能和阿英比!” “穷人富人不是命好命不好,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谁都有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我们穷是因为富人剥削我们压迫我们。农民劳动一年,打下粮食都上了地主的粮仓,农民就没饭吃。工人流血流汗,工人赚的钞票,上了资本家的荷包,工人就受饥寒。解放前,阿英吃尽苦中苦,解放了,翻了身,工人当家做主,生活就一天天好起来了。她的额角头和过去一样,不信你看看!” 秦妈妈伸过手去,指着汤阿英的额角头,给谭招弟看。她不好意思看,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汤阿英幽默地笑着说: “我的额角头变了,我还不晓得哩!……” “阿英,别讲那些不咸不甜的话。” “那你为啥不把过去受的苦对大家诉诉呢?”秦妈妈追问她。 秦妈妈一步步前进,谭招弟一步步退却,最后简直没有办法去抵抗了,但还是不愿意接受秦妈妈的意见,支支吾吾地说: “苦已经吃过了,现在生活蛮好的。讲良心话,阿英生活好,现在我的生活也不错,诉过去的苦派啥用场呢?还不是炒冷饭。” 汤阿英觉得谭招弟的活蛮有道理。 “这不是炒冷饭,”秦妈妈一点也不让步,对谭招弟说,“诉诉旧社会的苦,比比现在的生活,可以启发大家,提高阶级觉悟,对革命有好处,怎么不派用场呢?” 汤阿英觉得秦妈妈的话更有道理。谭招弟并不服气,她的两只脚在八仙桌下不断移动,可是又不好意思离开,一会伸出去,一会又缩回来。她满不在乎地说: “啥人要诉苦,我也不反对。” “招弟,你晓得车间姊妹们对你的意见吗?”秦妈妈耐心地说。 “意见?”谭招弟的面孔绷紧,神态有点紧张。 汤阿英担心谭招弟火样的脾气,别谈崩了。秦妈妈很有把握,一点不急,语调很慢: “无心学习,虚心听讲,学习休养,坚决不讲。”秦妈妈威严的眼光盯着谭招弟,说,“你讲的这四句话在我们厂里传开了。你现在变了,在学习会上从来不发言,在民改小组上也不吭气,都说你是老油条?……” 说到这里,秦妈妈有意停住了。谭招弟把嘴一噘,显出不屑理睬的神情,生气地说: “我晓得人家背后叫我老油条,叫我寻相骂大王。我就是老油条,我就是寻相骂大王!谁能把我怎么样?嘴生在别人身上,一张嘴两块皮,别人爱怎么讲就怎么讲,我拿它当做耳边风。” “应该照顾照顾影响,招弟,”汤阿英感到有责任劝劝谭招弟。她说,“这四句话,要是秦妈妈不讲,我还不晓得是你说的哩。你为啥不能改一改呢?你也不是没有能力的人。我晓得你,是个好胜逞强的人。为啥让人家这样讲你呢?” 汤阿英这几句话说到谭招弟的心坎上。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顺着她的心意,她给你卖命都干。拗着她有脾气,碰她一根毫毛,也会跳起来。她感到究竟还是汤阿英了解她,晓得她的心意,知道她的能力。想到这里,她的眼睛不禁红了,眼眶里有点润湿,但她一想到郭彩娣她们,她的心肠又硬了,拭了拭泪水,硬朗地说: “那四句是我编的。我还有四句哩。你们也许不晓得,干脆让我来说吧:落后分子老一套,积极分子去汇报,领导知道当活宝,拉到大会去检讨。” “五反”的辰光,谭招弟打破顾虑,扯破脸皮,斗了徐义德。她以为“五反”斗争胜利了,该赶走徐义德,让工人当家做主人。谁知没有赶走徐义德,还要他戴罪立功,从宽处理,并且提升一级。秦妈妈没有能够说服她。她认为自己白扯破了脸皮,上了当,以后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她只埋头做生活,参加活动不大积极,就是出席会议也很少发言。人家说她变成落后分子了,她心里好笑,气不过,就编了这四句。 第379页 三七九 汤阿英兀自吃了一惊: “这也是你讲的?人家说是你编的,我还代你辩护,想不到你……” 秦妈妈早就知道这四句是她编的,不过没有全摊出来,想看看她的认识怎么样。从她的口气里听来,有点横竖横的意思,点到她的痛处,蛮不在乎。倒是汤阿英那一番话,说动了她的心。秦妈妈改了口: “你成了诗人了,招弟,你一张开嘴就是四句诗。你从哪儿学来这套本领?” “我是啥诗人?我是落后分子,给人家看不起,心里呕气不过,顺嘴哼哼,念给小组姊妹们听听。她们有时给我改上一句半句,就凑出四句来了。” “你有本领大家都晓得。就是这套本领没用在正道上,尽刺人了。” “人家刺我,你为啥不说话呢?”谭招弟反问秦妈妈。 “你说的是啥人?” “郭彩娣,”谭招弟一说出口,马上便停止了,她不满意郭彩娣已经很久了,从车间生活不好做,经过“五反”,一直到现在,有一股子气憋在肚里。她怀疑筒摇间有些事领导上知道就是细纱间捣的鬼,特别是郭彩娣从中挑拨。只有徐小妹知道她的心思,平时,她不大同别人讲,但是别人在旁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徐小妹告诉她,别人背后说她是落后分子,她把眼睛一瞪:我就当一辈子落后分子,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说空话没有用,有本事在生产上见。她在生产上日日完成计划,有时还要超额,这一点谁也没有话说。她怕把郭彩娣这些人的名字讲出来,秦妈妈她们一定会来劝和,那可叫她为难啦。她希望不和郭彩娣她们在一道做生活,假如能够一辈子不照面,那再好也没有了。 “还有啥人,你说下去呀!”秦妈妈果然注意这一点。 “没啥,我和郭彩娣也没啥……”她想把刚才讲的话收回来。 秦妈妈看她那股焦急的劲儿,不禁笑了,眼角上扇形的皱纹越发深了。她劝谭招弟: “同我讲,没有关系。” “是呀,”汤阿英越听兴趣越浓了。她也劝谭招弟,“给我们讲,没有关系。秦妈妈是自己人,她是党员,领导细纱间的,给她讲,别有顾虑,招弟!” 谭招弟感到让党组织知道也好,今后就不会再听郭彩娣她们的一面之辞了。她吞吞吐吐地说: “她们老是说我落后,老实讲,我心里不服气。我谭招弟哪一点落后?你们不信,可以看看我的生产纪录!我不会说话,我讲的别人也不听,我有啥好说?别人嘴上说的漂亮,生活做的马虎,会上不发言,也不是有啥用意,听到别人闲言闲语,我就干脆不开口,让她们说去吧。我们挡车工,到厂里来是做生活的。光会讲话,不能当饭吃!” “你生活做的巴结,大家都晓得。有些活动,现在你不大参加,就是参加了,也不大发言。人家说你变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说你现在政治上落后,也不是说你生活上落后。你不虚心听别人的意见,你还编词刺伤别人……”汤阿英说: “我啥辰光编词刺伤别人的?” “你没刺别人?”秦妈妈皱起眉头,想了一阵,说,“我念给你听:‘团结生产,调皮捣蛋;嘴上积极,脱离生产!’这是不是你编的?” 这四句词给秦妈妈一提,谭招弟想起来了: “是我编的。我看那些人经常不生产去开会,反而说我是落后分子,我气不过,才编的。” “别人不是不生产,有事体开会也是正当的。你生产上积极,当然很好。你政治上要是也积极,不是更好吗?”秦妈妈说到这里,眼睛望着谭招弟。 “我不是团员,也不是党员,我到啥地方去积极呀!” “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招弟,”汤阿英用她切身的体会说,“不一定党团员才可以积极,群众也可以积极参加活动,努力学习,搞好生产,将来争取当个团员、党员。秦妈妈今天给你讲的话,句句有道理,我字字听的进。心里有啥事体,应该说开了,别老是闷在肚里。” 谭招弟紧紧闭着嘴,细想秦妈妈和汤阿英她们讲的话,语重心长,道理都对,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屋子里悄悄的,不时从隔壁房间里传来均匀的鼾声。秦妈妈和汤阿英两个人的眼睛都盯着谭招弟,在等待她说话。半晌,她果断地说: “要诉苦还不容易吗?明天我报名。” 汤阿英一把抓住她的手,高兴得站了起来: “招弟,你太好了,说干就干!真干脆!” “我晓得你们都是为我好,我也不是木头人,还有啥犹豫的呢?”谭招弟也站了起来,对她们说,“辰光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明天厂里见。” 第380页 三八零 第三十六章 “好。”秦妈妈送谭招弟出去,回到屋子里,问汤阿英,“你找我,有啥事体?” “我,”汤阿英给秦妈妈猛的一问,愣得张不开口。她回想刚才秦妈妈给谭招弟谈的那一番话,好像句句都可以用在她的身上,民主改革是件大事呀,工人阶级和过去不一样了,现在是领导阶级了。要提高工人阶级的觉悟,纯洁工人阶级的队伍,才能领导资本家经营生产,也才能领导革命呀!有苦怎么好不诉?有包袱为啥不卸下?她有嘴劝谭招弟,为啥没嘴劝自己呢?难道说要等谭招弟来劝吗?她关心地说,“诉苦放下包袱,还能在厂里做生活吗?” “这和做生活有啥关系呢?” “人家听到谭招弟吃过啥苦有过包袱,一定会看她不起,组织上也不会信任她,能让她再在厂里做生活吗?” “不管她吃的啥苦,不能怪谭招弟啊,只怪旧社会不好。她也不是自找苦吃的。包袱也是旧社会给的,有包袱的人过去都可以在厂里做生活,放下了,更应该让她做生活。” 汤阿英仔细想秦妈妈每一句话,还有点不放心,见屋子里没有别人,窗外静悄悄的,夜已深了,便把内心的顾虑向秦妈妈倾吐了,最后问: “朱暮堂给我吃的这些苦,诉出来,怎么有脸见人?” “这是地主阶级的罪恶,你是受苦人,诉的是朱老虎的罪恶,你为啥没脸见人?听了你诉苦,别人只会同情你,不会笑话你的。” “不会笑话我吗?” “不会,你放心好了。” 汤阿英默默地点了点头。 走出秦妈妈家的门,汤阿英匆匆向回家的路上走去。心上一块石头放下了,秦妈妈的话使她打消了顾虑;诉了苦,放下包袱,不影响在厂里继续做生活。她可以放下包袱了,走起路来也感到轻松了。她一步紧一步,赶回家去快点睡觉,明天一早进厂做生活,准备诉苦。 当她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屋子里透出电灯的亮光,墙上挂的大幅风景秀丽的日历也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了。她仿佛看到张学海像往常一样坐在屋子里在等她回去哩。她从来没给张学海谈过自己的往事,在厂里细纱间诉苦张学海会不会参加?大概不会的。不参加,别人听到不会告诉他吗?他知道她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以后,还会和过去那样对她很好吗?她不会生气吗?不会怪她吗?要不要先告诉他,和他商量商量,得到他的同意再诉苦就没事了。他会同意吗?他一定不同意。他不同意,自己就不好诉苦了。没有诉苦,他反而知道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了,这样好啵?她回答自己:不会。不能先告诉他。不先告诉他,好啵?这一点她自己可回答不上来了。张学海知道了,不会不生气的。结婚后和睦幸福生活的情景,一幕一幕地闪现在眼前,张学海从来没有和她吵过架,她也没有对他寻相骂过,难道为了诉苦,把家庭和睦幸福的生活断送吗! 她站在煤碴路上,步子迈不动了。她望着闪闪发着电灯光亮的玻璃窗,好像看到张学海等门等得十分焦急的面容。过去,有什么事,她和他一商量,很快就取得一致的意见,从来没有发生过口角。这一趟,能不能和他商量?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怎么好张口呢?不和他商量也不行呀!明人不做暗事,反正迟早他总要知道的,与其晚知道,不如让他早知道,凭她和他多年的亲密无间的关系,想来会得到他的谅解的。他自己不是也积极参加民改吗!积极参加民改,光嘴上积极,行动上不积极,那不是假积极吗?先从大道理给他说起,然后再给他谈谈自己的事,也许会同意她诉苦哩。 拔起脚来,她又向家门口走去了。走到家门口,她掏出钥匙,准备去开门,抬头一望,巧珠奶奶屋子里黑洞洞的,她们早已睡觉了。 巧珠奶奶一副严峻的面孔在她眼前出现了,好像在质问她:你上啥地方去啦?为啥这么晚才回来? 她怎么回答巧珠奶奶的质问呢!不能告诉她上秦妈妈那里去了,一告诉她,她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准备诉苦的事不能告诉她,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更不能让她知道。巧珠奶奶知道了,一定会拿它做话柄,整天要在她耳边唠唠叨叨,她就别想在家里过一天安静的日子了。 如果先和张学海商量,学海会不会告诉巧珠奶奶呢?叫学海不要讲,他可能同意的。可是沪江厂这么大,人多口杂,人来人往,说不定啥辰光会传到她的耳朵里去,她一定不会甘休的。要是闹翻了天,哪能收拾?她能在这个家里蹲下去吗?蹲不下去,到啥地方去呢? 她望着那扇黑乌乌的门,往后退了两步,手上的钥匙也自然而然地放到口袋里去了。她喃喃地说: “不能进去,要好好想一想后果!这可是桩大事体呀!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怎么好张口呢?一说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啦,怎么有脸见学海和奶奶?要再三考虑考虑,不能轻举妄动。” 像是一个痴子一样,她站在煤碴路上,不时望着家里那扇门,顿时产生一种可怕的感觉,一时不知道怎么是好了。 这时,秦妈妈刚才说的话,在她耳边回响: “这是地主阶级的罪恶,你是受苦人,诉的是朱老虎的罪恶,你为啥没脸见人?听了你诉苦,别人只会同情你,不会笑话你的。” 真的不会笑话她吗?别人不笑话她,学海不会笑话她吗?就算学海不笑话她,难道巧珠奶奶也不笑话她吗?奶奶的脾气,她还不知道吗?一桩小事体,反来复去不知道要唠叨多少遍,何况是这样见不得人的事体,还会不唠叨一辈子吗?一说出去,她一辈子在巧珠的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她嘱咐自己: 不能说! 她掏出钥匙,向门口走去。她刚要拿钥匙去开门,秦妈妈关切的声音又在她的耳边响了: “不会,你放心好了。” 真的不会吗?不一定吧!哪能放心呢?她拿钥匙的手垂了下来。她笔直地站在门前,凝神思索,得不到肯定的回答。正在她迟疑难决的当儿,猛然想起:为啥不去问问秦妈妈呢? “对!应该再找秦妈妈商量商量。” 她对自己说,转过身来,向秦妈妈的住处迈开沉重的步子。她一步又一步走到秦妈妈家门口,屋子里的电灯已经熄了,房屋的轮廓在迷蒙的夜色里看不大清晰了。 夜深了。 她走到门口,伸出手去想打门,在空中却停留了,对自己说: “秦妈妈已经睡了,怎么好打搅她呢?她明天还要到厂里做生活哩!” 她深深叹息了一声:为什么受到这样的折磨?一桩不幸的事体接着一桩不幸的事体,朱老虎把她一家人害得好苦呀!朱老虎虽然镇压了,可是留在她身上的耻辱的伤痕还没有痊愈哩!一个年纪轻轻的妇女,一位有两个可爱孩子的母亲,而且巧珠已经懂事了,怎么好张口谈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体呢? 她一边踱着迟缓的步子向家里走去,一边下决心对自己说: “不能!绝对不能!” 第381页 三八一 第三十七章 乌云布满天空,臃肿的云片微微移动,好似压在韩云程的心上,叫他喘不过气来。一阵浓厚的乌云慢慢飘过,云层稍微淡薄一点,天空灰蒙蒙的,空隙的地方漏下一线淡淡的下午阳光。 韩云程的心绪不宁。他向党支部要求参加工人小组听听诉苦,不过是一种试探,摸摸领导的意图。最初怕没有希望,工人诉苦怎么会让他这个曾经给资本家服务过的工程师听呢?等到钟珮文通知他民主改革委员会接受他的要求,把他编在细纱间的小组里,又怕诉到自己头上。他现在倒希望领导上不批准他参加工人小组,那就省事了。既然批准了,他不好不去。眼看着三点钟快到了,他望着沉闷的天空叹了一口气,匆匆走进车间。一到细纱间,他远远望见大路①上已经坐满了人,大部分工人都坐在地上,只有少数人坐在车头上。人圈当中放着一张凳子,管秀芬坐在旁边,把凳子当桌子用,右手拿着铅笔,在等待记录。那边一片嘈杂的人声,叽叽哇哇,听不清楚她们在说啥。他看见那么多人,转过身子想退出去,刚刚迈出两步,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大声叫唤: ①大路指细纱间当中的路。 “你们看,韩工程师不是来了吗?” 他不管三七廿一,径自走去,耳朵里乱哄哄的,听不清谁的声音。他还没有走到门口,匆忙的脚步声从他身后赶上来了,接着有人高声叫道: “韩工程师,你到啥地方去呀?” 他回过头去一看:是郭彩娣,他镇静地站下来,说: “你们究竟在啥地方开会呀?” “在大路上。你刚才不是来了吗?怎不又走呢?” 他的眼睛向四处张望,在寻找会场,含含糊糊地说: “我以为走错了,准备到党支部去。” “哎哟,”她满头满脸是汗珠子,用手背拭了拭,摘下头上白色工作帽,喘了口气,说,“就等你一个人了,要不,我们早开会了。” 他一走到会场那边,人们都站起来,热情地欢迎他。秦妈妈把她坐的一张小板凳让出来,送到韩云程面前,说: “坐吧。” 韩云程把板凳退回去,不好意思地说: “这怎么可以,我坐在地上一样的。” 秦妈妈和韩云程把板凳推来推去,郭彩娣看不过去,把板凳接过来,用责备的口气对韩云程说: “秦妈妈一片好意请你坐,你客气啥?别耽误我们开会!” 韩云程不好再坚持,但看到大家都坐在地板上,却又不好意思马上坐下。郭彩娣的嘴向板凳一噘: “坐下!” 秦妈妈站在管秀芬旁边,说明今天的会议筒摇间小组和细纱间小组合开,好互相启发,互相帮助,希望大家细心地听。谭招弟站了起来,她望着大家,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郭彩娣低声对她旁边的张小玲说: “她也要诉苦?” “在旧社会,啥人没有受过苦?有苦当然要诉啊。” “她尽会骂人,说不定今天又要编词儿骂人了。” “她要诉苦,怎么会骂人呢?” “那张嘴呀……” 郭彩娣觉得谭招弟凭自己有手艺,生产上能按计划完成任务,不把别人看在眼里。筒摇间生活不好做了,总怪细纱间,不睁开眼睛看看究竟是啥原因。余静动员大家重点试纺,好容易查出原因,拿出真凭实据,这才堵住她的嘴。可是她心里还不服,私下讲话仍旧说细纱间做生活不巴结。虽说后来谈开了,但郭彩娣和谭招弟心中还有疙瘩。她们两个人尽可能避免见面,见了面也尽量不说话,万不得已,讲两句,也是冷言冷语,没有一次谈得融洽的。表面上,他们两个人很少接触,两个人的事相互都知道,不但知道的清楚,并且知道的很快。仿佛大家都有顺风耳,只要谁讲了话,马上就刮进对方的耳朵里。这当中,徐小妹起了不少作用。秦妈妈曾经要汤阿英问过谭招弟对郭彩娣有啥意见,谭招弟一百个不承认,郭彩娣也说她对谭招弟没啥意见。等到她们两个人一照面,连别的车间的人也看出她们两个人神情不对头。郭彩娣不愿意听谭招弟诉苦,可是又不好走,这是车间小组会呀! 她低下头来,故意不看她。 谭招弟从来没有感到像今天说话这样吃力,她过去说话像开机关枪,出名的快。今天张开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最初以为只在筒摇间小组诉,没想到细纱间小组和筒摇间小组会在一道开!当着郭彩娣诉苦,多么不好,叫她看笑话。不诉,已经站起来了,这么多的人围着,黑压压一片,怎么好意思走开?谭招弟把眼光从右前方移向左边,背着郭彩娣,从她对诉苦的认识谈起,想一句说一句。开头的声音很低,听不大清楚,有的人就移近一点。郭彩娣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稳稳坐在原来地方不动,好像在听,又仿佛没听。等到谭招弟谈到“一贯道”,郭彩娣抬起头来,发现大家聚精会神地注视谭招弟,仔细在听,她不禁吃了一惊,好奇地侧着耳朵听谭招弟说: “……我家原来住在浦东,娘带我们姐妹两个在乡下种田,日子过的不错。有一天,我娘给骗进了一贯道。道首说,入了道,可以躲灾避难,死后可以不受地狱之苦,要我妈在外传道。娘整天在外边忙一贯道的事体,没有工夫劳动,家里没有收入,每月还要交许多香火钱,行动费,说出钱行动,钱多功大,活着神仙保佑,死后可升理天①哩……” ①一贯道邪说:天有两重,一为气天,一为理天。气天是普通仙佛、历代忠臣、孝子、贤妇所居;理天只有道行大的仙佛才能进去。 “啥一贯道?”张小玲生气地说,“就是骗钱道。” 管秀芬非常欣赏张小玲这个名词,一边飞快地记录,一边忍不住望着张小玲笑,直点头。谭招弟接着说: “有一回,娘去听道,开坛的辰光,在沙盘里开出了四句仙诗:招弟姑娘有佛缘,无奈前世孽重重,转眼将要临大难,七七行功得超然。念完仙诗,道首在道徒中找叫招弟的。娘说我叫招弟。道首说,仙佛下凡救招弟姑娘,要拿出功德费七十七块银元,才能躲灾避难……” “仙佛这么灵?”郭彩娣歪过头来问张小玲。 “那是骗人的。” “四句仙诗可不假啊,里面还有她的名字哩。”郭彩娣有点迷惑了。 “一贯道训练三方①,专门编诗骗人。你也相信那一套鬼话?” ①一贯道的“三方”,分为天、地、人三方,教给读训书和经典成语之类的书,要能背诵,闭目横书,出笔成章,既要押韵,又能“藏头露尾”,“玄虚莫测”。天方要聪明机灵,地方要笔录迅速,人方要口齿伶俐,所谓“天不言,地不语,人报话”,成为三位一体的整套骗术,是一贯道最主要的骗人工具。 “我才不信哩。” 第382页 三八二 “我娘怕大难临头,”谭诏弟说,“赶快回来变卖东西,东拉西借,凑了七十七块银元送去,就是这样弄得我们倾家荡产。娘本来要给我上学念书的,那辰光连吃饭也困难,哪里有钱上学呢?娘没有办法,只好托人把我送到纱厂里去做工。没两年,我害了一场大病,工厂把我开除了,整天躺在家里,啥事体也不能做,也没有钱请医生吃药,全靠娘拉饥荒过日子。这辰光,道首又对我娘说:你家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一个女儿现在又病在床上,这是前世修德修的不够,还是修修来世吧。只有相信了一贯道,可以保佑今世安宁,来世享福。娘相信道首的话,要我入道。我不肯。娘说:现在走投无路,还是入道的好,今世受灾受难,修修来世吧。娘就介绍我入了道。入道要交‘挂号费’,‘功德费’,‘免灾费’,在‘明明上帝无量清虚’之前发下守密的洪誓大愿: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子女,如果有泄露,天打五雷轰。我家里已经穷得叮叮当当响了,入了道,这个钱,那个费,弄得我家生活更是难上加难了……” “我看连骗钱道也不是,”张小玲修改她刚才说的话,“是害人道。” “当然是害人道,”郭彩娣接着说,“癞痢头上的苍蝇,——明摆着么!” 徐小妹的眼睛一直同情地盯着谭招弟。她没想到谭招弟这么有本事的人,居然上了一贯道的当。管秀芬停下笔来,问谭招弟: “后来生活怎么又好起来呢?” “解放后,我身体好了,汤阿英介绍我进了沪江厂,这辰光,钞票值钱,物价便宜,生活慢慢就好起来了。……” 汤阿英听了谭招弟这一番话,兀自吃了一惊:想不到谭招弟竟然是个一贯道的道徒。她慌忙插上来说: “招弟,这些事,你不说,我还坐在鼓里哩!” 秦妈妈看汤阿英紧绷着脸,有些紧张;谭招弟住口不说,好像有啥顾虑;便说道: “上海受一贯道害的人不少,有的人受的欺骗比谭招弟还厉害哩!” 谭招弟顺着秦妈妈的口气,接上去说: “是呀,我受了他们的欺骗也不少。上海解放那年,他们说八路军来了,要共产共妻,你的就是我的,不管啥物事,一律没收归公。……” 管秀芬记到这里实在记不下去了,她气愤愤地放下手里的铅笔,质问道: “你信这些骗人的鬼话吗?” “我信。”谭招弟看管秀芬那个神情,她心中非常不满,便挺着胸脯,蛮不在乎地承认。 管秀芬给她简单有力的回答愣住了。她以为谭招弟不敢承认。谭招弟却毫不惧怕。她没法再追问下去,马上拿起铅笔飞快地写上两个字:“我信。”汤阿英的眼光一直盯着谭招弟,听她斩钉截铁的话,叫她又钦佩又激动,同时感到内疚,对余静不起,把这样一个人介绍到厂里来,她也有责任呀!幸好碰到民主改革运动,要不,不知道会发生啥事体哩!想到这里,她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谭招弟给管秀芬一问,更加坚决了。她心里想:一个人做事一人当,做错了的事,赖也没用。她镇静地说下去: “那会没有解放,我没有见过八路军,也没见过共产党,人家把八路军共产党说成三头六臂,我都相信。我以为共产党要共富人的产,有啥不好?解放了几年,共产党到现在还没共产,我们这个厂还是徐义德的,老实讲,我心里还不满意哩。好容易搞了‘五反’,三权还是徐义德的,评他半守法半违法户,又提升为基本守法户,真是泄气。八路军共妻,我知道是谣言。解放那天,八路军在南京路上困马路,没有惊扰一个老百姓,对妇女很规矩。这个谣言,谁也不信。他们还说世界大战快爆发了,大难临头了。我想这话有道理。我们不是派志愿军到朝鲜,抗美援朝吗?和美国打起来,不是大难临头吗?打了两年,没料到美国赤佬叫中朝军队顶住了,没有发生世界大战。这也是谣言。他们说,捐献飞机大炮子弹是伤阴德。这个道理对。那会捐献运动我不大积极,就是这个原故。我想:何必拿钱去害别人的性命哩!” 汤阿英听到这里,想起那次“五反”团结会议谭招弟气生生跑出会场,又到她家里争吵,在工会里主张工人领导厂里行政事务这些情形。原来她打算“共”徐义德的“产”啊! 她惊奇地说: “一贯道真会造谣,亏他们想的出!” “一贯道么,”张小玲点点头,说,“啥坏事都做得出!” “还有更坏的谣言哩……” 谭招弟说到这里停了停,大家惊愕的眼光都对着她。郭彩娣心里想,难道还有比“共产共妻”更毒辣的谣言吗?徐小妹低着头,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握着左手的食指,不时抬起头来暗暗看谭招弟一眼:谭招弟今天掏出这么多肮脏话,担心她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郭彩娣她们也在场啊!谭招弟毫不在乎往下说: “他们说:草头将军不出世,社会永无安宁日,一九五二年,应该改皇元。” “这是啥意思?”汤阿英不懂这四句话。 “你解释解释给大家听。”秦妈妈说。 “这是仙诗,扶乩扶出来的。”谭招弟回忆地说,“草头将军指的是老蒋,就是蒋该死,蒋介石,说他不回来,社会不会太平。一九五二年要改朝换代,也就是说共产党的江山坐不长了。……” 管秀芬听了谭招弟的解释暗自吃了一惊,她仿佛曾经听谁讲过这句话,一时可又记不起来,皱着眉头在思索。 “简直是胡说白道……”郭彩娣像个皮球,给人一拍,登时跳了起来,不等谭招弟说完,质问道,“共产党的江山为啥坐不长?” 郭彩娣的两只眼睛愤愤地对着谭招弟。谭招弟理直气壮地说: “当然是胡说白道,——我早说过是谣言么。”“是呀,我听见的。”徐小妹帮腔道,“别打断她,让她说下去啊!” “谁打断她的?”郭彩娣狠狠地瞪了徐小妹一眼。 “你们两个不要寻相骂,”秦妈妈说,“听招弟的。” “我说这些谣言很坏么。过去听说是仙诗,谁敢不信?眼看着一九五二年快过去了,从前讲的那些事,没有一样是真的,越来越叫人怀疑。” “你为啥不早讲?”汤阿英想起这些事真可怕,质问她。 “过去我怎么敢讲。我怕天打五雷轰啊……” “你做啥?”张小玲见管秀芬歪着头想心思,没有记录,便碰了一下她的胳膊。 管秀芬从沉思中抬起头来: “只顾听!竟忘记记录了。” 第383页 三八三 “你现在还怕天打五雷轰吗?”张小玲问谭招弟。 “要怕,我就不讲了。过去,我以为参加一贯道可以走好运,没想到弄得倾家荡产,不单没走好运,连日子也过不下去啦。一贯道搞这些鬼名堂,的的确确是反动会道门,我越想心里越怕,一步步往下陷,像是走烂泥坑,越陷越深,再走下去,就陷在里面爬不起来了。这次,多亏秦妈妈搀了我一把,我才走出烂泥坑,放下了一个大包袱,身上一定还有泥巴,希望大家帮我洗洗清爽,我好重新做人。” 谭招弟说完了,在徐小妹旁边的空地上坐了下去。徐小妹想给她讲话,她没有让徐小妹说下去,用手碰了碰徐小妹的膝盖,小声地说: “听大家的。” 大家原来有不少意见要提,听了谭招弟最后几句话,反而没有意见了,连管秀芬和郭彩娣也挑不出眼来,管秀芬暗暗钦佩谭招弟有胆量,啥事都敢摊出来,啥思想都敢暴露,原先准备等她讲完了给她提几条意见,现在一条意见也提不出来了。郭彩娣一直不满意谭招弟的,听她吃了这些苦,上了人家的当,同情地望着她。 谭招弟等候大家提意见。车间里静静的,坐在地上的,坐在车头马达上的,和坐在小板凳上的韩云程都沉默着。韩云程非常钦佩谭招弟,自己交代了,最后还要大家帮助她,真是光明磊落。这和“五反”辰光徐义德的态度比起来却有天渊之别了。他从谭招弟想到自己的问题。他留心会场上每一个人的表情,大家都不是那么气势汹汹的,而是安静平和。秦妈妈站起来了,她慈爱的眼光扫了大家一眼,然后落在谭招弟的身上,满意地说: “招弟很好,自觉自愿地把苦水吐出来。她参加一贯道,听信反动宣传,自己也散布过这些谣言,问题是严重的。大家都晓得这是敌人利用反动会道门来破坏我们,欺骗招弟,是旧社会害了她。招弟不懂事,上了当。现在把问题谈清楚了,就没事了……” “没事了!”韩云程一再思索这句话。他起初以为谭招弟犯了这么大的罪,一定要上提篮桥吃几年官司,原来没有事了。他想离开会场到党支部交代自己的问题,但听到会场上有人讲话,便稳稳坐在板凳上没有起身。他向四周望望,看不大清是谁在讲话。 一阵墨黑的乌云从西边漫上来,越聚越多,越来越厚,像是排山倒海的怒涛,把阳光全部遮住,天空暗下来了。细纱间里的光线顿时也暗淡了,车面上的粗纱和细纱显得白得刺眼,远一点的事物都看不清楚了。张小玲过去扭开了电灯,照亮了车间,也照亮了汤阿英。她站在人圈的左边,背对着韩云程,身上穿着一件短袖蓝底白花布褂子,下面是深蓝布的宽裤脚的裤子,给雪白的油衣裳一衬,再加上头上那顶白色工作帽,浑身上下显得朴素大方。她态度安详,很自然地站在人圈当中,一点也不拘束,更没有顾虑。她把额角上披下的一绺头发理到耳朵后面去,那一双充满了智慧的机灵的眼睛向车间大路上看了看。大家聚精会神地望着她。 那天晚上汤阿英看到秦妈妈屋子里的电灯熄了,没有惊扰秦妈妈,回到家里睡了。第二天一到厂里,听到各个车间都在酝酿诉苦的事体,她的心有点动了,可是一想到张学海和巧珠奶奶,便从人群中匆匆走开,整天在车间里埋头做生活,避免和人接触。车间的红灯一亮,她收拾好车面,做好清洁工作,换了油衣裳,连饭堂也没去,就不声不响地向厂的大门走去。她低着头,生怕碰到熟人,叫她不好说话。快到大门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阿英,阿英!”声音好熟悉,她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秦妈妈,一边向她跟前赶上来,一边问她:“今天你为啥走的这么早?”她讲不出原因来。路上人来人往,她心里的话怎么好让不是知心的姐妹听见呢?她站了下来,没有回答秦妈妈的话。秦妈妈问她是不是回家有事,她摇摇头。秦妈妈拉着她的手,肩并肩地走了回来,低声地问她诉苦的事准备好了没有。她没有啧声。秦妈妈感到奇怪:为什么不说话呢?歪过头去,望着她的面孔。等了一歇,她惭愧地说:“我不想诉苦了。”秦妈妈大吃一惊;谈好了的事体,怎么忽然变卦了呢?刚才到车间找她,没碰见,幸亏在厂门口追上了她,否则开诉苦会的时候,少了一个典型发言,那不要影响民改运动的开展吗?秦妈妈沉住气,放慢了脚步,压低了声音,耐心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她轻轻点了点头。“那天晚上不是谈好了吗?你回家以后,发生了啥事体?”她摇摇头。“那你顾虑啥呢?”她坦率地告诉秦妈妈,把苦诉了,学海知道了,还会像过去一样和她要好吗?秦妈妈觉得她顾虑的有她的道理。这些事体男人知道了,不会没有反应的。但张学海是工人,和汤阿英结婚以后,一直相处得和睦融洽;他参加民改也是个积极分子,了解民改的意义,一定会谅解她在旧社会所受的苦,只会同情她,不会不和她要好,更不会不理她。她听了秦妈妈的分析,感到有道理,她诉了苦,张学海大概不会对她怎么样。可是巧珠奶奶不是工人呀!巧珠奶奶也没有参加厂里的民改,更不了解民改的意义和重要,张学海好说,巧珠奶奶难办。秦妈妈说:巧珠奶奶也不难办,她虽不是工人,可也是穷苦人啊!大家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她自己也受过旧社会的苦哩。汤呵英叹息地摇摇头,顺着进厂里来的那条煤碴路,和秦妈妈慢慢走到俱乐部后面的墙边站了下来,羞涩地说:“我受的苦和巧珠奶奶受的苦不同呀!”说到后来,她的声音有点呜咽了,她说,“这个苦,我不能诉啊!”秦妈妈抚摩她的黑乌乌的头发,用绢头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同情她的处境,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秦妈妈安慰她,巧珠奶奶可能会有些意见,这也是难免的,但是不要紧,巧珠奶奶这几年来进步不小,可以给她解释,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就不会责怪阿英了。何况这次民改,也不是一个两个人诉苦,有苦都要诉出来,比阿英受的苦还多的人有的是,让巧珠奶奶知道这些情况,她即使有些不同的看法,也会改变的。汤阿英听秦妈妈说的有条有理,心动了,想答应诉苦,可是一想到巧珠奶奶的脾气,她有点犹豫了,怕自己说不过巧珠奶奶,诉了苦,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秦妈妈把胸脯一拍,理直气壮地对汤阿英说,你做媳妇的说不过婆婆,要是她有什么意见,我给你去说。汤阿英还有点担心:要是她不听你的话呢?秦妈妈说:有余静同志,有杨部长,还有区委哩!……秦妈妈一口气说下去,汤阿英从秦妈妈的话得到鼓舞的力量,但她还有顾虑: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体,怎么好在大庭广众面前张口呢?秦妈妈鼓励她,只要她诉苦,有办法帮助她。她勇敢地下了决心:“那好吧,我诉苦!” 刚才谭招弟诉苦,问题那么严重,汤阿英暗暗给谭招弟捏了一把冷汗。可是谭招弟不但没有受到指责,却得到鼓励,秦妈妈还说“把问题谈清楚了,就没事了”。那她还怕啥呢?她一没有参加一贯道,二没听信过谣言,三没跟坏人一道做坏事,只是自己受苦受难啊。她想起杨部长号召诉苦的话,不等秦妈妈叫她,便鼓足勇气地站了起来。郭彩娣以为她向谭招弟提意见——汤阿英把个一贯道的道徒介绍到厂里来,也有责任呀!至少她也应该检讨两句。不料汤阿英却说: “我也要诉苦!” “你也要诉苦?”管秀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手上的铅笔没有记,用惊愕的眼光望着她。 汤阿英有啥苦要诉?郭彩娣怕汤阿英说错了话,同时又希望她对谭招弟提提意见,大声说道: “你是不是给谭招弟提意见?” “不是,”汤阿英毫不含糊地说,“我有一肚子苦水要吐!” 秦妈妈听郭彩娣的口气还紧紧抓住谭招弟不放,她们两个人不和的事别在这时爆发。她站起来,对郭彩娣说: “你有意见给谭招弟提吗?” 郭彩娣很高兴听到谭招弟那些事,认为这样一来,她心里的气出了一半,仿佛过去争吵的道理全在她这一边了。她希望多一些人给谭招弟提意见,自己却提不出意见。秦妈妈一问,她只好说: “这些事体全靠自觉自愿。” “没啥意见?”秦妈妈等了一会儿,没有一个人吭声,她对汤阿英说,“你讲吧。” 汤阿英低着头,眼睛时不时望着雪白的油衣裳,说的很慢,声音很低。她讲了家乡情形之后,接着说道: “……就是这样剥削,硬说我爹欠了他一百一十多担租,朱老虎看准了,非要我去抵债不行。我娘不愿意,我爹也不答应,他们两个整整哭了一夜。我想,我不去,全家日子过不下去;我去呢,家里日子可以勉强打发。我一人吃点苦,做牛做马,只要爹娘活下去,我也心甘情愿。我对娘说,就让我去吧。娘半天没有说话,眼泪直往下流,哭不成声了。过了一会,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对我说:好孩子,娘不忍割去心头肉,可是朱老虎要你爹的命,留了你,就留不了你爹;留着你爹,好好谋生,可以养家活口,等你爹赚了钱,娘一定把你赎回来。……” 管秀芬的手记的有点累了,她的眼睛也酸了。她没想到人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利滚利,硬说汤家欠朱半天一百一十多担租、简直是岂有此理!更可恶的,还要阿英去抵债,真是无法无天了!她同情地听汤阿英说下去: “我跨进了朱家的门,算是进了虎口,跳下了苦海。我日日夜夜给他们做活,他们不是用鸡毛掸帚抽,就是用棍子没头没脸地打,抽打得我身上青一块呀紫一块的,做了一天活,累的要死,饥一顿饱一顿,连牛马也不如。朱家的牛马喂的比哪一家的都好,在梅村镇上是出名的,长的膘好毛亮。朱老虎经常关心牲口夜里上的料够不够。可是他们从来不关心我吃饱了没有。有辰光,硬说我活没有干好,还要饿我一顿哩。我饿得头昏眼花,面黄肌瘦,爹娘见我都吓了一跳。他们以为我到了朱家,要比在家里吃的多吃的好,谁知道还不如在家里啊……” “朱暮堂真没有心肝肺!”郭彩娣闷在肚里的气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讲了这一句。 “是呀,”管秀芬气愤愤地说,“朱老虎一点人味也没有!” “是畜生!”郭彩娣同意她的意见。 车间外边更加昏暗下来,乌云压在心上,怒涛似的翻腾。一霎眼的工夫,大雨如注,哗哗地下了,落在车间的屋顶上,发出清脆的吧哒吧哒的音响。 “苦日子还在后头……”汤阿英说到这里停了停,头微微抬起来,暗暗巡视了一下出席会议的人:除了细纱间的,就是筒摇间的,只增加了一个韩工程师,保全部没有一个人参加。她稍微放心了一些。 管秀芬听汤阿英说“苦日子还在后头哩”,露出惊诧的眼光,左手摸着垂在胸前的那根黑乌乌的辫子梢,感到十分奇怪:难道还有比这更苦的日子吗?她托着腮巴子,凝神地听汤阿英说: “一天夜里,满天乌云,伸手不见五指,哗哗地下着倾盆大雨。我累了一天,疲劳极了,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好容易走过火巷,一步步捱到牛房,走进那间小屋,点燃了煤油灯,蹲在屋里,四面墙壁阴森森的,有点怕人。我连忙熄了灯,倒在床上,想好好睡一觉,谁知道……” 汤阿英听着车间外边的雨声,往事忽然涌现她的眼前,一张满脸胡须的丑恶面孔龇牙咧嘴,晃来晃去。她羞得满脸绯红,再也说不下去了。管秀芬看她神情,好生奇怪,不禁问道: “说下去啊!为啥不说了?” 汤阿英低下了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红润的腮巴子上不断滚下来了。管秀芬看她脸上的泪珠落在雪白的油衣裳上面,更加莫名其妙了:“哭啥?” 汤阿英幽幽地哭泣,没有啧声。 第384页 三八四 秦妈妈代汤阿英说了:那天夜里朱暮堂闯进汤阿英那间小屋子,用不着多说,大家全明白以后发生的事。管秀芬记到这儿,点了许多虚点,不好意思写下去。她眼眶红了,低着头,落了几滴眼泪在纸上,那上面钢笔的字迹润湿漾开了。 韩云程一直在摇头叹息,对于地主的罪恶,过去他毫无所知。早两年听到土地改革的消息,他内心深处是同情地主的,认为对地主那样没收土地、财产是不是有点过火?今天听汤阿英受地主那样的苦,朱老虎竟然做出这样令人发指的事,就凭这一点,他便要举起双手,完全拥护土地改革了。现在看来,土改不是太急,而是慢了一点,早土改那要减少多少人的痛苦啊!他像是在听神话故事一般,越听兴趣越浓,入迷一般的在凝神倾听汤阿英的诉说: “……我当时拼命想逃出那间黑暗的小屋,要大声喊救命,朱老虎一手捂住我的嘴,对我说:你爹把你抵了债,你生是朱家的人,死是朱家的鬼。我要你活,你就活;我要你死,你不敢活!你的小命捏在我的手掌心里。你敢叫唤出去,我就要你这条狗命!朱老虎这种野兽,他说的出做的到啊。见了爹娘,有眼泪只好往肚里咽啊。可是……可是呀……”她激动得又说不下去了。 秦妈妈代她说下去:“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 汤阿英喘了喘气,慢吞吞地说: “这件事再也没法隐瞒下去了。我对谁说呢?朱家的墙那么高,谁看见里面的罪恶啊!朱家的墙那么厚,谁听见里面的哭声啊!我见了娘,就淌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娘以为又出了啥事体,看看我身上没有伤痕,她哪里晓得,我身上的伤痕比毒打的更惨痛啊。我眼泪哭干了,嗓子叫哑了,娘再三追问,我偷偷告诉了娘。娘抱着我的头一同放声大哭了。后来,我爹也晓得这件事,不让我到朱家去了,连村里也不叫我呆下去。在村里,朱半天会来抓人的。爹要娘带我跳出火坑,他留在村里顶着。爹说:不怕朱半天是老虎,千斤的重担,他挑;有油锅,他下;有刀山,他上!要救出女儿这条命。娘想不出别的主意,只好带着我逃到上海,找秦妈妈。 ……” 汤阿英说到这里,郭彩娣从朱半天的罪恶,想起方家丢失那副银镯头的事。天下有钱的人都欺负穷人,不管是在乡下的地主还是在城里的资本家。这些有钱的人都是一个娘养的。那副银镯头分明是主人家孩子丢的,硬要说是她偷的。天下哪有这个理?她没有汤阿英那样耐心,要是她,登时就要离开朱家。她听汤阿英诉说乡下受苦的情形,心里很难受,恨不能拉她到上海来。听到汤阿英跟娘出来了,她这才放下心,松了一口气。 秦妈妈想起过去的情景。汤阿英的娘出现在她眼前:穿着一件蓝布罩衫,浑身潮湿,站在刺骨的北风里,冷得直抖索。她娘身上那股难闻的臭味,秦妈妈好像还可以闻到。随着汤阿英的诉说,往事一幕幕在秦妈妈面前重现。当汤阿英诉说到她娘躺到床上瘫了似的动弹不得,秦妈妈不禁皱着眉头摇摇头,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大家听秦妈妈这声叹息,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全神贯注地听汤阿英说: “……娘病倒在床上,吃不下茶饭,睡不着觉,放心不下乡里的事,我待在上海没生活做,她一心挂两头,人一天一天瘦下去了。没有钱请医生,没有钱吃药,也没有办法帮助家里,娘抓住我的手,两只眼睛盯着我,直掉眼泪。我望着娘,她皮薄得像层纸,紧紧贴着骨头,瘦得一点肉也没有了。她两只眼睛凹下去,眼皮慢慢搭拉下来,直到最后闭上眼睛,娘的手还按在我的手上哩。我晓得,娘不放心把我们丢下啊。娘要和我们一道活下去,可是,狼心狗肺的朱半天哟,害了我,又逼死了我的娘,弄得我们东逃西散,家破人亡啦……” 汤阿英满眶热泪,顺着腮巴子滚下,像个泪人儿似的。 车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只听见外边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萧瑟西风的唿哨,越发显得悲凉。檐头雨水点点滴滴地落下,发出低沉的叮咚叮咚的音响,一声声扣着人们的心弦。 郭彩娣不了解汤阿英的身世,看她在车间里做生活,一天里头听不到她讲几句话,感到奇怪。原来汤阿英有这样一段悲惨的经历,沉重地压在心头,难怪她心情不开朗,不愿意多说话。现在汤阿英说出过去悲惨的经历,郭彩娣对她的了解深了一层。她们两人的心顿时贴近了。郭彩娣同情她的遭遇,心头一酸,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了。 谭招弟诉苦以前,想先找汤阿英谈谈,可是没找到机会。她和汤阿英有多年的交往,她到沪江纱厂是汤阿英介绍的,一直没告诉汤阿英参加一贯道的事,感到对汤阿英不住。听到汤阿英诉说的那些事,她更加了解汤阿英,觉得比自己受的苦还大。她眼睛润湿,但竭力忍住泪珠,一听见郭彩娣的哭声,她没法再忍,跟着嚎啕大哭了。 徐小妹一边劝谭招弟不要哭,一边歪过头去,暗暗拭去盈眶的热泪。管秀芬听汤阿英的娘病倒在床上,临死还按着女儿的手,她用手绢捂住发酸的鼻子,忍不住嘤嘤哭泣了。 韩云程在一片哭泣声中,紧锁着眉头。他自命比较理智的,但理智的闸门也阻挡不住激动泪水的冲击。他用右手托着额头,眼睛也有点儿润湿了。 细纱间里一排排车子上的雪白的纱锭仿佛也听懂汤阿英诉的苦,同情地对着她。哭声响遍车间,外边的雨声一点儿也听不见了。秦妈妈看大家哭成一条声,会开不下去了,站起来,大声问道: “哭成这个样子,听不听阿英诉下去呀?” “不是我好哭,”郭彩娣擦了眼泪,抬起头来说,“阿英她娘死的这样可怜,谁听到了不伤心!” “是呀,”秦妈妈刚说了这两个字,汤阿英她娘临死的苍白脸色又在她脑海里出现了,是她用了两张草纸把死鬼的脸盖上的。想到这里,她自己也忍不住老泪纵横了,话也说不下去。 张小玲没有哭。她觉得了解一个人真不容易。党支部分配给她帮助汤阿英的任务,在细纱间里,她算是比较了解汤阿英的。余静同志在党支部会上再三说要做人的工作,实在是太重要了。这方面的工作,她做得肤浅,今天汤阿英打开了内心的秘密,现在才算对汤阿英有了比较深一点的了解。她放眼向四面看了看:会场上的人都低着头,一个劲地还在幽幽地哭泣。谭招弟的哭声是最高的,嚎嚎啕啕,十分悲哀。张小玲对着秦妈妈大声问道: “这成啥会啊,大家哭起来了,连主席也哭了,会还开不开呀?” 秦妈妈给她一说,马上揩干了眼泪,眼睛还是红红的,但情绪已经平静得多了。她硬朗地说: “别哭了,继续开会吧。” 没人理她。哭声压倒她的声音。张小玲用两只手做了一个话筒,罩在嘴上,提高嗓子,叫道: “你们听见秦妈妈讲话没有?别哭了!” 韩云程朝她点点头。管秀芬拭去眼泪之后,仍旧用手绢捂住发酸的鼻子,拿起铅笔准备记了。可是,大部分人还在哭哩,秦妈妈走过去抱着谭招弟的肩膀摇了摇: “招弟,开会了。” 谭招弟猛地听到“开会”这两个字,心头一愣,立刻停止了哭,抬头一看:秦妈妈正站在她的身边。秦妈妈用油衣裳的下摆给她揩揩额角头上的汗水,又拭去腮巴子上的泪痕,附着她的耳朵说: “别再哭了!” 谭招弟的哭声一停,会场上的哭声就低多了,声势也大大减弱。秦妈妈回到原先站的地方,大声说道: “现在听阿英继续讲下去。” 哭声完全停止了。她的话大家全听见了。但是汤阿英还是伤心地流着眼泪,想念着死去的娘,要是活到现在,住在朱半天的大厅里多么宽敞啊;到上海来,住在漕阳新村也非常舒服啊。她越想,心里越难过。秦妈妈的话,她一点也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她还木楞木楞地站在那里,没有吭声。管秀芬歪过身子去,用铅笔碰一碰她的胳臂: “大家等你哩!” 汤阿英这才发现大家都望着她。她不知道接着该谈啥。秦妈妈见她半晌没吭声,便暗示她: “你忘记了吗?还有育婴堂……” “育婴堂”这三个字像是一枚炸弹,轰的一声炸开了记忆的大门,往事涌上她的心头。她忍住盈眶的泪水,慢慢说道: “我娘死了,没有钱埋葬,幸亏秦妈妈帮我忙,左邻右舍借了一点钱,东拼西凑买了一口薄皮棺材,才把娘下了葬。我在上海,就靠秦妈妈过日子,一天天混下去,可是肚了……”她现在虽然没有早一会儿那样羞答答地难于开口,但还有点含羞蒙垢的神情,一提到这件事,她的话便停留在唇边了。 郭彩娣见她又说不下去了,焦急地插上去说: “阿英,别拖泥带水的,有啥,痛痛快快的掏出来吧!有苦水,尽量的吐吧!别老是说说停停,停停说说,听你诉苦,真的要把人的肠子急断了。” 汤阿英还是不说,又低下头,堕入深沉的思念里。大家的眼光都注视着她。张小玲特别心急,她认为汤阿英今天诉苦的教育意义大极了,不能半途而废。她的眼光直向秦妈妈望。秦妈妈懂得张小玲的心情,等了半晌,汤阿英仍旧不好意思说,一定是想起小鬼,过分悲伤,一时讲不出话来。不能再等下去,秦妈妈代她说: “阿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过了几个月,生下一个男孩,可是一个闺女怎么好有小孩?上海没处放,也不能送到乡下,是我出了主意,夜里把他抱了出去,扔在徐家汇育婴堂的门口……” “我们离开育婴堂,听见小鬼哇哇地哭,”汤阿英忍住悲伤,小声地说,“我想回去看看,又不敢看,怕育婴堂有人出来,只好硬着头皮走了。……” 她用雪白油衣裳的角试去眼泪。 窗外的雨大了,飘泼一般的落下,闪电在沉闷的云端里闪现,接着是雷霆响彻长空,震撼人们的心灵。铺天盖地的狂飙掠过原野,发出不平的怒吼,吹得车间的玻璃窗发出哗啷哗啷的响声。 第385页 三八五 郭彩娣越听越气愤,到后来,她的牙齿忍不住紧咬自己的下嘴唇,简直听不下去了。她霍地跳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激动地说: “朱半天是畜生,把阿英一家害的好苦呀,阿英这条命差点也送了!” 汤阿英讲的虽然断断续续,却充满了动人的感情,感染了大家的情绪。秦妈妈顿时想起自己跨进沪江纱厂的悲惨情况,便接上来说: “地主没有一个好东西,资本家也是一样。我十五岁那年给带工老板骗到沪江纱厂当包身工,徐义德挖空心思剥削我们,压迫我们。我们童工和男工一样做繁重生活,起五更、睡半夜、两头见星星,每天做十几小时的生活,吃不饱,穿不暖,还经常挨打受骂。徐义德拿我们当牛马一样使唤,唉,我们连牛马也不如,牛马吃饱了才干活,我们饥一顿饱一顿,饿着肚皮给他卖命……” 秦妈妈的话顿时使汤阿英回想起五反运动中秦妈妈那次在夜校教室和篮球场上的诉苦大会,怎样受带工老板的欺骗,跨进沪江纱厂当包身工的痛苦生活情景。秦妈妈的话句句讲到汤阿英的心上,照亮了她走过的道路。她跨进沪江纱厂大门的悲惨遭遇,一幕又一幕在她眼前出现,像是汹涌澎湃的怒涛冲击着她的心田。当秦妈妈的眼光对着她,她忍不住插上去说: “秦妈妈讲的对啊,我在厂里也吃了很多苦头哩。娘死了,孩子丢了,乡下不能回去,上海也蹲不下去,没有办法,靠秦妈妈帮忙,介绍我进沪江纱厂当养成工。我以为今后的日子好过了,可是啊,逃出了朱半天的虎口,又掉进除义德的狼嘴里。说是养成工,做的和正式工一样的生活,只是工钿拿的比正式工少,受的罪吃的苦完全是一模一样,每天六进六出①,车间里的花衣雪片一样,到处飞飞扬扬,没有一块干净地方,头上,车上,地上都是。夏天热得要命,车间像个蒸笼,空气龌龊得透不过气,连口水也没有喝,干得喉咙里直冒烟。一天做上十几个钟头的生活,吃饭也不准关车,断头又多得要命,顾上接头就顾不上吃饭,等接好了头,再从饭盒里抓把冷饭往嘴里塞。这时饭上沾满了一层龌龊的花衣,不吃吧,肚子饿,支持不下去;吃吧,那些花衣也得吞下肚里去了,久了,就要生病。有时饭馊了,更没法吃了,不吃,又顶不住,只好用冷水洗洗,硬着头皮往肚里咽。在车间里待上一整天,累的头昏眼花,连手脚也不灵活了,可是还得做生活。一做十几个钟头,谁也顶不住啊,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我的身子就是这样坏下来了。那个小鬼,还没有足月,因为太累了,害得我在车间里早产了,没有几天,小鬼走了,我到现在还想他哩!” ①六进六出,系指每天早上六时进厂,晚上六时出厂。 汤阿英说到这儿,沉思在痛苦的回忆里,一个逗人喜欢的活蹦活跳的婴儿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车间里静下来了。窗外的狂风过去了,大雨停了,檐头叮叮咚咚地滴着雨点。沉闷的乌云在慢慢散开。 郭彩娣见大家不吭气,她憋不住心里的愤怒,像是开了闸门,哗哗地说道: “徐义德最刮皮了,一心要赚钞票,把我们工人不当人看待,当他的工具,整天关在车间里给他劳动,连喘气的工夫也没有。他还亲自订了许许多多的厂规:迟到要罚钞票,打瞌睡要罚钞票,在厕所梳头要罚钞票,离开车间要罚钞票,连站在窗口看看外边也要罚钞票,在车间上小间去大便小便一定要领牌牌登记,不准超过规定的时间;吃饭也给我们规定了时间,一顿饭不准超过十分钟,超过了就要罚钞票;轧坏一只梭子,徐义德就要罚我们一块工钿;我们工人在车间做生活,动不动就罚钞票,有时把一个号头的工钿罚光了还不够,做了一个号头的生活,一个铜钿也见不到!……这样的厂规,东一条,西一条,有的一项就是七八条,有的一项多到十几条,徐义德在厂里一共订了多少条厂规,啥人也说不清,啥人也数不清。每一条厂规就像是一根根粗绳子,捆住我们工人的手,捆住我们工人的脚,捆住我们工人的身子,绑得紧紧的,东也动不得,西也碰不得,把我们当做会讲话的机器使用。我们工人因工受伤了,死掉了,徐义德就订一条厂规:因工伤与厂方无关;赵得宝同志因工负伤,一条胳臂差点给机器轧断了,徐义德硬是不管,还想把他解雇,我们工人再三再四交涉,才勉强留下来,换了工种;徐义德还规定:厂方有权开除工人。整个沪江纱厂就像一座监狱,我们这些工人进了厂,马上就成了囚徒。那辰光,当一天工人,好像吃一天官司,坐一天牢房。我们从早站到晚,没有一会闲着,这样强的劳动,一做就是十几个钟头,谁吃的消!我一天生活做下来,就头晕眼花,腰酸背痛,脚肿的连路都走不动了。就是机器吧,开了一天,也要关车,让它休息休息啊!机器坏了,保全部工人还来修理修理哩!我们连机器也不如,病了,徐义德根本不管你死活!” “徐义德只晓得从我们工人头上刮,他才不管你死活哩。他常说,在上海找一百条狗困难,找一百个工人却很容易!我们给他流血流汗,做了一个号头,那点工钿给他横扣竖扣,还要我们工人‘进一储蓄’,剩下来一点钱,谁也不够养家活小……”张小玲说。 董素娟年纪小,进厂迟,过去厂里许多事不清楚,她打断张小玲的话,问: “啥叫进一储蓄?” “进一储蓄是徐义德发明的剥削办法,强迫我们工人把当月的工资百分之十存在厂里,一年后整数发还,中途不能提用,工人有急用,还要厂方批准,才能提用。……” “这样,一年有一大笔存款了?”董素娟天真地问。 “徐义德说的好听,叫啥零存整取,厂方代工人保管,工人有急用,可以有钱花,实际上是骗我们的钞票。名义上他按月发了工资,又挖空心思,想出这种花样经,再把工资扣回一部分,刮我们工人的皮。百分之十的工资存在厂里,他就去买棉花,趸货物,投机倒把,他白手拿了我们的工资,又发了一笔横财!” “怪不得哩,我还以为徐义德为我们工人着想哩!原来是刮我们工人,给他自己打算盘啊!”董素娟气愤地说。 “这个进一储蓄剥削我们太厉害了,工人个个反对。徐义德和酸辣汤看看强制不行了,才被迫取消的。”张小玲说。 “徐义德就是刮我们工人起家的。”秦妈妈想起当年沪江纱厂的情景,接上去说,“我进沪江的辰光,徐义德还在隔壁厂里当先生哩,借用了隔壁厂里的一个车间,这里摆了几部细纱车,那些锭子数都数过来的,靠我们工人流血流汗,越做越发,从前纺到后纺,扩充了又扩充,买了地皮,盖了新厂房,连仓库也有了,办了沪江纱厂,发了财,又办别的厂,在上海滩上他有好几个纱厂和花行了。你们看看,这些机器怎么来的?都是我们的血汗换来的啊!你们看看,这些弄堂里,不知道倒下去多少姐妹了!徐义德啥活也不做,没有我们流血流汗,钞票会自动跑到他口袋里去吗?” 汤阿英接上去说: “是呀,我们劳动生产,赚了钞票,都上了徐义德的口袋里去了。徐义德的钞票上尽是我们的血汗啊!徐义德屁事不做,只晓得坐汽车,住洋房,一个人讨三个老婆,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花天酒地,整天讲究吃吃喝喝,玩玩乐乐,闲下来了,就动我们的脑筋,刮我们的皮。” 窗外的乌云慢慢淡薄了,露出蓝湛湛的青天,像水洗过一番,那上面飘浮着几朵云彩,有如雪白棉花一样的柔和。 “徐义德刮我们的皮,敲我们的骨,吸我们的髓,还把我们踩在脚底下,不拿我们当人看待。”秦妈妈从汤阿英的诉苦里,想起了厂里那些清规戒律,特别是抄身制,越想越气,涨红着脸,说,“对待我们,像是对待贼骨头一样,从来不相信我们工人,每次出厂,要走四个弯弯曲曲的铁栅栏,叫狗腿子对我们抄身,污辱我们的人格,有次,我月经来了,又做夜班,整整站了一夜,累得腰酸背痛,脸色发青。好容易挨到下班,走到厂门口,抄身婆拦住我不准出厂,从上身摸到下身,好像发现宝贝,又见我脸色发青,以为抓到我的把柄了。她指着我的下身,恶狠狠地问:这是啥?我告诉她身上不干净,她哪里相信,硬要拿出来看。我怎么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抽出月经带来呢?这不是有意污辱我吗?我就上去和抄身婆讲理,告诉她的的确确是身上不干净。她还是不相信,硬要看,我一气就把月经带抽出来,往她面前一摆,问她这是啥?是纱?还是月经带?她反咬我一口,说我把月经带冲着她摆,是污辱了她,啪的一下,伸手打我一记耳光。我走上去,也打了她两记耳光。她还要打我,细纱间的姐妹们,相帮我走出了厂门。当天夜里,车间的姐妹们都传开了,余静同志气急了,大家商量,派了代表去找酸辣汤,要求撤换抄身婆,废除抄身制。酸辣汤和徐义德看到工人气愤很大,不得不答应工人一部分要求,换了那个抄身婆,抄身制却没有废除。上海解放了,人民政府下命令废除了抄身制,又改了八小时工作制,我们工人才受到尊重,不再抄身,可以自由出入厂门了。” 秦妈妈的话说得大家的眼睛里露出愤怒的光芒,想起过去的生活又是气又是恨。这些事,谁不是亲受的?最初大家还是听谭招弟汤阿英诉苦,用旁观者的身份同情她们两个人的悲惨遭遇,秦妈妈以苦引苦,汤阿英又诉到厂里做生活所受的苦,个个都发现自己心里也埋藏着一汪苦水哩,给秦妈妈和汤阿英一引,那陈年积聚在心头的苦水都要从嘴里涌出来了。 韩云程听到许多闻所未闻的事,使他惊心动魄,万分气愤。他没料到不仅仅乡下地主压迫农民的残酷情形不知道,即连在他身边的厂里这些事,有些他也不清楚哩!他再也不能整天蹲在实验室里了,应该到各处走走看看。他凝神望着窗外的夕阳,感到自己知道的事太少了,懂得的道理也不多,在工人队伍里一比,显得十分落后了。 汤阿英从秦妈妈的诉苦里,她又想起一些惨痛的事情,她生气地大声说:“工人进厂,哪个不是身强力壮?哪个不是眼明手快?在厂里长年累月的折磨,许多人身体垮了,不是骨瘦如柴,就是面无血色,要么,病倒了,受伤了,有的就死了。和秦妈妈一道来的六个姐妹,病的病了,死的死了,到现在只有秦妈妈一个人留在厂里。就是不死的,像我们这些人活着,谁身上大小没有毛病?赵得宝的胳臂受了伤,永远弯不过来;郑兴发师傅,在清花间做了二十年,天天呼吸飞尘飞花,得了肺病,现在还是带病做拼花。秦妈妈也有不少病,每逢刮风下雨,她身上就酸痛了。徐义德不顾我们死活,不拿我们当人看待,吸了我们的血汗,累垮我们的身体,还要压迫我们,抄身制虽说废除了,拿摩温还骑在工人的头上哩!这次民改,应该把拿摩温取消!” 张小玲见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汤阿英身上,个个脸上露出愤懑的神情。她站了起来说: “姐妹们,你们听见了吗?汤阿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在乡下,给地主糟蹋;到上海,受资本家剥削!这些苦,这些罪,我们当中很多人都受过。” 张小玲的话点燃了大家愤怒的火焰,人们从汤阿英的身上看到自己的苦难和悲惨的过去。张小玲进一步说: “阿英她们的苦,就是我们大家的苦;阿英她们的仇,就是我们大家的仇。她们的苦难是一个阶级的苦难。她们的苦难,说出我们大家的苦难。我们受的苦难,自己也要诉啊!” 张小玲的话十分有力,每一句话都打动人们的心弦。汤阿英她们诉的苦水,洗亮了大家的眼睛,经张小玲一指点,回过头去看看自己走过来的道路,谁都有诉不完的苦难。谭招弟和汤阿英一比,觉得自己诉的不彻底,心里还有些苦水没有吐哩。她要学汤阿英那样,把苦水吐尽。郭彩娣想诉方家主人的苦。连在旧社会生活不长的管秀芬也认为有苦要诉:拿摩温动不动就给人吃麻栗子,立壁角①,揩工人的油,给工人脸色看,当资本家的狗腿子,解放前的威风还没有完全打下去哩!应该取消! ①“吃麻栗子”即挨打,“立壁角”即罚站。 郭彩娣举起手来要诉苦,管秀芬举起手来要诉苦,连董素娟这个小女工也举起手来了,许许多多的手都举起来了。秦妈妈的眼睛看花了,满眼都是手,数不清有多少手在她面前摇晃。激昂悲壮的情绪,弥漫了整个车间。 从窗外反射进来的夕阳斜晖,染红了纱锭,染红了机器,染红了整个车间。浸透了工人血汗的纱锭和机器,给阳光一照,仿佛显出鲜红的斑斑血迹来了。 无数的手在空中晃动,给夕阳一照,红光闪闪,像是熊熊的烈火,在车间里急剧地跳跃,愤怒地燃烧。秦妈妈看到那些闪着红光的机器,想起和她从无锡乡下一同来的六位姐妹,面孔气的像猪肝,红里发紫。她按捺住心中仇恨的火焰,激昂地对大家说: “你们要求诉苦,非常好!现在时间不早了,大家回去先想一下,明天要再开会,诉他个痛快!” 韩云程坐在小板凳上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见大家举手,也跟着举起手来,但看到大路两边的车子和车子上一堆堆粗纱,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来参加车间小组,听她们诉苦的。怎么好在这儿举起手来呢?他不动声色把手放下,听完秦妈妈宣布明天继续开会,霍地站了起来,迈开坚决的步子,走出细纱间。他没有回试验室,径自到党支部办公室去了。 第386页 三八六 第三十八章 西方一片晚霞烧红了半个天空,一朵朵云彩火焰似的浮动着。一转眼的工夫,晚霞变得发紫了,有的地方像是有人用了一支巨大的画笔在天空涂了几笔墨绿色,暮霭慢慢降落下来。工人们有的在球场上打球,有的在俱乐部唱歌,有的顺着人行道走来走去,一路说说笑笑。韩云程匆匆忙忙的步子在人群中显得十分突出。一望他那神色,不用问,谁都知道他有紧急的事体。他没有留意别人注视的眼光,只顾低着头放开步子走去,一边考虑怎么对余静说。他一头闯进党支部办公室,发现满屋子的人,顿时愣住了。 杨健看他一脸仓皇的神色,木愣愣站在那着,估计一定有重要的事体。但当时并没有点破,他摆出不在意的样子,站了起来,走上前去,指着靠门的一张长板凳说: “请里面坐。” 韩云程为了掩饰异常的神态,微微一笑,机智地说: “你们正在开会?不打扰你们!”他想借口退出去。 “闲聊天,坐下来聊聊吧。”余静拍一拍她旁边那张长板凳。 “那好,”韩云程心里稍微定了一些。他觉得马上退出去不好,不过,在这许多人的面前,实在难于开口。他坐到余静旁边,看到钟珮文一个劲盯着他看,好像知道他心事一样。钟珮文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并没有开口。大家的眼光停留在他身上,连四面高大的白森森的墙壁也仿佛长出眼睛来望他。他浑身感到不自然,埋怨自己来的不是时机。言行一向谨慎的人,发觉这一次行动有点鲁莽了。 杨健倒了一杯开水,送到韩云程面前,打破了沉默,说: “刚才从啥地方来?” 韩云程喝了一口水,面部的肌肉稍微松了一点,说: “我参加细纱间的诉苦会去了,刚刚散会。” “哦,”杨健会意地点点头,说,“她们会开的怎么样?” “好极了!”韩云程的态度比较自然一点了,赞叹不已地说,“我生平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实在太好了!” “谭招弟诉苦怎么样?” 韩云程惊奇杨部长啥事体都知道。 “好极了!”他定了定神,说,“她参加了一贯道,上了当,受了骗。一贯道不但是个迷信组织,而且反动。过去,我可闹不清楚,现在才了解一贯道的丑恶内幕,真是耸人听闻。 ……” “说的对,”赵得宝坐在韩云程斜对面,微微举起他那只残废了的手,赞成他的意见,说,“我们厂里有不少人参加了一贯道,指望升理天享清福哩!” “那是骗人的鬼话!”韩云程愤愤地说,“今天汤阿英也诉苦了……” “汤阿英诉苦得很好吧?”钟珮文问道。 “汤阿英诉苦动人极哪!她诉的既生动又富于感情,许许多多的事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真是旷古未闻。我们在书本里长大的人,整天和数字、生产打交道,不了解世上还有那些悲惨的事体。不要说我这个知识分子了,就是工人同志听了也很感动,大家都哭了!……” “大家都哭了,那是诉啥苦?”钟珮文忍不住又插嘴。 “原先我担心开不下去,但是秦妈妈,张小玲她们很有办法,让大家哭了一阵,擦干了眼泪,又继续开会,开的很成功,许多人举起手来要求报名诉苦……” “你也举手了?”钟珮文问。 韩云程冷不防钟珮文问他这一句,使他狼狈不堪。他装做没有听见,赶紧把话题岔开: “这个会开的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参加这样的会,是我生平第一遭儿。比我在大学里读四年书的收获还要多哩!” “你说的很对。每参加一次运动,我们的阶级觉悟程度就会提高一步。我们也是逐步认识现实社会的。我们和你一样,还需要继续学习,提高自己……” “工人的品质高贵极了!我们职员不知道要比她们低多少倍哩。谭招弟和汤阿英真了不起,有啥说啥,干干脆脆,一点不含糊。这种无产阶级的气派,我们可比不上。……” “比不上,”钟珮文严肃地说,“可以学习啊。” “你说的对极了。我们应该向工人阶级学习,”韩云程怕钟珮文纠缠下去,面孔朝向杨健。 “汤阿英她们诉的只是一部分的苦,工人同志受的苦可多哩。有些苦,她们还没有诉到哩。” “是呀,”韩云程马上想到过去职员和拿摩温压迫工人的情形,他怕杨健以为他也欺负工人,便不露痕迹地说道,“拿摩温他们对待工人确实不好,要是他们了解工人受这样的苦,要骂他们,也开不了口;要打他们,手也会发抖的。”“那不一定,”杨健摇摇头说,“老板要他们干,他们不得不干;有辰光,对他们自己还有好处哩!” “你说的对极了,杨部长。”韩云程马上改口说,“过去是鎯头敲凿子,凿子敲木头,一级吃一级。上面要你干,你不干也不行啊。杨部长看问题看得深刻极了!” 韩云程怕杨健问到自己身上,没法闪开,便站了起来,对杨健和余静点了点头,说: “你们谈吧,我还有点事体,先走一步。” 钟珮文的眼光送走了韩云程,反转身来,带着质问的口气问杨健: “你怎么把他放走呢?” “不放走?”杨健幽默地说,“把他关起来吗?” “不是这个意思。” “啥意思呢?” “这个,”钟珮文给杨健一问,感到自己想法不一定有把握,说出来怕大家笑话他,特别是看到叶月芳坐在杨健背后的角落那边,他更不敢说出来。叶月芳不大说话,但好像啥都知道。她这个区委统战部的秘书,杨健许多事体都经过她的手,她知道的事体比谁都多。她事事都记在心里,谁讲过的话,她也永远忘不了。他怕自己想法不对,说出来,成为叶月芳的话柄,传到管秀芬的耳朵里,又要看他不起了。他向杨健噘一噘嘴,说,“你晓得。” “我不是神仙,”杨健开玩笑地说,“你没有说出来的事,我哪能晓得?” 余静认为韩云程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突然到党支部办公室来,一定有事。她替钟珮文解围: “小钟的意思是不是说韩工程师有话要讲?” 钟珮文发觉余静也看到这一点,马上眉飞色舞,高兴地说: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第387页 三八七 “既然有话要讲,为啥又不讲呢?”杨健有意问钟珮文。 钟珮文说不出所以然来。望着余静,好像余静一定会知道。可是余静不吭声。 杨健感到余静究竟比钟珮文老练多了。他朝余静仔细看了一眼:那圆圆面孔上两个酒窝里好像蕴藏着智慧,越来越闪发着耀眼的光辉。她的眼睛看事物比过去深入一层。他的眼光转到钟珮文身上,说: “看上去,他有话要说……” “为啥不讲呢?”赵得宝不解地说,“我们大家都在这里。”“问题就出在‘我们大家都在这里’,”杨健富有风趣地说,“不然,他可能要讲的。” “有这样的怪事!”赵得宝不禁脱口叫道。 “对韩工程师说来,这并不是怪事。他可能有事要向党支部谈,但又不愿意让别人听到。他一进来看见大家都在,又不便退出去,只好不讲,随便聊聊。” “他给党支部讲,我们都会晓得的。”赵得宝摇摇头,认为不可理解。 “你是党员,了解我们党内集体领导,重大的事都是集体讨论的。可是韩工程师是党外人士,党外人士有党外人士的想法;特别是韩工程师,爱惜羽毛,他宁可多吃点亏,也不肯损伤自己一点面子。” “和知识分子打交道,真麻烦!”赵得宝说,“有话要讲,又不讲,憋在心里,不闷的慌?” “天下没有不麻烦的事。干革命,可以说,就是找麻烦!推翻旧世界,改造旧世界,建设新世界,可麻烦哩。我觉得韩工程师五反运动以后进步很快,在民改当中,主动找上党支部办公室,比‘五反’又前进了一步!” 赵得宝经杨健一提,心里平静了一些: “那是的,要在解放初期,你把他打死,也不肯到车间和工人一起开会的。平时在车间,连他的影子也看不到。凭良心讲,韩工程师确实比过去进步的多了。” 余静关心韩云程走了,怕放过了大好机会。她想了想,说: “我现在去找韩工程师谈一谈,好不好?有些事,他肯给我谈的。” “他可能就是来找你的。”杨健点了点头,说,“你现在去找他谈谈也好。” 第388页 三八八 第三十九章 韩云程参加厂里民主改革代表大会,又选上民主改革委员会的委员,心里比较笃定了,以为自己的事没有任何人知道。郭鹏所担心的这一关不容易过,当时看来,已经过去了。可是每次民主改革委员会开会,杨健的眼光常常对着他,讨论都要征求他的意见,这里面大概一定有问题。杨健知道他的事吗?从啥地方晓得的?不会知道的。那一双洞察一切事物的敏锐眼睛为啥常常看他呢?这里面准有原因。说不定杨健知道一些风声,但是不完全,也不能肯定,特地观察他的声色。最近他的心像悬在半空中,忐忑不安,老是惦记心里的事。 他想从侧面了解一下组织上知不知道这件事。他曾经想找杨健聊聊民主改革的问题,因杨健经验丰富,自己说话如果不小心,滑出句把,露出破绽,那不是送上门去吗?余静倒容易接近,也没有杨健那么敏感,但现在的余静不比过去的余静,不要轻易去碰。钟珮文却经常见面,海阔天空啥都肯谈,这是一个对象。他想起钟珮文不过是工会文教委员,兼夜校的教员,既不是党的负责人,也不是工会的负责人,更不是民主改革的负责人,许多事体一定不知道。可是负责人他又不愿去找,把党和工会的负责人默默数了一下,念叨到赵得宝,他喃喃地说: “这是一个理想的对象。他是一个诚朴的老工人,又是工会的副主席,地位不低,厂里每次运动都参加,重大的事体他不会不知道。” 他寻找机会接近赵得宝。在试验室里等了两天,他没有看到赵得宝下车间。在饭厅里,他有意把吃饭的时间拉长,也不见赵得宝的影子。他不得不改变他的生活规律,下班以后,不马上回去,在运动场上转来转去,等赵得宝路过。可是老见不到。他感到赵得宝有意避着他,不然,为啥忽然见不到呢?他想上工会去找,又觉得突然,他一个人在篮球场上走来走去。天快黑了,他正在焦急,一眼看见赵得宝从车间的大门走了出来。他稳步紧紧赶过去,热情地招呼道: “老赵……” 赵得宝迎上来,见他一个人在篮球场上,奇怪地问道: “怎么到现在还没回去?——我们厂里的标准钟不准了!” “唔……”他感到赵得宝发现他内心的秘密,一时竟不知道怎么解说好。 赵得宝见他愣在那儿,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随便问道: “找我,有事体吗?” “没啥事体,”他信口答道,心里又怕失去这难得的机会,接着又补了一句,“你刚才到车间去,是不是找我?” “找你?不是,我到车间摸摸工人的思想情况,看他们对诉苦的工作准备的怎么样。” “哦。”韩云程的态度稍稍自然一点了,说,“诉苦?” “唔,诉苦。” “民改工作忙吗?” “这一阵可忙啦,群众发动起来,要做细致工作,整天待在车间里,找工人谈话……” 韩云程这才明白为啥这几天看不见赵得宝。他想当面和赵得宝谈,又怕路上碰到人,站在篮球场的白线上,不知道说啥好。 暮色从四面袭来,煤碴路两边的路灯已经亮了。赵得宝惦记回到民主改革办公室汇报车间工人的思想情况,急着说: “韩工程师,你该回去休息了。” “是呀,我该回去休息了。” 韩云程向赵得宝告别一个人在煤碴路上沙沙地走去,思索赵得宝最后这句话的意思,认为非常深远。“该回去休息了”,分明是组织上准备解雇,一定不要他这个工程师了,一联想是郭鹏曾经劝他辞职,越发不容怀疑了。想不到郭鹏这家伙竟比他知道的还多。既然要解雇,当然知道他的问题了。不然,他在厂里工作好好的,生产技术上也少不了他这样的人,为啥要解雇呢?解雇,就解雇吧。学会数理化,到处都不怕。凭他在纺织上的技术,不愁没有吃饭的地方。沪江纱厂不要,还有别的纱厂,真正不行,当个教员,也能混一辈子。想到这里,心里比较安定了。 他走出大门,顿时想起自己已经加入了工会,应该归赵得宝管,那么,赵得宝一定知道他的事。应该向赵得宝探听探听解雇的原因,也许赵得宝可以透露一点风声。他回过头来,想跨进大门,抬头一望:煤碴路上一个人影子也没有,赵得宝早走了。 传达室的人见他在厂门口徘徊不去,上去问道: “韩工程师,你丢掉啥物事?” “物事?” “咯,丢了啥,告诉我们,相帮你找啊。” 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厂门口待的太久了。他微笑说: “谢谢你们的好意,……没有丢掉物事。” 他径自走了。 回到家里,他猜想:自己虽是工会会员,究竟是高级职员归队,恐怕和一般工会会员不同,名义上是,领导上暗中可能还拿他当高级职员看。谁管职员工作呢?杨健,他是最高领导,当然管。余静她一直是党的负责人,自然管。可是这两个人都不能找。找谁?他仔细回想一下过去接触过的人,钟珮文活蹦活跳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几乎每一次余静和他谈话都带着钟珮文。钟珮文管职员工作,至少知道这方面的情况。得找钟珮文。 第二天进厂,他四处寻找机会,希望很自然的碰上钟珮文。钟珮文不用找,在厂里,每一个地方都可以看到他。上午下班,别的人都到饭厅去了,他收拾好东西,也准备出去,恰巧钟珮文哼着歌子走进车间来了。他举起右手,大声叫道: “小钟,到车间里做啥?” “做啥?——找你!” “找我?”韩云程心里想:他估计的不错,果然是钟珮文分工管职员工作,而且说时迟,来时快,刚一想到他,他就亲自来了。 “你不能找吗?” “当然可以找,——我们文教委员,啥人都可以找。” “可以找,我倒不找了。”钟珮文从试验室前面走过,向里面去了。 韩云程知道他和自己开玩笑,不是真来找他的。韩云程见钟珮文欢快的背影慢慢远去,生怕钟珮文转弯进去,就看不见了。他提高嗓子叫道: “小钟!” “啥事体?”钟珮文转身走了回来,微微歪着头问他。 “你不找我,我倒想找你哩。” “韩工程师找我?我可是啥纺织技术也不懂啊!”“别客气,作家哩,啥都懂,不然,你怎么写文章呢?”韩云程说,“不开玩笑,你到车间里真的做啥?” “利用休息时间,教工人唱点歌子。”钟珮文板着面孔,严肃地说。 “哦,这个,”韩云程有点失望,冷静地问,“民改这么忙,你还有时间教人唱歌?” “杨部长说,民改生产两不误,我给他加了一句,民改,生产,文娱都不误!” “你不是还要参加民改工作吗?” “每一个人都要参加的。” “每一个人都要参加?”韩云程暗自有些吃惊,那他也不例外了。 “还亏你是民改委员哩,这个还要问。” “我晓得。” “这就对了。”钟珮文的脚在移动。 第389页 三八九 “你管……”韩云程感到有些话很难开口。 “我管唱歌!” 钟珮文倏然飞一般的走了,一霎眼的工夫,就消逝在甬道那边。韩云程怅惘地站在试验室门口,眼睁睁望着一个绝妙的机会丧失了。他颓唐地回身走进试验室,竟忘记吃饭了。他痴想等候钟珮文从里面出来,好再一次抓住机会,了解一下有关自己的情况。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试验室和车间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又走出试验室。 几天以后,他参加了细纱间和筒摇间诉苦会,心里更嘀咕了。当他听谭招弟诉到参加一贯道,他心里打鼓了。他仔细想领导上同意他的要求,让他参加细纱间和筒摇间小组诉苦,肯定知道他的事情,特地让他来听,启发他的自觉。他感到不能像反动党团登记那次一样滑过去了。秦妈妈说的好:“把问题谈清楚了,就没有什么了。”谭招弟参加了反动会道门,讲出来,一点事也没有,还受到大家的欢迎,无形之中给了他的勇气。等到一散会,他一鼓作气闯进了党支部办公室,准备交代自己的问题。 没想到办公室里有那么多的人,他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交代自己的丑事,幸好支支吾吾勉强应付过去,脱身出来。回到试验室,他喝了点开水,才算安定了一些,望着桌子上的棉纱检验计分方法出神。 他认为刚才是一次冒险的行动,鲁莽地闯入了危险的政治地带。他要找的人,全在那里。见了这些人,他反而说不出话来了。他跨出党支部办公室,暮色更浓了,路上的电灯亮了。在路上和操场上走动的人,不是回家去了,就是走进车间,上班去了。他回到试验室,本来预备换好衣服,把那篇棉纱检验计分方法带回家去看,可是还挂念着心里那件事,便坐下来了。他的右手中指不断敲着桌子,发出有规律的哒哒声,考虑要不要向党谈那件事。 余静赶到试验室,韩云程坐在那里,心里非常犹豫。他望着管纱成绩计分:主要成绩是三十六分,其中格林,强力,排度各十二分;均匀成绩四十分,其中条杆,格林差异,捻度差异各十分;品质成绩二十四分,棉结,杂质,羽毛各八分。虽说他曾经考虑过这样的计分方法是否适当,但现在心里想的不是这些数字,数字在他眼前逐渐模糊起来,甚至看不清文章里讲的内容。他沉思在另一个重大的问题里。 余静悄悄走进去,有意大声叫道: “韩工程师,你在考虑啥问题呀?” “我?。他兀自一惊,回头见是余静,脸色顿时发白,仿佛他的心事被余静发觉了。他站了起来,定了定神,指着桌上那篇文章说,“是的,在考虑棉纱检验计分方法……” 他的眼睛一边望着文章,一边用手指又敲了两下桌子,好像继续思考刚才没有解决的计分方法。余静关心地劝他:“你忙了一天,现在还要研究问题,太累了。” “谢谢你的关怀,本来打算看完这篇文章就回去……” “车间太闹,以后要看书可以到俱乐部图书室去。” “这里方便些,有仪器,有同志们,”他指着那些在仪器面前检验花衣和棉纱的工作人员,说,“有事好商量。” 那边郭鹏走过来,答话: “是啊,我们欢迎韩工程师常在试验室里,他有时下班不回去,就坐在这里办理一些未了的事,试验室成了他的家了。” “韩工程师这么专心研究问题,回家一定不会闲着,将来韩工程师的家也会变成试验室了。”余静说。 “那倒好,到处是试验室。……” 余静怕郭鹏闲扯下去,试探地对韩云程说: “韩工程师有空吗?” 韩云程见试验室里人的眼光都注视着他,怕别人知道他那件事,便举起手里那篇棉纺检验计算方法,像煞有介事地说: “我正想研究一下这个问题。” “好的,你研究吧。”余静走到试验室门口,说,“等你研究完了,我们聊聊。” 第390页 三九零 第四十章 韩云程回到家里,很早就上床睡觉了。他虽然躺在床上,可是一点睡意也没有,思索余静意味深长的话:“等你研究完了,我们聊聊。”平常余静找他谈话,总是事先约好,这次突然而来,显然知道他的问题了。他明天一早到厂里去,应该亲自向余静交代,不能再犹豫了。余静要和他聊聊,在民主改革的运动中,不是聊他那个问题,还聊啥问题呢?他不把这个包袱放下,怎能安心工作?也不能安心休息,连走路仿佛也很吃力,在人们面前更抬不起头来,总感到有人在他背后指手划脚,议短论长。 他下了决心,明天向余静交代自己的问题。 他闭上眼睛,准备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谈话有精神。可是清清楚楚听到太阳穴那里跳动,他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更没法入睡。沪江纱厂“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那一幕在他眼前出现了。他代表职员,在会上发言。他说:“我很惭愧,归队以后,得到大家的信任,我一定要好好工作,来报答党和工会。我代表全体职员表示:一定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在工会的领导下,做好工作,搞好生产。”这一段像是誓词的话,经常在他的脑海里翻腾。这不仅是他个人的誓词,而且是代表全厂职员的誓词。他受到党和工会的信任,在厂里,荣誉的事体都有他一份。大家都羡慕他,有技术,有本事,“五反”以后又比过去进步,厂里的生产离不了他。他如果把自己的问题交代出去,人们知道了,都会奇怪地问:韩工程师原来是这样的人呀!他的面子搁在啥地方去?他怎么有脸见人?他能在试验室里工作下去吗?党和工会以后再也不会信任他了。他受不了百口嘲谤,也忍不下万目睚眦。他这一生全完了!他不能交代。不能,绝对不能!他宁可背着包袱到棺材里去,也不能丢掉这个面子。 他身上感到沉重,好像给啥东西压着,连翻个身也很吃力。他心里很烦躁,老是要翻身,辗转反侧,宁静不下来。他怀疑地问自己:“真的背着包袱到棺材里去吗?”今后的工作怎么做呢?今后的日子又怎么过呢?他寻找不到一个正确的答案。他后悔在一九四六年一月跨错了一步。如果不走那一步,做个无党无派的工程师,现在多么轻松啊!他不能把时间拨倒过来,也没法把七年前的历史一笔抹掉。他无可挽回地陷在罪恶的泥坑里,不能自拔。 他睡不着,干脆睁开眼睛,向窗口一望:天已经蒙蒙亮了。一眨眼的工夫,蔷薇色的曙光照着窗户,房间里的陈设逐渐看清楚了。他接连打了两个哈欠,霍地跳下床来,匆匆洗了一个脸,便到厂里去了。 像往常一样,他一进厂,就低着头直奔试验室。还没有跨进车间大门,他忽然听见有人叫他,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余静。她笑嘻嘻地问: “昨天晚上回去,休息的好吗?” “休息?”他一听余静的问话,浑身毛骨悚然了。他昨天回家以后,没有任何人去看他,也没和任何人谈过问题,他的心事更没人知道,不用说,早上出来也没碰见熟人。余静怎么知道他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呢?他不动声色说道,“休息的还好。” “昨天你回去很晚了,又研究棉纱检验计分方法,太累了,怕你休息不好。” “哦,”他心里释然了,知道是一般的问候,心定了一些,镇静地说,“习惯了,也没啥。” “怎么这么早就来上班?” “还早?”他看了一下手表,才七点,恍然地说道,“哎哟,看错了一个钟点。” “离上班还有一个钟点,我们聊聊,好不好?” “好,当然好。” 余静把他引到俱乐部办公室,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早晨的阳光照着墙上各种锦旗红艳艳的发光,和南面墙角落那边堆得整整齐齐的红色腰鼓互相辉映。东面墙边放着一张办公桌。余静和韩云程在那张桌子前面坐了下来。她开门见山地说: “我早想找你聊聊,因为忙,一直没有空,恰巧今天你来了,我们可以随便谈谈。” “可以,可以。” “汤阿英和谭招弟她们诉苦,好不好?” “太好了。她们放下了包袱,又教育了大家,我就是受教育的一个。” “这样诉苦也不容易,她们做了出色的典型示范,特别是汤阿英,应该成为大家的表率。”她伸出大拇指晃了晃,赞赏地说,“她是我们的榜样。” “是呀,汤阿英是我们的榜样。” “不过,有些人不是完全懂得这个道理,在重要关头犹犹豫豫,包袱越背越重,最后自己吃亏。” “最后自己吃亏?”韩云程思索余静这一句很有斤两的话。 他坐在她的对面,没法躲闪。他说: “如果一个人受到党和工会的信任,他却犯了错误,余静同志,你看怎么办才好?” “把错误讲出来,克服它!” “今后怎么做人呢?” “有错误,不讲,又怎么做人呢?” “这当然也是一个问题。”韩云程接着又问,“讲出来,党和工会仍然信任这个人吗?” “不讲的辰光,党和工会都信任他,给他工作,给他荣誉。 讲出来,当然更信任他。这一点不必顾虑。” 韩云程见余静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心里有些胆怯。那眼光好像可以洞察幽微,仿佛啥事体也蒙混不过。她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明亮过,今天一直看到他内心的秘密。他再也不能隐瞒下去,看上去,今天非讲出来不可了。特别是最后那句话,简直是对他讲的。“这一点不必顾虑,”还有比这再明确的话吗!他的脖子红了,耳朵有点儿发烧,准备干脆和盘托出,但嘴上却说: “余静同志说的对,我也认为不必顾虑,党和工会总是帮助每一个犯了错误的人。” “主要靠自己。自己有了觉悟,党和工会才好帮助他。 “是呀,靠自己。” “要是大家都像韩工程师这样认识问题,事体就好办了。”余静昨天晚上见试验室里有很多人,韩云程又不打算谈,没有深问下去。她和杨健商量:准备今天约好韩云程,下班以后谈一谈。不料在车间大门那里碰上,看他行色仓皇,便抓住机会约到俱乐部来谈。果然韩云程提了上面那些问题,恰是火候,不能放过。她说,“你有事找党支部,现在可以谈。” 他没有啧声。他暗中瞟了一下俱乐部办公室的门,屋子里除了他以外,只有余静一个人,现在是再理想不过的时刻。 她察觉他顾虑的眼光,便说: “不要紧,有话,你说好了。现在没有人来。” “哦。”他说不下去,他问自己:余静怎么知道他的心事呢?他暗自考虑她的话:“现在没有人来”,断定余静知道他的事。工人们说的好:国民党把人拉到泥坑里,越陷越深;共产党把人从泥坑里拉出来,洗洗清爽,重新作人。他低声地说: “余静同志,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你可不可以给我保守秘密?” “可以。” “不告诉任何人。” “行。” “那你答应我了。” “你说吧。”她觉得他忽然变成小孩子似的,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说,“我答应你。” 箭在弦上,话在嘴边。他不能不说了,可是这桩事体怎么好开口呢?党和工会待他那么好,他把这事隐瞒了这么久,怎么对得起党和工会?他没有这个脸开口。但现在不说,更不对了。他两眼发酸,泪光模糊,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说: “我做了对不起党和工会的事……” 讲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眼泪簌簌落下,一直流到他深蓝色的人民装上。 余静悄悄的注视着他。等他呜呜地哭了一阵,她低声地说: “不管做了啥错事,只要讲出来,改正错误就好了。” “我做了这件事,没有脸见人……”说着说着,他又嘤嘤地哭泣了。 余静等他说下去。他情绪很乱,像是一堆紊乱的麻,找不到一个头,不知道从何说起。一提到这件事,他忍不住要哭。在重要关头,总是她挽救自己,受到她无微不至的关怀。 余静见他哭哭啼啼,快上班了,就说: “下班以后再谈也可以。” 他觉得对不起余静,在她面前难于启齿,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可是也只有在她面前,自己才愿意谈这件事。他想了一个办法,说: “我写给你,好不好?” 第391页 三九一 “也好。” 当天回到家里,等家里的人都睡了,弄堂里五香茶叶蛋的叫卖声消逝了,他才提起笔来。单是开头,他就写了七遍,别的更不用说了。改了又涂,涂了又改,比他写大学的毕业论文还要艰难十倍光景。他生平头一遭儿遇到这样难作的文章。好容易写好了,他在灯下仔细地再三斟酌每一个字,然后又用毛笔楷书端端正正抄了一遍。他把报告装进信封,放在口袋里,才安心躺到床上去睡。 第二天下班,在俱乐部的办公室里,他又见到了余静。按照他的要求,屋子里没有别的人。他一进去,就把门关好,生怕有人闯了进来。他坐到余静对面的木板凳上,伸手到口袋里,拿出写好的那封信。那上面写着:呈交党支部余静同志亲启;左上角另外有两个字:绝密,旁边画了四个圈。他双手把信封捧到她面前,忸怩地说: “就是这个,你看吧。” 他的头慢慢低了下去。她接过那封信,仔细看了,字迹端正,一笔不苟,可见得写的十分认真。她抽出里面的报告来看: 余静同志: 伟大的民主改革运动在我们厂里展开了。听了杨部长和你的报告,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每一个有包袱的人都应该在这次运动中放下,不然越背越重,最后对自己不利。 现在,我想向你报告我自己的事——我恳求你给我绝对保密,否则,厂里的人知道我的事,我就无脸在厂里工作下去了。这一点,请你务必注意。 我也有一个包袱。过去,我不认识它是一个包袱,以为这是个人的私事。所以反动党团登记时,我没有告诉你。这次运动开始,我想这也许是个包袱,但是一个“滑稽”包袱,已经过去的事,谈它做啥哩! 听了大家诉苦,我日日夜夜想到我自己的事,虽然是一个“滑稽”包袱,也应该向你交代。我不应该失去组织上再一次给我的机会。 在抗日战争胜利后,即一九四六年一月,我参加了国民党。你知道,我对政治和政党没有兴趣。但我为啥要参加呢?因为那辰光,不是国民党员,我这个工程师的饭碗就保不住。为了生活,我不得已才参加的。起初以为参加,不做事,不卷入政党的纠纷,对我工程技术工作也没有妨碍的。谁知参加以后,每半个月要开一次会,我心里就有点不安。不久,又要我注意厂里和里弄有没有共产党,这使我思想模糊了。我想起了古人说的“君子不党”那句话。我不幸卷入了政党纠纷的漩涡。当时,我真想退出国民党,可是失业的危险又在威胁我。我徘徊在十字路口。我希望和谈成功,两党合作,我们学技术的人不再卷入政党的纠纷中,好给国家多做点事。 和谈破裂,内战的炮声响了。我在上海亲眼看到国民党的腐败政治,通货膨胀,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我很惭愧我是国民党的一个党员,人民受这些灾难,我感到也有一份责任。 上海解放,使我对国民党有了进一步认识:是误国误民的反动派。而共产党为国为民的高尚精神给了我深刻的印象。从此,我怕人在我面前提到国民党,我也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提到我和国民党有啥关系。我是国民党的特别党员,厂里没有人知道我的。所以,反动党团登记的辰光,我没有勇气去办登记手续。理由是自己决定不再和国民党有关系就好了。我私下断绝了这个关系,实际上是背着沉重的臭包袱过日子,一天到晚都提心吊胆。 五反运动中,大家欢迎我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给了我很大荣誉,又吸收我当工会会员,更增加了内疚。我曾经想把这件事告诉你,又怕讲出来会断送自己的前途。 通过这次民主改革,听谭招弟和汤阿英她们吐苦水,挖苦根,放下包袱,想到解放战争时期,上海人民所受的灾难,自己也不能幸免,全亏共产党和解放军打倒了国民党反动派,解放了上海,不然,人民还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我呢,做了他们的帮凶。应该说,我是一个犯了罪的人。这次,我认识了共产党,人民政府的政策,不但要交代自己问题,放下包袱,控诉反动派,还要批评自己,重新做人。 从此以后,我坚决与反动派一刀两断,永远跟着共产党和毛主席走! 我衷心感谢党对我的挽救。 最后,再一次请求不要把我的事告诉旁人。 此致 敬礼 韩云程上 “你的报告很好。”余静看完了,说。 他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来。担心余静看了,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怎么样。 他不敢往下想。但是把报告交给了余静,心里反而安定了,一切问题交给余静去处理吧。在静悄悄中,忽然听了余静这句赞扬的话,他猛的抬起头来,望着她,许久说不出话来。她站起来,走过去,紧紧握着他的手,说: “我一定给你保密。” 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股热泪簌簌流下。 第392页 三九二 第四十一章 张学海谈到汤阿英在朱暮堂家里的生活,一天夜里,忽然发生了一件事……看巧珠奶奶神情不对,又想起汤阿英对他再三嘱咐,便不敢再往下说了。 巧珠奶奶听得出神,放下手里给巧珠做的棉鞋底,一笃一笃地走过来,等了半晌,还不见儿子说下去,不耐烦地催促道: “你究竟说不说?” “不是告诉你了吗?” “哼,你拿我当三岁小孩子吗?”她心里已猜到三分,但没有把握,这么大的事体要弄弄清爽,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呀。 “讲完了,我不能瞎编。”他怕汤阿英回来怪他嘴不紧,仍想蒙混过去。 “儿子大了,讨了老婆,养了儿女,把亲生的娘当成外人,有话给老婆讲,也不告诉亲生的娘。再过些日子,恐怕还要嫌我碍手碍脚哩!” “你说到啥地方去啦?娘。” “你别叫我。” 张学海让娘几句话说得目瞪口呆,愣在那儿。她不放松,硬要寻根问底,表面上却又不急不忙,怨怨艾艾地说: “你不讲,其实我也晓得……” “你晓得啥?”他心头一惊。 “阿英这丫头还会做出啥好事来!” “你既然晓得了,我也不必瞒你了。”他对阿英结婚以前没告他这件事,心中十分不满,感到上了阿英的当。他激动地一五一十地对奶奶讲了。 巧珠奶奶听完儿子的话,回头一想汤阿英近来的情形,忽然发现她身上有许许多多的毛病:原先她不大讲究衣饰的,现在到厂里去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到了厂礼拜更是打扮得漂亮,有时还在头上插一支白玉兰花哩。这成啥个体统!本来她没事总呆在家里,现在像一张喜鹊嘴,到处吱吱喳喳,简直没一个停。不管是女的还是男的,她都和人家谈的来。动不动还要出去开会,一开会就是半天,谁知道她到啥地去开会,是不是真的开会,大可怀疑。反正她的心野了,在家呆不住了,即使人在家里,她那颗心啊,也一定在外边晃晃悠悠。巧珠奶奶把眼睛一愣,她对儿子说: “哼,我早看出来了。” “你早晓得了?” 她看儿子有点惊奇,有意点点头: “这些事体,瞒不过我的眼睛。” “那你为啥不告诉我呢?” “告诉你,”她“哼”了一声,说,“这种事体我说不出口。” 他见娘生气,不好说下去,也没有办法把话收回来。他从陶阿毛嘴里听到这些事,陶阿毛挑拨说:“诉苦会真好,把见不得人的丑事都说出来,要是我,可没有脸去说这些肮脏话,让别人晓得了,成了话柄,怎么有脸见人?她们说,这是汰脑筋,可是再汰脑筋也没有用,归根到底,还是钞票要紧。没有钞票,脑筋汰的再清爽也没用。汤阿英本来倒不错,现在和张小玲这一帮人混在一道,当女青年团员,啥活动都参加,听说,她还旁听区里的党课哩。你晓得啵?”张学海说这是好事呀,党在培养她,有人还旁听不上哩!陶阿毛见他语气不对,马上改了口,说:“旁听党课自然是好事啊,我有机会也想去旁听哩,只是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去。余静同志给我提过两回了,要我去听。我也答应了,到现在还没有捞上时间去。旁听党课参加青年团,都是好事。只是有些人不大愿意去,说青年团是烂泥团,共产党是开会党,只要和党呀团的沾上边,整天跟着团团转,没有一点闲工夫,家里堆成山的事甩下,没人管。听说阿英出去开会,叫你在家里管孩子,这也不像话呀!”张学海的心有点给陶阿毛说动了,同意他的意见,说:“这桩事体倒是有过,最初我不肯,张小玲又再三劝说,我就同意了。到了后来,她出去开会,老要我在家里,心里真不舒服,想想她出去是正经事,也就算了。”陶阿毛耸一耸肩膀,讪笑地说:“你真是个老好人,要是我啊,才不听她那一套哩。为啥男的呆在家里带孩子,女的出去串门子,这不是反常吗?就是你太听话了,让阿英到处跑,现在可好,把丑事都掀出来了,亏你有涵养,要是我的老婆有这些事,我第二天就没脸见人!”陶阿毛对于汤阿英的变化是不满的。上海解放前,陶阿毛对她说啥,她比较听,可以从侧面了解细纱间的一些情况。解放以后,情况变了,最近更不大容易接近了,即使碰到,搭上两句话,她便迅速地走开了。他怕她再变,尤其是汤阿英诉苦的影响,在厂里扩大,说不定谁都细心里话倒出来,那对陶阿毛是不利的。他从管秀芬那里探听出汤阿英诉苦的情形,立刻就在保全部和张学海谈开了。他有意在张学海面前给她下了烂药,用张学海的手拉住她前进的后腿。张学海并没有察觉陶阿毛的用意,相反的,认为陶阿毛真关心他,是个知心朋友。他听到那些谣言,信以为真。同时,陶阿毛还在巧珠奶奶面前挑拨,说汤阿英经常出去,跟不三不四的男人在一道鬼混,名义上说是开会,实际上谁也不了解她做些啥事体。他又隐隐约约地暗示张学海,汤阿英有好几个男朋友,含含糊糊地把汤阿英说成是一个烂污货。这样的女人在会上能诉苦,私下啥样的丑事体做不出来?他,尽情挑拨,同时故意表示怀疑汤阿英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接着又说无风不起浪,要巧珠奶奶留心汤阿英的行踪。张学海回到家里,闷声不响。巧珠奶奶看他神色不对,问长问短,他回避不了娘一个又一个问题,就把汤阿英诉苦的事说了。现在娘说早知道了,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他更感到受了污辱。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哼,想不到的事体多着哩!” 陶阿毛说的那些事,大概是真的,连娘也知道哩。他怕娘讲出来给别人听见,但又希望知道阿英还做了啥丑事。他惊愕的眼光对着娘: “还做了啥事体?” “这个,”巧珠奶奶想起陶阿毛讲的话,把那张有了皱纹的嘴一撇,显出不屑一提的神情,说,“可多哩,她这种女人,啥坏事体做不出来!” “简直太可怕了!”张学海暗暗对自己说。他自从认识汤阿英到现在,两个人没有吵过一次嘴,也没有啥事体争执不下,不是汤阿英让他,就是他听她的话。做日班,他们两个人一同到厂里去;她做夜班,也总是按时回来。他从没有发现她有可疑的地方。在厂里很少听到她的声音,就是回到家里来,也不大讲话,更少有人往来,她老是埋头在家里干活,从来不闲着,也很少出去白相。不但张学海称心,连巧珠奶奶也满意,没料到这样的人竟然会有那种事,听巧珠奶奶的口吻,还有些丑事他不知道呢,怪不得陶阿毛也说她哩。人对人不能过分相信了。他不断摇头: “真没想到。” “天下想不到的事可多着哩,学海,你这孩子,太老实了,看人都往好处想,从来不存小心眼。现在事体出了,可不能再老实了。你倒想想看,平时在厂里,她同啥人常来往?” “秦妈妈,谭招弟,郭彩娣,……” 她认识这些人,全是女的,不满意他的回答: “这些人,我晓得,还有啥人?” “余静,赵得宝,张小玲……” “张小玲?”她听到这三个字立刻引起了注意,埋怨地说,“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丫头吗?我想,一定是她,把阿英带坏了。本来么,她在家里很安心,就是这个丫头来勾引,出去参加什么团日党日,男男女女混在一道,打打闹闹,吵少嚷嚷,像啥样子!日子久了,阿英不变坏了,才有鬼哩!我就不赞成她出去开会,参加活动,我看过做厂的人千千万,哪个像阿英那样的?” “现在做厂和从前不同,”他心里想陶阿毛说的大概不是谣言,连娘也知道了。他嘴上却说,“别的人也参加活动。” 她不大了解究竟该不该参加活动,反正汤阿英出了事,那么,汤阿英的一切举动都不对。她越说越认为自己有理,指责儿子道: “别人参加活动,一定不像她。她坏到这步田地,你,你还给她说好话?” 他没有回答。她见儿子不吭气,大概儿子也知道阿英在外边做了丑事,可见自己的理由充足,越发相信陶阿毛对她说的话了,说: “我看你啊,叫人把你卖了,你还以为人家带你出去白相哩!”她进一步说,“这样的女人,你今后别理她!” “娘,阿英她……” “你别给我罗哩罗嗦,你好意思,我可没有脸见人。我们张家再穷,也要有个志气……” “那是过去的事……”他一看到娘的两只眼睛凸凸的,好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似的,就不敢往下说了。 “你哪能晓得她现在不?戴了绿帽子,还坐在鼓里哩!趁着新村里没人晓得这件事,让她回乡下去,省得吵翻了脸,大家没有光彩!” 他后悔不该把汤阿英诉苦的事告诉她,可是现在没有办没收回了。他生怕汤阿英回来,娘真的给她说,就不好办了。 正在这紧要的关口,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歌声: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继承着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 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歌声越来越近,歌唱完了,余音袅袅。 接着巧珠一蹦一跳地走进了屋子,一头扑到奶奶的怀里,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报喜似的叫道: “娘回来了!” 第393页 三九三 巧珠几乎成了习惯,每逢汤阿英做日班,她总是在外边跳绳白相,等娘回来。她跳一阵便向大路上望望,看娘回来没有。等娘的影子一出现,她就飞也似的跑上去,一把紧紧抱住娘。娘在厂里一天的疲劳,顿时都消逝了,沉醉在巧珠的笑声里。 巧珠奶奶刚才和儿子在屋里谈话,外边的天快黑尽了都没发觉,等到看见巧珠模模糊糊的面影,才知道天时不早,伸手扭开电灯,发觉巧珠身上湿淋淋的,对窗外一看:正淅淅沥沥地下雨,她准备给巧珠揩干,看见汤阿英从外边走了进来,怒从心起,指着巧珠的额角头诉说道: “到啥地方白相去哪?这么晚了,也不晓得回家!连鸟也晓得回巢。看你,整天在外边疯疯癫癫,这个家你还要不要啦?” 巧珠喜悦的心情有如盛开的花朵,忽然受到奶奶这一顿狂风暴雨般的训斥,花朵顿时萎谢了。她圆睁着眼睛,小小的心灵感到莫名其妙了。奶奶最宠爱她的,她要啥,奶奶就给啥,真个是百依百顺。奶奶从来没有骂过她,连大声对她讲话的辰光也很少,别人对巧珠恶言恶语,头一个出来给她撑腰的便是奶奶。奶奶今天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她盯着奶奶望望,还是那个奶奶,但阴沉着脸,像是有一肚子的气,随时要爆发出来。她幼小的心灵寻思不出其中的道理。她受了委屈,愣在那里,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了。 “看你身上湿成啥样子?死丫头!”奶奶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心里非常爱惜她。 汤阿英和巧珠一样,感到奶奶和往常不同,她也不知道其中原因。经奶奶说,她才发现巧珠那件水红上衣落了雨,像是印了一条条花纹似的,拖在背后的两根小辫子也淋了雨,湿濡濡的。她拉过巧珠的手,说: “来,我给你换一件……” 巧珠一边用手背拭去眼泪,一边朝娘这边走去,刚走了没两步,半路上给奶奶拉了回来: “你忙去吧,孩子不用你管……” 汤阿英听了这话,有点蹊跷。她寻思是啥原因。奶奶脱下巧珠的上衣,用毛巾给她揩了身子,又揩了揩头发,从一口黄嫩嫩的樟木箱里拿了一件绿褂子,边给她穿,边说:“你以后少到外边去,别跟那些坏人学。我们张家穷虽穷,可是有骨气,宁可饿肚子,也不做坏事体。晓得啵?” 奶奶这些话,巧珠一点也不懂。但她对奶奶的话就像是对老师的话一样尊敬。她接二连三地说: “晓得了,晓得了。” 汤阿英望见张学海坐在窗口,面向窗外,仿佛不知道她回来似的。她和他结婚以后,每次回来,他都热呼呼地问长问短,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冷冰冰的不理她。这个温暖的家庭,忽然变成冰窖,汤阿英站在冰窖里,浑身发冷。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有什么事得罪了婆婆又对不起丈夫。她一回到家,就像是突然掉下迷离的深渊里。想起刚才奶奶说“坏事体”,可能指的是她。她也曾料到自己诉苦,奶奶她们会看不起的,但没料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又这么严重。真叫她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以为有啥过失,自己做错的应该由她承担,不应该让小孩子听那些不干不净的话。她实在忍耐不下去,便坐到桌子面前的板凳上,努力保持着平静,虚心地说:“巧珠奶奶,我有啥不是,对我讲好了,何必骂孩子呢?” “孩子是张家的,我是她亲奶奶,连讲两句,你也不答应吗?我看你,越来越放肆了。我不是那种懦弱的男人,可不吃你那一套!” 张学海后悔今天回来早了,更不该把阿英诉苦的事泄漏出去。现在汤阿英回来了,真叫他左右为难。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望着窗外细雨,给对面人家的电灯一照,那雨像是在窗外挂了一副帘子。迷迷蒙蒙的天空忽然打了一个闪,随着轰轰的雷声从远方传来,雷声传到头顶上,仿佛房屋也给震动得摇摆起来了。他正苦于跳不出这个是非窝,听到奶奶那句“我不是那种懦弱的男人”,他的脑海里打了一个响雷,身子也像房屋一样的震动得晃荡了。他的脸热辣辣的发烧,他的面孔更贴近窗口的玻璃,装出没有听见的神情。 “孩子是张家的,汤阿英不也是张家的吗?为啥突然把汤阿英和张家分开呢?”汤阿英问自己,想不出其中的道理。她说,“你对巧珠讲啥都可以,我怎么会干涉你呢?可是听你的口气,不像是讲她……” “你说我讲谁,我就讲谁。人若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我有啥亏心事,”汤阿英硬朗地说,“你讲好了。” “自己做的事,自己晓得,用不着别人讲。” 汤阿英感到今天和奶奶讲话十分吃力。不理她吧,她在指桑骂槐;要是问她呢,她的嘴却闭的很紧。汤阿英不能受这个委屈,她要把事体谈清爽: “我没有啥亏心事。我做的事体对谁都可以讲。奶奶认为我有啥不对的地方,直说好了,错了我就承认,不是我的错,也好让奶奶晓得。” 汤阿英的话虽然说的委婉,态度却很强硬,毫不畏惧。奶奶以为抓住了汤阿英的把柄,没有想到汤阿英并不低头,这就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也叫她气胀了肚皮。她大声“哼”了一下,用声音来增加她的威严,说: “说的倒轻巧,错了就承认,这种事体,承认一下就完了吗?亏你说出口,我可听不入耳!” “啥事体呀?” “别装糊涂了,自己做的事体,难道忘了吗?你不说,还等别人替你说吗?” “要我说啥呀?” “你能当着厂里那些人说,就不能在家里说给你婆婆丈夫听吗?”奶奶考虑到不点破她,她是不会服帖的。她望着汤阿英,那锐利的眼光好像告诉汤阿英,啥事体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她自以为道理很充足,气呼呼地说,“好呀,把婆婆当成外人,连丈夫也不放在心上,一到厂里,有说有笑,啥肮脏事体都可以当着厂里人讲。回到家里,就成了哑巴了,啥也不晓得了。古话说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婆婆丈夫还坐在鼓里吗?你的算盘打错啦。就是婆婆丈夫过去眼睛瞎了,现在也亮了,把你看透了。大家都说你是好人,整天在家里不声不响,啥人晓得你做坏事也是不声不响,厂里都传开了,还想瞒人吗?哼,别再做梦了!” 汤阿英不知道婆婆从啥地方知道的。诉苦的当天晚上,她在枕边低低告诉了张学海。当然,谈的很简单。要他暂时不要告诉奶奶。张学海没有反应,因为电灯熄了,也看不见他脸上有啥表情。没有多久,张学海便发出了鼾声。她曾经想找个机会,详详细细对他说一遍,一直忙着,没有空。她打算先和他谈好了,自己再和婆婆谈,这样可以免掉一些不必要的误会。谁知道还没有谈,误会就这么深呢?现在想补救,那裂痕可是越来越大了。她想不如一口气把过去所受的苦一搨刮子倒出来,表明自己的心迹,免得受婆婆的奚落。她拿定了主意,慢慢地诉说: “我爹种朱暮堂的地,因为年成不好,欠了两石租子,朱老虎吃人不眨眼,利滚利,一倍一倍加上去,后来硬说我家欠了他一百一十多石租子,和他有理讲不清,硬要我爹归还。也不是石把租子,一百一十多石租子呀,我家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粮食啊,拿啥去还?不还租子,朱老虎逼着要人去抵债,爹娘没有办法,才把我抵押到朱家,我也是不愿去的呀……” 开头,巧珠奶奶还凝神听听,想从她哪里听到一些新的东西,听到后来只是表明她到朱家去是朱老虎强迫的。巧珠奶奶听不下去了,不耐烦让她撇清,拦腰打断她的话: “这些事体,我晓得了,别给我讲。再讲,也没有人听你的。自己做了坏事体,还想推在别人身上,哼……” “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啥意思?亏你说出口,我都给你害臊!” 巧珠见奶奶的声音越来越大,看样子非常生气;娘呢,急得满头满脸都是汗,好像肚里有好多话要说,可是又说不出来。她替娘着急,但看着奶奶绷着脸,便不敢吭声,躲在奶奶的怀里,却聚精会神地听她们一来一往地争吵。 汤阿英给巧珠奶奶这几句话羞辱得实在忍不下去了。要奶奶爽爽快快地说吧,奶奶又闭口不谈。她摸不清奶奶究竟是啥意思。她要把问题谈清楚,不能够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 她说: “有啥话说出来好了,不要这样含含糊糊地污辱人,想不到解放了,还要受欺负!我可不吃这一套!” 奶奶一听这话,无名火跳得三丈高,小小的汤阿英,在她手下长大的,现在公然对婆婆一句顶一句了,那还了得?不怕媳妇放刁,正投合奶奶的心意。她并不着急,悠然自得地冷笑了一声: “好啊,小池塘养活不了大鱼。我早晓得你不想在张家待下去了。” “你,你……”汤阿英紧紧皱着眉头,急切说不出话来。 奶奶拿她的话只当耳边风。她越是急,奶奶越笃定。她没有办法,想求救张学海: “学海,学海……” 她连叫了两声。他仿佛没有听见,连头也不动一下,像是一座泥塑木雕的神像稳稳地坐在窗前。他的心情如同一堆乱麻,陷在难于解脱的苦恼中:陶阿毛对他说的那些话,加上巧珠奶奶的怀疑,他便以为汤阿英真的有啥不正当的行为了。但他看到汤阿英的处境,有点同情她,听到奶奶那一番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理不理阿英呢?他下不了决心,又没法反驳奶奶的意见。他恨不能从窗口跳出去,好像一离开屋子,便和这件不名誉的事脱离了干系。 漕阳新邨一幢幢房子的电灯熄了,人声也听不见了,窗外的雨声显得大了起来。一阵阵迷迷蒙蒙的夜雾越聚越浓,混混沌沌,窗外事物看不清楚,连窗口的柳树和对面的房屋都消逝在夜雾中了。 汤阿英的求援没有得到反响。她不相信忠厚温柔的张学海一下子变得这样冷酷无情。她满怀希望叫道: “学海,我有话对你说……” 他想回过头来,但一想起刚才巧珠奶奶的话,又稳稳地不动声色了。巧珠奶奶怕儿子动了心,见夜已深,说: “明天还要上班哩,学海,上床去睡吧。” 奶奶的话解脱了他的苦恼,上床一睡,正好百事勿管。他站了起来,径自上床,脱了衣服,倒在枕头上便呼呼大睡了。奶奶满意听见儿子的鼾声。她也站了起来,搀着巧珠的手,说: “走,跟奶奶睡觉去。” 巧珠走到娘面前,伸出小手,说: “娘,你也睡吧……” 奶奶拉过她伸出去的那只小手,好像汤阿英是一个不祥之物,碰了就要沾污似的,气生生地说: “别管她,人家的心早不在张家了……” “你这是啥闲话?” 汤阿英跟上去质问。奶奶马上站住,回过头来白了她一眼,冷冷地说: “哼,看你那样子,还想动手打婆婆吗?啥闲话,就是这个话。” 巧珠慢慢听懂了一些,她用恳求的眼光望着奶奶,小声小气地说: “奶奶,你不要……”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给奶奶打断了: “小孩子,少插嘴,快走!” 奶奶把巧珠一拉,笃笃地到隔壁房间睡觉去了,把汤阿英一个人留在房子里。她顿时感到十分孤单,丈夫睡了,奶奶睡了,巧珠睡了,小海也早躺在摇篮里睡了。谁也不理她了。她坐在窗口,把头伏在桌上,心头一酸,一股热泪夺眶而出,忍不住幽幽地哭泣了。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凄凄切切,如怨如诉,下个不停。屋子里越发显得孤寂和萧瑟。 第394页 三九四 第四十二章 夜已深了。 汤阿英伏在桌子上慢慢睡着了。她梦见娘站在一个高高的山上,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好像要说什么,可又不做声。她连忙迎上去,把诉苦后的遭遇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娘。娘知道了,心中愤愤不平,对女儿说道: “巧珠奶奶哪能这样不讲理?别人受了地主的罪,吃了地主的亏,她一点不同情也就罢了,为啥不分是非,还要冤枉好人呢?我带你评评这个理去。” 娘真的带着阿英上巧珠奶奶这里来了。娘把事体的经过告诉巧珠奶奶。开头,巧珠奶奶也不耐烦听下去,娘一定要她听下去。最后,娘质问她: “你说这桩事体啥人不对?是我的女儿,还是朱老虎?” “朱老虎当然不对,可是你女儿也不能说是好人。这是丑事啊。” “的确是丑事,可是,你晓得,这是朱老虎的罪恶啊!” “朱老虎强迫她,她当时为啥不叫嚷呢?” “你知道朱老虎住的是灰砖高墙大花园,在他家叫嚷派啥用场?外边的人永远也听不见。” “那你们第二天为啥不到县里告状呢?”巧珠奶奶瞪了娘一眼。 “你说的倒轻巧。朱老虎和县老爷穿一条裤子。告状,不是送到虎口去吗?再说,县里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们连吃饭也没有钱,全靠东拉西扯,哪里有钱去告状呢?你不晓得朱老虎的威风哩,在乡下,谁敢碰他一根毫毛!” “不管怎么说,做出这种事的,总不能说是好人。”“你不能眉毛胡髭一把抓,不分青红皂白。我倒要问问你,阿英这孩子到了张家,有啥不规矩的行为吗?” “当然有。” “你举出一件来!” 巧珠奶奶想了半天,举不出具体的例子来。娘抓紧机会,反问道: “我晓得你举不出来,你为啥要冤枉好人呢?阿英自从到了张家,省吃俭用,埋头苦干,早出晚归,哪点亏待过张家?有些人来人往,也是厂里的党员团员,要末就是车间的姊妹。 你为啥不想想呢?这样的好媳妇到啥地方去找?” 巧珠奶奶仔细一想:阿英到张家以后,确是如她娘所说的,既然举不出证据,也不好再怀疑了。她放下笑脸,缓和了紧张的空气,平静地说: “把事体弄清爽了,我晓得是朱老虎的罪恶,不怪阿英了。我因为住在城里,不了解乡下的情形,说了一些冲撞的话,请你原谅。” “这也没啥。不知不罪。好在我们是至亲,不是外人,今后有啥事体,大家包涵点。” “是呀,”巧珠奶奶拍着阿英的肩胛说,“这回你受委屈了,怪我一时没想开,别记在心上。” 汤阿英一直站在旁边,听她们两人一来一往地辩论,见娘把事情说清楚,心里十分舒杨,高兴得跳了起来,大声说道: “张家和汤家都是穷苦人,一根藤上的苦瓜。在旧社会里,我们两家不晓得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大家应该互相同情。我们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做啥,也怪我没有早把事情详细经过告诉奶奶……” 她的话没有说完,忽然一脚不小心,从一个高耸入云的悬崖上跌了下来,身子晃晃悠悠的,下面是黑洞洞的无底的深渊,不禁大声叫道: “啊哟……” 她吓得浑身汗涔涔的,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自己仍然坐在窗前的桌子旁边,巧珠奶奶从后面的屋子里发出均匀的鼾声。全家的人都睡得很舒适,只有她一个人还没有睡。刚才的梦境是那样的真切,问题解决的是那样的顺利,慈母和蔼的面容还依稀如在眼前,可是梦里的喜悦和欢快都消逝了。她虽没跌下黑洞洞的无底的深渊,但她又坐在冰窖似的卧室里。她多么想念娘啊。娘要是能活到现在,一定会像梦里那样帮她说话的啊。可是,娘啊,撒手离开了人间,永远也不回来了!她清清楚楚记得那天夜里的情景。 她守在娘的床头,两只大眼睛盯着娘。娘嘴巴一动一动的,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对女儿诉说,可是动了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她一见这情形,忍不住落下泪来,低低地叫了一声: “娘……” “你爹在乡下不晓得怎么样,朱老虎一定不会放过他的……阿贵年纪又轻,不懂事,我们汤家就这样四分五裂哪……” 她怕娘越说越伤心,有意打断她的话头,说: “娘,你喝点水吧!” “不,啥也不要了,我的路走到头了。你长大成人,找个事做,好好养活家里,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听娘的话。” “听娘的话,好好照顾阿贵,这孩子,不懂事……全家就靠你了……” 娘的话没讲完,呼吸忽然短促无力,眼皮慢慢搭拉下来,最后停止了呼吸。娘那一只抓住她的手已经松开了,但还压在她的手上,好像不甘心遽然离开人间。 她伏在娘身上,放声嚎啕大哭。…… 娘要是能活过来,那该多好啊!巧珠奶奶不理她,丈夫冷淡她,巧珠听奶奶的话也不敢亲近她,小海年纪太小,不懂人事,更不知道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她变成孤单单的一个人了。她现在多么希望有个娘啊。没有娘,她有千言万语对谁倾吐呢?没有娘,她受了冤枉,谁给她洗刷呢?没有娘,她跳下黄河也洗不清啊。只有娘最知道她,也只有娘,最了解这件事。可是,娘呢?娘呢?她真想大声呼唤,也想回到刚才的梦境。她情愿留在甜蜜的梦境,永远也不要醒来。可是谁有办法让她再回到梦里去呢? 人死了不能复活。没有娘了,她想起了爹。爹知道她,也了解这件事。她不能忍受这样的委屈。她要回到无锡乡下告诉爹去。夜深了,不知道有没有火车去无锡。她准备等到天亮,赶到北火车站,买张车票去无锡。但一想到爹的脾气,她犹豫了。爹一定会怪她:事体已经过去很久了,为啥要诉苦呢?不是自找麻烦,自寻苦恼,这能怨谁呢?有些话不便给爹讲,爹也不一定听,一句话不对头,他就会跳得三丈高。阿贵呢?他倒是可以帮助姐姐的,可是那辰光他还小,对这些事不大清楚。爹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弟弟有力无处使,帮不上忙啊。爹就是肯听她说完了,肯不肯到上海来呢?到上海能起啥作用呢?他和巧珠奶奶见到,两个牛脾气碰在一块,说不定吵的更凶。何况爹不一定肯来呢?到无锡去,不是白跑一趟吗? 她向四面一望,雪白的墙壁冷冰冰的对着她。电灯的灯光很暗淡,萧瑟的秋风从窗户缝里透进来,在屋子里到处乱蹿,身上感到冷浸浸的。屋子显得阴森可怕,仿佛不祥的事要发生似的。这辰光,巧珠奶奶的锋利的话又在她耳边回旋:“小池塘养活不了大鱼,我早晓得你不想在张家待下去了。”这些话多么刻毒啊!她做了啥坏事,犯了啥国法,要她走?巧珠奶奶对过去的情谊一点也不讲了,说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话!张学海也不吭声,谁知道他肚里想的啥?张学海是个老好人,难道也和巧珠奶奶一样吗?可是他的态度比冰还冷,他的嘴比密封的铁桶还紧。他大概下了决心,冷眼旁观,永远不和她要好了。过去夫妻的恩情都完了吗?这个家不是她的家了。在这个家里,她待不下去了。看上去,事体永远弄不清楚了。这样的事一传出去,任何人也没法把它追回来,谁听到都要加上点酱油呀醋的。别说是她只有一张嘴,就是有一百张嘴,也永远说不清啊!“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现在不但感到这个家冰冷,而且觉得可怕极了,好像明天一早,整个漕阳新村的居民们,都指着她的脊背议短论长! 她不能在这样的家里待下,也不能在漕阳新邨待下。她越想越觉得可怕,霍地站了起来,毫不留恋地走出去了。 门外,家家户户的灯全熄了,只有她家的电灯还孤孤单单的亮着。黑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啥物事也看不见,只是黑乌乌的一片。她熟悉的走上煤碴路,发出细碎的沙沙的音响。这是在深夜里唯一可以听到的声音,显得特别清晰,特别刺耳,也特别凄凉。她在黑暗中走了一段,慢慢辨认出道路和房屋的柔和的轮廓来了。顺着煤碴路信步走去,不知不觉到了新邨的大门那里,看到拱形门的轮廓,她惊异了。到厂里去吗?人家问到她,怎么回答呢?人家笑话她,怎么办呢?她没有脸见人。不上厂里去,到啥地方去?偌大的上海,她一时竟想不出一个可以去的地方。 她颓唐地往回走,一步一步,腿迈得十分吃力,还是勉勉强强走去。她慢慢走到桥边。 在桥上,她扶着木栏杆,低着头,望着桥下的河水汩汩地流着,在夜色中发出一片微弱的闪光。就是在这座桥上,她考虑过要不要诉苦的事。仿佛是昨天的事,只隔了短暂的时间,世界都变了样。现在没有人了解她,没有人同情她。这确是一件不名誉的事体啊,可是哪能怪她呢?娘知道,这不是她的罪过啊。她身上留下了耻辱的烙印,怎么也洗刷不掉了。厂里不能去了,家里住不下,乡下也没法蹲,她仰起头来,瞅着茫茫的夜雾,在夜雾里隐隐约约看到宽阔的煤碴路,她该走哪条路呢?她低下头来,看见桥下那条河,在黑暗中隐隐发出微光,又发出汩汩的音响,好像是对她低低私语。 她移动脚步,迟缓地在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顺着水流的方向望去:村里悄无人声,一片茫茫夜雾覆盖在河上,使她看不见尽头。她的眼光慢慢可以望到河那边一座建筑物,它的轮廓在茫茫的夜色中,模模糊糊地看到操场上的滑梯和跳板,一阵熟悉而又亲切的歌声在她耳边萦绕: 不怕艰难, 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接着她好像看到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站在她的面前,胸前飘着鲜艳的红领巾,高高举起右手,亲热的叫了一声“娘”!汤阿英回过头去,看到她住的方向,想起熟睡在床上的小海,想起小海圆圆的红润的脸蛋。她们明天一起床,一定要找娘。她们太小,需要母亲的温暖和抚养。她要回去看看她们,是不是睡的很香,小手是不是放在被子外边,小腿是不是把被子踢开…… 她想马上回去,但自己的事体哪能办法呢?她不能吞下这个天大的冤枉,她要把事体真相说清楚啊。连巧珠这样小的少先队员都知道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她是个挡车工,又是青年团员,怕啥艰难呢?多重的担子她也要挑起来! 她顺着河边的小路一步一步走去,转到煤碴路上,坚强的脚步踏出沙沙的音响。 夜雾,夹着牛毛似的小雨,悄悄地落在她的身上。习习的秋风吹拂着树梢枝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增加她心头的苍凉的感觉。她匆匆走回去,一跨进家里的大门,她便愣住了,想起巧珠奶奶无情的言语,她的心冷了半截。早上巧珠奶奶起来,再谈起这桩事体,她怎么有脸见巧珠奶奶呢? 她走出大门,漫无目的地走去,没有几步,蓦地听到孩子哇哇的哭声,一声高似一声,好像十分悲伤。这哭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清晰,一声声仿佛在叫唤她。她想起了小海,可能要撒尿了,该回去看看他啊。她又向家里走去了。 进了大门,她走上楼梯,孩子哇哇的哭声听不见了。她眼前忽然出现一副冰冷的面孔,这个人坐在窗前,不望她一眼,紧闭着嘴。她的腿忽然变得一点劲也没有了,两条腿好像不是她的,跨不上楼梯了。她靠着墙勉强待了一会,懊丧地下了楼,一步一步迈出去,有气无力地在夜雾中走去。 茫茫的夜雾越来越浓,霏霏的小雨越来越密。雨雾中的新邨,迷迷蒙蒙,只是一片看不透摸不着的灰白色的混沌。新邨的建筑物,似有若无,笼罩在漂动着的轻纱一般的夜雾里。在雨雾稀薄的地方,有时露出墨色建筑群的模模糊糊的轮廓,隐隐约约的变幻多姿。 在煤碴路上,汤阿英迈着犹豫的脚步。“就是这样不明不白的离开吗?”她对自己喃喃地说,“不,不能够!”巧珠熟悉而又亲切的歌声又在她的耳边萦绕:“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她想起余静给她谈过漫长的中国革命斗争的历史,经过无数的艰难困苦,越过荒凉的雪山草地,在强大的敌人面前,许许多多的同志牺牲了,倒下去了,但是更多的同志从地上爬起来,揩干身上的血迹,掩埋好同志们的尸首,又继续战斗了。同志们走了二十二年曲折坎坷的斗争道路,五星红旗终于在天安门前飘扬了!比起伟大的革命斗争来,她个人这点事体又算得啥艰难?她想起了余静,她想起了党,她浑身充满了力量和勇气!她振作起精神,在茫茫的雨雾里,迈着坚强的步伐,一步比一步快了。 第395页 三九五 第四十三章 早晨的阳光射到玻璃窗上,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昨天一夜绵绵的秋雨仿佛给大地洗了一个澡,窗外的柳树在阳光中绿油油的发亮,柳条儿在晨风中得意地飘飘荡荡。 巧珠躺在床上,一睁开眼就想起昨天晚间的事体。她跟奶奶上床睡觉,打算等奶奶睡了,她自己下床去问问娘,为啥奶奶忽然对她不好了。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和娘谈,自己便沉沉入睡了。巧珠现在有点后悔,对娘不住,让娘一个人留在屋子里,没一个人理她。巧珠在床上轻轻叫了两声“娘!娘!”没有应声。她不敢放大嗓子叫,怕惊醒了奶奶。她悄悄跳下床,披着衣服,来到了隔壁房间,一进门便大声叫道: “娘!娘!” 奇怪,娘不答应她。难道娘生气了吗?她昨天夜里确实想起来看娘的呀,只怪自己睡着了。她迅速走到床前,用着恳求原谅的语调说: “娘,娘,我来了。” 还是没人应。娘不理巧珠了吗?昨天巧珠不是不想理娘,是奶奶把巧珠硬拉走的啊!娘当面看见的呀!她拉开蚊帐,兀自吃了一惊:娘不见了,只是爸爸一个人在那儿熟睡。她上去推爸爸的胳膊,惊慌地高声喊叫: “爸爸,爸爸,娘不见了!” 张学海从梦中惊醒,霍地坐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问: “啥事体呀?这么大惊小怪的!” 巧珠指着床外边空的地方,急着说: “你看,你看!娘不见了!” 他惊愕地跳下床来,眼睛向屋子里一扫:不见汤阿英的影子,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不禁失口叫道: “阿英,阿英!” 没有人答应。他拉着巧珠的手,想带她去找阿英,匆匆走去,到门口那里,猛可地给一只皮肤发皱和点点黑斑的手拦住了: “到啥地方去?” 巧珠奶奶挡住去路,两只眼睛威严地盯着儿子。张学海心头一愣,慌忙退后一步,说: “阿英不见了。” “不见了?”巧珠奶奶也有点吃惊。 奶奶径自走到屋子里,用眼睛巡视了一下陈设,床上的被单没少,衣箱没动,桌子上的东西不缺,知道汤阿英是空着手走的。她一屁股坐在靠窗口的板凳上,气呼呼地说: “这样的女人,你还留恋吗?” “娘,”他看了娘一眼,看她的脸绷得紧紧的,便慢慢说下去,“找阿英要紧,别出事体。” 巧珠奶奶一听这话,像是饮了一副清凉剂,头脑顿时清醒,说,“你说的倒也是的。谁晓得她到啥地方去呢?” “我去找她回来……” “我也去,”巧珠一直惦记着娘,看奶奶那一副可怕的神情,她站在爸爸身边,没有敢吭声。听说要去找娘,她心里可高兴了,早就该去找了。她暗暗碰一碰爸爸的手,小声的说,“快走吧!” “好,”他还站在那里不动,两只眼睛望着巧珠奶奶,听她的意见。 “上海这么大,到啥地方去找呀?” 奶奶一松口,他马上接着说: “会不会到谭招弟那里去?也许到张小玲的家里?我们从前住在草棚棚有不少熟人……” “要找,你就去吧。”巧珠奶奶点点头。 “我也去。” “你?”奶奶瞪了巧珠一眼,说,“你不上学了吗?野丫头。” “我,我……”巧珠嘟着小嘴,哀求道,“我去……去……” “不准去!”奶奶严厉地说,“快洗脸打辫子,吃了饭,去上学!” 巧珠侧过脸去,从爸爸的胳膊窝的空隙看到空荡荡的床,抱住爸爸的腰,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巧珠奶奶走上去把巧珠拉过来,向儿子噘了噘嘴,他会意迅速地走了出去。 张学海跑到谭招弟家,她上班去了。她家的人说:汤阿英没有去过。张学海赶到张小玲家,张小玲昨天住在厂里,没有回来。汤阿英也没有上她家去。张学海料想一定是到他们原先住的草棚棚那里去了。他到了几家老街坊,都说没有见到汤阿英,大家正惦记她哩,问长问短。他不便多说,支支吾吾的搭讪了几句,算是马虎过去,生怕她们再往下追问,慌忙告辞了。 他望着原先住的草棚,冷静地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景。奶奶那个脾气,使她无路可走,他自己也不该对她那样冷淡。人心是肉长的。他要是汤阿英,这个气也受不了啊。可是,也不能怪他哇。他们相识以来,他没有错待过她,也没有对她说过一句不好听的话。巧珠奶奶说的那些事体,他也闹不清是真是假。阿英自己诉的苦总不能说是假的,他没有办法替阿英辩护。巧珠奶奶叫他不要理她,他有说不出的苦衷,也是没有办法才冷淡她啊!阿英啊,这一点都不能原谅吗?想到这里,他自己好像也受了委屈似的。他不是这样狠心的人,越想越觉得对不住汤阿英,不禁流泪了。 天色不早,太阳当头照,草棚棚里升起了做午饭的炊烟了。一阵阵乳白色的炊烟,在黄黑黄黑的草棚棚上面袅袅飘浮。他想巧珠奶奶在家里一定等得心焦了,得早点赶回去。 回到家里,张学海还没谈完在草棚棚寻找的经过,奶奶便不耐烦听下去了,打断他的话,说: “你别痴心去找了。她做了丑事,哪能有脸见人?她一定不回来了。你瞧,阿英这丫头多厉害,她到张家来,我们没有亏待她,好吃的尽她吃,好穿的尽她穿,家务事没让她操过一天心,不管是大人小孩的活,都是我一个人在家做。平时,我这个婆婆也没有冲撞她一句。我们有哪点对她不住?她自己做了丑事也就罢了,一撒手就走了,不晓得她底细的人,还以为我这个婆婆逼她走哩。” “你别急,也许——” “学海,她一定不回来了。要不,一夜到啥地方去了?今天上午又到啥地方去了?” “我再去找找看……” “别再白跑了。现在还是想想我们自己的事体要紧。这事传到乡下去,汤富海一定会到上海来,向我们要人。不出事是亲家,出了事就变成冤家了。汤富海那老头子可不是好惹的!” “是呀!”张学海没有想到这一层,给巧珠奶奶一提,好像汤富海就要到来,声音有些颤抖,焦急地说,“这可怎么好?” “你到派出所报告去,就说她逃走了。” “逃走?”张学海怀念地说,“她也许回来哩!” “她早把这个家忘哪,还会回来?人家把你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叫你丢尽了脸,你还惦记她,帮助她?你这个阿木林,还不快点给我到派出所去!” 他站在那里没动,觉得这样对不住汤阿英。巧珠奶奶见他文风不动,火了: “你去不去?” “我先到厂里打听打听,说不定她在厂里哩。” “厂里?今天轮到她上夜班,那么早到厂里去洗煤吗?” “到厂里打听一下也不要紧。” “你要去,我也不拦你。厂里人问到你,我这个婆婆可没亏待她,是她没脸见人,自己逃走的,怨不了谁。这些话记住了吗?” 他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你快去快回,找不到她,你不敢报告派出所,我自己去!” 第396页 三九六 第四十四章 夜雾慢慢淡了,颜色变白,像是流动着的透明体,东方发白了。浮动着的轻纱一般的迷雾笼罩着漕阳新邨,新邨的建筑和树木若有若无。说它有吧,看不到那些建筑和树木的整体;说它没有吧,迷雾开豁的地方,又隐隐露出建筑和树木部分的轮廓,随着迷雾的浓淡,变幻多姿,仿佛是海市蜃楼。 一眨眼的工夫,红彤彤的朝暾从东方地平线升上来了,雾逐渐稀薄,像是透明的轻纱,远方的事物看得稍微清晰一点了。一辆红色的公共汽车远远驶来,车上的黄灯还亮着。它一进入漕阳新邨就降低了速度,在拱形大门旁边停了下来。秦妈妈从车上跳了下来。 秦妈妈做完夜班,身体有些疲倦,浑身发困,眼皮也有点发涩,匆匆向家里走去。她走了一段路,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她站了下来,叫了一声: “阿英!” 汤阿英抬起头来,眼光在四处寻找是谁叫她。秦妈妈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左手,看她神色异常,吃了一惊,急切问道: “你怎么啦?” 她紧紧闭着嘴,看见公共汽车上下来许多人,陆陆续续正面走来,便指着右边通向河边的小路,和秦妈妈一同走过去。她们走到小路上,来往的人少了,烦杂的人声低了。秦妈妈感到有些奇怪,阿英这么早出来做啥?关切地小声问她: “有啥心思?” 汤阿英在夜雾中走着,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她受了一肚子的冤枉,烦闷的很,像是密封在铁桶里,透不出一口气。她咬紧牙关,承受巧珠奶奶对她污蔑,郁结在心头的烦恼和忧愁无从排解。她见了秦妈妈,好像见了家里的亲人。秦妈妈又再三关怀,她眼圈一红,再也憋不住了,嘤嘤地哭泣了。 她站了下来。秦妈妈也站了下来,紧紧握着她的手,同情地问她: “有啥话给我说,不要哭。” 她哭得更厉害,可是压低了声音,一抽一抽地哭泣。秦妈妈掏出雪白的手绢,扶起她的头,拭去她的眼泪,慈祥地对她说: “对我有啥话不好说呢?讲吧。” 她哭了一阵,好像在密封的铁桶里透了一口气,心里稍微舒畅了一点。秦妈妈温暖的手使她感到有了依靠。她毫不犹豫地向秦妈妈提出: “你给我到别的厂做生活去!” “你想离开沪江吗?”秦妈妈感到惊愕。 “我在沪江厂待不下去了!” “酸辣汤要辞退你吗?” “不是的。” “那为啥想离开呢?” “我没法在沪江做生活。” “啥人不让你在沪江做生活?” “是我自己在沪江蹲不下去了。”汤阿英想起诉苦前的那些顾虑,现在都变成现实了,她回不了家、在沪江也没法做下去了。怎么好和张学海在一个厂里做生活呢?见了面不说话不好,说话也不好,又有什么话好说呢?她决心“跳槽”——托秦妈妈另外给她找一个厂,就住在厂里,什么熟人也见不到,永远也不回家去,一个人在这个厂里孤独地过一辈子算了。 “为什么在厂里蹲不下去了?” “我诉了苦,怎么有脸在厂里蹲下去?我在家里也蹲不下去了。” 秦妈妈感到问题越来越严重,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低低诉说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体。秦妈妈最初觉得奇怪,接着又感到困惑,心中愤怒,最后流露出同情,说: “苦孩子,你受委屈了。” “我不能吞下这个冤枉啊!” “夜里为啥不找我?” “你上夜班,不在家。” “为啥不找余静同志呢?” “是的,我要找余静同志。”汤阿英含着泪水的眼睛闪着希望的光芒。 “你有天大的冤枉,她可以给你洗刷,不用到别的厂去做生活,党有办法帮你说清楚。你别急!” “党!”一个充满了无穷力量的高贵的字眼在汤阿英的脑海里发出春雷般的巨响!她身上生长出充沛的力量,浑身疲乏也一扫而光,精神抖擞地望着秦妈妈说,“党有办法,对!” “你没有错,这是地主的罪恶,不应该怪你。”秦妈妈肯定地说。 “是啊。”汤阿英说,“我现在就找余静同志去。” “要不要我陪你到厂里去?” “你刚下夜班,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去好了。” “不,我陪你去。” 秦妈妈和她一同又跳上公共汽车。秦妈妈把她送进厂里,才回去休息。 汤阿英走进党支部办公室,余静不在。她焦急地走了出来皱着两个眉头,不知道该到啥地方去。她刚走到门口,郭彩娣和管秀芬迎面走来了。郭彩娣看见汤阿英一脸忧愁,直率地问道: “啥事体不高兴?阿英!” 汤阿英四顾无人,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从啥地方谈起,便没有开腔。 “拿我彩娣当外人吗?我们姊妹有啥不好讲的?” “不是拿你当外人……” “那么,是拿我当外人了,”管秀芬多心地说,“那好,我走开,让你们自家人谈谈。” “小管,”汤阿英讲到这里,几乎要哭出来,说不下去,紧紧咬着下嘴唇。 “小管,谈正经的,别和阿英开玩笑。你这张嘴总不饶人! 这样好说话,来世叫你变个哑巴。” “好,好好,我现在就变,”管秀芬紧紧闭着嘴,等了一会,又忍不住,说,“阿英,有啥闲话,讲吧。” “哑巴哪能说话了?” 管秀芬给郭彩娣一问,真的紧紧闭着嘴了。 第397页 三九七 “到里面去坐坐,”汤阿英指着党支部办公室说。她们都进去坐下。她看到管秀芬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它能够把黑的说成白的,它会叫胆小的人勇敢,也能论英雄怯懦,它甚至可以把死人说活。啥事体到了她嘴里,加油添醋,会说得活灵活现。她不能在她们面前提起家里的事体,又怕郭彩娣再问,机灵地把话题岔开,“你们这么早到厂里来,做啥呀?” 郭彩娣粗心大意,没有注意汤阿英的表情,听她一问,就不假思索地说: “做啥?你还不晓得吗?搞运动呀!你诉苦诉的很好,不只是感动了细纱间和筒摇间的姊妹们,连别的车间同志听了也掉了眼泪……” 汤阿英心里想:这事越传越开,不好收场,让巧珠奶奶知道,更不好办了。 “阿英,我同你认识了这么久,”郭彩娣只顾说她的,“我还不晓得你肚里有这么多的苦水呢?你真沉得住气,憋在肚里这么久,可不容易!要是我,早把肚皮胀破了。看你平时不大说话,有不少人不了解你,啥人晓得你有这么大的心思啊。” 管秀芬心里好笑郭彩娣,只从小处着眼,没有看到诉苦的影响。她插上去说: “阿英姐诉苦推动了民改,不只诉了她个人的苦,也诉了我们大家的苦。老实讲,我的心肠比别人硬,从来不掉眼泪,那天,我也忍不住掉了泪,差点耽误了记录……” “是呀,我看了你那天记录,有些地方记的不全!” 忽然门外有人应话。管秀芬没有说下去。 钟珮文兴冲冲地走进来,他以为管秀芬在向杨部长和余静同志汇报,进来一看,没有他们两个,更加活泼了,得意地摇着头说: “不过,你记的可真是好,除了个别地方,几乎一字不漏,整理出来,就是一篇出色的报告文学!” “我可没有那个福气当作家,不懂得之乎也者!” 管秀芬虽然暗暗拒绝了他的恭维,他却并不在乎,用着充满了欣赏的调子说: “不要客气,你很有才能,将来是我们工人阶级当中优秀的作家。你的字也很秀丽。我绝不给你开玩笑,汤阿英诉苦的记录,的确记的再好也没有了,只要稍微润饰一下,便是一篇出色的报告文学。” 钟珮文把他能够想到的赞美的词句尽可能用上,态度非常恳挚,语调十分有力,一句句讲出来,就像是朗诵一篇散文。管秀芬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听也不是,走也不好,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很不好受。郭彩娣听他说话那么文绉绉的,虽说有的地方她并不完全懂,可是觉得蛮有意思,赞扬道: “你倒是一位作家,出口成章!” “我么,算不了啥,”他一心一意想念着管秀芬,他并不知道她们在谈什么,抓到这个稀有的机会,紧紧不放。听到郭彩娣那句话,他更加眉飞色舞,又把话转到管秀芬身上: “小管也是出口成章。你这篇记录,如果你同意,我帮你修改修改,可以投给《劳动报》去!” “不敢当,别让我出丑。登报是你们作家的事体,我们记录工不想那一套!”管秀芬怕他不知趣地纠缠下去,马上把话题转到汤阿英身上,说,“这次阿英姐的诉苦,起了很大作用,我们阶级觉悟提高了,认识也提高了。从前,我没想到旧社会有这样黑暗的事体。” “可多着哩!过去受的苦,一件件想起来,有的是,不过没人像阿英这样敢说。”郭彩娣接上去对管秀芬说,“你到别的车间去听听,他们讲还有比阿英苦的哩。” “啊?”管秀芬吃了一惊:竟然还有更苦的事!她对着汤阿英说,“从来没听你说过,这次怎么肯说的呢?我倒要向你学习学习!” “这没啥好学习的。”汤阿英谦虚地说,“开头,我也不好意思讲,后来想到大家都不说,运动怎么开展呀!我是青年团员,党的号召,应该响应啊!杨部长和余静同志要我们诉旧社会的苦,放下包袱,是件好事体。秦妈妈又再三劝我,我就决心把肚里的苦水吐出来了。” “真了不起,你做了我们运动的带头人!”郭彩娣用羡慕的眼光望着她。 “汤阿英成了我们厂里著名人物啦,”管秀芬说,“黑板报上都登了你的名字啦。阿英,大家都要向你学习哩。” “哦,”汤阿英听到这消息十分新鲜,她匆匆赶到党支部办公室,没有留心外边的黑板报,也没有心思去看黑板报。她想不到诉了一次苦,引起厂里这么重视。郭彩娣过去很少给她谈这些,管秀芬对她的态度也和以往不同。她感到周围的人对她比过去亲近了,郁结在心头的乌云慢慢散开,心里也开朗一些了。但一想到巧珠奶奶,她又冷了半截,散开的乌云逐渐聚拢了。她忧虑地说,“我有啥好学习的?” “这是党支部的号召!我们应该向你这样先进的人物学习!”刚才管秀芬接二连三给钟珮文的钉子碰,他郁郁不乐地坐在一旁。他虽然不满意她,可也不想离开她,就是碰钉子吧,只要是她的,他也是心甘情愿的。她对他越是保持距离,他更觉得她高不可攀,孤傲可爱。 “我算啥先进人物?不过是把肚里的苦水吐出来罢了。” “难道不让我们响应党支部的号召吗?”管秀芬笑着说,“敢把苦水吐出来,就了不起!” 汤阿英没想到自己诉了苦,受到同志们这样的热爱和敬仰。她坐在党支部办公室里,感到一股热力在浑身流转。她盼望余静马上来,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向她说哩。她谦虚地说: “这也没啥。” “为啥这样谦虚?” 杨健和余静在饭堂里吃过早饭,一同走了进来。他听到管秀芬和汤阿英的话,一进门便插上来问。汤阿英一见了杨健,立刻站了起来。杨健过去握了她的手,说: “你在细纱间诉的苦很好,教育了大家,推动了运动。现在各个车间都在诉苦,许多有问题的人敢于放下包袱了,有的人反动党团登记的辰光没有交代,这次也准备交代了。” 余静知道杨健指的是韩云程。她补充说: “有的人在会上放下包袱,有的人个别交代,都很好。” “这样一来,我们厂里的民改运动顺利开展,可以缩短时间,进行普遍交代了,为了把运动展开,搞的深一点透一点,最近准备开一个大会……”说到这里,杨健停了下来,注视着汤阿英,从她身上他想到谭招弟,这两个典型培养的比较成熟。他准备要她们两个人在大会上再诉一次苦,进一步动员大家,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报名诉苦,可以造成运动的声势,形成高潮。但不知道汤阿英的意见怎么样。他和汤阿英商量道,“阿英,刚才我和余静同志还谈到你,你来了,正好。 ……” “谈到我?”汤阿英奇怪杨健和余静怎么已经知道她的事哩。 “唔,谈到你,最近厂里准备召开大会,想请你在大会上再诉一次苦……” “再诉一次苦?”汤阿英吃了一惊,不禁脱口说出。在小组上诉苦已经给她带来了复杂的家庭纠纷,还没有解脱,哪能再诉苦?她摇摇头,说,“我不诉了。” 郭彩娣和管秀芬感到诧异。钟珮文莫名其妙。余静发现其中有问题,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杨健没有吭声。他注意到汤阿英眉头隐隐皱起,一定有心思,诉苦可能给她带来了麻烦。是不是车间的姊妹有人看她不起,郭彩娣和管秀芬和她谈的很好,细纱间也没有反映呀。他试探地摸她的思想情况: “在大会上诉苦,和在小组上一样,只是再诉一遍,不要准备的。” “这个,我晓得。我不诉了。” “有困难吗?”杨健耐心地问。 第398页 三九八 “说出来,杨部长好帮你忙。”郭彩娣见汤阿英不啧声,便催促她。 汤阿英还是不做声。她的眼睛向大家望望。杨健懂得她眼光的意思,说: “没关系,都是自家人,有啥事体,你说好了。” 汤阿英迟迟疑疑的,见了杨健和余静感到有了依靠,又不愿当着管秀芬她们的面把家里的事说出来,怕成了她们的话柄。郭彩娣看她嘴嗫嚅的想说又不说,有意给她点破: “杨部长,刚才我看阿英满面忧愁,肚里一定有心思,问她,又不肯说,真把人急死了。天大的事,阿英,有杨部长给你撑腰,你怕啥呀?” “我个人么,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杨健微笑地说,“不过党有这个力量。天塌下来,党可以把它顶住;地裂开了,党可以把它补起。党就是领导斗争的。阿英,你有心思,说出来,没有解决不了的。” “不是这个意思。”汤阿英急得有点口吃,讲话结哩结巴。杨部长是她最尊敬的首长,五反运动的领导,没有一个工人不服帖的。她没有理由闪开不谈,等了半晌,便把昨天回家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向杨健和余静说了,最后道,“我回不了家了。” “为啥?”郭彩娣劈口问道。 “人家笑话。”汤阿英低着头,羞愧地说。 “笑话谁?”钟珮文不解地问。 “当然是笑话我呀。”汤阿英对杨健说。 “不,”杨健肯定地说,“该笑话的不是汤阿英,而是巧珠奶奶和张学海。严格讲起来,也不能完全笑话巧珠奶奶,她究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一直蹲在家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当然会用老眼光看新问题。这方面,我也有责任,你诉了苦,没有考虑到你家里的环境,如果早派人给巧珠奶奶和张学海谈谈,也许不至于有这场风波。不过,坏事走向反面,也可以变成好事。余静同志,看来,工人家属的工作,我们要抓一抓。” “是呀,尽忙运动了,不说别人家,就讲阿英吧,我和巧珠奶奶可熟悉啦,从前他们住在草棚棚里,还可以经常碰头。自从她们搬到漕阳新邨,我就去过一趟,最近没有去。我了解工人家属的情况,这方面工作没做好,是我的责任,不能怪你。” “我也有责任,如果事先抓一下,或许会好些。”“你们别老是自我批评了,”这是郭彩娣焦急的声音,“快给阿英想办法吧。” “你说的对,”杨健想了想,说,“这桩事体,看起来,张学海是受巧珠奶奶的影响,首先要和他谈通,然后再一起同巧珠奶奶谈就容易了。” “争取张学海,孤立巧珠奶奶,然后形成家庭统一战线,最后取得胜利!” 钟珮文暗暗欣赏自己这个分析。他说完了以后,觑了管秀芬一眼。她却一点表情也没有,使他怀疑她是不是完全听见了。杨健完全听见了,他对钟珮文说: “你的统一战线政策可用到家啦!” 杨健把钟珮文说得心痒痒的。连杨健都称赞他,管秀芬会不引起注意吗?她还是没表情。钟珮文安慰自己:她一定很高兴,只是不便流露出来,怕人家知道。钟珮文谦虚地说: “我还差的远哩,要向杨部长学习。……” “杨部长,张学海是死心眼,”汤阿英插上去说,“他倒是个好人,就是有时听信别人的话,死心塌地信到底,要把他说服过来,可不容易哩。” “这样的人也有他的好处。阿英,把他思想打通了,也是死心塌地信到底,比那些拿不定主意的人好办的多。有种人表面答应得好好的,转过脸去就变卦,说话不算话,反而难办。” 钟珮文一见杨健住口,立刻跟上来说: “我们厂里就有这样的人,犯了错误,深刻检讨,坚决不改。杨部长说的对,对一切事物要看两面,这就是马列主义……” 杨健没有理睬钟珮文,转过来,对余静说: “看样子,要先找张学海谈谈,干脆把阿英诉苦的全部内容都告诉他,免得别人传来传去,加酱油加醋,走了样子。给他谈通了,找巧珠奶奶就好谈了。” “这事要我自己去,”余静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对汤阿英说,“你先在厂里休息休息,暂时别回去,等我的消息。” 第399页 三九九 第四十五章 深蓝色的天空上,繁星闪闪。徐公馆那条幽静的马路上,越发显得幽静,附近花园洋房的灯光像星光一样闪闪。朱筱堂躺在弹簧单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到了上海,姑母待他不错,守仁经常带他出去白相,姑母又告诉他台湾那边的一些消息,但听口气,好像那边暂时不会反攻大陆,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时又打不起来,使他未免有点失望。上海生活固然比乡下好多了,老这样住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娘在乡下还等他的音信哩。他想向姑妈借点钱,早点回去。想到这儿,他眼皮慢慢合起,沉沉入睡了。 一阵阵急促的铃声把朱筱堂惊醒了。铃声响后,是啪啪的打黑铁大门的声音。他警惕地爬了起来,想起自己在上海好久了,一定走漏了风声,说不定有人来抓他了。他惊愕的睁着眼睛,凝神谛听窗外的动静。 哗啷一声,老刘把黑铁大门开了,朱筱堂的窗户上忽然闪现手电筒的光芒。这光芒说明了一切。他霍地跳下床来,走到窗口,隔着鹅黄色的纱布窗帘,望到两个人民警察手里拿着手电,一边照着楼上,一边向屋子走去。不容他有丝毫怀疑,不是来抓他的,人民警察来做啥呢?黄豆大的汗珠马上从他额角上渗透出来。 他连忙退到屋子当中,又摸到窗前,在纱布窗帘的空隙中往外一看,黑铁大门敞开着,外边是街灯,没有一个人影。他眼前现出了一线希望:从窗口跳出去,赶快逃走。再往窗下一看:他踟蹰了,楼房那么高,下面是光滑的水门汀,跳下去,不摔死,也一定跌伤。他望着窗下水门汀的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另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打开卧房的门,冲出去,逃走。他蹑着脚走,走到门口,听外边的动静:外边的脚步声好像正向他的卧房走来,打开门,不是正好给抓到吗?他向卧房环视了一下。这间卧房原来是徐公馆的客房,一些内亲往来住的,白天看起来,相当宽敞,现在却感到十分狭小,竟没有朱筱堂容身的地方。他感到待在这里非常危险,却又没法离开,转身看到卫生间,好像忽然得救,立刻退到那里面去了。马上把门锁上,他觉得还不够保险,顺手抓起卫生间里那张白漆小凳子,双手把它举起,雄赳赳地冲着门站着。准备万一两道门给打开了,他便用凳子打人民警察,拼个你死我活。 奇怪的很,卧房里没有一点动静。他想一定是打听他住哪一个房间,或者正在找钥匙。他屏住呼吸,紧紧抓着凳子的腿,在准备迎击。 人民警察确实走进客厅,可是没有上楼。楼上的人给刚才一阵铃声和打门声惊醒了。徐义德穿着一身紫红色绸子的晨衣,走下楼来,望见两个人民警察,兀自一惊,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满地瞪了老刘一眼: “有人来,怎么事先也不通报一声?” 老刘吓得退后一步,怯生生地说: “是两位同志自己进来的……” “当然是自己走进来的,这还用说!” “是,是,……”老刘不敢往下说。 “以后要注意,”徐义德暗暗看了人民警察一眼,见他们站在客厅那里没动,好像知道他心中不满意,便进一步说,“我明天一早还要到政协开会哩。” 徐义德新选上长宁区政治协商会议的常务委员,他想用政协常务委员的身份暗中压一压人民警察,让他们知道徐家是不好随便动手的。人民警察并没有给吓住,毫不在乎地说: “这不能怪刘同志,是我们自己进来的。” 徐义德放下笑脸,故做镇静地问: “有紧急的事体吗?” 他心里怀恨朱瑞芳。朱筱堂在乡下好好的,为啥要同意他到上海来呢?来了,又要守仁陪他出去白相,招摇过市,人家会不知道吗?徐义德自己的事已经够忙了,再加上一个“窝藏地主”,这个罪名可不小呀!朱筱堂一到上海,他心头就蒙上一层暗影:料想会出事的,却没料到来的这么快,又这么突然,简直叫他措手不及。要是早一点知道,可以把朱筱堂送走,有事出在路上,他就不负责任了。现在人就在他家里,徐义德和朱筱堂能脱掉干系吗?这真叫人束手无策。他接着想到,今天夜里给抓去也好,虽然沾上一点嫌疑,凭他在上海各方面的关系,可以把问题说清楚,好歹他是朱瑞芳的内侄,把事情推在她身上。他稍微定了定神,看人民警察怎么回答。 “当然有要紧的事体,否则也不会来打搅了。” 徐义德不等对方说完,立刻插上来表白: “最近厂里很忙,我不常在家,不大了解家里的事,有啥亲友往来也不大清楚……” 朱瑞芳听到外边的动静,连忙穿好衣服走到楼下来了。她听到徐义德的话,知道他的用意,接上去说: “是呀,义德这一阵子可忙坏了呀,早出晚归,连我们也很难和他照面。有啥事体,你对我说好了。” “我们找徐守仁。”年青的人民警察说。 朱瑞芳听到儿子的名字,惊诧地大声问道: “徐守仁?” 中年的人民警察肯定地点点头。 “找他做啥?”徐义德不解地问。 “他做的案子告发了。” “案子?” “偷窃案,”中年人民警察说,“还有别的问题。”“偷窃案?”徐义德还是不相信,说,“不会的,你别找错了人。也许是同名同姓?” “一点也不错,待一会,你就晓得了。” 徐守仁枕边放着一本《基度山恩仇记》。临睡前,他贪婪地读着这本,简直入了迷,一边看着,一边想着明天是礼拜六,准备换一身最漂亮的西装,早点溜出去,找楼文龙玩他一个痛快。他看着《基度山恩仇记》慢慢入睡了。妈妈上楼把他从甜蜜的梦中叫醒了。他睁开眼睛一看:房间里的电灯亮了,妈妈脸色慌张,不安地站在他的床前。他揉一揉惺忪的睡眼,不解地问: “我睡的正好,叫我做啥?” “快起来!” 他惊慌地跳下床来,扣着白底红条府绸睡衣的扣子。朱瑞芳严厉地问他: “你偷了别人的物事吗?” 朱瑞芳衷心地希望得到否定的回答,她好和人民警察办交涉。徐守仁没有吭声,但是羞涩地把头低了下去。不用再问,她心里完全明白了。她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没有出息的下流坯!” 那天离开朱延年家,徐守仁带朱筱堂到南京路“大三元”粤菜馆吃了饭,徐守仁要朱筱堂先回去,他给楼文龙拉走了。他们两人走到大光明电影院隔壁又一村小吃店,里面人声嘈杂,乱哄哄地嚷成一片。他们走得有点疲乏了,肚子也饿了,便走了进去,叫了两笼包子和两碗鸡粥,一边吃着,一边向左右张望。楼文龙发现有个青年扶着一辆簇新的飞马牌自行车走到饭店门口,把车子放在门外,匆匆进来,也叫东西吃。楼文龙暗暗碰了一下徐守仁的大腿,眼光向门外一望,徐守仁会意地点点头。楼文龙叫他先走一步,楼文龙自己付了钱,站在那个青年面前,挡住他的视线。楼文龙慢腾腾掏出一包香烟,抽了一根出来,拿着那个青年桌上的洋火,擦了一下,没有点着,又擦了一根,才点燃了一枝香烟,叼在嘴角上,用劲吸了一大口,然后在那个青年面前吐出一阵浓烟,悠然自得地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那边徐守仁已经迅速而又熟练地把飞马牌的自行车偷到了手,像是自己的东西一样,骑在上面,转到僻静的黄河路上去了。 楼文龙跨出又一村,飞也似的向黄河路上跟过去。徐守仁骑到北京路上才跳下车来,等到楼文龙赶来,他们两人脸上浮着微笑,得意地扶着那辆车子边走边谈。他做楼文龙的助手,偷自行车和别的东西已不止一次了。有时楼文龙帮他巡风,他自己动手。这次两人商量好,车子先让楼文龙骑回家去藏起来,第二天在新城隍庙碰头。 楼文龙设法给自行车改了装,原来是黑漆的,现在变成深蓝色了。楼文龙要徐守仁推到寄售商行里卖了一百万元,当天晚上两人又碰在一块了…… 徐守仁跟朱瑞芳下楼,走进客厅。青年人民警察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逮捕证,给徐守仁看,说: “你被捕了!” “真的偷人物事吗?”徐义德问徐守仁。 徐守仁低着头,没啧声。朱瑞芳暗暗点了点头。 “人民政府不会冤枉好人的,我们有了人证物证才逮捕他的。”中年的人民警察说。 “那好,我也相信人民政府是不会冤枉好人的。大家应该依法办事。我在区里和市里也常和首长们接近,只要有人证物证就好说话……”徐义德愤愤不平地说。 “徐总经理的话说的对,”中年人民警察感到徐义德想威胁他,他并不怕,暗示地说,“你经常和首长们接近,一定懂得政府的政策法令,我们是奉上级命令办事的,绝对不会错的……” 他还要说下去,青年人民警察有点不耐烦了,插上去,对徐守仁说: “走吧!” 朱瑞芳把徐义德的一套灰卡叽布的人民装拿给他。他不喜欢穿人民装,不过进监狱穿啥衣服都一样。他勉强穿上,稍微嫌大一点。朱瑞芳又给他收拾牙刷,牙膏,漱口杯子和毛巾这些物事,放在一个口袋里。他拿了,跟着人民警察走去。徐义德送他们出去,老刘早就等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守候着。 他们刚走到大门口,朱瑞芳从后面匆匆赶来,怕徐守仁在监狱里受凉,又递给他一件圆领大红绒线衣,还塞给他一百万元人民币。 黑铁大门外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人民警察把徐守仁关进汽车,他们自己也跟着上去。徐义德和朱瑞芳望着汽车迅速消逝在远方。她的泪水簌簌地从腮巴子上滚落下来了。 朱筱堂雄赳赳站在卫生间里,许久许久听不到一点动静,心里不禁纳闷起来,但不敢放松警惕,生怕万一冲进来,他得拼命抵抗。他高举凳子,冲门准备着。等到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他的神经才慢慢松弛下来,悄悄打开卫生间的门,轻轻走到窗口,只见姑父和姑母站在门外,向远方瞭望。他放心了,知道和自己没有关系,连忙把手里的那张凳子还回卫生间,躺到被窝里,蒙头大睡,准备明天一早起来,赶快回无锡乡下去。 第400页 四〇〇 第四十六章 “昨天夜里你睡得那么早?”老刘神秘地望老王笑了笑。 “出事了吗?” “唔,”老刘想起了二太太的嘱咐,马上改口说,“徐公馆里会出事?你别担心。” 老王在市面上混了快二十年了,他的眼睛见过无数男女老少,只要眉毛眼睛一动,啥人的心思他都摸得很准。看老刘那神情,就断定他肚里有话不敢说。老王并不向他恳求,只是说: “你现在用不着我老王了,把我当外人看待,有事怎么肯给我讲哩!” 老刘给老王一激,有点口吃了: “我,我啥辰光拿你当外人看待?哪桩事体没有告诉你? 你想想看。你,你不能冤枉我呀。” “昨天夜里的事。” “你已经晓得了?”老刘心虚地说。 “多少晓得一点——徐公馆的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不管哪个人的事,谁也瞒不过我老王。” “那是呀,徐公馆的事,有本账在你肚里哩。” “可是你想瞒过我,也好,以后老爷他们骂到你头上,可别要我老王给你求情……”老王不等话讲完,有意甩了一下袖子,迈步走去,好像从此不再理他了。 老刘见他一走,心里发慌,连忙赶上来,把老王拉到房里,低低对他说: “不是我不告诉你,昨天夜里,她亲自关照的。”他伸出两个手指来,说,“叫我别跟外人说,不准传出去。” “你把我当外人看待?” “我们是自家人,……” “你告诉我,我也不会对旁人讲,你怕啥呀!”老王笑了笑。 “你真的不对人讲吗?” “那还用问。” 老刘一五一十把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告诉了老王。老王的眉头慢慢皱起,听到后来,又渐渐舒展开来,露出一种快适的感觉。他恍然大悟地说: “二太太今天神色不对!” 老刘伸过手去捂住他的嘴,警告地说: “叫你不要讲,你怎么又讲了?” “我没有讲啊……” “老王!” 二太太在客厅里高声叫唤。老王走出门房,老刘紧紧跟上来,对他耳根子又加了一句: “千万不能讲啊!你装做不晓得好了。” 老王一边点头一边向客厅走去。他走进去,见大家都坐在客厅里,慌忙走到二太太身边,弯着腰,嘻着嘴,低声地说: “您早!” “到啥地方去哪?”二太太望了他一眼。 “在客厅外边……”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二太太打断他的话,训斥道:“又和老刘瞎嚼蛆去了,整天不做事,唠唠叨叨地做啥?” “没和老刘谈啥。上次您讲了我们,我再也没和老刘谈话了。他一个人在门房里,闷得慌,老喜欢聊聊天,我劝过他不止一次了,他最近也不和人聊天了。”老王怕二太太在客厅里听到他们谈啥,又补了两句,说,“他一人有时在门房里自言自语,不晓得讲些啥。” “你在外边做啥?” “我正在扫地,听见您叫唤,就进来了。” “下边的人应该多做事,少闲言闲语的。” “您说的一点不错。”老王懂得在二太太气头上,得找个机会溜走,一见客厅里没有茶,他笑着问,“我去沏点茶来。” “早就该拿茶来了,——我们下楼好半天了。” 老王听了这句话,匆匆退了出去。 坐在二太太斜对面长沙发上的吴兰珍等老王走出客厅,她关心地说下去: “守仁为啥给抓了去呢?” 大太太叹息地说: “平常不好好念书,贪玩,和那些阿飞往来,给勾引坏了!” 吴兰珍恍然大悟地说: “现在上海阿飞横行霸道,一定上了坏人的当,胡作非为,叫政府发觉了,警察才来抓他!” 朱瑞芳听了这位姨侄女的话,心里十分生气,因为刺到她心上的痛处。她绷着脸,说: “守仁从来不和阿飞往来。你哪能想到那上头去了?幸好守仁不在,要是他听到了,可不依你哩!” “这个,”吴兰珍心里好笑,觉得这位二太太真是睁着眼睛讲瞎话,徐守仁整天和那些阿飞厮混,徐公馆里上上下下哪个不知道?她一见到守仁那股流里流气的样子,就想呕,只好对他敬而远之。守仁却像一只苍蝇似的老是盯着她,打它不散,轰它不飞。为了这,她最近很少回来,星期六宁可一个人蹲在宿舍里看看书,或者和女同学出去看看电影。她一想到明年要毕业了,更感到自己的知识不够,贪婪地在图书馆里一本又一本的啃书,恨不能一口气把图书馆里那些书吞个干净。一进了试验室,她就舍不得出来,不但一定要把试验做完,私下还希望通过试验,自己也能发明一个公式啥的。学校简直成了她的第二个温暖的家庭。可是大太太常想念她,不用到礼拜六,礼拜四五就叫老王打电话催她回来了。她不好拒绝姨妈的盛情,今天没课,昨天下午便回来了。一到徐公馆,她在姨妈的卧房里时间多,不大愿意出来和守仁白相,但是看在朱瑞芳和姨父的面上,又不好对守仁过于冷淡。她自己划了一个界限:在徐公馆里谈谈玩玩是可以的,有姨妈她们一道和守仁出去也是可以的,就是不单独和守仁一道出去。守仁最近约她几次,她都借故推却了。守仁在她眼里,就是一个阿飞。她在朱瑞芳面前说话,留有余地,只说他和那些坏人在一道,没想到,连这一点朱瑞芳也不承认。徐守仁被捕了,朱瑞芳一定很伤心,不便在这个当口和朱瑞芳争论。 她改口说,“我不过这么讲讲。” 朱瑞芳见她改了口,面孔的表情也松弛了,缓和地说: “对我讲讲倒也没啥。” “我想人民警察来抓他,一定有事,人民政府不会无缘无故抓人的。” “这个么,也很难说。”朱瑞芳紧紧皱起眉头,不好意思把徐守仁的丑事说出来,撒谎说,“天下冤枉的事可多哩!” “这孩子,受了冤枉?”大太太信以为真。她自己没有子女,对二太太和三太太虽然不大满意,但是喜欢守仁,不管是谁生的,总是徐家一条根呀!她焦急地对徐义德说,“义德,你在外边熟人多,你的办法也多,快点想想办法呀!” 徐义德坐在双人沙发上,从他面前的矮脚小圆桌上抽了一支香烟,点燃了,衔在嘴上,深深吸了一口。他觉得徐守仁不争气,在他脸上抹黑,使他无脸见人,生气地说: “这畜生,谁晓得他搞的啥鬼名堂,关两天也好,落得家里清静……” “你不能这么说啊,义德,好歹是自己肚皮里掉下来的。 我们徐家就是这一条命根子,先设法弄出来再说。” “让这孩子吃两天苦头,他就听父母的话了。” 大太太见他生气,怕守仁在里边吃苦,同情守仁。她怪义德心肠太硬了,不能眼睁睁望着不想办法。吴兰珍对自己再亲热,大了,总要嫁出去的。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再也不会回来的。守仁虽说不是自己亲生的,总是徐家的人,自己老了,也有个依靠。她比谁都焦急。她于是望着林宛芝,希望她出来说两句话,想法把守仁弄回来。她对林宛芝说道: “你看,是不是想法把守仁弄出来?” 昨天夜里,朱瑞芳交代了老刘,不让他把风声走漏出去。她和徐义德商量,由她到公安局进一步了解真实情况,徐义德到人民政府活动活动,把徐守仁弄出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事体办哪。徐义德回到林宛芝的卧房,原原本本告诉了林宛芝。现在只有大太太和吴兰珍不知道徐守仁被捕的原因。林宛芝等了半晌,故作不知地皱着眉头,忧虑地说: “人民政府既要抓他,一时怕不容易弄出来。” 大太太不死心,进一步对徐义德说: “不能想想办法吗?” 徐义德紧紧闭着嘴,大太太又说: “到公安局去打听打听,问问究竟是啥原因,不能让这孩子受冤枉啊!” 老王送茶进来。听大太太说的话,心里忍不住要发笑,但竭力忍住,把茶送到每一个人面前,识相地拿着托盘退了出去。 吴兰珍喝了一口茶,赞成姨妈的高见,仿佛找到了线索,高兴地说: “这个主意倒好,要不要叫老王去一趟?” 朱瑞芳一听到公安局三个字神经立刻紧张起来,如果让老王一去,西洋镜不是马上戳穿了吗?她转过脸去,望着窗口,透过汕头的抽纱窗帷看到早晨的阳光照着绿茸茸的草地。她盼望窗外有人给她出个好主意,把大太太的意见挡回去。客厅里静静的,没有人吭声。挂在窗外的鹦鹉,听客厅里主人谈话,它也饶舌地叫道: “守仁,守仁!” 朱瑞芳听到这声音,心都快碎了,可是又不能透露出来。 她想了一阵,说: “案子没弄清,公安局的人不会说的。义德,你说,是不是?” 徐义德心里十分惦念儿子,嘴上却说: “这孩子心野了,越来越不听话,别去管他!” 第401页 四〇一 朱筱堂坐在靠墙的沙发上,面色发白,显得疲乏。昨天夜里极度紧张,徐守仁给抓去以后,他虽然躺在床上,可是老睡不着,脑袋枕在枕头上,不断感到自己太阳穴急剧地跳动,觉得蹲在徐公馆里不是一个保险的地方。徐守仁为啥给抓了去?他寻思来寻思去,想不出理由来。如果说共产党像消灭地主阶级一样要消灭资产阶级吧,可是徐义德又安然无事;那么,徐守仁是国民党吧,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这真是一个猜不透的谜。上海确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意想不到的事随时都可以发生。他自己说不定哪一天夜里也许同样被抓进去,可能一会人民警察又来了。他忽然听到有人敲门,额角头上顿时吓出冷汗来,难道说徐守仁被捕以后,告了密,马上来抓他?他躺在床上,圆睁着眼睛,凝神细听门外的动静,悄悄的,夜风吹着窗外树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斜对面林宛芝的卧房里,传来姑父的咳嗽声,刚才的响声并不是敲门,是从林宛芝卧房里发出来的。虽然还没有人来抓朱筱堂,他也认为不能在上海再待下去了。蹲在上海时间久了,乡下那些泥腿子会起疑心,万一出了事,谁照顾娘呢?他下决心准备回去,死活同娘在一道。今天一早醒来,跳下床,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连串的哈欠。他下楼来,本想向姑妈打听表弟的事,见姑妈装做不知道的样子,料想其中一定有奥妙,知趣地不插嘴,闷闷地坐在一旁。现在听姑父讲,别去管他,更加困惑了。他说,“姑爹亲自出面,我想一定有办法。” 徐义德正在考虑找人把守仁保出来。他想找冯永祥给政府首长说一声,大概没有问题,但怕冯永祥到处宣扬。他又想通过江菊霞找史步云,和政府首长打个招呼,把握更大。不过,也有问题:一则江菊霞会抓住他这条小辫子不放,以后更要和他纠缠不清,甩不掉;二则他和史步云的交情不够,同时史步云的头寸太大,这点事用不着惊动他,万一碰个钉子也不好。他正在两难中,下不了决心。他听朱筱堂叫他,不愿讲出自己的考虑,摇摇头,说: “现在不比从前,共产党办事,公事公办,不讲人情,我亲自出面也不顶事……” “你不出面,托别人不行吗?”朱筱堂认为姑爹一定有办法。 “也难啊!”徐义德未置可否。 朱瑞芳见大家问个不休,生怕误了给儿子奔走营救,暗示地对徐义德说: “不早了,义德,你不是说今天早上有事吗?” “是呀,我要出去了!”徐义德马上站了起来。 徐义德匆匆走了。林宛芝独自上楼去了,吴兰珍陪姨妈到花园去了,朱筱堂急着要回无锡去,向书房一指,对姑妈说: “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他们两个人走进书房,朱筱堂转身把门关上,谁也听不清他和姑妈谈话的声音。 第402页 四〇二 第四十七章 徐义德的汽车一开出大门,司机回过头来问他“到啥地方”,他还没拿定主意,是找江菊霞还是冯永祥。这两位都是洋派头,事先不约好,不大容易见到。突然上冯永祥家里去了,也有点冒失;江菊霞那里不但需要约好时间,还得选择好地方,不然她会撒娇的,话也谈不进去。他于是对司机说: “到厂里去。” 熟悉总经理脾气的司机降低了车速,等候吩咐,听说到厂里去,顿时加足油门,那辆白克小轿车在衡山路平坦的柏油路上一阵风似的急驰过去。 他一到厂里,匆匆忙忙直奔经理室,好像有人在等他。经理室里空空洞洞,一个人也不在,他把门关上,连大衣也来不及脱下,便抓起话筒,打电话。他首先打给江菊霞,娘姨说江大姐出去了;再打给冯永祥,也说出去了。他看看手上白金的劳莱克斯手表:十一点还不到,怎么都出去了呢?难道今天工商界有紧急的事体吗?他为啥不知道?党和政府有集会吗?他并没有收到通知。 他脱下大衣,往沙发上一扔,在室内不安地踱来踱去,走到窗口,望见余静向车间走去,他马上想起杨健。守仁的事拜托杨健想想办法,可能有点苗头。仔细一想,他觉得杨健只管长宁区,徐汇区的事他管不上,而且头寸不够,要找市里首长才行。市里首长他认得太少,就是认识的,也不太熟悉,何况这些事,不便亲自出马,要由第三者讲话才方便。他再打电话给冯永祥和江菊霞,家里不在,办公地方也没人。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他不断搔着头皮,望着经理办公室的门发愣。 门忽然开了,露出一个长方型的脸庞,透过那副玳瑁边框子的散光眼镜向室内窥视。一见徐总经理站在屋子当中,那长方型的脸庞上立刻堆上笑容,腮巴子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他一进门,便弯腰鞠躬: “总经理,您早!” “到啥地方去哪?佐贤。” “到试验室找郭鹏他们去了。刚才碰到余静同志,说您来了,我就赶紧回来了。” “我说怎么看不见你哩。” 梅佐贤听总经理的口气缓和一些了,他走过去说: “没想到您这么早来上班,早晓得,我就在门口等您了。 为这爿厂,您真辛苦,日夜奔忙。” “只要把厂办好了,倒也没啥,就是不断出事,”徐义德把徐守仁的事告诉了他,希望他动动脑筋,出点主意,说,“早晓得如此,就让他上美国,或者留在香港也好,省得让我操这份心。” “现在要想办法先把他弄出来再说。” “你说的是,我打了一早上的电话,谁也没找到。” “马慕韩不在吗?” “我没有找他。找到他,他会给我讲一套大道理,最后,还是不肯帮忙。” “冯永祥和江菊霞呢?” “都找过了,一个也没找到。” “我今天倒可以见到他们……” “你!”徐义德大吃一惊。他想不到梅佐贤现在比他吃的开了,梅佐贤可以见到他们,而他自己一点还不知道哩。他勉强镇静,淡然地问道,“你们有约会吗?” “唔,今天下午两点钟公会执监委员会召开资方代理人座谈会,马慕韩、冯永祥和江菊霞他们都要去的。我刚才收到通知,到试验室去,就是约韩工程师郭主任一道去的。” 徐义德把眉头一扬,怀疑地问: “棉纺业同业公会召开座谈会,为啥没有通知我呢?我大小也是个委员啊!” “也许通知还没有送到……” “再过两个多钟点就开会了,现在没有通知,就不会送来了。” “是不是送到总经理家里去了?” “不会,我刚从家里来……” 梅佐贤设想都不对,他既怕总经理生气,又怕自己突出,给总经理又想出一个理由: “可能只找资方代理人,要我们这些三四流人物去。巨头们没有请。” 徐义德心中十分不满,认为是冯永祥搞的鬼,挖他的墙脚,还不请他去参加,简直是岂有此理,手段未免太毒辣了。 梅佐贤的解释给他留个面子,他顺口应道: “你说的对。我今天还有事,就是通知我,我也没有空去。” 他说,“可惜冯永祥和江菊霞现在找不到……” “没关系,守仁的事体,总经理,你交给我好了。我给你去办。” “那你早点去,好找机会给他们谈谈,先摸摸对方的态度,不要一下子就摊牌。” “这个我有数,总经理,你放心好了。” 下午一点钟刚敲过,梅佐贤根据总经理的指示,便赶到棉纺织业同业公会去了。 在南京西路卡德路口那边,有一座乳黄色的西式洋楼,梅佐贤走到那里,院子里已经停了好几辆汽车了。马慕韩那辆黑色白克车子停在靠门口那里。梅佐贤匆匆走了进去。 马慕韩从北京开会回来,对上海民建临工会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从全国工商联筹备会和民建二次扩大会议上摸到了中央的底盘,认为过去上海工商界怀疑私营企业没有前途,民族资产阶级马上就要消灭,这种想法是不对的。现在看来,民族资产阶级不但马上不会就消灭,而且私营企业也有可为,要振作起来。现在正是好机会,站稳上海工商界的阵地,有了广大的代表性,便可以一帆风顺,在工商界平步青云。他想把上海民建会和工商联抓到手里,就有了讲话的资本。工商联问题不大,绝大多数是工商界的巨头,问题在民建会。工商界巨头们过去对它太不热心,让工商界一些青年和知识分子在那里指手划脚,目前插脚进去不大容易。但也有个空隙:民建上海分会不能再是临工会了,应该改选。改选是变动人事的绝妙机会。他要团结工商界的朋友。冯永祥向他献了一计:五反运动以后,资方代理人问题成了劳资关系中比较突出的一个问题。资方代理人当中普遍存在怕负责任的苦闷心理,一直还未消除。正好把这批资方代理人拉过来,同时还可以把问题反映给政府和市委统战部。由他出面召集一次座谈会,顺理成章,一点也不露痕迹。他约了江菊霞和唐仲笙,通过江菊霞可以沟通史步云的意见,有了唐仲笙这位智多星,可以帮助他谋划。不但这些人和他没有利害冲突,而且他抓到上海民建会,总得有些人搭班子,也需要他们。在今天座谈会以前,他们约好在棉纺织同业公会楼上碰头,先交换交换意见。 第403页 四〇三 在公会的主任委员办公室里,马慕韩坐在靠近窗户的写字台面前,像煞有介事地发了一大通关怀资方代理人的议论,然后问冯永祥道: “阿永,你看今天怎么谈法?” 冯永祥很久以来就想抓到民建上海分会,但他知道自己头寸不够,正副主任委员轮不到他头上,顶多不过是二把手。不得已,退而求其次:不计较名义地位,抓实权,这比较实惠。上面有那些大老板顶着,让他们高高在上,大权却抓在自己手里,这么一来,啥事体也离不了冯永祥。最近他观察出马慕韩不甘心只挂一名中国民主建国会上海临时工作委员会常务委员的空头衔,野心勃勃地想把民建抓在自己手里。他忖度史步云继续当选民建上海分会的主任委员是众望所归,已成定局,而马慕韩是在可能当选与可能当选不上副主任委员之间。自己呢,却更没有把握,这得看几位巨头的态度。史步云那方面,他早就通过江菊霞献过殷勤,希望史步老提携提携。估计问题不大。马慕韩这方面要下点功夫。他是实力派,思想比较进步,党和政府的首长都很器重他,认为是民族资产阶级当中年青有为的人物。能和他配搭上,不消说,冯永祥的前途也就有了。在冯永祥看来,与从说他献计,倒不如说他领导马慕韩前进。但表面上,他又让马慕韩三分。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谦虚地说: “慕韩兄胸有成竹,还不耻下问,真是我们工商界的领袖人才。” “阿永,你怎么吃起我的豆腐来了?”马慕韩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很乐意。他也暗暗捧冯永祥一下,说,“阿永一定在思考,等一会,必有惊人之论。现在先听听我们江大姐的高见。” 江菊霞今天来,担负了双重任务:一方面要拉马慕韩,给他出点力,自己的靠山多一点;另一方面,她还要把资方代理人存在的问题搜集起来,反映给史步云。史步云很重视自己的身份,一般场合是不大容易看到他的。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在工商界巩固的地位,不必去找别人,别人都要登门求教的。有些场合,他不去,会有人告诉他的,至少有江菊霞这个耳目,工商界的基本情况,他是了如指掌的。江菊霞就是有啥妙计高见,也不轻易透露,她要首先告诉史步云的。她嫣然一笑,客气地说: “阿永都不说,啥人敢开口。” “我给你介绍一位……”冯永祥对江菊霞说。 “谁?”江菊霞环顾办公室里,除了他们三个人以外,只剩下唐仲笙一直没言语,她想一定指的是他,便说,“我晓得了。” “你说是谁?” 给冯永祥这么一问,她又有点怀疑,不敢肯定,改口说: “还是听你的吧,你说是谁?” “这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江菊霞会意地点点头: “对。” 冯永祥又说下去: “提起此人,大大有名,上海滩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仪态万方,能文能武,……” “确实不错,……”江菊霞差点要给他说出是唐仲笙来了。 冯永祥得意扬扬地用脑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伸出一个大拇指来,眉飞色舞地说: “此人姓江名菊霞,大名鼎鼎的劳资专家!” 她撒娇地把嘴一撇: “不来了,你又拿我这个大姐开玩笑。”她举起手来,想打冯永祥。 冯永祥眼明手快,早就看见了,连忙站起来,合起双手,向她一揖到底: “恕罪,恕罪。” 她给弄得又好气又好笑,望了他一眼,说: “阿永,以后谈正经的,不要再开玩笑了。” “快谈吧,别闹了。”马慕韩望着唐仲笙说,“还是我们的智多星先谈吧。” 唐仲笙早就想好了主意,但并不抢在冯永祥和江菊霞前头说。他们是工商界的红人,自己不能和他们竞争,只好等待马慕韩请他谈。他不慌不忙地说: “我先提个意见,不对的地方,请各位指教。我看,今天的会先请慕韩兄讲讲座谈会的目的,号召大家有啥说啥。这一点非常重要。‘五反’过后,工商界朋友发言没有过去踊跃。言多必失。虽然到了同业公会,大多数人也不肯随便讲出心里的话。这就要引——事先要暗定几个人带头发言,启发大家。这个关一过,问题摊开,那就好办了。” 马慕韩点头称是,大家自告奋勇,每人布置一个人,会前谈谈。冯永祥向马慕韩伸出两个手指: “我找两个。”他不满意唐仲笙毫不客气抢了先,但又要摆出领导者的身份,既要用唐仲笙,又不得罪他,还得高他一等。他眼睛一转,沉思地说,“单找了人还不够,要进一步研究谈啥问题,把大家引到哪里去,座谈有个结果才好。” 唐仲笙伸出大拇指在冯永祥面前一晃,露出五体投地佩服的神情,说: “阿永究竟比我们高明,问题看的深刻。” “那还要听吴用的高见。” 江菊霞诧异的眼光转过去看主任委员办公室的门,以为有人进来了,没有见到人影,困惑地问: “吴用?谁?” “我的江大姐,劳资问题专家,你没读过水浒,吴用的绰号不是叫智多星吗?” “哦,你指的是仲笙兄,差点把我闹糊涂了。仲笙兄,你看,谈啥问题好?”她自命棉纺织业的行情数她最熟悉了,为了在马慕韩面前表现表现自己,有意先不说,推在大家身上。 等大家说不出来,她再说不迟。 唐仲笙听说马慕韩约他参加今天这个座谈会,他找了几个棉纺界的朋友聊了聊天,心中早就有数,给她一问,便从容不迫地说: “首先是个定义问题。目前资方代理人大体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本身占有大量股份的董事兼总经理,经理,或者是厂长;一类是本身虽然没有投资,但是兼了董事职务;另外一类是既无投资,也非董事的纯资方代理人。我看第一类很难算做资方代理人,不过他们自己都愿意从资方降为资方代理人,只是一种愿望。这个问题的产生是因为私营企业暂行条例规定的不清楚。” 冯永祥暗自吃了一惊,他这两天稀里糊涂地和林宛芝在一块鬼混,教了京剧就吃饭,吃了饭又教京剧。他脑海里除了京剧就是林宛芝,除了林宛芝就是京剧。他刚才还和林宛芝通了一个电话,足足讲了二十分钟才来的。他根本没有查看私营企业暂行条例,但又不能露出自己不知道,他点点头,说: “你说的对,给大家讲讲你的看法。” “我认为条例规定的不清楚也有好处,我们就按照它来解释。私营企业暂行条例第二十三条说:企业中执行业务之负责人或其代理负责人(经理人厂长等)如有违反政府法令、合伙契约、公司章程或股东会决议而致企业亏损资本达三分之一以上未向股东会报告者,应负法律责任。”他一口气背下来后,喘了一口气说,“条例中所称的经理人厂长范围如何?资方代理人是否指不占有股份的资方代表人,占有股份的董事等负责企业工作,是否也包括在内?资方代理人和资方的区别何在?应该要求政府修改私营企业暂行条例,把资方代理人的定义明确规定在条例之内,这方面的问题就可以得到解决。” “名不正,言不顺。仲笙兄的意见很对。”冯永祥捧了他两句。 江菊霞发现唐仲笙早有准备,谈的头头是道,显然要在马慕韩面前亮一手,实际上是想压倒江菊霞。她不能退让,也不能再等待,按捺住心头的嫉妒,嘴角上浮着微笑,用粉红的纱手帕拭了拭有点发酸的鼻子,故做镇静地说: “定义当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阶级成份问题。资方代理人究竟属于哪个阶级呢?是资产阶级还是工人阶级?大家认为把资方代理人列入资产阶级范围,心中不服帖。资方代理人既然是以薪给收入为生活主要来源,所做工作和所获的待遇与高级职员相同,为啥不能属于工人阶级?因为阶级成份不明确,资方代理人在企业中的地位很尴尬,是介乎劳资双方之间的‘半天吊’,劳方当你是资方,资方当你是伙计,两面不讨好,有苦无处说。只有挨批评,没有受表扬。这个问题不解决,一大堆问题就来了,生活保障呀,政府待遇呀,学习呀,文化娱乐呀……都没法解决。棉纺业资方代理人发牢骚,说劳方有‘劳保’,资方代理人也应该有‘资保’,使生、老、病、死有保障,有的纱厂参照劳保条例准备进行……” 第404页 四〇四 马慕韩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进去说: “我们兴盛纱厂也可以参照劳保条例实行资保……”他希望由他带头,既可以笼络资方代理人,又可以做给政府看,两面讨好。 “个别企业实行,还不能满足资方代理人的要求。有的资方用‘资保’作为要挟,‘资保’和‘归队’两者不可得兼。如果资方代理人要求归队,工会不同意,那么,两头落空,最后还要被迫回到‘资方阵营’。一般资方代理人认为‘资保’ 个别实行是不够的,要求政府明文规定。” “个别厂先实行也没有坏处。”马慕韩一门心思想从兴盛纱厂先实行,不但在上海滩上,说不定在全国可以大大出个风头,也许连中央也会知道,究竟马慕韩进步,带头实行“资保”。他准备待一会打个电话给自己厂里,抢先实行,不可错过机会。他没对大家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很高兴今天约的三位朋友,真不愧是工商界杰出的军师。开会前了解这些情况,对他掌握会议大有帮助。他满意地鼓励大家,说,“你们提供这些情况和意见,很有价值,对今天开的座谈会大有帮助。从这些问题可以看出,今天这个座谈会是非开不可了,看来资方代理人的问题很多,不组织起来,以后有问题不好商量,也不好解决。请大家考虑考虑,是不是趁热打铁,借这个机会,先把棉纺织业的资方代理人组织起来,然后再进一步组织上海的资方代理人,这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当然要组织起来,”唐仲笙刚才见江菊霞侃侃而谈,简直不把智多星放在眼里,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溜溜的味道。但她对棉纺织业究竟比自己熟悉,一时又找不出岔子,只好给她一只耳朵,听她的。他发现马慕韩的兴趣在于组织资方代理人,放在自己口袋里,作为个人发展的资本,便投合他,接上去说,“早就应该组织起来,不过,现在还不晚。问题是用啥名义好,‘五反’以后,聚餐会这些名义搞臭了,而且不能容纳这许多人……” 冯永祥伸出右手,指着唐仲笙,点醒他: “就是容纳的下——过去,我们不是也有几百人的聚餐会吗?但是容易引起政府注意。还是要想一个名称,使它合法化,给政府方面打个招呼,就没有问题。” “阿永究竟和政府首长接近,他们的脉搏摸的清楚,”唐仲笙赞赏地说,“今后要进行合法斗争了。” 他们两人的话正合马慕韩的心意,他说: “你们两人的意见很对。工人阶级有工人文化宫,我们民族资产阶级为啥不可以有个资产阶级文化宫呢?我想办文化宫没有关系,因为这和共同纲领并不抵触,搞搞学习,交流经验是好事体,对同业也有帮助,只要不做非法活动就是了。” “妙,妙!”江菊霞高兴得鼓起掌来了,娇声娇气地说,“妙!好一个资产阶级文化宫!这名称想的真好!”“私营纺管局没办成,江大姐的办公室主任也没当上。”冯永祥笑着对江菊霞说,“现在成立资产阶级文化宫,这一回江大姐该是公主了。” 江菊霞瞪了冯永祥一眼: “你,你……怎么封我当起宫主来了?满脑筋的封建思想。” “公主不坏呀,是金枝玉叶啊!” “五反过去不久,全国工商联筹备会和民建二次扩大会议刚开过,目前可做的事体正多,上海工商联和民建临工会改选工作就够我们忙的,用不着另搞新的组织,引起党和政府注意,以为我们和工人文化宫唱对台戏,又要说工商界猖狂进攻了!” 马慕韩站起来,非常欣赏唐仲笙的远见,简直像是自己肚里的蛔虫,把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给暴露出来了。马慕韩觉得唐仲笙比冯永祥和江菊霞高明的多了,对他要另眼相看。但冯永祥和政府首长接近,江菊霞是史步云的至亲,也不可以得罪。对马慕韩来说,这些人都可以派用场。不过在运筹帷幄方面,要依靠唐仲笙。他走过去,拍一拍唐仲笙的肩膀说: “这一层我还没有想到。” 唐仲笙知道马慕韩想掩饰自己的意图,他并不戳穿,反而恭维道: “你是从大处落墨,我是从小处着眼。” “不,你比我想的仔细,周到。” “这么说,资方代理人就不组织了吗?”冯永祥有点担心,他问唐仲笙。 “那也不是,资方代理人也还要组织,可以先筹备个资方代理人联谊会,巨头不必出面,由二、三流人物登场就行,探探路,摸摸政府的行情,我们躲在后面观察观察。如果可以,就作为资产阶级文化宫的底子。先来个有实无名,看行情,到时机,换块招牌不就行了吗?” 冯永祥笑嘻嘻地向唐仲笙拱拱手: “山人真是高明,小弟只有服帖,无话可说!” “不,我不过出点小主意,这些事还要依仗阿永的大力,在政府首长面前说情,才好办事。” 马慕韩从窗口望见马路上一辆父一辆小汽车开到院子里,知道快开会了。他说: “就这么办吧,两点钟快到了。我们还要下楼去,先找人聊聊。现在把每个人要找的对象确定,免得重复。” 冯永祥早想好了,他说: “我找梅佐贤和郭鹏,你们商量吧,我先走一步……” 冯永祥一走出主任委员办公室,梅佐贤便从走廊那边迎了过来,远远点头招呼道: “冯先生,您早。” “你早来了?” “唔,来了快一个钟点。听说你和马总经理他们在里面谈话,不敢打扰,就在这里等您,有点事想和您商量商量……”梅佐贤没有说下去,暗中觑了冯永祥一眼,看他满脸笑容,心情十分愉快的样子,才又说下去,“不晓得您有没有工夫?” “有,有”冯永祥笑着说,“梅厂长找我,能没有工夫吗? 天大的事也得撂下和你谈。来,我们进去谈谈。” 冯永祥指着靠东边的一间写字间说。梅佐贤估计今天冯永祥一定答应徐义德的要求,设法把徐守仁保释出来;而冯永祥则以为梅佐贤今天这么恭顺,要归功于自己想的好主意:不邀请徐义德参加,徐义德手下的人自然而然地要投靠他。他要梅佐贤他们讲啥做啥,一定会遵命照办,没有二话可说;反过来,徐义德更要紧紧依靠冯永祥。冯永祥要把徐义德紧紧抓在自己手里,既要提拔徐义德,又不能让徐义德超过自己,必要时,挖他一点墙脚,叫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冯永祥对待梅佐贤,就像是关怀自己的亲信一样,紧紧握着他的手,肩并肩地走进了写字间。 第405页 四〇五 第四十八章 徐义德站在林宛芝卧房的窗前,望着窗子下面那一大片如茵的草地出神。他觉得马慕韩和冯永祥他们召集资方代理人座谈,不邀请他出席,偏偏又邀请了梅佐贤他们,无形之中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特别是正在酝酿上海民建临工会改选,有意撇开他,更是一个不祥的讯号。而梅佐贤早会在电话里告诉他,给冯永祥谈徐守仁的事体,冯永祥推三推四,也是一个不好的兆头。他仔细想来,最近没有对不住冯永祥的地方,总设法找机会和他亲近。他有任何要求的暗示,也尽量满足他。他要抓住目前重要的时刻,好好做他的工作。他在电话里听了梅佐贤汇报,便决心请冯永祥今天晚上到他家里来便饭,好摸摸冯永祥的底盘。为了讨好冯永祥,他要林宛芝陪他们一道吃饭。林宛芝不了解他这个走方郎中,葫芦里卖的啥膏药,说她今天不舒服,要在楼上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下,不想下楼陪客人。徐义德考虑到今天晚上这顿饭十分重要,简直可以说是决定他和徐守仁命运的关键。他站在窗前想了半晌,看看太阳已经从西边高大楼房后面沉落下去了,花园里光线暗淡下来,料想冯永祥他们的座谈会快结束了。他匆匆走到林宛芝面前,体贴地问: “要不要请个医生来看看?” “用不着找医生,休息一下就会好的。” “你心里怎么不舒服?” “我心里……”她不清楚今天他为啥一定要她下楼。他在家里,她矜持地和冯永祥保持一定的距离,有时还表现出淡漠的态度。她防止他窥察她和冯永祥的暧昧关系,有意说心里不舒服,可没想到他一再追问。等了一下,她才说,“胸口有点痛,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已经看出她并没有病,就是不愿意下楼。他并不点破,指着她的胸口说: “我给你吃点止痛药,好不好?” “你倒变成医生了。” “在你面前,可以算做半个医生。” “谢谢你,走方郎中。” “休息一会,我们一同下楼去吃饭……” “为啥今天偏要我和你们一道吃饭呢?” “这个,”他不能把自己的用意告诉她,一时又找不到理由,支支吾吾地说,“这两天没有和你在一道吃饭,很想念你。今天叫老王添些菜,约阿永老梅来,大家喝点老酒,痛痛快快地过他一个晚上。” 她一听到那亲热的“阿永”两个字,脸上微微发热,故意地说: “请瑞芳陪你们吃饭不好吗?” “瑞芳?她哪里有心思和我们一块吃饭!吃饭的辰光,我还想和阿永谈守仁的事,请他帮帮忙。瑞芳参加不方便,让她在楼上待着吧,还是你和我一道下去。” 她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也不马上满口答应,妩媚地望了他一眼,娇嗔地说: “我总是听你摆布,一点自由也没有。” “你可不能这么说。你在家里可以说是太上皇,上下人等,哪个不听你的指挥?你如果没有自由,那我更没有自由了。” “哎哟,把我捧得这么高,可别把我折死啦!反正说不过你,到头来都是依你的。” “我在外边这样奔波,你说是为了谁?” “啥人晓得。” “你说说看。” “为,为——徐义德!” “你猜错了,我只为了一个人……” “江……” 她还没说下去,他生气地反问道: “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在业务上,我不能不和江菊霞往来。她是史步云的亲戚,也是史步云的耳目,在上海工商界混事,没有一个人不想高攀她。她厉害的像个雌老虎,我一点也不喜欢她,难道你还吃这个醋吗?” “那么,你为了谁?” “我全心全意为了你。你不能辜负我这一片好心。” 她没有言语,不相信地向他瞟了一眼。 “德公不在家吗?” 楼下传来冯永祥洪亮的声音。徐义德和林宛芝一同走下楼去,冯永祥一见林宛芝,精神抖擞地说: “我以为德公唱了空城计,原来诸葛亮在楼上和夫人谈心啊!” “我们在等你,正要下楼,恰巧你就来了。” “永祥兄开了座谈会没有回家,我就把他拉来了。”梅佐贤从冯永祥背后闪出来,邀功地说。 “德公有请,小弟怎敢迟到。”他脉脉含情的眼睛暗中望了林宛芝一眼。 林宛芝有意避开他的视线,把脸转过去,望着大客厅的窗帷。冯永祥和徐义德他们一同走进大客厅,坐了下来。徐义德忍不住问道: “今天的会开的很不错吧?” “慕韩兄出马,会当然开的不错。” “问题不少吧??” “问题成堆,相当严重。”说到这里,冯永祥有意卖关子,不说下去。 徐义德看冯永祥嘴很紧,不便再问下去,但又想从他的嘴里听听马慕韩的想法和作法,好考虑自己的下一步棋。梅佐贤坐在冯永祥左侧,他向徐义德挤眼睛耸鼻子,暗示冯永祥肚里有好多话;同时,他把肩膀一耸,表示自己也了解不少,可是当着冯永祥的面,他不能抢先。徐义德并不急于要梅佐贤谈,冯永祥一走,梅佐贤自然会点滴不漏地向他报告。他这时要从冯永祥的嘴里听出言外之音来。徐义德胸有成竹地说: “慕韩兄这次亲自出来抓资方代理人问题,抓对了,也抓得及时。五反运动以后,资方代理人是个突出的问题,我听到不少同业反映……” 徐义德说到节骨眼上,也学冯永祥,闭口不谈下去了。这一来,勾起了冯永祥浓厚的兴趣。他准备明天一清早抢先到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去反映资方代理人的问题,如果能从徐义德这里再听到一些新情况新意见,他可以反映得更完整一些,问题提得更高一点。徐义德这人,不给他一点甜头,他是不肯轻易谈的。他紧接上去说: “德公看问题真敏锐,啥重大的问题也瞒不过你的眼睛……” “过奖,过奖。我和你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你是铁算盘,我连木算盘也不是……” “你是掌舵的,我不过是做点具体工作,打打小算盘。” “对,永祥兄是我们的领袖。”梅佐贤向冯永祥面前伸出了大拇指。 第406页 四〇六 冯永祥毫不推辞,口气还算谦虚: “我不过和大家一道尽点力量罢了。今天帮帮慕韩兄的忙,摸出资方代理人的问题不少,大家感到很苦闷,阶级关系不明确,所处的地位不明确,前途也不明确,甚至连苦闷也没有地方去诉。……” “这是一个大问题。资方代理人不安心工作,普遍怕负责任,不肯在劳资协商会议上代表资方,有的还想辞职。他们连提拔也怕,我们长宁区有一家棉纺厂,董事会准备把襄理提升副经理,把副经理提升经理,可是他们怕提升后更加孤立,谈了两个多月还没有谈妥。” “你这个例子好极了,很典型,很有说服力。” “这种例子多的很,俯拾即是。”徐义德得意地说。他要在冯永祥面前露一手,说明徐某人对上海工商界的行情不是不了解,许多事体如果找到他,可以办得更好。他显出肚里的货色很多,却又不说出来。 “今天我本想请你参加的,慕韩兄说,人少点,可以谈得深一点,我就没有坚持了。” 徐义德真的以为是马慕韩拒绝邀请他,流露出不满的情绪,说: “慕韩兄当然不欢迎我去的。有我在,他会感到碍手碍脚的。有些不同的意见,怕我当面开销。”徐义德不愿意在梅佐贤面前降低自己在工商界的地位,接着说,“不过,就是请我,我今天恰巧有事,也不能出席。” “能者多劳。” “不过是穷忙罢了。你去了,也等于我去了。” “我怎能代替德公?你足智多谋,算盘珠子一动,要啥计策有啥计策。比方说吧,今天资方代理人在会上提出了一大堆问题,最后落到组织问题上,要成立资方代理人的文娱馆。 慕韩兄当时便有点紧张,不知如何处理。” “有你在,一定会处理很好的。这是一个抓群众的好机会。 慕韩兄想在工商界施展他的本领,不是很好的机会吗?” 冯永祥听了徐义德这番话,心头不禁一愣:铁算盘果然名不虚传,凡事经过他的算盘一算,没有不清楚的。为了掩饰马慕韩的企图,也保护自己的用意,他故做不知,惊诧地说: “这一点我倒没想到。” “徐总经理想的深远。”梅佐贤露出钦佩的眼光望着徐义德。他刚才在座谈会上还以为马慕韩真是工商界的代表人物,连别的厂资方代理人问题也那么关心,原来还有他自己的目的啊! “要成大事,实力越雄厚越好。” “德公高见,小弟十分佩服。”冯永祥说,“我当时给慕韩兄说,问题越多越好,这样才能引起当局的重视。成立文娱馆也是应该的,工人有文化宫,资方代理人为啥不可以有文娱宫呢?” “这个道理对呀!把资方代理人组织起来,力量大了,有事就好办了。”说到这里,徐义德暗示地望了梅佐贤一眼。 梅佐贤领会他眼光的意思。在棉纺织同业公会的写字间,梅佐贤刚把徐守仁出事的经过简单讲了,冯永祥就打断他的话,要他以后再谈,先研究资方代理人座谈会怎么开法,并且要他在座谈会上发言。梅佐贤当然愿意遵命照办,再要提徐守仁的事体,已经到了开会的时间。徐义德和梅佐贤在电话中商量好了,要梅佐贤约到徐公馆,在适当的时机,再把徐守仁的事体提出来。梅佐贤马上插上去说: “一方面把我们这些资方代理人组织起来,一方面还要工商界的巨头们出面领导。有些事体,只要大老板们讲一句话,比我们的作用大多了。” “那是啊,阿永一句话的份量和老梅的简直不能比。如古人所说的,阿永讲话,一言九鼎!” 冯永祥的脸上露出骄傲自满的笑容。梅佐贤抓紧机会,进一步说: “徐守仁的事体,只要永祥兄一句话,问题便解决了。 ……” 冯永祥脸上的笑容顿时消逝了,像是给一阵大风刮走了。他陷入深沉的思索里。梅佐贤约他来,他就料到有这一着。他本来不想来,但到徐公馆吃顿饭喝点老酒,有珍馐美味,连小账也不用付,还有人两厢侍候,何乐而不为?梅佐贤来请,正中下怀。可是梅佐贤不早不晚,在他兴头上提出徐守仁的事体,真扫兴。他谦虚地说: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梅佐贤发觉冯永祥的眼光里含有责备他的意思,不好再一个劲上。但总经理委托的事又不好不卖力气。他摘下鼻梁上那副玳瑁边框子的散光眼镜,用嘴在镜面上哈了一口气,拿雪白的手帕擦来擦去,一边说: “永祥兄太客气了……” 冯永祥有意不搭腔,从面前的矮脚的圆桌上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角上,燃起,悠然自得地抽着。徐义德生怕失去这个机会,接上去说: “那天夜里的事,我连做梦也没想到,忽然来了两个人民警察……” 冯永祥不让徐义德说下去,打断他的话,说: “我听老梅说了,真是不幸。现在人民政府根据法律办事,不会错的。守仁在外边搞的啥名堂,恐怕你老兄也不大清楚。”“那是呀。”徐义德怕他推辞,迫不及待地恳求道,“不过父子总是父子,抓进去,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希望老兄大力帮个忙……” “我?”冯永祥惊愕地说。 “唔,你和政府首长很熟,最适合不过了。” 徐义德抓的很紧,叫冯永祥躲闪不开。冯永祥心里想:这个人情不能轻易许诺,何况徐义德这个人像一匹没有笼头的野马,不上紧笼头,是不会听指挥的。他沉思地说: “这可是桩大事体呀!我的头寸太小,派不上用场。” “我看你最合适了。” “不,我倒想起了一个人,你找他试试看。” “谁?” “马慕韩。” “马慕韩?我同他不够这个交情。” “早两天你不是还请他吃过饭吗?交情也不错哩。” 徐义德听冯永祥说到这里,闻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心头不禁一怔。他请马慕韩吃饭,没有告诉工商界任何人,冯永祥怎么知道的呢?那次没有请冯永祥,听他口气,是有意见的。怪不得今天资方代理人座谈会请了梅佐贤他们,不请徐义德哩,原来是给徐义德一点颜色看看的。徐义德感到在冯永祥手下办事不容易,老是把他放在自己荷包里。他想多投奔一些门路,对今后发展会有帮助。没想到请了一次客,就触动了冯永祥的虎须。偏偏在这个当口,徐守仁又出了事,不得不请冯永祥帮忙。他慌忙辩解道: “谢谢你和江大姐介绍我参加了民建会,早两天在民建分会碰到马慕韩,他说我家的无锡菜好吃,便一道吃了便饭。本来想约你和江大姐一道来的,打了电话,没有找到你们。” “不用约,我是常来打扰的,倒是江大姐你应该请请她,不然人家说,你过河拆了桥。”冯永祥讲到这里意味深长地望了林宛芝一眼。 林宛芝向徐义德盯了一眼,责备他最近又找江菊霞去了。徐义德脊背骨一阵凉意掠过,他感到很窘,不仅是冯永祥当着林宛芝的面公然提到江菊霞的事,而且是指着和尚骂秃子,叫他既不好否认,也不能承认。他觉得冯永祥有一根无形的绳子紧紧捆着他的身子,使他动弹不得,只能让冯永祥牵着走。他不甘心俯首帖耳地仰人鼻息,可是目前处在这狼狈的境地,又不得不依仗冯永祥的大力。他忍气吞声,表明自己的心迹: “我不是过河拆桥的人。永祥兄对我的好处,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守仁这件事,希望老兄帮个忙……” 徐义德虽说暗暗低了头,但他还怕冯永祥不答应,想起守仁现在不知道在啥地方,吃怎样的苦头,心头一阵辛酸,话也说不下去了。 响鼓不用重槌。冯永祥一点,徐义德就明白了。冯永祥不松口,再逼他一步: “我知道德公不是那种人。我就怕江大姐多心。守仁的事,我不是不帮忙,就怕头寸不够,说话不生效力,叫你失望,反而不好……” 徐义德暗中碰了碰林宛芝的胳臂。林宛芝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 “冯先生是上海滩上的红人,同政府的首长又很熟,这个忙请冯先生帮一帮!” “这个,”冯永祥一见林宛芝开口,他心里早就软了。林宛芝拜托的事,冯永祥哪有不奉命办理的道理?他望着她微微一笑,说,“德公的忙,我当然要帮,不过,慕韩兄出面说一句话,那就更有力量了。” 她从他的微笑里,知道他心里已经答应了,用不着再催。她看到梅佐贤那一双眼睛在眼镜后面滴溜溜地注意他们两个人的表情,心里有点发慌,唯恐被他发现内心的秘密。她撇清地把人情推到徐义德的身上: “对啊,你和义德是要好的朋友。……” 徐义德见冯永祥死揪住马慕韩不放,要打开这个结。他想出了一个妙法: “永祥兄说的也有道理,你们两位出面,守仁的事一定没有问题了。……” “十拿九稳。”梅佐贤在一旁打边鼓。 “慕韩兄那里,还得依仗你老兄的大力,”徐义德接着说,“我同他提,怕碰钉子。” 冯永祥正愁不好急转弯,听了徐义德的话,暗暗钦佩他想的好主意: “德公的事,我不能不帮忙,一定遵命办理。最近慕韩兄要请工商界朋友们聚聚,我把你的名字开上,吃完饭,我们慢点走,一同给他当面谈。我想,他会答应的。” 冯永祥对徐义德说完,毫无顾忌地注视了林宛芝一眼,要她领这份人情。她羞答答地避开他的眼光,微微低下了头,心急剧地跳动着。 第407页 四〇七 第四十九章 马慕韩请客的名单曾经和冯永祥商量,原来列了徐义德的名字。虽然徐义德和他顶撞过几次,但是徐义德精明强悍,在重大问题上,特别是对政府方面,他们是一致的,今后和政府进行合法斗争,是一把手。何况徐义德最近又参加了上海民建分会,在民建分会改选上,他也能起一些作用。马慕韩从北京回来,徐义德在家里请他们吃饭的那天晚上,希望他出面邀请工商界朋友们谈谈民建分会改选的事,表面上他没有一口答应,但也没公开拒绝,心里觉得当仁不让,是义不容辞的。利用传达全国工商联筹备会和民建二次扩大会议的机会,他已经分别请了工商界各方面朋友吃了便饭,还把冯永祥、江菊霞和唐仲笙约到他家里深谈了几次。最近又开了资方代理人的座谈会,阵势已经布置好了,他认为到了应该出面邀请大家来谈谈的时机。不料冯永祥不赞成请徐义德,使他莫名其妙。现在正是要用冯永祥这帮人,徐义德是冯永祥推荐到星二聚餐会的,宁可得罪徐义德,也不能不买冯永祥的账。他没有深究其中的原因,就接受了冯永祥的意见。但他心里有些纳闷,不知道冯永祥葫芦里卖的啥药。 晚上六点半钟,马慕韩根据冯永祥的建议,准时到了江西中路莫有财厨房。这是上海一家著名的维扬菜馆,过去是银行家出入的地方,现在是棉纺业老板们碰头的场所。莫有财名气虽大,但是外表并不堂皇,也不引人注目,陌生人走过那座灰色的大楼下面,绝对想不到夹在许多写字间当中,有这么一家著名的菜馆。马慕韩上楼走进去,像是回到自己的家一样熟悉,跨进靠马路的那间房间里,不禁大声叫道: “阿永,你倒比我先来了。” “前后脚,——约好了,怎么敢迟到?” 马慕韩脱下身上深灰色的克什米冬大衣和头上的咖啡色的丝绒呢帽挂到衣架上,一屁股坐在长沙发上,紧紧靠着冯永祥,指着那间僻静的房间说: “这儿很安静,谈话方便些。” “菜也有名,——你挑的地方真好。” “听你的话,今天请的人不多,可以敞开谈谈。” “星二聚餐会取消了,碰头没有过去那么方便,多少总有点别别扭扭的。” “那也没啥,多选几个地方碰头,调调味口,也蛮有意思的。”马慕韩接着问他,“你说起星二聚餐会,我倒想起德公来了,不是你介绍他参加的吗?这次请客,你说不要请他了,怎么你今天又把他的名字添上了?” “唉,这位德公,不晓得从啥地方听到你今天晚上请客,向我打听。我本来不想告诉他,因为你讲过请他,就大胆代你请来了。你该不会反对吧?” “你给我办事,谢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反对?” “慕韩兄真是统帅风度。” “但比不上你——既能代表我们工商界,又能代表人民政府,真是四面灵通,八面威风。” “要讲代表工商界,我提不上,只有你才真正是我们工商界的代表,有实力,有地位,头脑清爽,年纪又轻,前途远大!老实说,上海工商界那些老老,哪个也比不上老兄。” “阿永,你别把我捧到天上,摔下来可不轻啊!” “不要紧,我们来保驾!” 说这话的是唐仲笙,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是江菊霞。她娇声滴滴地质问道: “阿永竟敢欺侮慕韩兄?” “我也没有吃豹子胆,怎么敢欺侮慕韩兄?” 她把身上那件紫色素缎面子的灰鼠斗篷递给服务员挂在衣架上,里面露出夹绒的大红旗袍。她像一团火也似的走上来,对冯永祥说: “谅你也不敢!” “大姐驾到,小弟更加不敢!” “大姐不来,阿永就要放肆?” “不是这个话,我们的军师,别在小弟身上做文章。”冯永祥向唐仲笙拱拱手,他一眼望见门外挤满了人,为首的是徐义德,他连忙把目标转移,说,“有本事的,和铁算盘斗斗……” 徐义德不知道冯永祥那句话意思,见江菊霞站在旁边,她的脸和她的旗袍一样的通红了。故做惊诧地问道: “我刚到,就惹到我的头上来了。” 江菊霞怕徐义德上了冯永祥转移目标的诡计,慌忙插上来说: “别听阿永的鬼话,我们正在讲他哩!” 紧跟着徐义德进来的是潘信诚父子两个。他们身后是宋其文和柳惠光,最后一个走进来的是金懋廉。马慕韩查点客人已经到齐,便让大家就座,把一张大圆桌子坐得满满的。桌上的酒菜早就摆好,四大碟子的拼盘不但味道鲜美,色彩也配得很好。每个人面前那杯陈年白兰地,地道的法国货,是马慕韩要司机从他家里带来的。他知道冯永祥最喜欢喝这种洋酒,今天特地好好灌他一下。冯永祥这个酒鬼一闻到那香味,口水差点要流出来,忍不住端起酒杯,向大家敬了一圈,一饮而尽,然后拿起筷子,说: “今天是慕韩兄请客,大家用不着客气。” “阿永请客,我们也不会客气,”江菊霞用筷子夹了一片凉拌腰片送到嘴里,赞赏不绝地说,“这腰片真嫩!” “不然怎么叫做莫有财?”金懋廉在上海解放以前,就是这里的老主顾。江菊霞赞赏莫有财,好像就是赞赏他自己。他说,“好的还在后头哩!” 马慕韩听到客人赞赏,很高兴,说: “懋廉兄是行家,常上这里来的。他的话没有错。” “不是行家,是吃家。从前倒常来,银行界的朋友喜欢在这里碰头,现在来的次数少了。” 潘信诚抬起头来看看房间四周挂的字画,迎街的白布窗帷早已拉起,房间的门也关得紧紧的,屋子里的暖气烧得正合适,很暖,但是不太热。屋子里一个闲杂人也没有,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门开了,服务员端进来一碗鸡丝煮干丝和一大碟红白相间的肴肉。他随大家夹了一筷子干丝吃了,等服务员走出去,才说: “在吃的方面,银行界的朋友最精不过了。过去,我们有事请银行界朋友吃饭,得请他们自己带厨子来;就是现在,到银行界朋友家里吃饭,也比外边饭馆好。” “对,对。”冯永祥年纪轻,他并不知道工商界老一辈的情况。潘信诚说了,大概没有错,他就信口同意,摆出对过去工商界情况也很熟悉的神情,说,“懋廉兄,啥辰光请我们到府上讨扰?” “阿永赏光,十分欢迎。” “那我们这些人是不受欢迎的啦。” 金懋廉看了唐仲笙一眼: “有智多星在座,讲话真不容易,一不小心,就要挑剔。 只要大家赏光,啥辰光都欢迎。” “那很好。”唐仲笙说,“从北京开会回来,我以为传达之后,再开人代会贯彻,今秋一定丰收,农民购买力提高,必然有好气象,旺季就要到来,过年要好好‘加料’。现在看来,问题还多,今年私营企业业务不如去年。拿今年上半年来说,每月平均营业额只有三万多亿,和去年同期就相差很远。下半年比去年同期也不如,现在到年底不足两个月,估计不会好。过去,大家说淡季不淡,旺季更旺。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眼看着年就要到,这个问题不解决,过年‘加料’也就成了问题,只有靠懋廉兄了。” 第408页 四〇八 “请到懋廉兄府上‘加料’,”冯永祥向大家拱拱手,笑着说,“希望大家赏光。” “阿永办事真快,”徐义德奉承地说,“马上就发请帖。” 他很愿意和金懋廉多打交道。金懋廉对他也特别照顾,沪江纱厂向信通银行轧头寸,金懋廉没有一次不帮忙的。大家一听到“加料”,个个神采焕发,只有宋其文无动于衷,他抹一抹胡须,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 “请客当然是好事,就怕顾不上,今年的这个年怎么过法,还是一个大问题哩!” 他这几句话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人们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来了。他今天出席马慕韩的宴会,事先曾经仔细考虑了一下机器业目前的处境,还没有引起政府当局的注意,利用今天的集会商量一下,找到出路自然很好,不然,一定有人听了之后反映给统战部,至少冯永祥会去反映的,党与政府了解了,事体便有了眉目。他见大家都望着他,便抓住这个机会,把心里的话倾吐出来: “我们机器业过去倒还不错,‘五反’以后,一直没有恢复元气。我最近参加审查牛头刨床的工缴问题,同业说:到底国家要我们怎么做,不清楚,这个日子等不到民主改革和生产改革了。大家不知道生产些啥。八种牛头刨床,每年总产量是二百部。工业部说不要做了,做了也不要。国家不定货,自己无成本,没有做存货的能力。工缴要两千万一部,工业部只付一千七百万,虽说利润不多,但是还可以拖几年。可是工业部不定货了,日子更难过。工资、伙食占成本四分之一还多,差不多要到三分之一,利润多少倒无所谓,现在只求勉强发出工资,就心满意足了。资金短绌是个大问题。同业们都担心,过一天算一天,不晓得能不能混到年底。各位情况比我们机器业好,我们年关怕过不去。” 潘信诚听了这番话,心情很沉重。通达纺织公司虽然主要经营棉毛丝绸,通达纺织机械厂只占他企业当中一小部分,但机器业的困难不会不影响到他头上。而工商界有困难,他都感同身受。他怕冯永祥这些青年不注意,吵吵闹闹滑过去,有意把问题提得大一点,引起大家关心: “机器业本来不是还不错吗?怎么也有这些问题,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呀!” “资金短绌不是机器业的个别现象,”金懋廉说,“听说最近所得税议定中等经营、中等技术标准的辰光,发现不少厂只有设备,没有资金。” “对呀,对呀,懋廉兄说的对极了!究竟是金融界,看问题比我们全面。我还以为只是我们机器业困难哩,原来别的行业也有问题。”宋其文得到金懋廉的支持,更加振振有词了,“资金问题不解决,生产积极性提不起来,机器也转动不了。” “不但工业困难,商业方面资金也有些问题。有的行业希望人行①开放流动质押,或者贷款;有的要求人行做押汇,并且要求免收保证金。” ①人行,指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 潘宏福坐在爸爸的下首,他听金懋廉对工商界资金问题了如指掌的议论,心中暗暗佩服。“通达”方面,一向资金充足,不但在人行有大批存款,海外也有外汇,从来没感到过资金短绌的问题。他不解地问金懋廉: “为啥不少行业资金短绌?” “这个问题相当复杂,照我粗浅的眼光看,‘三反’、‘五反’以来,有些厂店长期坐吃山空,加上‘五反’中货价跌落,打六折七折出售,无形之中,减少了资金。物价跌落对消费大众来说,是好的,但对工商业就有影响了。同时,有些货销路不旺,积压很多,也减少了资金。不晓得我这个看法对不对?” “这当然也是原因,可是还有其他原因,”唐仲笙向金懋廉微微笑了笑,说,“税收也是一个原因。去年所得税期末存货估计和标准纯益率,照我看来,都偏高了,而且滞纳金数字又太大。今年‘三反’、‘五反’过后,刚刚松一口气,却又碰上估缴所得税。你说,资金怎么不枯竭?” “税法专家究竟高明,我在这方面没有研究。”金懋廉表面谦虚,实际上并不同意他的看法,转了一个弯,说,“不过,所得税每年都要缴的,为啥今年影响到资金枯竭呢?” “这个问题提的对。”潘宏福说。 “滞纳金数字很大呀,有的厂滞纳金,听说占五分之一哩。全上海算起来数目不会少。税收任务完成了,工商界的资金也就枯竭了。” 金懋廉心里想:唐仲笙这位税法专家,在条文研究上确是高人一等,但对实际情况的了解,却并不高明。对金融界的情况,老实不客气地说唐仲笙更不能和他比。他看到工商界的心情虽说从北京开会回来以后好了些,但是还相当沉重,许多人对企业经营兴趣仍然不大,对某些行业暂时的困难顾虑过大,如果不理出个头绪来,寻找一条出路,工商界是振作不起来的,信通银行也要牵连进去。可是他也不好和唐仲笙这些人唱对台戏,便顺着唐仲笙的口气说: “滞纳金过多,当然要影响到周转资金。不过,我了解许多厂商不断向银行提取存款,按期交税,是用不着交滞纳金的。仲笙兄说滞纳金占正税五分之一,怕也是估计‘偏高’了。 我看资金枯竭还有其他原因。” “估计‘偏高’?”唐仲笙不相信地望着金懋廉。他一时又提不出反证,也不愿接受金懋廉的意见,怕追问下去,金懋廉提出具体数字,他更站不住脚,便给自己留有余地,说,“也许是各人的看法不同。” 他停了停,又追了一句: “懋廉兄说还有其他原因,我倒愿意领教领教。” 金懋廉感到唐仲笙诡计多端,在税收问题上提不出根据,把身子一闪,反而向他提出问题。他正愁不知道怎么答复他,徐义德挺身而出: “拿我们‘沪江’来说,‘五反’以后,劳保福利增加了,安全卫生设备也增加了,单是降温设备一项就把几年来赚的钱用光了,资金无形中日渐短绌。这次北京开会,郑主任提的那几条原则都很好,实行起来就不大容易。比如利润吧,最近染织业反映:要是以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润计算,实得股息红利还不如银行利息;何况没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润,又何况要达到这个目标要保证百分之百的开工率,万一出了点岔子,利润不但没有,而且还要亏本。百分之百的开工率能有几家呢?这样下去,资金怎么会不枯竭?”徐义德讲到后来,简直有点气愤了。 “纺织业得天独厚,怎么也有这些问题?”柳惠光困惑地问。 “每家有一本难念的经。”徐义德不胜感慨地摇了摇头。 金懋廉深知徐义德的内幕,沪江纱厂在信通银行放的头寸很多,资金不但不枯竭,而且十分充裕。徐义德最近在给资金找出路,听说这次北京开会企业越大越受到中央的重视,曾经向金懋廉表示过:对同业的困难,沪江一定要想办法帮助。这是徐义德的老办法:名义上是救困扶危,实际上是准备把别人的厂“吃”过来。徐义德有意叫嚣资金短绌,给他提了两条理由,很有力量,实际上驳斥了唐仲笙的意见,所以他并不揭露徐义德的内幕。 “比起纺织业来,我们商业的困难就更大了。”柳惠光没有讲到正题,两道细细的眉毛便紧紧凑到一道去了。他字斟句酌地说,生怕说错了一个字,给别人抓住把柄,“最近朋友们碰到,总关心差价问题。广州榴花牌砂糖价格五十八万,运到上海的运费要三万五,可是上海牌价只有六十三万,所以要亏本。我们商业‘难’字当头,资金也短绌……”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一方面怕说错,另一方面感到经营商业实在不容易。他怯生生地注视一下圆桌四周的人。大家都放下筷子,凝神听他诉说,连桌子当中那一盘肴肉也被冷落了。徐义德见柳惠光停住了,怕他胆小不敢往下说,特地给他助威: “差价确实是个大问题,棉布业也认为坯布差价百分之八,色布差价百分之十,花布差价百分之十二,都太低了。惠光兄究竟是从事西药业多年,对商业行情很熟悉,提的是中心问题。”他希望调整差价,可以获得更多的利润。 “惠光兄说的确实是事实,”金懋廉知道差价一般规定是合理的,不过没有暴利,所以有些行业不满意。他不直接点破,以免得罪别人,只是说,“不过,各行各业情况也不完全相同……” 马慕韩插上来说: “是的,各行各业情况不同。这次我和三百多位工商业家到浙江参加土产交流大会,名牌货热门货销路的确好。这次特点是到了初级市场,和农村消费者直接见了面。我们轻工业前途大有希望……” 第409页 四〇九 “轻工业前途不错,但是私营商业缺乏资金,经营困难,也会影响我们私营工业的发展!” 徐义德这两句话如同奇峰突起,叫柳惠光摸不着头脑,他睁大眼睛说: “我们商业困难竟会影响到私营工业上头来了。这一点,我这个迟钝的脑筋还没想到,难道说你们工业方面的困难,要怪我们商业吗?” 他深深感到肩胛上担子沉重,望了各位工商界巨头们一眼,在座完全从事商业的只有他一个人,更加感到严重。他心里想不通,认为工业有困难,应该和政府算账,怎么找到商业的头上来呢?认为徐义德有意和他寻开心,叫他当着众人的面下不了台。他不会说话,也不大敢说话,如果在座有一位商业方面的巨头,那该多好呀!他这时唯一的希望只有冯永祥了,阿永了解商业方面的行情,也和商业方面有联系。冯永祥察觉柳惠光的眼光向他身上扫来,真的发言了,但没正面支持柳惠光,不过对问题的了解却有帮助: “惠光兄,德公的话还没有说完,先听他的。”冯永祥伸出右手,向徐义德一摆,邀请道,“德公有何高见,小弟愿闻其详。” “过去商业对工业的影响有两个方面:第一可以起蓄水池的作用,淡季的辰光,商业向工业订货,储蓄起来,这样,就加速了工业资金的周转。第二,可以帮助工业推销产品,工业上的新产品和非名牌货,都可以靠私营商推销,逐渐打开市场销路。可是目前的商业呢?国营公司掌握了批发环节,私营运销商垮了,零售商橱窗里的货色也摆不齐,自己困难重重,怎么有力量起这些作用,不是影响了我们私营工业的发展?” 徐义德的妙语惊动了在座的巨头们。冯永祥觉得这意见十分新鲜。他自己还没有想到这一层,不禁露出钦佩的神情,说: “德公高见,令人钦佩!” “区区之见,算不了啥。” “不,这可是大问题呀!”冯永祥伸出大拇指向徐义德和大家面前晃了晃。 金懋廉也同意徐义德的意见,说: “这笔数字很可观!所以我说资金短绌这个问题很复杂,原因是多方面的,商业困难,也可以说是一个原因。” 金懋廉不仅赞扬了徐义德,实际上也捧了自己,更加证明他的看法对。马慕韩欣赏徐义德的才干,发觉徐义德确实有不少高人一等的地方,看问题尖锐,算盘打的精,事情办的高明,有事把他拉到一道商量是有好处的,只是他不像唐仲笙那样听从指挥,他的实力又比唐仲笙雄厚,个人野心更比唐仲笙大得多。冯永祥老是把他放在自己的口袋,压在他手下,在区里活动,虽说可以接触中小工商业,但有点大材小用,埋没了他的才能。要是把他放在自己圈子的外面,可是一个劲敌,不如把他拉过来,一同合作,特别是民建分会改选,更需要这样的人材。他于是暗中拉了徐义德一把: “究竟是德公,问题看得深透。” “不敢当,不敢当。”徐义德心里却认为马慕韩的恭维是受之无愧的。除了在资产方面不如潘信诚和马慕韩他们,别的方面自以为并不逊色,他在工商界老是寄人篱下,是不甘心的。 “那当然,德公嚜。”潘信诚说。 唐仲笙见大家捧徐义德,心里早就不舒服了。马慕韩活动民建会和工商联的事,很多方面是他出的主意。这么一来,徐义德要压倒他的样子,自然不服,最后连潘信诚也捧起徐义德来了,更叫他受不了。现在正是马慕韩招兵买马的辰光,他不能让步,叫徐义德红起来;可是又不好正面对付徐义德,打狗看主面。马慕韩欣赏徐义德,区区唐仲笙怎么能反对呢? 他眼睛一转,想了个主意,说: “德公看问题确实深透,高人一筹。不过,问题也有两个方面,商业困难影响了工业,不能起蓄水池的作用,反过来,工业困难,生产成品减少,资金短绌,也影响了商业的发展。” “这个道理很对。拿我们西药业来说,制药厂有不少成品制不出,开工率不到百分之七十,我们门市就受了很大的影响。”柳惠光敬仰地望着唐仲笙,暗中责怪自己为啥没想到这一层。 唐仲笙显出比徐义德更高明,给柳惠光一支持,心里越发得意洋洋。马慕韩听了,也认为唐仲笙不含糊,和徐义德比起来,各有千秋,不相上下;特别是在税法上,徐义德不如唐仲笙,他看见服务员推门进来,把一大碗红烧狮子头送到桌子当中,这是莫有财的名菜。快吃饭了,民建和工商联的问题再不谈,就要耽误了。他怕两将相争,坚持不让,误了他的大事。他喝了一口陈年白兰地,兴奋地说: “我们私营工商界的事,总是息息相关,互相影响的。商业困难影响到工业,工业困难也影响到商业。这些困难都是‘五反’以后的暂时现象。谁也不能怪谁。我们希望私营工商业都好。私营工商业存在着许多问题,说句老实话,和我们消极的情绪很有关系,大家积极起来,有困难的行业完全可以克服的。当然,公私关系没有完全调整好,也是一个原因。政府在这方面已经注意了,也调整了,可是,工商界像个得了重病的人一样,不是马上可以调养好的。根据郑主任的指示办,这些问题完全可以解决。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怕是主要原因,就是私营工商业者过去有一套生产经营的方式方法,我们也习惯了这一套资本主义的方式方法。现在新民主主义的社会,要进入社会主义社会,这一套东西行不通了,应该加以批判。目前是青黄不接的时期,旧的要批判掉,新的还没有吸收来,大部分工商界朋友彷徨等待,对生产经营产生消极情绪。国家要实行计划经济,很好,那么,等国家有了计划,我们照做,一点也不主动。主要原因是老一套不行了,新一套没有,一下子改变也不容易。不但我们资方消极彷徨,资方代理人也感到事体难办,想辞职;职员也是这样,原来那一套经营管理方式不行了,新的还没有学会。转变的过程是困难最多的时期,旧社会遗留下来的缺点不是一下子就能改造好。我们工商界的困难也不能完全依靠各行各业自己解决,”马慕韩看大家的注意力给他这一番话吸引住了,连潘信诚也闭着眼睛凝神谛听,一边听,一边深思。他趁着大好时机,急转直下,立即谈到本题,喘了一口气,说,“要共同解决,最最关键的问题是要组织起来,上海工业过去在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压迫下生长的,各式各样都有,种类繁多,相当复杂;大规模的,基础好的,非常之少。解放后,生产关系改变,生产力发展了,千头万绪的工业不好好组织起来,一不好领导,二不会发展。要是能够在国营经济领导之下组织起来,一定能够发挥很大力量。我记得去年机器业曾经组织过专业联营,用大厂作为核心,带动小厂,通过联营争取国家经济的领导和帮助,可以大大发挥潜在的生产力。”“这个事可别提了,”宋其文一提到联营就有点汗毛凛凛。他抹了抹胡须,摇头说,“‘五反’当中,暴露了联营有问题,容易搞‘海底篱笆’。千万搞不得。” “那是因噎废食。为啥不可以又联营又不搞‘海底篱笆’呢?政府不信,可以检查。”马慕韩气宇轩昂,毫不在乎。 “慕韩兄的意见可以考虑,组织起来力量大,我想没有坏处。”冯永祥支持马慕韩的意见,说,“慕韩兄水平高,每天都要读几页毛泽东选集。他把问题提到马列主义的理论上来了,谈的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党的方面最关心的就是这个大问题,革命就是要改变生产关系,发展生产力。这可是一个根本问题呀,是根本问题中的根本问题。慕韩兄真不简单,整天在家里啃马列主义,是上海工商界的出色人物!”“不,”冯永祥接着更正道,“是全国工商界的出色人物,是工商界第一流人物,是一流人物当中的这个!” 他伸出大拇指来,在桌子当中晃了晃。潘信诚看马慕韩和冯永祥那股盛气凌人的样子,厌恶地闭上了眼睛,拒绝看冯永祥那一副腔调。他深知马慕韩学习毛泽东选集,是为了学习共产党那一套,好对付政府,进行合法斗争;不是真的学马列主义理论。 “慕韩兄是我们工商界的理论家。”江菊霞不甘寂寞,也捧了一句。 “我谈不上理论二字。”马慕韩向江菊霞拱拱手,敬谢不领。 “大姐钦定,你怎么敢推辞!”冯永祥笑着说。 潘宏福听了“钦定”二字,有点诧异,便问冯永祥: “江大姐也不是皇帝,怎么好说‘钦定’?” “你忘记了吗?我们江大姐的名字原来叫MarryKiang,有位皇后不是也叫玛莉吗?玛莉皇后封的理论家,怎么不可以叫钦定呢?” “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我才明白。以后还希望你多多指教。” 潘信诚睁开眼睛,斜视了儿子一下,斥责道: “你不明白的事体多着哩,以后要用心听,少打断别人的话。” 潘宏福不知道父亲为啥突然给他这一闷棍,他不高兴地嘟着嘴,不再吭声了。 第410页 四百一十 马慕韩抓紧时机接着说下去: “千言万语,总之一句话,组织起来非常重要。不但工业要组织起来,我们工商界也要组织起来。过去民建会,工商联的性质和任务不明确,这次在北京开会,听到中央首长的指示,看到了光明大道,民建会和工商联的性质和任务明确了。全国工商联筹备会开会后,又发表了组织通则,上海市工商联组织已经发展到区。工商联包括了国营、私营、公私合营和合作社等各种经济,小到摊贩和手工业者,在国营经济领导下发展生产,改善经营,各得其所。民建会代表民族资产阶级的合法利益,一方面指导工商业者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另一方面,工商界有啥困难,有啥意见,也可以统一反映给有关单位,这样就很有力量。民建会对工商界做好工作,在新民主主义的建设中,就会起更大的作用。问题是上海分会是临工会,从解放一直‘临’到现在,还没有改组领导机构。” 潘信诚听到这里,明白马慕韩今天这一桌酒席的用意了。他睁开眼睛注意人们的表情,看大家对马慕韩这一番话的反应。徐义德的嘴唇动了动,急切地想讲话,但马上又紧紧地闭住了嘴,好像要看看行情再说。宋其文不断抓住右边嘴角的胡须搓来搓去,对民建会很有兴趣,不愿意随便暴露,私下在动脑筋。唐仲笙和江菊霞非常沉着,仿佛早就知道马慕韩要提这件事,而且也拿定主意不说话,准备先听别人的意见。他们两人暗暗向别人偷觑的眼光,叫潘信诚发觉了。潘信诚迅速地避开,以免和他们两人的眼光碰上。柳惠光只想保持住利华药房目前的小康状况,明知道民建会和工商联不可能有他的职位,自己也不希望抛头露面,那会遇到风险。他满足目前的地位,和工商界巨头们保持一定的联系,有啥好处绝对不会捺下“利华”,碰上坏处,也可以闪开,不让“利华”沾上。他很笃定,静听大家的宏论,不准备表示意见。金懋廉倒想在民建会插一脚。他善于看市场的变化和观察别人的动静,见大家冷场,便打破沉寂的空气,冲着马慕韩说: “民建扩大会以后,民建会员的认识提高,积极性也提高了。上海不是准备召开会员大会,要改组领导机构吗?” “是呀,”马慕韩感到下面的话由自己来说不大方便,一边思索,一边望了冯永祥一眼。 冯永祥为了活跃一下刚才沉闷的空气,同时也借机会想一想怎么搭腔,他指桌子当中微微冒着热气的狮子头,馋涎欲滴,说: “只顾谈话,这么好的菜放在一边,再不吃,冷了,太可惜了。”他举起筷子夹了一小块狮子头往嘴里一送,很快就吞下去了。他赞赏地对大家说,“别人喝酒是先饮为敬,我吃菜,也是先吃为敬。这个狮子头嫩得像豆腐,诸位明公如若不信,一尝便知!” 大家都夹了一块红腻腻的狮子头吃。江菊霞怕胖,不敢多吃肉类和脂肪,只夹了一点,慢慢咀嚼。她见冯永祥这个饕餮之徒狼吞虎咽的吃相,心里忍不住好笑,嘴上又不得不捧他,便对金懋廉说: “这菜,只要阿永评定,包你没一个错。” “阿永是大吃家,那还有啥好说的。” “但我比不上懋廉兄。” “一个八两,一个半斤,你们都是美食之徒。”马慕韩说完了,又望了冯永祥一眼。 冯永祥会意地接着说: “今天聚会难得,民建会的事体倒要借这个机会好好议论一下。今后上海民建会工作,不管是选举委员也好,整编小组也好,调整机构也好,制定组织规程也好,都需要和大家协商协商。” 徐义德见大家都不想发言,他迫不及待,只好先说了: “慕韩兄的意见很对,组织起来十分重要。工商界过去对民建会太不热心了,连入会也不肯。现在要改变过去那样消极的态度,不但要改选领导机构,小组的成员也应该是工商界的会员为主;小组生活,要侧重工商界的实际问题谈。”他心里想,自己是新会员,领导机构里大概没有份,不如先抓小组,倒比较实惠。 “德公的意见很好,工商界要参加民建会的实际工作。最好中型企业的工商业家多出点力,因为他们既能接近大资本家,也容易和小资本家联系……” 唐仲笙恐怕大家的眼睛都朝大资本家身上望,把他这样不大不小的资本家给忘记了。他的话没说完,冯永祥就封官许愿,一句话说到他的心里: “德公和仲笙兄的意见很对,民建会是我们民族资产阶级的政党,组织路线要发展资本家入会,特别要以大资本家为主,适当照顾中小资本家。我们指导思想应当代表资本家的合法利益。要做好民建工作,必须网罗工商界各方面的人材,像仲笙兄这样的人最适当,我看他担任上海民建会的组织处长,或者副秘书长,对我们工商界的帮助一定很大。” “我,我,”唐仲笙给冯永祥点破,有点不好意思,脸上发烧,怕人看见,他低下头去,用筷子把自己碟子里的狮子头弄碎,夹来夹去,可是不吃。过了一会,他才说,“我不是给自己宣传,不过提出来请大家考虑考虑。上海中型企业的工商业家比我强的人多的很,我不够资格当处长副秘书长这些工作。” 说完了,他又怕得罪冯永祥,赶紧补上两句: “当然,阿永有事体要我做,我一定效劳。” “阿永有啥吩咐,我们没有一个人不听指挥。”金懋廉不露声色地表明自己的愿望。 宋其文是老民建会员,一九四五年在重庆成立民建会,他是发起人之一,当选了总会的常务委员。因为在工商界实力不厚,代表性也不大,一直是个常务委员。在上海要数他是老资格了,不过在史步云面前他还得退让一步。他对这次改选抱了很大希望。他估计,一个副主委大概不成问题。但从今天的形势看,潘信诚没有表示态度,他的话没有摸透。马慕韩请客不是简单的事体。冯永祥又跃跃欲试,这位少不更事的青年,目中无人,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上海工曾界驰骋,谁也奈何他不得。他要想点对策,首先要把他笼络住。他的手从胡须那里放下来,说: “阿永是难得的人材,应该在改选的民建会里多负一些责任。” 冯永祥毫不推辞,老实不客气地说: “要靠其老的领导。” 马慕韩见大家对民建会兴致勃勃,蠢蠢欲动,他高兴上海工商界大有可为,这两次会一开,许多人对民建会的态度转变了。他可以在这方面多出点力量,让政府首长知道,有事交给马慕韩,没有办不好的。但大家都从自己的利害关系谈,好像忘记了马慕韩是今天的主人。他也不好意思给自己吹嘘,望见潘信诚默默不语,便说: “大家关心上海民建会很好。中央对大型企业特别重视。阿永说的对,我们的组织路线应该以大资本家为主,组织路线要和组织面貌相适应才对。但是大资本家自由散漫惯了,吸收一些大资本家参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资本家进来了,也得要人领预。民建会章上规定的权利,一般大资本家是不满意的。今后民集会要找些机会,做几件对工商业家有利的事,特别是对大资本家有帮助的事,这样才会引起他们的兴趣。我看,信老要是肯出来领导我们,大家一定很满意的。” 潘信诚向马慕韩瞟了一眼。他料到史步云虽然当选民建总会的副主委,但决不会放弃民建上海分会主委的实职,否则变成明升暗降。他不必出面和史步云争夺这个职位。有些非做不可的事,可以叫潘宏福出面。他叹息了一声,接着谦虚地说: “上了年纪啦,不中用了。步老和慕韩老弟出来,一定比我还符众望。” “不,这回民建改选,信老非出马不可。”冯永祥哪方面的力量都想拉拢,同时潘信诚出来不过当一名副主委,和他的职位并无矛盾。他自己完全清楚:像他这样的头寸,副主委是摆不上的,最多也只是秘书长处长一类的角色。他说,“信老不出马,我们不干。” 他转过脸看见马慕韩盯着他望,立刻又补了两句: “当然,慕韩兄是没问题的,一定要直接领导我们。” “我年纪轻,做点实际工作还可以。讲到领导,那非步老信老不可。”马慕韩谦虚地说。 “我身体实在吃不消,有事,叫宏福这孩子做做倒可以。” “宏福老弟一定要参加民建工作,这没有问题,他欢喜活动,在联络处工作倒顶适合……”冯永祥又在封官了。 给爸爸瞪了一眼以后,潘宏福一直没开口,连吃狮子头也没味道,一个人沉默地坐在爸爸身边。现在爸爸提到他,他心情顿时开朗了,又活跃起来: “我给永祥兄当名秘书吧,听你的指挥,你要我做啥,我就做啥。” “可别折死我了。”冯永祥向他拱拱手,“怎么敢要大老板当我的秘书,这不要埋没你的人才吗?” “宏福,阿永的秘书可不好当啊!”江菊霞从旁挑拨。 “难道我当秘书的资格也不够?” “不是这个意思,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马慕韩见冯永祥老是突出自己,仿佛他是今天的主人,可是又不好指责他。他忍住这口气,设法把大家团结在自己的周围,提高嗓子说: “大家的意见都很好,这一次改选,应该把诸位的意见尽量吸收进去。关于改组领导机构问题,准备拟一个草案,交给各个小组去讨论,经过常委会民主协商,然后再来改组。” “慕韩兄想的真周到,又民主又集中!” 马慕韩听了冯永祥这句话,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他站了起来,举着酒杯,以主人的身份对大家说: “祝贺各位将来都参加民建分会领导机构,来,我们大家干一杯!” 大家举起杯来,一饮而尽。马慕韩又在大家的杯子里斟满了酒,发现第三瓶白兰地喝完了,于是对门外叫道: “再来一瓶白兰地!” 第411页 四百一十一 第五十章 巧珠奶奶听完秦妈妈说明汤阿英诉苦的详细经过,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没有听见。她心里想:汤阿英做了丢脸的事,在家里说不过她,现在搬来了救兵,秦妈妈来了,连余静也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余静好久不来了,这回来了,一定和汤阿英的事体有关。不怕秦妈妈说得天花乱坠,她稳坐钓鱼台,不动声色。她看了坐在她斜对面的儿子一眼,张学海低着头,好像留心在听,又似乎没听。大家都不言语,屋子里静静的,只听见窗外秋风唿哨着。 巧珠奶奶不满意秦妈妈这一番话,可又不好意思当面得罪她,恨汤阿英不在场,不然,可以训汤阿英一顿,好出出她郁结在心头的闷气。她拿过热水瓶,倒了两杯开水放在秦妈妈和余静面前,冷冷地对秦妈妈说: “你也说累了,该喝口水歇歇。” 秦妈妈开了一个头,决不能叫巧珠奶奶三言两语挡回去。她知道这个“头”不好“剃”,要耐心和巧珠奶奶谈。她笑了笑,说: “我一点也不累。” “不,你累,嘴都讲干了,快喝点水吧。” 秦妈妈端起条杯,喝了一口水,直截了当地说: “现在你对阿英该清楚了吧?” 巧珠奶奶暗暗看了余静一眼,只见余静坐在她的侧面,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照着余静的和蔼的面孔,那一双机灵的眼睛正对着她,嘴角紧紧闭着。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停了一会,她含含糊糊地说: “唔,你讲的,我全听见了。” “那么,你明白了。”秦妈妈十分老练,决不轻易放过,进一步问,“你对阿英该没有意见了?” “对阿英……”她竭力避开正面回答,企图混过去,没想到秦妈妈抓住不放,而且逼着她回答。她心一狠,憋着一肚子气,把门关得紧紧的,漫不经心地说。“你忙的很,我们家里这些琐琐碎碎的事体,不劳你操心哪。我自己会料理的。” “讲句不客气的话,你这么说,可把我秦妈妈当成外人了。”秦妈妈按着桌子,正对着巧珠奶奶,激动地说,“你忘记了吗?阿英是我介绍她进厂的。学海和她结婚,我也喝了喜酒。阿英的事,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家在无锡乡下,在上海,我算是她最亲的人了。她被人误会,你说,谁能挡住我秦妈妈不过问呢?” 巧珠奶奶听了心头有些气愤,几句话没有挡住秦妈妈,反叫她质问起来了。她忍受不了这口气,把脸一沉,不客气地说: “汤阿英嫁到张家,就是张家的人。秦妈妈待她好,我是晓得的。学海是她丈夫,该不是外人吧?我这个婆婆一向对她很好,就拿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也不能说是外人吧?” “没人说你们是外人。”秦妈妈连忙补充一句。 巧珠奶奶瞧自己这一着成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得意地又向秦妈妈反攻: “清官难断家务事。阿英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的。”巧珠奶奶把“我们”这两个字说得很重,并且望了儿子一眼。 学海看到母亲的眼光不自然地轻轻点了点头。巧珠奶奶心里很满意。秦妈妈见巧珠奶奶门关的紧,干脆把她推在门外,拒绝她的帮助。她忍受不了,霍地站了起来,指着巧珠奶奶说: “我和你们多年的交情,想不到你翻脸不认人,把过去的交情都忘记了。张家的事,姓秦的自然管不着,我也不想管。可是这桩事体和汤阿英有关系,汤阿英娘家上海没有人,我算得半个汤家的人,谁要是对汤阿英不住,我秦妈妈一定要站出来说话的,想堵住我的嘴,可办不到。” 巧珠奶奶仍旧坐在那里不动,似乎很平静,但她布满深深皱纹的额角,在阳光的照耀下,一根根青筋在微微跳动。她鬓角上的银丝似的白发,给窗口一阵阵凉爽的风吹起,飘荡在空中。她并不把秦妈妈放在眼里,冷言冷语还过去: “谁堵住你的嘴哪?我没做亏心事,坐的端,行的正,怎么说我也不在乎。” “那么,谁做了亏心事呢?”秦妈妈走上一步问。 “自然有人啦。” “你是说阿英吗?” “谁做了亏心事,自家晓得。” “你,你……”秦妈妈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等了一会,她才接下去说,“你不能冤枉好人!” “谁冤枉好人,那些丑事,不是她自己当着众人说的吗?” “我不是告诉了你,那是过去的事,是地主的罪恶,不能怪阿英,阿英是受害的!……” 巧珠奶奶怕秦妈妈又扯开谈下去,心里好笑秦妈妈太老实,真的以为是过去的事。从最近阿英的行动上看,谁知道阿英和那些男朋友在一道做啥?她不愿意和秦妈妈谈下去,冷冷地说道: “怪不怪阿英,是我们张家的事!” “你,你,”秦妈妈涨红着脸,生气地说:“你这是啥闲话?” 巧珠奶奶依旧不动声色,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秦妈妈看到她这种态度越发生气,求救的眼光望着余静。余静一直观察巧珠奶奶的神情,仔细听她的意见,希望尽量让她发泄出来,好给她分析。等了好久,巧珠奶奶不但没有说出心里的话,而且一再关紧了门,左说是张家的事,右说是张家的事。秦妈妈虽然很生气,但没有打开巧珠奶奶谈话的大门。这样下去,会闹成僵局的。她把秦妈妈拉到桌子跟前坐下,说: “大家都不是外人,别急,有话慢慢谈。” 秦妈妈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脸红脖子粗,气呼呼地说: “真叫人生气!” “大家心平气和地谈。” “余静同志说的对啊,”巧珠奶奶得意地望着秦妈妈,说,“天大的脾气我也见过,生气可吓不倒我这个老太婆。” “你……”秦妈妈又急了。 “你们暂时都别说话,听我讲两句,好不好?”余静用手向双方一按。 她们两人这才住嘴,听余静说: “阿英是我们厂里的工人,她这次诉苦是响应党的号召,在民改运动中起了带头作用。她的品行有啥不好,巧珠奶奶应该过问,我们厂里的党支部和工会也要过问。我们要用共产主义的思想教育职工。这是我们的责任。” “余静同志说的对呀!”巧珠奶奶看了秦妈妈一眼。 “啥人讲余静同志说的不对?阿英的事体想不让厂里管,那可不行。”秦妈妈气呼呼地说。 “谁说不让厂里管的?”巧珠奶奶听余静那番话,心里有点发慌,又有点喜悦:一方面觉得余静的道理驳不倒;另一方面又高兴余静要教育职工,一定会帮助她教育阿英一下。 “你不是说,这是张家的事,不用旁人管吗?”“我啥辰光说不让厂里管的?幸亏有余静同志在场,不然,我给冤枉了,还无处去诉说哩!” “清官难断家务事,是不是你说的?” “姓秦的管不着,也不想管,不是你说的吗?”巧珠奶奶避免正面回答她。 秦妈妈觉得巧珠奶奶这个老太婆真难缠,上海解放几年了,她蹲在她的小天地里,变化不大。余静见谈话的大门已经打开,不让她们再纠缠下去,单刀直入地说: “奶奶,最近发现阿英有啥不对的地方吗?” 第412页 四百一十二 巧珠奶奶“唔”了一声,听余静说下去: “哪些地方不对,希望你告诉我们,我们有责任帮助她改正。” “余静同志说的对,”巧珠奶奶感到余静站在她这一边,不像秦妈妈帮助汤阿英说话,现在正是一个机会,说不定从余静的嘴里可以知道阿英在厂里的一些不正当的事体。她想了想,说,“我晓得的也不多。她整天在厂里,你比我了解的多。她年纪轻,不懂事,一定有些不对的地方,请你告诉我。我们家里也要好好帮助她哩。” “不,还是先听你的。你们最近不是闹了一阵,有啥事体,给我说,没有关系。” 巧珠奶奶觉得躲闪不过去了,看样子阿英一定把家里的事告诉了余静,瞒也瞒不过去,别让余静听一面之辞,借机会赶紧表白表白自己: “自从阿英到我们张家来,我这个做婆婆的可没有亏待过她,就拿她当亲生的女儿一样看待。问她寒,问她暖。家里大小事体,我都做在头里。他们小夫妻两个上班去,家里的事全靠我这双手顶着。他们从厂里回来,早就给他们准备了热茶热饭,好的尽挑给他们两口子吃,阿英生下了巧珠,身体不好,多少事都放在我一个人的肩胛上,照顾大的,又要养活小的。解放前那几年日子过的像黄连,吃了上一顿,没有下一顿;外边下大雨,草棚棚里下小雨;好容易巴到外边不下了,草棚棚里还是下。穿没穿的,吃没吃的,全靠我这个婆婆一手维持。年青人上班不吃饱,没有力气,哪能把生活做好?我宁可少吃点,让他们多吃点。有时我就饿一顿两顿,让他们吃,好做活。你说,我哪点亏待过阿英?” “我晓得,你待他们很好。” 秦妈妈跟着余静说:“我也晓得。” 巧珠奶奶心里舒畅一些,接着又唠唠叨叨地说: “我们家里穷虽穷,过的倒也欢乐。啥事体,我都让阿英一步,有时在气头上讲她两句,过后也就算了。学海这孩子,你们都晓得,他是个老好人,宁可自己吃亏,从来不给别人计较,对待阿英更是体贴,遇事总是让她三分,……” 秦妈妈见巧珠奶奶尽说自己好,也代儿子说好话,显然想把一切过错都推到阿英身上。她不耐烦听巧珠奶奶这样巧嘴巧舌地夸耀自己,忍不住问道: “阿英呢?” “阿英吗?”巧珠奶奶一肚子话还没有讲完,给秦妈妈一问,打断她的话头,差点忘了下面要说的话,怔了一下,说,“我正要说到阿英,凭良心讲,阿英这孩子到了我们张家,也不错。她在厂里做生活巴结,回到家里来,手脚不闲着,相帮我做这做那,也不大出去串门子。生了巧珠,下了班就回到家里,忙了饭菜,就洗洗补补,做点针线。人也贤慧,我有一句说一句,不能冤枉人。” “这才是呀,”秦妈妈插上来说,“为啥吵闹呢?” “谁说我们吵闹的?” 秦妈妈微微一笑: “纸包不住火。闹得阿英都不能回家了,还说没有吵闹吗?” “就是有点争吵,也怪不上我这个婆婆。她现在变了,能说会道,谁晓得她把我这个老婆子编成啥样子呢?她有两条腿,哪个能挡住她回家?她不回张家来,那是她自己的心变了。我这穷老太婆也没有办法想啊!不能强迫她回来哟。现在不是讲平等了吗?婆婆媳妇平起平坐哩。” “你看她的心啥辰光变的呢?”余静撇开别的不谈,抓紧她无意当中流露出来的这句话问。 “那要问她自家呀!” “你们天天在一道,总看出一些苗头啊。”余静不让她躲闪,说,“阿英最近常和啥人往来?” “这个,”巧珠奶奶见余静问到节骨眼上,她认真想了想,并没有看见阿英和不三不四的人往来,提不出具体的人来,但她不愿说,反问道,“你比我清楚啊,她整天在厂里。”“厂里的事,我很清楚。家里的事,你可比我清楚啊。”余静一点也不放松,“你看到她和啥人往来吗?” “这个……”巧珠奶奶说不下去了。 “说吧,没有关系。” “对余静同志有啥不好说的?快说吧。”秦妈妈感到余静真有办法,一方面顺着巧珠奶奶谈,一方面又抓住要害,不放过重要的关节,使得巧珠奶奶不得不谈。她坐在旁边静静听她们谈。看巧珠奶奶一再不答,她才忍不住插了一句。 张学海觉得今天自己的地位难处,这边是威严的母亲,只要她固执地看定一个人一件事,就很难改变她的看法;那边是敬爱的党支部书记,在他脑筋中有无上的威信,认为她做的事讲的话都十分正确,没有一点不对。夹在这两边当中,他自己很难说话了。一开头,他就怕任何一方面问他这个那个,幸好,大家谈论,都没有提到他。他原先低着头,不大看别人,好像这样别人就忘记他也坐在屋里了。现在余静和奶奶正面谈论,也还没有提到他,他稍稍放心了,微微把头抬起。 巧珠奶奶给问得无处躲藏,她不得不讲道: “在家里么,往来的人倒不多,张小玲呀,谭招弟呀,郭彩娣呀,管秀芬呀……” “这些大半是细纱间的姊妹们。”余静说,“还有男的来吗?” “男的有,赵得宝老师傅呀,还有一个姓钟的青年,名字我可忘记了。” “是钟珮文吗?”秦妈妈问。 “对,对,就是他。他和赵师傅一同帮我们搬家的……”巧珠奶奶一提到钟珮文,眼前便显出一个活泼的青年来了。 “那次是老赵带他们来的,你忘了吗?” “我没忘记,”巧珠奶奶对余静说,“真要谢谢他们,给我们搬家,连杯水也没喝。” “这不算啥。”余静说,“还有啥人?” “没有了。” “你觉得这些人和阿英的关系怎么样?” “这要问你了,余静同志,他们都是厂里的。”巧珠奶奶想起陶阿毛对她说的风言风语。 “有没有厂外的人来?” 巧珠奶奶仰起头来,望着雪白的屋顶和汤阿英卧房的门,仔细想了想,说: “这倒没有。你觉得那些人怎么样?” “这些人,我都熟悉。我可以告诉你,巧珠奶奶。他们都是规规矩矩的人,有的还是党员,他们和阿英往来,主要是谈工作谈学习,没有别的事。” “这些人,我也晓得是好人。”巧珠奶奶放低了声音,生怕窗外有人听见,“你不晓得,近来她不按时回家,厂礼拜也不待在家里,每次出去都讲究穿戴打扮了,不像过去那么随便了,老实说,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 “你说吧,都是自家人,没啥关系。” “她一出去,谁也不晓得她到啥地方去了,连他也坐在鼓里。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体,为啥不告诉我们呢?”巧珠奶奶指着张学海。张学海马上又低下头了。他怕妈妈问他。她叹了一口气,说,“谁晓得她和哪些人在一道鬼混呢?在乡下都有那样的丑事,到了上海这样的花花世界,你说,她的心会不变吗?” “你看出苗头吗?”余静并不马上提出自己的意见。 巧珠奶奶给这么一问,振振有词地说: “这些苗头还不够吗?她没有在厂里诉苦,我就发觉苗头不对了,哼,真没想到。” “你还看到别的吗?” 巧珠奶奶很奇怪余静还要追问,她再也没有看到别的,但她做出看到却不愿讲出来的神情,说: “别的不必说,这些尽够了。” “别的没有了吗?”秦妈妈学着余静的口吻,耐心地问。 巧珠奶奶认为单是这些,任你秦妈妈和余静怎么说,也驳不倒了,她于是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余静不慌不忙,亲切地说: “巧珠奶奶,我觉得你疑心是多余的。阿英这一阵,确实经常出来,连厂礼拜也常常不在家。我晓得她到啥地方去了。厂礼拜,张小玲她们约她去过团日,姊妹们在一块儿谈谈,也是好事。有时她去上党课。从‘五反’到民主改革,我们厂里的工人都提早到厂里,很晚才回去,学海也是这样,他们夫妻两个经常在厂里开会呀谈话的。特别是党员团员和积极分子,工作更忙。不信,你问学海。” 巧珠奶奶望着张学海。他抬起头来,对巧珠奶奶“唔”了一声。巧珠奶奶怀疑的眼光对着余静。余静说: “刚说我们的沪江厂,别的厂的职工也很忙。我忙得好几天不回家,就住在厂里,最近连我娘生病,也顾不上回去看,还是阿英到我家把娘接到厂里来的,靠了她,我娘的病才慢慢好起来的。” “她整天在厂里吗?”巧珠奶奶怀疑地问。 “是呀!” “不到别的地方去吗?” “唔。” 第413页 四百一十三 “脚长在别人的身上,你哪能晓得呢?余静同志,你又那么忙。” “她哪里有时间到别地方去?她上班下班常和学海一道走,不信,你问他。”余静指着学海。 “是吗?” “是。”他望望巧珠奶奶,又望望余静,回忆陶阿毛给他讲那些话,仔细想想,觉得没有根据。 “到厂里去那么忙,为啥现在那么爱好打扮呢?”巧珠奶奶自信在这一点上,余静是驳不倒的。 余静笑了笑,对巧珠奶奶说: “别说阿英啦,就是秦妈妈和我,也包括你在内,不是都比过去爱打扮吗?过去没吃没穿,有啥好打扮呢?现在生活好了,出门收拾收拾,也是很自然的事啊。别说人啦,连屋子也不同了,过去你们住在草棚棚里,现在住在工人新邨里,你看,屋子不是比过去也收拾得漂亮了吗?” 出乎巧珠奶奶意料之外,连这一点也叫余静驳得无话可说了。她看看自己身上那件蓝细布褂子,和住在草棚棚里的穿着也不一样了。可是她心里还是不服帖,嘴上却说: “你真会说话,我这个老太婆说不过你们年青人。” “不,讲道理么。你说的对,我们就听你的。现在你该不怀疑阿英了吧?” “这是他们小夫妻两口子的事体,我管不着,也用不着我夹在当中管这些闲事。”说完了,她的严厉的眼光盯着张学海,那眼光非常坚定,非常有把握,因为她和他说好了,不要再理阿英这丫头,家里的事,她一个人完全可以顶住。 张学海一见奶奶的眼光,他就微微转过脸去。余静对秦妈妈说: “你看,巧珠奶奶多开明,和过去完全不同,究竟是解放了好几年,有了很大进步。年青人的事由年青人去管,真对。” 秦妈妈却认为她进步不大,但顺着余静说: “当然啦,在新社会里,大家都变了,巧珠奶奶也进步哩!” “再过两年,要超过我们哩!” “余静同志,你这话可要把我折坏了。我哪能和你们比?你们都是党员,你们进步,带我老太婆一把,别把我扔下就很好了。”说到这里,她不放心地望了儿子一眼。 “阿英的事,由学海他们自己去处理,好不好?” “好哇,余静同志,只要他们小两口子好,我这个老太婆还有啥闲话讲?”巧珠奶奶心里笃定,认为儿子一定听她的话,不会理阿英的,她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秦妈妈心里很高兴,忍不住问道: “真的吗?” “这么大年纪的人,难道说话不算话?” “巧珠奶奶说的对,”余静说,“她说一句派一句用场。” “一点不错。”巧珠奶奶见余静恭维她,更加高兴了。 张学海在旁边急得满头满脸是汗珠子。他知道妈妈的脾气,一件事唠叨来唠叨去,要是不如她的意,她要在你面前说一辈子哩。现在她说好听的,等余静和秦妈妈一走,那他的日子可不好受啦。他急得结结巴巴地说: “不,你有啥意见,趁余静同志她们在这里,说出来,好商量……” “我的话不是早说了吗,还有啥闲话要讲?这孩子!”巧珠奶奶狠狠看了他一眼。 余静看出她眼光的意思,紧接上去说: “你还有啥意见?巧珠奶奶,也许我们没想到的,希望你老人家指点指点。” “我没有意见了。他自己倒是有意见,你让他说。” “我,我……”张学海没有说下去。 “说呀,余静同志在这里,怕啥!” “我没有意见。” “你说啥?”巧珠奶奶把眼睛一瞪,质问儿子,“你说啥?” “我没说啥。……”张学海吞吞吐吐地又想把话收回去。 巧珠奶奶放心了,刚才大概是她的耳朵听错了。她的口气缓和一些了: “你说吧。” 张学海默默地坐在那里,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要是学海没有意见,”余静打破了沉默,说:“你还有意见吗?” “他都没意见,我还有啥意见呢?”巧珠奶奶等了一会,暗暗望了他一眼。他还是紧紧闭着嘴。她不得不说道,“不过,我晓得他有意见的。” “我有啥意见?”他急了,怕她说出一些不得体的话。“你忘了对我讲的话?”巧珠奶奶也急了,怕他不肯讲,有意点他一下,说:“你不是不愿意再理阿英了吗?” “我对余静同志都讲了……” “啥辰光讲的?”巧珠奶奶睁大两只眼睛,吃惊地问。这样大的事体,她竟然一点风声也不知道,简直是大逆不道。 “就是今天上午……” “讲了更好,余静同志晓得你不愿和阿英好,她也好从旁相帮相帮……”巧珠奶奶还没有完全失望,她怕儿子噜哩噜嗦和余静没说清楚,特地把主要意思说出来,同时也让余静了解,并不是她有意和阿英为难。 “我,我……”张学海吞吞吐吐说不下去。 余静开口了: “学海的意见谈了,我们谈了一个上午,经过解释,他对阿英的误会消除了,对阿英没有意见了,愿意永远和阿英好下去。你也没有意见,那么,你们一家人像过去一样好下去,不,应该比过去更好。阿英进步了,在厂里是积极分子,在家里也一定是积极分子。你们也进步了,大家自然生活得比过去更好。” 巧珠奶奶听得晕头转向。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儿子居然变了,而且变得这么快!她对阿英很多猜疑,给余静一一解说,也渐渐冰释了。这桩事体,确实是地主朱暮堂的罪恶,不能怪阿英,而且事体过去许久了。不过阿英不该在大庭广众去说,把丑事说出来叫做进步,她确实想不通。大家都这么说,她也没有办法。她自己又说不干涉小两口子的事,话说出去了,再也收不回来。现在没有理由一定要小两口子不好,余静和秦妈妈又坐在她身边,想来想去,没有好说的。 她说: “只要小两口子好,我还不情愿吗?” 余静暗示地望了秦妈妈一眼。秦妈妈站起来,不声不响地走出去了。一眨眼的工夫,秦妈妈和汤阿英一同走了出来。巧珠奶奶大吃一惊,她像是做梦一般的,怎么阿英在这个辰光突然出现呢?秦妈妈好像是位魔术师,手一招,阿英就来了。她不知道余静和秦妈妈来谈,事先和阿英说好,要她在秦妈妈屋子里等消息。余静走上去,紧紧握住汤阿英的手,笑嘻嘻地说: “一切误会过去了,巧珠奶奶对你没有意见了,学海愿意永远和你好。” “怪我不好,”阿英哭着说,“我没有及时和奶奶谈清楚,难怪她误会。” “是呀,”巧珠奶奶觉得对汤阿英不住,不该乱怀疑她,抱歉地说,“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么。” “你们多谈谈,”余静站了起来,说,“运动快到民主建设阶段,厂里的事山样的堆着,我得赶快去办。” 第414页 四百一十四 第五十一章 拿摩温制度取消了, 我伲工人呀大翻身, 民主团结大家好, 搞好生产决心高。 随着这嘹亮而又清脆的歌声,人们有节奏地鼓着掌。汤阿英走进俱乐部立刻给亲切的歌声吸引化了。歌声起处,那边围着一大堆人,下棋的看报的人都去凑热闹,连打乒乓球的青年们也拿着红色的海绵球拍,在人群后面踮起脚尖,睁大眼睛向人圈里看。汤阿英自然而然地跟过去,透过人群的空隙,凝神地看。吓,原来是谭招弟,她一边唱,一边踏着拍子扭秧歌,前进三步,后退一步,前仰后合,两只手摇来摆去,真行,简直是一名舞蹈演员啊!唱完了,扭完了,她向大家拱拱手,还弯着腰,谢幕哩!别瞧她不起,不知道是从啥地方学来的这一套,可真有两下子啊!人群中忽然有人叫道: “好哇,再来一个!” 这是钟珮文,他指着谭招弟说。她忸怩地摇摇头: “献丑,献丑!” “活跃文娱生活,丑啥!你这首歌编的真好,简直是一首诗。” “不过是顺口溜,不是诗!” “这首歌编的确是好。”张小玲说,“秧歌扭的也好。” “唱的也不错!”徐小妹在一旁附和。 靠在人群旁边的郭彩娣见谭招弟给大家围住,又唱又扭,那么欢腾,心里有些不高兴,再听徐小妹一捧,她马上转过头来,把嘴一撇,自言自语地说: “这有啥稀奇!” “彩娣,你同啥人讲闲话?” 郭彩娣没注意到汤阿英就站在她旁边,经她一问,当时脸上发烧,好像被发觉了内心的秘密,惭愧地说: “不同啥人讲闲话。” “我听你讲的。” “不过这么说说。” “是讲招弟吗?” 她没法抵赖,但也不愿承认,只是说: “这里闷的很,出去走走吧。” 人群里面有人欢呼道: “欢迎钟珮文唱一个!” 钟珮文高声说,企图压过众人的嗓音: “我唱的不好,不是请谭招弟再来一个!” “好!” 谭招弟不含糊,她的嗓门盖过了钟珮文: “大家欢迎小钟先来一个!” 她带头鼓掌,大家跟着热烈地鼓起掌来了。 郭彩娣把汤阿英拉出了俱乐部,气呼呼地说: “这么大的人啦,还疯疯癫癫的,成个啥体统!” “彩娣,你这话说的不对,如今我们厂里废除了拿摩温,你说,哪个不从心里欢喜呢?” “欢喜就欢喜,要扭啥秧歌呢?还要编那些词儿,不是硬要出风头吗?” “人家要把心里的欢喜唱出来,有啥不好?党号召民主团结,你有嘴说别人,无嘴说自家。成天嘟着嘴,你这个情绪对头吗?” 郭彩娣不知道谁这么没头没脑地训她一大顿,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管秀芬。她在人群中听到大家欢迎钟珮文唱歌,怕给人家开玩笑,也不愿听钟珮文唱歌,独自悄悄溜了出来,暗暗跟在郭彩娣和汤阿英背后。听郭彩娣讲了那段话,她忍不住插上来说了。郭彩娣站下来,转过身子,指着管秀芬的鼻子说: “你这张嘴,啥辰光也不饶人,来生叫你变一个哑巴,看你说去!” “那我就给阎王打个报告,我以后再不批评郭彩娣了。阎王看在你的面上,一定不让我变哑巴。” “啥人也说不过你。”汤阿英赞赏她的口才。 “那当然,管铁嘴么!” 管秀芬对准郭彩娣的肩膀,使劲打了一记,又好气又好笑,说: “你给我起的这么好的名字,别人听到了,以为我管秀芬多么厉害哩!” “怕嫁不掉吗?到我家里养老,我养活你一辈子!”郭彩娣拍拍胸脯说。 管秀芬并不在乎,她脸红红的,把披在胸前的那根黑油油的辫子往后一甩,说: “凭我两只手,我啥辰光也不求人。”她怕郭彩娣再追下去谈到陶阿毛或者是钟珮文,便难于招架了。她顿时把话题转到郭彩娣身上,说,“我给你讲老实话,彩娣,我过去对招弟也是不满意的。她骂我们细纱间,看不起我们,总说我们做生活不巴结,哪个心里不难过呢?……” “这才像人说的话呀!”郭彩娣打断她的话说。 “刚才是鬼说话?” “有话好好谈,小管。”汤阿英怕她们抬杠,赶紧劝解。“说吧,”郭彩娣知道自己失言,暗中缓和下来,说,“我听你的。” 管秀芬吃软不吃硬,郭彩娣口气一改变,也就不计较了。 她接着说: “凭良心讲,我们两人没有人家进步快,她在我们车间诉苦,可起了带头作用。” “带头作用?” “你不是也诉了吗?” 郭彩娣“唔”了一声,说: “是谭招弟引起来的。” 郭彩娣说话不小心,管秀芬听话可仔细,她马上抓住这句话,说: “那不是谭招弟带头启发的吗?” “你这个丫头,尽钻空子!” “不是钻空子,是人家比我们强。诉了苦,还提了保证,你忘记了吗?” 汤阿英见郭彩娣答不上来,代她说道: “是提了六条保证,我记的清清楚楚的:一是努力学习,二是积极生产,三是认真工作,四是克服暴躁脾气,五是不发冷热病,六是响应工会及上级号召,在群众中起带头作用。” “对,一点不错,阿英姐的记性真好!” 郭彩娣吃了管秀芬一顿批评,心里不舒畅,想寻找机会报复。见管秀芬那股得意劲,像个老大姐似的夸奖人,她挑剔地说: “你真会说,张三李四全凭你三言两语说好说坏,可惜这回说错了,单凭记性不行,余静同志说,凡事要靠政治热情。” “我也没讲不要政治热情。”管秀芬强辩地说。 “横说竖说,总归是你对!” “也不是这么讲,我也不是不讲理。你看招弟,承认了错误,又提了这六条保证,你为啥还要记住过去那些事呢?” “谁记住那些事的?”郭彩娣矢口否认。 “你别赖账,刚才你不是批评招弟出风头吗?” 郭彩娣红着脸,等了半晌,才说: “你,你,你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不跟你说了。” 第415页 四百一十五 “我没那个本事,你把黑的说成白的给我看看。”管秀芬放慢了脚步,故意“将”她一“军”。 “谁吃饱饭,不做事体,乱嚼舌头根子!”郭彩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给管秀芬这丫头又抓住了把柄,不正面和她辩论,讲了两句,便放快了脚步。她没料到谭招弟进步这么快,显得自己落后了。她想和谭招弟她们和好,但面子一时还抹不过米,又不好同管秀芬说,便一边飞快走着,一边喃喃地说,“我还有事体哩!” “把话讲清楚了再走!”管秀芬从后面赶上来。 “我没有工夫和你磨牙!” 郭彩娣径自向车间走去,管秀芬一把抓住汤阿英的手,两个人站了下来。管秀芬用右手的食指划一划自己的腮巴子,指着郭彩娣耿直的背影,说: “她有点害臊哩!” “你这张嘴也太不饶人。”汤阿英的眼光不时朝党支部办公室那个方向望去,心里等的有些焦急。 “我有意逗她白相的,郭大姐是个好人,一根肠子通到底。” 当谭招弟在俱乐部纵情歌唱的时候,在工会办公室里,赵得宝慷慨激昂地说: “现在问题完全弄明白了,医院里送来的报告说明这个细菌不是菜里原有的,是人放的毒。他们反复化验结果,从病人大便里化验,和那天吃的饭菜里化验,都认为一般蔬菜里不会有这种菌类,还有什么怀疑的呢?” “这一点是肯定的,”叶月芳说,“我看了三遍报告,同意老赵的意见。” 赵得宝的眼光望着余静圆圆的脸庞,仿佛要从她的脸色上看出她是不是同意他的意见。可是她在沉思,面部没有透露同意或者不同意的神色。他的眼光从余静的脸上移到杨健的身上,杨健看出他眼光的意思: “中毒事件查明是人故意放的,这一点没有什么可疑的。” “放毒的人,我看大概就是陶阿毛,这也没有什么怀疑的。” “你有什么根据呢?”杨健冷静地问。 “陶阿毛每天晚上都是吃过饭才回家的,有时吃过饭也不回家,呆在厂里,可是那一天他没有在厂里吃饭。”“对!”叶月芳同意赵得宝的分析,肯定地说,“他放了毒,自己当然不会吃有毒的饭菜,老赵的分析有道理。” 秦妈妈提出不同的意见: “老赵怀疑的不能说没有道理,可是那天晚上没有在厂里吃饭的人不少,可能有别的原因。你们忘记了吗?那天晚上,不是有人看见他和管秀芬一同到厂里来了吗?来了一歇工夫,又走了。陶阿毛这一阵子和管秀芬经常往来,好像在谈恋爱,可是谁也不承认,很可能是陶阿毛约小管到啥地方白相去了。” “白相去了,怎么又回到厂里来呢?”赵得宝不解地问。 “大概是请小管上饭馆,吃完饭送她回来的。” “你讲的也有理,”赵得宝心里其实并不相信秦妈妈的解释,想了一下,怀疑地问,“为啥偏偏那天晚上请小管上饭馆,不早一天,也不迟一天?” “你问的有道理,这里面可能有问题,也可能是碰巧了。” “不会那么碰巧,是不是陶阿毛有意避开不在厂里吃饭,有意请小管上饭馆,好打掩护?” “这个……”秦妈妈没说下去,陷入沉思了。 余静一直没有吭声,可是她在不断动脑筋:那天晚上陶阿毛的活动她已经完全弄清楚了,但是陶阿毛后面还有什么人指使呢?绝对不会是他一个人在活动,一定还有其他的人,这只是一种估计,还没有材料足以证明她的估计是否正确。 “杨部长刚到厂里来的辰光,讲的对,通过民改,发动了群众,中毒的事体自然会弄清楚的。食堂的群众早已发动起来了,他们那天买的菜也向小菜场和农民调查过了,那方面没有问题。我看,中毒事件,可以定案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余静果断地摇摇头。 “怎么还不是时候?民改都快结束了,再不定案,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赵得宝惊奇余静的态度,认为她在这个问题上不免有点优柔寡断,不像“五反”辰光办事那么果断。他觉得在民改结束的时候,把全厂工人关心的中毒大事宣布处理,一定振奋人心。杨部长进厂时认为四类一个也没有的问题也解决了。定陶阿毛是四类估计不会有错。他问杨健道: “杨部长,你看现在是不是时候?” “是时候,……”杨健笑着说。 赵得宝不等杨健说下示,马上歪过头去,对坐在写字台正面凳子上在沉思的余静望了一眼,那眼光说:你听见杨部长的话了吗? 余静听了杨健的话兀自一惊,陶阿毛的事她曾经详详细细向杨健汇报过,区里公安分局转来的“绝密件”杨健也仔细看过,为什么同意赵得宝的意见要现在定案呢?正在她纳闷的辰光,杨健不慌不忙地往下说道: “也不是时候……” 这回是赵得宝感到惊异了: “杨部长,你这话是啥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杨健幽默地说,“你不懂吗?” “话,我懂;意思,我不明白。” “那就奇怪了,话懂,意思却不明白,说明还是不懂啊!” “也可以说是不懂。”赵得宝用困惑的眼光望着杨健,希望解开这个谜。 “你不懂,请余静同志给大家解释解释。”杨健笑眯眯地望着余静,“可以吗?” “工作队长交待的任务,我当然应该完成。” “别说我强迫命令,你不接受这个任务,也可以提出不同的意见。” “我很愿意完成这个任务,也是我应该尽的义务。赵得宝同志提的中毒事件,的确是全厂群众关心的问题,民主改革结束以前,宣布破案,一定会鼓舞人心,提高群众的积极性,也可以提高群众的警惕性,现在宣布中毒事件的确是时候了。 ……” 赵得宝轻轻点了点头,认为自己的看法终于得到杨健和余静的支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是时候”。余静接下去说: “中毒事件不是那么简单,从现在的材料看,说明是陶阿毛下的毒药,个别材料还要进一步核实,陶阿毛为啥要下毒药?只是陶阿毛一个人,有没有其他的人?有没有后台?指使陶阿毛干的又是谁?这些材料我们并没有完全掌握。现在就公布中毒事件的经过,可以说‘也不是时候’。我发析不对的地方,请杨部长纠正。” “我完全同意余静同志的分析。”杨健望着赵得宝说,“从中毒事件来说,材料也够了,个别材料能够进一步核实一下,当然很好,已经初步核实了,不再核实,也可以定案。只是陶阿毛的案情很复杂,还牵涉别人,中毒事件一定案,别人的问题就不好办了。” “别人的事体,我们管不着,只要我们厂里的事体办了,就好了。” “这话不对了,老赵。”秦妈妈从杨健的话里听出音来了,她发觉自己的看法不对头,最初余静对中毒事件抓的很紧,一桩桩一件件,过问的可仔细哩,找人谈话,分组开会,启发群众回忆那天晚上开饭前后的情景,自己记笔记十分详细,内查外调,忙的团团转,大头朝下,问题搞清楚了,不知什么原因忽然搁下来了。她以为问题搞不下去了,大概没有什么证据确凿的材料,一时定不了案。经不住赵得宝再三追问,今天赵得宝又在党支部会上提出中毒事件,她以为不一定和陶阿毛有多大的关系。听了余静的分析,杨健的语气非常肯定,原来问题已经搞清楚了。她就提出和老赵不同的意见来了。她说,“中毒的事件虽说发生在沪江厂,杨部长说这里面牵涉到别人的事体,我们能单顾沪江厂一家,现在全上海私营厂都在进行民主改革,不能自顾自,要把整个上海工人阶级队伍搞搞清爽!” “我没有自顾自啊,我也没有经手陶阿毛的案子,是余静同志亲自抓的。厂里群众都希望把中毒事件弄清爽,不然,群众以为我们党支部和工作队没有能耐,经过民主改革,连中毒事件也没弄清爽,怕影响不好。” “你是一片好意,也反映了群从的情绪,很好呀。”叶月芳耐心地劝解。她知道杨健的脾气,一个问题到了他手里,不解决彻底决不罢休的。“秦妈妈并没说你自顾自,她只是说全上海都在搞民主改革,应该互相配合,把所有的问题都弄弄清爽。” “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秦妈妈接二连三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没有讲你自顾自。” “讲我,也不承认,我没有这个意思么!” “因为这一阵子实在太忙,有些问题牵涉的面很广,没顾上和支委谈清楚,所以决定召开个支委会,大家摆一摆还有些什么问题。我本来请余静同志在会上谈一下中毒事件怎么向群众交待,不然,我这个民改工作队长也不好意思走出沪江厂的大门呀!老赵反映群众情绪,很好,更加引起我们的注意。是不是请余静同志在总结报告里谈一下这问题,让群众知道领导上继续抓这个问题!” “怎么要我做总结报告?杨部长,这是你的事体啊!” “为什么一定要我做呢?” 第416页 四百一十六 “你的修养好,你的水平高,你是民改工作队长,你还是临时党支部书记,当然应该你做!” “那倒不一定。”杨健转过脸去,问坐在他右边写字台那儿的叶月芳,“稿子准备的怎么样?” “总结报告大纲已经拟出来了,只等你们两位审查一下,就可以动手写了。只要大纲定了,写起来倒不要多少时间。” “今天晚上我和余静同志一定看完,中毒事件要着重谈一下。” “这么一来,杨部长,我们厂里一个四类也没有了?”赵得宝以为把中毒事件向群众交等,可能定一个四类,现在不公布,要继续抓,他担心地说,“杨部长带工作队到厂里,连一个四类也没有弄出来,怕不好吧?” “为什么不好呢?”杨健笑着问。 “我听别的厂,抓了好几个四类,成绩很大,我们沪江厂一个四类也没有,多泄气!” “是呀,”秦妈妈接上来说,“至少有一个四类分子也好呀! 要不,和别的厂比起成绩来,沪江厂显得没有劲道!” “是不是我这个工作队长的脸上也没光彩?老赵。” 老赵没有回答,可是他暗自对自己说:“是呀!” 杨健等了一会,见老赵不吭气,他问秦妈妈: “你看呢?” “我看,”秦妈妈不掩饰她的想法,“不能说工作队长脸上没有光彩,我们支委都有责任。” “我应该负主要责任。”余静坐在木凳子上,伸直了腰,好像要把这个责任挑起。 杨健冷静地摇摇头,“你们都不要负责任。” “不能把这个责任放在你一个人的身上,”老赵坦率地说,“我同意秦妈妈的意见,我们支委都有责任。” “我要不要负责任,还要看以后的事实。”杨健慢慢地对大家说,“这牵涉到怎么看民主改革的成绩问题。从数字来说,沪江这次民主改革,一类有九十八个,二类有八十五个,三类有九个,四类,目前一个也没有,将来会有一个或者更多,和别的厂比,成绩确实不能算大。但从沪江情况来说,这个数字是符合实际的,运动初期所掌握的材料,到运动末期来看,基本上没有多大的变化:一类少了二十三个,因为有的材料,经过反复核对,有的与事实不符,有的是同名同姓,其实并不是我们厂里的工人,因此数字下降;二类八十五个,比初期掌握的材料增加了十二个,说明放手发动群众以后,以苦引苦,有的工人主动交待了问题,上升的数字是可靠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三类增加了一个,这就是韩云程工程师,他是秘密加入国民党的,初期我们并没有掌握他的材料,也是主动交待的。四类分子,在支委会上可以说,已经有了一个,但目前还不能向群众宣布,到一定的时机,再宣布。别的厂四类分子多,因为别的厂有四类分子;沪江厂只有一个,因为沪江厂原来只有一个陶阿毛,而且目前还不能公布。民主改革,主要是纯洁工人阶级的队伍,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还要进行生产改革。看一个厂的民主改革成绩,不能看一、二、三、四类分子的数字,要看这个厂原有的一、二、三、四类分子是不是都搞出来了,特别是三、四两类分子,如果都搞出来了,这是很大的成绩;如果这个厂原来没有四类分子,运动结束,还是没有四类分子,这当然也是很大的成绩,因为同样达到纯洁工人阶级队伍的目的。要是这个厂根本没有四类分子,用逼供信的办法,搞出几个来,这不但不是成绩,可能还是错误。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那些厂搞出四类分子来是用逼供信的办法。我的意思是说,要实事求是,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都是成绩。你们看,我这个说法对不对!” 赵得宝凝神谛听杨健侃侃而谈,分析得有条有理,摆事实,讲道理,很有说服力,眼睛里流露出敬佩的光芒,感到自己看问题不免片面,羞愧地说: “我只看到数字,没有想到各厂具体情况不同,不能用数目字来比成绩。” “杨部长讲的实事求是,对我们教育很大。在运动中,我曾经追求过数字,杨部长老提醒我要从实际出发,要实事求是,今天听的体会的更深刻了。”余静经常注意从杨健领导工作中学习他的经验和注意政策方针,自己的工作能力和政策水平也随之不断提高了。她感激地说,“杨部长对我们的帮助太大了!” “实事求是不是我讲的,是毛主席在延安中央党校讲的,我不过是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按照他老人家的教导去做罢了。” “毛主席的指示我们知道,也学习过,可是在实际工作中有时就忘了。”余静惭愧地说,“这次在区里上民主改革学习班,记得也学习过实事求是,可是没有像杨部长这样坚决贯彻执行!” “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就是要坚决贯彻执行,决不能疏忽大意。党支部以后要坚持每天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制度,全体党员都要学,能带动群众和积极分子学习,那就更好了。”谈到这里,杨健想起过去余静曾经要求区里派党员干部到沪江厂来,加强沪江厂的工作。他说,“会后党支部要把发展党团员工作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上次我和余静谈过发展党团员加强领导问题,这次在厂里工作一段时期,觉得你们在发展党团员的保守思想还没有完全克服,群众当中涌现的许多积极分子,至今还站在党团大门之外。经过民主改革,纯洁了工人阶级队伍,许许多多工人的政治历史都进一步搞清楚了,应该放手吸收一批那些具备入党入团条件的人到党团里来,吸收新的血液,充实党团力量,加强骨干,提高领导水平。” 余静接受杨健善意的批评和帮助,她说: “主要是我的责任。上次在区里,听了你的指示以后,党支部认真研究了,也布置了,落实到人头上,每一个党员都分配了培养对象,可是对培养对象要求高了一点,发展的速度慢,到现在发展的数字也不大,主要是保守思想做祟。”“现在加速进行也不晚。”杨健安慰余静说,“民主改革以后,发展党团员的对象更多了。” “是呀,有些工人早就具备入党条件了,就是没有办手续,就说汤阿英吧,民改前就应该吸收了,可是到今天还没有办手续哩!” “你说的对,秦妈妈。”余静向她点点头,抱歉地说,“阿英找了我几趟,老是没有挤出时间来,我答应今天下午一定和她谈一次,没料到支部会开了这么长,她还在俱乐部等我哩,你们继续开会,我去和她谈一下就来。杨部长,好啵?” “你答应她的约会,应该去!支部会主要议程也讨论完了。” 余静霍地站了起来,匆匆忙忙地走出去,听管秀芬和汤阿英在谈郭彩娣,便插上去说道: “好人,就应该欺负她吗?” 余静看见管秀芬指手划脚讲郭彩娣,她便打抱不平。管秀芬一见了余静,收敛了脸上胜利的笑容,肃然起敬地望着余静,抱歉地说: “我不过说说,怎么敢欺负她!” “我晓得你,嘴上总爱沾别人的小便宜,你一天不挖苦别人两句,大概心里不舒服的。” 余静这几句话说到管秀芬的心里了。她不否认,但也不愿承认,理一理鬓角上披散下来的头发,娇嗔地说: “看你把我说成个啥样子了?余静同志。” “你以后少说两句,别人就不会讲你了。”汤阿英劝她。“别人讲我的辰光,”管秀芬不服气地说,“你们怎么不开口呢?” “用不着我们帮忙,谁也讲不过你。”余静指着操场旁边那一排柳树下面的椅子对汤阿英说,“我们到那边去坐一歇。” 她们三个人慢慢走过去。 俱乐部里欢快的歌声萦绕在操场的上空,最初是一个人唱,现在许许多多的人跟着一道唱,声音高亢,直冲云霄。这歌声有一股感染的力量,听到的人忍不住要随着歌唱,连柳枝仿佛也听得十分高兴,在下午的阳光里摇来摆去。管秀芬一边低低地随着俱乐部的歌声哼着,一边看到余静和汤阿英好像有事体要商量,怕夹在当中妨碍她们谈话。她说: “我到俱乐部看看他们去……” “也好。”余静看管秀芬大步向俱乐部走去,便小声地问汤阿英,“巧珠奶奶这两天对你好些了吗?” “好倒是好些,就是还有些别扭,讲话不是那么投机。” “这也难免,别说她那么大年纪的人,就是学海,我开头和他谈,他也扭不过来,觉得脸上没有光彩,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我给他好说歹说,谈了足足有三个钟头,举了许多例子,他才认识到这是朱暮堂的罪恶。我又把你和他结婚以后的情形,给他再三再四地谈,你照顾一家老少,在厂里生产也好,近来政治上进步很大,就是和张小玲她们出去参加青年团的活动,厂里党支部都了解的。他这才打消了对你的怀疑。那天幸亏他的态度很好,虽然没讲话,可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叫巧珠奶奶没话可说,不好再推在他身上。你想想看,学海是工人,又是青年,一直在厂里做工,现在还积极参加民改,一时都不大容易想的通,何况巧珠奶奶哩。讲话投机,就是有共同语言,你要求太高了。我看巧珠奶奶有不小的进步哩。” “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亮堂的多了。你看事体比我高明,我为啥想不到这些呢?” “你现在看事体比过去高明多了。这个,要慢慢来,不能急。我的水平也很有限,在厂里还可以勉强应付,一到杨部长面前,或者到区里去开会,我发觉自己更不行了。” 第417页 四百一十七 “余静同志,你太客气了。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水平,那我睡着了也要笑醒的。不说别的,就说这次吧,听了巧珠奶奶闲言闲语,心里乱的很,幸亏你,不然这件复杂的事体,谁也谈不清爽的。你一谈,学海通了,连奶奶也通了,真叫人服帖。”她眼睛里露出感激和敬佩的光芒。 “这不是我的本事,是党的力量……” “党……”一个崇高的尊贵的字眼又在汤阿英的脑海里发出春雷般的响声,接着是耀眼的闪电的光芒,照亮了一切事物。她见过不少党员,也不止一次到过党支部,更听过多次党课,但都没这一次给她这么深刻的印象。她听到这个字,眼前像是升起了太阳,万道霞光照着前进的道路。有了它,天下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有了它,世界上没有办不成的事。她激动地说,“是的,这是党的力量。” 她说完了这句话,眼眶润湿,忍不住流下了感激的泪珠。党比娘还亲啊!如果没有党,她不能回到张家去;如果没有党,她不能在厂里工作下去;如果没有党,爸爸在乡下永远也不会翻身;如果没有党,爸爸他们也不会住在朱暮堂的大厅里;如果没有党,她也不会成为民主改革运动带头的人啊!如果没有党,旧中国不会推翻,新中国不能建立起来;劳动人民仍旧生活在苦海里啊!想到这儿,她的眼泪雨似的直往腮巴子上流,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忍不住放声哭了。 余静不了解她内心的感触,让她哭了一阵,抚摩着她的头发,亲切地低低问她: “巧珠奶奶对你又不好了?” 汤阿英摇摇头。 “那是学海对你不好吗?” 汤阿英又摇摇头。 “为啥哭呢?” 她哭了一阵,心里感到无比的舒畅,擤了擤鼻涕,拭去泪水,微微的笑着,说: “不是为了别的,我太激动了,谢谢你,谢谢党……” “用不着谢,这是我们的义务。” 汤阿英紧紧抓住余静的手,感到那手上发出无穷的热力。使她浑身暖洋洋的。她望着余静许久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余静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握住她的手。汤阿英嗫嗫地想说啥,半晌又没说。余静问道: “有闲话,说好了。” “我……”汤阿英从俱乐部出来,虽然和郭彩娣、管秀芬谈话,可是她心里老惦记着余静约她谈话这件事,心头又一次升起了希望,她长久盼望实现的心愿不知道这一回有没有可能,她焦急地等待着余静。余静一见面就那么关心她和她家里的事,她觉得应该说出自己的心愿,可是又有点腼腼腆腆,张开了嘴,又激动得说不下去。 “啥?” “我可以不可以……”说到这儿,话已经到了嘴边,怕自己不够条件,汤阿英又说不下去了。 “怎么样?” “我可以不可以入……” 余静见她好久没说出来,已经猜出七八分了,便接上去说: “你想入党?” 汤阿英一个劲点头,恳切的眼光停留在余静的脸上: “行吗?” “只要决心为共产主义事业革命到底,可以申请入党,阿英……” 余静伸出手去,按着她的肩膀,几乎把汤阿英完全搂在怀里了。她感到汤阿英比过去更加可爱了。她们两人靠得那么紧,仿佛变成一个人了。党支部一直在培养汤阿英,并且要张小玲专门帮助汤阿英,眼看着汤阿英一天一天成长起来。她在五反运动中积极参加斗争;在民主改革中,当了运动带头人,现在又亲自提出入党的要求。整天在一道的人,往往察觉不出一个人逐渐的变化。余静猛的回头一想,才发现汤阿英巨大的发展,和她刚入厂那几年一比,简直判若两人了。她仔细朝汤阿英浑身上下端详,越看越可爱,高兴党又可以增加新的血液了,内心的喜悦忍不住从眼睛里流露出来了,竟忘记说下去。 汤阿英见余静的眼光不断地望她,有点奇怪,怕自己不够做个党员,说道: “真的可以申请吗?” “可以。” “我怕不够条件,余静同志,哪方面不够,你告诉我,你帮助我,我一定努力争取!” “你这样的想法很好。”余静严肃地说,“做一个共产党员不是容易的事,要先了解我们的党章,了解党员的权利和义务,党员要事事带头,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中国解放了,要继续革命,要进行社会主义建设,还要帮助没有解放的国家!革命的事业可多哩。” “我一定听党的话,学你那样,为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奋斗到底。” “革命道理,你过去上党课已经懂得不少了。……”“我识的字不多,还不会写申请书哩!”汤阿英惭愧地说。 “这不要紧,我让张小玲讲给你听,要她帮助你。有空的辰光,我和秦妈妈也可以给你谈谈。” “这太好了。”汤阿英两只手紧紧抓着余静的右手,兴奋得跳了起来,说,“我现在找张小玲去……” “不忙,晚上找她也可以……” “这可是一桩大事体啊,越快越好!……” 汤阿英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恨不得立刻见到张小玲,可是张小玲还在俱乐部里啊。她顾不得和余静谈话,盼望的眼光向俱乐部望去。 俱乐部的歌声停止了,人们陆陆续续走了出来。张小玲也随着人群走出来了。她一边走着,一边手里打着拍子,在唱歌哩。 汤阿英一看见张小玲,飞也似的跑过去,气喘喘地叫道: “张小玲,张小玲……” 一九六五年初稿,北京。 一九七六年十月改稿,汉口。 第418页 四百一十八 第一章 莫有财厨房的客人都走了,各个房间的电灯也熄了,马慕韩请客的那间房间的电灯虽然还亮着,但是客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只有冯永祥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嘴角上叼着一支香烟,抽得正起劲哩。唐仲笙见冯永祥坐在沙发上稳稳不动,知道他一定有事体要商量,陪他坐在沙发上。马慕韩是今天的东道主,冯永祥和唐仲笙不走,他不好告辞。他笑嘻嘻地问冯永祥: “阿永,再来一杯咖啡,怎么样?” “慕韩兄要请客,小弟怎么敢推辞?” “那么,”唐仲笙插上来说,“干脆再来一瓶白兰地。” “仲笙兄今天的酒还没有喝够?” “还想喝一点。” 唐仲笙并不说明,他的眼光对着冯永祥。马慕韩立刻明白了,当即叫了咖啡和白兰地,然后问冯永祥: “要不要再来点下酒的小菜?” “用不着了。” “有酒就行了。”唐仲笙指着墙角上一张空沙发说,“坐下来,慢慢喝他个痛快。” 茶房送进来浓香喷鼻的咖啡和陈年的白兰地。冯永祥一见了陈年白兰地,精神顿时振作起来。他倒了许多白兰地在咖啡里,搅了搅,喝了一口,对唐仲笙说: “你也放点试试看。” 唐仲笙如法炮制,放了白兰地,喝了一口,回味地说: “果然不错!” “你虽然是老枪,这样喝咖啡恐怕还是第一次吧?” “从来没这样喝过。” “阿永喝咖啡大有讲究,在这方面是个老行家哩。”马慕韩也给自己杯里加了白兰地。 “祥兄在哪方面都是行家。” “仲笙兄别把我捧到云里雾里去,弄得我昏昏沉沉的,那可吃不消。小弟在吃喝玩乐方面,倒是有点经验,说不上行家。拿抽烟来说吧,我是乌龟吃大麦,糟蹋粮食,一口进,一口出,不晓得胃口好坏。不像仲笙兄,闭着眼睛抽烟,只要抽这么一口两口,就晓得是啥牌子,这才是真正的行家哩!” “品烟是小事,微不足道。怎么能够和你比哩。” “税法该不是小事吧,你是这方面的专家。” “全靠你们的抬举。”唐仲笙歪过头去望了马慕韩一眼说,“没有你们两位,在上海滩上谁晓得唐某人哩!” “那你太客气啦,上海滩上抽烟的人谁不晓得东华烟草公司的仙鹤牌香烟呢?提到东华,大家都知道唐仲笙是大老板。” “这是工商界朋友捧场。以后还要靠你们两位提携提携。 ……” 冯永祥看他要谈到民建改选上头去,想起徐义德拜托他的事,再不讲,今天就要失去机会,连忙打断他的话,插上去说: “提携二字不敢当,以后有啥事体,互相帮助吧。工商界的事体,总少不了我们的智多星。比方说徐义德吧,他家里最近出了事,找我帮忙,我就想找你们两位商量商量……” 马慕韩感到有点意外,刚才吃饭,徐义德神色自若,不像有事体的样子,慌忙问道: “出了啥事体?” 冯永祥把徐守仁被捕的事向他们叙述了一番,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德公望子成龙,一会想送他上英国,一会又想叫他去美国,在香港读了一点书,又叫回上海。这孩子不好好读书,整天和阿飞流氓鬼混在一起,当然要出事体,听说现在已经解到提篮桥监狱里去了。你们看,我这个忙怎么帮法?” “祥兄足智多谋,大概早想好了办法?” “智多星这回可猜错了。”冯永祥摇摇头说,“正是没有想好办法,才同你们商量。我是受人之托,要了这个心愿。本来早就想约你们两位谈了,一直穷忙,没有找到机会。” “智多星想想看,怎么帮忙好?”马慕韩把这件事体推在唐仲笙的身上,他自己暗中在猜想冯永祥的意图。 “我们工商界没有办法,点子要出在政府方面。” 冯永祥接过去说: “对,和政府方面的人谈谈,大概不成问题。阿飞偷点物事,是小事体;何况守仁这孩子年纪轻,受旧社会的影响很深,养成这个坏习气,上了坏人的当,料想不是他本人有意要偷的。难道徐总经理的大少爷会缺这么一点钱花?他绝不是主犯,顶多是个从犯,说不定还是个嫌疑犯哩。” “祥兄分析的完全正确。” 马慕韩不大同意唐仲笙的恭维,说: “这要看他自己的口供,不了解他在监狱里怎么说的。” “德公说,守仁关进牢里后能讲啥,肯定不是他偷的,好像是阿飞有意要陷害他。” “那不用帮忙就可以出来了。” 冯永祥问马慕韩: “为啥?” “你们不是说阿飞有意要陷害他吗?那是冤枉好人了,政府调查清爽,当然就释放了。” 冯永祥马上把话收回来: “我看德公也许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儿子当了小偷,就是嫌疑犯,恐怕也很重。不然,为啥又解到提篮桥去呢?” “这么说,比较接近事实。工商界真不幸,一桩桩丑事都出在我们工商界。这样的丑事,谁好意思向政府方面提?仲笙,你说是啵?” “是啊。” 冯永祥心头一阵凉意掠过:他留下唐仲笙,本来想他会在旁边打边鼓,帮忙他劝说马慕韩,没料到马慕韩把唐仲笙抓过去,倒变成绊脚石了。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动,笑了笑,慢吞吞地说: “慕韩兄说的对,这的确是一件丑事,丢我们工商界的脸。不过事体已经发生了,如果不早点想法子,传扬开去,也不能增加我们脸上的光采。……” 唐仲笙暗暗佩服冯永祥的口才,感到刚才自己说的那一句话得罪了冯永祥。目前正是酝酿改选民建上海分会的时机,谁也不能够得罪。他不等冯永祥说完,连忙补上一句: “祥兄这个意见很值得考虑。” “这还用说,阿永哪个意见不值得考虑?” 第419页 四百一十九 唐仲笙给马慕韩一质问,觉得今天晚上要特别小心,不能随便讲话。他没有再吭声,只是嘻嘻地笑了笑。冯永祥暗中支持了唐仲笙: “不能这么说,我有些意见并不值得考虑。我讲话比慕韩兄差远了,没有你想的周密,也没有你的理论水平高。你要末不提意见,只要一提出来,嗨,没有一个人不五体投地佩服的。我这个小区区,在你面前算不了啥。”说到这里,他急转直下地说:“不过,我刚才提的这点小意见,倒值得两位明公考虑考虑。” 马慕韩见事体逼到面前,现在正是用冯永祥的时刻,不好给他难堪,便先发制人: “阿永这个意见确是值得考虑。徐义德丢丑,我们工商界也没面子。这事,别人不好在政府首长面前提,只有德公亲自出马才行。” 冯永祥好容易打开了一点门路,马上又叫马慕韩堵住,幸亏他的话还没有说死;冯永祥等了一会,心想唐仲笙可能助他一臂之力,不料智多星守口如瓶,连气也不吭一声,只好自己开口了: “慕韩兄说的再对也没有了,这事非德公亲自出马不可。听说,他已向区里提了这件事体,区里表示也愿意帮忙,双方头寸都不够,这件事便拖下来了。” “双方头寸怎么都不够?德公在区里的地位并不低呀!”唐仲笙开口了。 “德公在区里的地位是不低,可是在市里的地位并不高呀!同时,守仁已经解到提篮桥了,越出长宁区的范围,这事非在市里解决不可了。” “德公直接找市里好了。”马慕韩的态度依然很坚决。 “我也劝德公直接找市里,他正在四处想办法。我个人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 “好机会?”马慕韩困惑地望着冯永祥。 “当然是个好机会,简直是天上少有,地上绝无;千载难逢,万年不遇。你是我们工商界的领袖人物,凡是对工商界有利的事,你都应该出头露面。代表我们工商界说话,政府当然器重你,工商界朋友也永世不忘你的恩情。德公是我们工商界难得的人材,现在不过是刚露头角,将来大展鸿图,一定步步高升,飞黄腾达。我们工商界有事,少不了要找铁算盘,特别是棉纺业,更是少不了这把手。和政府方面做斗争,他也有两下子,各方面的人都想拉他一把。现在帮他一个忙,他一辈子不感激你才怪哩。你要是不帮忙,他通过江菊霞去找史步老,这点子事体还办不了吗?我一听到他儿子被捕,在他面前稍为透露了一点风声,我说慕韩兄是我们工商界的真正领袖,史步老潘信老和宋其老这些老老,全是牌位,不顶事,真正有办法有前途的是我们慕韩兄。他急公好义,救困扶危,工商界哪位朋友有事找到他,唔,他总是竭力帮忙。他一帮忙,你一定成功。他听我这么一说,才不找别人,只等你的好消息。你说,这是不是个大好机会?” “我在工商界算不了啥。”马慕韩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他心里认为:能够代表全国工商界的只有上海,能够代表上海工商界的只有棉纺业,而能够代表棉纺业的只有马慕韩,别人全不在话下。他认为自己在工商界应该坐第一把交椅,现在屈居在那些老老之下,不过因为自己年纪轻,阅历不深,资格也浅,要一步步来,在工商界里大显身手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这次民建上海临工会的改选正是他活动的时机,也是上升的阶梯,而且是极其重要的阶梯。他在民建和工商联得势之后,少不了要用许多人,徐义德虽然桀骜不驯,但毕竟是个难得的人材,以后有用的。何况给徐义德帮了忙,也可以让工商界的朋友看到马某人确实肯帮朋友的忙的。别看冯永祥嬉皮笑脸,用的心机却很深,抓住这一批人在手里,许多事体就好办了。 “慕韩兄太客气了,你要是在工商界不算啥,那我们这些人更是马尾吊豆腐——提不起了。全国工商界哪个不晓得上海马慕韩?别说政府重视你,许多事体都要看看你的态度,连外宾到中国来访问,都要求到你家做客,和你亲自谈谈哩。” “仲笙兄说的完全是真实情况。不过越是有地位的人越是谦虚,越是有办法的人越不肯随便答应人家帮忙。其实,德公这件事体,只要慕韩兄向政府首长便中提一下,一定十拿九稳。”冯永祥歪过头去问唐仲笙,“你说,是啵?” “当然没问题。” 马慕韩顺势接上去说: “老实说,德公的事体不大好办。他既然出了事,我们也不好袖手旁观。我不是不肯帮忙,不过要他向政府或者统战部方面提出来,我们再从旁说一下就方便了。” 他说完话,端起面前的杯子来想喝口咖啡。咖啡已经完全凉了,他把杯子放下。冯永祥见他已经答应了,高兴地站起来说: “这方面我去安排,要德公亲自到统战部去一趟,过两天,你再和政府首长谈。”他拿起那瓶陈年的白兰地,倒了满满三杯,分送他们两人面前,举起杯来,对马慕韩说,“我代表德公先谢谢你!” 大家碰了杯,一饮而尽。 第420页 四百二十 第二章 棉纺织同业公会那座乳黄色的西式洋楼比过去更加热闹了,整天有人进进出出,大门的院子里老是停满簇崭新的小轿车,一律是黑色的,贼亮。进门向右手走去,是一间宽敞的阅览室,整整齐齐排列着最新的杂志和书籍。阅览室对面,隔着一条甬道,是文娱室。这个文娱室又分成两部分,左边进去,一排摆着三张落袋弹子台,碧绿的台呢,色泽光润,没有一点损伤,看上去刚装好没有几天。有几个人在打,因为电灯的光线都聚集在台子上,人的面孔倒反而看不大清楚。走进文娱室右边,便有一股油漆味扑鼻而来,使你不得不四面张望,那景象叫人另眼相看。四面墙壁全是乳黄色,油光发亮的地板是嫩黄色,地板上放着几大块软绵绵的浅蓝色的厚垫子,靠上面墙角的厚垫子上放着一匹没有腿的咖啡色木马,和木马并排放着的是一只没有底的赭色的木船,左右船舷上各有一把赭色的木桨,十分结实。在木马和木船后面不远的地方,从屋顶倒吊下两根手拇指粗细的绳子,尾端挂着两个紫黑色的皮吊圈。…… 这些都是马慕韩的精心杰作。他骑在木马上,就像是在中山路骑在真正的马上一样,右手拿着缰绳,两腿夹紧,让它飞跃奔驰。他在上面不过骑了十来分钟的样子,已经汗流浃背了。他让马停了下来,回过头去看冯永祥: “阿永,这滋味怎么样?” 冯永祥坐在木船里,两手抓着桨,正在吃力地一前一后划动,额角上不断流下汗珠子来。他停下了桨,用手背拭去额角上的汗珠子,喘了一口气,说: “这滋味妙极哪!就是有点吃不消。……乖乖龙的咚!我不过划了十多分钟,就弄得我满身大汗,要是再划十多分钟,一定要把身上的汗流个精光,吃多少剂补药也不顶事,说不定还要赔上我这条小命哩。” “这么说,我害了阿永,要吃人命官司哪!” “不,这和你没有关系。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和你一同来白相,完完全全是自觉自愿。”冯永祥从木船里站了起来,向四面扫了一眼,耸一耸肩膀,在马慕韩面前伸出大拇指来说,“你想的真妙,这个文娱室不仅在上海只此一家,就是在全国,也是独一无二的。” “不,有些医院也有这种设备,不过一般俱乐部里是没有的。” “我指的是一般俱乐部里,从来没有见过。华东医院有这个设备,我好像见过。” “世界上没有你没见过的物事。”马慕韩从木马上下来,指着旁门说,“进去洗个澡吧。” 马慕韩和冯永祥洗了淋浴出来,走进紧靠隔壁的一间休息室,里面陈设简单朴素,墙上没有一幅字画,也没有任何装饰,只是正面墙上挂着一幅简易太极拳图表,靠下面窗户那里摆了两套沙发,形成一个半圆圈,在半圆圈的左边放着一张小圆桌和四张皮椅子,紫色丝绒呢的桌面上有两副美国玻璃扑克。这是棉纺工业资方代理人联谊会的密室。冯永祥一跨进休息室的门,不禁拍手叫好: “妙,妙,实在太妙了,简直妙不可酱油!” “满意啵?阿永。” “太满意了,慕韩兄,你把密室放在文娱室里面,而且是在浴室隔壁,一点也不显眼,这一着想得再绝也没有了。”冯永祥走到小圆桌那里说,“嚯,这里还有两副扑克,布置得真细致!” “现在办事不得不想的周到些,万一有人闯进来,一大堆人在屋子里,走不出去,打一副桥牌,便可以解围了。”“老兄深谋远虑,办事周密细致,给我们工商界造福不浅,大家一定要好好感谢你才是。” “要感谢的不是我,是你……” “谁不知道你拿出五亿来办联谊会?文娱室电动的运动器具是你建议和设计的。怎么感谢起我来呢?” “你忘记了吗?阿永,谁提议要布置密室的?” “是我提议的。星二聚餐会解散之后,老实说,我心里感到有点空虚,闲下来没有一个去处,也没有一个谈心的地方。德公建议的那个轮流请客办法,当然也不错,可是究竟麻烦,要商量时间,要商量地点,还要发通知,叫厨子,没有星二聚餐会方便。再发起聚餐会吧,怕引起误会,有了联谊会的密室,活动就方便了,大家随时可以来,要谈到啥辰光就谈到啥辰光。谈完了,在这里吃饭也方便。我只是提议要有这么一个地方,要是没有你的精心设计也不会实现的,应该归功于你才是!” “应该感谢你的建议!” “不,不,应该感谢你的设计!” 休息室外边传来一阵黄莺般的娇滴滴的笑声: “哎哟,别客气啦,再客气,要把文娱室弄垮啦!” 笑声还没有完全消逝,江菊霞带着一脸笑容走进来了,劈口就说: “原来是你们两位在这里,我还以为是谁哩!” 冯永祥走上前去,对着她毕恭毕敬地一揖到底,曲着背,高声说道: “小生不知宫主驾到,有失远迎,千万恕罪!” 江菊霞有意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问他: “我不恕你的罪怎样?” “那小生只有请求一死了之啊!”冯永祥低着头说。 “好,免你一死,下次不准再嬉皮笑脸了。” “感谢皇恩浩荡,永世不忘!” “平身。” 冯永祥又是一揖,然后才伸直了腰,笑着说: “你这位宫主好厉害,差点叫我的脑袋搬家!” “谁叫你给大姐开玩笑的?” 马慕韩站在旁边一直没吭声,见他们还要闹下去,便插上来说: “别再演戏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吧。” “我的眼福浅,没有机会看到两位名角的戏。”唐仲笙从江菊霞身后走上来说。 “不忙,以后有的是机会。”马慕韩让大家坐下,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吗?筹备主任。” 那次在棉纺织同业公会召开资方代理人座谈上,有些人希望有个活动场所,冯永祥说这是群众的一致要求,大家也跟着说这是群众的一致要求。会后,马慕韩要江菊霞向棉纺织同业公会公方副主委探听口气。公方副主委没有表示态度,说是要问工商联的意见。马慕韩和冯永祥商量,钻公方副主委的空子,让江菊霞先对工商联主委史步云谈,说公方副主委没有意见,要问工商联方面有没有意见。史步云当然没有意见,当工商联正副主委碰头会上,顺便提了下这件事,大家听说棉纺织同业公会公方副主委没有意见,工商联方面自然不必提意见。于是便成立了筹备委员会,江菊霞是筹备主任,潘宏福是副主任。这一阵子江菊霞整天坐在公会里指挥,忙得上气不接下气,马慕韩在经济方面暗中大力支持,他和冯永祥又多方提出建议,亲自设计,一切事体办的倒也顺手。几个核心人物约好,今天下午四点钟在这里检查一下筹备工作。江菊霞提早半小时到达,没有想到还有人到的比她更早,因为马慕韩想了解一下所装的电动运动器具,拉冯永祥一道来试试。她对马慕韩说: “准备的大体差不多了,懋廉兄要的厨子也找好了。我从莫有财那里找到了一个好的淮扬厨子;懋廉兄也介绍来一个福建厨子,手艺也不错,留哪个厨子还没有确定,你们的意见呢?” “懋廉兄喜欢吃福建菜,我可不喜欢吃那些糟味。”马慕韩听到福建菜就摇头。 “江小姐花了一番心血,找来淮扬厨子,又是莫有财介绍,我想一定不错,就留下淮扬厨子吧。” 冯永祥在这些人当中,胃口数他最好。啥地方的名菜,哪一国的名酒,哪一种名牌烟,他都想尝尝。他见唐仲笙附和马慕韩的意见,怕得罪金懋廉,他答应金懋廉留下福建厨子。 冯永祥答应了事,别人怎么能推翻?他说: “江大姐找的淮扬厨子,我拥护;懋廉兄介绍的福建厨子,我也赞成。我们这个联谊会将来一定要大发展,说不定可以成立文化宫,多雇个把厨子算不了啥。好菜也不能常吃,有时要调换调换胃口。福建菜用糟是太多了一点,不过有些不用糟的菜倒也不错。慕韩兄,你说是啵?” “阿永的话不会错。” “慕韩兄是统帅风度,不但可以网罗各方面的人材,就是在吃饭方面也照顾各个方面,真了不起!”冯永祥在马慕韩面前伸出大拇指来。 “啥事体经过祥兄的嘴,意义就完全不同,连厨子问题也看得比我们深一层。 冯永祥向唐仲笙拱拱手: “多蒙夸奖,不敢领受,小弟怎么能够和军师相比?岂不折煞人也么哥!” “你是工商界真正的军师,我不过是你手下一员末将罢了。” “好一个未将!可别把我折死了!” 第421页 四百二十一 “厨子事就这么定吧。”江菊霞说,“联谊会组织简章也起草好了,请大家看看。” 她打开漆黑的手提包,取出三份简章草案分送给他们。马慕韩看了一遍,没有马上表示意见,问唐仲笙有啥地方要修改的?唐仲笙没有吭气,仿佛不大好说,江菊霞代他回答了: “仲笙兄和我一道起草的。” “怪不得写得这么周到。” “军师和佳人的手笔,自然不凡!” 江菊霞瞪了冯永祥一眼。冯永祥伸了伸舌头,说: “大姐的眼光真厉害,要把我吞下去的样子。” “那我怎么敢?上海工商界少了你,成不了气候。” “你是头排人物,比我这小区区重要得多了,工商界哪件事也少不了我们的江大姐。别的不说,就凭这份草案,写得多么简练有力,特别是第一条,你们听:‘上海棉纺工业资方代理人,为了政治学习和交流经验,以期在思想上和技术上求得不断进步,更好为生产服务,特组织本联谊会。’只是短短五句话,什么意思都包括在里面了,写的十分含蓄,资方代理人看到一定满意,就是政府方面见到,也保证没有话说,简直是无懈可击!适合双方的胃口,这个文章可不好写,要不是江大姐,我想,任何人是写不出来的。” “别忘记了,这里面还有仲笙兄的功劳哩!” “主要是大姐起草的,我不过在个别字句方面提了一点建议,那算不了啥。” “这个草案大体可以。请阿永和你们再研究研究,我看,可以拿出去了。”马慕韩说,“我现在担心的还是备案问题。”“步老已经在工商联会上提过了。”江菊霞认为不成问题,说,“公会公方副主委也没有意见。” “那是我们的想法。工商界同意好办,重要的是政府首长要点个头。办事总要于法有据。我们要立于不败之地,将来有啥风险也不怕了。” “这一层我还没想到。” 唐仲笙和江菊霞一样,也以为没问题了。他们听了马慕韩这么一说,想了一条妙计: “慕韩兄想的很对,政府首长不点头,联谊会不能正式开张,至少要打个招呼,这样就合法了。……” 唐仲笙的话没说完,马慕韩心急地插上来说: “怎么打招呼呢?” “这件事别人不行,只有一个人最合适……” “谁?”江菊霞心里想的一定指的是她。 “祥兄。” 她听了冷了半截,没有吭气。 “你想得对,”马慕韩说,“阿永和政府首长常见面,闲谈中顺便提一下就可以了。” 冯永祥的脑袋摇了三摇,说: “我吗,讲是可以讲,大体不会成问题,不过,”他的脑袋又摇了摇,才说,“这不是小事体,闲谈中提起显得有点轻率……” “你正式找一下陈市长好了,你和陈市长不是很熟悉吗?” 江菊霞说。 “陈市长吗,的确很熟,上海解放以前,我在南京、丹阳就认识陈市长了。这事找陈市长又感到太郑重了,陈市长日理万机,不能拿这些小事体去麻烦他。” “那么,找一位副市长谈谈,怎么样?”又是江菊霞的主意。她这位筹备主任希望早日择吉开张。 “找副市长谈倒差不多,”冯永祥想起星二聚餐会的事。“五反”时,他演了一出“火烧赤壁”,差一点过不了“关”,现在回想起来,心中还有些余悸。他竭力支持联谊会,但希望隐蔽在第二线,让别人冲锋陷阵,他在后面坐享其成,可又不能不显得很积极。他说,“我也可以找,就是我的身份不合,诸公诸婆知道,我在棉纺织同业公会并无一官半职,名不正,言不顺,师出无名。” “祥兄,你别忘记,你是工商联的委员,又是民建上海临工会的委员,是我们的领导同志,正因为不是棉纺织同业公会的人,讲起话来更显得超脱。” “智多星想的果然不错,我不是不可以讲,但总得有个棉纺织界的人先和政府打个招呼,然后我在政府首长面前疏通疏通,一定十拿九稳。” 唐仲笙见冯永祥一再往外推,他不好再坚持,只好说了一句“这也有道理”。把文章留给马慕韩作。马慕韩也不愿出头,他问道: “谁适合呢?” “MarryKiang.” “对啦,筹备主任亲自出马,又了解情况,首长问起来好回答……” 江菊霞红着脸说: “我的头寸不够,要末,慕韩兄亲自出马。” “慕韩兄头寸太大,不必亲自出马。”冯永祥眼睛一转动,一个好主意想出来了,说,“你找机会和史步老一道去,你们是亲戚,经常一道和首长见面,这次一道去,显得自然。你提的辰光,只要步老站在旁边,步老不必开口,首长就知道步老赞成这件事体,然后我就好说话了。” 马慕韩怕江菊霞再推辞,说: “就这么办吧。” “大老板不出面,要我们三流角色出马,我担心怕误了事体。” “不要紧,只要你提了,这事体就包在我身上了。”冯永祥估计到他就是不疏通,政府首长也会答应的,乐得做个人情。他说,“承朋友们看得起,有事体找到我,我总要尽力去办,不是说大话,十次倒有十一次成功的。” “别人十次有九次成功,就不错了,你怎么倒有十一次成功的呢?”江菊霞不理解冯永祥的妙语。 “奇怪吗?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不管是政府方面,还是工商界,多少总给我一点面子,只要冯某人一提,没有一件事不成功的。十回之中有这么回把,我没有提的事,也办成了。 你说,不是十次倒有十一次成功吗?” “你真会说话。”江菊霞眼睛里露出钦佩的眼光。 “连我们的江大姐也佩服,这可不简单。不管啥事体,只要祥兄答应了,没有不成功的。” “有些事体,别人不找我,我当然无从效劳。” 唐仲笙知道冯永祥的脾气,凡是找党和政府方面的事,不经过他的手是不行的,即使别人亲自去谈,也得事先和他商量一下,至少在他面前打个招呼,否则,他是不满意的,而且要从中破坏。他听出冯永祥话里有话,仔细想了一下最近一些事体,他是特别谨慎小心的,没有越过冯永祥。他怕自己有疏忽慌忙表示自己的态度,给自己撇清: “啥人有事体能不通过祥兄?” “当然有人。” “谁?”江菊霞怀疑指的是自己,徐义德最近活动民建的事,她不好意思和冯永祥谈,曾经在史步云面前暗中赞许徐义德的才能,也不敢暴露她对徐义德的爱慕。难道冯永祥已经知道了吗? “其老!” 马慕韩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 “宋其文怎么样?” “这次其老到北京,把上海工商界的情况直接反映给民建中央赵治国,赵治国又直接反映给中央统战部,中央统战部最近向上海市委统战部了解上海工商界的真实情况。市委统战部问到我,我一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叫我怎么说?市委统战部同志觉得很奇怪,上海工商界的事,冯永祥竟然不知道,其老想坍我的台?多承首长们看得起我,关于工商界的事都要和我商量,这以后叫我怎么好办事?” 江菊霞放心了,幸好不是指她。她轻松地说: “其老也许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老奸巨滑,啥事体都清楚,会不看到这一层?” 第422页 四百二十二 “其老不买祥兄的账,有意这么做。” “仲笙说的对,我是小区区,买账不买账没有关系,得罪了统战部,却非同小可!” “这和统战部又有啥关系?” “慕韩兄你和党的方面关系浅,你不晓得我和党的方面首长讲话,也要三思而行。平常我们向中央反映,我都找机会向市委简单提一下,给他们心中有数,他们也好向中央反映。我们单从工商界的角度反映,他们就不见怪了,同时市委先知道了,解决问题也快一些。” “祥兄用的心机比我们女人还细。” “和共产党办事不好马马虎虎的,要按他们的章程办事。我和党的方面历史比较久,可以说摸到他们一些脾气。我担心的是其老这样的人,倚老卖老,横冲直撞,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最近民建上海临工会改选,要是这样的人选上,我们这些人就要跟着倒霉了!” 唐仲笙顿时听懂冯永祥这一番话的用意,迎合地说: “我们不选他。” 冯永祥心头一惊:智多星真厉害,一句话就说到他的心坎上。 “选不选还要看大家的意思。”冯永祥的眼光暗暗望了马慕韩一眼。 马慕韩想摸史步云的底,他问江菊霞: “你看呢?” “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马慕韩察觉史步云大概不准备甩掉宋其文,上海民建会要想刷掉宋其文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少一个宋其文,马慕韩更容易选上副主委,这点马慕韩和大家一样明白。问题是宋其文不能甩掉。他望着这间新粉刷干净的密室,虽然四面墙壁空空洞洞,那幅简易太极拳图也说不上是艺术品,可是他感到这间房子的内容极其丰富,简直是妙处无穷。从今天谈话的内容来看,他暗中贴补联谊会那五亿头寸实在是太必要了。他对冯永祥说道: “我看其老一定得选上。” 冯永祥大吃一惊: “为啥?” “宋其文那爿光华机器厂,老实说,还抵不上兴盛的一个小车间,要讲代表我们工商界,在上海滩上,讲资产,选一千名代表也轮不到宋其文头上。” “说的对呀!” 冯永祥认为马慕韩这个意见对,他凝神听马慕韩往下说。 “他的企业代表性虽然不大,可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光华是内迁厂,又是民建会的发起人之一,在民主革命时期有点贡献。记得毛主席说过,凡是对革命有过贡献的人,人民决不会忘记他们。在这一点上,信老也要让他三分。”“那当然,”冯永祥熟悉工商界各位巨头的历史,说,“沦陷时期信老留在上海;要不,上海解放了,谁也比不上信老。” 马慕韩听了这话,脸刷的红了。他冷静地替潘信诚辩白: “留在上海的人也不能说不革命,中共地下工作人员那时也留在上海的。” 冯永祥想起沦陷时期马慕韩还在大学里读书,慌忙把话收回来: “当然不能一概而论,有些人不得已才留下来,有些人留下来起革命作用,不过信老不同,不但没走,民主革命时期也没有出来参加活动,当然不能和其老比。” “我看统战部对其老也很尊重,认为是工商界的爱国人士。这样的人不选上是不可能的,与其反对不了,还不如主动选他,倒可以把他团结在我们周围。” “这个意见十分高明。” 冯永祥见唐仲笙赞成马慕韩的意见,知道大势所趋,他孤掌难鸣。于是他马上改口: “其老吗,一定要选,就是今后有一些事体不大好办。” 马慕韩早想到这一层,胸有成竹地说: “上海民建主委,众望所归,是史步老……” 冯永祥插上来对江菊霞大声说道: “这毫无问题,我双手赞成。” “副主委,我想,不会只是其老一位,一定还有几位,将来几个副主委还会有个分工,让其老管宣传处,我们把秘书处组织处抓在手里,其老也就不会有多大作为了!” “那些左派仁兄呢?”唐仲笙想起民建上海临工会各处负责人大半是左派青年,未必完全听马慕韩指挥,他有点担心。 “把他们统统选掉,要真正能够代表工商界利益的人担任,否则我就不参加上海分会的工作。”马慕韩说得非常肯定。 冯永祥猛然地从沙发里跳了起来,走到马慕韩面前,眉飞色舞地说: “你想的真妙,给其老一个有名无实,真是统帅风度,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赛过吴用,气死孔明。末将甘心情愿拜倒下风!” 接着他恭恭敬敬对马慕韩作了一个揖。 马慕韩霍地站了起来,谦辞道: “你捧得我骨头都发酥了。”他向他们三位拱拱手,说,“今后还要靠各位帮忙。” 冯永祥曲着背,站在马慕韩右侧面,低着头说: “听候慕韩兄的吩咐,小弟愿效犬马之劳。” 第423页 四百二十三 第三章 朱瑞芳一个人蹲在卧房里,两只眼睛木愣木愣地望着窗外蓝色的天空,太阳快落了。遨游了一天的飞鸟已经疲乏,在花园上空飞来飞去,不时发出吱吱喳喳的叫声,传到她的耳朵里,慢慢飞到隔壁花园榆树枝杈的窠里栖息了。她默默计算守仁被捕的天数,深深叹息了一声: “连鸟也有个窠,为啥守仁不能回家呢?大不了是一辆自行车的事,拿钱赔还不行吗?” 她觉得监狱里的人太不讲理,就算守仁真的拿了别人的自行车,赔还,道个歉,应该了结啦,为啥一定要坐班房?从公安局还送到提篮桥!给人家知道了多难为情。纸包不住火。徐公馆里上上下下的人全知道大少爷出事体了,没有人再相信他到杭州白相去了。大家见面虽然不提大少爷的事体,但她一见到别人的眼光,便料到别人心中有数。她在徐公馆的地位忽然降了一级,好像比林宛芝矮一个头,自己也没有心思跟她争长论短,一心惦念着守仁,可是守仁一直没有出来的消息。 她回过头来,看到卧室里那套红木家具,非常结实,牢固地摆在原来的位置上,结婚以来,二十多年了,一直没移动过。送这套家具的人已经下土了,弟弟的企业第二次破产了;筱堂在无锡乡下,生活在风雨飘摇之中,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娘家的人都完了,在无锡的靠山倒了。她现在唯一的指望是守仁,而守仁又关进监牢。她像是一匹没有笼头的马,到处奔走,希望寻找一条门路,花多少钱也不在乎,只要守仁出来就行。可是钞票打不开门路。徐义德最近也在奔走,他应该比她的办法多,可是今天出去一整天了,还没有回来。她看看天时不早,站了起来,下楼去打听打听徐义德今天究竟到啥地方去了。 客厅里传出低语声。她在楼梯上停了下来,以为冯永祥又来和林宛芝胡缠了,正好给她一个机会,把他们的把柄抓住自己手里。她放轻了脚步,退回到楼上,站在楼梯口那里,两只手紧紧抓住扶手,把头微微伸出去,侧着耳朵在听客厅里的动静。 客厅里的低语声像是一条小河汩汩地流着,声音不高,也听不大清楚,但是一句接着一句,仿佛永远也讲不完。她走到楼梯旁边的窗户那里,向大门口一望:院子里没有冯永祥的汽车。冯永祥这家伙鬼的很,也许没有坐汽车来,或者是自己开着车子来,停在附近的马路上,然后走来的。她回到楼梯口那里,客厅里的声音更低了,像游丝一样飘荡在空中,不知道说啥。她心里想:她们两个人一定不做好事体,青天白日在客厅里就动手动脚了。林宛芝近来有点嚣张,以为守仁当了小偷,做娘的头也抬不起来了。这回落到老娘的手里,下去捉奸,狠狠地把林宛芝羞辱一顿,看她还有脸见人不!她轻轻移动脚步,抑制着一肚子怒气,慢慢走下去。 客厅的门半掩着。她没有马上闯进去,侧着身子站在门口,屏住呼吸,谛听里面的动静,里面的声音很琐碎而又低微,慢慢又高了起来: “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又大灵威观世音菩萨,怛真哆唵,伽罗啵哆,伽罗啵哆,伽呵啵哆,罗伽啵哆,罗伽啵哆,娑诃,天罗神,地罗神,人离难,难离人,一切灾殃化为尘……” 她听了这声音,好生奇怪,便悄悄推门,伸了半个头进去望了望,没有冯永祥,没有林宛芝,只有大太太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微微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串檀香木佛珠,嘴里咕噜咕噜一阵,右手就拨过一个佛珠。在她面前的矮圆桌上,有一只小铜香炉,里面插了一根香,一缕青烟袅袅地上升。朱瑞芳在外边大声咳了一声,推门走了进去。 大太太抬起头来,见是朱瑞芳,她又虔诚地咕噜着。朱瑞芳走过去,伸出三个手指,说: “我还以为是她在客厅讲话哩,原来是你在念经。怎么忽然又念起经来了呢?” “已经念了三天啦。”徐守仁给抓走了,大太太心里很焦急。她无儿无女,娘家也没有亲人,在上海只有姨侄女吴兰珍,算是至亲,可惜是个女的,早晚要嫁出去的。徐守仁虽说不是她生的,但究竟是徐义德养的,也算是徐家一条根,她就拿他当自己的儿子看待,将来百年归山,也有个人穿麻戴孝,少不了还要哭她一场。她料想今生是不会有儿女了,只好修修来世,做点好事,积点阴德,便给徐守仁念经,恳求观音菩萨保佑徐家这条根,早点释放回来。她说,“是我在观音菩萨面前许的愿,给守仁这孩子念一万遍观音菩萨宝咒。等他从牢里放出来,我还要刻一万张观音菩萨宝咒布送,让天下善男信女朝夕焚香持诵,这样可以得到观世音菩萨暗中保佑,消灾延寿。” “哦!原来是这样。”她听了心里很感动,忍不住簌簌地落下了几滴眼泪,激动地说,“这孩子不争气,还叫你操心,真叫人过意不去。” “都是徐家的人呵!” “有的人就不像你这样,巴不得守仁这孩子出事体,她好在旁边看笑话。” “别理那骚货。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不存好心的人将来一定会得到报应的。” “你这话一点也不错。别说我啦,就连守仁这孩子也讨厌她,没事去洗煤也不到她跟前去。守仁常常提起你。这孩子死心眼,肚里想啥,嘴里就说啥。他可喜欢你哩。他说你待他很好,有啥好吃的,尽量让他吃。你就像亲生的娘一样爱他。” “我无儿无女,他就是我的命啊!” “这孩子本来很好的,就是叫坏人勾引坏了,关在牢里,叫他够受的。”她一想到这一点,恨不能伸手从监狱里把他拉了出来,焦急地问,“你晓得义德今天到啥地方去呢?” “大概在厂里吧?” “要是在厂里,早就该回来了。你没有听他说要到别的地方?” “他哪里会同我讲,你问那骚货,她一定晓得。” “我才不低声下气问她,现在人家眼睛长到额角头上去了,哪里还看上我们呢!” “你问她,她敢对你怎么样?她不说,有我哩。”大太太站了起来,把佛珠攒在手里。 “我不问她。儿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义德爱管不管,随他去!” “义德这一阵子不是在托人说情吗?” “可是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义德这人真没有良心,亲生的儿子出了事,一点儿也不着急……” “怎么,我没有良心?” 徐义德从外边推开门,走了进来,气呼呼地问: “你又闹啥?” “我还以为不回来哩。” “不回来,到啥地方去?”徐义德摘下头上的深灰色呢帽,颤巍巍地拿在手里。 “你去的地方多得很,啥人晓得你到啥地方去!” “大家都平平气,有话好好讲。”大太太接过他手上的呢帽,放在矮圆桌子上。 “说的是啊,有话好好讲,我刚从外面奔走了一天回来,没头没脑地就骂人,也不问个青红皂白,我不受这份气。” “守仁这孩子出了事,她不是心思,你就让她两句。” “难道守仁出了事,我心里高兴吗?” “你心里不高兴,为啥这么晚才回来?”朱瑞芳怒冲冲地对着他。 “我也不是在外边白相,你不是要我托人讲情吗?” “你不了解别人在家里等得多么心焦,晚回来,为啥不打只电话回来?” “你就少说两句,”大太太一把把她按在沙发上,说,“让义德坐下来喘喘气,喝口茶,有话慢慢谈,好啵?” 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去,板着面孔,一脸的气还没有消,说: “谁也没有不准他喘气喝茶,你看你这人,同你讲话要吃糯米饭才行。” 大太太也有点儿无忍不住了,受了委屈似的,说,“我也没有得罪你。” “你究竟到啥地方去了?”朱瑞芳又问。 徐义德很沉看,若无其事地说: 第424页 四百二十四 “你说到啥地方去,就到啥地方去。” “料你不敢说出来。” “为啥不敢说?”他怕她一路追问下去,弄到后来不可收拾,便暗暗收篷,走过去,坐在大太太对面的沙发上,不胜忧愁地叹息了一声,“唉,守仁这小畜生,害得我又奔走了一个下午。” “有好消息吗?”大太太的眼睛里露出了希望的光芒,静听他的回答。 “多少有点眉目。” “可怜这孩子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希望菩萨保佑,早点放他出来吧,阿弥陀佛。” “守仁啥辰光可以出来呢?”一提到守仁,朱瑞芳就把别的事放在次要地位了。 “刚托人去打听,还没有回信;我也不是法官,哪能晓得!” “守仁这孩子在里头够苦的哪。”说到这里,朱瑞芳的眼眶里有点红润了,她用雪白麻纱手帕拭了拭眼角,哭咽咽地说,“一想起这孩子,我心里就难过。” “我也是的。”大太太的手指头又在拨弄着佛珠。 “谁不是的?”他想起等一会冯永祥要来谈民建的事,有朱瑞芳在,说不定会撞犯他,那会误事的。他想了一个主意,说,“你不是想明天和丽琳到牢里去探望吗?” “赶快去和她约好。” “那我明天一早去?” “丽琳明天一早就到提篮桥去了,你今天要去约好,叫人家有个准备,别误了事。” “那我现在就去。” 朱瑞芳匆匆上楼准备了一下,转眼之间,下了楼,跳上汽车走了。徐义德现在才感到身上轻松,吐了一口气,向客厅四周巡视了一下,看到矮圆桌上有一只小铜香炉,里面那根香已经烧了一半,清烟还不断袅袅上升。他惊奇地问: “你怎么在这里烧起香来了,这是客厅,不是佛堂。” “我给守仁念观音菩萨宝咒哩。” “那你到楼上佛堂去念吧,待一会还有客人来哩。” “好,好好,我让你们。” 她手里拨弄着佛珠,嘴里咕噜咕噜地念着:“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一步步向楼上走去。 第425页 四百二十五 第四章 那天夜里徐守仁给人民警察带上汽车,他很笃定,好像早就料到这一天要到来,并不觉得突然。他坐在汽车里,望着马路两旁的花园洋房迅速地往车窗两边闪过去,转眼之间,就经过了淮海中路,转到西藏路,向右一转弯,到了福州路,一路上没有看见行人。他不晓得要到啥地方去,等看到公安总局门口两个岗哨,汽车往里面开进去,这才意识到给抓进公安局了。 他被带到一间办公室里,屋子里的灯光刷亮,虽然已经是半夜了,里面的工作人员还十分忙碌。他们问了他姓名、籍贯和年龄,打了手印,解下他身上的皮带,取出他口袋里的人民币和一把木制的手枪。他看到那把小手枪,心头不禁一愣:怎么带到公安局来了,不是给自己增加麻烦吗?人民警察拿着那把手枪在他面前晃了晃,好像说:这也是你的罪证。他的心忐忑不安,要想拿过来扔掉,可是在别人的手里紧紧握着,怎么能拿过来呢?那些物事都叫他们留下,保存起来。 他自己拿着漱口用具和临走时妈妈给的那件圆领大红绒线衣,随着人民警察走过一条通道,跨进一道铁门,两边是一间毗连一间的牢房,给一色的铁栏杆围着,里面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见,只是两排牢房当中有一些电灯高高吊着,灯光微弱,显得阴森森的。 徐守仁给送进一间小的号子,他来不及看清里面的事物,只听见哗啷一声,牢门已经锁上了。这哗啷一声使他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逐渐清醒过来。他发现牢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三面墙壁是水门汀的,地也是水门汀的,只有正面是一根连着一根的铁栏杆。他没想到自己一个人关在这里,连个讲话的人也没有。过去,他只是听人家说坐班房,不知道是啥滋味,现在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透过铁栏杆,想看看左右两边的牢房是不是住了人,可是看不见。对面倒是看得见,但是里面的物事却看不清楚。他凝神谛听:一片鼾声,此起彼伏,萦绕在寂静的狱中。在不规则的鼾声中,可以听见橐橐的皮鞋声,那步调十分稳重而又均匀,不快,也不慢,走过去,又走过来。 徐守仁蹲在牢房里,心里惦念着楼文龙。楼文龙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你老大说一句是一句,从来没有二话。我们有人在公安局里当承办员,捉进去的人都是他们管的。他们讲关几天就关几天,要释放就释放。如果你给捉进去,不是我说大话,只要我一只电话,马上就可以保你出来……”他想到这里,心里非常安静,觉得蹲在牢房里,等于住在旅馆里,不消几天工夫,只要楼文龙一只电话,他便可以出去,又和楼文龙一道上“七重天”白相,方便的话还可以到“又一村”下手。他觉得这一夜的生活十分新鲜,在他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他认为这种经历是一个“英雄”人物少不了的。他读过一些英雄人物的故事,总是经过曲折、复杂而又惊险的斗争,最后才为众人景仰的。楼文龙说的好:“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体要勇敢,畏首畏尾,成不了气候!”他要摆出一个“英雄”的样子,啥也不在乎。楼文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和他在一道,浑身是胆,没有一丝恐惧。 现在他唯一担忧的是怎样把消息透露给楼文龙。爸爸和妈妈不知道楼文龙住的地方,楼文龙也不会到他家去找。他们几天不见面,楼文龙也许看出点苗头,说不定知道他出了事,那就好办了。不过他曾经有一阵子没有见到楼文龙,那时他并没有被捕呀!现在一些日子不见面,楼文龙怎么猜到他被捕呢?楼文龙不知道他被捕,就没法给公安局的承办员打电话,他就不能出去了。那要在这间小小的牢房里蹲一辈子吗?想到这里,他身上不禁打了个寒颤。这种生活虽说是一个“英雄”人物一生中难免的遭遇,但是要在这间牢房里待一辈子也够乏味的,亲人见不到,好东西吃不到,好衣服穿不上,“七重天”和“又一村”当然更不消说了。 他顿时感到孤独和寂寞了。他像是坐在一只无依无靠的小舢板上,漂浮在茫茫的海洋上,啥物事也看不到,啥声音也听不见,不知道要漂到那啥地方去。他想大声喊叫,但是在这间水门汀和铁窗的牢房里,谁能够听见呢?他又怎么能够大声喊叫呢? 他把那件圆领大红绒线衣铺在膝盖上,腿上感到温暖,妈妈的慈爱的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想来想去,妈妈是最喜欢他不过了。他现在睡不着觉,妈妈在家里一定也睡不着觉,可能就坐在他的卧房里,看着他的床铺,正在想念他哩!妈妈可知道守仁在监狱里也想念妈妈啊! 他为啥被捕,给关在牢房里?只怪爸爸不好,不给他钱花。他没有办法,才和楼文龙去偷自行车。要是有钱花,怎么会偷自行车呢?不偷自行车,怎么会被捕呢?他越想,越认为爸爸不是。 但是爸爸也给他带来了希望。爸爸是工商界的红人。工商界的大亨们,哪一位不认识大名鼎鼎的徐义德?党和政府的首长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工商界这把铁算盘的。爸爸的名气大,儿子的名气自然不会小。徐守仁是徐义德的独生子,这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不管爸爸怎么不好,难道就让儿子关在监狱里,闭着眼睛不管?他不相信爸爸真的这样狠心;就是爸爸果真这样,妈妈也不会答应的。妈妈一定要爸爸出把力,找人说句把话,他马上可以出去了。这么说,纵或楼文龙不知道他被捕,他也可以靠爸爸的牌头出去的。他兀自点点头,心中很坦然了。 他双手抱住膝盖想着想着,头不断往下垂,最后干脆靠在膝盖上,沉沉睡觉了。等到看守把他叫醒,已经快开中饭了。他胡乱吃了一些饭菜,又迷迷糊糊睡去。 下午,他给叫出去过了堂,一一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而且交待是和楼文龙一起动手的。他把楼文龙三个字说得非常清楚而又有力,果然那个像是承办员的人十分注意,详细地问了楼文龙的年龄住址和他们认识经过,让他在口供上打了手印,随后他就回到号子里来了。 他心里想,楼文龙在公安局里确实有名气,一提到楼文龙三个字,个个都凝神静听,仿佛都认识楼文龙。唯一使他还有点不放心的是:那个承办员问得那么详细,不像是认识楼文龙。接着,他又给自己解释:可能怀疑他认识的楼文龙是另一个楼文龙,要问问清爽。他心里笃定了,等候楼文龙给承办员打一只电话。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他在号子里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楼文龙没有消息,家里也没有消息。楼文龙也许还不知道他被捕了,当然不会给公安局打电话;爸爸和妈妈可是亲眼看着他给抓走的,为啥也不托人说说人情呢?为啥不来看看他呢? 第二天下午,铁门开了,看守要他出来,把随身的物事带着,他以为是释放了,心中暗自感谢楼文龙真够朋友,一定给他打了电话。走出号子,看守告诉他转送到提篮桥监狱。他兀自愣了一下,站在那里竟忘记走路。他上了囚车,闷在里面,啥也看不见,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条马路,只听见电车压过轨道的震动的声音和汽车喇叭的呜呜声,他感到亲切。一个不好的兆头忽然闪过他的脑海:看守的话是不是骗他的?为啥突然要送到提篮桥监狱,是不是送到另外一个地方,只要一粒子弹就可以把他的性命结束了,以后啥人也见不到了,楼文龙见不到了,徐爱卿也见不到了,妈妈见不到了,爸爸也见不到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使他紧张起来,他木愣愣地望着囚车里的人,可惜里面黑洞洞的,人们的面孔也看不清爽,坐在囚车靠门那里的人民警察稍为可以看到些轮廓,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正盯着他看。他不敢问人民警察,也不认识别人,低下头来,在想有啥办法让家里人知道:他已经从公安局给解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他现在毫无办法。他恨不得打开囚车的门,然后跳下车来,飞奔而去。可是人民警察手里拿着枪,警惕地注视着他! 囚车开进了提篮轿监狱,他随着人民警察走进了高大的红砖墙,他的心稍为安定了。他抹了额角上的冷汗珠子,暗暗感到刚才在车上的恐惧是多余的。他的罪名顶多也不过是一名小偷,怎么会拉出去枪毙呢? 老看守段振立把他带进了一个大的号子,里面已经住了三个犯人了,年纪很轻,看不去不过二十上下。段振立指着那三个青年对徐守仁说: “你们都是同行。” 第426页 四百二十六 那三个人望着徐守仁穿的整整齐齐,暗自有些吃惊,怀疑地异口同声地问段振立: “大叔,他也是……” “和你们一样,我也有点奇怪。”段振立看了徐守仁一眼,微微笑着说,“天下的怪事真多,我在这里混了二十年,还没有见过小开也多了一只手,变成了小偷。” 徐守仁轻轻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抚摩着灰布人民装的口袋,没有理睬段振立。段振立又问他: “你爸爸不是上海有名的资本家,你还少了钱花?为啥要去偷别人的自行车?” 他的脸绯红,受不了段振立的奚落,挺起胸脯来说: “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担。我做的事体,同你没有关系。” “同我没有关系?当然没有关系;有关系,我也变成小偷了。”段振立抖一抖右手里那一大串钥匙,发出哗啷啷的响声,笑着说,“让你尝尝坐班房的滋味也好。” 他关切地注视了徐守仁一眼,觉得这样年纪轻轻的,当了小偷,有点可惜。他迈开步子,准备走去。三个青年当中,有一个矮胖子说: “段大叔可是个好人,别错怪了他。” 徐守仁听了这话,发现自己刚才讲话有点过分。这位老看守既然是个好人,他马上想到楼文龙了,因为通过老看守,也许可以让楼文龙知道。楼文龙在公安局里有熟人,那在提篮桥监狱里也一定有熟人。在公安局里,没能让楼文龙知道,到了这里,得赶快设法把消息传出去。他把手里的圆领大红毛衣往床上一放,向段大叔弯腰鞠了一躬,走上一步说: “刚才撞犯了你老人家,可别见怪。我爸爸虽说有钱,可是他不给我。我因为欠了一笔债要还,没有办法,才顺手推走了一辆自行车。我原来打算,等我有了钱,再把车子推还人家,没想到案子很快就发觉了。” “现在是新社会,不像过去国民党反动派时期,哪个人做案,也逃不出人民警察的眼睛,天大的案子也要破的。你们这些刚出茅庐的毛孩子,只要一伸手,自然要给抓到的。你家里那么有钱,老头子不会不给你的,啥事体不好做,要干这一行?” 段振立伸出左手,在空中抓了一把。 “本来我也不会这一行,为了好白相,朋友们教的,谁知道一出手,就吃了官司。” “那你是跟坏人学坏了。” “我的朋友不是坏人,在南京路一带,可吃香哩,饭馆舞厅里,一提到楼文龙,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 “楼文龙?” “对,楼文龙,我的好朋友。”徐守仁听见段大叔也叫楼文龙的名字,可见楼文龙在这里也很有名气,得意地说,“他真有本事。” “看守……看守……” “该开饭了,有人叫我哩。” 段振立提着一串钥匙,走了出去,扑咚一声,关上了门,然后咔哧一声,把门给锁上了。 徐守仁坐在床上想念楼文龙。他想段大叔可能认识楼文龙,明天段大叔出去一讲,或者等到礼拜出去一讲,楼文龙马上就知道了,一定给他打电话,然后他摇大摆的走出监狱,回到家里,又可以和爸爸妈妈在一道了。 夜晚监狱里显得更加寂静,四面号子的铁窗对着铁窗,号子前面是一条走道,四方形的走道当中给一层坚固的铁丝网盖着。在上面二层棱上,也是相同的建筑结构。最上面那一层楼的走道上,时不时传来看守的有规律的脚步声,在走道上来回走着。徐守仁听着这脚步声,怎么也睡不着觉,静静地听着铁窗外的声音。 “是呀,这个日子可不好受,一天这么长,今天总算过去了,明天,又是明天,谁知道要住到啥辰光?” “总要出去的,不能把我们关一辈子,就是关一辈子也不在乎,反正不愁吃,不愁穿,比住旅馆还好,连小账也不要,你到啥地方过这样舒服的生活?” “可是不自由呀?” “管他自由不自由,我可笃定泰山,让他们在两边瞎嚷,你欠我多少,我该你多少,反正是一笔糊涂账,不讲别人,连我自己也算不清哩,日子久了,谁也没有那么多工夫花在讨债上。放债的就怕拖,债户就怕不能拖,一拖,不了了之,那时再放我出去也不迟。现在要是释放,我还有点不情愿哩! ……” 徐守仁听这讲话的声音好生熟悉,一时竟想不起来是谁,他奇怪怎么在监狱里还碰到熟人呢?是楼文龙?声音不像;楼文龙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就是给抓进公安局,也早就出去了。 那么,是谁?他怎么也猜不到。他凝神地听下去: “你别讲风凉话了,放你,你不出去?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哩!” “不信?你放我出去试试看!” “你明知道我没这本事,才讲这样的大话。” “不是说大话,是说真话,我一出去,那些债权人都找上门来,你说,我拿啥去清偿债务?我不出去,眼不见为净,他们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何我不得!” 这个人讲话的声音越讲越高,好像忘记是在监狱里,更忘记了是在夜里。另一个的声音提醒了他: “小声点,别让看守听见,又要吃批评了。” “不要紧,今天是段振立值班,老好人一个!……” 这个人讲话的声音放低了些。徐守仁听不大清楚,也辨别不出来是啥人,一直到闭着眼睛睡觉了,他还是没有想起来是谁。 第427页 四百二十七 第五章 早晨,太阳刚刚照到最上一层玻璃屋顶上,号子里的犯人早已起床了。段振立拿着那串钥匙走到每个号子门前,把铁锁打开,犯人陆陆续续走了出去,徐守仁跟在大家后头,出去放风了。 一走出大铁门,他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他从来没感到空气这么好,也没感到多么需要。在号子里闷久了,觉得院子里的天地广阔的多了。他抬头望着蓝蓝天空上的白云冉冉地飘动着,多么自由自在呀!一阵麻雀唧唧喳喳地啁啾着,展开两个翅膀高高兴兴地在天空飞翔。他心里十分羡慕,要是自己也有两个翅膀,马上便可以飞回家里去了。他看到院子四周高大的红墙,又显得院子狭窄,犯人在这里面也显得矮小,就是有两个翅膀,仿佛也飞不出去。他跟在别人屁股后头,一步步走去。段振立走在前面,贴着高大红墙脚下走成一条线,慢慢形成一个四方形。 徐守仁留心看每一个犯人的面孔,没有一个认识的,那号子里怎么听到熟悉的声音呢?走了两圈,他没有发现一个熟人,心里好不纳闷。他回过头去,向身后仔细一望,看到不远有一个人,差点要叫了出来。那个人向他摇摇手,指着前面的看守。他会意地点了点头,忍不住还是低低叫了一声: “舅舅!” 他很奇怪怎么在这个地方碰到朱延年,想过去和舅舅谈谈,问个明白。前头的人脚步不停,他不好站下,舅舅又对他摇手,只好跟着大伙走去,他眼睛看着段振立,真想钻个空子,站下来谈个畅快。舅舅就在这里,眼睛睁望着,不能接触,多么别扭呀!走了没两步,朱延年跳过前面人,走到徐守仁的背后,一边走着,一边小声的问: “你怎么也来了?” “天晓得!”他想起了看守和娘都知道他为啥被捕的,娘不说,看守还不会告诉舅舅吗?他补了一句,“他们说我偷了别人的自行车。” “偷了别人的物事?”朱延年认真望了他一眼,仿佛不相信走在他前面的就是外甥,但看那架势,虽然和自己一样,穿着一身灰布的犯人棉衣,但他头发乌而发亮,高高隆起;那身黄皮茄克也是闪闪发光,脚下的黑漆皮鞋更是亮晶晶的,肩膀右边高左边低,走起路来一摇一耸,分明是徐守仁,丝毫不错。徐守仁怎么会偷人家的物事呢?他给外甥打抱不平,说,“别人诬告你,你可不能承认。你不承认,法官对你没有办法。 好人总是受人欺侮的。”“唔。” “我也是受人欺侮的,说我有五毒行为。我做我的生意,将本求利,有啥五毒?人家要说,我有啥办法!” 徐守仁同情地望了舅舅一眼。他不大和舅舅往来,不了解福佑药房的内幕,只听说舅舅给关进监牢里,不了解具体情况。他困惑地问: “有五毒也没啥关系,老头子也有五毒,坦白坦白就过关了。你为啥给抓进来呢?” “我哪能和你爸爸比?他是上海滩上的红人,有多大的五毒也不要紧,政府会照顾他的。”朱延年想起被捕那天,徐义德翻脸不认人,公然主张政府逮捕朱延年法办。这像啥闲话!他看到外甥也关进来,幸灾乐祸,徐义德也有今天。他想不理睬徐守仁,看看他的笑话。想到他刚从外边来,一定知道不少事体,说不定还要借重他,他就按捺下心头的气,现出关怀他们的神情,说,“你爸爸他们好吗?” “老头子过了关可开心啦,经常往厂里跑,一会忙生产,一会忙民改,没一天闲着,在家里就别想看到他的影子。” “当然啦,红人么,怎么能闲着!” “他经常请客,花多少钱也不在乎,就是和我计较,多给我一块钱也不肯,害得我吃官司。——我不晓得他留下那些钱做啥?死了能带着钞票去见阎王吗?” “说的是呀,有钱的人总是吝啬,有时连给人担个保都不肯。”朱延年听了外甥的诉苦,心里得到一种安慰,姐夫不但对他这样,对自己的儿子也是这样,可见得不满意他是有理由的。他和外甥谈得很投机,觉得像他这样年纪轻轻也吃官司,并且娘老子有的是钱,一生一世也用不完,又是独生子,实在是太冤枉了。他走上一步,亲切地问外甥:“娘晓得你关进来吗?” “我是从家里抓来的。” “只要家里晓得就好了,他们在外边一定会想法子的。你顶多是个嫌疑犯,关两天就可以出去了。” “不,”徐守仁差点要讲自己确实偷了自行车,看到前前后后那些人仿佛注意听他们讲话,不好意思说出来,改口道,“希望早点出去。……” 放风完了,段振立把犯人带进了牢房,关上铁门,开过早饭,每个号子的门又给锁上了。徐守仁坐在号子里,正愁没有问舅舅住在啥号子,忽然听到隔壁墙上有人嘭嘭敲了两下。他对着墙望了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半晌,墙那边又嘭嘭敲了两下。他好奇地走过去,侧着耳朵,冲着垩白的墙凝神地谛听,又是嘭嘭两下。他屈起右手的食指,也对墙嘭嘭敲了两下。那边人应了。听到低微的声音: “守仁,你听见我说话吗?” “听见,舅舅,你就住在隔壁?” “唔,忘记告诉你了。” “真没想到,昨晚就听见你讲话的声音哩。” “我们可以多谈谈。老段吃饭去了,现在弄堂这边没有人来。” “没有关系吗?”他不了解监狱里的生活规律。 “当然没有关系,就是听去也不怕,我同他们都是老朋友了,谁不晓得我朱延年。” “你在这里也很出名?” “关了好几个月了,人头当然混熟了。有些人你慢慢也会认识的。” “那很好,要靠舅舅给我介绍介绍。” “这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朱延年刚才在院子里不方便多说话,吃过饭,是个空隙,敲墙找外甥,急于想了解福佑药房的情况,生怕话题岔开,马上问道,“你到我家里去过吗?” “去过。” “和娘一道去的吗?”朱延年料到姐姐一定不会把他忘记。 “和朱筱堂。” 朱延年大吃一惊: “他也到上海?” “他在无锡管制劳动,请假到上海的。” “怎么想起到我家去呢?——我和哥哥多年不往来啦。” “他想讨还你欠大舅舅的五条黄鱼。” “五条黄鱼?”朱延年在墙那边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个劲盯着墙望,仿佛想穿过墙来问个明白,焦急地说,“你舅母怎么说?” “舅母不认账,说是不晓得这回事。” 朱延年松了一口气,眼光从墙上收了回来,不满地说: “我们兄弟俩的账谁也算不清,我确实借过五条黄鱼,可是哥哥过去用我的钱,算起来一百条也不止。乡下的地,照道理讲,也应该有我一份,他还有笔据在我手里哩。不过,乡下已经土改了,我也不提这桩事体啦。好歹是兄弟么。筱堂这小畜生,不念旧情,叔叔关在提篮桥,到了上海,不来探望我也就罢了,还要到我家里讨五条黄鱼,这个没心肝的人!” 第428页 四百二十八 “舅母也很生气,一个钱没有给他,连顿饭也没有留他吃。” “你舅母做得对。要是我在家里,不拿根棍子把他撵出去才怪哩!” 徐守仁心头一愣:幸亏那天舅舅不在,要不,说不定他也捎带的挨两句骂哩。他吓得没有答话。墙那边又传来低低的声音: “你舅母日子过得好吗?” “还好。”徐守仁想起了夏亚宾,接下去说,“看样子也不大好,店里常有人到她那里讨还欠薪。” “谁?” “那天我碰上了夏亚宾,是啥X光专家。” “夏亚宾也讨欠薪?真是墙倒众人推。夏亚宾这家伙是我一手提拔的。他是屁X光专家。他不过懂得一点X光机器的名称和性能罢了,完全是我把他吹捧起来的。他不感恩报德,见我进了监狱,翻脸不认人,伸手要欠薪,那不是一心想搞垮福佑吗?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患难当中见朋友。现在我可把这帮家伙的真面目看清楚了。” “我在旁边看了也生气,为了几个臭钱,就不讲过去的交情,太不够朋友了。看他来势很凶,以为他是‘英雄’好汉,给我几句话一问,就吓回去了,反过来还要请我吃饭哩。舅舅,你说,笑话不笑话?” “这种人你别理他,离他越远越好。我这个人吃亏就吃在待人太好了,人家有困难,只要给我一说,我没有不答应的。要到我店里来做事,我也是尽量收留。我有困难,别人不单不帮忙,还要踩我两脚。这回我算懂啦,好人做不得。” “你说得一点也不错。” “谢谢你打发了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听说店里的情形怎么样?” “不大清楚,听说成立了物资保管委员会,童进他们在维持,政府照顾职工的生活。” “真的吗?” “真的,听我娘讲的。” “我就害在童进手里,不是他检举,我也不会关在牢里。 他会维持?你别听错了。” “一点也没有错。童子的童,进退的进,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他原来以为童进是个好人,听舅舅一说,童进不够朋友,伙计竟然检举老板。他对舅舅说: “童进是这样的人,太不讲义气了。” “是呀。我吃够他们的苦头,害得我蹲在牢里。欠薪,也让他们尝点苦头。要是我在外边,别说欠薪,薪水也不会晚一天发,有时还给他们加薪。店里的生意在做吗?” “好像停了,在清理吧。” “停了好,让童进他们喝西北风去。我这里三餐茶饭现成的,一个钱也不要,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你不想出去吗?舅舅。”徐守仁进了监狱,没有一天不想出去的。天天等消息,楼文龙没有音讯,家里也没有信息,等得有点心焦。舅舅要是能够出去,可以给他带信回家,说不定还可以找到楼文龙,那他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出去,当然想出去;没到辰光,想出去也没用。”朱延年从外甥简单的叙述里,已经知道外边大概情况,觉得现在他还不会出去。福佑五毒问题还没解决,外边一屁股屎也没有揩干净,他乐得在里面躲一阵子。他梦想“五反”的风头过去了,外边的屎揩干净了,说不定美国佬从朝鲜打过来,上海滩上又要换个朝代,那时共产党早不知道钻到哪条山沟沟里去了,谁来“五反”?谁来算账?过去的账一笔勾销,他可以大摇大摆从监狱出来,重整旗鼓,朱延年在汉口路一带飞黄腾达的时代又要到来了。他越想越得意,眉头高高扬起,兴致勃勃地说,“现在出去么,也可以。不过,我觉得这儿蹲蹲也蛮不错哩。我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起早睡晚,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晚点出去也好,不是你舅舅吹牛,要是想出去,只要找个铺保,随便啥辰光都可以出去。” 徐守仁听得入了神,不禁对舅舅肃然起敬了。他听娘说,舅舅神通广大,在上海滩上他没有办不到的事,一会穷得叮叮当当响,一会坐汽车出去兜风,花钱像是流水似的。舅舅在他心目中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因为自己在念书,一直没有机会跟舅舅一道出出进进,没想到在监狱里却关在一道了。这真是给他一个好机会,找不到楼文龙也不要紧,只要舅舅帮忙,看上去,他出去并不困难。他试探地说: “你给我帮帮忙,好不好?” “帮啥忙?” “我想出去。” “那不困难。” 徐守仁的耳朵几乎完全贴到墙上去了,恨不能穿过墙去紧紧抱着舅舅。舅舅真是个再好也没有的人了。他急促地问: “啥辰光可以出去呢?” “你想啥辰光出去呢?” “越早越好,行吗?” “当然行!”隔壁忽然沉默,半晌,才接着说,“我先给你了解一下案情。” 徐守仁含含糊糊地说: “就是为了那一辆自行车……” “也许还有别的瓜葛……” “我弗晓得。”他不知道舅舅的话的意思,想问一声,又怕给别人知道。 墙那边传过来关怀的问话: “你在里面生活过得惯吗?” “不习惯,不过很新鲜。” “你的胃口不错,还感到新鲜。” “你腻味了吗?” “有点。你想不想吃点好的?” “可想哩。近来嘴越变越馋了!” “我有办法请你吃。” “那太好,舅舅,晚上有吗?” “有。只要有钱,这里照样可以买到好吃的物事。你带钱进来了吗?” “带了一些。” “交给我,我给你买。在里面,有啥事体,找我好了。这里上下人等,我没有一个不认识的。”朱延年信口吹牛说。 “幸亏遇到你,舅舅。要是我一个人在这里,真不晓得哪能打发这个日子哩!……” 弄堂口传来看守橐橐的脚步声,他们的谈话中断了。段振立走到每个号子门上的小洞那里,便停了下来,看看里面的动静,心中暗暗点一点人数,然后又向前面走去,那橐橐的皮鞋声有规律地飘荡在寂静的弄堂里。半晌,段振立橐橐的皮鞋声走到徐守仁的号子前面,哗啷一声把门上的锁打开了,对徐守仁说: “出来接见,你妈妈来探望你了。” 第429页 四百二十九 第六章 林宛芝听到从佛堂里传来念经的声音,她开了卧房的门,慢慢走下楼来。徐义德一见了她,立刻从客厅里迎了出来,笑嘻嘻地问道: “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回来这半天没看见你。” “别人在这里,我要是下来,不是自己找气受吗?”“怎么?”他愣了一下,奇怪地问,“你们又吵架了吗?” “我怎么敢和人家吵架。” “那为啥讲这些不咸不甜的话?” “孩子当小偷,丢徐家的人,也不是我叫他偷的,为啥给我脸色看?” “守仁关在牢里,她也不是心思,你让她两句,不就过去了吗?” 她走进客厅,回过头去看他一眼: “你说的倒好听,我也不是心思,她为啥不让我两句呢?我生来就该受人家的气?看人家的脸色?我晓得你偏心,哪里想到我。” 他紧跟着进来,扶着她的肩膀,对着她的耳朵,温柔地小声说: “她给你脸色看,同我有啥关系?怎么忽然弄到我的头上来了。我整个心都给你了,你还不满意吗?你不信,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他解开咖啡色条子呢的西装上衣扣子,把她搂在怀里,让她耳朵听自己心房的跳动。她听了一会,马上用右手指指着他的心窝说: “你的心眼多得很,谁知你心里究竟喜欢哪个?”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心里除了你,再也没有任何人。” 她不信任地撇一撇嘴: “哟!” 他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吻着她红润的脖子,然后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 “等一歇有客人来……” “谁?” “你一见面就晓得了,工商界红得发紫的人物。” 她心里已经猜到是谁,但她嘴上却说: “这样的红人我还没见过哩。” “今天让你见见,我有事体要拜托他,得好好招待招待他。” “哪个工商界大亨来,你不是好好招待他的?”“可是这个人物与众不同,要特别招待,你关照老王一声,今天晚上多准备一些好酒好菜。” “你自己不会关照吗?” “劳你驾去一趟,让我在这里养养神,待会好同他商量大事。” 她蹒蹒跚跚向餐厅走去,找老王一同到厨房安排今天的晚餐。等她回到客厅,冯永祥已经坐在徐义德对面了。她很客气地叫了一声“冯先生”,便在靠墙那一排沙发上坐了下来,离冯永祥远远的。冯永祥只是对她随便点了一下头,暗中向她飞了一眼,便转过身来,矜持地对徐义德说: “凡事只要慕韩兄答应,那就成功了一半。” “那我就等慕韩兄的好消息了。” “刚才不是给你说,你自己要设法先在首长面前谈这件事,慕韩兄然后再一提,就大体差不多了。” “市里首长我不大认识,区委统战部杨部长我倒熟悉,跟这样的人物谈,怕不顶事。” “你说的倒也是,别说是区委统战部,就是区委也不顶事。” “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这事摆在我身上,”冯永祥拍拍胸脯说,“这样好了,这两天找个机会,我带你到政协去一趟。市里首长常常出席我们政协座谈会,钻个空子,给你介绍,你顺便就把这个问题反映上去。” “你是政协常务委员,我连委员也不是,能去吗?” “这一层我早就想到了,我们政协开会,常常要工商界代表列席,下次我把你的名字列上,不就成了吗?” “守仁要是出来了,我要好好谢谢你哩。” “你别谢我,我们是好朋友,这点小事体,算不了啥。你倒是要谢谢马慕韩,他本来不肯帮忙的,抹不过我的小面子,才答应的。” “事体办成了,你和慕韩兄那边都要重重谢谢。” “我用不着,”冯永祥说到这里,身上忽然发痒,他伸手到怀里搔了搔。 徐义德以为他拿香烟,连忙拿起面前矮圆桌子上的福建漆制的香烟盒,揭开描着金龙飞舞的盖子,送到他面前: “要烟吗?” “不。两天没淴浴,身上有点发痒。” “在这里淴浴好了。” “我晚上回家去再说吧。” “我们不是外人,这里也等于是你的家,反正热水现成的,不用客气。” “没有准备淴浴,怕不方便。” “没啥不方便的,你要啥,我这里全有。”徐义德对林宛芝说,“你去准备一下,先把水放好。” 林宛芝应了一声,上楼去了。她亲自洗刷了自己卧房的浴盆,放好水,下楼来请冯永祥。冯永祥坐在沙发上,有意不肯站起来。徐义德催促道: “快去吧,别让水凉了。” “真的淴浴?”冯永祥站了起来,可是没有迈动脚步,眼睛望着徐义德。 “没啥关系,”徐义德对林宛芝说,“你领祥兄去。” 冯永祥跟着林宛芝上了楼,走进她的卧房的卫生间,转到她的面前,嬉皮笑脸地望着她: “我们好久不见了,可把我想死了。” “你是红人,又是上海滩上的大忙人,还有工夫想到我吗?” “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不但白天想你,连夜里也想你。” “你夜里睡觉了,怎么想我?” “昨天夜里还梦见你。” “真的吗?” 第430页 四百三十 “骗你是这个。”他伸出右手,突出中指,其余四个手指轻轻摆动。 “梦见我在啥地方?” “在鄱阳湖旁边的一座大山上,太阳刚刚出来,把一望无边的湖水照得金光闪闪,我和你站在山头上,云雾没有散尽,往我们身边飘来飘去。那鄱阳湖恰巧在两个山峰之间,这两个山峰像是一个嘴似的,紧紧咬住鄱阳湖……” “山峰还可以咬住一个大湖,你真会编故事。” “那可不是,当地的老百姓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含鄱口。” “真有这么美丽的地方?” “就是大名鼎鼎的庐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中国有句古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俩人站在山上,飞鸟也十分愉快,在我们身边飞来飞去,放声歌唱。你也跟着唱了起来,唱得比黄莺鸟的声音还要美丽动听……” “我从来不会唱歌,你别记错了,是另外一位小姐吧?” “没有记错,千真万确,清清楚楚是你唱的,我还要你教我哩。我们俩人一边唱着,一边踏着山上的野草,走回山里的别墅,两个人的鞋子都叫露水打湿了。” “你记得那么清楚?” “这件事体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我们回到别墅,吃过早饭,俩人坐在阳台上的躺椅里,望着山上的美景,就像是中国画上绘的那么美丽幽雅。山上的云雾时不时从我们身旁飘过,我们俩人就如同升了天,成了神仙……” “没有别人吗?” 他对着她的耳朵低声说道: “度蜜月从来只有两个人的。” 这句话把她的脸说得绯红,心房剧急的跳动,好像全身的血液顿时都循环到脸上来了。 “啐!你这个坏东西!” 她羞答答地从他身边溜走。他望着那一间宽大的卫生间,感到十分空虚,四面是粉红色的磁砖,亮晶晶的可以照见人影,浴盆是乳黄色的,把一盆热水照得黄澄澄的,腾腾热气不断升起。离浴室约莫三步远近,有一个弹簧躺榻,上面铺着一床翠绿的毛巾毯子;躺榻对面是洗脸用具,它旁边有一张雪白的台子,上面摆着各色各样的化妆品,紧靠着台子是一面落地大穿衣镜。他看见这间卫生间和外边卧房差不多大小,越发显得自己孤单。他走到卫生间门口,看到她打开三斗柜在取物事,便问道: “有来莎儿吗?” “要这个做啥?” “洗洗浴盆,消消毒。” “水都给你放好了,还要洗浴盆,嫌脏吗?” “不,我说错了,”他连忙改口说,“我是问你有没有爽身粉,洗完澡,不擦爽身粉,不惬意。” “化妆台上有。” “在哪里?” “你自己找好了。” “你的东西,我怎么好随便动,”他退到卫生间,说,“你拿给我。” “真是工商界的红人,连个爽身粉也不肯自己动手拿,要我来侍候。” 她走了进来,在化妆台上伸手取过一盒爽身粉递给他: “还要啥?” 他没有接爽身粉,一把抓住她的右手,顺势把她搂在怀里。她想起大太太在佛堂里念经,徐义德也在客厅里,她猛可地从他怀里抽身出来,严肃地对他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 “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 “我偏要这样。”他迈开腿要走上来。 她举起手来制止他: “祥!” 他嘻着嘴,问道: “怎么样?” “义德在楼下等我哩……” 她慌忙退出卫生间,走出卧房,反手把门轻轻关上,匆匆往楼下走去。走到楼梯中间,她踟蹰了,用绣着一朵水红牡丹的淡青麻纱手帕拭去额角上渗透出来的汗珠,扪着胸口,感到心里跳得慌,慢慢喘了一口气。在楼上,她给冯永祥纠缠了好半天,徐义德那个精灵鬼一定会疑心,问起来怎么回答呢?早知这样,不该领他上去。她一边想着,一边走下去,到客厅门口,迟疑了一下,终于硬着头皮走进去了。 徐义德一个人陷在沉思里。他深深抽了一口烟,吐出一个乳白色的烟圈,凝神地望着圆圆的烟圈慢慢变大,变扁,变成几缕青烟,袅袅地散开去。接着,他抽了一口,又吐出一个乳白色的圆圆的烟圈……。他在想怎么和冯永祥谈民建上海分会的事。从旁听到,改选酝酿得快成熟了,而他在这次改选中能否有个职位,到现在还没有眉目。冯永祥最近更加忙碌,很难看到他,即使见上一面,一霎眼的工夫,又不知道他到啥地方去了。对于徐义德插足民建上海分会的事,冯永祥是支持的,可是总不具体,把徐义德吊在半空中,两脚不着地。今天冯永祥答应来吃晚饭,看上去事体大概有些苗头。他希望冯永祥今天的情绪很好,谈起来才有把握。他在想怎么样才能叫冯永祥高兴。今天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绝不能错过。 林宛芝蹑着脚尖走到他的身旁,舒畅地吐了一口气,心里平静了一些,等了一会,才低低咳了一声。他转过脸来,关心地问: “一切都给他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水热吗?” “热。”她怕他问为啥在楼上待这么久,暗中解释道,“他嫌水不热,又给他放了一遍。” “对,他同我一样,喜欢洗热水澡,躺在盆里泡一阵,可真舒服。” “你们真会享福。” “他最讲究这些。他还要啥物事吗?” 她低下了头,一阵红潮从她脖子那儿升起,摇了摇头,说: “没有。”她用眼角瞟了他一眼。 他没有注意她的表情,淡然地说: “没要就算了。”他接着说,“你把家里藏的女儿红①拿一点出来。” ①女儿红,绍兴名酒。当一生下女儿时,父母就买好整坛酒埋在地下,待女儿出嫁时取出备用,味醇。 “这是上百年的陈酒,你不是说留着自己慢慢喝吗?我早叫他们封上了。” “叫他们打开,今天要好好招待他一下。” “不敢当,不敢当。” 冯永祥满面春风,微笑地走进来,向徐义德拱拱手,徐义德立刻站起来,迎上去: “怎么这么快就洗完啦?” “听说德公要请我喝上百年的女儿红,我就赶快下来了。” “你在楼上哪能晓得?” “我闻到酒香。” “还没有开酒坛,你就闻到香味,鼻子真尖!” “不是我的鼻子尖,是你的酒太香了。”冯永祥坐到沙发里,翘起二郎腿,摇了摇,说,“在你家淴浴,真舒服。” 她听到这一句话,有意转过脸去,不看冯永祥。徐义德听的心里高兴极了,连忙应道: “只要你满意,欢迎你常到我家来淴浴。” “那太惊扰了。” “这点小事体不算啥。我们是好朋友。我的家就等于是你的家。”徐义德竭力奉承,一点也不感到害臊。 “岂敢,岂敢!”冯永祥偷偷地睨视了林宛芝一眼。 林宛芝实在听不下去,她站起来,借口去开女儿红,径自到餐厅里面去了。徐义德送了一支金头的三9牌英国香烟给冯永祥,亲自用打火机给他点了火,曲着背,说: “以后麻烦你的事体多得很哩。” “没问题,有啥事体,你给冯某人说好了,包在兄弟身上。” “只要祥兄答应了的事,没有一件不成功的。”“我办事最讲信用。只要别人托我的事,我总是努力去做,特别是德公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岂有不尽力而为的道理?”他用力抽了一口烟,得意地往外一吐,说,“冯永祥这块牌子,在上海滩上就是这点硬。” “不,在全国工商界也吃的开。” “那倒不见得吧?” 第431页 四百三十一 “你太谦虚了。我晓得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不肯承认自己本事。这次民建上海分会的改选,今后你不单是工商联的领导人,还是民建会的领导人哩。” 冯永祥察觉他提这件事的用意,愣了一下,说: “唉,单是工商联的事体已经够烦的了,再加上民建分会的事体,更吃不消了。” “众望所归,祥兄不出来领导,工商界许多朋友一定不愿意参加民建,就是参加了,也不愿在民建工作。不说别人,就说我吧,我是跟着你走的。你不负责民建分会的工作,我去了就没有意思。” “像你这样的人才,民建分会实在太需要了。我早就和慕韩兄谈起来,大家都认为德公不能老是委屈在区里,你是市一级的人物,应该把你提起来。” “全靠祥兄的提携。” “慕韩兄也希望选上你。” “那还不是因为你的关系,不是你介绍我参加星二聚餐会,工商界的大亨们谁晓得徐义德呀!” “铁算盘哪个不知?谁个不晓?” “我其实也没有啥能力,全靠你捧的。我到民建分会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谈棉纺业,我多少还有点经验,搞党派活动,老实讲,头一回呀。” “这次参加民建的工商界的朋行,都是头一回,和老兄一样没有经验。有事体大家商量着办,你放心好了。” “你看,我能做啥呢?” “你……” 冯永祥没想到徐义德要他马上摊牌。把徐义德安插在民建分会,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可是要徐义德担任啥工作,却很难下决心。徐义德讲究实惠的,对名义也不是不注意;讲能力,给他个副处长完全可以承担下来;论资产,在上海滩上虽不是大户,但也不是中户,勉强也可以算是大户;谈资格,在棉纺界也有代表性;在民建会却是一名新会员,马上就掌握实权还有点困难,一则摆不平,二则徐义德这种人棘手棘脚,一家伙提拔的太快,说不定会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以后就难于领导他了。他等了一忽,反问他: “你想做啥呢?” “这个,”徐义德注视着他,感到他也不含糊,不但不露一点口风,反过来想摸他的底。他微微笑了笑,说,“这我还没有想过。” “这一点我倒想过,只是还没有定下来,明天准备找慕韩兄商量一下。” “找慕韩兄?”徐义德后悔过去在星二聚餐会上和马慕韩交锋,现在自己的命运似乎要操在他手里了。 “唔,这次民建分会改选,慕韩兄很积极,看上去,将来上海分会的事体,大半要归他管。” “他管?” 冯永祥见他有些惊奇,不解地问: “他管不好吗?慕韩兄不是外人。” “当然好。” “慕韩兄很关心你,只是你的位置不大好摆,高不成,低不就,实在煞费苦心。” “只要在你手下,我做啥都行。” 从餐厅那边飘过一阵浓郁的香味,一眨眼的工夫,整个客厅都充满了这香味。冯永祥鼻子一嗅,用右手的食指在鼻尖上擦过去,眼光一个劲盯着餐厅,馋涎欲滴地说: “好香的酒!” “这女儿红是绍兴一个朋友送给我祖父的,到今年整整一百年,一直密封埋着,舍不得开坛。今天特地开了一坛招待你。” “我的口福太好了。” “现在先尝一点,边喝边谈,好不好?” “那太妙了,那太妙了!” 冯永祥边说边站了起来,也不等徐义德让,就径自向餐厅走去。 第432页 四百三十二 第七章 宋其文的汽车开进中国民主建国会上海分会的新址,刚打开车门,冯永祥立刻迎了上去;等他走出车门,准备扶他,他抹了抹胡须,说: “阿永,以为我老了吗?别看我快六十的人,至少还可以和你们这些年青小伙子一道干二十年!” 他挺着胸脯,健步如飞,蹬蹬地走进去。冯永祥在他屁股后头几乎是用跑步的姿势追了上去,听他讲话不对头,没头没脑地给自己一闷棍,不好当面顶回去,就引他上楼,走进一间办公室,说道: “这是你的办公室,看看有啥不合适的地方,我叫他们给你办。” 宋其文认真地向办公室一望,四面墙壁是新油漆的柔和的乳黄色,东面墙上挂了一幅王个簃的牡丹,画下面是一套赭色的皮沙发,迎窗那边摆着一张写字台,纸墨笔砚整整齐齐陈列在那里,没人用过。屋子里的热水汀已经烧得够热的了,宋其文看到地上铺着一寸来厚的大红地毯,更感到热气腾腾。他脱下瓦块式的水獭皮帽子和黑呢紫貂皮大衣,对冯永祥说: “布置得很好。这屋子好暖和!” “因为今天有不少老先生来,特地要他们烧暖一些,大概有七十五度。” “你把我也算在老先生里面了吗?” 这句话难住了冯永祥,他眼睛一转动,幽默地说: “也算也没算。” “这是怎么讲法?” “论资格和年龄,你当然算老一辈的;讲到精神和体力,你还年轻,甚至比我们青年还强,又不能算老先生。” “你倒会说。” 冯永祥想起宋其文进门那几句意味深长的话,也许有啥风言风语传到他的耳朵里,便顺势说道: “民建分会的事体不大好办……” “怎么副秘书长刚上任,就发起牢骚来了?” “不是我发牢骚。分会和过去不同了,这次许多大工商业家参加进来,都很积极,人多口杂,办一件事体要照顾各个方面。” “你说的对,单照顾哪一方面也不行,必须面面俱到。”“是呀!就是这次选举也不顺利……”冯永祥没有说下去,他窥视宋其文的脸色。 宋其文坐在写字台前面的皮转椅上,困惑地问: “投票不是很顺利吗?” “投票倒是顺利,可是酝酿各单位的名单并不顺利。” “唔,我也听说了。” 宋其文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搓弄着胡须,意味深长地静听冯永祥说下去: “我觉得这个名单应该照顾各方面有代表性的人物,有人并不赞成,说要根据工作需要出发,新选的分会领导机构,要精力充沛的人,也就是说,要真能够办事的人,不能摆摆样子。新的领导机构不是样品间。把上了年纪的人说成是样品,你看恶毒不恶毒?” 宋其文一肚子的气几乎要发泄出来,他竭力忍住了,冷笑了一声,紧绷着脸,没有吭气。冯永祥不知道宋其文生谁的气,暗自吃了一惊,慌忙说道: “我坚决反对这个意见。老实话,我们年青人有啥能力?又懂得啥?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上了年纪的人经验丰富,想得深,看得远。上海滩上这些大企业,哪一家不是老一辈人辛辛苦苦创办起来的?民建会今天在社会上有这样的地位,还不是老一辈人发起创办的?没有老一辈人艰苦奋斗,反对蒋光头,民建会能成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一个发起单位吗?简直是数典忘祖啊!” 冯永祥看宋其文脸上的皮肤慢慢松弛了一些,还微微点了一点头,他的嗓子高了起来: “我们上海分会有几位民建会的元老,是我们的光荣,改选分会,一位元老也不能少,而且要参加领导工作。特别是像其老这样的人,不出来领导分会,我冯永祥头一个就不干。” “他们意见怎么样?”宋其文听出兴趣来了。 “给我这么一说,有些人就不好啧声了。” “那些人是不是认为我妨碍他们的位置?”宋其文想了解谁反对他。 “可不是吗,一般会员对其老印象很好,中层骨干对其老十分钦佩,就是有些头儿脑儿,提出一些歪道理,想鼓动大家选他,其实各走各的阳关道,何必互相攻击呢?” “大概以为我们老一辈压在头上,自己出不了头。要我们让路也可以,何必用这种手段。谈起来,我和这些人的父亲还是老朋友,他们小的辰光,我还抱过哩。” “一定抱过,一定抱过。这些年青人,我不提名道姓,料想其老也晓得,心太急啦,想出头露面,就不择手段,唉,政治这玩意真叫人寒心,到了利害关头,六亲全不认啦!” “你这话说得对。”宋其文刚才对冯永祥一肚子不满的情绪顿时化为乌有,恍然大悟,怪不得马慕韩对民建分会这么积极哩。他现在认为冯永祥这青年,也有他可爱的地方,还懂得尊老敬贤的道理。他说,“我们老一辈的人,心里无时无刻不想提掖晚辈,说老实话,我们究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精力总不如青年,真正办事还得靠你们。这次分会秘书长人选,我早就主张要青年来担任,这是实职,非年轻力壮的人不行。 我曾经考虑请你出来担任……” 冯永祥听到这里心里暗暗惊诧:他从来没有听说宋其文有这个意见。这次他到处奔走,一心想活动秘书长的位置,别人当面一律奉承,背后却又是一个意见,选举结果,他不过是一个副秘书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料定是宋其文搞的鬼,平常他轻视宋其文的言语,难免不传到宋其文的耳朵里去。这次选举,他既没有把宋其文反对掉,自己又没有登上秘书长的宝座,心里十分苦闷,衷心希望上海分会下次早点改选,好重振旗鼓,努力再争取一番。谁知道宋其文曾经考虑要他担任秘书长,这就叫人奇怪了。他淡然地说: “多谢你的好意。其老,你看我长大的,清楚我的底细。我这块材料,不是那个坯子。秘书长这职位太重要了,我怎么能担任?副秘书长的职务我也应付不了,其老了解的,我再三推辞,想让比我强的人来担任,大家一定要我出来,只怕将来下不了台,耽误了分会的工作,这责任可不轻呀!你看现在能不能挽回?你是新上任的副主委,可以不可以帮助我说两句?” “那没问题。你同党与政府首长熟悉,了解他们的行情,工商界的人头你也熟悉,大中小户没有一个人不知道阿永的;对工商界情况你又有研究,还懂得政府的政策法令;你在分会可以起枢纽的作用。秘书长人选你最适合不过了,不过现在已成定局,我说话怕不起作用。”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不担任副秘书长的工作,行不行?” 宋其文见他的神色有点紧张,捋着胡须,笑了笑,说: “我了解你的意思。现在很难说话了。” 冯永祥心中十分难受,既不好承认,也不便否认,竭力保持镇静,轻声地问: “为啥呢?” “我和大家交换意见,都希望你出来担任秘书长工作,可以说,没有一个人反对的。” “哦!”冯永祥的眼光一个劲盯着宋其文。 “没料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步老对一部分人表示了,说有人要推荐江菊霞出来担任秘书长,步老自己不赞成,可是他接着说……” 冯永祥情不自禁地连忙问道: “他怎么说?” 第433页 四百三十三 “他说,既然有人提了,他也不好反对,未始不可以让大家议一议。他说: ‘吾从众。’” “这么说,实际上他支持江大姐呀!” “你的眼光和大家一样,谁都了解步老办事稳健而又老练,没有把握的话,他不说;没有把握的事,他不做,别人提江菊霞还好办,步老提了,这事就很棘手。你了解,工商界的朋友,哪个不买步老的账?” 冯永祥酸溜溜地说: “那就让江大姐担任好了,人家能文能武,才貌双全,能说会道,办事利落,又是步老的表妹!将来办事方便。”“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家嘴上虽不反对,心里却不赞成,认为步老一生办事谨慎,这一回有一点考虑不周。他已经是民建总会的副主任委员了,现在又兼任上海分会的主任委员,地位不低了呀!为啥对秘书长也要染指?真叫人想不通。” “一个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我了解步老想把上海工商联和民建分会都抓住在自己的手里。让他抓一个时期也好,等将来看!” “大家不同意,也不好反对。” “现在不是解决了吗?” “那是我出的主意,步老侧面提出江菊霞,分明是因为我提了你,直接反对我,也是间接反对你。老实说,江菊霞那点才干,哪能和你比?我们分会又不好有两个秘书长,既然如此,那好,大家都别担任,我就提出最好由马慕韩副主任委员来兼任秘书长,亲自领导分会机关工作,可以多接触实际,显得大户重视民建工作,许多事体办起来也方便些。” 听到这里,冯永祥有点糊里糊涂了。因为江菊霞曾经告诉他:宋其文为了反对冯永祥担任秘书长,有意要马慕韩出来兼职,使得大家没法不赞成。她本来是主张冯永祥担任秘书长,她自己最好不担任实际工作,好把全部精力放在棉纺织公会上,在分会挂个名义就够了,顶多担任副秘书长,在冯永祥领导下做些具体工作也心满意足了。现在宋其文又这么说,叫他很难判断了。听其老这一番话,他觉得过去反对宋其文担任分会副主任委员有点鲁莽了,险些坏了自己的前程,少一个副主任委员支持他。他说: “慕韩兄出来兼任秘书长最理想不过了,我曾经这么想过,现在可谓如愿以偿了。” “慕韩老弟兼任秘书长,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 “啊!” “副秘书长的名次上也有不同意见,有人主张江菊霞列为第一副秘书长,理由是上海工商界的大户大半在棉纺界,她排在前面,有代表性;江大姐能力很强,有个女的管分会机关工作,一定可以把会员们的生活管得舒舒服服。” “这理由很妙!”冯永祥冷笑了一声。 “我说,要讲代表性,阿永更大,他不仅代表棉纺界,可以代表我们整个工商界,和大中小户都有接触,同政府首长的关系,江大姐更不能比了。至于谈到机关工作,那副秘书长是分工,江大姐可以多管一些。大家全赞成我的意见,慕韩老弟竭力支持。” “江大姐放在前面,可能比我合适,我也有不如她的地方……” 宋其文不同意: “你哪一点不如她?” “有一点。” “啥?” “人家是女的,长的又风流潇洒!” 宋其文不禁格格的笑了: “单凭那一点不行。分会的担子不轻,慕韩老弟是头面人物,整天到晚忙得很,哪里有许多工夫管分会的工作,第一副秘书长,老实说,就是秘书长。先于他几个月,只要慕韩老弟在常委员上提一下,辞掉兼职,秘书长还不是你的!” 宋其文这句话说到冯永祥的心坎上,他的脸顿时红了,心也跳动得特别快,平静了一下,说: “那怎么成,那怎么成!我的能力不行!” “阿永怎么忽然客气起来了?” 马慕韩穿着一套簇新的咖啡色西装走了进来,胸前打了一条紫色的领带,刚刚理的发,乌而发亮,一脸刮的雪白,显得那对浓黑的眉毛十分突出,满面喜气洋洋,精神焕发。宋其文一见马慕韩,心中顾虑,不知道他刚才讲的话马慕韩听到没有,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避免马慕韩追问,防止冯永祥谈下去,他赶紧说道: “慕韩老弟今天越发显得英俊了。” “慕韩兄今天办喜事,新官上任么。”冯永祥站起来,向马慕韩曲着背,高声叫道,“副主委,小弟这厢有礼了,恭喜你平步青云!” “怎么拿我开起玩笑来了?阿永。” “慕韩老弟今后一定飞黄腾达,希望不要把我们老一辈的人忘了,有机会的辰光,照顾照顾。” “其老和慕韩兄是世交,那没有问题。” “那我就感激不尽了。”宋其文庄严地抚摩着胡须,喟然叹息,说,“不过,这副骨头硬了,也干不了多少日子啦,今后全靠慕韩老弟和阿永了。” “我?不敢,不敢,主要靠慕韩兄。” 马慕韩见宋其文和冯永祥一唱一和,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能再不开口: “其老说到哪里去了?我在其老面前,不过是子侄辈,可以说,你看我长大的。你是上海工商界的老前辈,也是民建会的元老,你参加民主革命的时期,我还在学校里念书哩!这次改选,论资格,论经历,不管从哪一方面说,我都不够资格担任副主任委员,严格讲起来,当一名委员也很勉强。大家晓得,上海解放后,我才参加民建的,在民建,我还是个新会员哩。承大家看得起我,一定选举我,我才勉强同意。这都是步老其老培养我们年青的一辈,正希望在各位老老领导之下,多多学习,怎么谈到要我照顾老老呢?别把人折死啦。”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出于水而寒于水。现在年青人都比年老人强。就算我们老一辈的培养年青人吧,要年青人将来照顾老年人不可以吗?” “不是这个意思,其老。”马慕韩有点急了,涨红着脸说,“不是不可以。我是说青年人主要得靠前辈培养,我们年青人没有啥能力。阅历也浅,怎么谈到照顾老老呢?老老要我们做啥,我们当然遵命。” “老年和青年团结合作,取长补短,各得其所,岂不妙乎哉?”冯永祥摇头晃脑文绉绉地哼了两句,像是一位冬烘先生。他怕宋其文当面开销马慕韩,赶紧把话题转到马慕韩身上,说:“慕韩兄,你实在太谦虚了,啥新会员老会员的,我们上海分会绝大多数都是新会员!很多人最近才参加的,对他们说来,你已经是老会员了。当然,你在其老面前不折不扣地是一名新会员。” “在你面前,我也是一名新会员,你是老资格,上海解放以前就参加了。” “我吗?既不能说老,也不能说新,我是老会员里面的新会员,又是新会员里面的老会员,又老又新,不老不新。我是姜太公的坐骑——四不像。” “解放前参加的,应该都算老会员了。民主革命时期,阿永有过贡献,这次改选分会,阿永也出力不少。” “其老太恭维我了。我做了那一点事,马尾吊豆腐——提不起。这次分会改选,慕韩兄出的力才大哩!你看,我们这座新会址,要是现在新盖起来,起码要一百个亿!有花园,有假山,有水池,有许多客厅卧房,还有一个小礼堂,走遍全上海,保险找不出第二家。特别是那礼堂,简直妙不可酱油,给分会开个会员大会,再适合也没有了。慕韩兄,怎么你们私人住宅也有个礼堂,是不是盖房子的辰光,就料到将来你要荣任民建上海分会的副主任委员?” “我不是诸葛亮,不会神机妙算。我也不是冯永祥,没有那份聪明智慧的本事。盖房子的辰光,谁也没想到有今天。这礼堂,我们把它叫做跳舞厅。因为我们马家是大家族,房数多,人也多,年青的一辈都喜欢跳舞白相,就盖了这么一个跳舞厅,常在这里举行‘派队’①,有时也叫外边戏班子和评弹到这里来演唱。喜欢看电影的,可以在这里看电影。” ①派队是英文“Party”的译音。即晚会的意思。 “现在分会还可以用来开会,一举数得。当然,我们也可以在这里举行‘派队’,其老,可以吗?” “这是慕韩老弟的家产,要问他。” “慕韩兄,怎么样?” 第434页 四百三十四 “我租给民建分会就是民建分会的了,爱怎么使用就怎么使用。你是副秘书长,完全可以调度一切。” “没有副主委的命令,我这个小区区怎么敢轻举妄劝?” “大家都是老朋友,怎么忽然分起彼此来了?这个副主委我真不想当,信老年高德劭都不肯当,我坐在这个位子上,不像个样子,心里实在不好受。” “信老吗?他有另外的原因。”宋其文笑了笑,像是洞烛了潘信诚的心思,可是又不愿往下说。 “他对我说了,因为身体不好。”冯永祥问宋其文:“是不是这个原因?” “这也是原因,但不是主要的。在一海工商界,老实说,没有一个比上信老的。他的阅历丰富极了,世故也深极了。啥事体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看人,入木三分。你们忘记了吗?上次全国工商联开筹备会议,他是上海代表,可是没去,也是因为身体不好。他要是去的话,一定选上筹委会的副主委。这次我和步老亲自到他家去谈,再三劝他出来领导民建分会的工作,他说年老体衰,实在难于从命,不肯挂名,表示分会有事找他,他一定遵命照办。我们说潘家是大户,在上海工商界有代表性,国际上也很有名望,谈到中国棉毛纺织,国际上常有人谈起潘信诚和潘家。分会方面总得有潘信诚这样的人担任工作才好。他拗不过我们,才答应让潘宏福出来做点具体工作,他自己仍然躲在他那温暖而又舒适的家里。” “信老真的身体不行?” “阿永,你问的对。我看,担任副主任是可以的,可是他坚决不肯。” “那为啥?”马慕韩困惑地说,“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 “不是的。我猜想,大概是留一手。他看共产党的江山还没有坐稳,有事叫宏福出来做点。” 冯永祥猛可地站了起来,不断鼓掌,发出清脆的赞美的掌声。 “其老对问题看得又深又透。实在令人折服!” 马慕韩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他在思索自己的问题:上海一解放,他就毫无顾忌地跟共产党走,响应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号召,一个劲向前迈进。上海解放快四年啦,蒋光头没有回来的影子,就凭台湾那点实力能反攻大陆吗?美国佬在朝鲜打得很不顺手,连三八线也过不来,能打到东北吗?更不必说上海这些地方了。共产党的江山是坐稳了。没有共产党和解放军,他在工商界不可能有今天的地位。他的地位和荣誉和他们分不开的。他只有跟共产党走到底。他对宋其文说: “信老的心思谁也摸不透。其老和他是多年的朋友,当然了解比我们深。依我看,蒋光头想推翻共产党的江山,那是白日做梦。解放快四年啦,共产党政权一天比一天牢固。”“我也是这个想法。”宋其文点头称是,说,“蒋光头凭啥回来?我们这一代人,谁不吃够他的苦头?” “只要大家跟共产党走,把国家建设好,蒋光头无论如何回不来的。” “那倒不一定……”冯永祥没说下去。 宋其文听冯永祥的口气不对,他和党的方面首长很接近,也许听到内幕消息,惊奇地望着他: “怎么不说下去?” “照我看:蒋光头迟早要回来的。” “有根据吗?”这回马慕韩也奇怪了,最近差不多天天和冯永祥见面,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消息啊。 “当然有根据。请问两位,台湾要不要解放?” “这还用问吗?” “台湾,解放,蒋光头自然当俘虏,共产党不把他押到北京处理?蒋光头不是肯定要回来吗?” “回来当俘虏、我倒很欢迎。”宋其文捋了胡须笑了,说,“阿永,你讲话真会绕弯子,脑筋笨的人,可听不懂你的话哩。” “刚才差点把我也弄糊涂了。” 冯永祥对马慕韩和宋其文拱拱手: “那算小弟不是,罪该万死,还请二位大人原谅则个。” “你怎么又唱起京戏来了?” 宋其文忍不住流露出对冯永祥有点厌恶的心情。冯永祥正在兴头上,没有注意,以为是赞赏他的才能。他眉头一扬,卑恭地说: “来个小小的堂会,庆祝二位副主委大人就职典礼啊!” 嘭,嘭嘭……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推门进来的是徐义德,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原来你们都在这里……” “出了事吗?”冯永祥感到他这个副秘书长的责任重大,怕管的不周到,引起别人笑话。 “到处找你们找不到,楼下委员到的差不多了,史步老也到了,他说三点钟快到了,找你们去开会哩!” 门外传来楼下乱哄哄的人声,大家高谈阔论,不断夹着格格的笑声,可听不清楚他们在议论些啥。冯永祥抹上深灰哔叽西装的袖子,看了看表,说: “三点欠一刻,开会还有一歇,步老今天怎么到的这么早?” “今天是分会第一次全体委员会议,他是新当选的主任委员,要他主持会议的,怎么能迟到?今天早上我接到总会赵副主委的信,他说本来也想来参加我们第一次会议,代表总会给我们祝贺,因为中央事情忙,走不开,他代总会拟了一个贺电寄来,他过两天再来。” “赵副主任要到上海来?”徐义德早就听冯永祥说过,赵治国副主任委员是一位实业家,又是理论家,在全国工商界很有影响,是民建不可多得的人才。民建很多文件和报告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在总会里的势力也不小。他和共产党的领导人还常有往来。徐义德心想认识这位大人物,可是一南一北,一直没有机会。他听到这消息十分欢喜,不禁大声说道,“那我们要好好欢迎他一番!” 冯永祥瞪了徐义德一眼,说: “我了解赵副主任的脾气,他是洋派,啥事体都有计划,事先还得征求他的同意,不然的话,他不干。他要干的事,说干就干,而且是坚决地干!” 马慕韩对徐义德说: “阿永是赵副主任肚里的蛔虫。” “哦。” “慕韩兄也开起我的玩笑来了。”冯永祥心里并不反对,他说,“因为是老朋友,稍为了解一些他为人的特点……”“步老在楼下等得着急了,”宋其文站起来,说,“我们下去吧。” “欢迎赵副主委的事,要不要先筹备起来?”徐义德赶上一步,亲自对宋其文说,生怕失去认识这位大人物的机会。 “待一会,等我和步老商量商量。” 宋其文显然不把徐义德放在眼里,给他讨了个没趣。他只好退回两步,跟在他们三人背后,垂头丧气地迈着懒散的步子。 第435页 四百三十五 第八章 汤阿英快走到中共沪江纱厂党支部办公室那里,步子忽然慢下来了。她每次到党支部办公室去都带着要求和希望,结果全得到满足,身上无形之中就生长出一种无限的新的力量。这一趟却和以往任何一次不同,她要走进伟大的革命行列,实现多少年来的愿望。她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十分激动,那一天余静在操场上柳树下边和她谈话,隐藏在她心里的愿望抬起了头。正好张小玲从俱乐部出来,她跑上去,一把抓住张小玲,上气不接下气地谈自己的心事,急切得一时说不大清楚。张小玲慢慢听出她的要求,猛地把她抱起,就地转了一个圆圈,然后放下,笑嘻嘻地问道: “你怎么从来没有讲起?” “不晓得行不行,哪能好随便讲?” 汤阿英说了这句话,脸上绯红,低下头去,不好意思看张小玲。她觉得张小玲这句话有两层意思:听到这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叫她感到惊奇,不辜负张小玲对她的帮助;但她没有对张小玲提出要求,却直接对余静谈了,觉得对张小玲不住。等了一歇,她慢慢抬起头来,对张小玲解释,半路上给张小玲打断了: “和余静同志谈再好也没有了。我不是多心菜,放心吧。 我早就盼望你加入,没料到这么快就提出来了。” “你快点帮我打个报告……余静同志说还要写个啥书……”她想了半晌,没想起来。 “入党申请书。” “对啦,对啦,入党申请书,要写些啥?” 张小玲把她拉到俱乐部去,那里面的人全走光了。她们坐在一张小圆桌子前面,两人面对面,张小玲低声告诉她要写的内容。她凝神谛听,那些问题从来没有想过,以为打个报告,提出要求就行了,原来还要写那么多内容啊!她听的心里焦急,皱起眉头,望着张小玲: “照你这么说,我得好好想一想哩。我从来没有认真整理过我的思想啊。” “你说的对,要认真想想,理出个头绪来,看看自己的过去,提出今后的打算,报告给党组织,才好讨论你的问题哩。” “今天写不成了?” “等你想好了,上你家去写。” “不。” “不要我帮忙吗?” “不要上我家写,还是到厂里来写吧。” 汤阿英离开张小玲便一心一意在想那些问题。幸好厂里进行了民主改革运动,使她对过去的事体有了认识,但也只是朱半天家里受苦受难的那几桩,现在要把过去的事体原原本本告诉组织,还要分析思想,这可难啦。她回到家里,一个人坐在窗前的桌子旁边,望着窗外一排柳树,透过柳条看到蓝色的天空上一片一片云彩,默默地在想那些问题。她的思想,如同天上的云彩,疏疏落落地布满天空,飘飘荡荡,慢慢聚拢,连成一片,一阵风又把云彩吹散,随风而去,叫人捉摸不定。散去的云彩,过了一忽,又慢慢聚拢,连结在一起了。张学海以为她丢了啥物事,巧珠奶奶认为她大概还在生气。她在厂里诉苦的事,给余静说清楚了,巧珠奶奶肚里的气早消了,也许媳妇还记在心里。巧珠奶奶怕引起她的心事,有意带巧珠上小学操场上去白相。她一个人在屋子里静静地坐着,往事像潮水一般的涌到心头。 第二天一下班,连饭也顾不上吃,她就拉着张小玲到俱乐部去了,还是坐在近窗的那张小圆桌面前,把心里的事一一向张小玲诉说。张小玲边听边记,等她说完了,又问了一些问题。过了两天,张小玲整理好了,念给她听了一遍,她签了字,便送给余静了。细纱间党小组和党支部都研究了她的入党申请。决定今天开党支部大会讨论她的入党问题。她今天上午心情不定,盼望下午三点钟这个时刻早点到来,时不时看表,手表上的短针好像给她开玩笑,总不肯马上走到“三”字上头,像蜗牛似的慢慢蠕动。还不到三点,她便到党支部办公室去,走到门口,心跳的慌,不晓得能不能加入,也不清楚该谈些啥,这时却又希望长针走慢一点,好比自己再仔细想想。长针哪里肯听她的话,一个劲往前走。她走进党支部办公室,屋子里的人不多,余静正在写啥东西,叫她先坐下等一歇。她坐在靠门口的一张办公桌子旁边,表面显得安详,可是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扑咚扑咚的。 她看到有人轻快地走了进来,脚上穿着一双浅圆口的黑斜纹布的鞋子,深蓝布裤子,上身穿了一件绿格子布夹袄,身上披了一件灰布棉大衣,头上戴着蓝边的白布帽子,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拍着她的肩膀,惊奇地问道: “我还到车间去找你,原来你比我到的还早。” “你来的也早,还不到钟点哩。”她对张小玲说。 “我是你的介绍人,哪能迟到!” “多谢你的帮助。” “这是我的义务,谈不到感谢。” “没有你的帮助,今天我也不会来参加会了。” “主要还是靠你自己……” 郭彩娣像一阵风似的,唿的一声走了进来,接着高声自言自语: “我还以为早着哩,原来你们比我还早。” “三点还差十分,你也不迟。”张小玲看了看表说。 “比你们晚来了一步。” “也不是赛跑,早到迟到没啥关系,只要准时到就行了。”坐在里面的管秀芬看了郭彩娣一眼,说,“别争,算你第一好啦。” “啥人争的?看你嘴这么厉害,我要是个男的,可不敢讨你做老婆。” “我也不敢嫁你这个男人,讲话没轻没重,冒里冒失的。” “你不嫁我,谢谢一家门。天下哪个男人也不敢娶你。” “嫁不了人更好,乐得一个人享清福。” “别说空话了。”余静听管秀芬和郭彩娣的斗嘴,忍不住放下手里的钢笔,抬起头来,对她们两个人说,”一个不能娶,一个不会嫁,瞎嚷嚷,尽叫我们听风凉话。不管,你不要对象了吗?真要一个人享清福?” “唔。”管秀芬抿着嘴苦笑。 郭彩娣见管秀芬右边一根修长的黑乌乌的辫子挂在胸前,有意问她: “是不是要削发当尼姑?” 管秀芬两只手在玩弄辫子梢,向郭彩娣撇了撇嘴,生气地说: “当不当尼姑,管你啥事体?狗捉耗子——多管闲事!”“只要别人答应,当然用不着我管……”郭彩娣说到这里,见谭招弟从门外轻轻走了进来,就没说下去。 管秀芬了解郭彩娣讲的“别人”指的是陶阿毛,本想报复郭彩娣两句,因为见到谭招弟,脸红红的没有开口。 谭招弟在门外听里面讲的很热闹,特地悄悄走进来,听听是不是讲她。她一进来,大家都闭上嘴了。她想退出去。她了解郭彩娣和管秀芬她们一条心,拿她当外人看。她后悔不该来参加这个会,自己不是党员,不一定参加党支部大会,犯不着受管秀芬这些人的奚落。余静诚心诚意要她来,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走进来了,马上退出去也不大好,便闷声不响坐在汤阿英斜对面的墙角落那里。 汤阿英歪过头去,小声问张小玲: “招弟也加入了吗?” “没有。” “怎么也来参加?” 第436页 四百三十六 “今天党支部大会主要讨论你入党问题,请了少数群众列席,听听党外的意见。管秀芬不是党员,她不是也在吗?” “你不说,我还以为她们都参加了哩。” 余静见人到齐了,宣布开会。她要汤阿英先报告自己的历史和申请入党的原因。汤阿英站了起来,看见满屋子都是人,大家就着两行写字台前面的木板凳上坐下,余静坐在她自己那张写字台前面的椅子上。正中墙上挂的那幅毛主席半身画像下面,新挂上一面红艳艳的斧头镰刀的党旗,显得十分庄严。 屋子里静静的,窗外飘着鹅毛似的雪花,无声地落下。车间机器的轰鸣给北风不断吹送过来。汤阿英把披在身上的那件灰棉大衣脱下,放在身后板凳上,露出紫红布黑碎花的对襟棉袄,下面穿了一条藏青色的夹裤;鸭蛋型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晕。机灵的眼睛向会场扫了一下,露出兴奋的光芒,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老练地叙述她出生的家庭,在梅村镇的贫困生活,在朱半天毒手下的悲惨遭遇,母女俩夜奔上海的经过,进沪江纱厂前后的情况,伟大的五反运动使她看清了资本家的丑恶面目,民主改革让她认识了工人阶级身受的剥削和压迫,从工厂的历史和中国革命她看到工人阶级和党的伟大力量……她越说声音越高,讲得有声有色,一句紧接着一句: “我逃出朱半天的虎口,进了沪江,又掉进徐义德的的狼窝,一样拿我们当牛当马,照样吸我们的血汗。这些剥削阶级,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一个好东西。在‘五反’和‘民改’运动中,听了姐妹们吃的那些苦头,真叫人愤恨。我本来以为只是我们汤家吃朱半天一家的苦头,原来劳动人民都吃了许多苦哩。幸亏解放了,朱半天逮捕法办了,徐义德也要遵守共同纲领规规矩矩办厂,不能再压迫我们了,劳动人民真的翻了身啦。中国劳动人民翻了身,工人阶级当家做主,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劳动人民没有翻身哩!余静同志说得好:站在家门口,要看到天安门!站在天安门,要看到整个世界!革命胜利了,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有许许多多革命事业要我们去做哩!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只有党,只有毛主席领导的共产党才有无穷的力量。我要跟毛主席闹革命,就向余静同志提出,要求加入我们的党!” 介绍人张小玲接着补充了一些汤阿英的历史情况和她思想的发展,认为她阶级觉悟不断提高,立场坚定,听党的话,响应党的每一次号召,根据党的路线政策办事,在厂里一贯劳动态度好,工作积极认真,群众关系也好,在厂里威信很高。最后,她说: “根据阿英各方面的表现,她具备了入党条件,建议支部大会通过她为候补党员。” 秦妈妈站了起来,两只手扶着面前的写字台子,眼睛望着大家,不慌不忙地说道: “我看阿英长大的。她刚才讲的都是事实,有些事我还在场哩。阿英是个好人,待人没有坏心眼,从来不占人家便宜,就是吃了亏,也是往肚子里咽,这是个缺点。党是领导斗争,闹革命的,吃了亏,受人欺负,该斗的就要斗,不斗争就不能胜利。阿英入了党,就不是一般的群众了,不只是自己闹革命,还得领导群众一道闹革命,需要加强斗争性。这方面,阿英进了沪江厂有了很大的进步,特别是在五反运动中,她和徐义德斗争的很有力量;在‘民改’中,控诉旧社会,对大家的启发很大;回到家里,受了巧珠奶奶的气,一时想不通,余静同志帮她一把,问题解决了。党要她在全厂大会上诉苦,她也勇敢地接下了这个任务,第二回阿英控诉的更有力量,影响更大。我非常高兴。听说她要求入党,我兴奋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自动要求做她的介绍人,赞成她加入我们的党。” 汤阿英听了秦妈妈这一番话,恍然想起和娘到上海那一天起的许许多多的事体。秦妈妈那样关心她帮助她,不只是因为是同乡是近邻,也不只是年纪大的人爱护她这个受迫害的年青人,其中还有闹革命的意思哩,过去漫长的道路是秦妈妈领她走过来的。秦妈妈是她再生的母亲,不,比母亲还亲哩,是她走上革命道路的带路人,是革命同志。秦妈妈说的,过去也讲过,今天听的特别亲切感动。她感激地望着秦妈妈,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接受秦妈妈的意见。 秦妈妈发言后,会场上沉寂了一会。余静说明今天党支部大会邀请非党同志列席的意义,欢迎非党同志发言,积极提出意见和批评。谭招弟坐在墙角落的板凳上,听汤阿英和张小玲发言,觉得当个党员真不容易。听到秦妈妈讲的那些话,又觉得汤阿英当个党员还有点勉强。她比汤阿英会斗,斗争就是闹革命,有些人为啥对她不满意呢?她得意地望了郭彩娣一眼,好像在问:你们听见秦妈妈说的话吗?她真想把闷在肚里的话倒出来,但这不是车间小组会,也不是工会开会,是党支部大会,自己是被请来的,哪能随便讲话?她生平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别叫管秀芬抓住话柄,要笑一辈子哩。她摆出一副长马脸,嘟着嘴,闷闷地坐着。听到余静说欢迎非党同志发言,她忍不住了,开口了: “我是党外人,本来么,不该多嘴多舌的。承余静同志看的起,欢迎我们发言,我就发一个言。我觉得秦妈妈讲的再对也没有了。阿英为人真好,没人不称赞她的。只是有一点,我有意见,她劝我别那么好斗,何必争得面红耳赤的?我受不了别人的气,肚里也存不下一句半句的话,我也是人,同样长着一只鼻子两只眼睛,也不少一根眉毛,为啥要吃别人的亏?人家说我好斗,我就是好斗。革命就要斗争啊。” 谭招弟讲完话,有意盯了管秀芬一眼。 管秀芬有一肚子的心思。她要求入党的报告比汤阿英送的早,小组讨论了,支委会也讨论了,认为可以考虑吸收,但首先弄清楚一个问题:她和陶阿毛的关系。解放前,陶阿毛是沪江纱厂的伪工会的副理事长;解放后,他虽然工作积极,要求进步,但行动有些鬼鬼祟祟,说话很左,有时却在人前人后讲些不三不四的话。“镇反”时,他是个嫌疑对象,因为证据不足,解放后表现不错,没有逮捕他。近来厂里发生一些事故,特别是中毒事件,到现在还没有破案,余静疑心到他。赵得宝也觉得他可疑,主张抓起来。余静不赞成,观察一下,暂缓一步再说。区里公安分局同意余静的意见,把陶阿毛列为侦察对象。余静曾经暗示管秀芬,婚姻是终身大事,找对象要谨慎,不然会一辈子吃尽了苦头。管秀芬先不承认有对象;但她心里认为陶阿毛是理想的对象:年纪轻,手艺好,能力强,威信高,人长的英俊,也会体贴人,只要你眉毛一动,他就猜出你的心思,挑你喜欢的话来讲,拣你喜欢的事去做,有时给你闹点小别扭,距离你远一点,叫你感到越发可爱,只想亲近他。她认为是陶阿毛的优点都想到了,对陶阿毛的缺点和可疑的问题,不是有意回避,就是给他解释,或者推在客观条件上。偏偏余静劝她找对象要谨慎。她以为自己够谨慎的了,厂里没有比陶阿毛更好的对象。陶阿毛几次向她提出要结婚,因为听了余静的话,她再三迟疑,下不了决心,也没有理由对陶阿毛讲。最后,她想了个主意对陶阿毛说:等入了党以后再结婚。陶阿毛知道她打了入党报告,非常高兴,同意她的意见,鼓励她的志愿,并且表示自己也在争取入党。管秀芬心里想:如果两个人都入了党,然后再结婚,那是最完满幸福的婚姻了。她每天盼望支部找她谈入党的事。下班回家,她特地在党员面前转一转,聊聊天,探探口风,他们不提,她也不好一直跟在余静屁股后头追问。昨天张小玲通知她参加今天的支部大会,起初以为入党的事大概有苗头了,后来一问,是讨论汤阿英入党问题,她就冷了半截。今天来,她好像是为人做嫁衣,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甜苦辣的滋味。她想汤阿英能入党,她为啥不能入?管秀芬越想越不服气。她正在气头上,见谭招弟盯着望她,以为是讲她,便冷讽热嘲地说道: “好斗就是革命,那革命太容易了。好斗不等于革命。我理解秦妈妈的意思,指的是阶级斗争,对剥削阶级要斗,便要在党中央和毛主席领导下斗争,不能遇事就争,见人就斗……” 管秀芬的话没讲完,谭招弟脸刷的一下红了。她想站起来把管秀芬顶回去,余静看到了,怕她们两个在党的会上争执起来,影响讨论汤阿英的问题,便说: “秦妈妈讲的是指阶级斗争,进行阶级斗争,不但要有领导,还要讲究党的路线和政策。你们两个对阿英有啥意见,欢迎你们提出来。” 谭招弟听余静一说,发觉自己讲的不完整,管秀芬的道理对,她就没有啧声了。钟珮文站起来说: “我给阿英提个意见,她有个缺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那是啥缺点?”赵得宝脊背靠着墙,因为下雪,那只受伤的胳臂又隐隐地痛了,手放在桌子上,说,“别文绉绉做文章,快说吧。” “阿英学文化不大积极,对唱歌的兴趣也不大,夜校里常缺课,有时练习题也忘记交。闹革命不但要善于斗争,还要有文化才行。别以为文化可有可无,不识字,不能看书读报,不晓得国家大事,不了解国际形势,怎么闹革命?老赵,你说,这个缺点是不是不大不小?” “阿英以后别缺课,夜校老师对你有意见啦。” 赵得宝两句话,把钟珮文说急了,他连忙解释: “大家别误会,并不是因为我在夜校教课才有意见,我就是不教课,也要提这条意见。” 张小玲不同意钟珮文的意见,她说: “看人要从发展上看,要全面地看,阿英过去连夜校也不上,现在上了,可用功哩,因为家务事,两个孩子又吵又闹,不得已才缺课。头天缺了课,第二天就找你补课,跟上大家的进度。这一点你漏了,为啥不提?” “你补上,很好。” 张小玲最关心汤阿英,也比较了解汤阿英。自从党支部分配她培养汤阿英,她经常和汤阿英在一道,亲眼看到汤阿英前进的脚印,一直看到汤阿英要求参加党。今天出席支部大会,她和汤阿英一样的高兴,完成了党交给她的任务,沪江党支部增加了新的血液。钟珮文对汤阿英提的批评,她感到难受。她准备和钟珮文争论一番,但钟珮文实际上接受了她意见,便没吭声了。 “在党的会议上,大家都可以发表意见,别人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不同意的,经过讨论,可能一致,不一致也没有关系,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不要强迫别人同意。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大家对阿英有啥意见尽管提,对的,她接受;不对的,留给她今后参考。” 张小玲听了余静的话,很有启发,感到自己有些袒护汤阿英,她立即站了起来: “余静同志说得对,今天暴露了我的缺点,听不得和自己看法不同的意见。我要求别人看人要全面看,我了解阿英也不够全面,就拿上夜校来说,详细情况我不如钟珮文同志了解。他对阿英提的意见,对阿英也有帮助,至少值得阿英今后参考。” 谭招弟吃惊地望着张小玲。她原先听张小玲的意见认为很对;经余静一分析,钟珮文的意见也不能说错,张小玲却马上坦率承认。要是她,这个弯一时还转不过来哩。共产党员对待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态度真叫人服帖! 第437页 四百三十七 钟珮文说: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没有注意阿英进步的一面,对她的要求高了一些。” “我倒认为阿英应该考虑这些意见,不努力学文化,进步怎么会快呢?”管秀芬想到自己的文章曾经在厂里黑板报上登过,汤阿英连封家信也不会写,反而在她前头要入党了。实在叫她心里不服。她说:“不积极参加唱歌活动,这也不大好。”“我对阿英提点希望,”赵得宝说,“每天要抽出点时间学习毛主席著作,这次张小玲给你讲了《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和《为人民服务》,配合你听党课的内容,还要认真学习毛主席关于共产党的理论,这样闹革命就有了方向,懂得怎样去工作。……” “我赞成老赵的意见,”郭彩娣早就想发言,没想好讲些啥,见许多人都发了言,不能再等了,看赵得宝讲的差不多了,就插上来说:“我补充一点,阿英阶级觉悟高,懂得党的政策,讲话办事都有谱,工作能力一天天提高,平时在车间讲话不多,但一讲话大家都赞成,威信很高。我对一些事体想的就没有她周到。阿英入党了,更要多和群众接近,带着群众一道前进。这也是我的希望。 接着,大家对汤阿英又提了一些意见。余静再一次征求同志们的意见,没有人发言了。她要汤阿英谈谈。汤阿英站了起来,想了想,说: “大家提的意见都好,对我有很大的帮助。”汤阿英感到今天这个会对她的教育很大,太有意义了。平时,她听不到这些意见。现在,她深深感到党的关怀和同志们的革命友情,每一个人都伸出援助的手,帮助她在革命道路上成长,使她从心里感到温暖。她激动地说:“同志们指出的缺点,我一定改正;提出的希望,我一定努力去做。我的缺点不少,有的同志还没有谈到,希望今后随时随地给我指出。在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我和同志们一道前进。” 余静望了大家一眼,等了一歇,没有人要求发言。她谈了汤阿英各个时期的进步表现,党有啥号召,阿英总是积极参加,一贯听党的话,执行党的路线政策,在“五反”和“民改”运动中表现得尤其突出。她说: “同志提的意见对阿英都有帮助。尽管阿英现在还有某些缺点,那是次要的,也不难克服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些这样那样的缺点,只要认识了这些缺点,可以逐渐克服。阿英历史是清楚的,家庭成分和本人成分都好,阶级觉悟高,政治上表现积极,工作努力,劳动态度是全厂最好当中的一个,各方面进步都很快。我个人同意接受阿英入党。现在我们来表决,赞成的举手。” 出席支部大会的全体正式党员都举起了手,接着掀起一阵热烈的欢迎掌声。在清脆的掌声中,余静走到汤阿英面前,紧紧握着她的手! “我代表组织,欢迎你到我们党里来,一同为革命工作,阿英同志!” “同志。”这两个字,汤阿英听过无数次了,她称呼过别人,别人也这样叫过她,可是今天的意义不同了,仿佛是第一次听到,感到十分新鲜,非常有力,极大温暖。这两个字把她和余静联在一起了,把她和全党联在一起了。她看到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半身画像和那一面庄严的红旗,高兴得眼眶里忍不住流出了热泪,紧紧握着余静的右手,激动地说: “余静同志,我一定听党的话,跟毛主席闹革命,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 “今天党支部通过你为中共候补党员,候补期三个月,要报告中共长宁区委审查,等区委批准了,再通知你。” 余静的话刚讲完,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秦妈妈她们纷纷走到汤阿英面前,把她团团围住,你一句她一句说个不停,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第438页 四百三十八 第九章 沪江纱厂党支部把汤阿英入党报告送到中共长宁区委员会去,没有多久,就批准了。这消息,谭招弟从张小玲那里知道了。恰巧这天汤阿英做夜班,谭招弟下了班,连饭也顾不上吃,就跑到漕阳新村向汤阿英报喜了。 这两天厂里把冷车子都平了。为了增加生产,工会号召工人们扩大看锭的能力,准备开动全部机器。汤阿英睡了一觉就起来,匆匆到厂里去了。巧珠上学还没有回来,巧珠奶奶一个人坐在窗下的方桌子前面,低着头在给巧珠做过年穿的鞋子,一针一线地纳鞋底。谭招弟一头闯进去,扑个空,惋惜地说: “早晓得阿英不在,就在厂里等她了。” 巧珠奶奶放下鞋底,看她那个慌慌张张的神情,心里忍不住暗暗好笑,这么多年了,谭招弟讲话还是那么没头没脑,猛里猛撞,没有多少改变。她不慌不忙地问道: “找阿英有要紧的事体吗?” “当然有要紧的事体,不然也不会现在跑来。”“告诉我也一样,等她回来,给你转告她,坐下来谈吧。”“这桩事体,”谭招弟坐下来,神秘地笑了一笑,说,“不能告诉你。” “好哇,招弟,我看你们两个干姐妹长大的,现在翅膀硬了,会飞了,拿我当外人哪。” “不是这个意思,巧珠奶奶,这桩事体同你没有关系。” “阿英是我的儿媳妇,她的事体就是我们张家的事体,哪能同我没关系?” 巧珠奶奶三言两语把谭招弟说急了,她越想解释,越解释不清楚,没有办法,她只好发誓了: “老天爷在上,巧珠奶奶,你相信我,我决不会拿你当外人。” “为啥不讲?” “讲就讲吧,反正告诉你也没有关系。汤阿英入党的事,区委已经批准了。你看,这是不是一件要紧的事体?” “阿英怎么啦?”巧珠奶奶还没听清楚,她伸过头来,用老花了的眼睛对谭招弟望。 “入党啦!”谭招弟大声叫道。 “哎哟,招弟,你讲话像打雷,差点把我的耳朵震聋哪。 她入哪个党?” “共产党!” 巧珠奶奶心头一愣,兀自吃了一惊。她从来没有听过阿英说要入党,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她的身子不禁震动了一下。她想阿英参加共产党,怎么没有对她说呢,她心中有些不满,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说: “哦,原来是这个。” “你晓得哦?” “这个,”巧珠奶奶想说出她不知道这件事,那显得没有面子;她含含糊糊地说:“晓得一点。” “请你告诉她:我听党支部的人说,区里已经批准了。”谭招弟见巧珠奶奶神色不对,仿佛不高兴,她不便久留,站了起来,说,“我下班还没有回家哩,该回去啦。” 巧珠奶奶也站了起来,抓住她的手,热心地说: “在我这里吃了饭再走。” “不,我回去吃,省得麻烦你。” “现成的,一热就行。” “谢谢你,改天再来讨扰你。” 谭招弟一闪身就走了。巧珠奶奶望着她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自言自语地说:这丫头,疯疯癫癫的,来无影,去无踪,真像一阵风! 汤阿英第二天早上下夜班回来,躺到床上便睡了。她没有给巧珠奶奶提入党的事。巧珠奶奶也没有告诉她谭招弟来过,看阿英究竟告诉不告诉她这件重要的事体。阿英起来没提这件事体。吃过晚饭,汤阿英忙着在给巧珠做黑呢子鞋帮,巧珠奶奶忍不住先开口了: “阿英,我看你这两天像有啥心事……” 她没有说下去,等阿英答话。阿英不了解奶奶指的啥事体,有点纳闷,反问道: “我有啥心事?” “心事吗!别人哪能晓得。” “我没心事。” “别人都知道了,就是你婆婆不晓得。” “巧珠奶奶,你又多心了。别听外边风言风语,我哪件事体没有告诉你?” “说得真好听,显得我这个婆婆挑肥拣瘦的,尽扳儿媳妇的错头。这么说,倒怪你婆婆不是了啊?” “我……我没有这样讲。”汤阿英有点焦急了。 “娘,阿英不是这个意思。” 巧珠奶奶瞪了儿子一眼: “阿英鼻子底下不是有张嘴巴吗?她不会说话,要你来帮衬!” 张学海把巧珠搂在怀里,用手抚摸着她的小辫子,没有再言语。汤阿英没有再让步!“你倒说说看,啥事体没告诉你?” “好利的嘴,质问起婆婆来了。”巧珠奶奶满是皱纹的额头上暴露出几根青筋,打褶的皮肤气得一抖一抖的,冲着阿英问道,“你啥事体都告诉我了吗?” “家里的事体,你都晓得。” 汤阿英斩钉截铁的口吻越发叫巧珠奶奶生气,但她心里因此也更有了把握,儿媳妇不承认,她的理由就更充足了。她问: “要是有一件呢?” “我承认不是。”汤阿英毫不畏惧地说,“要是没有呢?” “学海你听听,这像是儿媳妇对婆婆说话的口气吗?没高没低,我看,要和我平起平坐了。学海,你怎么也不管教管教她?” 张学海刚才受了娘一肚子气,还没有地方发泄,现在正好给他一个机会。他幽默地说: “阿英有嘴,你问她。你不是叫我不要多嘴吗?”“好哇,你们两个穿了连裆裤,合起来对付我,我也不怕。学海,你忘记娘一把尿一把屎从小把你扶养长大,现在跟你媳妇一条心,不要我这个老不死的了。” 她讲到后来眼眶有点发红了。张学海看到这情形,不好再和娘开玩笑了,连忙出来圆场: “娘,阿英有啥不对,尽管说她两句好了,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他转过去又对阿英说,“你有啥事体没告诉娘,说出来,不就完了吗?” “家里的事体,娘都晓得。” 巧珠奶奶用深蓝布罩衫的袖子拭了拭微微发红的眼眶,喘了口气,说: “我倒问你一件。” “你说好了。” “你最近是不是入了党?” 第439页 四百三十九 “入党?”汤阿英没想到是这件事体。她没告诉巧珠奶奶,巧珠奶奶哪能晓得的?是张学海说的?她告诉张学海,她要求入党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也许区委不批准,讲出去不好。她和张学海今天在厂里才知道区委已经批准了,他们一同回家,他没有时间给巧珠奶奶提这件事。那么是谁呢?这两天,她没有见到谭招弟。她猜不出巧珠奶奶从啥地方听来的。知道了也没有关系。她点了点头,说:“是有这回事体。”“学海,你听见了吗?阿英参加了共产党,这么大的事体,把我这个婆婆完全蒙在鼓里,事先也不和我商量。你说,她眼里,还有我这个婆婆吗?” 张学海给娘一问,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娘的一对老花了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在等他的回答哩。他往汤阿英身上一推,说: “你问她呀。” “阿英,我问你,你是不是我们张家的人?”巧珠奶奶愤愤不平地说。 “我怎么不是张家的人?” “你既是张家的人,这样大的事体为啥不告诉我?”“入党是我个人的事。我打了报告,也不晓得够不够条件,区委没有批准,怎么对你说呢!今天党支部才通知我批准了。 我还没来及给你说,你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入党是你个人的事体?”巧珠奶奶打断她的话,质问道,“你是不是张家的人?你加入了共产党,为啥不告诉我?倒给我说说看!” “参加共产党是为了闹革命,是我个人的事,不是张家的事。” “哎哟,说的倒轻巧。你参加共产党,同张家没关系,哼,一笔写不下两个张家,万一出了事,和张家能没关系?”解放以前,国民党反动派在上海乱抓乱杀共产党的事体,在巧珠奶奶脑筋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以为现在生活好做了,又搬进漕阳新村,领了工资,钞票放在家里过夜不用发愁,既不愁吃,也不愁穿,学海在人民银行里还有点存款,应该安安分分过几天舒服日子,参加共产党做啥呢? 汤阿英猜出了巧珠奶奶的忧虑,直截了当地说: “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你怕啥呢?” “谁还不晓得现在共产党解放军坐的江山,用不着你教训我。我这个老婆子再落后,这点事体还不了解?别把我看扁了。” “你了解,怕啥呢?” “万一国民党反动派……” 汤阿英不等她说完,插上去说: “国民党反动派这一辈子别再想回上海了。就凭蒋该死手下那几个人,能派啥用场?他们要回来,我们一个人一口唾沫也把他们淹死了。娘,你放心好了。” “这个我晓得。”巧珠奶奶发觉自己的顾虑不对,连忙改口,把话题岔开,问汤阿英,“当了党员,他们加你工资吗?” “不,这和加工资没有关系。” “那么,是不是提拔你领导啥工作呢?” “党员就是党员,要啥提拔哩!” 巧珠奶奶困惑不解了: “这么说,入了党,一点好处没有,还不是跟不入党一样,你为啥要入呢?” “不是告诉你了吗?为的是革命,为了全世界共产主义的事业。当了党员,要吃苦在前,享福在后,做生活要当模范,只是增加了责任,没有特别的权力。” “尽是吃苦,何必做党员呢?”巧珠奶奶还是不理解。 “革命为了大家,大家好了,自己也就好了。”阿英觉得今天和巧珠奶奶讲的话真费劲。 “革命就少你汤阿英一个吗?你不入党,人家就不革命了吗?看你自己捧的,简直不晓得天多高地多厚啦!” 汤阿英听婆婆的话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怒火从胸中熊熊地燃烧起来,真想痛痛快快地批评她一通。一想到现在入党了,婆婆是个群众,整天在家里带孩子,烧茶弄饭,外边许多事体不了解,难怪她有这些不正确的看法。自己过去在这方面很少跟她谈起,讲起来,也有一份责任。现在应该慢慢给她谈谈,何况她又是长辈,不要给人家觉得当了党员,连婆婆也看不上眼了,那影响不好。她按捺下心里的怒火,心平气和地说: “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很多事体我也不懂。我没啥本事,现在有了一点进步,全靠党支部的培养,我怎么能够自高自大呢?革命少我一个,当然没有关系;可是,你不革命,他不革命,叫谁去革命呢?” “让人家革命去好啦。”巧珠奶奶说,“我就看不出入党有啥好处!” 巧珠奶奶的话没有说完,余妈妈和张小玲走了进来,一见了汤阿英,余妈妈笑嘻嘻地对她说: “恭喜你,阿英,区委批准你入党了。”余妈妈转过脸来,看见巧珠奶奶不声不响地坐在窗前,便过去招呼道:“也要恭喜你,巧珠奶奶,你的儿媳妇入党了,这是桩大喜事!” 巧珠奶奶没有啧声,脸上浮着勉强的微笑。余妈妈见她神色不对,便问汤阿英是不是出了啥事体,还是和谁吵嘴了。汤阿英不方便解释,巧珠奶奶又紧闭着嘴,张学海把刚才婆媳争论的事扼要地告诉余妈妈和张小玲。余妈妈一屁股坐在巧珠奶奶对面的长板凳上,中间隔着那张方桌,她说: “巧珠奶奶,阿英入党事先没有告诉你,不能怪她。余静解放前入党,事先也没告诉我,组织上批准她入党很久了,我都不晓得。当时,经常有些同志到我家里来开会,要我坐在门口给他们留心过往的人,有宪兵警察和那些鬼鬼祟祟的坏人从弄堂里过,我就咳嗽一声,让余静她们在里头有个准备。她们开啥会,做啥事体,我从来不问。我慢慢看出来,她们在闹革命,一些事体不告诉我是应该的。我也不是党员,不应该随便打听这个探问那个。……” 巧珠奶奶不等余妈妈说完,插上来说: “那是解放以前啊,我听你说过这些事。余静当时进进出出,忙得很,我也猜出了几分。她们在闹革命,让人晓得,有性命危险,当然不能告诉人。那时,我也没有问过余静。全国解放好几年了,阿英入党,为啥对我保密呢?” “虽说解放了,余静也没有把党里的事都告诉我。” “余静的嘴这么紧?”巧珠奶奶暗暗奇怪。 “不是她嘴紧;年青人入党也好,厂里工作也好,都是他们自家的事体,我们不要去过问,也不该去过问。” “阿英是张家的人啊!……”巧珠奶奶一向尊重余妈妈的意见,认为她见多识广,懂得的事体比她多,对她们也经常照顾,现在,听余妈妈说的话,却有点不同意。她仍然认为有权力过问汤阿英的事,点出汤阿英是张家的人,看余妈妈哪能回答。 余妈妈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的,她胸有成竹地笑着说: “阿英当然是张家的人,一点不错。但她在厂里工作,有工会管,是国家的人;现在她入了党,党员有党支部管;她为党工作,为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工作,她今后一生属于党的了,用不着我们再给她操心了。” 余妈妈没有点破巧珠奶奶用老眼光看新问题,委婉地说明汤阿英没有告诉她入党的事,没啥不对的地方,劝她今后也少管阿英的事。巧珠奶奶听的心里明白,想想余妈妈对余静也是这样,当时又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可是思想上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便说: “年青人的事,当然用不着我们老一辈的人操心,有工会和党支部管阿英,那再好也没有了。” 张学海见巧珠奶奶面孔上皮肤松弛了,怒容也逐渐消逝,就相机插上来说: “阿英入了党,保全部陶阿毛他们还向我祝贺哩!我脸上也有光采。陶阿毛也想入党,可是到现在还没有苗头哩!” “就是到我们家来给巧珠送玩具轮船和糖果的陶师傅吗?”陶阿毛伪装和蔼可亲的面影和虚情假意的关怀神态倏地出现在巧珠奶奶面前,她回忆地说,“陶师傅可是个好人呀,人很和气,手艺又好,他怎么还没有入党?” 第440页 四百四十 “入党没那么容易,单是人和气手艺好还不能入党,主要看一个人的政治条件,阶级觉悟和路线觉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入党的。”张小玲今天到余妈妈家去找余静,余静到杨部长那里请示厂里的工作去了,没有见到。她和余妈妈闲谈了一阵。余妈妈听说区委批准汤阿英入党了,心里很高兴。她很久没见到巧珠奶奶了,便约张小玲一同到新村来看看她们。张小玲听张学海叙述巧珠奶奶和汤阿英的争论,她一直没做声,把巧珠搂着怀里,坐在汤阿英的床上,听余妈妈和巧珠奶奶谈。她了解巧珠奶奶受旧社会的思想影响相当深,解放后又不大出来走动,外面的事体她知道得不多,旧思想的影响又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过来,在这件事体上谈通了,在另一件事体上又会表现出来。让余妈妈先和她谈谈,比她直接谈更好。余妈妈用亲身的体会和她谈,确实比较容易听的进。她很高兴巧珠奶奶态度有了转变,便接上去说,“陶师傅,解放前是我们厂里伪工会的副理事长,社会关系相当复杂,如果他和国民党反动派没啥关系,很难当上副理事长。他的历史党支部需要仔细慎重审查。他口头上表示希望参加共产党已经很久了,党支部没有立即接受他的要求,只是一般表示,希望他自己好好学习,努力争取。他的问题一时也不容易调查清楚,党支部不会考虑他的入党要求的。” “哦,我以为陶师傅人不错,没想到他还有这些问题。” “我们一个人了解的事体有限,党支部可不同了,上上下下,哪个地方都有共产党的支部,听说全国有上千万的党员哩,哪桩事体也瞒不过共产党。共产党了解人可仔细哩。”余妈妈对巧珠奶奶说。 巧珠奶奶听出了神,兴趣也浓了。张小玲一张开嘴,她就聚精会神地听: “阿英历史清楚,阶级觉悟高,路线觉悟也高,厂里每次斗争,她都站在第一线冲锋陷阵。她原则性强,群众关系也好,斗争情绪高,劳动态度好,又是生产能手,是我们厂里的劳动模范。她要求入党,党内党外没有一个人不赞成的。宣布她入党后,群众反映很好,说共产党的眼光真准,吸收这样优秀的工人入党,没啥闲话好讲,大家都非常拥护。” 汤阿英惭愧地说: “我还有不少缺点哩!” “那是次要的。”张小玲说。 巧珠奶奶没想到入党这么难,真是百里挑一。汤阿英能入党,可不简单啊。听到张小玲说汤阿英那些优点,感到刚才错怪了汤阿英。她望了汤阿英一眼,发觉汤阿英果然不错。汤阿英能入党,倒确实如余妈妈所说的,该祝贺她哩。她把脸转过去,拉起窗口白布窗帷子,好像怕人知道她刚才在家里和儿媳妇争论的事。她微笑地说: “这么说,入党真不容易。阿英能当上党员,我心里何尝不高兴。” “祝贺你,”余妈妈对巧珠奶奶说,“你有阿英这样的好儿媳妇,我们大家都高兴。” “阿英能有今天,又当上党员,说起来,还要谢谢秦妈妈和张小玲哩,全靠她们帮助领着阿英往正路上走!”“主要靠阿英自己的努力。”张小玲谦虚地说,“要是对阿英有啥帮助,那也是党支部和余静同志的领导。” “对啦,”巧珠奶奶会意地说,“也该谢谢余静同志和余妈妈!” 巧珠一听见娘是共产党员了,心里高兴得扑咚扑咚地跳,仿佛那颗小小的心脏要从嘴里跳出来一般。她在小学里听老师讲过许多共产党员的英雄故事,党员,在她小小的心灵上树立了庄严崇高的伟大形象。现在娘也是共产党员了,那多么好呀!在电灯光线的照耀下,她望着娘仿佛比过去高大,叫人敬佩。她欢天喜地跑过去,一把抱着娘,亲热地叫道: “娘,我也祝贺你当上了光荣的共产党员!……” 阿英看她胸前飘着鲜红的领巾,长得快靠近她的肩膀了,心里十分欢喜,抚摩着她的红领巾的一角,说: “好好学习,努力向上,将来长大了,你也像娘一样,争取做个共产党员。” 巧珠庄严地举起了右手,向娘行了个少先队的礼,宣读誓词似的,高声说道: “我一定听娘的话!” “不,好孩子,你要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 巧珠严肃地重复阿英的话,说: “我一定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 汤阿英亲热地把她搂在怀里,不断地吻着她毛茸茸的小小的额角头。 第441页 四百四十一 第十章 汤阿英响应工会的号召,从平常看六百锭子,提高到七百五十锭子。她一向看惯了六百锭子,生活做得不错,也不紧张。她在生产会议上自己带头要求提高这么多,别人也跟着要求提高看锭能力。她入了党,和一般群众不同了,车间的姐妹们的眼睛都望着汤阿英哩。她鼓起勇气,一定要看好七百五十锭子,并且要少出白花。她一走进弄堂,眼睛睁得比往常大,只要车上断一个头,她马上就看见了,赶快跑过去接。她一边接头,一边打擦板,一边推木管盒子,同时还连带着扫地,不停地按着巡回路线走去。 一工时做完,管秀芬给她过完了磅,只出了六两白花。她放心了,可是满头满脸是汗,感到有些累了。 管秀芬把她的成绩记在车头的牌子上,引起对面弄堂里郭彩娣的注意。郭彩娣看见只出了六两白花,把嘴一撅,不信任地指着汤阿英说: “你一定耍花枪。” “这有啥花枪好耍,彩娣,白花都在这里,不信,你来看。” 郭彩娣真地跑过来看了,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从车顶看到车厢子里,又蹲下来看车底,都没有发现白花。她还是不相信,大声说: “一定把白花丢到厕所里去了,要不,决不能出这样少。 我挡车快二十年啦,从来没有出这样少的白花。” 郭彩娣低下头,看见自己油衣口袋里的白花满满的,越发怀疑。在生产会议上,她听汤阿英扩大到七百五十锭,心里就不服。讲技术,郭彩娣不比汤阿英差。在车间里,啥事体郭彩娣也不落后,有时还走在汤阿英的前头。入党的事,汤阿英走到郭彩娣前头去了。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入党不比别的,别的事,自己好做主,努把力,没有不行的,入党要组织上批准,自己却做不了主。这一条,可难倒了她。汤阿英一入了党就抖起来啦,突然提出来要扩大七百五十锭,这不是有意要压倒郭彩娣吗?她不能服这个输。她在会上提出来要扩大到八百锭。生产小组长秦妈妈不同意,觉得一下子扩大太多了,挡不过来,保证不了质量,她无论如何要看八百锭,振振有词地说:“这是工会的号召,我自觉地响应号召,你不应该阻挡我。”秦妈妈给她好说歹说,总算减少了四十锭,看七百六十锭,比汤阿英多十只锭子。她一心想在生产上压倒汤阿英。谁知道汤阿英出的白花这样少呢?这里面一定有赤佬。 管秀芬见郭彩娣一口咬定不止出这点白花,仿佛对她这个纪录工也有点怀疑的神情,便冷笑了一声,说道:“阿英,你大概把白花吃到肚里去了。” 汤阿英故意把嘴张开: “你们看吧。” 管秀芬伸过头去,真地看了看她的喉咙,说: “嘴里也没有,这就奇怪啦,大概白花长了翅膀,飞哪。” “我从来不弄虚做假,有啥说啥,小管,你晓得的。” “有人不相信,有啥办法呢?” 汤阿英不了解郭彩娣今天为啥怀疑她。 “不是我不相信,放长木棍,白花出得这么少,怎么不叫人奇怪呢?” “我来给你过磅看看。” “你要磅就磅吧。”郭彩娣跟过去,她估计今天她的白花出得不少。 管秀芬指着她的油衣面前的口袋说: “那里面的也拿来。” 郭彩娣生气地把口袋里的白花向车头上一掼: “全给你!” 管秀芬把白花磅过,讪笑地说道: “不多不少,正好一磅零六两。” “十磅零六两,也是我郭彩娣的,同你没有关系!” “当然同我没有关系,我不姓郭,也不是挡车工,出多出少,是你们的事。出少了,我不能多写,出多了,我也不能少写。” “谁要你少写的?你别冤枉人。以后,你看好了。”郭彩娣心里想:这一定是秦妈妈捉弄她,特地派给她两部难挡的老爷车子。汤阿英车子好,自然出的白花少。 郭彩娣走到弄堂口,看见陶阿毛笑嘻嘻地朝她走来,关怀地问她: “今天白花出得不少吧?” “一磅六。” “这部老爷车子谁挡也不灵,幸亏是你挡,要是别人,我看要出两磅六哩!” 郭彩娣听了陶阿毛的赞扬,心里感到舒服,越发觉得自己的理由对,愤愤不平地说: “人家还笑我出得多哩。” “这一阵子,谁的白花出得也不少。” “不,有的只出六两。” “啥人?” 郭彩娣向汤阿英挡的弄堂撅撅嘴,陶阿毛心里明白了。他听说这两天郭彩娣和汤阿英在车间暗中比赛,觉得是挑拨离间工人的绝妙机会。郭彩娣这个火爆性子的人,不管谁播弄一下,随时都可以爆炸的。他借故到车间看看车子有没有要修的,转到郭彩娣这条弄堂来,果然郭彩娣对汤阿英有些意见,他便火上加油,说: “她挡的啥车子?她那排车在我们厂里是这个。”他伸出大拇指晃了晃,说,“出六两有啥稀奇,你去挡,我看,连五两也不会出!” “我的额角头低,碰到这部老爷车了!”郭彩娣一边接头,一边说,“秦妈妈就不派好车子给我!” “你可以提出要求,要秦妈妈给你调换车子,她能不答应?”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郭彩娣心里想:保全部陶阿毛最了解车子的情况,他也认为汤阿英挡的车子比她挡得好,那还有啥怀疑呢!决定向秦妈妈提出这个要求。她担心地说,“不晓得秦妈妈答应不答应。” “她是生产组长,你提出要求,只要态度坚决,为了搞好生产,没有理由不答应的。” “明天我就向秦妈妈提。” “秦妈妈要是给你调换了车子,凭你那双挡车的能手,你一定会赶上汤阿英,说不定还要超过她哩!” “啊!” “不信,你试试看!” 郭彩娣见陶阿毛的背影消逝在弄堂对面,她决心赶上和超过汤阿英,最好能把她压倒,才出心头这口气。 第二天一上班,还没有开车,她就找秦妈妈了,要求换车子。秦妈妈已经知道她昨天出的白花数量,好意劝道: “彩娣,你是不是少看一些锭子?” 第442页 四百四十二 “为啥?”她把头一昂,说。 “你昨天白花出得很多。” “我挡的啥车子?别人挡的啥车子?老爷车子当然要多出白花。出白花多的也不止我一个,你给我调换好车子,看我出多少白花?” “你挡的车子不错呀,我从前挡过那排车。” “你啥辰光挡的?过了七八年了,老掉了牙齿,怎么能比?” “今年不是平过了吗?” “平了车,不会再坏吗?” “究竟有啥毛病呢?” “你别再问长问短了,我的好妈妈,痛痛快快地给我调换好车子,我保险少出白花。” “真的吗?”秦妈妈给她说动了心。 “不信,你和小管一道过来磅好了。” “你想调换哪排车呢?” 郭彩娣望着大路上,有规律地平列着一排排的车子,上工的姐妹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弄堂里去了。凭良心说,她挡的车子并不坏,现在要她挑,要是再多出白花,不就把自己的嘴给堵住了吗?她摇摇头,说: “我也不是保全部的工人,哪能晓得哪排车子好呢?” “那我是保全部的工人吗?” “你,你……”郭彩娣给问得没有话说;愣了一会,说,“你是生产组长,又是老工人,当然晓得车子好坏。”“我没那么大的本事。”秦妈妈的眼睛也朝大路上望去,两边排列的车子她确实比郭彩娣熟悉。她了解哪部车子有啥特点,就像了解车间里姊妹们有啥脾气一样熟悉。但她拿不定主意要调哪一排车给郭彩娣。快开车了,临时给人家调换生车子,别人也不乐意啊。她劝郭彩娣,“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再给你调换吧。” 郭彩娣想起一磅六两的白花,陶阿毛的建议,汤阿英只出六两,管秀芬的刻薄话,她无论如何也受不了那个气。今天不换,过磅的辰光,又要看管秀芬的脸色了。她用恳求的口吻说: “秦妈妈,你今天就给我调换吧。我给你作个揖,好啵?” 她真地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 秦妈妈正想怎么答复郭彩娣,张小玲匆匆忙忙跑过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你们这边白花出得多不多?” “可多哩,”秦妈妈说,“彩娣逼我要调换车子。” “这就奇怪了……” 郭彩娣以为张小玲在说她,便板着面孔问道: “有啥奇怪?我命里注定该挡老爷车子吗?” “谁说你的啊!”张小玲更觉得奇怪。 “那你说啥?” “我们那边白花出得也很多,四十二支纱断头率有二百多根,皮辊花增加到百分之二点几,产量也下降了。今天缺勤率突然增加到百分之二十几,工人哇哇叫,郝建秀工作法很难执行了。我还以为我们这边生活难做,原来你们这边生活也不好做。” “可不是一样的。二十一支纱断头多得要命,大家出的白花都比往常多,也在叫生活难做。我正在寻思原因,你来得很好,大家一道商量商量。” 郭彩娣站在旁边,心里稍微宽慰了一点:原来大家出的白花都很多,那就难怪她出一磅六两哪。小管那丫头为啥笑话人家呢?不是有意和她作对吗?她又想到单凭汤阿英那手艺,为啥只出六两白花?要不把白花扔到厕所里,一定车子比别人的好。她是秦妈妈介绍进厂的,又是秦妈妈介绍入党的,现在是党员了,更要特别照顾她。难道群众应该挡老爷车子吗?秦妈妈是老党员,又是生产组长,不应该偏心。就是别人出的白花多,郭彩娣有技术,也不该出一磅六,至少要比汤阿英少一些才像个样子。郭彩娣怎么能落在汤阿英的后头呢?不管别人出多少的白花,她总得调换车子才行。她想再一次向秦妈妈提出,一眼看见管秀芬从张小玲背后走过,大声叫住了管秀芬:“你来听听。” “有啥好听的?”管秀芬蹒蹒跚跚地走了过来,站在张小玲旁边,正对着郭彩娣。 “你听一听就晓得了。” 管秀芬没注意郭彩娣不满的情绪,认真在听张小玲说: “这样一来,问题就大啦。原来以为放长木棍,可以节省人力,现在原棉浪费,产量降低,损失不小啊!这真是得不偿失哟!” “说的是呀。”秦妈妈见张小玲的看法和她接近,讲话的声音也高了,“这回工会号召提高看锭能力,本来很正确,有些人提高的猛了一点,彩娣原来要提高到八百锭,是我劝她压缩到七百六十,要不,出的白花一定不止一磅六……。”“那倒不一定,秦妈妈。”管秀芬插上来说,“提高看锭能力不能说没有一点影响,可也不能全怪提高看锭能力上,这也要看人,有的提高了,出的白花并不多呀!” 张小玲紧接着问: “啥人?” “汤阿英。她提高看七百五十锭子,只出了六两白花。” 郭彩娣本来要说服管秀芬别笑话她,没料到管秀芬还没有给说服,反而当着她的面提出汤阿英来了。这不是有意抬高汤阿英,打击郭彩娣吗?她忍不住大声说道: “只是一天的纪录,不能算的,何况车子也有好有坏。谁挡好车子,出的白花都不会多的。” “一天的纪录也是纪录,”管秀芬一点也不让步,说,“总不能不承认啊。” “往后再看吧。”郭彩娣还是不服。 张小玲听郭彩娣的话不对头,她问道: “你说,那些出白花多的车子都是老爷车子吗?” “小玲这个问题提得对呀!彩娣,你倒谈谈看。”管秀芬望着郭彩娣。 郭彩娣堵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她找到了自以为是的理由: “我也不是神仙,别人的车子好不好,我哪能晓得。反正我挡的是老爷车子,不信,给我调换车子,再来看看我的记录。” 郭彩娣没有找到充分的理由,秦妈妈从张小玲反映生活难做的情况里,倒找到了理由: “彩娣,小玲说得对,出白花多的车子不会都是老爷车子。不是你一个人出的白花多,许多人出的白花都多。大家都嫌车子不好,要调换,我这个生产组长也不是孙悟空,不能拔根毫毛变车子,哪有这许多车子好调换呢?你今天还是先挡那排车再说。试试看,不行,过两天再给你调换。好啵?” “这个……”郭彩娣犹豫不定。 管秀芬在一旁笑道: “拉出不屎来,怪马桶不好。” “你别笑我!”郭彩娣对管秀芬白了一眼,气呼呼地说,“不调换就不调换。我提出的要求,生产组长不会答应的。” 她拔起脚来走了。走了没两步,她看见汤阿英走进弄堂,准备开车了,便回过头来,对秦妈妈说: “今天再挡一天看,不行,你给我调换!” “好的,你去吧。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我们要向上反映,想办法解决。” 秦妈妈向她挥挥手。她悻悻地走去,倔强的背影慢慢消逝在弄堂里。一会,整个车间里的车子都开动了,轰隆轰隆的响声淹没了讲话的声音。 第443页 四百四十三 第十一章 余静和赵得宝一走进厂长办公室,梅佐贤马上从写字台前面的转椅上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过来招待: “请沙发上坐。” 余静刚坐到沙发里去,梅佐贤那边就送过来一个十六开大的本子,装订得得整齐,像是一本薄薄的书: “余静同志,请你先看看这个。” “韩工程师的建议书吗?” 梅佐贤点点头。 “我已经看过了。” “这么快?”梅佐贤吃了一惊。 “韩工程师送了一个副本给工会,我刚刚看完,得到你的通知,就和老赵一同来了。”余静把建议书递给赵得宝,说,“你看吧。” “那么,老赵看吧。等一歇韩工程师和郭主任来,好一道研究。” 赵得宝接过建议书,在手里掂了掂,沉甸甸的。他笑着说: “这么厚,真像一本书。韩工程师究竟是大学毕业的,一写就是这么一厚本。要是我,别说写了,就是抄这么多,手也要酸哪。” “我看了一个多钟头才看完。”余静说。 “我得看上半天。” 赵得宝仔细地打开封面,认真地在看。 韩云程听到各个车间反映生活难做,他带着郭鹏亲自下了车间,从清花间一直看到细纱间,发现生产上有些混乱,断头率骤然上升,浪费了原棉,产量急剧地下降,深深感到问题相当严重。他原来就不主张提高工人看锭能力,认为是不可能的。现在果然看出问题来了,证明他的看法正确。提高看锭能力是工会号召的,余静在徐总经理和梅厂长面前拍了胸脯。徐总经理和梅厂长也赞成工会的主张,开足厂里的锭子,提高看锭能力,不增加工人,这再好也没有了。大家都赞成,他不好反对。但是他提了意见,厂方和工会都没接受,他只好执行了。问题出来了,他这个工程师不能说没有责任的。他想找厂方和工会谈谈,但是问题相当复杂很不容易谈。他回到家里,也在想车间的问题。要是在“五反”以前,他这个工程师不过是挂挂空名,写写条子,开开门票,派派工作,做些名不符实的事务工作,在无谓的人事纠纷中浪费了大好的光阴,一切听徐总经理和梅厂长的指挥,根本不可能真正研究技术和生产上的问题。现在不同了,他归了队,是工人阶级队伍里的一个成员,这次又是工会号召的,原棉浪费,产量降低,是国家的损失啊!他花了一个晚上,详详细细写了一份建议书,正本送给梅厂长并转呈徐总经理,把副本送给工会余静同志。梅厂长很快看完了建议书,马上打电话向徐总经理请示,本想亲自带着建议书到徐公馆和总经理当面商量。徐总经理说这两天民建上海分会开会,没有工夫,要他找工会一道商量。好在这次提高看锭能力是工会出的主意,只要工会坚持,他并不反对,这对出纱数量是有利无害的。梅厂长根据徐总经理的指示,把大家请来了。 赵得宝把建议书刚看了一半,韩云程和郭鹏就走进来了。韩云程一见余静和赵得宝坐在沙发上,以为自己迟到了,立刻抹上袖子,看了看表:正好是四点。他说: “你们早来了?” “刚刚到。” 梅佐贤让大家坐下。他打扫了一下嗓子,大声说道: “韩工程师,我把你建议书的内容详详细细向总经理汇报了,总经理很称赞你的科学态度,非常满意你办事这么认真。总经理这两天有事,没有空到厂里来,要我和大家商量商量。” “这只是我从技术角度上发现一点问题,不一定正确,要请你们指教。” “你太客气了。你是纺织专家,看问题一定有道理。不像我是半瓶子醋,办纱厂,我是半路出家的。”梅佐贤转过头来,对余静说,“你亲自挡过车,哪道工序都熟悉,一听机器的声音就晓得啥地方出了毛病。我在你们面前,可以说,是个十足的门外汉。要讨论韩工程师的建议书,主要听你的意见。” 余静见梅佐贤把问题推到她身上,不禁笑了笑,说: “梅厂长,你说韩工程师太客气了,我看,你比韩工程师还要客气哩。你虽然半路出家,可是你出家的时间也不短哪!车间里的事,你哪样不了解?你不是说大家一道商量吗?怎么主要听我的意见呢?我倒想先听听你的意见哩!” 梅佐贤没想到余静回马一枪,把问题反而撂在他身上了。 他尴尬地耸耸肩膀,说: “听我的意见?” “是呀,”赵得宝的眼光从建议书上移到梅佐贤身上,帮助余静说,“我也想听你的意见。” “我匆匆翻了一下,还来不及仔细想哩。余静同志不谈,那还是请韩工程师先讲讲吧。” 韩云程没有吭气。大家沉默着。梅佐贤向韩云程撅撅嘴。 韩云程不好再犹豫了,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的意见都写在建议书里面了,没有其他意见。最近车间里生活难做,我和郭主任研究了很久,认为我们厂里工人技术水平低,和国营厂差得远,一下子扩大看这么多的锭子,当然照顾不过来。我早就料到生产上会发生问题的,所以我不大赞成提高看锭能力。行政上决定了,工会又号召,我当时不好再说话了。现在问题果然出来了,只有一个办法解决:恢复原来看锭数量,增加一些工人挡车。郭主任,你说,是啵?” 郭鹏说: “我的看法和韩工程师一样。” “我说的不完全,你补充补充。” “建议书上说得很详细了,我没啥补充。”郭鹏说,“希望领导上快点下决心,再这样下去,给国家损失太大哪。 ……” 郭鹏的话没说完,秦妈妈和张小玲一头闯了进来,秦妈妈一见了余静,心里就安定了,高兴地说: “原来你们都在这里!” “有啥事体?”余静冷静地问。 “车间里的生活实在太难做了,工人哇哇叫,只顾忙接头,郝建秀工作法也执行不了,许多人都出了很多白花。有的说看这么多锭子照顾不过来,有的要求调换车子,有的干脆不来了,今天的缺勤率到了百分之三十,所以预备工都顶上去了,还不能开足车子。……”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气喘喘地说不下去,张小玲接上去说: “看上去,明天缺勤率还要高。我们两人商量,要把情况反映给领导上,早点想办法才好。刚才到工会去,小钟说你们在这里,我们就跑来了。你们看怎么办呢?” 秦妈妈喘了一口气,定了定心,又说道: “我们厂里工人从来没有一次扩大看这么多锭子,是不是减少一点,过一阵子,再慢慢加上去。” 韩工程师聚精会神地听秦妈妈她们讲,听到后来,他的眉头提起,充满信心地说: “秦妈妈的意见和我们的意见可谓是不谋而合……” “和你们的意见一样?”张小玲感到有些奇怪。“唔。”韩工程师兴奋地把建议书的内容扼要地说了一下,很高兴工人当中居然也有人支持他的意见。他对梅佐贤说,“你看呢?” 梅佐贤刚才碰了余静一个软钉子,现在不好再往她身上推。他不得不表示一点意见: “从秦妈妈的反映看,问题比较清楚了,这和提高看锭能力有关系,减少看锭能力,是不是可以好转呢?” “这是肯定的。”郭鹏说。 “要是梅厂长不相信,可以先试验一两天看看。”韩工程师讲完了话,他注视余静的表情。 余静在冷静地思索建议书的意见,同时反复考虑秦妈妈反映的情况。她自己下过车间,看法和他们两个人的不一样。 但她还想多了解一些情况,多听一点别人的意见。 “先试验一两天?”梅佐贤想起徐总经理的吩咐,他不能表示肯定的意见,硬着头皮还是问余静,“余静同志,这样好啵?” 余静没有正面回答,她问秦妈妈: “提高看锭能力,就不能执行郝建秀工作法吗?” 第444页 四百四十四 “这个,当然不能这么说。”秦妈妈没有把握,但这确实是一些工人的反映,她吞吞吐吐地说,“不过,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困难。” “执行郝建秀工作法只能看六百锭子,多一两百锭子就不行了吗?这么说,郝建秀一辈子只能看六百锭啦。”“不,”张小玲说,“我听她们讲郝建秀看八百多锭子哩!” “这怎么解释呢?” 秦妈妈给余静问得一时答不上来。她愣了一会,才说: “当然不能这么说。不过,郝建秀也许不是一下子扩大这么多锭子的。” 郭鹏点头赞成: “对,看锭能力慢慢扩大,猛一下扩大多了,必然要出毛病。” “是不是所有扩大看锭的生活都难做呢?”余静又提出了问题。 “可以这么说。”秦妈妈不假思索地马上回答。 “是不是也可以不这么说呢?” 秦妈妈叫余静问得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想了想,反问道: “怎么说呢?” “应该这么说:提高看锭能力,大部分工人生活难做,小部分工人生活并不难做。” 余静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引起韩工程师的注意。他惭愧自己分析问题还不如一个挡车工人出身的余静。他用钦佩和惊异的眼光看着余静。他自以为下了车间,把问题摸清楚了,才提出建议书,现在发现有些问题值得重新研究了。他十分重视“小部分工人生活并不难做”这句话,紧接着问: “啥人?” “汤阿英出了多少白花?秦妈妈,你说给大家听听。” “这两天她出的白花不多,六七两上下。” “啊!”韩工程师张大了嘴,说,“这么少?” “可不是么!”张小玲说,“断头也比别人少。” “汤阿英原来看多少锭子?”余静问秦妈妈。” “六百。” “现在呢?” “七百五十。” “她执行郝建秀工作法吗?” “没听说不执行。” 余静站了起来,眼光敏锐地看了大家一眼,说道: “问题就在这里了。为啥有的工人看锭子能力提高了,白花出的仍然不多,产量质量都很好;另外一些工人提高了看锭能力,白花就出的多,这是啥原因?生活难做的关键在哪里?用啥方法解决?不能笼笼统统地怪在提高看锭能力上。现在的问题不是减少看锭数量,要尽一切的努力,巩固看锭能力,稳定生产,增加生产。梅厂长,你的意见怎么样?” “我完全赞成你的意见。我也觉得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可是我究竟没有在车间工作过,了解得没有你那么透彻,分析的没有你那样清楚。给你一说,把问题完全指出来了。厂方和工会的意见完完全全一致。不晓得韩工程师有啥意见。” 余静提的问题实际上把韩云程所罗列的理由全推翻了。韩云程本来有点不服,觉得他这份建议书算是白写了,面子有点抹不过去,一想到自己掌握的材料不全面,看法也就不全面,结论当然缺乏说服力。他的脸有点发红,惭愧地说: “余静同志看问题比我全面,我同意她的意见。”“我也同意余静同志的意见,”秦妈妈大声说道,“我虽说在车间里,比别人了解的多一些,可是没有深入研究,差点把问题看错了。生活难做,确实很复杂。余静同志,问题叫你找到了,那就快点解决吧。” “发现问题,到解决问题,还有一个过程。”余静转过去对韩云程说,“你的建议书很好,引起这一次讨论,对我们大家都有帮助。现在还是请你负责研究,提出解决的办法。有啥困难,我们支持你。梅厂长,你说,好啵?” “我完全赞成!”梅佐贤举起手来。 韩工程师意气风发,兴致勃勃地站了起来,愉快地说: “有了你们的支持,我一定努力去完成这个任务!” 第445页 四百四十五 第十二章 金懋廉站在民建上海分会第三会议室的门口愣住了,以为走错了门,只见屋子里三面摆着簇崭新的紫色丝绒的沙发,排列成马蹄形,每张沙发面前都有一张暗红色檀香木的矮茶几;马蹄形沙发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幅唐伯虎的山水;地上铺着一寸来厚的碧绿地毯,迎窗两个墙角的茶几上各放着一盆吊兰,长得郁郁葱葱,一丛一丛的清秀的绿叶几乎要拖到碧绿地毯上,把橙黄的花儿差点遮盖住了。他暗自思忖:这哪里像个会议室呢?可是沙发上已经有人坐着了。 冯永祥见他站在门口不进来,连忙迎上去,拱手笑道: “懋廉兄,怎么站在那里发呆?” 他给冯永祥一问,这才注意到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慌忙欠身答道: “好漂亮的会议室!” 冯永祥眉宇间隐隐流露出得意的神情,问: “满意吗?” “满意极哪!” “这是阿永的得意杰作。”江菊霞坐在马蹄形右边尾端的沙发上,说,“别人是为人民服务,他是为民族资产阶级服务。” 冯永祥并不在乎江菊霞带有醋意的讽刺,他的脑袋在空中一晃,说: “在下就是为民族资产阶级服务的。我们民建开会,不能像人民政府开会那样,一张长桌子,四边放上一些硬梆梆的椅子,干巴巴开上几个钟点,乖乖隆的冬,真叫人吃不消。民建就是民建,在座各位都是大老板,开会当然有所不同。要是我这个副秘书长让你们坐硬板凳。保险你们二回就不来了。各位大老板生活习惯,鄙人了如指掌,就是开会,也应该舒舒服服,享受享受,大家才乐意来。你们说,是啵?” “自从永祥兄担任了副秘书长,我们分会便大有起色,过去不肯参加民建的,现在肯参加了,过去不大来分会的,现在常来了。只要分会发通知,没有一个大亨缺席的。下了班,没事,有些人也欢喜到分会来坐坐。这和永祥兄的苦心布置,大有关系。” “仲笙这话一点不错。”徐义德知道民建中央赵副主委要到上海来,他一有机会就要恭维冯永祥两句。冯永祥讲完了,不料唐仲笙抢了先,现在不能再错过机会,徐义德站起来说,“工商界的朋友都很高兴,有了永祥兄在民建会才有噱头,不说别的,单说这会议室布置的又华丽又典雅,还很舒服,别说人民政府,就说工商联,也没有这么讲究的会议室。在这样会议室里开上一天会,一点也不觉得累。” 他坐了下去,把右腿放在左腿上,晃了晃,说: “真惬意。”他一眼看到面前的黄澄澄的福建蜜桔和碧绿的胶东的香蕉苹果,水果旁边还有两碟子苏州稻香村松子糖和核桃糖,他拿了一粒松子糖放在嘴里,说,“还有这个,永祥兄想的真周到。” 江菊霞瞟了徐义德一眼,说: “好戏还在后头哩!……” 冯永祥慌忙从门口走过来,双手对她直摇: “我的好大姐,暂时不要宣布。” “还要保守秘密吗?” “不是的,”冯永祥说,“一说出来就不稀奇了。办事就要出其不意,这才有噱头。” 金懋廉跟着冯永祥走过来,跨上一步,歪着头,望着冯永祥说: “你和江大姐之间有啥秘密吗?” “当然有秘密。天知,地知,她知,我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金懋廉学冯永祥的腔调,凑趣地说: “可得而闻乎?” 冯永祥更加神秘地说: “不可,不可。” 潘宏福在一旁起哄: “啥秘密?应该向大家公布公布。” “不能公布,”唐仲笙坐在沙发上,拼命吸了一口东华烟草公司出品的仙鹤牌香烟,觉得烟味淡而醇,精神焕发地说,“一公布,打破了醋坛子,我们的会也开不成了。” 他的眼睛朝徐义德身上扫了一下。徐义德无动于衷。他知道冯永祥的眼光高,不会看上江菊霞的,而且冯永祥不必走她的路,他和史步云可以直接往来。不过唐仲笙在众人面前敲她一记,却使人难堪。他不好插上去帮一手,那会露了马脚,证实了唐仲笙的话。他轻蔑地把包松子糖的玻璃纸往茶几上一扔,没理唐仲笙。 “仲笙,”江菊霞把眼睛一瞪,炯炯地对着唐仲笙,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质问道:“你讲啥闲话?” “讲啥闲话?”唐仲笙从冯永祥那里了解一点她和徐义德之间暧昧关系,心里很有把握,并不惧怕她的威胁。但也觉得这一记太结棍了一点,叫她有点吃不消。他暗暗转了弯,说,“这是笑话。” 冯永祥不满意唐仲笙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差点叫他掌握的徐义德和江菊霞之间的秘密给泄露出去,收不回来,幸亏唐仲笙转了弯,他竭力把它掩盖过去: “不要再讲笑话了。我和江大姐都是分会的副秘书长,分会一些事情都交给我们办,没有办好以前,当然是秘密。今天这个秘密,也不是啥秘密,散会以前,我保证让诸位大老板晓得。” “为啥要等到散会的辰光?” 说这话的是马慕韩,他匆匆从门外走了进来。他听到冯永祥最后几句话,以为指的是赵副主委来上海的事。他认为无须保守秘密。冯永祥怕把话题岔开,没有给他解释,笑嘻嘻地迎上去,对他说道: “报告马副主任兼秘座阁下,人都到齐了,只等你来主持会议。” “有点事体,来迟了一步。不必等我,你们先谈起来,阿永。” “这怎么行?秘书长不来,我们当助手的焉能越权?那不是要说我冯永祥篡夺领导吗?” “我这个秘书长不过是挂挂名,其实挂这个名也是多余的,主要的还是靠你,……”马慕韩看见江菊霞穿了一件短袖墨绿的丝绒旗袍,右边大襟上绣了两朵大红玫瑰,和左边下摆那儿绣的五朵大红玫瑰遥遥呼应,两只雪白的胳臂放在红丝绒的沙发扶手上,显得益发细嫩。她一对风骚的眼睛正注意着他。他马上改口说,“主要的还是靠你们,你和江大姐偏劳一些,有些事体,你们办了,给我汇报一下就行了。”“这次非等你不行。”冯永祥觉得马慕韩识相,够朋友,把分会具体的事交给他办。他虽然没有当上秘书长,心里也得到一些安慰。 “你来主持,了解情况更全面一些。”江菊霞也满意马慕韩这番话。她感激冯永祥刚才给她掩饰过去,唐仲笙要是追问,她就难处了。冯永祥是第一副秘书长,和政府首长又比她接近,更要另眼相看。她补了一句,“阿永总是客气,有些事,其实他办了向你汇报也一样,他总要等你。” “以后不要等我了。”马慕韩坐了下来,喝了一口龙井茶,望了大家一眼,说,“那么,就谈起来吧。首先,向大家报告一个消息,也可以说是秘密吧,就是民建中央赵副主任委员这两天要到上海来视察工作,曾给史步老一封信,要我们先搜集一下工商界存在的问题,他到上海后,好和分会几个负责人研究。今天请大家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大家觉得最近有啥问题?” “工业问题么,中央两会以后,根据财经委郑主任的指示,基本问题确实解决了。”金懋廉坐在马慕韩旁边,想了想,说,“最近人民政府调整了商业中的公私关系问题,倒是可以谈谈。” “就请你谈谈,好啵?”马慕韩当了民建分会的副主任委员以后,在工商界朋友们面前显得比过去谦逊一些,常常要征求一下别人的意见,他说,“信通银行和商业方面往来也不少,一定了解许多情况。” “信通虽然了解一些情况,但在各位面前,就谈不上了。 要谈商业问题,这里有行家,轮不到我的头上。” “哪一位?”马慕韩在四处寻找,在座大多数是工业资本家和一些军师人物,不知道金懋廉指的是谁。 “你把我们惠光兄忘记了吗?” 第446页 四百四十六 金懋廉伸出右手来向左边角落一指。大家的眼光都跟他的手指转过去。柳惠光穿了一件古铜色的素绸面子的丝棉袍子,脚上穿了一双黑丝绒棉鞋,双手笼在袖筒里,背微微佝偻着,侧身坐在吊兰旁边的一张长靠椅上,手里抚弄着吊兰的清秀的叶子。刚才大家开江菊霞的玩笑,他紧紧闭着嘴,不敢啧声,得罪了谁也不好。听见有人叫了一声“惠光兄”,他一怔,慌忙放下手里吊兰的叶子,转过身子来看大家,和他们的眼光碰个正着。他微微低下头来,把丝棉袍子下摆拉拉平,堆着笑容,谨慎地问道: “啥事体?” 马慕韩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然后说: “懋廉兄推你谈。” “我?”柳惠光睁大两只眼睛,说,“我算老几?利华不过是芝麻大的小药房,我能了解多少?懋廉兄的眼力,小弟一向佩服,这回可是错了。” “不管怎么说,你总有亲身体会。这次政府调整批零差价,药材业不是很满意吗?” “懋廉兄说的对,你从事商业的,总比我们了解多一点。 你先开个头吧。” 马慕韩这么一说,柳惠光觉得不好再推辞了。他犹豫了一下,站了起来,拍拍丝棉袍子,走到马蹄形的沙发面前来,说: “慕韩兄要我开个头,我只好遵命。说的不对地方,还请各位指教。这次政府调整商业,大家听到消息,喜形于色,奔走相告,互相恭喜道贺,都说国营照顾我们生意,就有生路,今后一定要拿出良心来做生意,保证完成税收任务,来报答政府。人民政府真是呱呱叫,啥事体都关心。过去同业认为有困难向政府反映,也是白搭;现在看来应该多和政府接近接近。甚至有人说:过去我们对政府不满,说学习共同纲领,只是小和尚念经,不得不念,现在看到共产党讲到做到,今后不叫我们学习,我们也要学习了。这次调整,把商业当中公私关系的主要问题都解决了,批零差价问题,地区差价问题,收购问题,利润问题,还有批发起点问题,全解决了。我遇到几个行业公会的主委,他们都说:国营对私营这样照顾,真是无微不至。有的资方曾经和职工讨论歇业问题,听到调整消息,立刻召开劳资协商会议,决心不再歇业。有的资方因为工资发不出,准备解雇职工,听到消息,资方不提解雇问题了,认为只要有利可图,工资发不出,借也得借来。南货业听了消息,更是高兴,他们说:商业调整,过去梦寐以求,今天居然实现,怎不叫人振奋?南货业准备扩大联购组,要大力发展业务了。”柳惠光喘了一口气,见大家都在凝神听他说,心里很高兴,“总之一句话,这次政府调整商业,大家是满意的。” “我听到棉布业方面说,”潘宏福接上去说,“私营商业中批零差价,经营范围这些问题解决以后,其他资金等等问题,都是次要的,只要有利可图,老板会想办法来解决的。” “没有一点问题吗?”唐仲笙本来靠在沙发上,为了让人家看见他,特地移到沙发前面来。 “这个,”柳惠光不知道怎么回答好,等了一会,说,“我还没有想。” 潘宏福因为爸爸今天没有来,他无拘无束,显得比往常活跃。他感到唐仲笙的问题也是问他的,柳惠光给他问住了,可难不倒潘宏福。他反问唐仲笙: “你看有啥问题!” “别的暂且不谈,这次调整批零差价,势必要提高存货估价,加重税款,政府又要捞一票。” 冯永祥的脑袋在空中晃了一晃,赞赏地说: “仲笙兄真不愧是税法专家!三句话不离本行,一谈就谈到税法上来。这确实是个问题。” “这是一个问题,也不是一个什么问题。” 徐义德这两句话引起全屋子的人注意。冯永祥歪着脑袋对他说: “德公,倒要听听你的妙论。” “批零差价提高,存货估价跟着提高,税款自然加重,从这方面看,确实是一个问题。可是批零差价提高,利润也跟着提高,加点税款,不算啥,这就不是一个问题了。我们不怕税款,这都由顾客身上出,我们自己不会拿出一张钞票来。” 冯永祥翘起右手的大拇指说: “德公真了不起!” “自然啦,”唐仲笙冷冷地说,“人家是铁算盘么,谁能算过他哩” 冯永祥登时想起无意之中压低了唐仲笙,眉毛一皱,急中生智,马上补了两句: “我们民建分会真是谋臣如雨,猛将如云,济济一堂,各有千秋。不管多么大的问题,只要我们一讨论,许多事体都看清楚了。” 马慕韩把话拉到正题上来: “刚才仲笙兄只是从税法方面提了看法,其他方面一定还有不少问题,哪一位再谈谈?” 徐义德立刻接上去说: “批零差价虽然已经调整了,有些行业认为调整幅度不大,利润不厚。棉布业希望由百分之十扩大到百分之十八;仪器文具业希望金笔能够由百分之十六扩大到二十;百货业也希望从现有差价调整到百分之二十……” “这倒是个问题。”马慕韩记在黑皮的小笔记本上。这次调整和他关系不大。他兴趣缺缺。看到商业的朋友兴趣很浓,赵副主委又要了解上海工商界最近情况,这么一来,也引起他一些兴趣来了。他鼓励徐义德,说:“这个问题提的很好。” “我们新药业希望能够调整到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柳惠光说。 徐义德受到马慕韩的赞扬,兴致勃发了,提高了嗓子说:“当然,如果政府肯调整到百分之二十以上,不但新药业,各业一定都欢喜。这一点,我看政府很难做到。至于私商经营范围问题,也没有完全解决。比方说国营公司和合作社到处扩充零售业务,卖的又是热门货和进口商品,这么一来,私商自然受了影响,经营范围不彻底解决,调整差价的利润也就有限了。……” “你看经营范围怎么调整好呢?”唐仲笙手里夹着香烟没吸,蹙着眉头在想。 “私商也希望调整一下,最好国营公司和合作社不要继续扩充零售业务,多让一些私商经营;中国百货公司把热门货让一些给私商,同时,让热门货不要搭上冷背货;进出口公司再让一些进口商品给私商,这样,保险私商满意了。” 柳惠光听到刚才马慕韩赞扬了徐义德,以为徐义德的意见大概都是正确的。他刚才只是反映了这次调整中一般情况,有些问题也想到了,没有把握,不好随便提。徐义德提的经营范围问题,正是他想提的。这个问题和利华药房的利害关系太大了,忍不住真情流露,热烈附和道: “德公真有见地,善于发现问题,又敢于提出意见。经营范围问题要是能照德公的意见解决,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别的行业我不大清楚,西药业是双手赞成的,特别是进口药品实在是,啊,实在是太需要了。顾客常来买,就是没有货,眼睁睁的看着钞票跑到国营药品公司去了,真可惜!” “意见好是好,钞票要跑到私营商店来,国营公司经营啥呢?打烊吗?” 柳惠光不知道唐仲笙因为徐义德在马慕韩和大家面前抢了上风,心中不满,他懵里懵懂地伸出头来,无辜挨了唐仲笙一记。还没有醒悟过来,认真地辩白道: 第447页 四百四十七 “谁要国营公司打烊呢?那不是反对国营领导吗?我可没有这个意思。请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只是希望国营公司让点给私营商店做,这样,我们就更有油水了。” “这不是误会不误会的问题,国营公司不是阿木林,他们不会想到这一层?有些意见在我们私商看是对的,可是从国营角度看,就不一定对,从发展国民经济来看,更不一定对了。” “仲笙兄这个意见很好。我们要从全面来看问题。政府这次调整商业中的公私关系,一般说,是满足我们工商界要求的。这次调整,是新民主主义经济发展的必然规律。根据共同纲领规定,新民主主义经济是五种经济组成,其中就有资本主义经济的一份,但是要以国营经济为主体,在国营经济的领导之下有限制的发展,最后资本主义经济要走上社会主义道路。资本主义经济不能无限制发展的,老实说,在今天的社会里也不允许。我们不如识相点,就在一定范围内发展,谈具体条件,比较实惠。这次赵副主委到上海来,反映情况,要在这个范围以内考虑,不要让他感到我们上海没有水平。” “究竟是慕韩兄,雄才大略,高瞻远瞩,又有理论,又有实际,理解政府的政策法令,又能站稳工商界的立场,代表大家利益讲话。就凭慕韩兄刚才一番宏论,不是我当面奉承,这么高的水平,全国工商界找不出第二位来。”冯永祥把右手大拇指一翘,说,“不折不扣是这个!大家谈的大概也累了,不要这么紧张,让我来给大家轻松轻松。” 他边谈边走过去,把门打开,外边登时飘进来一股刺鼻的浓郁的咖啡的香味。他的鼻子一皱,用右手食指向自己鼻尖一划,欣赏地说: “道地的S·W。” 徐义德在一旁帮腔: “怪不得这么香哩!” “停一歇你们尝一尝,就了解其中味道无穷,简直妙不可以酱油……” 冯永祥的话音还没有落地,门外的服务员手里托着两盘热气腾腾的白花花的扬州包子走了进来,包子散发出诱人食欲的香味,接着,又在每个人面前的矮茶几上放了一杯咖啡,一缕一缕热气如烟一般的在米色的厚磁杯子上面飘荡。 潘宏福的肚子早就俄了,伸手抓了一个包子往嘴里塞,是干菜的,他特别喜欢又甜又咸的味道,嘻着嘴,乐孜孜地说: “永祥兄,没想到今天能吃到这么好的点心,你这一手,真妙!” “这就是阿永的秘密。”江菊霞给金懋廉开了一个玩笑,心里老是不愉快。她并不在乎金懋廉开玩笑,可是唐仲笙的笑话说得过火,尤其是当着徐义德的面,真叫她哭笑不得。要是换了别人,一定下不了台。唐仲笙给她一质问,虽说不再闹下去了,可是她心里总有一个疙瘩。她怕徐义德真的误会她,其实,她才不把冯永祥这样轻薄少年放在眼里。今天谈的又是商业上的问题,这方面她不熟悉,不要谈错了叫人笑话。她就默默坐在那里,用雪白的右边胳臂,托着涂了浓厚脂粉的喷香的腮巴子,望着摆在对面壁炉上边的一盆水仙花静听。潘宏福一称赞冯永祥,正好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她说完了,暗暗朝徐义德那边觑了一眼。他只顾低着头吃包子,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这句话。她心里说:他心中怎么会记往我哩。可是她还是怕徐义德误会,又娇声滴滴地补了两句,“因为慕韩兄喜欢吃扬州菜,阿永今天特地找了扬州厨子来,做些点心,请大家尝尝。我本来想早点告诉大家,他一定不答应。这个秘密大家都明白了吗?” “叫你不要讲,你还是讲出来了。”冯永祥没有吃包子,他喝了一口咖啡,看今天咖啡煮得怎么样,觉得味道不错,放心了。他说,“凡事只讲七成,才有点味道,一讲穿了,就味道缺缺。” “我喜欢有啥讲啥,谁像你那样咬文嚼字,叫人疑神疑鬼。” “别人怕疑神疑鬼,你还怕吗?” “啐!” “哎哟,大姐生气了,小弟告罪,还请原谅则个!” 冯永祥几句京剧道白腔,说得大家哄堂大笑。徐义德嘴里刚咬了一口猪油豆沙包子,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差点噎住了。他赶快吞下去,喝了一口咖啡,大声叫道: “今天咖啡真好,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香的咖啡!” 柳惠光连忙端起米色杯子尝了一口,仔细用舌头回味,点头说: “确实很好。‘红房子’的咖啡在上海最出名了,和今天的咖啡一比,显得差远了。” 马慕韩喝了一口,微微笑了笑,没有啧声。 潘宏福一口气喝了两口,还是辨别不出来,要求道,“能公布吗?” “绝对不能。”冯永祥给潘宏福一再追问,更显得十分神秘。 “阿永在里面放了白兰地。” 马慕韩一语道破,大家不约而同地满意地点点头。只有冯永祥有点失望,耸一耸肩膀,说: “这个秘密又让你暴露了!” “天下没有永远的秘密,最大的秘密,最后总有人晓得的。” “这又是马列主义。慕韩兄啥事体都提高到理论上来,确实比我们高一等!” “能够理解慕韩兄的理论,可见永祥兄的水平也很高。”徐义德看见唐仲笙在注意他讲话,他就不再说下去。刚才唐仲笙指桑骂槐,他还没有还击哩。等了一会,室内悄悄的,只见大家细细在品咖啡的滋味,他慢慢说道,“慕韩兄说的对,反映情况,要有一个范围。我刚才不过是反映商业方面一些意见,在分会内部提出来研究,我个人也不完全同意那些看法,要不要反映给赵副主委,要值得研究了。” “在分会内部可以敞开来谈,啥意见都可以研究。”马慕韩说完了,等大家谈。 江菊霞见大家都谈了一些意见,她不能再落后了,细声地说: “对商业我是一窍不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我耳边也听到一些意见……” “不要客气了,我们的劳资专家,”冯永祥笑着说,“你哪一行哪一业不精通?怎么忽然这样谦虚起来了?” “我啥辰光不谦虚的?阿永,你别乱嚼蛆。”江菊霞举起胳臂,用右手食指点了冯永祥一下。 冯永祥马上张开嘴,伸出一条红腻腻的舌头出来,过了一忽,说: “我的好大姐,别这么厉害!我怕你,好啵!”“你要怕人,人早就成了神仙。”江菊霞见他那副鬼脸,又好气又好笑。她不再理他,往下说道,“这次调整,批发商还有意见,只调整了批发差价,没提到批发和厂盘差价,批发商没有尝到甜头。上海批发商在全国来说,是最多的,他们在私营商业中也是一部分力量。要是政府能调整批发和厂盘差价,那么,商业同仁就皆大欢喜了。” 第448页 四百四十八 “这也是一个问题,”马慕韩在笔记本上记了一下,说,“我想政府不会不想到这一方面,这恐怕和政府对批发商的政策有关,现在国营公司直接批发给私营商店,批发商这个环节能维持多久,还是个问题。政府的底盘,我们还摸不透,要和赵副主委先商量一下,看该不该提。” “批发起点也有问题,”江菊霞接着说,“这次提高了批发起点,小户是满意了,小户因为资金短绌,提高了反而感到困难,纸商就认为三令起批,小户无力购买,希望恢复一令起批。” “这么一来,政府就难了,一令起批大中户不满意,三令起批小户又有意见,这个意见不好向赵副主委提。人家是中央大员,又是我们民建总会的有名理论家,到上海来是了解民建和工商界的重大问题,这样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保险他不会看的。” 唐仲笙这么一说,不啻迎头给江菊霞泼了一盆冷水。她堵着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见大家在等她讲话,便给自己辩解: “我早就说我对商业一窍不通,没人说话,我不过补个空子。慕韩兄刚才不是讲了,在分会内部啥都可以谈,我也没有要反映给赵副主委,你何必操那份心?你是智多星,我倒要听听你的高见。” “我没有高见,”唐仲笙见她认真生起气来了,马上堆着笑容,说,“就是有点看法,也是低见。” “所见不论高低,有见则灵。”冯永祥插科打诨地说,“低见也欢迎!” 大家的眼光都对着唐仲笙,他给江菊霞“将”了这一“军”,感到有点窘,随便应付过去吧,一定贻笑大方,真知灼见一时又想不起来。他镇静地举目四顾,见柳惠光又坐在斜对面角落上的长靠椅上,一丛吊兰遮住他半个面孔。他说: “我现在连低见也没有,我是办烟厂的,要是让我尝烟的味道,不管你们拿啥牌子的香烟来,我闭着眼睛一尝,保证可以说出是啥牌子,哪路货色。至于商业中的问题,我也是一窍不通。现成行家在这里,你们不问,倒反而问我,这不是笑话!” “你说是谁?”江菊霞紧接着追问。 “利华药房柳惠光大老板。”唐仲笙向角上一指,他缩进沙发,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 柳惠光对大家一个劲直摇手,讲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这么大的问题,我怎么敢谈?在座都是上海工商界的大亨,见多识广,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德公刚才谈的很内行,还是请他谈谈吧。” “德公,有何高见?”冯永祥对柳惠光没有兴趣,料他也谈不出啥名堂来,正愁怎么暗示他少说为妙,他自己倒识相,推到徐义德身上去了。 “我没有高见。” “随便谈吧。”马慕韩催促徐义德。 徐义德不好再谦辞,喝了一口咖啡,说: “上次我们在莫有财慕韩兄的宴会上,不是谈了工业和商业的关系,当时商业困难,不能起蓄水池的作用,影响了工业。现在商业一活跃,对工业也会有影响。这次调整商业,可以刺激私营工业的发展。大家关心这次调整,不是没有原因的。……” 马慕韩听到这里,心中十分折服。他本来对这次调整兴趣不大,认为和自己企业没有关系,没有看到商业对工业影响的这一方面。他一边记着,一边说: “德公这个意见很对。” “这次调整商业,好像是一阵春雷,令人振雷,使我们对政府政策有了进一步认识,受到实际教育,经营信心提高了,不少商店的寿命也可以延长了。这就是说,私营商业还有前途。这次调整,总的说来,应该满意的。但不能说没有问题,政府政策虽然正确,能不能认真贯彻,还要看干部。大家记得宛芝过生日那天,信老在书房里说的话吗?”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想不起来徐义德所指潘信诚讲的话,徐义德自己谈了出来: “信老说:共产党的干部,一般的是上级好,中级差,下级糟。当时我不以为然,后来我留心观察,觉得也有道理。真正执行政策的是下级干部,就怕下级糟。我担心名为调整,实际落空。当然不好正面向政府这么提。但我们可以说,希望政府这次政策坚决贯彻到底;另外搜集少数没有很好贯彻的例子,政府首长问起,顺便提一下,就把意思暗示过去了。”“这个办法妙极了!”金懋廉称赞说,“工业和商业都好转了,我们金融界也有了苗头。” “还有利润问题也可以提一下,棉布业希望白坯,色布和零匹等平均有百分之十五的毛利,毛绒业照规定批发百分之八,零售百分之十五,平均实际开支是百分之十六,这也要合理调整。……” “德公提的这个问题对,我想起了糖业也有意见。”金懋廉插上来说,“榴花沙糖,上海挂牌六十三万,和广州比起来,虽然有五万差价,因为运费关系,实际成本需要六十四万,卖出就要亏本,也希望有合理利润。” “这是地区差价,属于另外一个问题了。当然也可以提。”徐义德接下去说,“利润问题,不能一个行业一个行业提,那太琐碎了,赵副主委是大人物,一定是从政策方针上看问题。我们只能这样提,希望各行各业有合理利润。郑主任在全国工商联筹备会议上不是说可以有百分之十到三十的利润吗?这次调整幅度狭了一点,提出个别行业利润太薄,不够维持开支,政府当然懂得我们要求扩大调整幅度,这样各行各业就会满意了,我们工业自然也就有了好处。” 冯永祥带头鼓掌,大家跟着啪啪地鼓掌。清脆的掌声还没有完全消逝,冯永祥站在马蹄形沙发当中,向徐义德伸出大拇指,说道: “高见,高见!小弟六体投地佩服!”冯永祥讲话喜欢夸大,连“五体投地”也要说成“六体投地”。 “不过一些低见罢了。” 马慕韩迅速地把徐义德刚才那些意见记下。他认为今天的收获不小。看出徐义德的才干确实不凡。冯永祥把他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实在有点埋没人才,要想法把他抓到自己手里,又感到有点烫手。他不露痕迹地说: “今天谈的很好。德公从工商业关系来谈调整,和我们的看法完全一致。政府这次调整,虽然还有一些次要问题,但对私营经济确实起了刺激作用,对我们是有好处的。这次赵副主委要求,我们要很好反映存在的问题。大家可以多活动活动,听听同业的意见,有重要消息,不必等开会,可以先找我谈谈。”他望见冯永祥坐在江菊霞沙发的扶手上,两人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在说啥,怕他们不满意,又补了一句,“找阿永、大姐谈也可以。” 第449页 四百四十九 第十三章 朱瑞芳坐在书房里,望着贴壁炉上首的三个玻璃书橱,那里面的四部丛刊和万有文库排列得整整齐齐。她想起儿子来了。她曾经在这间屋子里面教导过儿子,希望他把学校的功课做好,有空不要再到外边去胡闹,看看玻璃书橱里那些书,长大成人,也好帮着爸爸办厂。徐家只有这一条根。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的身上。她怨恨儿子拿她这一番话当作耳旁风,从来没有好好的在家读过一天书,玻璃书橱里那些书他连一本也没有翻过。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事,做娘的脸上没有光彩,在徐公馆里讲话也伸不直腰。她真恨不得把守仁抓过来,狠狠地揍他一顿,出出心头的怨气。想起儿子还在监牢里太可怜了,她满肚子的怨恨顿时烟消云散了,儿子长得这么大,一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给人服侍惯了的,从来没有受过这个罪。如今春冷透骨寒,不知道监牢里睡的啥床,盖的啥被;也不知道他穿啥衣服。他带去的衣服不多,幸亏临走时给他一件圆领绒衣,衣服当然不够的。书房里的暖气烧的很热,一阵阵热气迎面扑来,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深灰色素呢旗袍,上身披了一件薄薄的紫色的羊毛衫,还感到有点热。儿子在牢里大概冷得发抖吧?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关在里面,一定想念家里啊,可是一道无情的铁门,把他和父母隔开了。她想到这里,低着头,眼眶一热,忍不住簌簌地掉下眼泪来了,滴在深灰素呢的旗袍上,一点一点的,远远看去像是墨渍一般。 徐义德从外边悄悄走进书房,看见朱瑞芳一个人坐在那里低头不语,以为又是和林宛芝她们闹别扭了。他本来想在书房里安安静静地研究研究政府最近的政策,考虑沪江纱厂的发展,没想到她在这里。最近家里没有安静的地方。他想退出去,到外边花园去散散步,刚一迈开脚步往回走,朱瑞芳抬起头来,开口了: “怎么,见了我就要走?我晓得你老是躲着我。” “这是啥闲话?” “那你为啥看见我在这里,也不言一声?人家夫妻在一道,总是有说有笑的。你从来没有和我好好坐下来谈过。” “你别冤枉人,没给你谈过?谈到深更半夜,你都要睡觉了,那是谁和你谈的。” “哟!有几回呀?数过来的。你和别人呢?” 他知道指的是林宛芝。他怕她把话匣子打开,那就没一个完,赶紧给她封住门: “别老是张三李四的,你让我清静一下,好啦?” “我晓得你心上没有我。” “回到家里来,听说你在书房里,啥地方也没去,就来看你,还不满意吗?” “你来看我?别哄人啦。连话也不说一句,就要走了,来看我?哼!我没那个福气。” “我看你有心事,怕惊动你。” “哎哟,想的真周到。”给他一提,她又想起儿子来了。她说,“守仁的事,不能再想点法子吗?” “能走的门路都走了,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听说要判刑,是我再三向马慕韩求情,他向市委统战部提了一下,正在了解。” “他一个人在里面,挨冷受饿,这样的日子怎么熬法?” “现在的监狱不比以前,不会挨冷受饿的。” “别说风凉话了,你在外头舒舒服服的,怎么晓得他在里头受的苦!” “当然里头没有外头舒服。” “那你为啥不想法子让他早点出来呢?” “要是能够代替他,我倒愿意去坐牢,省得在外边操心。” “谁要你去坐牢!不要讲这些不吉利的话。孩子出了事,已经够烦的了。” “我也不是法院院长,不能宣判他无罪释放。”“你啥事体都会想出法子来,就是守仁的事,你不关心!” “谁说我不关心的?昨天不是对你讲了吗?要你送点衣服送点钱进去,顺便也做点小菜带去。你不去,倒坐在这里和我吵闹,你这是关心守仁吗?” “不要准备吗?你们男人家懂得啥,一张嘴,好像啥物事都在旁边等着。 她的话没有讲完,忽然听见有人在外边轻轻敲了一下书房的门,徐义德应了一声,门开了,伸进一个头来: “老爷,梅厂长来了,有事要见你!” 徐义德对老王说: “告诉他我马上就来。” 徐义德正愁摆脱不开朱瑞芳的纠缠,梅佐贤给他带来离开书房的机会。他说: “那你快点准备吧。孩子在里面怪可怜的。我没有一天不想他。你告诉他,这两天爸爸事体忙,下次我亲自去看他。要他在里面遵守规矩,好好学习,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她满意他想念儿子,觉得刚才有点错怪了他,不禁抿着嘴笑了。她用白纱手帕拭了拭眼泪,说: “梅厂长在外边等你哩,快去吧。” “好的,好的。” 徐义德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书房,感到浑身轻松的多了。梅佐贤一见徐义德走进客厅,慌忙站了起来,笑嘻嘻地问总经理好。等徐义德坐到壁炉旁边的沙发上,他才在徐义德正对面的沙发边上坐下,两只腿紧紧靠拢,两只手交叉地放庄膝盖上,曲着背微笑地对着徐义德,暗暗觑了他一下,试探地说: “根据总经理的指点,这次和余静、韩工程师他们谈的很顺利。今天特地来向你报告。……” “唔。”徐义德面部没有表情。 “总经理指点的再正确也没有了,这次提高看锭能力是工会号召的,我们闪在一边,顺着工会的口气说,工人要反对,反对的是工会;工人不反对,继续提高看锭能力,增加生产,对我们很有利。” “这个我晓得。”徐义德有点不耐烦。 “是呀,是呀,总经理当然晓得。”梅佐贤不敢再扯下去,立刻转到正题,说:讨论的结果,余静坚持巩固看锭能力,增加生产,并且要韩工程师负责研究,提出解决的办法。 ……” 第450页 四百五十 “那很好啊!”徐义德圆圆的脸上有点笑意。 “韩工程师可积极哩,这两天和郭主任一道,从清花间跑到细纱间,又从细纱间跑到清花间,仔细研究每一个生产过程的机械设备和操作方法,又进行了测定,可是到现在也没找出生活难做的关键,车间里的断头率还是很高,白花也出的比过去多的多,缺勤率老是在百分之二十五上下……” 徐义德蹙着眉头,板着脸,连下巴垂着的肉仿佛忽然也绷紧了。 “总经理,你是不是想点法?” “这回生活难做同我们不相干!这不是花衣问题吧?也不是那个倒足了穷霉的‘次泾阳’吧?现在厂里用的完全是花司的,同我徐义德丝毫没有关系。生活难做吗?很好,好极了!我倒要看看小辫子的本事。” “对呀,对呀!”梅佐贤看徐义德怒目裂眦,他不好再说下去,便弯下腰,揿了一下面前短圆桌上银光闪闪的烟盒,一根烟马上跳了出来,正好放在一个细槽里,那头的电火立刻点燃。升起袅袅的青烟。透过微微轻飘的烟,看见徐义德望着室外的草地出神,好像在想另外一件重要的事。他得把这件事了结,回到厂里也有个主张。不了解让韩工程师他们这样去做是不是对。他右手摘下嘴上的香烟,低声下气地说:“这回生活难做当然和我们没有关系,余静也清楚,她一句也没说到我们身上。我看生活难做的关键其实也不难找?细纱看锭能力一家伙提的到百分之二三十,生活哪能不难做?韩工程师他们这样在车间里试验,我看是浪费了人力又消耗了原物料!……” “依你说呢?” “少看一点锭子,问题也许解决了。” “人家不是要巩固看锭子能力吗?这对我们有啥害处呢?” “能够巩固,当然更好;就怕巩固不了。” “巩固不了有害处吗?” “也没害处?那么,就让韩工程师他瞎搞去?” “小辫子都会说支持他研究解决,漂亮人情你为啥不会做?我的梅厂长。” “对!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这个笨脑筋就是转不过弯来,给总经理一指点,我完全明白了。明天我到厂里去宣布,徐总经理坚决支持韩工程师研究解决生活困难的关键!” 他把香烟放在嘴角上,连抽几口,那大半截香烟在嘴角上一跳一跳的,好像也很高兴。 “这些事体,交给韩云程去解决就行了,用不着多动脑筋。”徐义德的眼光从室外草地上收回来,低声的说,“佐贤,我倒想给你商量另外一件事。” 梅佐贤见徐义德语气很神秘,显然是一件机密而又重大的事。也许是民建上海分会的事,因为他最近也参加了民建。 他伸过头去,关切地问道: “啥事体?” “你看最近上海的市面怎么样?” 这个突然而来的问题可把梅佐贤问住了。他没想到是这个问题。总经理既然问了,梅佐贤怎么能够回答不出来呢?他拼命吸了一口烟,一直吸到肚子里去,等了好半晌,才又慢慢吐出来。幸好他最近参加了民建会,接触了不少会员,市面上的事体多少知道一点。他说: “这次政府调整商业,市面比过去活跃的多了。” “商业发展了,你看工业呢?” “当然也有好处。” 徐义德很高兴梅佐贤的看法和他一样,沪江纱厂交给这样有眼光的人去办,他就不必操心了。重大的事体,梅佐贤从来不自作主张,总要向他请示的。这样,他可以腾出手来,考虑更大的问题,求得别的方面的发展。他把最近自己的想法慢慢说了出来: “义信一个人留在香港,解放这几年了,一直没回来过。那六千锭子安放在香港,虽说转动起来了,但一直没有发展,赚了一点钱,正够厂里开销,叫我一心挂两头。最近了解共产党的政策,上海市面也逐渐活跃起来了,政府又看重大型企业的人,我想把六千锭搬回来,义信也回来,别老在香港。上海多点人手,活动起来也方便。现在我和市里的工商界巨头们,差不多都有些往来,以后就要靠自己的活动能力了。你说,是啵?” “最近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总觉得人手不够,我么,给厂里的事绊住了脚,地位也低,不过是个资方代理人,说来实在惭愧,不能给总经理多出力。要是副总经理回来,那就完全不同了,总经理有了好帮手,大展宏图,可以飞黄腾达!” “老二能回来,确实能做不少事。六千锭子又可以出不少纱哩。” “是啊!‘五反’以后,调纱锭回来,在全国也是一件大事,一定可以哄动,政府首先准会注意到总经理。”“这个意见对!”徐义德没有想到这一点,给他一提醒,更觉得完全应该把六千纱锭调回来,没有再考虑的必要了。说不定因为这六千纱锭,会给自己打下了发展的基础哩。他兴高采烈地站了起来,大声说:“来!来!来!你马上给我拟稿……” 他拉着梅佐贤的手准备到书房去写信,走到东客厅那里,望见书房的门紧紧关着,里面传出幽幽的哭泣声。朱瑞芳还在里面惦念守仁,一进去,又要给缠上了。他停住腿步,回转身来,说: “还是到客厅里来写吧。”梅佐贤莫名其妙,跟着他回到了客厅。他说: “你带纸笔没有?” “有。”梅佐贤从藏青哔叽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笔记本,又从胸袋里摘下了派克牌自来水笔,坐在原来的沙发上,仰着头,说:“讲吧。” 徐义德反剪着两只手,从梅佐贤身边沉思地走过去,走到窗口钢琴那边站了下来,转过身子,腰靠着钢琴,右手托着下巴,想了一阵子,才说: “你告诉他最近上海市面很好,棉纺织业有发展的前途。我想集中力量,把企业办好办大,决定把六千锭子搬回来,希望他和弟媳也一道回来……” 他一边讲,梅佐贤一边迅速地记。他讲了一段,凝神想了想,又讲一段,最后说: “要用商量的口吻,征求他的意见,不要让他以为我这个哥哥太专横了,要他去就去,要他来就来。当然,我这些意见都是正确的。” “这还用说,当时迁移是对的,现在搬回来也是对的。我想副总经理一定明白这一点。” “还是给我写上好。他在香港究竟比我们了解香港的多,也许他有更好的主意哩!” “总经理想的实在周密极了,一点漏洞也没有。”“现在办事不得不谨慎一点。”徐义德迈着轻快的步子,得意地从钢琴那边走了过来。他对客厅门外叫道,“老王!” 老王应声走了进来,弯腰站在门口,听候吩咐。 “拿点信纸信封来。” “是。” 第451页 四百五十一 “快点。” 一眨眼的工夫,老王手里拿了一叠信纸信封,徐义德嘴一撅,老王会意的送到梅佐贤面前。梅佐贤伏在靠墙的小方桌上,沙沙地在写。徐义德问老王: “礼物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哪。今天跑了一个上午,好几家花店都没有腊梅花了,还是我托了熟人,就是淮海花店的老郭,他给我找了几枝,好得很,有一小半花朵没开哩。要不要拿来给你看看?” “也好。” 老王手里拿了五枝腊梅进来,上面真的只有少数花朵开放,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腑的清香,整个客厅顿时都香喷喷的了。老王指着枝子上累累的小花苞,笑着说: “插在花瓶里,保险一个礼拜开不完,嘻嘻!” 徐义德满意地点点头。 “水果也准备好了,是四川广柑,一个有半斤多重。这是我跑到十六铺水果行里挑来的。要不要也拿来给你看看?” “用不着了。” “我已经放在门口了,”老王一边说着,一边就从客厅门口提了进来,打开上面的招牌红纸,让徐义德看,“满满一筐子,我亲自挑的,没有一个坏的。” “就放在那里吧。” 老王退到门外,等候总经理随时传唤。 梅佐贤把信写好,送到徐义德面前。他匆匆看了一遍,在信尾签了字,说: “快点发出去。” “我等一歇就去发,航寄快些。” “我想今天就给赵副主委提这件事……” 梅佐贤一听见赵副主委马上肃然起敬,拉了一下西装的下摆,毕恭毕敬地站在徐义德旁边,仿佛徐义德就是赵副主委一样,态度十分拘谨,讲话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柔和: “赵治国副主委吗?” “就是他。” “他已经到了上海?” “昨天晚上到的。等一歇冯永祥要陪我去见他。” “那太好了。总经理不仅和上海工商界头面人物有交情,现在连中央大员也有往来了,将来发展一定了不起!” “我想在赵副主委面前提一下,一下子通了天,政府首长马上会晓得,说不定立刻就红起来了。”徐义德在梅佐贤面前毫无顾忌地暴露了内心的打算。 “好是好……”梅佐贤想起给徐义信的信上最后一段,没有说下去,怕扫总经理的兴。 “有啥问题?” 梅佐贤注视着徐义德的表情,眉宇开朗,精神焕发,仿佛六千纱锭已经搬回上海,受到工商界的祝贺和政府首长的鼓励。他感到这时难于提出不同的意见。徐义德见他沉默不语,已经察觉他的考虑了。梅佐贤试探地说: “要不要等副总经理复信来再提!” “大概要一两个礼拜吧?” “航寄快,个把礼拜,香港一定有回音来。总经理看,是不是这样好些?” “这样比较稳妥。不要今天说出去了,万一变卦,在赵副主委面前不好交代。我和他又是初交,千万失信不得。”徐义德拿定了主意,向门外叫了一声老王。 老王笑嘻嘻地进来了,曲着背问: “有啥吩咐?老爷。” “把这个给我送到车上去,等一会就走。” 老王右手拿着一束散发着清香的梅花,到了门口,左手提着那筐沉甸甸的广柑,一步一步吃力地走去。 第452页 四百五十二 第十四章 冯永祥坐在司机座里,右手扶着轮盘,精神贯注地望着淮海中路的两旁花花绿绿的商店迅速地在汽车两旁退下去,人群像潮水似的在马路两边涌来涌去。车子一过了襄阳公园,商店少了,人群也稀疏了。他降低了车速,对着坐在他旁边的徐义德说: “你这辆倍克真不错,在柏油路上开过去,一点声音也没有,车身也稳。不像我那辆老爷车,开到七十公里就摇头了,坐在里头晃晃荡荡的。” 徐义德回头看了跟在倍克后面那辆一九四七年的雪佛莱。刚才徐义德到冯永祥家去,约他一同去看赵副主委。冯永祥一向羡慕徐义德这辆倍克,早就打了主意,可是老找不到一个适当的机会开口。今天带徐义德去见中央大员是个好机会,借故在车上好谈谈。徐义德当然赞成。徐义德听他的口气,便投合他说: “以后你就开这辆车好了。” “这怎么可以?”他的左手抓稳了轮盘,用右手一摇再摇。 “我们之间何必这样客气呢?我麻烦你的地方可多哩,这点小意思不算啥。” “那你自己呢?” “我车房里还有车子……” “这怎么好呢?” “赏我一个面子,永祥兄。” 冯永祥显得有点勉勉强强的神情,说: “这真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德公,你可叫我为难了。” “一句闲话,明天我叫司机把车子开过去。”徐义德非常高兴,冯永祥收了他这份礼,以后有事找他,更不愁他不帮忙了。他歪过头去,问道:“赵副主委怎么一到上海,就住在医院里?” 冯永祥把轮盘慢慢向右一转,车子拐进了常熟路。他说: “你不晓得,赵副主委有高血压的毛病,从北京到上海,在火车上没有很好休息,夜里吃了安眠药不管事,失眠了半宿。昨天我们到车站去接他,一下车,我就看出来比过去气色坏多了。在锦江饭店一住下,统战部就派了医生来给他检查,一量血压,乖乖隆的冬,高压一百九十,连夜就送进了医院。本来今天是不见客的,因为我同他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又听说我要带你去见他,特地约我们今天下午四点钟去。” 徐义德赶紧看看表;四点还欠一刻。冯永祥接着说下去:“赵副主委在解放以前就是著名人物,出过洋,办过实业,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从前新闻报的一些社论,就是他写的。他办事非常科学,不像我那样马马虎虎的,人家是论钟点的,早去不行,迟到也不行。” 冯永祥看着车厢里的小钟,说:“不忙,还有时间。” “他的时间算得这么准?” “人家有秘书安排,他一天不晓得要会多少客哩,不准能行?许多人要见他,少则要等一个礼拜,多则等上半个月也不稀奇。” “到上海第二天就见我们,真不易!” “那可不!” 说话之间,冯永祥把汽车开进延安西路南边一座大铁门里。徐义德头一回到华东医院来,留心看见铁门里面是一片广场,两边停满了小轿车。他以为都是来见赵副主委的,问道: “这么多人见赵副主委?” “不,这是来看病的。”冯永祥解释道,“你不晓得,到华东医院来看病的,都是高级干部,都有汽车的。” 广场那边是一幢四层楼的深黄色的洋楼,右边一排冬青树林,不时传出小鸟的鸣叫声。树后蓝色的天空上,一片一片白云冉冉地飘浮着。冯永祥跳下汽车,带徐义德向右边走去。一进门,徐义德看见地上铺着的是黑白相间的四四方方的玉石,向左一转,是一间开阔的大厅。冯永祥很熟悉地领他到大厅左边的皮沙发和小圆桌子那里,要徐义德坐下等一等,他去联系一下。徐义德坐在沙发上,看到大厅上面挂着四大幅油画,绘的是白求恩大夫在前线给伤员开刀,在后方给病员治疗。不时有一两个浑身穿着白大褂头上戴着白帽子的护士走过,可是听不到一些声音,只是进门挂号处那里的挂钟有规律地发出滴滴答答的音响。 冯永祥笑嘻嘻地走过来,向徐义德招招手。徐义德走过去,他才低声地说: “上去吧。” 徐义德跟在冯永祥背后,走上白玉石铺成的楼梯,楼梯旁边的栏杆和扶手也是玉石的,不过是深灰色的。徐义德的手扶在上面,并不冰凉,感到身上的开司米大衣有点热了。楼上地面也是黑白相间的玉石铺成,晶莹光润,低下头去,仿佛可以照见自己的面孔,徐义德紧紧跟着。冯永祥走到二楼右边的特别病房,一个女护士问了姓名,走进去,一霎眼的工夫,有一个秘书模样的青年从里面走了出来,对冯永祥说: “冯先生,请稍等一会,赵副主委到花园里散步去了。” 徐义德想起冯永祥刚才在车上讲的话,抹起袖子想看表,叫秘书看见了,笑道: “赵副主委知道四点钟要见你们,现在时间没到,还有七八分钟,他会准时回来的。” “多等一会也没有关系,他身体不好,让他在花园里多休息一会。今天一定有不少老朋友来看他了。” “是呀,”那位秘书对冯永祥说,“上午史步老来谈了半天,下午宋其老来,一直谈到三点半才走。” “赵副主委日程排的紧了一点,怕他身体吃不消,全靠你照顾了。” “那没问题。有些老朋友来看他的病,没法推脱;民建和工商联的一般朋友这两天都不准备安排见,只好往后推一推了。……” 徐义德听他们两人谈的投机,冯永祥确实和赵副主委很熟。他看到门外远远有一个人走来,身材高大,态度轩昂,头上已经拔顶,只是左右两侧还有一些头发,但也稀疏了。他额角很高,眉毛粗得像把刷子,一双眼睛十分突出,仿佛占据了那个扁圆脸的三分之一的位置,炯炯有光,远远看去真有点像两只小电灯泡似的。扁圆脸当中高耸着一个鹰钩鼻子,可是嘴却很大,叼着一个烟斗,不时半张开嘴吸这么一口两口。他身上穿着一件紫色灯芯绒的晨衣,迈着缓慢而又稳重的步子,悠闲地一步步走来。徐义德碰了碰冯永祥,他回头一望,顿时大声叫道: “赵副主委,你真准时,刚四点,你就回来了。”“你们来了一会了吗?”赵治国讲话的调子也是缓慢的,好像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 “刚来了没一会,……” 冯永详还没说完,赵治国用眼睛轻轻瞟了秘书一下:“为啥不下来告诉我?”他然后又转过来对着冯永祥,说: “累你们久等了。” “没有关系。” “这位就是徐义德先生吗?” 第453页 四百五十三 “只顾讲话,忘记给你介绍了。”冯永祥指着徐义德说,“他就是我给你说的沪江纱厂总经理徐义德,鼎鼎大名的铁算盘。” 赵治国亲热地握着徐义德的手: “早就听说你的名字了,过去在上海没有机会见面;这次到上海来,永祥兄和我一提起,我就想看你。你是我们民建不可多得的杰出人材。” “赵副主委过奖了。”徐义德弯了一弯腰。 “来,里面坐。” 赵治国拉了他们的手走进了一间客厅,里面是一片白色,白漆桌子,白漆椅子,一套沙发也给雪白的细布套着,只是边上镶了一条细细的红边,四面墙壁是乳黄色的,屋子里色调十分柔和。下沿是一排玻璃窗,可以看到下午的阳光正照在花园里高大的树梢上,一片荫荫的树林,顶上给阳光染成金黄色,闪闪发光。 冯永祥坐在双人沙发上,对旁边的赵治国说: “今天好些吗?” “昨天晚上睡了一个好觉,今天精神好些。午觉起来,量了量血压,高压已经降到一百七十。” “那你住院的成绩不错呀!一天就降了这许多。” 赵治国笑了笑,说: “医生给我吃了点寿比南,血压会慢慢降下来的。这里环境很安静,是第一流医院,疗效当然好。” 徐义德欠了欠身子,矜持地说: “赵副主委的血压经常波动吗?” “是呀,一疲劳,特别是睡不好觉,立刻就上升,而且快得很。” “你的工作实在太忙了,为工商界日夜操劳。应该多注意休息才好。” “唉,何尝不想多休息?民建总会的事,永祥兄晓得,复杂得很。我很想少过问一点,承朋友们看得起,一些事总要问到我头上。我这个人又是天生的苦命,只要和民族资产阶级有关的事,我总乐意出点小主意。” “不,你是民建总会的负责人,领导我们民族资产阶级的。史步老和宋其老有事,都要和你商量商量,听听你的意见哩。” “那是他们客气。民族资产阶级的真正代表人物在上海,北京民建总会不过是空军司令,虽然也发号施令,如果事先不征求上海方面意见,不过是一纸具文,行不通的。真正司令部在上海。连中共中央都重视上海工商界的意见,何况我们总会哩。上海工商界的意见,特别是那些大企业头头的意见,像潘信诚和马慕韩他们的意见,在全国举足轻重。我看工商界的事,只要你们这些人点头了,大体就差不多了。” “赵副主委这番意见非常精辟。”徐义德第一次听到这样大胆的“宏论”,心中十分钦佩,赵副主委确有见地,高人一等,与众不同。 “这是多年摸索出来的。” “你和民族资产阶级一道混了多少年啦,对民族资产阶级的脉搏摸的熟透了。特别是在理论上,你自成一套,每次到总会去开会,听了你的报告,或者是发言,对我们上海工商界有很大的启发。”冯永祥说。 “我不过把民族资产阶级的心里话加以集中整理,概括几个问题,代表他们说出来罢了,还谈不上理论。”赵治国喜形于色,脸显得更加扁了,得意地吸了两口烟,然后慢慢把嘴里的烟吐出。 “你要求太高了,我们听了都认为是很深的理论。”“把我捧得太高了,嘻嘻。”赵治国等了一会,说,“上海代表每次在总会发言水平也不低,我了解,其中有永祥兄的手笔。” 冯永祥听得浑身痒酥酥的。他的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眯眯地说: “主要还是步老和蔼韩兄的意见,我不过在文字上略为润色润色罢了。” “文字上也大有讲究,一字之差,谬以千里。我晓得,你不仅在文字上用功夫,看问题也有独到的见解。上海有你这样的人材,是上海工商界的福气。” “赵副主委说的对极了,永祥兄是我们上海工商界的喉舌,哪方面也少不了他。”徐义德插上来说。 “我不过向赵副主委学习,有时代表他们讲几句话,向党和政府方面反映反映意见。” “这就很重要。既要善于代表工商界,也要敢于讲话,又要勇于争取合法利益,我们民建就需要这样的人材。可惜总会这方面的人才是少了一点。”赵治国感慨万端地叹息了一声,说,“最近上海工商界的情况还好吗?” “还好,政府调整了商业方面的公私关系,各行各业还算满意,只是有些问题……”冯永祥想借这个机会把那天会上的意见向他反映。 赵治国不等他说下去,打断他的话,说: “这方面的问题,今天上午史步老来谈了,虽然还存在一些问题,但都是次要的。政府既然大力调整了商业,市场已经比过去活跃,利润也比过去厚了,那些次要问题就不必向政府反映了。我了解党方面的政策是一杆子到底,只要中央开口了,地方上一定抓得很紧,坚决贯彻执行。执行当中出现问题,地方上也会注意改进的。我们不提,反而显得漂亮。我和步老商量了,他也同意我这个见解。不知你们的看法怎么样?” 徐义德听到这里,越发五体投地佩服赵治国了,究竟是中央大员呀!眼光真高。他坐在赵治国斜对面,铁算盘变成小算盘,赵治国才是真正的铁算盘。 冯永祥知道史步老上午和赵治国谈了上海工商界情况,他很不自然地把脸一沉,觉得一定是江菊霞挖了他的墙脚。那天民建分会开会,马慕韩有意不请史步云参加,要不是江菊霞向他打的小报告,找不到第二个人。马慕韩知道这件事,一定也不开心。他准备了一肚子关于调整商业的意见,现在都用不上了。正愁没有法子,赵治国征求他的意见了。他的脸慢慢又开朗起来,嘴犄角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改口说: “我完全赞成你的意见。本来么,政府已经调整了,虽然还有些问题,我们不必再争了,一争,显得上海工商界太小气,斤斤计较。其实不争,政府发现了问题,必然会改进的。有些商业方面的朋友,关系到他们切身利益,总想提一下好,生怕政府不了解。” “现在政府的眼睛可亮哩,怎么会不了解!”赵治国说,“这方面的问题,这次我不打算研究了。倒是‘五反’后的劳资关系问题,我很有兴趣。” “这的确是个关键性的问题。”徐义德想到厂里的情况,忍不住抢在冯永祥前面赞扬了一句,一看冯永祥嘴嗫嚅着,要想讲话,他就没有说下去。 冯永祥果然接过去说: “我最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五反’后劳资关系是一种新的劳资关系了……” 他正要说下去,忽然门外飞进来黄莺一般的娇滴滴的声音: “哎哟,阿永在发表劳资关系的高见哩,快点进去听听!” 第454页 四百五十四 走进来的是一位中年妇女,身上披着一件紫貂皮的斗篷,进门就解下斗篷,露出一身黑丝绒短袖旗袍,一直拖到黑麂皮高跟皮鞋的脚面。她把斗篷往沙发上一放,一笃一笃地直奔到赵治国面前去。赵治国眯着一对大眼睛向她浑身上下端详一番,那两条丰腴的胳臂,给黑丝绒旗袍一衬,益发显得细白而又娇嫩。他摘下嘴上的烟斗,把双手展开,赞不绝口地说: “江大姐这一身打扮,至少显得年轻十岁,越发漂亮哪!” “赵副主委怎么拿我开起玩笑来了?” 徐义德给赵治国这么一说,认真地朝江菊霞浑身上下打量一番,觉得确实比过去美丽,妩媚动人,别有一番风韵。 “不信,问问义德兄。” 赵治国不知道她与徐义德的暧昧关系,一句话把两个人的脸都说红了。徐义德究竟比江菊霞老练,他很自然地说: “赵副主委的眼光不会错的。” “我们德公的眼光也不会错的。” 赵治国看见马慕韩站在江菊霞背后抿着嘴笑,连忙跳过江菊霞,走过去,紧紧握他的手,抱歉地说: “你也来了,我还没看见哩。来,来,这边坐。” 大家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江菊霞向赵治国解释: “巧得很,刚才在楼下遇到慕韩兄,就一道上来了。” “是我约慕韩兄四点半在这里见的。” 徐义德看看表:不多不少,正好四点半。他站起来,走到门口,亲自把腊梅和四川广柑提了进来,放在白漆的五斗柜子上,对赵治国说: “一点小意思,这腊梅倒不错。” 江菊霞把鼻子一嗅: “好香!” “何必这么客气!刚才潘信老也叫人送了花和水果来,这里有,以后不要破费了。” 徐义德小声对冯永祥说: “我们该告辞了,赵副主委有客人来了。” 冯永祥刚打算在赵治国面前畅谈一番劳资关系的问题,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把他的话给打断了。他正感到没趣,给徐义德一提,马上就站了起来,向赵治国拱拱手,说: “改天再谈吧!” “大家都是自家人,一道聊聊不很好吗?”赵治国拦住他的去路。 “阿永拿我们当外人,一见我们就要走。” “我不拿你当外人,我拿你当内人!” 赵治国张开大嘴哈哈大笑了,大家也跟着笑了,只有江菊霞一个人沉着脸,伸出雪白的胳臂,指着冯永祥的鼻子,说: “我看你一天不吃豆腐就活不下去了,和你老大姐也开起玩笑来了,真没出息!” “你放心,我不会拿你当内人的。” “你还说!” 江菊霞瞪了冯永祥一眼。冯永祥向江菊霞作了一个揖,说: “别生那么大的气,算我不是,我的好大姐!” 江菊霞给冯永祥逗得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赵治国给冯永祥解围,对他说: “还是谈我们的劳资关系吧。” “现在我不敢谈了。”冯永祥严肃地说,“这里有劳资专家哩。” “阿永,刚讲了你,怎么记性这么坏?又吃豆腐了!” “大姐,这可是不折不扣的正经话。赵副主委早就晓得你是劳资专家,用不着我介绍。” “江大姐关于劳资关系的大作,我早就拜读过了。你在这方面,的确是权威!”赵治国说,“上海关于劳资关系的意见,在全国也很有影响。全国工商界,老实说,是以上海马首是瞻的。” 马慕韩内心同意赵治国的意见,他嘴上却说: “全国工商界是看北京的,……” “不要客气,的确以上海马首是瞻的。”赵治国把“马”字的音讲的特别重。 冯永祥会意地说: “对啊,赵副主委说的有道理。” “在赵副主委面前,我谈不出意见来。赵副主委一定比我了解的多。”江菊霞喘了一口气,说,“上午史步老通知我,说赵副主委下午有空,想了解一下上海劳资关系问题,要我来汇报汇报情况,意见我可提不出来。” 史步云和赵治国谈完话,出了医院就打电话告诉江菊霞。她立即向各方面收集材料,下午一点钟还在资方代理人联谊会的密室里开了一个小会,收集了一些意见,又回家换了一身衣服,才匆匆忙忙地赶来。 “你不要客气,先谈情况也好。” 第455页 四百五十五 “恭敬不如从命。‘五反’以后,上海劳资双方有对立情绪,可以说,一直到现在还是相当紧张。有少数劳方不但不和资方恢复团结,反而板着‘五反’面孔,看不起资方;不少资方因为过去犯了五毒,有把柄抓在工人手里,抬不起头来,也不敢和工会往来,敬而远之,缺乏经营信心,认为劳资谈起来总是谈不拢的。解雇歇业方面也有问题,譬如机器工业小型厂经营困难,出品不合规格,有几十家要求集体解雇,双方都同意了,劳动局也批准了,但是劳动就业决定一公布,就一律不准解雇;另一方面,机器工业大中型工厂缺乏工人,小型工厂的工人要是能转过去,可以各得其所,现在劳动局不准;弄得劳资双方坐吃山空,情绪很坏。”江菊霞收集的材料就放在她身旁的黑手提皮包里,怕拿出来露底。她边想边说:“资方代理人的问题也没有完全解决,最近棉纺业还有一些资方代理要求辞职。他们说,如果不准辞职,就做‘电话公司’,传达传达!……” “最近慕韩兄倡议,上海资方代理人成立了联谊会,大多数资方代理人是安心了,要求辞职的是少数,这个问题不难解决。” 江菊霞不满意冯永祥抢她的话说: “解决以前,总存在问题。” “那是的。”赵治国含着烟斗,点了点头,说,“三权五毒问题怎么样?” “这是个大问题,我正要准备讲,五毒问题基本解决了。三权问题么,起先有些混乱,工会要实行工人阶级领导,资方啥事体都推给工会管,多数工会不管,要资方管;也有少数工会就管。资方主动放弃三权,产生消极心理,这问题大概很快就叫上总发觉了,区里可能也反映到市委,市委注意到这个问题,算是解决了。一般的工会是尊重资方三权的……” 徐义德在旁边听到江菊霞说到这里,脸上微微发热,仿佛在讲他,他从来没有把厂里的情形告诉她,她怎么知道的? “工会实行工人阶级领导方面怎么样?” “这是个大问题,赵副主委。”徐义德想起厂里的事要问余静这样的黄毛丫头,总不心服。他办厂多年了,从来都是自己说的算,工人只有照办的份,哪有说话的余地!现在可好,要听工会的。他说:“‘五反’后,到处强调工人阶级领导,有点强调过分。” 江菊霞点头称是: “工商界有不少朋友对工人阶级领导这个问题,老实说,思想不通。” 徐义德补了一句: “就是嘴上通了,心里也不能。” “个别工人说的算,这情况多不多?” 江菊霞望着窗外树上的阳光默想了一下,说: “有一些,当然不是普遍这样。” “那么,对目前上海劳资关系怎么看法呢?”赵治国在北京就注意了这个问题,在火车上又看了一些材料,自己早有了一定的看法,但想先听听上海方面的意见。 “这个么,”江菊霞感到和赵副主委谈话有点吃力,他老是抓住一个又一个重要问题问你,要是来以前没有一些准备,劳资专家这块牌子要在他面前砸碎了。她手里拿着一条水红的纱手帕,搓来搓去,等了一会才谨慎地说:“依我看来,相当严重。因为各有关单位处理这类问题不如过去关心,工会和行政协商精神贯彻不够,一个一个问题不解决,积累起来就成堆了,显得劳资关系不够协调。” 赵治国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同意,又像是在思索,叫人摸不透他的心思。他说: “慕韩兄,你的看法怎么样?” “目前劳资关系,实际上并不如一般工商界所说的那么紧张。”马慕韩胸有成竹地说,“我看基本上是正常的,一般的说:工业好于商业;大行业好于中、小行业;经济情况好的好于经济情况差的;有加工订货的好于无加工订货的;有公私关系的好于无公私关系的;已经民主改革的好于未进行民主改革的;劳资双方有正确认识的好于双方缺乏认识的。商业中的劳资问题多一些,那是因为资本不足,销路呆滞,货源困难,引起歇业解雇一些劳资问题。这次政府调整商业,顺便把这些问题逐渐解决了。” 徐义德认为马慕韩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乐观一点了。就沪江厂来看,他并不认为现在的劳资关系是正常的。但是赵治国一直没有说话,不知道他的看法怎么样。初次结识赵治国,不要莽撞,且慢开口,听听他的意见再说。 赵治国当时没有说话,咬着烟斗用力吸了两口,吐出一阵白烟,缓慢地说: “我同意慕韩兄的看法。政府政策是不变的,共同纲领上规定的劳资两利是肯定的。今天反映这些情况,对我们以后解决劳资关系问题帮助很大。‘五反’以后的劳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是新型的劳资关系,拿旧眼光来看,就会格格不入。私营经济接受工人阶级和国营经济领导,这是共同纲领规定的,我们应该遵守。不然,我们民族资产阶级就理亏了,被动了。当然,工人阶级领导,也存在一些问题,但是劳资双方学习和改造是个长期的过程,办法要大家想,才能想出来。我们应该有信心进入社会主义,关键在于接受工人阶级、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大家执行共同纲领。中央首长常常提起慕韩兄,说慕韩兄有能力,工商界的事你们要多负些责任。” “上海很多事体都是慕韩兄负责的。”冯永祥后悔事先没有了解一些劳资问题。史步云没有给他打招呼,只照顾江菊霞,还是亲戚好。他说:“这回分会改选,慕韩兄更忙了。”“提到分会,我想起两句话来了。”赵治国说,“我听人家讲,工商联是滑扶梯,同业公会是黄牛,是不是有这种说法?” 江菊霞不同意这种说法,她在棉纺织业同业公会是认真负责办事的,凡事只要经过她的手,总有着落的。怎么说是黄牛?她撇一撇嘴,没有啧声。马慕韩说: “外边这个说法,多少也有些原因。” “那我们民建会可要负起责任来,”赵治国只是民建总会副主任委员,在全国工商联里不过是个委员,老是对工商联有意见,一有机会便要刺工商联两下。他说:“发现了问题,我们民建要好好向有关方面反映。我们民建会代表民族资产阶级的合法利益,一方面指导工商业者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另一方面,工商界有困难有意见,也应该反映给有关单位。我们民建不能做滑扶梯,也不能做黄牛,要代表民族资产阶级说话。上海分会是民建最大最重要的分会,上海的工作有史步老和慕韩兄领导。分会要负起团结教育工商界的责任,在统战部领导下,把工作做好,使民建会能更好为人民服务。国家建设好了,中国在世界上扬眉吐气,我们民族资产阶级也感到光荣。”赵治国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挺着胸脯,右手拿着烟斗在空中不断一动一动的来加重语气,头越抬越高,最后两只眼睛望着乳黄色的屋顶说话了。 “赵副主委,你这一番话对我启发简直是太大了,特别是说‘五反’以后的劳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是新型的劳资关系,这一点特别重要,我从来没有认识到。在这间客厅里,说句老实话,原来一听到工人阶级领导这句话,心里多少总有点不服气,给赵副主委今天一说,原来还是共同纲领上规定的,不接受工人阶级领导是不行的。有这种想法的,恐怕不止我一个,最好请赵副主委给我们工商界做一次报告。” 赵治国听到徐义德最后一句话,慢慢低下头来,注视着徐义德,可是没讲话。他在等待马慕韩开门。冯永祥说道: “当然要做报告,由分会出面。”冯永祥担任了副秘书长以后,工商界的事他都要拉到民建分会来办,正投合赵治国的意图。 “赵副主委,你看安排在哪一天好呢?”马慕韩说。 “劳资关系问题,实际上是阶级关系的问题,这是当前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上海情况又很复杂,有些问题要带到北京去研究。我怎么好随便做报告?” “你这次来总要和工商界见见面,见面不说话怎么行?本来分会改选要等你来报告的,后来听其老说,你有事走不开,这回到了上海,我看,至少要做一次报告。” 赵治国见马慕韩邀请的确恳切,他不好再谦辞,说: “慕韩兄一定要我做,那我只好遵命了。我希望分会先开几个座谈会,给我搜集一些情况,先听听大家的意见,然后整理一下,我再讲。不过,我只对民建会员报告,范围小一点好。” “工商界盼望你很久了,你难得来上海,做报告无论如何要扩大一点才好。”冯永祥拍着胸脯说,“这事你不必管了,座谈会和大会都由我负责好了!” 赵治国笑眯眯地说: “到了上海,只好接受你们的领导了。” 第456页 四百五十六 第十五章 夏亚宾那间X光室,现在完全改了样。所有X光器材,不论大小,都搬到仓库里封存起来了。窗口写字台上再也看不到每一种X光器材的样本,墙上挂的一张X光图样已经发黄,靠下面一角给风吹破了,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样子斜挂下来,几乎要掉了。屋顶墙角上结满了蜘蛛网,有一个手指大小的蜘蛛在忙碌着结网,紧张地工作着。墙角落和窗口积满了灰尘,只有那张写字台和皮转椅子还算干净,夏亚宾正坐在那里。他的斜对面坐的是夏世富。 夏亚宾表面还算安详,可是他的内心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在失望中,他在马丽琳家里遇到了徐守仁,面前露出了一丝希望的阳光,以为凭徐守仁一句话,他这个小小的职员哪个地方也好安插了。徐义德是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手里办的企业那么多,多用个把职员不算一回事!仅仅是那一次,以后再也没有见到徐守仁,贵人多忙,徐总经理的儿子,当然整天不会空闲,后悔当面没有约好时间去拜会他。错过了这个稀有的机会,再专门找他就非常困难了。他是相信命运的,他到福佑药房来,靠了朱延年这位亲戚。不幸遇到童进,碰到“五反”,福佑出了事,是他走的倒霉运。偶然遇到徐守仁,大概要转运了,可是自己没有抓住,第二次很难见到。他打过电话到沪江纱厂,那边说小开从来不到厂里来的;打电话到徐公馆,说是到西湖游览去了;过一阵子再打,总说没有回来;到后来一听到他的声音,反而追问他是谁,在啥地方工作?住在啥地方?他吓得不敢回答。以后,打电话去,一听见他的声音,干脆把电话挂了,连一句话也不问了。他安慰自己。也许坏运还没有走完,也许交好运以前要遇到一些挫折。他经过许多挫折,这个好运始终没有来,而且店里的环境一天不如一天了。薪水老是发不出来,每个月顶多发半薪。现在更糟糕了,连半薪的影子也没有了。他每天照例来上班,下班,一个人枯坐在X光室,等候发薪水的消息。每天都是空着两只手回去。更糟糕的是徐守仁始终没有消息,他曾经在徐公馆附近等过一天,以为总可以在附近碰上徐守仁,可是连影子也看不见。他不知道徐守仁到啥地方去了。真是急死人。可是有啥办法呢?他坐在椅子上,不断地长吁短叹,夏世富关心地问他: “亚宾,你为啥又叹气呢?” “我们这个日子熬到哪一天呢?每天上班下班,屁事也没有。前些日子有人来讨债,要好言好语才能把债主打发走。虽说不好受,但日子还好打发。现在人家看穿了福佑的西洋镜,了解没油水了,用力也榨不出一滴油来,干脆不上门了。我们没事做,每天把《解放日报》都翻烂了。每条新闻都看了,每篇文章都看了,每个广告都看了,连寻人启事也看了,还有啥好看呢?” “再看《新闻日报》。”夏世富给他开玩笑。 “这还用你说,《新闻日报》和《解放日报》的消息差不多,整天看报也不像话呀!” “找点书看。” “福佑药房也不是图书馆呀!老是看报看书这日子也受不了。老实说,书我也看不下去。每天一清早,家里人就向我伸手要钱。我向谁伸手呢?朱经理关在监牢里,马丽琳又不认账,送点买小菜的钱来就算不错了。” “不仅你一个人这样,我家里也没有人送柴米油盐酱醋茶来,也得要钱去买。老婆娘家是个穷鬼,一点贴补也没有,还不是向我伸手。” “你和我不同,”夏亚宾羡慕夏世富,说,“你的朋友多,到处都是熟人,就是拉点饥荒,也比我方便。” “拉饥荒可能比你方便,一回问题不大,二回就有点勉强,第三回,干脆免开尊口。我认识的人,都是些小职员。他们每月的收入,正好够开销,经过‘三反’‘五反’,外块没有了,连佣金也拿不上。一点工资,一个月维持过去,已经不错,哪里还有富裕?就是剩下一些钱,人家不会放到人民银行,防个生老病死?凭啥要借给你花?”夏世富生怕他开口借钱,暗中把门堵死。 “你说的倒也有理。” “讲起来,倒是你比我好。” “我哪一点能比上你?你是福佑药房的外勤部长,神通广大,在上海滩上,你没有办不到的事。” “要是福佑没出事,你说的还有点影子。现在,我和你一样,蹲在店里叹苦经,啥能力也没有哪。”夏世富想到过去,不胜今昔之感了。他也叹了一口气说,“说起来,实在叫人伤心,没有出事,拉个千二百万,用不着朱经理出面,只要我说一声,不必亲自去拿,保险人家会送上门来。要办点货,不用我跑腿,一只电话,要啥有啥。现在是,跑上门去,还是要啥没啥。人家要进步嘛,检举朱经理,害得我们这些落后的人好苦。” 一提到童进,夏亚宾和复世富一样,满肚子怨气。夏亚宾冷笑了一声,说: “人家不在乎,只要裤带一紧,可以顶个三天五天。他也是自讨苦吃。” “大概人家肚子也进步,少吃一顿两顿不在乎。你看他整天跑出跑进,干的可欢哩,一点不愁。” “我们怎么能和人家比呢?”夏亚宾怨恨中夹带着嫉妒,说,“区里表扬了他,现在又照顾了他。” 夏世富以为童进工资按月照发,吃了一惊,急忙问道:“照顾他?我们也是福佑的伙计啊。他要是按月照发工资,那我们可有话讲了,特别是你,技术人员,更应该讲话了。”夏世富心中有鬼。朱延年过去曾经给他说过:反正这些事做了,大家有份。万一政府知道,或者有人告发,我反正好不了,你也不会好的。如果我判十年徒刑,你呢?少则三年,多则五年。要是混得好,不出事,或者出了一点事,好好应付过去,大家都好。朱延年一抓进监牢,他就想到自己。有人来查个材料,他不敢不说,也不敢多说。店里的事,对他有利的,他不敢出头露面,总是设法推给别人去争。争到了,自然有他一份。夏亚宾到马丽琳那边去讨工资,也是他指使的。 “现在还讲啥技术人员不技术人员,大家都跟着朱延年倒霉。区里照顾童进,是不是按月发工资,不大清楚。我听小叶讲,他在区里另外有了工作……” “啥工作?”夏世富在店里特地装得安分守己,要他做啥,就做啥;不告诉他的事,从来不敢乱问。他第一次听到童进有了新的工作,感到惊奇。 “在区法院里,陪审那些犯法的资本家。” “怪不得他那么笃定哩。” “有多少工资?” “工资一定不少,要比蹲在福佑这个倒霉地方好多了。”夏世富说,“人家得发了,现在是干部啦,抖起来了。” “谁?”叶积善从外面走了进来,坐在夏世富旁边的椅子上。 夏世富脸红红的,他想掩饰过去,可是从叶积善的问话里,料想已经知道了。要是避开他,反而见外于叶积善了。他简单说了一下童进在区里有工作的事,把前面一段话遮盖过去。他说: “不是亚宾告诉我,我还坐在鼓里哩。” “是最近的事。” “他一个月拿多少工资呢?”夏亚宾问。 “工资?这是义务职,出庭陪审,没有工资的。”“那他为啥要去呢?”夏世富大惑不解,说,“我们店里的事已经够操心的,还去忙那个,童进太辛苦了。” “这也是工作,西药方面童进熟悉。那些不法资本家总想在法庭上蒙混,有了人民陪审员,又是内行,可以把案子弄得更清楚些。” “原来是这个!”夏亚宾大失所望,躺到椅子背上,望着屋顶墙角上蜘蛛网上一只大蜘蛛在拉网。他想:蜘蛛都会拉网,给自己找出路;他这个号称X光专家却感到前途茫茫,倒霉运不晓得要交到何年何月。又快到下班的时刻了,窗外的阳光已经看不见了,X光室内的光线暗淡了。家里的日子怎么打发,回去又要看老婆愁苦的脸色了。他问叶积善,“每月发这么一点钱,饥一顿饱一顿的,这个日子怎么过呀?哪一家药房不是到月底发工资,只有我们福佑倒霉。” “不能怪别人,只能怪朱延年害了大家!” “对啦,只怪朱延年不好!”夏世富赶紧表白了一句。 “怪谁都不去讲他啦!”夏亚宾认为不单纯是朱延年一个人的过失,如果童进他们不告发,也许朱延年在汉口路上还是神气活现哩。他说,“这个月又快完啦,积善,你看工资有没有指望?” “不能说没有指望,过去每月至少不是都发一点?”“也不能说有指望,”夏亚宾说:“过去每月从来没有发过全工资。” “有点工资,够维持生活就不错了。” “是呀,是呀!”夏世富赞成叶积善的意见,说,“童进和积善已经尽了不少的力。” “你们够维持,我可不够。”夏亚宾说。 “那为啥?”夏世富启发他说,“你倒说说看?” “我的开销大。” 第457页 四百五十七 “你不能减少一点开销吗?”叶积善点醒他,“要量入为出啊!” “我家里不像你们,省不下来呀!原来每个月的工资送到她手里,她总是嫌钱少,闹着不够花。现在更不必说,整天在我屁股后头伸手要钱花!” “我们的X光专家,你不会给她谈谈,现在福佑出了事,老板进了提篮桥,拿点工资都是国家贴补,能够吃饱三餐茶饭就不错了,能省的就该省点。” “我那个老婆啊,你不知道,一张嘴才会说哩,谁也讲不过她。凭良心说,每月拿这么一点钱,实在不够花。更糟的是,月初不知道月底能拿多少钱,就是想节约,也很难做个计划。” “那好办,先紧点用,要是工资发多了,月底再用宽点,不就得了吗?” “道理容易讲,”夏亚宾愁眉苦脸,仿佛有一肚子话要讲,却又讲不出来,结结巴巴地说:“办起来可不容易。……” 夏亚宾的话没讲完,夏世富眼睛望着窗外,忽然大叫了一声: “童进来了。” 一眨眼的工夫,童进走进了X光室。夏亚宾和夏世富默默不言,坐在一旁。叶积善迎了上去问: “区增产节约委员会有消息吗?” “区里很关心职工的生活,问了我们店里每一个人的情况,我详细汇报了。” “汇报有啥用?”夏亚宾撇了一撇嘴,说,“也不能当饭吃。” “组织上了解了情况,才会考虑问题。” “区里早就应该考虑了,欠了我们好几个月的工资,每个月发这么一点钱,够养活谁?” “不能这么说。”叶积善摇摇头,说,“紧一点,还是可以对付过去的。” “又快月底了,”夏亚宾毫不理会叶积善的意见,他对童进说:“你常跑区里,对区里说说,开门七件事,少了哪一样也不行,没有钞票,天天闹饥荒,这个日子实在受不了,给我们想个办法才好呀!” “区里早了解这个情况,也想了办法……” 童进说到这里,看了他们一眼。他们三个都望着童进,特别是夏亚宾身子伏在桌子上,头伸过来,聚精会神地在听: “啥办法,快说啊,童进!” “今天区里决定启封仓库,出售药品发工资。” “哦!区里实在太好了,我了解共产党办事精明,不管多大的困难,只要他们晓得了,他们都有办法解决的。童进,这也亏了你啊!” “怎么亏我呢?这么大的事,不是区里首长下决心,我怎么敢做这个主啊!” “总是你反映的,”夏世富说,“才引起区里的注意。” “是区里告诉我的,说是月底快到了,应该发工资给大家维持生活。” “出售药品,那我们的欠薪都可以发清了?”夏亚宾在想: 如果发了所有的欠薪,“买啥好呢?” 夏世富在想:发了欠薪,可以到“七重天”去白相了。他眯着眼睛看童进。 “福佑欠了国家很多钱,发工资实际上就是国家的钱。国家这样照顾我们,我们也应该替国家想想。我们整天蹲在店里,没有事干,国家在养活我们,我们好意思领全薪吗?” 夏亚宾听到这里,不禁一愣,冷了半截。他认为童进有意和职工们为难,开口国家,闭口国家,好容易区里出了主意,出售药品发工资,正是把工资发足的机会,他又想出来这个歪主意。童进大概口袋里钞票灌满了,对钞票不感兴趣,可是要想想别人啊!他忍不住说道: “这几个月欠薪,可把我憋死啦,拉了不少饥荒,整天像是过三十晚上,债户上门,坐着不走,就指望这点工资去还债。区里既然决定出售药品,我们仓库里药品有的是,别的我不知道,光是那两架X光器材,卖掉就够发我们几个月的工资。区里要照顾我们,干脆就照顾到底,何必让我们饥一顿饱一顿的?何况国家也不在乎这么一点钱,你们说,是啵?” 大家没有言语,半晌,夏世富字斟句酌地说: “这个么,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也不能说有道理。”叶积善马上插上来说,“我们现在啥事体也不做,蹲在店里白吃,为啥要拿全薪呢?” “不是我们不做事,是没事给我们做。” “那不能怪国家啊!国家为啥一定要发我们的全薪呢?这个道理讲不通。” 夏亚宾给叶积善问的没有话讲,他想了主意,又问: “区里的意见怎么样?” “要我们自己讨论。”童进说,“积善说的对,我赞成他的意见。国家照顾我们,维持生活就不错了。我提议,欠薪暂时挂着,从这个月起,大家都打点折扣。打几折,每个人自己考虑。我准备打五折。” “五折?”夏亚宾伸出了一个红腻腻的舌头,说,“我的天啊,我可不行。” “我可以打六折。”叶积善说,“亚宾,你呢?” “我现在还很难讲。”夏亚宾不好开口,多说了,当着童进他们的面,不好意思;少说了,回家去,老婆面前不好交代。愣了半天,一会望望室内,一会看看窗外马路上的行人,想了又想,才说:“童进说得对,每个人的情况不同。我要回去算算,需要多少可以勉强维持,再讲打几折。” “你先说一下也可以,不够再调整。” “积善,还是让我回去算算好。” “世富,你呢?”叶积善问。 夏世富原来等夏亚宾的,他打几折,他好跟进。现在不行了,他不好说回去算了再讲,只好咬紧牙关,说: “我和你一样吧,也是六折。” 童进看夏世富有点勉强,而夏亚宾顾虑很大,他说: “今天不过酝酿酝酿,大家回去再想,过一两天开会,再正式决定。” “童进的意见,正确极哪!”夏亚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准备回家去和老婆商量商量。 夏世富没有吭声,点头赞成童进的意见。童进接着说: “法院里最近又催材料了,要你快点写好。问你福源钱庄那一笔一亿三千万的质押借款,药品的真伪程度。” “快三个礼拜了,你还没有写好?”叶积善感到奇怪,夏世富写材料为啥这么慢呢?他说:“福源那笔质押借款,也是你经的手,世富,大概是假药吧?” “最近记忆力实在不灵,我每天都在想,有些事想不起来了。今天回去开夜车,我一定尽快把材料写出来。” 第458页 四百五十八 第十六章 徐守仁走出接见室,回过头去一看:妈妈还站在小小的窗口那儿,一对慈祥和怜爱的眼睛正望着自己哩。他低低地对窗口说: “妈,你回去吧。” “让我再看你一眼。” 他转过身去,一头蓬松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披在头上,穿着一套灰布棉衣,上衣是对襟的,胸前用两根灰布带子拴着,脚上穿着一双浅圆口的黑布鞋子。他穿着一身犯人衣服站在妈妈面前,感到十分羞耻,惭愧地低下了头。从前在家里,妈给他做的咔叽布人民装,他连看也不看一眼。他一定要穿西装,而且要新式的;只要有点旧了,或者过时了,就放在衣橱里,再也不穿了。 妈站在窗口外边腿已经发酸了,眼睛也看累了。现在仍然一个劲盯着儿子望,眼眶的泪水遮住了视线,眼前的那身灰布犯人衣服模糊了,面孔轮廓已分辨不清,只看到一堆稻草似的乌黑头发。这堆头发越来越小,慢慢在里面消逝了。她不由自主地哇地大叫一声: “儿啊!……” 她痴痴地扶着窗口,竟忘记回去了。 守仁听到那声熟悉而又亲密的叫唤,他已经走到天井里。看不见外面了。他跟着看守一步慢一步地往回走,恨不能再回去看妈妈一眼,他最近越来越想家里的人了。他把希望寄托在楼文龙身上,可是望着白天黑夜过去,始终得不到楼文龙的消息,当然,更看不见楼文龙的影子了。他并不想立刻看到楼文龙,只要楼文龙给公安局或者法院打只电话,他能出去就好了。不久以前,他望见楼文龙走到他的号子前面,他高兴得恨不能跳出铁门和他亲热地拥抱。终于有消息了,而且是楼文龙亲自到监牢里来探望他,他马上便可以出去,又可以在“七重天”和“五层楼”一带出入了。他紧紧靠着铁门,面孔贴在门上小方洞那里,低低叫唤楼文龙的名字。楼文龙惊愕地暗暗抬头向弄堂里四处张望,仿佛啥也没有看到,没精打采地低头走来。他见楼文龙没有看见,埋怨自己的面孔长得太大了,不然的话,可以从小方洞那里把头伸出去,这样,楼文龙就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了。楼文龙好不容易进来一趟,如果这次看不到,又不知道啥辰光才有消息了。他忍不住又低低叫了一声楼文龙。楼文龙还是没有答腔。他真着急,楼文龙看不见他,他又不好大声叫唤,在里面情不自禁地直跺脚。他看到楼文龙向自己的号子走来,稍微定了定心,等楼文龙走到小方洞那里,再叫一声,楼文龙准能听到。他屏住呼吸,等候楼文龙到来。楼文龙走得真慢,怕踩死脚下蚂蚁似的。他的号子的门哗啷一声开了。楼文龙一步跨了进来,他刚叫了一声“楼大哥”,号子的门扑冬一声关上了。他兀自吃了一惊,不知是怎么回事。楼文龙望了他一眼,好像有点诧异,又好像并不奇怪,歪着头,耸一耸肩膀说: “又和你在一道了,倒也不错。” “你怎么也来了?” 楼文龙把双手的大拇指顶在灰布棉裤边上,四个手指露在外面,像是两双小翅膀似的,同时向前后一扇动,说: “飞不动了,到这里来休息休息。” “‘飞机场①’给破坏了吗?” ①上海流氓阿飞称他们活动的地方叫飞机场。 “全完蛋哪,连‘小飞机’也给抓了起来。这回人家下了毒手,一夜的工夫,一网打尽,没有一个飞出去的。” 徐守仁想起楼文龙给他谈过他们在公安局也有朋友,困惑地问: “公安局的朋友事先没通知?” “他们会通知?就是他们下的毒手!”楼文龙想起和徐守仁谈过的话,接着又说:“这次行动很秘密,有些公安局的朋友事先也不晓得,要不,我怎么会到这里来。” “你进来了,能出去吗?” 楼文龙拍拍胸脯,伸出右手的大拇指说: “老子要啥辰光出去,就啥辰光出去!” “你出去的辰光,把我也带出去。” “你?”楼文龙看了他那身犯人衣服一眼,有把握地说: “一句闲话。” 徐守仁关在里面早不耐烦了,盼望早点出去。他又问了一句: “你想啥辰光出去?” 楼文龙愣了一下,说: “进来了,我倒想多休息休息,暂时不准备出去。” 守仁睁大两只眼睛“哦”了一声。 朱延年躺在床上睡懒觉,已经醒了,可是不愿意起来。他在被筒里觑了楼文龙一眼。他们两人的谈话他完全听见了,知道就是外甥告诉他的那个阿飞头子。从楼文龙的谈吐和架势里,他已经看出楼文龙的底细了。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打了一个哈欠,说: “你来了,还是在里面休息休息好。” 楼文龙斜着眼睛向朱延年睨视了一下,觉得这人好生奇怪,不曾见过,听他口气,又仿佛认识。徐守仁连忙给他介绍: “这是我舅舅,福佑药房的总经理。他了吃官司。这两天来的犯人多,我就和他调到一个号子里了。” “哦!”楼文龙两只手交叉地在胸前抱着,朝朱延年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恍然大悟地惊喜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朱延年,我在报上早见过你的大名。你抓进来那天,《新闻日报》的头版登了好大的新闻。想不到我们在这里见面,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你是上海滩上有名的大人物,在工商界吃的开兜的转,大名早就飞进我的耳朵里了。进来了,很好吧?” “这么坚固的房子,现成的床铺,一天三餐茶饭,晚上睡觉,门外边还有人守夜,连一张钞票也不要。这么舒服的日子,到啥地方去找?” “所以我也进来了。” “欢迎,欢迎!” 晚上,楼文龙躺在床上蒙头大睡,不时发出低沉的轻微的鼾声。从铁门的小方洞口透进来黯弱的灯光,照得朱延年他们的号子里有一线昏暗的光芒。弄堂里看守橐橐的皮鞋声有规律地一步一步远去,整个监牢里显得阴森森的,沉寂寂的。朱延年小声对徐守仁说: “阿飞这回叫政府一网打尽,楼文龙的势力也完哪。” “舅舅,你怎么晓得的?他给你说了吗?” “凭我这双眼睛,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谁在我眼前也蒙混不过去。一看那架势,一听那口气,我就晓得他完蛋哪。你别想他可以救你出去,他啥辰光能跨出这道门槛,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真的吗?” “不信,你看着好了。你的案情不重,就是判了徒刑,你爸爸想点办法,也可以提前出去。他在上海滩上是个红人。工商界的大亨,他没有一个不认识的,他同政府首长也有往来。 只要他肯开口,我看你可以出去!” “如果判了徒刑,也能提早出去吗?”徐守仁从来没想到这个问题,他日夜只是盼望出去。 “当然能够提前,法院里叫作假释:一种是在监牢里劳动学习改造好的;一种是有面子有人情走门路的,都可以提前释放。前一种靠不住,啥叫做改造好?标准还不是由他们定,话由他们说的算。没有人情,一辈子也不会改造好。下回接见,你给妈说一声,姐夫听我姐姐的话,只要她点头了,事体就有九成。” “哦!”徐守仁半信半疑。 “做舅舅的不会叫你上当。” “舅舅为我好,不会叫我上当的。” 第459页 四百五十九 “这就对了。你出去,对我也有好处,可以叫姐姐给我活动活动,我也好早点出去。” “只要我出去了,舅舅,你放心,我一定告诉妈妈,给你想办法。” “你是一个有出息的人,”朱延年尽量给徐守仁灌米汤。他看准了徐守仁是一棵摇钱树。徐义德虽说身体健康,但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家里养了三个老婆还不够,在外边又和一些女人胡混,特别是江菊霞,整天缠着徐义德不放。姐姐最初并没有发觉,他参加星二聚餐会以后,便发觉徐义德和江菊霞有暧昧关系,冯永祥有时当着众人的面刺他们二人一句两句,江菊霞默认,徐义德不辩白。在工商界可以说没人不知道这件事的。他为了讨好徐义德,乐得睁一眼闭一眼,看到的听到的那些风流韵事,他藏在肚子里,从来没有告诉过姐姐。他深知朱瑞芳的厉害,有名的醋坛子,让她知道了,准要闹翻了天,追究起来发觉是从他嘴里泄露出去的,那他在徐义德面前挨不完的骂,要兜着走的。后来姐姐从别的地方知道了,他装糊涂,也就混过去了。徐义德和那么多女人往来,吃多少补药也无济于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去见阎王。徐义德一翘辫子,整个沪江的企业还不是落在徐守仁这位大少爷手里。徐守仁只知道吃喝玩乐,管理企业,一窍不通。这时候需要人给他办事,委托给自己的亲舅舅再好没有了。福佑即使不能重整旗鼓,沪江大有可为,那苗头比福佑还大。他想到这里,越发认为自己的前途还是非常远大,先从徐守仁身上下功夫,把这位大少爷抓在自己的手里,什么事体都好办了。他说,“你虽然年纪轻,可是很讲义气,你的前途比你爸爸还要远大。” “就凭我这块材料?”徐守仁很高兴,心里十分舒畅,他觉得舅舅是天下的大好人,看出他有远大的前途。他原来只羡慕潘宏福和冯永祥,将来能像他们那样吃的开就心满意足了,从来没想到他比爸爸的前途还远大,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在他的殷望之中。他怪老头子不死,紧紧抓住企业不放,把钱存在银行里生锈,对儿子扣得那么紧,让儿子坐班房也蛮不在乎。他想到这里,更加觉得爸爸不好,越发感到舅舅可爱了。但他嘴上没有流出内心的喜悦和愤恨,故作谦虚地说:“我怎么能和爸爸比呢?他是有名的铁算盘,对家里人的账也算得十分精细。我呢,连算盘也不会打。” “不信,你将来看好了。你舅舅别的本事没有,看人这一点,可准得很!” “啊?”徐守仁吃了一惊,见舅舅讲得十分认真,以为大概有什么根据,不过还有点不大相信,问道,“你会看相算命?” “我比看相算命还灵,凭我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的经验,啥人也逃不过我这双眼睛。” “你怎么看出来的呢?” “你说,我在上海滩上啥人没有见过?啥市面没有经历?我看到空着两只手踏进十里洋场,变成了百万富翁;我也看到红得发紫的大亨,最后企业破产,潦倒一生,靠讨饭过日子,当伸手将军。经验积累多了,看人就准了,这里面道理很多,也不是一天半天能讲完的,等将来有空,我慢慢给你谈。” “我有你这样的本领就好了。”徐守仁心中十分羡慕。 “舅舅和外甥不是外人,有啥事体,你找到我,保证你没一个错。” “将来,我真有什么前途,一定找舅舅给我帮忙。”“那没啥问题,一句闲话,有啥事体,找你舅舅我好了!”朱延年伸出右手的大拇指一晃,眉飞色舞,显得把握很大。他想要在这位大少爷身上好好下点功夫,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从徐守仁身上看到他似锦的前途,高兴地说,“有了你舅舅,你啥事体也不用发愁了。” 弄堂里远远传来橐橐的皮鞋声,徐守仁没注意,还想说话,朱延年向门外一指: “你听,小声点。” 徐守仁闭着嘴,合了眼,没有做声。一转眼的工夫,他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他仔细琢磨舅舅夜里的一番话,觉得蛮有道理,要是楼文龙真有势力,为啥进来不急着出去呢?楼文龙进来,打破了他过去的幻想,使他猛醒过来,楼文龙所说的话,全不能相信,现在只有靠自己和家里的人了。他原来关在里面很笃定,就是判刑了他也不怕,总以为楼文龙一旦知道了,随时可以出去的。朱延年谈的假释,更增加他的希望。他相信爸爸和妈妈一定会替他想法子的。他自己也要努力,不管牢里能不能走门路,根据牢里的规定办事,大概总没错的。看守曾经这样劝过他,年轻人应该学好,出去也好给国家做点事。舅舅说他的前途比爸爸还大,看上去,大概有点道理。他现在整天都想努力学好争取早一点出去。 他吃过早饭,按着监牢里的规定,到工厂里去做工。休息的辰光,他从监牢里的图书馆借来了一本苏联:《普通一兵》。每天还记日记,把每天的感想和读书的心得都记在日记本里,谁也别想看到他在日记本里究竟记了些啥。 今天接见,他把心事告诉了妈妈,妈妈把爸爸的嘱托转告了他。他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妈妈和爸爸,还想到冯永祥叔叔,认为他比爸爸更有办法,可惜在外边和他接触太少了。 他回到号子里,楼文龙值勤去了。朱延年蹲在床上,两只手抱着膝盖,头伏在膝盖上,缩成一团,像个刺猬。朱延年听见开门的声音,抬头一望,见是徐守仁,霍地跳下床来,拖着一双布鞋,蹒蹒跚跚走来,拍着他的肩膀,问道: “你对妈妈说了吗?” “说了。妈妈要我在里面遵守规矩,好好学习,改邪归正,重新做人。爸爸这几天很忙,过一阵,他还要亲自来看我哩!” “爸爸来看你?” “妈妈这么说的。” “啥辰光来?” “妈妈没讲。” “哦,来了,你告诉我一声,当面对你爸爸说,一定更有效,妈妈答应你想办法吗?” “她点了点头。” “我的事体你给妈妈提了吗?” “提了。” “她没说旁的话?” “没有。” 朱延年揣测接见的情景,想起朱瑞芳的脾气,充满信心地说: “姐姐这个人,她轻易不答应别人的事的,要是答应了,她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办到。恭喜你,守仁,你快出去了。”“没那么容易。我在里面准备好好学习,重新作人。过去,我不听爸爸妈妈的话,只相信倒霉鬼那一套,”他咬着牙齿,指着楼文龙的床铺说:“害得我没脸见人。现在想想,还是学校里的老师真正关心我,爸爸妈妈讲的话也是为我好,连这里的看守也劝我,再不回头,我的路越走越远,这一辈子要完哪!” “那不会的。你年轻有为,前途远大,以后出去,还可以轰轰烈烈干他一番。‘沪江’那些企业,义德百年归山,还不是你的!你愁啥?你不像我,我的案子他们一直在调查,到现在还没有判决,不了解将来是个啥结果哩!”朱延年说到这里,忍不住黯然低下了头。 “你也可以改邪归正,好好学习,重新做人,就是多判几年,不是也可以假释吗?” “我?”朱延年听了外甥的话,感到有点羞愧。他知道外甥不是教训他,希望他也能够早一点出去,可是外甥怎么知道他的案情重大呢?他从来没有把福佑药房的事体对外甥说过。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没有那个福气。” “为啥?”徐守仁感到奇怪。 “我和你不同啊,这么大的岁数了,骨头都硬了,脑筋也不灵了,还学啥呢?我是过一天算一天,反正关在牢里,政府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你不是说,要是想出去,只要找个铺保,随便啥辰光都可以出去吗?” 朱延年想起外甥刚关进来的辰光,他说过这些话,可是“五反”这阵风好厉害,好像到现在还没有过去;美国佬更是没有消息,共产党也没听说有什么变化,他的案子到现在也没有了结,法院还一直追问他那啥“五毒”,虽然下决心咬定牙关,一个字也没有承认,不过那些“五毒”都是事实,有物证也有人证,能不能赖得一干二净,没有把握;连外甥也知道他的案情重大,可见外边的风声很紧,使他有点沉不住气了,不知道法院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不禁流露出不满的情绪。 “等我出去,要爸爸给你活动活动。” “现在只有这一线希望了,全靠你啦,我的好外甥……” “只要我出去,老头子不肯帮忙,我就给妈妈说,妈妈有办法对付他。”徐守仁感到碰到知音人那样的愉快,他拍拍胸脯,说,“这桩事体,包在我身上了。” “有了你帮忙,我就放心了。等我出去,一定好好谢谢你。” “我们是一家人,谈不到谢谢二字。” 第460页 四百六十 “今后只要你用到舅舅的地方,你尽管说好了,我虽然从事商业多年,特别是西药业情况比较熟悉,其实我对工业也有兴趣,办了药厂,尝了甜头,比商业的兴趣还浓,尤其是棉纺工业,兴趣更大。不瞒你说,我的好外甥,参加了星二聚餐会,整天和棉纺资本家在一道,将来出去,我还想在棉纺界混混。” “我出去以后,在爸爸面前给你说说,你愿意的话,就到沪江兼个工作。” 朱延年一听到徐义德心里就冷了半截:徐义德怎么会用朱延年呢?他摇摇头。 “暂时别给你爸爸提这桩事体,就是我出去了,要先整顿整顿福佑,一时还抽不出手来搞工业,等将来你管沪江,我一定为你服务。”他想起马慕韩手里一位副经理,跟马慕韩办了一二十年棉纺工业,利用马慕韩的旧机器和花衣,又靠了马慕韩的牌子,东拼西凑,自己也办了一个厂,不久又盖了新厂房,买了新机器,进了大批花衣,在棉纺界闯出了牌子,以后也成了屈指可数的棉纺工业资本家了。这人的发迹史最近老是在朱延年心中蠕动。只要徐义德活着,他的梦想变不成现实。徐义德总要衰老的,希望他早点见阎王,徐守仁一坐上沪江总经理的宝座,他的美梦就可能变为现实了。他既不是为徐守仁服务,也不是为沪江服务,在想怎样为自己服务。 “为我?” “唔,为你服务,也就是为沪江服务……” 楼文龙外边值勤回来,一进门,往床上一躺,开口便骂: “真他妈的倒霉,又劳动了两个钟头,害得我浑身骨头酸痛,两条腿差点抬不起来了。” “过两天就会好哪。”徐守仁说,“我最初劳动一个钟头就吃不消,弄得浑身无力,两眼发花,过一阵子,就不在乎了。现在我到工厂里劳动一天也没啥。要是让我在号子里蹲上一天不劳动,反而觉得闲得慌,闷得很,就想去活动活动。” “那你是贱骨头。要是不叫我值勤,不叫我劳动,我乐得躺在床上,惬惬意意,一辈子不叫我劳动,我也不会闲的慌。闷吗?不会躺在床上睡大觉吗?有福不会享,你这个阿木林!” “好,你聪明,有本事下次你别去劳动!” “要是在‘五层楼’和‘七重天’,谁敢碰姓楼的一根毫毛!”楼文龙翘起腿来,在床上一摇一摇的。 “好汉不提当年勇。”徐守仁看出他没苗头了。 “少废话!现在我落难了,别瞧我不起!天下的‘英雄’哪一个没有落过难受过罪?‘英雄’就不在乎这个!啥辰光出去,又是姓楼的天下!” “你啥辰光出去?”徐守仁怨恨楼文龙,要不是他拖下水,他怎么会去偷别人的自行车,又怎么会关到监牢里?现在还在他面前吹牛,越发叫他忍受不住,有意顶了他一下。 “你是聋子吗?早告诉过你了,老子现在不想出去。” “你一辈子也不想出去。”徐守仁又顶了一句。 “你有意和我抬杠吗?看你一张纸绘个鼻子,像个人样!这点苦都吃不了。我哓得了,又埋怨姓楼的不是?”楼文龙感到徐守仁不是过去的徐守仁了,不单不听他的话,还和他顶嘴顶舌,简直不拿他放在眼里。他要设法吃牢他,没料到守仁越来越不像话了。他气呼呼地说:“没有出息的东西,受了这点罪便哇哇叫,还想闯天下当‘英雄’哩,连狗熊也不如!” 徐守仁给他这么一骂,有点抬不起头来,吓得没有吭声。朱延年见楼文龙那股嚣张劲头,实在看不顺眼,不单是欺负徐守仁,也看不起朱延年啊!朱延年咳了一声,帮徐守仁说话: “眼睛放亮点。这是啥地方?有我朱延年在,你少放肆! 啥英雄狗熊的?你那阿飞势力还想带到监牢里来?” “井水不犯河水,朱大哥,这管你啥事体?” “你打听打听汉口路上的朱延年,别说像你这样的小阿飞,就是多少流氓,多大讲斤头的场面,你爷叔都见过。啥朱大哥,没有一个上下!” 楼文龙一听朱延年的口气,知道他是有来历的,怪不得在上海滩名气那么大哩。这一阵子徐守仁态度强硬,大概有了舅舅的靠山。他吃官司,很高兴遇到徐守仁,在牢里也有油水可捞!偏偏又碰上个朱延年,来势凶猛,叫他摸不清朱延年的底细,只好自认晦气,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猛地坐了起来,堆着笑容,亲热地叫了一声: “爷叔,别生那么大的气。我也是为了守仁好,没有别的意思。” “这里不是‘五层楼’,就是‘五层楼’,你爷叔也不在乎。年纪轻轻的,也不打听打听,就要欺负人,简直是眼中无珠!” “我有不是的地方,还望爷叔高抬贵手,包涵一点。” “只要够朋友,讲义气,我也不会亏待你。” “舅舅的本事可大哩,他空着两只手到上海,创办了福佑药房,全国都有名哩!” “这个我早就听说了,佩服得很。”楼文龙见空气缓和下来了,转移了话题,说,“今天你妈来见你,窝心吧?” “当然窝心,我可想家里的人哩。” “带点啥好吃的物事给你?” “好吃的?”徐守仁在外边吃尽了楼文龙的苦头,到里头来还想吃他,实在不甘心。他现在每天一见到楼文龙,便要恶心。他冷冷地说:“没啥好吃的!” “没做点小菜来吃吃?” “没有。” “这里的饭菜真难吃,我一见就饱了。” “不要忙,再过些日子,你见了饭菜就想吃了。”朱延年笑着说,“我现在不到开饭的辰光,肚子就饿了。” “有点好小菜,不是更好吗?” “这还用你说。”朱延年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嘴馋的,整天只想吃点好的。但他没有当面追问徐守仁,只是望了外甥一眼。 徐守仁的右手在背后向朱延年摆了一下,朱延年懂得了,便对楼文龙说: “你为啥不叫家里送点小菜来?” 我吗?光棍一条。我来了,全家都来了。” “你的家呢?” “我吃了两回官司,老头子怕死极哪,把我赶出来了,和我一刀两断!” 徐守仁头一回知道这情况,吃惊地望着他。他毫不在乎: “这样也好,省得牵挂。一个人到处为家,独来独往。男子汉大丈夫,啥也不怕。” 他挺着胸脯,昂着头,额角上伸出一卷乌黑的头发,好像要飞。 看守段振立把铁门打开,手里拿着一个铝制的四层饭盒子,银光闪闪的。他走到徐守仁面前,笑着说: “这是你妈妈送进来的小菜,慢慢吃吧。” 徐守仁接过来,说: “谢谢你。” 段振立走了。楼文龙从床上跳下来,指着徐守仁说: “你不是说你妈没有送好吃的来吗?” “我哪能晓得好吃不好吃?” “那大概是我的。”楼文龙想过去拿饭盒子。 朱延年拦住他的胳臂,说: “放规矩点,少动手动脚的。在这里你还想抢吗?” 第461页 四百六十一 楼文龙退回一步,哈着腰说: “我是开玩笑的,别那么认真,爷叔!” “老实点,会分你一点的。”朱延年指着楼文龙说,“坐到床上去。” 楼文龙乖乖地坐到床上去了,他的眼睛还是盯着饭盒子。徐守仁一层一层揭开看:第一层是熏鱼,第二层是面筋肉骨头,第三层是辣椒酱,第四层是徐守仁最爱吃的蜜饯无花果。他忍不住拿了一个放在嘴里。朱延年站在他背后,踮着两只脚尖,从他的肩膀上望下去,那一双眼睛仿佛要跳到饭盒子里去了,不禁赞叹了一声: “好香!” “舅舅,你尝一点。” “也好。”朱延年伸手拿了一块肉骨头塞在嘴里。 楼文龙坐在床上直叫“爷叔”,朱延年撕了一块给他,边吃边说: “看你馋的,少吃点,等会开饭再吃。” 吃过晚饭以后,朱延年和楼文龙先后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徐守仁拿那本没有看完的《普通一兵》又仔细阅读了。从小方洞口射进来的灯光不太明亮,字迹大体可以看见,仿佛每一个字都发出光芒。他越往下看,越发生浓厚的兴趣。他一直向往英雄人物,亲眼没看到一个,楼文龙曾经在“五层楼”红极一时,很“吃香”,可是现在关在同一个号子里了。他的飞刀始终没有用上,就是在“五层楼”,也并不吃的开,倒是马特洛索夫的英雄形象慢慢在他心中升起来了。马特洛索夫是啥样的人呢?不过是一个连他也不如的流浪儿罢了。他要是听老师和爸爸妈妈的话,好好读书,中学早毕业了,说不定已跨进了大学的门槛。姨表姐吴兰珍也不会在自己面前那么神气活现了。吴兰珍只大他几个月,却进了大学。他连中学也没有毕业,现在可好,干脆连学校也不能进了,姨表姐也见不到了,孤孤单单地给关在监牢里,和家里哪一个人也不在一块。将来出去,他怎么有脸见吴兰珍呢?要是她问起来!你好好的,为啥关进监牢里去呢?怎么回答她?本来吴兰珍依靠姨妈的关系,到上海来读书,有时就在他家里住几天,他看不起她。现在该看不起的,不是吴兰珍,而是徐守仁呀!他要争一口气。马特洛索夫能够成为英雄,他为啥不能成为英雄呢?他在思索这个问题。从口袋里掏出日记本来,把膝盖当做桌子,日记本放在上面,他一边在看,一边想一边写道: 马特洛索夫从一个流浪儿成为英雄,就是因为他有正确的道路和坚强的意志,而我呢,误入歧途,意志力薄弱的可怜,爸爸和妈妈一次又一次劝导我,认为他们的话很对,我当面都答应了,可是过不了两天,一遇到楼文龙他们,把那些话全忘了,又迷上罪恶的生活,走上可耻的道路。到了监牢里头我慢慢有了认识,特别是工厂,进了排字房,我才知道劳动的意义。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世界上这些东西是怎么创造出来的,以为有了钞票就有了一切。现在才知道,无数的人日日夜夜在劳动,世界上才有那许许多多的财富,就是手里拿的这本厚厚的书,也是工人一个字一个字从字架上找来,排好,拼版,校对,打纸型,印刷,装订……然后才成为这样一本漂漂亮亮的书。一本书的完成,要靠集体的力量,自己现在排排字,也为书流了汗出了力。可见得劳动果实得来不容易啊。回想从前,不劳而食,乱花父母的钱财,偷窃家里的物事,也偷了别人的自行车,实在卑鄙极了。我怎么会做出这样下流的事体来的! 写到这里,一股热潮涌到脸上,好像很多人站在他周围,指着他:“徐守仁呀,徐守仁!你是沪江纱厂的小开,你爸爸有的是钱,你妈妈的私蓄也很多,你怎么当了小偷呢?” 小偷,多么丢脸的称号!偷窃,多么无耻的行为!大家都劳动,创造了许许多多的财富满足广大人民生活的需要,让广大人民生活得更加美好。徐守仁呀,你呢?不劳而食,还要偷别人的劳动果实,这算得啥“英雄”行径?对得起学校的老师吗?对得起爸爸吗?对得起妈妈吗?他的脸发烧,红得像关公。他的笔在日记本上越写越快,最后写了这样一句: 必须改正错误,要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他毅然地站了起来,用鄙视和憎恨的眼光看了楼文龙一眼,对着楼文龙的床轻轻地“呸”了一声,然后才上床睡觉,准备明天到印刷厂里好好劳动。 第462页 四百六十二 第十七章 朱筱堂从上海回到无锡梅村镇,天色已晚,家家户户都吃过晚饭休息了。村子里静幽幽地,听不到人声。从窗口和门缝里泄露出来的灯光,疏疏落落,照得村当中那条碎石子大路时明时暗。他手里拎着一个大包袱,悄悄走到家门口,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门开了,娘伸出颤巍巍的手,紧紧抓住他,说: “你可回来了。” 她把门关好,对他浑身上下仔细端详一番,脸上闪着兴奋的笑容: “到上海去了一趟,你长胖了哩。” 他低下头来向自己望了望;还是穿着那身老蓝布的衣服。离开上海前夕,姑妈把徐守仁的两身咔叽布的人民装给了他,还拣了一些旧的衬衫长裤给他。怕惹人注目。他都没有穿,放在包袱里。他说: “真的胖了一些。” “胖多了,少爷。” 朱筱堂听到人声,向里面一望,原来屋子里还有一个人,站在门背后,好像怕人看见。在煤油灯光的照耀下,那个人满脸笑容里隐隐藏着没有完全消逝的惊悸的神情。他轻轻叫了一声: “苏管账,你也在这里?” “这两天,他常来打听你的消息。刚才谈了半天,正要走,恰巧你回来了。” “我想等你回来,一等,果然你就回来了。” “好得很,一道谈谈吧。” “快坐下来歇歇。”她把儿子拉到床上,问: “姑爹、姑妈他们都很好?” “很好。”他把到上海和回来的情形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一谈起来,他对门房老刘还是不满,说: “狗眼看人低。爸爸死了,连我也看不上眼了。当时,我真想回来,不找姑妈他们了。” “你还是这样的少爷脾气。现在世道变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这个脾气,要吃亏的。你好久不到上海去了,也没有讲你是谁,老刘老了,把你忘记了。你生那么大的气做啥。” “是呀!老刘老了。记得抗日战争的时期,我跟老爷到上海去,到徐公馆住了两天,老刘老王待我们可好啦。少爷去了,怎么会不喜欢呢?常言说得好,不知不怪。” “我就看不惯。” “你和底下人生啥气呢?不高兴,骂他两句就是啦。” 她想起徐守仁的事,说: “守仁这孩子怎么给抓进去哪?” “我问姑妈,她先说不了解,后来告诉我,是坏人害的。” “坏人?”苏沛霖在琢磨,问,“是不是指国民党?” “国民党?”朱筱堂歪着头在想。 “说话小点声,隔墙有耳。” 朱筱堂听娘的话,顿时放低了声音,说: “不像。表弟对政治这一门,好像没有兴趣,只喜欢白相。 被捕前几天,我和他还常到跳舞场去哩。” “现在到啥地方去啦?”娘问。 “谁也不晓得,姑妈整天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老是一个人闷在屋里不出来,流眼泪。她啥也不说,我也不便多问。” “你姑爹呢?” “他可忙哪,整天到晚也看不见他的影子,也不愿和我多谈话。” “不是给你谈了那么多吗?上海不像乡下,他办厂,是个大忙人。你不要怪他。” “太太说的对,徐总经理现在是上海滩上的红人,报上还登过他的名字哩。” “报上登过?”朱筱堂没有见过。 “登过,登过,记得是登在《新闻日报》上,我有一天在小铺子里亲眼看见的。” “怪不得那么忙哩。” “照你姑爹看,共产党在朝鲜打的胜仗是真的啦!” “当然是真的,美国佬给挡在三八线上,怎么也过不来,鸭绿江更过不来,别说上海了。本来么,共产党军事上是有两下子,要不,老蒋几百万大军哪能就完蛋呢?” “共产党别的不行,打仗和土改确实行。解放军尽是穷光蛋,性命不值钱,在火线上一个劲拚命,当然会打胜战。” 苏沛霖想起村里抗美援朝参军的事,振振有词地说: “就拿村里参军的人来说,哪一个不是穷泥腿子?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这也有道理。”娘感到有些失望。她问儿子,“老蒋的飞机真的到过上海吗?” “姑爹说是真的,不只来这一次哩,发了传单,很多人拾到,亲眼看见的,那还有假?湖南那边飞机还丢过粮食哩。看上去,老蒋的力量不小,有美国佬做后台,准备反攻大陆,总有一天要回来的。” “啥辰光回来?”娘脸上露出了笑意。 “姑爹没有讲。他只说在共产党手下过日子要小心,连办厂做生意也得格外留神。这回‘五反’,姑妈说,姑爹有好几次准备坐牢哩!” “啊!这么严重?” 朱筱堂点点头,说: “那一阵子,姑妈日夜提心吊胆,每天守到深更半夜,不等姑爹回到家里,姑妈就闭不上眼睛,睡不了觉。姑爹好容易过了关,姑妈这才放下心。” “现在没有事啦?” “姑爹现在没事啦,可是守仁又出了事啊!” 朱筱堂他娘长长叹息了一声。她坐在方桌前面的木板凳上,心中排算朱家的事,朱暮堂过世了,朱延年关在监牢里,徐守仁也关在监牢里,他儿子又住在泥腿子汤富海的这间破房子里,倒霉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她原来希望徐义德有办法,听儿子的口气,妹夫并不热心,守仁出了事,自身难保,也难怪他。幸亏朱瑞芳是朱暮堂的亲妹妹,总算看在死鬼的面上,招待儿子不错。她感到母子俩住在梅村镇越来越孤单了。 第463页 四百六十三 她说: “共产党来了,有钱的人没有一个不倒霉的!” “这还用说,共产党是有钱人的死对头。等老蒋回来,共产党就神气不起来了。”苏沛霖说。 “这也是劫数,世上的事都是老天爷安排的。穷人和富人总是死对头。从前听人说,老蒋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现在他遭劫,富人只好跟他一道受苦受难。过了倒霉运,交上好运,时转运来,逢凶化吉,好日子就来了。” “好日子在后头哩。”朱筱堂拍着床板说。 “台湾飞机来散传单,”苏沛霖说,“应了那四句乩训:‘草头将军不出世,社会永无安宁日。’那传单就是撒给富人看的,看上去,老蒋没有忘记富人。说不定一天早上老蒋就会打过来了,老蒋一回来,天下就太平了。” “对,菩萨不会忘记我们在受苦受难的。” 娘向空中双手合十,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嘴里嘁嘁喳喳地默默念道: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 “徐总经理真有眼光,站得高,看得远……” 母子俩给苏沛霖这几句话说得兴奋起来。他问苏沛霖: “你说共产党……” “在共产党手下过日子要小心。”苏沛霖说,“徐总经理这句话说得真对,意思深得很。” “怎么深得很?”朱筱堂有点不解。 “徐总经理见多识广,上海又是水陆码头,四通八达,人来人往,消息灵通。徐总经理这样有地位的人,有些话他也不好随便讲。不过,他讲一句,就有一句的意思,要好好琢磨。别的不谈,就说这句吧,‘在共产党手下过日子要小心’,是说共产党垮台以前,凡事要谨慎小心,不可以轻举妄动,只好忍气吞声熬着,熬到老蒋回来,就出头哪!” 朱筱堂恍然大悟,惊奇地说: “有这么深的意思!” “可不是。” “苏管账究竟年纪大,经验多,听话能听出音来。”她对儿子说,“你姑爹晓得你这个火爆脾气,他也不好当面说你一顿,只好转弯抹角地讲,可是这句话的分量不轻,够你用的。你在村里,再也不能冒里冒失的了,要小心谨慎,安分守己,好好劳动,听那些干部的话。他们就是放屁,你也听着,千万不能发脾气,更不能乱说乱道。就是脚板气你也要忍受。等老蒋回来,你再出气!” “那要把我憋死啦!” “不忍受有啥办法呢?少爷,”苏沛霖说,“别讲你啦,就是我们底下人,哪一辈子受过这个气,从前跟老爷出去,谁敢不听朱家的话?连县太爷也要让朱家三分哩。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熬过这一阵,将来又是我们的天下啦。” “现在的日子真不好过!一看见那些村干部和泥腿子,心里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 “谁心里服呢?”苏沛霖说,“太太说得对,现在忍着,有气等将来出。明天你到农会去报到,然后下田好好劳动。”“苏管账,你说村里组织互助组,”她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是村干部汤富海这帮人闲得没事做,想出来的花样经。还记得去年夏天吗?汤富海带头成立劳动互助组,接着村里就一口气成立了十一个组,花了七八天时间,把七百五十亩水稻田全部耕好,节省了五十多个人工,提前一个礼拜完成。这一下就闹开了,到处瞎嚷嚷,东也互助组,西也互助组,好像互相组是一剂灵药,做啥活都灵。其实是一帮青年男女爱在一块打情骂俏,不好好做庄稼,凑在一起瞎胡闹。” 苏沛霖无中生有,尽量污蔑互助组。 “筱堂回来了,要不要参加呢?” “这个么,”苏沛霖想了想,说,“用不着。现在参加互助组的,尽是些贫雇农,他们是一条心。我向汤富海试探了一下,他把门关得紧紧的。少爷参加进去不方便,人家也没叫地主参加,少爷去要求,一定会碰钉子。参加了也没好处,好的也会变坏的。” “唔,你说得对。从古以来,都是各人种各人的地,哪有挤在一道做庄稼活的?这样,一定弄不好。筱堂,明天你还是到自己的地上去。他们不提互助组,你装做不晓得。”“我才不理他们哩!”朱筱堂坐在床上把身子往里一转,好像有意避开他们。 “刚才还说你哩,又忘啦!”她不满意儿子这股牛脾气,说,“你这号子人肚里就存不下三句话,心里有啥就显到脸上来了,要吃亏的。” “好,好好,我听你的。”朱筱堂憋住一肚子气,说。 “少爷,今天好好休息一会,明天早点下地。” 苏沛霖说完话,悄悄走去。夜已深沉,路上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苏沛霖顺着黑暗的小道慢慢走去。 第464页 四百六十四 第十八章 在朱筱堂回到梅村镇那天晚上,汤富海和阿贵在朱暮堂大厅隔的那间屋子里正在计算朱筱堂请假的日子。汤富海坐在红木大八仙桌旁边,伸出满是老茧的黝黑的右手,几十年的劳动在手掌上面留下了一条一条很深的纹路。虽然已经吃过晚饭,可是他手上还残留着泥土的香气。他在灯下,屈着手指,嘴里默默计算,对阿贵说: “连续假在内,朱筱堂这小子今天该回来哪。” “会不会躲在上海不回来了?” “什么,”汤富海摇摇头,说,“不会,上海也是共产党的天下,他躲不起来。他娘在这里,他会回来的。” “苏沛霖最近常和我打招呼……”阿贵说。 “这个狐狸精,要好好提防他。别看他嘴上说的那么好听,他心里另外有一套。” “我看他贼眉贼眼的样子,早就晓得他不是个好东西。” “我们在他手里吃的苦还少吗?昨天晌午,他对我说的话可甜哩,恭维了互助组一大顿,看上去,他想参加。你看,坏不坏?” “你答应他了吗?” “我再老,也不会糊涂到那个程度。我怎么会让狗腿子的脚伸到我们的互助组来哩!” “千万不能答应,他就是混进来,我也要拿扁担把他撵出去。” “谁让他参加,我也不答应!互助组正有些人动摇,坏家伙一钻进来,更要闹得天翻地覆了。” “今天又有两户要退组哩。” “不互助了吗?”汤富海的手指着阿贵,好像要退组的就是阿贵。 “他们说,互助组没有生产计划,现要现叫,不是个办法。去年的互助的账目算得不大清爽,有的没有领钱。他们劳动力多田地少,参加互助组不划算,不要互助了。” “这是啥闲话?”汤富海一听这些话,头上直冒火星。说,“对我这个组长有意见不当面提,背后乱说,要退组这不是硬‘将’我的‘军’?我们这个组,我不是说过,也订个生产计划吧,大伙说,有多少活做多少活,订啥计划。这能怪我吗?哪户的账目算得不清,为啥不早提?账是大家算的,怪谁?没发钱,也不是一个两个,我也没有领,这算啥!劳动力多少,有啥关系?我早就说过,评工计分好了,大家又嫌麻烦,说啥做工做不死人,评工可要累死人啦,这是谁说的?” 阿贵见爸爸额角上暴露蚕也似的一根根青筋,讲的满嘴都是白沫,不断喷唾沫星子,只好在旁边静静听他说。从他的口气里,好像都怪别人不是,他这个互助组长一点责任也没有似的。阿贵不好直接戳穿,委婉地说: “他们这些意见,也是希望把我们组里的事体办好。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 “有道理?”汤富海瞪了阿贵一眼,说,“我问问你,过去我们没有牛,先要替地主的田种好,用人工换了牛工才能种自己的田;等到种自己的田,误了农时。旱的,虫害的都是我们穷人的田。有了互助组就大不相同啦,车水的车水,耙田的耙田,耕田的耕田。人多好种田,人多手快,种得早,收得早,天旱和虫害也有办法对付啦。没有互助组,有这些好处吗?为啥不讲这个大道理,尽讲那些小道理呢?” “我从来没有说互助组不好,很多人也说互助组好,他们提点意见,把事体办得更好,不是很好吗?” “提意见就提意见,可以找我谈,为啥要退组?这不是威胁我?叫汤富海下不了台吗?” “成立互助组辰光,不是说过,入组自愿,退组自由,绝对不干涉吗?” “你的胳臂朝外——尽帮别人说话。”汤富海指着儿子说,“要退就退吧,就是留下三户五户,我这个组长就是雷打不散,一定要办下去。” “那些人要退,让他们退去。我们把互助组办好,他们亲眼看到好处,会回头的。” “那自然哪。”汤富海听了这两句话,心里的气稍为消了些。 “他们提的这些意见怎么办呢?”阿贵见爸爸额上的青筋消逝了,他说,“组里要不要开个会讨论讨论?” “这个,”汤富海抬头望着大厅里高大的柱子,冷静地想了想,觉得阿贵的话说的不错,不能说这些意见没有一点道理。他心平气和地说:“当然要开个会。这些意见,早提,早就解决了。先把账目查查清楚,在组里公布。应该付的工资,粮食卖出以后,全部付清。组里再找个记账员,每天把账记清,十天半个月公布一次,让社员肚里明白。再订他一个生产计划,问问他们还有啥意见,全给我提出来,组里不能解决,村里解决;村里不能解决,上区里,总之一句话,我们这个互助组要办下去。” “当然要办下去。”阿贵打了个哈欠。 村里的鸡喔喔地打头遍鸣了。汤富海也伸了一个懒腰,站了起来,说: “已经半夜啦,睡吧,明天早上还要替小牛他娘互助哩。” 小牛他娘是个雇农,又是个寡妇。小牛才五岁,接不上手,家里缺乏劳动力,她参加了汤富海的互助组顶积极。最近小牛他娘病倒在家里,田荒在那里,没有人耕种。组里谈好了,明天汤富海和阿贵他们上她田里互助。 “你不提起,我倒忘哪。” “看你这记性!快睡去!” 阿贵一躺到床上就呼呼地睡着了。一觉睡到天亮,他也不醒。大厅里的玻璃窗发白了,天刚朦朦亮,汤富海就起床了。他穿好衣服,走出大厅,站在台阶上,深深地呼吸了口寒冷的空气。他哈哈手,用手使劲搓了搓,浑身精神抖擞。回到屋子里,烧好了早饭,阿贵还躺在床上呼噜呼噜打鼾,睡得可香哩。他过去推了推,半晌,阿贵才睁开眼睛,朝他木愣木愣地望了望。 “太阳都快晒到屁股上了,还不起来?” 阿贵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认真看了下沿的玻璃窗,不解地说: “啥地方有太阳?” “还不起来,等一歇太阳照进来,不就晒到你的屁股了吗?” 他们两人吃过早饭,吆喝着一条牛,上地里去了。 清晨,月亮还没有落,田野给一片微弱的晨光笼盖着。已经耕过的土地上给露水浸得湿润润的,好像在肥沃的土地上浇了一层油,在晨光里闪闪发光。田边的野草已经露出头来了,上面浮着一粒一粒露水,仿佛是透明的珠子。村里的人陆陆续续下地去了。 汤富海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小牛他娘的地里走去。阿贵吆喝着牛,一边走着,一边望着。他的眼睛尖,远远望见一个人弯着腰在锄地,一锄头一锄头地挖下去,一大块一大块乌黑的泥土连着杂草一同翻过来,然后用锄头把它打碎。他走上一步,拉了拉汤富海的灰布棉袄的下摆,低声地说: “爹,你看。” 汤富海回过头来,啥也没有看见,他鼻子哼了一声,说: “不好好走路,看啥!” “你看那边,”阿贵指着右边,说。 汤富海向右边一望,说: “看你大惊小怪的,连种地也没有看见过,有啥好看的?” “你看,那是谁?” 给阿贵这么一说,汤富海用手按着眉头,仔细再向那边一看,他站下来说: “那个小子回来哩!” “可不是么。” 第465页 四百六十五 “我说他不敢不回来。再不回来,他以后别想再请假出去了。” “到上海住了这么久,做啥去啦?” “过好日子去啦。”汤富海往前走去,说,“他姑爹是个大资本家,在上海很吃得开,谁也不了解他手里有多少钱。” “不是说他姑妈生病吗?” “孩子,那只是借口。生病,他也不是医生,要他去做啥? 农会好说话,要是我,才不让他去哩。” “这种人去了,不会做好事的。” 他们两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小牛他娘的地上了。他们两人很精细地给她耕作,一直把地耕完,才慢悠悠地回来。 暮色笼罩着田野,苍苍茫茫。倦游了一天的小鸟飞到树枝的小巢里去了,下地的人都陆陆续续往村里去了。他们父子俩走过朱筱堂那块地,朱筱堂还曲着背一锄头一锄头在耕地哩。阿贵看了心里十分迷惑。他以为不是朱筱堂,再仔细看看,却不差分毫。他低低对爸爸说: “他还在耕地哩。” “他到上海去了这么久,误了农时,回来不赶紧耕,他喝西北风?” “他才不在乎这块地哩,地里不打粮食,他不会买的吃?” “你说得倒也对。” “从前,他是个懒汉,日头老高了,才下地;太阳还没落山,就回去啦,在地里也是磨洋工,死阳怪气,一锄头下去打不死一个蚂蚁,三天没吃饭似的。现在大不相同啦,从早干到黑,锄地也有劲头啦。我们都收工了,他还在干活哩。政府的办法真好,分点地给地主,给他一条出路,好好改造他。 这小子再干上三年五年,我看地主的帽子,可以摘啦。” “你说得倒好听。” “不对吗?” “龙生龙,虎生虎,朱半天会生出好儿子来?鬼才相信哩!我算把他看透了。谁要摘他地主的帽子,我头一个反对!”“他从上海回来,真地和过去不同啦。你看,他还在锄地,一锄头一锄头干得可欢哩!这也不是假的。” “假不假,一回两回不算数,要从长远里看。”“我们监督他劳动,”阿贵站了下来说,“他敢怎么的?” 那头耕牛,一望见村子,比谁都走得快。它不管他们父子俩在争论,低着头一个劲径自向村里走去。 “往后瞧吧,我算看到他骨髓里去了。”汤富海回头看不见牛了,四面寻找,才看到它在小路上往村里去哩。他说: “只顾说话,把牛也忘了,还不快走!” 他们俩人匆匆追赶那头牛去了。 第466页 四百六十六 第十九章 “咦!”汤阿英低下头去,看到车底下又有一团白花,好生奇怪。这白花是哪里来的呢?她的白花总是放在油衣的口袋里,积满了一口袋就放在回丝箱里,从来不放在别的地方的。她不声不响地放在口袋里,算自己的白花。她不慌不忙,依旧走她的巡回,换粗纱,做清洁工作,走到弄堂口,回过头检查一下,有两个地方漏头。她记在心里,往前走去,等下次回来再接。 她走出弄堂,郭彩娣手里拿了一些白花,气呼呼地往她面前一放,劈口问道: “谁叫你把白花扔了?” “谁扔白花的?” “你!” “我?” “扔了白花还赖?我刚才在你车子旁边拾到的。” “我怎么会把白花扔在车子旁边?”汤阿英迷惑了。 “不小心扔了,当然记不住。”郭彩娣把白花放在汤阿英的手上,说,“拿去,这是国家的财产啊!个人多出几两少出几两白花没关系,我才不要那个面子,可不能叫国家损失啊!” 汤阿英心里实在忍受不下这口气,真想和郭彩娣弄个明白。想起郭彩娣这一阵子生活不好做,脾气更是火辣辣的,叫人一见了她便感到热呼呼的,那股气好像擦根洋火就可以点着了。这两天郭彩娣老是想找她的岔子,争起来没有个完,别耽误了生产。她啥也没说,默默地把白花接了过来,放在口袋里。 郭彩娣一肚子气,见汤阿英不和她顶下去,反而不吭气把白花接过去了,她把脸一板,说: “以后别再扔白花了啊!” 汤阿英还是没有吱声。郭彩娣没有办法,脸上露着傲慢的神情,径自走进了弄堂。她心里盘算:看今天谁的白花多。 汤阿英一边走着巡回,一边思想上打了问号:大家都给国家生产,郭彩娣为啥这样对待她呢?这两天她的车顶上和车厢子里,不断发现很多白花,从哪里来的呢?是哪一个促狭鬼在捉弄她啊!难道是郭彩娣吗?不会的。她从来没有得罪过郭彩娣呀! 这时她想起了昨天秦妈姐谈的那番话,给她很大的启发。秦妈妈说:“现在我们工人阶级当家做主了,连徐义德都接受我们工人阶级领导哩。我们要好好生产,多给国家创造财富,建设我们的国家。现在国家有很多人要做新衣服,要我们给他们纺出更多的好纱,给他们织出更多的好布,把我们国家的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光靠一个人干不行,要团结大家一道干,并且要干好。现在厂里生活难做,余静同志和韩工程师他们正在想办法。我们工人也要动动脑筋。单把一个人的生活做好还不行,要想办法使大家的生活都做好,全厂断头率减少了,出的纱多了,就可以织更多更好的布啊!你现在是党员了。担子更重了,要好好团结大家啊!” 这在汤阿英的脑子里是一个崭新的问题。从前,别人要团结她,现在她要团结别人。如果要自己把生活做好,她完全有办法。要想办法使得大家生活都做好,这确实不容易。秦妈妈说得对,现在是党员了,担子更重了,要好好团结大家。她想先把郭彩娣团结好。昨天下班,她和郭彩娣一道走。郭彩娣见了她,把脸一歪,拿脊肯朝着她,根本不理她,和别人却有说有笑的。今天吃中饭,她有意走到郭彩娣坐的那张饭桌上去,想和郭彩娣一同吃饭,聊聊天。郭彩娣一见她来,拍拍屁股,马上到别的桌子上吃饭去了。她只好和别的人在一桌吃。她吃完饭,顺便把别人的碗筷送到洗水池那里去,把碗呀筷子的分别放在不同的池子里。郭彩娣不但不和她同一张桌子吃饭,看见她帮人家做事,还冷笑一声哩!刚才郭彩娣拿了一些白花来,想和她吵一架。她虽然让了郭彩娣,但郭彩娣走进弄堂里去,一笃一笃地迈着脚步,心里还是不满意。她不了解郭彩娣为啥对她生这么大的气。她现在才懂得做团结工作这么不容易,不容易的工作也得做呀! 郭彩娣走进弄堂里,气还没有消。越是汤阿英让她,她越发怄气,憋得肺都要气炸了。她指着这些白花送过去,汤阿英一定不接受,她就可以大吵大闹一通,让整个车间的人都了解汤阿英少出白花,是因为把白花扔了,偏偏汤阿英又收下去了,而且不声不响,真是气煞人!她一边走着,一边打擦板,仿佛擦板就是汤阿英,使劲一打: “滚吧!” 擦板在如雨一样的细纱后面迅速地滑过去。她像是打了胜仗的骄傲的将军似的,站在那里盯着毫无反应的擦板,竟忘记走巡回了。 恰巧管秀芬从大路走过来,看见她站在那里不动,而汤阿英呢,在对面的弄堂里按部就班地走巡回,不忙不乱,车面上干干净净,和郭彩娣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管秀芬走进郭彩娣的弄堂,对她的耳朵大声叫道: “你看,汤阿英跑弄堂,好像心里有个钟,手里有个秤!” “她跑她的弄堂,管我啥事体!” “她执行郝建秀工作法很好。” “人家要争做模范,我也不想出风头,她的工作法执行得好不好,同我没关系。”郭彩娣有意白了管秀芬一眼,怕她再噜哩噜嗦的。 管秀芬没有让她的白眼吓退,又问了她一句: “你为啥不执行工作法呢?” “你哪能晓得我不执行工作法?” “你的工作法是站着执行的?”管秀芬指着她的脚。 “没事我就站着?” “做啥?” “不是和你谈话吗?” “没和我谈话以前,看见你站在那里不动,我才进来的。” 郭彩娣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不了解管秀芬看见她打擦板没有。她想混过去,把话题岔开: “你别耽误我跑弄堂吧。” “你不好好执行工作法,怪不得出那么多白花哩,快变成白花大王啦!” “出多出少,管你啥事体?” “我要记录啊。” “看这许多的锭子,又是老爷车子,执行啥工作法呢?你说的倒轻巧。你这个记录工啥辰光也来挡挡车看,别老是站在旁边说风凉话。” “汤阿英怎么就行呢?” “她的弄堂好。我要是有那么好的弄堂,我也会少出白花的。” “真的吗?” “啥人和你瞎三话四?” “我告诉工会去。” “你把记录做好了,不出差误,我就谢天谢地了。快做你的活去吧!” 郭彩娣不再理她,径自向弄堂前面走去。管秀芬真的到工会去了,推门一看:韩工程师和郭主任正在和余静谈话哩。她没有作声,悄悄地坐在余静右边,听韩工程师他们谈话。 第467页 四百六十七 余静把解决生活难做的任务交给韩云程。他知道这副担子十分沉重,但感到荣幸,认为是他生平承担的重大而又光荣的任务。他和郭鹏整整跑了两天车间,发现清花车间和钢丝车间没有经常根据不同的原棉品质,来调整机器设备,使得原棉去杂未尽,影响了棉卷和棉条的品质。根据韩云程的建议,采取了一系列的技术措施:清花车间在和棉时,尽量把原棉扯碎,保证每一块的重量不超过半磅,合理调整清花机隔离和风力,增加落棉当中的杂质。对那些杂质比较多的原棉,再增加一道开棉机处理。钢丝车加速了盖板速度,调整了除摩力的高度,增加了斩刀花。党支部和工会在前纺进行动员和说服工作。提出“前纺要为细纱车间生活好做而服务”的响亮口号。可是细纱车间的生活还是难做,断头率依然很高。韩云程在试验室里,对郭鹏说: “问题恐怕还在细纱间。” “现在前纺一点问题也没有了,自然是细纱间。”“要细纱间工人试验,”韩云程眉峰耸起,说,“问题就麻烦了。” “为啥细纱间一试验,问题就麻烦呢?” “你不了解,那里头人事关系复杂。最近生活难做,细纱间的姊妹又闹不团结了,张三怪李四,李四又怪张三,我们一插手,便会卷进是非涡里面去了。” “那就算了吧。”郭鹏自从韩云程入了工会,有点羡慕,又有点嫉妒。这回余静把解决生活难做的任务交给韩云程,更叫他心里难过,特别是梅厂长和徐总经理也支持韩云程解决生活难做的问题,使他大惑不解。他对徐总经理总算卖足了气力,叫他做啥,他就做啥,从来没有二话说的。他想“五反”以后,他这个工务主任大概可以提升为工程师了,可是一直没有消息。他对这次解决生活难做问题并不热心。韩云程拉着他一道研究,他不好拒绝,何况还有徐总经理的支持哩。万一研究成功了,也有他一份功劳;不能解决问题呢,那也没有关系,不是他的责任。现在韩云程碰到细纱间,感到烫手,很好,可以打退堂鼓了。 韩云程却不肯打退堂鼓。余静的话给了他很深的影响。现在厂里所有的技术问题都交到韩云程这里来。他提出的清花车间和钢丝车间的技术措施的决定,马上得到余静和行政上的支持。余静还亲自对车间工人说过:凡是生产上有啥技术问题,大家都要接受韩工程师的指导。他得到组织上这样信任,哪能甩手不管呢?他奇怪地望着郭鹏: “算了?” “你不是说细纱间是是非涡吗?我们插手进去,伤了和气,以后工人可要骂死我们啦。” “麻烦就在这里。” “生活难做,也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大家都有责任,我们何必背这个包袱呢?” “余静同志交给我们来研究解决的啊!” “我们研究解决不了,交还给余静同志。她是党支部书记,又是工会主席,工人都听她的话。她解决起来比你我容易的多啊!” “交还给余静同志?”韩云程心里想:不能。虽说细纱间人事关系复杂,不容易插手,难道就在这么一点困难面前退却吗?细纱间生活难做的问题不解决,人事关系会更加复杂,永远不碰细纱间吗?让生活一直难做下去吗?现在余静和行政上把技术问题都委托给他了,做工程师的就没有一点责任吗?好意思让不懂得各个车间技术的余静去解决?这一连串问题,他都不能肯定地答复。他摇摇头,说,“不能。” “不能?” “我是工程师,”韩云程说,“我有责任研究解决这个问题。” “那我和你一同跳进是非涡去!” “这个,”韩云程有点犹豫,没有说下去。 “没有别的出路,”郭鹏有意再逼他一步,说,“反正我们两个人坐在试验室里不能解决问题。” 韩云程没有吭声。余静坚定有力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有啥困难,我们支持你。”他站了起来,果断地说: “我找余静同志去。” 他们两人走进党支部办公室,正好余静和赵得宝他们都在那里。韩云程把这两天研究的情形简单地谈了一谈,然后说: “恐怕问题还是在细纱间……” “细纱间最近不是加强机械检修,校正锭子,调整了皮圈吗?”赵得宝问。 “这方面没有问题。”郭鹏说。 “那么是温湿度?”赵得宝又问。 “这也没问题,喷雾原来设备不好,湿度不够,已经修好了……” 没等韩云程说完,郭鹏在一旁给他补充: “韩工程师可负责啦,规定了温湿度调节,他亲自掌握,车间里谁也不准随便开窗关窗。” “那么是啥问题?”赵得宝靠在墙上,问。 “我想在细纱间找档车工人做点试验,不晓得可不可以……”韩云程说到这里,停了停,望了余静一下。 余静感到奇怪: “为啥不可以?” 韩云程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嗫嚅着,话停在嘴边,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郭鹏代他把问题摊开: “细纱间的生活难做,原来工人之间就有些意见,挑哪个工人试验也不好办,挑了这个不挑那个,意见就更大啦。” 管秀芬忍不住插上来说: “我们工人之间是有些意见的,人同人哪个没有意见?有意见能妨碍你们做试验吗?笑话!别把责任放在我们工人身上。你们试验室提出意见,我们工人啥辰光不听的?” 韩云程朝管秀芬浑身上下一看:知道她是记录工。他赔了一个笑脸,说: “我们没有讲工人不让我们试验。我们来和余静同志商量的。” “这么说就对了。” 她看了郭鹏一眼。郭鹏心中暗暗吓了一跳:想不到小管这么厉害,怪不得车间里的人叫她小辣椒哩。 “工人方面的意见,你们别担心,我负完全责任。”余静走到韩云程和郭鹏他们两人当中说,“要解决生活难做的问题,当然要研究每一个车间,任何车间的工人都愿意配合你们。有啥计划,韩工程师说吧。” 韩云程顿时感到浑身增加了力量。他认为很难解决的问题,给余静几句话一说,忽然变成很容易解决的问题了。他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兴奋地说: “想做两个试验:一个是看锭多少与皮辊花和断头的关系;找八个工人就够了,分五百锭、六百锭、七百锭、八百锭四种,从试验结果就可以看出问题来了。还有一个试验,只要两个工人,一个要执行郝建秀工作法好的,一个是执行不好的,把这两个人做个对比,那问题看得更清楚了。”“这两个试验,我都赞成。”余静想起那天秦妈妈的话,她说,“秦妈妈那天不是说看锭能力不能过于提高,好像提高了看锭能力,就不能执行郝建秀工作法似的。那天,我脑筋也转了这个念头:做个试验看看。工作忙的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你现在提出来,很好。” 第468页 四百六十八 “就是人选问题,”韩云程说到这里迟疑了,觉得有些为难。等了一会,他才说:“第二个试验的人最难了,一定要找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不然试验就没有意思。可是我们哪个执行工作法的好,哪个不好,挑的不对,得罪人;挑得对了,她们两个人一定有意见,特别是那个工作法执行得不好的。” “韩工程师,您想的太多了,也想的太复杂了。主要问题是把工作做好,解决问题,个人的得失没有关系。我也不能保险工人里面没有一点意见。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保证的,只要我们做得公正,把问题摊开,给工人说清楚了,工人一定不会有意见的。你提名好了,我们和生产小组长去商量。” “啥都好办,”韩云程说,“就是这个名难提。” “是呀。”郭鹏没料到问题解决得这样快。 “这有啥困难?我给你们提两个试试,不晓得合适不合适。”管秀芬说。 “你提再合适没有了。”韩云程望着管秀芬说,“你们记录工,整天在车间里跑,工人生活做得好坏,你们肚里都有一本账,你看谁合适?” “汤阿英……” 管秀芬刚说出口,郭鹏马上翘起大拇指,说: “郝建秀工作法执行的刮刮叫!” “郭彩娣。” “她?”郭鹏对管秀芬伸了伸舌头,说,“她那个脾气可惹不起。” “你别看她那脾气,”赵得宝说,“她一根肠子通到底,讲话不会转弯抹角,肚里有啥,嘴上讲啥,就是抬杠,不怕争得面红耳赤,事体过去了,绝不计较,她可是个好人。”“人当然是好人,”郭鹏连忙把话收回来,说,“只是脾气有点吃不消。” “汤阿英昨天出六两五白花,郭彩娣出了一磅四,你看相差多远!用她们俩人做试验,再好也没有了。”管秀芬申述她推荐的理由,接着说:“不过有一条件,彩娣说阿英的弄堂好,出得白花少,她老是要秦妈妈给她调弄堂。我看干脆把汤阿英的弄堂调给她。这么一来,就把她的嘴堵住了,做出试验来,保险她没有二话说。不过,阿英肯不肯对调弄堂,还说不定。” 韩云程心里同意这两个人,可是他不敢做主,眼睛朝余静望。余静懂得他的意思,她对韩云程和郭鹏说: “你们要是没有意见,这两个人的事体我去办。” 韩云程高兴得笑出声来了: “那再好也没有了!” 第469页 四百六十九 第二十章 郭彩娣站在汤阿英的弄堂里,通体舒畅,一股说不上来的喜孜孜的味道在心里荡漾。弄堂十分干净,每只锭子都校正过了,只只锭子在她眼前发亮。她想:怪不得汤阿英出那么少的白花呢,这样好的弄堂,谁来挡车也不会多出白花。秦妈妈派了这么好的弄堂给汤阿英,把坏弄堂派给她,不是两人合起来有意整她吗?为啥秦妈妈老是不肯给她调换弄堂,现在可明白了,一调了好弄堂给她,汤阿英还有啥风头出呢?陶阿毛要她坚决调换弄堂,越想越有道理,越看越觉得再对也没有了。特别叫她满意的,是汤阿英给她对调,那部老爷车子谁也侍候不了,不怕你有天大的本事,出的白花总少不了。她们两个人的弄堂面对面。这样好的很,她要和汤阿英别别苗头,看看究竟是谁挡车挡的好,她有优秀的技术,她有快二十年的挡车经验,她还有要和汤阿英争个高低的那股劲头。过去因为弄堂不好,她们一直没法比高低。现在调了弄堂,她心满意足,准有把握比过汤阿英,仿佛胜利的曙光已经在她面前升起,得意地说:“瞧今天晚上的,她出的白花一定比我多!” 开车了,机器轰隆轰隆地在转动。果然不出她所料,断头不多,白花也少,她轻松地走巡回,毫不费力地做清洁工作。这一来,她更增加了信心。今天不比平常,这是韩工程师提出来的,要选两个工人做试验,选到她,自然没有意见,偏偏对手是汤阿英,她心里原本不同意,想要余静另外调换一个。余静和秦妈妈都说:“不必换了,反正是做试验,哪个人都一样,你是老工人,技术又好,参加做试验最理想不过了。你们两个人的弄堂还可以对调一下,也看看车子有没有影响。”她一听,淡淡的眉头开朗了,料想一定是管秀芬这个丫头打了小报告,不然余静怎么想到给她调换弄堂呢?并且调换汤阿英的,她还有啥闲话好讲呢?一知道调换弄堂,她心里不但不反对汤阿英,而且赞成汤阿英了。她觉得这几天受够了汤阿英的气,连管秀芬那丫头也笑话她。一个记录工,有啥了不起,也看不起她,简直是岂有此理!和汤阿英两人做试验,也好,过去出的白花多少不能算数,弄堂好坏大有关系呀!看今天的!哼,别说汤阿英了,就连管秀芬这小鬼也要矮下三寸去!她走到弄堂口,暗暗看见汤阿英一双手忙个不停,便抿嘴笑了,愉快地又走进了弄堂。 汤阿英在郭彩娣的弄堂里紧张地工作。余静和秦妈妈要她参加试验,她很高兴地接受下来了。后来听说对方是郭彩娣,并且要她们两个人对换弄堂,她很久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最近她一心想团结郭彩娣,郭彩娣老是给她冷面孔看,好像欠她二百吊钱似的。她凡事都让郭彩娣三分,话到嘴边留半句,生怕啥地方冒犯了她。她知道郭彩娣这一阵子白花出的多,不是心思;再和郭彩娣一比较,别以为她在压她。郭彩娣出那么多的白花,她心里实在难过。秦妈妈说的对,单靠一个人干好了不行,要团结大家干好。光是她一个人少出白花不够,整个班的白花浪费还很严重哩!要是全车间三百五十个人每人只要少出二两,每天就可以给国家节约七百两棉花啊!余静说节约一两棉花,等于节约三碗米饭。她想帮郭彩娣一把,可又不知道从何插手。现在要郭彩娣来和自己一道做试验,不是更要闹别扭吗?她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余静。余静要她别顾虑这些,这次试验,是行政上和工会同意的,人选是组织上挑的,同汤阿英没有关系。郭彩娣要有意见,余静和秦妈妈会去解释的。倒是对调弄堂的事,要听听她的意见。她对调弄堂一向没有意见,生产组长派到啥弄堂就到啥弄堂去,从来不挑肥拣瘦的。可是这一回不同呀,这个弄堂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收拾得干干净净,机器也摸熟了,挡起车来很顺手。忽然要她换,她不免有些惋惜;恰巧换的又是郭彩娣的,那两台车,自己从来没有挡过,不知道机器的脾气,又有点担心。对调了弄堂,就要做试验,她更感到没有把握。不过,做了试验,找出生活难做的关键,使得断头率降低了,少出白花了,这对国家的好处多大啊!余静要她对调弄堂,一定有道理的。也许郭彩娣调换了她的弄堂,和她的关系好了起来也说不定。郭彩娣这两天不是天天吵着要调换弄堂吗?给她调换,要是她少出几两白花,也是好事啊!郭彩娣的弄堂,她虽说没有挡过,但是挡它一天两天,也会慢慢摸熟的。她向余静和秦妈妈点了点头。秦妈妈看出她有心思,叫她说出来,她紧紧闭着嘴。秦妈妈问她要不要调换别人的弄堂。她说这一阵了生活难做,挡熟了的车子,谁也不愿意换,还是对调算了。 她今天一早就走进了郭彩娣的弄堂,看到车子不干不净,她的眉头自然而然的蹙了起来。她很快地做了一下清洁工作,车面看上去,心里比较舒服一些了。机器转动了,皮辊花慢慢多了起来,漏头也逐渐增加了。开始她还算安详,记住漏头,不慌不忙走她的巡回。一个巡回走下来,接上漏头,再走过去,那边的漏头,简直多的记不清,那些锭子好像有意和她开玩笑,接二连三地断了,她紧赶慢赶,断头总接不完。真的像郭彩娣所说的,断头都接不完,哪里有闲工夫做清洁工作呢?她忙的手脚不停,额头渗出一粒一粒滚圆的汗珠子,心里却很镇静。她每天的白花一直保持着六七两左右的记录,今天不知道要出多少呢?她手里的白花一团一团地往油衣的口袋里塞,塞了一口袋,一霎眼的工夫,又是一口袋。她忙的真是连喘气的工夫也没有了。她看见郭彩娣在那边不慌不忙,工作得很轻松,断头一定不多,今天下了工准备听郭彩娣的闲言闲语吧。她过去出白花少的记录今天全完了。别人一定会说,连汤阿英出的白花都多了,还能怪旁人出的白花多吗?大家都多出白花,她怎么能够帮助别人呢?这个试验做不成功,生活难做的问题不能解决,浪费了原棉,国家损失多大啊!想到这里,她额角上的汗珠子,像一条水线似的,挂在她红润润的面颊上,连鬓角的头发都湿了。她把鬓角上披下来的头发理到耳朵背后去,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汗水,喘着气细心地去接头。 工作了一个半钟头,第一道大纱一落,小纱上了筒管,她站在弄堂里,细心研究断头的原因。她一眼看到一个锭子在摇头,走过去细细一看,发现锭子歪了。把这只锭子弄正,顺着望下去,又看到一个锭子歪了,连忙弄正。她走了一个巡回,发现许多锭子歪了,耐心地把一只又一只歪锭子消灭了,漏头少了,她心头松了一口气。可是,走到那边一看,漏头又多了起来,她两只眼睛一个劲盯着锭子看,仿佛要把锭子看穿了似的,锭子好好的,一点也不歪,为啥断头呢?她还是盯着锭子望,最后让她发现了,原来钢丝圈生锈了。她换了几个钢丝圈,加紧了清洁工作,断头慢慢少了,白花也慢慢少了。走了两个巡回以后,她的手才逐渐松闲下来,脚步也不那么急了,舒舒服服地喘了一口气,按着郝建秀的工作法,均匀地走着巡回。 郭彩娣在弄堂里却忙了起来。她的头道大纱一落,小纱刚上筒管,断头就多起来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忽然有这么多断头呢?别是眼睛花了,这是汤阿英的好弄堂啊!她接了这个头,又忙着去接那个头,顾不上做清洁工作,也顾不上巡回了。哪里断头,她就走到哪里,心里发慌,手脚忙乱。这么一慌一乱,好像白花故意欺负郭彩娣,不声不响地越来越多了。她忙得满头是汗,汗水像是雨点子似的直往身上落,她也来不及擦汗了,只顾一个劲地接头,再接头。 她的弄堂如同忽然来了一群白色的蝴蝶,白花轻轻地在上空飞翔。皮辊花也渐渐卷满了。她以为汤阿英有意给她捣蛋,不高兴和她调换弄堂,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就暗地里把车子弄坏了。她要找出毛病来,质问汤阿英,厂里号召做试验,作兴这样捉弄人吗?挡车凭技术,耍花招算不了本事。何况汤阿英还是个党员,虽说刚参加不久,但总是个党员啊。党员能够这样捉弄人吗,找出毛病来,她非要拉汤阿英到党支部去,问问余静,党员可以这样欺负人吗?郭彩娣就是不吃沪江纱厂这碗饭,也不能受这个气。她不声不响地一只锭子一只锭子望过去,看看车上头,又看看车底下,一切都正常,找不出一点毛病来。她歪着头,再聚精会神地听听机器的声音,也听不出有啥毛病。她气呼呼地自言自语:好吧,没毛病就算啦,要是找出一点毛病来,哼,这笔账要算它个清清爽爽!她一边唠叨,一边埋着头整理车子。 汤阿英一眼看到郭彩娣在弄堂里忙的满头是汗,那张不肯饶人的嘴对着车面唠唠叨叨。她想,大概郭彩娣对车子发脾气,在骂山门了。她不能看着郭彩娣忙成那个样子不管,也许是她对车子不熟悉的原故吧。那么多的断头,又那么多白花,是国家的损失啊!郭彩娣忙着整理车子,闲不下手来接头,汤阿英悄悄地走过去,帮她接头。刚接了两个头,郭彩娣看见了,感到非常不舒服,好像有根针在刺她的心。她认为生活做好做不好是她自己的事,用不着汤阿英来操这份心。郭彩娣坍台,无论如何也不能坍在汤阿英的面前啊。她有本事把车子整理好,凭她的技术也不会落在汤阿英的后头。趁她忙的辰光,汤阿英来帮这么一手两手。试验做成功了,郭彩娣超过了汤阿英,哼,汤阿英一定有话说了:帮了郭彩娣的忙的。她料到今天汤阿英出的白花一定比她的多,汤阿英一定是没办法和她比赛了,只好出来帮助接接头,以后有话好讲。她拿定主意,气冲冲地走到汤阿英身旁,夺下汤阿英正在帮助她接头的那只铜管,放下脸来,冷笑了一声,说: “谁要你来帮忙的?就是纱头断完了,也不管你的事体。 你有本事,再多挡两台车去!” 汤阿英愣在弄堂里,感到莫名其妙。她好心好意来帮助郭彩娣,却受到她的冷遇。秦妈妈说要团结大家把生活做好,为啥团结人这么困难呢?做一个党员真不容易啊!她从来没想到过帮人家的忙也要受气的。难道真的像俗话所说的,越帮越忙吗?不是明明断了很多头吗?郭彩娣要换弄堂,不是对调了吗?还不心满意足吗?郭彩娣心里怀的是啥鬼胎呀!汤阿英怎么动脑筋,也猜不出来,除非钻到郭彩娣的肚皮里去。千错万错,帮助郭彩娣接接头总不能算是过错吧。她实在忍不住了,问郭彩娣: “彩娣,对我有啥意见,提好了。我有不对的地方,我一定承认错误,保证改掉。你别对我这样。这一阵子你对我的态度和过去不同了,我不了解啥地方得罪了你,憋的气真的要把我肚皮胀破啦!” “哟,胀破你的肚皮,我可担负不了这个责任呀!你是模范,你挡车的本事比谁都大,我怎么敢对你有意见呢?”“彩娣,”汤阿英亲热地叫了一声,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瞧见郭彩娣对她这种态度,心里难过的真想哭出来了,声音有点呜咽,说:“你为啥对我这样呢?看你断了这么多的头,怕你忙不过来,特地帮助你,是为了你好啊!” “我了解你对我好,我谢谢你还不行吗?难道要我跪在地上给你叩个响头吗?” “不是要你领我的情,我不是这个意思……”汤阿英站在郭彩娣面前不知道说啥好。 “那是啥意思?” “我们啥辰光谈谈,好啵?” 第470页 四百七十 “那还有不好的吗?”郭彩娣冷淡地说,“快挡你的车去吧,别出了白花又疑神疑鬼的。” 汤阿英讨了个没趣,悻悻走回自己的弄堂。她还是猜不出郭彩娣的态度为啥突然变了。郭彩娣对待汤阿英这个态度,管秀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也感到奇怪,郭彩娣为啥忽然这样对待汤阿英呢?汤阿英真有耐心,一番好意,却不断碰郭彩娣的软钉子。要是对她这样,她早就对郭彩娣光火了。她本想刺郭彩娣两句,但现在是测定试验,要准确地记下郭彩娣和汤阿英两人走的巡回次数和断头的根数,没有时间谈话。 落纱的辰光,郭彩娣走到管秀芬面前,看她的记录:郭彩娣执行巡回四十次,每落纱断头率是三百零五根。在汤阿英的名字下面,写的是:执行巡回五十三次,每落纱断头率是一百五十三根。郭彩娣看到这次落纱汤阿英断头率比她少一百五十二根。她不声不响地又走进弄堂。管秀芬看她满脸不高兴,知道她在气头上,就没有说她。管秀芬心里很高兴,对郭彩娣的背影撅了撅嘴,那意思说:这回看你有啥闲话讲。 郭彩娣闷声不响在思考这个问题,她想不通汤阿英的断头为啥比她少,下了班,她啥地方也没去,径自回家了。在长宁路上,她遇到陶阿毛,要他明天去检查一下车子。陶阿毛说今天测定试验以前,他在车间检查过那排车子,没有毛病。她便把今天测定的结果告诉陶阿毛。他眼睛一动,奸笑了一声,挑拨道: “汤阿英,你怎么能和她比哩。她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低,手指不长不短,不粗不细,生就挡细纱车的材料。现在她入党了。生产组长又培养她,各方面一定支持照顾她。她的成绩当然好。你们没比,我早就猜出来了,她的成绩一定比你好。如果组织上培养你,我想,凭你的手艺,一定超过她。” “你说的对。老实讲,今天试验测定的结果,我心里不服。”郭彩娣听他那么一说,怀疑管秀芬的纪录是不是有问题,也许组织上要培养汤阿英,有意把她的成绩记的好一些。她一门心思想着这个问题,无心和陶阿毛谈下去,搭上公共汽车,到漕阳新村去了。 郭彩娣走进秦妈妈的房间,她刚刚到家,正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休息哩。秦妈妈倒了一杯开水,送到郭彩娣面前,关怀地说: “今天试验了一天,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不累。”郭彩娣坐了下来,喝了一口水。 “今天你们两人测定的成绩怎么样?” “那还用问,阿英长的不胖不瘦,不高不低,手指不长不短,不粗不细,天生的挡细纱车的材料,心灵手巧,又有组织培养,谁也比她不过。” 秦妈妈听她的口气不对头,不再问她测定的成绩,不解开她思想上的疙瘩,会影响这次测定试验的。她说: “人的能力不是天生的,是靠在实践中磨练出来的。一个人的身材有高有低,手指有粗有细,这不决定挡车好坏。就说阿英吧,你了解,她刚进厂学接头,费了多大的劲,急得满头满脸都是汗,好容易接上一个头,两边却撞断了一大片。那年考接头工,她紧张的都记不住两分钟接了多少头,连我叫她,她都听不见哩。考上接头工,她早上班,晚下班,为了练好技术,抓紧时间,还经常把纱带回去练。有段时间练掐头,纱条把她的手指头都勒出了红殷殷的一道血,还是坚持练,才练出一手硬功夫。你的手艺不错,不也是在实践中磨练出来的吗?” 郭彩娣回想当初自己也不会接头,也是一天天苦练出来的。她的气消了一半,但汤阿英还是和她不同,有组织上的培养和支持。她说: “这个问题,你说的有道理,我自己也有点体会。” 秦妈妈知道她关心另一个问题。她接着告诉郭彩娣: “组织上确实在培养汤阿英……” 郭彩娣没等秦妈妈说下去,以为这个问题道理在她一边了,秦妈妈亲口承认了。她插上去说: “我早就看出来了。” 正在郭彩娣得意的时刻,秦妈妈却说: “组织上也在培养你……” 郭彩娣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惊诧的光芒: “也培养我?” “当然也培养你。你在政治上很进步,在生产上又是能手。群众对你的印象很好,你和群众的关系也不错,党支部早就培养你了。张小玲为啥经常找你谈心呢?是党支部给她的任务,帮助你,培养你。党支部讨论阿英入党的会议,为啥请你列席呢?这也是培养你。这次测定试验,选你和阿英参加,也是在生产上培养提高你们两人的能力啊!” “哦,”郭彩娣恍然大悟,高兴地说,“你不说,我还不晓得,以为党支部只是培养汤阿英一个人哩,差一点错怪了人。” “厂里的工人,党支部和工会都在培养,不过对你和汤阿英她们是重点培养,成为典型,好带动大家一道前进!” “我明白了。过去,我乱猜疑是错误的。” “你有意见说出来,很好;解释清爽了,好办事体。” “我走了。”郭彩娣兴奋地站了起来。 “在这里吃了饭再走。” “不,我要早点回去休息,打算明天提前到厂里去,做好测定试验的准备工作。” 经过一再的试验,韩云程收集到各方面的材料,在试验室里反复和郭鹏研究,他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他准备再写一个报告送给行政,同时也抄给工会。还没有等他起草,余静约了梅佐贤,一同来到了试验室。余静一直关心车间试验的情况。她亲自下车间摸情况,听反应。她知道今天试验结束了。等不及韩云程来汇报,和梅佐贤一道来找韩云程了。韩云程手里拿着记录,见了余静和梅佐贤走进来,笑嘻嘻地迎上来说: “你们两位来了正好,不必等我把报告写好,可以先谈谈。” “有点苗头啦?”梅佐贤笑着问。这两天徐总经理在忙着欢迎民建中央大员,又去听中央大员的劳资关系的报告,根本没有时间问厂里的事。徐总经理不问,梅佐贤乐得清闲,何必自己找那些麻烦,为啥不享享福呢?他正想出去散散心,到啥地方轻松轻松,恰巧余静走了进来,约他一同上试验室。余静满脑筋的总是工作呀,开会的,这个不懂得生活享受的怪人,忽然麻烦到他的头上来了。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厂长吗,怎么可以不关心关心生产哩。他见韩云程那么兴致勃勃,也显出很关心的神情,轻松地这么问了一下。 “苗头?大有苗头。” “韩工程师,”余静问,“试验的结果怎么样?” “我正要谈这个。从试验的结果看,问题比较清楚了。测定的结果表明,看五百锭断头率是一百三十根,看八百锭断头率是一百五十二,相差不大。特别能说明问题的是汤阿英和郭彩娣两个人的记录。汤阿英执行巡回五十三次,每落纱平均断头率是一百五十三根:郭彩娣执行巡回四十次,每落纱断头率是三百零五根,两个人相差一百五十二根。我们另外还做了一个试验,把五十二号的纱车左车部的皮圈,皮辊的清洁工作做好;右车部不做,可以减少断头八根,以一千锭计算,每落纱断头率可以减少四十根。”韩云程一边看记录,一边计算,说得趣味越来越浓,“因此说明看锭能力提高,对执行郝建秀工作方法不矛盾,相反的,掌握了工作法,像郝建秀这样,却是减少断头,少出白花,是生活做好的一个关键!”韩云程一口气说下来,最后才喘了口气,兴奋地问郭鹏,“你说,我这个分析对啵?” 第471页 四百七十一 “完全对。”郭鹏看韩云程说得头头是道,试验做得件件如意,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溜溜的味道。他看见梅佐贤坐在写字台旁边,扶着头,听得很出神的样子,连忙夸耀地补了一句,“我们提出做这几个试验,是解决问题的关键。经过测定,果然是这样。” “还来不及和郭主任仔细研究,现在他的看法和我一样,关键的问题让我们找到了。余静同志交给我的任务,算是勉强完成了。”韩云程感到浑身舒服和愉快。 更愉快和舒服的是余静。她最近一直在担心厂里生活难做的问题。凭她个人挡车的经验,她知道提高看锭能力是可以的。就车间姐妹的这两年技术进步来说,也完全具备进一步提高看锭的条件。可是白花多了起来,断头多了起来,除了细纱间生活她比较熟悉以外,其他车间的生活她就不大熟悉了,就是知道一点,也不过是皮毛,心里没有把握。她断定多出白花和断头增多不能完全怪在提高看锭能力上,可是她没找到科学的根据。韩云程的试验,给她提出了有说服力的证明。她凝神听了韩云程的分析,预见到生活难做的问题解决了,厂里生产面貌会有很大的改变,国家的损失不但减少了,这么一来,而且会增加国家的财富。想到这里,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喜悦。她高兴地说道: “关键问题找到了,那一切就好办了。根据测定和韩工程师的分析,要使细纱间生活好做,首先要解决断头率问题。要解决断头率问题,又要保证前纺品质,做好保全工作和执行郝建秀工作法这些方面来共同配合。这么看来,解决了断头率问题也就改进了各个车间的工作。韩工程师,你说是啵?”“完全正确。”韩云程微笑点头道,“我刚才准备写报告,手头这么一大堆材料,不晓得怎么分析归纳,也不晓得提啥意见好。给你这么一说,全有了,我的报告也用不着写了。”“郭主任,”余静站在郭鹏对面,问他,“你有啥补充?” “没有。你把主要问题都抓住了。” “那我们全厂提这么一个口号:为减少断头率而斗争!梅厂长,这样行吗?” 梅佐贤听韩云程嘴里讲的那么多数字,觉得枯燥无味。测定断头率……他全没兴趣,反正现在徐总经理也不会问他这些问题的。徐总经理不问,他关心这些事就没有意义了,不必伤这个脑筋。余静约他来,他不好拒绝,以为听听就算了。他并没有认真在听韩云程和余静说的话。他在想今天晚上到啥地方去跳舞,还是到资方代理人联谊会去喝他两杯老酒。他正在犹豫不决的当口,听到余静问他,这才意识到他还坐在试验室的写字台前面,车间的轰隆轰隆的机器声,不断从外边进来。他抖擞精神,好像睡醒一觉似的,搓了搓两只肥肥的手,问: “口号?” “为减少断头率而斗争!你觉得怎么样?” 梅佐贤瞠目不知怎样回答。郭鹏在一旁暗中看出了,不露痕迹地把余静的意思解释了一下,梅佐贤这才从云里雾里走出来,恍然大悟地说: “很好。” “那我们就把这个工作当做目前生产当中的关键问题来解决……” 余静还没有说完,梅佐贤马上拥护道: “我也是这个想法。” 余静接下去说: “我想可以从三方面来下手:行政对机械设备和保全修机这些方面进一步采取技术措施;韩工程师他们加强车间生产管理,凡是生产上的技术问题,都归韩工程师和郭主任指导;我们工会准备发动工人,展开劳动竞赛,巩固郝建秀工作法,减少断头率,达到我过去所说的目的:巩固看锭能力,稳定生产,增加生产!” “这个目的一定能达到。”韩云程想起他写的第一个报告的内容,脸上不禁发烧,惭愧地说:“这次各种测定,都证明了工人的潜在能力是无法估计的。特别是汤阿英一直坚持执行工作法,最能说明了。我过去的估计是不对的,的确不是减少看锭数量,而是巩固看锭能力。这一测定,给我教育意义太大了。” “在工作中,每人有不同的看法,那没有关系。找到一个共同的正确看法,就好了。这次依靠工人和工程技术人员的力量,才找到关键。现在解决问题,还要依靠工人和工程技术人员的力量。” “不,主要是党支部和工会的领导。”韩云程听余静这番话,脸上的烧退了,心里热了起来,一股暖流在胸中回荡。他等待的是批评,听到的却是表扬。他的顾虑少了,胆量大了。他拍着胸脯说:“这些都是我们的责任。我敢保证:几天之内,我们厂里的生产就要改观!” “总经理听到了一定很高兴。”梅佐贤暗示地望了韩云程和郭鹏一眼,那眼光的意思是:总经理也会奖励你们的。现在关键找到,问题就要解决,他再不能袖手旁观了。这次徐总经理把厂里的事都交给他处理,解决这么大的问题,功劳不小呀!他真的积极起来,仿效余静的口吻说: “韩工程师,你去办吧,有啥困难,行政上支持你。” 他暗中看到余静站在旁边,嘴嗫嚅着,好像要讲啥。怕她不同意自己讲的这几句话。他慌忙又加了两句: “有党支部和余静同志,天大的困难也不要紧,嗨嗨。” 第472页 四百七十二 第二十一章 在阳光的照耀下,钱塘江如同一条宽阔的银带似的。骄阳射在水面上,像是千千万万条银鱼在江面上跳跃,闪闪发光。不时有一两只木船扬着白帆,迎着刺眼的目光,顺流而下。从屏风山上远望,那船就像白色的海鸥掠过水面而去。 屹立在钱塘江边的屏风山,上面建筑了一座宫殿式的洋楼,一间一间精致的卧房,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翠屏也似的山峰旁边这条大江。在阳台上,低头望下去,钱塘江就在山麓下静静流去。 汤阿英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望着钱塘江日夜不断地在流,想起了黄埔江,想起了苏州河,想起了苏州河边的沪江纱厂,一直想到她的细纱车间。她好像随着钱塘江的水流到了黄浦江,流到了苏州河,回到了她熟悉的细纱车间。她看见姐妹们都在忙碌地挡车,日班下工了,夜班的工人又走进了弄堂。 她也忍不住走进了弄堂,和大伙一样挡起车来了。 管秀芬见汤阿英老是望着钱塘江,一句话也不说,仿佛有心事。她推了一下汤阿英的藤椅,笑着说: “看风景看呆啦!” 汤阿英深深陷入沉思里,突然听见藤椅吱的一声,回过头来一看:白云冉冉从阳台旁边掠过,把山下的大江遮盖起来了。她生怕自己跌下去,兀自吃了一惊。她转过脸来,听见管秀芬格格的银铃一般的笑声,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人坐着哩。 管秀芬捂着嘴,忍着笑,问她: “有啥心事吗?刚出来没两天,是不是在想张学海?你们真是一对好夫妻,一天也离不开。” “谁说我想张学海的?我们是老夫老妻,别说离开这两天,就是离开一年也不要紧。” “那么,是想巧珠?” “也不想。有她奶奶疼她,我才不愁哩。”汤阿英说,“不像你们年轻人,一离开家就想了。你是不是在想他?” “啥人?”管秀芬从脖子红到耳朵根那里,她低下头,手里玩弄着辫子梢,把身子微微一摆,说,“啥人我也不想。” “不见得吧?”郭彩娣望着对面山上莽莽苍苍的树木,抿着嘴笑了。 “你的心事老老实实告诉秦妈妈,她认识的人多,办法又多。” 秦妈妈坐在管秀芬对面,摇摇头,说: “小管的事,用不着我帮忙。年青人要自己谈恋爱,嫌我们老太婆夹在当中多事。” “啥辰光请我们吃喜糖呢?”郭彩娣问。 管秀芬顿时想起陶阿毛最近老是要和她详细谈谈,她一直没给他约时间。一提到结婚的事,她心里又喜欢,又有点担心,不知道两个人在一道生活是啥滋味。钟珮文不断找机会和她接近,他那样忠心耿耿地对她,使她不好意思断然拒绝。她心里一直矛盾着,拿不定主意。她低着头,羞涩地说: “我谁也不想。一个人生活不是很好吗?” “你一辈子不嫁人?”郭彩娣问。 “唔。” “当老处女?说的真漂亮。”汤阿英抓住管秀芬黑油油的辫子一抖说:“这两根辫子一生一世也不剪哪!” 管秀芬陷在窘境里,一时解脱不开。她一张嘴说不过她们三张嘴,阳台上也没有旁的人。当场要是有钟珮文,他一定成为谈话的中心,至少可以对他讲几句,就不会再集中在她身上了。她正愁没有办法,汤阿英一逼,想起汤阿英刚才发呆的神情,她有话可说了: “你刚才究竟在想啥呀?这里也没有外人,你为啥不肯说出来呢?” 郭彩娣问啥事体。管秀芬绘影绘声地描述了一番,连秦妈妈也听出浓厚的兴趣来了。大家都要汤阿英说。汤阿英给大家三问两问,逼得没有办法,只好把她刚才想的事说出来,最后说: “我这双手,从来没有闲过。休养了两天,两只手搁没地方搁,放没地方放,心里有点闷的发慌啦,真想回到厂里劳动哩。” “你是苦命,”管秀芬暗暗得意终于摆脱开窘境,把话题转到汤阿英身上。她怕郭彩娣没轻没重又要开她的玩笑,立刻又朝汤阿英身上说道,“连享福也不会。” “你说的倒也对,我是苦命呀!过去只听人家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到杭州来白相!住在这么好的宫殿里,好山好水就在眼前,每天尽你看个够。山呀水的在脚下,连云彩有时也从我们身边飘过。”这时白云冉冉地从阳台飘过,钱塘江又露在山下边了。汤阿英指着慢慢远去的白云说:“我们好像真的上了天堂,成了神仙了。” “成了神仙,又想念红尘,这不是自寻苦恼吗?”管秀芬又说了一句。 “想起姊妹们都在车间生产,我们在这里享福,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为啥过意不去?”郭彩娣想起提高看锭能力的那股劲头,差点叫她丢脸,幸亏她的技术好,才慢慢埋头赶上。现在一道出来休养,汤阿英又闹闲得慌了。汤阿英想回上海不打紧,她们一同出来的,她好意思一个人留在屏风山吗?她急得脸有点发热,口直心快地说:“也不是我们自己要出来的,是组织安排我们出来休养的呀!” 根据余静的建议,厂里展开了一场巩固郝建秀工作法,减少断头率的劳动竞赛。余静亲自下车间,在整个细纱车间树立对郝建秀工作法的正确认识,还和秦妈妈一道提议汤阿英小组做为典型,包教包学,做到人人都懂,互相帮助。要汤阿英帮助郭彩娣,这可难坏了汤阿英。一看到郭彩娣那副腔调,怕再碰钉子。这是余静给的任务,党支部书记亲自交给的啊,怎么好不执行呢?她要想个法子,先把郭彩娣关系搞好。她看到郭彩娣弄堂里老出白花,替她担心。有次,郭彩娣上厕所去了,忘记找人给她看,断的头很多,出的白花更多。汤阿英赶快到她弄堂里,给她看看,把车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见她掀起灰布帘子回来,汤阿英悄悄回到自己的弄堂里来。接连三次,郭彩娣回来一看,车子很干净,也没断头,不知道谁给她看的。别人告诉她是汤阿英看的。她心里一怔:汤阿英这么关心她,帮了忙,还不告诉她,过去错怪了汤阿英。那次暗中比赛的结果,郭彩娣整整两天没有开口,同谁也没有说话,在寻思为啥对调弄堂,她出的白花还是比汤阿英多。她把自己的一双手看过来又看过去,难道这双做了快二十年生活的手落后了吗?她哪一点比不上汤阿英呢?郝建秀工作法吗?她也执行了。有时断头太多,照顾不过来,不能怪她啊。弄堂?她知道自己原先那副老爷车子谁也挡不好的,汤阿英的弄堂整个车间是有名的,她还有啥闲话讲。秦妈妈那次和她谈话,她再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来,她心里已经暗暗服输了。余静提出对郝建秀工作法要有正确的认识,别以为老资格,马马虎虎走个巡回就算数了;要认真地均匀地掌握巡回,随身带好用的工具,按时换好粗纱,做好清洁工作,还要注意车子有没有毛病……她认为余静每一句话都是对她说的。这时才清醒地想起自己的毛病,单凭过去老一套做生活,不灵啦。做试验时,汤阿英帮助她,曾经误以为是想压倒她。现在帮助她,看出汤阿英的真心诚意来了。汤阿英对她很好,从不想占她一点便宜。汤阿英那么关心她,是好心好意爱护她啊!她觉得对不起汤阿英,可是说出去的话,再也收不回来了。在弄堂会议上,讨论余静的讲话,管秀芬说:“汤阿英执行先进工作法,死弄堂成活弄堂;不执行工作法的人,活弄堂也会变成死弄堂。”汤阿英听了这几句话,心里有点着急,怕郭彩娣受不了。要在平时,郭彩娣听见管秀芬的冷言冷语,一定要跳得八丈高,可是她这回心里特别平静,认为管秀芬搔到她的痒处哩。余静说要树立对郝建秀工作法的正确认识,实在太对了。她冲着汤阿英说:“不是我的弄堂不好,是我执行工作法不好。过去我错怪了秦妈妈和阿英,是我不对。”汤阿英说过去的事算了,只要今后把生活做好,谁也不会把这些事体记在心上。散会以后,汤阿英等郭彩娣换衣服,和她一同回去。在路上,郭彩娣低着头,小声地问汤阿英怎样挡车的,为啥断头和白花都很少。汤阿英毫不保留地把执行工作法的要求一一告诉她,并且愿意到她的弄堂里帮助她。她说了一声:“好。”汤阿英听到这个“好”字,浑身舒服极了。汤阿英耐心教她。她细心学习,很快便掌握了郝建秀工作法。她对秦妈妈说:“过去执行工作法,是嘴里说一套,心里想一套,手里做一套。汤阿英和我,一个包教,一个包学,现在三套变成一套了。”秦妈妈说:“过去大家认为看锭多了,不好执行郝建秀工作法;现在郝建秀工作法执行好了,断头减少了,白花出少了,看锭也巩固了。这是一个思想上的大翻身啊!”秦妈妈和郭彩娣这么一说,大家心亮了,都笑开了。一场紧张的劳动竞赛之后,正好上海总工会要组织一批优秀的工人休养,厂里工会根据群众的意见,便派秦妈妈她们四个人到屏风山上海工人疗养院里来休养了。“当然是组织上派来的,”管秀芬接着说,“要不,我们自己怎么能到这些地方来?” 第473页 四百七十三 “这回出来休养,对劳动模范是一个很大的鼓励啊!”秦妈妈说。 “星星跟月亮,我们沾了阿英的光哩。” 劳动竞赛之后,厂里评选了劳动模范,第一名就是汤阿英。秦妈妈是第四名,郭彩娣和管秀芬都是先进生产者。管秀芬对汤阿英的赞扬,引起郭彩娣内心的惭愧。汤阿英争取当模范,果然让她争到手了。她接着说: “是呀,我们啥事体都沾阿英的光!” “彩娣,不要挖苦我。”汤阿英说,“我哪桩事体不是靠了大家,你教过我技术,镶粗纱接头法不是你教我的吗?” “那是过去的事体。” “小管教过我文化,有些字,不是她教,我到现在还认不得哩。” “你也不是文化模范,你是劳动模范,同我教你识几个字没有关系呀。我不敢领你这个情。” “就是生产,也靠了大家,没有余静、秦妈妈和韩工程师他们,我们的生活都做不好啊!要说劳动模范,我哪里够资格?你们资格比我老多了,我还不会接头的辰光,你们都是老工人了呀!这次评选,还不是大家抬举我,鼓励我加油干。这里面也有你们的功劳哩。要说沾光的话,我是沾了你们的光。劳动模范这个光荣,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是给大家的。” 郭彩娣听了心里美滋滋的,汤阿英虽然当了劳动模范,可还没忘记大家对她的帮助。这里面真的也有她一份功劳哩。要不是汤阿英自己提起,她倒忘记了。 “阿英说得对。”秦妈妈拿起面前小圆藤桌子上的一杯菊花茶喝了一口,说,“劳动模范是鼓励大家的,不能个个都当模范;有的人评做先进生产者,也是对大家的鼓励。这次出来休养,更是对大家的鼓励,不好同时个个都出来休养,那车间的生活谁做呢?只好轮流出来休养。” “人家闲得闷的慌,想回厂里去哩。”郭彩娣看了汤阿英一眼。 “别说阿英啦,就连我这副老骨头,也闲不下来哩,总觉得两只手空着,不晓得做啥好。住在这里,一不上工,二不做饭,整天白相,我这双眼睛看风景都看累了。”秦妈妈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笑嘻嘻地拉着她们三个年轻人,说,“你们真幸福,这么年纪轻轻的就享上福了。” 管秀芬说: “你也不错呀!” “我?谈不上啊,苦了一辈子,骨头都快打鼓了哩。”“不,”管秀芬说,“你是老来红,越老越红,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这一辈子只要看到社会主义,我就是闭了眼睛也窝心。” “看你身体多结实,从来也不生病,起码要活到八十岁,肯定看到社会主义。” “趁这会身子结实,好好多干两年,让社会主义早点到来。” “是呀,”汤阿英又想到厂里了,她说,“我们明天就回去加油干吧!” “明天就回去?”郭彩娣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看怎么样?” “我没啥意见。” “各人都可以发表意见,”秦妈妈说,“愿意留下的,住满一个礼拜回去;想回去的,早走一天两天也可以。” “我想先走……”汤阿英望着秦妈妈。 “我也先走。” 秦妈妈问管秀芬为啥也要先走。她说: “星星跟月亮么,月亮要回去,星星当然跟着走呀!”“你又拿我开玩笑了。”汤阿英说,“你们多住两天好了。” 管秀芬怀念陶阿毛,想早两天回去好同陶阿毛深谈一次,了解了解他的心事。她坚持要和汤阿英一道走,秦妈妈也想回去。郭彩娣一个人留下,显得孤单。她建议回去以前,再到西湖上划一次船,白相个痛快,然后一同提前一天回去。大家都同意。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光景,她们四个人坐了一条小船,在孤山脚下慢慢划去。孤山上树木郁郁苍苍,山坡上绿茵似锦,盛开着斗艳争妍的五光十色的鲜花,如同一大片翡翠上镶着各色各样的奇宝异石。 郭彩娣坐在船尾望着孤山,一边划,一边掌舵,小船慢悠悠地在碧澄澄的湖水上轻轻地滑过。静静的湖面上布满了碧翠欲滴的荷叶,像是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翡翠伞似的,把湖面盖得严严实实,只是当中留了一条狭长水道,恰巧够一条船划过。在一片碧绿当中,仿佛有人撒了无数支朱红的大字笔,饱满的笔锋冲着爽朗的晴空,偶尔看到一棵两棵盛开的水红色的荷花,又像是一个个少女含羞地露出她的红艳艳的面孔,笑脸迎人。郭彩娣看到这一片荷花,竟然忘记了划船,小船隐没在碧绿的荷叶丛中。 管秀芬坐在船舱当中的靠垫上,她也给荷花吸引住了。她伸手抓一片荷叶,用手在湖里掬了水,向荷叶上一撒,像是无数大大小小的珍珠落在碧绿的玉盘似的。一粒一粒珍珠却迅速地滚到荷叶当中,变成一粒滚圆的大珍珠了。她好奇地叫道: “你们看,多少珍珠啊!” 秦妈妈和汤阿英坐在当中,偏过身子去望。她又掬了一点水撒在荷叶上。秦妈妈说: “小管,把珍珠用线穿起来,带在脖子上,你就更漂亮了。” “要漂亮做啥?” “好做新娘子啊!” 秦妈妈一句话把管秀芬说得像是一朵荷花露在碧绿的荷叶当中。管秀芬嘟着嘴说: “秦妈妈也拿我开玩笑!” “只准别人开玩笑,不准老太婆说话吗?” “小管在荷叶当中,真是漂亮极了。”汤阿英也赞赏了两句。 “还不快划?老待在这里,彩娣,你是有意让她们取笑我吗?” “好,快划。”郭彩娣真的划了,接着用桨朝湖后一撑,船身一摇摆,把两边的荷叶震动,好像要拍翅飞扬,翩翩起舞,小船从碧绿的荷叶丛中完全露出来了。她笑着说:“快送你回去,好早点请客吃喜酒!” “彩娣!”管秀芬瞪了郭彩娣一眼。 郭彩娣平时说不过管秀芬,总是吃她的亏。这回轮到郭彩娣说管秀芬了: “怎么样?还嫌不快吗?等不及啦,好好,再快一点。” 汤阿英掉过头去,凑趣地说: “快点划,早点到家,多给你一点船钱,让你回去买喜酒喝。” 郭彩娣很老练地把船划到荷叶当中的那条航道上来,不消几桨,就划到西泠桥下了。管秀芬低着头,暗暗朝半圆形的桥洞望去:湖面豁然开阔了,落日的余晖把粼粼的湖水染成桔红色,一层一层涟漪闪发着金黄色的光芒。船出了桥洞,向左一转,朝平湖秋月那边划去。两边是对峙的天竺山,满山树木,给人一种莽莽苍苍的感觉。管秀芬坐在船头窘得不敢答汤阿英的话,怕引起更多的话头。她侧着身子,眼睛望着前方潋滟的水光,装做没听见她们在讲啥。 “小管,为啥不开口呀?舍不得给我船钱买喜酒喝,那我就不要船钱了,算我送的喜礼吧。” 郭彩娣在船后头这么大声说,管秀芬还是不吭气。她在四处搜索,想法跳出被她们三人包围的窘境。她忽然看见一条大船从湖心亭那边驶来,船头坐着一个矮胖的中年人,那个圆球也似的胖脸好生面熟,她仔细望了望,忽然大叫道: “他们看,那是谁?” 她们三人都朝管秀芬指的方向看。秦妈妈一看那轮廓,她认出来了,说: “那不是徐义德吗?他怎么也来西湖白相?……” 她的话还没有讲完,那只大船后面站着一个船夫,一篙下去,大船箭似的在万道金波上面滑溜过去。秦妈妈她们再也看不清船上究竟坐的哪些人的面孔了。她们望着那条大船向岳坟那边去了。 第474页 四百七十四 第二十二章 徐守仁一跳下公共汽车,匆匆从衡山路转过来,一步快似一步,简直是在赛跑。但一走进他家住的那条幽静的马路,他的脚步却迟缓下来了。一种愉快和羞愧的情绪交织在他的心头。一走出提篮桥监狱大门,他的心早已飞往家里去了,等到望见那两扇黑漆大铁门上两个狮子头的金色铁环,他的步子又踌躇了。他不知道家里有啥人在家,爸爸一定不在,娘也许在,林宛芝大概会在。见了她们说啥呢?特别是林宛芝,怎么有脸见她呢?娘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这回看到他从监狱里回来,不是送给她奚落吗?他像是已经望见林宛芝了,惭愧地低下头来。他站在红墙外边,望着熟悉的邻居房屋,回过头来,不想回家去了。可是娘日夜在家盼望着他,为啥走到门口还不回去呢?他鼓起勇气,又走到黑漆大铁门那里,轻轻敲了两下。门开了,老刘看见是他,兀自吃了一惊,定了定神,认真一看,果然是他,连忙弯腰堆着笑容说: “大少爷,你回来啦。” “唔。”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老刘那天夜里亲眼看见他给人民警察逮捕去的。 “受苦啦,快进去歇歇。”老刘过来要拿他手上的包袱,说,“我给你送进去。” “用不着,我自己提一样的。”他径自走上了台阶,进了门,他想上楼直接到娘的卧房去,可是客厅里传出来娘的声音:“你们去吧,我啥地方也不去,我留下来看家。”他改变了主意,在客厅门外边轻轻叫了一声:“娘!”朱瑞芳打开客厅的门,走了出来,一见是他,睁大了两只眼睛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一样的,眼睛里露出惊奇的光芒,接着面孔上闪现着快意的笑容,不禁大声叫了起来:“啊!守仁回来啦!” “谁?守仁?”徐义德从沙发里站了起来,他想这是不可能的事,守仁判刑一年还没有满呢。他走到客厅门口一看,站在他面前的,头微微低着的可不是徐守仁吗? 朱瑞芳一把拉着儿子走进客厅,一边说: “快进来歇一会吧。” 朱瑞芳的两只眼睛一会也没有离开过徐守仁,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站在他身旁,用手按着他的肩膀,忍不住伤心地说: “看你,人瘦成这个样子,面孔苍白,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朱瑞芳看到儿子有些消瘦,没有从前那样浑身都是肉,一阵心酸,眼眶润湿,眼泪快要掉下来了,怕给人看到,把她腋下的手绢取了下来,拭了拭眼睛,痛惜地问道,“你在里头吃的饱吗?” “吃的饱……” “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呢?” “吃的是糙米饭,也没有多少小菜,哪能会胖呢?” “我每次探视给你带的小菜,你没有收到吗?” “都收到了。……” “面孔为啥这样苍白?”监狱里没有镜子,徐守仁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怎样苍白,一时愣住了,没有吭声。 “关在监牢里,整天晒不到太阳,面孔当然苍白。”徐义德没料到儿子出来这么快,觉得应该让他在监狱里多受点教育才好,免得回到家里来又闹翻了天。看朱瑞芳问长问短,有点不耐烦,暗中顶了她一句。 朱瑞芳没有在意,按着儿子的肩膀,关心地说: “让我看看你的手。” 徐守仁把手伸在娘面前,她轻轻地抚摩着,惊异地说: “这只手怎么变啦?我记得从前是雪白细嫩的,现在为啥长了这么厚的老茧?义德,你看看,这只手多粗!” 徐义德不耐烦地望了她一眼: “孩子刚回来,让他坐下来,好好歇一会,别老是站着。” “哎呀,你不说,我倒忘记了。”朱瑞芳拉着徐守仁走到矮圆桌的双人沙发那里坐下,说,“累了吧,歇歇。” 老王听说徐守仁回来,连忙泡了一杯浓茶,用福建漆托盘送了进来,走到徐守仁面前说: “大少爷,你好,喝杯热茶。” “谢谢你,老王。” 朱瑞芳对徐义德说: “孩子回来,身体这么不好,要好好给他补补。” “唔。”徐义德应付地答了一声。 “这孩子比过去懂事啦!” “长了这么大,应该懂事啦!” 徐守仁端起那杯狮峰龙井茶,只见茶色清澈,香气清新,一口下去感到味道醇厚,顿时精神一振,满嘴芬芳,舌头上甜丝丝的。他咕噜咕噜地又喝了好几口。他从来不知道绿茶这么好喝: “这茶真好喝,老王,给我再泡一杯。” “好的,给你多加点叶子。” 一眨眼的工夫,老王把另一杯绿茶放在他的面前。他端起茶杯,留心看了一下客厅:大太太和林宛芝坐在进门右首靠墙的那一排沙发上;没料到家里的人都在,连吴兰珍也在,坐在大太太身边。林宛芝一个劲看他,大概心里在笑话他吧,不然,为啥老盯着他呢?幸好娘坐在他旁边。林宛芝敢怎么样?他端着茶杯,一口一口品着,也不看大家,也不说一句话。客厅里突然鸦雀无声,沉寂起来了。 徐义德坐在徐守仁对面,看他低头喝茶,好像有啥心事。徐义德怕他又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别是从监狱里逃了出来的,要是给政府知道,问题可就大啦。徐义德怀疑地问: “你不是还有几个月刑期才满吗?” “是的。” “那你为啥不听我的话,在里面遵守规定,好好学习,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怎么又回来呢?” “是法院要我回来的。” “要你回来的?”徐义德棱起眉峰,有点困惑。 徐守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徐义德,说: “你看。” 徐义德接过那张纸,打开一看,那上面写的是: 青年徐守仁,受流氓诱骗,腐化堕落,进行偷盗,破坏革命秩序。判处一年徒刑后,在狱中积极劳动,努力学习,并对所犯罪过,确有所悔改,决定予以假释。 上海市人民法院 在上海市人民法院下面还盖了法院鲜红的圆圆的大图章。徐义德看到后面,眉峰开朗,脸上也隐隐露出了笑意,说: “那好哇。” “这次能够提前假释,就是听了爸爸的话,监狱里要我做啥我就做啥,每天到工厂工作八个小时。我学会了排字、拼版、打纸型,还学会了开印刷机器哩。要不,我的手就会那么粗!”他把手摊给大家看。 “在牢里还学会这些本事,真了不起!”大太太闹不清拼版和纸型一些名词,只听懂了开印刷机器。就凭这个,本事也不小哩。她想一定是得到观音菩萨暗中保佑,消了灾。她要是不念那一万遍观音菩萨宝咒,守仁这孩子一定蹲在监狱里还出不来哩。她说:“我知道菩萨保佑你,你早晚要出来的。”“这倒不错,”林宛芝淡淡地搭了一句,“在里面还学了技术,成了排字工人啦。” “那可不是!不是我吹牛,现在要是让我到印刷厂去,我准可以当一名工人。”徐守仁夸耀地转过身来,对徐义德说: “下了工,没有事,我就看书,看《解放日报》,……” 第475页 四百七十五 “你看什么书?”娘没想到在狱中还可以看书,后悔没有给儿子送书进去。 “。” “不学正经的,又看这些闲书。”徐义德的眉头有点皱了起来。 “我看的那本《普通一兵》,写得很好。主人公马特洛索夫原来是一个流浪儿,后来变成一个英雄了。他那坚强的意志,走上正确的道路,给了我很大的教育。你不是要我努力学习吗?我在里面一点时间也不浪费,听你的话,有空,我就拿本书看。……”他想过去父母对自己的教导,只当耳边风。娘为了不叫他整天和流氓阿飞鬼混,亲自陪他到电影院去看电影。看了一会电影,他说要到厕所去,就溜走了。爸爸规定他每天晚上九点钟一定要回家。多少个黑夜娘都守在他的身旁,怕他出去胡闯。等娘睡觉,他悄悄地溜走,找楼文龙他们白相去了。他最后走上偷窃的道路,叫人民警察抓进了监狱。在监狱的管教下,他才一步一步走上正确的道路。想到这里,看到爸爸和娘,觉得对他们不住,一阵心酸,忍不住淌下几滴眼泪,声音有点呜咽,话也说不下去了。 朱瑞芳没有料到儿子回来的这么快,大家恰巧都在客厅里,给她一个措手不及。守仁出事,她一直想瞒着家里人,只是和丈夫私下商量怎么营救。其实家里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回事,她不提,大家就不作声。现在守仁当着众人的面回到家里,一切都暴露无遗了。她想止住,却又没法挽回,只好让徐义德问长问短。守仁这孩子也不懂事,不管啥事体都毫无顾忌地侃侃而谈。她坐在旁边心里扑咚扑咚地跳,怕他把丢脸的事都说出来。她看到徐守仁掉下了眼泪,用手绢给他拭了拭,自己的眼睛也有点红了。她噙住泪水,指着徐义德说:“孩子刚回来,问长问短,问个不停,也不让孩子歇歇。” “孩子不是坐在你旁边歇着吗?”徐义德看到徐守仁,感慨万端,原来以为这块材料永远成不了器,现在坐在他面前的竟变成另一个青年了。他望着徐守仁激动地说:“孩子,要在解放前,你就完啦;现在,人民政府挽救了你,领你走上了正路。你今后怎么打算?” “我在公共汽车上已经想过了。准备到母校去看看老师,看看同学,请求他们给我指导和帮助。我要努力学习,重新做人。我想订出作息时间表和学习计划,争取暑假以后插到高三,继续读完中学。” “想的倒对,”徐义德点点头,说,“这要看你今后的行动了。” 徐守仁听出爸爸对他不大信任,心里觉得难受,想起自己过去的言行,又认为爸爸的怀疑是有理由的。他深深痛恨自己的过去,说: “过去我错了,没有听你们的话。我看到国家和社会上的人都在进步,很多人睁大眼睛看着我,家里这样关心我,我还能再堕落下去吗?再堕落下去,我还算人吗?爸爸,你相信我,我以后再也不会丢你的脸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了。但他说的意思大家都明白的。 “孩子,我们相信你,别难过。”朱瑞芳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热泪盈眶,连忙用手绢捂着眼睛,把泪水拭去,说,“你爸爸也是为你好。” 大太太看徐守仁回来,心里着实高兴,见母子俩谈着谈着都哭了起来,便说: “守仁回来了,有话以后慢慢谈。还是谈谈去西湖的事吧。现在守仁回来了,”她对朱瑞芳说:“你也可以出去散散心啦。” 吴兰珍就要在复旦大学毕业了。大太太想带姨侄女出去白相。大家都想去杭州玩玩,只有朱瑞芳心里不乐意,也不好意思扫大太太的兴。一提起杭州,她就想起了儿子。儿子被捕时,她说是到杭州白相去了,可是一直没有下落。儿子还关在监狱里,她哪里有心情去杭州游山逛水?现在儿子突然回来了,这倒引起她的兴趣来了。她说: “也好,带守仁一道去白相。” “你们去吧,我留下来看家。”刚才林宛芝对杭州的兴趣极浓,一则没有去过,早就听说西湖的盛名了;二则朱瑞芳不去,大太太有姨侄女跟着,她可以和徐义德在西湖上痛痛快快白相。现在朱瑞芳和徐守仁要去,她觉得没有啥意思了。 “刚才你不是说没有去过杭州,要去白相吗?”大太太奇怪地望着林宛芝。 “杭州我是想去的,下回再去也是一样的。” “大家一道去,热热闹闹,多好!怎么忽然又不去呢?”去杭州是大太太想起的,她以主人身分再一次邀请。 “这么大的房子,总得有人看家啊,大家都去怎么行呢!”“这样好了,”朱瑞芳发觉林宛芝不欢喜她去,便说,“我和守仁看家,你们都去。” “这多不好,守仁早就嚷嚷要去杭州,现在他回来了,正好一道去。”大太太问守仁,“去啵?” “去。”守仁一个劲点头,“娘,你也去!” “我去?家呢?宛芝说得对,总得有人看家啊!”朱瑞芳说完了就看林宛芝一眼,她希望林宛芝留下,她好在杭州畅畅快快地和徐义德谈谈。料想林宛芝不会反对。她留在上海不会寂寞的,冯永祥一定来侍候,那就有一场好戏可看了。林宛芝接上去说: “我不是说了吗?我看家。” “你看家?” 朱瑞芳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她望着徐义德。徐守仁回来给徐义德带来意外的喜悦,朱瑞芳和林宛芝互相推让不去杭州,又使他处在尴尬的地位。他不好同意谁不去杭州,林宛芝要是不去的话,逛西湖简直一点意思也没有。大太太有她的姨侄女,朱瑞芳有她的爱子,他呢?站在西湖边上发呆吗?那还不如留在上海和江菊霞坐坐咖啡馆,那倒蛮有意思。他说: “大家别客气了,你们都去,我留下来看家。” “这怎么行呢?”大太太首先反对。徐义德自从讨了朱瑞芳,很少和她一道出去白相。有了林宛芝,更不必说了,徐义德连朱瑞芳也不大带出去了。这回姨侄女大学毕业,好容易说动了徐义德,和大家一道上杭州,她心里正高兴,他难得暗她这一回,忽然又要变身。她感到懊丧,想竭力挠回,“你刚才不是答应去吗?” “刚才是答应的。现在想想,民建分会这一阵很忙,赵副主委做了劳资问题报告以后,他虽然回北京去了,可是留下了不少问题要分会研究,最近怕要找我开会讨论。” “看你那个忙劲,到杭州白相两天就走不开吗?你难得带我们出去,这回兰珍大学毕业,守仁释放回家,双喜临门,一家团聚,应该高高兴兴出去散散心,忽然你又不去了,多扫兴!民建的会,你不能请个假吗?” “我刚参加民建不久,正要和他们多接触,讨论工商界的问题,怎么好请假呢?” 吴兰珍看姨妈一脸不高兴的神情,姨爹又有正经事,不好耽误,别因为她使得他们一家为难。她说: “杭州不去算了,就在上海白相也一样的。” “不,我要去。”徐守仁用胳膊碰了娘一下,希望得到她的支持。 刚才大太太无意讲了一句“双喜临门”,触动了朱瑞芳的心事。她向吴兰珍仔细端详:脸上那一双眼睛乌黑乌黑,一动一动的熠熠发光,给两条淡淡的眉毛一衬,显得非常清秀而又充满了智慧;额角两边头发给烫得微微隆起,显得面孔红润,嘴犄角上老是微笑着,那一排雪白的牙齿有时在两片薄薄的嘴唇当中露出来,叫人见了确实喜爱。她今天穿了一件淡黄色的短袖对襟府绸上衣,领口那儿左右各有一个荷叶边,反转过来;下面穿的是印着朵朵淡青大理花的天蓝色的裙子,脚上穿着一双圆口尖头半高跟黑漆皮鞋。她像是一只小鸟似的依偎在大太太的身旁。朱瑞芳暗暗对自己说:吴兰珍越长越标致了。徐守仁岁数也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要是能讨个像吴兰珍这样的媳妇,倒不错哩。吴兰珍人品不错,只是家庭清寒,没有底子。不过,现在解放了,新社会了,不讲门当户对,只要人好,别的可以马虎一点。徐守仁这次在监狱里一定受够了罪,吃尽了苦,现在回来,要好好收收他的心,不能再像一匹野马了,给他讨个媳妇,让小两口子整天在一起,别再出去惹是生非。她支持儿子的要求说: “好,去,大家都去!” “对,全去。”大太太当然赞成。她对林宛芝说:“你也好久没出去白相了,老蹲在上海,怪腻味的,一道去逛逛西湖去吧。我早就听说杭州有个灵隐寺,菩萨可灵哩,一直没有去过。这回去了,我要敬上一炷香。” 林宛芝没有啧声。她要看徐义德去不去。徐义德不去,她无论如何不到西湖去受朱瑞芳的脚板气。徐义德见儿子要去,朱瑞芳也要他去,不好再拒绝,但还有点不愿意,故意问: “家呢?” 朱瑞芳说: “有老刘他们看门就行了。” “还有民建的事呢?” 第476页 四百七十六 “请假,你不好意思请假,我给你请假。”朱瑞芳说得斩钉截铁。 “你别请假,我自己会请假的。”徐义德就怕朱瑞芳这一手,啥地方她总想冒出头去,乱说乱道,弄得徐义德不好收拾。有丑事,他宁可闷在家里,也不能传到工商界朋友的耳朵去。他没法留下,只好说:“好吧,大家全去。” 第二天下午,徐义德全家到了杭州,住在西湖边上西湖饭店的楼上。朱瑞芳推开窗户一看:在云雾氤氲中的高山如黛,迷迷蒙蒙,湖水平静,如同一面巨大的明镜;一丛丛葱葱郁郁的浓密的绿树,像是一面面高大的翡翠屏风似的矗立在水中。一只只挂着白布顶篷的游船穿梭似的在湖中游来游去。她对徐义德说:“怪不得人家说西湖是天堂哩,好看极啦,像是一幅幅画似的。”徐义德随便“唔”了一声。徐守仁一见了西湖,心马上整个飞到湖里去了。他闹着要去划船。徐义德想躺下来先休息一会,拗不过儿子再三要求,只好匆匆到西湖边去,雇了一只大船,全家上了船,正要解缆开船,徐守仁对朱瑞芳说: “我要自己划。” 他指着岸边柳树下面的小船,一字儿排开,一只连着一只。朱瑞芳犹豫不定,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要求,徐义德开口了: “头一天出来,跟大家坐大船逛逛西湖就算了,又要胡闹了。你要划,把船划翻了,看你怎么回去?” “我会划,我在上海划过。”徐守仁站在船头一边抓着娘的手要求,一边想跨到岸边的台阶上去。 “真的会划吗?” 徐守仁对娘点头。她心软了,给他叫了一只小船,嘱咐他: “好好划,跟着大船走,别划远了。” “好的,好的。”徐守仁连蹦带跳地上了小船。 朱瑞芳一眼看见吴兰珍坐在船头,她心头一动,说: “你也一道去划吧。” 吴兰珍矜持地坐在藤椅上不动,想划,却又不愿意去划,隔了一会,才说: “让他一人去划吧。” 大太太觉得朱瑞芳一片热情,吴兰珍不该拒绝。她从船舱里的藤椅子上站了起来,说: “兰珍,一道去划吧!” “不,我不想划。”她羞涩地低下了头。 “去划吧!” 吴兰珍给朱瑞芳连推带扶地送上了小船。她坐在小船的中间,避开徐守仁的视线,望着大船上的姨妈。朱瑞芳扶着大船上米色栏杆,指着小船上的一把桨说: “那里不是还有一把桨吗?你们两人一道划啊!” 吴兰珍拿起桨来,又轻轻放下。徐守仁很熟练,用桨对岸边石阶一撑,小船马上从柳树荫下面出来了,一连几桨,就赶到大船前面去了。朱瑞芳要船家慢慢撑船,让她们好好欣赏欣赏西湖山明水秀的风光。船家懂得游客的心情,站在船尾乐得休息休息,一篙下去,慢慢拔起来,停停,再轻轻下篙。 船过了湖心亭,大太太吃着瓜子,想让姨侄女也吃一点。她伸出头去一看:湖面上来来往往的游船,有的唱着婉转的歌声,有的拉着刚健的手风琴,还有的干脆把留声机搬到船上,放着《盘夫索夫》的越剧唱片,幽雅动人的曲子和着各种不同的歌声在万道金波上飘飘荡荡,好不热闹,就是看不见徐守仁和吴兰珍那条小船。她怕徐守仁划的技术不好,别出了事,大声叫道: “那条小船呢?” 徐义德从船头的藤椅上坐了起来,朝大船前面左右望了望,真的看不见了。他对朱瑞芳说: “我说不要划小船嘛,总是你把孩子宠坏了。这好,刚出来,又出事了!” 朱瑞芳一点也不着急。她看到徐守仁划着小船朝岳坟那边去了,知道不会出事,这正好让他们两个人在船上谈谈。她说: “刚才还看到的,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呢?” 大太太急了,说: “那快点找他们。船家,撑快点。” “小船这么多,像是一阵鱼群似的,到啥地方去找?”朱瑞芳说,“不要紧,守仁这孩子确实会划船,他们找大船容易,等等会回来的。” 一条又一条小船从大船前面擦过去,一桨一桨卷起雪堆也似的浪花,哗哗的水声把浮在水面的尺来长的草鱼惊的四散开去,平静的湖面激起一阵阵微波荡漾。 “叫他不要离开大船,就是贪玩,不听大人的话!”徐义德用脚轻轻蹬了一下船板。 林宛芝知道朱瑞芳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那条小船,朱瑞芳的神情又不急,她已经猜出几分来了。她劝徐义德: “不要着急,大概不会出事的。” “你哪能晓得?” 林宛芝不好说穿,只好抿着嘴笑。大太太掉过头去,责备站在船尾的船家: “叫你撑快点,去找小船。你怎么还是慢腾腾的?出了事,你负责?” 船家一听这话,慌忙把篙放下水去,两手使劲一撑,大船迅速向岳坟那边去了。 第477页 四百七十七 第二十三章 在楼外楼吃过晚饭,徐义德一家人回到西湖饭店。大太太约徐义德一同去看杭州越剧团的《白蛇传》。林宛芝和吴兰珍都想看这出戏,朱瑞芳说身子有点累了,不想去看。徐守仁留下来给娘作伴。等徐义德他们走了,朱瑞芳把儿子拉到窗口坐了下来。 西湖隐藏在朦朦胧胧的夜色里,烟雾腾腾,黑茫茫一片,显得静幽幽的。倒是湖边公园很热闹,椅子上,草地上到处是人,在吵嚷的人声中,不时听见叫卖冰棍的声音。沿着湖边公园过去,一连串的电灯挂在半空中。朱瑞芳从楼上窗口望下去,就像是一串晶莹的珍珠镶在披着一层黑色轻纱的西湖边上,把西湖打扮得华丽而又端庄。 朱瑞芳瞧见儿子发呆,坐着默默无言,便问:“没有让你看戏去,不高兴吗?” “不,我陪你,你不是累了吗?你歇一会。” “到西湖来白相,累啥?我懒得和他们一道去看戏,坐在这里谈谈不顶好吗?你今后可要用功读书啦。”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这我晓得。我娘家的两个兄弟不争气,死的死,关的关,筱堂在乡下管制劳动,看上去也不会有啥作为。延年的事,我到处给人叩头作揖,也叫你爹找人说情,大家都说福佑的案情重大,不好随便说情。他还坐在鼓里,不了解自己的问题有多大哩。他还以为像国民党统治辰光,走走门路就可以出来啦。嗳,世道变了,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人家办事铁面无私,送钞票送金条不派用场。他在里面,不了解我挖空心思,打了多少主意了。虽说没有成功,我这个做姐姐的总算对得起他了。延年一时怕不会出来啦,福佑拉了一屁股债,现在停业了,我看,也好不了。想起我娘家的人,没一个可依靠的了,他们多少还要依靠我一点。我现在唯一的依靠就是你了。你爹也很关心哩。他嘴上虽说的厉害,心里可疼你。” “我了解。” “你在里头,我没一天睡过好觉,老是提心吊胆,生怕你出事,日夜盼你回来。只要有人揿铃打门,我总以为是你回来啦。有时,连别人走快一点,我的心都跳的厉害哩。人前人后,我听了不晓得多多少少的闲言闲语。你关在里头,我有啥闲话好讲?人家爱管闲事,好说风凉话,就甩个耳朵给他。说吧,把嘴巴说干,把舌头说烂!为了你,我啥酸甜苦辣的味道都尝了。我一心只盼望你出来,给我争口气。现在你出来啦,以后要听娘的话啊!我这一辈子靠在你身上了。”朱瑞芳说到这里,过去的无限辛酸涌到心头,眼眶一红,再也忍耐不住,簌簌地落下泪来了。 徐守仁听的心里也很难受。他没料到自己给父母带来这么多的辛酸,这么多的忧愁!他感动地说: “娘,你别哭,我听你的话。” 她拭着泪水,满意地点点头,说: “你爹望子成龙,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血。你就是上了坏人的当,吃了哑巴苦,受了好几个月的冤枉罪。常言说的好,浪子回头金不换。你不要娘老子再操心,用功读书,埋头读到大学毕业,出来接手你爹的企业,照顾照顾我娘家的人,我死了也闭上眼睛了。” “你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啥,我一定规规矩矩用功读书,再不和坏人往来了。” “那么,‘五层楼’那些坏地方也再别去了。”她透过泪光望着他说,几乎是用恳求的口吻。 “‘五层楼’飞机场早就叫政府取缔了,流氓阿飞都抓了起来,拖我下水的那个楼文龙也在提篮桥吃官司哩。” “我也不看报纸,你爹忙的顾不上给我谈这些,我就像个聋子,外边的事啥也听不到。‘五层楼’这些地方早就该取缔了,流氓阿飞都抓起来,很好,人民政府这回做的很对。” “我以后天天给你读报,好啵?”他过去也不看报,在狱里能够看到报,知道了很多国内外大事,越看越有兴趣了。一天不看报仿佛丢了啥物事。他说:“读报真有意思,天下的大事都了解。” “读报太伤脑筋了。报上有啥大事体,给我说说就行了。”她出神地望着儿子,觉得他给关了这几个月,懂得的事体多极了,简直太可爱了。她抚摩着他的肩膀,说:“看到你,我啥忧愁也没有了,只是还有一桩心事没了……” 她没有说下去。他不了解是啥心事,猜想可能是学校的事,便说: “你放心好了,我插班一定可以跟上去。前天去看老师、同学,大家都热烈欢迎我、鼓励我。老师还说,只要我用功读书,下了课,有不明白的,他还可以个别教我哩。” “这一点我放心。你是个聪明孩子,脑筋灵活。老师给你上的功课,你念了三遍就记住了。” “那你还有啥心事呢?” “你年纪不小啦,上海香港折腾了两三年,没好好读书,耽误了功课,要不,你也快大学毕业了。我想给你找个对象,结了婚,就了却我这桩心事。” “结婚?”他一点也没有想过这桩事,他不假思索地摇摇头,说,“不,等大学毕业再结婚。” “那还有好几年哩。” “我反正年纪还轻,迟两年怕啥!” “别叫我一心挂念两肠,早结婚,早了一桩心事。听我的话,孩子。” “这件事不忙,迟点没关系。” “怎么迟点没关系?我想抱孙子哩。你娘啥事体都依你,难道这一件事你都不听娘的话吗?” 月亮从山后慢慢升起,给朦胧的夜色笼罩着青山绿水,渐渐显现出来。月光如水一般的倾泻在山上湖面,湖面熠熠发光,好像是谁忽然撒了一湖面的水银似的。湖当中的三潭印月也隐隐约约的可以看见了。湖边公园的游人稀少了,叫卖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见一对对青年男女手挽手在草地上走来走去。靠湖边的一张张长椅子上,也坐着对对情侣,面对湖光山色,窃窃私语。徐守仁看看湖边的情景,听着娘吐自肺腑的心声,他没法拒绝娘对他的良好愿望。半晌,他慢吞吞地说: “我刚出来,也没个对象,和谁结婚呢?” “这个,我早就给你想了,”她兴致勃勃,神采奕奕,大声地说,“有一个对象,不了解你中意不中意?” “谁?”他奇怪娘这么快就给他找到了对象。 “你看吴兰珍怎么样?” “她?不行,不行。”想起白天和她一道划小船白相,他有意快划,离开大船,想到处逛逛玩玩。她呢,老是板着脸,一本正经,要他慢慢划,等大船来一道走,把他的兴头给扫得干干净净,终于在岳坟岸边等到了大船。这件事,他没有告诉娘。他说:“人家是大学生,架子可大哩,讲起话来满嘴是新名词,动不动就说我,怎么会看上我哩。” “大学生又怎么样?过两年你不也是大学生?念书有早有晚,那有啥关系。讲起来,她家没有底子,无产无业,和我们徐家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摆啥臭架子?念了几年洋书,再多讲些新名词,也不能当钞票花。不过哩,她人品倒不错,脾气也好,我想将就将就,讨了她,也了却我的心事。” “我不要。” “这样的人你还不满意吗?她长的蛮标致,又是大学生,我看可以啦。不要篮里拣花,越拣越花。过去,你们不是常在一道白相,一同看电影,一同打羽毛球,一同上饭馆,两个人从小在一道,大家的脾气嗜好都摸熟了,再理想也没有了。” “我不喜欢她。”徐守仁嘟着嘴,说不出个理由来。 “她凭哪一点配不上你?” 第478页 四百七十八 “我配不上她。”他感到惭愧,混到现在连中学也没有毕业,不禁忸怩地低下头去。 “你哪一点配不上她?” “她是个小老太婆。” “你怕她说你吗?那不要紧,我可以给她谈。” “你,你不要给她谈,叫她又笑话我。” “有我,你别怕。她就是三头六臂,娘也把她收拾了。她就是孙悟空,也翻不过我如来佛的手掌心。” “我……我……不……” 娘不让儿子说下去,果断地说: “就这么定了,娘给你做主,别三心二意的。赶明天我给你爹商量商量。” “娘,你不要……” 徐守仁一句话没说完,徐义德已经看完《白蛇传》回来。大太太带吴兰珍到她房间睡觉去了。徐义德见朱瑞芳的房间还亮着,他和林宛芝推门进来。见他们母子坐在窗口谈心,关怀地问道: “瑞芳,你不是累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睡觉?”“坐在窗口乘凉,和守仁闲聊天,不知不觉竟忘记睡了。”“这里凉快吗?”徐义德走到窗前,一阵风从湖上吹过来,身上顿时感到凉爽舒适。他对林宛芝说:“真风凉,到这里来坐坐,乘乘凉再睡。” 林宛芝摇着檀香扇子蹒蹒跚跚走过来。徐守仁站了起来,另外又端了一张藤椅,让他们坐下。他站在朱瑞芳背后,望着湖上的月亮。月亮的清辉照看窗户。湖边公园的游人陆续走了,湖上更加幽静,湖边的树木在热风中沙沙作响,远方不时传来呱呱的蛙声。 徐义德解开米色夏威夷衬衫的钮,露出肥胖的胸脯,让一阵阵湖风向他胸前吹来。他看见守仁站在朱瑞芳背后发呆,仿佛有心事,便问: “你们在谈啥?” “在谈……”朱瑞芳看见林宛芝坐在徐义德旁边,话到了嘴边,没有说下去。徐守仁的婚事,她想单独和徐义德商量,不管同意不同意,不让外人知道。这事让林宛芝听到了,办不成功,不是落个话柄在她手里。停了停,她说:“也没谈啥。” “啊……”徐义德不信任地笑了笑。 林宛芝站了起来,想回到自己房间去,徐义德用右手挡住了去路: “做啥?” “有点困了,想回去睡觉。” “刚才在路上,你不是说,看了戏,兴奋的不想睡吗?” “你们要谈心,我在这里不方便。” 朱瑞芳望了林宛芝一眼:哼,在徐义德面前撒起娇来了。 “有啥不方便?都是一家人。”徐义德把林宛芝按在藤椅上坐下,对徐守仁说:“你们刚才谈啥?” 徐守仁瞪着眼睛,微微低着头,扭扭捏捏地不好意思开口。朱瑞芳知道儿子为难。她想当着林宛芝的面把这件事说出来也好,反正徐义德和林宛芝一条心,徐义德知道的事,林宛芝没有不清楚的,省得她生心,好像拿她当外人看待。当面说了,将来在大太太面前,说不定她还会帮上一两句忙哩,至少不好意思从中破坏。朱瑞芳代儿子回答道: “没啥了不起的事,也不是要瞒人,不过随便谈起来的。刚才下面湖边公园可热闹极啦,一对对青年男女,扶肩搭背,走来走去,谈情说爱。我对守仁说,年纪不小了,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婚姻了……” “娘,你又来了!”徐守仁把身子一扭,撅着屁股溜出去了。 徐义德用右手抚摩着嘴和下巴。他每天一早起来总要刮一遍胡须,实际上他也没有多少胡须,近来在家里老喜欢这么抚摩一下,好像他已是满脸胡须的长者了。他关心地说: “该考虑这个问题了,就是对象很不容易找。” “我倒想了一个人,就是吴兰珍……” “吴兰珍?”徐义德不等她说下去,直摇头,弄得藤椅子也吱吱地响,说,“不是门当户对,不合适。” “我也想到这一层,她家的底子是单薄些,吴家在苏州也没有名望,不过她模样长的倒不错,脸蛋儿很甜,马马虎虎也可以了。” “倒不是嫌她家没有底子,只是这两个孩子合不到一块。”徐义德想起“五反”时,吴兰珍从学校里跑回家来起哄,逼他坦白,要不,连姨父也不认了。这小丫头真厉害,翻脸不认人,说的到,做的出,有好久不上徐家的门哩。讨了这样的丫头做儿媳妇,那不要把徐家闹翻了天,有啥丑事全给掀出来,徐义德不要在社会上混事了。徐守仁怎么是她的对手? 他再三摇头。 “怎么合不到一块?我看他们从小在一道白相,蛮合的来哩。” “白相,结婚,这是两回事。吴兰珍在大学里学的那一套,啥事体都跟着党团走,你忘记‘五反’那辰光,气焰多高,眼睛长到额角头上去了,连我这个姨父也不在话下,守仁怎么吃的消?” “义德说的对呀!本来轮不到我开口,为了我们徐家好,忍不住也想说两句。”林宛芝一听说要讨吴兰珍,自然而然地沉下了脸,怕朱瑞芳看见,不露痕迹她用檀香扇了遮住了下半个脸。她想这么一来,亲上加亲,大太太和朱瑞芳穿了连裆裤,她在徐家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可是吴兰珍不是她的姨侄女,徐守仁又不是她的儿子,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她能做啥主呢?她着急的不行,但又不好当面阻挠。露在檀香扇子上面的一双聪明的眼睛盯着徐义德,留心听他的意见。徐义德的话很有力量,她连忙支持他,“吴兰珍倒是不错,就是不太理想。一想起‘五反’那辰光她的劲头,我心里到现在还不舒服哩。她这号子人,不晓得从啥地方学来的一套本领,满嘴大道理,讲起话来,没情没义。我就怕将来守仁吃她的亏,别的倒没啥。” “这一点我也想过了。……” 徐义德打断朱瑞芳的话: “那你为啥还提这门亲事呢?” “你等我把话说完,好啵?” “说吧。”徐义德把头靠在藤椅上。 “现在的孩子都是一个样的,哪家姑娘不是能说会道的?她们总是听老师的话,跟共产党走。兰珍这孩子吗,那张嘴是厉害点,不过她聪明,懂事,只要给她把道理说清楚了,她也听你的。她虽说过不认姨父的话,也是气头上,为你好。你坦白了,她不是又亲热地叫你姨父吗?亲戚总归是亲戚,比找一个陌生的姑娘好。守仁刚出来,她又要毕业,年龄差不多,不是天生的一对吗?” “说完了吗?”徐义德的头偏过去问。 “就算完了吧。” 第479页 四百七十九 “现在见了她,我已经够腻烦的了,讨她做儿媳妇,那我的耳朵根子永远也不会清净了。” “我们也跟着不得安宁了。”林宛芝用扇子使劲劲了扇,好像要把吴兰珍扇走。 “那不要紧,交给我好了,我来管她。她敢冒犯你,就看我的,我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守仁同意吗?”徐义德了解守仁怕她,不喜欢她,料想不会同意的。 “这孩子本来不同意,刚才正谈的差不多了,你们就回来了。守仁的事,我可以给他做主。他敢不听我的话!” “孩子的事还是要多听孩子的意见,婚姻是终身大事,你硬给他做主,将来埋怨你一辈子。” “守仁的意见倒是很重要,将来在一道生活的,是他们小两口子。”林宛芝回过头去看,她想:要是徐守仁在门口,就把他叫进来,可以增加反对的力量。门口没有人影。“守仁没有问题,”朱瑞芳改口对徐义德说,“他给我说的差不多,现在就看你的了。” “考虑考虑再说吧,反正不忙。” “怎么不忙?吴兰珍就要毕业分配工作,这么漂亮的姑娘,又有学问,还不是到处抢着要!守仁刚出来,在里头倒是学好了,比过去懂事的多了,讨了兰珍,对他也有个帮助,免得他再出去花天酒地胡闹。可怜徐家就是这一条命根子,要是他再出事,你就别想我活命啦!” “你……你……”徐义德给逼得说不出话来了。“你答应不答应?”朱瑞芳两道眼光,剑似的对着徐义德。 徐义德霍地站了起来。 “我的话算放屁,你做主好了!” 他说完话,掉头就走。林宛芳也跟着走了。朱瑞芳生气地站起来,对着他矮胖的背影说: “我养的儿子,当然我做主!” 月光照着窗口三张空空的藤椅。湖边的蛙声呱呱地叫个不停。 第480页 四百八十 第二十四章 大太太听朱瑞芳滔滔不绝地谈论徐守仁和吴兰珍的事,开头蛮有意思,接着觉得惊诧,终于感到索然无味了。一提起守仁这孩子,她总以为是个孽根,横眉竖眼,愣头愣脑,出言不逊,横行霸道,惹得左邻右舍离他远远的,闹得家宅没有一天平安,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为他担惊受怕。他在牢里关了好几个月,总算放出来了,到西湖去逛了一趟,硬要划小船,不知道要把吴兰珍带到啥地方去,船在水上歪来歪去,好像要翻的样子,吓得吴兰珍脸色发青,差点要叫救命。大船找到了他们,才算一同上了岸。现在回到上海来,谁晓得啥辰光又要出事。他关在牢里,大太太和大家一样,日日夜夜想念他,巴望他平安无事回来。等他一到了家,大太太又有点怕他。这样的人要做吴兰珍的丈夫,怎不叫她大吃一惊呢?吴兰珍是她姐姐唯一的爱女,现在也可以说是她的唯一的爱女。姐姐过世后,是她一手把她抚养长大的。她容易盼到她大学毕业,有了职业,给她找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可以安慰地下的死鬼,自己老了也有个靠山。在徐家要是受了冤枉气,她还可以上姨侄女婿家走走,讲讲体己话,出出心头气。朱瑞芳的眼睛好厉害,一眼就看中了吴兰珍,那不是要挖她的心头肉,掘她的命根子,万万不能。她也不好意思打断朱瑞芳的话,只好坐在那里听朱瑞芳说,心里却想到沧州书场去听听蒋月泉的弹词。 朱瑞芳一口气讲完了,以为一定引起大太太浓厚的兴趣,想不到大太太反应很冷淡。她看大太太稳稳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腹部那里,手心朝上,一对眼睛半睁半闭的,像是一尊佛像,她怀疑大太太是不是完全听进她所说的话,她又问了一句: “你看兰珍的事怎么样?” 大太太第二次听到这句话,这才意识到她还没有回朱瑞芳的话哩。她愣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 “好倒是好,就是现在青年人都有自己的主张。隔层肚皮隔层山,我这个姨妈做不了她的主。” “只要你同意,事体就好办啦。她妈死的早,是你一手抚养长大的。你虽是姨妈,就和她亲生娘差不多少。你不是说过,她妈临死,要你好好管教她,一切都拜托给你了吗?” “姐姐是要我管教她,婚姻的事可没有提起啊!” “那辰光小,婚姻的事当然不会提。一切都拜托给你了,孩子婚姻的事大人不插手怎么行呢?兰珍虽说大学毕业了,究竟年青,阅历浅,她怎么懂得找对象?年青人在一道,今天同你好,明天同他好,谁也不晓得谁的底细,好不了三两天就分手了。虽然两个人情投意合了,亲家母也不一定合的来,小两口子也难保不变心,加上两家大人不和,弄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结果是离婚拉倒。婚姻是终身大事,不是儿戏,可不能由孩子自己乱挑选,吃了亏,还不是要我们大人操心。” “你这话么,也有道理。”大太太拿定主意,不管朱瑞芳怎么说,吴兰珍不能嫁给徐守仁。 朱瑞芳以为说动了她,进一步劝道: “兰珍大学毕业,人长的又不错,青年人容易上坏人的当。万一遇上坏人,甜言蜜语,把兰珍哄得团团转,骗到手里,翻脸不认人,把她抛弃,孩子受苦,我们大人也不安心啊!你也对不起她妈!” “兰珍这孩子办事倒有分寸,不会轻易听信别人的话。你晓得,这孩子生性好强。啥事都要赶在别人的前头,在学校里功课不错,老师很喜欢她。差不多的人,老实说,她看不上眼哩。她看上的人,我想,大概不会错到哪里去。” “这也很难讲。”朱瑞芳看这方面打不动她的心,便改口说:“我巴不得她找到个如意的男人。即使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现在的事体很难说,谁晓得她天南地北分在啥地方工作。你辛辛苦苦把她扶养长大,老了,不想她在你跟前吗?她要是找了个对象,上了东北,或者西北,就别再想见你的姨侄女儿了。有了丈夫,丢了姨妈,她一定把我们这些老太婆忘记得干干净净的啦!” 大太太的心头一怔,两只眼睛不禁出神地望着朱瑞芳,仿佛吴兰珍已经离开她的身边,远走高飞了,希望朱瑞芳给她想想办法挽回。朱瑞芳早就想好了办法。 “还是和守仁结婚的好,这两个孩子从小在一道,大家的脾气都了解,双方的底细也清楚。守仁学问上欠缺一点,他这回在牢里确实改好了,用功读上几年书,大学毕了业,也可以赶上兰珍。我们呢,是亲上加亲,肥水不落外人田。守仁这孩子一直就喜欢你,就像是你亲生的一样。我的儿媳妇,也就是你的儿媳妇。你的姨侄女,也就是我的姨至女。这么一来,兰珍永远不会离开上海,也永远不会离开你的身边,既对的起她妈,你也有个亲人奉养。你说,这多么好呀!” 朱瑞芳笑眯眯地望着大太太,等她的一句话。 大太太的心真的给说动了。要是姨侄女找个对象,别说是上东北西北,就是离开上海,到附近的省市去,自己走不动,姨侄女他们来不了,她就无亲无靠了。她闷的辰光,连找个谈知心话的人也没有了。她望着自己这间卧房,暗幽幽的,窗外暮霭茫茫,感到有点儿孤寂。她说: “我倒没主见,就怕这孩子心中有了对象……” “不会的,从来没听她说过么。” “现在的青年人口紧,有事摆在肚里,谁也猜不透。” “要是有了对象,她不说,我也看得出来。”朱瑞芳怕大太太变卦,连忙说,“好久没有听弹词了,等兰珍回来,一道去沧州书场白相。” “那好哇。”大太太一听到弹词两个字,就笑开了。 “你给兰珍谈谈,定了亲,也了却我们两人的心事。” “我怕这孩子……” 朱瑞芳不让她说下去,插上来讲: “她妈死了,该你做主。你说了话,她敢不听?” “那倒不一定……” 朱瑞芳站了起来,说: “不早了,守仁今天在书房里念了一天的书,我得看看他去,别太累了。” 她洋洋得意地走出了大太太的卧房。 第三天下午,吴兰珍从学校回到徐公馆来,大太太从红木手饰盒里拿出一块四方型的女式手表来,送到姨侄女面前,笑嘻嘻地问: “你看看,这是啥牌子的?” “厄尔金的,是白金的。” “你的眼光不错,一看就看了来了。这表好啵?” “名牌货,”吴兰珍很喜欢这块表,以为是姨妈的,从来都没见过拿出来过。她说:“很好。” “这是她送你的。”大太太伸出两个手指,指着朱瑞芳卧房的方向说,“你满意就很好了。” “她送我表做啥?我不要。” “看你这孩子的脾气,人家好心好意送你表,你不要,不是看人家不起?” “为啥忽然送我表呢?” 姨侄女一句话差点把姨妈问住了,她想了想,说: “你不是要大学毕业吗?这是她送给你的礼品。” “现在不兴那一套了,我不要。” “这个表不错啊。” “再好我也不稀罕。” “她送给你,我已经代你收下来了。你不要,怎么好退还给她?” “我还给她。” “那不是得罪了她。人家一片好意,送礼给你,祝贺你大学毕业,也不是外人,为啥不收下呢?看在我的份上,收下吧。” 大太太把手表放在姨侄女的手上。她旋即把它搁在旁边的梳妆台上,但也不好再说。大太太进一步说: “今天晚上到沧州书场听书去。” “好的。”她知道这是姨妈的嗜好。 “守仁和他娘也想听,大家一道去,热闹些。” 吴兰珍一听到守仁要去,她的一双眉头就并拢到一道去了。她想起了在西湖划小船的事,守仁一桨下去溅得她浑身是水,不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她到现在还不高兴。她说: 第481页 四百八十一 “那我就不去了。” “刚才还说的好好的,忽然为啥不去呢?” “还有两门课没考试,今天晚上要准备功课哩。” “准备功课,你还会回家来?别骗你姨妈。” 吴兰珍平时功课好,考试也准备,但并不着急,总是在学校图书馆里温好功课,然后才回家来。吴兰珍给姨妈一说,长长的脸庞唰的一下红了,她不承认撒谎,却说: “准备是准备了,我还想看一遍。” “回来看,也来的及。我了解你的功课好,不准备也可以考上一百分。” “不是有朱瑞芳和守仁陪你去吗?我改一天再陪你去,好啵?” “不,一道去,难得凑在一块。” “我不高兴和他一道白相!” “为啥?” 吴兰珍羞答答她低下了头,默默无言。大太太准备好了一肚子话,给吴兰珍一道无形的闸门挡住。她想:只要肯去听书了,别的话慢慢再谈吧。她说: “陪我去,你怕啥?也不是上别的地方去。” 吴兰珍还是不吭气。大太太指着她蓬松的头发说: “过来,我给你梳梳,晚上好去听书。” “这一阵忙着考试,没有工夫上理发店做头。听书,也要梳头?” “书场那么多人,总要收拾收拾,披头散发,像啥样子!” “好吧,好吧,我自己梳。” 一走到南京路上成都路口,人们远远就看见茫茫夜空中矗立着霓虹灯做的四个大字:沧州书场。徐公馆的一辆水绿色的小轿车开到书场门口,早有人打开车门,大太太先下车走了进去,接着是朱瑞芳和吴兰珍,最后走进去的是徐守仁。老王事先给书场打了电话,订了座。她们上楼走进书场,第三排当中四个最好的座位空着,其余的座位上黑压压的都坐满了人。观众当中十之七八是妇女,她们四个人走进去,引起全场注目。大太太先进去坐下,吴兰珍坐在朱瑞芳的右边,正好吴兰珍右边空一个位子给徐守仁。吴兰珍很不满意这个位子,可是没有办法。她对左右两边的人都不理睬,眼睛一个劲对着当中的小小戏台。 戏台当中放了一张小长方桌子,桌子上挂了紫色丝绒的桌围,四边镶着金穗子,闪闪发光。桌子后面有四张椅子,天青色的幕布两边各有一个门。著名评弹演员刘天韵穿了一件淡灰色的直罗大褂,下摆罩着脚上那只浅圆口的软底黑直贡呢的鞋子,白府绸衬衫的袖子翻卷在外边;虽然已是中年,头发梳得雪亮。加上那一身打扮,给身旁的电风扇一吹,显得俊秀而又潇洒。他坐在当中那张椅子上,怀里抱着个三弦,右手轻轻拨弄,发出清丽的旋律,他嘴里唱着充满了江南情调的富有浓郁韵味的《西厢记》: 天街夜色凉如水,一轮明月浸西厢。万里无云人寂寂,隐隐谯楼打二更。(她是不管那)花街露滑弓鞋湿,轻移莲步绕回廊。(想到那)萱堂年老虽犹健,(到底是)风烛残年草上霜。(又想到)聪明伶俐的欢郎弟,(怎能够)留得崔家一脉香。…… 大太太非常熟悉弹词,她听到这儿,便低声对朱瑞芳说: “这一段是莺莺烧夜香,张君瑞这辰光已经进京赶考去了。” “听说张君瑞很有学问,是啵?” “可不是,他是有名的才子,一封书信抵得百万雄兵!”“哦!”朱瑞芳并不熟悉《西厢记》,她眼里露出钦佩的光芒,说,“本事真不小。” “莺莺也直可怜,父亲死了,只靠一个寡母和一个弱弟……”大太太替古人担忧,叹息了一声。 “找到一个好丈夫,就有了靠山了。” 朱瑞芳说完了,看了吴兰珍和徐守仁一眼。徐守仁对弹词没有多大兴趣,觉得软绵绵的,慢腾腾的,一件事唱了好半天,没一个完的,听的叫人腻烦。他对场子里卖小吃的,倒很有兴趣,小贩身上背着一个一尺五寸来长的方木盒子,有卖香烟的,有卖糖果的,有卖各种美味可口小吃的。他们在观众当中慢悠悠走来走去,任人挑选。徐守仁一招手,一个卖小吃的过来了。他知道吴兰珍最喜欢吃鸭肫干,特地挑了四个,又买了四包牛肉干和四串五香豆腐干。她首先拿了两个鸭肫干递给吴兰珍,她不声不响地分给了姨妈和朱瑞芳。他再递一个过去,她退了回来。他惊诧地问道: “你不要吗?” “我不吃。” 他竭力忍耐着,指着牛肉和豆腐干问她: “这个呢?” “也不要。” 他碰了一鼻子灰,没法再问她了。大太太把鸭肫干递给吴兰珍,说: “我的牙咬不动了,你吃吧。” 吴兰珍不好退给徐守仁,她拿在手里,还是不吃。大太太硬要她尝尝。说是沧洲书场的鸭肫干味道好,越吃越鲜,她这才勉强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徐守仁给大太太送过去牛肉干和豆腐干,她只留下一串豆腐干,吃了一块,接着又吃了一块,并且要朱瑞芳吃: “你尝尝,这里的五香豆腐干是有名的,又嫩又香又甜,真好。” 朱瑞芳尝了一块,说: “的确不错。你真有研究,啥事体都比我在行。” “我和你比起来,差的远啦。” 这时刘天韵在台上唱道: 双膝儿跪倒在蒲团上,暗暗祝告叩穹苍。(但愿那) 高堂白发身康健,无灾无晦寿无疆。(但愿那)欢郎弱弟勤攻读,增家声续我旧书香。(再愿他)秋风得意长安道,泥金捷报早还乡。…… 朱瑞芳对大太太说: “莺莺真是个好姑娘,她无时无刻不想念母亲和弟弟……” “是呀,莺莺很孝顺。” “我就喜欢子女孝顺父母,听大人的话,不能让子女乱做主张,积谷防饥,养儿防老。父母好容易把子女抚养成人,子女大了应该侍奉父母才是。” “你这话说的对。” 第482页 四百八十二 “现在的孩子不大懂事,只顾自己,不愿意和我们老一辈的人在一起,总想远走高飞,要好好教导他们才行,不然,把孩子惯坏啦!” 大太太的注意力给台上的弹词吸引去了,竟没听清朱瑞芳在说啥,她随便“唔”了一声。 刘天韵一只手弹出清丽动人的旋律,打动了吴兰珍的心弦。她觉得崔老夫人多管闲事,嫌贫爱富,答应了的事又要后悔,是一个不讲信义的人,差一点误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崔莺莺实在太软弱了,如果是她,当时一定不依,要和崔老夫人讲个明白。她听刘天韵唱得宽缓静逸,轻美明快,缠绵悱恻的情绪如同一条小溪似的汩汩流出,莺莺娴淑柔婉的姿态仿佛就在眼前,一句一句悠扬有劲,音调铿锵: 夜沉沉不管那苍苔滑,露盈盈湿透了薄罗裳。急攘攘移步闺房去,对菱花无语意彷徨。正是一腔心事凭谁诉,知心唯有小红娘;未知何日永成双。…… 她想到自己的婚事,学校里有不少同学追求过她,有一两位老师也对她表示过爱慕的情怀。她都看不上眼。人家给她谈情说爱,她三言两语支吾过去,叫人没法往下谈。她收到情书不止一封,不怕上面充满了多少火辣辣热腾腾的句子,也不论堆砌了许多赞美的语言,她都看得很冷淡,从来不给对方一封回信。接到第二封信,一见了相同的署名,她甚至懒得看完。学校里并不是没有她看中的人,同学和老师当中,也有一两个她中意的。别人不对她表示,由于她的自尊心和高傲的性格,她也不愿意主动找上去。她身边没有红娘。因为这个原因,看着岁月逝去,她还没有一个对象。临到大学毕业,她慢慢感到自己的婚事需要解决了,但凭自己出众的容貌和优秀的成绩,年纪还轻,她不怕没有一个理想的对象来向她追求。现在听到刘天韵音色优美的唱腔,她心里暗暗念着:“一腔心事凭谁听,未知何日永成双。” 朱瑞芳听到“未知何日永成双”,歪过头来,笑眯眯地问吴兰珍: “你也该找个对象了。” 吴兰珍脸上绯红,以为朱瑞芳觉察她的心事了。她马上把头低下去,小声地说: “我不要。” “你不结婚了吗?” 吴兰珍的头更低,轻轻地“唔”了一声。 徐守仁坐在她旁边,感到十分没趣。刘天韵的弹词他也听不出味道来,倒是莺莺这一番话勾引起无限的忧伤。他不是张君瑞,也遇不到多情的崔莺莺。坐在他身边的吴兰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坐在那里索然无味,又不好走开,一包牛肉干已经吃完了,又拆开一包,一块又一块地往嘴里送。 听完评弹,她们回到家里快十一点了。吴兰珍走进姨妈的卧房,就想睡觉,姨妈问她: “你不是还要看一遍功课吗?” “不看了。” “你觉得今天唱的怎么样?” “还不错,只是莺莺太可怜了。” “是呀,当时结了婚就好了。不过这么一来,戏就没有了。”大太太望着吴兰珍坐在床边,惦记着朱瑞芳的委托,试探地问道:“你有对象了没有?” 吴兰珍把脸转向里面去,没有啧声。 “姨妈也不是外人,从小把你抱大的,在我面前还害臊? 告诉我吧。” 吴兰珍说“没有”,还是脊背对着姨妈。 “你岁数不小了,我倒想给你找个对象……” 姨妈等待她表示态度。她暗中凝神在听,不知道姨妈要给她找的对象是谁。她默默不语。姨妈以为她已经同意了,便问: “你看守仁怎么样?” 她猛可地回过头来,这几天的事体一下子全明白了,怪不得朱瑞芳和徐守仁和她那么亲近哩,她解下手上厄尔金手表,在姨妈面前一放: “我不要!” “这和手表有啥关系呢?” “我不要手表,我也不结婚!” 她一头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再也不吭气了。 第483页 四百八十三 第二十五章 “你去不去讲呀?” 朱瑞芳站在徐义德的面前,拦住他的去路,把他留在自己的卧房里。大太太告诉她吴兰珍不愿意结婚,根本谈不进去。她知道这是吴兰珍的推脱之辞,大太太哪里讲得过吴兰珍那张利嘴。现在唯一的办法要徐义德亲自出马。姨父当面提出,吴兰珍怎么也躲闪不了。可是徐义德不愿意这样做。他说: “孩子年龄还小,等两年再说吧。” “这怎么行?万一出了事体,后悔就来不及了。守仁已经答应了,还是趁热打铁好。” “那就让他们两人接触接触再说,合的来,不用大人帮忙,他们自己也会好起来的。” “大人从旁说两句,不是好的更快吗?” “她姨妈说了都不行,我这个姨父更隔了一层,说也是不派用场。” “为啥不派用场?”朱瑞芳把眼睛一瞪,说,“她虽然姓吴,可是在我们徐家长大的,进大学的学费也是我们徐家出的。她不听姨父的话,简直是忘恩负义!” “学费是她姨妈的钱。” “她姨妈的钱,也是我们徐家的钱。你去说,不行,我再去。” “你这是做啥?是谈亲事?还是和人家吵架?” 徐义德两句话把朱瑞芳说哭了。她竭力抿着嘴,等了一会,说: “谁叫她不听话的!” “你让我走吧,好啵?我有要紧的事哩。” “再要紧的事,也没有比守仁的事要紧。你答应了再走!” 朱瑞芳两只手叉在腰里,气势汹汹地挡住徐义德。 “楼下的客人等了我好半天啦,不下去,像话吗?”徐义德的语气近于哀求了。 “什么鸟客人,让他在楼下等着!不高兴等,走好了。 ……” “嘘!”徐义德见她声音越来越高,怕楼下客人听见,小声地说,“说话声音小一点,好啵?” 她有意把嗓子提得更高: “那你答应我,要不,我下楼把客人轰走,我们慢慢谈。” 徐义德忍住气,放下笑脸,接二连三地说: “好,好好,好好好!” 他身子一闪,溜出了朱瑞芳的卧房。在甬道上,他听见朱瑞芳在卧房里不满地说:“儿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何苦这样操心!随守仁去,他爱找谁就找谁。”徐义德慌慌张张下了楼,怕朱瑞芳从后面追上来。走到客厅门口,他站下来,喘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然后才安详地走了进去。 冯永祥从客厅里迎了上来: “德公这么忙?我怕你不下了楼哩。” “太太多,事情当然也多!”江菊霞坐在沙发上冷笑了一声。 徐义德发觉江菊霞已经听到刚才楼上那一幕戏了,他眉间一皱,撒了个谎,很自然地掩饰过去: “守仁这孩子总是不听话,也不管有没有客人来,抓住我不放,一定要我带他去看电影。你们说,我哪里有闲工夫陪他看电影。好说歹说,他才答应由他娘陪去看。下来迟了一点,累你们等了一会,实在对不起!” “听说守仁出来以后变好了,是啵?” “确实有了很大变化,现在整天蹲在家里用功读书,不出去乱跑了。就是爱看个电影,也要拉着家里人一道去。”“这样很好啊!恭喜恭喜!”冯永祥向徐义德作了一个揖。 “谢谢你的关怀。”徐义德向他拱拱手。 马慕韩等他们坐下来,慢慢问道: “朝鲜停战协定看了吗?” “这么大的事体,怎么能不看?中朝两国的停战命令也看了。这两天给家里的事情绊住脚,没有上会里去。正想今天抽个空,看看你几位,恰巧祥兄的电话来了,说你们要到我家来谈谈,这再好也没有了。”徐义德猜出马慕韩今天来的用意,他站了起来,对大家说:“我们书房里去谈吧。” 大家在书房坐下。等老王把茶端进来,他把门关上,回到沙发上坐下,说: “这里安静些,没有闲杂的人出入。” 五反运动以后,徐义德特别小心,要谈私房话,总设法避开家里的人,特别是那些工友。他们听到三言两语,没头没尾传出去,叫人疑神疑鬼。马慕韩还是林宛芝过三十大寿那天在书房里坐了半天,好久没有来过了。他感到亲切而又安静。这书房只有朝南几面窗户对着花园,三面都是墙壁;关起门来,谁也进来不了。在里面谈话,外边谁也听不见。他巡视了一下,说: “这确实是谈话的好地方。” “大家不嫌弃的话,欢迎你们常来坐坐。” “只要你欢迎,没有人不愿意来的。” 冯永祥以为江菊霞讲他,他想声辩,又不好措词。徐义德知道江菊霞指责的是他,因为江菊霞几次要上徐公馆来,给徐义德挡了驾,告诉她在家里谈话不方便。过了好几天才在外边碰了头,江菊霞并不满足,老以为徐义德怀着鬼胎。徐义德怕她来了,打破家里的醋坛子,使他在家里的日子更不好混。他给江菊霞暗中敲了一记,一时没法还手,只好把话题岔开: “慕韩兄觉得停战协定怎么样?” “今天和大家碰头,正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第484页 四百八十四 “朝鲜停战协定真了不起,是我们伟大的胜利。”江菊霞说,“想想当初抗美援朝的辰光,工商界朋友虽然没有一个人公开讲过反对的话,可是哪个人的心里不多少有些怀疑?怕惹火烧身,不了解为啥‘不能置之不理’。不相信中共的力量,谁也没有料到我们会胜利。志愿军出国和朝鲜军民并肩作战,结果把美帝国主义这只‘纸老虎’戳穿了。连美帝国主义也承认自己失败了,我们的胜利实在是伟大啊!” “江大姐的话说得一点不错。”徐义德捧了江菊霞一句,说:“不说别人,就说我吧。听说志愿军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肚子里就弹琵琶,一宿没有睡好。老实说,当时我也不相信能把美国打败。中国能把美帝国主义打败,在历史上是空前的,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真是我们无上的光荣。” 马慕韩点头称是,表明他当时也有这个想法。但没有讲出来,只是说: “在抗美援朝运动当中,我们工农业生产超过了战前的水平,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大大提高了。现在感到做一个中国人的光荣。信老曾经给我说过一个笑话,他青年的时候留学英国,中国人被人家看不起,有的人就冒充日本人。中国的呢绒在市场上没有销路,贴上外国商标,人家就抢着要。他在英国埋头读书,研究纺织业,人家看他成绩好,也很有钱,以为他是日本人。他不止一次被人家误会。他每次都要声明:他是中国人。所以他从英国留学回来,一心要办好毛纺厂,想和英国比个高低,出出心中闷气,为中国争一份光荣。可是国家没地位,他个人努力也没有用场。现在就大不相同了,中国吃香了。” “同样是一个国家,在国民党反动派手里就抬不起头来,到了共产党的手里却可以扬眉吐气,这是啥道理呢?”江菊霞问。 “过去国民党在帝国主义手下过日子,一切都听洋人摆布,工业农业自己全不动手办,我们这个号称农业国家,还要吃美国麦子过日子,像啥闲话!别人当然不把中国人看在眼里。”马慕韩气乎乎地说,“共产党却不同,他们自己有一套,啥事体都靠自己动手,办农业,办工业,办教育……根本不把美帝国主义放在眼里,有了实力,别人自然另眼相看了。” 马慕韩一边说,江菊霞一边微微点头,觉得他说的蛮有道理。想起过去在沪江大学念书,她满脑筋的崇拜美国的思想,以为天下的东西都是美国的好,真的如一般人常说的,连月亮也是美国的圆。见了美国教授,她感到亲切;听人用英文讲话,她觉得高人一等,连自己的名字也改叫江玛琍。抗美援朝,她以为一定打不过美国。想到这些,她怪不好意思的。她羞愧地说: “这回抗美援朝,工商界受到深刻的教育。过去对帝国主义的面目,根本弄不清楚,说美国是帝国主义,有人心里是不大同意的。因为共产党这么说,嘴上也不得不跟着瞎嚷嚷。我过去也以为,美国不是民主的国家吗?怎么忽然变成帝国主义呢?这回美国侵略北朝鲜,我才看清它的侵略面目了。” “美国过去没有和中国直接打过仗,它用的是经济侵略和文化侵略,表面上帮助你,暗骨子里并吞你,使你不知不觉上了当,叫人一时看不清它的庐山真面目。” “慕韩兄分析的百分之百的正确,小弟十分钦佩。”冯永祥望着墙上挂的那幅绔扇仕女图,给那美丽的宫女吸引住了,许久没有做声。马慕韩的高谈阔论才引起他一些注意,他说:“这回我们工商界算是看清楚了美帝国主义的侵略本质,把旧社会留下来的崇美、亲美、恐美的思想一扫而空,点滴不存!” “那倒不一定吧。”徐义德摇摇头。 “德公,你说怎么样?” “美国究竟是美国,现在是世界上的头等强国,它的实力,我看,未可轻视啊。” “怎么样?”江菊霞问徐义德,“美国不是在朝鲜停战协定上签了字吗?” “美国是签了字,可是你们知道李承晚没在协定上签字,这里面大有文章。” 徐义德说完了,大家陷入沉思里。书房里静悄悄的,花园里不断传来柳树上吱吱的蝉声。 “李承晚不过是美国的傀儡,啥事体都听美国的。”江菊霞看不出有啥文章可做。 “正是因为是美国的傀儡,美帝国主义故意包庇李承晚,将来让他有捣乱的机会。”徐义德说。 “李承晚敢打金日成首相?”冯永祥不以为然,他说,“那不是鸡蛋碰石头,他怎么是金日成首相的对手?” “李承晚有美国做后台,现在的话不能说绝。”徐义德坚持他的见解,“将来志愿军按停战协定撤退,万一李承晚乘机捣乱,说不定我们志愿军还要出国。” “这一点中共方面一定考虑过了,要是美帝国主义敢于再侵略北朝鲜,只要朝鲜人民提出要求,我想,我们是会再派志愿军的。” “慕韩兄这个看法对。”江菊霞认为中共办事不会上当的。 “德公比我们想的深一层,看的远一点,对我们研究这个问题有些帮助。”马慕韩很欣赏徐义德凡事都有自己的见解,而且与众不同,不是那种随声附和的庸人。 “我不过是瞎猜想。关于国际问题,我是一窍不通。要是赵副主委在上海就好了,他常常和中央首长接近,了解内幕比我们多,国际知识又比我们丰富,看起问题就深刻的多了。” “你看问题也很深刻。比方说,李承晚的问题,我根本就没想到。我以为李承晚不过是个小傀儡,”冯永祥右手翻过来,几个手指同时在动,仿佛在做傀儡戏,说,“听凭美国这么玩弄,他能起屁作用!你这么一提,李承晚确实也是个问题。” “赵副主委最近要能到上海来一趟就好了,”江菊霞也很佩服赵治国。她说:“可以请他给工商界做一次报告,详详细细谈谈这个问题。” “赵副主委回到北京忙的不可开交,从上海带回去那么一大堆的劳资关系问题,整天开会研究,到现在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哩。……”冯永祥说到这里,很神秘的煞了车。 马慕韩不解地问: “问题不是很清楚吗?怎么理不出头绪来?” “你不了解,慕韩兄。赵副主委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他要从阶级关系上研究这个问题,提到理论的高度;向中央提意见,不是那么简单的。” “这个我也清楚。” “你是理论家,一说就清楚了。” “我怎么能和他比,人家出过洋哩。” “你也不含糊,优秀的大学毕业生,加上这几年的磨练,要是哪个大学请你去讲课,一定是顶刮刮的教授啊!”冯永祥笑嘻嘻地在马慕韩面前翘起大拇指。他忽然想起最近收到赵治国的信,马上严肃地说:“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赵副主委最近有信来……” 他说到这里又不往下说了,神秘地看了一下书房的门。徐义德会意地说: “外边没人。” 大家静静听冯永祥说: “赵副主委说,他在上海的辰光,听到有人说,工商联是滑扶梯,同业公会是黄牛。他说,我们民建会可要负起责任来,发现问题,要好好向有关方面反映,工商界有些利益经过斗争才获得的。” “工商联是不大解决问题,”马慕韩说了一句,看见江菊霞的眼光对着他,马上就停了下来,等了等,才又说:“不过工商联也有工商联的困难,赵副主委说的好,我们民建会要负起责任来。” 徐义德觉得赵治国真是民建会的领袖人物,抓全国性的大问题,为民族资产阶级争取利益。他说: “赵副主委说的对,有问题要好好反映。我想起了一个问题……” 大家的眼光都转到徐义德身上来了,听他说: “朝鲜战争一停,上海军事加工订货跟着一定也要停,会不会影响我们的生产?要不要向党方面反映?” “这个么,”马慕韩思索地说,“是问题,也不是问题。” “慕韩兄,得闻其详乎?”冯永祥像个冬烘先生,摇头摆尾地说。 “军事加工订货一停,自然会影响一部分有关行业,这不是问题吗?战争一停,国家大规模经济建设开始,人民购买力一定大大提高,只要我们继续为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努力,工商界将来的任务相当繁重,我们是做不完的,这样看来,又不是问题了。” “慕韩兄的辩证法越来越高明了,一正一反,道理都在你这边。” “祥兄不要给我高帽子戴,这算不了辩证法,”马慕韩说,“朝鲜停战以后的形势,现在还很难估计。我们不在北京,不了解党中央的意图。美帝国主义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德公的忧虑也有道理的。” “我写封信给赵副主委,”冯永祥说,“问问他,他经常和党中央首长接触,一定了解行情。” “这个主意很好,”江菊霞知道这两天史步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摸到行情,对大家都有帮助。她说:“是不是现在就写?” “也好。”冯永祥说,“你们聊一会,让我先起个草给你们斟酌斟酌。” 他说完了话,便走到书桌那边,拿出纸笔,伏在桌上沙沙地起草了。 第485页 四百八十五 第二十六章 天空灰蒙蒙的,一层一层浓厚的云雾翻滚着,白浪一般的压在人们的头上,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下一片两片云彩。太阳给遮盖得不见影踪。虽然只是下午四点多钟,徐公馆的花园里好像暮色已经升起,绿茵似毡的芳草在秋风中轻轻摇摆。 徐义德把梅佐贤让进书房屋里坐下,指着门向徐守仁撅撅嘴。徐守仁会意地把书房的门关好,坐在朱瑞芳身旁的摇椅上。他斜对面坐着徐义德和梅佐贤。梅佐贤一走进书房,立刻感到今天的空气和往常不一样,徐总经理圆圆胖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这已经很不寻常了。更奇怪的是连徐守仁也十分严肃。他以为徐公馆里闹家务事,徐总经理要他来调解,但想到这三位太太的事,从来不要别人插嘴的;谈厂里减少断头率少出白花的事情吧,却又不必三位太太出马。那为啥要他丢下手里一切的事情马上赶来呢!真叫人纳闷。梅佐贤静静坐在沙发上,留心徐总经理的神色。 徐义德的眼光从书房的门,转到玻璃窗外边,花园在飒飒秋风中呈现着萧条的景象,有的树叶开始凋落了。窗外没有人影。他放心回过头来,巡视大家一下,然后才心情沉重地对梅佐贤说: “大事不好了……” 梅佐贤马上想到朝鲜战场上,忍不住惊问道: “不是双方都在朝鲜停战协定上签了字,难道美国佬又打起来了吗?” “要是真的打起来倒也好了。美国军队卖相不错,打起仗来不大灵光……” “有钱的人当兵都不肯拚命。” “是呀,给志愿军打败了,……”徐义德不胜感慨地摇摇头。 “志愿军都是劳动人民出身,当然不怕拚命。” “共产党在朝鲜打了胜战,现在又想出了新的花样经,要实行社会主义了!” “社会主义?”梅佐贤感到这个问题太大了,来得十分突然,心头一怔,差点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怀疑地问: “有消息吗?” “当然有消息,赵副主委给冯永祥来的信,说是北京上层代表人物当中已经传开啦,共产党要对工商界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搞啥国家资本主义,特地把消息透漏给上海,要上海朋友们有个准备。你看看,共产党多厉害,朝鲜战争刚打完了没有几个月,就打我们财产的主意。要不是赵副主委来信,我们还坐在鼓里哩。” “信上还说啥?”梅佐贤想弄清楚具体内容。 “就是这一点已经够受了!”徐义德并没有看到赵副主委的原信,听冯永祥说的。 “要不要问问冯永祥?他消息灵通。” 林宛芝听到“冯永祥”三个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转过脸去,装着没有听见,望着玻璃窗外边的柳条轻轻飘扬。“冯永祥?”徐义德摇摇头,说,“就是他告诉我的,还用再问吗?他忙得很,到处在打听消息,想摸清共产党的底盘。” “史步云和马慕韩呢?他们同党和政府的首长很接近,一定晓得的详细些。” “史步云?”徐义德知道梅佐贤指的是江菊霞,他也摇摇头,说,“你不晓得史步云和马慕韩他们都到北京去了吗?他们参加全国政协常务委员会去了。” “他们两位没有打长途电话来?”梅佐贤想起最初参加星二聚餐会的情景,史步云从北京打电话到星二聚餐会,征求大家对政府决定统一收购纱布的意见。 “哎哟,我的厂长,现在是啥辰光?这样大事,能打长途电话吗?史步云和马慕韩的嘴真紧,听说连信也没有写回来。 不过,会快结束了,他们快回来了。” “等他们回来,问题就清楚了。”梅佐贤见徐兴德那股着急劲,心里实在不安。他恨自己没法给总经理分担一些忧愁。这事也不容他怀疑,消息灵通人士冯永祥说的,而冯永祥又是从赵治国副主任委员那里得来的,千真万确。这还能有假吗?但他宁可希望是传闻失误,也可以减少总经理的忧愁。 “他们不回来,问题也清楚了。”徐义德今天中午得到这个消息,真像晴天霹雳,一个响雷把他打得目瞪口呆。他一生是在计划发展自己企业并吞别人企业的日子中度过的,从来没有料到有一天他的全部企业一霎眼的工夫全完蛋哪。他啥地方也懒得去了,回到家里,就叫梅佐贤马上来。本来想只和梅佐贤商量商量,朱瑞芳见他神色有异,再三追问,他只好说出,要家里人都来谈,出了事,大家心里也好有个数。 梅佐贤对这个问题还是不大清楚,他想不通: “共同纲领不是明明规定:公私兼顾,劳资两利,五种经济,分工合作,各得其所吗?总经理。” “那是过去的话,现在共产党的政策变了。” “国旗上那颗星呢?” “黯淡了!” “共同纲领是各民主党派举手通过的,共产党代表也举了手的,怎么可以不遵守呢?”梅佐贤并不真正了解共同纲领,有些条文他不清楚,却装出很懂得的神情,愤愤不平地说,“办事总要讲出一个道理来才行。这次政协全国常委会上,史步云和马慕韩他们一定会给工商界力争的。” “共产党有的是辩证法,道理都在他们手里,他们说的算。我们是老几?现在谈这个派啥用场?”徐义德也不大了解共同纲领,好久没有学习共同纲领,把一些条文也忘记了。 “这个……”梅佐贤还是困惑不解,可是他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社会主义来了,工商界就不存在了,我们全完了!”徐义德瘫痪一般地躺在沙发上,四肢叉开,像个“大”字。他歪着头,对着壁炉凝神遐思:他这辈子还没有遇到他不能还手的事。不管天大困难的事,也不论对手怎么高强,他只要一转动脑筋,总可以想出法子对付对付,而最后胜利的,往往不是别人,却是他自己。四年多以来他和共产党也较量过不止一回,虽然说不上自己胜利,但也没有彻底失败过,现在却要全军覆没了。他怎么甘心?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 他这一声叹息,使得大家哑口无言,书房陷入可怕的沉寂里,窗外的秋风呼啸着,把树上还没有完全发黄的叶子吹得在花园上空飞舞,纷纷落下,绿茵似毡的草地给黄叶铺满。 一阵风来,又把地上黄叶吹起,在空中飘飘荡荡。 第486页 四百八十六 朱瑞芳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听徐义德和梅佐贤谈话,注意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字。她了解大事不好,可是比梅佐贤还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见大家不啧声,但总要快点想个办法才好,便打破了沉默,问: “啥叫做社会主义改造呀?” “哼,社会主义改造就是革资本家的命!” 朱瑞芳听了徐义德这句话,眼睛顿时鼓得大大的: “革命?就像上改革地主的命一样?财产全都没收?工人斗争资本家?余静他们搬到我们这里来住,我们搬到草棚棚里住?你和守仁要到厂里去劳动,就像筱堂他们在乡下一样? 这太可怕了!” 徐义德没有吭气。朱瑞芳追问道: “革地主的命乡下死了不少人,革资本家的命也会死人吗?会不会像我哥哥那样?” 徐义德仍旧没有作声。大太太急了,对朱瑞芳说: “义德不是心思,你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我不过这么问问。”朱瑞芳转过去,焦急地问徐义德,“义德,你说话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说了,好叫我们放心。” 徐义德在想怎么应付这个突如其来的局面,一时急切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朱瑞芳的话一再打断他的思路,他只好答道: “刚才不是说了,具体情况还不大清楚。社会主义肯定是要来了,首先要搞国家资本主义经济。” 朱瑞芳平常听徐义德谈话,多少也了解一点外边的情形。 她听到有“资本主义”四个字,困惑不解了: “你不是说社会主义吗?怎么又是资本主义呢?” “唉,不是啥资本主义,是国家资本主义。” “国家资本主义不也是资本主义吗?” “你别打扰我,让我冷静一下好不好?” 朱瑞芳一走要问个明白:“你讲清楚了,我们就放心了。”“这些事体,现在连我也弄不清楚,你们怎能弄的明白呢?过去‘五反’只要钞票,现在社会主义也好,国家资本主义也好,反正是要挖我们的命根子。” “那你一辈子办的这么多企业,一下子全完了吗?” “这还用问!人家要社会主义么!” 林宛芝一直没有啧声。她在想:听人家说社会主义好,大家憧憬社会主义美好的生活。社会主义究竟是啥样子的社会呢?她问徐义德。徐义德说: “社会主义当然好啦,不过对工人好,对资本家有啥好处?要说生活吧,我们现在的生活就很不错呀,到了社会主义,顶多就像我们这样。” “我们不要社会主义!”朱瑞芳忍不住叫嚣。 “共产党的天下,谁敢不要社会主义?小心脑袋搬家!”徐义德冷笑了一声。 大太太慢慢听清楚大家在谈的事了。《西游记》上唐僧过了一难又一难,逢凶化吉,最后才上了西天。徐义德大概是命中注定的,也要遇到一难又一难。只要菩萨保佑,也可以逢凶化吉的。她想起了为守仁的事,曾经许了愿:要刻一万张观音菩萨宝咒布送,让天下善男信女朝夕焚香持诵,到现在没有还愿,太不应该了。她明天要老王带她刻去。为了徐义德,她要念两遍观音菩萨宝咒,刻五万张观音菩萨宝咒布送,恳求观音菩萨暗中保佑,为徐义德消灾延寿。她担心朱瑞芳那个劲头要出事的。她说: “社会主义也好,资本主义也好,命中注定要来的,反对也没有用。这样的大事,只好听天由命。我看,还是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只要人平安就好了,身外之物有多少算多少,菩萨保佑,我们有碗饭吃就行了。” 朱瑞芳心里说:你无儿无女,只要有一口楠木棺材就心满意足了,当然可以说漂亮话。徐守仁听大太太最后两句话,不断摇头说: “菩萨保佑,有啥用场?那是迷信。……” 大太太气生生地打断他的话,说: “啥迷信?孩子,不要胡言乱语,冲撞了菩萨。不是我念了一万遍观音菩萨宝咒,你现在还关在监牢里。说这样的话是罪过,阿弥陀佛。” 她双手合十,恳求菩萨原谅这个无知的青年。徐守仁并不理会,还是往下说: “现在要靠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我犯了罪,政府指我一条出路,教育我,改造我。社会主义来了,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一定会给资本家出路的……” 这回是朱瑞芳打断他的话。她拍了一下摇椅的扶手,说: “你懂得个屁!乳臭未干的孩子,教训起大人来了,没有一个上下!要你到香港去好好念书,你贪玩,不用功,要跑回上海来。现在好了,共产党真的共产了,啥地方也去不了,只好蹲在上海听人家摆布。” “是你们要我回来的。” “要你在香港好好念书,你为啥不好好念书?不听大人的话,还强辩!” 徐守仁不服气地嘟着嘴。朱瑞芳说: “你要是在香港读完中学,大学也快毕业了,娘老子也好有个依靠。” 梅佐贤笑嘻嘻地说: “现在要去香港,可以到公安局申请,很容易。” “这个,”朱瑞芳没有说下去,她望着徐义德,想听他的意见。 没等徐义德开口,徐守仁抢着说: “我不去香港,我是中国人,为啥要当白华呢?” 朱瑞芳咬牙切齿地说: “那你就死在上海!” 第487页 四百八十七 这时老王托着一个漆盘,小心翼翼地走到徐义德面前: “老爷,有你的信。” 徐义德摇摇头: “我什么信也不看,你去吧。” 老王点头称“是”,又怕误了徐义德的事,他识相地转过身去,边走边说:“这信是香港来的。” “你说什么?老王。”徐义德听到“香港”二字,连忙把老王叫了回来,从漆盘里取过信来一看,果然是从香港寄来的,而且是二弟徐义信的笔迹,匆匆忙忙拆开一看:香港那六千锭子已经拆卸装箱,原物料也打好包,纺好的纱准备在香港市场上抛出,正在和人接头厂房的事,如果价钱合适就卖掉,要不,准备租出去,征求徐义德的意见。工人已经解雇了,只留下少数职员在保管。也和轮船公司联系好了,准备争取直接运到上海,万一不行,就运到离上海不远的港口,然后由火车陆运上海。因为办这些事花了不少时间,所以复信晚了一点,等货一发出,就打电报来。他在香港把未了的事办好,就和弟媳一同回上海来,共同办好沪江企业。他看完信,好像徐义信就站在他身边,立即生气地站了起来,不满地说: “老二办事体真糊涂!” “香港出了啥事体?”朱瑞芳担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老二把六千纱锭拆卸装箱,准备运回上海,”徐义德把信的主要内容向大家讲了,气呼呼地说,“这不是有意拆我的台吗?上海要共产,他却送货上门,简直是一点政治行情也不懂!” 大太太是从来不过问徐义德的事,她也感到奇怪:为什么徐义信不先写封信来和哥哥商量,怎么忽然心血来潮,要把香港的厂搬回来呢?真是糊涂。她同意徐义德的意见,也有点生气,说: “这么大的事体,为啥不和你商量就办?二弟年纪也不小了,办事体太糊涂了!” “二弟办事,糊涂极了!”朱瑞芳加重语气说。 梅左贤在旁边,心中有数,但在总经理的气头上,他不好点破是徐义德要徐义信迁厂的。早些日子,徐义德还要他写信催徐义信快办,嫌徐义信办事太慢哩。这一点徐义德不会忘记的,只是徐义信寄来的信不是时候罢了。给大太太一责备,徐义德想起来了: “迁厂的事倒是我要他办的。” 大太太莫明其妙了: “你要他办的,为啥怪他糊涂呢?” “我没叫他办的这么快!” 林宛芝了解这件事,插了一句: “早些日子,你不是还催他快办呢?” “是我催他快办的,可是我没有叫他办的这么彻底啊,连厂房也要卖掉!” “你要他回到上海,帮你办厂,厂房不卖,谁管呢?”“厂房不卖,他即使回来,也可以托人代管啊!这些事体,你不懂!”徐义德没时间和林宛芝扯下去,他想到机器装了箱,工人已经辞退,厂房就要卖出,事不宜迟,得赶快阻止,忙对梅佐贤说,“你给我马上写信,告诉老二,那六千锭子不要搬回来了。” “是!”梅佐贤站了起来,惋惜地说,“这一笔迁厂费用损失不小啊,别说停产损失,单是那笔工人遣散费一定可观。” “这些损失,都是小事体,只要六千锭子留在香港,损失多少也没有关系。” “总经理高见,算大账,不算小账。我马上把信写好,送来请总经理过目!” 梅佐贤正要去写,徐义德把他叫住了: “寄信太慢,万一把厂房脱手,那就麻烦了,你给我发个电报去,快!叫他在香港要做长久打算,能扩充一些锭子更好。叫他不必回上海来,等将来有机会,我亲自到香港去看看。” 梅佐贤一边点头,一边立刻到书桌那边起草。徐义德从徐义信身上得到启示:赵治国的消息是一个绝妙机会。他要争取时间,把厂里的财产转移出来。香港汇丰银行里有存款,提出来,可以开办另外一个沪江纱厂。他看了梅佐贤起草的电报,内容很简单,只是写了这样几个字:“工厂停迁,详情函告。”他问梅佐贤: “我刚才说的那些意思,为啥不告诉他?” “这是明码电报,谁都可以看见,总经理刚才说的那些意思,用信写去比较好,免得叫别人看到。” “你想的比我周到,好。” 梅佐贤准备到电报局去,徐义德在考虑另外一个问题。他要老王去发电报,把梅佐贤留了下来,说: “佐贤,社会主义肯定要来了,我们不能不想个退步。你看看,厂里的资金能不能抽点出来?” “要是在‘五反’以前,这些事很容易办,一只电话就解决了。现在么,勇复基谨慎的要死,一点人情也不敢讲,啥事都是公事公办,怕不容易。” “公事公办,那再好也没有了。”徐义德奸笑了一声,说,“我那七亿垫款,你明天给我抽回来,就说是我家里有急用。” “这两天厂里现金不多,有点头寸准备缴税用。” “缴税不急,先把我的垫款抽回来再说。” “过期要罚滞纳金啊!总经理。” “这个我了解。罚多少滞纳金也没关系,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都是厂里出。理在的厂也就是国家的,你怕罚吗?罚多少我也不心痛,罚的越多越好,嗨嗨。” “对,现在罚不罚无所谓了。我还是旧脑筋,没有转过来。 要是还有现金,是不是也抽点出来?” “你看着办吧,能抽多少就抽多少。” “那我现在就去,事不宜迟。” “越快越好!” 梅佐贤拔起腿来就走,开了书房的门,匆匆去了。外边东客厅的门没有关,秋风呼呼地往里面吹来,把书桌上梅佐贤刚才起草给徐义信的稿纸吹起,像一只小风答在空中飘扬。挂在窗口的绿色绸子窗帷也给风卷起,如同三面彩旗迎风招展,呼啦啦地发出响声。屋顶当中垂下来的玻璃电灯穗子也给吹得哗啷哗啷地响。 徐义德霍地站了起来,对着东客厅骂: “老王简直该死,这么大的风,也不知道把门关关好!” 林宛芝代老王抱不平,说: “不是你叫他不要到这边来吗?” “我没叫他不要关门啊!” 第488页 四百八十八 朱瑞芳不声不响地出去把门关了,她回来又把书房的门关好,窗帷慢慢回到原来的位置,信稿轻轻地落在草绿色的厚厚的地毯上。徐义德要徐守仁把信稿拣起给他,马上撕得粉碎,搓成一团,握在手里,他对大家说: “你们都清楚了,也不用我多说,你们自己去准备准备,值钱的东西先想法藏一藏,以后别再随便现眼,叫人看见了眼红。” 朱瑞芳一听了这话,站起来,拉着守仁出去了。接着走出去的是大太太,她想把吴兰珍叫回来,和姨侄女商量商量。徐义德等他们走了,过去把门关好,要林宛芝坐到他的身边,按着她的肩头说: “看样子,在上海住不久了。” “为啥?” “社会主义来了,更是工人的天下了,资本家还有好日子过?共产党革命革到我们头上了,我虽说是沪江纱厂的业主,可是现在业不由主了。我奔波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现在走吗?” “现在走。”徐义德瞟了林宛芝一眼,究竟还是她聪明,一句话就说到他的心坎上了。他说,“上海的企业算是完了,我也料到共产党会有这一手,幸亏我早就有了准备,要老二在香港办厂,不然,到现在连个退步也没有。” “香港不是有存款?” “多少有一点。”徐义德在香港汇丰银行的存款,除了他自己以外,三位太太当中没有一位知道具体数目的。他说:“今后就要靠这点存款派用场了。我也想找个机会到香港去,你和我一道去,好啵?” “和你一道去?”冯永祥的影子立刻在林宛芝的脑海里笑嘻嘻地出现,她迟疑地没有说下去。 “不好吗?” “那还有不好的?” “你顾虑啥呢?” “她们呢?”她指着大太太和朱瑞芳她们卧房的方向。 “让她们留在上海。” 她伸出两个手指来,说: “这个人肯吗?” “不肯也得肯,全家申请去香港,一定引起政府的注意,公安局不会批准的。把她们留在上海,我同你两个人去,申请个把月,大概没有问题。” “一个月以后呢?”她有点留恋上海。 “到了香港再说。义信住在九龙太子道,我想,我在九龙太子道买他一幢房子住下,有事体就近好商量,把那边的企业恢复生产,再扩充扩充,扎下根子。上海情况好,回来看看。你说,怎么样?” 她猛地想起徐守仁刚才在书房里的那句话:“我是中国人,为啥要当白华呢?”守仁这孩子给关了几个月,倒确实懂得许多事体了。徐义德和儿子一比,就显得落后了。她想劝他不要去香港,听他口气已经下了决心,一时也不好开口,不答应跟他去吧,又怕引起他的误会。她委婉地指着楼上说: “要不要和他们商量商量?” “这桩事体要绝对秘密,一传出去,就不会批准我们去香港了。我只是给你一个人讲,让你有个准备,暗中把东西收拾收拾。明天我去申请,一批准就走,你就说是在路上照顾我,到期便一同回来。” 林宛芝蹙着眉头,没有啧声。徐义德说: “晓得啵?” 她勉强地点了点头,心中在想用啥办法劝劝他。 窗外的龙柏和柳树的枝干在狂风中摇来摇去,仿佛要连根拔去。一阵一阵狂风呼啸着掠过上空,挟着摧毁一切的威力,把地面的灰尘树叶和纸片全卷到空中。花园的天空显得迷迷蒙蒙,昏昏沉沉的。徐义德和林宛芝坐在书房的沙发上,对着大风发愁。徐义德望着窗外,说: “今天的风为啥这么大?” “你不晓得吗?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发布了台风警报,说下午有七到九级的台风……” “怪不得哩!刮吧,越大越好!” 第489页 四百八十九 第二十七章 上海棉纺工业资方代理人联谊会文娱室的门上,贴了一张条子,上面写着: 今日休息 暂停开放 但是门并没有下锁,那两间文娱室静悄悄的,鸦雀无声,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右边那间陈放着运动器具,显得有些冷落。可是浴室隔壁那间休息室里却不断传出细碎的谈话声和恣情的欢笑声。 马慕韩简单地谈了这次北京全国政协会议的观感,端起一杯咖啡喝了两口,坐在当中的长沙发上舒徐地喘了一口气。 江菊霞的眼光里充满了无限的羡慕,笑着说: “慕韩兄真幸福,和毛主席一起吃饭,还谈了这么久!”“大姐不要吃醋,你把大新印染厂办好,大大的扩充一下,那时你可以代表上海工商界到北京出席政协会议,也可以到颐年堂和毛主席一道吃饭。当然,我们也要请你到这间密室里来传达传达。诸位明公赞成吗?” 冯永祥说完了,向在座的各位拱拱手。潘宏福举起两只手来说: “我双手赞成!” 徐义德和金懋廉也凑趣地表示赞成。唐仲笙坐在最下边的单人沙发里挺起腰来,引起大家的注意,然后才说:“那不仅是上海工商界的光荣,也是上海妇女界的光荣!” “这和妇女界毫无关系。我们江大姐从来不代表妇女界的。上海妇联要选她当委员,她坚决不当。她是妇女界的男子汉,”说到这里,冯永祥见江菊霞的眼光转到他身上,他马上改口说:“可又是我们男子汉当中的妇女,她的能力比我们哪个男的都强。” “阿永尽喜欢瞎嚼蛆。我哪能和在座各位比!大新印染厂也不是我办的。我这个副经理是挂名的,不过领一份干薪罢了。我的头寸不够,怎么能代表上海工商界到北京开会呢?更别说到中南海见毛主席了。阿永,让我多活两年好不好?别把我折死啦。” “只要阎王老子答应,我让你活八百岁!” “少和我开玩笑,我就感恩不浅了。” 潘宏福对江菊霞说: “那么,赶快谢恩吧……” 这次全国政协常委扩大会议本来也请潘信诚出席的,他因为身体不好,没有去。史步云和马慕韩回来以前,他也听到一些传闻,非常震动,觉得共产党真厉害,抗美援朝一结束,就动私营企业的脑筋了,叫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一改过去闭门养病的办法,叫潘宏福出来走动走动,领领行情。今天马慕韩约少数人在联谊会聚聚,他就亲自出马了。马慕韩刚才谈的许多大事,他正想弄弄清楚,不料给冯永祥和江菊霞岔开,心里已经很不满意了,觉得这些年青人无产无业,遇到这样大事,还是这么轻浮,实在看不顺眼。但冯永祥是工商界的红人,不能得罪,他只好半闭上眼睛,耐心地摆只耳朵给他。潘宏福不识相,也在瞎起哄,潘信诚就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没有再往下说。潘信诚接下去说: “年纪大了,记忆力也衰退了,我不记得共同纲领上关于国家资本主义怎么写的了。” 马慕韩刚才谈了点把钟,有点疲乏了。他想休息一会,指着坐在下面的唐仲笙说: “仲笙兄对共同纲领很有研究,可以倒背如流。你给信老说说。” “记得共同纲领第三十一条是这样写的:国家资本与私人资本合作的经济为国家资本主义性质的经济。在必要和可能的条件下,应鼓励私人资本向国家资本主义方向发展……,现在中共进一步提出社会主义改造问题,认为国家资本主义是引导私营企业走上社会主义的必经之路,并且放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里。……” 潘信诚插上去对马慕韩说: “你把总路线那一段再念给大家听听。” 马慕韩打开笔记本,一句一句慢慢念道: “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起,到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为止,这是一个过渡时期。在这过渡时期中的总路线和总任务,是要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基本上实现国家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及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 “这和共同纲领上说法不一样啊!我记得共同纲领里就没有社会主义这四个字呀!” “共同纲领上是没有社会主义这四个字,可是在政协第一次会议上,中共说过我们国家属于社会主义性质,国家资本主义性质的经济是明文规定的。现在中共说通过国家资本主义走上社会主义的道路,也不能说于法无据。” “共同纲领简直是刘伯温的推背图,”徐义德说,“要啥有啥。” “不能说共同纲领是推背图。共同纲领是我们各民主党派讨论提出的,有的地方还根据我们的意思修改了的。通过的辰光,我们也举了手。”宋其文和马慕韩坐在一张长沙发上,他舒适地靠在沙发上,说,“只要共同纲领上有,我们不好反对。” 徐义德赶快声明: “共同纲领是国家大法。宪法没有颁布以前,也就是我们国家的临时宪法。谁敢反对?我不过说,共同纲领写的实在巧妙。我们工商界学习共同纲领也不止一次两次了,三十一条也看过多少遍了,可是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这一条注定了工商界的命运,要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哩!” 宋其文立刻把话收回来: “我不是说你要反对。” “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还是造化,要是进行社会主义革命,我们就完了。” 柳惠光无事就蹲在利华药房的楼上小心经营他的西药业,史步云和马慕韩上了北京,他更少出来和工商界朋友碰头。今天听了马慕韩的一席话,他忐忑不安,惦记利华的前途。听到唐仲笙这么一说,他的根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了。他问唐仲笙: “这是啥意思?” “周总理在总结里不是说:过渡时期就是社会主义改造时期,各方面都要改造。可见得不单是我们资本主义工商业要改造,其他方面也要改造。” “这么说,我们是改造的对象,不是革命的对象了。”江菊霞说。 “江大姐说的一点也不错。”唐仲笙继续发挥地的自以为是的见解,娓娓而谈,“我们民族资产阶级还是四大阶级之一,是革命的动力之一,在民主革命中出过力量,在社会主义建设中也有贡献,不然,国旗上为什么也有我们一颗星呢?” 马慕韩给唐仲笙的话做了补充: “过渡时期的改造,还不是最后的改造,现在并不取消私人资本主义所有制,只是节制资本,是不完全的资本主义,不让它自己泛滥,投机倒把罢了。” “社会主义改造实质上就是社会主义革命。”冯永祥想到赵治国那封信后,到处奔走,把消息透露给几个工商界上层代表人物,同时又四处探听消息。他像是突然悬在半空中,头不着天,脚不着地,深深感到无依无靠了。只要民族资产阶级存在一天,民族资产阶级离不了他,有事要经过他和政府沟通。而政府也需要他反映一些工商界的思想情况,做一些说服一类的工作。民族资产阶级不存在,他就失去了发展的前途。他衷心地希望社会主义迟一点到来,但社会主义却像是海上的巨浪,从远方滚滚而来。他感到个人的力量太单薄了,只有民族资产阶级团结起来,或许可以推迟滔天的巨浪迟一点慢一点到来。他说:“我们不能把问题看的太天真了。社会主义革命的对象是谁?当然是民族资产阶级。动力是工人阶级。既然要革民族资产阶级的命,统一战线里当然没有民族资产阶级了,还讲啥团结呢?” 第490页 四百九十 潘信诚认为他认识冯永祥以来,这回算是讲了一次正经话。他微微点了点头。金懋廉也觉得冯永祥比唐仲笙究竟高明,看问题深刻的多了。他说: “这样在道理上就说透彻了。” 唐仲笙不以为然,他摇头说: “问题还不是那么简单。统一战线还是包括民族资产阶级的,这次政协会议不是请工商界代表参加了吗?不要忘记我们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还参加政府工作哩!周总理也说了:阶级消灭,个人存在。虽然也可以说是革命,却和一般革命又大不相同:所以叫做改造。” 江菊霞说: “这是不流血的革命。” 柳惠光听到“革命”两个字就有点胆颤心惊,他说:“不流血革命?我看是理发店刮脸,动不得,一动就流血。 我们只有服从,不能反对。” 唐仲笙接上去说: “所以叫做和平过渡。” “我们在北京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无痛分娩法。”马慕韩笑着说。 “无痛分娩法?”潘信诚意味深长地微微笑了笑,说,“这名字叫得好稀奇!” 徐义德听了马慕韩和大家的谈论,心渐渐安定一些了。他发觉那天约梅佐贤和家里人一同商量布置,未免有点孟浪,没有查一下共同纲领第三十一条,就轻举妄动,弄得全家不安,幸好工商界的朋友不知道,特别是史步云和马慕韩他们及时回到上海,他设想去香港的事还没有申请。不然的话,他就要贻笑于工商界和政府首长了。但是仍然要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却是美中不足。他听马慕韩的口气,察觉他非常得意上北京见了毛主席,有意无意之中在说服工商界。他的企业不是亲手创造,不过托庇先人的余荫,自然没啥痛惜,说不定还在中央首长面前打了包票,一心想做工商界带头的骨干分子。他见潘信诚流露不满意的情绪,便火上加油: “无痛分娩法吗?恐怕只是站在产妇旁边的护士不痛,据我了解,没有一个产妇分娩辰光不痛的。” “痛不痛,问我们江大姐就知道了。”冯永祥给唐仲笙一解释,觉得自己说法太绝对了,站不住脚,正愁没法岔开,徐义德的话给他一个机会脱开去。 “我也不是产科医生,我哪能晓得?” “在座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发言,你说,痛啵?” “阿永又拿我开玩笑了,在座许多老老,你不问,问到我头上,真是奇怪。” “老老各方面的经验都比你丰富,但是,有一件事却无论如何不能和你相比:老老没有生过孩子。” 大家哄堂大笑,连潘信诚听后也是笑声不迭。江菊霞脸红红的,含羞地说: “亏你想的到。” 她只生过一个女儿,如今在念初中。她和前夫离婚以后,没有再结过婚。她经常忘记自己是个女的,这次又让冯永祥钻了空子。等笑声消逝,休息室里又静下来了,她往下说: “分娩总是痛的。” “还是江大姐有经验。”潘信诚暗中看了马慕韩一眼。 “无痛分娩法,不过是说的好听。我们是小偷进衙门:没理。”徐义德心里想起了朱暮堂,说,“不杀头,已经是上上大吉。惠光说的对:我们只有服从,不能反对。” “这话也不尽然。这次中央首长讲了,私营企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要有三个条件:需要、可能和自愿。中央首长特别强调要自愿,民主阶级内部的事,要根据自愿的原则办事,而不是强制。德公。” “慕韩兄这话很重要,不管有没有需要与可能,资本家不自愿,政府就对你没有办法,不能强制。关键还是在我们自己。老实说,自己办的企业,没有一个人愿意自动交出来的。” 冯永祥对大家巡视了一下,说,“你们说,是啵?” 潘信诚接过去说: “只有自己养的儿子,自己才晓得艰难。私营企业,哪一家不是从小厂扩充到大厂,由一个厂发展到几个厂,办个厂要花去不少心血。赚了钱,还是投入企业再生产,总希望企业一天天发展。现在要社会主义改造,怎么会自愿呢?现在做资本家,肚皮里龌龊,不要隐瞒,有话自己老老实实说出来,也不要做别人的蛔虫。” 冯永祥说: “信老这话十分中肯,工商界究竟是工商界,不要以先进代替落后。” “自愿这一条很好。”柳惠光稍为放心一点了,说,“实行总路线要逐步地来,软搭搭,这个最适合我们的口味了。” 柳惠光说完了话,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对大家说: “喝点咖啡提提神,再不喝要凉了。” 大家都端起了杯子。休息室的空气顿时和缓一些了,有了“自愿”这一条,大家松了一口气。徐义德皱着眉头,绷着脸,没有喝咖啡。等大家把杯子放下,他说: “有了需要与可能,不自愿恐怕也要自愿了。” 接着他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叹息把刚刚松弛了的心弦又绷得紧紧的了。柳惠光正要拿杯子再喝一点咖啡,听了徐义德的叹息声,他的手在半路上停下来了,自己也唉声叹气。 马慕韩听了潘信诚的训词,当时吞下去了,没有还手。他并不隐瞒肚皮里的龌龊,也没有意思要做上海工商界的蛔虫。潘信诚和他父亲是好朋友,在潘信诚面前他是晚辈。要是别人讲这些话,他当时一定会跳得三丈高。但这是信老说的,除了收下,他有啥办法呢?徐义德的叹息,给他送上来一个由头。他说: “德公,对国家资本主义也不必那么紧张。国家资本主义并不就是国家的资本,是国家资本与私人资本合作的经济,私人资本主义所有制也没有取消。国家资本主义工业方面的形式是:高级,公私合营;中级,加工定货;低级,国家大部收购。拿我们棉纺业来说,大多数是加工定货的,只有少数厂是自纺的,实际上我们棉纺业大部分已经是国家资本主义性质的经济了,不过是中级形式罢了。至于要不要向高级形式发展,那是各个厂自己的事,政府都不强制,工商界更没有哪个人敢强制别人向国家资本主义发展。就是高级形式‘公私合营’也没有啥可怕,不信,可以问问懋廉兄。” 马慕韩一提,徐义德才想起上海私营银行,钱庄已经合营很久了,而金懋廉是合营企业和私方副总经理,刚才给冯永祥吵吵嚷嚷,竟然忘记了。他说: “懋廉兄,私营行庄合营的怎么样?” 金懋廉打扫了嗓子,一板一眼地说: “在酝酿合营以前,经公私双方很长时间的协商,最后签定了协议书,内容规定得很详细。合营以后,公私双方仍然本着协议精神来解决问题。总经理是公股代表兼任的,我是私股副总经理,公私股代表和干部之间,相处都很融洽。总的是集体领导,大的问题通过会议解决,日常行政工作层层负责,逐级上报。公股干部一样对上级报告工作。平常处理工作,有事相商,彼此尊重。总经理大约一月来一次,业务工作都由我经手,不过大家分工方面有所不同,如思想领导和业务领导等等,都有明确分工,职责分明。我个人体会是有职有权。至于工资问题,一般的按原来的职位和现在的工作调整。所以,在工资待遇上没有问题。不过‘挂名襄理’之类,要看他所担负的实际工作来考虑,我看,这也是对的。不能拿钱不做事。我们私营行庄,‘理’字头的很多,合营以前,老实说,我真有点担心:这么多‘理’字怎么安插?合营以后,全安插了工作。有位襄理,合营之后,因病休假六个月,觉得老领干薪不好意思,自动要求辞职,公方代表再三劝他,他仍旧要辞职,最后还是给他停薪留职,可见公方的确是照顾私股方面的。最近准备发放股息和红利,原来的经理和襄理积极性很高。” 大家听得兴趣很浓。笼罩在人们心头上的疑虑的乌云开始慢慢散开。潘信诚半闭着眼睛,似听未听。他认为金懋廉有意拣好的讲,讨好马慕韩的。江菊霞问: “合营后,是否还有劳资关系问题存在?” “究竟是劳资专家,”冯永祥说,“啥辰光都想到劳资问题。” “谈正经的,阿永,”江菊霞说,“听懋廉兄说。” “合营后,成立了管理委员会,由党、政、工、团代表参加,服从党的统一领导,发展业务,改进工作,所以劳资问题基本上不会发生。” “原来的分支机构是否也由总管理处领导?”徐义德想起了他弟弟在香港办的企业。” “当然领导。” “如果是另外单独经营的企业呢?” “不在原来企业之内的,当然不管。” 徐义德料想合营以后,公方插一脚,没有私营管的称心如意。他又问: “合营后,副职是不是服从正职?还是私方服从公方?” “主要是服从主管部门,接受党的领导,总的来讲,私方应该服从公方,不过副职是服从正职的。” 第491页 四百九十一 “这倒说的过去。”唐仲笙点点头,说。 徐义德对于公私合营没有经验,也没有知识,金懋廉讲的一套他驳不倒,可也不信服。他说: “私营行庄本来就比较简单,要是工业方面合营起来,我看问题要复杂得多了。” 马慕韩见金懋廉讲的还没有说服徐义德,潘信诚更不必提了。他觉得徐义德虽然参加过星二聚餐会,又和他们常在一道,开始和市里首长有些接触,但是进步还是很慢。他真想当面开销他几句,又抹不下这个脸来,只好委婉地说: “公私合营是一条到社会主义的必经道路,迟早要走的。大潮来了,不跟着潮流走,想单独留在岸上也可以,是不是划算,只好由各人自己考虑去了。我不过是把中央的精神谈谈罢了,没有别的意思。” 徐义德了解马慕韩这一番话主要是回敬潘信诚的。他不必代别人顶回去,闪在一边,拿起咖啡来喝,面孔对着潘信诚,做出在思索马慕韩讲话的神情。 潘信诚深深感到刚才有些冲动,话说过了头,没法收了回来。马慕韩这次上了北京,和政府越发接近了。在座虽说没有一个党和政府方面的人,但是慕韩如果不小心,啥辰光漏出句把也很难保险。他本想让徐义德先挡过头阵,然后他再补充两句。不料铁算盘沉默不语,他只好亲自出马了,不露痕迹地说: “对于私人资本向国家资本主义方向发展,我们这些人经常接近党和政府首长,政策了解得比较透彻,当然没有问题。过去,我们做人,就是一句话:难为子孙贤。现在的时代,对自己的子女不要顾虑了,都有国家照顾,那财产观念就没有大问题了。潘家的企业都放在柜台上,藏也藏不了,啥辰光公私合营都可以。我们担心的是一般工商业家,他们可能想不通。” 徐义德的眼睛里露出钦佩的光芒:潘信诚究竟是与众不同,这一番话说得多么天衣无缝,又多么干净利索!他连忙接上去说: “信老的话对极了。我们这些人没有问题,怕的是一般工商界。这是一个艰巨的工作,要我们好好去努力,才能打通他们的思想哩!” “只有我们弄通了,才能打通别人的思想。” 徐义德感到马慕韩这话很有分量,虽然不是指他一个人,但是对着他说的,没法再闪在一旁,只好说: “这还用说。” “中央首长早就料到了,”马慕韩说,“讲工商界当中可能有些人会有顾虑的,要好好进行教育。要有步骤,首先是对大型的,对中小型的要稳定他们,注意研究,总之要水到渠成。” 宋其文点头赞成马慕韩的话,愉快地说: “毛主席指出了我们的前途,又给我们安排了广阔的道路,真如父亲指点儿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国家资本主义分三级形式,又有步骤,又是稳步前进,想得真妙。我活了几十年,真正高兴还是头一次。” “过去一次也没有高兴过?”冯永祥歪着头表示不相信。 “不是没有过,真正高兴的确是这一次。阿永,你没吃过旧社会企业破产的苦头,你不了解那个滋味。现在我们自己有了出路,国家也有了远大的前途,眼见中国工业化在开步走了,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极了,再高兴也没有了。”冯永祥似笑不笑地说。 “阿永究竟不同,问题看得清楚,眼光也远。”宋其文表面满意冯永祥赞同他的看法,心里却看不起冯永祥。 “提起永祥兄,我们只有佩服。”潘宏福不甘寂寞,又不敢多说。 “阿永常和首长接近,对中共的政策了解得既深且透,我们哪能和他比哩!”江菊霞一眼眇到潘信诚注意她讲话,马上又收回来说,“他在我们年轻一辈当中是个尖儿脑儿。” 潘信诚想批驳宋其文和冯永祥,想到马慕韩今天的神气不对头,话到了嘴边,又忍住了。他的眼睛望着正面墙上的那幅简易太极拳图表,没有做声。冯永祥指着江菊霞说: “我们两人可以来个三级跳。” 江菊霞愣住了: “阿永又开啥玩笑?我也不是运动员,怎么来个三级跳呢?” “我和你都是无产无业,可以越过收购和加工定货,一步跳到公私合营,这不是三级跳叫?我们无产无业,对社会主义改造,有啥不高兴的呢?” 宋其文听了冯永祥最后一句话,心头一怔:想不到这么大年纪的人又上了后生的当。他不胜感慨地抚摩着那一把胡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潘信诚的眼光从图表上转到宋其文的身上,笑了笑,可是没有吭气。冯永祥的话勾起了柳惠光的心事,他忧心忡忡地说: “不管是一级跳还是三级跳,工业总算有了一条出路,就是我们商业,真是一言难尽了。” 他感到商业前途缺缺,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凉咖啡,拿着杯子六神无主地发呆。金懋廉叹了一口气,说: “商业确是困难,我想不外三个前途:公私合营是少数,转业比较困难,淘汰的可能占多数。目前消息不能传出去,传出以后,波动一定很大,因为商业资本家本来已经疑虑多端,猛然听到这个消息,当然更消极了。” “懋廉兄说得对,银行方面最了解商业的行情。私营商业,除了首长以外,恐怕很难谈。”唐仲笙伸了一伸腰,挺着胸脯,显得他其实并不比一般人矮,说:“就拿卷烟业来说,上海有多少烟纸店?谁也说不清。公私合营吗?太小了;转业吗?资金在哪里?诚如懋廉兄所说的,只有淘汰的前途了。” 冯永祥抓住这个机会,挑拨地说: “假如我是私营商业资本家,听到这消息,一定消极,因为眼见前途就要完蛋啦!” 砰的一声,一个白瓷杯子掉在油光发亮的黄杨木的地板上,打个粉碎。杯子里的咖啡流了一地。大家的眼光都望着柳惠光。他吃了一惊,讷讷地说: “只顾听大家讲话,我想拿根烟抽抽,竟忘记手里还拿着杯子哩。” “商业前途还没有完蛋,惠光兄的杯子可完蛋啦!” 柳惠光没有理冯永祥的俏皮话,脸色白里发青,弯下腰去,在拾碎瓷片。 江菊霞说: “惠光兄,小心划破手。别拣了,等一歇,我叫工友来打扫。” “也好。”他把已经拣起的两片放在面前的矮茶几上,脸色变得微红了,掏出一块雪白的细纱手绢,不断地在揩手,好像他那只手永远也揩不干净似的。 马慕韩应冯永祥和潘宏福他们的要求来谈谈,借此机会在少数骨干分子当中先打通打通思想,看上去很不容易。这在他的意料之中,资本家究竟是资本家啊;也在他的意料之外,冯永祥这些人居然也充满了抵触情绪,这就很难了解他和政府首长接近程度的深浅了。过去,他总是俨然代表政府在开导工商界,今天却和以往完全相反,比有产有业资本家的抵触情绪还大哩。是不是因为这次全国政协常委扩大会议没有请他出席呢?不管怎么样,他今后在工商界活动,少不了要依靠这些朋友。潘信诚说,“不要做别人的蛔虫,”冯永祥说,“不要以先进代替落后,”都是话里有话,自己不能离他们太远,不然,就要失去工商界的代表性。有些话不必由自己说尽,政府首长会报告的;对工商界传达也有史步云这些老老去做,何必自己出头哩!他很同情柳惠光关心利华药房。他说: “这次中央首长再三再四地说了,要自愿,要稳步前进,要做到心悦诚服。大家有啥意见,过两天市委统战部要邀请工商界和民主党派代表座谈,由史步老传达北京会议的情形。 那时大家可以把意见尽量提出来。” 冯永祥听了这消息当时沉下了脸,觉得市委统战部没有把冯永祥放在眼里,这样大的事竟然没有通过冯永祥和工商界老老们商量,那不是过河拆桥吗?现在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有些事直接找工商界,显得他在工商界的地位没有过去那么重要了,幸好工商界一些重大的事情大半还是通过他的手和党与政府首长商量。他要给市委统战部一点颜色看看,那些小干部算啥?要找冯某人,冯某人还不看在眼里哩。冯某人要同市委和市府首长往来。但在工商界朋友面前又不能显得和市委统战部太疏远了。他说: “市委统战部曾经和我商量了这件事,是我提出来要先请少数人座谈座谈,听听意见,不要一下子推出去,那会引起工商界很大的波动。大家有啥意见,都可以在座谈会上提。” 徐义德感激涕零地说: “永祥兄处处都为我们工商界着想。” “我不过为各位效犬马之劳。诸位大老板有事,尽管吩咐小的便了!” 冯永祥站了起来,双手拍着,笑嘻嘻地向四面八方拱了拱手。 第492页 四百九十二 第二十八章 在资方代理人联谊会碰头的第二天晚上,冯永祥约了唐仲笙一同上马慕韩家里去。马慕韩家就在衡山路西边的一座花园洋房里。他家靠近马路的墙边种了一溜参天的榆树,繁枝密叶,把花园里的景物遮得严严实实。在马路上啥也看不到,一片浓荫当中隐隐约约看见红色洋瓦的屋顶。 唐仲笙没有坐自己的汽车,冯永祥要他坐那辆一九四七年的倍克,冯永祥亲自开。唐仲笙坐在司机室里,对冯永祥说: “你真行!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车子开得又快又稳,比我的那个司机开得还好。” “不是我的技术好,是车子好。” “车子好,技术更好。” “过奖了。将来没有事做,我给你开车,好啵?” “哎哟,可别折死我啦,我哪有这么大的福气,敢要你当司机。” “你不要,那我失业的辰光,只好到劳动局登记去了。”“别开玩笑啦。”唐仲笙见他有情绪,连忙把话题岔开,说,“你这辆车子真漂亮,啥辰光买进的?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也不是大老板,哪里有钱买这么好的汽车,是德公送我的。” “德公?”唐仲笙有点不相信,不了解铁算盘打的啥算盘。 “可不是他,硬要送我。嫌我那辆雪佛莱老爷啦,说出去活动没辆好车子不像个样子。我再三推辞,他硬叫司机开来,钥匙往我家里一放,人就走了。你说我有啥办法呢?”冯永祥无可奈何地耸一耸肩。 “你收下了,德公一定高兴。要不是你,上海滩上谁晓得有个徐义德哩!” “人家有才能,我不过在旁边打了两下边鼓。” “经你一吹嘘,德公在上海滩上就红起来了。” “人家待我好处,我不会忘记的。” 唐仲笙心头顿时紧张起来:单凭东华烟草公司那点资本,他没有能力奉送冯永祥一辆倍克牌小轿车的。冯永祥既然暗示了,马上不表示也不好,小玩意提出来,反而不讨好。他说道: “你对工商界朋友的好处,我想没有一个人忘记的。不讲别人,就说我吧,常给我老婆说,我能在上海滩上混,全靠永祥兄的提携。她听说你喜欢吃螃蟹,想请你到我家里吃顿螃蟹,不晓得你哪天有空?” “螃蟹已经过时了,明年再说吧。” “不,她做了一些醉蟹藏着,你啥辰光来都行。” “那好吧,等这一阵忙过了,我打电话给你。” 冯永祥把轮盘向右边一转,汽车冲着衡山路西边的黑铁大门掀了两下喇叭,呜呜的声音还没有消逝,大门已经开了,汽车顺着绿茵茵草地旁边的一条柏油路丝丝地开进去。冯永祥摆好车子,和唐仲笙一同走进去,马慕韩已经站在客厅门口等待了。 进门的那间客厅非常宏大,他们三个人走进去显得十分空旷。屋顶有两层楼房那么高,抬起头来,要不是当中悬挂着那盏像一大串葡萄似的大吊灯把客厅照得雪亮,差点看不清星顶上的凸出的荷花图案,沙发茶几都显得比别处矮小。南头是两扇褐色的折门,马慕韩走过去拉开,轻轻向两边一推,便自动地折叠起来,现出宽阔的门来,里面是个大餐厅。大餐厅东面有一扇玻璃门,里面一片绿光闪闪,好像是天蓝色的海水在荡漾,水里还有鱼在游动。马慕韩推开玻璃门,让冯永祥和唐仲笙进去,坐在淡绿色的皮沙发里说:“这儿清静点。”唐仲笙看见四面墙壁是天蓝色的波纹图案,其中还绘了好几条热带鱼,靠门口左边角落那边放着一盏落地立灯,反射出屋子里一片水样的绿光。他想怪不得在外边看起来里面是水哩。他说: “简直是在海底似的,清静极哪!” “小心叫鱼吃啦,”冯永祥风地趣地说,“智多星。” “那是过去的事啦,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现在大鱼小鱼都是一样啦。” “那倒不一定,小心点好。” “谢谢你的关怀。” “慕韩兄,你说我讲得对不对?”冯永祥昨天在联谊会上看出马慕韩的劲头,他不仅把先人的企业拱手让人不感到心痛,还要拉着工商界朋友一同下水,冯永祥不同意这种大少爷作风。离开联谊会,潘宏福走到冯永祥身旁,笑着问他:“大家到社会主义社会有厂有店献礼,你呢?”他一时苦笑得说不出话来,等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来耸了耸肩膀,说:“我么,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潘宏福进一步说:“到了社会主义还要人侍候你?”他摇摇头说。“不,那辰光,我给你们潘家看门,大少爷,好啵?”潘宏福说了一句“不敢当”,就赶上潘信诚,一同跨上汽车走了。他站在联谊会门口,看看门外电车汽车来来往往,人影憧憧,一片欢笑人群声中,不时划过叮叮当当的电车铃声。远处不知道是哪一家商店的收音机在放送沪剧。他越发感到孤单了。他回到家里一宿也没睡好,梦见港口大海上一叶孤舟,不知道飘向何方。海上忽然阴沉起来,雾气迷迷蒙蒙,啥也看不到,只见丈来高的浪头向小船压下来,小船仿佛顿时沉到海底下去了,一阵浪过,慢慢又看到小船在汹涌澎湃的海面上颠簸。看不见灯塔,也不知道东西南北,更看不到一条船,只是那条小船没有方向地飘荡着。忽然,又有一个开花浪压顶似的朝小船盖下了,立刻那只小船的一点影子也看不到了。他大叫了一声“哎哟”,就惊醒了。发现自己躺在淡蓝色呢绒电被里①,浑身是汗,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咚咚地急遽跳动声。他喃喃地反复念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慢慢又昏昏沉沉睡去了。他一觉醒来,太阳已经晒到那床电被了,身上暖洋洋的。他想起昨天夜里的梦,余惊还没有完全消逝。他觉得马慕韩这位朋友,有点刚愎自用。凡是能提高他政治地位的事,他都敢做敢为,而且决心很大,甚至于还不同朋友们商量,实在是工商界的一员闯将。“五反”那回坦白,把棉纺业的底盘全部揭露出来,使得政府突破了这个缺口,叫整个棉纺业的防线都垮了下来,直到现在,同业当中,一谈起这件事还是汗毛凛凛的。这回中共中央提出过渡时期总路线号召,对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如果马慕韩也像“五反”那样,带头响应号召,势必影响整个棉纺业;而棉纺业是上海私营工商业的主力,这么一来,一定带动整个上海工商界;上海工商界一动,自然波及全国工商界……冯永祥不敢再往下想。他两只手交叉地放在脑袋背后。躺在床上,眼睛望着雪白的屋顶,自言自语:“有民族资产阶级有我,无民族资产阶级无我。只要有‘私’字存在一天,我总还有一定的地位;‘私’字取消了,那就啥也完了。”他霍地爬了起来,拿起床边的电话耳机,和马慕韩通了电话,告诉他晚上到他家白相。冯永祥要来白相,那还不是打开大门热烈欢迎。马慕韩说今天晚上正好没有约会,在家里等他。他怕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又约了唐仲笙。昨天在联谊会人多口杂,谈话还是有一定的限制。他们三个人在一块,就可以无所不谈了。 ①淡蓝色呢绒电被,即呢绒毯子通电,保暖。 马慕韩听出冯永祥说话的意思,托着腮巴子,两眼炯炯闪光地觑了他一下,说: “用老兄的话来讲,又对又不对。” “这是啥意思?” “大鱼吃小鱼,这是鱼类生活的现象,也是旧社会工商界生活的缩影,所以,我说你讲得对。不过新社会的工商界,仲笙兄说得对,就不是这种关系了。现在政府号召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也不是大鱼和小鱼的关系。且不说三级形式,只讲利润吧,这次中央提出来四马分肥①,在有利可图方面,比以前‘私营企业暂行条例’所规定的要少些,但在有利可得方面,比以前的多。按新的利润率分配,生产是会大大提高的,对资方经营积极性的提高也会起一定的推动作用,因为资方感到真正有利可得了。你能说这是大鱼吃小鱼吗?” ①四马分肥系指私营企业所得利润分配比例:所得税百分之三十四点五,公积金百分之三十,职工福利百分之十点五,资本家红利百分之二十五。 “我怕一马当先,一马无肥可分。”冯永祥没想到马慕韩居然拿唐仲笙的话来对付他。他转过脸来,对唐仲笙说:“我们的税法专家,你说是不是?” “按道理说,这次改订了利润分配比例,我们没话可说。”唐仲笙接着把话一转,“不过百分之三十四点五的所得税确实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政府的税收政策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纳税是我们工商界爱国守法的表现,哪家厂商能够不纳税呢?资本家虽然有百分之二十五的红利,可是四马当中的最后一马,这一马能不能分到肥,确实相当危险。” 第493页 四百九十三 “难道要资本家这一马当先吗?那是啥社会?要走旧资本主义的道路吗?让老大中国强盛不起来,叫帝国主义还压在我们头上?” “哎哟哟,慕韩兄,这么大的帽子压下来,我们可吃不消,不必等帝国主义来,冯永祥和唐仲笙也叫你压扁啦?” “把阿永压扁了,我可赔偿不起。”马慕韩笑着说。 “那么说,把唐仲笙压扁了,你就赔的起?” “阿永说话真会钻空子。” 唐仲笙紧靠着沙发坐着,这间小客厅的灯光又暗,他弯腰低着头,看不大清楚,好像是一头刺猬似地缩在沙发里。他幽默地说: “我不用压,慕韩兄两个指头就可以把我捏死。” “那我变成华尔街的垄断资本家了。” “你虽然不是华尔街的垄断资本家,可是你的行动对工商界有很大的影响。” “阿永,你别把我捧上天去,跌下来可吃不消。上海工商界的头头是史步老、潘信老和宋其老那些老老,我们这些后生小子数不上。我的行动对工商界有啥影响呢?” “有一句闲话,你忘记了吗?” 马慕韩给冯永祥这么突然一问,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指的啥,赶紧问道: “啥闲话?” “后生可畏!” “原来是这句话,对我用不上。要说后生可畏么,在上海滩上,首先要数冯永祥!” “这是一致公认的,”唐仲笙从马慕韩斜对面的沙发上伸直了腰,翘起右手大拇指说,“众望所归。” 冯永祥轻轻叹息了一声,说: “冯永祥今后吃不开了!” “这话从何说起?”马慕韩发现冯永祥语气不对,连神情也和过去不同了。 “你们有产有业带到社会主义社会,我冯永祥呢?两袖清风,一张贫嘴!” 马慕韩同情地安慰他道: “大家一同过渡到社会主义,决不会把你一人撂下。你在民主革命时期有过贡献,在社会主义改造方面努点力,仍然吃的开的!” “我不能为了我个人利益而牺牲大家,那太自私了。我宁可自己吃不开,也要顾全大局,为工商界的利益着想。我愿意做民族资产阶级的忠臣烈子,也不贪图个人的前途。” “你是说——”马慕韩不禁怔住了,话也说不下去了。 “昨天信老那番话,我想你也听得很清楚,不要做别人的蛔虫,这句话的分量不轻呀!现在政府提出总路线和国家资本主义,这些都不是小问题。你在工商界的影响很大,你不但是兴盛纱厂的总经理,也是民建分会的负责人,又是工商界的进步分子,你的一举一动关系到整个工商界的利益。你有今天的地位,老实讲,是因为你代表工商界;你如不代表工商界,中共方面也不会看得起你。我向市委统战部建议召开的座谈会,本来是要中共听工商界的意见,虽说解放四年多以来,上海工商界有了不少进步,但是工商界究竟是工商界,一不是工人阶级,二不是农民阶级,而是民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就是民族资产阶级,不是别的阶级。要把私人资本主义,变为国家资本主义,工商界哪一个不肉痛的,不管多么进步的人物,说是没有一丁点的财产观念,那是骗人的鬼话,也不是唯物主义。你要代表工商界,就应该代表工商界的真正思想,别人表面上那一套,不是真实情况。最近大家对你的态度都有点担心。”冯永祥滔滔不绝地说,一口气谈到这里停止了,看马慕韩的态度。 “那为啥?我代表兴盛讲话,和工商界不相干。兴盛的事,我可以全权代表。当然,兴盛内部事先还要酝酿酝酿,征求各位股东的意见。”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兴盛你当然可以全权代表,可是,兴盛一开步走,不就是‘将’了其他工厂的‘军’?别人不跟进吧,显得落后;跟进呢,又实在不甘心。所以大家担心你的态度。仲笙兄,你说是啵?” 唐仲笙想起在汽车上冯永祥说的话,现在对那句话算是完全明白了。他说: “永祥兄的话,语重心长,要不是知心朋友,决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的。慕韩兄现在的言行,确实要仔细考虑。” “兴盛不提合营的事,政府方面会不会有意见?”马慕韩从北京回来,曾经找厂里代理人座谈了一次,希望代理人好好工作,给代理人“打”了一下“气”,顺便征询对合营的意见。他想在企业内部统一认识,争取做公私合营的典型,准备在座谈会上表示态度,提高自己的地位。他对中央首长鼓励工商界不但要搞好企业,还要多多积累资金,希望私营企业“生儿子”①,这一点,他也感到很大的兴趣。他考虑和史步云合资开办新厂,因为没有和史步云商量,就没有和任何人提起。冯永祥这么一说,他觉得冯永祥多事,使他为难。他反问道,“工商界进步分子怎么当法?” ①“生儿子”即私营企业增开新厂。 “这个么,”冯永祥搔着鬓角,一时回答不上来。他也反问道,“不提合营的事,就不能当进步分子吗?老兄。” “进步分子不能单凭说空话,总得有行动的表现啊!” “除了合营,就没有别的行动表现吗?” 冯永祥这么一问,马慕韩觉得面前的道路宽阔了,但有哪些路子呢?一时又看不清楚。他说: “我愿意听你的意见。” “大力宣传总路线,拥护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打通工商界的思想,加强民建在工商界的核心作用……工作有的是。这能说是不代表工商界吗?这能说不是积极分子吗?” “你的意思是原则赞成,具体不动。” “话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那么说。中共既然提出总路线和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问题,工商界当然不能反对,何况你老兄是工商界的后起之秀,又是积极分子,又是领导人物,更不能反对!首先要带头拥护一番,合营的事,可以慢一步。所以,可以说原则赞成,具体不动。但是,宣传,拥护,思想工作,核心作用,这些难道不是具体行动吗?因此也不能说是原则赞成,具体不动。这叫做原则里面有具体,具体里面又有原则。该动则动,不该动不能轻举妄动,要有个界限。” “只讲空话,兴盛不申请合营,政府是阿木林,看不出来吗?” “你这话只有一半对,而且只是一小半,大半不对。不申请合营,政府当然了解。可是兴盛申请合营,不比一般厂商,不仅在国内有影响,在国际上也有影响。外国不少人晓得中国有个马慕韩,有些外宾到上海参观访问,不是要到你家里来谈谈吗?所以兴盛合营不合营,还不能单凭你老兄的主观愿望,这一着棋子,要等政府走。政府从全局考虑,啥辰光该合营,自然会暗示你的。” “政府真会这样考虑吗?”马慕韩给冯永祥说得心动了,特别是最后那两句,叫他捉摸不定。过去,要是政府有意见,冯永祥有时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今天的口气,有点像政府的意图,又有点不像。 冯永祥没有正面回答马慕韩的试探,模棱两可地推到唐仲笙身上: “问仲笙兄就清楚了。” 唐仲笙一向知道冯永祥和政府首长最接近的,从冯永祥嘴里说出来话十之八九没有错。他不假思索地说: “祥兄的话,不会错。” “早合营迟合营,兴盛的事倒好办,就怕别人抢在兴盛的前头,那我脸上就没光彩了。”马慕韩毫不隐蔽地说了出自肺腑的话。 “这一点提的正确极了!”冯永祥眉宇间不禁流露出得意的神情,马慕韩终于叫他说服了。他大声地说,“慕韩兄真不愧是领袖人物,深谋远虑,高瞻远瞩,胸襟开阔,思考周密。党和政府方面,由我负责,那些大厂商申请合营,老实说,瞒不过冯某人。党和政府的首长,有时还要征求征求鄙人的意见。工商界方面,仲笙兄是阁下的得力助手!” 第494页 四百九十四 “有你们两位帮忙,我就放心了。” 冯永祥又推荐了两位: “棉纺业方面,还有徐义德和江菊霞,可以给你通风报信。” “这两位吗?”马慕韩摇摇头。 “怎么样?他们两位都是消息灵通人士,和棉纺业同仁联系得很密切。在棉纺业你找不出比江菊霞消息更灵通的人士。” “江菊霞倒不错,就是徐义德这位仁兄有点靠不住。”“昨天他的口气,是不赞成公私合营的,你怕他抢先吗?” 冯永祥一句话说到马慕韩的心里。马慕韩说: “徐义德参加星二聚餐会以后,在地位上的欲望一天比一天大,现在正好是出风头的大好时机,他会不想到这一点吗?” “你只看到德公的一面:贪名;德公还有另一面:图利。不到最后关头,他不会牺牲利来换取名的。他宁可要利,这个实惠;而不要名,这个空虚。我看,他现在打的算盘是名利双收,绝对不会只图名。退一万步说,他就是图名,也不是你的对手,凭沪江纱厂这点企业,”冯永祥轻视地伸出右手的小拇指来,说,“能在上海滩上掀风作浪吗?这不是天大的笑话!” “要是申请合营,不管企业大小,总是占了上风,政府一定会拿沪江做典型。”马慕韩一想到铁算盘,他就担心,徐义德一桩事体看准了,他甚至和啥人也不打招呼,就偷偷干了起来。 “德公的事,你放心,我有办法对付他。” “这方面倒是不成问题,”唐仲笙回忆地说,“我记得德公参加星二是祥兄介绍的。我认识德公,也是祥兄介绍的。只要祥兄肯出马,那十拿九稳。” “祥兄能吃住德公,这一点,谁也不怀疑。”马慕韩望着左边墙壁出神:天蓝色波纹图案齐腰那儿有个两尺来高三尺来长的鱼池。凹在墙里,顶上有电灯照着,隔着一层玻璃,清清楚楚看见几十条大大小小的热带鱼,在绿茵茵的水藻当中游来游去,水面不断冒出泡沫。他坐在沙发上看得十分明白:所有的鱼都在池子里,其中有一条金黄色的大尾巴扁鱼,虽然不是最大的,可是在水里游得最欢,到处钻来钻去,一会闯进水藻当中;一会又沉到底下,在黄色沙子上的奇异小山石旁边游来游去;一会又冲到水面,吐出一连串的泡沫,接着,又游下来。许多鱼跟在它后面,顺着水藻游去,他喜欢这一条出类拔萃的金黄色扁鱼。兴盛不能一马当先表示态度,绝不能落后任何一家厂商。他从许多跟在金黄色扁鱼后面这个美丽的景象中悟出一个妙法,说,“兴盛马上表示态度确实不好,但是硬不让别人表示态度,在道理上也说不过去,最好还是有个积极的办法才好。” “慕韩兄的棋子走的总是比我们高一着,”冯永祥钦佩地摇摇头,欣赏地说,“连智多星也赶不上。” “那当然,我们在慕韩兄面前,是小巫见大巫。”“你这句话说得又过分客气了,慕韩兄是大巫,你是中巫,鄙人才是小巫。” “这么一来,又多了一级,祥兄未免太客气了。慕韩兄的积极办法想好了没有?” “这就要请教你了。” “统帅要指出方向,末将才好出点小主意。” “不要开玩笑,谈正经的。我不是统帅,你也不是末将,鼎鼎大名的智多星,怎么这样客气!我在想,有啥办法,把私营棉纺业联合起来,买张团体票,大家一同过渡,你们说,好啵?” “这个意见实在高明,”唐仲笙马上领会了马慕韩的用意,说,“整个棉纺业一块公私合营,首先要成立企业性的增产节约委员会,我想这个委员会要联系党和行政主管部门,国营经济领导部门,总工会和工商联,共同组成。由这个委员会领导棉纺业创造条件,筹备公私合营,还可以采用联营,合并和其他新的形式,进行增产节约,改进生产,逐步过渡到国家资本主义高级形式。” 冯永祥听唐仲笙把“逐步”这两个字说得重而且慢,不禁拍手叫道: “真不愧是智多星,想得十分周到,鄙人佩服之至!” 马慕韩霍地站了起来,走到唐仲笙面前,拍拍他的肩头,说: “给你这么一讲,我的想法更完整了。” “只要你出面,”唐仲笙仰起头来,敬佩地说,“同业没有不举手赞成的。” 马慕韩摇摇头: “那倒不见得!棉纺业那些老老就不一定听我的。徐义德这些人也有他们自己的算盘。” “德公的事,我明天就办。步老那方面,我也有办法。信老比较难说话,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慕韩兄,就这么定下来吧。” 冯永祥说得十分有把握,而且态度很恳切。马慕韩轻轻点了点头: “要是能办到,我当然没有意见。” 第495页 四百九十五 第二十九章 林宛芝看了看白金手表,说: “义德不是约你六点钟来吗?” “早来了不欢迎吗?” “怎么不欢迎,请都请不到哩。” “别人请我,的确有时不到;不过你么,用不着请,我就来了,就怕你嫌我来的早。” “哟,扳起我的错头来了。你去的地方多的很,今天怎么想到早来,不晓得是啥风把你吹来的。” “啥风,亲爱的宛芝之风。这一阵子虽说没来,可是我没有一天一夜不想你的。有一天夜里,接连梦见你三次,你的耳朵发烧没有?” “现在我的耳朵不发烧了,恐怕别人的耳朵在发烧吧。” “你这是啥意思?” “你说呢?” 冯永祥一把把她拉过来,低着头,按着她的肩膀,对她耳朵悄悄地说: “现在谁的耳朵在发烧?” 她一低头,从他胳臂里挣脱出来,把披下来的一绺乌黑的头发理到耳朵背后去,嘟着嘴,指着书房的门口说: “门也没有关,小心给人家看见!” 他过去把书房的门关上,回来坐在她的沙发的扶手上,轻轻地给她理着那一绺头发,赔小心地说: “生我的气了吗?” “怎么敢生你的气?坐到那边去,叫人看见了不好。” 他先伸出一个手指,然后又伸两个手指来说: “他们两人不是都出去了吗?” “出去不会回来的?” “回来,总会听到汽车喇叭声音的。” “还有老王他们呢?” “底下人不敢乱说乱道的……” “你说的!快坐过去。” “好,遵命。” 她站起来,过去把书房的门半开着,外边有人走过,坐在里面可以看见。她回来,坐在沙发里,微微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她最近听说冯永祥常到唐仲笙家里去。唐仲笙的老婆长得年轻漂亮,过的是外国式的生活,平常连旗袍也不大穿,总是穿西服。她一切都很满意,就是丈夫生得矮小,是一个很大的缺憾。夫妇两个很少同时在公开场合出面,纵或偶然遇到了,也是各人找自己的朋友去聊天。本来就谣传他的老婆外边有个年轻的男朋友,可不知道是谁。近来冯永祥忽然和唐仲笙往来密切了,不免引起林宛芝的疑心。 冯永祥打破了沉默: “最近《宝莲灯》唱了没有?” “早忘了。” “我从头教你。” “不敢惊动,你是忙人。” “我有空。” “有空教别人去。” “教大太太二太太她们,不过是聋子的耳朵——做做样子,我主要是教你。” “你教谁我也不管。” “除了你,我谁也不教。” “别说得那么好听!上海滩上的大红人么,要你教的人多的数不清。” “你别冤枉我,我可以在你面前发誓……”他越说声音越高,左腿的膝盖弯曲着,想跪下去的样子。 “小声点,别叫人听见……”她看见他那一股受委屈的神情,心又有点软了,觉得自己也许是瞎猜疑,唐仲笙本来和他就是好朋友,往来密切一点又有啥关系呢?她说,“没有就没有,发啥誓!” 他忐忑不安的心慢慢定了下来。他低声地说: “我最近在为你奔走……” 她打断他的话,惊奇地问道: “为我奔走?” “你晓得政府提出过渡时期总路线和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事吗?” “义德回来说了,我正想问问你是怎么回事哩。人家不是说社会主义社会怎么美好,人人有工作,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为啥他不赞成呢?” “社会主义好是好,不过好的是工人,倒霉的是资本家。不必到社会主义,你们家里现在的生活就非常美好了。到了社会主义社会,你们的工厂就变成国家的了,你们的洋房是不是还属于你们的,只有天晓得。” “怪不得他那么着急哩……”说了一句,她就停住了,不敢往下说,怕把徐义德给她计议的事泄露出去。 “他怎么着急?” “你了解他这号人,有话总是搁在肚里,不肯对人讲的。” “不肯对别人讲,还会不给你说吗?” “他才不给我说哩!” “他不赞成是对的!上海不少资本家不赞成公私合营,一过渡到国家资本主义性质的经济,自己的企业就丢掉了一半,那一半丢起来更快。” “不是有人说公私合营比私营好吗?” “好啥,不过穿一件黄马褂罢了。” “这么说,倒是义德想的对了。” “这桩事体,他想的对。不过,还要靠你帮助他。”“别拿我开玩笑了。”她伸出右手的小手指来说,“我在徐家是这个,哪有能力帮助他哩。” “你的能力可不小!我了解,他最听你的话。你叫他顶住,别乱申请合营。你说不动他,有事,打电话告诉我,我来劝他。” “好吧。”她想起刚才他说最近为她奔走的事,谈了半天,也没提到。她有点奇怪了。她想也许他在设法让她离开这个鸟笼似的生活,信口问道,“你为我奔走啥?” 第496页 四百九十六 “哦,马上就告诉你。”他贼眉贼眼地向门外望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民建中央赵副主委早就给我来信,透露总路线和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消息,我马上就告诉了义德,又告诉了工商界几位老老。马慕韩回来谈了一些情况,我又约了唐仲笙到处奔走,稳住大家,使得社会主义改造慢一点来,私营企业多保存一个时期。这样,徐义德手里的企业也可以多保存一个时期,这不是为你吗?” “原来是这个!”她失望地靠到沙发上。 “你不高兴吗?”他站起来,移动着脚步,向她沙发旁边走去。 她看看手表:六点钟快到了。她指着对面沙发说: “给我坐到那儿去,——义德快回来了。” 当冯永祥走进徐公馆书房的辰光,徐义德已经坐在江菊霞的客厅里了。江菊霞住在复兴中路一家公寓里。这是一座古老的公寓,不过五层楼高,砖墙是深灰色的,百叶窗虽是白漆的,可是有些已经剥落,里面的建筑却十分讲究,还保持当年的气派。江菊霞住在二楼,出了电梯,走厨房那个后门,向右手进去,便是一间华丽的客厅。从客厅当中的门出去,是一个两丈多长的半圆形的大阳台。阳台下边是一片整整齐齐的草地,居高临下,好像这座花园是属于她个人所有的。半圆形阳台四周摆着一盆盆的菊花,有的已经萎谢了。菊花的清香给风一吹,不断地送到客厅里来。 今天徐义德是江菊霞的上宾。她几乎把家里珍藏的好吃的东西都搬出来了,一大盘水果,一盒金纸包装的巧克力,一碟稻香村的三色核桃糖和一碟采芝斋的西瓜子。可是徐义德一点也没有动。她打开那盒巧克力糖,捧到他面前,说:“你尝尝这个。这是人家从香港给我带来的,我一直留着,就等你来吃。” “我不吃,太甜。” “不,这里面还有酒哩,我拿一个给你吃。”她打开金晃晃的包纸,露出一块斜方形的巧克力,送到他的嘴边。 他只好张开嘴接下了,不小心一咬,果然有酒流出来了,而且流到腮巴子上来了。她挨过去,用水红色的纱手绢给他揩了揩,然后用涂着红艳艳蔻丹的食指,划了他一下腮巴子: “看你这么大年纪了,连糖也不会吃,差一点把衣服弄脏了。” 他在这间客厅里忽然年轻了至少二十岁。他失去了主宰,听凭她的摆布。他的糖刚吃完,她伸手拿了个淡绿的香蕉苹果,问他: “我给你削个苹果吃。” “我吃不下。” “我们一人吃一半。”她指着盘里的黄嫩嫩的梨儿说,“梨不能分吃的,苹果可以。我们两个人虽然不能常相聚,但愿永不离(梨)!你说,对啵?” 她放肆地盯着他看:他今天不但显得年轻,而且比过去越发英俊了,加上那身藏青哔叽西装和胸前那条紫红领带,出落得潇洒不凡,风流倜傥。她很快把苹果削好,切了一大半,又要送到他嘴里去。这回,他用手接过去了。她问: “你说,我讲的,对啵?” 他沉默着。她的头依偎在他的肩头,笑盈盈地碰了碰他的肩膀: “说呀!” “你说的话,还有不对的吗?” “那么,一定要记在心上啊!”她把手里的水果刀子放到沙发前面的套几上,说,“你怎么不吃苹果呀?” “等一歇吃。” “不,我要你现在吃,我要看你吃。” “看吧。”他真的拿起苹果来吃了。他有意吃得很慢,让她细细去看。他心中在盘算一件重大的事体。他深深感到自己在上海不如潘信诚和马慕韩,更不必提史步云了;在全国也不如芮振东。凭沪江纱厂那点锭子,在上海滩上数不上,他要是在青海和新疆这些地方,省人民政府的副主席如果当不上的话,至少省工商联主任委员是不成问题的。可是现在陷在上海滩上,一时没法迁到内地去。中央这次只号召私营企业“生儿子”,可没号召迁厂。这方面就很难动脑筋了。他想了另外一个办法:准备扩充十万锭子,争取主动,进入社会主义,将来好提高地位。他计算了一下和他多少有些关系的企业:聚丰毛织厂,茂盛纺织厂,兴华印染厂,永恒纺织机器厂,还有苏州的泰利纱厂……他在这些企业里不是董事长就是董事,要末,多少有点股子。可惜的是这些企业的规模都不算大,并且不完全是纺织厂,何况有的还在苏州。仅仅把茂盛和泰利拿过来,实力还不算大,不如把毛织厂,印染厂和纺织机器厂全拿过来,组织一个总管理处,一律挂上沪江的牌子。这个总管理处的总经理徐义德走出来,就像个样子了。他于是想到大新印染厂,江菊霞是这个厂的副经理,虽说是挂名的,但比他和这个厂的关系来说,要深的多了。江菊霞约他上她家里来好久了,他都借故推辞了。今天早上她又给他挂了电话,问他啥辰光有空,他马上答应下午四点左右一定去。她整个下午都没出去,盛装以待,准备徐义德的大驾光临。徐义德今天非常柔顺,像一只绵羊,他吃完苹果,有意问她一句: “看够了吗?”然后瞟了她一眼。 她浑身浑淘淘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挑逗地说: “我永远也看不够。” “那就看吧。”他挺着胸脯,摆好姿势,坐在沙发边上,眼睛望着阳台上的菊花。 “这样累的慌,在沙发上靠靠吧。” “好。”他像是一个非常听话的孩子,马上就靠到沙发上,翘起腿来,喘了一口气,说,“这两天倒真有点累。” “没有休息好吗?要不要到里面去躺一歇?”她指着客厅右边的卧房说。 “不是没有休息好,我是在想沪江怎么走国家资本主义的道路。” “这个忙啥?市委统战部的座谈会还没有开,合营的事体早的很哩。这是大事体,我看,有的扯皮哩。” “早点考虑不是更好吗?” “你办事总是有计划,有步骤,想的周密,办的利索。不像我,只凭一股冲劲,想到就要做;有时后悔也来不及。” “你办事有魄力,说的到做的到,这些方面我就不如你。 大新的事,你考虑了没有?” “我只是挂个名,大新的事,我从来不管的。” “国家资本主义问题可不比别的事,你是副经理,平常拿厂里的薪水,现在该你给人家出力。” “我能给他出啥力呢?向国家资本主义方面发展反正迟早要走的。” “这条路肯定要走是不错的,但是怎么走法,哪一种走法比较有利,这里就有文章了。” “哦,我还没有想到这一层。你说怎么走法好呢?” “我是给你和大新考虑。像大新这样的印染厂规模不大,自己也不纺纱织布,一直和私营纺织厂有往来,离开纺织厂,厂里生产就要成问题。这样的厂,合营不合营,政府根本不放在眼里,就是合营了,各方面的条件也不会好。” “这倒两难了!” “我倒想了一个法子,找几家设备好的厂,先来个私私合营,创造条件,规模大了,再公私合营就能引起政府的注意了。” “沪江想和大新合营吗?” “如果大新有这个意思,我当然不反对,何况你又是大新的副经理,合营以后,我们往来更要密切了。” 她扶着他的肩膀,歪着头,注视着他那张圆圆的肌肉丰满的脸,亲昵地托着他的下巴问: “真的吗?” 第497页 四百九十七 “啥辰光给你说过假话?” “那我给大新说去。” 她嫣然一笑,额头上露出几条皱纹来。他轻轻吻着她的额角。 徐义德离开江菊霞家,匆匆赶回来,走进书房,正好是六点欠十分。他一见了冯永祥就亲热地招呼道: “真对不起,厂里有点事,绊住了脚,给他们谈了谈,交给梅厂长去办了。我出了厂连忙往家里赶,想不到你已经来了。” “我刚到,以为你一定在家,想先来和你聊聊天,不巧,碰上你厂里有事。” “让你等了一会,万分对不起。” “这算不了啥。”冯永祥毫不介意地说,“我今天还约了江菊霞来,一道聊聊。” “她是个大忙人,我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今天她有工夫来吗?” “她答应了,大概会来的。” “永祥兄约她,她一定来的。” 林宛芝钦佩地望了冯永祥,觉得他在工商界真吃的开,没有一个人敢得罪他,连江菊霞也要听他的,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冯永祥谦虚地说: “那也不一定,也许她有事绊住了脚,来不了。” “阿永请我,我怎么敢不到。” 江菊霞笑盈盈地走进来,首先和林宛芝打了招呼,然后才向徐义德淡淡地点了点头。徐义德说: “江大姐,好久不见了,这两天在忙啥?” “还不是给你们这些老板们服务,同业到处找我,打听北京会议的消息。” “你告诉他们了吗?”冯永祥生怕她把消息泄漏出去。 “市委统战部座谈会还没有开,史步老和慕韩兄他们也没有传达,我哪里会把消息透出去,那不要引起工商界的波动吗?” “江大姐办事向来有经验,又有分寸的。” “德公说的不错,我也了解江大姐不会说出去的,不过有意这么问问。” “以后给阿永谈话可要小心,他还会试探人哩。”江菊霞在林宛芝身边坐了下来。 “我怎么也说不过你。”冯永祥对江菊霞说,“你是大演说家,上台能讲,下台能做,文武双全,智勇兼备,不仅是棉纺公司的卓越人材,也是我们工商界的出色人物。棉纺业怎么向国家资本主义方向发展,江大姐,你考虑了没有?” “没有人给我提起,我也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这是件大事体呀,你是棉纺业的核心人物,不,简直是棉纺业的灵魂。别人不考虑还有可说,你怎么能够不考虑呢?” “这是大老板们的事体,我们考虑也没有用。你应该问徐总经理。”她小声地对林宛芝说,“阿永这个人,尽喜欢拿我们开玩笑。” “哦,我还不清楚哩。” 林宛芝微微低着头,在听他们谈话。她很高兴今天参与他们谈论总路线和国家资本主义的大事,更高兴的是大太太和朱瑞芳让徐义德支使出去,带徐守仁看大光明五点半的那场电影去了,一时是不会回来的。她现在是徐家的主妇了。听徐义德的口气,他很久没有见到江菊霞了,她也比较安心。而江菊霞今天特别和她亲热,冯永祥又不断地捧江菊霞,她发觉江菊霞这个人确实是妇女当中一位杰出的人物。江菊霞发觉林宛芝耳边有一绺头发披下来,用手轻轻地给她理上去。她的脸不禁绯红了。她感到江菊霞很关心人,她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冯永祥问徐义德: “你考虑怎么样?” “我还没有考虑哩。”他的声音很高,说了之后,扫了江菊霞一眼,很快地又望着冯永祥,说,“你大概已经考虑了。” “也可以说考虑了。我听说棉纺业几位巨头对公私合营都不热心,政府既然提出了国家资本主义的问题,共同纲领上又是明文规定了的,当然不好反对。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说简单也很简单,说复杂也蛮复杂,一个字,叫做‘拖’。想一切办法推迟合营,还要靠棉纺业同仁齐心。” “棉纺业家数不多,好办;上海那么多的行业,都能推迟合营吗?” “德公,这个倒不必顾虑。棉纺业在上海是首屈一指的大行业,棉纺业不动,别的行业一定不会先动的。” “都推迟,政府会不晓得吗?” “慕韩兄想了一个缓兵之计:把私营棉纺业联合起来,成立全业性的增产节约委员会,来筹备公私合营的事。”冯永祥接着把做法详细介绍了一番,说,“这样表面上先打起锣鼓来,实际上慢慢地细细地磨,政府能有啥意见?” 徐义德抿着嘴笑了笑,察觉出马慕韩的用意,想把私营棉纺业都在他的名下联合起来,然后向政府申请合营,那功劳多大呀!徐义德并不揭穿。冯永祥见他默默不语,便问道: “你不赞成吗?” “慕韩兄想的好主意,我怎么会不赞成?特别是你来给我提了,不看在慕韩兄的面上,也要看在你的面上。”“那么你同意了。”冯永祥想不到徐义德今天这么爽快,一谈就拢了。 “我同意倒好办,沪江的企业也不大,起不了作用。这件事体主要得看史步老和潘信老的态度。” “史步老的表妹就在这里,她能做步老一半的主。江大姐,你赞成不赞成?” “我同你一样,无产无业,赞成了也没有用。” “那么,你说,步老赞成不赞成?” “还没有问他,哪能晓得赞成不赞成呢?”江菊霞知道这个问题很复杂,一再回避正面答复冯永祥。当然,能够迟一点合营,她那个棉纺业同业公会执行委员的职位也可以多保持一个时期,她还可以多起一个时期的作用。 冯永祥紧紧抓住她不放: “拜托你给步老商量商量。我觉得慕韩兄想的倒是个好办法,你要是赞成了,给步老说起来更有力量。” “我好办,步老也不是不好谈,恐怕问题在潘家。” “信老那方面,我亲自去谈。”冯永祥拍拍胸脯,很有把握地说。 徐义德轻松地说: “那我们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第498页 四百九十八 第三十章 史步云和马慕韩在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座谈会上传达北京会议的第二天下午,工商界和上海各民主党派代表人士分组进行座谈。果不出冯永祥所料,马慕韩是工商第一小组的召集人。小组座谈在外滩原先华懋饭店的七楼上举行,也就是现在的上海市政治协商会议的会址。工商第一小组地点靠近外滩那边,窗外正好是黄浊浊的黄浦江,江对面浦东工厂的烟囱和田野历历在目。 大家围着一张方桌子坐着。桌上铺了一块洁白的台布,和大家穿的深颜色的服装形成强烈的对照。马慕韩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呢子西装,坐在长方桌当中。他说了开场白之后,大家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说话。他望了大家一眼,等了一会,还没有站起来,他又说道:“陈市长在座谈会上已经说了,希望大家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不要有任何顾虑。陈市长也把他心里话说出来了,政府首长这样推心置腹,我们还有啥顾虑呢?大家有啥讲啥,先讲点体会也可以。” 冯永祥坐在长方桌的北边的尾端。他站了起来,两只手扶着桌子边,像是准备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讲,先扫了大家一眼,接着轻轻咳了一声,然后把胸口的黑领结弄弄正,吸引了全体的注意,这才慢慢开口: “没人讲吗?我来跑个龙套。说的不对,还请诸位多多指教。我一听到党中央提出过渡时期总路线和国家资本主义的问题,兴奋得一宿都没合眼,这桩事体太重要了,太伟大了。政府把一幅新中国的蓝图在我们面前打开,没有一个人看到祖国灿烂的远景不欢欣鼓舞的。至于讲到国家资本主义问题,新中国成立四年多以来,私营企业的进展不论在生产上或是经营管理上,都赶不上国营企业。我深深体会到私营企业不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会成为国家建设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所以说,向国家资本主义的方向发展,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是完全必要的。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旧资本主义的路,一条是社会主义的路。我们要走社会主义的路,必须先经过过渡时期——走向国家资本主义。如何过好‘第三关’①,昨天听了慕韩兄的报告后,有了方向,我们要争取进入社会主义。”讲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说:“当然,工商界究竟是工商界,过关也和一般走路不同,否则为啥要叫‘关’呢?还要‘过’呢?中央的政策一向是稳的,上海党和政府方面掌握中央政策一向也是稳的。工商界同仁有啥意见可以尽量谈出来,政府一定会仔细考虑的。” ①第三关,系社会主义关。 宋其文听冯永祥开头一段话,料到他照例会有这番表白的,仿佛代表政府在训工商界,显出自己很进步。后来那一段,他既代表了政府又代表了工商界,暗骨子里鼓励大家提反对意见,说得不客气一点,其实是煽动工商界的抗拒情绪。宋其文听到后来,根根胡须都仿佛翘了起来:他想这要把大家引导到哪个方向去?更担心的是马慕韩稳稳坐在当中,竟然不说一句话。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抚摩了一下胡须,竭力想把话说得平和一点,可是语气里还是流露出不满情绪: “我本来不想现在就发言,听了永祥老弟一番话,倒觉得有话要讲讲。我们这些年纪过了半百的人,经历了几个朝代,阅历比年轻的人多一点,旧社会酸甜苦辣的滋味也尝的多一点,觉得新中国来得不易,因此对新中国的感情热爱的更深,甚至可以说有些偏爱。我讲的话也许不入耳,但是腑肺之言。在座听了,有不同意的,欢迎大家不要顾情面,尽量提出来批评。我这个人老了,毛病很多,可是别人的意见,倒是愿意听的。老大的中国,受了洋人一百多年的气,新中国建立了,提起中国人来,在世界上可以扬眉吐气了,现在政府要把中国建成一个社会主义的强国,没有一个中国人不高兴的。我们工商界,我想,也不会例外。现在方向已经明确了,社会主义改造不但是对私营企业的改造,也是对个人的改造。政府对我们做到仁至义尽了,大事体都给我们先商量,打通我们的思想,指出我们的前途,安排我们的出路。陈市长又设身处地给我们考虑,我们不能放弃改造的机会。毛主席这次谈话,给我们工商界无上的光荣。他老人家特别表扬了民建,说民建对推动工商界进步起了作用。上海民建分会在这方面也做了一些工作。我感到非常快慰。当然,上海工商界的进步和中共市委的领导以及经常教育是分不开的。我相信:工商界经过四年多的思想改造,我们不走旧资本主义道路,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工商界不会有第二句话说的,特别是我们民建会的成员。” 大家的眼光都注视着他,特别是马慕韩的眼光一直盯着他。他讲完了,坐下去,马慕韩还在看他,并且流露出钦佩的神情。这番话讲得很动人,很有激情,也很有说服力。马慕韩认为应该由他讲的,不料被宋其文抢先说了,不但代表工商界,而且是代表民建会。宋其文这番话一定会引起政府很大的注意,并且还会给予很高的评价,对今后地位要发生深远的影响。他痛惜丧失了一个良好的机会,只怪冯永祥对上海工商界进步估计不足。他想接上去说,又觉得是画蛇添足,只好惋惜地坐着没动。 潘信诚昨天亲自出席了座谈会,听了传达,今天有病,要潘宏福给他向市委统战部请了假。潘宏福今天比往常活泼的多了。老头子没来,他是潘家企业的唯一代表人物。他一到,就和大家握手打招呼,坐在马慕韩的正对面,好像潘家有意要和马家别苗头,见个高低。冯永祥开了炮,他就想站起来还击,可是让宋其文抢先一步,他只好坐在那边听,表面上勉强保持镇静,心里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宋其文讲到当中,停了停,他就准备站起来,可是宋其文又讲下去。他的脚不安地在地毯上轻轻拍着。他很不满意冯永祥拖工商界的后腿,要丢上海工商界的人。他无产无业,空手也可以进社会主义,不应该讲那些泄气的话。他本来对冯永祥十分佩服,暗地里以冯永祥做为自己的榜样。他在上海滩上,要是有冯永祥这样的地位,自己就心满意足了。冯永祥却不满足现在的地位。冯永祥无产无业,凭啥要骑在工商界的头上?啥事体都要听冯永祥指手划脚。心中早就感到有些不满,特别是最近,冯永祥很活跃,话也多,讲的却越来越不对头了。宋其文的话和冯永祥的态度,是一个显明的对照。他从来看不起宋其文,宋其文那点企业算啥,潘家任何人伸出一个手指都比宋其文的腰粗,单靠一点民主历史和那一把胡须,就在上海滩上神气活现,啥事体都站在工商界前头,由他代表工商界出面,实在气人不过。潘家这么多的企业,比不上马慕韩,还比不过宋其文吗?他想父亲太退让了,平常不大愿意抛头露面,北京会议不去,上海事体不大插手,今天的座谈会又要请假,真叫他莫名其妙。简直是错过大好机会。他要亲手把它抓住,高声说道: “我们工商界一定要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单是讲还不行,要有行动表现,这就是说,自己的企业要向国家资本主义的方向发展,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老实说,我们资本家不懂得技术,也不懂得怎么管好工厂,就凭钞票办企业。过去有的投靠洋人发财,有的依赖官僚资本赚钱。现在要想把企业办好,依靠工人,改进技术,减少浪费,只有公私合营,才能有所发展。中国肯定要走社会主义道路,工商界也肯定要走社会主义道路。我们不能落后。我个人觉得,将来带进社会主义社会去的礼物愈多愈好。老实讲,这是对个人地位、待遇有决定作用的。在我们民族资产阶级内部来说,这是一种竞赛,要争取,不要客气。要争取时间发展企业,企业越多越大越好,这样礼物就多了。公私合营,要积极争取;通达的企业在座谈会以后,就要努力创造条件,争取合营。” 马慕韩更感到自己落后了,他忍不住一再看了看冯永祥。他的眼光里流露出焦急和怨恨的神情。冯永祥比他更焦急,认为潘宏福这青年目中无人,像一头野马,到处乱闯。只有潘信诚来,给潘宏福戴上笼头,勒紧缰绳,他才会循规蹈矩。偏巧潘信诚请了病假。他辛辛苦苦开了头,衷心盼望有个“好”的开端,不料给宋其文打乱了他的安排,潘宏福又挺身而出,不但是给马慕韩的颜色看,而且是在“将”冯永祥的“军”,开口企业,闭口企业,生怕人家不知道潘家在上海滩上是屈指可数的大资本家。他现在感到自己出马过早,使得处境狼狈,进退不得。他不能不发言,不发言,会议的形势便倒向那边去了;他也不好再发言,那就要暴露了向来以工商界进步分子自命的丑恶面目。他想建议马慕韩休息一刻钟,可是他坐在长方桌北边的尾端,鞭长莫及,没法给马慕韩咬个耳朵,也不好写个纸条递过去,市委统战部有干部参加小组会哩。他急切不知如何是好,头上竟渗出一粒粒汗珠来了。他一边擦汗,一边对坐在他旁边的唐仲笙说:“今天的暖气烧的太热了。”唐仲笙“唔”了一声,没有开腔。这时候也不方便请教智多星,小组会上那么多人啊,马慕韩还盯着他看哩!正在他坐立不安的辰光,忽然有人递了一封信给马慕韩。马慕韩拆开来看了一下,接着说道: “恒新公司总经理何文耀有个书面意见,我在这里代他宣读一下:恒新公司完全拥护社会主义,赞成自己的企业向国家资本主义的方向发展。但在三五年内实现国家资本主义是否太快,值得研究。全国私营企业众多,行业复杂,情况又各不相同,国家准备干部训练干部也需要较长时间。全国各地许多中小企业,需要时间好好组织起来,先搞联营,再搞合营。否则操之过急,可能发生混乱。恒新公司在国内股东,经过学习,容易了解国家资本主义的道理,估计都会赞成。但恒新公司是华侨投资公司,华侨多在国外,政治水平较低,若合营,他们一时恐难弄通。倘匆促合营,是否会影响今后华侨向国内投资,请政府慎重考虑。” 冯永祥听完了何文耀书面意见,舒畅地吐了一口气,浑身感到轻松愉快。马慕韩的眼光已经离开了他,而他额角头上的汗也干了。唐仲笙看见冯永祥伏在桌子上,轻轻点头,知道他赞成何文耀的意见,便说道: “华侨问题可不小呀,在海外有一千二三百万哩,很值得研究一下。” “华侨在国内投资企业不多,”徐义德说,“要是合营了,堵塞了华侨今后的投资,我们建设社会主义,也希望华侨投资啊!这笔账很可以算他一算,恐怕华侨投资的企业,不忙合营的好。” “在三年之内实现国家资本主义是否太快,这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柳惠光对华侨投资企业合营不合营,没有兴趣,利华药房没有一点华侨投资,临时也拉不到华侨资本。他认为三五年内实现国家资本主义确实太快了,说:“可以讨论讨论。” 冯永祥看形势好转,推波助澜地说: “这些确是大问题啊!” 宋其文见支持何文耀意见的都是民建会员,而冯永祥则是民建上海分会的核心分子,简直拿他的话当耳边风。他的胡须又有点翘了起来,说: “我们不能把华侨估计太低,他们在海外,亲身受到压迫和痛苦,老实说,比我们工商界还要爱国。谁能说华侨不拥护社会主义,不赞成国家资本主义?就拿恒新公司来说吧,合营以后,可以分到红利,华侨拿到红利,就会明了国家资本主义的好处,不会有顾虑的。” “其老说的对,祖国强大了,国际地位提高了,华侨在海外有光彩,也有地位。他们一定拥护社会主义的。”潘宏福兴高采烈地说。 “社会主义一定拥护的,”冯永祥觉得潘宏福今天越来越不像话,有意敲他一下,说:“国家资本主义是不是赞成就很难说了。我们不是华侨,不能代表他们说话。在座唯一有资格代表华侨的是何总经理,他已经写了书面发言,这样敢于提出意见的精神是好的。中共举行座谈会,就是要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我们不要堵塞言路。” 第499页 四百九十九 “谁堵塞言路?”潘宏福愤愤不平地说,可是反驳的没力。 “既然要听取各方面意见,难道我们发言不是一个方面的意见吗?”宋其文还击的很有力量,说:“你这么说,不也是堵塞言路吗?” “其老意见,尽管说,我怎么敢堵塞言路?”冯永祥见风头不对,暗中收了篷。 江菊霞想劝劝宋其文和冯永祥,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抬杠,可是一时找不到词儿,双方又都不好得罪。她用红腻腻的舌头舔了舔涂了红艳艳的唇膏的口唇,没有吭气。 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了,壁垒分明,两派意见各不相让,谁发言都要表明自己站在哪一边。马慕韩一时又没法扭转话题。他求救于智多星。唐仲笙闪在一旁,认为以不开口为妙。马慕韩要大家继续发言,没有一个人站起来。他想自己发言,看到冯永祥在那边不断抽烟,一根烟抽了一半就弄灭了,接着又点燃一根。他想起冯永祥对自己的劝说,也不好开口。他东张西望,大家默默地坐着。他这个召集人感到很难继续开下去,刚想宣布休息一下,金懋廉说话了: “华侨问题,我们不必多谈。一则上海华侨投资企业不多,不是当前的主要问题;二则华侨问题,政府一向十分注意的,我们私营行庄公私合营的辰光,华侨资本占主要部分的银行,政府另案处理,有的干脆不合营。恒新公司提的问题,政府自然会考虑的。现在还是谈谈我们的问题吧。” “这话对,还是谈主要问题吧。”江菊霞说。 徐义德正式出席中共上海市委会议,这是第一次。他收到统战部的通知,满脸笑容,马上告诉了林宛芝,又告诉了梅佐贤,并且要梅佐贤帮助他各处奔走,听听参加座谈会的人私下的意见。他自己也认真想了想。今天来以前,他仔细打了个腹稿,等候适当时机提出去。等了一忽,没人讲话,他就开了口: “我们工商界在思想上对社会主义前途已有了初步认识,明确了目前就是过渡到社会主义的过渡时期。在过渡时期,国家对私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不是流血的斗争,而是和平转变的。古人说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譬如看潮,大潮来的辰光,一个人孤立在海滩上,是不可能的。大势所趋,不得不然。诚如宋其老所说的,我们经过四年多思想改造,肯定要跟党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他停了停,喝了口茶,见大家都在望他。宋其文不断点头。冯永祥凝神谛听,若有所思。他便赶紧说下去,“但是,要讲我们工商界没有一点顾虑,那也不是真实思想情况。就拿我经常接触的工业资本家来说吧,他们对加工订货认为利润虽小,但是没有风险,比较稳健,仍然保留了小天地;一旦实行公私合营,自身职位就发生了问题。最近同业中流传这两句话:宁为小国之君,不为大国之臣。私营厂的经理是企业的领导者,过去是指挥自如,说出去的话就是命令。公私合营后做一个螺丝钉,个人英雄主义一定会受到打击。对个人来讲,应该放下名誉,地位的观念,本来当经理的,合营后,不一定再当经理了。合营后待遇也是个问题,有人怕待遇降低,和职工一起生活,感觉有些不习惯。合营后,资方是否转变为国家干部?还依然是资方?资方是否仍旧代表私营企业?资方要不要和职工一起活动,一起学习?还有一个更重要问题,就是领导关系在政策上规定是国营经济领导,公股占百分之五十以上领导私股,没有问题,私股占百分之五十以上,怎么办?假定合营厂厂长和总经理是私股,公股代表任副职,怎么领导?如果领导无方,又怎么样?私营企业有这些顾虑,并不奇怪。上海工商界确实有很大进步,但也不能否认旧社会的残余思想还相当浓厚。打破这些顾虑,我想,是有好处的。” 唐仲笙认为徐义德说的有条有理,不慌不忙,的确说出了蕴藏在工商界内心深处的话,更妙的是以第三者身份和盘托出,问题很有分量,自己却不承担责任。他深深感到自愧不如,铁算盘究竟是高人一等。他刚才也曾经想谈几个重要问题,一时思想不集中,没有归纳起来,也没想妥措词,现在不能再等了。他接上去说: “我们卷烟业也流传了两句话:与其许多人合吃一条牛,还不如一人独吃一条狗。可见得工商界想法是一致的。徐总经理讲的这些问题,很有代表性。总的来说,工商界一般概念容易接受,一具体化,问题就来了。对于公私合营不外是这些问题,一顾虑地位,二顾虑职权,三顾虑待遇,四顾虑学习,五顾虑领导,这些问题思想弄通,合营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工业前途是明确了,商业前途还不大明确,”柳惠光模仿徐义德的口吻说,“目前私营商业还存在很多顾虑,代购代销究竟怎么样?要是转业不成,剩下来的是否只有淘汰一途?” “首先要摸摸商业的底,批发,零售和手工业经营的范围也要弄弄清楚。”江菊霞见大家都讲了一套,早忍耐不住了。本想回家准备一下,明天再讲,她见谈到商业问题,过去因为研究商业方面劳资问题,曾经接触了一下,便插上来说,“目前批发商业,在日用品方面,由于加工收购,存在必要性很小了。土产品的批发应该加强管理,采购远销,还有需要。今年土产市场波动很大,因为国营让出,私商抬价。应当先和私商谈清楚,如何配合国营来分工。代购后,给与合法利润。代购代销业务可以考虑几种形式,低级的,经营某一种货物,如季节性的东西,销完即止;中级的,和国营订立特约;长期订约购销的是高级形式。每一种商品都通过市场,工商行政部门可以加强管理。这样,商业的前途慢慢就明确了。” 唐仲笙对商业的兴趣也很浓,东华烟草公司和许多私商有不少联系,税收方面商业上也有不少问题,而商业反过来又会影响工业。他站了起来,提高嗓子说: “目前有关国计民生的日用品已有百分之六十以上归国营加工收购,国营既然掌握了货源,中小企业也已经和中百公司与土产公司发生批购关系。我想,目前只要掌握零售利润,要他们按政府价格政策来保证供应就可以了。这是比较经济而稳妥的办法。” 柳惠光觉得江菊霞和唐仲笙唱的都是高调,对私营中小商业的情况并不了然,讲的净是些隔靴搔痒的话,不着边际,不能解决中小商业的苦恼和忧虑。可是他没有他们两个人能说会道,讲不出一大套来,心里不服,嘴上又说不出,想到自己的前途茫茫,不禁激动地说: “商业前途纵然明确,商业资本家的前途也不明确。我出身贫穷,父母早亡,知识有限,水平不高,没有技术,缺乏能力,在商业方面慢慢爬到今天的地位,很不容易的。将来各尽所能,各得其所。我呢,一无所长,不得其所……”说到这里,情绪过分紧张,两眼汪汪,精圆透明的泪珠忍不住簌簌地滚落下来了。他声音呜咽,话也说不下去了。 大家给他这么一说,暂时也想到个人的前途,陷入深沉的忧虑里。尤其是冯永祥,他认为自己连柳惠光也不如,柳惠光还有个利华药房带进社会主义,至少一个副经理的职位是会安排的,自己啥也没有,两手空空,更感到前途茫茫了。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马慕韩觉得柳惠光未免太脆弱了,要不是召集人的地位,他真想当面开销他几句。这简直是丢上海工商界的脸,也是丢他这个小组召集人的脸。他看看窗外天色不早,浦东的田野上烟囱和房屋看不大清楚,暮霭已慢慢升起来了。屋子里亮堂堂的,不知道是谁已经开了电灯。他说: “大家把心里话说出来,很好。这样对于解决思想问题会有很大的帮助。当然有些问题是完全可以解决的,现在不必过分担心。诸位回去准备一下,有啥意见,明天继续再谈吧。” 第500页 五〇〇 第三十一章 余静让秦妈妈她们坐下,就拿起热水瓶来,倒了四杯开水,汤阿英想过去帮助,叫余静挡回去了。管秀芬手快脚快,帮助余静把水送到郭彩娣和汤阿英面前。余静连忙把剩下两杯送给秦妈妈和管秀芬,说: “小管的嘴快,手也快!” “那可不,小管啥事体都抢在别人的前头。”秦妈妈说,“她的嘴不饶人,她的手不让人!” 管秀芬在她们两人一问一答声中,迅速地倒了一杯开水,往余静面前一放: “我们的支部书记,你也应该喝一杯。” “哎哟,你倒照顾起我来了。” “难道我们应该让你照顾吗?” 余静指着管秀芬对秦妈妈说: “你看她这张嘴。你们是劳动模范,是先进工作者,休养回来,应该欢迎你们。本来想到你们家里去,看看你们,厂里事体忙,一直闲不下来。” “我们也想到你家去看看,给你汇报汇报休养情况。听说你最近很忙,回去很晚。”汤阿英说,“秦妈妈一招呼,今天我们全来了。” “早晓得余静同志这么忙,那天从杭州回来,一同到厂里来,就早见面了。”郭彩娣后悔来迟了。 “事后诸葛亮,——你怎么不早说呢?” “小管,你怎么一句也不饶人?”汤阿英问管秀芬。 管秀芬很得意,抿着嘴笑。秦妈妈指着她说: “要她饶人吗?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管秀芬把头一扭,睨了秦妈妈一眼: “秦妈妈,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拿我开玩笑!”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年纪大的人,应该让年青人开玩笑吗?” “我以后不说话了。”管秀芬把嘴一嘟,好像下了决心,从此再也不开口了。 “做哑巴?”汤阿英笑着问。 “那怎么行!”赵得宝坐在办公室的窗口,说,“我倒喜欢听你说话,蛮有意思的。” “小管不说话,有人就要急死了……”郭彩娣给管秀芬说了两句,见她嘟着嘴,就报复她一下。 管秀芬知道郭彩娣指的是陶阿毛。她的脸火一样的红了,忍不住叫道: “你……” “哑巴开口了,”赵得宝说,“我也放心了。” 大家格格地笑了。余静问她们在杭州休养的情形。大家推秦妈妈做了汇报。余静听秦妈妈描绘得有声有色,知道她们休息的很愉快,笑着说: “听你这么一讲我也逛了一趟西湖,好像同你们一道白相。” 汤阿英抓住余静的手,高兴得跳了起来: “下回你和我们一道出去白相,就更开心了。” “你开心,余静同志就不开心了。郭彩娣想起在工人疗养院的争论。 “为啥?”汤阿英奇怪地愣着。 “手闲的发慌,该又要提前回来了。” “看你,一句话死记在心里!你贪玩,就不想回来生产。” “谁说我爱白相?是组织上给的假期。” “车间里生活好做吗?”余静不让她们争下去,有意问道,“这两天忙得车间也没去。” “生活可好做哩,顺手的很。”汤阿英从杭州回来的第二天,就上工了。她看到车间姊妹们忙得手脚不停,马上就投入生产的激流里去了。她像是一只离群的雁子又找到了队伍,在辽阔的天空欢腾地展翅翱翔。做了一天工,下了班,她心里感到充实。 “你挡的汤阿英那排车好使吗?”余静问郭彩娣。 郭彩娣忸怩地低下了头: “我和汤阿英的车子又对调了,她挡她的,我挡我的。” “你那老爷车听话吗?”余静关心地问。 “不是车子不好,是我没有很好执行工作法。” 管秀芬坐在那里许久没开口,心里憋的慌,抓住机会,轻声说道: “日头快从西边出来了!?” 汤阿英歪过头去问她: “为啥?” “郭彩娣认错了!” “哑巴又开口了。”赵得宝说。 哄的一声,大家又笑开了。笑声还没有消逝,办公室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余静应了一声: “谁?请进来。” 勇复基慢吞吞走了进来。他看见满屋子的人,嘴嗫嚅着,想讲,又不敢讲。余静告诉他,有啥事体,尽管讲。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徐总经理……他……他要……” 他事先准备好的话,显然给满屋子的人眼光打乱了。余静让他坐下来,并且送过一杯开水去: “不忙,慢慢谈。” 今天早上梅佐贤告诉他:徐总经理这两天手头紧,要一笔钱用,到处借不到头寸,只好从厂里拿。“五反”前后,为了维持生产和继续开伙,陆陆续续用了他七亿款子,现在要取回去。勇复基知道有这笔款子,数字可不小,总经理突然要抽回,那会影响这个月的税款。梅佐贤说不要紧,另外再想办法。勇复基又问要不要和工会方面商量商量,梅佐贤说用不着了。厂长这么说,他不好再问,心里觉得不妥当。他想了一个办法,要取现款,得轧轧账,看这个月的收支情况,不要开空头出去。梅佐贤要他尽快办。他等梅佐贤出了厂,就到工会里来,偏巧余静这里有许多人。他讲讲停停,怕管秀芬这些人嘴不紧,要是漏出去,传到厂长的耳朵里就麻烦了。总经理知道了更不得了。他虽然坐下来了,神色还是不定。他喝了一口开水,心里稍为安静一点了。他看了看四周的人,默默地没有做声。 第501页 五零一 余静看他惊惶不安的和疑虑的眼光,便望着管秀芬向门口努努嘴。管秀芬会意地把门关上了。余静安慰他: “有事体说好了,没有关系。” 勇复基说一句停一句,等一会儿,又低声说一句,最后总算说完了。末了他还不放心地加了一句: “我到这里来,可不要让梅厂长晓得。” “你放心,这里没人告诉梅厂长的。”余静说,“就是梅厂长晓得了,也不怕。你做的很对。这桩事体应该和工会商量一下。徐总经理要抽回垫款,可以正大光明来办,为啥偷偷摸摸的呢?” “是呀,”勇复基吃了一粒定心丸,心里平静的多了。有了余静的支持,他的胆子壮了起来。他的声音高昂起来,慢慢地说,“就是这个话啊,我当时真想问个明白,他不等我开口,就匆匆忙忙走了。经过‘五反’了,你看,他在我们这些人的面前,还是那么大的架势!” “就是你好说话,”郭彩娣说,“要是我哇,才不听他那一套哩!徐义德凭啥要抽厂里的钱?派啥用场!要七亿,这是多么大的数目呀!就是一万块一张的票子,也要七万张哩?谁拿的动?要叫汽车搬运才行哩!……” 管秀芬噗哧一声笑了。郭彩娣不了解她笑啥,严肃地责备道: “讲正经话!你也要笑!吃了笑婆婆的尿了。” “人家不用那么麻烦,开张支票就行了,多少个亿也不要紧。”管秀芬说。 “你整天钱庄里进银行里出,我当然没有你清楚。” “我就没到银行里存过款!” “你们别闹了,人家在等着哩。”秦妈妈指着勇复基说,“余静同志,我看这笔款子不能叫徐义德抽走,说啥也得先缴了税款。” “好,”赵得宝赞成秦妈妈的意见,说,“不能拖欠税款,让他把现钱拿走!” “税款迟交一天,”勇复基补充道,“就要缴一天的滞纳金,这个数目也很可观。” “那更不能让徐义德抽现款了。”郭彩娣拍着胸脯说,“我们和你找徐义德评理去!” 郭彩娣站起来,走到勇复基面前,一把拉住他,真的要和他一同去找徐义德。勇复基稳稳坐在那里,把郭彩娣拉了下来,和他一同坐在长凳上,用着恳求的口吻说: “你别急,先商量商量再说。” 他的怯生生的眼光望着余静。 “看你这个人,生怕树叶掉下来打破了头。徐义德见了你,难道把你吃掉了不成?有我们哩,他敢动你一根毫毛!”郭彩娣坐在长板凳上说。 “不,不是这个意思,”他焦急地为自己辩解,“事体总要先商量一下,不能这么莽撞。” “事体明摆着他不对啊,总经理不能不讲理。” “彩娣,商量一下也好。”汤阿英看勇复基急得满头满脸是汗,同情地说,“徐义德家里不办红白喜事,他也不该欠人家的债,要这许多钱做啥?听说他在香港还有一个厂,他弟弟解放后就没回来过,一直在香港,也很有钱。徐义德不会缺钱用的。他早不要这笔钱,晚不要这笔钱,偏偏现在要这笔钱,这里面一定有鬼!” “阿英想的周到,但究竟怎么一回事,还说不定。这七亿是徐总经理的个人垫款,没有入账是不是?” “徐总经理不肯入账,不是我不入账。”勇复基表白道,“要是入账,问题就不同了。” “他的钱,他有权力不入账,这和你没有关系。他也有权力抽回垫款!……” 郭彩娣打断余静的话: “你同意让他抽走?” “你反对吗?” “七个亿呀,余静同志。” “他要抽走,只好让他抽走!”余静斩钉截铁地说。她看到勇复基眼睛里惊诧的光芒,又说道:“但是要先缴税款,国家的税收不能拖欠,拖欠一天多缴一天滞纳金,对他也不利。” 勇复基点点头,感到余静处理的很有分寸,差一点连他也没想到这一层。怪不得梅厂长态度那么强硬哩,原来他不是完全没有理由。余静接下去对勇复基说: “你告诉梅厂长,应该先缴了税款,余下的现款,徐总经理可以抽,不够的话,下个月继续抽好了。” “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七个亿呀,余静同志。”郭彩娣说。 “我晓得。”余静肯定地说。 “我对梅厂长说?”勇复基一想到梅佐贤那副腔调就有点胆怯。 “你不说,工会可以说。不过,他如果问工会哪能晓得的怎么办呢?” 勇复基迟迟疑疑地说: “看样子,只有我说比较好。” “梅厂长不敢对你怎么样的,你大胆说好了。”余静说,“有啥事体找我好了。” 勇复基勇敢地站了起来,说: “好,我今天就给他说。” 勇复基走到门口,余静又加了一句: “和梅厂长谈了以后,向我汇报一下。” 她打算向区委杨部长请示一下,再最后决定。 第502页 五零二 第三十二章 “那天勇复基说徐义德要抽七亿垫款,我就觉得奇怪,徐义德早不要这笔垫款,晚不要这笔垫款,偏偏现在要这笔垫款,这里面一定有鬼。现在明白了,原来社会主义快来了,他怕公私合营搁在厂里变成沪江的资金,把垫款赶快往回抽。”汤阿英在漕阳新村的煤碴路上,小声地对张学海说:“徐义德的算盘打的比谁都精。” “他外号就叫铁算盘。资本家一见钞票眼睛就红了,手伸的比谁都长。工人的血汗都叫他榨干了,上了他腰包的钞票,要他放在厂里,比登天还要难。”张学海回答说,一同走进他住的那排房子。 “这七亿垫款,也是从我们身上剥削去的。” “那还用说。徐义德的动作真快,一听说社会主义要来了,赶快把垫款抽走,这人真坏!” “资本家么,还有不坏的!” 汤阿英和张学海边说边走,一同回到家里。巧珠奶奶坐在汤阿英的床上,抱着孙子,在逗他玩,听见汤阿英和张学海在门外谈论社会主义要来了,吸引了她的注意。过去,她听秦妈妈和张小玲谈过,中国将来要进入社会主义社会,劳动人民的日子过的就更好了。她以为是极其遥远的事,当时她还担心能不能亲眼看到哩。没想到,社会主义忽然要来了,这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她睁大了两只老花了的眼睛,惊异地望着汤阿英,以为自己老了,耳朵不管用,别听错了,连忙问道:“你们谈啥,社会主义要来了吗?” “唔,社会主义要来啦,余静同志传达的。”汤阿英把余静在厂里做的“走社会主义的道路是工人阶级唯一的道路”的启发报告内容扼要的讲了讲。 巧珠奶奶听出了神,不等汤阿英讲完,霍地站了起来,左手抱着孙子,右手指着汤阿英说: “哎哟,这么大的事体都不给我这个老鬼说一说,你们两人的嘴好紧呀!” “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汤阿英说,“我们才听说的。” “我不问你们,你们就想不起我这个老鬼了。”巧珠奶奶笑着说,“我们原来已经向社会主义过渡啦!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么快!” “社会主义来啦,社会主义来啦。”巧珠一边跳着,一边唱着,手还不断地拍掌,头歪来歪去,扎着红头绳的两根小辫子在空中晃来晃去,好像要飞去一般。 汤阿英一把把巧珠搂在怀里,指着她红通通的小鼻子说: “你们这些孩子可幸福啦!旧社会,我们做牛做马,挨打挨骂,衣、食、住、行,没有一样称心的,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没有一天不发愁的。过去家里破破烂烂,睡觉要撑洋伞。现在,犹如新娘子家,屋里一色新的,醒来阳光就照在我们的床边,你看,”汤阿英指着满屋的亮堂堂的电灯光,说,“从前做梦也没有梦见这么好的房子,现在像是住在花园里,夏有夏衣,冬有冬装,穿的很暖,吃的很饱。” 巧珠听娘这么一诉说,用小手抚摩着身上印着朵朵红艳艳牡丹花棉袄,感到穿上这身衣服很不容易。她想起幼年生活的情景来了。她说: “记得有一天下雨,我们在草棚棚里,用碗和洗脸盆接水,门外是水,门里是水,地上是水,床上是水,我们好像住在河里。我用筷子插在水里白相,你还讲我哩。” “看你这鬼丫头,记的那么清爽。” “巧珠从小就聪明,”巧珠奶奶笑眯眯地指着巧珠说,“也很懂事,啥事体告诉了她,她总记得牢牢的。现在学校里的功课不错,有几个五分哩,给你娘说说。” “语文五分,算术五分,自然五分,”巧珠用右手的食指托着腮巴子,愣着眼睛在想,说,“还有音乐五分。” 汤阿英好像还不满足,对她说: “要好好用功。现在穿暖了,吃饱了,又上学堂了,可不容易呀!要不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闹革命,推翻旧中国,建设新中国,你还不是光着屁股满野地里跑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哪里有钱让你跨进学堂的大门?” 巧珠今年十一岁了。她听到“光着屁股”这句话,羞答答地低下了头,顶了妈妈一句: “看你说的多难听!” “小丫头,怕啥,在家里也没有外人,还害臊吗?” 奶奶说: “女孩子大了,多少总有点害臊哩。你娘讲的对,从前过的是地狱生活,现在好比进了天堂,要好好念书。我们张家祖宗三代没有跨过学堂的门,就是你爹认得几个字,也是解放以后在工厂里学的。你现在能上学堂念书了,虽说是个女的,也是张家的光荣,你要给张家争口气。” “我啥辰光不好好念书的?” “奶奶给你讲话,仔细听着,不要回嘴回舌的。”汤阿英说,“都是为你好,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巧珠低着头,望着胸前的红领巾。张学海鼓励巧珠说:“你把书念好,我将来送你上中学。” 巧珠今年上小学五年级。她看到不少高年级的同学毕业以后,都进了中学,曾经向娘提过,她小学毕业也要读中学。当时娘说:小学还没有读好,就想到中学,太不知足了。等你小学毕了业,看你的成绩再考虑。其实娘早和张学海商量了,准备让她上中学。继续读书。她上到五年级以后,越来越想考中学的事了。巧珠私下和奶奶说,奶奶叫她安心念书,那时奶奶再和娘说,她幼小的心灵没有一天忘记这件事,用功念书,把小学念好,有机会好考上中学。张学海现在一提,她幼嫩的心花怒放了,跑到他面前,歪着头,充满了兴奋和愉快的眼光望着他,说: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过,要看你的成绩好不好。” 巧珠高高地举起了右手,向他敬了一个少先队的礼,庄严地说: “我保证一定把书念好!” 张学海把她抱在膝盖上坐着,吻着她红润润毛茸茸的小脸蛋儿,说: “中学毕了业,好好为社会主义工作。过渡到社会主义,我们的日子还要好哩。” “社会主义啥辰光来呢?”奶奶关心地问。 “余静同志说,从新中国建立的那一天起,到社会主义改造完了,是过渡时期,就是过渡到社会主义去。”汤阿英说。 “这个渡要过多久呢?” “余静同志没有具体讲,”汤阿英回忆地说,“我听她说要相当长的时期,没有说多少年,是啵?” 张学海说: “是的。这要看社会主义改造的怎么样。” “那快点改造好了,早改造了,早过渡,早到社会主义,大家的日子过的更好了。………” 奶奶的话没讲完,谭招弟突然走了进来。她听了余静传达的总路线报告,想不通为啥党中央对资本家这么宽大。她回家吃过晚饭想起汤阿英入了党,了解的事体一定比她多,便来找汤阿英了。汤阿英让她坐了下来,告诉她正和奶奶在谈社会主义哩,她就不声不响坐在板凳上听。 “这个事体可不简单,奶奶,”汤阿英见奶奶那么急,恨不能明天社会主义就到来,解释道,“改造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国家大事啊,关系到好几亿人民哩!不是一下子能够改造好的。” 第503页 五零三 奶奶一时闹不清这些名词,她奇怪地问: “农业,手工业和工商业不是很好吗?为啥还要改造呢?” “这些都是私人的,资本主义的;要改造成为国家的,社会主义的。”张学海说,“经过社会主义改造了的农业,手工业和工商业要比现在的还要好。” “哦。”奶奶好像懂,说,“那不能快点改造吗?” “共产党办事有计划的,这次改造,中央说的,要稳步进行,要慢慢来。”汤阿英说,“这是国家大事,急不来的。” “急不来的?”奶奶从希望的峰巅忽然跌落下来,以为眼见社会主义就要到来了,仔细一问,原来还要改造,还要过渡,而且还不知道要多少时间。她担心地说,“那么,我这一辈子亲眼看不到社会主义了?” “我们现在不是在过渡吗?慢慢总会看到的。”汤阿英安慰她说。 “我这个老太婆能看到,死也瞑目了!” “你放心,巧珠奶奶,我们这辈子一定看的到。”谭招弟充满了信心。 张学海看见奶奶这股焦急的神情,想起陶阿毛在保全部说的话,说: “中央虽说要稳步进行,也有办法可以快一点!” “那为啥不快一点呢?”巧珠奶奶兴致勃勃地问。 “有啥办法?谁讲的?”汤阿英感到惊奇。她是党员,怎么党内没有传达反而张学海先知道呢? “陶阿毛对我说,公私合营对资本家太便宜了,对工人太苦了。我们工人做牛做马,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望到共产党来了,解放初期,要保护私营工商业;现在要过渡到社会主义去,还要公私合营,真是泄气!应该把私营工厂干脆没收,工人当家做主,这才是社会主义。陶阿毛说的这些话也有道理,没收快的多了,只要政府下一道命令,我们工人带头干就行了。” “听了余静同志的传达,我也听人家议论,为啥不干脆把私营工厂没收呢?当年苏联就是这样做的。”谭招弟说,“想不到陶阿毛也有这个想法。” “政府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巧珠奶奶满布皱纹的脸上漾开了笑容,心里替政府可惜,说,“你们到厂里快点告诉余静同志,这个办法好哇!” 她对手里的孙子喃喃地说: “你的小命真好,一生下来就享福,奶奶可以和你一同看到社会主义哪!” 这时孙子嘻着嘴,一个劲笑,高兴得手舞足蹈,手里拿着那个小小铜铃,晃得发出清脆的叮叮的音响。 “不用告诉余静……” 奶奶打断汤阿英的话,生气地说: “为啥?” “厂里的事,余静比谁了解的都清楚。过渡时期总路线是党中央定的,中央一定想到这一点,要社会主义改造,自然有道理的。” “有道理,有啥道理?你也讲不出个名堂来。为啥不可以告诉余静同志呢?人家管全厂的大事,多听到一点意见,有啥关系?”奶奶坚持她的主张。 “没啥关系,”张学海调解道,“我听陶阿毛说,有啥意见都可以提。你又是党员,在党内提更方便。” “党内有没有其他的指示?”谭招弟关心地问。 “党内传达的内容,和对群众传达的一样,没有其他的指示。”汤阿英奇怪陶阿毛为啥有这个想法,居然还有人赞成他的意见,这些情况倒要向党支部余静同志反映反映哩。她改口说,“明天我到厂里,向余静同志汇报一下也可以。” 第504页 五零四 第三十三章 “我们工人辛辛苦苦劳动,流血流汗,为啥要四马分肥呢?徐义德他凭啥要拿百分之二十五的股息红利?对老板太便宜了。要是没收了,不必发股息,可以拿这些钱去办重工业,国家早一点工业化,社会主义早一点来,对我们大家都好呀!”谭招弟昨天从汤阿英家回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是欢天喜地,又是愤愤不平。社会主义要来了,做梦也没有想到来的这么迅速,像是一声春雷,轰的一声把她怔住了。等她冷静下来,想到社会主义改造,私营企业要向国家资本主义性质的经济发展,分三级形式,还要四马分肥,胸中积郁着不满的情绪:这算啥社会主义呀?要到社会主义了,资本家还是讨便宜。昨天汤阿英没有解决她的思想问题。传达报告是余静做的,她又常常跑区委,一定了解原因。今天下了班,连饭也来不及吃,她就匆匆忙忙跑到党支部办公室,找余静去了。 赵得宝正在看各个车间听了传达报告以后小组讨论的汇报。钟珮文埋头在整理,归纳各个小组的记录,准备给中共长宁区委写书面汇报。谭招弟一走进去,没有看到余静便问: “余静同志呢!” “她到车间去了。”赵得宝抬起头来,说,“有啥事体?” “有重要事体……” “对老赵说一样。”钟珮文放下手里的小组记录。谭招弟就没头没脑劈里啪啦地讲了一遍,赵得宝放下手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汇报,宁静地注视着她,等了一会,才慢慢地说: “还有意见吗?” “一肚子意见哩!” “那都掏出来吧。”赵得宝从容不迫地说。 “慢一点掏,”钟珮文仰起头来说,“别再放机关枪,我的耳朵可吃不消。” “吃不消?你别听!” “要我不听,容易极了,请你别在这里放!” “放啥?” “放机关枪!” “小钟,你少说一句,听招弟的吧。”赵得宝指着他说。 “好吧,好吧,请放!”钟珮文向谭招弟伸出右手去,做一个让的姿势。 “我要听听老赵的意见。”谭招弟气呼呼地说。 赵得宝开口了: “你不赞成四马分肥吗?这是中央规定的。” “中央规定的?”谭招弟思索这句话的意思,迟疑地没有说下去,停了停,才说,“中央规定的,就不可以提意见了吗? 工会为啥要布置时间讨论呢?” 赵得宝简单的回答不能满足谭招弟,反而引来她的质问,但也给他一个启发:谭招弟懂得的事体多了,不是工会三言两语可以把问题解决。他说: “要你们讨论,就是希望你们提意见的,意见越多越好。” “你那点意见算啥,”钟珮文拿起摊在桌子上的一份小组原始记录说,“这里有的是意见,我看都看不完哩。” “我的意见,记录上有吗?” “谭招弟的意见谁敢漏掉一句半句?你放心好了,一个字也少不了,全在这里头。”钟珮文把手里的原始记录晃了晃,说。 汤阿英走了进来。她在门外就听到谭招弟和钟珮文的对话,她一跨进门,就凑趣地问道: “还有我的哩!” “劳动模范的意见更少不了,我刚才好像看到了。” “好像看到?真看到了还是假看到了?” 钟珮文给汤阿英一说,马上严肃地说: “确实看到了,百分之一百看到。” 谭招弟焦急地说: “老赵,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哩!” “你抓的真紧。给资本家股息红利,使资本家有利可得;在企业里,还要使资本家有职有权有责。这样可以发挥资本家的经营积极性。” “资本家的积极性倒是有了,我们工人的积极性却没有了。” “你想怠工吗?”汤阿英笑着说。 “我们整天到晚忙忙碌碌,还是给资本家忙!” “只有百分之二十五呀,就是说只有四分之一呀!”赵得宝解释道,“这是中央过去规定的,至于私营企业接受社会主义改造以后,公私合营了,给私方多少股息还没有最后定下来。” “这四分之一也是剥削啊!”钟珮文从旁边插了一句。 “当然,这也是剥削。这个剥削是受了限制的,是政策规定的,是允许的。”赵得宝说,“凡是股息,都是剥削。”“我听说有一家厂,只有五亿资本,这几年赚了三十多亿,按照四马分肥,资本家要拿七亿多,那不是比他原来的资本还要多?” “你说的对,招弟,”赵得宝说,“七亿多股息红利,超过资本两亿多,说明了资本家的利润受了限制,不能像过去那么无穷无尽地剥削。在从前,这三十多亿不全上了资本家的腰包吗?” 汤阿英觉得这么说也有道理。谭招弟却不同意。 “那是过去的事,现在要过渡到社会主义去了,要是没收了,不是连股息也不用给了吗?国家拿这些钱办工业,多好哩!” “对啊!”钟珮文点点头,说,“我也觉得拿这些钞票给资本家太便宜他们了。” 谭招弟得到钟珮文的支持,她的精神更抖擞了。 “私营厂是三只轮盘拖只老黄牛,国营厂是四只轮盘一齐转。①把私营厂没收了,改做国营厂,劳资关系没有了,工人和国家的关系更密切了,腐蚀,破坏工人阶级的人没有了,也不用‘五反’了,集中力量来生产,工人便能发挥更大的积极性了。管理制度也可以改进了,发展生产,增加产量,大家都可以买到又便宜又好的工业品,农民兄弟有了便宜的工业品,农业也可以发展了。” ①三只轮盘指党、工会和青年团;四只轮盘指党政工团;老黄牛指私方企业。 “照你这么说,还可以巩固工农联盟哩!”汤阿英认为谭招弟把问题看的太简单了。 “上海有多少工厂?有多少商店?你们晓得啵?”钟珮文认为除了余静报告里说的理由以外干部可能也是个问题,便说,“上海私营工商业,大大小小有十六万五千户,全没收了,国家一时哪里有这许多的干部管理?没收了,没有干部管理,资本家一定不愿意再管了,那不要乱了套吗?” “全国算起来,工商户就更多了。”汤阿英说。 “干部?”谭招弟想这倒是一个问题,接着以为这也不是一个了不起的问题。她说,“那么,搞公私合营就不要干部了吗?国家要搞公私合营,一定要准备大批干部,就像‘五反’那样,派出一个一个检查队去。把私营厂没收了,让那些准备搞合营的干部来搞国营,干部不是有了吗?没收了,国家还可以节省干部哩!” “还可以节省干部?”赵得宝听出了神。 “是呀,税务局不用派驻厂员了,劳动局也不用管劳资纠纷了,统战部不需要了。杨部长可以当国营厂的厂长,那是刮刮叫的好干部。统战部还有叶月芳她们,也是很有才学的干部。这不都是干部吗?国营厂培养干部快,国棉一厂二厂,有的车间主任都当了厂长了。过不了两年,又可以培养出一大批干部来。干部有的是呀!”谭招弟越说越有理。 “像秦妈妈这样的老工人派出去也可以当个干部哩!” 谭招弟从钟珮文的话里得到了启示,说,“私营厂里还有我们的人哩,有党有工会,还有青年团啊!” 第505页 五零五 赵得宝摇摇头说: “私营厂有这些组织的只是少数,大多数都没有这些组织,别说党和团啦,有的连工会的组织也不健全,有名无实。”“为啥不快点发展?我们厂里原来只有几个党员,一发展,现在不是有好几十个了吗?团员更多,有二三百了。”谭诏弟说。 “发展党团员,不能出次品,要慢慢慎重选择培养哩。我们厂里发展,不是一天两天发展起来的,经过了五反和民改,快四年啦。” “只要政府肯没收,干部有的是。”谭招弟说,“要是不够的话,我们工人也可以凑个数,党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一定听党的话。” “党提出来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你为啥不听呢?”赵得宝笑着问。 谭招弟从耳根子一直热到脸上,差点回答不上来,想起刚才说的话,又理直气壮地说道: “你不是要我们讨论的吗?我们提个意见,给党考虑考虑,要是党决定了,我们一定做。” “过渡时期总路线就是党中央和毛主席决定的。”赵得宝说。 “这个我晓得,”谭招弟说,“我不过提提意见。” “我倒想起了一个办法。”钟珮文看到车间那些记录,有不少人要求没收,还提出办法。他个人认为干部问题解决了,就好办了。他说,“要是把上海十六万五千户私营工商业都没收,干部确实不好解决。百人以上的大工厂,上海只有几千家,这些厂的生产任务是国家给的,生产计划完成靠我们工人,先把这些厂没收了,我看干部资金都没有问题。” “别的厂怎么办呢?”谭招弟问,她不满足只没收大厂。 “一步一步地来吧。” “有些厂的老板一定有意见。”汤阿英了解中央政策没有这样规定,她认为这么做不妥当,“为啥没收这些厂,不没收那些厂呢?” “干脆一塌刮子没收,谁也没有意见。”谭招弟嫌分批没收太慢了。 “全没收,你当然没有意见,厂也不是你的。没收百人以上的厂理由也不充分。”汤阿英摇摇头。 “那么,你说呢?小钟。”谭招弟问。 “我想了几条理由,不晓得对不对,说出来给大家听听。”钟珮文说到这里看了赵得宝一眼,他没有表情,在静静地听他说话。他大胆地说,“说的对,你们举个手;说的不对,黑板上的字,擦掉重来。我再听大家的意见……” “别噜里噜苏的,快说吧。”谭招弟有点不耐烦了。 “逐步没收是个办法。我想了想,下面这几种大厂,可以没收,五毒俱全的严重违法户,‘五反’以后,仍然犯五毒的,属于帝国主义财产的厂;属于国防建设必须保密的厂,对国家建设关系重大的重工业的厂;资本家经营管理不积极负责的厂……这些大厂没收了,保险资本家没有二话讲。政府下一道命令就行了。这样逐步没收,打击少数,争取多数,警告那些资本家,一定要积极发挥作用才有前途。我们有了资金,又培养了干部,将来再全部没收。” “你想的真周到,究竟是喝过墨水的人。”谭诏弟赞赏钟珮文,他讲的有分寸,有步骤,还有政策哩。她对赵得宝说,“小钟这些意见很好,你赶快向区委汇报,说不定上级会采纳。” 余静从车间回来了。她听谭招弟要赵得宝向区委汇报,便站在屋子里,问赵得宝是啥事体。赵得宝把刚才讨论的意见,说了一番。她坐下来,陷在沉思里,没有啧声。赵得宝认为这样不符合中央的精神,他不同意,轻轻摇了摇头。 谭招弟以为余静没有意见,站起来,走到靠墙那张桌子旁,按着桌上电话听筒说: “要不要我给你向区委挂电话?” “不忙,这样大的事,要慎重考虑考虑。”余静说。 “迟了,就来不及啦。向区委汇报一下,有啥关系?就说是我们提的意见好啦。”谭招弟对余静说完了,转过脸来,她看钟珮文,有意激他,“你怕不怕把你的意见向区委汇报?” “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怕啥!” “小钟,照你这么说,我们女子就应该怕是不是?看你一脑筋的封建意识。”汤阿英望了钟珮文一眼。 钟珮文发现屋子里只有他和赵得宝是男的,其余全是女的,伸了伸红腻腻的舌头,说: “你这顶帽子可不小啊!” “只要戴在头上合适,大一点没关系。你的头大,也不在乎。”余静微微笑了笑。她对大家说,“没收不没收私营企业是党的路线政策问题,不是缺少干部问题。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先天不足,也受帝国主义的压迫,同情或者和我们一道反对过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现在他们又愿意跟我们走社会主义的道路,私营企业对国计民生也有一定好处,中央就对他们采取利用,限制,改造的政策,不采取没收的政策。毛主席说只要对人民做过好事的,人民不会忘记他们。他们一定有前途的。这次中央提出过渡时期总路线,不是随随便便提的,经过慎重考虑的。我们厂里对总路线讨论的很热烈,提了很多意见,很好。我大体看了一下各个车间的汇报,刚才又到车间去了解了一下,绝大多数工人同志拥护党的总路线,赞成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认为今后工作好搞了,任务加重了,党会派强的干部来的。当然,也有一部分工人主张没收的,要求干脆彻底消灭民族资产阶级,省得麻烦,不愿意再和民族资产阶级打交道了。民主革命时期民族资产阶级有过贡献;社会主义革命时期,他们愿意接受社会主义的改造,总不能把他们消灭吧,有几千万人,他们生活在社会上,党和工人不和他们打交道,谁和他们打交道呢?还有少数人,认为徐义德这些人‘五反’以后老实了,处处听指挥,事事问工会,可以和平地进入社会主义了,不用改造了,没有斗争了。你们说,对啵?” 余静根据她做的那个“走社会主义的道路是工人阶级唯一的道路”的启发报告内容,扼要地讲了讲道理。这些话,在她做报告的辰光,都讲了。可是大家现在听来,感到很新鲜,仿佛是第一次听到。尤其是汤阿英,她刚才听谭招弟的话,觉得虽然也有些理由,可是和党的精神不对头,她却又说不出道理来。她听过余静的报告,认为余静讲的每一句话都对,但凭她学的文化,还没有能力记笔记,脑筋里一时也消化不了那么丰富的内容,许多道理听过了,记得一些主要的内容,体会的还不深刻。现在余静一讲,有些她又想起来了。她挺着胸脯,说: “余静同志说的对。我完全拥护总路线,我也赞成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没收的不对,不要改造也不对,利用,限制,改造,这个办法最好不过了。把资本家改造了,也跟我们一同走社会主义道路这不好吗?” “只有你拥护总路线,我们就不拥护总路线?”谭招弟把嘴一撇,说,“看你说的,我们比你拥护的还彻底,把私营厂没收了,不是可以更快发展社会主义工业吗?” “拥护归拥护,”赵得宝解释道,“意见还是可以提的。” “你们可以提意见,我也可以提意见呀!”汤阿英说。“大家都可以提意见。”余静向大家摆摆手,说,“我们把这些意见整理出来,在党支部会议上讨论一下,然后写成书面汇报送给区委,根据区委指示讲给大家做一个解答报告,好啵?” “那太好了。”汤阿英说。 第506页 五零六 第三十四章 余静走进杨健的宿舍,里面忽然有一个黑色的物体飞也似的跑过来,一把把她搂着,亲热地抱住她的大腿,仰起头来,胖呼呼的小脸蛋上面的一双眼睛盯着她的脸,热望地叫道: “余阿姨好,余阿姨好!” 余静蹲下去,摸着她的头说: “珍珍好。” 珍珍搂着余静的脖子,小脸蛋紧紧地亲着余静圆圆的面孔,余静也紧紧地依偎着她。谁也不言语,都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珍珍在余静的怀里感到十分温暖,简直不想离开。她最近觉得有些寂寞了。在学校里,和同学们在一道白相,很热闹,回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了。过去还可以和附近的孩子们白相,冬天来了,晚上很少往来了。她要做功课,还要等爸爸哩。她多么盼望有人来呀!见了余静,她怎么会不高兴的跳了起来?她歪着小脑袋问: “余阿姨,为啥好久不来白相?” “老想来看你,厂里这一阵忙,走不开。我每天都想你。 你晓得啵?” 珍珍摇摇头。 “你想阿姨吗?” 她的小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说: “想。” “好。”余静把她抱起,吻着她的小腮巴子,说,“阿姨喜欢你。” “我喜欢阿姨。” 余静和她坐在椅子上,余静指着桌子上摊开的课本问她: “有啥功课不懂吗?” “懂,”她伏在桌子边上,翻了翻课本,说,“都懂。” “有啥习题不会做吗?” 她歪着小脑袋想了想: “会做!” “真聪明,一学就会。”余静抚摩着她的小辫子说,“看你头发腻的,有几天没洗了?” “快两个礼拜了。”她伸出两个小手指。 “哎呀,这么久没洗头,头发都快发臭了。快来,我给你洗洗。” 余静搀着她到了卫生间,正好热水瓶里有热水,倒了水,给她洗了三遍,脸盆里尽是油腻腻的污垢。余静轻轻给她揩干了湿淋淋的头发,一边给她梳着,一边问她: “你爸爸最近回来的晚吗?” “晚,很晚,有时我趴在桌子上睡觉了,爸爸才回来。” “你爸爸出去的早吗?” “有时很早,有时不早。” “是吃过早饭出去的吗?” “我吃过早饭出去,爸爸不吃,他到区委去吃。” “你的早饭热吗?” “我吃面包。妈妈教我的,要我头天晚上买好面包,第二天早上吃。面包不冷也不热。” “乖孩子。”余静把她黑乌乌头发散开,又用毛巾揩了揩。余静看看辰光不早了,杨健还没有回来,不想再等了,她说,“让头发吹干了,明天早上再打辫子。你自己会打吗?” “会。谢谢阿姨。”她走过去,倒了一杯开水送到余静面前。 余静喝了一口,感到有说不出的幸福,感激地说: “谢谢你,珍珍。你给爸爸倒水吗?” “给。他回来,我就给他倒一杯。” “好孩子,真能干!” 余静在地上轻轻撒了一点水,用扫帚把地扫了,又给珍珍铺好了被,问她: “要不要现在睡?” “爸爸还没有回来哩。” “睡在床上等他,不是一样的吗?趴在桌上睡会着凉的,懂啵?” “懂。” 余静帮她解开衣服的钮扣,脱下里面的大红毛衣,用被给她盖好,小声地说: “以后爸爸回来晚了,你就先上床睡,别着了凉。明天是礼拜天,余奶奶请你和爸爸吃中饭,和强强一道白相。要爸爸早点带你来,晓得啵?” “晓得。”她躺在被窝里,头在枕头上点了点。 余静吻了吻她的毛茸茸的额头,拍了拍被子,说: “乖乖的睡,我去了。你们明天早点来。” 余静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去向她招了招手。她雪白的细嫩的小胳膊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向余静招手。 “阿姨,再见!” 第二天一大早,珍珍就催爸爸走了。杨健从区委带回来几份关于过渡时期总路线的党内文件,原定今天在家里痛痛快快地看它一整天,不料珍珍在旁边催着要走。杨健爱惜时间,像爱惜生命一样。他从来不肯浪费,安排时间上总是分秒必争的,哪怕只有二三十分钟,也要很好利用。他在时间上是十分吝啬的。他要珍珍打开书包,在他旁边做习题,他自己专心地看文件。珍珍惦记着强强,她虽然坐在爸爸旁边,可是她的心已经飞到余妈妈家里去了。她很快做完了习题,把练习本放在爸爸的左前方,垂着两只小手安静地坐在爸爸左边,一动也不动,那一双滴溜圆的小眼睛懂事地不时朝爸爸脸上望望。爸爸全副精神贯注在四号仿宋字上,一边看,一边用红蓝铅笔在上面划了划,没有注意珍珍在看他。珍珍等急了,又不好催。她知道爸爸的脾气,讲了要做啥,不做完是不肯撒手的。她的小眼睛一动,想了个主意,低声地说: “爸爸,习题做完了。”她的小手把练习本稍微向爸爸面前推了推。 爸爸并不看习题,眼睛还在看文件,低着头说: “你念语文,把它背出来。” 珍珍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咿咿呀呀念语文,身子在椅子上两边摇来晃去,仿佛这样才能把书上那些字句装到肚子里去。爸爸要她默念,嘴里像是吃了什么东西似的,忙个不停。她念熟了,闭着眼睛,背了一遍,睁开眼睛一看,一点不错。她告诉爸爸。爸爸要她写毛笔字。这不是学校的功课,是爸爸加的,每天一张。今天的,她已经写好了。爸爸要她再写一张。爸爸真有办法,永远有事体让她做。她实在不耐烦了,草草写了一张字,这回不再告诉爸爸了,一告诉他,一定又有事要她做。她把桌上东西收拾好,悄悄走到爸爸的右边去,歪着头,望着爸爸慈祥的面孔,小声地说: “余阿姨说,要爸爸早点去。” 第507页 五零七 “晓得了。”他看了看表,十一点欠一刻了,文件也看的差不多了。他摸着她的小辫子,说,“再等一刻钟就走,去把纸墨笔砚收起来。” 她很快收拾好。他的文件也迅速看完了,正好是十一点。他搀着她走了。余妈妈站在门口,用右手遮着眉毛,向弄堂口瞧来瞧去,差点把眼睛都要望穿了。余妈妈一见了珍珍,伸出双手把她抱起,亲热地问道: “怎么这么晚才来?把人等的心焦了!你没告诉爸爸早点来吗?” 珍珍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她闭着嘴,两只小眼睛望着爸爸。杨健说: “看了一点文件,来迟了,对不起!” “看你,礼拜天也不休息,要把身体弄坏了,快进来歇歇。”余妈妈引他们进客堂坐下,接着说,“宝珍过世了,没有一个人照顾你,里里外外全靠你一个人,忙坏了吧?” “没啥,有些事体珍珍自己会做一点。” “珍珍是个好孩子,”余妈妈笑着问珍珍,“你会照顾爸爸吗?” “爸爸照顾我。” “珍珍!珍珍!”小强听见外边客人讲话,就跑到客堂里来了,一见她就大声叫道,“我们来白相。” 小强举起手里五颜六色的七巧板,珍珍马上就过去了。两人伏在桌上,小强摆七巧板给她看。 “杨部长,”秦妈妈说,“你应该找个对象了。” “找对象?这可不简单。” “你在这里,还不好找吗?”汤阿英说,“像你这样的老干部,又年青,又有能力,又很活跃,哪个女孩子不喜欢你啊!” 杨健幽默地反问了一句: “那我为啥还没有呢?” “你不找,当然没有。”秦妈妈代汤阿英回答道,“你等别人来找你吗?” “总是男的找女的,哪有女的找男的。”汤阿英说。 “你们不是说男女平等吗?为啥男的可以找女的,女的不可以找男的呢?” “女的总是女的,应该男的主动些。” “秦妈妈这个话对。”余妈妈说,“你是不是看中了对象不好意思讲?你有意中人,告诉我们也好给你帮个忙哩。” “没有。”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秦妈妈说,“好啵?” “谁?” “当然要你满意的。”秦妈妈说了一句,停了停,见杨健不反对,便说下去,“人长的模样不错,圆圆的脸,还有两个小酒涡,身子挺结实,年岁不大,又是个党员,她的丈夫过世好几年了,留下一个小儿子。说起来,你们还沾点亲戚关系哩。你说条件不错吧?” “你们两人结婚,再理想不过了。”汤阿英在一旁撮合,“你带个女儿,她带个儿子,正好一儿一女,门当户对。” 杨健顿时想起昨天晚上珍珍告诉他余静来看他们的情形,又想起过去的一些事体,没料到今天这顿中饭还有另外的意思哩。他一走进客堂,没看到余静,心里就有点奇怪:请客,怎么主人不在呢?现在他完全明白了。戚宝珍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以上的时间,给他留下了难忘的记忆,特别是最近两三年,她虽然在病中,还是很关心他的工作和生活,尽量减少他对家庭的顾虑,并且竭力帮助他把工作做好。戚宝珍过世一年多了,他每天回来仍然感到她在屋子里等他。珍珍细心体贴爸爸,不随便给爸爸增加一点麻烦,也不吵闹,像个大人似的陪着爸爸,十分懂事。他从珍珍身上看到戚宝珍的影子。因此,他没有考虑到现在就找一个对象。秦妈妈和汤阿英一提,当着秦妈妈的面,他找不到适当的措词。 余妈妈早就想请杨健吃顿饭了,余静一直犹犹豫豫的。她知道杨健非常怀念戚宝珍,人刚过世不久,马上就提这件事不好。余妈妈总觉得有件心事未了,老惦记着。最近余妈妈又催,并且说如果余静不约他,她自己就要去约了。余静没办法,只好约了他。余静怕处在狼狈不堪的境地,借口出去买点熟菜回来,一早便上静安寺路去了。余妈妈见杨健不开口,以为他心里已经同意了,说道: “这孩子心可踏实哩,老惦记你家里没人照管,一有空就想帮你家里做点啥,有好吃的东西,给小强一份,总要留一份给珍珍带去。你们两人在一道,互相也有个帮助。”余妈妈本来对杨健就有很好的印象,近来觉得他更可爱了。 杨健从来没想到自己会陷入这样尴尬的局面里,幸好余静不在,否则,他更难于开口了。他支支吾吾地说: “是的,她很喜欢珍珍。” “她心里还喜欢一个人,”汤阿英说,“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哦,有这样的事体?支部书记有话还不好意思说出来?” 杨健想把话题岔开,说,“你们厂里忙吗?” “我们厂里总是那样,一年到头也歇不下来,不过,没有区委忙。”秦妈妈说。 余妈妈好容易找到今天这个机会,又特地把秦妈妈和汤阿英请来打边鼓,生怕把话题岔开;她希望今天能谈出个眉目来。她焦急地说: “不管事情怎么忙,自己的事总不能不考虑呀,杨部长,你老是一个人这样下去也不好啊!” 秦妈妈也把话题拉回来: “我看你们两人倒是天生的一对。你迟早总要结婚的,不能一辈子这样,迟办不如早办,早点请我们吃糖吧。” 他无处躲闪,又不好正面表示态度,老练地说道: “这件事体,慢慢再谈吧。我肚子倒有点饿了,开饭好不好?我这个客人不大客气。” “她了解你喜欢吃盐水鸭,一早到静安寺路去买了。等她来就开饭。” 余妈妈还希望讲下去,可是余静提着一荷叶包的盐水鸭回来了。她给大家打了招呼,扔了一包“老大房”的松子糖给小强说: “你和珍珍两人吃。” 小强放下手里的七巧板,拿了一颗给珍珍,说: “你吃。” 珍珍也拿了一颗糖给小强: “你吃。” 小强包了一半糖递给珍珍,要珍珍收起来。珍珍摇着小手不要,小强硬往她口袋里塞。珍珍还是不要,脸上显出为难的样子,眼睛望着爸爸。爸爸点了点头,珍珍才不好意思地收了下来。 开饭了。杨健坐在上面,余妈妈和秦妈妈坐在他们两边,余静和汤阿英带两个孩子坐在上面。余妈妈搛了两块鸭脯子放在杨健的碗上: “这是她特地给你买的,别客气,多吃点。”她心里想:余静这个孩子不懂事,买鸭子为啥这么早就回来了,打断她们的谈话。 他对余妈妈焦急的热情感到有点招架不住,希望快点吃完饭,好带珍珍离开这个尴尬的局面。偏偏余妈妈又往这上面引,他迅速地搛了一块鸭子送到汤阿英面前,盼望她能够帮助他跳出窘境: “这鸭子味道不错,你吃吃看。学海今天怎么没来?” “巧珠不放,要和他白相。”汤阿英没有说出余妈妈只请她一人,怕人多谈话不方便。 “要把巧珠带来白相就热闹了。”他又搛了一块鸭子给秦妈妈,“你也尝点。” “人家为你买的,你怎么不搛一块给她啊!” 秦妈妈这么一说,他后悔不该搛菜给她,不但没有帮忙,反而招来了麻烦。他只好送了一块给余静。余静含羞地低着头,没有吭气。余妈妈说: “你喜欢吃,叫她以后常给你买……” 这一回是杨健低下了头:他给余妈妈一步步逼紧,无处可躲了,更糟糕的是余静正坐在他对面,他能说啥呢?他恨不能一口把那碗饭吞下去,拚命划饭,装做没有听见。余妈妈又搛了两块鸭脯子放在他饭碗上,故意问道: “这个鸭子,你不喜欢吗?” “喜欢。” “那你为啥不吃呢?” 第508页 五零八 “这里还有……” 余妈妈见他有意装糊涂,想给他说穿了,又怕遭到拒绝,她拿不定主意。谭招弟从外边闯了进来。她一走到客堂里看见杨健,就大喊大叫: “哦,原来杨部长也在这里。” “有啥事体吗?”杨健问。 余妈妈怕谭招弟谈公事,指着小强旁边的空位让坐,说,“好久不来了,今天啥风把你吹来的?” “社会主义的风。杨部长在这里正好,要走社会主义的道路,我们为啥不把沪江纱厂没收呢?” “你主张没收,陶阿毛他们也主张没收,是啵?” “你哪能晓得的?杨部长。”秦妈妈奇怪地问。 “你们给区委书面的汇报,我看过了。” “区委接受我们的建议吗?”谭招弟迫不及待地问。 “你们晓得刚解放的辰光,私营工业占百分之五十六点二,国营只占百分之四十三点八;去年私营工业降到百分之四十二,国营,公私合营和合作社营上升到百分之五十八。但是私营工业总产值增加了百分之七十左右。去年也比五○年增加了九万八千亿。这说明资本主义工商业在国民经济中还占很大的比重。”杨健抓住这个话题紧紧不放,侃侃而谈,把同桌人的注意都吸引了,只是珍珍和小强埋着头吃饭,余妈妈似听不听,微微皱着眉头,但又不好打断他们谈正经事,只好听着。他说,“为了进行社会主义建设,迅速发展生产,保证需要,必须提高计划性,防止和减少盲目性。资本主义经济唯利是图的法则要受到社会主义经济法则的限制,在某种情况和某种条件下,它对国家经济高度计划性会起一定程度的破坏作用,甚至于重犯五毒。社会主义经济蓬勃发展,私营企业内部劳资关系的矛盾必须逐步发展,这些都说明私营企业现有的生产关系不适合生产力的发展,要逐步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并且,中国资本主义工商业是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生长起来的,在生产管理上有不同程度的落后性,不少企业很难扩大再生产,生产甚至于下降。要发展生产,就要改变生产关系,必须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所以要对它进行限制和改造。除了余静同志给你们讲的那些道理以外,在中国的条件下从经济发展上来讲,也没有必要没收资本主义工商业。中国工人阶级在民主革命中已经取得了国家政权的领导地位,因此,不需要通过流血的暴力革命,进入社会主义社会,我们用和平斗争的办法,把生产资料私有制改造成为公有制。民族资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来说,经过改造,而后消灭,但是民族资产阶级分子经过改造,可以和全国人民一同进入社会主义社会。周总理概括起来说:阶级消灭,个人存在。逐步改造,在斗争形势上虽然不是流血的,而是和平的,但这是一场激烈的阶级斗争,经过曲折的斗争,才能取得完全的胜利。你们说,要不要没收呢?” “没收要比改造简单的多。”谭招弟说。 “没收的办法比改造简单的多,下一道命令就行了。废除资本家所有制,还有另外两种办法,就是不给他们任务,不给他们原料,不给他们生意做,把生产任务统统搞到我们国营工厂来,把生意统统搞到我们国营商店来,他们只有死路一条。还有一条赎买办法,若干年内,付给资本家一笔利润,最后利息不付了,实现全民所有制。这三种办法都是最后实现全民所有制。你们考虑一下,用哪种办法好呢?” 谭招弟听完杨健的话,迫不及待地抢着说: “我看还是没收了干脆,痛痛快快,省得麻烦。” “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先天不足,也受帝国主义的压迫,同情或者和我们一道反对过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现在他们又愿意跟我们走社会主义的道路,他们说:你们建立了政权,从民主革命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我们还是要接受你们的领导。我们怎么好说:我不领导你!他们也愿意开工生产,给我们生产品。我们怎么好说:我们不要。他们跟我们走了一大段路,参加了人民民主统一战线,现在愿意接受社会主义改造,我们怎么可以不领导呢?” “杨部长这个意见对。”秦妈妈赞成杨健的意见。她没有想过挤垮的办法,认为这是一个巧妙的办法。她说,“那么,把他挤垮呢?” “挤垮,他要破产,破产要受损失;破铜烂铁,坛坛罐罐就要打碎一些。他没有饭吃,便到马路上讨饭,政府必须再收容他,或者要他劳动改造,给他饭吃,反正要吃中国饭的。所以,对地主也好,对民族资产阶级也好,不管怎么样,总是要把他们改造过来的。这条路非走不可。马克思讲过,我们无产阶级必须解放全人类,最后自己才能解放。” “杨部长,赎买的办法最好!”汤阿英说。 “是的,用赎买的办法,统一战线的办法,是最好的办法。马克思曾经对英国工人阶级说过,在适当的情况下面,实行赎买的办法,是最有利的。实行赎买的办法,就是对资本主义工商业实行和平改造,在中国是可能的。” “不管是国际条件,还是国内条件,和平改造是可能的。”余静说,“加上我们对民族资产阶级的政策,在生活上,在工作上,在政治上给予安排,再加上教育,资本家是可以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 谭招弟还是觉得不没收太便宜资本家了,尤其是要给资本家的股息红利,更是心痛。她认为杨部长讲的透彻,解开了她思想上的疙瘩:不没收,不挤垮,对国家对人民都有好处,最后还是要改变为公有制的。可是还有些地方闹不清楚,她问: “我们对资本家这么好,不没收,不挤垮,还给股息红利,为啥还是一场激烈的阶级斗争呢?资本家太不知足了。” “你说的对,没有一个资本家知足的。资本家的欲望是个永远填不满的深渊。你说,我们党对资本家的政策这么好,可是资本家并不这么想。不必说整个上海了,就拿我们区里的情况来说吧。最近市委统战部召集上海民主党派和工商界代表人物举行座谈会,史步云和马慕韩他们在会上传达了全国政协会议的精神,陈市长亲自主持,并且在会上做了总结报告。过渡时期总路线一传出去,区里工商界震动很大,到处打听消息,准备对付。你们晓得最近牛奶为啥常常没有?因为牛奶公司经理把发生一点故障的马达抛到垃圾堆里,不肯修理,故意减少奶牛饲料,原来每天牛奶产量八千二百磅,现在跌到七千四百磅,很多人家就没有牛奶吃了。精备机器厂资方企图半夜运走机器,给工人发现了,没有运成功,可是他把机器敲坏了。现在这个厂半停工了。茂盛百货商店老板抗缴税款,暗害一个税务干部,少数资本家听到这消息,拍手称快,要效法干一场。黄巢杀人拿杨和尚开刀,他们要拿伙计开刀。还有个资本家说:‘现在是业不由主,希望国民党回来,那些财产仍旧是我的。’你们想想看:这些是不是阶级斗争?” 秦妈妈吃了一惊: “杨部长,你不说,我们还不晓得哩,原来外边出了这么大的事!逐步改造都这样闹事,要是没收的话,更要闹翻天了。这些资本家真没有良心,不知好歹!” “还是中央的政策对。”汤阿英仔细听了杨部长的每一句话,心里比过去更亮堂的多了。她说,“我早就想过:要是没收的好,中央会不想到?听杨部长一说更清楚了。” “就是徐义德也在动脑筋,他要抽走七亿垫款。”余静仔细回想厂里最近的情形,怕上了徐义德的当。 “这七亿款子不该给他抽回去,”谭招弟想起郭彩娣的意见,说,“郭彩娣对这桩事体很有意见哩!” “勇复基这次表现很好,按照工会的意见,先缴了税款,徐义德只抽了两亿回去。”余静解释道。 “两亿也不少啊!”谭招弟还是觉得可惜。 “我请示过区委,区委同意的。” 杨部长点点头: “我了解这桩事体。这是他私人垫款,他要抽,怎么好不让他抽呢?先缴税款,后付垫款,余静同志处理的对。徐义德不但抽垫款,他还有花样经哩……” “啥花样经?”汤阿英问。 “他听陈市长说,社会主义改造只是把生产资料私有制改变为公有制,生活资料归个人所有,最近他家里的人大买东西。他自己一边出席市委统战部的座谈会,一边又想法买了两辆最新的汽车。林宛芝买了许多手表和钻石。朱瑞芳买了电气冰箱,收音机和金子。大太太买了不少皮衣,还买了一口楠木棺材。现在他们家里的人大忙特忙啦。” “怪不得在厂里看不到他的影子哩!”余静兀自一惊,说,“我们不了解他忙啥事体。” 杨部长笑嘻嘻地说道: “他做这些事,怎么会向工会报告哩!” 谭招弟发觉自己过去想的太简单了,原来工商界的事体比她想象的要复杂曲折的多了。面对着十六万五千户上海工商界,别说是没收啦,就是进行改造,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中央究竟是站的高看的远,想的周到,订的政策正确。她那天从党支部办公室回去,想了想觉得仍然有一肚子问题。她找余静想详详细细的再谈一谈,给杨部长三说两说,她肚里那些问题不知不觉地越来越少了,现在竟找不出一个问题来问了。徐义德的事,她们在厂里不知道,不在厂里的杨部长反而清楚,她感到奇怪: “徐义德这些坏事,你哪能晓得的?” “是区里工商界传出来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这些事,不能永远保密的,就是资本家不说,最近市场上这些贵重物品忽然畅销起来,不是资本家买,谁买?” 余妈妈坐在一旁听出了神,她不满地瞪了谭招弟一眼:这丫头早不来迟不来,偏偏选在今天来,耽误了她精心安排的好事。她看大家的兴趣越来越浓,插不上话去。秦妈妈她们也全神贯注在社会主义改造的大事上,好像忘记今天托她帮忙的事了。余妈妈让珍珍和小强吃饱,失望地带着两个孩子离开饭桌,到后面洗手擦脸去了。 第509页 五零九 第三十五章 余静听了杨健那一番话,又是兴奋,又是惭愧。兴奋的是:杨健从全国国营工业和私营工业的比例,以及私营工业生产总值,谈到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必须对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又谈了区里民族资产阶级的动向,不但在理论上进一步武装了她,而且对区里民族资产阶级也有了深一层的了解,对她领导沪江纱厂的工作,大有帮助。惭愧的是:她这个沪江纱厂的党总支书记,沪江纱厂总经理徐义德的动向,不是她向区委反映,而是区委统战部部长杨健向她介绍,使她深深感到自己的工作还不够深入,也不够具体。了解民族资产阶级的动向,对于贯彻执行党的路线和统一战线的政策,是一件大事体呀,不能不深入了解研究。她当天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睡好,在想怎样加强对徐义德他们的工作。 余妈妈在床上也没睡觉,翻来覆去在捉摸杨健的态度;要说他对余静的婚事没有兴趣吧,他们两人的关系很好,经常对她政治上和思想上帮助,对她生活上关心;说他对余静很有意思,为啥谈到关键的地方,他就借故岔开,不表示同意,不是暗暗拒绝吗?但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同意的话,也不能断定他真要拒绝。她在床上想来想去,摸不清杨健的主意。她听见余静在床上翻身,也没睡觉,以为也在想自己的婚事,便低声对女儿说: “今天真不凑巧,秦妈妈刚开始谈你们两人的事,谭招弟来了,把话题岔开,没谈出个眉目来。” “哦。” “你别焦急,慢慢我再想办法。” “我没焦急,”余静说,“怎么说我焦急?” “别不好意思啦,我晓得,你翻来覆去睡不着,还不焦急吗?” “我不是想这桩事体。” “想这桩事体也是应该的,在我面前还害臊吗?” “真的没想。” “不管你想不想,过两天,我再请他到家里来吃饭。这趟请他吃晚饭,晚上大概不会有人来打搅的。” “你再请他吃饭,我可不参加了。” “天天见面的熟人,还不好意思吗?你不参加,我请秦妈妈找他当面谈一次。” “不,这桩事体,等等再说,我要抓一抓厂里的工作。” “还是早点定了,了却我一桩心事。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体啊!” “过渡时期总路线,对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才是大事体哩!等这些大事体办了,再考虑个人的事体也不迟。我刚才在床上睡不着,想的就是这桩大事体。” “哦。那就听你的吧。” 她们母女两人的声音低了。半晌,余妈妈发出舒适的鼾声,余静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清早,余静赶到厂里,在工会的办公室里碰到赵得宝,她把昨天杨健讲的情形扼要说了一遍,焦急地征求他的意见: “我们怎么加强这方面的工作呢?” “我们过去和他们接触不够,只是谈生产谈工作才和他们见面。他们不找我们,我们一般也不找徐义德,有事总找酸辣汤打交道,这样就很难了解徐义德他们。” “你说的对,首先要多接触,才能了解徐义德他们的思想情况,掌握他们动向,进行针对性的工作,我们和梅佐贤打交道多一些,也只是谈生产说工作,很少和他交谈别的问题。” “最近找他们两人谈谈,好啵?” “我昨天也这么想。” “谈啥?” “谈过渡时期总路线,对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这是大题目呀!” “徐义德参加市里的总路线传达学习,市委统战部直接抓这桩事,陈市长都亲自出马了,我们怎么谈呢?”赵得宝也认为谈过渡时期总路线是个好题目,不过市里已经谈了,在基层里有啥好谈。 “大的方面市里谈了,小的方面一定还有问题;先一般谈谈,然后进一步了解徐义德他们有啥思想顾虑。” “今天我约徐义德谈谈?” “你先找梅佐贤,问他徐义德今天来不来,要是来的话,就今天约个时间谈谈。如果今天徐义德没有时间来,改在明天谈也可以。” “我现在就去。”赵得宝站了起来,匆匆走出去,到了厂长办公室,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原来梅佐贤还没有到厂里来哩。赵得宝失望地又回到工会办公室。 梅佐贤到沪江纱厂总管理处去了,坐在徐义德对面,小声地向徐义德报告最近和陶阿毛见面的情况: “……他说,工人当中都传达了过渡时期总路线,分组学习,大家热烈拥护,没有一个不赞成的。” “改造私营工商业,改造资本家,他们当然拥护。工人当中有啥不同的意见?” “这方面,我正要谈到。工人当中意见纷纷,有的赞成国家资本主义,但不赞成低级和中级形式,希望直接公私合营,有的嫌公私合营太麻烦,拖拖拉拉,不如干脆没收,简单明了。” “大多数人的意见呢?”徐义德听到“没收”这个字,根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他猜疑市里传达过渡时期总路线,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是表面文章,在基层发动工人讨论,要求没收私营工商业,才是中共方面真正意图。继而一想,上海工商界上层代表人物史步云、马慕韩他们在北京亲自听到毛主席和中共中央首长谈的,又不完全像表面文章,难道关于过渡时期总路线,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在基层传达的内容,和市里不一样吗?根据他过去的经验判断,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从来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那么,工人提出“没收”是啥意思呢?他狐疑不决,摸不透中共的底。他要了解一下,究竟是多数人主张没收,还是少数人的意见。 “多数人赞成党提出来的公私合营。” 徐义德松了一口气,但是还不放心: “经过小组讨论,这些不同的意见,怎么解决呢?” “现在还没有解决。” “这是个大问题,关系我们的利益,关系我们的前途,关系我们的命运,越早解决越好。” “他说余静去向区委请示,要请区委派负责同志来厂里做解答报告。” “澄清思想,解决问题,十分重要,非常迫切!” “是呀!” 第510页 五一零 “陶阿毛还谈了啥?” “他说,看上去,共产党真的要共产了,不管是公私合营也好,没收也好,只是时间迟早不同,总之,都要共产的。”“公私合营比没收好,迟共产比早共产好,这样有个准备。 否则,现在没收,就措手不及了。” “他和你的意见不谋而合。他说越迟越好,就算公私合营吧,党和政府强调自愿,资本家不申请合营,政府也不能强迫。能够争取企业存在自家手里多点时间,对自家有好处,可以自由支配。” “我也是这个主意。” “他还说,总经理抽取垫款完全应该的,就是抽调厂里的资金也不是不可以,趁现在还是私营的辰光,多保有一些财产,也给自己留条后路,等到公私合营,公方代表一进厂,啥也动不得了。……” 徐义德听到这里,暗自吃了一惊,仿佛隐私突然被人发觉,自己最近考虑的一些措施,竟然陶阿毛也想到了,只是抢购生活资料的事,陶阿毛没有提起,厂里也没人晓得,他认为他和家里人这回做得秘密,没有一个人泄漏出去,心里稍为安定一些。他对梅佐贤不置可否地“哦”了两声。梅佐贤见他没有吭声,莫测高深,不了解他是赞成还是反对陶阿毛这些意见,就没有往下说。 徐义德完全懂得陶阿毛的用意,他原来也是这个打算,但他比陶阿毛高明,表面坚决拥护过渡时期总路线,积极创造条件,准备接受社会主义改造,暗骨子里把准备时间拉得长长的,不到迫不得已,决不自愿申请。另一方面,他想摸党和政府的底盘,市委统战部的首长守口如瓶,一点也不泄漏,政府工作人员则避而不谈,叫你摸不着,猜不透。他从梅佐贤报告和陶阿毛见面的情况,想到厂里党总支部和工会,也许听到一些风声,和余静、赵得宝他们接触接触,也许可以摸到党和政府的底盘,至少可以观察出风向,看出一点气候变化的迹象。如果党和政府看中沪江的设备和资产,该申请而不申请,“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也是不利的。何况早知道党和政府的底盘,自己也好有所准备,他说: “公私合营的事,也不能完全按照我们的如意算盘打,能迟点合营,当然很好;万一党和政府希望棉纺业,特别是沪江,先走一步,我们落后了也不好,阿毛只看到推迟的一面,没看到形势发展,也有不能推迟的一面。” “对极了!总经理看的全面,想的周密,考虑的深远。这是大事体,确实需要从各方面来看,不是简单推迟的问题。”梅佐贤迎合徐义德的心意说,但看不出总经理的具体计划,他没有讲下去,先看总经理的打算再说。 “我们要摸清党和政府的底盘,就好办了。” 党和政府的底盘徐义德没有摸到,但是徐义德的底盘梅佐贤摸到了。他对徐义德说: “这才是关键问题。党和政府要沪江办的事,我们只好遵命,违抗不得。党和政府的底盘摸不清楚,下不了决心。总经理高见!” “最近在市里开会,我在统战部和政府首长面前,谈话的辰光,有意向公私合营问题上扯,可是他们不动声色,滴水不漏,叫你摸不清他们的底盘。” “是呀,他们的底盘,很难摸到。” “我想找余静、赵得宝他们谈谈,可能摸到一点气候,看出一些风向。” “基层干部的嘴比较松点。” “摸到一些底盘就好办了。” 梅佐贤连忙改口,说: “只要总经理亲自出马,啥人的底盘都可以摸到。” “那也不见得。” “总经理太谦虚了!我了解,本事越大的人越是谦虚。” 徐义德没理会梅佐贤的奉承,他焦急地想早一点了解党和政府的意图,他看了一下写字台上的欧米茄小闹钟,正好十一点,上午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便说: “你现在到厂里去,约余静和赵得宝下午两点半钟到厂长办公室来谈谈最近的生产情况。” “不是要摸党和政府对公私合营的底盘吗?” “不能事先让他们知道。如果了解我们的意图,他们就不会谈了。先从厂里的生产谈起,适当的辰光,顺便引到这方面去,他们无意漏出三句两句,我就可以判断风向了。” “妙计,妙计!” 徐义德送走了梅佐贤,他跳上林肯牌小轿车,回到家里,吃过午饭,睡了午觉,两点不到就醒来了,精神饱满地又跳上小轿车,赶到沪江,才两点一刻。他问梅佐贤: “约好了吗?” 梅佐贤点点头,倒了一杯浓茶送到徐义德面前,恭恭敬敬地说: “你喝杯茶,歇一歇,他们大概就来了。因为要从生产方面谈起,我顺便约了韩工程师参加。” “你想的周到,应该请他参加。” 徐义德眉头微微皱起,怕韩云程不了解他今天谈话的意图,无意岔开,误了他巧妙的安排。梅佐贤察觉徐义德内心的顾虑,立即补充道: “我对韩工程师说,如果生产上问题谈完了,他忙,可以先走。” “这样安排更好,没有破绽。” 说话之间,余静和赵得宝准时到了厂长办公室,他们刚在沙发上坐下,韩云程也走了进来。徐义德让大家坐下,便说: “最近市里的会多,厂里的事很少过问,诸位偏劳了,特别要感谢党总支部和工会的领导。正好今天下午有空,约大家来谈谈最近厂里的生产情况。” “总经理对厂里的生产很关心。因为市里首长经常要他参加会议,我很久没有见到总经理,没有机会向总经理报告厂里的生产情况。今天上午总经理打电话来,想来了解一下生产情况,临时通知大家,可能没有时间准备,先随便谈谈,以后有时间再详细谈。”梅佐贤编造得像真的一样,同时留下伏笔。他说,“韩工程师先谈一谈,好啵?” “试验测定以后,党总支部和工会方面抓了郝建秀工作法,各班推广,生产逐渐上升,成绩不错。余静同志和老赵经常下车间检查督促,工人的生产热情很高。” “这个月的生产是逐渐上升,但是执行郝建秀工作法还不平衡,有的执行进步很大,有的进度还不够快,因此生产还不算稳定,工会还要继续抓下去。” 余静说。 “在二人当中进行过渡时期总路线传达学习以后,工人生产热情特高,有的工人一再突破生产指标。”赵得宝把问题引到过渡时期总路线上来。 徐义德听了赵得宝的话,心中十分高兴,果然基层干部谈话没有顾虑,信口就谈到过渡时期总路线和生产关系,工人的生产热情为啥特高?是不是因为要公私合营了?他要很好利用这次谈话的机会,摸清党和政府的底盘。韩云程坐在下面的单人沙发上,好像准备长谈,得打发他走才好。他说: “这个月的生产计划估计能完成多少?” 韩云程默默计算了一下,说: “完成计划没有问题,可能超额百分之十。” “这个数字不少。”梅佐贤赞扬地说,“工务上抓的很紧,生产就上去了。” “主要是党和行政的领导。”韩云程谦虚地弯了一弯腰。 “下一个月的生产计划考虑了没有?” “初步考虑了一下。”韩云程思索地说。 第511页 五一一 “这个月没有几天了,”徐义德暗示地对梅佐贤说,“该着手进行了。” “余静同志,要韩工程师先拟个下月生产计划草案来,然后再开会研究,好啦?” “有了生产计划再讨论,比较具体。” “韩工程师,你快点把它搞出来。” 韩云程懂得梅佐贤的口气:在送客。他站起来说: “我现在就去着手准备。” “也好。” 梅佐贤两句话送走了韩云程,余静感到突然,谈生产,问题还没有展开,韩云程为啥就走了?下面怎么谈法?看来梅佐贤主动约她和赵得宝下午到厂长室里谈生产问题,她以为是送上门的好机会,还没有谈到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这桩大事,仿佛就要散会了。她不动声色,冷静地看徐义德耍啥花样经。徐义德天衣无缝地接上去说: “工人听了总路线传达,生产热情很高,我们工商界听了总路线的传达,生产热情也很高,社会主义改造是国家大事,实在鼓舞人心。工商界听了传达,分组学习,没有一个人不兴高采烈的,大家坚决拥护,欢迎对自己的企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早日公私合营。……”说到这里,忽然刹车,他看余静的神色。 “你们工商界听了传达报告,没有一点思想顾虑吗?”余静不相信徐义德那套冠冕堂皇的鬼话。 “不能说没有一点思想顾虑,”徐义德想余静也不简单,不但对公私合营的事不表示态度,而且向他提出问题,实际上不相信他们说的那些话。这事得慢慢来,听她以后怎么说。“听了总路线传达,最初确实有人产生顾虑,就工业资本家来说,有的厂虽然只是加工订货,但经理厂长还是一厂最高负责人,合营后私方的地位职权怎么样?是不是仍然担任经理厂长?待遇会不会降低?要不要和职工一样生活学习?企业的领导关系怎么样?这些顾虑都是资产阶级个人英雄主义的毛病。上海工商界解放以后,有些进步,但旧社会的残余思想现在还相当浓厚。不过,听了市里首长的讲话,这些顾虑打破了,不成问题了。” “这方面顾虑打破了,那方面顾虑可能又产生了。表面上一些顾虑打破了,内心的一些顾虑也许还存在。过渡时期总路线消息传出去以后,有人表面拥护,暗地里大买生活资料,汽车、冰箱、钻石和金银珠宝,甚至还有人想方设法买了楠木棺材,准备后事哩!” “啊!”徐义德故作惊异的神色,怀疑地说,“竟有这样的事体?你不说,我还不晓得哩。” “你接触工商界的人士很多,大概多少也听到一些吧。” 徐义德听余静的口吻这么肯定,不禁有点惊慌:他家里的人买生活资料难道余静已经知道了吗?也没对梅佐贤谈起,家里有人泄漏出去的吗?买这些东西,没有一项用徐义德的名义,都是用三位太太的名义,做为她们买的,付款送货这些事,他全没有出面。不可能泄漏出去。买汽车,冰箱和钻石金银珠宝这些,工商界大有人在,不只徐公馆一家,不一定指他。但是那副楠木棺材,只此一家,因为大太太坚决要买,他再三阻止无效,只好买来放在汽车房里。这是很显眼的物事。楠木棺材运到徐公馆招摇过市,引人注目,四邻街坊不少人都知道了。他无从掩饰,更不能否认。余静提到楠木棺材,想来她肯定知道徐家抢购生活资料了,没法抵赖。但他不甘心全部承认。估计余静即使知道徐家买了一些生活资料,也绝不会知道究竟买了多少物事。他假装想了想,编了一通谎言,把责任推到大太太身上: “我听到一点传说,始终不大相信,党和政府方面了解的深刻全面,消息十分灵通,大概是有这样情形。我家那位大太太平常烧香拜佛,吃斋念经,一副旧脑筋,很难改变。早两年她就说买一副寿材,每年漆它几道漆,准备百年归山之用;去年选好一副,一直没送到家里来,最近她身体不大舒服,一定要拉回家里,亲自看着加几道漆。有人知道她买了寿材,以为徐家抢购生活资料,连棺材也不放过,其实这是最近两年的事,和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消息毫无关系。” 梅佐贤听余静和徐义德两人谈的,他感到新奇,资本家眼明手快,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消息一传到上海,徐义德不但马上从厂里抽了垫款,而且也抢购生活资料,虽然没有承认买其他东西,寿材却是买了。他算是徐义德的心腹,可是这回保守秘密特别严实,连他这个心腹也不知道。 “根据党的政策,生活资料为个人所有。个人有钱,买点生活资料,是可以的,只要用的着,早买晚买都可以。特别是有些妇女,身上有钱,上街看到这样那样,就想买回来,也是常有的事。” 余静指的是大太太买楠木棺材的事,徐义德听的以为是指他让三位太太出面抢购生活资料,他不能承认,也不好否认,想了一个主意,含含糊糊地说: “你分析的十分正确。我家那三位太太,身上有了钱,上街就想买点物事,过去买了些啥,我也不大清楚。” “总经理事体多,市里的会多,经常在社会上参加活动,家里的事体不大过问。” “他究竟是一家之主,小事不大清楚,大事总要过问的。有些事体,恐怕还会共同商量哩。”赵得宝见梅佐贤一再给徐义德帮腔,便顶了他一句。 “老赵说的对。”梅佐贤连忙把话收回,看到徐义德的眼光朝他面孔上望,又慌忙改了口,“总经理家里的事,我也不大了解。” “你恐怕还是比较熟悉总经理家的事体。” 梅佐贤见赵得宝不放过他,也不能否认,他笑了笑说: “和你比起来,我当然比较熟悉总经理家的事体。” “三位太太买也好,你自己买也好,都可以的。总路线的消息传到上海,工商界感到震动,也不奇怪。工商界究竟是工商界么,接受社会主义改造,有啥思想顾虑,有啥想法,提出来,大家交换意见,解除思想顾虑,办起事来就比较顺利。厂里党总支不能解决,可以请示区委,还可以请示市委。” 徐义德见余静解除他的思想顾虑,看来购买生活资料的事不成为问题了,但是底盘还没有摸清。他接下去说: “有啥思想顾虑的确应该说出来,党和政府晓得了,就会解决。解放后,上海工商界遇到许许多多困难,甚至很难经营,向上反映了,无不解决,每次都是党和政府伸手援助,我们工商界才渡过难关。就说沪江吧,那次二·六轰炸,要不是政府协助,沪江没有今天。这一点,我是有切身体会的。” “你有啥问题,可以随时找我商量。” “一定找你们谈。别说我有啥问题,就是上海工商界有啥问题,我有时也向党和政府反映,今后听到工商界的情况,也向你们两位反映。这样,好啵?” “欢迎。我们愿意听各种意见,不管工商界啥人的都好。”余静从徐义德的口吻里听出,有些事他不好直接提,假借工商界的啥问题,讲起来方便,可以试探党和政府的态度,能解决的话,他个人的问题也顺便解决了,表面上却一点痕迹也不露。 “工商界最近就有个思想问题,觉得党和政府提出过渡时期总路线十分及时,国家资本主义经济的三级形式想的周到,对社会主义改造的顾虑逐渐打消了,创造条件,准备合营,但不晓得啥辰光提出申请公私合营好。” “这要看各行业各厂商的具体条件怎么样。” 徐义德听余静的回答,觉得有点苗头了,估计党和政府对不同的行业和不同的厂商有所考虑。他进一步说: “譬如沪江吧,听了总路线传达报告,学习了以后,我就决心申请公私合营。不过,我管的企业不止沪江一家,还有一些别的单位,我兼任了董事长或者董事的名义,在这些单位里,股份多少有一些。你和老赵都晓得那些企业:聚丰毛织厂,茂盛纺织厂,兴华印染厂,永恒纺织机器厂……我想,要是申请的话,这些企业一道申请……” 梅佐贤插上来说: “苏州的泰利纱厂,徐总经理有股份,也兼了董事的职位。” 徐义德点点头,说: “江菊霞经营的大新印染厂,最近和我商量,想和沪江私私合营,然后一同申请公私合营。企业单位多,董监事的人头不少,要向各方面酝酿商量,商量妥当了,就准备向政府申请公私合营。你们两位看,我这个打算怎样?” “沪江和这些企业一道申请合营,差不多快有十万锭子,既有纺织机械,又有毛纺,还有印染,是棉毛印染机械的全能大型企业,申请合营,影响一定很大。”梅佐贤听了徐义德宏大计划,伸出右手大拇指,眉飞色舞地说。接着,他想到如果计划实现,他是徐义德的亲信,那不止是沪江纱厂的厂长,说不定还是这个大型联合企业总管理处的一名副经理哩。 “啥辰光申请公私合营,是一个企业申请合营,还是几个企业联合申请合营,要根据资方自愿,同时根据需要与可能。 这桩事体请你自己考虑。” 徐义德碰了个壁,但声色不露,说: “市里首长也是这么说,确实应该我们自己考虑,我不过把我初步想法向党总支和工会方面汇报汇报。” 徐义德见余静的门关的很紧,他就转向赵得宝试探,也许可以听到一点风声。他对赵得宝说: “老赵,你看呢?” “向我们汇报很好,”赵得宝说,“主意还是要你自己拿。” 老赵的门也敲不开。余静说: “这次党中央首长反复说了,工商界要认识社会主义发展规律,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个人觉得这两句是至理名言,希望你们要好好学习,真正解决思想问题才好。” 徐义德苦笑了一声说:“余静同志,你今天讲的太重要了,解决了我许多思想问题,我衷心感激。希望以后对我多多帮助。” 第512页 五一二 第三十六章 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座谈会结束没两天,宋其文找史步云商量民建上海分会怎么在工商界起推动作用,是不是先找少数核心分子谈谈,做些准备工作。史步云懂得他的用意,国家资本主义的事是难剃的头,自己乐得退后一步,让他先摸摸思想情况。宋其文得到史步云的同意,他越过马慕韩这位副主任兼秘书长,要副秘书长冯永祥发通知。冯永祥马上告诉马慕韩。马慕韩说照发,他在名单上增加了两个人:潘宏福和徐义德。他惦记着整个棉纺业联营的事,想借这个机会探探路。徐义德也在为十万纱锭动脑筋,正想拉拢一些人帮忙,收到通知,下午两点,准时到了分会楼上的客厅里。他以为自己早到,谁知道别人到的比他更早,屋子里已经坐满人了。他找了一个空沙发坐下。宋其文精神矍铄,正在高谈阔论。 “陈市长的总结报告解决了座谈会上没解决的问题,工商界的疑虑,给这个总结报告一扫而空。陈市长的气派真大,讲话也很直率,说严肃,真够严肃,说轻松,实在轻松,我们听的心里愉快,这样,可以睡的着了。” 金懋廉欣赏宋其文的评论有见地,他说: “其老的意见很中肯,这个总结报告,对工商界来说,确是一粒定心丸。” “对积极分子的急躁情绪来说,”冯永祥冷笑了一声,说,“也是一味清凉剂。” 马慕韩知道冯永祥暗地说他,他不便在众人面前暴露他和冯永祥之间有啥分歧,但也不愿把这句话吞下去,于是不露痕迹地回答了他: “陈市长的报告各方面都照顾了,特别是对工商界的顾虑分析,抓住了要害,连子女上学的事也想到了,国家管。陈市长对我们开诚相见,把一些肺腑之言都说了出来,我们如果还要顾虑,实在太不应该了。” “总结报告,实在精采,可惜记不下来。”柳惠光每逢出席这样重要的会议,他深深感到自己文化水平太低,不能做记录,脑筋又记不住,的确是一件遗憾的事。 唐仲笙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来,看了看,说: “总结报告主要明确了三个问题:实行国家资本主义是稳步的,不会太快,也不会搞乱,个人前途还是有饭吃,有工作做,有社会地位,工商界本身的思想要开朗,不要纠缠在个人得失问题上。陈市长又进一步归纳成为两个问题:地位和待遇。这次会议好比剥笋,步步深入,步步解决问题,最后一个总结报告把工商界所有的问题都澄清了。” “陈市长有两句话对我的启发最大,”宋其文像一位冬烘先生似的,摇头摆尾地拖长腔调念道,“要工商界朋友们往大处想,不要往小处想。识时务者为俊杰。陈市长的话已经讲到头了,一切都已摊牌。过去,在其他报告中也谈到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次交待的更清楚。今后,要看我们工商界是否识时务了。” 潘信诚见宋其文摆老资格在训人,心里非常气愤,觉得他那个机器厂值不了多少钱,乐得讲漂亮话。他认为工商界已经“陷入重围”,陈市长的报告只是“阵前喊话”,工商界啼笑皆非,谈不到俊杰。他打算顶宋其文一句,想想,又忍住了。柳惠光却认为宋其文讲的对,真的“一切都已摊牌”,他说: “这一下摸到了政府的底啦,到社会主义不会挨一刀,而且政府还有照顾,我们应该识时务。” 徐义德不以为然,他说: “大道理都谈了,恐怕将来接触到实际,具体问题还会很多。” 潘信诚见徐义德言有未尽,暗中给他支持: “步老的传达报告,的确震动了工商界。工商界做梦也想不到共产党已经对自己企业做了这么完备的打算。过去工商界从来不会考虑国家总路线这些重大政治问题的,参加了座谈会,工商界把顾虑摊到桌面上,听了总结报告,提高了工商界的认识,弄懂了大道理。” 冯永祥给马慕韩回敬了几句,心中不甘,向来冯永祥带着马慕韩前进的,马慕韩一般也是听他的话的,近来却慢慢起了变化了,不但是马慕韩不大听冯永祥的话,反而马慕韩走到他前头去了,并且在拉他走。他认为过去潘信诚的话有道理:“公子哥儿,不是自己创办的企业,不知其中甘苦,也不爱惜祖先的遗产。”他对潘信诚的话,马上加以发挥: “工商界有一个矛盾:思想与物质,很难解决。谈到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发展,社会主义光辉灿烂的前途,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只要是爱国的工商界人士没有一个思想上不通的。工商界办企业,对生产总是有兴趣的,看到国营厂生产率高,合营厂生产率比较高,所以认为合营有利,四马分肥对企业资方也有好处。只是一想到要逐步过渡到社会主义,总不免有些肉痛,舍不得自己经营的企业。这是真正资方的思想情况。”他把“真正”这两个字的声音讲的重而且高。他说,“弄通思想易,解决物质难。这是一个大矛盾啊。诸位明公,不可等闲视之!” “阿永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可是也不完全对,思想与物质本来是对立的,也就是矛盾的,但也统一的。有啥物质基础,就有啥思想基础,物质可以影响思想,反过来,思想也可以影响物质。一切的事物都要变化的。思想要是真正通了,那对物质的观念也会发生变化。嘴上通了,心里不通的人,一接触到物质,自然要肉痛的。可见得弄通思想其实并不容易。这一次统战部的座谈会,我看是弄通工商界思想的会,大部分人通了,小部分人不通,这也不奇怪,思想问题就是要经过曲折复杂的过程的。一部分人不通,硬要马上弄通,一定是夹生饭,这也是真正资方的思想情况。”马慕韩也加重“真正”两个字的语气化。他没想到自己退让竟然引起冯永祥的进攻,就顾不得在座有那么多的人,正面回答冯永祥了。 冯永祥有空尽顾吃喝玩乐。他不像马慕韩用功读《毛泽东选集》和马列主义的著作,在理论上说不出一套来,可又不服输。他打哈哈地说: “慕韩兄在给我们做哲学报告了,小弟才疏学浅,一时装不下这么多对立,统一,基础,观念等等名词,弄得我头昏脑胀。曲高和寡。可以不可以调调胃口,谈点大家容易懂的?” “是你首先谈矛盾,谈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怎么说我做哲学报告?要是真有人做的话,不是别人,恰巧是我们的冯教授!” “乖乖隆的冬,”冯永祥把脖子一缩,伸了伸舌头,嘻着嘴,说,“慕韩兄封我为教授了,以后工商界这碗饭吃不下去了,我可以教毛猴子去了。可是,我不像慕韩兄,连大学的门槛还没有跨过哩!” “不要谈哲学了,”昨天史步云告诉江菊霞,今天民建分会要找几个人谈谈,要她早点来,大家有啥问题,散会以后就告诉他。她今天特别留心大家的讲话,默默地记在心里。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话题扯开了。她不得不开口了,“哲学问题让那些教授去讲,我们还是谈工商界的实际问题吧。” 她一棍子打在两个人的头上,大家忍着痛,谁也不好承认。他们两个人当时也不好再开口。刚才马慕韩的话叫潘信诚听了很不舒服,正愁不好还手,江菊霞这一棍子打的使他心里舒坦了。他坐在当中沙发上,捧了她几句: “江大姐究竟是在市面上混的人,懂得工商界的心理,也能抓住问题的要害。” 马慕韩朝上面望了潘信诚一眼,本想回他几句,一想到整个棉纺业联营问题和他的“联合国”路线,便舔了舔嘴唇,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宋其文知道潘信诚话里有文章,他怕再扯开去,民建的工作就谈不上了。他慌忙插上来说: “中共现在提出过渡时期总路线和国家资本主义问题,我觉得是中共挽救了我们民族资产阶级。我刚到上海滩的辰光,还没有西藏路,那里是一条河滨,现在一直发展到愚园路,这个变化多大!几十年来,我亲眼看到上海滩上很多暴发户,一会抖了起来、红的发紫;一会倒了下去,臭得难闻;甚至于成了马路瘪三,到处讨饭吃。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这就是上海工商界的缩影。可怜我们一点民族工业,不是给帝国主义挤垮,就是让官僚资本吞掉。工商界朋友走红运,顶多两代,我没看见第三代也走红运的。大家都知道我们上海工商界流传这么几句话:‘有钱不传三代,第一代吃盐不吃醋,第二代光穿绸不穿布,第三代有了长衫没有裤。’政府此时此地提出国家资本主义是适时的,陈市长又指出个人有前途,地位和待遇又没有问题,我们还有啥顾虑的呢?在座都是民建分会的核心分子,今后对国家资本主义工作的推动,我们要负更大的责任。我们应该以私人的小利益服从国家的大利益。在民建内部要批评与自我批评,加强教育。这样民建成员才能在工商界起带头推动作用。问题已经很明确了,民主党派的眼睛都望着民建,也望着工商界,希望我们真正拿出事实来,不能只是空谈。” 宋其文讲完了,客厅里鸦雀无声。潘信诚感到情况不妙,他本来是来领领行情的,宋其文公然叫阵,要大家拿出事实来。看上去宋其文想用别人当垫脚石,爬上去当进步分子,这一着棘手。中共只谈路线和政策,而且再三强调稳步前进,从来没有要工商界拿出事实来。徐义德觉得形势紧张,他自命动作已经够快的了,史步云和马慕韩一回到上海,摸清底细,马上找江菊霞谈和大新印染厂联营的事,没料到宋其文竟然现在就要大家拿出事实来。他联系的几个方面还没有音讯哩,得赶紧催促一下。江菊霞也认为宋其文走快了一步,本来和史步云商量的今天不过是做点准备工作,好推动工商界,怎么要拿出事实来呢?在座的大半和棉纺业有关,宋其文是不是“将”棉纺业的“军”呢?她应该有所表示。接着一想,她表示啥?自己无产无业,能随便拿别人的企业做人情吗?就是讲了,也不派用场。这么看来,她在棉纺业也待不久了。那些巨头们的企业一合营,谁还会想到棉纺业有个江菊霞,曾经很卖力气工作过?金懋廉心里很坦然,私营行庄早就合营了,他说: “其老的意见很对,民建这次要好好抓一下国家资本主义的工作,党派就要起核心作用啊!怎么抓法,无非从两个方面:一在工商界进一步做些宣传工作,一个拿点事实出来,可以给政府看看,我们工商界是真心诚意拥护过渡时期总路线的,同时,也让工商界看看,国家资本主义并不可怕,合营了反而比私营生产经营的情况好。” 第513页 五一三 冯永祥觉得宋其文不识时务,简直不了解工商界的真正思想情况,这么早催工商界拿出事实来,是和中共的精神不符合的。金懋廉更不识时务,私营行庄已经合营了,他再也没有顾虑,而且当上了公私合营联合银行的副总经理;地位和待遇也解决了,便在这里讲风凉话,实在可恶之极。他怕有人再接下去说,更不可收拾。他心想抓住马慕韩,便可以挡住了。他说: “慕韩兄说的好,弄通思想并不容易,要经过曲折复杂的过程。这里面又有理论又有实际,真正是至理名言,记住了,一辈子也受用不完。懋廉兄说的两方面工作,目前应该走第一步,要把宣传工作做仔细,做深入,做到家,思想弄通了,别的事就好办了。事实就是样品,总要拿出来的。既然是样品,那就要弄的好一点,不然,要起坏作用。这件事体要慎重。” 金懋廉一听口气不对,宋其文的要求和冯永祥的意见对不上槽,冯永祥常和首长往来,估计冯永祥的意见接近政府的意图。他立刻说道: “阿永的看法比我高明的多了,做好宣传工作,也就是思想工作,的确是十分重要的。” 马慕韩见冯永祥让了步,他也拉冯永祥一把: “阿永这个意见确实很重要,现在应该以宣传教育为主,民建分会的作用,首先要在这方面显示出来!”他端起杯子来,慢慢喝茶。 宋其文想不到马慕韩也是这个意见。金懋廉非常油滑,附和自己两句,马上就倒向冯永祥那边去了。他扫了大家一眼,焦急地期待有人出来支持他的意见,等了一会,竟然没有一个人吭气的。他自己想再说一通,要是再没人答腔,那就更狼狈了。幸好马慕韩放下茶杯,继续往下说: “不过,有些事体先酝酿酝酿也不妨。就拿我们棉纺业来说吧,有几位同业考虑先采取联营合并的形式,成立全业性增产节约委员会,筹备全业的公私合营,将来再过渡到国营。”他详细地把自己想法以第三者的身份说出,给自己留下回旋的余地。他听冯永祥说,徐义德并不反对。江菊霞反映中小户也有这个要求,史步云比较好商量,只要潘信诚一点头,便有了九成把握。他今天把潘宏福请来,希望他能推动爸爸。最后,他说,“我觉得这倒是一个办法,你们以为怎么样?” 冯永祥首先赞成: “慕韩兄这条‘联合国’的路线简直妙不可酱油。” “啥‘联合国’的路线,祥兄?”柳惠光问。 “你还不了解慕韩兄的发明吗?且听我慢慢道来。”冯永祥说,“慕韩兄主强先全业联营,然后全业合营,最后全业国营,实在妙极了,这是一块新牌子;全行业联营合营。在上海,是首屈一指,在全国,也是只此一家。这张牌打出去,实在漂亮,一定轰动全国。这个事实拿出来,刮刮叫!” “原来如此。”柳惠光点点头。 冯永祥曾经要江菊霞和史步云商量商量。中小户确实也有这样的要求。但是她不同意成立棉纺业增产节约委员会来领导这件事,现成的棉纺业公会为啥不可以承担起来呢?她慢条斯理地说: “一般纱厂资方都希望同业公会领导,一起走国家资本主义高级形式的道路。至于走法问题,有各种意见。有的主张一涌而入,由政府和私营同业共同组织一个公私合营纺织公司,各私营厂可以把原有的生产资料,加入作为股份,等到全体私营厂都加入了,便成为一个大规模的公私合营企业。加入公司时,所有股权的统一,产权的确定,设备的调整,人事的安排,都能彻底解决。也有的主张成立私营同业统一联营处,先私私联营,然后公私合营。他们说上车时买团体票,但不一定集体上车,可以有先后。不同条件的企业,可以从坐飞机,坐火车,乘轮船等各种不同的途径①,以不同速度,最后达到一个目的地。他们希望同业公会统一领导,认为各厂个别敲门不是办法,怎么敲法也不了解。” ①坐飞机指公私合营,坐火车指并厂,乘轮船指联营。 马慕韩听她的话,心里冷了半截:小小江菊霞居然想和马慕韩争夺领导,这一定是史步云暗中支使的,否则她没有这么大的胆。她伸出头来也好,先听大家的口风,他不忙开腔。他睨视了潘宏福一眼,潘宏福坐在潘信诚的后面长靠椅上,今天显得特别沉着,稳稳坐在那里,不大说话。“‘联合国’路线,这个想法好。’金懋廉说,“我们私营行庄也是全行业合营的,问题解决的彻底,对中小户也有帮助。我了解上海有些小厂,只有一两千锭子,单独合营根本不够条件,联营倒是一个办法。慕韩兄究竟是领袖人物,气派大,看的远,想的周到。中小户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高兴。” “那也不见得!”潘宏福在马慕韩的盼望中开口了。冯永祥向潘信诚探听对联营的意见,潘信诚没有表示态度,说这是个新问题,脑筋里从来没有考虑过,要好好想想。冯永祥走后,潘信诚对潘宏福说:马慕韩要坐轿子,想叫别人抬他。潘家坐惯轿子的,不是轿夫,从来不给人抬轿子的。潘家企业要合营,到时机自己单独会申请,不必劳马慕韩的神。今天来以前,潘信诚又再三嘱咐儿子讲话要小心,多听少说,不要乱开口。潘宏福遵守父命,心里憋得实在慌的不行,忍不住说了一句。他还想再说下去,潘信诚用胳臂碰了碰他。他只好把嘴紧紧闭上了。 潘信诚自己开口了: “中小户的情况恐怕还是德公熟悉,他在区里经常和他们接近。” 徐义德现在并不准备讲话。因为潘氏父子在座,对马慕韩这个庞大的联营计划一定有意见的,他可以躲到第二线,冷眼看潘家和马家的一场好戏。潘信诚一点名,顿时把他推到最前线,无处躲避。他想了想,说: “中小户的情况,多少了解一点,很不全面。各厂情况不同,问题相当复杂。永乐和聚丰合并以前,每厂一年赚二十亿到三十亿,合并以后,只赚十八亿。为啥?福利工资向高的方面看齐,开销反而比以前增加了。大同纱厂高经理说:‘我们大同四个厂之间的关系也复杂,有些问题很难统一,私私合并的困难就可想象。’高经理这段话很值得注意。不过,我个人倒认为:中小厂虽说关系复杂,但是不能因噎废食,有些困难,也不是不能解决,主要问题还在大户。上海私营厂靠近一百万纱锭,集中在几家大厂里,中小户数目不少,锭子有限,几个大户同意了,联营的事就差不多了。不知道我这点浅见对不对,请信老指教。” 潘信诚微微笑了笑: “怎么要我指教?我整天蹲在家里,外面的行情不熟,还是听听大家的意见吧。” 柳惠光生怕得罪任何人,连忙声明: “隔行如隔山,我对棉纺业是门外汉,只好听你们的高见了。” 他望着马慕韩。马慕韩的眼睛不断转动,想摸潘信诚的底。徐义德推到潘信诚身上,他以为可以看出苗头来了,不料又被潘信诚轻轻推到大家身上了。唐仲笙看出马慕韩焦急的神情,他出来帮了一手: “看上去有两个问题,一个是大户的意见,一个是领导,是由同业公会统一领导好呢?还是成立增产节约委员会?特别是第一个问题解决了,全业联营的事就差不多了。我对棉纺业情形虽然不大了解,我倒赞成全业联营的好,气派大,造成声势,可以扩大影响。” “全业联营的确是个好办法,各厂之间,条件不同,关系自然复杂,筹备时间可以尽量拉长一点,”冯永祥大声说道,“问题一个个解决,水到渠成,到火候再向政府提出合营,这样顺理成章。问题是大户,早两天我曾经登门拜访信老,谈起这件事,不了解信老这两天考虑的怎么样?” 潘信诚给冯永祥问得躲闪不开,而且把早两天谈的事也拉了出来,他没法回避了: “这的确是件大事,能够办起来当然不坏,这么多的同业,联合起来,恐怕不大容易,不妨向各方面多酝酿酝酿。政府的态度还不大清楚,现在提出去全业合营,会不会引起政府误解,也可以考虑考虑。潘家企业合营是没有问题的。” 宋其文一听潘信诚的口气,深知弦不能拉的太紧,便站了起来,右手放在胸脯上,说: “慕韩老弟建议很好,总算有点眉目了。信老说的对,要多方面酝酿酝酿,办事切忌草率。企业联营的事,我们机器业也可以酝酿酝酿。只要动起来,事情就好办了。棉纺业联营的事,就算我们民建分会提出来的,请慕韩老弟和江大姐共同负责,你们赞成啦?” 大家都赞成。冯永祥举起两只手来,说: “我双手赞成!” 第514页 五一四 第三十七章 “我不给你打电话,你从来不给我打电话的,大概把我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不要冤枉人,我今天正想打电话给你,你的电话就来了。” “那么巧啊?我不信。” “我啥辰光给你说过假话?”徐义德好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忽然受了委屈,脸上显出有苦无处诉说的神情。他说,“你不知道吗?我家里不能打电话,厂里不能打电话,有时在这里也不能打电话,要在外边借电话打,从汽车里跳下来也不方便。” “这里为啥不能打?”江菊霞指着沪江纱厂总管理处总经理写字台上的电话说,“只是你一个人,又是直线电话,怕啥? 就是在厂里在家里打也没关系。” “当然没有关系。我这个总经理室客人经常不断,家里厂里又闹的很,找个清静地方打,谈起来不是更亲切吗?” “你总有歪道理,怎么也讲不过你。” “这怎么是歪道理呢?” “不打电话,为啥最近也不上我家里来呢?” “我有空,你有时不在家;你在家,我有时又没空。上你那里去,时间短了,你又得说我啦:‘屁股还没有坐热,又要走了,真是上海滩的要人啊!’是啵?”徐义德学江菊霞娇滴滴的腔调说。 “我多么想你,夜里做梦也梦见你。”她妩媚地嫣然一笑。 “现在不是又见到了吗?” “这是啥地方?”她环顾一下总经理办公室的陈设:一张写字台,一套沙发,墙上挂着一幅唐伯虎的山水画,靠门那儿有个衣帽架,别的啥也没有,显得空旷而又单调,只是讨论生活计划的地方,而不是谈情说爱的处所。她说,“我也不是沪江纱厂的职员,到这里来给总经理报告工作。” “我这里啥都可以谈。”徐义德想到一会梅佐贤要来,不能再扯谈了。他说,“这两天棉纺业联营计划进行的怎么样?”“这是慕韩兄的空想。棉纺业全业联营,主意倒是好主意,就是这想法太天真了。上海棉纺业那么多的厂,又有潘信诚那样的巨头,谁有本事能统一起来?他想的真美妙,成立棉纺业增产节约委员会,不言而喻,这个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当然是马慕韩。他梦想一个人独吞整个棉纺业合营的功劳。棉纺业的巨头谁也不是二岁娃娃,肯听他调度?你说的对,中小户虽多,但是好办,问题就在巨头身上。只要有一个大户不赞成,联营的事就别想成功!” “你看潘信诚的态度怎么样?” “那天他在民建讲的话已经看出苗头,冯永祥不识相,给马慕韩到处奔走,又找了潘信诚一趟,正面提出联营的事。你猜潘信诚怎么说?他不正面回答,只问同业有多少家赞成?多少家反对?要马慕韩把所有同业都谈妥了,再去找他最后商量。” “这么说,有点眉目吗?” “八字没有一撇——早着哩!潘家不表示态度,其他同业一定观望。潘信诚的行动就是我们棉纺业寒暑表。凡是他赞成的事,同业认为没有一个错,都跟着走。” “这一点,我也有体会。” “潘信诚不赞成的事,同业也不会举手,只有像马慕韩这样的人,自搞一套,根本不把潘信诚放在眼里。马慕韩要是决心做啥,谁也阻挡不了。这回联营,要集体行动,潘信诚再三不表示态度,其实也就是表了态度:不赞成。马慕韩就无可奈何了。” “我也看出来潘信诚对联营没兴趣,以他在工商界的声望,当个副市长副部长也没问题,用不着拿联营来抬高政治地位。” “就是这个话,”她赞赏地说,“你的眼睛真尖,看到马慕韩的心眼里去了。” “史步老大概也不会赞成?” “你哪能晓得?” “他是上海工商联的主任委员,民建上海分会的主任委员,又是民建总会的副主任委员,”徐义德数着史步云的头衔,像是一个嘴馋的孩子站在丰盛的宴席前面垂涎三尺,不胜羡慕地说,“棉纺业联营,对他增加不了啥;不联营,也损失不了啥。马慕韩把联营弄成功了,最后还要算在工商联的账上,史步老领导的好。弄不成功呢?他没有出面,没有损失,所以,也不必反对。做为上海工商联的主任委员,把自己企业联营,而不是公私合营,那影响也不大好,我料想步老内心不会赞成的。” 江菊霞钦佩地望着他出神:怀疑坐在她旁边的不是徐义德,而是活生生的诸葛亮。史步云给她谈的话,极端机密,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从来没有向徐义德透过一点风声,可是徐义德就像是参加谈话似的。她不好否认,也不能承认。她说: “我表哥考虑的是担任了上海工商联的主任委员,企业啥辰光申请合营适当,要同市委统战部商量商量,自己不好随便做主。当然,他的企业一定要申请合营的,不过要找适当的时机。” “这个考虑很好。”徐义德已经摸清了史步云的底盘,他很有把握地说,“马慕韩的如意算盘打不成功的。全业联营,谈何容易!要是少数几家,谈的来,私私合营,相互帮助,那还比较容易。” “那当然比联营容易的多了。” “上海有不少厂,底子薄,设备不完全,技术落后,像五金工业,生产同一品种的厂,私私合营了,技术上有帮助,生产就有了发展,也引起政府的重视。这样可以从低级过渡到高级形式。” “你的想法切合实际,比马慕韩的大计划要容易实现一点,不过也不是怎么容易。” “大新的事,谈的怎么样?” “最近我又和他们谈了一次,哎,”她摇摇头,两只手失望地放在大腿上,说,“他们认为分散生产,集中管理,没有好处,私私合营只是在各个企业之上另外加一个企业,除了容易接洽加工任务以外,经营管理上没有好处。因为各厂资资之间团结困难,劳劳之间问题复杂,工资平衡问题无法解决。私私合营后,单位多,增加机构,人事问题复杂,对生产的作用也不大。” “这简直是把私私合营讲得一无是处了。这些问题是存在的,但也因厂因人而异。拿沪江来说吧,有党团工会领导,区委对我们厂也很重视,技术不必说了,我们的韩云程工程师在棉纺业是很有名气的。我们总管理处一向是管理几个厂,经营管理上,不是我在你面前吹牛,在上海是第一流的。我们几个厂合营了,总管理处事实上早已有了,不必另外再增加机构,人事问题也可以安排,大新的总经理可以担任总管理处的副总经理,仍然兼管大新。工资可以暂时不动,按照各厂原有工资发。至于讲到劳劳问题,更没有问题,我们厂里工会主席余静同志,她是老党员,解放前就在厂里领导工人斗争了,很有经验。劳劳之间有啥问题,她一出面,马上迎刃而解。我们几家一合营,生产一定可以发展,我敢打保票。”他像是对大新印染厂的总经理在讲话,说得面面俱到,只等对方点头。 “这些道理我全懂,我也容易接受你的意见。不过,我这个副经理是挂名的,做不了主。” “最近聚丰毛织厂和兴华印染厂给我接头,也希望和沪江合营。我管沪江已经很吃力了,但是承朋友们看的起,要和沪江合营,我不好意思不考虑。” “那当然,我要是有厂,也希望和沪江合营的。” 第515页 五一五 “兴华印染厂的规模比大新大,聚丰毛织厂印染部分小,赶不上他们生产上的需要,如果大新和兴华一道参加我们合营,那大家生产都可以发展。永恒纺织机器厂在上海是头块牌子,苏州泰利纱厂在江苏是有名的,他们都有意思要和沪江合营,看上去拒绝他们的要求怕不大好。如果都合营,那新的企业从纺织机器,棉纺,毛纺到印染都齐了,在上海这样的规模是不多的,发展一定很大,你说是啵?”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她像是忽然触电一般,顿时血液都跑到她的脸上来了,脂粉虽然涂得很厚,也掩盖不住那一股红潮。她想起大新那些人顽固脑筋,看到徐义德渴望私私合营的神情,心里也万分焦急,蹙着淡淡的眉头,解释道: “我也想到这一点,就是大新经理头脑顽固的像花岗石,拿斧头也劈不开。他只晓得保持他那点小天地,不要有任何风浪,也不希望有啥发展,简直是没有出息!”说到后来,她忍不住咬牙切齿了。“我可以再去说说,不过,希望怕不大。” 徐义德已经使出全身的力气。他看江菊霞也是认真想帮忙,便说: “大新如果不愿意,也不必勉强,这桩事体要两厢情愿。” “我再努把力试试。”她想起那天徐义德的话,如果大新和沪江等企业合营,他们两人以后往来更方便了,她的积极性更大了,她站了起来,说,“现在就去,有消息马上打电话给你。” 徐义德也站了起来,吻了她一下红潮还没有完全退去的腮巴子,送她到门口,说: “我今天整个下午都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 她的橐橐的高跟皮鞋声随着电梯下去的吱吱声消逝了不久,梅佐贤笑嘻嘻的长方型的脸庞出现在徐总经理的面前了。他透过玳瑁边的散光眼镜,看到总经理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知道刚才江菊霞来谈的消息不妙。他早就到总管理处来了,听说大新印染厂副经理在总经理办公室里,他就没有进来,在别的写字间里静静的恭候。徐义德一见了梅佐贤,他脸上就闪着笑意,因为梅佐贤一定给他带来了好消息。他坐在写字台的转椅上,让梅佐贤坐在那张紧靠着写字台前面的皮椅子上,小声地问道: “聚丰的意见怎么样?” “他们说聚丰是毛织厂,和棉纺厂合营在生产上相互没有帮助,还是找毛纺厂合营的好。” “兴华呢?” “兴华,”梅佐贤“啧”了一声,说,“兴华说沪江没有布机车间,合营对他们的好处不大,现在他们的生产已经忙不过来,再合营,更没有办法应付。” “这些人真是死脑筋,一点事业心也没有,生产忙不过来,正好发展呀!” “是呀,我也这么说,他们硬是不往这上面想,你看气人不气人!” “那么,茂盛呢?这总该没有问题吧?” “茂盛本来也不赞成私私合营,说私私合营是重床叠架,增加机器,分散生产,集中管理没有好处。……” 不等梅佐贤说完,徐义德生气地插了一句: “又是这一套理论,活见鬼,这些人根本不懂得办企业!” “我对他们说,中小型同性质的厂组织私私合营大有好处。过去,私私合营组织不健全,所以管理困难,好处不大。如果和沪江合营,以先进管理办法来定计划,规定各厂定额,把每个厂作为一个车间处理,组织生产,了解各厂生产情况,检查产品规格,与加工任务结合,改善经营,可以有计划发展生产。” “你这话说的对。” “茂盛纺织厂给我这么一说,同意合营了。” 徐义德松了一口气,说: “真不容易,总算有了一点眉目。永恒几个股东意见一致了吗?” “没有一致。每个股东肚里都有一把算盘,股份公司最不好办,东拉西扯,一个人一个意见,怎么也谈不拢。可是也谈不绝,拖拖拉拉。独资的企业倒干脆,成就成,不成就不成。永恒的事,一时很难理出个头绪来。” “不管怎么样,我也是永恒的股东。他们再拖拖拉拉的话,我把那些小股东的股票都买过来,看他们还扯皮不扯皮?要末,与沪江合营;两条路由他们自己选一条,我不能再等了。” “这个杀手锏好!要他们摊牌。” “你明天再和那几个股东商量商量,不行的话,我这个董事长有权召开董事会,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东可以和我站在一道,看他们还有啥闲话讲?”徐义德认为合营把握最大的是永恒纺织机器厂,竟然也有波折,使他气不可遏了。 “只要徐董事长出面,那一定马到成功!” “我原先想好好交换意见,不必争的面红耳赤,大家面子上过不去。要是逼得我没办法,只好走这一着棋,不能怪我徐义德跋扈。” “总经理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即使召开董事会决定,也是符合公司章程的。” “不走这一着棋么,更好一些。” “不是总经理要走,如果他们还扯皮,那是他们逼迫总经理走的。” “就是永恒和茂盛参加我们合营,聚丰和兴华不参加,规模还是不大!”徐义德默默计算一下,离他十万锭子的宏伟计划还差很远哩。 “不是还有泰利纱厂吗?” “写了信去,一直没有回信来,叫人放心不下。”“好在苏州不远,需要的话,我跑一趟,当天就可以回来。” “这两天应该有信来,要是再没有信来,下个星期你就跑一趟,……” 徐义德的话没讲完,泰利纱厂的信到了。他打开一看,对于他的宏伟计划恭维备至,一说到泰利的事,马上口气一变,急转直下,说:“苏州属江苏管辖,如参加上海私私合营,则多有不便,一则江苏和苏州同时在酝酿公私合营之事,不向苏州与江苏申请,而与上海私营合营,恐引起当局误会;二则泰利为苏州大厂,当局十分重视,何时公私合营,亦为苏州工商界所注目,目前不宜私私合营;三则苏州与上海路途遥远,如私私合营,管理不便,领导困难。”总之一句话,泰利不参加徐义德的私私合营计划,最后客气地说:“承蒙不弃,关怀敝厂,由于客观原因,未能如愿追随沪江左右,深表内疚,谨致谢忱。”徐义德失望地把信往梅佐贤面前一扔: “信来了,讲了一大堆好话,就是不参加我们的合营。” 梅佐贤草草看了一遍,把信装好,摆出不屑理睬的神情,说: “泰利是老厂,那些机器快老掉牙了,不合营也好,倒减少总经理的负担了。”“是呀,”徐义德放声大笑,说,“这一来我倒感到轻松。泰利不愿意和沪江合营,也好,让它公私合营去,尝尝那种滋味,以后就会想起沪江了。” 第516页 五一六 “泰利太不讲交情了。他们有困难,哪次到上海来不是总经理帮的忙?现在难关渡过了,就翻脸不认人,以后有困难,就别想再找总经理了。” “人家看清前途了,今后是公家的世界,怎么会找我呢?”徐义德估计十万纱锭的宏图不是一下子能够实现的。但是时间过得飞快,马慕韩又一个劲想全业联营,虽说前途暗礁很多,但马慕韩那样的小开,只要他想到的事,就做的出,决不管别人的。申请公私合营正是在个人地位上飞黄腾达的绝妙机会,不能轻轻错过。现在要抓紧大好时机,赶在别人的前头,一落后,申请公私合营的意义就要受到影响。就凭沪江和茂盛这点锭子,申请合营,在上海滩上是不容易打响的。何况私私合营还要有一个过程。时不再来,机不可失。他想了一个巧妙的主意,对梅佐贤说,“私私合营的事还得努把力,看上去一时不容易成功。我们也不能坐等。政府提出总路线和国家资本主义,我们总要表示一下才好。沪江要等私私合营好了才好提,我想,先把信孚记花行申请合营,你看怎么样?” “这一着棋走的绝。信孚记花行是商业,和沪江搭配不上。最近营业清淡,合营的好,也可以摸摸政府合营的底盘。” “那你就代我拟一个申请书,要写得恳切一点。” 徐义德离开写字台,让梅佐贤坐下去写。他坐到沙发上,抽着烟,在想申请书应有的内容,边想边告诉梅佐贤。梅佐贤根据他的授意,很快就写好了。他看了一遍,改了几个字。申请书往哪里送?送给区里,没有影响;送给市里,区里会有意见,他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申请书是这样写的。 自从国家宣布过渡时期总路线总任务之后,我们经过了学习和讨论,深深体会到逐步实现国家社会主义工业化和对私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是不可分离的两个方面,同时听到首长的报告和看到许多具体的事例以后,更深深地认识到国家资本主义的优越性。上海棉纺工业五年来的实践证明了这一点。 信孚记花行为了使企业和个人都得到社会主义改造,对发展生产更为有利,对国家经济建设贡献更多的力量,自觉自愿争取公私合营,向政府表明愿望,在政府的需要和可能条件下,进行协商公私合营有关的具体问题。谨呈书面申请奉达。敬请指示。 此上 长宁区增产节约委员会并转 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 信孚记花行经理徐义德 一九五四年×月×日 梅佐贤拿到隔壁房间要打字员打三份。徐义德留一份存档,在另外两份上盖了图章,交给梅佐贤说: “这两份派专人分送出去。” “明天一早就办。” 第517页 五一七 第三十八章 南京路马霍路口上,有一个高大的钟楼,人们从很远的地方就看到它。它准确地向人们报告时刻,一分钟也不差误。这是大英租界跑马厅留下来的遗迹。它是上海历史的见证人。它曾经看到洋人强占中国的领土,耀武扬威,连个小小的跑马厅,一般华人也不能入内。它也看到上海的解放,一百万人在这里游行,庆祝新中国这个婴儿的诞生。现在跑马厅成了人民公园,中国人可以在里面自由地走来走去。原先是一片开阔的平地,现在山丘起伏,错落有致,郁郁苍苍的树木更叫你一眼望不到尽头。三面又给一条碧澄澄的小河围绕,公园中心便成了一个半岛。半岛通过朱红栏杆的木桥和外边的煤碴走道连起,游人穿梭般的走来走去。河边柳树枝头的淡淡的绿芽在春风里愉快地轻轻飘荡。春天早已悄悄地来到了上海。 正对人民公园有一座深紫色的二十四层的大楼,直冲云霄,跑马厅的钟楼和附近的高楼仿佛都在它的脚下。它像是一个高大无比的巨人似的,傲岸地俯视着整个上海。一到夜晚,在所有的霓虹灯之上,茫茫夜空中有一个霓虹灯更高,也最显眼,远远就看到闪耀着的四个红字:国际饭店。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二十四层楼里的电灯都亮了,像苍天上的繁星点点。第十四层楼的灯光特别亮,那刺眼的亮光吸引了过往行人的注意。 今天晚上十四层楼显得特别活跃,靠南京路那边的一间餐厅,给马慕韩包了下来。房间外边的那一排桌子也给福建漆制的屏风隔开。客人来了,先在外面喝茶,抽烟,聊天,等客人到齐了,才走进里面那间餐厅,大家在一张西餐台子前面坐下。席次由马慕韩和冯永祥精心推敲过:马慕韩的主人席位安排在上面当中位置上,右边是潘信诚,左边是宋其文,冯永祥坐在对面第二主人席位上,右边是江菊霞,左边是金懋廉,潘宏福,唐仲笙,徐义德和柳惠光他们依次坐在上下两边。 雪白的台布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副副的闪闪发光的刀叉,刀叉之间是一盘盘的丰盛的中国式冷盘,盘子前面摆着三个亮晶晶的高低不同的酒杯。在台子当中摆着一瓶红色的康乃馨。马慕韩指着那瓶花说: “这花遮住视线,不如拿掉的好。” “对,”冯永祥应了一声,他采了一朵娇艳的康乃馨别在江菊霞黑丝绒旗袍的大襟上,说,“这么一来,江大姐就漂亮了。” “阿永,你这话可说错了。江大姐原来就很漂亮,”金懋廉打趣地说,“她并不因为这朵花才显得漂亮。” “懋廉兄的话对。我刚才失言了。小生罪该万死,江大姐千万请你原谅。” “你少说废话,我就原谅你。”江菊霞瞪了他一眼。 “话不可多说,但是,也不可不说,要恰到好处,不多不少,适可而止。”冯永祥对着面前的冷盘摇了一摇头。 马慕韩怕江菊霞再反攻,他对冯永祥说: “现在正好。今天步老自己请他同乡吃饭,不然,步老来了,就更热闹了。” “步老虽然没来,可是他派了特命全权代表来了。” “谁?”柳惠光四处张望,奇怪这样的大人物来了,主人怎么没有给他介绍呢?他问冯永祥。 “诸位大概还不认识,让我来给诸位介绍介绍……” 冯永祥站起来,江菊霞拉着他的西装袖子,按他坐下,嗔怒地说: “又说废话了!” “那么,我不介绍了,你自我介绍吧。” 江菊霞真的站了起来,但不是自我介绍,她端起装满通化红葡萄酒的高脚玻璃杯子,对着马慕韩说: “今天是慕韩兄大喜之日,我建议大家敬一杯,祝贺兴盛纱厂公私合营。” 大家举杯站了起来,最后一个站起来的是潘信诚。 马慕韩没有和史步云商量商量,也没有和潘信诚交换意见,更没有告诉徐义德,兴盛纱厂就向中共上海市委申请公私合营。政府宣布十四家工厂实行公私合营,其中便有兴盛纱厂,兴盛纱厂已经签定了协议,正式合营,昨天开了公私合营大会。今天马慕韩请客,一方面和老朋友叙叙,一方面也有庆祝企业合营的意思。潘信诚对于马慕韩这个惊人举动,有一肚子牢骚。五反运动辰光,马慕韩在纺织染整加工组带头坦白,冲垮棉纺业的防线,潘信诚至今还有余痛;现在国家提出国家资本主义的问题,马慕韩又抢了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实在叫人寒心。马慕韩走到前面去了,史家和潘家也不好落后,无形之中加速了私营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速度。潘家跟进吧,无论如何总落后了一步,人家总以为是受马家的影响。马家的影响?天晓得!潘家自有主张,从来不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头转的。但是,晚了一步这个形势很难改变了。潘信诚本来不想来的,因为马慕韩亲自打了电话来,同时,他也想了解合营的情况,就答应来了。潘宏福听说兴盛已经批准了,心里怦怦直跳,不满意父亲老成持重,没有申请合营。他不敢直接提出意见,怕父亲骂他。他委婉曲折地说,如果通达纺织公司也申请合营的话,可能也是十四个厂里的一个,就不让兴盛纱厂专美于前了。现在申请还来的及,再迟,就更落后了。父亲不以为然,要潘宏福不要向马慕韩这些人学。马慕韩是公子哥儿,不是自己创业,不知道创业的艰难。他逞强好胜,只图虚名,一心想做官,出风头,把啥都忘记了,哪里知道他父亲当年怎么苦心经营,风里来雨里去,才挣下这份家业。他父亲指望他承继祖业,发扬光大,谁料到他双手捧出送人,而且是满不在乎,毫不心痛。真正是岂有此理。潘信诚说,如果他有这样的儿子,就是死了,在棺材里也要骂这个不肖的畜生!潘宏福说公私合营也不等于双手捧出送人,还有股息可拿哩!潘信诚啐了儿子一口:企业在自己手里好呢,还是在别人的手里好?那点股息算了啥!个人企业的利润可以全部上自己的荷包里!潘宏福不敢再往下说,潘信诚的气一时也消不掉。父子两个坐在汽车里,一句话也没说。潘宏福的席位正好排在潘信诚的紧右边,他见大家都站了起来,父亲稳稳地坐在那里不动,那叫马慕韩下不了台,便用左脚碰了碰父亲的右脚。潘信诚慢慢站了起来,左手按着桌子,右手颤抖地端起酒杯,笑嘻嘻地说: “人老了,不中用了,连敬酒也落后了。” “信老年纪比我大,”宋其文说,“精神可比我足。” “这一阵也不行了。” “来,来来,大家干一杯!”江菊霞举着酒杯向大家示意,然后给马慕韩的杯子碰了一下,说,“兴盛这次批准合营,等于中了头彩。慕韩兄,恭喜你!” 在一片恭喜声中,大家干了杯。 马慕韩今天特别兴奋,喝了一杯酒下去,更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他的棉纺业全业大联营的宏伟计划,在进行期间,遇到不可越过的暗礁,一是史家,一是潘家。史步云要江菊霞透露,由于处在工商联主任委员的地位,他的企业不好轻易联营,要看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的意见,彬彬有礼地关了门。潘信诚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是他那个条件:要等棉纺同业都同意了他才考虑,这是另一种方式拒绝。如果潘信诚赞成了,很多同业会跟进的,说不定史步云也会考虑。徐义德虽说答应了,但是并不积极,谁知道铁算盘在背后搞啥鬼名堂哩!宋其文要他和江菊霞筹划棉纺全业联营的事,两个人同床异梦,各有各的打算。江菊霞不但不帮忙,而且在拉同业要求公会出面领导,简直是自吹自擂。她想马慕韩抬她上台,那不是白日做梦吗?他看到困难重重,形势不妙。冯永祥又说已经有几家厂申请公私合营了。他一个人在家里整整思考了一个晚上,认为目前是千载难得的良好机会,虽然有几家厂申请了,可是政府还没有批准。他要在公私合营企业当中做个典型,用具体行动响应政府的号召。他嫌别人说空话,他要像宋其文所说的那样:拿出事实来。他一申请,上海党和政府的首长马上就会知道,说不定中央首长也会知道哩。这样,他在工商界里讲话更有力量,因此,也更有地位。否则,他在上海工商界,总是给那几个“老老”压在头上,一辈子也不能出人头地。他和股东商量了,也和厂里代理人交换过意见,大家都赞成他的主张。他又约了唐仲笙和冯永祥到家里来研究。冯永祥不赞成,认为他有点性急,沉不住气;像他这样有地位的进步工商业家,不必抢先。企业联营的事也不是完全绝望,史家和潘家还可以进一步磋商,徐义德是不成问题的。冯永祥拍胸脯打保票,那口气,仿佛沪江纺织厂就是他开的。唐仲笙以为可以再看看,即使要申请,也可以推迟一个时期。马慕韩坚决要马上申请,唐仲笙暂时改了口,认为马上申请也是一个做法,棋先一着,对推动工商界社会主义改造有一定的作用。冯永祥看马慕韩的决心不可动摇,旋即支持他申请了。今天马慕韩请客也是冯永祥建议的,因为他申请以前不愿意和史家商量,并且要唐仲笙和冯永祥替他保密。现在兴盛公私合营已经完成,不用再保密了,全上海工商界都知道了,是马慕韩出面拉一把的时机。马慕韩干了杯,坐下来说: “谢谢各位。早就想请各位聚聚,也想去看看步老信老,商量商量合营的事。这一阵尽忙着厂里的事,竟抽不出身来,一直拖到今天,才抽时间来和各位叙叙。” “兴盛合营,你做主就行了,用不着和我商量。”潘信诚对马慕韩说,“倒是步老那方面需要打一个招呼,他是工商联的主委,和令尊也是至交,他一向对你很关心的。” “步老那边,提倒是提过,不过不具体。” 第518页 五一八 “在座知道兴盛过去的人也很多,步老肚里可是一清二楚。令尊年青的辰光在一个钱庄当学徒,做事勤恳,讨了老板的欢喜,慢慢提拔他,收入增加了,他又省食俭用,手里积蓄了一些钱。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他靠朋友帮忙,才开办了兴盛纱厂,开头不过两三千锭子。令尊锱铢必计,一个小钱也不肯乱化,全放在企业上。他忙了一辈子,化了不知几许心血,兴盛才有现在的规模。他指望慕韩老弟接办他的企业,仍然继续发展下去,没料到今天已经合营了。”潘信诚不胜感慨地叹息一声。 潘信诚虽然是客观叙述,可是那意思是很明显的。马慕韩听的不禁低下了头,好像潘信诚就是他死去了五年的严父一样,和缓的语句里含蓄着严峻的申斥,感叹的情绪里又充满了亲切的慈爱。他的心头有一股暖流通过,鼻子一酸,眼睛闪看泪光。他竭力噙住眼泪,悄悄地用手绢拭了拭,说: “哎哟,我的眼睛里有啥物事!” 唐仲笙坐在宋其文的左边,他知道潘信诚一番话说动了马慕韩。他机警地站了起来,走到马慕韩面前,说: “大概是灰,我给你一吹就好了。” 唐仲笙真的对着他的眼睛吹了吹,然后又用马慕韩的手绢把泪水拭干,说: “现在是不是好一点了?” 马慕韩闭了闭眼睛,又用手绢拭了拭,安定了内心激动的情绪,慢慢地说: “好多了。” “令尊晓得兴盛合营了,我想,也会高兴的。”宋其文不同意潘信诚那番话。他说,“一个人在旧社会孤身奋斗,熬出头来的是少数,多数是默默无闻,劳碌一生,还是在别人手下混碗饭吃。就是熬出头来的,也不清楚自己的吉凶祸福,说不定啥辰光栽个筋斗,弄得企业倒闭,身败名裂,子孙流落街头,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现在企业公私合营,有了保证,到时拿股息,再也没有风险,也不必为子孙担忧。令尊为人,我是了解的,一生谨慎,从不走险路,一定赞成合营的。可惜他过世太早,没有看到上海的新气象,也没有看到新中国这样强大!” “令尊要是参加今天的宴会,那一定很有意思。”潘信诚看了宋其文一眼,那眼光的意思是:你宋其文怎么可以代表别人讲话呢?你了解马慕韩老太爷的为人,难道潘信诚就不知道吗?笑话!他说,“我同令尊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的为人多少我也知道一些。我一看到你,就想到他了。刚才喝了一杯,就又想起他来了。兴盛合营当然是好事,没有一个人不赞成的。” “那么,我们再干一杯。”金懋廉看见潘信诚和宋其文针锋相对,怕发展下去,别弄得不欢而散。潘信诚既然自己出来圆场,他便扶他下台阶。 金懋廉和潘信诚给马慕韩干了一杯。 马慕韩得到宋其文的暗中支持,他心里越发安定了。他看到对面跑马厅钟楼上的钟在茫茫的夜空中闪耀着亮光,它南面的那一排看台,黑魆魆地看不清楚;隐没在郁郁苍苍的树荫下的煤碴路,给电灯一照,隐隐可见。当年赛马,骑士们就在煤碴路上奔驰,一匹匹马旋风也似的飞奔而去,一匹快似一匹,最先到达的马受到全场的人热烈的欢呼。骑士摆手致意,马也昂首,好像答谢。马慕韩说: “其老说得好。我父亲在世的话,我想,他老人家也一定赞成合营的。这次合营,比如赛马,大家都要参加比赛的,我很高兴自己跑了头马,先到了一步,这是个人从事企业经营以来,最愉快的一件事体。合营之后,我下车间,职工拿我当作企业干部看待,国营企业有点技术的保密文件也可以看到,不但劳资关系改善了,公私关系也有很大的不同。过去工作,不但责任重,而且劳资双方各顾各,十分话只说七分,现在是有啥说啥,劳资之间的隔阂,可以说消除了,国家资本主义确实是改造资本主义企业的一条正确道路。过去,我只是在理论上觉得是一条正确道路,企业合营,有了亲身体会,在实践中证明了这是一条正确道路。其老说,拿出事实来,我现在有了进一步的体会,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这条道路肯定是要走的。只是时间迟早问题,而我们这些人当中,总要有些人先走一步,一方面取得经验,今后做得更好点;一方面也是我们民建成员做个样子,好推动推动工商界,对不起诸位,兄弟先走了一步!” “慕韩兄走的对,走路总有先后的,与其别人先走,不如我们民建成员先走。特别是慕韩兄,以民建上海分会负责人的身分先走了一步,那对工商界的影响是巨大的。”冯永祥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这也是信老其老领导的功劳。” “无功不受禄,我对民建的事很少过问,”潘信诚摇摇头说,“要讲领导的功劳,那是步老和其老的事。” “你太客气了,”宋其文并不推让,但是他把潘信诚拉住,说,“民建上海分会的大事,哪一件少了你。你见过大场面,经历过大风大浪,办过大事业。平常对民建的事虽不大过问,但是重要关头,你讲这么几句,可是派用场啊,信老。” “那些已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精力不济,单是通达的事就照顾不过来,交给孩子们去经营,我也很少过问。民建的事,更无力照顾了。民建分会倒是有成绩,可不是我潘某人的,我不过是滥竽充数,挂个空名罢了。在你领导之下,出力最多的是慕韩老弟和阿永他们。” “我也没有啥领导,全是他们做的。我不过是跟着大伙一道走走罢了。” “做个带路人就很不容易了,这次慕韩兄在接受社会主义改造方面也带了路,”唐仲笙说,“是上海工商界的光荣。” “这一次人事安排怎么样?”柳惠光对于公私合营倒没有意见,焦急的是个人的前途。 一提到人事安排,马慕韩左顾右盼,洋洋得意,兴高采烈地说: “政府要我们先提意见。我想了想,合营企业从来没有办过,许多问题都是新的,没有经验,不好处理,不如请公方代表担任总经理,我当个副手,可以从旁学习学习。你们猜,结果怎么样?” “慕韩兄仍然是总经理,”金懋廉说,“公方代表担任了副职。” “你哪能晓得的?”马慕韩有点奇怪。 “政府向来就说:量才使用,以慕韩兄的才干当然非总经理莫属。” “也正如公私合营银行的副总经理非老兄莫属一样。”这是冯永祥的声音。他说完了,用叉子叉起冷盘里一块鸭翅膀在细细咀嚼。 “厂里其他私股人事一般照旧,原职原薪,大家都很安心,感到满意。” “没有一点变动吗?”柳惠光有点不大相信,问马慕韩,“那些老弱的和没有技能的也是原职原薪吗?” “一般的都没有动,就是老弱和没有技能的也安排了其他工作。” “这么说,大家都很满意,不必担忧了。” 第519页 五一九 “人事安排未公布以前,老实说,厂里职员和资方代理人是有些波动的,就拿我个人说吧,当时情绪也不安定的。公布了,大家喜出望外。” “共产党这个好:讲的到做的到。”柳惠光也喜出望外,他安心地吃冷盘里黄腻腻的色拉。 徐义德听到兴盛批准合营,心里一半羡慕,一半嫉妒。马慕韩办事的决心真大,行动也十分迅速,真的是迅雷不及掩耳,等他听到消息,兴盛已经在开公私合营大会了。他后悔这一阵尽顾在筹划那个小规模私私合营的事,十万锭子的计划没有实现,市里的行情也闭塞的很,真是弯扁担打蛇——两头脱空。现在马慕韩一举成名,工商界无人不知,党和政府首长也一定要嘉奖兴盛,马慕韩的地位显著提高了。他十万锭子计划就是现在凑齐,也远远落后了。信孚记花行这着棋显然也没有走对,区里增产节约委员会和市委统战部根本没有答复,这次政府批准的合营企业中榜上无名。没有批准也好,说明不是徐义德不申请,信孚记花行再私营几年也不错啊。马慕韩把公私合营说的那么好,他不大相信,至少是只说好的一面,坏的一面没提。他说: “公私合营有百利,但也有一弊,就怕派个‘土包子’当公方代表。一切都要接受国营和公方领导,这个公方代表要是外行,或者意见不对,不照办吧,不好;照办吧,对企业也不好。派到兴盛的公方代表怎么样?” 他以为马慕韩没有提公方代表的事,一定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马慕韩说: “派到兴盛来的公方代表,原来是国棉二厂的党委书记,头寸不小。他担任副职以后,上午八点上班,晚上还下车间,每天要工作到十点才下班,精神实在可佩。” 徐义德无话可说,也无法挑剔,只好恭维道: “这是慕韩兄的幸运,遇到这么一个有经验有地位的公方代表。” 宋其文也暗中申请了合营,可是这一次批准的十四家工厂名单中,没有他的企业的名字。他内心焦急,不知道是啥原因。眼看着一切荣誉都由马慕韩独占,他深深感到他背后有年青人在跑步追来,幸好史步云和潘信诚还没有动静,不然,他要在社会主义改造的大道上掉队了。他申请了,而政府不批准,一定是企业的条件不够,规模小,或者是他意想不到的原因。但宋其文不应该落在别人的后面。他借着徐义德的话,在给自己解释道: “国家干部和资金都还不够,合营工作一定要分批分类进行,不能性急,要按部就班。政府这次没有考虑我的企业合营,也许与国际宣传有关。不久以前,有位外国记者访问我,就问我的企业是合营还是私营。我的厂虽小,但解放以来,也添置不少设备。在私营工厂中,有这样发展的,我厂可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冯永祥暗中吃了一惊:宋其文也申请合营了,办得比马慕韩更机密,要不是他自己透露出来,连冯永祥也不知道哩。 他接过去说: “党中央早就说了,要逐步进行社会主义改造。陈市长也说实行国家资本主义是稳步的,不会太快,也不会搞乱。性急的确没有用。上海工作一向是稳的,公私合营一定和‘五反’一样,要比全国各省市还要慢一点晚一点,江苏,浙江这次跑得快了一些,这并不符合中央的要求。” “阿永的话有道理。”潘信诚点了点头,说,“工商界对通达揣测很多,认为企业大,潘家几个人又是上层代表人物,应该先走一步。但事实上并不如此简单,大企业有他的复杂的情况,通达不一定要跑在前头,许多条件还有待创造;如必须将无限公司在合营前改为有限公司,盘点物资,清理账册,订好年度生产计划,健全与建立各项制度。创造条件的各项工作目标与方向,尺度应与国营相比,至少也得在公私合营与国营之间才好。同业有的认为棉纺业公私合营是肯定的,只是时间与方式的问题,我个人倒以为创造条件,搞好生产是问题的关键。棉纺业各厂情况不同,所走的道路不可同日而语。各厂应该根据具体条件,从实际出发,来选择自己的道路。” 他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感到有点累了,低下头去,用调羹舀了几勺乳油鸡蓉汤喝。潘宏福借这个空隙给父亲做了补充: “我父亲一向眼光远大,凡事都希望比别人早走一步,我们庆丰面粉厂因情况不好,怕把包袱丢给国家,愿意暂缓合营。通达一些厂营业情况比较好,愿意公私合营,作个试验品,但是要创造条件,搞好生产,所以现在还没有申请。通达合营是肯定的,争取过急了,我们怕人家误会。” “信老办事谨慎周密,合营以前创造条件,搞好生产,十二万分的必要。”冯永祥喝了一杯白兰地后,面孔有点发热,讲话也随之激动。他说,“宏福老弟的顾虑也是对的,私营企业要公私合营是肯定的,如果争取过急,的确容易引起误会。这一次申请的,何止十四家,政府批准的却只有十四家,可见政府还是在稳字上做文章,性急不得也。我们工商界也要掌握一个稳字。” 马慕韩自己跑了头马,但并不希望别的马都不开步走。要万马奔腾,才能显出头马的雄姿,也才能表现他在工商界带头的进步作用。他今天接受冯永祥的建议请客,本来也有推动几个核心人物的意思,不料冯永祥和他的意图相反,公然伸出手来拉住别人的马头,并且口气俨然代表政府,那影响更是深远。他不露痕迹地点破道: “中央的确讲过实行国家资本主义要稳步前进,陈市长也提到稳步两个字,并且说不会太快。但是我们要善于体会党的精神。就拿稳步前进四个字来说吧,我们工商界要特别注意前进两个字,不能踏步不前。陈市长说不会太快,也不是太慢的意思。从这次批准十四家工厂来看,政府已经开始排队点名了。干部和资金虽是个问题,但政府解决起来也快的很。大家想想刚解放的辰光,全国那么多的新地区,要多少重要干部?中央都有办法解决,公私合营这点干部就没法解决吗?资金更没有问题,现在国家手里拥有的资金,不晓得有多少,何况还有一大笔‘五反’退补的欠款哩!我倒以为,我们民建成员,特别是我们核心分子应该积极争取合营,不要观望,更不要在稳步上动脑筋。如果民建核心分子的企业合营落在别人后头,恐怕不大光彩!” 冯永祥听马慕韩这些话,脸涨得通红。他想批驳这位小开,可是马慕韩讲的头头是道,有凭有据,一时无法驳倒。他喝得有点醉意,醉眼矇眬地望着马慕韩说: “我们民建核心分子当然要争取合营,而且应该比一般工商界早走一步。我说的‘稳’字,里面就包括了前进的意思。啥叫稳步呢?就是稳重地一步一步走。我和慕韩兄体会党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 唐仲笙心里完全赞成马慕韩的看法,但他不敢正面反对冯永祥的意见。冯永祥自己暗中让了步,他就大胆支持马慕韩了: “我同意慕韩兄的分析。工商界现在已经动了起来,华中橡胶厂本来对合营不肯表示态度,最近看到永发橡胶厂合营之后,不但生产情况好转,而且胶鞋加工任务比华中高百分之十一点五,原来永发比华中低百分之十八点七,前后相差百分之三十点二,现在华中也表示要合营了。烟兑业要求整个行业委托代销,接受社会主义改造。” “三大样也动了,我听说协大祥绸布庄老板已经和信大祥、宝大祥老板交换意见,准备联合争取合营。”江菊霞最近常到市面走动,也到工商联去转转,特别留心合营的事。她手里拿着一块油炸童子鸡腿,一边细细啃着,一边慢吞吞地说,“鹤鸣鞋帽商店等三十多家小商店,也向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提出公私合营的要求。” 金懋廉的消息更灵通,他说: “盐商业、酱酒业、蔬菜地货业、颜料杂货业和棉布批发商业都提出了要求整个行业担任专业代理或委托代销,商业资本家中接受社会主义的改造也很积极。” 柳惠光听了这些消息,心头怦怦直跳。他拿不定主意,利华药房该不该提出合营的要求。潘信诚的眼睛慢慢闭上,仿佛是闭目养神,这些消息引不起他的兴趣。潘宏福内心十分焦急,他怕通达太落后了,真的像马慕韩说的潘家在工商界不大光彩。可是坐在他左边的父亲却默默不语,他不好随便开口。宋其文比潘宏福还焦急,他是民建上海分会的负责人之一,在民主革命中他总是走到别人的前头的,他准备最近再向市委统战部的干部表示争取早点合营的愿望,从侧面催促一下。徐义德坐在江菊霞的右边,他非常沉着,认为那些商业资本家不过是表表态度罢了,想了解政府对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底盘,并不是真的想马上公私合营。他心里笃定泰山,念念不忘他那十万锭子的宏伟计划。听到这些消息,真正兴奋的是马慕韩,他非常得意上海工商界真正动了起来,而在上海工商界最前列的是马慕韩。他站了起来,举着酒杯,激动地说: “听了这些消息,真叫人兴奋。来,大家举杯,为上海工商界稳步前进而干杯!”他把“前进”两个字说得特别重而有力。 大家站起来以后,冯永祥才懒洋洋地站了起来,醉醺醺地说: “好,为稳步前进而干杯!”他把“稳步”两个字说得特别重而有力。 第520页 五二零 第三十九章 夏世富对于福源钱庄那笔一亿三千万质押借款的材料记得清清楚楚,和信通银行一亿五千质押借款一样:氯化钾冒充消治龙。他那天说是记忆不好,其实是搪塞童进和叶积善。他回到家里一想,感到事体不妙,叶积善已经点出来这笔借款是经他的手,怎么能够推脱出去?已经拖延了很久,童进催得那么紧,也不好再拖了。他们很可能从福源钱庄那边得到了真实的材料,只要拿点药出来一化验,马上真相大白。现在要他写份材料,一定是试试他的心。他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表白一番,不能再迟疑了。第二天早上,他很快写好了这份材料,只用了一片纸头,看了一遍,准备送给童进。那张白纸在他的手上分量越来越重,竟好像千斤,那只手拿不动了。一亿三千万呀!这不是小数目。夏世富经的手,朱延年有罪,他脱了干系吗?这不但是检举朱延年,也是检举夏世富啊!他哪能检举自己?朱延年知道了会报复的。他望着那张白纸退了回来。快上班了,他不能在家里再呆下去。进了福佑药房,童进一定会催问,不交怎么好呢?自己不写,看样子童进他们早知道了,不会放过他的。好在朱延年关在提篮桥,一时大概不会出来,只要童进他们不讲,朱延年也不会知道这件事的。他硬着头皮把材料交给了童进。 童进收到了夏世富的材料,转给福佑药房五人专案小组组长黄仲林。黄仲林代表区增产节约委员会领导五人专案小组,上海市法院和中国医药公司上海采购供应站也派了代表参加小组。小组的工作迅速展开,进行得很顺利。黄仲林抬起头来对叶积善微笑地说: “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倒很容易,行李也很简单,只是店里的事……” 叶积善望了望X光器械部门外的那一排栏杆。 “你放心不下?” “是的。” “今天中国医药公司上海采购供应站又打电话来催了,希望你这一两天就到利华药房去。” “过两天可以不可以?” “当然可以。你原来不是有点焦急吗?现在怎么又不急了呢?” 叶积善的眼睛里露出惊异的眼光:黄仲林怎么知道他的心事呢?早两天夏亚宾由中国医药公司上海采购供应站分配到上海医疗器械厂当技师,他按捺不住内心的焦急,低低向童进倾吐:采购供应站已经开始安排店里职工的工作了。我们的工作要等到啥辰光才分配呢?夏亚宾到医疗器械厂去再理想也不过了,正好可以发挥他的所长,他自己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去这个厂里工作。用他的话来讲,朱延年出了事,他反而因祸得福,上海医疗器械厂要比福佑药房好的多啊。岂止好的多,简直是天上地下。人民政府想的真周到,给他找到了这个理想的地方。叶积善羡慕地流露出焦急。童进却很笃定。他知道人民政府不会单独分配夏亚宾工作,对福佑的店员一定会有统一的安排。他要叶积善安心做好五人专案小组的工作。出乎叶积善的意料之外,童进昨晚上告诉他:组织上已经安排他到利华药房工作。他一时竟愣住了,好消息来的这么快!半晌,他才慢慢冷静下来,问是不是真的。童进反问啥辰光和他开过玩笑?他嘻着嘴笑开了,一把把童进抱起,大声地说:“这再好也没有了。”他隐藏着内心的喜悦,照往常一样在准备五人专案小组的工作。他的心事只有童进一个人知道,黄仲林怎么会知道的呢?一定是童进汇报的,他腼腆地说: “夏亚宾分配工作以后,我心里确实有点急。现在工作找到了,我不再急了。我想等五人专案小组结束了再去。” “那要等到啥辰光?” “该快了吧?” “这很难讲,也许很快,也许很慢。” “大概要到啥辰光?” “我们争取快些,但要准备慢些。利华那边等着人用,你还是早点去的好。” “我是五人专案小组组员,工作没有结束,我怎么能够走呢?” “可以先去利华报到,小组有事,再找你回来。” 叶积善没有再说下去。工作的责任心叫他不忍马上离开,组长的意见又使他不好留下,他正在进退维谷,童进走进了X光器械部。黄仲林看着童进手里捧着一大堆材料,关心地问: “资产负债的材料弄好了吗?” “总算弄出一个初稿了。先向你汇报一下,要是没有意见,准备重复算一遍。” “那好吧,我们坐下来谈谈。” 黄仲林听完童进详详细细谈了账面情况,满意地说:“我看这样可以了。你再复算一遍,誊清出来,一式两份,一份送到区增产节约委员会,一份留在五人专案小组,准备将来查对。” “还需要修改补充吗?”童进有点提心吊胆,他怕资产负债的材料有啥遗漏。 “在会计方面你是专家;在西药业务方面,你们两位都是内行。”黄仲林对童进和叶积善说,“我能提啥意见呢?要末,请叶积善同志看看,也许会发现点问题。” “童进比我熟悉,我了解的事,他都晓得。我提不出啥意见。” “就是这样吧。”黄仲林见童进出神地盯着账册,便对他说,“现在留下了一个最麻烦的问题,福佑行贿干部和腐蚀干部的材料。法院里说,那些套汇,制造假药,暗害志愿军的材料都核实了,要等行贿干部和腐蚀干部的材料,才能定罪宣判。许多机关也等着福佑行贿干部的材料,才好了结本单位的‘三反’工作。” “夏世富交来福源钱庄材料看了吗?”童进问。 “已经转到区增产节约委员会去了。” “他这次也写了点行贿干部的材料。” “朱延年送了点礼物给福源钱庄伙计,不能算在行贿干部的账上。法院要的是行贿国家干部的材料。这方面,我们手里的材料很不完全,零零星星,一定有许许多多的遗漏。” “这方面材料,夏世富知道的最多,有许多就是他经手的。”叶积善说。 “他最不敢写这些材料了。”童进说。 “他不敢写,我们要叫他敢写!”黄仲林很有把握地说。 “怎么叫他敢呢?” 黄仲林没有回答童进,反而问道: “你看呢?” “他机灵的很,一谈到这上面,他就滑过去了。你叫他写一笔,他就写一笔,并且拖了很久,不到不得已的辰光,他总不肯写的。福源钱庄的材料催了他好多次,才写来。”“最后他还是写了。”黄仲林对童进说,“这次他写的材料,我看了,比过去详细,没啥遗漏,可见他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只要我们工作做到家,他自然敢写的。” “朱延年已经关在提篮桥了,我看,”童进说,“他对朱延年还有幻想。” “他有幻想,那你就去打破!” “打破?”童进暗暗问自己:怎么打破?夏世富以为朱延年要出来的,法院到现在还没有判决,怎么打破夏世富的幻想呢?他正要讨教黄仲林,夏世富突然走进X光器械部来了。 夏世富一出现,他们三个人顿时闭上嘴了。夏世富发觉自己尴尬的处境,后悔没有在门外叫一声,知趣地退后了两步,走到门口那里,他发现手上那一封信,马上站住了,低低地对黄仲林说: “这里有一封信。” 黄仲林接过信,夏世富头也没回,匆匆忙忙走出去了。黄仲林拆开那封区增产节约委员会送来的信,里面还有一封,是志愿军寄来的。他看着那封信,脸慢慢阴沉起来,两道眉峰隆起,里面隐隐蕴藏着不可遏止的愤怒。 X光器械部里静寂无声,童进和叶积善不知道信里写的什么,都默默地不做声。黄仲林看完了信,他心里那一股熊熊的愤怒的火焰再也抑制不住了,坚定而又果断地说: “志愿军同志说的对……你们看……” 第521页 五二一 童进接过信来,和叶积善一道在看。他们一边看,一边忍不住生气,最后异口同声地说: “对,应该枪毙!” “信上说,根据部队卫生部不完全的统计,由于用了福佑药房的过期药品和假药,至少有十四位志愿军同志牺牲了。一个奸商朱延年抵不了十四位志愿军同志啊!”黄仲林说到这里,眼睛有点润湿,声音也呜咽了。 “朱延年这个可耻的奸商!一百个朱延年也抵不上一个志愿军啊!”童进咬着牙齿说。他后悔当时没有告诉王士深和戴俊杰,应该让他们到别家药房去购货,那十四位志愿军就不会牺牲了。他越想越内疚,悔恨交集地说,“实在太可惜了!当时我要暗示志愿军一下就好了!”童进的头默默低了下来。 黄仲林想到朱延年还关在提篮桥,望着桌上志愿军的来信,他深深感到惭愧:福佑药房的案情虽说复杂,可是拖到今天还没有结案,也够长久了。他觉得这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没有完成党组织给予的委托。不能辜负志愿军热切的期望。他要用一切努力尽快把案件了结。他拭干润湿的眼睛,抖擞精神,对童进说: “刚才叶积善同志要求迟两天到利华去,本来我不同意,因为柳惠光催得很紧;现在看来,叶积善想把五人专案小组的事办完再走,这意见是对的。福佑的案子法院催的不止一次,今天志愿军的信又来了,不能再拖了,要加紧进行。” “对!”叶积善脸上闪着爽朗的笑容,他很高兴自己的意见被黄仲林接受了。 “你帮助童进把资产负债材料誊清两份出来,让童进去整理行贿干部和腐蚀干部的材料。” “这些材料都现成的,我开两个夜车保险赶出来。”童进向黄仲林保证。 “你忘记这些材料不完全,还有许多材料在夏世富肚子里,他还没有吐出来哩!” “这个……” “你说他不敢写吗?”黄仲林问童进,“你放心吧,去找他谈,不行,我晚上再和他谈。” “我马上就去,”童进把账册交给叶积善,说,“你先看一看,我复算以后,你好誊清。” 叶积善接过账册,立刻仔细地一页又一页翻阅。 童进和夏世富谈了约莫有一个钟点,便赶去复算资产负债的材料了。夏世富自己一个人留在经理室里。他望望经理室的陈设,又瞧瞧室外的天空,永安公司和先施公司塔形的尖尖的屋顶仿佛矗立在白云之间,下午的阳光射在上面,水晶似的反射出灿灿的亮光来。烦嚣的市声不断从窗外涌来。他回过头来,又看看经理室显得冷落的景象,他好像做了一场春梦。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朱延年给他和童进一同谈复业计划,宣告破产了的福佑药房第二次破了产,前后不过五年多的时间!变化好快呀!变化多大啊!他回忆刚才和童进的谈话,最初他还不相信,可是眼前的一桩桩事实又不容他怀疑。朱延年会东山再起吗?福佑药房会第二次复业吗?徐义德真的一点也不肯帮忙?朱瑞芳会袖手旁观?马丽琳再也想不出办法?资不抵债,福佑倒挂的那么多?志愿军真的来信?朱延年真的要枪毙?一星星的复业的希望也没有了吗?他没有能力回答这些问题。他宁可希望不是这样,但有啥事实能够证明不会这样呢?朱延年关进去快两年了,徐义德和朱瑞芳早就想法帮忙了,一直没有下文,马丽琳一个人有啥办法?五人专案小组成立以后,许多事体进行得很快,夏亚宾到上海医疗器械厂去了,叶积善也要到利华药房去,别的人也都通知准备到新的岗位工作,只有他还没有得到任何通知。他不能再观望下去,猛想起童进说“出路要靠自己寻找。”他当时没有注意,现在仔细想想,这句话意味深长。在福佑药房里,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深知朱延年的内幕。过去,组织上要他写啥材料他就写啥材料的被动态度,难道别人看不出来吗?当时自以为做得很巧妙,凡是组织要的材料,夏世富都写了,还有啥可说呢?这回不同了,童进要他把所有行贿干部和腐蚀干部的材料写出来,一点躲闪的余地也没有了啊!并且,一点也不能遗漏,否则,别人以为是有意隐瞒哩。他得仔仔细细想想,首先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张科长,穿着一身灰布人民装,里面的白衬衫的下摆露了一截在外边,脚上穿了一双圆口黑布鞋子,鞋子上满是尘土。张科长跨进福佑药房的大门以后,慢慢改了样,临走的辰光,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这个朴素而又老实的人,穿上朱延年定做的深灰色哔叽的人民装和贼亮的德国纹皮的黑皮鞋。他刚到上海,是苏北行署卫生处的张科长,等他回到苏北,差不多已经成为福佑药房的张科长了。夏世富亲眼看到一个国家干部的变质,这是干部思想改造所所长朱延年的罪恶,接着,许许多多像张科长一样的面影不断在他面前出现。他的手曾帮助朱延年干这些罪恶的勾当。他一想到这些,全身不寒而栗。他不敢再往下想,可是那些面影却纷纷涌现,好像在叫屈,好像在愤怒,好像在控诉,并举起复仇的拳头,一步步向他紧紧逼来。他马上胆怯地展开白纸,拿起钢笔,伏在朱延年的那张写字台上,以赎罪的心情把这些罪恶的事实,一项又一项写出来。那只笔一写开,就停不下来,沙沙地在纸上飞舞。…… 第522页 五二二 第四十章 利华药房打烊以后,王祺带叶积善到楼上经理室去。柳惠光笑嘻嘻地从里面迎了出来,客气地说: “我要到楼下来找你们,怎么,你们倒上来了?” 利华药房经过“五反”,店里有啥重大的事体,柳惠光总要亲自找王祺商量商量,然后才决定怎么做。王祺在五反运动中加入中国共产党,现在已是正式党员,并且是汉口路西药房党支部的青年委员。叶积善到了利华药房,仍然担任管理仓库方面的工作,柳惠光早想找他谈谈,一直抽不出时间来。今天晚上没有约会,就约了王祺和叶积善。 “楼上清静些。”王祺说,“叶积善也想到经理室来看看你,我们就上楼来了。” “那好吧,请里面坐。”柳惠光让他们坐下,他对叶积善说,“利华局面小,没有福佑生意做的大,你做的惯吗?” “利华的局面不小,福佑的生意不大。外边的人总以为福佑的生意做的大,每月进出几十个亿,很多是买空卖空。银行存款看上去好像很多,一亿头寸,在好几家行庄存进提出,仿佛有好几亿,翻来覆去折腾,朱延年就喜欢这个阔绰场面。”“现在改用新币了,一亿旧币只合一万新币了。”王祺说。“就是新币,每月进出几十万也不少啊!”柳惠光说,“我以前不了解朱延年一点现款到处存进提出,怪不得人家相信他有钱哩,连银行也受了他的骗!” “朱延年的花样经多得很哩,有辰光连我们在店里也弄不清,最近夏世富把他行贿干部腐蚀干部的材料写出来,整整这么一厚本,”叶积善用手比划着说,“简直可以出一本书了。” 柳惠光想:那有一指厚的本本可以写很多材料,不禁吃了一惊,说: “他拖了这么多人下水,国家干部受害不浅啊!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 “朱延年啥坏事做不出来?”王祺想到那次童进在黄浦区五反运动坦白检举大会上的控诉,说,“朱延年真像国民党反动派一样: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平常他在西药业讲话多漂亮,见了顾客,满嘴马列主义,尽是为人民服务,为发展新民主主义的医药卫生事业等等一大套,只要赚钱,他连志愿军都害,别的就不必提了。” “提起朱延年,西药业没有一个人不头痛的。解放前,他投机倒把,借了利华药店三千万伪法币;只给了一点利息,本钱就没有影子。同业当中,没有一家他不轧头寸的,总是有去无来。他还开出五万多支盘尼西林的抛空账单,三个月取货。解放大军一渡江,他就露了原形,一支盘尼西林也付不出。他干脆躲起来不见面,福佑就宣告破产,福佑的债户组织了债权团,清理债务,承大家看的起,推我做总代表,和宋延年交涉,就是在这里,”柳惠光回忆地说,“他和严律师来找我,立了和解笔据,债权团本来规定偿还债务由福佑复业之日起,第一个月偿还两成,两个月内偿还三成,三个月内偿清全部债务。朱延年要求至少半年。我说时间太久,债权人方面不会答应的。双方争持不下,严律师从中调解,加了视业务情况与可能,三个月内偿清全部债务,如不可能,得延期偿清。当时,我也没有注意研究,希望福佑快点复业,生意做好,早晚能够偿清也就算了。我就大胆代表债权团答应了下来。谁晓得严律师是个刀笔吏,一定是绍兴师爷,朱延年又是个流氓,两个人串在一道,竟在‘得延期偿清’上大作文章,欠的债,到今天也没有偿清!” “真有这样的事?”叶积善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福佑复业以后,进进出出的款子不少啊,五年多,一个钱也没还?” “头两个多月还了一点,以后是推三推四,没有完全还清,叫我这个总代表都不好说话。” “朱延年这人一点良心也没有,不是你们立了和解笔据,福佑到今天也不会复业的。” “提起朱延年就令人寒心,工商界听到朱延年三个字没有人不摇头的。听人提到朱延年,我脸就红了。西药业真不幸,竟然出了这个朱延年败类!真不懂,政府为啥不把朱延年枪毙了?政府老说宽大宽大,宽大也该有个边呀!” 叶积善对着柳惠光质问的眼光,惭愧地低下了头: “这事我们也有责任。‘五反’结束以后,法院一再催我们要材料,当时忙着成立物资保管委员会,应付零零碎碎的债务,维持职工的生活,没有集中力量弄材料。收集材料,到处核对,又要动员人写,这样就拖了下来。这次五人专案小组成立,黄仲林亲自领导,才算有了眉目,把资产负债和行贿干部的材料弄全了,材料已经送到区增产节约委员会,他们看了以后,转到法院去了,法院大概不久会判决的。” “越快越好。”柳惠光恨不能亲自帮着去做。 “一到了政府手里,事体就快了。”王祺说,“西药业很多职工关心福佑的案子,认为就是枪毙了朱延年,也太便宜他了。他害了多少人啊!一条命怎么够抵偿?有人主张千刀万剐!” “朱延年恶贯满盈,难怪有人主张千刀万剐。我们做不了主,要看政府怎么处理了。”柳惠光不胜感慨地叹息了一声,说,“朱延年红得发紫的辰光,西药业有不少人看了眼红,心里十分羡慕。我当时就觉得那样做生意风险太大,就是赚点钞票,好日子也不会长的。果不出我们所料,‘五反’一来,朱延年就出了事。利华的宗旨是将本求利,绝不投机倒把,赚点合法利润,过个平平安安的日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西药业多少同业暴发起来,很快的又倒闭了。利华总是维持这个门面,保持老样子,我们不贪那个非分之财。这一点,王祺同志了解的最清楚。‘五反’当中,利华问题比较少,我们是基本守法户,大概你也听说了。” “我了解。”叶积善见柳惠光给他自己涂脂抹粉,心中暗暗好笑,五反运动中利华药店揭露出来的问题也相当严重。他点了柳惠光一下,说,“那次黄浦区五反坦白检举大会我也参加了。” “你也参加了?”柳惠光想起自己那次坦白,脸上唰的一下绯红了,解嘲地说,“我们都是从旧社会来的,养成一些旧习惯,一时不容易改;新社会一些规矩,我们也不大熟态,有些错误,也是难免的。” 叶积善刺痛了柳惠光的创疤。柳惠光既然改口承认错误,“五反”已经过去,不必再追究下去。他也马上改口说: “柳经理做生意正派,人缘也好,我能够到利华来工作,心里非常高兴。我年纪轻,办事没有经验,希望柳经理多指点。” “你到了利华,我们都是同仁了,不要客气,有事,大家商量着办。王祺同志了解我的脾气,我不大会说话,只要你们有意见提出来,我一定考虑。”柳惠光想起最近西药业酝酿公私合营的事,趁今天晚上的机会和王祺商量一下。他说,“你们两位都在这里,我有件心事想和你们商量商量。” 叶积善跨进利华药房,嗅出一种和福佑药房完全不同的气味,这里没有朱延年高高压在上头,职工之间可以随便谈谈,柳惠光也和大家聊天。柳惠光在一些重要问题上都愿意听听王祺他们的意见。他进了利华,没有风险,晚上可以平平安安睡觉,不必担心害怕第二天发生事故。他也不要看经理的脸色办事,更不需要曲意逢迎经理的欢心。他可以一心一意做好份内的工作。柳惠光有心事要和他们商量,这在福佑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谦虚地说: “柳经理,你太客气了,有话尽管说吧。” “西药业有几家同业酝酿合营,想找利华先私私合营,然后再公私合营,走社会主义改造的道路……” “那是好事体呀!”叶积善一听到公私合营四个字脸上便堆着兴奋的笑容。从福佑到利华工作,可以说是一件喜事;利华又公私合营,更是一件大喜事,这简直是双喜监门,吉星高照啊!他忍不住打断柳惠光的话,插上去说。 王祺没有作声,他暗示叶积善让柳惠光讲下去。 “公私合营当然是好事体。利华一定接受社会主义改造,走社会主义的道路。我对党的过渡时期总路线完全拥护。”柳惠光望了王祺一眼,好像提醒他当总路线提出时,就对他谈起拥护总路线的事。“不过私私合营问题很多。老实说,上海滩上的事体我比你们熟悉些,大鱼吃小鱼的事体见过不止一回。利华能够维持到今天,完全靠把稳两个字。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做过冒险的事。总路线是国家大事,我不能在这上面栽筋斗。我想,绝不能走私私合营的路子,公私合营么,只要全业提出来,我不后人。王祺同志,你了解党的政策,你说,我这个想法,对啵?” “社会主义道路肯定要走的,啥辰光公私合营要看资本家自愿的条件是不是成熟。” “说到自愿么,我没有问题。西药业还没有人提出合营,利华走到前头,引起同业的嫉妒,那不大好;当然,落在别人后头,也说不过去。我好歹还是个工商界代表人物,两头都得照顾,我打算和大家一道过渡。你们说,好啵?” 叶积善不了解柳惠光的意图。王祺不露声色,也不置可否,说: “只要公私合营,啥辰光都欢迎的。” “我完全接受党的领导,早点申请合营也可以。”柳惠光进一步试探。 “这件事应该由你自己决定。” “那是的,我不过提出来商量商量,”柳惠光发觉话讲得有点露骨了。慌忙收回来,说,“这事是应该由我决定的。” 第523页 五二三 第四十一章 室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檐头的雨水滴滴嗒嗒地响个不停。在斜风的雨里,杨树的枝叶微微飘荡。天空灰蒙蒙的,远方的事物模模糊糊,若隐若现。 马丽琳发癫一般的望着室外,不断地长吁短叹,越来越觉得日子的悠长了。她的胸口也像这天气一样,感到沉闷,闭塞。她掉过头来,屋子里的陈设一如往昔,但像缺少啥物事,给她一种空漠冷寂的感觉。她想起在百乐门舞厅热火的日子,第一次遇到朱延年的辰光,给她带来了美丽的幻想。朱延年能说会道,投合她的心意:人长的不错,手面又阔绰,谁也猜不透他有多少财产。但从他的口气和花钱像流水一样来看,仿佛是个百万富翁。她认为和这样一个富有的人结婚,生活在一起,大概享受不尽幸福。她的愿望实现了,屋子里增加了一个主人。他花钱不再那么阔绰,有时还有些拮据,以后,向她借了现款,又借了金子。但她听信他的说法,以为福佑药房生意越做越大,进货越来越多,需要的资金也越来越迫切,资金多,利润就更多。她甚至相信她已经是福佑药房的股东了,把希望寄托在福佑药房事业的发展上。他告诉她福佑药房在上海滩上要成为第一家大药房,也就是全国第一家大药房,全国人民都要用福佑的西药。她呢,就是这第一家大药房的经理太太,同时,也是大股东。她充满信心和喜悦,等着这一天到来。这一天没有来,五反运动来了。她惊奇福佑药房竟有这么多的严重问题,开始还不相信,误认为是职工有意和朱延年经理过不去,大概政府伸手向福佑药房要钞票。等运动过去,朱延年和福佑药房又会飞黄腾达,她的梦想还是会实现的。朱延年被捕这惊人的消息把她吓倒了。她在提篮桥监狱里会见了朱延年,才慢慢恢复信心,耐心地等待他出狱,重整旧业,一天又一天过去,一月又一月过去,一年又一年过去,出狱的消息日见渺茫了。她这才逐渐清醒过来,不断发觉福佑药房和朱延年的事体十分严重。“五反”不是一阵风吹过了事,重大的案情由法院专门认真处理。朱延年谋财害命的事体一件又一件发现,不但是工商界憎恨他,连里弄里的娘姨和小孩也指着朱家的门口咒骂,说朱延年是害人精。她每天都不大好意思出门,不是清早,就是黄昏时分,悄悄出去办点事。她日日夜夜盼望朱延年出来,改邪归正,恢复名誉,重新做人。她预感会不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但又希望不会发生。但上海市高等人民法院送来对朱延年的判决书,不但宣判了这个不法奸商的死刑,也是对马丽琳的梦想宣告了破灭: 朱延年男四十九岁原福佑药房经理 朱犯延年一贯投机倒把,买空卖空,套取外汇,捣乱市场,欺骗国家机关,破坏国民经济;屡经教育,不知悔改,且变本加厉,亲自制造假药,贩卖过期失效药品,害死中国人民志愿军十四名和上海市居民五人。他并以各种卑劣手法,伪装进步,行贿和腐蚀国家干部,自命为干部思想改造所所长,致使少数国家干部蜕化变质; 施用各种丑恶伎俩,盗窃国家经济情报,挖社会主义墙脚,散布流言蜚语,恶毒攻击人民政府,无所不用其极。 一九五二年五反运动期间,经有关单位和福佑职工以及广大群众检举揭发,五毒俱全,罪行累累,铁案如山。在押期间,他态度顽固,拒不坦白交待,公然与人民为敌到底,死不改悔。在确凿人证物证面前,他才不得不承认所犯罪行。为了巩固人民民主专政,保护伟大社会主义事业顺利发展,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上海市高等人民法院 法院通知家属去收尸。 她不想去收尸。朱延年丧尽天良,受了他的欺骗,上了他的当,把她仅有的一点积蓄,花得净光,留给她的是一屁股债和狼藉的声名。她不幸掉在朱延年这个臭毛坑里,不能自拔。她恨死了朱延年,恨不能咬他几口,才能消除心头的愤懑。她决心不去。 朱瑞芳来了,约她一同去收弟弟的尸,她没法泄露内心的痛苦,推说你有脸面去收,里弄里没有一个人不指着我的脊背骂朱延年的。她见不得人。朱瑞芳说:好歹是夫妻,朱延年再坏,也是她的丈夫。丈夫就是有罪也执刑了,不去收尸,也脱不了夫妻关系。不管怎么的,就算朱延年是祸害,也只是最后一次了。不看死人的份上,也赏活人的脸,陪姐姐去一趟。需要费用,朱瑞芳愿意全部负担。朱瑞芳三说两说,她没法拒绝,压抑着不满的情绪,去收了尸,装进棺材,草草埋了。 办完丧事,马丽琳回到自己的家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大场。里弄里不了解底细的人,以为她的良心太好了,朱延年这样的丈夫,早死早好,根本不值得流一滴眼泪,哭啥哩!不晓得她哭的是自己的身世。她嫁给朱延年,以为有了靠山。谁料到这是一座雪山,在寒冷的冬天里也算得坚硬,一遇到灿烂的阳光就触化了。上海的跳舞厅早已取缔了,即使没有取缔,像她这样年纪也不能去货腰了。她手里积蓄没有了,开始靠变卖东西过日子,下半辈子的生活怎么打发呢! 朱瑞芳答应给她找个事做,可是一直没有消息。她无可奈何,自己去寻找门路。辗转托人,总算在一家中等药厂里找了一个工作,当总务,虽说事体杂一点,但每月有了收入,可以养家活口了。她在家里等厂里通知,如果一切顺利,下月一号便可以上班了。她把家里收拾好,买了一个铝制的饭盒,准备上班的时候,在家里把饭菜带去,省得在厂里买饭菜,可以节省一点。觉得过去那些服装,不适宜到厂里去穿,她做了两件布衣衫,上班的时候好穿。她二十一号开始等,哪儿也不敢去,怕厂里来人通知她碰不上,那不是误了大事。等了一天又一天,一直等到二十九号,她心里焦急,有点忍耐不住,想托人去问,但一想还没有到三十号,人家月底通知也不晚,说的是下月一日上班啊。二十九号那天等到晚上十二点,也没有得到音讯,第二天一清晨就起床了,等到下午快六点了,她以为没有希望了。正在她烦躁不安的时候,听到有人在敲后门,她以为好消息终于盼到了,欢天喜地去开门。她热情地把客人迎进客堂间,果然是药厂派来的,她倒了茶,不等客人说话,便急着表示谢意,兴冲冲地说: “我一切都准备好了,明天上班没有问题。” “上班?”客人感到诧异。 马丽琳也感到诧异: “你不是药厂派你来的吗?” “是呀。” “药厂不是要我在家里等着,准备下个号头上班吗?” “要你下个号头上班?” “是呀,你不晓得?你来的时候,厂里没跟你说吗?” 客人告诉她,厂里跟他说了,现在不需要人了。她听说厂里缺个总务,到处找人,怎么忽然又不需要呢?这桩事体叫人弄不明白。明明讲好的,要她在家里等消息,为啥变卦?给她三问两问,客人没有办法,只好老实告诉她:经过厂方人事科了解,马丽琳是福佑药房总经理朱延年的妻子,朱延年在西药界臭而不可闻也,连带自然也影响了他妻子的名誉。他们厂里不能用这样的人当职员,更不能当总务,那要影响药厂信誉的,也会给工作带来许多不方便。她虽然再三恳求,并且保证一定做好工作,一定不给厂方增加麻烦。客人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冷冰冰地站了起来,匆匆告辞了。 她没有想到朱延年生前把她钱财骗去,死后还要受他牵连,找个工作也不方便。她知道朱延年在西药界确实臭了,这也难怪别人提高警惕,不敢用她。西药界不行,别的行业大概问题不大。她到处奔走,向这个作揖,对那个磕头,希望找个工作,也不论薪水多少,做什么都行。人家一打听她的家庭情况,知道是朱延年的妻子,都摇摇头,生怕沾惹上啥龌龊物事似的,远远地离开了。她碰了几个钉子,深深感到朱延年虽然死了,那狼藉的声名还给她带来很坏的影响。她要摆脱这个影响,不能再忍受这可耻的名义——朱延年这个败类的妻子。她到福佑药房找了童进,正巧叶积善也在,诉说最近的遭遇,向他们提出了这个问题。他们同情她的遭遇,但没有办法消除朱延年留下的恶劣的影响。她想了想,把蕴藏在心底很久的一个问题提了出来: “我可不可以和延年离婚?” 叶积善一听这话,忍不住笑了。 “你开啥玩笑,死人能够复活吗?” “我没有开玩笑。”她感到叶积善笑的奇怪,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你不开玩笑,我可没听见说过和死人离婚的事。” “不能离吗?”她失望的眼光望着叶积善。 叶积善又问她: “人死了,怎么离?” “真不能离吗?”她用怀疑的眼光对着童进。 童进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发现马丽琳眼睛闪耀着从来没有见过的忧虑光芒。他认真地说: “朱延年死了,你要和他离婚,可以到法院去了解。按照法律手续去办就行了。” “离了婚,”叶积善说,“你愿意和谁结婚都可以。” “我不想结婚。”她低下头去,好像有难言的隐痛。 “为啥要离婚呢?” 叶积善一问,她的脸绯红了。她没有啧声。半晌,她才说: “朱延年为人你还不晓得吗?” “那你早就该给他打离婚报告。……” 童进打断叶积善的话,说: “离不离,啥辰光离,是她自家的事体,别人不必去过问。” 她听了这话,慢慢抬起头来,用感激的眼光望了童进一眼。她心上一个疙瘩总算解开了。 她办了离婚手续,好像卸下千斤重担,浑身轻松了,在人们面前可以毫不羞愧地走来走去,不再担心有人指着她的脊背骂朱延年了。 徐义德答应了朱瑞芳的要求,告诉梅佐贤,给马丽琳在沪江纱厂安排工作。梅佐贤交给人事科考虑去了。朱瑞芳不知道马丽琳办了离婚手续,兴冲冲地带着好消息来看马丽琳,对她说:“厂里答应给你找个工作。” “那再好也没有了,早就巴望有个工作,好凭双手养活自己。” “你别发愁,有我这个姐姐,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找不到事,你有啥困难,我能睁着眼睛望着吗?” “你待我实在太好了,如同亲姐妹一样。” “这没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啊。” “不晓得将来怎么报答你才好。” “你太见外了。别说你是我弟媳妇,就是我的街坊邻居,有啥困难,我也应该帮忙。你帮我的忙,我帮你的忙,都算不了啥。” “我没啥好帮你的忙,今后全靠你帮忙了,实在过意不去。” “你越说越远了。我娘家没有啥人了,哥哥给镇压了,嫂子和侄子在无锡乡下管制劳动,本来么,地主劳动五年,只要劳动的态度好,思想有进步,就可以摘掉地主的帽子。我那个侄子,有一股牛脾气,服软不服硬,越是管制劳动,越不好好劳动,和村里干部的关系也搞的不好,有个叫做汤富海的老找他的错。啥人大小没个错?现在地主好比臭狗屎,谁也看不顺眼,更容易找错。他到上海来看我,回到乡里特别注意他的行动,到现在还没摘掉地主帽子,又说他破坏合作化运动。可怜母子两个在乡下活受罪,不晓得熬到哪一天,才有出头的日子。在上海,延年过世后,你是我身上最最亲的人了。你的事,我能不管吗?” “啥辰光上班呢?” “厂里既然答应了,大概不久会有消息,你在家里等候吧。” 第524页 五二四 第四十二章 “现在啥辰光哪?我还以为你不来哩!” 徐义德兴冲冲地走进江菊霞的客厅,给她劈面而来的训斥兀自愣住了,再瞧见她穿了一件大红哔叽圆领对襟上衣,浅灰色哔叽的西装裤子一直罩到脚面上,身上披了一件薄薄的深灰羊毛衫,里面那件大红哔叽上衣如同火焰一般,好像要突破羊毛衫喷薄而出。这身经过精心设计的深色服装和她一脸怒容显得极不协调。他意识到迟到太久,慌忙放下笑脸,小心地走过去,慢条斯理地说道: “现在能走出来,还不容易哩!” “又给林宛芝缠住了吗?当然咯,人家年青,长的漂亮,又会讨你的欢心,不像我,快四十啦,甩在一边没有关系!” “霞,这是啥闲话?” “问你自己!” “我真的有事,……” “有事?为啥要约我四点钟在家里等你?”她把脸歪过去,望着客厅门外半圆形阳台上一抹桔红的夕阳,冷冷地说,“你看看表,现在啥辰光?” 徐义德真的看了手表,已经五点过五分了。他焦急地说: “你让我把话讲完,好啵?” 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让他站在自己面前,气生生地说: “讲吧。” “我刚要出门上车子,忽然马丽琳来了……” 她听到马丽琳三个字,根根神经紧张起来了。她知道马丽琳是百乐门舞厅的红舞女,朱延年的老婆。朱延年判了死刑,已经执行了,徐义德竟然想在马丽琳身上打主意,怪不得迟到哩。她心里更加愤懑,不露声色地听他说下去: “她一把把我拖住!朱瑞芳一见了她,放声大哭,却不说一句话。我没有办法,只好扶她进客厅;问她啥事体。 ……” 她听到朱瑞芳,心田上的怒火仿佛加了油:一个马丽琳已经够使人惊奇了,再加上朱瑞芳,徐义德当然把江菊霞忘记干干净净了。徐义德虽说是半百的人了,野心可不小哩!她凝神听他说: “我左劝右劝朱瑞芳,才把她劝住。她抬起头来,看见我们,又不断呜呜咽咽哭开了,哭得像是个泪人儿似的。马丽琳给她拭去眼泪,揩了鼻涕,让她喝了杯茶,喘了口气,才说:她一看见马丽琳就想起弟弟朱延年来了,越想越伤心,就放声大哭了。” 她眼睛露出惊愕的光芒,旋即又显得这是在意料中的事。她对徐义德编的这一套谎言信以为真,对他的猜疑渐渐冰释,平静地听他说: “我说今天晚上史步老请客,要我早点去代他招呼招呼,朱瑞芳才放我走。要不,我现在还来不了哩。你说,这能怪我迟到吗?” 她噗哧一声笑了,撒娇地说: “你总有理由。——叫人等的多心焦!” “我也心焦。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恨不能早一点到你的身边!” “哟!别灌我的米汤了,只要不忘记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睨视他一眼,说,“老站在那里,不嫌累的慌吗?” 他会意地走过去,紧靠着她的身边坐下,抚摩着她的鬓角,拿着她的右手来按他的怦怦跳动的胸口,说: “这颗心就是你的。” 她不信任地耸一耸鼻子,可是她周身发热,血液急遽地循环,腮巴子上两片红晕,她感到脸上热辣辣的。她嫣然一笑,妩媚多情地问: “真的吗?” “你不相信就算了。” 她瞪了他一眼。 他亲热地吻着她的右手,等了一会,说: “我们的计划,这两天进行的怎么样?” 马慕韩的兴盛纱厂去年合营以后,接着有二十五家厂分批合营了。现在整个上海棉纺业没有合营的共有十二个企业单位,二十三个厂,全部纱锭设备有六十七万七千多枚,占整个上海棉纺设备的百分之二十九点八,此外还有布机四千四百多台和附设四个印染厂。史步云和潘信诚商量,他们的企业再不提出申请合营就要显得落后了。潘家和史家的纱锭占没有合营的纱锭一半以上,留下少数中小型厂拖了个尾巴,不如全业申请合营。中小型厂的资方人员也希望如此。不消说,马慕韩更是竭力赞成,去年二十五家分三批合营,一大半就是他从中推动的。最近棉纺业向政府申请全业合营,政府还没有接受。棉纺工业同业公会成立了合营工作组,组长是马慕韩,江菊霞和潘宏福担任了副组长。在棉纺北内部开始进行调查研究,业内酝酿协商,拟订初步方案,徐义德十万纱锭宏伟计划,经过一年左右的努力,依然没有实现。在全业合营的前夕,这是最后的时机了,无论如何不能丧失。他于是又想到原来私私合营的计划,希望最后捞一把。他主动约江菊霞今天下午四点钟上她家里来,她以为徐义德越来越迷上她了,大概对家里三个老婆感到腻味了。她听到他提“我们的计划”,使她心头痒滋滋的,他完全把她当成自家人了。但是她嘴上却怀疑地问道: “我们的计划?” “当然是我们的计划。”他把“我们”两个字说得特别重,说完了,意味深长地一笑。 她没有吭气,摇了摇头。 “你不相信吗?”他已经用足了浑身力气,而且以最大的忍耐看她撒娇。他不相信自己对她失去了控制的力量。 “大新本来让我给说动了,同意和沪江合并合营,最近又有人去找大新,要大新和他们合并合营……” “谁?”他冲口而出,额角上隐约露出蚕也似的一条条青筋。 “永新。” “永新?他们自己不是有三个厂吗?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想把大新吃掉!大新愿意让永新吃掉?” “当然不愿意,可是这么一来,大新就为难了,两个同业都想同它合并合营,得罪了哪个也不好。想来想去,只好一个也不得罪。” “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啊,沪江和大新谈了一年多,永新最近才提起,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 “谈了一年多,可是没有成功,永新虽说最近才提起,可是那边的条件比沪江强啊!” “永新是大户,我们中小型厂当然不能比。论时间,沪江提的在先,论交情,我们两人的关系深,永新怎么能比?”他搂着她的腰说。 她对他撇一撇嘴,说: “可惜我不是大新的总经理,要是的话,早就和沪江合并了,也不用你操心了。” “你要是大新的总经理,那沪江合并到大新来,我也情愿。”他皱起眉头,思索地说,“你的能力强办法多,还是给大新说说,和沪江合并合营的好。茂盛纺织厂已经答应和沪江合营,永恒纺织机器厂有些股东的态度改变了,看上去,和沪江合并合营的问题不大,加上大新,那沪江的规模就大大不同了。你说,是啵?” “这个意思你给我提过,我也愿意帮忙。你的事还不就是我的事。但是最近越来越困难呢?” “最近棉纺业提出全业申请合营,你说,谁不想借此机会发展点实力?最后剩下这二十三个厂没有合营,大部分是中型大型厂,设备比较完善,技术力量也强;你了解敌伪时期棉纺业化整为零,抗日战争胜利后,又盲目发展,这部分小厂和烂厂,相互之间悬殊大极啦。有十万锭子以上的大厂,也有不过一二千锭子的小厂,大厂先进厂年年有盈余,年年可以分红;小厂落后厂就年年亏本,负债累累,靠借贷过日子。全业合营要在行业的全面规划下结合经济改组,实行裁并改合,谁愿意要那些小厂烂厂?像大新这样的中型厂,机器设备是最新的,厂房设备也不旧,并且还有盈余,你说,哪个人不想动大新的脑筋?” “大新条件好,所以我一年前就提出来了。” “别人也看到这一点。” “我和别人不同!”他讲到这里,突然停住,没有说下去。 “有啥不同?又是先来后到?” 第525页 五二五 “不是这个,我有人在大新当副经理。”她看了他一眼。 他嗝吱她细腰,问: “啥辰光忘记过你?” “别动,怪痒痒的。” 她霍地站了起来,一扭腰,从客厅里走出去了。半晌,她亲自拿了一个大托盘出来,那里面是一个咖啡色的栗子蛋糕,一壶浓香扑鼻的咖啡和两个乳白色的厚实的咖啡杯子和碟子啥的。她切了一大块蛋糕送到他的面前,说: “这是你喜欢吃的,特地到盛昌定做的。” “谢谢你。”他吃了一口,说,“哪能这么快就把咖啡煮好? 简直比变戏法还快!” “我三点五十分就煮好了,搁在炉子上等你,只顾和你谈话,差一点都忘记了。” “又是我的不是,”他怕扯开去,马上拉到大新问题上来,“你看大新是不是可以再考虑一下?” “这个么,现在还很难说,也许有点苗头……” “一定有苗头。他说哪个也不好得罪,你仔细给他分析一下:沪江谈了一年多,永新不过才提起,要合并合营,当然先尽沪江,永新一定可以谅解的。” “你说的容易,永新可不是这样想法。” “那我给永新谈去,他们不应该挖我的墙脚。” “你……” 她刚开口,卧房里的电话叮叮地响了。她匆匆走进去,过了一会,笑着走了出来,说: “义德,你猜是谁的电话?” “我也不是总机,哪能晓得?” “智多星打来的。” “东华烟草公司也动大新的脑筋?” “看你一门心思就是大新,除了大新,没有别的吗?东华和大新不搭界,怎么会动大新的脑筋?倒是有人在动茂盛纺织厂的脑筋,唐仲笙常和我们见面,就托唐仲笙来说人情了。” 他顿时把脸一沉,冷笑了一声。那笑声狰狞可怕,使得客厅里暖洋洋的空气忽然变得冰冷了。她不慌不忙,慢吞吞地说: “唐仲笙刚托我,我也没向茂盛提,犯不着生那么大的气。” “我不是生你的气,唐仲笙太不够朋友,他也来挖我的墙脚,岂有此理!” “你和唐仲笙谈过茂盛和沪江合营的事吗?” “没有。” “那你也错怪了唐仲笙,他对棉纺业的行情不熟悉,怎么了解茂盛和沪江的关系?他不过受人之托,只有你死盯住大新不放。” 他的气给她这么一说,消了一大半;听到最后那两句,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他喝了口咖啡,问她: “你是合营工作组副组长,棉纺业行情又熟,为啥不帮助沪江找几个对象呢?” “人家没有托我,何必狗捉老鼠——多管闲事呢?” “刚才你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现在怎么忽然又分了家哪?沪江的事还要我来托你!”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件薄薄的深灰羊毛衫掉在沙发上,大红哔叽的圆领对襟上衣完全露出来了,她顺势依偎有他的身旁,像是一团熊熊烈火似的在他身上燃烧。她微微抬起头来,轻轻地说: “那你等候好消息吧。” 第526页 五二六 第四十三章 江菊霞约徐义德提早一个小时到棉纺工业同业公会来。他不了解有啥紧急事体,改时间不行,非今天谈不可,而且要在合营工作组几个人碰头以前谈。他以为是大新的事有了眉目,准时匆匆赶到。 江菊霞已经坐在同业公会主委办公室里等候了。徐义德一进去劈口便问: “究竟是啥事体呀?这么急,连电话上也不肯讲。” “看你累的,先坐下来,喘口气,慢慢再谈。” 她让他坐到沙发上去,给他倒了杯茶,等他喝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说: “义德,有人动沪江的脑筋哩!” “动沪江的脑筋?”他不相信。 “唔,想和沪江合并合营,看上你们那一套立达的机器设备。这套机器在上海是最新的。你们只是厂房设备差一点。” “啥人动这个脑筋?” “你猜猜看?” 他歪过头去对着她那副莫测高深的面孔觑了觑,马上想到她的表哥: “难道是步老?该不会是他。” “你估计的不对。要是表哥,我倒可以劝他免开尊口了。” “那么,是谁?慕韩兄的企业去年就合营了,他不会到今天才想到沪江。” “慕韩兄野心比这个大,他看不上沪江一个厂。他的眼光对着全业一百多万锭子,联营不成,马上单独申请合营,一马当先,把同业远远抛在后头。现在更不会想到沪江头上。” “谁?痛痛快快说出来吧,别再绕弯子了。” “潘家。” “潘信诚想吃小鱼?这个老狐狸精真不要脸!”他勃然大怒,涨红着脸说,“平常他不动声色,啥事体都躲在背后,别人争到利益,总少不了他的一份。他在政府首长面前说漂亮话,显得超然,可是到了重要关头,他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伸出爪子来想吃沪江,亏他想的出!” 她不声不响坐在他旁边,让他把话说完。她仿佛早料到有这顿脾气要发,一点也不感到突然,更不慌张。他说完了,气呼呼地往沙发背上一靠,犀利的眼光直对着靠窗口的大写字台,好像潘信诚坐在那里办公。她同情地说: “信老就是这号人,阅历极广,世故很深,他的心像是个海,谁也摸不透。这回想吃掉沪江,他自己也没有出面,是马慕韩闲谈漏出来的。我们研究棉纺业大家到处在找对象,三角恋爱,四角恋爱发展下去,怎么了结。他说有些厂合并合营倒的确有它的好处,比如沪江机器设备很新,厂房设备比较旧,弄堂又狭,要是和通达合营,可以调一部分机器到通达多余的厂房去。我听他话里有话,便问他信老同意吗?他信口漏出来信老也有这个意思,只是不好开口,怕德公不肯。你不妨先征求一下德公的意见。要是德公不反对,我倒可以做个媒人。” “哼,真是在太岁头上动土!竟然想到我徐义德的头上来了!”他放声大笑,好像整个主委办公室都给他的笑声震动起来了。 “晓得你会生气的,特地叫你提早来谈谈就是这个意思。待一会见了面,不要吵得面红耳赤的。信老在工商界有这样高的地位,你不肯就算了,我们也犯不着去得罪他。” 她说得诚恳而又亲切,完全是出自腑肺的话,使他深深感到她体贴入微,心里的气愤消失大半,感激地说: “有你这样的贤内助,我真是幸福。” “嘘!这是啥地方?讲话小声点,别叫人听见。” 室外传来呜呜的汽车喇叭声。她站了起来说: “准是他们来了。” 果然,一转眼的工夫,潘宏福和马慕韩从门外走了进来。过了一会,冯永祥最后走了进来。冯永祥意味深长地望了徐义德和江菊霞一眼,拱手说道: “你们两位是先进分子,比我们早到了。” 江菊霞板着面孔,严肃地说: “谁像你,老是迟到早退。” “我迟到?” “已经过了十分钟。”她看了看表说。 “不是我迟到,”冯永祥摇摇头说,“是你的表快了十分钟,我是非常守时间的,特别是奉江大姐之命而来,怎么可以迟到呢?” “反正说你不过。”她等大家坐好,便问冯永祥,“你和恒丽谈的怎么样?” “恒丽说要早两天谈就好了。” “这是啥意思?” “别人也和史步老一样,看中了恒丽的厂房和纱锭,早两天提出来要和恒丽合并合营,谈的差不多了。他们本来很高兴能和史步老合作,向步老学习,可惜的是,迟了一步!看上去,我这个媒人喜酒喝不上了。” “不能再考虑吗?” “办事总有个先来后到,要不是别人先提,老实说,凭冯永祥这三个字恒丽不会不考虑的。” “永祥兄说的对,办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徐义德说完了,看着江菊霞。 “先来后到是一回事,冯永祥这三个字又是一回事,阿永答应亲自出马,一定是有办法的。这杯喜酒一定得请你喝!” “哎哟哟,天呀,喜酒还有强迫喝的?”冯永祥一听到酒字啥都忘了,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谁叫你敬酒不吃,要吃罚酒。”潘宏福凑趣地说。 “步老的企业大,有事在工商界又兜的转,恒丽和步老企业合并合营,保险上算,不会吃亏。你再去和恒丽谈谈,他们有啥条件,可以提出来商量商量。只要你再亲自去一趟,一定马到成功!” 第527页 五二七 “这个,”冯永祥给江菊霞捧得浑身痒酥酥的,恒丽正是因为步老企业大,怕他吃掉,不好再开口,她把他一捧,却又不能当面拒绝。他的脑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停了停,说,“人家要门当户对,我冯永祥也不便强人所难。这是终身大事,以后人家抱怨我这个媒人,那可吃不消啊!” “你有意夸大困难,抬高身价,在你大姐面前卖关子,可过不去呀!” “小弟岂敢……” 冯永祥给江菊霞逼得没有退路,他端着茶杯微笑出神,那神情仿佛真的是卖关子,可是他嘴上又不承认,叫大家捉摸不定,只有马慕韩一人看出他的苦衷。马慕韩说: “阿永的话,也有他的道理。小厂资本家确实有点担心,厂子小,生产差,负债多,烂包袱没有前途,生怕给人家吃掉,又怕合并后自己没有地位,会造成一间草房,六个烟囱,八个经理,十个厂长,难以摆平。因此小厂希望小并小,强调门当户对。越是企业大,他们越怕,敬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怎么肯和步老大企业合并合营的呢?不要说提迟了,就是早提,我看也没有希望。恒丽说晚了一步,那不过是给阿永的面子上好看,现在再要阿永去说,我怕阿永下不了台!” “慕韩兄这个分析正确,小厂烂厂给大厂吃掉,自己没有地位。大厂对这些小厂烂厂也没有兴趣。要并入,谁不愿意挑好的厂?恒丽并到步老企业里,怕一个车间也顶不上,当然没有地位,自然愿意小并小。现在最难缠的是这些小厂,人家要的他们不愿意,他们愿意的,又没有人要。我看干脆把小厂烂厂停掉,把这些厂的全部人员在整个行业范围内按比例分配。”潘宏福接上说。 “按比例分配?”马慕韩愣了一下。他测出潘信诚的心事,这次同业申请合营,唯一的顾虑是那些小厂烂厂,如果分配到通达名下,尽是些烂厂包袱,潘家要吃亏的。潘信诚先下手为强,挑好的厂并入,不但通达有好处,也堵住要并入的小厂烂厂。可是小厂烂厂总要找一条出路,他便叫潘宏福提出这个建议来,想把这些小厂烂厂也分一些给已经合营的兴盛这些厂家。马慕韩不吃这个亏。谁叫潘家不是提出合营呢?马慕韩摇摇头,说,“在整个行业范围内分配不大可能,那些早已合营的厂,生产计划已经订了,机器设备和厂房设备的潜力也大量发挥,现在要分配一些小厂烂厂给他们,于生产不利。要分配的话,只有在还没有合营的厂家范围内考虑。政府提出裁并改合问题是指那些没有合营的厂家。阿永,你说,是啵?” 冯永祥正在为恒丽的事苦恼,幸亏马慕韩一番话把他从尴尬的处境里挽救了出来。小厂烂厂和谁合并,他都没有不同的意见,反正不会合并到冯永祥的名下。把话题转到小厂烂厂,他更不必担心恒丽的事了。他点了点头,很快地接上去说: “政府提出合营要和经济改组问题结合考虑,裁并改合主要确是指那些没有合营的厂家。这个问题十分重要,关系终身大事,要仔细研究。大厂自然看不上小厂烂厂,小厂烂厂可舍不得自己这份烂摊子,也是一辈子苦心经营的。分配不行的话,那只好自由恋爱了。” “自由恋爱不行,总得有个章程。”潘宏福心中默算,剩下二十三个厂,只有潘家和史家系统是大企业,不规定一下,一定都往史家和潘家推,爸爸一定不会答应的。今天要争出个眉目来。他见冯永祥帮马慕韩,他便拉江菊霞,说,“哪家愿意单独接受这些小厂烂厂?我看除了在全业范围了按比例分配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江大姐,你说,是啵?” 江菊霞懂得潘宏福的用意,史步云也绝不愿意要那些烂包袱。马慕韩的态度又很坚决,她感到自己很难说话。她皱起眉头,望着窗外南京路上的高大建筑,出神地想了想,说: “阿永说的对,这个问题十分重要,要好好酝酿酝酿,让同行充分协商协商……” “酝酿也罢,协商也罢,我也觉得应该有个章程……” 潘宏福听徐义德说到这里,心里高兴极了。他想爸爸真有眼光,沪江的事拜托马慕韩出面,果然成功了。徐义德支持他的意见,俨然是通达总管理处的人了。这么一来,不但是沪江纱厂那些簇崭新的机器设备可以拿过来,连徐义德也是通达的人了。爸爸准备给他一个副总经理的位置,帮助潘家兄弟几个管理企业,大概他不会嫌地位低吧?总经理是潘信诚,他当副职,铁算盘还有啥意见呢?这个好消息要快点告诉爸爸,也使他高兴高兴,得好好酬谢马慕韩一下。他觉得像徐义德这样的人才应该早点到通达来,说不定通达会比现在更发展。虽然晚了一点,在合营的关口上努把力,还是有帮助的。他对徐义德点点头,暗中也支持徐义德的意见。 徐义德却没有注意潘宏福对他的支持,他有一肚子的牢骚,那十万纱锭的宏伟计划至今没有实现,大新有意搭架子,连谈的差不多的茂盛纺织厂也有人想插一脚,甚至于潘信诚都想向沪江伸手,他又犯不着当面得罪潘信诚和马慕韩,说不定以后有事还要求他们,可是他怎么回答他们呢?自己不好开口,不如让政府做难人。他说: “没有章程,大家找对象,自由恋爱,大鱼想吃小鱼,小鱼又想吃吓,虾当然不愿意,小鱼又何尝甘心让大鱼吃?老实说,每个厂家都有一把算盘,谁也不愿意吃亏。沪江既不想吃进,也不准备并出。裁并改合是为了经济改组,沪江条件好,中小型厂愿意和沪江合并合营,我当然欢迎。可是我绝不勉强别人,自由恋爱容易谈,要找个门当户对的理想对象却不容易。大的要找好的,小的要找合意的,谁也不容易称心如意。这么找来找去,要找到啥辰光呢?应该有个章程,政府提出个方案,有了父母之命,加上媒妁之言,终身大事便可以定了。” “德公满脑筋封建思想,”潘宏福大失所望,可是马慕韩还没有告诉他和徐义德接洽的情形,也许马慕韩还没有和徐义德谈哩。他摸不到底细,便说,“反对自由恋爱。” “那也不一定,”冯永祥上来说,“要看啥事体……” 江菊霞的脸上发热,向冯永祥噘了噘嘴,说: “阿永,谈正经的,别乱扯。” “我讲的是不正经话吗?” “不是这个意思……” 江菊霞说不过冯永祥,徐义德暗中救了她,说: “我在裁并改合这个问题上确实有点封建思想,不过我这个父母之命,是政府之命,诸位大概不会不赞成政府出面提出裁并改合的方案吧?只要政府提出,那就省事的多,我们照办就是了,用不着到处乱找对象了。” 马慕韩听徐义德的口吻,料想事体不妙,潘信诚以长辈身份拜托他,很难缴白卷。他说: “德公,这个算盘好的倒不错,要是政府肯提出方案,那是再理想也不过了。” “这事要合营工作组组长亲自出马。”这是冯永祥的声音。 “还是阿永去吧,你和政府首长熟悉,谈起来方便。”马慕韩的眼光望着徐义德。 徐义德微笑望着阿永,没有表示可否。冯永祥举起双手直摇: “不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不是棉纺业的合营工作组组长,我也没有厂要合营,慕韩兄去,你们赞成啵?” 大家异口同声赞成。马慕韩还是不同意: “阿永不肯去,那么,宏福老弟去一趟吧。这次合营潘家是大头,有些问题政府首长问起来,谈的亲切些。” “不,不,”潘宏福心里想借这个机会和政府首长打打交道也不错,可是他嘴上说,“我和政府首长不熟。”“一回生,二回熟。”冯永祥说,“政府首长哪个不了解潘家的大少爷,潘信诚最喜欢的儿子潘宏福呢?我刚才就想提你,却叫慕韩兄抢先了。你是合营工作组的副组长,慕韩兄暂时不出面,留有余地的好。有人反对没有?” “没有。” 江菊霞带头,大家跟着高声说。 冯永祥笑着站了起来,说: “一致通过,请宏福老弟辛苦一番。” 潘宏福皱着两道浓眉,嘴角上却浮着满意的微笑。 第528页 五二八 第四十四章 潘宏福兴致勃勃地告诉爸爸在合营工作组谈话的经过,以为爸爸一定要夸奖他几句。爸爸过去总是看他不起,啥事体都不放心他出来办,这回亮了一手,大家一致拥护他去和政府首长谈,别说马慕韩啦,连冯永祥也让他一步,这件事可不简单啊。他坐在爸爸旁边,等候爸爸的赞扬。 潘信诚躺在长沙发上,他背后落地立灯的光芒照着他发皱的皮肤,酱紫色的脸上有一些寿斑。他的眼睛紧紧闭着,他的宽大的嘴唇也紧紧地闭着。潘宏福有点奇怪了,爸爸为啥不开腔呢?难道他还不满意吗?实在叫人想不通。听他谈了这么多,也许爸爸疲倦了,那就让他休息一会吧。他耐心地望着爸爸没有表情的面孔。爸爸的眼睛慢慢微微睁开了,原来并没有休息啊。等了一会,爸爸终于说话了: “孩子,你年青,不懂事。我说你不行,没有经验,你要逞能,这回又上当了。” “又上当了?”潘宏福两只眼睛睁的大大的。 “可不是么。好事人家会推你去做?上了当还不晓得,真是个阿木林。” 潘宏福两只眼睛还是睁的大大的,困惑地望着爸爸。爸爸轻轻叹了一口气,感慨地说: “这是徐义德打的如意算盘,把难剃的头推到潘家身上,又把责任推给政府。徐义德不赞成和潘家合并合营就算了,何必出这个难题难人呢?” 潘宏福吃惊地问: “马慕韩还没有回话哩,你怎么晓得徐义德不赞成同我们合并合营呢?” “人家已经暗示出来了,你还蒙在鼓里。” “马慕韩真的没有讲呀,不信,我马上打电话问马慕韩去。” “事实已经很明显了,不要问了。问,马慕韩也不会正面答复的。沪江的事以后绝对不要提起,潘家不稀罕那点破锭子。” “人家是瑞士立达的新机器。” “我了解,新机器又怎么样?再好的机器我们也不稀罕。” 潘信诚瞪了他一眼。 他没有吭声。 “政府的首长你也别去找,他们要找,由他们去找。” “我已答应他们了!……” “谁叫你答应的?就说我不同意,要徐义德自己去,要不,马慕韩去也可以!” 潘宏福低着头,望着客厅里天蓝色的地毯出神:这次不去找政府首长谈,他以后有啥脸见人? “你不打电话,我叫你二弟去打!” “二弟去打?潘宏福想,这一来自己更没有面子。他不能丢这个脸。他眼睛一红,忍不住嘤嘤地哭泣了。哭声传到潘信诚的耳朵里,他的眼睛轻轻闭上了。一眨眼的工夫,他叹了口气,无可余何地说: “唉,真是没有用的东西,做错了事,哭有啥用场,也不会想个法子。” 他还是伤心地哭泣着。 “这样好了,你去找纺管局的首长谈一下:就说棉纺业同业中有这样的意见,合营工作组要你向当局反映一下。你表示潘家没有意见。政府考虑以后,有啥指示,可以直接找马慕韩谈。你谈了这点就够了,然后把身子闪开,让马慕韩去顶住。” 潘宏福的哭声停止了,他用手绢拭去了泪水,感激地望着爸爸,说: “那我明天就去纺管局?” “先打个电话约好时间,免得你碰钉子,我脸上也不光彩。” 潘宏福完完全全按照爸爸的指示进行,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纺管局果然找了马慕韩。马慕韩从纺管局回来第二天,把大家约到棉纺工业同业公会楼上主委办公室里,向大家报告和纺管局谈的经过,最后说: “现在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政府接受了棉纺业全业公私合营的申请! 办公室里立刻响起了清脆的掌声。江菊霞兴奋地说: “过去个别合营,像坐小划子过江;这次全业合营好比是包轮船摆渡了。” “这个轮船是江大姐经手包的。”潘宏福说。 “这次全业合营大头是潘家,要说包轮船的话,主要是信老包的,顺便把中小户带过江去。” “哦,还有这么一说?”潘信诚怕儿子再上当,今天带儿子一道来了。他眯着眼睛笑嘻嘻地对江菊霞说:“你把步老放到啥地方去?” “步老当然也有一份。” “还有慕韩老弟呢?可别忘记他是合营工作组的组长呀,真正包船的是他,我们不过是普通乘客罢了,嗨嗨。”“这可不敢当!”马慕韩欠欠身子说,“我们这个工作组是办事机构,秉承信老步老的意见办事。” “你们两位不要谦虚。”冯永祥用手向潘信诚和马慕韩两边一按,说,“大家有份,这次是共同包的。诸位明公,以为如何?” 他像是走江湖变戏法的,向四面观众拱拱手。徐义德认为政府接受公私合营是意料中事,而包轮船渡江,当然是大家有份,徐义德从来不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跑的。他说: “阿永的话,自然没有错。慕韩兄讲了半天,却漏了一桩重要的事体。” 大家望了马慕韩一眼,又盯着徐兴德,不知道他指的啥。 徐义德接着说下去: “裁并改合的方案,政府提出来没有?” “这的确是一桩重要的事体。”潘宏福还关心沪江纱厂会不会合并到通达来。 “这个已经和纺管局谈了,他们好像还没研究过这问题,说是先慢谈方案,要订出一个谁并出谁并进的规格来,学习学习陈市长的讲话,通过协商,和大家再拟订裁并方案。” 第529页 五二九 “陈市长早已提升为副总理了,应该说学习陈副总理讲话。”冯永祥更正说。 “陈副总理还兼管上海工作,仍然是市长,”江菊霞不同意冯永祥的更正,说,“慕韩兄说是陈市长也没有错啊,阿永。”“谁该并出谁该并进的规格纺管局提了没有?”徐义德问。“纺管局谈了一下。”马慕韩回忆地说,“他们提出的规格是:从生产经营和改造有利出发,对规模过小,机器厂房设备陈旧,生产经营困难,不能单独维持的厂必须并出;对规模较大,机器设备有余,厂房有余和地区临近(照顾职工)的厂可以并进。纺管局要我们在同业当中酝酿协商,这个规格还不够完整,大家可以修改补充。” “有了这个章程就好办事了。”潘宏福心里想潘家规模较大,机器设备有余,厂房设备很大,可以并进一些厂,沪江的问题还是可以考虑的。 “是呀,政府从全局出发,统筹兼顾,”马慕韩说,“这个以大带小以先进带落后的办法,确实有利于生产经营。” “还有一种情况,规格里没提。”徐义德看潘宏福露出得意的神情,他警惕地说,“比如说,规模不大不小,厂房不多不少,机器设备也不坏,这就不存在并出并进的问题。” “这个情况么,也可以说已经包括了,”马慕韩解释道,“规模不小,机器和厂房不旧,无须并出,当然也就没有并进的问题了。” “要是人家愿意并进呢?”潘宏福说。 潘信诚一听到规格的内容心里就凉了一半,原先想吃掉一些好厂完全落空了,能够并进的是没人要的小厂烂厂。最倒霉的是通达,机器设备有余,厂房设备有余,临近不少小厂烂厂,正好并进,对生产,经营和改造倒是有利了,通达却无缘无故背上了烂包袱,真想不到合营晚了一步还要吃这个亏。他一时又找不到正确的理由反对,正在气头上,不识相的潘宏福还痴心妄想并进好厂,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他瞪了潘宏福一眼: “现在是谈规格,你谈那些做啥?” “信老,你觉得这个规格怎么样?”马慕韩赶紧补了一句,他想应该首先征求潘信诚的意见。 “这个规格想的实在太好,我没有意见,完全赞成。不过史步老今天有事没来,棉纺业许多同业也不存,这是件大事体,要征求征求他们的意见。” “史步老没来不要紧,”冯永祥翘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望着潘信诚说,“他委派我们江大姐担任特命全权代表,有啥意见,她可以做主。” 潘信诚没有理冯永祥,他的怀疑的眼光对着江菊霞。她摇摇头,娇声娇气地说: “这么大的事体,我怎么能做主呢?我只能把今天谈的向他报告报告。” 徐义德看出他十万纱锭的宏伟计划已成泡影。政府提出这个规格,不啻给沪江纱厂筑了一道防御的长堤,通达再也没有理由提出与沪江合并合营的要求。这个规格政府虽说要同业讨论,但是大道理谁也推不翻,实际上裁并改合的方案等于已经拟订了。门当户对也好,自由恋爱也好,都是枉费心机,没啥噱头,倒是清产定股方面,油水不小。棉纺织厂的资产中机器设备的比重很大,一般厂要占百分之八十左右,要是在这方面提高一点,可以大大提高全部资产的总值。他利用今天的机会,提了出来: “信老说的对,规格让同业讨论讨论,听听大家的意见再说,今天无法谈定。倒是清产定股问题,现在可以酝酿酝酿。”“这有啥好酝酿的?”冯永祥刚才碰了潘信诚一个软钉子,生气的说,“我们这位特命全权代表又不能做主。”“但是我可以转达各位的意见。”江菊霞说,“这个问题大中小户都很关心,关系到每一个厂的切身利益,早就有人提出来要谈了。我们棉纺织厂的资产主要是机器设备,这个问题在上海十分复杂。有些厂的机器还是满清时代买进的,有些厂的机器是解放以后才从国外运来的,是最新式的立达机器。各式各样的机器怎么算法?确是一件伤脑筋的事体。” “这个么,我也听同业谈起,”潘信诚曾经在家里和潘宏福计议过。他们想好了一个公式。潘宏福利用江菊霞提出的机会,借别人的嘴说道,“他们提了一个计算公式,就是耐用年限减去尚可使用年限,等于已使用年限。我觉得这个公式可以研究研究。” 潘宏福自己以为这回说的很巧妙了,潘信诚却还不满意,认为他仍旧缺乏涵养,讲话冒失,信口而出,叫潘信诚没法阻挡,暗暗给他捏了一把冷汗。幸好他没有说下去,潘信诚用雪白的手绢拭了拭额角,又揩了揩嘴,担心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兴盛的机器还是马慕韩父亲手里买进的,到现在快五十年了。马慕韩很欣赏这个公式,如果照这个公式计算,兴盛的产值便要提升。他赶紧接上去说: “这个公式可以考虑。” “我看这个公式不能考虑……” 徐义德说了这一句,潘宏福嘴嗫嚅着,蠢蠢欲动。刚才潘宏福冒里冒失冲出那一番话来,潘信诚提心吊胆,怕他再乱说乱道,一对锐利的眼光就没离开他的身边。果然他又要开口了,潘信诚有意高声咳了一下。他一听这意味深长的咳嗽声,不得不紧闭着嘴。马慕韩不假思索地反问徐义德: “为啥不能考虑?” “要是按照这个公式计算,那些老掉牙齿的机器便要升值,算出来的已使用年限,与实际不相符合。那些超龄机器,只要保养的好,修理修理,多用一二十年问题不大,从尚可使用年限求出已使用年限一定不正确。” “可是你没法否认它尚可使用年限。”马慕韩心中默默计算,兴盛的机器要是照这个公式计算,机器升值千把万也不稀奇。 潘宏福忍不住在一旁支持马慕韩: “慕韩兄这个意见对,机器尚可使用年限,任何人也不能否认。” “已使用年限与实际不相符这一点,”徐义德丝毫也不让步,按照这个公式计算,潘家马家的资产总值都要升值,相比之下,沪江的机器等于降值。他不能实现十万纱锭的计划来提高自己在工商界的地位,但也不能让别人凭空升值来压低沪江的地位。他对马慕韩说,“我看,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的。” “大家都别动肝火,平心静气的谈,好吗?”冯永祥最近没有抓棉纺业合营的事,本来对计算公式没有兴趣,听他们一争,倒感到里面蛮有学问,便插进来问,“有没有其它计算公式?” “有倒是有,”江菊霞点了点头,说,“丽新也考虑到这个问题,他们提的是,耐用年限减掉已使用年限,等于尚可使用年限。” “已使用年限怎么规定?”潘宏福问。 “可以根据历史资料。” 马慕韩听江菊霞提到“历史资料”四个字,他心头一跳,要是按照这个公式计算,兴盛有许多机器不但不能升值,反而要报废了。他大声说道: “按照这个公式计算,得出来的尚可使用年限与实际不相符合,许多机器尚可使用年限一定超过计算出来的年数,难道说,这些还可使用的旧机器都要扔掉吗?” “这对国家是个莫大的损失,”潘信诚看马慕韩态度相当坚决,应该支持他斗下去,这对通达的利害关系太大了。潘信诚慢吞吞地说,“对社会主义的生产经营也是不利的。我们应该为国家节省财力物力,不能有一丝一毫浪费。” 江菊霞见他们向她进攻,她慌忙起来声明: “这是丽新提出来的,对与不对,我还没有研究,不过提出来让大家了解有这么回事罢了。” “我不是说你,”潘信诚笑了笑,说,“江大姐别误会。” “信老不是说我,我不会误会的。” “这么说,这个公式也不行,”冯永祥想一鸣惊人,他来提一个大家可以接受的公式。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好公式来,可又不甘寂寞,便扫了大家一眼,说,“哪位再想一个? 第530页 五三零 对啦,铁算盘一定有好主意,德公,你说一个。” 徐义德也不赞成丽新的算法,认为是江菊霞提的,马慕韩和潘信诚提出反对的意见,他就没有吭气,在暗暗想怎么计算才比较公平合理。冯永祥一提,他便说出来了: “我倒是想了一个,不晓得合适不合适。” “管它合适不合适,先提出来再说。”冯永祥催促他。 “我认为尚可使用年限加上已使用年限,等于耐用年限比较合理吧” 潘信诚凝神听徐义德的话,听他说完,索然无味地闭上了眼睛。如果按照徐义德的公式,那潘家在机器计算上,一点便宜也占不到。马家也是同样情形。他料想马慕韩不会同意的,他暗中窥视了马慕韩一下,等候马慕韩的反攻。果不出潘信诚所料,马慕韩开口了: “这个公式好倒是好,但执行起来有困难,就说已使用年限吧,上海很多老厂,历史资料很不全,几十年来,经过租界变动,又经过敌伪时期,有些厂账册不全,已使用年限很难确定,怎么能算出耐用年限来呢?” “这是个问题。”潘宏福点头说。 “问题虽是个问题,可是并不难解决。”徐义德望望主委办公室里没有一个外人,都是棉纺业的,或者是和棉纺业有亲密关系的冯永祥。他放心地说,“关起门来说,每个厂多多少少都有些历史资料,自己的机器谁心里没有数?退一万步说,就是账册不全,厂里那些老人肚里也有一本账啊。”“各厂情况不同,不能一概而论。有些老厂确实账册不全,老人也很少,就是有,也记不起机器是哪年购置的。照你这个公式,这些厂怎么清产定股呢?”马慕韩坚持他的意见。 徐义德说: “总有办法找到历史资料的。” “德公这话有点武断,”潘宏福紧紧跟在马慕韩后面反驳徐义德,“你哪能晓得一定可以找到历史资料呢?” “凡是亲手办厂的,都有办法找到历史资料,机器本身也可以说明,何况还有经手人,专家也可以鉴定!” 徐义德几句话打在两个人的头上,潘宏福一时说不出话来。马慕韩一点也不含糊,马上反问徐义德: “只要有历史资料,任何人都可以找到,不管是不是亲手办厂;没有历史资料,这在道理上讲不通,也不合乎逻辑啊!” “个别厂账册不全,就以为整个上海的棉纺织厂的账册不全,这个道理讲的通吗?合乎逻辑吗?” “所以说,各厂情况不同,不能一概而论!”马慕韩气呼呼地说,“就是有些历史资料,有的厂买的是旧机器,不了解已经使用了多少年,就是买的新机器,不少厂中间曾经停止过使用,停止多久,谁也记不清了。请问你这个账怎么算法?” “只要诚心诚意算,加上可以找到的历史资料,一定可以算出来。” “你有办法,别人可没有办法!” “账总有办法算的……” “大家平平气,慢慢讲好不好?你们两位肝火这么旺,我看要吃点泻药,去去火气。”冯永祥看他们箭拔弩张,形势不妙,赶紧站起来,走到当中,向他们两位按按手说,“你们暂时‘停火’,且听小弟我讲两句。” 大家不禁笑出声来,连潘信诚也微微地睁着眼睛望他,像在看一位著名演员表演。紧张的空气顿时缓和下来。他得意地打扫了一下嗓子,仿佛嗓子眼儿里有啥堵着,急切说不出话来。他弄了一下紫红的领带,使劲地摇了一下头。这么一摇,好像嗓子眼儿里的东西掉下去了。他嘻着嘴说:“今天鄙人嗓子失润,敬请各位原谅。”他喝了一口茶,然后才慢慢说,“慕韩兄的意思是不是一个计算公式不能解决问题,各厂情况不同,要用不同的公式来计算?” 没等马慕韩回答,江菊霞抢上来说: “这怎么行呢?这次全业申请合营只有十三个企业单位,二十三个厂只能用一个公式,不能用很多公式。如果一个企业单位一个公式的话,那不是要十三个公式了吗?要把人的脑袋算大了啊。” “这么多公式,同业摆不平,政府也难办,”潘信诚说,“只能有一个公式,根据多数厂家的意见来定。” “我赞成信老的意见。”马慕韩知道这次合营潘家和史家的锭子加在一道,便压倒多数,何况还有兴盛哩,更不成问题。 “我也赞成只能有一个公式……” 冯永祥听徐义德的口气,以为问题解决了。他不等徐义德说完,叹了一口气,插上来说: “谢天谢地,意见总算一致了。……” 徐义德不动声色地接下去说: “究竟哪个公式好,不能根据多数少数来决定,应该看哪个公式公平合理。” 冯永祥大失所望。他这个和事佬努力并没有成功,前途还有不少暗礁的样子,怀疑地对徐义德说: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有各的理,永远谈不清,叫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马慕韩紧接着徐义德说: “对,可以比较比较。凡事总有一个客观标准,不能根据一个人的主观来定。不信,问问同业,一定赞成宏福老弟提的公式。这个公式比较公平合理。” “大家说自己的对,都不让步,这样争下去,怎么了结? 好在是酝酿酝酿,以后再谈吧。”冯永祥想不了了之。 马慕韩因为潘信诚亲自出马,他们这一派意见占优势,希望今天初步定下来,以后在同业里酝酿就容易了。他说: “大家把意见敞开,要是有个比较一致的看法也好……” “我看不易!” 徐义德感到今天有点孤单,潘家和马家联合起来对付他一个人,江菊霞不便多说话,暂时搁下来倒是一个办法。马慕韩又不同意,如果把多数人的意见归纳起来,一定是潘宏福的公式占优势,他不能吃这个眼前亏。他支持冯永祥: “阿永说的对,今天很难得到一致的看法。这三个公式各人有不同的理解,也不好勉强一致,我看只好请示纺管局,让领导上决定好了。” “请示纺管局也好,看领导上究竟认为哪个公式比较公平合理。”马慕韩理直气壮地说,“信老,你看怎么样!” “好么。”潘信诚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着勉强的微笑。 第531页 五三一 第四十五章 徐义德回到家里,想来想去,认为尚可使用年限加上已使用年限,等于耐用年限比较合理,可是马家和潘家都不赞成,小小的沪江,怎么能和这些大亨斗呢?一个马慕韩就吃不消了,何况又加上个潘信诚,徐义德更不在话下了。请示纺管局决定,不知道后果如何,要想法让纺管局采用他的办法才好。他一人坐在书房里动脑筋,在想方设法。 朱瑞芳听说徐义德回来了,连忙下了楼,匆匆走进书房,劈口就问: “义德,你听说马丽琳的事体吗?” 徐义德猛的听到马丽琳三个字,一个妩媚多姿的少妇在他脑海里隐隐约约出现了。他虽然内心垂涎马丽琳很久,一则是朱延年和她形影不离,没有机会和她接近,二则马丽琳到徐公馆来的时候不多,见了面她十分尊敬徐义德,从来不开一句玩笑,并且总是朱瑞芳在。他和马丽琳没有任何个人往来,朱瑞芳为什么突然问到马丽琳的事,难道怀疑徐义德和马丽琳有什么关系吗?那是天大的冤枉哩。他冷静地不慌不忙问道: “马丽琳的事体?啥事体?” “这个人坏透了,别介绍她上沪江工作。” 徐义德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不知道朱瑞芳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原来经常催他把马丽琳介绍到沪江去工作,他已经关照梅佐贤去办了,大概最近忙于研究棉纺业合营的事,把事情耽搁了。他问: “你原来不是说马丽琳为人蛮好吗?怎么变坏了?” “你不知道她和我弟弟离婚了吗?” “你弟弟不是早就伏法了吗?” “我没听说要和死人离婚的,你看这人坏不坏?” “她和朱延年离了婚?” “哼,我今天听说的。托人向福佑同仁打听,他们都说是有这回事。” “啊!”徐义德吃了一惊,他最近忙着计算那几个公式,没有时间管别的事体,更不用说马丽琳的事体了。他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说,“人情淡薄,延年尸骨未寒,丽琳竟然提出离婚,实在叫人太寒心了。” “马丽琳既然无情,也不能怪我朱瑞芳无义,从此我们和马丽琳一刀两断!她不要再认我这个姐姐,我也不承认她是我的弟媳妇。她走她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我们沪江不要这样无情上义的人。” “你说的对。” “沪江的事怎么办呢?” “你再三要我介绍她的工作,我已经通知梅厂长办了,可能还没办。” “没办更好,叫他不要再办了。” “好,待明天到厂里去,我关照一声。” “还要等到明天?这桩事体不能等,你马上就给我招呼梅厂长,叫他别管马丽琳的事了。” “马上?让我休息一会再说。” “休息?休息一会,也许梅厂长通知她,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我刚刚回家,让我休息一会,不行吗?” “好,好好,你休息,我自己打电话给梅厂长。” “你打电话给梅厂长?”徐义德就怕朱瑞芳这一手,马丽琳的事由她打电话不要紧,弄成习惯,厂里什么事她都插一手,叫他不好办。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打就打吧,你叫通电话,我来给他说。” 朱瑞芳拨了书桌上的电话号码,许久没有人听,过了一会儿,那边问找谁。朱瑞芳说是找梅佐贤厂长,对方说梅厂长出去了,不在厂里。朱瑞芳没精打采地放下听筒,说: “明天早点到厂里去,别忘了关照梅厂长。” “你的事体,我怎么会忘的了?明天到厂里,头一件大事,就给梅厂长谈马丽琳的事体,该满意了吧?” “我一切都听你的,你怎么办,我都满意。” “你一切都听我的,我的太太,我可没那么大的福气。” 朱瑞芳抿着嘴得意地笑了。 “哪一件事,我最后不是听你的?” 第二天徐义德没有到沪江厂里去,径自到了沪江总管理处,首先找到了梅佐贤,可不是要他不介绍马丽琳到沪江工作,却问他准备安排马丽琳做什么工作好。他说总务科和托儿站都需要人,正要请示总经理安排她到哪里去工作。徐义德告诉他发生了一些波折,等了解以后再说。梅佐贤当然遵命,等候总经理的吩咐。 吃过晚饭以后,马丽琳应邀到了沪江总管理处。她听说沪江找她,心里十分喜悦,认为终究是亲戚,还是朱瑞芳好,没有忘记她这个弟媳妇,一定是通知她到沪江上班了。她走进总经理室一看,见徐义德站起来笑嘻嘻欢迎她,更感到温暖和亲切,姐夫这么忙,为了她这点小事,还亲自给她谈,实在叫人感激不尽了。 她拘谨地坐在大写字台旁边,徐义德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关心地问她: “最近好吗?” 第532页 五三二 “好?……好……”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丈夫死了,留下一屁股债,家庭生活困难,找不到工作,有什么可讲呢?可是不好说别的,只是含含糊糊地应了一下,想了想,努力说出自己的愿望,“要是找到工作,就好了。” “工作?” “姐姐说,已经给你谈好了,准备要我到沪江工作,让我在家里等候通知。多谢姐夫关心,给我介绍工作,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姐姐姐夫的恩情的。” “哦,”徐义德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看见马丽琳穿了一身淡青色的素绸丝棉袄,下身是浅灰呢的西式裤子,脚上穿了一双白缎子绣着蓝花的浅口软底便鞋,和头上左边鬓角那儿插了一朵雪白的绒花遥相呼应。浑身打扮十分素净,头上那朵雪白的绒花令人注目,衬得头发乌而发亮,她给朱延年带孝,不是细心的人却又看不出来。这身打扮,另有一种风韵,显得楚楚动人,端庄清秀,那一双眼睛并不直视徐义德,有时看一下徐义德的表情,恰恰和徐义德贪婪的眼光碰上了,她迅速地微微低下了头,暗暗又瞟了徐义德一眼。 徐义德一碰上她的眼光,浑身像是触电一般,四肢无力,瘫痪一般的坐在咖啡色牛皮转椅上,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还是马丽琳打破了沉默,关心地问: “姐夫准备叫我在厂里担任啥工作呢?我这一辈子啥工作也没有做过,当了几年舞女,碰上朱延年,结了婚,在家里呆着,到了沪江,希望姐夫多多关照。” “多多关照?” “多多关照,姐夫不愿意吗?” “愿意,愿意,你要我关照,我还有不愿意的吗?”徐义德语意双关地说,站了起来,指着写字台对面的双人皮沙发说,请这边坐,慢慢谈谈。” 马丽琳走过去,看徐义德那么热情,估计工作不成问题了,以后在沪江要把工作做好,不能丢姐姐姐夫的脸。她问徐义德: “你准备要我做什么工作呢?” “这个……这个……” 马丽琳见徐义德吞吞吐吐,说不下去,感到有一种不好的兆头,提心吊胆地问: “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不能说没有,也不能说有……” “这是什么意思呢?”马丽琳看到徐义德一头乌黑的头发,给电灯一照,更加显得乌而发亮,想起朱延年过去告诉她姐夫自称“蒙了不白之冤”的故事,虽然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看上去不过四十岁光景。过去看的不大真切,这次两人坐在沙发里,距离很近,看的特别清楚,果然长的很年青,只是胖了些,大概每天三餐吃的太好了。人家说徐义德办事精明,不大容易摸透他的心思,今天晚上约她谈话,一提到工作,言语含含糊糊,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困难,她要抓紧今天难得的机会,谈出个眉目来。 徐义德听她的口气有些焦急,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听说:你给朱延年办了离婚手续,有这回事吗?” “你也知道了?” “人家最近告诉我的。” “这也是不得已的。因为沪江的事老没消息,我自己到处托人,有一家药厂需要一个总务,已经讲好了,一号上班,后来打听到我是朱延年的妻子,人家不要了。一连找了几个工作,都是因为我是延年的妻子,人家就摇头了。看上去,不离婚,工作难做,我才办了这个手续。” “你和延年离婚,在别的厂商找工作可能困难少些,但在沪江找工作就困难了。” “沪江是姐夫一手经办的,只要你一句话就行了,”她的祈求的眼光望着徐义德的面孔,感到有些奇怪,不解地问,“这有什么困难呢?除非姐夫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你的事,我当然愿意帮忙,”徐义德望着屋顶上垂下来的大吊灯,把屋子照得和白天一样,想了一下,说,“可是有人不同意。” “是厂里的人吗?” “厂里的人倒好办。”徐义德叹了一口气,表示很为难,没有往下说。 马丽琳想不到有谁不同意,厂里既然好办,那么一定是徐公馆的人了。徐公馆有谁不同意呢?家里的事,徐义德最听朱瑞芳的话,那天朱瑞芳对她说的话,这时在她的耳际回旋:“在上海,延年过世后,你是我身上最最亲的人了。你的事,我能不管吗?”朱瑞芳亲口对她说的,一定是林宛芝不同意。朱瑞芳和林宛芝不和,影响到她的头上来了。林宛芝是徐义德心上的人,林宛芝不同意,徐义德当然不管了。她问: “是林宛芝吗?” “她不管这些事体。” “大太太也不会管这些事体的。” “你说的对。” “那么,还有谁?” “延年他姐姐……” 不等徐义德说下去,马丽琳言摇头。 “不会的,不会的……” “就是她。她说你和延年离了婚,和朱家再也没有关系了,她不是你的姐姐了,从今以后,不必往来了……” 像是晴天霹雳,她万万没有想到朱瑞芳翻脸不认人,竟然要和她断绝关系。这么一来,给她的打击太大了,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忍不住幽幽地哭泣了。徐义德看她那么悲伤,如同猎人看到他要捕获的动物让他一枪打中一样的暗暗高兴,没有丝毫的同情心。等她哭了一阵,他移动肥胖的身子,坐近她的身边,掏出雪白的纱手绢,给她拭去泪水,就势搂着她的肩膀,装出同情她处境的神情,安慰道: “不要伤心,有事慢慢商量……” 听徐义德的口气,事情还没有绝望,她想离徐义德远一些,可是她已经坐在沙发尽头了,没有地方了;她想站起来,但他的肥胖的手和胳臂放在她的肩膀上,站不起来。徐义德的话给她带来希望,她忍不住心头的哀伤,微微抬起头来,望了徐义德一眼,看见徐义德嘴犄角上亲昵的笑容,轻声问道: “你还认我这门穷亲戚呢?” “我不是像朱瑞芳那样无情无义的人” “你是有情有义的人。” “不,我是多情多义的人,”他一边把声音放得很低,一边用左手轻轻抚摩着她乌黑的头发,亲切关怀地说,“像你这样年青美丽的少妇,遭到这些不幸的事故,没有人不同情的,没有人不愿意帮忙的。” 马丽琳在百乐门多年的舞女生涯,听过无数舞客的甜言蜜语,从舞客的一言一行里就可以察觉出舞客的意图。他的手轻轻在她的头上抚摩来抚摩去,她浑身感到一股股暖流在身上流转。她猛的想起,徐义德忽然今天约她五点半来,现在办公大楼里写字间的人都下班了,而总管理处办公室里只有她和徐义德两个人。她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寻找职业的愿望又要她留下来。她希望早点把事体谈妥,好走。她望着他笑眯眯的面孔,小声说: “只要你愿意帮我的忙,没有不成功的。” “别人的事情我可以不管,你的忙我不能不帮。” “那太好了,谢谢你。”她亲热地叫了一声“姐夫”。 “我不要你叫我姐夫。”他顺势把她搂在怀里。 她仰起头来,温柔地轻轻问道: “叫什么呢?” 第533页 五三三 “你知道……”他伸出右手,把沙发附近的电线开关一拉,屋顶上的雪亮的吊灯熄了,总经理办公室里顿时变得一片黑暗。 过了约莫半个多小时,徐义德拉了一下电线开关,办公室又给吊灯照得和白昼一般。马丽琳用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给压皱的衣服拉拉平,站了起来,慵懒地问道: “啥辰光去呢?” “后天上午十点。” “朱瑞芳会答应吗?” “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你照我的办法去做,不成功,你再来找我。” “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马丽琳嘴上拒绝,可是立即嫣然一笑,那笑容又叫徐义德放心:只要你找我,我还会回来的。 第三天上午十点,马丽琳还是那身素净的打扮,只是左胳臂上套了一块黑纱布,蹒蹒跚跚地走进了徐公馆的东客厅,徐义德果然和朱瑞芳坐在那儿,林宛芝坐在徐义德旁边在看《解放日报》。徐义德一见马丽琳,首先开口: “好久不见了,这一阵子为什么不上我们家来呢?” 没等马丽琳答话,朱瑞芳生气地开口了: “人家有志气,嫌延年的名气不好,打了离婚报告,和朱家断绝关系,怎么有空上我们家来呢?” “这是不得已的事,托人到处找生活做,谈的差不多了,别人家一打听,知道我是朱延年的妻子,就不要了。眼睁睁看着事体快办成了,都因为我是延年的妻子,人家就摇头,面孔也变了。我没有办法,为了过日子,不找生活做,怎么糊口呢?只好打了离婚报告,这不是我的心愿,我也不想再嫁了,我心里没有和延年离婚,我永远是他的妻子。”“说的比唱的好听,”朱瑞芳把嘴一撇,冷冷地说,“打了离婚报告,还永远是延年的妻子,鬼才相信哩。” “这是我心里话,我是不愿和延年离婚的,实在是不得已,希望你原谅我,姐姐。” “既然离了婚,我也不是你的姐姐,今后别叫我姐姐了,你有骨气,和延年脱离了夫妇关系,和我朱瑞芳也脱离了姐姐和弟媳妇的关系。……” 马丽琳看朱瑞芳脸色严峻,翻脸不认人,她用恳切的声音哀求道: “姐姐,你原谅我这一回……” “我已经不是你的姐姐了,左一声右一声叫我姐姐做啥?我没有福气当你的姐姐,我也不敢认你这位有骨气的弟媳妇。现在已经和延年脱离了夫妇关系,找生活做容易了,以后也不必上我们徐家来了。”朱瑞芳连看也不看马丽琳一眼,要不是徐义德和林宛芝坐在旁边,她真想用棍子把马丽琳赶出公馆。她霍地站了起来,大摇大摆地向大客厅走去。 马丽琳看形势严重,并不像那天晚上在沪江总管理处办公室徐义德所说的情形,她担心地望了徐义德一眼。徐义德稳稳坐在沙发里,不动声色,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怎么挽回这不可收拾的难堪局面。她焦急地坐在那儿,屁股像是给针扎了似的,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如果不是林宛芝坐在旁边,她真想走到徐义德身边,那天晚上答应的事体究竟算不算数?难道是骗她不成?玩弄她之后就撒手不管了吗? 正在马丽琳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徐义德一点也不着急,只是对林宛芝噘了一下嘴。林宛芝不慌不忙地对着朱瑞芳气愤的背影说: “丽琳有丽琳的苦衷,你有你的道理,话还没有谈完呢,怎么就走了?” 朱瑞芳满脸怒容,回过头来,说: “她和朱延年断绝了夫妇关系,还有啥好谈的呢?” “她虽然和朱延年断绝了夫妇关系,她说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听完了再走也不迟啊。” 朱瑞芳勉强走了回来,一屁股坐在原来的沙发上,紧紧闭着嘴,闷声不响,那神情仿佛向马丽琳质问:看你还有啥好说的! 马丽琳一时说不出话来,猜想朱瑞芳的心思,事体做了,不管她怎么说,朱瑞芳大概不可能回心转意了。她求救的眼光,暗暗又望了徐义德一下,那眼光盼望徐义德说一句话,也许还有转圈的余地。徐义德好像没有看到马丽琳的眼光,他的眼光正望着林宛芝。林宛芝开口了: “丽琳,你这桩事体确实办得不对,延年已经过世了,为什么还要离婚呢,显得做人无情无义。你不过是为了找生活做,瑞芳已经答应你想办法了,我知道她也给义德讲了,只是时间问题,迟早会解决的,你就不能再等些时候吗?” “你讲的道理完全对,我这桩事体做错了,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沪江这方面老没消息,要是在沪江找到生活做,我也不必求别人家了,更不会打离婚报告了。” “你和延年离婚,”朱瑞芳开口质问,“还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真会讲话。” “不是把责任推到……”马丽琳要讲“推到姐姐身上”,怕又惹朱瑞芳生气,改口道:“不是把责任推到你身上,是我的过错。每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需要钱,一点家底早就典尽当绝了,也没地方去借钱,找不到生活做,拿不到工钿,揭不动锅盖,一家人的肚子怎么办呢?我怕沪江一时不进人,才不得不求别人家找个生活做,人家因为我是朱延年的妻子,谈妥了,也不肯要,我才想到离婚的事。要是沪江进人,我到法院把离婚报告收回来就是了。” “离婚是儿戏的事体吗?离了,还能收回吗?”“这个,我倒听说过,离了婚,又复婚的事体是有的。”林宛芝看了露出了转机,帮了马丽琳一句。 “延年死了,她和谁复婚?”朱瑞芳瞪了林宛芝一眼,嫌她多事。 “收回离婚报告,刚才说了,我永远不再嫁人了。” “那是你自己的事体,你年纪轻轻,长的漂亮,又当过红舞女,哪个男人看到不想和你结婚?” 马丽琳暗自一惊:难道那天晚上在沪江总管理处办公室的事体,朱瑞芳已经察觉了吗?她暗中望了徐义德一眼;他面孔毫无惊慌的表示,也可以说什么表情也没有,又不像把那天晚上的事体泄露出去的样子。她辩白道: “我打离婚报告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为了找生活做,你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 “那是你马丽琳的事体,我们姓朱的管不着。”朱瑞芳听说马丽琳不是为了结婚而离婚,看上去,倒真的是为了想找生活做。她的气开始有点消了,可是面孔还是绷得紧紧的。 “不管怎么说,丽琳过去和延年究竟是夫妇,延年犯罪给枪毙了,她也去收了尸,办了后事,虽说办了离婚手续,也是不得已的事体,你看,到现在还替延年戴着孝,可见她心里确实没有忘记过去夫妻的恩情。” 朱瑞芳听林宛芝说得人情人理,她看了马丽琳,她左胳臂上的确带着黑纱,头上那支白丝绒花也戴着,穿的很朴素,她一肚子的气又消了些,可是她嘴上还是不饶人: “过去延年待她那么好,人死了,连孝也不戴,那还算什么夫妻,像话吗?” “正因为是夫妻,她找不到生活做,家里开不了伙,邻居们都知道她是朱延年的妻子,朱延年有好姐姐好姐夫,在上海滩上谁不知道徐公馆?你不原谅她打了离婚报告,不给她介绍工作,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你无情无义,弟弟死了,弟媳妇的日子过不下去也不管,说的过去吗?” “她不是和延年离了婚吗?” “就算离了婚吧,离婚以前总是夫妻吗?离了婚以后,人家也知道丽琳过去是延年的妻子,你是他们的姐姐,你不帮忙,人家不会背后说你吗?” “每人有张嘴,爱说啥人说啥人,我管不着,我也不怕人说。”朱瑞芳内心里却有些松动了,马丽琳有什么意外,她脸上也不光彩。 “你不怕背后有人说你,难道也不怕有人背后说义德吗?传到工商界那些大亨的耳朵里去,至亲好友都不帮忙,真像有些人骂义德是什么无义缺德的人,对朱家不好,对徐家也不好!” “照你这么说,我们倒应该给她介绍职业了?” “我明天就到法院去,撤销离婚报告。”马丽琳觉得林宛芝真会说话,究竟是上过大学的人,喝过洋墨水,不慌不忙说动了朱瑞芳。她一听朱瑞芳松了口,立即表示态度。 “你明天到法院撤回离婚报告也好,其实撤销不撤销也没有关系,反正人已经死了,不撤销也没有实际意义。”林宛芝停了停,看见朱瑞芳脸上的肌肉已经松弛了,也不嘟着嘴了,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儿,似乎拿不定主意。林宛芝见徐义德凝神静静在听,知道自己根据他的意图讲话起了作用,便又说道,“你不撤销,瑞芳仍然给你介绍工作,更显得瑞芳重恩情,究竟是徐公馆的太太,和一般人不同。” “照你这么说,我应该仍旧给丽琳介绍工作?”朱瑞芳忍不住要流露出同情的表情了。 “介绍不介绍,由你决定。” 第534页 五三四 林宛芝妙在自己并不表态,可把马丽琳急坏了,八字有了一撇,如果不成功,不是白费心思吗?她忍不住又叫了一声: “姐姐,你帮我这回忙,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你的。” 朱瑞芳张开口想说话,又忍住了。林宛芝接上去说: “你就答应吧,反正沪江要进人,与其近外人,还不如进自己的亲戚好。” “沪江要进人?”朱瑞芳想起可怜的弟弟,让马丽琳一家饿着肚子,流落街头,也是丢朱家的脸,帮个忙也没有什么困难,只要沪江进人,马丽琳去,总比增加陌生的人好一些。 林宛芝看看已说得差不多了,便逼紧一步,说: “听说快公私合营了,现在沪江是私营厂,只要义德说一句话就行了;等到公私合营,沪江再进人就没那么容易了。哪一家厂商不是在公私合营前,设法多进一些自己的人,丽琳的事,再不介绍进去,就晚了。” 朱瑞芳见徐义德在沙发里,一直闷声不响,好像有什么心思,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更猜不到是不是肯帮她弟媳妇的忙,想了解徐义德的内心的想法,可是他内心像是一个大海,叫谁也摸不清。她借林宛芝的话,试探地问道: “义德是真的吗?” “要公私合营,当然是真的。” “你可以不可以催厂里快把丽琳的事解决了?” “这是你的事体,我不管。” “我的事体不就是你的事体吗?” “你不是要和丽琳脱离关系,不介绍她工作吗?” “我说过这个话。” “那就对了,”徐义德有意往外一推,“为什么还要我介绍工作呢?” “你没听见刚才宛芝说的话吗?丽琳没有工作,生活困难,不丢徐家的人吗?” “丽琳是朱家的亲戚。” “我朱瑞芳是谁家的人?”朱瑞芳见徐义德推三推四,反而同情马丽琳,怪徐义德无情无义了,生气地问,“朱家的亲戚有困难,你就甩袖子不管吗?怪不得人家说你是铁算盘呢,在亲戚关系上也要打小九九。” “你别教训我了,我的太太,你要怎么办,快说吧。”徐义德脸上装出不情愿又不得不遵命照办的神情。 “你快催梅厂长把丽琳的工作解决了,一定要在公私合营以前解决,解决不了,我就找你算账。” “好,好好,一定遵太太之命。” 马丽琳见徐义德那副装腔作势的神情,恍然大悟刚才他不吭气的道理,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了。她竭力忍住,感激地对朱瑞芳作了一个揖,亲切地说: “谢谢姐姐!” 第535页 五三五 第四十六章 汤阿英走出车间,一看手表,时间还早,便拉着管秀芬的手,要她一同到党委办公室看余静去。自从余静调到市里去学习对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工作以后,管秀芬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余静了,也想去看看她。她们两个手拉着手,一步紧一步,简直像是飞跑一样,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 汤阿英走进去,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只有钟珮文一个人坐在那里。管秀芬的脚下意识地在门口停了下来,她想走,可是钟珮文看见了。他热情地说: “怎么不进来呀?” 管秀芬脸红红的,蹒跚地走进去,汤阿英奇怪地问: “余静同志呢?” “你不晓得她到市里学习去了吗?” “不是说今天要回来?” “就是这么说,人可还没有回来。” “你们找她有事体吗?” “没有事体也不来了,”管秀芬脸上的红晕消退了,说,“今天公方代表要到我们厂里来,她是总支部书记,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你还是老黄历。党员发展了,现在成立了党委会,余静同志是党委会的书记了,不是总支书记。” “叫顺了口,老改不过来。”管秀芬说,“党委书记也该早点回来欢迎公方代表啊。” “我这两天尽忙夜校的事,有些事也不大了解,只听说余静同志今天回来。她说要回来,那一定回来。她讲话从来不失信的。这一阵这里都忙着对资改造工作,可能有重要的事体给绊住了脚,也许回来晚一点。” “公方代表快到啦?”钟珮文惊异地望着汤阿英,说,“你的消息比我还灵通!” 门外传来欢腾的人声,叽叽喳喳的,分不清在说啥。汤阿英指着门口说: “你听!” “真的,”钟珮文猛可地从白木凳子上跳了起来,伸出手来想拉管秀芬,怕碰钉子,在半道上停了下来,指着门口说,“我们快去吧,也许公方代表来了。” 他们三个人一窝蜂的向门外走去,一到篮球场那儿,远远就看见大门口那边拥着一大堆人,黑压压一片,都向大门口张望。他们挤进人群,走到大门口那里,郭彩娣眼睛一个劲朝大门口左边的马路上看。汤阿英走上去,叫了一声“彩娣”,问道:“公方代表在啥地方?”郭彩娣焦急地盼望公方代表,她只听见“公方代表来了”这几个字,没注意谁讲的,更不晓得是问她。她便东张西望在寻找,“在啥地方?” 管秀芬看她那股紧张神情,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看你急的,也不把话听清楚,阿英问你,公方代表来了吗?听清楚了没有?” 人声嘈杂,你一句我一句,谁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啥,加上马路上的人声和汽车喇叭声,讲话声音小一点,简直听不见。管秀芬最后一句话是冲着郭彩娣的耳朵讲的。郭彩娣点点头,说: “还没有,大家都在等哩!” 汤阿英和管秀芬站在郭彩娣旁边。这时,汤阿英才慢慢看清楚站在门口那些人的面孔。徐义德和梅佐贤站在她们对面,正和赵得宝谈话。 “公方代表来了,我们厂里有了好领导,生产一定可以大大发展了啊。”徐义德说。 “领导强了,工作自然会开展。”赵得宝说,“许多厂公私合营以后,生产都有了发展,产品质量也提高了。” “是啊!公私合营当然比私营优越的多了。我早就想申请公私合营,又怕同业误会,以为我徐义德想出风头,跑头马。其实,你了解,我不是那种人。我向来拥护政府政策法令的,解放以来,我们不断学习,多少懂得一点。我有个体会,凡事只要跟共产党走,保你没错。公私合营是一条光明大道,过去合营的厂商,没有一家不说好的,生产发展了,生意做大了,利润增多了,发了红利,人人欢喜,个人高兴。我看到棉纺织业有不少厂合营了,我就在棉纺织的巨头当中推动他们,给我三说四说,大家同意了,全业就共同申请公私合营。过去是一个厂一个厂申请合营,去年快了一点,分批合营,可是也很慢啊,上海有十几万工商业户,这样慢怎么行呢?现在棉纺业带头全业申请合营,速度就快多了。” 梅佐贤在旁边接下去说: “这次要不是徐总经理努力,棉纺织业合营,别说今年,就是明年也合不完。老赵,通达纺织公司那些厂,你了解,在上海是头块牌子,潘家一家就有二十多万纱锭,可是总经理潘信诚根本不想合营。徐总经理和大家谈了几次,多数都愿意合营,潘家才不得不跟着一道申请,这些巨头们的事体真不好办。要是我,就没有这个耐心。” “为了社会主义么,只好耐心一点……” 赵得宝过去不了解徐义德为啥老不申请公私合营,眼看见许多纺织厂公私合营了,沪江就是没有动静,党的政策强调自愿,又不好勉强徐义德。余静到市里去学习,他临时代理党委会的书记,自己经验不多,能力有限,区里没有指示,他不好随便动手。今天听了徐义德这番话,原来他有苦衷。这次全业申请公私合营,他还做了不少工作哩。赵得宝说: “啥事体都要有人带头,徐总经理推动大家公私合营是好事体……”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体……” 门外忽然有一个人跑了进来,大声叫道: “公方代表来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蜂拥到门口,郭彩娣和汤阿英她们干脆走到马路上,只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像流水一般,可不清楚谁是公方代表。管秀芬一把抓住刚才报告的女工问: “在啥地方?” 徐小妹说: “到隔壁纱厂去了……” “那你为啥说公方代表来了?” “隔壁厂的公方代表来了,我想,他们一同出发,我们的公方代表大概也来了。” “不问个青红皂白,见了小麦当大葱!” “隔壁公方代表坐啥车子来的?”汤阿英关心地问。 “汽车!”徐小妹简单答复了一句,就躲到赵得宝背后去了,她怕管秀芬追问。 “公方代表坐汽车来的,”汤阿英大声说,“大家注意看汽车。” 汤阿英和大家的眼睛瞅着马路,想在人群中发现汽车。她们望了许久,远远瞧见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在流水般的行人当中缓慢地开来,越开越近,汤阿英忍不住招手欢呼道: “公方代表来了,公方代表来了!” 大家又挤到门口,那辆黑色小汽车真的开到厂门口来了。陶阿毛想抢上去给公方代表开车门,可是汽车不停,呜呜地向周家桥方向开去了。大家并不失望,眼睛还是望着马路上的人群,在等候小汽车。 “公方代表怎么还不来?”郭彩娣问管秀芬。 “也许公方代表不认识路,找不到我们的厂。”“哪有这样的事,”汤阿英说,“就是不认识我们的厂,问一声长宁路上的沪江纱厂,啥人不晓得?小管,你别开公方代表的玩笑。” 第536页 五三六 “谁开玩笑?” “你还不认识?”汤阿英指着管秀芬的鼻子说,“小管,等会公方代表来了,我告诉公方代表,收你的骨头。”“那可不行。”郭彩娣说,“小管没有骨头,就嫁不出去了!” 管秀芬恨不能骂郭彩娣一顿,她看见背后许多双眼睛在盯着她望。 “你再说……”管秀芬把右边黑乌乌的辫子往脑勺后一甩,脸对着门口,说,“不理你!” “不理我,没有关系。”郭彩娣并不放松,有意逗她,“要是不理别人,可就要跳井了。” 管秀芬低着头,在玩弄拖在胸前左边的辫子梢,羞涩地不声不响。大家的眼睛都望着她。汤阿英在旁边凑趣地说: “小管,怎么成了哑巴哪?” 在大家的眼光下,管秀芬偷偷地望着门外,她希望公方代表马上就来,好给她解围,可是马路上人群当中没有一辆汽车,真是急人,恨不能地下有个洞,她好钻下去。地下没洞,四面有人,正在她狼狈不堪的辰光,余静从马路对面的公共汽车站走了过来,一眼给她看见,她推开人群,高兴地大声叫道: “余静同志回来了,余静同志回来了!” 她这么一叫,引起了大伙的注意,全拥到门口,汤阿英走在最前面,一把抓着余静的手,说: “学习的好吗?余静同志。” “很好。”余静望了大家一眼,看见那么多人,她奇怪地问道,“你们都在这里等啥?” “你不晓得吗?今天公方代表要到我们厂里来,我们都在等公方代表哩。”徐义德说。 “是呀,”梅佐贤赶过来和余静握了一下手,说,“我们都在等哩。” “公方代表来,为啥要这么多人等呢,耽误生产,耽误工作,不好。” “我们下了班,反正没事。”汤阿英走过来说。 “大家都回去吧!”余静说。 “那怎么行?”徐义德摇摇手,说,“大家都要欢迎公方代表,公方代表不来,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走。” “是呀,我们一定要等公方代表来,”这是大伙乱哄哄的声音。 “余静同志,”汤阿英说,“你也在这里等一会,和我们一同欢迎公方代表,好啵?” 余静微微笑着,没有回答汤阿英。严志发从马路的人群中匆匆忙忙跑了过来,站在余静背后,听大家的谈话,忍不住哈哈大笑,大声说道: “你们要欢迎公方代表吗?” 大伙答道: “是呀!” “余静同志就是公方代表!” 严志发说完了,厂门口顿时爆裂开巨大的欢呼声,有人叫了起来,有人跳了起来,连马路上的人也过来看热闹了。无数只手伸向余静面前,紧紧和她握着,团团把余静包围在当中,水泄不通。 第537页 五三七 第四十七章 当大家正在厂门口等候公方代表,余静和严志发在中共长宁区委统战部部长办公室里。杨部长谈完以后,指着他们两人说: “‘五反’的辰光,你们合作过,现在又在一道搞公私合营,可以说是老搭档了。志发同志对沪江厂的情况也熟悉,你们两人去,一定可以把工作搞好,不要胆怯,余静同志。” 余静听到“不要胆怯”四个字,脸上绯红了。这是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秘密,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不料给杨部长一语道破了。她调到市里学习对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工作,听了市里许多首长的报告,经过反复讨论,对党的政策有了深一层的了解。她感到在训练班里短短几个月里提高了不少,心里十分高兴,以后回到厂里做党的和工会的工作更有把握了。学习完毕,市委组织部找她谈话,要派她到沪江纱厂担任公方代表。她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当任公方代表。她虽然是在沪江长大的,解放后也没有离开过沪江,但她过去做的是工会工作和党委工作,从来没有做过行政工作,尤其是没有做过公私合营厂的行政工作。这个工作对她说来,是完全陌生的。何况行政工作要直接领导生产,按时完成生产任务。这样的经济建设工作,她根本没有负责过。她希望不做经济工作,还是做党委工作,再做工会工作也可以。她向市委组织部表示:自己能力差,怕不容易完成公方代表的任务,希望组织派另外的同志到沪江来工作。组织部的同志说:这次短期训练主要是训练公方代表的干部。全市许多行业申请公私合营,党要派干部去,如果她认为沪江工作吃力,那么,可以考虑调换另外一个厂家,不过,还是要担任公方代表的职务。余静好半晌没说话。她低着头在想:党的过渡时期总路线总任务,是要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基本上实现国家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及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在训练班里学习了很久,自己也完全拥护,在总路线灯塔的照耀下,可以看到祖国光辉灿烂的前途。 不管是工业化也好,对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也好,都要有人工作啊。她原来就在私营纱厂工作的,不回到沪江去,一定要到另外一个将要公私合营的纱厂里去。如果到别的厂去,情况一点也不熟悉,干部和工人也不了解,资方和公方代表更不认识,那困难更多。作为一个党员,应该服从组织分配,到工作最需要的地方去。要是大家都不服从分配工作,那算啥共产党员呢?她后悔刚才提了意见,可是又收不回来了。她惭愧地抬起头来,说:由组织决定好了。组织部的同志,反而征求她的意见,并且说:对工作有意见,提出来,组织上可以考虑的。她说没有意见,于是决定到沪江纱厂来,并且把训练班学习的严志发派给她,一同去工作。她总怕完成不了党交给她这样重大的任务,不仅要改造私营企业,还要改造私营企业的上层代表人物。徐义德和梅佐贤这些人物是不好对付的呀!虽然经过五反运动,和过去情况不同了,可是铁算盘还是铁算盘啊!酸辣汤也还是酸辣汤啊! 接受了党给她的光荣而又重大的任务,她拿着市委组织部的介绍信,到市人民政府纺织管理局报到,委派她到公私合营沪江纱厂担任公方代表。她回到家里坐在客堂间,皱着眉头在想。余妈妈看到了,问她为啥不高兴?她不啧声。余妈妈一问再问,她只好把心事向余妈妈倾吐。余妈妈也担心,她完成不了生产任务,责任可不小,要她再和组织上商量商量,派别人去不行吗?她说不行,现在人手少,训练班里的人都要做这样工作。余妈妈一听这话就愣住了,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谁也不言语了。后来还是余妈妈想起,问她为啥不找杨部长商量一下呢?第二天她就和严志发一同来看杨部长了。 她简单地向杨部长汇报了学习收获和组织部分配工作的情况,要求杨部长指示他们怎样做好工作。杨部长分析了“五反”以后民族资产阶级有变化和徐义德目前的思想情况,鼓励他们去。余静听了,增强了信心,坦白地对杨部长说: “我原先确实有点胆怯,怕完成不了任务。” “当然,担任一项新的工作,总没有原来的工作熟悉,如果能够在一项工作上深入钻下去,永远做这个工作,驾轻就熟,再理想也没有了。不过,我们是共产党员,要进行革命,完成一项总任务以后,就要提出一项新的总任务。既然叫新的总任务,就是没有做过的事。拿对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的工作来说吧,别说你们两位没做过,我也没做过,市委和区委负责同志也没做过,我们全党的干部没有人做过,大家都是新手。” “大家都是新手?”余静回味这句话。 “你说谁做过?” “没人做过。” “那就对了。” “干吧,”严志发精力充沛地说,“余静同志,多大的事,有党领导,天也塌不下来,怕啥!” “谁说怕的?”余静挺着胸脯说;“当然干,马上就走!” 杨部长送他们到门口,握着余静的手说: “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任务完成了,以后,党一定还会有新的任务提出来的。” “你放心好了,杨部长,我接受党分配给我的任何新任务!”余静说,“以后分配工作,我再也不讲价钱了。” “组织上决定以前,允许干部提出意见,这是你的权利,为啥要放弃呢?”杨部长笑着说,“自然,讲价钱是不对的,党员不服从组织决定是不许可的。” 他们挤上公共汽车赶到沪江纱厂,徐义德和赵得宝他们已经等了很久了。 余静到了厂里,首先改选了中共沪江纱厂委员会,除了原有的委员以外,严志发、秦妈妈和汤阿英参加了党委会,余静担任书记,赵得宝担任专职副书记。赵得宝主要在党委会工作。厂里工会也改选了主席,由秦妈妈担任,从车间调到工会,脱产搞工会工作。汤阿英被选为工会副主席,做秦妈妈的助手。但汤阿英暂时还要兼顾一下车间的工作。接着沪江纱厂合营工作筹备委员会也成立了,徐义德是主任委员,副主任委员是余静。筹委会下面设立两个组:秘书组和清估组。 清估组的正副组长是梅佐贤和汤阿英。 余静从党委会办公室搬到厂长办公室办公,她的桌子正好和梅佐贤的桌子面对面。严志发在行政工作上暂时没有名义,他在余静桌子右面放了一张小桌子,做余静的助手。徐义德最近特别积极,每天上午都要到厂来办半天公。他在厂长办公室里热情地对余静说: “你担任我们厂里的公方代表再理想也不过了。老实说,你没来以前,我担心我们厂里的公方代表,要是来个不懂业务的,我们要接受公方领导,公方代表又不懂,许多事体就不容易谈,我们私方就有些为难了。我早就想:如果像你这样的人来当公方代表,那就好办了。公方代表要纺管局委派,我也不好乱提意见。在厂门口听说你就是公方代表,我高兴的不得了,纺管局的首长真有眼光,果然派你来了。” “徐总经理对我过分夸奖了。我能力不强,经验不足,组织决定了,我只好服从,我对厂里的情况倒是比较熟悉,有事体商量起来,确实方便些。”余静望望徐义德和梅佐贤说,“今后你们有啥意见,希望随时提出来。” “你太客气了,余代表,”梅佐贤从沙发上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子,说,“你是我们的老领导,老上级,沪江纱厂有了你这样好领导,保险公私合营工作一定很出色!” “合营工作做的好不好,主要看党的政策贯彻执行的怎么样,单是我一个人起不了多大的作用,要靠党委,工会和大家的力量。这次棉纺织企业申请公私合营,徐总经理积极参加,我听到十分高兴。” “你怎么晓得的?”徐义德脸上露出惊异的神情。 “我在纺管局听说的。这次合营,许多问题都是你们自己提出,自己讨论,自己拟订方案,贯彻了民主讨论,充分协商的精神。” “主要还是市委的领导好。我们学习了陈副总理的讲话,根据纺管局指示的裁并规格,经过反复协商,拟出了一个企业裁并方案。最初报上去,老实说,谁也没有把握。过了两天,局里批了下来,完全同意我们的方案:通达等三大企业,在原企业总管理处下进行合营;生产条件比较适合单独生产经营的单独合营,有我们沪江等四家厂;合并合营的共同有两类六家:原来和通达有关系的两个厂并股不并厂,归到通达系统进行合营,那些厂房简陋,设备陈旧,技术力量不足的小厂,和邻近条件好的大厂进行并股并厂合营,除了并人并任务以外,机器设备,分别情况,有的利用,有的搁置。经过合并改组,原有的十三个企业单位,并成七个;二十三个厂并成九个。这么一来,既有利于生产,也有利于进一步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实在太好了。” “由你们讨论提出方案,要比纺管局提出的好。你们最初为啥不肯提,反而要纺管局提呢?” “余代表,你不了解。”徐义德把声音放低,说,“当初有人企图通过合营趁机会捞一把,很多人积极活动找对象,大鱼想吃小鱼,小鱼要吃虾。不瞒你说,还有人想吃掉沪江哩!” “那一定是一条大鱼。”余静笑着说。 “可不是一条大鱼么,就是鼎鼎大名的潘信诚,通达纺织公司的总经理。这位总经理平常不大吭气,好像与世无争,关于企业利益的事,他都躲在后面,从来不出头,一接触到他自己利益的事体,就伸出头来了。他是工商界的巨头,棉纺业的元老,市委又很重视他的意见。他要沪江和通达合并,我不同意。大家这么争来争去不是个办法。我们解决不了,只好请政府出来说话了。纺管局只提出裁并改合的规格,要我们讨论提出方案。有了规格,事体好办了,潘信诚就不提吃掉沪江的事了。” “凡事有了原则,就好办了。” 第538页 五三八 “你这话再对也没了。余代表,这次裁并改合的方案,就是体现了纺管局的原则,大家没有话讲,一致赞成。”徐义德把话一转,说,“可是清产定股的问题就麻烦了。这问题和裁并改合一样重要,也可以说,比裁并改合还重要。” “那当然,这关系到每个厂的资产净值,股份数量。” 徐义德出神地看了余静一眼:余静离厂去学习了几个月,对上层资产阶级比过去熟悉的多了。连他们争论不休的清产定股问题,也看出了问题的实质,不禁流露出钦佩的神情,叹服地说: “你一语道破,这是有关资本家切身利害,有关社会主义改造,谁也不肯马虎。就是这个问题,在公会里讨论了很多次了,总没有一个结果。请示纺管局,这次纺管局更妙了,连个规格也不给了,要我们扩大讨论范围,并且说,各厂还可以自己讨论。” “纺管局真的没有给规格吗?” 余静这么一问,徐义德顿时愣住了,纺管局给了规格?一定是马慕韩压下了,不向同业传达,怪不得他那么坚持哩。大概是政府照顾大户,有意给潘家和史家这些大户的机器升值。政府为啥不照顾中小户一下呢?他不能吃这个亏,要照顾,大中小户必须一视同仁,不能把中小户甩在一边。他要力争,质问马慕韩为啥不把纺管局指示的规格拿出来让大家讨论讨论,然后再根据规格向纺管局提意见。为啥不照顾中小户?难道中小户是晚娘生的吗?既而一想,他又觉得不像有规格,纵然马慕韩一手遮天,纺管局会不问起吗?何况江菊霞是合营工作组的副组长哩。马慕韩知道了,江菊霞一定知道,而江菊霞知道,就等于他也知道。一定没有规格。他肯定地说: “我没听说纺管局指示过规格,也许今天指示的,那我就不清楚了。” “提出来很久了。” “很久了?”徐义德皱起眉头,困惑地望着余静,仿佛在问:他怎么不知道呢? “你没听说过吗?”余静也有点困惑了。 “没听说过。”徐义德心想马慕韩办事真是辣手辣脚。 “总经理如果晓得了纺管局指示了规格,早就给我们说了。”梅佐贤也感到这件事十分蹊跷,徐总经理是棉纺业消息最灵通人士,许多内幕新闻都是他首先知道的。这么重要的消息,徐总经理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对余静说,“纺管局指示的规格,你是不是可以给我们讲讲?” “当然可以。清产定股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又是很复杂的工作,要根据‘公平合理,实事求是’的原则来进行,公方领导,私方负责,职工参加,公私协商,最后送到主管机关批准。棉纺织工业公会没有给你们提起吗?” “这个吗?”徐义德暗暗松了一口气。徐徐地说,“提倒是提过。” “那么,根据这个原则办好了。” “问题没那么简单,你不清楚我们棉纺织工业公会的事体难办的很。那些巨头们肚里另外有一本账。早些辰光公会里提到清产定股问题,潘信诚的儿子提出了一个计算公式。要是按照这个公式计算,潘家的机器要升值千把万也不难。这么一来,政府太吃亏了。大家说我们资产阶级唯利是图,一点也不错,临到企业公私合营了,潘信诚还要捞一票。特别叫人吃惊的是马慕韩,他是工商界进步分子,也赞成潘家的公式,你说,奇怪不奇怪?当时争持不下,大家同意留到以后再说,同时请示纺管局,最近纺管局的指示下来了,要我们扩大讨论范围,说各厂也可以自己讨论。” “你不是说今天上午十点钟讨论吗?” 徐义德看看表:十点还欠十分,他说: “十点快到了,他们也该来了……” 徐义德的话还没有说完,韩云程、郭鹏和赵得宝、秦妈妈、汤阿英他们准时来了。徐义德等他们坐好之后,讲了一下棉纺织工业公会讨论三个公式的经过,说: “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同意潘宏福的公式,你们说,是啵?” “潘宏福为啥要提这个计算公式?”赵得宝知道潘信诚是上海棉纺业的大亨,他儿子提出来,大概有啥原因。“那还不明显吗?”梅佐贤早从徐义德那里了解了真相。他说,“通达的机器旧式的多,有的还是前清时代买进的,当然主张用这个公式计算。” “原来是这样!”赵得宝没有说下去。 “潘宏福的公式得出来的已使用年限,根本和实际不符,因而是不科学的。我们晓得任何一种机器,实际耐用年限,总要超过规定的耐用年限。”韩云程字斟句酌地说,“这样算法,既不公平,又不合理,从我们纯技术观点来看,也说不过去。 我个人同意徐总经理的意见,这个公式不能成立。……” 郭鹏心里完全赞成韩云程的意见,可是在徐总经理和梅厂长面前,他不能附和别人的意见而没有自己的见解,一时又想不出新的说法,却又不甘沉默,他抢着说: “徐总经理提的这个计算公式,比较公平合理,我赞成这个计算公式。不过已使用年限的历史资料倒是一个问题,如果历史资料不全,算起来确实有些困难。” “我们厂里有历史资料。”秦妈妈说。 “对,我们厂里有历史资料很全,”梅佐贤得意地说,“我对这些资料一直很重视,锁在保险箱里。用的辰光,总是我自己拿出拿进,一点也没有遗失,这次果然派上用场。” “有的老厂历史资料不完全的怎么办呢?” “这个……”梅佐贤给郭鹏问得说不下去了。 “我就不相信没有历史资料,”汤阿英说,“资本家买机器办厂,会把资料扔掉?这是骗人的鬼话。” “那也不一定,敌伪时期,把厂分散,搬来搬去,可能有些散失。”郭鹏见徐总经理一个劲注意听他的话,他又是高兴又是担心,一怕说错,二怕总经理误会。他说,“我提出这个问题来,只是希望大家多研究一下,把理由想的充足一些,说服别人更有力量。” “啥资料全不全,”赵得宝说,“潘家马家一心想把机器多算钱。” 徐义德听了汤阿英和赵得宝的话,感触很深:他们简单几句话就说到资本家的心里,抓到问题的核心,比梅佐贤和郭鹏都强。而梅佐贤和郭鹏都是他得力的助手哩。他点点头,说: “赵同志说的对,拆穿来讲,他们就是想把机器升值。真的没有任何历史资料可以证明已使用年限吗?我也不相信。” 刚才韩云程本来要谈到徐总经理提出的计算公式,被郭鹏打断了他的话,又抢先赞成徐总经理的计算公式,便坐在沙发上默默不语,且听郭鹏夸夸其该。关于历史资料的事,郭鹏给徐总经理一反问,紧紧闭上嘴了,不再饶舌。汤阿英见大家默默地坐在那里,她冷静地回想她挡的细纱车,从车头一直想到车子底层部分,忽然得到启发,说: “历史资料真的没有吗?要说没有,那是骗外行的话。就是一点历史资料没有,也可以找出已使用年限的根据。” “没有历史资料,也可以找出使用年限的根据?”梅佐贤惊奇的眼光对着汤阿英。 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汤阿英的身上,连徐义德也用着惊诧的目光等待汤阿英的回答。汤阿英不慌不忙地说: “如果历史资料没有,机器总还在吧?没有机器,那就不存在估价的问题了。既然有机器,问题很简单。你们忘记了吗?每一部机器上都有铸造的年号,一查年号,基本上就可以查出已使用年限了。” 郭鹏萎缩到沙发里去了,这么简单的常识,他自己为啥没有想到呢?真没料到在汤阿英这个年青女工面前丢了这个脸,更糟糕的是徐总经理和梅厂长就坐在旁边啊! 徐义德暗暗吃惊:他竟然也没想到这一层,差点叫潘信诚和马慕韩唬住了。纺管局要扩大范围讨论实在是有道理。他想到上海滩上几度变动,有些工厂曾经停工,便望着韩云程,问道: “查出年号,有人说机器曾经停止使用过,要是没有历史资料,你说怎么办呢?” “这也不难。凡是停止使用的,一定有资料可查,上海几个主要时期停工,完全可以算出来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各厂情况不同,停工长短不一样,也可以折骨评定。只要有机器,总可以计算出来的。” “你说的完全对,”徐义德兴奋地站了起来,大声地说,“这么讲,潘信诚和马慕韩的理由更不充足了。比较起来,还是我提的那个计算公式公平合理,余代表,我们就定下来,怎么样?” 余静一言没有啧声,她冷静地注意听每一个人的意见,并且把它仔细记在小笔记本里。徐义德问到她,她翻了一下小笔记本,想了想,说: “今天谈的很好,把一些问题弄得更清楚了。清产定股的原则,刚才已经和徐总经理谈了,纺管局指示的很清楚。财产清点的原则,要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对企业合营时全部实有财产,认真清查核实,做到不重复,不遗漏。财产估价原则,应该以现值为率,参照一九五○年重估基础,再就资产折旧和其他实际变动情况,作一些必要的调查。这样公平合理,本来没啥司争论的。棉纺织公会既然提了三个不同的计算公式,大家的意见又不一致,我们今天暂时不定,还是请徐总经理拿到公会去讨论一下,然后再定,比较合适。” “你认为我提的那个计算公式怎么样?”徐义德见余静说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楚,并且很有分寸,认为这位公方代表不推板,以后和她共事得小心点,眼前的余静又不是“五反”辰光的余静了,看她掌握政策讲话风度,举止老练,神态沉着,简直是另外一个杨健。他焦急地等候回答,热情地叫了一声“余代表”。 “这三个公式比较起来,你提的那个比较公平合理。” “余代表真有眼力,啥事体都瞒不过你,一看就清清楚楚。”徐义德心里有了底,兴奋地站了起来,眉头上洋溢着得意的神情,胖呼呼的腮巴子上堆着微笑,愉快地说道,“明天我到公会找他们讨论去!” 第539页 五三九 第四十八章 汤阿英抬起头来,向细纱间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心头涌起一股甜滋滋的喜悦。今天的细纱间完全变了样:高大的玻璃窗擦得雪亮,不仔细望去,仿佛没有玻璃挡着似的,每一部机器也收拾得亮晶晶的。车面的锭子齐臻臻的排列着。头上没有一片飞花,地上看不到一点灰尘,大路的地板油光发亮,低下头去,隐隐约约地可以照见自己的面孔。因为今天是轮流停电日,所有的机器都安静地歇在那里,听不到一点轰隆轰隆的声音,从不远的弄堂里,不时传来嘁嘁喳喳的人声。她转过去,对站在她右侧的管秀芬说: “你们青年团的清洁工作做得不错啊!” “团委书记张小玲同志号召,要我们青年团员把车间打扫干净,做好清点工作,迎接合营嘛!听到合营,哪个不高兴,大家拿出吃奶的力气来,要把车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怪不得哩!” 郭彩娣接着汤阿英说: “你这个小丫头啊!就爱漂亮,穿件衣服也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一个皱褶也没有。” “难道打扫干净了也犯错误?穿衣服要穿得龌里龌龊,斑斑点点的才算正确?” “讲你好也不行吗?你打扫得好,打扫得妙,打扫得刮刮叫!这该满意了吗?”郭彩娣对管秀芬说。 “一定满意了。”汤阿英凑趣地说。 “我不要你给我高帽子戴,”管秀芬对郭彩娣说,“少骂我两句就好了。” “谁敢骂你?那他一辈子耳朵也不会清净了。” “你把我形容得这么厉害?”管秀芬最近特别注意别人对她的反映,大家都说她嘴厉害,她常常回忆是不是对陶阿毛说话也是尖酸刻薄,所以陶阿毛很久没有约她出去白相。她又想,也许陶阿毛很忙,或者陶阿毛变了心?她猜不透。钟珮文还是那么忠心耿耿地追求她,有时寄一份有他作品的《劳动报》给她;有时送一张展览会的参观券给她;俱乐部有活动,他总想法通知她去。见了面,他又腼腆地把头歪过去,故意不看她,等她转过身子,他又盯着她看个够。碰了两次钉子以后,他再也不敢对她提出要求,可是她感到他那颗心是向着她的。陶阿毛对她的冷淡,使她对钟珮文慢慢有了好感。她等待钟珮文找她,约她出去白相。可是钟珮文这家伙啊,真是个阿木林。心里老是想和她接近,一见了她,便又悄悄离开了,好像她浑身长了刺,怕刺了他似的。她想主动去找钟珮文,可是少女的矜持和青春的骄傲,又低不下这个头来,不管陶阿毛和钟珮文由于啥原因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今后对人的态度和讲话的措词也要注意一下。 管秀芬急得鬓角那里汗湿湿的,又不好对人说出心事,忽然看见斜对面的弄堂里张学海他们开始清点了,转过脸来,对郭彩娣说: “组长,你看,张学海那个组开始清点了。” 汤阿英走到大路当中一看:张学海小组开始了,沪江纱厂合营工作筹备委员会的清估组下面,分了六个小组:机器组,房屋土地组,传导设备组,低值易耗组,成品原料组和债权债务组。小组下面,根据情况,有的还分了小分组。汤阿英亲自领导低值易耗组。郭彩娣是组长,组员只有两个,便是管秀芬和徐小妹。 汤阿英看看表,时间虽说还没到,早点开始也好,她催郭彩娣: “我们也开始吧。” 郭彩娣站在车头那里,望着张学海和陶阿毛在清点机器,看出了神,竟忘记自己的事了。徐小妹说: “彩娣姐,你怎么啦?清点工作磨洋工?” “谁磨洋工?你别冤枉好人,还没开始哩。” “清估组副组长要我们开始工作,你还站在那里,不是磨洋工是啥?” “小管还没开始工作哩。” “你们不点,我怎么复点?”管秀芬说。 郭彩娣给问得哑口无言,徐小妹说: “大家动手吧。” 她们紧紧跟在汤阿英后面,走到一堆低值易耗品的前面,那里有锄头、斧头、锉子、扫帚、畚箕……徐小妹弯下腰去,把各色各样的工具用具归了归类。郭彩娣搬着手指,嘴里默默数着,然后说: “锄头八把,斧头六把,锉子十把……” “彩娣,你别忙,等我记好一样,你再讲下一样,好啵?” 汤阿英打开手里的本子,那里一叠整整齐齐的长方形的清点证。她拿着钢笔,在等郭彩娣报。 “要是讲慢了,小管又要说磨洋工了。” “你这个人碰不得呀!讲了你一句,就耍脾气了,你讲得那么快,像是连珠炮,叫阿英姐怎么记啊!” “好!要慢还不容易吗?”郭彩娣喘了一口气,说,“锄头八把……”她把声音拖得很长,比当铺里朝奉报典当东西的声调还要悠长。汤阿英在名称、数量、规格和编号上一一记了下来。她低着头等郭彩娣再报,郭彩娣有意不吭气。她抬起头来说: “彩娣,你怎么啦?快么,快得要命;慢哩,慢得急死人。” “急死了,张学海找我要人,我可赔不起。”郭彩娣说,“别急,别急,你听:斧头六把……” 管秀芬在汤阿英后面,汤阿英记了以后,她蹲下去清点一下,看有没有差错。郭彩娣报了六把斧头,她一眼看见还有一把斧头压在扫帚下面,连忙站起来更正道: “别忙,别忙,这里还有一把!”她把那把斧头举得高高的,在郭彩娣面前晃了晃,报复地说:“看见了吗?” “你有意扳我的错头。” “扳错头?彩娣,”汤阿英停下笔来,说,“你这可不对了,难道这斧头不是厂里的,是你的吗?” “副主席批评了,还不低头认错?”管秀芬抿着嘴笑。 “副主席?”郭彩娣一时愣住了,问道,“谁?”“你不晓得阿英姐当了工会副主席吗?”徐小妹蹲在地上,歪过头来,对郭彩娣说。 “认错啵?”管秀芬又问了一下。 “好,算我粗枝大叶!” 成品原料组组长郑兴发走进细纱间,向汤阿英点了点头,严肃地说: “副组长,我有点事体要请教你。” 汤阿英立即走上来,说: “郑师傅,别叫我副组长……” 郑兴发觉得也许叫错了,汤阿英最近提拔担任工会副主席了,慌忙改口道: “副主席……” 汤阿英指着郑兴发的嘴,好像要他别再说下去,她说: “你还是叫我阿英好了,这样亲切。成品原料组清点得怎么样?” 第540页 五四零 “早就开始了,物事太多,人手不够,我们想增加个把两个人,最好能动笔杆子的,帮我们记记,这样就快些。” “增加人?”汤阿英默默计算一下各个车间的人,每组的人数都不多,许多工人没来,准备上夜班。她对郭彩娣说: “你这一组抽一个人支援成品原料组,好啵?” “我们这一组一榻括子只有三个人,抽走一个,剩下两个人,怎么清点过来?” 管秀芬支持郭彩娣的意见: “剩下两个人确实忙不过来,低值易耗组清点的物事不一定贵重,可是品种复杂,花费时间。你们成品原料组,摆的整齐,物事也大,一看就清楚了,大家加把劲,努力去做,克服困难,别抽我们的人了。” “你不清楚,成品原料摆在仓库的虽说整整齐齐,一看就清楚,可是仓库外面,东一摊,西一摊的,要彻底清点,人手确实不够。”郑兴发向汤阿英求援,说,“至少派个笔杆子给我们,啥人都行。” 汤阿英再和郭彩娣商量: “徐小妹能写,彩娣,把她抽给成品原料组,好啵?” “我们组少了一个人,怎么办?”郭彩娣犹犹豫豫,不大愿意。 “我另外派一个组员给你,行吗?” “那行,你派哪一个?” “车间没人了,我来当你的组员。” “你?”管秀芬睁大了眼睛,朝汤阿英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惊异地说,“你是我们厂里工会副主席,又是清估组的副组长,我们组的顶头上司,来当我们组的组员?谁敢领导你这位特号组员?” 管秀芬的眼睛望着郭彩娣,郭彩娣直摇头: “我可不敢领导你这位特号组员!” “别开玩笑了,郑师傅等着哩。让徐小妹去,我和你们一道清点。” “清估组副组长决定了。”郭彩娣说,“我绝对服从。小妹,你跟郑师傅去吧!” 徐小妹跟郑兴发走了。汤阿英动手和她们点完了那些锄头扫帚啥的,走到细纱间门外的角落上,看见两个木头箱子搁在那里,像个垃圾箱,谁有不要的物事都往里面扔,可是谁也没有注意过那两只箱子。汤阿英走到箱子面前站了下来,仔细地望了一下,里面尽是些乱七八糟的零零碎碎物事。她和管秀芬抬开上面一个箱子,打开下面那个箱子一看,一股刺鼻的、浓烈的霉味迎面扑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箱子发霉的面包。上面长满了绿茵茵,毛茸茸的霉菌,像是一块块长满了青苔的陈砖。汤阿英指着箱子说: “你们看,资本家真不会管理企业,啥地方买来一箱子面包,藏在这个地方不给人吃,宁可让它霉掉,多么可惜。” “真是糟蹋物事,好好的面包摆霉了,‘五反’辰光,徐义德假装没有钱,想停伙,给我们颜色看,后来在墙里挖出来黄嫩嫩的金子。早晓得这箱子里有这么多面包,拿出来够我们全厂的人吃一顿哩。” “资本家不劳动,不流汗,坐在家里尽享福,吃好的,穿好的,这些面包当然不在乎。”管秀芬捂着鼻子,离木箱远远的,生怕霉菌传染到她的身上,她说:“徐义德办这个厂,有多少财产,他自家也弄不清楚。” “这都是用我们血汗挣来的钞票买的,给徐义德白白地糟蹋了,真是可惜。”汤阿英看到那些发绿的面包,十分心痛,她说:“余静同志说的对,我们过去受的苦,都是资本主义害的。他们压榨我们工人的血汗,随便浪费。解放了,我们才翻身;现在合营了,我们成了企业的主人了,再也不能让资本家这样糟蹋物事哪!” “是啊!过去人家问我在哪个厂做生活,我不好意思回答在私营厂做生活,多泄气!现在我好讲了,我在公私合营厂做生活,我们也成了企业的主人了。”郭彩娣讲得眉飞色舞。 “资本家代理人来了,”管秀芬碰碰郭彩娣。 郭彩娣没有往下说,回过头去,果然看见梅佐贤走了过来,他一边和秦妈妈说话。清估组组长和工会主席慢慢踱来。他们刚刚看房屋土地组和传导设备组的清点工作。现在到后纺来看大家。管秀芬大声叫道: “工会主席,梅组长,你们来看看。” 他们走过来,汤阿英指着木箱对梅佐贤说: “你看,这么多面包霉掉了,多可惜啊!” 秦妈妈走过来,伸头一望,接二连三地啧了几声,叹息地说: “真的这么多面包。” “为啥早不拿出来给大家吃?” 梅佐贤对汤阿英的质问,一时愣住了,过了一歇工夫才说: “啥人晓得有这许多面包?” “一定是厂长买的,我们工人没有钞票买这许多面包!” “就是有钞票买这许多面包,早就吃了,”管秀芬给汤阿英补充道,“绝不会让它霉掉。” “让我想想看。”梅佐贤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敲了敲太阳穴,透过那副玳瑁边框子的散光眼镜,又仔细地向木箱子望了一眼,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唔,想出来了,还是五一那年国庆节买的。本来我们厂里要到跑马厅去游行,怕大家肚子饿,行政上买了一箱子面包,后来改在本区游行,就不要面包了。不久‘五反’来了,我们把面包忘了,幸亏你们发现,要不,我到现在也记不起来哩!” “你记不起来的事体恐怕不少。”汤阿英说,“这些面包值多少钱啊?霉了,可惜啦?” 没等梅佐贤回答,管秀芬说: “不是他的钱,霉了再多些也不可惜。” “小管,”梅佐贤辩解地说,“我也没说不可惜。”“从前,对这些物事不可惜,我了解。”秦妈妈说,“现在对这些,你一定觉得可惜了。不管这笔账出在啥地方,都是花钱买来的,浪费了工人的血汗,也浪费了国家的财物啊!” “秦妈妈说得很对。”工会主席开口了,梅佐贤不得不承认了。“过去私营厂这种事体多得很,谁也不稀罕。” “我们厂大概也不少。” 汤阿英顶了一句。梅佐贤点点头,说: “这次清产定股,给你们工人找出许多物事,过去我们根本不晓得哩。”他边说边嘻着嘴笑。 秦妈妈递了一张条子给汤阿英,汤阿英看了一下。深思地问道: “徐义德送给我们吗?” 今天上午徐义德叫梅佐贤送了一张单子给余静,那上面写道: 兹有写字台一只,转椅一只,皮沙发两套,台灯一只,瑞士闹钟一只,文房四宝一套,文征明山水立轴一幅,宜兴陶器一套,洗脸用具全套,均系我个人私有,原存我厂使用。在此公私合营之时,愿意捐献国家,伏乞查收。 此致 公方代表余静 徐义德谨呈 余静看了不禁笑出声来。徐义德真会出点子,要收回私人东西非常容易,还要绕这么一个弯子,差一点把人弄糊涂了。她对梅佐贤说,凡是徐义德和别人的私人东西,全都可以领回去,不在清点范围之内,如果徐义德想把这些东西留在厂里,自己使用,也可以留下,今后随时都可以拿回去。梅佐贤只是点头,不敢做声,眼睛里露出钦佩的神情。余静把这张条子给秦妈妈,要她转给汤阿英。秦妈妈知道汤阿英领导的低值易耗组,今天要清点厂长办公室,顺便把条子带来交给她。汤阿英听秦妈妈讲了经过,她说: “徐义德的花样经真不少。” 第541页 五四一 秦妈妈见梅佐贤站在旁边,她没有点破徐义德的诡计,只是说: “这也是徐总经理的好意,不过,根据党的政策,别说是这点物事,就是再多的私人物事,我们也不会清点。凡是条子上有的,都要剔除。” “你放心,阿英掌握原则非常认真,工作十分仔细,有她领导,一点也错不了。” “小管别拿我开玩笑。办事体全靠大家动手。” “主要靠组长的领导,我们只要做点力气活。” 没等汤阿英回答,那边飞奔来一个人,汤阿英一看,不是别人,是张学海。她心头一愣,以为家里出了事,特地跑来找她。张学海跑到她跟前,上气不接下气,严肃地说: “阿英!” “啥事体?”汤阿英急着问。 “那边有一部旧机器,机器组估价估不下来,陶阿毛他们说,请组长快去。” “韩工程师在吗?”汤阿英说,“照徐总经理提的那个公式计算,棉纺公会一致同意了的。” “就是韩工程师要我来找你的……” 汤阿英对梅佐贤和秦妈妈说: “我们去一趟吧。” 他们走了没两步,汤阿英回过头来,对郭彩娣说: “彩娣,你们在这里快些清点,筹委会催我们交清估帐册哩。” “慢不了,”郭彩娣说,“待会清点完了,有啥工作再多派些给我们小组。” 第542页 五四二 第四十九章 梅佐贤汇报完了清估组的工作,最后说: “我们全厂的资财一共是五百六十万,其中四十二万是‘五反’退款,应该剔除的。阿英同志,你看,还有啥补充的。”“你说得很详细了,我没有补充。”汤阿英说,“这一次工人十分努力,抢着在轮流停电的辰光,做好清点工作,今天总算把总账轧出来了,没耽误时间吧?” “时间倒来的及,”徐义德说,“工人这次出力很大,要不是全厂动员,老实讲,我这个总经理也不清楚沪江有多大的家当。这回比一九五○年重估资产那次彻底细致的多了,破天荒第一次弄清了沪江的所有资产。要谢谢工人同志们。” “这点事体算不了啥。” “余代表,详细账册在这里,”梅佐贤把勇复基开了两个夜车赶出来的账册往余静面前恭恭敬敬地一送,说,“请你看看,有没有差错。” 余静并没有看,她把那厚厚一本的账册推到徐义德面前,说: “还是请徐总经理仔细看看,查查有没有遗漏未列的,计算的妥当不妥当?有不合适的地方,可以提出来,大家研究研究。” 徐义德捧起那一厚本的账册,翻了一两页,就没有往下看了。勇复基把总账算出来之后,昨天晚上梅佐贤带着这个账册上徐公馆去。他们两个人在书房里待了好几个钟头,徐义德一页一页地仔仔细细审查,生怕漏了一项两项,一边看,一边问梅佐贤。梅佐贤详细地给他说明所提出的问题。最后看到总数比一九五○年重估资产的数字多出四十万来,徐义德嘴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点头赞赏梅佐贤在清估组的努力。梅佐贤表明这次清估,他第一步抓清点工作,把厂里角角落落里的物事都叫人搬了出来,一件也不遗漏,连一把扫帚和一块棉布门帘也不放过,一一记上,记上了就要估价。加上过去从来也没想到的旧东西,这回也发现了,清估了,总数自然增加。他一口气说下去,使得徐义德没法插话,只有赏识梅佐贤的才干,钦佩梅佐贤清估工作的丰功伟绩,感谢梅佐贤暗中帮助,赞扬梅佐贤是他的忠实助手。徐义德很满意清估组的工作,要梅佐贤今天当着余静的面正式提出报告来。徐义德把那本厚厚的账册轻轻放在长方桌上,表示无所谓的淡漠态度,说: “这么一厚本,谁记的那么多?只要大体差不多就行了,就是上下差个万二八千,也没关系,将来到了社会主义,一切都归国家所有。这方面,我比一般资本家看的开,只要国家不吃亏,我是没有意见的。” “将来是将来的事。现在清产定股,应当实事求是,公平合理。如果我们清估组有遗漏的,不管数字多少,一定要补上。国家不在这个上面贪小便宜。”汤阿英说,“有啥意见,可以提出来,有遗漏的,我们清估组可以复查。” 徐义德见汤阿英义正词严,态度又十分诚恳严肃,他不能再照刚才那样的说法,叫余静再点出,反而不好。他脸上堆着笑容说: “刚才我不是说了么,我这个总经理,官僚主义也不少,厂里究竟有多少财产,也闹不清。这次清点出来的一些东西,过去根本不晓得。要我看这么一厚本账册,等于白看。梅厂长对厂里的事体比我清楚的多了,这次清估组除了他负责以外,又有汤阿英同志参加,工人一向大公无私,清估工作一定没有差错。清估工作企业有统一的原则,基层还可以因地制宜,方法简单易行,我们筹委会一同民主协商,清估组还及时了解检查联系汇报,使得整个清估组工作没有出现一点偏差。”徐义德对余静说:“余代表,你说,我还能有啥意见呢?” “那么,在总数上是不是还有意见呢?”余静问。 “也没有。” “你们有啥意见吗?”余静望着韩云程、郭鹏、勇复基和秦妈妈。 “这次清估工作,完全公平合理,特别是对机器估价,尚可使用年限,加已使用年限等于耐用年限这个公式,它比另外两个公式要合理一些,因而也是公平一些。就机器的实际价值而言,是提升了的,因为一般机器,我以前说过,实际耐用年限,往往要超过原来规定的耐用年限。我们现在这样算法,机器所有者,实际上多拿了不少折旧费……” 徐义德听韩云程说到这里,忍不住插上来解释说: “这个公式经棉纺公会再三讨论,反复协商,大家才一致同意,局方也同意这个公式。要是照另外两个公式计算,政府吃亏可大啊!” “所以说,这个公式比较公平合理。”韩云程现在对徐义德想强加于人的态度毫无畏惧,党委书记余静同志已经当了公方代表,他的勇气更足,好像浑身比过去更有劲头了。他对着徐义德和余静说下去,“我不是不赞成这个公式,我们计算机器,就依据这个公式求出来的。梅厂长和勇会计主任和我一道计算的。我是说政府对这一次清估工作是很宽大的。” “政府对我们工商界一向是宽大的。”徐义德说。 郭鹏认为韩云程归了队,胆子大了,一心一意向着政府。不管怎么样,他们在沪江纱厂工作,总是捧徐总经理的饭碗,徐总经理对他们的今后工作有莫大的关怀啊。虽说就要公私合营了,可是徐经理的股份一定占多数,公方股份绝不会占到一半。徐总经理在厂里还是有很大的势力哩。合营后的人事安排还没有定下来,更不能得罪徐总经理。在人事安排上,徐总经理一句话,顶得上别人十句。这对自己前程的关系太大了。他对韩云程说: “我看徐总经理提的这个公式最公平合理,真正符合实际的,体现了党的实事求是公平合理的政策。我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公式了。” 余静讨厌郭鹏阿谀奉承的话,觉得肉麻,可是她没有流露出来,只是指出: “郭主任,我们现在并不讨论公式问题。这个公式纺管局同意的,的确比另外两个公式公平合理,当然也有可以研究的地方。我们现在讨论本厂清产定股问题,你对这方面有啥意见?” “这个,这个,”郭鹏羞涩地有点口吃,半晌才说:“这个我没有意见。” “勇主任呢?” 勇复基微笑地欠欠身子,低声地说: “这次清估,在梅厂长和汤阿英同志亲自领导下做的,所有的账,都算了三遍,没有重复,没有遗漏。我没有意见。慎重起见,还请各位审核审核。” 徐义德见余静仔细地一一征求有关人员的意见,他也问赵得宝、秦妈妈和严志发有啥意见。严志发没有意见。赵得宝说: “这次清估,厂里的破铜烂铁,零零碎碎,都点了,我看没有遗漏的。说到账册,这么厚的一大本,要我看两天也看不完,一时提不出意见来,只要账没算错就行了。” “汤阿英同志亲自看了两遍。”勇复基说。 “这方面倒可以放心。”梅佐贤说,“勇主任算账一向是仔细的,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徐义德问余静: “我们筹委会是不是今天通过清估方案?” “要是大家没有意见了,可以通过这个方案。”余静说,“四十二万‘五反’退款不必剔除了,我已经和纺管局商量好了,全部‘五反’退款转为公方投资,这样一来合营以后的现金周转也没有问题了。” “那再好也没有了。”徐义德一直操心这四十二万,转做投资,以后不必为这四十二万发愁了。他喜形于色,腮巴子下边的肉褶也高兴得一跳一跳的。筹委会通过清估方案。他对勇复基说,“那你们快去把账册誊清。” 勇复基站起来,挟着那本重甸甸的账册走了。韩云程和郭鹏见事体谈完,也跟着走了。徐义德喝了一口茶,望着厂长办公室墙上的文征明山水和室内陈设,对这次清估工作十分满意。连自己最操心的办公室里的私人财产,也划出清估范围之外,那张捐献条子起了很大的作用。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得意杰作。字画、沙发和写字台这些东西放在这里,再也不必操心了。现在办公室还增加了一张长方桌和十把椅子。这是余静提出的建议,梅佐贤亲自布置的。坐在这里开起会来,倒是很有气派。他赞赏地说: “这次清估工作做得非常出色,梅厂长和汤阿英功劳不小,当然主要的还要归功于余代表,领导的好。” 第543页 五四三 “政策是党制定的,工作是大家做的,怎么能归功我个人呢?”余静说,“徐总经理,我不赞成你这个意见。”“当然是因为公方领导的好。”徐义德说,“余代表,你太谦虚了。你们不管做了多大的工作,都归功于党,归功于群众,个人从不邀功,实在令人钦佩。其实,要是没有你的领导,向工人同志做动员报告,再三讨论党的政策,又及时了解检查,那一定会出偏差的。有些厂的干部,宁左勿右,清产定股中左得厉害,把资产估低了。我们厂,你掌握政策很稳,一丝一毫的偏差也没有出。” “别的厂也不会出偏差,都有政策管着,中央的政策是统一的。” “那是的,那是的。就是有点小的偏差,一定也会马上改正的。”徐义德顿时转了话题;“最近,棉纺业公会举行全业合营学习座谈会上,曾经酝酿过人事安排问题,公会也提过初步意见,局方指示,人事安排问题要在基层协商。现在还有时间,是不是谈一谈?” 余静从纺管局那里已经看过棉纺公会提的初步方案,她想了想,说: “大家都在这里,谈谈很好。你有啥方案,可以提出来谈。” “方案?”徐义德看余静单刀直入地问他,心头一惊:余静老是处在主动的地位,啥事体都要他提,而她事先一般不大表示意见,叫人摸不清她的意图。人事安排是一件大事,定股定息不过是几年的事体,人事安排可是决定终身的大事呀!定职就是定薪。而定薪也就是定心。他曾经和梅佐贤商量过这件事。照他看来,正职当然非他莫属,这是毫无疑问的。梅佐贤担任副职,这大概也没有问题。他亲自当面许了愿的。余静怎么摆法?倒是个问题。论资格,不过是一个年青的女工,一个黄毛丫头,能懂得啥呢?谈管理经验,谈技术,更提不上。但她是共产党员,厂里党委书记,如今又是公方代表,不摆个副职,似乎说不过去。他这个方案,认为是自己让了步的。他摇摇头说,“我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余代表一定有方案了,不妨拿出来协商协商。” “我们没有方案,只有一个原则,参酌原有情况,量才使用。具体方案,要请私方提。” “私方提,”徐义德认为这是真主意假商量,公方一定早就有了方案,只是不拿出来,让私方瞎摸。公方既然有了方案,他又何必提呢?他说,“那你可为难我了,这问题我想也没想过,一时怎么提呢?倒是有点意见:希望全部实职人员一律安排,而且不要降低职位,因为这些职员,多年在厂里工作,原来的薪金也不太高,这次合营,有些人嘴上不说,心里有波动的。如果合营时能做到原职原薪,大家一定欢天喜地。” 梅佐贤坐在长方桌的斜对面,不断对徐义德的话点头。原职原薪,他这个副厂长的位置大概没有问题了。他表哥裘学良一直重病在家,挂着厂长名义拿干薪。虽说他过去实际上就是厂长,可是拿的是副厂长薪水,负的是厂长的责任。合营后,他能做个名符其实的副厂长,也满意了。他说: “总经理对职员的心理了解透彻,大家当面不说,背后都议论这桩事体。合营了,担心降职降薪,怕生活维持不了。” “至于我个人,一点问题也没有,心里也不波动。”徐义德谦虚地说,“我能力不强,水平不高,社会活动又很忙,不必安排实职。我们厂里的主要职位,应该一律由公方代表担任。余代表,你觉得怎么样?” 没等余静回答,严志发插上来问: “徐总经理,你说的主要职位指的是啥工作?” “指的是经理厂长这些工作,正职应该一律由公方代表担任。”徐义德说完了,等候余静的回答,暗暗注意她面部的表情。 余静的面部没有表情。她心里怦怦跳动,思潮汹涌澎湃,正职一律由公方担任?这话说得多漂亮,显然不是真心话。她想了半晌反问道: “为啥正职一律要公方代表担任呢?” 徐义德猜不透余静的心思。如果坚持下去,黄毛丫头没轻没重的接受下来,对于人事安排的协商有莫大的影响啊!他不露痕迹地慢慢改变了口吻: “公方代表能力强,威信高,掌握政策稳,当然应该担任正职。政府人事安排的原则,刚才你提了:参酌原有情况,量才使用。我觉得这对公方代表也适用。当然,有些合营厂,私方能力很强,技术很高,贡献很大,也担任了正职,在工商界影响很大,不单在同业中起了安定人心的作用,在国际上也发生很好的影响。有些外宾和外国记者到上海访问资本家,一听到资本家在合营后还是担任厂长经理的正职,就赞扬共产党对资本家改造政策实在太好了。不过我们厂的情况不同,我本人能力很差,不能和那些厂的私方比。” “这么说,总经理未免太客气了。”这是梅佐贤的声音,“我想,余代表一定不同意总经理的意见的。谁不晓得,沪江纱厂是总经理一手创办的,锭子虽然不算多,沪江出产的成品,谁都说好,过去在市场上大家抢着要。总经理不仅有丰富的管理经验,在棉纺技术上也十分精明,韩工程师都说技术上有啥问题,总经理一看就清楚了。棉纺公会有事,都要找总经理商量商量,一致公认总经理是上海棉纺界难得人才。我觉得,总经理过分谦虚了。我们对待问题应该实事求是,不要客气才好。” 徐义德和梅佐贤画龙而没有点睛。汤阿英听徐义德口气在卖弄自己。梅佐贤接着吹牛拍马,她按下心里对他们的厌恶,直接说出自己的意见。 “我们根据党的原则办事,量才使用,哪个当正职,哪个当副职,大家讨论,领导批准,一定不会安排错的,能力技术重要,政治更重要。没有政治,没有路线政策,单有技术也不行啊!” “我赞成汤阿英的意见,道理很清楚,谁都明白。梅厂长有啥意见,爽爽快快掏出来,讲话不要绕弯子,叫人摸不着头脑。”秦妈妈说完了,盯着梅佐贤望。梅佐贤脸上显得十分尴尬,他眉头一动,嘻着嘴,说: “还是听徐总经理和余代表的意见好。嗨嗨!” 徐义德不满地望了梅佐贤一眼:觉得在重要关头梅佐贤不敢正面直接提出意见,反而往他身上推,未免太滑头了。继而一想:梅佐贤是资方代理人,不正面直接表示态度也好,说了,余静以为是他授意的。他迅速地把问题推给余静: “还是请余代表提吧,我们完全服从公方领导。” 余静听了大家的意见,特别是汤阿英那句话:根据党的原则办事,给了她很大的启发,梅佐贤的话,使她对徐义德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徐义德不仅在区里是工商界的头面人物,就是在市里,也是有名的人物。梅佐贤虽然是徐义德的人,可是有一定能力,在管理生产上,她不如梅佐贤。组织上决定她到沪江来担任公方代表,她感到有些吃不消。她担任正职更不恰当。她对徐义德说: “公方领导是一回事,协商人事安排又是一回事。希望你不要客气。把你初步考虑说出来,我当然会提意见的。” “提吧!”赵得宝刚才有点替余静担心,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局面。徐义德和梅佐贤非常狡猾,分明有意见,可是不肯说,逼余静表态。余静很老练,不慌不忙地催徐义德,使他放了心。他说,“有意见提出来好了,客气啥?” 徐义德摸不清余静的意图,想到别的厂也是私方先提,不好再推了。他试探地说: “合营后,经理这一级要不要保留呢?沪江虽说不是大企业,可是麻雀虽小,五脏齐全,向来有总管理处的。如果保留吧,也有它的好处。余代表,你看呢?” “保留好了。” 徐义德见余静回答的果断,肯定,他心上一块石头落下来了,总经理的位置大概没有问题。他进一步对余静说: “要是保留总管理处的话,我想正厂长应该是余代表,佐贤做你的助手,担任副厂长;同时你最好能够兼任总经理才好。” “你自己呢?”汤阿英看徐义德虚情假意,有意问他。 “我挂个董事名义就差不多了。” “你做挂名董事?”秦妈妈不信任地歪着头看徐义德。“大概问题不大。”徐义德轻松地笑着说,“我做个董事还不行吗?” “行,当然行,就是太委屈你了,你说,我们会同意吗?” 严志发说,“还是直截了当把你的意见说出来好!” 徐义德身上感到一种压力,余静那锐利的眼光仿佛看到他的灵魂深处。他不能再绕弯子了,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严肃地说: “那我当个副总经理也可以。” “这也委屈了你。”余静说,“你仍然是总经理,梅佐贤可以担任厂长,这几年来,裘学良一直生病,不能工作,梅佐贤实际上做了厂长的工作。裘学良保留原薪,给他一个顾问的名义,照顾他的生活。等他病好了,再参加适当工作。”“你想的太周到了。”徐义德喜出望外,焦急地问:“你呢,担任副厂长未免太委屈了你?” “我经验不多,能力有限,除了副厂长的工作以外,我还要管厂党委的工作哩。” “韩云程,郭鹏和勇复基他们原职原薪不动,好啵?” “赞成你的意见。”余静对徐义德说。 “严同志也要安排一个职位。”徐义德说。 “可以安排。” “做啥工作好呢?”徐义德向严志发打量一番。 “他念过初中,有些文化,做过工,对纱厂又熟悉,在厂长办公室做个秘书倒不错。” “那太理想了,我完全赞成。梅厂长大概也不会反对。”徐义德望了梅佐贤一下。他点头同意。徐义德说:“快点把今天协商的人事安排方案写好,和清资定股方案一同送到纺管局去批,梅厂长。” 梅佐贤听到“梅厂长”三个字和过去有了不同的感受。他做梦也没想到是余静而不是徐义德提他担任厂长,这简直是喜从天降。他感激地望着余静,发痴一般的竟说不出话来。徐义德大声催他,他像地苏醒过来一般的说: “我马上去办,我马上去办。” 第544页 五四四 第五十章 一辆黑色的林肯牌轿车缓缓地驶进沪江纱厂。在煤碴路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开到办公室门口的辰光,坐在司机旁边的梅佐贤,迅速跳下车子,过去开了后面的车门。徐义德让余静先下来,他最后走出,对余静说: “楼上坐一会吧!” 他们一同上楼,走进厂长办公室,坐了下来,徐义德精神焕发地说: “今天是我生平最快乐的一天,最值得纪念的一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自从陈市长给我们讲了过渡时期总路线以后,我就日夜盼望沪江快些走上国家资本主义的道路,今天总算如愿以偿了。今后我再也不必为这个企业忧虑风险了,也不必为儿孙操心前途了,合营了,有了国营经济的领导,有了公方的领导,就是晚上睡觉也比过去安心了。” “那可不,不说别的,就说我这个当厂长的吧,过去,单是劳资纠纷就把我的头闹大了。我是资方代理人,工人同志对我总是另眼看待,这也是应该的,可是我呢,事体就难办了,许多精力花在这上面,吃力不讨好,有时还要挨骂,这也不怪工人。我是资方代表,代表资方利益说话,工人当然要反对我的。现在好了,劳资关系比较简单了,我们是公私合营企业的干部,说起话来,也比过去方便的多了。” “劳资关系问题,其中有是非问题,并不因为是资方代理人就不好话说。资方代理人代表资方说话,只能代表资方合法的正当利益。如果和资方一道进行非法活动,工人当然要反对的。”余静不同意梅佐贤混淆是非的说法。 “我刚才讲的确实有语病,余代表这么一说,给我很大的启发,打开我的眼界,把过去看不清的问题看得清清楚楚了,我这个人整天埋在事务堆里,过去许多问题都看不清爽。今后在余代表领导下,要好好向您学习。” “合营最大的好处是改变了生产关系,发展了生产力。工人做了企业的主人,生产热情会比过去大大提高。”余静说。 “余代表经常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看问题总看到本质上,不像我看的表面,还是从个人利害出发,”徐义德自愧不如余静,说,“我也要向你学习学习。” “不要这样客气,你们有空的辰光,倒应该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同志的著作。” “我们有空也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同志的著作,不过时断时续。在我们工商界里,马慕韩学习比较好,他抓的紧。今天马慕韩在会上讲的那番话,要资本家掌握自己的命运,我觉得讲得不错,看出来有点马列主义修养。” 他们今天到江西路上海市人民委员会的大礼堂,参加庆祝棉纺织业全业公私合营大会,马慕韩在会上代表棉纺织工业公会讲了话,把解放前后棉纺资本家的遭遇做了显明的对比,指出社会主义社会是唯一的光明的前途,希望上海工商界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余静和徐义德他们一同坐车回厂。她一直在想马慕韩这位小开确实比徐义德体会党的过渡时期总路线要深刻一些。徐义德补充道: “马慕韩每天在家里都要看一点马列主义和毛主席的著作。马慕韩说出了我们工商界心里的话,他如果不学习马列主义著作,不会有那样高的理论水平的。” “总经理的理论水平也不低。”梅佐贤笑着说。 徐义德没有理会梅佐贤的阿谀,他沉着地说: “这次我们棉纺织业批准合营,国家的政策十分正确,公方代表英明领导,对我们照顾无微不至,清资定股,公平合理。人事安排,局方完全同意。批准我们的方案,仍然任命我担任总经理,你们两位担任正副厂长。连裘学良这位病人也有了安排,给顾问名义。保留原薪,想的周到极了,实在太好了。现在局方只任命到经理厂长一级人员,关于科室人员,我问过纺管局,他们说一般按照原职原薪不动,这样照顾,真是面面俱到。我深感统一战线的温暖,党的政策正确伟大!” “我能担任厂长,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老实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我会当厂长。”梅佐贤激动地望着余静说。“我了解,这是党对我的培养,合营后,我要认真接受改造,来报答党和政府对我的恩情。” 徐义德的声音有点颤抖,但他竭力保持平静,边想边说,“我想了两句话,作为今后我努力的方向。我念出来,请余厂长指示:积极经营,争取利用;不犯五毒,接受限制,加强学习,欢迎改造。” “你把党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政策具体化了,很好。我代表党和政府欢迎你这种态度。”余静站起来说,“你们谈吧!我到车间看看汤阿英她们去。” 汤阿英在细纱间的阁楼里,坐在方桌边的木凳子上,一张红纸摊在面前。她用剪刀细心地剪去。郭彩娣站在窗口那里。手里拿着一块五尺来长的红布,比了比两边的长短,把当中折起,放在窗台上,她抽了几根细纱,就着大腿一搓,便成了很结实的细线,把折起的红布扎牢,然后再把折起的红布松开,一个圆圆的大红彩球扎好了。她悄悄地走到汤阿英的背后,轻轻把彩球往汤阿英头上一放,两边长短相等的红布正好披在两肩,忍不住大声笑道: “你们看哟!新娘子来了!” 管秀芬抬起头来一看:在电灯光的照耀下一片红光跃入她的眼帘。她抿着嘴笑了: “彩娣,你真会捉弄人。” 汤阿英微微感到头上有人放了一个东西,可不知道是啥,她听管秀芬讲郭彩娣,转过身子一看,果然郭彩娣在她身后,手上捧着那个大红彩球,这才知道郭彩娣讲“新娘子来了”的意思。她的脸顿时比大红彩球还红,像是一片红霞突然落在她雪白的脸蛋上。她放下剪子,看了郭彩娣一眼: “你真会寻开心,拿我这个老太婆也开起玩笑来了。” “你是老太婆,那我是老婆婆了,”郭彩娣退后一点,防避她走过来。 “你是老婆婆倒没关系,阿英成了老太婆,张学海可不答应啊!”管秀芬转过来,对汤阿英说,“像你这样又年轻又漂亮的老太婆,哪个小伙子看到不喜欢?我要是男人,一定讨你做老婆,又温柔,又体贴,又坚强……” 郭彩娣打断管秀芬的话: “你啥都逞能,老要占上风。讨老婆,你可没有这个能力!”“你有这个能力?”管秀芬一句话把郭彩娣问得哑口无言。 “别瞎吵瞎闹了,小管,浆糊打好了没有?” 管秀芬把一钵子热呼呼的浆糊往汤阿英面前方桌上一放: “你看,这是啥?你的字剪好了没有?” “差不多了。”汤阿英马上拿起剪子,一弯一曲地剪过去,一霎眼的工夫,用两只手把剪好的字轻轻拾起,挂在自己的胸前,对她们说,“你们看,对不对?” 管秀芬歪着头看汤阿英胸前的大红双喜字,拍手叫道: “这个双喜字剪得真漂亮!原来,你还是个艺术家哩!我们的工会副主席。” “谈不上啥艺术家,”汤阿英回忆地说,“还是小辰光跟娘学的,娘剪的一手好窗纸,她也不用绘样子,空手就能剪出个活蹦活跳的鲤鱼来。我比她差远了,好久不剪,也生疏了。” “那你啥辰光给我剪点窗纸?”管秀芬很喜欢汤阿英剪的字。 “等你请客吃喜糖的辰光。” 第545页 五四五 “快把双喜字贴上,别弄坏了。”管秀芬有意把话题岔开,拿过一块二尺来长的长方形木板,放在方桌上。 汤阿英和管秀芬一道把双喜字贴在木板上。郭彩娣把大红彩球挂在木板上头,用洋钉钉牢。三个人站成一排,眯起眼睛对报喜牌看来看去,像是母亲在欣赏刚生出来的婴儿一样,嘴犄角闪着甜蜜蜜的微笑。 “哎哟,你们还没有做好?” 不知道是谁大声叫唤,打破了这宁静幸福的气氛。管秀芬对门外一望:门半开着,一个圆圆的脸露在门缝那儿,董素娟神秘的又紧张地朝里窥视,管秀芬指着门口说: “有话进来说,躲在门口做啥?” 董素娟蹑着脚尖走了进来,悄悄地说: “清花间的报喜队已经出发了,现在到了钢丝车间,一歇就要到我们车间来了。你们还不快点,再不出发,细纱间就落后了。” “她们有多少人?”郭彩娣关切地问。 “有十多个,还有锣鼓哩!” “锣鼓?”管秀芬愣住了,焦急地说,“我们也要锣鼓。” “锣鼓在啥地方?” 汤阿英告诉郭彩娣: “锣鼓倒容易,我通知俱乐部借一套给你们,可是谁会敲呢?” “有了锣鼓,还怕没人敲吗?”这是余静的声音,她推门进来,说,“原来你们都在这里,阿英,你找我有啥事体呀?” “余厂长,我本来要去找你,你怎么跑来找我了?” “别叫我厂长,还是叫我余静同志,这样亲切。你找我,我找你,不是一样的吗?究竟有啥事体呀?” “彩娣她们和我商量,今天晚上要住在厂里,挂牌子的辰光,要求我和你参加,我同意了,你也去,好啵?” “那还有不好的?没有别的事体吗?” 汤阿英点点头。余静向门口走去,汤阿英叫道: “余厂长!” 余静回过头来,指着汤阿英说: “你又忘了!” “哦!余静同志,你说谁会敲锣打鼓?” “你们忘记了吗?我们厂里有一位多面手,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为啥不找他来帮忙呢?” “小钟在吗?”汤阿英顿时想到了钟珮文。 “他在工会里,大概又在写啥作品了。” “可以叫他来帮助细纱间的忙吗?” “他是工会干部,你这个工会副主席还指挥不动他吗?用不着征求我的意见。” 汤阿英亲自去叫钟珮文来帮忙。他把锣鼓都带来了,顿时咚咚锵锵地敲打起来。敲锣打鼓的人手不够,他告诉大家怎么打法,对管秀芬格外细心而亲切指导。管秀芬没有躲开,心里也想学好,细纱间没人敲锣打鼓,就要落在清花间的后头,这怎么行呢?大家很快学会锣鼓点子。郭彩娣捧着报喜牌,钟珮文打鼓,管秀芬她们敲锣打鼓在后面跟着。董素娟走在最前头,欢快地大叫大嚷: “细纱间的报喜队来了!” 他们热热闹闹出发了。徐义德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办公室里。余静到车间找汤阿英去了。梅佐贤因为公方代表到车间去,觉得他这个厂长也应该到车间去了解了解工人的情况,不久也去了。徐义德想起今天庆祝全业合营的情景:棉纺织业全部合营了,私营棉纺织业再也不存在了,私营沪江纱厂的寿命也只剩下今天最后一天了!不,连一天也不到了,只有几个小时了。顿时,一种无边空虚的感觉充满他的心房。望着厂长办公室的家具,雪白的墙壁,窗外高大的厂房,矗立在夜空中的烟囱不断喷出火星,依依不舍,他今晚舍不得离开沪江。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号码,那边接电话的是林宛芝。他告诉她今天不回家了。她吃了一惊,根据她的经验,只有在“五反”的辰光,他常常讲今天不回家了,最后也还是回去的。今天是庆祝全业合营的大喜日子为啥不回家呢?他说厂里有事,明天一早回去。她坚持不同意,要他今天一定回去,她等他。他表示无论如何不能回去,要她不要等。她只好希望他明天尽早回去。 他挂上电话,一屁股坐在写字台的转椅里,打开绿色的台灯,揭开红木盒盖,里面是一块长方形的端砚,用徽州胡开文的墨在砚台上磨研,拿起上海笔庄制造的极品净纯紫狼毫,蘸了蘸墨,想在刻着沪江纱厂四字的信笺上写点啥。往事如潮水一般,不断涌现在他的心头,沪江纱厂开办的那一天,他也坐在这里,和裘学良,梅佐贤他们商量怎样发展企业,以后成立了总管理处,创办了信孚记花行,投资聚丰毛织厂,担任了茂盛纺织厂的董事长,吃进了永恒纺织机器厂。沪江的企业一天比一天发达,不仅在上海滩上逐渐扩大,连苏州的泰利纱厂也请他兼任董事长。就是在这张写字台上,他批过无数的计划,写过计算不清的条子。他在沪江企业里,一句话就是一条法律,一张条子就是一道命令,没有一个人敢不遵照他的意志行事。他现在拿着净纯紫狼毫,好像当年办厂一样,准备批写,可是没有一个人进来请示。他也不知道要批写啥,他的笔停留在信笺上,啥也写不出来。忽然沪江纱厂四个红字触目惊心地在他面前跳动。他用净纯紫狼毫在上面狠狠地划了一叉,然后把它撕碎,扔到字纸篓里。 他站了起来,推开门一看:外边办公室的职员都回家去了,写字台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鸦雀无声,显得有点冷落。他向办公室仔细一望,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角角落落都看到了。这间办公室是他和梅佐贤亲自设计的,靠近厂长办公室,有事办起来方便,厂长对职员的工作也容易监督。他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好像每张写字台上的职员都埋头紧张地工作,让徐总经理观察。 他下楼走出去。外面电灯很亮,煤碴路上没有人,也很安静,只听见轰隆轰隆的机器声音不断从车间传出来,车间里那些立达机器是他亲自向瑞士公司订购的。从码头运到厂里,他亲眼看到拆包安装的,这些可爱的机器曾经给他织出无数件的棉纱。他听到机器一声声的叫唤,好像是向他告别。他站在煤碴路上凝神谛听机器轰隆轰隆的声音,如同慈母听爱女出嫁前夕依依不舍的低诉。他恨不能跑到机器旁边,把每一部机器看一个够,一想到工人都在上夜班,他突然在车间出现,会引起大家的惊奇。他的脚在车间门口趑趄不前了。清花间的灰布帘子突然掀起,车间里强烈的电灯光芒射到门口,接着有一个人的影子映在地上。他知道里面有人出来。他连忙转过身子,往回走,到办公室后面去了。 高大的烟囱矗立在夜空中,不断喷出火星,像是深蓝的天空中无数的繁星,一眨眼的工夫,火星就消逝了。一忽,又有一阵火星喷出。锅炉房的篱笆外边堆着许多煤块,像是一座小土丘,乌黑的煤块在黑暗中闪闪发着亮光。煤,刚才烟囱喷出的火花就是煤燃烧发出的;车间机器轰隆的声音,也是因为煤燃烧,发电,机器转动,发出音响。煤完成了它的任务,它的生命也就完结了,残骸堆在一旁,锅炉房的后面是苏州河。 苏州河,是上海的一条血管,也是沪江纱厂的一条血管。一包一包原棉是从这条河运来的。一件一件棉纱有时也从这条河运走的。现在,它躺在星空下,在辽阔的原野上迟缓地走它的路程,像是一条发光的巨大的带子,蜿蜒地伸向黄浦江边。明天,就是明天,苏州河再也不是沪江纱厂的血管了,他离开苏州河,踽踽地向仓库走来。 仓库外边,没有卡车,没有搬运员,也没有每天都看见的那个磅秤,两扇大门都开着,里面的电灯也亮着,管仓库的人大概吃夜宵去了。一件件棉纱整整齐齐叠起,几乎要接近高大仓库的屋顶了,棉纱后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包一包没有打开的原棉,堆得像山似的,仓库装得满满的,这里面有多少原棉啊,还有多少件纱呦!原棉和棉纱都闪闪发光。今天晚上的仓库比任何一天都显得明朗光亮,他从来没有看过仓库这么明朗光亮,简直是沪江纱厂创办以来最明朗最光亮的一天,好像里面放的不是原棉和棉纱,而是白哗哗的银子。银子,这里面有多少银子啊,他舍不得离开仓库,想走进去,在原棉和棉纱上舒舒服服地睡他一个夜晚,可是他身后远远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不知道谁向仓库这边走来了。他迈起沉重的步子,向仓库旁边走去。 第546页 五四六 离仓库左边不远,是一幢红色的房屋,红色的墙,红的窗户,红的门,只是玻璃在闪闪发光。透过玻璃,借着外边路灯的光亮,可以隐约看见里面有一辆红色的车子和红色的长梯,车子上面放着一圈一圈帆布水龙袋,这是沪江纱厂自己的消防队,也是徐义德的精心设计。为了消灭可能发生的火灾,添置消防设备,而且放在锅炉房和仓库附近。他一看到红色的救火车便停了下来,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天空暗黝黝的。繁星仿佛失去光芒。从苏州河上吹来的秋风一阵紧似一阵。他身上感到有些凉丝丝的。他望着救火车,喃喃地说: “救火车,救火车,你多大的火都可以救,可是革命的火你却救不了!你,你有啥用场?” 他绕了一大圈,感到有点疲乏了。他失望地离开消防队,慢慢回到厂长办公室里,推开所有窗户,向前看看,向后看看,恋恋不舍地轻轻叹息一声。脱去身上的衣服,他倒在行军床上睡了,像是睡在原棉和棉纱上一样,感到柔软而又舒适,他躺在床上,听着墙上挂钟有规律地发出嘀嗒嘀嗒的音响。 清花间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的音响却没人听见,因为汤阿英率领的报喜队从细纱车间走过钢丝车间,向清花间前进。人没到,锣鼓声音已经到了清花间,大家都为这欢乐的声音吸引住了。郑兴发听到锣鼓声特别兴奋。他亲眼看着这个厂建成的。有了沪江纱厂,就有了郑兴发,沪江纱厂每个车间,每一部机器,他都熟悉。一听机器亲切的声音,他就知道啥地方该维修。只要有一天听不到亲切的机器声音,他就感到空虚,仿佛遗失了物事。他是沪江纱厂发展的目睹者,也是沪江纱厂工人血泪史的见证人,他看到许多许多年青力强的工人进厂,受徐义德他们重重剥削,身体慢慢坏下去,又看到许多许多身残体弱的工人出厂。过去,他看到工人低头进,低头出,现在又看到工人抬头进,抬头出。这个变化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现在比过去更爱护沪江纱厂了。可是他头发灰白了,脸上的皱纹深了,背有点驼了,眼睛却奕奕有神。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显明的烙印。依照劳动保护条例的规定,今天他该退休了。他看到清花间那些可爱的青工,想起细纱间和粗纱间那些和他混得厮熟的女工们,他舍不得离开。但到了退休的年龄又不得不离开这些年轻人。在离开以前,他要把工作做得更好,把他多年的经验和熟练的技术传授给清花间的年轻小伙子们。他听到锣鼓声,便高兴地大声嚷道: “又有报喜队来了。大家准备鼓掌欢迎。” 他们今天已经招待过三四起报喜队。大家都有了经验,眼光望着钢丝车间。从那边首先进来的是郭彩娣,她手里捧着大红双喜字,欢快地跨进来。接着管秀芬她们进来了。管秀芬刚叫一声:“郑师傅,给你们报喜来了,”就给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淹没了。郑兴发站在和花机旁边,闪着炯炯的眼光,向他们招手。忽然,他眼睛一亮,一块雪白的长方形的牌子出现他的眼前,那上面写着十一个大字:上海公私合营沪江棉纺厂。他马上高兴地举起双手,一个劲鼓掌,两只腿也不知不觉地在地上跳了起来。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没有了,背也仿佛直了,一眨眼的工夫,他变得像青年一样的活跃,消逝了的青春的火焰又在他的心田上熊熊地燃烧起来了。他用两只手做成一个大圆圈,罩在嘴上,当话筒用,大声叫道: “合营的招牌来了,你们快来看哟,合营的招牌来了!” 大家都围上来,这时候郑兴发才看到捧着合营招牌的是秦妈妈和汤阿英。 秦妈妈从余静那里知道车间的报喜队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有的车间已经出发了。她就向梅佐贤和余静建议:把合营招牌交给车间报喜队抬着,在车间里走一趟。他们都同意,秦妈妈带着合营招牌,遇上汤阿英她们。汤阿英一见那块白底黑字的招牌,竟抱着拍了掌起来,大家抢着看,抢着抱,要不是秦妈妈催着快到别的车间报喜去,人们还不肯放下。汤阿英和秦妈妈一道捧着这块招牌,随着细纱间的报喜队,一同到了清花间。 清花间和钢丝车间的工人把报喜队团团围在清花机旁边,钟珮文在合营招牌后面使劲打鼓,咚咚的鼓声激动人心,每一个人的心里也像是欢快的鼓声一样的扑咚扑咚地响着。心里跳动得最厉害的是郑兴发。他看到那块合营招牌,想起过去沪江工人的生活,他高兴得眼睛里流出了快乐的泪水,透过泪水他看见每一张喜笑颜开的熟悉的面孔。他盯着合营招牌,激动地挤到秦妈妈面前,高声叫道: “秦妈妈!秦妈妈!”他一时竟说不下去,大家不知道有啥事体,慢慢地静下来,他也冷静了一些,断断续续地说: “我要求工会,秦妈妈……我要求工会……” 秦妈妈同情地安慰他: “郑师傅,你别急,有话慢慢说……” “我,我一定要求……” “你说好了,”汤阿英说,“都是自家人有啥闲话,讲出来好了。” “工会主席、副主席都在,你们两人答应我吧!” “究竟是啥事体呀?郑师傅!”秦妈妈笑着问。 这时候郑兴发才真正冷静下来。他巡视了一下,说道: “我今天实在太兴奋了,太高兴了。我一生一世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也没有这样兴奋过,我亲眼看见沪江建厂的,现在沪江接受社会主义改造了,公私合营了,我们工人阶级要加强对企业的领导,担子更重了,我上了岁数,今年该退休了,可是,厂合营了,责任加重了,我能退休吗?你们说!” 郑兴发突如其来的问题,大家没有思想准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汤阿英体会他的感情,也了解他的心情,立即应声答道: “不能退休,和我们一道干下去。” “不要退休,不要退休!”大家齐声叫道。 “我不退休,秦妈妈,工会同意吗?” “我代表工会,同意你不退休!” “好!好啊。” 大伙的欢呼声震动了整个清花间,钟珮文打的鼓声也越来越高了。郑兴发走到秦妈妈身旁,腼腆地说: “我还有一个要求,你让我和汤阿英捧着这块招牌,好不好?” “那还有不好的?” 郑兴发和汤阿英捧着合营招牌,跟在报喜队后面,向前走去。 厂长办公室楼上挂钟的摆声越来越清晰,徐义德听着声音翻来覆去睡不着。在滴答滴答的音响中,忽然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徐义德在床上默默地数着,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离明天还有一点钟了。一点钟,只有六十分钟啊,多么短促的时间。他霍地从床上坐起,扭开电灯,向办公室四面望望,好像寻找物事,眼光最后停留在下沿窗户上。窗外边不远就是一条煤碴路,一直通向工厂的大门,想到门口,他腾地跳下床来,匆匆忙忙穿好衣服,扣上深蓝色哔叽的人民装的纽扣,穿上贼亮的黑皮鞋,踉踉跄跄下了楼,顺着煤碴路径自向门口走去。快走到传达室那里,他看到门口有人,才放慢了脚步,踱着方步,潇洒地走到门口,这一带没有夜市,马路两边的商店早已打烊了,只有一两家小吃店还有灯光,里面热烘烘的,不时散发出白烟一般的蒸气。马路上行人很少,显得有点冷寂。他向马路两边望望,没有人,然后回过头来聚精会神地注视挂在大门左边的那块招牌:沪江纱厂,在路灯照耀下,黑底金字发着金晃晃的光芒。沪江纱厂盖成以后,这块金字招牌一直挂在这里,从来没有人动过,不管日晒雨淋,也不论白天黑夜,这四个金字总是闪闪发光。人们一走到这里,远远就看见了。随着企业不断扩大发展,沪江纱厂这块牌子已经越过长宁路,在上海滩上翱翔。棉纺业无人不知,市场上也无人不晓,大家都知道沪江出品的棉纱不错。 徐义德随着沪江企业的发展,成了上海工商界的名人。可是这块招牌挂在大门上只剩下最后一天了,不,只剩下最后一小时了! 他对着那块黑底金字的招牌望来望去,越望越觉得可爱,他瘫痪一般的站在那里稳稳不动。他真想永远让它挂在那里,任你狂风暴雨再也不能叫金字招牌褪掉半点光泽,可是行吗?里面车间传出来轰隆轰隆的巨响,震荡在他的耳边,他像从梦幻一般的境地清醒过来,望着招牌,沪江纱厂四个金字散发出刺眼的光芒,同时,不知道附近哪家养的公鸡,在夜色中提高嗓子喔喔啼叫。他自言自语地说: “已经很晚了,该回去了。” 第547页 五四七 他走进大门,脚步沉重,步子迟缓。慢慢在那条笔直的煤碴路上,踱着方步,路边左右栽着两行柳树,柳条在夜风中轻轻飘扬。这些杨柳,他看了不知多少回了,可是没有今天夜里这样妩媚多姿,如同少妇的青丝随风飘扬,散发出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柳树后边的运动场上,有两个篮球架子,架子上面的篮圈闪着亮光。圈子四周的网也白得发光,他站在煤碴路上,眼前的事物,不管是高大的厂房,还是空阔的运动场,也不论是一草一木,还是堆在地上的破破烂烂,都闪闪发光,连他脚下的煤碴路也和往常不一样:在熠熠发光。他从来没有感到过厂里这些东西是这么可爱!他一边走着,一边回头望望。走到办公室,他站了下来。回转身去,顺着煤碴路望过去,一直望到大门,门外灯光辉煌。 他又走到门口,发现那辉煌的灯光是来自闹哄哄的小吃店。他站下来,眼睛自然而然地又注视到那块叫他喜爱的金字招牌。他忘记了萧飒的秋风阵阵吹来。也不注意马路上的车辆经过,只顾凝神望着,看门的人见他徘徊不去东张西望,便过来问他: “徐总经理,你丢掉啥物事?” “唔,”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找着了没有?” “没有。”他漫不经心地答。 “丢掉啥物事,我来帮你找!” 他这才注意到对方讲话的意思,他摇摇头,说: “不,没啥,我散散步。” 他又看了一阵招牌,才恋恋不舍地走进去,回到厂长办公室,解开上衣纽扣,准备睡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睡在床上,忽然听见咚咚两声,门外有人敲门,他一骨碌爬起来,连忙把衣服穿好,过去开门,进来的是梅佐贤。他笑嘻嘻地问: “总经理,你早,没吵你吧?” “也该起来了,有事体吗?” “也没大事体,工人在车间里闹翻了天,东边也是报喜队,西边也是报喜队,现在捧着新招牌要到门口去,他们听说总经理昨天住在厂里,要我来请总经理!” “请我?”徐义德警惕地问道。 “他们想请总经理一同到大门口去……” “去做啥?” “换招牌……”梅佐贤看徐总经理沉着脸,不敢说下去。 “我不去。” “是呀,我说总经理昨天忙了一天,一定很累了,别去打扰他吧。他们一定不肯,说今天是我们厂里大喜的日子,挂公私合营招牌是件大事,要和总经理一同庆祝庆祝……” “换招牌当然是大喜事呀!我应该和工人同志们一道庆祝庆祝的,可是,我身体不舒服,你代表我和大家一起去换招牌吧。” “好的,好的,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梅佐贤走了,又站下,嗫嚅地说,“余静在车间等你哩,总经理,是不是去一下的好。” “对,还是去一下的好,换招牌是桩大事体呀!”他们两人向车间走去。 报喜队像是一条长龙。捧着合营招牌的郑兴发现在让位给韩云程了。大家都抢着要捧,秦妈妈说,有汤阿英代表工人就够了,另外应该让给职员代表。韩云程转过身来捧着。大家不抢了,但都想上去摸一摸,看一看,仿佛看新娘子似的,挤来挤去。郑兴发的手闲不下来,他走进锣鼓队,接过一面大锣,欢乐地一边当当地敲着,一边笑得合不拢嘴来,连脸上的皱纹也好像在笑,走在报喜队最前头的是徐义德、梅佐贤和余静、秦妈妈他们。 徐义德看到后面那许多工人跟着一同庆祝,兴奋地对余静说: “工人和我们这样热烈庆祝,在沪江还是头一回哩。”“是呀,”梅佐贤接着说,“在从前,做梦也想不到有这种场面。” “生产关系改了,工人和工厂的关系也不同了,自然就出现了这种场面。”余静对徐义德说。 “看了这种场面,心里真舒畅。做起事来也有劲道。”徐义德假装高兴的样子说。 “那可不,合营了,我们要更好地把生产抓一抓。” “最近这两天正考虑这件事哩,明天要不要开个会研究研究?总经理,”梅佐贤又转过来对余静说,“徐厂长。” “先把计划订出来,再开会具体讨论讨论,”余静说。 “这样更好。个人和车间生产计划都有了。韩工程师制订的生产计划也快写好了。”梅佐贤说。 “抓紧一点,这两天把它弄好。”徐义德吩咐梅佐贤。 “这没问题,”梅佐贤说,“我今天就找韩工程师谈!” 说话之间,队伍已经走到门口。梅佐贤站在凳子上,摘下黑底金字的招牌。韩云程和汤阿英马上把新招牌送上去,梅佐贤把它挂在原来的地方。一块簇新的白底黑字的招牌出现在大门口的左边: 上海公私合营沪江棉纺厂 郭彩娣在车间扎的那个大红彩球现在挂在新招牌上,使得新招牌越发显得鲜艳夺目,光采焕发,在清晨的骄阳中射出耀眼的光芒。大家围在新招牌前面一边鼓掌一边欢呼。秦妈妈在一旁点燃了鞭炮,噼噼啪啪的爆炸声中,不时夹着“通”的一声,“天地响”直冲云霄。汤阿英望着新招牌舍不得走,两只手鼓红了。她拉着管秀芬在人群中扭起秧歌来了。郭彩娣和谭招弟跟着扭了,许许多多的人也跟着扭了。余静站在旁边,用手打着拍子,汤阿英对余静说, “来吧!跟我们一道扭吧!” 那边管秀芬把余静拉着和大家一道扭了。在马路上,大家一同欢快地扭着,踏着钟珮文、韩云程和郑兴发他们的锣鼓点子,越扭,人越多,几乎把柏油马路塞满了。锣鼓声和炮竹声和恣情欢乐的人声连成一片,响彻晴朗的天空。徐义德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新招牌。在大家欢乐声中,他悄悄回到厂长办公室,站在窗前,凝视着大门,打开窗户,噼噼啪啪的炮竹声震天价响,咚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高入云霄。鼎沸的人声遍地涌来。他使劲把窗户一关,想把这些嘈嘈杂杂的声音关在窗外,巨大的欢乐的声音可不听他的指挥,仍然在他耳际萦绕,他用两只手把耳朵捂住,这也不行,还是听到巨大的音响。这巨大的音响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直向他的耳朵逼来。他干脆放下两手,对着窗户说: “让你们尽情地欢乐吧!” 他转过身来,看到摆在上面,靠右边墙那里的长方桌和十把椅子,最上面那两张椅子,一张是他常坐的,旁边那一张是余静常坐的。他的眼睛一个劲盯着余静那张椅子,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把余静那张椅子搬开,放在角落里,让它冷冷清清地靠着墙。他把自己那张椅子放在长方桌上端的当中。他好像出了一口气,舒适地坐在床上,得意地望着当中那张椅子,但角落里那张椅子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没有办法把它掼掉,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望着写字台上的日历:一九五五年九月二十九日,喃喃地说: “昨天,是创办沪江纱厂以来,第一次睡在厂里,想不到,也是最后一次睡在厂里啊!” 他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两只手托着肥大的后脑勺。窗外咚咚的欢乐的鼓声不断传来,一槌一槌像是敲在他的心上。 他眼睛望着雪白的屋顶,无可奈何地默默无言。 第548页 五四八 第五十一章 车间的红灯早就亮过了,各条弄堂里的工人也都下班了。当日班的人走了,夜班的工人还没有到上工的辰光,机器关了,车间里显得十分清静。但是汤阿英没有走,她在自己的弄堂里仔细地做清洁卫生工作。对车间非常留恋。今天是她在车间做生活最后一天,从明天起就脱产搞工会工作,走上新的工作岗位了。夜班这条弄堂由别人来挡车了,她要把车子收拾干净,让接班的人生活做得顺手,从车头打扫到车尾,又上下左右看看,粗纱摆得整整齐齐,东西光洁,她满意地点点头,脱下油衣裳,换上自己的衣服,徐缓地从车间走出来。 她走到钢丝车间那里,忽然有一股糊焦味迎面冲鼻而来,兀自一惊,感到奇怪,立即停下脚步,细心用鼻子一吸,感到糊味更浓。她站在车间,放眼望去,每一部钢丝车像往常一样摆在那里,没有异样。她向里面走去,糊味不大,心想糊味也许从清花车间散发出来的,马上放开脚步,飞也似的跑到清花间,还没到清花间门口,糊味就特别浓,一走进清花间,抬头一看:车子上的棉花那里,升起一柱黑烟,向上萦绕,靠近白花花的棉花那里,不时有红色的火焰跳跃。她不禁大声叫道: “清花间失火了!清花间失火了!” 她回过头去,寻找灭火器,靠门口一排挂着四个红色圆筒的泡沫灭火器。她匆匆向门口走去,正在摘下灭火器的辰光,感到身背后有人匆匆走过,掉过头一看,不是别人,是保全部的陶阿毛师傅,汤阿英脱口问道: “你到啥地方去?” 陶阿毛给她突如其来的询问,面孔吓得像一张白纸,惊慌失措地说: “不到啥地方去,”他顿时觉得回答的不对,又立刻改口说,“我回家去。” “回家?”她感到奇怪,带有责备的口吻说,“清花间失火,你回家?快来救火!” “对!快救火。” 陶阿毛想不到在这关键时刻,突然碰见新上任的厂工会副主席汤阿英,叫他躲闪不开,逃避不了,刚才他以为在她背后两步就可以逃出清花间的大门,快走到门口,却被她发现了,他虽然努力保持镇静,企图装出平静无事的神情,可是他的手不听大脑的指挥,本想到墙上摘灭火器,却弯下腰去拎靠墙的红色沙桶,手拎着,有点颤抖,发出哗啷哗啷的声响。 汤阿英早就摘下灭火器,熟练地扭下盖子,忽然听到哗啷的音响,她侧过身子一看,陶阿毛拎着沙桶站在那里发呆,她急着说: “火这么大,沙子不顶事了,快放下,去拿灭火器!” 她撇下陶阿毛,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去,把灭火器倒过来,一股白色的泡沫迅速的向火焰上喷去。 那边陶阿毛慢吞吞地摘下灭火器,望着汤阿英的高大的背影,仇恨从心中涌起,见车间没有别人,轻轻走过去,举起灭火器,想朝汤阿英的后脑勺那里打下去,凭陶阿毛过人的膂力,这下子不把汤阿英砸死,也活不了多久。他刚举起灭火器,对准汤阿英的后脑勺,正要砸下去的千钧一发的刹那间,忽然听到一个人大声喝道: “陶阿毛,你做啥?!” 陶阿毛回头一看:是郑兴发师傅提前到清花间来上班了。 他慌忙放下灭火器,支支吾吾地说: “不做啥,我用灭火器救火!” 郑兴发指着他手里的灭火器说: “你这样怎么救火?” 原来陶阿毛双手抱着灭火器,位置向上,他心里明白,嘴上却说: “我没用过灭火器,郑师傅。” “保全部的陶师傅不会用灭火器?少废话!快把灭火器倒过来,给我救火!” 郑兴发没时间和他纠缠,迅速摘下墙上的灭火器,扭下盖子,倒过头来,泡沫直向火焰上喷去。 汤阿英一心救火,不了解陶阿毛的恶毒阴谋,幸亏郑兴发赶到,及时救了她的性命。她把那筒灭火器泡沫喷完了,又去摘下墙上另一个灭火器,泡沫又向浓烟烈火上喷去。 泡沫喷到地方,烈火小了,浓烟的黑柱低下去了…… 车间外边的人听到汤阿英的叫喊,纷纷拥了进来,余静和赵得宝正在饭堂里吃饭,连忙放下碗箸,饭也不吃,立即赶到清花间,大家七手八脚,倒沙的倒沙,浇水的浇水,还有人从别的车间提来了灭火器,忙做一团,一霎眼的工夫,厂里的消防队赶到了,红色的救火车停在清花车间门外边,迅速接上水龙头,帆布水管像是一条长龙,从门外蜿蜒地伸了进来,水龙头在熊熊的火焰上如同倾盆大雨一般,哗哗地倾倒下去,火焰压下去了,浓烟压下去了,一场大火,幸亏汤阿英及时发觉,连忙抢救,大家共同努力,终于熄灭了。 汤阿英站在机器旁边,浑身湿漉漉的,满头满脸是汗水,眼睛在四处寻找,却不见陶阿毛。 陶阿毛的阴谋没有得逞:他原想用灭火器砸死汤阿英,既灭了她的口,又阻止她去救火,然后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一溜烟似的逃出沪江,听候刚刚公私合营的沪江纱厂烧得一干二净的消息,不料出现了郑兴发这个早该退休不肯退休的老师傅,他没办法,只好违背自己的心愿,和大家一同救火。这时,他有意动作放慢,东张西望,梦想设法让大火从清花间蔓延开去,把前纺后纺都烧个精光。余静和赵得宝他们赶到了,厂里的消防队也赶到了,火焰很快地扑灭了,他看大势已去,阴谋不能实现,怕自己暴露,在大家忙着救火,不注意他的辰光,一边装着救火,一边扶着水龙头,渐渐退到门口,正想撒腿就跑,忽然听到汤阿英在人群中高声喊道: “陶阿毛,陶阿毛!” 大家东张西望地在寻找陶阿毛。陶阿毛急了,事不宜迟,再不逃走,给汤阿英她们抓住,查问起来,他丑恶的内奸面目可能要暴露了。他不假思索放下手里的水龙头,掉头就跑。刚迈开脚步,他的胳臂给一只粗大有力的巨手抓住了。他装出生气的神情,质问道: “抓住我的胳膊做啥?” “做啥?你心里明白!” 陶阿毛回过头一看,抓住他的胳臂的是郑兴发师傅。郑兴发刚才看见陶阿毛举起灭火器对着汤阿英的后脑勺,心里早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故做不知,没有言语,忙着救火要紧,等到余静和赵得宝到来,郑兴发就注意陶阿毛的行动,厂里消防队一到,陶阿毛突然活跃了,抓住水龙头,好像在帮忙救火,实际上暗中向门口慢慢移去。郑兴发没有作声,在他背后,也随着慢慢向外移去,等到陶阿毛拔腿要逃,他的粗大有力的巨手一把抓住了陶阿毛。 “我啥也不明白,我有事体要走,你快放手!” “你有事体,我也有事体,”郑兴发把掏阿毛的胳臂抓得更紧,说,“把事体谈谈清楚再走。” “你不能妨碍我的行动自由。” “这不是妨碍你的自由。不要做贼心虚,把事体谈清爽就让你走。” “啥人做贼心虚,你别诬赖好人!” 正在他们两人交涉的辰光,有一个人在人群中大声叫道: “陶阿毛在那里!” 大家随着那个人指的方向望过去:郑兴发抓住陶阿毛紧紧不放。 汤阿英听到钟珮文讲:“陶阿毛在那里!”她连忙分开众人,大家退后,让开一条路,她匆匆赶过去,边走边叫: “把陶阿毛抓住!把陶阿毛抓住!” 郑兴发在人群外边高声答道: “早抓住了!阿英。” 汤阿英走到郑兴发面前,她顾不得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贴着身子难受,上衣下摆和裤脚管那里不断流水,指着陶阿毛,对郑兴发和钟珮文说: “把陶阿毛带到工会去!” 余静和赵得宝接着走到前面来。汤阿英过去,把余静和赵得宝拉到人群外边,小声地向余静报告刚才清花间发生的事故…… 那边陶阿毛给郑兴发和钟珮文押着,向工会办公室走去,后面跟着拥挤的人群,嘁嘁喳喳地纷纷议论着,惊奇的眼光盯着陶阿毛,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特别惊奇的是管秀芬,仿佛是晴天霹雳,她所爱慕的陶师傅竟然给郑兴发和钟珮文押到工会去,刚才清花间失火,难道和陶阿毛有啥关系吗?在她看来,这是不可想象的事。她平时脸上得意的笑容消逝了,紧绷着严肃的面孔,内心却忐忑不安,跟在人群后面,迈动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吃力地走去。 第549页 五四九 第五十二章 汤阿英一觉醒来,仍然感到疲乏,浑身发酸,觉得没有睡够,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太阳已经很高了,她迷迷糊糊睡去,朦朦胧胧地听见后面奶奶住的屋里有人在谈话,声音虽低,可是一句一句的意思大体可以听见: “太阳这么高了,为啥还不起床?” “昨天厂里失火,她领着大家救火,又抓住了坏人,忙到半夜才回来。” “怪不得哩。厂里也有坏人?” “有,是保全部的陶师傅,这人外表看不出来,手艺好,人缘好,能说会道,到我们家来过,还送给巧珠玩具糖果,想不到是个坏人,人心真看不透。” “把这人交给政府,要严厉惩办他!” “阿英就是这样办的,余静同志同意她的意见,报告了区里公安分局。公安分局派人来,把陶师傅逮捕了。” “抓到人民政府手里就好办了。” “这人真辣手辣脚,沪江纱厂刚公私合营没几天,他就下这样的毒手,要是沪江烧了,那几千工人到啥地方做生活?” “坏人哪里会想到这些,他们就是要破坏我们的国家,破坏过渡时期总路线。”汤富海心里想,乡下地主富农破坏农业合作化运动,城里也不太平,有坏人捣乱,阶级斗争真是激烈。 “我们不能让坏人破坏!” “对!”汤富海不见张学海,问:“学海呢?” “这一阵,小两口忙着在厂里搞社会主义改造,很晚才回来,一早就走了。他今天早上一起床,饭也没吃,就到厂里去了。” “忙社会主义改造是好事体呀!” “阿英入党了,你晓得啵?” “她写信告诉我了,听说还当了劳动模范。” “是呀,当了劳动模范以后,还到杭州西湖白相了一趟,开了眼界,见了大世面哩。现在又当了厂里工会的副主席,成了红人啦,厂里大大小小的事体,哪一桩也离不开她。” “这丫头在上海滩上得发啦!” “乡下也要搞社会主义改造吗?” “当然要搞,党在过渡时期总路线,早两年就学过了哩。总路线好比明灯,照到哪里哪里亮。如今乡下事体和城里一样,城里人晓得的事,我们乡下也知道哩。城里人要搞社会主义改造,我们乡下也搞,贫下中农对社会主义的积极性高得很,像是黄浦江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一直往上涨,我们互助组的组员,绝大多数都想入社,搞社会主义改造,不搞小农经济,不搞资本主义经济。” “原来我也闹不清爽啥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阿英回来常给我谈起,说资本主义不好,资本家压迫劳动人民,剥削劳动人民,社会主义好,不压迫劳动人民,不剥削劳动人民,劳动生产出来的物事,大家用,吃得饱,穿得暖,有个啥社会主义国家,劳动人民还住洋房坐汽车哩!” “那是斯大林领导的苏联,我在乡下也听我们党支部书记谈起过,那边共产党和劳动人民掌了印把子,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资本主义没有前途,快死亡哪!过去,我们在梅村镇一年忙到头,打下粮食都进了朱半天的仓库不算,还硬说我欠朱家一百一十多石租子,就是种一辈子庄稼也还不清呀!你说,天下有这个理吗?” “我听阿英谈起过,朱老虎这个喝人血的禽兽,简直是无法无天!” “我们受够了资本主义的气。” “阿英、学海在沪江纱厂,给徐义德这个资本家剥削的不轻啊,这回搞社会主义改造,公私合营了,有国营经济和公方管着,徐义德再也不能想做啥就做啥啦。” “阿英这孩子,当上工会副主席,地位不低呀。沪江公私合营了,看上去,今后她也能当一部分家啦。” 两个人谈话的声音,像是小河潺潺的水声,汩汩地萦绕在汤阿英的耳际,她闭上眼睛想睡,但是潺潺的水声向她耳朵里灌来,吸去了她的注意。那声音低微而又细碎,一句一句刺激她的耳膜。她想起来,又怕打断别人谈话。不清楚奶奶在和谁谈话。对方讲话的声音虽低,隐隐约约听到一些,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听上去,口音好生熟稔。她一时竟想不起一清早漕阳新村有谁来看望奶奶。她凝神听他们谈下去。 “对啦!这一阵子,阿英在厂里日日夜夜忙个不停!”奶奶的声音,“工会的事,要她管;车间的事,要她管;她还要在车间做生活。你说她忙不忙?” “这许多事体都要她管,就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呀!” “她办事有条理,工作有能力,态度很公正,公家的事,私人的事,大家都乐意找她。”奶奶高兴地说,“让她管那些大事去,家里这些小事,我就多照顾点。” “不,家里的事,还是要她帮助你做,阿英这孩子小时在家里,倒也肯劳动,现在当了党员,又是工会副主席,就不管家务事吗?我们梅村镇的党员,下地做活,回家烧饭,啥事体都做,有事,你尽管叫她做,她不做,我来跟她说,她敢不做!” “这是爹的声音,爹怎么到上海来了呢?”汤阿英喃喃地问自己,她不相信,爹要真的来,为啥不叫她呢?她再仔细一听,可不是爹吗?她霍地坐了起来,披着一件深蓝色的毛线衣,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好,趿着就走到卧房门口,果然爹和奶奶坐在后面那一间屋子里,面对面小声谈话哩。她叫了一声爹,就扑过去,按住爹的结实的宽肩膀,亲热地问道: “啥辰光来的?” “到了有一歇工夫了,见你睡觉,就没叫你,让你多休息休息,我和巧珠奶奶在聊天哩!” “唔!聊天。”巧珠奶奶见汤阿英走到后面那间屋子。她关心地问: “啥辰光醒的!为啥不多睡一歇?” “刚刚醒。” “我和你爹闲聊天,没有吵醒你吧?” “没有。” “哦,”巧珠奶奶对汤富海说,“她睡得可沉哩。” “她从小就是这样,睡着了,雷打也不醒。” “我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 “昨天厂里失火,你忙到半夜回来,应该多睡一会。” “够了。爹,到前面来坐吧,那边光线亮点。”汤阿英回到前面屋子,阳光照得暖洋洋的,有点刺跟。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让爹坐下,问:“吃了早饭没有?” “早吃了,巧珠奶奶给我买的糯米团子吃,里面夹了油条,又撒了糖,可香哩。还喝了一大碗豆浆,肚子吃得鼓鼓的,一天不吃饭也顶得住。” “乡下好吗?这一阵厂里工作忙,没顾上到无锡看你。” “我晓得你在厂里忙,不像我们做庄稼活的,你们是按钟点的,到时上班下班,少一个人不行。你当了工会副主席,下了班,一定还有事,少不了开个把会。” 汤阿英奇怪的眼光落在爹的黧黑的脸庞上,望着他额头上深沟也似的皱纹发愣;爹怎么知道厂里这些事呢?一定是巧珠奶奶刚才对他说的。她说: “工会刚改选,车间的工作还没有办移交,今天开始脱产来管工会工作,就不会像过去那么忙了。”汤阿英说,“听说,这一阵乡下很忙哩,你在村里也闲不下吧?” 第550页 五五零 “可不是么,我这个互助组组长比别人还要忙哩。” “互助组?”汤阿英一听这名字,心头就愣住了,急切地问,“怎么,你还在互助组?” “互助组是我发起的,我又是组长,难道你要我退出吗?” 汤富海没想到女儿怎么不赞成他在互助组哩。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村里没有办农业生产合作社吗?” “谁说的?今年有五十七个互助组办了合作社,最近又有二三十个组打报告给镇党委,要求办社,像是一窝蜂似的,你也要求,他也要求,很多人要求办社入社,村里可闹猛哩!” “你那个组呢?” “也有要入的,也有不要入的。” “你呢?” 汤阿英一步一步追问,汤富海不假思索地说: “我么,当然要入。” “入了没有呢?” “还没有。” “为啥还不入?” “打算和你商量哩。”他望着汤阿英,没有说下去。汤阿英以为汤富海有啥顾虑,不愿加入合作社,便想从大道理方面和他谈谈。她问: “村里学过党的过渡时期总路线吗?” “总路线是国家大事体,全国都要学,梅村镇怎么会不学? 我们早两年就学过了。” “中央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决议,村里也学过吗?”“这是庄稼人的大事体嘛,怎么没有学?村里念过好几遍,还讨论很多次哩。” “那你为啥还没有入社呢!” “哎,谈起来,话长啦。”汤富海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梅村镇最近的斗争。“镇上进行了总路线的宣传教育,人们的社会主义觉悟空前提高了,社会主义的劳动热情也空前高涨起来了,好比钱塘江八月的潮水一样。他们提出共同的要求:走合作社的道路,办合作社。他们说:我们贫下中农,家里穷,不办合作社,没有出头日。共产党毛主席指出社会主义的道路,贫下中农有奔头了。有的人一天到镇党委会和镇人民政府好几趟,要求办社,要求入社。有的互助组自动联合起来,要求办社。农业合作社的浪潮在梅村镇一天天高涨起来,镇上的贫下中农整天欢欢喜喜,高高兴兴。……” “赶快办社,满足广大贫下中农的希望,这是一桩大喜事啊!”汤阿英说。 “事体没那么简单,有人欢喜,有人不高兴……”“社会主义是好事体,”巧珠奶奶说,“还有谁不高兴的?” “朱筱堂,”汤富海见巧珠奶奶惊诧地望着他,发觉她不知道谁是朱筱堂,旋即解释道,“就是朱半天的独生儿子,他娘也不高兴。地主婆和她儿子表面也安分守己,暗地里在破坏农业合作化运动。” “我听阿英说,他们不是管制劳动了吗?他们还敢破坏?” “朱筱堂是管制劳动,白天到地里做活,晚上回家,就活动开了。他的狗腿子苏沛霖,听他的使唤,在镇里煽阴风,点鬼火,散布谣言,到处破坏。苏沛霖对人说,穷泥腿子一无耕牛,二无农具,三无本钱,凑在一起,想办合作社,要能办好,人们就要用头走路了。土地劳动力怎么分红?耕牛农具怎么做价?也没有一个章程,底摸不透,不能随便加入。污蔑合作社是个烂泥塘,谁要钻进去,出不来,后悔就来不及了。富农跟在地主后面瞎嚷嚷,有些中农也动摇了。”“别听地主富农那些鬼话,贫下中农先把社办起来再说。” 汤阿英斩钉截铁地说。 “中农有耕牛农具,他们能和贫下中农一起办社,力量就大了,不能把中农搁在一边不管。” “这个我晓得,”汤阿英对爹说,“合作社办起来,中农看到农业合作化的好处,他们就不会搞资本主义单干了。中农会看风使舵,哪边对他有利,他就会跟上来的。” “镇党委就办了几个典型合作社,社会主义的好处也开始看出来了,有些中农就是不跟上来,又不能强迫他,对这些人真不好办。” “那就让他多看看,贫下中农自己先把合作社办起来。他看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又见大家都办社入社了,自然就会跟上来了。” “这当然好,”汤富海不反对女儿的意见,但他又提了困难,说:“可是贫下中农也有不同的看法。有的贫下中农,今年春上在地里施了很多肥,稻子长势喜人,说活了一辈子还没看见这么好的稻子,要是入了社,究竟能分到手多少粮食,啥人也不晓得。他们说,今年不入社了,让别人先走一步,他们看看,等明年再说。他们就贪图地里那点稻子,左思右想,下不了决心入社,你看,急人不急人?” “这样的人多不多?” “只是极少数人。” “那你先动员参加互助组的人办起社来,极少数人要等一等,就等一等,最后一定会要求入的。” “谈到互助组的事,正要和你商量哩!” “我们阿英说,你是互助组的组长,互助组的事,你当家做主。你说啥,组员还不跟你走吗?”巧珠奶奶认为互助组的事好办。 “现在办事要讲民主,不能一个人说了算。我这个组长,入社的事,要听组员的意见哩。” “你是组长,首先要拿个主意,你打算不打算入社呢?”汤阿英直接把问题摊在爹的面前。 “我没问题。当年闹土改,我带头;搞互助组,我也带头,还当了个组长;现在要合作化,走社会主义的道路,这还用问,当然我也带头。” “为啥现在还没有入社呢?”汤阿英不解地问。 “这桩事体,说起来,话又长啦。镇党委号召办社,我就积极响应,坚决执行,这是一条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我当然愿意走。我是组长,不能个人入社,把互助组撂下不管。我就把镇党委和人民政府的号召提到组员面前讨论。我打算经过讨论,认识一致,联合全组组员一同办社。组里绝大多数的组员都热烈拥护,要求办社,只是有几个组员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人在组里开会讨论,心里想着地里长的庄稼,想打下粮食再考虑办社不办社的事体。” “要求办社的先办,”巧珠奶奶说,“要等一等的,让他等一等,问题不是解决了吗?” “要求办社的先办,这倒容易,就是那要求等一等的少数人难办。他们说,当年互助组办的也不错,为啥要办社呢?办社是社会主义的道路,大家都赞成,等一等再办为啥不可以呢?走路有快有慢,开头有早有迟。让别人先走一步,我们准备准备,然后跟上也不迟啊!办互助组大家在一道,老汤当组长,做了大家的带路人;现在办社,也要老汤当带路人,大家一道走,不能让老汤带着大多数人去办社,撂下少数人不管。互助组的事,老汤要管,这可难为了我,要求办社的,要我带着大家一同办社;要求留在互助组的,又要我继续担任组长,还说搞好互助组,创造办社入社的条件。我不能既在合作社,又在互助组,两边的人又都不放我,你叫我怎么办?阿英。” “你对少数互助组的组员做了工作吗?” 第551页 五五一 “谈话谈得嘴都干了,我甚至于批评那些人了。大道理他们都懂,也拥护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就是碰到个人的具体问题就不通了,老想着地里的庄稼,舍不得快到手的粮食,下不了决心。” “单纯批评没用,要说服教育,不能性急,要耐心反复动员。”汤阿英说,“只是说服教育不够,还要让他们多看看,亲眼看到合作社的优越性,那少数人会逐渐改变的,你们参观过合作社吗?” “当然参观过,是村里组织去的。” “参观过社里的庄稼吗?比互助组组员的庄稼怎么样?” “看过看过,成本是我们的大,庄稼是社里的好。劳动力是我们的强,产量是社里的高。”汤富海信口说道。 “那入社不是很好吗?为啥还贪图自己地里的那点稻子呢?” 汤富海搔了搔灰白的鬓角,说: “人们说这是好社富社,也有坏社穷社,我们没去。” “穷社?我也参观过一个,都是贫雇农的,开办的辰光,要啥没啥,没有牲口,没有农具,连拴牛的草绳也没有哩,讨饭的都不上门。他们说,我们家里穷,不办社没有带头的。不怕穷,只怕没有决心;不怕穷,就怕不办社。社长是个党员,他说:家里再困难,三天拖不动锅盖,也要和大家把社办下去,绝不在困难面前认输。党支部支持,苦干了一年,如今牛也有了,农具也有了,银行里还有存款哩!大家都说穷人要翻身了,旧制度灭亡,新制度出世了,鸡毛要上天了。参加合作社,走一步好一步。土地改革是人翻身,参加合作社是人和田都翻身了。只要党支部领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 “你从啥地方听来这些话?”汤富海有点惊奇。 “厂里组织我们到外边参观,亲自听农民讲的。” “真有这样的事?” “骗你做啥?” “这么说,没钱也可以办社?”巧珠奶奶听出兴趣来了。 “人穷志不短,只要有志气,啥事体都可以办起来。”“哟,你看她,说的多轻巧,没有钱买米,看你拿啥下锅?有志气,不吃饭照样饿肚子!现在日子好过了,别忘记从前喝西北风的辰光。”汤富海摇摇头,说。 “现在不是从前。从前,穷人没人看得起,也没人过问。现在可大不相同了。只要办起社来,没钱,党和政府会支持的,银行也会贷款。” “穷人和银行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凭啥要贷款给穷人?” 巧珠奶奶感到奇怪。 “现在银行不是资本家的,是国家的,只要是发展生产,对人民有利的事,就可以贷款。我参观的那个合作社,本来是个穷社,银行就贷款给她。入社以后,产量提高了,收入增加了,生活好转了,社员再也不抡扁担了,村里人说,就是不叫参加,涌也要涌进去。” “不过是说的好听。”巧珠奶奶噘噘嘴,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不是说的好听,是我亲眼看见的事实么,……”汤阿英从来不撒谎,竭力申辩。 “你看见,我可没看见。”巧珠奶奶说。 “让她说下去。”汤富海听出兴趣来了。 “分散种田,你种你的,我种我的,你家种得好是你的,我家收成不好是我的。谁遇到天灾,谁遭殃,谁生疾病,谁倒霉。弄得好的人,有了钱,就更有钱;弄得下好的,再遇到天灾病祸,又要过穷得叮当当响的日子,贫下中农有困难,政府当然会想办法救济的。只要组织起来,办生产合作社,大家一道生产,你靠我,我靠你,你帮我,我帮你,啥天灾病祸也不怕了。现在用牲口用人力耕田,将来还要用拖拉机耕田,日子就更好过了。这么好的事体,你们组里为啥还有人犹犹豫豫,不入呢?” “我也觉得奇怪,这些人只看到地里那点稻子,没有看到入社以后好处更大,自己慢一步还不打紧,拖住我们互助组不能联合入社,真叫我心烦。” “我看他们下不了入社的决心,因为有人暗中破坏合作社运动,根子就在朱筱堂的身上。单是你个人说服他们不够,要把黑根挖出来。朱筱堂和苏沛霖他们不破坏,富农不跟着瞎嚷嚷,中农不动摇,少数贫下中农就不会犹犹豫豫了。你们互助组联合入社就没有阻力了!” 汤富海听汤阿英扼要透彻的分析,心中十分佩服。汤阿英虽说在上海滩上做厂,对梅村镇的事却了如指掌,一清二楚。原来他认为棘手的事,听了汤阿英的话,他的眼睛比过去更亮了,事情看得更清楚了,办法也有了。他拍一拍自己的大腿,兴奋地说: “你这一番话,开了我的窍。在村里差点叫沙子迷住我的眼睛,看不清人,也看不清事,明天我就回去,给镇党委汇报汇报,挖了黑根,事体就好办了。” “刚刚来,怎么明天就回去呢?”巧珠奶奶听汤富海赞扬阿英,她心里也高兴。回想阿英讲的闲话,像是剥笋一样,一层一层地剥,最后剥到心子,使人把复杂困难的事体看得真切明了,连办法也有了,她眯着眼睛笑了。她挽留汤富海,说,“你明天不能走,在上海白相两天,再回去。” 张学海匆匆从门外走了进来,见了汤富海,过去打了招呼,问奶奶谁要走。汤阿英把刚才谈的事体,简单谈了谈,张学海接着说: “明天无论如何不能走,过了国庆再回去。刚才我在厂里忙着准备国庆游行,你去看看,这回游行可闹猛哩。” “这回碰巧赶上国庆游行,过两天,我带你到南京路上去看。”汤阿英说。 “听说每次国庆游行,有好多万人参加哩,我蹲在上海这些年,还没有看过。 “好吧!”汤富海要和汤阿英商量互助组联合入社的事基本解决了,放心了。他决心留下,过了国庆回去,说,“一道去看看也好。” 第552页 五五二 第五十三章 “怎么这样快回来呢?” “早回来不好?” “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说,要在姐姐家多住几天吗?” “她那么忙,我怎么好多住。” 汤富海想起汤阿英的变化和发展,心中十分高兴,黧黑的面孔顿时显得神采奕奕。阿贵好奇地等他回答。他坐下来,喘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 “看你性急的,我刚跨进家里门槛,也不晓得倒碗水给我喝,就问长问短。” 阿贵倒了一饭碗白开水,送到他面前,也坐了下来。看爹喝了半碗水,还没有说,他忍不住问道: “‘五反’不是早过去了吗?她忙啥?” “‘五反’过去了,民主改革过去了,扩大看锭也过去了,现在正忙着私营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沪江公私合营啦!”“沪江公私合营,她还不是在车间做生活,有啥好忙的?” 汤富海把汤阿英当了党员,选为劳动模范,上了杭州,又选上工会副主席的事告诉阿贵,然后说: “她做了这样,又有那样,她的手脚从来没有停过!现在厂里上上下下的事体,哪件也少不了她。” 阿贵两只眼睛睁得很大,露出惊诧的光芒: “当上工会副主席,可不简单!厂里几千工人,大小事都找她,当然忙啦。”阿贵深深感到自己太落后了,抗美援朝那辰光参军没有成功,要不,在前线进步一定很大,或许也参加了党哩。现在在村里,只是个青年团员,他总觉得差劲。说,“这趟姐姐没空陪你出去白相了。” “她那么忙,怎么好意思要她陪我出去白相?”汤富海停了停,说,“可是,国庆节那一天,她一定要陪我去看看,没办法,只好和她一道去了。” “你看见国庆游行?”阿贵早就听说上海五一节和国庆游行热闹极哪,自己总没有机会看。爹这次到上海碰上了,他非常羡慕。 “唔,看到了,看的可清楚哩。”汤富海仿佛又回到人民公园旁边,站在工人文化宫的阳台上,打着彩色旗帜的队伍像水一样的在他眼前流过,兴奋地说,“这回可开了眼界,啥物事都见到啦。” “你看到啥物事?” “多着哩,火车,轮船,钢铁厂,纺织厂,五金厂……” “你在啥地方看到的?” “啥地方?就是游行辰光见到的。” “游行的辰光?”阿贵感到新鲜,奇怪地问,“这些厂都搬到马路上游行吗?” “要不是亲眼看到,我也不相信哩。” “真的?”阿贵越发觉得新奇了。 “和真的一模一样。这些都是我们工人老大哥想出来的。那么大的轮船,船上还站着人,就像是在水里一样慢慢开着。 要不是你姐姐告诉我,我真以为是真的轮船开到马路上来了。”汤富海伸出两手显示轮船的长度,露出自豪的神情,大声地说,“真没想到,我们新中国啥物事都能造哩,这只大轮船就是上海造船厂造的,还有火车头和工厂里的机器,都是自己造的。” “哦,”阿贵给这些新奇的消息怔住了。 汤富海在这些新事物面前也惊愕了。他在梅村镇度着平静的生活,从来没有想到新中国一下子忽然变得这样繁荣富强了。要不是这次到上海,老是蹲在梅村镇,外边变了样,自己还坐在鼓里啊!他得意地说: “好物事多着哩,许许多多绸子花布,织的真漂亮,红红绿绿,像天上的彩霞一样。庄稼也长得好,稻子长得饱满结实,棉桃结得像个小皮球似的,萝卜白菜大得惊人;一个南瓜,两只手也抱不拢……” “是哪个村的?” “你姐姐告诉我,是郊区农业生产合作社的。” “农业生产合作社生产的庄稼一定好,没有闲话讲。这回你又亲眼看见了样板。”阿贵想到村里的事,关心地问,“我们互助组入杜的事,姐姐有啥意见?” “你姐姐本事真大!她人在上海,对我们村里的事,老实讲,比我还了解的透彻。分析的头头是道。道理讲的明明白白,说得我口服心服。上海究竟是个大地方,在工厂里做生活,出人材……” 汤富海这一番赞扬,吸去了阿贵的全部注意力,他凝神听下去: “我把村里的事体一摆,她的眼光真准,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说我们互助组贫下中农犹犹豫豫的态度,黑根子就在朱筱堂和苏沛霖这帮坏家伙的身上,把地主的妖风煞住了,富农就不敢瞎嚷嚷,中农不会动摇,贫下中农的态度也不会犹豫了。她的话打开我的心窍。等一歇我找镇党委汇报去,只要组织上对朱筱堂这些坏家伙加强监督,办社入社的事就好办了。” “奇怪!” 汤富海见阿贵没头没脑地叫了一声“奇怪”,他不知道阿贵指的是啥,不解地问: “有啥奇怪?” “你去上海第二天,我听支部书记说,镇党委最近讨论了村里合作社运动,认为绝大多数贫下中农要求办社入社的社会主义的热情很高,这是主流;也有极少数的贫下中农有顾虑,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入社。寻根追底,是地主富农在村子里掀风作浪,破坏合作化运动,挖了这个黑根,依靠贫下中农,争取中农,合作化就可以顺利发展。这意见竟和姐姐说的差不多,你说,奇怪啵?” “党中央领导,一杆子插到底,一个理管着全国。支部书记和阿英,都是能人,分析道理,处理事体,当然离不了谱,道理大体差不多,这有啥奇怪?” “那么算我少见多怪。” “见多识广,就不奇怪了。” “早两天支部书记带我见了朱筱堂,本来要叫朱筱堂到支部来谈,后来想到朱家谈,顺便看看他家的动静,我们就去了。” “母子俩都在吗?” “都在。支书先向他们宣传了党的政策,说明农业合作化的伟大意义,指出他最近散布攻击合作化的言论,是反对农业社会主义改造的非法行为。如果再不改造,就要依法处理。他企图抵赖,不敢承认。我点了苏沛霖的名,要他交待最近和苏沛霖往来情况和谈话内容。朱筱堂一听我提苏沛霖三个字,他的脸唰的一下白了,面孔上像下了一层霜。他没法抵赖,只好吞吞吐吐承认,一再为自己辩解,说他十分拥护合作化。自己也想入社,就怕领导不批准,没敢提出来。因为不了解党的政策,可能说错一句两句话,请求对他进行教育帮助。支书训了他一顿,要他老老实实接受监督劳动,来往的人要及时报告监督小组:外出要请假,不准乱说乱动。他一一答应,保证改正错误,服从监督,决不乱说乱动。” “这几天村里的情况怎样?” “支书抓住朱筱堂这个黑根,灵的很,谈话第二天,村里谣言慢慢少了,背后嘀嘀咕咕的人也逐渐少了,有的中农开始向贫下中农和合作社靠拢了,口气也没过去那么坚决了,表示拥护合作化,只是说等一等就入社。今天村里更加平静,情况有了进一步的好转,互助组里那少数几个不愿入社的,开始有人报名,要求入社了!” “想不到我离开村子没几天,形势变化的这么快!” “现在形势很好,一天一个变化。” “我现在就到镇党委会去汇报。” “把水喝完。”阿贵指着小饭碗里的小半碗的开水说,“停歇再去。” 汤富海霍地站了起来,焦急地说: “我现在已经落在形势后头了,再不去汇报,汇报的那些内容就没啥意义了。汇报完了,听听镇党委的指示,得赶快抓互助组联合入社的事,要趁热打铁!”汤富海对阿贵说,“朱筱堂和他娘,人还在,心不死,他们不会那样老实听话的。 你们监督小组要加强监督,提高警惕。” “支书抓的比你还紧,和朱筱堂谈了话,又要我找苏沛霖谈了谈,向他提出警告:叫他认清国内一片大好形势,别跟在朱筱堂的屁股后头转,如果再发现他活动,就要依法处理了。我们监督小组也开了会,分了工,进一步明确了各人的任务。朱筱堂这条毒蛇要是敢再伸出头来,一扁担不把他打死才怪哩!” “我到镇党委去一趟,就回来。”汤富海下了台阶,走到天井里,回过头来,又对阿贵说:“不能麻痹大意,必须时刻注意朱筱堂的动静。” 阿贵站在大厅前面的石台阶上,望着汤富海坚强的背影慢慢远去,他大声答道: “晓得了,保证误不了事。” 第553页 五五三 第五十四章 徐义德轻轻把书房的门关上,走到写字台前面坐下,安静地喘了一口气,面对一叠印着公私合营沪江棉纺厂红仿宋字的信纸,皱着两道浓眉,在细心构思。他嘴里喃喃地念着“认清社会发展的规律,掌握自己的命运”,反反复复念着这两句。上海滩上纺织业的前辈,聂云台的面影出现在他的眼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因为帝国主义忙着打仗,互相争夺,顾不上日用工业的发展,更顾不上中国市场。中国民族工业有了一些发展,聂云台经营的纱厂也得到一些发展,并且创办了中华纺织厂,发展民族工业的梦想在他面前展开了美丽的远景。他精心规划,惨淡经营,买了地皮,建筑厂房,还向外国定购了纺织机器……没有多久,大战停了,帝国主义经济侵略的力量,卷土重来,占领了中国市场,挤垮了许多民族工业,大中华纺织厂不得不宣告破产了。聂云台美丽的远景只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他对自己说: “那辰光工商界怎么会认清社会发展的规律?又哪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哎,聂云台,多少个聂云台在上海滩上倒下去了……” 书房的门忽然半开了,大太太胖胖的脸蛋伸了进来,惊奇地低声问道: “你和啥人在讲闲话?” “我看我和谁讲闲话?” 大太太悄悄地把门打开,慢慢走了进来,向书房巡视了一下,寻找和他讲话的那个人,困惑地问: “我在外边明明听见你和人讲话,怎么人没有了呢?”她在楼上念完了最后一遍经,想起他还没有睡,特地下楼来看看他,不料走到门口听见他和人讲话,心里忍不住生气了。她想一定是林宛芝这骚货在书房里,他要大家今天晚上不要打搅他,原来是和林宛芝在一道哩。她于是悄悄推开书房的门。 “那是我变戏法把人变走了。” “你的花样经多的很,谁晓得哩。” “告诉你们别来打搅我,我今天晚上有事,你为啥又来了呢?” “我想你今天晚上有事,一定忙得得晚,应该吃些点心,特地问你要吃点啥。怎么狗咬吕洞滨,不识好人心呢?” “我不吃,做做好事,你去睡吧。” “要是饿呢?” “我不会饿,上楼去吧,别再扰乱了。” “啥辰光扰乱你的?别把好心当做驴肝肺,阿弥陀佛。”她走了,轻轻把门带上,说,“你忙吧,别乱怪好人!” 徐义德从大太太的背影想起了三十年前的往事。那时,他和两个好朋友一同到上海一家纱厂里当练习生,每个月领两块钱的工钱。其中一个就是裘学良。另外一个从小工做起,以后升做技工,当了老师傅。他一生做了三十年工,现在已经年老退休了,生活还是十分清苦,要不是解放后有劳保条例,说不定已经饿死在马路上了。裘学良一直跟着他,慢慢当上了沪江纱厂的厂长,是他创办沪江这份企业的得力助手,因为操劳过度,得了肺结核,一直在家里休养,靠厂长的工资维持着生活。他一直关心裘学良的生活,这次合营尤其替裘学良担心,幸亏余静掌握政策,保留了原薪。他自己呢?沪江纱厂的总经理,拥有不到十万的纱锭,还是几个纺织企业的大股东。企业合营了,他是私方代表,并且还是合营企业的总经理,现在又是上海市人民代表。同样是三个练习生,却有不同的遭遇,目前的处境又大不相同。这是为啥呢?过去,他总以为是凭自己的本事,依靠资金和智慧才在纺织业闯出一个局面来。刚解放的辰光,他一听别人讲“资本家”和“剥削”这些名词,感到非常刺耳。啥剥削不剥削,没有他的资金,怎么能够造厂房买机器?要是他不动脑筋,花心血,哪里有沪江纱厂?没有沪江纱厂,厂里工人靠啥生活?棉纱棉布从啥地方来?他创办了这爿厂,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渡过了多少难关,沪江才能发展到现在的规模。怎么说是不劳而获呢?正是因为他多劳,而且自命又善于劳,才能获得这样的发展。这次在北京出席全国工商业联合会第一届执行委员会第二次会议,听了中央首长的报告,特别是毛主席的指示,他像从梦一般的境界里苏醒过来了。他如同一个失明多年的盲人,忽然获得了光明,重新睁开了双眼,这才看清周围的事物。同样是一个三十年前的小工,他为啥单靠两块钱一月的工钱会有这么许多的资产呢?另外一个好朋友没有这么许多资产,连裘学良也没有这么许多的资产啊!如果不是剥削而来,从啥地方来的呢?用资金买机器造厂房,没有工人的劳动,啥地方有资金?有了机器和厂房,没有工人劳动生产,原棉自己会变成纱吗?纱自己会变成布吗?没有棉纱,利润怎么来呢?好比剥笋,一层层剥到最后,他看清了是工人养活了他。他不是勤俭创业,而是剥削起家。如果他不剥削,他一定走上从小工到老师傅的道路,顶多也不过是另一个裘学良,而裘学良也是他剥削起家的助手啊!想到这里,他听到“资本家”和“剥削”这些名词也不那么刺耳了。 书房的门有人砰砰敲了两下,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以为又是大太太来打搅了,便怒不可遏地对门口叫道: “你还没有上楼?要是睡不着觉,可以再念遍经,请你别吵,好啵?” “爸爸,是我。” “谁?”他没有听清楚门外的声音。 徐守仁怯生生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白玉也似的瓷碟子,里面装了满满的蜜饯无花果,手有点儿颤抖,碟子一上一下地摇动着。他站在门口,不敢向里面迈步子,等了一会,望着他说: “娘叫我送点无花果来。” “做啥?” “怕你夜里饿。” “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子,饿了,自己不会吃?你今天功课做了没有?你现在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了,再不用功就晚了。” 徐守仁高中毕业,去年考进了复旦大学经济系,每学期考的成绩不是五分就是四分。他深深感到再不把书念好,真的晚了。除了学校规定的功课以外,他还努力看报纸,看杂志,看课外的书,好像要把过去荒废了几年的学业补偿过来。 听了爹的话,他受了委屈,辩解地说: “早做好了,不信,我上楼拿来给你看。” “做好就行了,我不看你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你为啥还不睡呢?” “娘叫我送这个来的。”他的左手指着碟子。 “我叫你今天晚上别来打搅我,你忘了吗?” “没有。” “你为啥听娘的话,不听我的话呢?” 徐守仁没有回答,半晌,才说: “这是蜜饯无花果,味道很好。”他轻轻走过去,放在写字台上。 “你喜欢吃无花果,你拿去吃好了。” “你要是饿了呢?” “我说不要就不要,你给我拿走,别再打搅我了。” “娘……” “娘又怎么样?听我的话,快滚!” 徐守仁只好把蜜饯无花果原封不动地拿去了。 这个徐守仁走了,另一个徐守仁,穿着花衬衫和小裤管裤子,烫着飞机头,看起人来贼眉贼眼,两只大拇指勾在裤子的口袋里,肩膀不断一耸一耸的,在他面前出现了。想到另一个徐守仁,真叫徐义德日夜不安,时刻操心,担忧他能不能继承父业。看到他一脸横肉,竖眉瞪眼,不是动刀就是玩枪,就不敢往下想了。二十年前,棉纺业有一位百万富翁死了,留下了两个儿子,把家财挥霍得干干净净,弄得两手空空,靠借债过日子,生活一天比一天艰难。他怕徐守仁将来难免要走上这条悲惨的道路。幸亏提篮桥监狱和政府的管教,另一个徐守仁消逝了,现在的徐守仁是一个规规矩矩用功读书的大学生了。学校的教育强过他在家里管教十倍。他再不必为孩子担忧了,前途也有了保障,毕业以后,国家会统一分配适当的工作。他脸上露出安慰的笑容。 静悄悄中,砰的一声,书房的门给推开了,朱瑞芳怒冲冲地走到写字台前面,两只眼睛的光芒像是两道宝剑,寒光逼人,叫人见了不禁要打哆嗦。她盯着他看了一阵,大声吼道: “你这是做啥?” 他看到她那股神气,不禁愣住了:无缘无故发这么大的火,为了啥呢?他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懑,冷静地问她: “你这样做啥?” “你自家晓得。” 第554页 五五四 “我一个人坐在这里,一没叫你,二没碰你,我想我的事,同你有啥关系呢?” “同我没关系,哼,关系大着哩!” “请你说出来。” “我问你:我好心好意叫孩子送物事给你吃,你为啥不要?” “我不饿,当然不需要。” “别人送物事给你,你就要了。” “谁?” “别装蒜。” “那你搜好了,我这里啥也没有。” “你以为我不晓得吗?” “晓得啥?”他以为她要提江菊霞了。 “甜的不吃,你要吃素的不是?” “她来是来过,问我要吃点啥,我说不要,她早上楼睡觉了。” 她的气平了一半,但脸上余怒未消,还是气愤愤的质问: “那你为啥怪孩子呢?” “我啥辰光怪孩子的?” “你说他不准备功课,学校寄来的成绩单你没有看见吗?三个五分,其余都是四分,你还不满意吗?孩子每天都要念到夜里十一二点钟,一早爬起来就去上学校,不出去白相了,也不出去胡闹了。这一阵子用功用的脸快成一个长条了,你还要孩子怎么样?” “问他一声功课准备了没有,也不能吗?” “不能,孩子是我的,你应该相信孩子。他现在就怕人家看他不起。你问他做啥?” “好,不问。请别打搅我。我的事还没有办完哩!”他指着写字台上的信纸说。 “无花果你不要也就算了,为啥要叫孩子快滚呢?” “他站在那里吵得我不能做事。” “谁无儿无女?儿子关心你,你又嫌吵。别人来了,你就不嫌吵了。” “谁也没有来。” “我晓得那个老鬼来了。你刚才承认了,怎么又想赖掉呢?” “我打发她走了。” “可是你儿子在楼上哭哩。” “他爱哭就哭吧,同我没关系。” “就是你引的。” “我啥辰光叫他哭的?” “你看不起他,叫他滚,哪个孩子能不哭呢?”“好,好好,怪我不好,明天再说行不行?别耽误我的事!”“孩子哭,你就不管,是你的事体重要,还是孩子重要?” “你说哪个重要,就是哪个重要。” “不行,我要你说。”她一屁股坐在写字台前面的单人沙发里,双手交叉地在胸前一放,瞪着眼睛,说,“你不说清楚了,我今天就不走!” “哦,孩子重要,孩子重要,这该满意了吧?” “啥满意不满意,当然是孩子重要。”她站了起来,亲昵地对他说,“办你的事吧,别说我来打搅你,我从来不打搅人的。我晓得你今天晚上有重要的事体,我可没打搅你啊!” “对,你一点也没有打搅我。” 她悻悻地走了,一摇二摆,扭动着肥胖的臀部,胜利地跨出书房的门。 他站起来打了个哈欠,伸了一个舒适的懒腰。他对门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把门关紧,好像要把一切的惊扰和烦恼都关在门外。他又坐下来,思潮像是一条清流,给朱瑞芳搅得浑浊不堪,啥也看不清楚了。他的心急剧地怦怦跳着,怎么也宁静不下来。他的眼光漫无目的地对书房各个角落巡视,最后在贴壁炉上首的三个玻璃书橱上面停了下来。玻璃橱里的那一部《四部丛刊》是解放前用金圆券抢购进来的。他不需要《四部丛刊》,也没有时间看《四部丛刊》。但眼看着金圆券一天一天贬值,不赶快买点物事,只好留着糊墙壁了。书房里摆一部《四部丛刊》显得典雅,而且有气派。他一看到《四部丛刊》就想起解放前惊心动魄的朝不保夕的紧张生活。那时美帝国主义倾销原棉,控制了中国的棉花市场。宋子文这些国民党反动派官僚资本家凭着接收日本纱厂的财产,又紧紧控制了棉纺工业,而国民党反动政府形形色色的压榨和搜刮,使得民族资本家的棉纺工业一线生机也没有,岌岌可危,加上金圆券的掠夺,早上起来不知晚上要出啥事体!上海要是不解放,更不知道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把棉纺工业摧残到哪步田地了。三座大山推翻了,人民民主政权建立了,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掠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展开在全国人民面前的是光辉灿烂的前途。党和政府对私营工商业采取利用,限制,改造的政策,投机倒把的暴发户没有了,但更重要的是聂云台那样的宣告破产和百万富翁儿子的悲惨的生活没有了。六年多以来的事实和解放前棉纺业遭遇的显明对照,使他看清楚了资本主义所有制的罪恶,资本家剥削千百万劳动人民的血汗,在工人白骨堆上积累了私营企业。少数人富有了,千千万万的人贫困了。资本家纵然一时富有百万千万,一旦遭到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的掠夺或是同业的倾轧,终于落得个一败涂地的下场,生活潦倒,声败名裂。他想起宋其文那次说过有钱不传三代的话,的确有道理。只有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国家富有了,全国人民富有了,世世代代才能永远摆脱悲惨的命运。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这真是至理名言!太好了!想到这里,他思潮澎湃,感慨万端,像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他连忙拿起笔来,低下头去,在印着公私合营沪江棉纺厂红色仿宋字的信纸上沙沙写着: “不久以前,我参加了全国工商联执委会议,听了中央首长的报告和毛主席的指示。现在又光荣地出席上海市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听了陈市长的报告,我的思想有了进一步的提高,更加认识到社会发展的规律,也认识到怎样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义德,写完了吗?”门外传来林宛芝关怀的声音。 “没有。进来吧。” 林宛芝穿着一件深紫色的哔叽旗袍,上身加了一件鹅黄色的兔毛长袖绒线衫。她手里拿着一件浅灰色对襟的绒线衫,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说: “夜深了,还不睡?” “刚才给她们几个人闹的简直安静不下来,好容易把她们送走了,慢慢静下来,才开始写。” “明天再写不行吗?” “不行。大会秘书处通知,明天一定要交稿子,好去印刷,后天发言。” 他最近补选上上海市人民代表,第一次出席这样庄严隆重的大会,非常兴奋。宋其文和马慕韩都在大会上发了言,博得全场的掌声。他跃跃欲试,想一显身手,也报了名。今天夜里亲自准备发言。初露头角,连陈市长都要听他发言,这对他以后的发展关系太大了。 她了解他决定了的事,做不完决不罢手的脾气,就不劝他休息,便走过去,抚摸着他的手说: “不冷吗?” “不冷。” 第555页 五五五 “看你,忙的连冷热也不晓得了。外边下雪了,晓得啵?” 他拉开黄色的丝绒窗帷,可不是吗?花园里一片白,鹅毛似的大雪还在无声地纷纷落下,把窗外的事物遮盖得看不清晰了,只是白茫茫一片,混混沌沌。他把肩膀一耸,好像忽然有一阵凉气侵袭到他的身上。她抓着他的手,说: “忘记关照老王了,今天暖气烧得不够热,都快凉了。快把这件毛衣穿上。” “你这么一说,倒真有点凉丝丝的。” 她给他穿上毛衣。他把两只手用嘴哈了哈气,使劲搓了搓,说: “这么一来,可暖和了。” “小心着了凉,把扣子扣上。” 他把西装扣子扣上。她从门外端进来一个红色的电炉,放在他的左侧,接着又把准备好的浓香喷鼻的咖啡和他喜欢吃的核桃方放在沙发前面的小几上,说: “喝点咖啡再写吧。” “也好。”他坐在她的身边。 “写了多少了?” “刚开一个头,不过我内容都想好了,连题名也有了,今天夜里一定可以写好。” “啥题目?” “认识社会发展的规律,掌握自己的命运。你说,好啵?” “这个题目很新鲜,一定很受欢迎。” “这是中央首长的话,受欢迎是不成问题的。”他好像已经在庄严的人民代表会议上发言了,站在主席台上,听到人民代表们的热烈的掌声。喝了一口咖啡,他笑眯眯地说,“这一点,我很有把握。” “你办哪件事体没有把握?” 他喝足吃饱,精神抖擞地走到写字台前坐下。她跟过去,问: “要不要我帮你抄一份?” “用不着了,我明天叫人打字。” “那你快写吧,我坐在这儿陪你。” 他精神贯注,笔不停地在信纸上沙沙写下去…… 第556页 五五六 第五十五章 “德公究竟是大手笔,出手不凡,这篇发言稿真是字字玑珠,掷地有声。” “祥兄这样赏识我的发言,实在不敢当,这篇东西是一个晚上赶出来的急就章,疏漏的地方一定不少,希望祥兄不客气的指点指点。” 冯永祥坐在东客厅里,向屋子里的人扫了一眼:“你们听,德公多么谦虚:这么好的文章,还说是急就章,有人相信吗?”他的眼光最后落到坐在壁炉旁的江菊霞的身上。 江菊霞弯着腰,两只雪白细嫩的手朝着壁炉里熊熊的火焰在烤火,壁炉里堆满了大块大块透明的煤炭,烧得通红,永远也烧不完似的,老是喷着跳跃的火苗。她觉得徐公馆里的一切陈设都比别人的好,连火苗也比别人家的旺。她暗暗看见冯永祥的眼光,便先发制人,省得冯永祥又和她开玩笑,说道: “阿永说的话没有错。” “那也不见得。” “我看这回说的就不大对,”徐义德说,“我那篇发言,和仲笙兄的比较起来,就差得太远了。” “这话怎么讲?”唐仲笙坐在徐义德旁边的沙发上,受宠若惊地微微伸直了腰,欠了欠身子问。 “你的发言,生动活泼,特别是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例子太能说服人了。真是像你所说的,英美烟草公司为了扩大他们的市场,用雄厚的资金把‘南洋’生产的香烟从市场上买进,让它在仓库里发霉,然后再大量抛出,使得‘南洋’的香烟信誉扫地,给排挤得很难维持。帝国主义把‘南洋’逼得几乎没法生存,宋子文的官僚资本趁‘南洋’之危,用低价买进大批股票,控制了整个企业。老板给逼得走投无路,整天闹着要当和尚。为了子孙的利益,老板在公司章程里规定总经理一职必须由他的继承人担任,想用这个办法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可是,老板一死,总经理的职位却给反动派宋子文的爪牙占去了。仲笙兄提起这件事,真叫人不寒而栗!” “你提的聂云台的例子也很能说服人。”唐仲笙对于徐义德的恭维不再谦辞,用投桃报李的方法把它接了下来。“要不是德公提起,”潘宏福说,“我不晓得棉纺业这位前辈,还有这么一段辛酸的历史哩。” “棉纺业这样辛酸的历史可多着哩。”江菊霞说,“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请德公给你讲讲。” “不,信老比我了解的更多,可惜他今天不在这里,宏福老弟回去可以请信老给你讲讲。” “宏福老弟从信老那里了解的事体并不比你我少。”冯永祥眯着眼睛望了潘宏福一眼,说,“别的不讲,他这次代表潘家在人代会议上的发言,就很漂亮。” “宏福老弟那天发言,我到工商联有事去了,可惜没有听到。”马慕韩坐在江菊霞的右侧,正对着壁炉,望着冯永祥说,“主要谈了些啥?” “谈的内容丰富极了,可惜我的嘴太笨……”冯永祥有意卖关子。 “阿永的嘴要是笨的话,那天下没有一个人会说话了。”江菊霞用胳臂碰了马慕韩一下。 马慕韩没有吭气。冯永祥迅速接上去谈: “至少有一个人。” “谁?”江菊霞问。 “玛丽江。”冯永祥狡黠地笑了笑。 “你们听听,这就是笨嘴笨舌的话。” “别给江大姐开玩笑了,阿永,”马慕韩央求道,“你讲吧。” “翻版会走样的,宏福老弟在这里,还是原版的好,他讲的最精彩的一段是私营面粉和粮食工业的改造。” 潘宏福忸忸怩怩地不开口,冯永祥在一旁凑趣地说: “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拉弦子?别害臊啦,这里都是自家人,信老也不在,唱起来吧。” 潘宏福打扫了一下嗓子,咳了两声,又喝了一口茶,才慢慢说道: “上海的私营面粉和碾米工业是畸形发展。面粉工业的发展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帝国主义忙着打仗,顾不上侵占中国市场。有些国家发生粮食恐慌,要进口粮食。中国面粉输出可以赚很多钱。上海面粉工业就盲目发展。上海原来只有几家不大的面粉厂,不到几年工夫,增加到十七家。单是我们家的庆丰面粉厂,就从一个厂发展到七个厂。当时每年输出几百万包,从南洋群岛一直到英国法国,都吃中国面粉。上海成了全国面粉工业的中心,可是这个中心既不是产麦区,市民又不是以面食为主。大战以后,面粉输出大大减少,美帝国主义的‘洋麦’‘洋粉’大量进口,面粉工业变成帝国主义的原料加工厂,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上海是吃大米的城市,又靠着江南产稻区。可是碾米工业很落后,没有一家有现代设备的碾米工厂。市民吃的是进口的‘西贡’和‘暹罗’米。上海解放了。这个畸形发展更加暴露它的矛盾。面粉工业‘吃不饱’,生产能力严重过剩。上海全市一天只要两万包面粉,生产能力是十二万包,生产一天,就得停工五天。最初几年,国家从远地调小麦来加工,维持生产。因为原料和成品往返不合理的运输,解放后四年工夫,国家损失运费就有八百多万。碾米工业呢?是‘吃不了’,技术设备落后,生产能力不足,只有全市人民需要的百分之六十,而且产品质量差,成本高,每百斤稻谷的加工成本,比国营厂平均要高出七、八分,出米率也低。我们永丰碾米厂虽然设备好些,但生产能力也不大。一个‘吃不饱’,一个‘吃不了’,这就是我们私营面粉、粮食工业的主要矛盾。这几年来,我们自己没法解决,这次申请合营,在经济改组的基础上,把两个行业统一地进行彻底改造。因为面粉工业和碾米工业的生产技术过程大体相似。合并改组,恰好可以取长补短,使得大家都能够‘吃得饱’。通过这次合并改组,使我们看到资本主义盲目经营的恶果,也使我们看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要是没有国家过去的援助和现在的改造,在旧社会里,面粉工业的老板早就困弄堂了。” 在人民代表会议上发言以前,在家里一再准备这篇稿子,他几乎可以背出来了。现在他一口气讲出来,更加流畅,娓娓动人。马慕韩聚精会神听他的,心中暗暗钦佩:潘宏福这两年进步很快。他虽然管棉纺厂,可是对他弟弟经营的庆丰面粉厂和永丰碾米厂的情况也非常熟悉,特别是这次面粉工业和碾米工业的合并,改组,合营,更是谈得头头是道。潘家出了人才哩。马慕韩说: “阿永真有眼光。宏福老弟这篇发言,实在太好了,有实际,有理论,怪不得大家叫好哩!” “慕韩兄,你别把我捧得太高,跌下来可吃不消啊!”潘宏福听了马慕韩的话心中痒滋滋的,觉得能够得到他的称赞可不是容易的事。 “这次上海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有了全国工商联执委会议打了底子,大家在北京听了中央首长的报告,眼睛比过去豁亮了。每一个工商界代表的发言,我认为都很漂亮。” 江菊霞说。 “我的发言谈不上漂亮二字,不过是说出了一些心里早就想说的话罢了,倒是慕韩兄在《新闻日报》发表的那篇大作,才是真正漂亮的文章哩!” “哪篇文章?”冯永祥不大看报上的文章。 “你没看过?”潘宏福以为冯永祥是工商界消息灵通人士,一定看过了。 “报上经常有慕韩兄的大作,我哪能晓得你指的是哪一篇。” “大概是关于民族资产阶级改造的那一篇。”唐仲笙也认为这篇文章写得好,有见地,与众不同。 “哦,”冯永祥装出看过一样,说,“这篇写得确实不错,你给大家介绍介绍。” “我记不得,”潘宏福不愿意介绍,说,“请仲笙兄介绍吧,他看的仔细,过目不忘。” “也好,”冯永祥说,“智多星的记忆力,在工商界是有名的。” “怎么弄到我头上来了?” “谁叫你的记忆力好的?”冯永祥顶了他一句。 “大家一定都看过了,用不着介绍了。” “奇文共欣赏,还是介绍一下吧。” “阿永,”马慕韩的手对着冯永祥摇了摇,说,“这篇文章写得不好,不值得介绍。” 第557页 五五七 冯永祥反问一句: “报上能发表,我们欣赏一下不行吗?” “这两天尽忙着出席人代会,报上很多好文章都来不及看,”徐义德说,“还是介绍一下好,宏福老弟。” 马慕韩不再坚持,大家都静下来。唐仲笙斜对着壁炉旺盛的火焰想了想,说: “我记得开头是这样写的: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必须消灭资本主义剥削制度,这是理所当然,势所必至的,国家采取和平改造的方针和赎买政策,逐步消灭资本主义剥削制度,是符合中国社会发展的规律。工商业者只有和全国六万万人民共同走社会主义的道路,把个人前途和国家前途结合起来,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过剥削生活不是真正的幸福和快乐,只有到了社会主义社会,没有剥削,大家都过富裕的日子,才是真正幸福和快乐的生活,足见共产并不可怕。政府给我们一个时间逐步接受社会主义改造,使我们能够从剥削者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而且要过愉快的生活,我们为啥怕共产呢?” “慕韩兄这段真精采,理论水平很高,一般人只谈不怕共产,没有结合前途谈,是个缺点。”江菊霞说,“这段结合前途谈,就完整了,对工商界也有说服力。我十分欣赏这篇大作,给智多星抑扬顿挫一念,更加美妙了。” “美妙还在后头。”唐仲笙说。 冯永祥催促唐仲笙: “快念下去。” 潘宏福在家里曾经念给父亲听过。潘信诚心中也蛮佩服,认为马慕韩这几年确实看了不少进步书籍。冯永祥没有替他吹牛,他劝说潘宏福应该用用功,念念书,不然啥事体都是马家跑在前头,潘家连文章也写不过人家,潘宏福把马慕韩的文章看了好几遍,有几段完全可以背出来了。唐仲笙说“美妙的还在后头”,他不知道指的是哪一段,他凝神在听。“让我想一想,”唐仲笙出神思索,很快接下去说,“对了,下面是这样写的:人的本质是可以改变的,作为民族资产阶级分子要树立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信心,必须认识到要经过深刻艰苦的斗争,才能逐步得到改造。毛主席教导我们要认识社会规律,掌握自己的命运,因为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和别的国家的资产阶级不同,它有两面性。中国大多数资本家有可能接受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冯永祥听到这里,不禁大声叫道: “我们慕韩兄的大作提高到理论高度,真了不起!” “阿永,你是不是想把我赶出徐公馆?” “慕韩兄,这是从何说起?” “你的话叫我脸上发烧,怎么能坐的住呢?” “我说的是老实话,这样漂亮的文章,别说是上海,就是在全国工商界里,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写。只此一家,别无分铺。” “未免太过奖了,”马慕韩想了一下全国工商界的头面人物,真正研究马列主义和毛泽东著作的屈指可数,就是个别工商界朋友有些体会,肯像他这样坦率地写出来的,更是难得了。全国当然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但他嘴上却谦虚地说,“这篇东西不过是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札记,谈不上理论水平。我了解的也非常有限,马列主义的书籍很多还没有读过,社会上许多新问题更少研究。比如说农业吧,五万万农民的购买力,对我们工商界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最近农村的发展,连我们的想象力也跟不上。” “你是说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吗?”唐仲笙最近特别注意农村的消息。 “唔,农业社会主义改造的速度这么快,许多地方都向高级形式的合作化发展,我们不努力,工商业一定跟不上农业的发展。” “这又是马列主义的理论问题,”冯永祥对大家说,“慕韩兄总是从大处着眼,提高到理论高度来看问题。” “提高到理论高度来看问题。”潘宏福思索着冯永祥这句话。他在家里被认为是懂得政府政策和理论的。一在马慕韩和冯永祥这些人面前,就自愧弗如了。父亲要他多看点书、确有实道理。他右手托着腮巴子,用钦佩的神情和学习的态度在听他们谈论。唐仲笙说: “慕韩兄提的这个问题很值得我们研究。农业合作化速度这么快,农民必然伸手向我们要先进的工具,最近宋其老的厂里日夜加班在生产双轮双铧犁,就是一个证明。假使我们拿不出农民需要的生产工具,非但经济要受损失,而且还会影响工农联盟。所以我们必须加速社会主义改造,搞好生产,来支援农业改造。” “工商业不能脱离农业,农业经过改造,农业生产可以大大提高,人民生活可以改善,购买力也一定提高。农业的发展给了我们工商界一个很大的鼓舞。”徐义德后悔草拟发言稿的辰光没有想到农业这一点,不然可以写得更漂亮,获得的掌声也会更多更响。 “不但是鼓舞,而且也推动工商界,就拿我们卷烟业来说,每个农民多买一包香烟,我们生产就赶不上。” “岂止卷烟业,仲笙兄,你刚才提到双轮双铧犁,为了制造这个,很多厂要添配工具零件,把五金业的生意也带好了。全国农业发展,不仅工业生产要发展,商业也要跟着发展,私营工商业不加快社会主义改造速度,很难满足农业发展的需要。现在起,规定两年全市合营,我看是有点慢了。” “慢了?”冯永祥本来以为这次人代会通过决议全市私营工商业在两年之内要进行公私合营未免太快了。全上海有十六万多工商业户,如果完全实行公私合营的话,两百多个行业,一个行业从酝酿到协商到清产定股和人事安排,起码也得花上个半年工夫,两百多个行业不可能同时进行,一定要分期分批,两年的时间,无论如何是太短促了。两年,不过是七百三十天啊!难道说七百三十天以后,上海一家私营工商业也没有了吗?根本不可能的事。他摇摇头说:“我倒觉得要是两年之内真的能够合营了,速度也不算慢了哩。” “为啥?” “慕韩兄,办事体一要时间,二要人力,了解上海有多少工商业户,就晓得我的话不错了。” “事在人为。”马慕韩不同意他的意见。 “中央并不是不了解农业发展的情况,可是仍然决定两年,其中大概不会没有道理。” “要稳步进行改造,”徐义德说,“时间长一点,大概给我们有个思想准备。” “就是这个道理,”冯永祥自鸣得意,摇头晃脑地说。 “再过几天就是一九五六年元旦了,从一九五三年提出总路线算起,到现在快三年了,思想准备的还不够?”马慕韩质问的眼光对着冯永祥,他认为思想准备已经过了头。 “我们这些核心分子的思想准备的当然足够了,工商界大多数人就很难说了。”冯永祥歪着头,调皮地望着马慕韩。 “你忘记执委会告全国工商业书里面的数字吗?私营工业产值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已经纳入各种形式的国家资本主义的轨道,将近一半左右的私营零售商已经转变为经销、代销等形式的国家资本主义的商业,你说,这是少数呢?还是多数?” “我承认这是多数,但请注意,这指的是各种形式的国家资本主义,而不是高级形式。我们现在谈的是全市合营,是高级形式。走初级形式,走中级形式,问题都不大,可是高级形式,问题就不简单了。” “只要认清社会发展规律,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社会主义前途结合起来,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也才能和全国人民一道获得光明幸福的前途。认识了这个道理,我看,问题也不复杂。” “问题究竟是简单还是复杂,等将来看吧……”江菊霞看他们两人争执不下,嗓子越来越高,话也越讲越快,简直叫别人无从插嘴,她从壁炉旁边站了起来,对冯永祥摇摇手说: “你们两人别老是一来一往,让我说两句,好啵?” 冯永祥抿着嘴笑,在听她说: “慕韩兄提的问题确实非常重要,阿永考虑到时间和人力也有道理。这是个大问题,等过了阳历年,慕韩兄约一些人,好好研究一下。今天不要谈下去了。我们到德公这里来,原打算喝喝咖啡,聊聊闲天,让你们吵得头昏脑胀,真有点吃不消。放两张音乐片子,轻松轻松,好啵?” “轻松的事,我总是赞成的,”冯永祥对于上海全市合营要两年时间,他是很有把握的。因为这是人代会的决议啊,而他自己也衷心希望全市合营的时间长一点好。 徐义德通知老王准备咖啡和点心,潘宏福走到落地大收音机那里,打开电唱机,里面已经放好六张慢转唱片,一按开关,小提琴演奏贝多芬小夜曲的优美的曲调顿时弥漫了暖洋洋的东客厅…… 第558页 五五八 第五十六章 冬天的阳光射进宽敞高大的客厅里,照见层层薄雾似的暖气在浮动。透过落地的长长的玻璃窗,看到花园里枯黄的草地上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在阳光下慢慢消融。升起雾也似的水蒸气。那白雪的反光映到客厅里,使得客厅越发显得明朗光亮。 马慕韩坐在下沿靠近落地玻璃窗的紫红丝绒沙发上,焦急地说: “想不到北京跑得这么快,从元旦到十号,不过十天工夫,全市私营工商业全部合营了!这回上海工商界远远落后了!” 北京市全面社会主义改造高潮是从郊区农业合作化的浪潮开始的。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十三日,郊区参加半社会主义的合作社农户达到农户总数的百分之九十,全市私营工商业在十天之内全部合营之后,近郊区所有低级农业合作社又全部转为完全社会主义的高级农业合作社,而全市手工业者在十一和十二的两天中,也全部实现了合作化。于是,北京市在全国首先实现了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社会主义改造任务。消息传到上海,轰动了整个工商界。去年年底在徐义德家里,江菊霞建议马慕韩约大家谈谈,马慕韩因为忙,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来。今天早上看到报纸上刊登北京市提前完成五年计划的改造任务,他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约大家下午到他家里碰头。 冯永祥得到马慕韩的电话,心里怦怦乱跳,因为他也知道北京市合营的消息了。他曾经和一位副市长联系,想摸摸中共的意图,但没有找到。他便和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的部长联系,他不在部里,说出去开会去了。他于是匆匆赶到马慕韩家来,客厅里早已坐了许多人,他听了马慕韩的话,不以为然,抢着说: “那倒不见得,北京全市合营也只有一万多户,上海已经合营的工商业户却有三万多户了,难道三万多户合营还比一万多户合营落后?’ “这回你讲究多数少数的问题了,”江菊霞说,“阿永。” 冯永祥知道她在戳瘪脚,但他厚着脸皮,不在乎地说: “就事论事,别扯到其他方面去。” “对,就事论事。”马慕韩紧紧抓住冯永祥不放,说,“北京虽然不过一万多户合营,但北京只有一万多户,这一万多户一合营,便是全市合营。上海三万多户,只占全市工商业五分之一的样子,总不能说是全市合营吧?” “这当然没有问题。我是说的绝对数,不是讲的百分比。”“这么一来,问题的性质就不同了。”马慕韩一句也不让。 “问题的性质确实不同,”冯永祥感到应付马慕韩的攻势有点困难,不得不让步,可是内心又不服,负隅抵抗,说,“上海工商界情况和北京也不同;上海到现在没有申请合营的,我看,不外乎两个问题,一方面许多工商业户不知道厂店是否符合合营条件,另一方面,自愿也是一个问题,因此没有申请。” “那你说上海工商界比北京的落后?”马慕韩对上海工商界一些头面人物经常表示不满,总觉得他们有些落后,不肯跟他一道前进似的。但别人,特别是其他省市的人,如果说上海工商界落后,简直等于说马慕韩落后一样的难受,他一定要站起来据理力争的。 冯永祥给马慕韩这么一追问,有点词穷理屈,尴尬地瞪着两只眼睛。 “上海比北京落后?谁说的?我不承认。”潘宏福觉得别人老以为潘家比较落后,这和父亲不为天下先的人生哲学固然有些关系,但实际上,工商界许多事体,潘家并不是完全走在最后头,不过是不前不后罢了。一有机会,他都要表白一番,“我们潘家企业都申请了,万事齐备,只缺一批。可是主管局不批准,我们有啥办法呢?” “我已做到三通:自己通,妻子通,老娘通,”柳惠光也生怕别人说他落后,他说,“整个西药业现已三好,只等放炮。” “啥三好?”徐兴德不解地问。 “全业炮仗买好,喜字写好,锣鼓准备好,”柳惠光屈着手指,边数边说,“只等批准,马上放炮!” “这还算好的哩。”金懋廉笑着说,“有的厂店买鞭炮,很久没有批准,已经走潮了。他们说,想合营成了单相思,夜里经常失眠,左思右想睡不着。企业主客观条件已经成熟,现在如果批准,就像打足了气的车胎,马上可以开动,相思病可以痊愈,心上石头可以放下,夜里可以睡觉。” “合营变成万应灵膏了。”徐义德说。 “懋廉兄接触工商界的朋友多,他说的都是事实。我也听到过一些。”江菊霞点了点头,说,“有些行业的主委很苦闷,因为政府不批准,经常受同业埋怨,自己工作心中也无数。他们向工商联表示,要是政府不迅速批准合营,整天受会员的责怪,主委也当不下去了。” 宋其文抚摩着胡须,听江菊霞谈工商联,他感到民建分会的工作尤其重要,心中不满,激动地说: “很多同业公会主委很不满意工商联,认为工商联生了‘胃嗝病’,群众条件已经成熟了,就是自己的清规戒律太多。我认为对工商联的批评很对。老实说,工商联是落在同业公会的后面了,而同业公会呢?又落在会员的后面了。细想起来,民建分会也有些责任。工商联许多负责人都是我们民建的成员,我们对他们督促不够。” “其老,这一点,主要责任不在民建。”冯永祥给马慕韩一步一步逼问得没有话说,表面上虽然沉得住气,可是心里十分苦闷。形势发展得这么快,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原来以为自己最熟悉工商界脉搏的,听了金懋廉和江菊霞的反映,吃惊自己对最近工商界的觉悟程度估计太不足了。宋其文把责任往民建分会方面推,冯永祥虽是副秘书长,可是日常事情马慕韩不大管,他这个副秘书长就和秘书长差不多。民建分会的一般工作是由他一手负责的。宋其文讲民建分会,仿佛讲的是他,至于工商联,他不过是个委员,不负责任的。他说,“同业公会都找工商联,也不找民建分会,我们想负责也负不了。” “当然我们分会不能负责,”宋其文说,“我是说,倘若我们分会多督促一些,可能会好些。” “会好些,但也不能解决问题,”冯永祥说,“关键在政府主管局方面,他们要求先规划后申请。上海这么多户数,这么多行业,他们不批准,别人有啥办法?” “上海批准合营慢了一些。”这一点,马慕韩和冯永祥的看法一样,他说,“北京是首都,作出了榜样,全市合营了。上海是私营企业中心,情况虽然复杂,也应该向北京看齐。你们说,是啵?” 马慕韩的眼光暗暗觑着潘信诚。潘信诚坐在上面靠左边的紫红丝绒的沙发里,他看马慕韩那股焦急劲,发皱的灰黑色的脸上浮着微笑,仿佛是赞成马慕韩的意见,又好像讪笑马慕韩的急躁,叫马慕韩猜不透他的心思。马慕韩知道在座的人大概不会反对他的意见,只要潘信诚表明一下态度,马上大家的意见就会一致了。潘信诚既然微笑不语,他就望着宋其文,宋其文看到他征求意见的眼光,果然接上去说: “北京全市合营了,上海应该跟上去!” “可是还有十多万户,一二百个行业哩!”冯永祥慌忙把问题点出,没再往下说,怕马慕韩又顶过来。 “这倒是个问题。”柳惠光同意他的意见。 “没有办法解决吗?”潘宏福内心希望赶上北京。可又想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他说。 “北京有办法,我们应该也有办法。” “工商界能有啥办法?”潘信诚开口了,“主要看政府,只要政府快,工商界总归跟的上。” 宋其文懂得潘信诚暗骨子里的意思,赶紧加了一句: “要是我们工商界想出办法来,政府大概也会同意的。” 潘信诚咧着嘴点点头: “但愿如此。” “有啥办法?”冯永祥有意提高嗓子,引起在座的注意,耸了耸肩膀,说,“十多万户,城市大了,啥事体也不好办。” 大家默默在想,一时急切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唐仲笙眉头一皱,想了一计: “有些工作可以加快进行。这次北京清产定股采取自填自报的办法。我看很好。自填自报,由资本家负责,要是政府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不让政府吃亏。这个办法省事,不必整天整夜搞得很吃力,可以大大缩短时间。” “还有人事安排呢?” 这是冯永祥的声音,他觉得唐仲笙把问题看得过于简单了。唐仲笙却没有给他难倒,顿时答道: “也可以自报自议。” “公方不同意怎么办?” “政府怎么批,我们遵照办理好了。” “你忘记了,政府强调反复协商,要做到量才使用,各得其所,这不容易啊!” 这么一说,唐仲笙不得不闭上了嘴。 大客厅里又陷入静寂中,可以听到人们急促的和舒徐的呼吸声。窗外的雪消融得差不多了,露出大片大片隐隐发绿的草地。马慕韩对坐在他旁边的徐义德低低说: “德公,你有啥好主意?” “办法不是没有……” 第559页 五五九 徐义德一句话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不慌不忙地说: “上海可以考虑先接受申请,然后再筹备合营,别说是十多万户,就是一百万户也没有问题。在短时间内,保证可以做到一户不漏,全市合营。” “妙,妙,究竟是铁算盘!”马慕韩不禁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大家接着鼓起掌来,连潘信诚也不断用两只皮肤已经发松了的老练的手轻轻拍了拍,只有冯永祥稳稳坐在那里不动,嘴犄角上叼着一支香烟,用力吸了一大口,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然后向白铜烟灰碟子掸掉了烟灰,嘴角上挂着一个不相信能办到的讪笑。马慕韩试探地说: “北京只有十天工夫全市就合营了,上海赶上去,一个星期行不行?” “完全可以办到,只要工商联和同业公会抓紧宣传教育等等准备工作,一定没有问题。”江菊霞说。 “江大姐文武双全,布置会场,调动干部,草拟讲稿,准备申请,出色当行。只要江大姐把棉纺公会那批干部带到工商联帮忙,别说是一星期,再快一点也没有问题。”冯永祥看见大家情绪很高,他一个人孤掌难鸣,不得不顺势改了口。“江大姐是工商联的常务委员,”唐仲笙插上来说,“这么大的事体,当然少不了她。” “这个办法很好,可惜史步老不在。”马慕韩对潘信诚和宋其文说,“你们两位看,是不是明天提前召开工商联常委会议,正式讨论一下。” “我完全赞成。”宋其文举起右手来说,好像在付表决。 潘信诚说: “应该提前开,这是大事体。这回北京跑到前头去了,上海不能再落后,说不定天津、广州也在追赶北京,上海要是落在他们后头,更不好了。” “那就决定明天开,我负责和步老联系。” 冯永祥暗笑马慕韩办事有点毛手毛脚,这么大的事体怎么好仓促决定,也不问中共一声。他看连潘信诚都积极起来了,得把这事抓在自己手里,好到中共那方面去邀功,他于是委婉地说: “上海无论如何要赶上去,第一名没抢到,总应该是第二名。不过,我们行动以前,最好问一下中共上海市委,要是意见不一致,反而更被动了。信老最好能亲自出马,找市委谈一下。” “中共方面最好是步老去,他是工商联主委,名正言顺。” “步老不在,”冯永祥料想潘信诚不会去,故意往他身上推,说,“争取时间,越快越好,所以请你去。” “我很久没到市委去了,还是你去好,你经常去,谈起来自然。” “我,我,……”冯永祥涨红着脸,像是谁忽然揭发他的隐私似的,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合适,最好是别人去。” 马慕韩睨视他一眼,没有吭声,觉得冯永祥太不识相,可是他又不好毛遂自荐。 宋其文环顾一下在坐的人都比他年轻,地位也没有他高,潘信诚不去的话,顺理成章,自然轮到他头上。他的机器厂没有赶上第一批合营,全市合营的事由他和中共上海市委商量,也可以弥补一下。他不断安详地抚摩着胡须,等待别人推举。可是没有人啧声。徐义德料想轮不到他,冯永祥虽然头寸差一点,但究竟和党政首长熟悉,看冯永祥神情跃跃欲试的样子,他不妨顺水推舟,落得做个人情,便说:“信老说得对,永祥兄和党政首长熟悉,谈起来方便些。” “可是永祥不肯去。”江菊霞以为这事只有史步云一个人有资格去,别人都不合适。 “郑重其事,还是请史步老去的好,史步老不在工商联,说不定在家里,请江大姐打个电话,可能找到步老。”马慕韩接上去说。 冯永祥见马慕韩和江菊霞反对,知道大势已去。他的神情自然一点了,脸也由红转而发白了,抢着说道: “我也认为步老去最合适,现在要劳江大姐的大驾,把步老找到,那一切就好办了。” “阿永吩咐我的事,一定照办,而且马上就办。”江菊霞霍地站了起来,高跟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满意的橐橐的响声,她到大客厅东边的书房打电话去了。一忽,她从书房走了出来,向大家伸出两只细嫩的双手,说:“家里不在,也不晓得他到啥地方去了。” “这怎么办?”冯永祥以为他面前又露出一线希望了。 “是不是慕韩兄去一趟?”唐仲笙说。 “别的我不行,但是我还有点自知之明。”马慕韩沉着脸说。“我的头寸不够,应该步老去,无论如何,要把步老找到。” 冯永祥失望地靠在紫红丝绒沙发里,翘起二郎腿,不断地摇来摆去。 唐仲笙不再说下去,别人见马慕韩坚决的态度,也不好开口。大客厅突然沉寂下来。 门房送了一封信给马慕韩。他拆开一看,拍着自己的大腿,高声叫道: “好消息来了……” 大家惊喜地望着他,听他说: “明天下午两点半,中共上海市委约请全市工商界上层代表人士举行座谈会,讨论有关全市资本主义工商业公私合营问题……” “我们的问题也解决了。” “我们啥问题?”柳惠光不懂徐义德这句话的意思。 “中共亲自出面召集会议讨论,啥事体明天都可以当面谈了。” “哦,”柳惠光点点头。 “倒是我们自己要好好准备一下。”徐义德对马慕韩说,“你刚才提的工商联常委会,我看还要提早,要明天上午开,下午正好把工商界一致的意见带到市委去。” “对,明天上午开。信老、其老以为怎么样?”马慕韩见他们点头同意,猛的站了起来,说,“我们现在都到工商联去,动手加紧准备,说不定史步老临时请到市委去。所以到处找不到。” 冯永祥找副市长和统战部长也找不到,可能都在中共上海市委开紧急会议哩。他接着也站了起来,说: “一定是到市委去了,我们现在到工商联去,说不定步老正在工商联到处找我们哩。” 大家急急忙忙走出去。一转眼的工夫,一辆一辆小汽车开出马家大门,在衡山路上疾驶而去,像是一条飞舞的长龙。 第560页 五六零 第五十七章 冯永祥的眼睛机警地扫射一下客厅和旁边的大餐厅,没有一个人影子。整个徐公馆静悄悄的,连楼上也没有人声。窗户的阳光已经偏西,显得客厅里更加幽静,他小声地问道: “你们那位大少爷呢?” “参加工商突击队去了,到处宣传教育,家里别想看见他的影子。”林宛芝坐在沙发上,手里在打水红毛线衫。 “那当然忙了,他娘怎么也不在?” “上马丽琳家去了。” “朱延年死了以后,他们还有往来吗?” “很少往来了,她因为今天到南京路去,顺便看看马丽琳,叫家里不要等她,晚了,可能在马丽琳家吃饭。” “只有那位老太婆在楼上念经?” “宝贝姨侄女陪她上沧州书场听说书去了。” “你倒好,一个人在家里享清福!” “谁说的?我参加报喜队,跑了大半天,你看,打鼓,把我的手都打红了。” 冯永祥坐在她对面,拉过她的手,在上面轻轻地抚摩着,同情地说: “真的打红了,现在还痛吗?” “不大痛了。”她羞涩地把手缩回来,说,“怕义德回来家里没人,特地赶回来,可是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不晓得到啥地方去了。” “他吗?今天晚上能回来就算好的了。从十四号起,工商界就闹翻了天,哪个在家里也呆不住。” “不早不迟,为啥从十四号开始闹翻了天呢?” “你不晓得吗?我们十三号听到北京提前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社会主义改造任务,上海工商界一向走在全国工商界前头的,这回全市合营却落在北京后头了。我们当然不甘心,要骑上马直追。十四号上午工商联常委会开了会,决定一个星期完成全市申请公私合营的工作,下午中共上海市委召开工商界上层代表人士座谈会议,史步云和马慕韩代表我们工商界提出去。接着很多人拥到话筒旁边要求发言,排成一字长蛇阵,一个接一个,只见头来,不见尾,有的挨不上发言,只好几个行业,几个地区合推一个代表发言。铅印业主要说他们行业已经有百分之一百零一申请合营……” 林宛芝听到这里,放下手里的水红毛线,噗哧一声笑了,打断冯永祥的话,不信任地说: “别骗我了,还有百分之一百零一申请合营的?” “可不是吗?要不是我坐在第一排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我也不相信哩。因为铅印业公会有一位会员是哑巴,他自己不能说话,就拖着他的儿子来提出申请合营的要求,这不是百分之一百零一吗?所有出席会议的工商界代表有一个共同的愿望:要求学习北京的先进经验,加快步伐,把上海私营工商业全部过渡到国家资本主义高级形式。每一位代表心里都有千言万语要倾吐,可是时间太少,时间过得又太快,不允许那么多的代表发言。陈市长最后讲话了,你猜他说什么?” “我没去,哪能晓得?” “他回来没有给你讲?” “他哪里有工夫给我讲这些。” “陈市长说:毛主席教导你们要认识社会发展规律,掌握自己命运。今天你们有这种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真诚愿望,市委没有理由不信任和同情你们,也没有理由拒绝你们的要求;但是必须要多多地征求广大工商业者的意见,各单位如果有个别工商业者还要考虑考虑,应该给他们一个时间,允许保留自己的意见,要做到自愿,不要勉强。陈市长这么一说,更加激动了每一个代表的心,大家霍地站起来,感激陈市长的教导和关怀。” “陈市长想的真周到,要征求大家意见,不愿意的还可以保留,真会体贴人。这么多事体,一个星期行吗?” “你说一个星期不行?十五号工商联在天蟾舞台召开了临时代表会议,三千多代表,代表二十万工商业者出席了大会。马慕韩在大会上建议,在六天内完成全市各业的公私合营申请工作,要做到全市工商界联合起来一次申请,要求政府一次批准,来个满堂红!” “六天来个满堂红?”她仿佛在听神话,微微皱着眉头,担心地说,“又少了一天,来得及吗?” “上海的事体,没有一样来不及的。在上海滩上,只要你想的到,没有办不到的事体。大会当时做了决议:六天内实现全市各业公私合营的申请工作。” “这么快,连做招牌也赶不上啊!你不是常说,上海有十多万工商业户吗?那要多少新招牌?” “这一点大家早想到了,合营批准以后,马上挂牌,如果招牌赶不上,我们用红布做,然后再换新的。” “你们真有办法。” “上海人就是会动脑筋。市工商联临时代表会议还没有开完,出席各区工商联筹备委员会召开的传达大会的代表已经在区开始入场了。市里大会一散,区工商联筹备委员会负责人立刻赶到区里,传达大会的决议。大家听了,个个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到处排队要求发言,表示要把热情贯彻到行动中去。有的准备把私蓄投入企业作资金,有的要把技术献给国家,保证在一九五六年内试制新产品,作好合营后对祖国的献礼。区的传达会议一完,又分头向各个工商企业传达,奔走相告,有的人不相信喜讯来的这么快,连声不迭地问:是真的吗?静安区胶州商店老梅的爱人,今年已经五十多岁,因为得了高血压症,四年都在家,经常躺在床上,听了这个消息,高声叫道:大喜!大喜!马上从床上一骨碌跳下来,要参加报喜队。她女儿不让她去,怕她病倒在马路上。她哪里肯听,反而说,这是一生中难得的大喜事,说啥也得参加报喜队。早些把喜讯告诉别人,也让别人高兴高兴。她女儿说她有病不能去,她说她病好了。一把抓住女儿,一同参加了报喜队。有的人在马路上,见了一个熟人,报一次喜,报了喜就手搀手跳了起来。” “怪不得这几天马路上的人见了面都笑嘻嘻的,好像是一家人似的。” “那可不,这几天上海发生了大变化哩,十六号民建分会讲的笑话可多哩。” “你们怎么天天开会?” “这两大岂但天天开会,一天我起码开三个会,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又一个。” “那你们不休息?” “休息?有的,中午和晚上吃饭的辰光休息,不过,有时在饭桌上临时又是一个会。昨天以为会少,可以休息休息了,谁晓得上海农民在举行上海市郊区农业生产合作社代表会议,申请和批准了由低级社转变到高级社,邀请工商界代表出席。他们硬把我拉了去。今天中午在文化广场举行上海市庆祝全市手工业合作化胜利大会。工商联和民建又要我和别人出席祝贺。这几天的上海,像是面包发酵一样,每时每刻都向上增涨,把我闹得晕头转向,一刻也不得空闲。做了工商界的核心分子真不容易啊!何况我又是核心分子当中的代表人物,更是会上加会,忙上加忙。” “现在你怎么倒清闲了呢?” “不管怎么忙,我怎么能把你忘记了?” “说的倒好听,谁了解你真正喜欢哪个人?” “你说这种话,唉,天地良心啊,不信,我可把心挖出来给你看。” “那可不行。” “为啥?” “少了一个核心分子的代表人物,上海工商界这些事体谁管呢?我可担当不起这个责任。” “当然不要你负责。只要你相信我,就是无上的快乐,最大的幸福;就是死在你面前,我也甘心情愿。” “无缘无故讲这些做啥?” “好!遵命不讲,闲话少叙,言归正传。我们谈正经事体吧。” 林宛芝把鼻子一耸: “你啥辰光谈过正经的?” 第561页 五六一 “我从来都谈正经的。”他一本正经,严肃地说,“明天晚上在中苏大厦有个联欢晚会,我负责筹备游艺节目,承各位大老板和太太小姐们给面子,有不少人报名参加演出,我和德公商量,他同意你也出个节目,你多才多艺,可以出的节目很多,我给你想了个主意:来一段京剧清唱,怎么样?” “天啊,我哪能清唱?别把人牙齿笑掉了。” “为啥不能清唱?你的嗓子好,字正腔圆,既富有韵味,又善于表情,再加上你容貌美丽,妩媚多姿,一走出台口,包你压得住观众。” “尽是你想的好主意——我才不在大庭广众面前出洋相哩!” “我的话,包你没有一个错。陈市长和许多首长要参加联欢晚会。你唱了,一定很叫座。” “我不唱。” “节目单上我给你排好了,不唱怎么行呢?那不是坍我的台吗?” 她心里拿不定主意,能在台上表演表演,很多灯光对着她,很多眼光望着她,听她唱。上海党政首长也在听,马上一定在上层人士当中传开了,说不定报上还要发消息哩。一种虚荣心理支持着她把这个节目答应下来。但一想到从来没有登过台,只是在家里跟冯永祥哼哼,突然登台表演,要是唱错一句半句,真的要笑掉别人的牙齿。林宛芝这个脸搁到啥地方去?她又有点吓咝咝的,她看冯永祥那股焦急劲,有点同情他,小声地说: “不唱不行吗?” “当然不行,节目单已经去排了,我把你的节目排在后面一些,那辰光党政首长都来了,大家都听你唱。” “那我更唱不出来了。” “别怕,有我哩。” “那有啥用场?你在台下,我在台上,出丑的是我。” “你出丑也就是我出丑,你别把我当成外人看。我怎么会让你出丑?” 她不信任地向他撇一撇嘴,着急地说: “好久不唱了,都生疏了。” “我不是来教你吗?”他拍她的肩膀说,“她们两个不在,个别教授,今天努把力,明天一定唱得刮刮叫。” “《宝莲灯》的唱本还在楼上哩。” “上去拿好了。” 她慢慢走上楼去,他也慢慢跟她上楼,一同走进她的卧房,他顺手轻轻把门关上。她找到唱本,请他一同下楼去唱,他说: “这里好,安静一些。” “不,还是下楼去的好。” “在楼上学戏怕啥?快坐下来,我教你唱。”他一把把她拉在沙发上坐下,说,“你先唱一遍给我听。” 她不安地坐在沙发上,想站起来,可是她两手叫他抓得紧紧的,她没有办法,只好唱了。她说: “我好久不唱了,忘记的地方可要提我。” “这没有问题,你大胆地唱吧。”他嘴里给她哼着过门。 她细心地唱道: “站在屏风外,侧耳细听……” 她唱完了。他又叫她唱了一遍,教她怎么练腔。她很快学会了。他拍掌笑道: “你真会运用嗓子,深得控纵之法,唱得有味极了。” “又来笑话我了。” “一点不开玩笑,你唱得有感情,把声音,字意,感情三者融而为一,不是无情之曲,是有情之曲。这一点最难得了。有人可以唱得一字不差,一音不错,但不是心唱,而是口唱。你呢,完全是心唱。程砚秋说过:即使‘五音’准,‘四呼’清,如果没有感情,只能算做一个唱歌道人,而不能成为一个艺术家。你不但很能理解王桂英的感情,而且善于表达感情,实在是难能可贵,太不容易了。你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 “没那回事,刚学了两天,就变成艺术家了,你把京剧讲得这么容易。” “艺术这种事体,说容易,真容易;说难,可实在难;有的人唱一辈子,也只是一个唱歌道人;有的天赋高,又聪敏,不消多少辰光,就是艺术家。你就是后一种人。” “我才不信哩。”她心里想,这大概和老师教得好有关系,要是唱得真好,可要好好感谢老师哩。 “青衣这种角色的特点是肃、婉、静。” “什么速缓进?”她学出兴趣来了,不解地问,“怎么又要速又要缓?” “不是这个意思。肃是严肃正气,具有坚强不移的志气。婉是美好与和顺,俗称贤慧。静是安静,端庄,举止要有大家风范。这些特点,王桂英都有,你唱的辰光,站在台上,再注意这些特点,那就尽善尽美了。” “这么难,我不唱了。” “难是难,但在你却一点不难。刚才你唱,已经有这些特点了,现在告诉你,你稍微再注意一下,那就更好了。” “真的吗?”她低声地问。 “到现在你还不相信我的话吗?” 她的脸红润润的,心里很高兴,涂着红艳艳蔻丹的食指向他指着,说:“我才不相信哩。” 朱瑞芳从南京路赶到马丽琳家,恰巧她出去了,她留了一点糖果给马丽琳,便回来了。这时,徐守仁伸着两只大腿,疲劳不堪地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大口大口喝着浓茶,那杯子里尽是茶叶,几乎看不到一点水。他的额角上不断渗透出黄豆大的汗珠子来。她脱下黑呢大衣,放下手里的黑漆手提包,走过去,抚摩着爱子的额头,担心地问道: “你生病了吗?” “没有。”他低声地说。 “气色不好?”他回来要老王泡了茶,痛痛快快喝了一阵,很解渴,又在沙发上休息了半晌,精神恢复了。听娘这么说,他扬起眉头,想起今天过的很有意思,眉宇间抖然露出兴致勃勃的神情来,声音却有点嘶哑,“我气色很好。”“唔,这会好一些了。”她认真地一看,高兴地说,“嗓子怎么哑了?是不是感冒?” “不是,我到区工商联做宣传鼓动工作去了。” “要你宣传鼓动啥?” “我们工商界青年突击手队,配合市工商联,推动工商户自愿愉快地接受社会主义改造,保证做到合营生产两不误。” “不在学校里好好读书,管这些闲事做啥?” “怎么是闲事呢?这是国家大事体啊!好多人参加青年突击队哩,我们看清了社会主义的前途。只有社会主义社会,大家才有幸福生活,我们青年人要积极接受社会主义改造。我们工商界青年不怕共产,我们要做好宣传鼓动工作,迎接全市合营高潮和全国工商界青年积极分子大会的召开。” “你是不是也向我宣传鼓动?” “向你,”他怯生生地摇摇头。怕她骂他,但又感到是一个机会,试探地说,“你不用我宣传,可是,你为啥不参加报喜队呢?” “我一不会敲锣,二不会打鼓,三又走不动,为啥要去? 在家里坐坐,不是很舒服吗?” “林宛芝参加了哩!” “她爱出风头,她参加她的,同我没关系。”她告诫徐守仁,“你以后少出去参加哪些活动,给我在家里好好用功读书,你要再出去,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徐守仁给娘训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心里不服,又不敢声辩,便坐在沙发上,像个木头人。 第562页 五六二 第五十八章 冯永祥在徐公馆教林宛芝京剧的辰光,潘信诚带他的爱子潘宏福已经巡视完在浦东的各个企业,踽踽地来到了黄浦江的东岸,有一只小汽艇在岸边等着。 码头上两边的树木的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露着枝枒,在寒冷的北风中抖嗦,像是赤身裸体的老人,浑身的筋骨看得清清楚楚。潘信诚望着那些树木,感慨万端地对儿子说: “你瞧,这些树木长大了,老了,完了!” 潘宏福会意地叹息了一声。 父子两人跳上小汽艇,马达嘟嘟地响了,汽艇离岸了。潘信诚站在操作台上,眯起老花的眼睛,不舍地望着冬天的原野。潘家在浦东的企业,大半靠近码头,汽艇一离岸,那一排排锯齿形的厂房,那一座座红色的高大的仓库,那一团团从高耸云际的烟囱里冒出的浓烟,都一一呈现在他的眼前。浦东,他来过不知道多少次了。这些企业,他看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但都没有今天这么可爱,简直比冬天的阳光还可爱啊! 黄浊浊的江水给汽艇划开,卷起两股浪花,在两边船舷飞驶而去,那雪白的浪花仿佛是千万粒珍珠突然从水里跳出来,一眨眼的工夫,便消逝在奔腾的黄浊浊的江流去了。 潘信诚望站滚滚的江流,往事像澎湃的江涛一样,涌到心头。他二十七岁那年从英国留学回来,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帝国主义还来不及向中国市场伸手,中国民族工业有了发展机会。他跟父亲办厂,从三万多纱锭发展到十万五千锭子,接着又扩展了印染部分,成立了印染厂。事业一天天发达,觉得添制锭子老是仰仗外国,发展起来总有限制。自己动手创办了通达纺织机械厂。先是专门给通达制造锭子,后来也接外边的定货。通达的纱锭发展到十七万光景,父亲就死了。潘信诚的兴趣转到毛纺。他认为英国毛纺在世界上占第一把交椅,他在英国,参观过两个厂,也学了点毛纺的知识。他想到中国西北部的羊毛并不推板,发展起来,中国的呢制业在国际上也可以有个地位。厂办起来了,销路并不好,弄得高不成低不就,有钱的人要穿外国的毛织品,不要通达的;没钱的人买不起,想要,也穿不上。他想到麻织品比较大众化一点,用途也广。就在杭州开了一爿通达麻织厂。一九四八年上半年,本想在杭州再开一爿丝织厂,用他的话来讲,就是棉毛丝绸样样都有,不管你是穷人富人,只要穿衣服,总要照顾通达。另外,他对面粉业和粮食业也有兴趣。上海有名的庆丰面粉厂就是他一手创办的。他还创办了永丰碾米厂,规模不十分大。他对粮食加工方面兴趣不大,有兴趣是把粮食买进卖出,这生意十拿九稳赚钱,以往的经验,行情总是看涨的。大米是南方的主食品,而面粉是北方的主食品,只要张开嘴吃饭,不照顾庆丰,就得照顾永丰。穿衣吃饭是人生两件大事,办这种实业,没有风险,利润也厚,并且还可以替国家争口气。如全国几亿人口当中有一半人吃饭穿衣都照顾潘家,那潘信诚便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富翁,而且还可以和各国大资本家较量较量,说不定通达的货色在国际市场上还可以插一脚,那前途就更加远大而又灿烂了。这个美丽的梦想像黄浦江的水一样流去了。 潘宏福站在父亲旁边,见他沉思不语,自己也不好啧声,他想起父亲那天在马慕韩家里忽然那么积极,不仅赞成全市合营,而且要抢在天津和广州工商界的前头,叫他莫名其妙。他老想问父亲,可是没有适当的机会。现在正是一个好机会,船上没有外人,他大胆地问道: “上海为啥要这样快全市合营?” “北京全市合营了,上海能够不全市合营吗?” “迟一点不行吗?” “不行。”潘信诚摇摇头,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向汽艇四面看看,没有人,他便用英文对儿子说: “好比下棋,和共产党下棋下输了,只好做输的打算。现在是计划经济。我们要服从国家经济领导。原料,国家控制了。市场,国家管理了。私营企业生产也好,经营也好,单独维持很困难,只有依靠国家。公私合营企业,有了公家一份,生意好,生产也好,利润也不错,不走合营还走啥路子?” “这个我了解。”儿子也用英文回答。 “乡下分了地主的田,农民当家了。经过雷厉风行的镇压,国民党的势力基本肃清了。美国力量虽然强大,可是在朝鲜给共产党打败了。‘五反’以后,资产阶级搞臭了,孤单了。现在工人阶级领导,资产阶级吃不开了。我们的处境,好比上了这条船。”潘信诚指着破浪前进的小汽艇,无可奈何地说,“船已经到了江心中,后悔已经晚了,不跟着走,难道要跳水不成?共产党网开一面,给私营企业安排了一条出路,只好跟着走,就是你们常说的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人家把我们的财产共走,心里怎么会愉快?从你爷爷手里创办了这份家当,我数十年经之营之,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规模,现在可好,全付诸东流!” 潘信诚的手指着哗哗流去的江水,儿子这才听到父亲的心声,但越发迷糊了,不解地问: “你在马慕韩家,为啥主张上海要赶在天津和广州工商界的前头呢?” “傻孩子!”潘信诚想起那天确是讲了这句话,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凡是共产党要办的事,只有拥护,不能反对。古人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大家都要走这一条路,我们怎么能够不走呢?人家走十步,我们就要走十一步,不然,人家要说我们落后哩!” “哦!”潘宏福懂了,他说,“到社会主义,大家都好哇。” 潘信诚瞪了儿子一眼。 “用不着你来给我上政治课。我一辈子好不容易办的这些企业,原本是为儿孙做马牛,给你们谋幸福,我自己并不需要。现在要过渡到社会主义,把财产交给国家,交给社会主义社会了。” “合营以后不是还有定息吗?” “现在政府还没有公布,我看拿不了几年,就啥也没有了。”潘信诚回过头来,一眼看见一只小轮船搁浅在沙滩上,船身半歪着,船底有一半露在外边,烟囱像是躺在江面上的一个大油桶。这船是通达纺织公司的,年久失修,早已报废了。十多年来就搁浅在潘家厂子后面的沙滩上,再也没人过问。今天却引起潘信诚的注意,他自言自语地说,“哎,想当年这船在黄浦江上开来开去,多么活跃,多么神气,谁看到这条船不羡慕啊。可是现在呀:搁浅了,开不动了,完蛋了,在黄浦江上再也看不见它了!” “爹,你过去不是说过这船已经使用的够本了,再修的话,还不如买一条新的便宜。” “是呀!” “这些旧东西别去想它吧!” “旧东西也是钱买的呀!” 潘宏福不好再往下说,他放眼看着黄浦江蜿蜒而去,江上尽是中国船只,没有一只外国兵舰。屹立在江边的海关大楼,现在完全由中国人管理,没有一个洋人骑在中国人头上指挥。曾控制中国经济命脉的英国汇丰银行,现在已是上海市人民委员会的办公大楼了,只留下一对铜狮子在守着大门。 他兴奋地指着江面一只中国大轮船说: “爹,你看,这条船是上海新造的,我们现在也可以造万吨大轮船哩!” 潘信诚的眼光转到江中心那条出厂不久的万吨大轮船上,心头忍不住涌上喜悦的情绪,嘻着嘴说: “共产党建设也有一套,这么大的轮船,中国从来没有造过。在黄浦江上也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中国船!” “过去在江上停泊的都是外国兵舰!” 第563页 五六三 “对,”潘信诚陷入沉思里,租界时期的景象一幅又一幅在他眼前闪过,他站在操纵台上,手紧紧握着铁的栏杆傲视江面岸上的情景,觉得连呼吸也比从前舒服,感到作为一个中国人的骄傲,微笑地说: “他们欺负中国一百多年,使得老大的中国抬不起头来。那时,他们在上海滩上可真威风,简直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只要工务局讲句话,就是法律。租界上啥事体都要听外国人的。虽说有华董,也是和外国人一鼻孔出气。办厂也得看外国人的脸色,有的人干脆用外国人的名义办厂。可怜偌大中国一点民族工业也叫洋商排挤得喘不过气来,倒闭的倒闭,并吞的并吞,就是勉强生存下来,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日本鬼子一来,干脆没收,通达的企业差点给弄得精光。幸亏抗战胜利了,走了点门路,这些企业才陆陆续续收回来,国民党不争气,贪污腐败,通货膨胀,失去人心,断送了江山……” 潘信诚说到这里,不禁黯然,望着流水,说不下去了。儿子接上去说: “共产党一来,把帝国主义的势力全给赶走啦。 潘信诚点点头,从黯淡的心情中昂扬起来,眉宇间露出兴奋的神情说: “共产党使中国人抬起头来了,不但中国的事体,外国人不能插手,连国际上的事体也要听听中国的意见哩!” “那当然啦,国际上的事体,不得到六亿五千万中国人民同意,老实说,就办不通!” “现在作一个中国人比过去有意思多了,从前,我在英国留学,因为考试的成绩好,人家都拿我当日本人,和我很亲热。后来了解我是中国人,就不大和我来往了,有人还给我脸色看。你们很幸福,今后再也不会受那种欺负了。”潘信诚这时感到新中国的可爱了。他想起史步云曾经参加中国代表团出席保卫世界和平大会,到处受到外国人的热烈的欢迎,史步云回来对他说,到了国外,才真正了解中国在国际上的重要地位和崇高的威望。他希望有机会到国外看看。最好再到英国去一趟,看看前后不同的变化。政府方面也曾征求他的意见,要他参加代表团出去走走,就是因为身体不好,一直没有出去。现在这个愿望又在他的心头涌现了。 “帝国主义欺负中国人的时代永远过去了,我们过渡到社会主义,他们别再想动我们一根毫毛!” “过渡到社会主义?”潘信诚回过头去,眼光又落在通达的厂房上了。 潘宏福没有留心爹的眼光。他的眼睛出神地望着上海市人民委员会大楼上的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润湿的海风中飘扬。他扬起眉毛说: “是呀,过渡到社会主义,有计划地发展农业工业和科学文化,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书念,国家富强了,谁敢再欺负中国?” 潘信诚意味深长地说: “但愿如此!” 说话之间,那只小汽艇慢慢靠拢上海市人民委员会大楼前面的码头,潘宏福发现爹的面孔还对着江对面的厂房。他轻轻说道: “到了,上岸吧。” 潘信诚慢慢转过头去,看见码头,看见从十六铺开来的有轨电车向南京路疾驶而去,看见宽阔的柏油路上熙来攘往的人群,看见上海市人民委员会大楼和沿着外滩马路一排排矗立云霄的高大建筑群,对岸的厂房显得十分矮小,几乎看不大清楚了,他点点头说: “上岸?就上岸吧!” 第564页 五六四 第五十九章 茫茫的东海和迷蒙的夜空连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混混沌沌。渐渐,东方露出一片细长的晕红的曙光,才隐隐看见滚滚的深蓝色的波涛。那一片晕红的曙光逐渐扩张开去,不知不觉地整个天空都亮了,海水变成蓝色了。靠东方的海上堆积着一层层灰色的云彩,臃肿而又厚实。迟缓地浮动着。海的尽头,露出一个弧形的鲜艳的红光,慢慢升起,猛地一下子像是从海底跳了上来,一个圆圆的红球完全出现在海上。一会,灰色的云彩遮住了红球,一点也看不见了。一眨眼的工夫,突然从海底升起万道逼人的金晃晃的光柱,穿透厚厚的云彩,直射天空。臃肿而又厚实的云彩顿时镶上一层层的金边,显得轻浮而又透明。一轮红日高高悬在远方的天空,海水变成浅蓝色了,水上面闪耀着银色的光芒,像是千千万万条小银鱼在浅蓝色的波涛上跳跃。 阳光照到南京路上,一片红旗的海洋,在润湿的晨风中轻轻地飘扬。每家商店门前都贴了一个鲜红的大“喜”字。人民公园对面的国际饭店二十四层楼的屋顶上竖立着的一个“喜”字更大,南京路上的行人远远就看到了。人们在红旗的海洋里,在笑脸迎人的“喜”字的河流里,熙来攘往,共同迎接一个欢乐的节日。 一九五六年一月二十日,在上海发展的历史上,是一个闪耀着光辉的伟大的日子,人们会永远记住这一天。这一天,资本主义工商企业,走完了最后的行程,全部接受社会主义改造,跨进了新的历史的门槛。 一辆黑色的林肯牌汽车远远从衡山路疾驶而来,好像长跑运动员跑到最后一圈,快接近终点,把浑身的劲都拿出来,加快了速度,向终点冲刺似的。汽车一进了常熟路,马路两边的红旗和大红“喜”字吸引了吴兰珍的注意力。她留心向车窗外面望去,简直是目不暇接,汽车像是在一条红色的河流中行驶。她的脸蛋给两边红光映得越发显得红彤彤的。她望着商店的招牌,眼里露出惊异的光芒,好奇地说:“你看,变得真快,昨天晚上路过这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一夜的工夫,全变了样。”她的左手轻轻地碰了碰林宛芝的胳臂。林宛芝歪着头,就近车窗向外边看了一下,点了点头,说: “咦,真是的。”她最近没有出门,对她说来,仿佛整个上海变了样子,要不是吴兰珍在她右边指指点点,还以为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哩!她说,“打扮得真漂亮,像是办喜事似的。” “可不是,连招牌都换了哩!” 林宛芝听吴兰珍一说,又仔细瞧了一下,应声道: “唔,上海人办事真快,脑筋也灵活,一霎眼睛就有个主意,招牌来不及做,用红布红纸写上公私合营四个字,往旧招牌一贴,马上就是一块新招牌了!” “贴上去容易,撕掉就难了。”朱瑞芳坐在徐义德的右边,紧靠着车窗。她也看到那些红旗和“喜”字。从这些店家的招牌上,她想到沪江纱厂和徐义德经营的其他企业,招牌一换,那些企业就不完全是徐义德的了。她一想到这桩事体,心里便绞痛得厉害。今天她本来不准备出来的,因为大太太懒得动,不愿意出来,怕身子吃不消,只叫吴兰珍跟她姨夫去参加;而林宛芝早就准备和徐义德一道出来,她不甘心留在家里,让林宛芝一个人在外边出风头。她于是带着徐守仁跟徐义德一道出来了。林宛芝是第三房,又没有给徐义德生儿育女,当然不在乎徐义德的产业。朱瑞芳听她那么轻松的口气,心里十分不满,便应了一句,暗中又拉了一下徐义德的左手,要他听林宛芝和吴兰珍在说啥。 徐义德坐在朱瑞芳和林宛芳两人当中,有意不吭气。朱瑞芳一拉他的手,不好再沉默了。他看看车窗外边,勉强应了一声: “大家都要求贴啊!” “公私合营是好事体,”徐守仁坐在司机旁边,掉过头来,说,“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大家都幸福。” “大人说话,你少插嘴!”朱瑞芳瞪了儿子一眼。 徐守仁蛮不在乎,反问道: “这闲话弗对吗?” “对,对,再对也没有了。” “我为啥不可以讲呢?” “你懂得规矩吗?” “规矩?” “唔,大人说话,孩子应该在旁边听着,不要打断大人的话,晓得哦?” “我也没打断你的话。” “还要强辩!” 吴兰珍听他们母子俩针锋相对的谈话,觉得徐守仁进了大学,懂得的事体比过去多了。连过渡时期总路线这些大事体,他也知道哩。她暗暗看了一下他的侧面,见他对母亲那一股认真辩解的劲头,发现他不像过去那么叫人讨厌了。她插上去说: “把道理讲清楚,不能算是强辩。” “你?”朱瑞芳歪过头去望着吴兰珍,有点惊诧,吴兰珍怎么帮徐守仁讲起话来呢?她对吴兰珍说,“好哩,你们两个人一道对付我!” “这是啥意思?”徐守仁大声地说。 吴兰珍脸红红地把头转过去,望着车窗外边的马路,羞答答地没有语言。朱瑞芳暗中讨个没趣。她对徐守仁说: “说话这么大声做啥?连马路上的人都听见了。” “你的声音也不低啊!”徐义德看同见延安西路上有一支工商界的游行队伍,前面的人有的拿着彩旗,有的打着锣鼓,大家兴高采烈地向东走去。他对司机说,“快一点,时间快到了。” 汽车里时速表的指针很快地从40指到60公里。汽车顺着游行队伍的侧面,迅速地开过去,远远望见一颗光彩夺目的红星在早晨的阳光中闪耀,像是悬在半空中似的。这是中苏友好大厦屋顶上金黄柱子上端的红星,直冲云霄。 徐义德跳下汽车,只见喷水池前面挤满了人,乱哄哄地嚷成一片,无数面彩旗在晨风中飘扬。在中苏两个巨人的高大塑像前面已经站满了人。这是全市私营工商业申请公私合营大会的主席台。徐义德走过去,马上有人给他胸前挂上一朵大红花,和他原来挂的金字的“主席团”红绸条子相互辉映,胸前一片红光在闪耀。他匆匆顺着台阶走去,一上了主席台,江菊霞马上过来亲热地招呼: “你来得正好,就要开始了。” “哦!哦……”徐义德支吾其词,和她握了一下手,马上就松开,向前面走去。 江菊霞有点感到意外,徐义德今天对她为啥这么冷淡?她得罪了他吗?凡是他要求的事体,她没有一件不答应的。倒是她提出的要求,往往遭到他委婉的拒绝。她原谅了他。他怎么反而对自己有意见呢?徐义德偌大年纪,可是也太娇嫩一些了。她跟着他的背影望过去,原来他和马慕韩,潘信诚在打招呼。她认为应该和他们周旋周旋,怪不得匆匆走过去哩。她站在那里,痴痴地瞅着徐义德的背影,竟不知道台下有人在盯着她哩。 朱瑞芳见徐义德一上主席台就和江菊霞打招呼,她站在各行各业二千五百名的代表前面,也不管工商界巨头们的家属都站在她的附近,迈开腿来想径自上主席台给江菊霞一个难堪。一见主席台上的人很多,她又站了下来,生气地碰碰林宛芝,说: “你瞧见了吗?” 林宛芝一走到主席台下面,立刻就发现冯永祥站在马慕韩旁边,嘻嘻哈哈地不知道在谈论啥,她的面孔顿时绯红,像是美丽的早霞,站在家属队伍里越发显得秀丽动人,出类拔萃。她发现站在主席台前面的二千多工商界的代表的眼光都朝她望,像是欣赏她妩媚的风姿,又像是了解她和冯永祥的暧昧关系。她低下了头,啥也不望,只顾看着脚上那双平跟浅口的黑皮鞋,恨不得找个地方藏起来;忽然听见朱瑞芳没头没脑的那句话,她从脖子红到耳朵根子,热辣辣地好不难受。她怪自己太疏忽了,竟然忘记朱瑞芳站在自己旁边,那么注视冯永祥,又该叫她尽情奚落了。她勉强保持镇静,慢慢抬起头来,可是不敢正面对着朱瑞芳,等了一会,才轻声地问: “啥事体?” “你还不晓得?”朱瑞芳十分诧异。 第565页 五六五 林宛芝也露出诧异的神情,朱瑞芳低声说: “江菊霞和他……” 朱瑞芳没有说下去。林宛芝脸上的红晕消逝了,她的眼睛朝主席台上一望:果然看见江菊霞在和徐义德握手,但立刻就走开了,到马慕韩面前去了。林宛芝会意地说: “哦!” “也不害羞,在大庭广众之下……” “是呀!” “看她神气活现!指手划脚……”朱瑞芳见江菊霞笃笃地走去找冯永祥,更加怒不可遏了,忍不住骂开了,“这样的人也上主席台?” 她越说越有气,声音也越来越高。吴兰珍站在她背后,轻轻附着她的耳朵说: “别说了,快开会了。” “开会又怎么样?连话也不准讲?” “这么大声,叫人听见了。” “讲就不怕,怕就不讲。我就是要人听见!” 吴兰珍没法再说下去。朱瑞芳还要讲,徐守仁心里焦急,幸亏马慕韩走到台话筒前面,宣而大会开始了。鼎沸的人声逐渐低沉下来,一眨眼的工夫,鸦雀无声,只听见延安西路上汽车经过咝咝声。 一个胖胖老人,中等身材,脸上一层一层的皱褶非常突出,可是精神奕奕,身体健壮。他一走到台前,整个中苏友好大厦前面的广场上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他是上海市工商业联合会主任委员史步云。他讲了话,接着宣读上海市私营工商业请求公私合营申请书: “上海市人民委员会:上海私营工商业,在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领导下,经过六年多的和平改造,绝大部分已经纳入国家资本主义的轨道。自从国家过渡时期总路线宣布后,公私合营企业的比重不断增加,社会主义成分的优势与日俱增。在私营企业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同时,工商业者的思想认识也有了显著的进步。最后,我们学习了毛主席对私营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亲切教导,通过自我检查和自我批评,进一步认识了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社会主义必然胜利的规律,懂得了掌握自己命运的道理,觉得必须放弃剥削,改造自己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公民。把企业实行公私合营,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信心和决心大大提高……” 史步云念一句,潘信诚点一下头,他眯着眼睛,望着台下二千五百位代表,微笑地对站在他右边的徐义德说: “工商界要求公私合营简直到了望眼欲穿,迫不及待的程度。” “可不是么,十五号举行工商界临时代表会议以后,决议要在六天之内完成申请准备工作,各行各业到会里递送申请书的报喜队伍,川流不息,日夜不停,不到六天工夫,全市申请准备工作都作好了。这样速度,真是空前的。” “要是在从前,这么快,连做梦也想不到呀!” “是呀!成千上万的骨干分子,动口动手,日以继夜,争先恐后,简直不要命地干;子女组织了突击队,家属也投入了运动,参加报喜队,大家觉悟提高了,啥事体做不成?” “可贵的是工商界这股热情。” “信老说的一点也不错。农业合作化在全国出现了高潮,眼看第一个五年计划就要提前完成,北京工商界带头全市合营,给上海很大的鼓舞,谁也不甘心落后。” “对,谁也不甘心落后!”潘信诚回味地重复了一句,说,“大家都要做工商界的先进分子哩!” “那当然,谁不想在这次合营中为社会主义立功?到了社会主义,大家都好哇!” 潘信诚没有答腔,他听见了史步云提高了嗓子在念申请书,便碰了碰徐义德的手,指着史步云,要他注意听。史步云大声念道: “我们上海工商业联合会根据本市全部私营工商业的自愿和重托,谨向人民政府提出申请,除过去已经实行公私合营的行业和企业以外,希望对其余的八十五个工业行业和三万五千一百六十三户和一百二十个商业行业的七万一千一百一十一户,给予批准全部实行公私合营。我们相信人民政府一定满足我们的愿望,接受我们的请求。” 史步云读完申请书,马慕韩走到话筒前面,征求到会代表的意见,回答是一片热烈的掌声和高入云霄的欢呼,接着是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个不停。当中还夹着隆隆的炮声,那是“天地响”,一声声震荡着人们的耳膜,压倒了一切的声音。 在爆竹声中,史步云双手托着精装册页写成的总申请书向中苏友好大厦里面走去。走在他前面的是新药商业四十个资方人员组成的军乐,吹着铜号,打着洋鼓,昂首阔步地走着。在史步云身后是潘信诚和宋其文这些老老们。马慕韩,潘宏福,冯永祥,江菊霞,金懋廉,唐仲笙,徐义德和柳惠光他们八个人,分别抬着四只扎着彩球的红漆奁盒,里面堆着用大红信封装起的各行各业的申请书。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片五彩缤纷的旗帜,和一长列欢乐的人群,敲着锣,打着鼓,高高兴兴地走着。 在欢乐的人群当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家属队,走在家属队前面的是朱瑞芳和林宛芝。朱瑞芳生怕落在林宛芝的后面,她一步也不放松地抢在林宛芝的前头。东张西望,引起人们的注意,唯恐别人不知道她是徐义德的老婆。林宛芝从来没有进过中苏友好大厦的大门,从前只是路过,看见壮丽堂皇的外观,没有见过里面宏大的规模。当她一跨进大门,走进圆厅,看见当中悬挂着一盏丈把长的大琉璃灯,玲珑剔透,灯光璀灿。四周蔚蓝色的墙壁上,飞舞着金黄的雕饰,顶上闪着点点星光,迎门是一个霓虹灯大“喜”字,使人感到身临变幻迷离的世界。林宛芝抬头望着发了呆,站在那里竟然忘记走了。吴兰珍在她背后用右手食指点了点,她才惊异地和大家一道走去。 过了大圆厅,是开阔的拱形屋顶的工业大厅,一片彩色的光亮使得林宛芝眼花缭乱。她定睛一看,才慢慢分辨清楚,像一串串彩虹挂在雪白屋顶上的是电灯。两旁骑楼上仿佛飞舞着红色巨龙的是两幅巨大标语,红底金字,一边写的是“要把全市公私合营工作做得又快又好”,另外一边是“为加速彻底完成社会主义改造而奋斗”。主席台上排列着数面五星红旗,当中挂着一幅毛主席油画画像,和主席台遥遥相对的是一个巨大的霓虹灯制成的“喜”字,闪耀着喜气洋洋的红色的光芒。把这个庄严的会场点缀得欢乐而又活跃,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林宛芝看到那情景,她的心和霓虹灯的光芒一样在欢快地跳跃。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庄严而又伟大的场面,到处都感到新鲜,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眼睛简直忙不过来。 宋其文的眼睛和林宛芝不同:他一进入会场,眼光马上给坐在右边前面几排的客人吸引住了。这些人宋其文在上海外交场合都见过,他们是一些国家驻上海的总领事。最引起他注意的是英国驻上海办理侨务的人员。英帝国主义的势力曾经统治上海很长的时间,在上海滩上到处看到英帝国主义统治的遗迹。六年多以前,上海解放,让英帝国主义者亲眼看到中国人民的新生,骑在中国人民头上的外国侵略者势力一去不复返了。六年多以后,又叫英国办理侨务人员看到上海对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人剥削人的资本主义制度将在中国的土地上消逝了。中国如同一个巨人站在世界上。上海人民也像一个巨人似的站在英国办理侨务人员面前。他心中充满了自豪感,不禁抚摩胡须,傲岸地左顾右盼。 十二点五十八分,轰的一声,隆隆的礼炮震天价响,一声接着一声,响遍上海的上空,全上海的人都知道富有伟大历史意义的时刻开始了。 庄严的国歌奏过,史步云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着那个精装的总申请书向主席台前走去。吴兰珍一眼看见主席台上站满了人,她兴奋地附着林宛芝的耳朵说: “陈市长!” “谁?”林宛芝的眼光正在四面巡视,没有听清楚吴兰珍的话。 “陈市长,陈市长!” 这一次林宛芝听清楚了,她在寻找,低声问道: “在啥地方?” “主席台上。” 主席台上站着一排人,林宛芝一时急切看不清楚。她踮起脚尖,从朱瑞芳的肩头看过去,给前面黑压压一片人头挡着,还是看不大清楚。她回过头来,焦急地问吴兰珍: “啥人是陈市长?” “站在当中那个,胖胖的,满面笑容,你瞧,现在伸出手来接受史步云的总申请书了……” 林宛芝顺着吴兰珍的手指从人缝中望过去,果然看到了。 第566页 五六六 她脸上露出惊异的神情: “他不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吗?看他态度那么和蔼,举止那么文雅,简直是个文人哩!” “陈市长也是文人,他发表过许多诗,写得一手好字,做起报告来,经常引用许多中外古今的典故,可动人哩!” “你哪能晓得的?” “我在报上看过陈市长的报告。” “哦!”林宛芝的眼睛里露出羡慕的光芒。 “你看错人了!”徐守仁在她们两人后面,插上来说了。“我看错了人?”吴兰珍不服气地说,“我从来不会看错人的。” “这回可看错了。”徐守仁懂得她话里还有别的意思,想到自己过去给她看不起,脸上露出羞涩的神情,也不好明说,只好忍下来了,还了她一句。 “这回怎么看错了?站在主席台上当中那个不是陈市长吗?” “不是。” “那是准?”林宛芝听徐守仁肯定的口气,感到有些惊奇。 她没有见过陈市长,不知道吴兰珍和徐守仁哪个说得对。 “你说!”吴兰珍也没有见过陈市长,见徐守仁说得那么肯定,不敢坚持,就问,“不是陈市长,是谁?” “陈市长调到中央人民政府当副总理去了。” “这个我知道。”吴兰珍说,“他还兼着上海市长哩,经常到上海来管工作哩。” “可是陈市长今天不在上海……” 不等徐守仁说下去,林宛芝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那么,站在主席台当中的首长是谁?你快说!” “那是曹副市长,他给我们工商界青年做过报告。” 吴兰珍仔细向主席台又望了一眼,发现自己猜错了,站在那里,默默无言。 曹副市长接过史步云的总申请书,在上面签了字,盖了章,接着用洪亮的四川口音说道: “我代表陈毅市长和上海市人民委员会在这里接受全市资本主义工商业者的公私合营的申请,并全部予以批准。从此,全市资本主义工商业全部实现了公私合营,走上了历史的新阶段。我们祝贺全市私营工商业者走上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这是全市人民的胜利,是中国共产党革命路线的胜利,是全市人民的一件大喜事!” 宋其文站在潘信诚后面,听到曹副市长说出他蕴藏在内心的话,带头鼓起掌来,整个工业厅里爆发出清脆的欢快的掌声,曹副市长接着说下去: “……今后我们工商业者应该在工人阶级的领导下,大家更加紧密地团结起来,继续做好改造中的各项工作,努力发展生产,改善经营管理,提高产品质量,降低成本;努力学习政治,业务和技术,充分发挥自己的专长,进一步把自己改造成为一个放弃剥削,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我相信我们上海工商业者一定能够实现自我改造的任务,一定能够和全国人民一道来建设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社会……” 曹副市长的讲话一完,马上把批准的总申请书递给史步云。史步云双手接回,心情万分激动。他把总申请书当众摊开,面向全场的人高高举起。狂风暴雨般的掌声,春雷一样的震荡着会场。人们都站了起来,各个角落不断发出激动人心的欢呼。 黄浦、老闸等七个区的工商联的报喜队分两路进入会场,走在黄浦区报喜队最前面的是童进和王祺,两个人高高举着手里的彩旗,嘻着嘴兴奋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全场于是又一次发出欢呼,报喜队交叉地走过主席台前,在欢乐声中,仍然分两路慢慢走出了会场。 上海市工会联合会,上海市郊区农民协会,上海市手工业生产合作社联合社以及各民主党派和各人民团体代表发了言,接着马慕韩走上了主席台,叙述最近工商界兴奋而又愉快的心情,最后激动地说: “我们在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在社会主义道路上已经迈进了一大步,今后还要继续前进,决不动摇!” 曹副市长用掌声欢迎他的讲话。潘信诚不等马慕韩走下来,马上迎上去,紧紧握着马慕韩的手,当着曹荻秋副市长的面,笑嘻嘻地对马慕韩高声地说: “你说的好,你说的好,你把我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 “讲的不够的地方,请信老指教。” “讲的太好了,我满意极了!” 马慕韩走下主席台,一霎眼的工夫,扩音机旁边就排成一条长龙,等待发言的队伍从主席台一直排到工业大厅的大门那里。这些人多半是工商业界的代表和他们的家属。林宛芝看到许多人排队发言,她也想去,但讲些啥呢?讲公私合营的好处?讲社会主义的幸福?讲个人的体会?这些都可以讲,但从啥地方讲起呢?在这么多的人面前,许多首长坐在上面,右边前面还有许多外宾,讲错了不是要叫人笑话吗?她克制着激动的心情,暗暗对自己说: “还是不讲算了,不要出丑!”她凝神细听台上工商界代表和家属讲话,有的叙述自己喜悦的心情,有的拥护走过渡时期总路线的道路,有的祝贺社会主义改造的胜利。现在她感到讲话不是那么困难了,认为在这个庄严的时刻,应该上去把内心的话说出来,不说出来,心里不舒服,好像有啥物事堵在心口,要是不去排队发言,那个物事自己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她毅然站了起来,准备去排队,还没有走出去,她的左手给一只手拖住了。她奇怪地回过头去一看,朱瑞芳沉着脸,冷冰冰地问道: “到啥地方去?” “排队发言。”林宛芝小声地说。 “我也要发言,”朱瑞芳刚才看到林宛芝东张西望,看看主席台,又望望等待发言的队伍,已经猜出她的心思了。朱瑞芳觉得那些上台发言的人不过是出风头,瞎起哄,她根本不打算发言。但林宛芝要在大庭广众面前代表徐家发言,她却又不甘心。她拉住林宛芝坐下,说,“排队应该让我先去。” “我先站起来的。” “你是第几房?” 林宛芝给问的答不上话来,红润润的脸蛋顿时气得铁青,她忍住气,说: “总有个先后,我先站起来的。” “啥先后不先后?大太太不在,应该我去发言。” “那你去好了。”林宛芝噘着嘴说。 “当然我去。”朱瑞芳稳稳坐在那里不动,生气地说。 林宛芝等了好半晌,台上有四个人发完言走下来了,朱瑞芳还是坐在那里纹风不动。林宛芝急了: “你不去,我去。” “我不去,你也别去。” “许多家属都发言了,徐家没人发言不好。” 徐守仁暗中对母亲噘了噘嘴,那意思说: “让她去好了。” “有啥不好?”朱瑞芳不理儿子的暗示。 “这么大的喜事,应该去讲几句。”林宛芝鼓起勇气说。 “那么多人讲了还不够?每家都讲,要讲到啥辰光?” “再不讲,来不及了。”林宛芝焦急地说。 “来不及,正好。” 第567页 五六七 她们两人的声音越说越高,一个要去,一个不让。林宛芝不管三七二十一,霍地站了起来。朱瑞芳不含糊,也站了起来,一步跨到林宛芝面前,挡住她的去路,引得附近的人都望着她们,不知道发生啥事体。正在进退两难,吴兰珍把她两人都拉回到座位上,低声地说: “你们两人都别去了,你看,姨父上台去了。” 她们两人抬头一看,徐义德果然站在扩音机的前面了。徐义德把奁盒里的各行各业的申请书送到主席台上以后。他就坐在马慕韩的身旁,马慕韩的发言,给了他们很大的启发。这是千载难逢的绝妙时机。上海市资本主义工商业公私合营大会不但是空前的,而且是绝后的,并且全上海党、政、军的首长都在这里,各界代表人物全坐在会场里,各国领事也出席了会议。他这位工商界的头面人物怎么能够不讲几句话呢?话都让马慕韩这些人讲完了,想讲点新的意见,一时又想不出来。他坐在那里,眼见排队讲话的人快完了,心头突突地跳,鼻尖的汗珠子不断地渗出,感到会场里热气腾腾,像是已经到了盛夏。他也来不及仔细考虑了,马上就走到等待发言的队伍里。不等他想好腹稿,他前面的几个人很快发完了言,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上了主席台。他灵机一动,别出心裁,兴奋地说: “我的心高兴得要从嘴里跳出来了,我太激动,我讲不清心里要说的话,也讲不完心里要说的话,我只好把它并成一句话,让我们大家高呼:谢谢共产党!谢谢毛主席!” 会场里工商界代表也跟着他欢快地喊叫,连成一片,一声高似一声,在欢呼中,会场左右的骑楼下面,又一支报喜队分两路进入了会场。一面一面红红绿绿的旗帜像是五色云彩似的从两边涌来,汇集到主席台前,把台上各行各业的申请书差点给遮盖得看不清楚了。绚烂的彩旗后面锣鼓喧天,人群像潮水一般的奔腾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公私合营沪江纱厂工会主席秦妈妈,紧紧跟在秦妈妈后面的是工会副主席汤阿英。汤阿英穿着一身簇崭新的衣服,上身是紫红的对襟棉袄。下面是蓝色咔叽布的西式女裤,头发是新烫的波浪式的。她这身打扮,好像是喝喜酒似的。她站在彩旗下面,满面笑容,心里洋溢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乐滋滋的味道。徐义德还没有发言的辰光,工人报喜队已经在外面集合。她和秦妈妈早站在工业大厅的大门那里等候了。她见人们排队发言,恨不能自己也跑进去排队,可是前面的人挤得一点空隙也没有,怎么也迈不开步子,等她随着人流涌到主席台前,她心口扑咚扑咚直跳,简直在那里站不住了,老盯着台上扩音机旁的一长列等待发言的队伍,恨不能跑到这支队伍的前面去,抓住扩音机,痛痛快快地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但台上的人仿佛永远说不完,一个接着一个,虽然讲的话不长,汤阿英在下面却等得十分焦急。轮到她上台发言的辰光,她站在扩音机面前,激动得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台上台下无数只眼睛望着她。她眼睛一动,挥动着胳膊,像是一面迎风招展的激动人心的红旗,把心中的千言万语归纳成三句响亮的口号,大声高呼: “社会主义万岁!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一个劲反复呼着这三句口号,会场里的人都跟着她一起欢呼,形成一个声音的巨浪,震撼着整个拱形的工业大厅,那横贯雪白屋顶的飞虹似的彩灯一闪一闪。站在会场四周的报喜队挥舞上千面的红旗,呼啦啦地飘扬。各个角落的锣鼓队登时一齐咚咚锵锵地敲打起来。会场里的人都站起来了,许多人干脆站到椅子上去了。潘信诚、宋其文和马慕韩这些工商界的巨头们把手里的帽子高高举起,不断摇晃,朱瑞芳和林宛芝同工商界家属们一道,摘下围在脖子上的印着各种花纹图案的彩色围巾挥舞,好像无数面的彩旗在人们头上飘扬。整个会场沸腾了,坚固的工业大厅仿佛也欢快地摇动起来了!曹副市长笑嘻嘻地走到主席台前,向欢乐的人群不断挥手! 工业大厅外边的爆竹声响彻云霄。一轮红日高悬在蓝湛湛的天宇,白云快乐地一阵阵飘过。过往行人走到大厅那里都站了下来。中苏友好大夏前前后后挤满了人,马路上到处是满面笑容的人群,全上海的人民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 第568页 五六八 第六十章 汤阿英一走到女工单身宿舍的门口,揭开白布门帘,管秀芬笑嘻嘻地把她迎了进去,边走边说: “你选择这地方真好。董素娟她们这个房间的人,这礼拜都做白班,她把钥匙交给我了。” “你不是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谈吗?你怕人打搅,又怕人晓得,这地方正合你的心意。”汤阿英看两边重叠的床上没人,临窗放着一张长方形的三屉桌子,左右各放着两张小凳子,董素娟临走以前特地打了一壶热水瓶开水,还在两个玻璃杯里放了茶叶。 管秀芬泡了茶,送了一杯给汤阿英,说: “先坐下歇一歇,喝口茶。” 汤阿英坐在小木凳子上,管秀芬也在三屉桌子那边的小木凳子上坐下。汤阿英喝了口茶,问道: “你最近想得怎么样?” 那天,陶阿毛给抓到公安分局,管秀芬第一个离开工会办公室,无精打采地走出厂门口,不知不觉地向周家桥那个方向走去,看到苏州河静静地在流,才恍然想起走错了方向,怎么走上回家相反的道路呢?她掉转身子往回走,搭上公共汽车,赶回家,饭也没有心思吃,倒在床上,蒙头便睡。可是她哪里睡的着,虽然闭着眼睛,在动脑筋,思潮起伏,怎么也平静不下来。陶阿毛的事体,亲眼看见,这还有啥怀疑的?具体细节当时还不清楚,但没有犯罪,不会逮捕。何况还上了手铐,罪行一定严重,余静和汤阿英她们,在她心目中具有崇高的威信。她们亲自处理的事体,不会有错。陶阿毛究竟犯了啥罪呢?要是别人,她早跟着到工会办公室里面去了,这是陶阿毛,厂里人,特别是细纱间的人,谁不了解她和陶阿毛轧朋友不是一天了,在一些人眼里早在等候吃他两人的喜糖了。她从未承认,但也没有否认过。少女羞涩的心情,使她不好意思走进工会办公室。她和陶阿毛的特殊关系,也叫她不能到工会办公室,影响他们谈问题,自己的地位也不好处。她只能和拥挤的人群一样,在办公室门外看事态的发展。没有多久,看到区公安分局的两个公安人员来了,走进办公室,她心头一愣,觉得形势不妙,预感到有啥不幸的事体要发生了。两个公安人员走出办公室,接着汤阿英出来了,她带他们到清花间去了。一部分群众跟着去了。管秀芬也跟着去了,她稍为安静一点,料想事体不一定像她预感那样。她看到汤阿英向公安人员指指点点,公安人员一边点头,一边四下观察,看看门口扑灭火器的位置,距离,又到机器旁边望望,并且拣了一块湿漉漉的熏得焦黄的棉花,放在鼻子面前一闻,然后又选了一块烧了一半的棉花闻了闻,手里拿着两块棉花,又在清花间四边望望,特别注意研究了清花间往来的大门。好像要从大门的路上发现谁的脚印似的。汤阿英领着两个公安人员边走边介绍当时情况,管秀芬只见她嘴动,却听不清说些啥。公安人员边看边点头,很少说话,观察的却十分仔细。 汤阿英领着公安人员看过现场,回到工会办公室,管秀芬也随着人群回到办公室门口,在等候里面的动静。 公安分局的一辆吉普车开到工会办公室门口,两个公安人员押着陶阿毛从里面走了出来。陶阿毛双手放在胸前,上了手铐。他先进了吉普车,随着公安人员也上了车,吉普车立即开走了。 陶阿毛和公安人员的面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虽然闭着眼睛,躺在被窝里,仿佛也看得十分真切,丝毫不容怀疑。 第二天,她没有上班,请了病假,躲在家里发呆,往日少女的骄傲的笑容消逝了,伶俐的口齿沉默了,逞强好胜爱讨别人便宜的兴致丧失了。她变得多愁善感,像一个孤僻的人,怕碰见任何人,即使见到了人,她也不理睬。这个晴天霹雳给她的打击太沉重了,没想到陶阿毛是这样一个坏人,而她竟然爱上了他!她的美丽的理想破灭了!原来这不是理想,也不美丽,而是丑恶,羞耻,使她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她在家里整整躺了一天,啥地方也不去。可是不能老在家里躺下去啊,再不上班,细纱间的姐妹一定奇怪,管秀芬这个活跃的少女,怎么忽然生病不起床?假如来看她,发现她没有病,她怎么对人说呢,而且不能永远不到厂里去,不见那些人。她强打起精神,第三天,像往常一样,到细纱间做生活了。大家都关心她的健康,郭彩娣问她是不是真好了,身体不舒服,可以再休息两天。董素娟要她到厂里医务所去看一看,拿点药吃。张小玲叫她别上班,等病好了再来……这些热情的关怀使她十分感动。特别使她感动的是汤阿英。 汤阿英听说她来上班了,特地放下手里的事体,到车间来看她,摸摸她的额头,亲切地问: “真好了吗?” “真好了。” “你不要担心厂里的生产,身体要紧,别病倒了,我看你脸色不好,有些苍白,精神也差,一定没有完全好,还是回去休息两天好。” “我在家里待不住。我好了,可以上班了。” 汤阿英又摸摸她的额角头,看看她的舌苔,按了一按她的脉门,像个医生一样问这问那,使她几乎回答不上来,只是含含糊糊地说:“差不多,”“没啥不舒服。”……汤阿英问她: “胃口怎么样?” “不想吃物事,也不晓得饿。” “一定受了凉了,胃口不好,也要吃点,否则身体支持不住的。” 管秀芬轻轻点了点头。汤阿英走了,一转眼的工夫,却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包饼干,送给管秀芬说: “你身体不好,一定不想吃油腻的物事,吃点饼干,清爽点。你要多注意身体,别累坏了。有事,随时可以找我,想回家休息,我可以给你请假。” 汤阿英这样对她关怀,又这样热情亲切,如同她的亲姐姐一般,使她心里感到温暖,得到无上的安慰。她以为细纱间的姐妹一定看她不起,没想到大家对她这样关怀,特别是汤阿英这位工会副主席真是关怀到无微不至。她要努力做好记录工作来回答汤阿英她们热情的关怀。 约摸过了一个礼拜,汤阿英找管秀芬到工会办公室谈谈,告诉她陶阿毛的问题十分严重,组织上掌握他的材料很多,嫌疑极大。 管秀芬听到后来,简直不相信她的耳朵了。这太可怕了。她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但这是汤阿英亲口对她说的。她亲耳听见的。顿时一副杀人不眨眼的青面獠牙的丑恶的凶相在她面前出现,这就是那个满面笑容,态度和蔼,待人热情的陶阿毛吗?一张画皮,两副面孔。她过去看到的是画皮,现在看到的是真相,是陶阿毛的本来面目,一股阶级仇恨的激流从她心田涌起,恨不能抓住陶阿毛把他打个皮开肉绽!她气得脸色铁青,牙齿咬着下嘴唇,悔恨交织在一起,啮着她的少女的心房。半晌,她的嘴里才迸发出一句话来: “我上了他的当了!” “像陶阿毛这样的坏人,在我们工人队伍里隐藏很深,不是短时间可以发觉的。他用各种伪装迷糊我们,用甜言蜜语欺骗我们,用小恩小惠拉拢我们,还用伪装进步,工作努力麻痹我们,一时对他的面目认识不清,并不奇怪。我最初也只是觉得他的形迹可疑,言语出奇,对人无缘无故亲近,而且热情过分,好像有啥不可告人的目的,一时又抓不到他的把柄。我向余静同志和秦妈妈汇报了。余静同志站得高,看得远。她早就察觉他的行动诡秘,虽说他很积极,但都是假象,暗中注意他,没有对群众讲。她向区里做了汇报,杨健同志也知道了。” “陶阿毛这个坏蛋落网了,真是大快人心。” “他的面目还没有完全暴露,他的罪恶活动要进一步调查。”汤阿英事先了解管秀芬的家庭情况,她的历史是清楚的,她和陶阿毛往来,根据群众的反映,也只是轧个朋友,希望将来结婚,没有发现其他问题。她可能了解陶阿毛一些情况,但在陶阿毛假象的掩盖下,当时不容易看清。汤阿英现在把陶阿毛的画皮揭开,让她看清陶阿毛的真正凶恶面目,好帮助她回忆陶阿毛过去一些活动的真正目的。汤阿英说:“你和陶阿毛比较接近,可以回忆回忆,向组织上揭发陶阿毛的罪恶。” “好的……” 管秀芬正要说下去,郭彩娣走了进来,一见了管秀芬,安稳地坐在写字台旁边,闷声不响,便高声说道: “今天怎么老老实实坐在这里?” “我啥辰光不老实?” “表扬你,又不高兴。” 管秀芬觉得郭彩娣在刺她,便顶了一句: “我不要你表扬,我也没啥值得表扬的!”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郭彩娣嘻着嘴,笑了笑。 第569页 五六九 汤阿英问郭彩娣有啥事体。郭彩娣见汤阿英在和管秀芬谈话,料想有要紧的事体,她说: “没啥重要事体。就是余静同志快和杨部长结婚了,我们集体送点啥礼物好,想和你商量商量。现在你有事体,你们谈吧,我明天再来找你。” “你先想想送啥礼物好,明天我们再商量。” 郭彩娣拔起脚来走了。管秀芬觉得在郭彩娣面前抬不起头来,认为她的话里含意很深。郭彩娣说话无心,管秀芬听话有意!为啥说她老实?不是因为她的男朋友陶阿毛出事了吗?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又是啥意思呢?分明是讽刺她啊!墙倒众人推,轧了一个坏蛋男朋友出事了,她也跟着倒霉,受人的脚板气。要是在过去,她绝不让郭彩娣这样轻易走掉。汤阿英见她低头不言语,问她: “你在想陶阿毛有哪些罪恶活动吗?” 管秀芬未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她这时认真地回忆认识陶阿毛的经过,一幕一幕过去的情景慢慢在她眼前展开:觉得没有啥重要事体可以揭发的,她内心焦急。她和陶阿毛确实比较接近,能够对汤阿英一口回绝吗?说不晓得陶阿毛有啥罪恶活动吗?她自己也不相信。但一时又急切地想不出来。正在她为难的辰光,赵得宝走了进来,通知汤阿英半小时以后到余静那边去参加党委扩大会议。赵得宝走了,她觉得时间短促,工会办公室来往的人又多,就向汤阿英要求道: “让我回去好好想一想,改一天再谈,好啵?” 汤阿英点点头,管秀芬要求道: “下次谈,最好找个僻静的地方,免得有人打搅。” 汤阿英也同意了,约她今天在女工董素娟的房间谈。管秀芬那天回家以后,确实不断在想她和陶阿毛往来的情况,感到有些可疑的地方,旋即又推翻自己的想法,一时分不清究竟有没有问题。她今天跨进女工单身宿舍的门,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等到汤阿英问她“你最近想得怎么样?”便毫不掩饰地道出她内心的焦虑: “想是想了,有些事体一时也弄不清有没有问题……” “陶阿毛这人十分狡猾,很会伪装。他的一举一动不容易马上发现问题。否则,他的真正面目早就暴露了。你先把事体摆出来,他对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体,全掏出来,慢慢再分析,就可以看清爽哪些没问题,哪些有问题。” “你要多多帮助我分析。” “这是我的责任。” 管秀芬谈了和陶阿毛认识往来的经过,汤阿英认为绝大多数都是男女之间谈情说爱的一般事体,陶阿毛曾经告诉管秀芬四句仙诗却吸引了汤阿英的注意,她问: “这四句仙诗啥内容?” “让我想一想,”管秀芬记忆力强在细纱间是出名的。她做记录工,车间姐妹每人生产数字,用不着查看记录,她可以信口说出,丝毫不差。她说,“是这四句:‘草头将军不出世,社会永无安宁日。一九五二年,应该改皇元。’陶阿毛说,这是扶乩扶出来的乩训。他听别人说,乩训十分灵验,但是他不相信这一套鬼话,他相信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 “你啥辰光听他说的?” “一九五二年三月间五反运动刚开始不久。” “他怎么给你谈起的?” “他说社会上传说很多,问我听到过四句仙诗没有,便把他听到的乩训告诉我了。” “在啥地方对你说的?” “在中山公园动物园前面的大树下面,我们两人坐在一张长椅子上谈的。” “我爹对我说过,他在无锡乡下也听到过这四句仙诗,是地主儿子朱筱堂传播出来的;在上海,陶阿毛这些坏人就对你传播,都是一个来源。敌人利用迷信,制造谣言,煽动人心,梦想推翻我们人民民主专政,复辟资本主义。一九五二年早过去了,现在是一九五六年了,时间也证明这是谣言。他向你传播谣言,别人说十分灵验,叫你相信,而他又不相信,让你不怀疑他,这是他的遮掩手法。” 管秀芬脑筋里弄不清爽陶阿毛的假象,汤阿英的精辟分析使她头脑立刻清醒,认识到这四句仙诗不是随便聊天,而是陶阿毛有意传播灌输。管秀芬提出厂里生活难做的辰光,陶阿毛曾和她议论过各个车间姐妹的情况,她也和陶阿毛谈过对筒摇间谭招弟,徐小妹她们不满的情绪。汤阿英想起那次厂里生活难做各个车间闹不团结的景象,深思地说: “陶阿毛是保全部的工人,应该负责保养机器,为啥忽然议论各个车间姐妹的情况?你想过没有?” “我以为随便聊天。” “他和你出去白相,谈恋爱,为啥要议论厂里的事体,没有他的目的吗?” 管秀芬心头一愣,说: “我当时确实没想到这一层。” “那次各个车间闹不团结,组织上早就发觉有人从中挑拨,搬弄是非,破坏工人的团结,其中就有陶阿毛的黑手。秦妈妈对我说过,不过没有点出陶阿毛的名字,看来余静同志和秦妈妈她们早就了解了,只是辰光没到,没有说出来。” “这么说,我也被利用了?”管秀芬后悔上了陶阿毛的当还不知道。现在看到,那次各车间姐妹不团结,她还有些责任哩。她对陶阿毛更加仇恨。 “你当时不了解陶阿毛这个坏人,年纪又轻,正在谈恋爱,有的地方不知不觉被他们利用是难免的。” “他曾经鼓励我加入共产党,要我创造条件,争取做个共产党员。”管秀芬见汤阿英对她谅解,思想上顾虑也少了,大胆地说,他也想入党。因为他当过国民党时代的伪工会副理事长,他说,组织上一时对他也许不了解,其实他和国民党反动派没啥关系,可能暂时入不了党,但他无论如何要努力争取入党。我不晓得这里有没有问题。” “看来可能有问题。他大概想打入我们党里,隐藏深些,进行阴谋活动方便些,欺骗性也就大了!他又怕入不了党,想通过你的嘴,向组织上反映,他和国民党反动派没有关系,然后取得组织上的信任,慢慢混到党里来。这是一条毒蛇。” “为啥劝我入党呢?”管秀芬有的地方还想不通,她说,“他思想表现很进步,还说什么最好两个人都入党,再结婚,就是双喜临门了。” “这也是他的欺骗手法,使你看不出他的罪恶目的,他估计自己一时不能入党,你先入党,通过你,可以了解党内的情况,……” 不等汤阿英说完,管秀芬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啊哟!这实在太毒辣了,太可怕了,差点上了他的大当!我打了入党申请的报告,幸亏党组织没有批准,否则……” “组织上了解你和陶阿毛的情况,这方面你不要担心,也不要顾虑。你想想,陶阿毛和你往来,还有啥可疑的地方?” 管秀芬歪着头仔细在想,望着窗外蓝湛湛的天空。白云在缓缓地移动,微风轻轻吹着挂在门口的白布门帘,传来车间里机器转动的音响。这里离厂房较远,机器轰轰巨响传到宿舍,虽然已经低微了,凝神听去,却相当清晰。她说: “现在想不起来还有啥可疑的地方。” 汤阿英肚里装着许多可疑的问题,她从机器声里想到工人同志正在车间紧张的劳动,想到工人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高涨热情,想到工人的生活,想到过去厂里所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问道: “那次工人中毒,你为啥没有中毒?”汤阿英有意装做不知道其中原因,问她。 “我没在饭堂里吃饭。” “你到啥地方吃饭去了?” “我到外边小饭馆里吃饭了。” “为啥那天想到小饭馆吃饭呢?” “想调调味儿。” “是你一个人去吃的,还是和啥人一道?” 第570页 五七零 “和陶阿毛一道。”管秀芬信口说出。 “是事先约好的,还是临时碰见一道去的?” 管秀芬觉得奇怪,汤阿英当上工会副主席,管的真宽,连她和谁吃饭也要查问,问得这么仔细,但也不好不回答。如果她不是工会副主席,真要给她碰一鼻子灰。管秀芬坦然地说: “头天约好的。” “头天约好的。”汤阿英深思了一阵,问:“吃饭谈了啥?” “他说厂里饭堂的饭菜老一套,多吃了要倒胃口,说以后要常约我出去上小饭馆?” “以后你们常到小饭馆去吃饭吗?” “他很忙,以后很少上小饭馆吃饭。他说在外边吃饭花钱多。结了婚,在家里烧几样心爱的小菜吃,比较实惠。” “所以你和陶阿毛那次都没有中毒?” “是的,”管秀芬经汤阿英这么一问,猛然感到这里面是不是有啥问题,惊慌地说,“吃顿饭也有问题?” “不是吃顿饭有啥问题,但是你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汤阿英见她一时想不起重要的事体,就说,“今天谈的很好,你向组织提供许多情况和线索,很有价值。如实地把它整理写出来,交给组织,好啵?” “好的,好的。” “你想到啥新问题,随时可以到工会来找我。那时我们再谈。” “我现在就写?” “好的,写好了就交给我。” 管秀芬征求汤阿英的意见: “我就在这里写,比较清静,好啵?” 汤阿英点点头,走了。管秀芬一个人留在女工单身宿舍里,从临窗三屉桌里找出了几张白纸,平铺在桌上,一边想,一边低头在写…… 第571页 五七一 第六十一章 杨健手里捧着一个景德镇出产的雪白底子的粉红菊花的磁碟子,里面放着红红绿绿的各色各样糖果,他走到赵得宝面前,笑嘻嘻地说: “吃点糖!” “我平常不大吃糖,可是你的喜糖不能不吃。”赵得宝从碟子里挑了一块用金黄色纸包着的蜜蜂奶糖,剥开了,边吃边说,“这是高级糖,很好吃。” 杨健走到严志发面前,说: “你来一块。” 严志发取了一块稻香村的桂花松子糖,含在嘴里说: “这糖又香又甜。” 杨健正要向钟珮文那边走去,半路上给钟珮文阻止住了,笑着说: “新娘倌太累了,我们都是自家人,你不要一个一个面前送了,我们自己动手吧。” 他拿了一块奶油咖啡糖,一边剥着彩色玻璃纸,一边向坐在杨健喜房里的客人扫了一眼,说: “你们赞成吗?” 郑兴发坐在靠喜床的长靠背椅上,走上去,拣了一块核桃软糖说: “赞成,赞成!” 管秀芬在近门的小皮椅子上默默地坐着,她站起走到杨健面前,从碟子里拿了一块银色薄纸包着的杏仁巧克力,不声不响地回到小皮椅子上坐下,掰一小块吃。郑兴发见杨健站在卧房当中,让大家到他面前拿糖,也怪累的,他说: “杨部长,你把碟子放在小圆桌子上,让大家拿,你还是坐到床上歇歇吧。” 卧房当中放了一张乳白色的小圆桌子,上面铺了一块彩色织锦。四边水绿色的穗开微微飘动。彩色织锦上面给一块圆玻璃压着,玻璃下面有一幅剪纸,大红双喜字。这是汤阿英的杰作。小圆桌子和彩色织锦是细纱间郭彩娣她们和汤阿英集体合送的礼物。杨健听从郑兴发的建议,把碟子放在小圆桌子上,一屁股坐在郑兴发和钟珮文之间那张空椅子上,马上被钟珮文拉了起来,指着喜床说: “你的位子在那边,请坐过去。” 杨健站在郑兴发旁边,望着坐在床边的余静,迟疑地不愿意走过去。张学海从小圆桌子那边抓了一块橘子水果糖,含在嘴里,说: “快坐过去吧。” 杨健没走,有点不好意思。钟珮文看余静脸上堆着愉快的笑意,可是一言不发,他有意逗趣: “杨部长不去,是不是等我们欢送?”钟珮文望了大家一眼说,“我们鼓掌欢送。” 管秀芬跟大家一道鼓掌,杨健今天竟然变得有点腼腆,忸怩地站着不动。赵得宝凑趣地说: “杨部长不去,大概等余静同志欢迎吧。” 余静微微低下了头。赵得宝说: “别不好意思,欢迎吧。” 余静的头更低了,笑意也隐藏下去了。严志发对管秀芬说: “请你代表我们催促余静同志表示欢迎。” 管秀芬刚站起来,正要准备向床边走去,给杨健止住了。他看余静的头低下去,含羞地沉默着,如果管秀芬一催促,可能更加狼狈,他大大方方走到床边,坐在余静左边,看钟珮文还要怎么摆布他。钟珮文果然提出了新的花样经: “现在请杨部长报告和余静同志谈恋爱的经过,好啵?” “好,”这是张学海的欢呼声。 “我也赞成。”郑兴发说。 “没啥好谈的。”杨健腼腆地说,“我们原来就是亲戚,有些往来,双方同意,就结婚了。” “这样应付了事,不行!”钟珮文对大家说,“你们说,是啵?” “这样不行。”赵得宝也觉得杨健谈的太简单了,说,“要详细报告恋爱经过。” “对!要详细报告。”张学海说。 “我晓得你们是亲戚。袁国强同志给我说过,戚宝珍同志和余静同志是姑表姐妹,杨部长是余静同志的表姐夫。”严志发这位庆祥纱厂的老工人,是袁国强的好朋友,自从袁国强到庆祥纱厂清花间做生活,他们就认识了,几乎无话不谈。他不满意杨健随便应付几句过去,说,“表姐夫和表妹怎么谈恋爱的,给我们详细报告报告。” “实在没啥好谈的,经过就是比较简单。”杨健那张伶俐的嘴,善于选用准确的语汇和美妙修辞,逻辑性十分严密,语调非常流畅,条理分明,每次讲话都具有极强说服力,可是目前处在新郎倌的地位,说话却显得有点笨嘴笨舌了。 “我们不相信。”钟珮文俨然是大家的代表,向杨健提出了异议。 “你和余静同志结婚,总要谈谈恋爱的,不会那么简单。”管秀芬坐在门口,一直没啧声。她今天和钟珮文一道来参加婚礼,心中感到又是羡慕,又是悔恨,还多少有点嫉妒。她和陶阿毛谈了那么长时间的恋爱,差不多双方都在考虑结婚的问题,突然发觉陶阿毛是个坏蛋,实在叫她伤心。杨健和余静这一对理想的夫妻,婚后生活一定愉快幸福,而她却上了陶阿毛这个坏家伙的当。幸好钟珮文一直忠心耿耿地追求她,她过去对他那样冷淡和疏远,设法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现在感到内疚,觉得对他不起。一时虽然还转不过弯来,不好意思主动和他接近,但只要他有啥要求,或者有啥暗示,她都不声不响地满足他的希望。今天钟珮文约她一同来,她立即同意了。她对于杨健和余静怎么谈恋爱,怀着浓厚的兴趣。她接着说道:“有人谈了很久恋爱也没成功,你们一谈就成功了,并且是一对十分理想的伴侣,为啥不肯给我们报告报告呢?你不报告,是不是要余静同志报告?” “余静同志报告,我们也欢迎。”郑兴发一边鼓掌,一边大声嚷嚷。 “杨部长先报告。”赵得宝是余静的老战友老同事,心里总想法保护她,锋芒对着杨健,说,“余静同志再补充。” “余静同志先报告,杨部长补充也行。”钟珮文一个也不放松。 余静见钟珮文和管秀芬一唱一和,不仅“将”杨健的“军”,而且把锋芒转到她头上来了。她眼睛一动,想了个主意,说: “我们的经过确实简单,不像你们年青人,小钟和小管恋爱的时间很长,内容一定丰富,你们给大家报告一下,比我们的有兴趣的多了!” 余静这一番活,一箭双雕,钟珮文正在想哪能抵挡,管秀芬的脸唰的一下绯红了。她羞涩地站了起来,悄悄地溜到后面的余妈妈的房间里去了。 杨健和余静准备结婚,中共长宁区委员会又分配了一间房子给他们,余妈妈带着小强搬了进去,珍珍和她们住在一起。刚才杨健他们接待长宁区委和区人委贺喜的客人,沪江纱厂来的一些女客有的到余妈妈的房间来了,巧珠奶奶带着巧珠和小海吃完中午饭,就匆匆忙忙赶来,帮助余妈妈收拾准备。等到下班,沪江厂的职工陆陆续续闻风而来,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川流不息。巧珠奶奶今天的兴致很高,她第一次到杨健家来,又是第一次见到厂里这么多的人,特别是参加杨健和余静结婚的盛会。她一再向余妈妈祝贺:“余妈妈,你好幸福,找了杨部长这样的好女婿,貌相好,人品好,又能干,又有才学,又是领导,真是十全十美。” “杨部长不但是长宁区委统战部长,还是区委常委,区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副主席。他贯彻执行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和政策十分坚决,阶级斗争经验非常丰富,是我们区里的领导干部。”张小玲知道巧珠奶奶不了解杨部长在区里担负的重大责任,特地说给她听,“余静同志现在是中共公私合营沪江棉纺厂委员会的书记,又是公方代表,又是沪江的副厂长;两位老革命老干部结合,互相帮助,为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贡献一定会更大。” “小玲,你不说,我还不晓得哩,原来杨部长和余静做了这么大的官,余静管全厂的事,杨部长管全区的统战工作,可不简单,实在是太好了。”巧珠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了。 第572页 五七二 “余静同志和戚宝珍同志是姑表姐妹,杨部长和余静同志还是亲戚哩。”秦妈妈把巧珠搂在面前,高兴地说,“现在是亲上加亲,更加亲啦!” “你不提,我倒忘了。”张小玲补充说,“好上加好,亲上加亲,真是双喜临门!” “余妈妈真是好福气,生了一个好女儿,又有了一个好女婿!”巧珠奶奶向余妈妈拱拱手,说,“恭喜恭喜你啦!”“全靠党的培养。”余妈妈对秦妈妈说,“余静这孩子和杨部长结婚倒是很好,互相都有帮助,这桩事体,我要好好谢谢你。” “是呀,要谢谢媒人!”郭彩娣大声说,“你怎么谢谢媒人呢?到老正兴摆一桌席,请我们做陪客?” “现在不时兴这一套了,不叫媒人了,叫介绍人,也不请介绍人吃酒席,彩娣,你还是旧脑筋。”汤阿英一边拍着小海的小胳臂,一边说,“秦妈妈,是啵?” “我连介绍人也够不上,他们两人认识比我还早呢。”“秦妈妈,你太谦虚了。”谭招弟急着说,“我听阿英讲,有次余妈妈请杨部长吃饭,提到这桩事体,杨部长不表态,很难谈下去,不是你帮忙,恐怕我们今天还吃不到喜糖呢!” 那天杨健在余妈妈家吃了饭,婚事没有谈妥。余妈妈想再请杨健吃顿晚饭,余静坚决不愿意参加,而杨健也说最近区委工作繁忙,没有时间,暗暗拒绝了。本来,余静下班有空,常到杨健家里去看看珍珍,杨健有空也曾带珍珍到余妈妈家来白相。吃了那顿饭以后,余静纵然有空,也不去看珍珍了,杨健也避免到余妈妈家里来,两个人比过去反而疏远了。厂里有啥事体,或者区里统战部里有啥会议,两个人不得不碰到,也是公事公办,办完就走,不谈一句私人方面的事体。这时急坏了余妈妈,她认为他们两人如果结婚是最完满也最理想的。余静没有拒绝,杨健没有反对,可是也没有表示同意,老捏不拢。余妈妈亲自找杨健想深谈一次。可是他确实很忙,不仅在区委统战部办公室里找他的人很多,回到家里,区委和区人委也有事找他。她最初感到不好开门见山谈这桩事体,从别的事谈开去,刚谈到正题,区委一个电话把他找了去。有回谈到正题,他却把话题岔开,使她没法说下去。余妈妈于是要求秦妈妈帮助。秦妈妈勇敢地接受了这个重要而又艰巨的委托。她先摸清余静的底,余静表示要等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这桩国家大事体办了,再考虑个人的事,实际上同意了。秦妈妈心中有数,她常到杨健宿舍去,照顾珍珍,问寒问暖,给珍珍洗洗补补,等杨健回来,随便谈了两句,却不提婚事,便走了。她去的次数多了,同杨健和珍珍熟悉了,也摸清杨健的生活规律和他的脾气,从家务事以及珍珍需要有人照顾谈起,一直谈到他应该早点结婚,对他的工作和家庭都有帮助,对珍珍教育成长也有人关注。他认为这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目前工作太忙,党和政府委托他的任务十分重大,一时还没有时间考虑和进行私人方面的事体,找个理想的对象也不容易。她立即提出余静。他说,他了解余静的心情,经常怀念壮烈牺牲了的袁国强同志,一时不准备结婚。他理解她的心情,也尊重她的感情。而戚宝珍的面影常常在他眼帘前面出现,他一看到珍珍,就想念起他的亲密的伴侣和战友。秦妈妈表示完全理解和同情他们两人的心情和感情,两人先后丧失伴侣已经好几年了,现在两人都还年青,双方子女也需要慈祥和严谨的父母教养。杨健最初不愿意表示态度,还有个顾虑,就怕一答应,余妈妈就催办。他理解老人的心情,自己既不想早办这桩事体,那时也不好按着自己的心意拖延。他了解余静的打算正和他一样,便同意了。这一次秦妈妈和他谈到深夜,双方一点也不感到疲乏,却非常兴奋和愉快。秦妈妈把好消息带给余妈妈,余妈妈高兴得一宿没有睡好,认为了却一桩心愿,办了余静的终身大事,她的心就安了。 有一段时间,杨健和余静表面上疏远了,但是他们的心灵却靠近了,比过去更加亲密。秦妈妈在他们两人心灵之间搭起了一座金桥,两人的思想和真挚的感情交流在一起了,又像过去那样经常往来接触。而且更加频繁,谁也没有提起结婚的事,但大家含情脉脉地朝着结婚的道路上甜蜜地走去。全市敲锣打鼓大合营以后,秦妈妈就给他们张罗,准备结婚,消息逐渐传扬开去,厂里职工们盼望大喜的日子早一天到来。秦妈妈和他们两人商量,选择厂礼拜的前夕。热热闹闹,谁也不担心第二天上班。第二天是星期六,区委统战部工作不多,区委又批准杨健结婚假期,他也不必发愁影响工作。 汤阿英把秦妈妈帮忙经过给大家介绍了一番,然后对秦妈妈说: “他们认识的是比你早,但那辰光是亲戚,这回是谈恋爱,你两头跑来跑去,把他们的思想感情弄通了,终身大事谈妥了,你这个介绍人功劳不小啊!” “今天我们吃上喜糖,大家都要谢谢秦妈妈。”郭彩娣捧着一碟子喜糖,送到秦妈妈面前,笑着说,“媒人应该多吃点,至少要吃双份。” 秦妈妈摇摇手,说: “老了,牙齿坏了,不敢多吃糖,你代我吃吧。” “无功不受禄。我没帮上忙,不能代媒人吃喜糖。” “彩娣,又说媒人媒人了,不是告诉你,应该叫做介绍人吗?”汤阿英严肃地指出。 “我这个旧习惯,一时改不过来,你提醒我,很好很好,我不能代介绍人吃喜糖。” “你不肯代,就算我送你的吧!”秦妈妈拣了两块桂花软糖,放在郭彩娣手里。 “我不吃,我不吃,”郭彩娣边说边摇手。 这时,管秀芬从杨健他们那边悄悄走进余妈妈的卧房,见余妈妈屋子里很多客人,不了解郭彩娣他们在谈论啥,便信口刺了郭彩娣一句: “嫌喜糖不好吗?” “这么高级的喜糖还嫌不好吃,你把我当成啥人哪?”郭彩娣看见管秀芬在董素娟旁边的一张空椅子上坐下,便把话题转到管秀芬头上,质问道:“为啥这么晚才来?和小钟到中山公园谈恋爱去了吗?” “早来了,我们在杨部长卧房里闹喜房,可热闹哩!”管秀芬机警地把话题很快转到杨健身上,“大家要求杨部长和余静同志报告恋爱经过……” “区委的客人呢?”秦妈妈她们因为喜房里原先坐满了区委的客人,她们就到余妈妈的卧房来,她关心地问。 “区委的客人都走了,现在全是我们厂里的人,老赵和郑师傅他们在那边。”管秀芬说。 “那好哇!”谭招弟霍地站了起来,说,“我们快去吧!听他们报告恋爱经过!” “马上就去!”第一个赞成的是徐小妹。她拉着董素娟拔起脚来就走。 大家都到杨健和余静的喜房里,最后走进去的是巧珠奶奶和余妈妈。巧珠奶奶看到喜房里洋溢着一片红光和金光,使她看得眼花缭乱。双人床上铺的是一床粉红色的大方格子的床单,上面放着两床红绸面子的棉被和一对水红色的枕头,左上方绣的是一对展翅齐飞的燕子,右下方是几根稀疏的翠绿的柳条,显得雅致而富有诗意,双人床的斜对面的墙角落那里,添置了一口高大的淡红色黄杨木衣橱,从左边长长的穿衣镜里看得见靠着鹅黄色墙壁放着一张小八仙桌,铺着一张金黄色图案的府绸台布,给一块玻璃压着。桌子上放着许许多多小礼物:一对花碗,两双筷子,一个小圆镜子。一对枕套……特别令人注目的是用绿色绸带子扎着的红皮金字两卷集《马克思、恩格斯文选》,用红色绸带子扎着《毛泽东选集》,白色封面上五个金字“毛泽东选集”闪闪发光,挂在卧房当中的吊灯,把整个屋子照得光芒四射,喜气洋洋。 大家都坐了下来,把喜房挤得满满的,只是双人床前面还有一些空地方,杨健仍旧和余静并排坐在床沿上,笑嘻嘻招呼客人一一坐下,谭招弟等了一歇,见杨健没有开口,她便催促道: “杨部长,小管约我们过来,听你报告和余静同志恋爱的经过,人都来了,快说吧。” “先吃点喜糖吧。”余妈妈指着小圆桌上的碟子说。 没有一个人去拿糖吃,只是珍珍像个小主人似的,送了一块核桃巧克力给巧珠,送了一块桂花皮糖给小强,小强也挑了一块椰子糖给珍珍,他们分别依在奶奶和外婆的怀里,吃着糖,一对对小眼睛滴溜滴溜地望着大人,静静地听大人们在谈笑。 杨健开口了。 “刚才已经报告过了。” “真的吗?”董素娟不相信。她怀着浓厚的兴趣,想听听他们谈恋爱的经过。她这个年轻的少女,还没有尝过恋爱的滋味,觉得十分奥妙,无限神秘,极想听听。她问赵得宝: “老赵,杨部长报告过了吗?” “确实报告过了。” “给我们再报告一遍。”谭招弟说。 “请杨部长快讲!”郭彩娣号召大家和她一同要求。 杨健沉着应付,等要求的呼声低下去,他慢吞吞地说: “要我再讲一遍也可以,但你们一定会失望的。不信你们可以问问郑师傅和小钟。” 钟珮文在大家进来坐定之后,他一直坐在小八仙桌旁边没有吭声。正愁和管秀芬的关系,陶阿毛的案子未了,管秀芬的态度虽说比过去有很大的转变,但还不十分明朗,他的婚事一时也定不下来,心中十分烦闷。杨健一提到他,便应声说: “他们恋爱经过确实很简单。” 谭招弟想:怪不得钟珮文这个全厂著名的活跃分子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哩!原来报告的恋爱经过简单平淡,没有引起他的兴趣,当然不愿再听了。她就转向余静进攻: “杨部长报告的简单,那么,请余静同志讲。” 余静坐在床沿上,圆圆的面孔泛着红潮,腮巴子上那两个小小的酒窝显得红艳艳的逗人喜爱。刚才杨健报告完恋爱经过,余静没有补充。钟珮文想从余静的嘴里听到一点恋爱的细节,他兴致勃勃地提高嗓子说: “大家现在要求余静同志补充报告恋爱经过,好啵?” 大家用热烈的掌声响应他的号召,杨健看到余静陷在大家重重包围之中,羞答答地低下了头,他急中生智,想了一个主意,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我们的恋爱经过确实没啥好听,不如我来给你们报告一个好消息,很有意思,你们愿不愿意听?” “愿意听,愿意听,”赵得宝暗中支持杨健,他不愿意再要杨健报告恋爱经过,但是青年人对这方面有兴趣,大家高高兴兴,热热闹闹,他只是客人当中的一个,又不好向青年们头上浇冷水。 郑兴发和赵得宝的想法一样,他接着说: “啥个好消息?” 第573页 五七三 “关于公私合营沪江棉纺厂的……” “我们愿意听,”秦妈妈了解杨健和余静恋爱的详细经过,不像少男少女那样,知道没啥好谈的。她一听是关于沪江的,她的兴趣来了,说,“快给我们说吧。”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杨健的身上,只是余静仍旧微微低着头,但她十分关心沪江的事体,侧着耳朵,在凝神谛听杨健说: “陶阿毛的问题基本弄清楚了,昨天下午区公安分局局长向区委做了专题汇报,沪江纱厂多年的疑案,现在一一弄清楚了。解放初期,生活难做,工人内部闹不团结,主要是陶阿毛从中挑拨离间。厂里那次中毒事件,是他亲手在菜里放的毒。他散布谣言,盅惑人心,说啥一九五二年,应该改皇元,现在早已是一九五六年了,他的黄粱美梦破灭了。党中央和毛主席提出党在过渡时期总路线,他痴心妄想破坏,但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破坏不成。徐义德和整个棉纺业都申请公私合营了。他等待不及了,就用煤油浇在棉花上,火烧清花间,企图把沪江烧成灰烬,恰巧被汤阿英同志及时发现了,扑灭了这场大火。他放火不成,见汤阿英同志不顾性命去救火,又想用灭火器砸死汤阿英,这样可以让火蔓延开去,同时又可以灭口。陶阿毛举起灭火器正要向汤阿英头上砸去,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应该退休的老工人,我们的郑师傅提前上班,看到这凶恶情景,大喝一声,制止了。你们看多么危险,幸亏汤阿英和郑师傅,否则沪江早完了,汤阿英完了,你们也不能在沪江做生活了!……” 大家用感谢的眼光望着汤阿英和郑兴发:汤阿英的英勇的高大形象在人们心中升起。郭彩娣非常敬仰汤阿英,也钦佩郑兴发,她赞扬道: “你们两人立了大功啦!” “陶阿毛这人太可恶了!”谭招弟气愤地说,“表面上看去,他工作积极,为人和蔼,热心帮助别人,原来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人面兽心。”徐小妹同意谭招弟的看法。 管秀芬听杨健说陶阿毛的情况,她靠门坐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忐忑不安,聚精会神地听下去,希望了解陶阿毛究竟是个啥人,但又希望不是她所预料不到的那种坏人。 杨健接着说: “陶阿毛不只是在工人当中活动,他还勾结资方,暗中和梅佐贤往来,泄露给他工人内部的一些事体,和工会领导历次运动的情况。区公安分局向梅佐贤了解,陶阿毛的口供和梅佐贤交待基本一致……” “陶阿毛竟然是个工贼!”谭招弟脱口说出,“真没想到!” “他还是资本家的走狗!”严志发说。 “梅佐贤和陶阿毛是相互利用,一定是徐义德在幕后指使的。根据公安分局掌握的材料看,还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其他关系,陶阿毛不仅打进了工会,还削尖了头,梦想钻进我们党里来。他也了解自己曾经担任过伪工会副理事长,社会关系复杂,入党不会轻易通过。他于是希望别人入党,通过别人,他好了解党内的秘密……” 管秀芬听到这里,头自然而然地低了下去,脸色铁青,深深感到内疚。杨健虽然没有点她的名,但在座的共产党员谁不晓得她打过申请入党的报告哩。 喜房里静悄悄地。大家屏住呼吸,在凝神谛听杨健说,连巧珠也听得入神了,她认识那送玩具轮船和糖果的陶伯伯,原来是个大坏蛋,她一对乌黑的智慧的眼睛望着杨健,听他说: “但是,党组织早就发觉陶阿毛可疑的言行,向区委作了汇报,公安分局把他列为侦察对象。可疑的线索越来越多,他的面目也逐步暴露了。他在清花间放火的前几天,在南市和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务见了面,接受了特务组织的任务,经过各方面了解,有确凿的人证物证,陶阿毛是解放前夕潜伏下来的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务,利用他和伪工会理事长的个人矛盾,来迷惑人们对他的看法。他们原来是一家人!不过陶阿毛一直是单线联系,连伪工会理事长也不了解他,以为他只是一般黄色工会的干部……” “陶阿毛也是特务?”郭彩娣大吃一惊,打断杨健的话,急着问。 “是特务!”杨健说,“和他单线联系的特务也逮捕了,同案的人,一网打尽,他们的口供相同,陶阿毛最后不得不承认他是国民党特务!” 巧珠奶奶一边听,一边摇头,一边惊异,想不到一个工厂的事体这么曲折复杂,共产党真有办法,伪装得那么巧妙,隐藏的那么深的特务终于给抓出来了。张学海更是五体投地佩服公安人员。他整天和陶阿毛在保全部做生活,别说不曾发现他的罪恶活动,根本没有怀疑陶阿毛是个特务,还怪汤阿英对陶阿毛过分警惕,疑神疑鬼地不相信人。汤阿英确是有眼光,一眼就看出陶阿毛一些可疑的地方。他待人对事,确实如汤阿英所说:太天真了,也太忠厚了! 郭彩娣听完了,心中十分舒畅愉快,喘了一口气,兴奋地说: “这回可好了,沪江公私合营了,劳资关系比过去简单了,陶阿毛这个特务也抓到了,以后生活就好做了。” 余静一直没有言语,听到杨健给大家报告的陶阿毛的消息,她和大家一样心里也十分高兴,但是郭彩娣的口气里,嗅出来一种麻痹大意太平无事的观念,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对郭彩娣说: “你不要把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看得简单了,陶阿毛逮捕法办了,今后还可能出现李阿毛张阿毛,我们不能忘记阶级斗争,放松阶级的警惕性。” 杨健完全同意余静的看法,认为她抓住了重要思想倾向的苗头,十分必要,他接着对郭彩娣说: “毛主席今年一月里在最高国务会议上说:社会主义革命的目的是为了解放生产力,农业和手工业由个体所有制变为社会主义的集体所有制,私营工商业由资本主义所有制变为社会主义所有制,必然使生产力大大地获得解放。这样就为大大地发展工业和农业的生产创造了社会条件。根据毛主席的指示,沪江公私合营以后,生产大大发展。我们工人同志要努力做好生活,大大发展生产,这是没有问题的。余静同志说的对,不能忘记阶级斗争,放松阶级的警惕性。列宁曾经说过,从资本主义过渡到共产主义是一整个历史时代。只要这个时代没有结束,剥削者就必然存着复辟希望,并把这种希望变为复辟的行动。我们不能因为沪江合营了,陶阿毛抓到了,就高枕无忧,认为天下太平了。” “杨部长把问题提到马列主义的理论高度,我们有点发热的头脑冷静了,我们模糊的眼睛给擦亮了,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而又深刻的阶级教育的课,实在太重要了,太有意义了!”钟珮文听到陶阿毛确实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狗特务,仇恨的激流在心河里翻滚,往事像潮水般的一一涌向心头,抓到黑手,谜底揭开,沪江过去发生的事故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听了余静和杨健这一番谈话,他想起了列宁在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莫斯科工农代表苏维埃工会联席会议上一段讲话,便说:“列宁讲,旧社会灭亡的时候,它的死尸是不能装进棺材,埋入坟墓的。它在我们中间腐烂发臭并且毒害我们。”他说,“杨部长今天的一席话,是我们思想上的防腐剂!” 管秀芬非常赞赏钟珮文的妙喻。她心中暗自说:究竟是作家,讲话像写文章。她情不自禁地从钟珮文的脚一直看到他的头,又从头看到他的脚。见他仪表那么英俊,谈吐这样文雅。觉得他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十分可爱,连他那还没有完全改变的不注意衣服整洁的习惯,也感到可爱,以为这样更加显得风流潇洒。她默默地沉醉在对钟珮文的爱情里。 汤阿英深深钦佩杨健和余静和政治远见,她要求道: “杨部长请你最近到我们厂里去,公布陶阿毛的罪恶活动,同时把今天谈的列宁和毛主席的教导给全厂职工讲讲,好啵?” “好!”大家响应汤阿英的要求。 “这是余静同志的工作,该她去讲,”杨健说。 “列宁和毛主席的教导非常重要,你到我们厂里来讲最好,”汤阿英说,“我们工会请不动你,是不是要我们党委书记余静同志亲自请你才去?” “那倒不是……” “你答应下来吧,”赵得宝说,“我代表厂党委和工会鼓掌欢迎。” 大家跟着赵得宝一起鼓掌,清脆激越的掌声响个不停,一直传到室外的静穆的花园里,深蓝的夜空,覆盖着万籁俱寂的大地,满天星斗发出明亮的光芒。 第574页 五七四 第六十二章 柳惠光从楼上经理室走下来,准备回家了。 童进想起区店的事,迎了上去,客气地问道: “柳经理,区店的事,啥辰光谈一谈?” “区店的事?” “你不是说要找个时间谈一次吗?” “我讲过?” “唔。” 柳惠光愣了一下,用右手的中指敲了敲太阳穴,半晌,恍然大悟地说: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 朱延年伏法以后,童进和夏亚宾在专案小组领导下,揭了封条,点清医药器械,写出清单,由法院转给中国医药公司华东收购站收购,偿还福佑药房的部分债务。童进帮黄仲林安排职工转业,夏世富介绍到康健药房当售货员,别的人都安排了工作。一切事情办好,童进把福佑药房的大门钥匙交给黄仲林,由他转给法院,办理善后,童进自己被分配到利华药房工作。西药业公私合营以后,为了便于管理,利华西药房成为汉口路上西药房的区店。童进被任命为区店经理。柳惠光和王祺是副经理。童进听到组织上委派他这个任务,他不相信。他怎么能够当区店的经理呢?一定是别人传错了话,等到黄仲林代表区里正式通知,他顿时心里别别跳,脸上热辣辣的了,他坚决要辞去这个职务,别的工作都可以做,经理这个工作太重要了,他没有能力担任。他推荐柳惠光担任。黄仲林说区店是个新业务,汉口路这一带西药房问题复杂,区里考虑派一个强的公方代表担任。童进说要是派强的公方代表担任,那他更不适合,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王祺都比他强。他入团还是王祺介绍的哩,王祺现在是共产党员,又是利华西药房的老店员,同柳惠光相处的不错,王祺担任区店经理最理想不过了。黄仲林笑了笑,认为童进提王祺这些条件都对,但是忘记了一件事。童进暗自一惊,他自命对王祺相当了解,可以说是他政治上的带路人,最初听到青年团工作委员会孙澜涛书记的团课也是王祺介绍的。怎么说他忘记了一件事呢,黄仲林让他想了一会,才说: “五反运动的辰光,利华西药房的问题不大,柳惠光的态度也比较老实,进行的相当顺利,斗争的经验就不太多,对区里西药业的了解更不如你,他还有不愿在公私合营商业里工作的思想问题,目前不适宜担任经理的工作。政治上,你也有很大的进步。最近,区委已经批准你入党的申请。现在你已是中共候补党员了。” 童进听到批准的消息,双手抓住黄仲林的右手,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激动得眼睛里掉下喜悦的泪水。黄仲林的左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紧紧搂在怀里,说: “我代表党欢迎你参加我们的队伍,为共产主义的事业共同奋斗到底。” 童进兴奋地伏在黄仲林的肩膀上,激动得不知道说啥是好。半晌,他又想到区店经理的事,用恳求的口吻说道: “我从来没有担任过这么重要的工作,能力不强,经验不多,可以不可以换一个人,一时找不到别人的话,最多只能担任副经理,让王祺做经理,保证协助王祺把工作做好。” 黄仲林说他已经担任过比经理还重要的工作。他当时愣住了,认为黄仲林和他开玩笑,但是黄仲林从来不说假话的,而他觉得连福佑药房的会计部主任都不胜任,啥辰光担任过比经理还重要的工作呢?这叫他困惑不解了,睁着诧异的眼光望着黄仲林。黄仲林说: “领导职工斗争朱延年不是你吗?处理福佑药房债务不是你吗?团结职工保管资材不是你吗?办理福佑善后不是你吗?朱延年这个经理处理不了的问题你都能处理,你做的这些不是比经理的工作还重要吗?这些复杂困难的问题你都处理了,一个区店的日常业务还不能管理吗?”黄仲林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他无话可说,不好再推辞了。他腼腆地说: “我现在是个党员了,不应该给组织上讲价钱。党交给我的任务,我一定努力去做,希望仲林同志多多领导我。” 黄仲林鼓励他说: “只要根据党的路线政策,紧紧依靠群众,团结教育资方,一定能把这个任务担当起来,有啥问题,随时找我好了。” 黄仲林走后,童进一个人对着镜子照了一遍,自己望着自己忍不住笑了,他心里想:不像呀,不过三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在福佑药房当上会计主任已经不错了,经常感到力不胜任,怎么能担任经理这样重要的工作呢?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呀!他和叶积善是同辈,西药业务叶积善比他还熟悉,人也比他聪明能干,怎么好忽然领导叶积善工作呢?叶积善心里服吗?一定不会心服,特别是王祺,是他政治上的带路人。过去,他把王祺当着自己的领导,有啥困难,都找王祺请教,许多事体都一再证明,王祺是他的好榜样。他要向王祺学习,当他知道区里要调他到利华药房工作,十分高兴能在王祺领导之下工作,政治上和业务上一定会有很快的进步,没想到区里要他来负责,而且还要领导王祺,这怎么行呢?黄仲林说王祺的思想问题,目前不适宜担任经理工作。可以解决王祺的思想问题呀。利华内部的情况他不熟悉,自己又是从福佑药房来的,人家会不会有意见?自己业务经验和大家差不多,半斤八两,有啥本事来当领导?他想到区里再提一次意见。请区里考虑,另外派一个人来领导。他做啥具体工作都可以,保证不闹情绪,立刻想到现在自己已经是党员了,第一次党分配给他这个新党员的工作,他就再三讲价钱,不对呀!影响也不好呀,黄仲林同志说的好,只要根据党的路线政策,紧紧依靠群众,团结教育改造资方,一定能把这个任务担当起来。 他决心和大家一道完成党给他的这个光荣任务,有事,和群众商量,特别要尊重王祺和叶积善的意见,重大的事,还要和资方柳惠光商量。大家意见一致,办起来就顺手了。他虚心谨慎地勉励自己。 不久以前,柳惠光在考虑怎么做好区店的工作。虽然这个担子不轻,但他感到这是领导上对他的信任,区店副经理和利华药房经理比起来,责任更重了,不只管一家药房,要管全区的药房啊,他心里十分欢喜,没料到提升得这么快,等他晚上回到家里,想起区店的业务,自己没有经验,过去没人管过全区的药房,扯皮的事一定不少,这家要配货,那家轧头寸,不能不全满足,也不能全满足,谁也不好得罪呀,这不是要他作难人吗?他又想起区里那些同业,个个眼明手快。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那些老板都很精明,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这个区店副经理一定是没人肯担任,才推到他头上,他亲自到区上找了区长,提了意见,再三推辞,没有成功,认为他可以胜任,他推辞不了,就采取拖的办法,一直借故没有空,不和童进谈区店的事。 他想想过去,上海滩上的资本家多么吃香,一进一出,好不威风。解放初期,资本家的地位也还不错;碰上“五反”,触了霉头;调整工商业,成立全国工商联,名利双收,确实有点甜头;可是全市公私合营,大权旁落了,领导靠公方,工作靠职工,他这个经理夹在当中,有啥职权?能起多少作用?他都十分怀疑。从此以后,他业务不用兜,工资不担忧,财务不发愁。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求有利,但求无过,得过且过。做好经营管理,爱惜企业财产,关心企业前途,他兴趣缺缺。原来他以为区店副经理位置不低,提升的也快。现在想想,王祺是他手下的店员,也当了区店副经理哩,可见副经理没啥了不起。并且经理是童进,这位福佑药房的会计主任,年纪轻,资历浅,更无资产,凭啥要爬到他的头上呢?如果派一个老干部来,或者派区里的首长来担任区店经理的职务,他无话可说,偏偏派童进来,叫人实在难以忍受啊。他是利华药房的大老板,要在福佑药房的一名店员手下工作,这哪能行呢?他对区店副经理的职务和利华药房经理的地位,都没有兴趣,可是又不敢正面和童进、王祺谈,他们有后台,是党派来的,王祺是共产党员,区里药房的党员好像都归他管,更是碰他不得。童进是不是党员,他不得而知,但看上去,童进的地位比王祺还高,大概是个党员。朱延年就是在童进手里栽的筋斗,对童进,尤其要特别谨慎小心,丝毫不能疏忽。 他既不敢正面说了自己的心思,也不甘心目前的地位,于是消极以退为进。他见童进和王祺站在他前面,不能不理睬他们,停了下来,看童进怎么说。 “今天有空谈吗?”童进指着王祺说,“我们等你好久了。”“等我好久了?”柳惠光惊诧地说,“那太对不起你们了。” “是不是现在就谈谈?” “现在?” “一点不错。” “我还没有准备哩。” “先聊一聊也好。” 柳惠光步步退让,童进步步前进,叫他无从躲闪。他看王祺一直没有吭声,究竟是他手下多年的伙计,不像童进那样盛气逼人。他笑着对王祺说: “是不是准备一下再谈比较好?” 王祺对区店的事也没多大的兴趣,顺口应道: “准备一下也好。” “这没啥要准备的,如果一定要准备,先交换交换意见,也可以说是准备。” “我赞成童进同志的意见,”叶积善站在王祺右侧说,“最近区里催我们快点筹备,同时也希望早点成立,有些事体好联系。” “你的道理也对,”柳惠光想起叶积善也是福佑药房的,和童进穿连裆裤。童进有啥意见,他总是举手赞成,以后和他往来,也得小心,不可大意。他喘了一口气,说,“不过酝酿成熟一点,筹备起来顺手。成立以后办事周到,也有好处。” “你今天晚上一定不肯谈吗?” 第575页 五七五 “童经理要谈,我当然没有意见。” “那就谈吧。”童进向楼梯上走去。 柳惠光无可奈何跟在他屁股后头,迈着迟缓的步子,王祺走的也不快,叶积善走在最后,只好慢慢跟着走,走两步,等一步,好不容易,大家终于走进了经理办公室,坐了下来。 童进开门见山地说: “柳经理,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柳惠光向经理室四面望望,还是原来的陈设,一套沙发靠正面的墙摆着,正对着下沿的写字台。这写字台紧紧靠着栏杆,他坐在写字台前面,只要把头向外边一歪,楼下店员在作啥,看得清清爽爽。现在他对面添了一张写字台,是公方代表童进的。这是经理办公室里唯一的变化,可也是重要的变化。几十年来,他坐在那张写字台前面,亲自领导利华药房的业务,事无大小,只要他一句话,便完全按照他的意图办,不但利华药房的一切事情听他的,连同业许多事也委托他办,他的意见受到尊重。就是在这间经理室里,他作为福佑药房债权代表,和朱延年以及证明人严律师在和解笔据上签了字,同意福佑药房复业。没有多久,朱延年不仅仅在汉口路西药业红得发紫,而且在上海工商界赫赫有名,显得柳惠光黯然无光。他私下曾经羡慕过,但是“五反”来了,朱延年五毒俱全,罪行累累,落得人财两空,名誉扫地。朱延年白手起家,神通广大,都斗不过共产党。何况小小的柳惠光呢?他怕自己有职无权,落得清闲。现在童进逼着他谈,而且要他先谈,他不愿谈,又不好表示出来。他的眼光从童进那张写字台那边收了回来,望了望挂在墙上的电钟,说: “当然要谈我的意见,不过,我今天晚上还有个约会,改天谈,好啵?” “几点钟的约会?” “八点。”柳惠光信口说出。 童进指着电钟说: “现在六点刚过,稍为耽误一会,好啵?” 柳惠光后悔把约会的时间说晚了一点,如果干脆说七点,站起来便可以走了,现在没法改,不然要露出破绽,今天晚上,他其实并无约会。他只好硬着头皮坐着不动,苦笑道: “也好。” “柳经理对区店有啥意见吗?”叶积善问。 “没有意见。我完全拥护,成立区店再好也没有了。” “一点意见没有吗?” “这方面我没有经验。” 童进见柳惠光老是打“太极拳”,啥意见也不肯谈,这样消极应付下去,难共事。不如打开窗子讲亮话,有思想顾虑摆出来,谈清楚了,好共事。他直截了当地说: “柳经理,你在西药业工作了几十年,利华是你一手创办的,经验比我们丰富,全市公私合营以后,组织上要你继续担任利华经理的职务,又请你当区店副经理的职务,可以说对你很信任,对你的希望也大。几次要和你商量筹备区店的事,你总是推三推四,这里面一定有原因,希望你不客气谈出来。” “没有原因,也不是推三推四,王祺同志了解,我想你也晓得,最近市里工作忙一点,民建会议多一点,有些座谈会和报告会,发了通知来,我又不好不去,市委统战部的首长再三希望工商界朋友多出来参加参加社会活动,努力教育改造自己。这方面事体一多,店里的事就管得少了。我早就想和你们谈谈区店的事,老抽不出时间,领导上给我这么高的位置,这么大的光荣,你说,我还有意见吗?” “意见不能说一点没有吧?”童进认真看了柳惠光一眼。 柳惠光避开童进的敏锐眼光,朝王祺说: “王祺同志和我共事多年,了解我的为人,也晓得我的脾气。我不是那种有意见不说的人。” “过去柳经理有意见倒是愿意谈的。” 柳惠光听了王祺的话,又高兴,又不高兴,略略补了一句: “现在我有意见也是愿意谈的。” “我们希望你这样。我年纪轻,能力不大,经验有限,老实说,要我当区店经理是不理想的,也不适合的。因为是组织上的决定,党员应该无条件服从,努力去做,王祺同志各方面都比我强,柳经理在西药业多年,经验丰富,有你们两位帮助,大家共同努力,我想一定可以把工作做好。” 柳惠光心里对自己说:“果然不错,他是个党员,今后和他共事,要格外注意。”他说: “有你这样坚强的领导,区店一定可以办好。” “办好办不好,要靠大家的努力。” “这是至理名言。” “组织上请你担任利华药房的经理和区店副经理,不能缩手缩脚,应该大胆负起责任来,只要把工作做好,有意见,就应该爽爽快快提出来,不要避而不谈。” “我完全赞成你的意见。”柳惠光听童进这一番话,立刻身上出了冷汗。童进果然与众不同,说话很有斤两,怪不得连朱延年也斗他不过啊!他担心今天晚上这一关再也应付不过去了。他对区店兴趣缺缺,不愿意谈,可是他又不能不谈。他发现这个局面难于应付,急得把两道眉头都皱在一起了。 童进察觉出他内心的紧张情绪,不愿意把局面弄僵,略略收回来说: “我刚才讲的话,也许不大客气,但是我心里的话,以后在一道共事,有话应该当面说,谈清楚了好办事。” “应该这样。”柳惠光紧张的面孔上出现了微微的笑容。 “现在不早了,你八点钟有约会,改一天,找个时间,敞开谈一谈,好啵?” “太好了,我也这么想。”柳惠光赶紧站了起来。 第576页 五七六 第六十三章 叶积善送走了柳惠光,关好门,回来对童进说: “柳惠光态度消极得很,啥也不肯谈,今后工作怎么做啊?” “过去他是这样吗?”童进深深感到肩上的担子沉重,向王祺了解柳惠光的情况。 “过去不是这样,发展利华的业务,可热心哩!他千方百计想办法,只要有利润,可以发展,没有一件事不积极的。他总是主动找我们谈,要我们好好努力,给他卖命,说将来利华发展也有我们一份这类鬼话。合营以后变了,没有过去那么积极了。” 童进说: “最近态度变得更消沉了。” “给你这么一说,”王祺愣了一下,皱起眉头,细细回想了一阵,恍然大悟地说,“倒也是的。” “合营以后,没有过去那么积极,可以理解的,资本家嘛。最近为啥更消沉呢?找他商量事体,总说没工夫,有意避着我们,到店里来晃一下,一转眼,就走了。对区店冷淡,对利华也不热心,仿佛这些企业同他都没啥关系。” “合营以前,柳经理一早就上班,很晚才走,没有重要事体,他从来不出去的。”王祺越想越对,心想童进得到组织上的信任,担任区店经理,柳惠光和他只是副经理,柳惠光心里大概不满意,可是嘴里说不出口,表面只好敷衍,暗骨子里不搭界。他便进一步说,“从前找他商量事体,当天就谈,想的特别仔细周到,可积极哩。” “资本家为了赚钱,总是积极的,”叶积善插了一句,“到棺材里也要伸出手来——死要钱。” “现在是不是因为我年纪轻,瞧我不起。” “这可不了解。你年纪轻也没啥,经验却不少,能力也很强,办理福佑的事体很出色,汉口路上西药业的店员没有一个不佩服你的。你是组织委派的,代表组织的。你来了,我很欢迎,柳经理心里怎么想,就难说了。” “我担任经理是不适当的。”童进觉得利华药房的事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特别是区店的事更是复杂,新机构,没有经验,别的区店,筹备的差不多,都快成立了。他筹备的这个区店,八字没有一撇,早着哩。柳惠光消沉,王祺也不十分积极,他越来越感到自己担任经理是不适合的。他说: “我写信向区里建议,请柳惠光担任。” “区里怎么说?”王祺心里想:童进倒还谦虚。 “区里不同意。” 王祺“啊”了一声。 “我也建议过你担任,……” 王祺心里稍微舒服一点,知道童进心目中还是有他。但现在已经委派,不必再等他说下去,自己脸上也没光采,就说: “我不如你,应该你来。” “不,你哪方面都比我强,你政治上强,业务上强,利华情况熟悉,经验丰富……” 王祺不让他数下去,打断他的话: “够了,够了,这些都不值得提,你现在比我进步,组织上委派你来,是正确的。” “你也很进步。……” “别讽刺我!”王祺想童进一定从区里听到他不愿意再留在药房工作的思想问题,唰的一下,脸通红了,怕他说下去,特地用这句话堵住童进的嘴。 “我,我没有讽刺……”童进竭力辩白。 叶积善觉得童进在利华的地位很难处,柳惠光是这么消沉,王祺也不那么积极,三个人老捏不拢来。童进办事不顺手。他也使不上力,他同情和支持童进,但怕别人误会,以为福佑来的人穿一条裤子。重要的当口,他又不得不表示自己的意见,他本不想多说,坐在一旁,静静听他们两个谈,一来一往,形势不妙,忍不住说道: “不管柳经理态度怎么消沉,我们先把公私合营的利华药房办好,他的态度慢慢会改变的。” “小叶的话说得对,王祺同志,你是老利华,今后要多多帮助我。” “这没有问题。”王祺很高兴转了话题。 “标语想好了。”叶积善说,“我念给你们听听:诚心接待顾客,耐心介绍商品,虚心接受意见,专心改进业务。我们看适合不适合?” “好极了!”王祺拍手赞扬,说,“这四句标语想的十分完整,每一条都有一个‘心’字,亏你会想,可以叫‘四心标语’,真妙!” “四心标语?”叶积善原来并没有给他取名字,让王祺一说出,倒也有意思,他说,“你真会起名字。” “他是西药业的老店员,业务经验丰富,工作经验也丰富,青年团开会,大家七嘴八舌说上一大堆,最后他总结,把大家的意见归纳得有条有理,说的头头是道,没有一个人不佩服的。” “那没啥,不过把大家的意见归纳归纳,小叶这‘四心标语’,可动了脑筋,看出他很有一套,一般人想不出来的。” “我只是东拼西凑,有的想的不完全对。” “我认为每一条都对。” “那是客气。童进同志,你看呢?” “四条想的很好,第二条还可以研究研究,”童进说,“耐心介绍商品,比较一般,我们是药房,和一般商店不同,这一条可以修改一下。” “我也想到了,”王祺觉得童进办事比他仔细,意见提得中肯,他有些粗枝大叶,什么事情看出一点问题,但是想得不深,看得不全,他说,“只是没有想到恰当的,所以没有提。” “你帮我改一下,童进同志。” “你想的标语,还是你改。” 叶积善挖空心思,一时急切的想不出好的意见。仍然要求童进替他修改,童进想了一下,说: “改成‘细心介绍药品’是不是确切呢?” “改的好,改的好。”王祺鼓掌欢呼。 “的确改的好。”叶积善说,“马上写好把它贴上。” “明天再说吧!”王祺想休息了。 “现在写好贴上,明天开门,顾客一进来就看见,耳目一新。”童进赞成叶积善的意见,说,“可是我的毛笔字不好,没有临过帖。王祺同志,你帮忙写一下,好啵?” “这是我份内的事,怎么说帮忙呢?” 叶积善连忙上楼取了纸墨笔砚,又拿来一张大红纸,裁成四条,童进在旁边研墨,王祺像是一个大书法家一样,站在写字台前面,认真地对桌上那条鲜艳夺目的大红纸,上下看了一眼,在计算字数和位置,提起大字笔,蘸饱了黑乌乌的墨汁,按着红纸,写的是仿宋体美术字,挺秀遒劲,一笔不苟,他写完一张,叶积善给他又铺上一张大红纸。他写完四张,放下毛笔,喘了一口气,谦虚地说: “好久不写了,都有点生疏了。” “写的好,”叶积善一边把标语贴在货架上,一边对王祺翘起大拇指说,“明天顾客看见了,一定说刮刮叫!” “那是称赞你拟的四心标语。” 贴完标语,叶积善站在柜台当中向四面张望,四条标语十分引人注目,心满意足,暗暗高兴,对童进和王祺说: “私营的辰光,我可想不出这四条标语来。” 第577页 五七七 第六十四章 凛冽的西北风呼啸地掠过西郊公园的上空,把枯树残枝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吱吱喳喳的音响,仿佛也感到寒冷的威力,公园北边那一片辽阔的空地上,杂草给霜压倒,远远望去,只见一片焦黄。 空地上麕集着黑压压的人群,像是一堵墙似的遮住人们的视线,看不清楚公园尽头起伏的坡地。人群里发出欢腾的歌声和激动人心的锣鼓声,随着明快的节奏,无数的铁铲有规律地向焦黄的空地上铲去,一块又一块润湿的黑油油的泥土给翻过来,慢慢出现一个一个的树洞,树洞与树洞之间,前后左右保持一定的距离,给空地装饰成一个整齐而又美丽的巨大图案。 潘宏福手里拿着一株树苗,细心插在树洞里,四边用黑色的泥土壅起,然后用手把泥土压紧,那边有个青年正挑着一担水走过来,弯下腰去,把水倒在树洞里去,泥土如饥似渴地马上吸干了水,倒了快半桶水,树洞表面上才汪着一摊水。树苗朝气勃勃地挺直着身子,在中午的阳光里显得生气盎然。 那个青年顺着次序,把水倒在树洞里,接着挑着两个铅皮空水桶,向水浜走去。一转眼的工夫,他又挑着满满的两桶水,在蜿蜒不断的挑水的人群里飞奔似的跑来,顺着潘宏福的指点,把水倒在树洞里。他感到有点累了,右肩酸痛,可是一些也不疲倦,用雪白的手绢拭去额角上的汗珠子,深深地喘了一口气,问道: “还要吗?我再挑去。” 潘宏福一听这声音,好生熟悉,认真看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那个青年,脚上穿着一双黑胶靴子,上缘几乎接近膝盖,深灰咔叽布的裤子和人民装的上衣都沾湿了,像是谁在上面涂了黑点似的,两只袖子高高挽起,上衣的胸口的纽扣已经打开,里面露出雪白的府绸衬衫,脖子那里如同蒸笼似的,不断冒着热气。他脸上不知道啥辰光溅了一些泥水,刺了花纹似的,头发却十分整齐,乌黑发亮,潘宏福看了那副面孔,吃惊地叫道: “你不是徐守仁吗?” “一点也不错。” “你怎么也来了?”潘宏福早就知道徐义德的宝贝儿子是阿飞,曾经吃过官司,他们好久没见面了,他刚才只顾种树,没有留心那些挑水的人,要不是徐守仁开口,他还不知道哩。 “你怎么来了?” “你看!”潘宏福转过身去,指着他侧面的一块红布横幅,那上面用金纸剪了九个大字贴在上面,“绿化我们伟大的祖国。”他摊开满是泥土的右手,问徐守仁,“你呢?” 徐守仁威风凛凛地挺直了腰,扁担在他肩上显得轻松的多了,肩膀一点也不痛楚了,脸上流露出骄傲的情绪,连那两只水桶也仿佛不可一世的样子,在潘宏福面前轻轻晃来晃去,他自豪地说: “我吗?是这个,”他举起胳臂,指着左前方一面光彩夺目的大红横幅,那上面写着: “决心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潘宏福看清楚了横幅上的字,激动地走上一步,展开双臂,紧紧把徐守仁抱在怀里。 “我还不晓得你也有这样的雄心,太好了。” “爸爸常常提起你,说潘老伯哪一个孩子都比我有出息,你们每人管一爿厂,给潘老伯很大的帮助,不像我,到现在连个大学也没有毕业,还是吃娘老子的。” “不忙,管厂也不难,只要用心钻,慢慢就会了。现在企业公私合营了,和公方代表在一道办事,比过去更容易了。” “真的吗?”沪江纱厂高大的烟囱和华丽的办公大楼在徐守仁眼前显现出来了。 “谁和你开玩笑?”潘宏福朝他浑身上下端详了一番。虽然他身上没有穿那件黄皮茄克,头上的头发没有向前飞起,下面也没有穿小裤脚管的牛仔裤子,但的的确确是徐家的大少爷。不容潘宏福有丝毫的怀疑,上海滩上无奇不有。徐守仁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徐守仁见潘宏福朝他望来望去,有点羞愧,好像身上有啥见不得的疮疤叫他发现了。他忸怩地问道: “还要水吗?” “水?要。”潘宏福信口应了一声,回过头来一看,树洞里都种上树苗了,他马上改口说:“不要了。” “不,我再挑一担来。”徐守仁拔起腿来就走,飞一般的蹦出窘境。 转眼的工夫,徐守仁真的又挑来两桶水,潘宏福帮着他分别倒在树洞里。 风势弱了,阳光照在人们身上暖洋洋的,辽阔的空地上,种上疏疏落落的树苗,上海市青年团员和部分工商界的青年,给西郊公园带来浓郁的春意,他们植完树,有的躺在草坪上,有的踏着锣鼓点子在扭秧歌,有的在河滨纵声歌唱,还有的三三两两携手交谈。 潘宏福拉着徐守仁在隐隐发绿的草坪上踱着方步,望着蓝色的天空和远方的竹亭,兴冲冲地说: “我一过了三十岁,人虽没老,心却老了,不管是在写字间里,还是在厂里,啥事体都懒得动,别人侍候我,我还不满意哩。” “哦!” “今天我才发现,我还年青,参加义务劳动,体会到劳动的意义。”潘宏福指着高低不平的草坪说,“我听爸爸说,这里原来是英国的高尔夫球场,他们占了租界不算,又在这里开辟了高尔夫球场,还不准中国人进来白相。爸爸给一位英国朋友带来白相过两次,当时感到无上的光荣。现在人民政府收回来,辟做西郊公园,中国人都可以进来白相。刚开放的辰光,我陪爸爸来过一趟,他说,现在才真正感到无上的光荣,中国人在外国人面前扬眉吐气了,值得骄傲,值得自豪。” “我不晓得西郊公园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我们今天到这里来义务劳动,意义可不简单。从前,哼!只好站在篱笆外边朝里看看,可别想进来,更不能在这块草坪上走。” “现在我们可以自由走来走去了。” “你走到明天天亮也没人管你,”潘宏福走在草坪上感到无限的幸福,说,“过去,我们逛公园,指手划脚,嫌这不好,瞧那不顺眼,从来没有想过公园是怎么造起来的。现在了解了,可不简单,今天几千个青年人来,不过植了一些树,已经累得不堪了,要是叫我们建筑整个公园,不晓得要累得怎样哩!” “劳动虽说累一点,可是很愉快,比方说,你把一张张的纸,印成一本本书,看到新书出版,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喜悦。今天我们植了树,过一阵子,树长大了,茂盛了,心里也会有喜悦的感觉。”徐守仁想起他关在监牢里参加印刷工作的情景。 “你的话说的对,这是劳动的愉快。过去,别人说劳动创造财富,我不相信。现在看来,确实有道理。以后民青联①再号召义务劳动,我一定还要参加。” ①民青联系上海民主青年联合会的简称,这次上海工商界青年参加西郊植树义务劳动,是民青联和团市委号召的。 “我也要参加。”徐守仁说,“有些劳动知识,从书本上学不到的。” 潘宏福听到书本,兴致越发浓了。他离开学校以后,很少和书本打交道了。在他的华丽的花园洋房住宅里,收音机,电唱机,录音机,电影放映机,沙发,茶几……啥都有,独缺写字台和书橱。他过去用不到这些东西,一天到晚过着舒适而又悠闲的生活,继承父亲剥削起家的事业,把通达办好。一辈子也不愁吃穿,高兴就到办公室里坐坐,不高兴就在家里沙发上躺躺,以为这样便是最理想的生活。企业公私合营以后,他最初不了解公方代表为啥那么积极,从早忙到晚,不知道休息,也不晓得疲倦,像一头健壮的牛;后来同公方代表闲聊,才知道人生的意义。公方代表说:如果他不辛勤地工作一天,会感到空虚。人活着,不单纯为了吃饭睡觉,那成了酒囊饭袋。应该为革命事业,为人民美好未来贡献出自己的精力,这样才有意义。他像是迎头给浇了一盆冰凉的冷水,发觉自己过去生活虽说富裕和舒适,却是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他奇怪公方代表年纪比他轻,晓得的东西哪能比他多,公方代表劝他多读书,多看报,可以知道世界大事,第二天并且给他送来一本《社会发展史》,要他回家有空的辰光,仔细看看。他这才感到写字台和书橱的重要,把一间客厅改成了书房,在书本里,发现了新的世界。上海市民青联一号召义务劳动,他就报名参加了,以为参加的人一定不多。谁知道单是到西郊公园的就有好几千,各区植树的还不算,并且连徐守仁也参加了。徐守仁最后两句话给他很多感触;他和爸爸在工商界巨头中间,自以为比别人进步,没想到在工商界青年行列里,还没有徐守仁知道的多哩。他问徐守仁: “你有写字台和书橱吗?” 第578页 五七八 “写字台和书橱?”徐守仁愣了一下,说,“早就有了。” “你太好了。”他更加感到不如徐守仁,连写字台和书橱都比他早有,惭愧地说,“不瞒你说,我最近才有,过去,我不是没有钱买这些,生活里用不着,要写字台和书橱做啥,整天贪图享受,从来没有想到读书这件事体。最近看了两本书,觉得学习太重要了,就添置了写字台和书橱。” “从前,我也不晓得读书,净爱白相,看了书,才了解世界上的一些事体。有本叫做《普通一兵》的,你看过没有?可好看哩。你没看,我送你一本。” “我买了一些新书,啥辰光到我家来,要啥书,我可以送给你。” “好的……” 徐守仁从虹桥路回来,也顾不上把身上洗洗清爽,兴致勃勃地跑进了书房,一屁股坐在写字台前面的转椅上,右手托着下巴,眼睛望着铺着草绿色呢子的写字台,玻璃板前面是一副红木的文具,里面放着笔筒,镇纸,吸墨纸,墨水缸和装邮票、回形针等等的小盒子,当中是一块椭圆形的端砚,上端刻了云头,朴素而又古雅。旁边有一块徽墨,上面刻了四个金字:“雕龙独步”。他望着文房四宝这些东西,不禁叹息道: “辜负这些东西了。” 他从提篮桥监狱释放回来,曾经在这间书房里消磨了一些辰光,上了中学,就很少到这里来了;进了大学,更不到这里来了,功课都在学校的教室里或者图书馆里准备。礼拜六回来,他总想白相白相,轻松轻松,不大到书房里来了。今天听潘宏福谈起,觉得有了写字台和书橱不好好利用,未免太可惜了。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地,忽然听到一声嗔怒的质问: “架子这么大,进来了,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他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原来吴兰珍坐在靠书橱的沙发那里,手里拿了一本万有文库本的《乌托邦》。他站了起来,过去给她点了点头,说: “对不起,我不晓得你在这里。” “到啥地方去哪?怎么礼拜天也不在家?” 他走到她面前摊开双手,说: “你看。” 她看见他手上满是泥土,再向他浑身上下端详,长统黑胶靴子也是星星点点的泥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和啥人打架了?” “没有和人打架,倒是和泥土打了交道。”他把今天上虹桥路西郊公园义务劳动的事给她说了,笑着问她,“你嫌我脏吗?” “你脏不脏,同我没啥关系。”她不高兴地拿起《乌托邦》准备来看,瞅见他尴尬地站在前面,便说,“劳动回来了,也不晓得淴浴,换换衣服,已经是大学生了,让像个小孩子。”“对,我淴浴衣服去。”他拔起腿来,飞也似的奔出去了。 一转眼的工夫,徐守仁换了一身藏青哔叽的人民装,轻松地回到书房里来了,卖弄地让她看: “这不像和人打架了吧?” “现在像个大学生了。”她暗暗又向他觑了一眼,他比过去显得英俊了。大学里的功课不错,许多集体活动他都参加,回到家里来也不像过去那样到处乱跑了。今天又参加了义务劳动,懂得要做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过去他做的那些坏事体,像是身上的污点,慢慢洗清爽了。 “你还看我不起吗?”他在她面前,老觉得抬不起头来。 “只要你努力改正过去的错误,没有人看不起你的。” “啥错误我都可以改正,就是有一样没有办法。” “天下没有不能改正的错误。” “这回你可说错了。”他从来以为她讲的话一定正确,这句话却不赞成,质问她,“我这个资产阶级家庭的出身怎么改呀?出身不好,怎么努力,也是白搭。” “那也不见得。党和政府的政策,不单看一个人的出身,要看他的表现,也就是说,主要看一个人的德才,我们那一期毕业的,都分配了工作。没有一个资产阶级出身的子弟失业的。” “真的吗?” “为啥要骗你?” “才倒好办,这德,资产阶级家里出身的人一定吃不开。” “德,就是看一个人对人民,对祖国,对社会主义是否忠诚,阶级觉悟和路线觉悟是不是高!才,就是看一个人为人民服务的能力。你还年轻,可以努力学习,祖国有伟大的前途,你还有啥顾虑的呢?” “不管怎么说,我这个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包袱,要背一辈子。” “刚才你不是说要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吗?包袱背不背一辈子,要看你努力不努力。” “在学校里,我用功读书,校团委和学生会有啥号召,我竭力响应;民青联号召义务劳动,我带头参加,还说不努力吗?”他肩膀一耸,左手按了按肩膀,说,“今天挑水,压的肩膀现在还痛哩!” “不是努力一回就行,要长期锻炼改造。” “长期锻炼改造?”他暗暗把红腻腻的舌头伸出来,怕她看见,迅速地又缩回去了。 “怕吃苦?” “要锻炼改造,还怕吃苦?”他挺直了腰,右手从肩膀那里放下来,仿佛现在一点也不痛了。 “那就对了。” “你……”他蕴藏在心里许多话正要讲出来。忽然客厅那边传来朱瑞芳叫唤的声音,他没有说下去。 “叫你哩,”吴兰珍见他欲语又止,心神不定,怕他说出一些叫她难于回答的话,机警地说,“快去吧。” 第579页 五七九 第六十五章 徐义德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望着长茶几上精致的红木首饰盒子,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手表,有瑞士的,美国的,法国的,英国的。有大的,有小的,有圆的,也有方的,排列的整整齐齐,给林宛芝卧房里的吊灯一照,表面闪闪发光。他拿了一块黄嫩嫩的金表壳的美国厄尔近手表,戴在左手脉门上,自己欣赏了一番,然后把左手伸到林宛芝面前,给她欣赏,说: “你喜欢这厄尔近牌子的手表吗?” 今天徐义德回到家里,一头钻进林宛芝的卧房,啥地方也没有去。他对林宛芝的卧房感到温暖和舒适。想起收藏的心爱的各国手表,要她拿出来,让他仔细赏玩。他拿出一块手表戴上,看看,问她的意见,得到满意的答复,又换一块。她坐在他的身旁,陪伴着他,精神贯注在他取出的每一块手表上,赞美他的选择,欣赏他的眼力,满足他的询问。她抓住他雪白肥厚的手掌,看了一阵,指着厄尔近说: “这样的黄金手表,戴在手上,显得富丽堂皇。” 他看了一下手上金晃晃的厄尔近,觉得她说的不错,又换了一块瑞士劳莱克斯的白金日历手表戴上,问她: “这一块呢?” “十分名贵,非常实用,样式新颖,朴素大方,戴在手上并不显眼,却很实惠。” 他满意地点点头,顿时想起在五反运动的辰光,曾经戴过两天,准备万一到提篮桥坐班房,有这块日历表,好派用场。五反运动虽然斗争激烈,场面紧张,但是运动一过,沪江这些企业仍然是徐义德的。过渡时期总路线传达学习和风细雨,既不激烈也不紧张,而是令人兴奋,想到祖国社会主义的光辉灿烂的前途,没有人不欢欣鼓舞的,可是农业合作化高潮一到,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紧紧跟上,北京带头全市公私合营,上海市私营工商业只有一条出路:紧跟。全市私营工商业合营了,他的沪江那些企业也先后合营了,想起自己的企业,不禁黯然了。他木愣愣地望着劳莱克斯,像是瘫痪一般,一阵心酸,忍不住掉下几滴清泪。 林宛芝正想拿出一块瑞士欧米茄的手表逗他开心,见他默默地望着劳莱克斯,以为他喜爱这日历表,没料到会突然掉下眼泪,大吃一惊,问道: “义德,有啥心事?” 徐义德没有吭声,她说: “有啥心事,对我说,别闷在肚里,伤身体啊!”“我有啥心事!我啥心事也没有!完了,完了,全完了。” “怎么完了?你收藏的手表不是都在这里吗?一块也没有少,怎么完了呢?” “你,你不知道。” “你讲出来,我就知道。” “你不懂。”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不懂,你告诉我,我就懂了。” “晚了,晚了,”他想起解放初期所设想的三道防线,自以为很聪明,现在看来,却有点愚蠢了。为什么不把机器和原物料都设法运到香港去呢?留在上海干什么?幸亏香港那点锭子没有运回来,要是“生儿子”开分厂,全丢到水里去了。如果当初千方百计设法把机器和原物料运走,也不会让人家吃光。他不胜惋惜地说,“太晚了。” 她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焦急地说: “怎么晚了?你办事快的很,总是抢在别人的前面,谁也赶不上你。” “你不知道,让有人办事比我快哩。” “谁办事能比你快?我不相信。”她眼睛里露出惊异的光芒,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办事比徐义德快的,担心地说:“你说晚了,快想办法赶上去就是了。”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你说出来,我们一道想想办法。”“没有办法了。”他说了一句,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幽幽地哭泣了。 “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她感到莫名其妙,自从认识徐义德以来,从没有听他说过这样丧气的话。她过去衷心钦佩徐义德一表人材,天大的困难也压不倒他,什么麻烦的事体,他都有办法对付。这回遇到什么强人,叫他束手无策呢?她放下手里的表,摘下塞在腋下的苹果绿的细纱手绢,雪白细嫩的左手扶着他的肩胛,右手用手绢给他拭了拭眼泪,不解地问: “有啥事体叫你生气吗?” 他摇摇头,鼻子一抽一抽地发出伤心的低微的音响。 “和啥人寻相骂了?” 他举起右手,轻轻摇了摇。她感到奇怪,究竟出了啥事体,这样伤心呢? “别哭了,把你的心事告诉我,我没办法,还可以托人。你在上海滩上熟人那么多,和工商界大亨都有往来,啥办法都可以想出来的。” “工商界的大亨?唉,他们和我一样:没用。” “为啥工商界大亨没用?你不是说全国工商界看上海,上海工商界看大亨,大亨们看史步云、潘信诚、宋其文和马慕韩他们吗?你找史步云、马慕韩他们想想办法不行吗?”她知道徐义德和史步云、马慕韩比较亲近,几乎无话不谈。 “什么工商界大亨,全完了!” “工商界大亨全完了?”她大吃一惊,怎么一下子工商界大亨全完了?他越说,她越不明白。 “你忘记中苏友好大厦的申请公私合营大会吗?”徐义德一生中参加过许多大会,几乎都忘记得差不多了,唯独全上海申请公私合营的大会却一辈子也忘记不了。 “没有多久的事体,哪能会忘记?” “这个会一开,公私合营,我们工商界全完了。”“哦。”她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他刚才那一番话的意思。但她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伤心,不解地问道: “那不是工商界自愿申请的吗?” “你相信工商界真的自愿申请的吗?别人我不了解,我把心里话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对人家说,我就不自愿。” “政府首长不是说,不自愿可以不申请公私合营吗?” “工商界都自愿,我一个人不自愿,行吗?” 他听了她安慰的话,内心越发伤感,想起整个私营企业都像黄浦江的水一样,流入东海了,一去不复返了,幽幽的哭泣声越来越高。忍不住嚎啕大哭了,传到卧房以外,震动了朱瑞芳。 第580页 五八零 朱瑞芳坐在她的卧房里红木太师椅上,面前的红木圆桌子上摆着一排一排的大大小小的黄金元宝,有二十两一个的小金元宝,有五十两一个的金元宝,也有十两一根的金条,按照大小不同的顺序,排列得整整齐齐,顺着金元宝一个个望去,一边默默地数着,脸上闪着得意的微笑。她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这不是不相信自己数数的能力,而是对金元宝的爱好,永远也看不够似的,贪婪地看了一遍,还想再看一遍。她看到放在红木床上一大包物事,才不舍地把金元宝一一收进特制的小铁箱里。她吃力地捧起重甸甸的铁箱子,放在地毯上,掀起绣花的天蓝色的缎子被罩,把箱子放在床底下。她有点累了,额角上渗透出几滴晶莹的汗珠子,用手绢拭了拭,坐到红木扶手的丝绒沙发里,舒徐地喘了口气。 红木床上那一包物事又闪上她的眼帘。她坐在沙发上,望了半晌,马上站了起来,走过去,捧起那包物事,慢慢移到红木圆桌前面,解开藏青色府绸包袱皮,里面用紫色漆布又包了一层,打开漆布,里面是一堆大大小小的金戒指。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消息一传到上海,经过传达学习,了解生产资料要公私合营,唯有生活资料属于私人所有,她带头买生活资料,并且鼓励徐义德和家里人也分别去买。这正合徐义德的打算,大家分别出去选择抢购。朱瑞芳买了电冰箱一类的高档货,觉得家里早已有了冰箱,顶多再买两三个,花钱不多,而且显眼;她就转而买黄金,凡是金元宝,不论大小,凡是能够弄到手的,她都买来。金元宝和金锭不易买到,即使有,买多了,也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她就买金镯头,也不容易买,只是戒指比较多,买起来也不显眼,于是东奔西跑,到处搜购金戒指,原先还买一两一只的,后来八钱七钱的也要,再买下去,不论大小轻重,凡是金戒指,一律都买,她从静安寺一直到了南京路江西路,又从外滩顺着淮海路一直到了常熟路上,整天收买金戒指,集了一堆,用藏青府绸包袱包起,沉甸甸的,府绸吃不住,里面就加了一层漆布。现在她把金戒指都拿出来,放满圆桌子,还摆不下,远远望去,一片金光闪闪,照得她脸上红光焕发,满面笑容。她把戒指按着大小轻重的次序整理了一下,一排排摆起,用右手涂着红艳艳的食指,一个个数过去,殷红的嘴唇一动一动地念着数字。她看戒指互不相连,拿起来费事,眉头一皱,想了个主意,取出一条小手指粗细的丝织带子,把金戒指一个个穿起,约摸穿了有二尺多长,把带子上的金戒指在腰上围起,她那身堇色哔叽的衬绒旗袍好像拦腰镶了一道圆滚的金边,闪闪发着一片灿烂的金光。她想:必要的辰光,把这些金戒指让她的爱子徐守仁带上,拴在腰里,算作裤带,谁也看不见,谁也偷不走,够他用几年了。她解下身上的金戒指裤带,又取出一根同样的丝带,把戒指一个个穿上,穿到三尺长左右光景,忽然从门外传来嚎啕的哭声。她连忙放下手里的金戒指,蹑起脚尖,走到卧房门口,歪着头,耳朵冲着门缝,凝神对外边静听,听了一阵,她辨别出是从林宛芝卧房里传出来的。哭声好生熟悉,聚精会神仔细一听,是徐义德的。她大吃一惊,原来徐义德已经回家,为啥忽然哭泣,是不是发生不幸的事故?还是和林宛芝争吵?她神经紧张,捉摸不定出了啥事体,立刻回到红木小圆桌旁边,匆匆把桌子上的两串戒指收起,包好,放到红木衣橱的最低一层的装衣服的抽屉里。她站在深绿色的地毯上,向卧房四周扫了一眼,见没有收拾金元宝、金条和金戒指的痕迹,才扑扑堇色旗袍,擦了擦手,打开卧房门上的弹簧锁,轻轻走到林宛芝卧房的门口,生气地把门推开,板着面孔,望了林宛芝一眼,愤怒地问: “为啥把他气哭了?” “是他自己哭的,怎么说是我气的呢?” “他在啥人房间里哭的?” “在我的房间里。” “这就对了。” “在我的房间里,就是我气他的吗?” “你房间里有第三个人没有?”朱瑞芳把林宛芝的卧房一扫,理直气壮地追问。 “没有第三个人,但他也不是三岁小孩,你问他好了。” “这还用问?除了你气他,还有谁?”朱瑞芳看到桌子上摆着各色各样的手表,以为林宛芝想占有徐义德心爱的手表,可能引起争执,气得他哭了。她撇一撇嘴,说: “我晓得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从来不哭的。我哥哥朱暮堂给镇压了,他没哭;我弟弟朱延年判了死刑,我和丽琳去收尸,回来给他说枪毙的惨状,他没掉一滴泪。这回要不是你气他,想夺他心爱的物事,伤了他的心,他会哭吗?”她说完了,眼光旋即转到双人沙发前面的长茶几上的手表。 林宛芝最初听不懂她的话,见她眼光落在手表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林宛芝辩白说: “他搁在我房间里的心爱物事,我从来没有动过,更没想夺取它的意思。你不要信口开河,冤枉好人!” “明摆着的事体,还想抵赖?真是又想吃羊肉,又怕挨一身臊。” “他今天回来,想看看表,叫我拿出来,他一块块欣赏,我连一块也没问他要。不信,你可以问他!” 不等徐义德开口,朱瑞芳就把林宛芝顶了回去: “你们两人穿一条裤子,啥事体都依你,你说没要,他还敢说你要吗?” 徐义德心里正烦,讨厌朱瑞芳突然闯进来,不问青红皂白,辟哩啪啦地给林宛芝吵了一顿,语言之间还夹着新愁旧怨,怪他对她的两个宝贝兄弟死亡没有痛哭流涕,真不知道人间有羞耻二字。朱暮堂和朱延年血债累累,作恶多端,罪行严重,民愤极大,真是死有余辜,谁了解这两个犯人的罪恶没有不切齿痛恨的,居然还想他伤心掉泪,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他气得脸色发青,微微低着头,没有理睬朱瑞芳。他的眼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双人沙发前面的长茶几上的手表,心里稍为得到一点安慰,忍住哭声,拿起劳莱克斯的白金日历手表戴上,接着又戴了欧米茄,西马,厄尔近……一连戴上六块手表,一块紧接一块,把左边小胳臂都戴满了,没有地方可戴了,他卷起府绸衬衫的袖子,想往大胳臂上戴,可是他的大胳臂又肥又粗,手表带子没有那么长,带不上。他于是戴右边小胳臂,也戴了六块各国名牌手表,样式不同,大小不一,不是黄金壳子,就是白金壳子,两只胳臂上的手表闪闪发光,互相辉映。他看了左胳臂的手表,又看了右胳臂手表,看了又看,认为这些手表才是永远属于他的,可是又担心有人拿走,舍不得从胳臂上摘下来。 林宛芝不解徐义德为什么现在对手表比过去任何时候喜爱,看到他那两只光芒四射的胳臂,差点要笑出声来,可是看到朱瑞芳一脸不高兴的望着她,她忍住了。 朱瑞芳怀疑徐义德给了林宛芝许多名贵的手表,从来没有给她一块,她又不知道徐义德究竟买了多少块名贵手表,她冒叫了一声: “义德,你不是买了许多手表吗?怎么只剩下这么一点?” 林宛芝听她话里有话,连忙声明: “他只买了这些,一块也不少。” “我不信。我知道他的嗜好,不管哪个国家出了新牌子的好手表,他都要想方设法买来,国内买不到,就托人到香港,到外国去买。哪个国家新式名贵手表没有?为什么这儿没有最新式的名贵手表呢?” 朱瑞芳有根有据,言之确凿,林宛芝朝沙发前面的长茶几上的手表一看:新牌子的名贵手表的确很少,难道新牌子的名贵手表徐义德不再交给她保管,藏到江菊霞手里去了吗? 她不禁诧异地说: “咦,真是的,怎么没有新牌子的名贵手表呢?” “不要撇清了,义德什么好东西不交给你保管?他把好手表送给你也呒啥关系,直说出来,我也不夺人所爱,何必在我面前撇清呢?” “义德没有送过我新式名贵手表,你不信,可以当面问义德。”林宛芝不能再受冤枉,她酸溜溜地说,“他是不是把新式名贵手表送给别人,我就不知道了。” 朱瑞芳以为指她,瞪了林宛芝一眼: “我可没有福气收他新式名贵的手表。” 徐义德知道林宛芝怀疑他送给江菊霞。他心情不好,没有时间和她们谈这些问题。他后悔买的手表太少了,为什么各国出产的新牌子名贵手表只买一块呢?每种牌子买它十块一百块不是很好吗?有钱不花掉,都放在厂里,扩大再生产,生产扩大再扩大,现在可好,叫人家连锅端走了。他不耐烦地回了她们两人一句: “我啥人也没送。” “我不信!” “我也不信!”林宛芝同意朱瑞芳的意见。 徐义德给她们两面夹攻,不说说清楚,是没有平安日子过的。他唉声叹气地说: “我没有送任何人新式名贵手表,‘五反’以后,我就没有买啥新式名贵手表了,一则国外有啥新式名贵手表,看不到广告,也很少有人谈起,叫我怎么买呢?二则,海关限制的很严,出国人员戴什么表出去,都要登记;回国戴什么表,也要登记:如果牌子不对,或者多了一块,都要上关税,少则上百分之百的关税,有的要上百分之二百的关税。我这几年没有机会出国,连香港也没去过,国内能买到的大都是‘上海’牌‘北京’牌的国产货,白送给我,我也不要。信托商行倒有外国手表卖,可全是旧的,没有新式的,也不名贵,我也不要。‘五反’以后,工商界倒是有人申请去香港的,可是回来的少,”徐义德把两手一伸,气呼呼地说,“叫我到啥地方去买新式名贵手表呢?” 徐义德两只胳臂上的手表仿佛也受了委屈一样,在胳臂上摇摇晃晃。 “没买就没买,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林宛芝劝他。 “我讲的话,你们不相信!” “你讲实话,我没有一次不相信的。”朱瑞芳余怒未消,徐义德把手表放在林宛芝的房间里,她早就有意见了。她冷言冷语地说: “反正这些名贵东西没有交给我替你保管,究竟多少块,谁也不知道。” “也不是我要他交给我保管的。我反正没要,信不信由你。” “你不想夺他心爱的物事,他会哭吗?我了解,他从来不哭的。他啥辰光哭过?你倒说给我听听。”朱瑞芳坐在单人沙发里,双手向胸前一放,胸口气得一起一落,摆出一副今天非要把问题弄清爽不可的架势。 第581页 五八一 林宛芝并不激动,沉着地对卧房的门望了一眼,见外边没人,她便说: “全市敲锣打鼓公私合营第二天,在楼下东客厅里,他不是哇哇哭了好一阵吗?” “我晓得那是为了他一辈子经营的企业一下子公私合营了,想起来伤心,才哭的。” “不管为了啥原因,他总是哭过吧?” 朱瑞芳给林宛芝一质问,顿时哑口无言了。但她并不甘心,掉转话锋,歪着头反问: “就算他过去哭过,可是今天你不气他,他不会无缘无故哭的。” “究竟为啥哭,反正不是我气的,你问他好了。” 朱瑞芳看林宛芝讲得有凭有据,态度不慌不忙,看上去不像是想要徐义德的手表。她放下笑脸,语气也缓和了,低声地问徐义德: “你为啥伤心呢?” “我为啥伤心?我不伤心。”徐义德忍受不了两个人都怀疑他,实在太不体谅人了。他一口气把两只胳臂上的手表一一摘了下来,往长茶几上一掼,生气地说,“啥人要,啥人拿去,我一只也不要!不要再吵了,真烦死人!” “我一只也不要。”林宛芝低声说。 “你一辈子就喜欢收藏各种手表,君子不夺人所爱,我更不会要你的表。以后,有机会,我还打算买些最新式的名贵手表送给你哩。”朱瑞芳放下笑脸,体贴地轻声问道,“那你为啥哭呢?” “我,我心烦……”徐义德霍地站了起来,不愿和朱瑞芳详谈自己的心事,漫不经心地说,“肚子有点饿了,下楼喝杯咖啡,吃些点心去。” 徐义德走出林宛芝的卧房,回过头来望了茶几上的各式手表一眼,这些手表仍然属于他的,心里稍为得到一些安慰。他径自到楼下的客厅里,一屁股坐在双人沙发里,感觉客厅也比过去温暖和舒适。朱瑞芳跟着他到了客厅,还没走到徐义德面前,又回转身去,朝门外叫道: “老王,老王。” 老王没有答应,不知道他到啥地方去了。朱瑞芳提高嗓子又叫了两声“老王”,外边走进一个中年男子,不是老王,是门房老刘。他笑嘻嘻地报告道: “老王陪大太太到汽车间去了。” “这么晚了,到汽车间做啥?”朱瑞芳不解地问。 “怕是要老王陪她去看那副寿材。” “哦,”朱瑞芳想起来了,对老刘说,“你去把老王叫来。” “是。”老刘弯腰应了一声,悄悄地走了。 林宛芝在卧房里收拾好手表,也蹒跚地下了楼,走进客厅,坐在徐义德斜对面靠墙的那一排长沙发上,她特地把徐义德两边的单人沙发留给大太太和朱瑞芳坐。在她们两人面前,她总是小心退让,从不抢在她们前头,特别是今天,刚才朱瑞芳在她的卧房里闹了一阵,没闹出个名堂来,说不定啥辰光还要爆发了。朱瑞芳果然坐在徐义德的左边的单人沙发里,她也懂得在徐家的地位,有大太太在的场合,她要让大太太占先。老王扶着大太太的左胳臂,一步一步慢慢走进客厅。送到徐义德右手的单人沙发旁边,让大太太坐好,老王机警地立刻走到朱瑞芳的侧面,低着头,曲着背,小声地问道: “太太,你叫我,有啥吩咐?” “老爷饿了,准备些咖啡点心,在大餐厅里吃。” “是。”老王迅速退出客厅,准备去了。 朱瑞芳在客厅里没看到爱子徐守仁,料想在书房里,便冲着书房大声叫道: “守仁,守仁!” 徐守仁满脸不高兴,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嘟着一张嘴,懒洋洋地走进客厅里,一见爹和娘他们都板着面孔坐在客厅沙发里等他,不了解有啥事体,像个木头人似地站在客厅门口,朱瑞芳气生生地说: “叫了好半天,为啥不来?” “没听见。” “耳朵聋了吗?” “刚听见,就来了。” “劳动了一天回来,也不晓得躺到床上休息休息,生就贱骨头坯子,在书房里做啥?” “和兰珍聊天……” “她不是上南京路买物事去了吗?” “早回来了。” 朱瑞芳知道儿子和吴兰珍聊天,心头的气消了大半,后悔不该急着叫儿子出来,应该让他们多接触接触。徐守仁的终身大事未办,她对吴兰珍还没有死心。但既然把儿子叫了出来,当着大太太和林宛芝的面,不好叫儿子再回到书房里去,更不能不叫吴兰珍出来和大家一道喝咖啡。她改口说: “你去叫兰珍也来吧,等会一道喝点咖啡,吃些点心。” 徐守仁和吴兰珍一同走进客厅。吴兰珍离开徐守仁,坐在林宛芝左边,正好靠近姨妈的沙发。徐守仁不好意思挨过去。他坐在双人沙发里,右边是爹,左边的单人沙发里坐的是娘。他不知道娘叫他做啥,静静地听娘对大太太说: “这么晚了,怎么又想起看那副寿材?” “本来想下午去看的,因为念经,忘记了。” “早几天不是加了两道漆吗?” “就是因为加了两道漆,要老王陪我到汽车间看看干了没有。” “干了吗?”林宛芝关心地问。 “这一阵子天气干燥,还没有干哩。” “天气干燥,应该干得快。”徐守仁问,“怎么还没干呢?” “漆在阴天,气候潮湿,才容易干。” 吴兰珍替姨妈的话做注解: “对,福建本来不生产漆,就是因为气候潮湿,容易干,漆器工厂特别发展,漆器也很有名。” 徐守仁钦佩的眼光朝吴兰珍望了望,觉得吴兰珍不但政治上比他进步,就连一般生活知识也比他丰富,惭愧自己各方在都不如她。 “不是已经漆了二十多道漆了吗?”徐义德从大太太的楠木棺材,感到自己的前途黯淡,兴趣缺缺,无精打采地说,“漆那么多道漆做啥?” “我听老人说,漆的道数越多越好,这样可以保存的年代久远一些。人生在世,劳碌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最后入土,只落得一口寿材,你还不让我多漆两道?” “不是不让你漆,我也不在乎这么一点点钱,你漆上一百道两百道也可以,但有啥用场?”徐义德感慨万端地说,“我一生惨淡经营的企业,好不容易才发展到目前的规模,提起沪江这块牌子,在上海滩上虽数不上第一流的大型企业,但也算是第二流的大型企业,现在可好,一家伙公私合营,全完了!自己创办的企业,我活着都不能保存,你那口楠木棺材,死后就能永远保存吗?” “难道政府还在死人头上动脑筋?”大太太暗自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没想到连口楠木棺材也保存不住,觉得世界太可怕了。她胆颤心惊地说,“菩萨不会答应的,阿弥陀佛。” 第582页 五八二 “不是政府在死人头上动脑筋,谁也不会要你那口楠木棺材和一把骨头。”徐义德解释说,“现在进行社会主义建设,政府到处建设城市,开办工厂,楠木棺材埋在地下,说不定碰上要在那里建造房屋,不是把棺材掘出来,就是深埋在土里,你到啥地方去找?” “你不要给我说这些作孽的话。中国这么大地方,我不相信连一块坟地也保留不下。” “现在死人都是火葬,不要坟墓,留个骨灰盒做纪念就行了。”吴兰珍早就不同意姨妈买楠木棺材,漆那么多道漆,更不同意买坟山占许多地。她又一次提出反对,说,“大家都要坟墓,中国六亿人口,要占多大地方?全世界三十亿左右人口,占的地方更多。死了还要霸占地球一块地方不放,叫活着的人哪能生活?” “你这一套新派的花样经,大小姐,我早领教过了,别再教训我。”大太太对吴兰珍瞪了一眼,气呼呼地说,“老一辈的人,没听过啥火葬的。百年归山,都是埋在土里。我这一辈子算完了,每天吃斋念佛,早烧香,晚叩头,不过修修来生,等到我眼一闭,脚一伸,断了这口气,不要把我这把骨头烧掉,还是让我入土为安!”大太太祈求的眼光转到徐义德的脸上,仿佛在恳求他的同意。徐义德淡然地说: “我没意见,好在祖坟上还有空的穴位。” 大太太心里得到一点安慰。 “百年以后,那些事好办,重要的是考虑活着的事体。”朱瑞芳认为大太太小题大做,一口楠木棺材没啥了不起,倒是沪江这些企业才是真正的大事体。她一想到沪江这些企业公私合营,心中就十分痛惜,像是挖去心头肉一样,忍不住责怪徐义德道: “你一生惨淡经营的企业,谁叫你公私合营的?我的话,你不听,当做耳边风。当时,我就劝你不要公私合营,你不听,要是依我,就是不公私合营,共产党不是说要自愿吗?我不自愿,总不能强迫我自愿吧?” “你想得那么好,公私合营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全棉纺业都合营,就留沪江的企业不合营?” “那肯定不行。”林宛芝说。 “全棉纺业都不合营,不行吗?”朱瑞芳狠狠瞪了林宛芝一眼。 “上海全市私营企业都合营了,单是棉纺业不合营吗?” “恐怕也不行。”林宛芝给徐义德帮腔。 “如果全上海市都不合营呢?”朱瑞芳感到上海市工商界真奇怪,怎么一下子都要求合营。 “北京市工商界带头要全市大合营,全国私营企业都要求合营,上海能够不合营?上海成了啥地方哪?你想的太天真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体?要是棉纺业不合营,全市不合营,沪江的企业还有个奔头。一大合营,啥路子都给堵死了,沪江这些企业只有合营的一条路,听人家摆布……” “公私合营不是公私各半吗?两家都有份,怎么听人家摆布?”朱瑞芳困惑地问。 “不听人家摆布,难道私方领导公方?” “当然是公方领导私方。”吴兰珍说。 “这么说,沪江的财产全听人家支配?”大太太一直闹不清啥叫做公私合营,现在听徐义德和朱瑞芳她们的谈话,渐渐有些明白了,但她还不完全相信,担心地问徐义德。“差不多。”徐义德深深叹息了一声,说,“过去我到厂里去,像是回家一样,感到无比的温暖,厂里生产越多,利润越大,我的收入越多;现在我到厂里,一见了厂房和仓库,心里就冷了半截,有时简直要生气,看到厂里有人走来走去,我便装做没有看到厂房和仓库,好比做客一般,一点也不温暖,生产多少,利润多少,不是我的,我毫不关心。生产多也好,少也好,同我没啥关系。现在只有家里的一切,才是我的,回到家里才感到温暖。” “啊!”朱瑞芳像是猛然受了一下沉重的打击,吃惊地叫了一声,焦虑地说,“还能挽回吗?” “挽回?”徐义德摇摇头,语调低沉地说,“难啦!” “工商界没人想挽回吗?”朱瑞芳想不通上海工商界对自己的企业公私合营竟然那么慷慨,一点不痛心,一点不后悔,不信真的没人想挽回。 “我没听人说过想挽回,不过,要是能挽回,我想工商界有些人心里大概一定很高兴,可是,谁敢开这个口,小心脑袋搬家!”徐义德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想挽回,但看到目前没有挽回的可能,便想到了香港,想到了徐义信,想到了那几千纱锭,想到了沪江企业是从一个车间少数纱锭发展起来的,如果能到香港去的话,沪江的前途还是大有可为的。过一阵子,他要设法到香港去一趟,见见那边的市面,领领那边的行情,凭他手头的资金和办厂的经验,亲自出马,再创办像沪江在上海这样规模的棉纺企业并不困难的。这么一来,得离开上海。他又想到自己现在进了民建上海分会,是长宁区的政协委员;听江菊霞说,上海市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要增加各界代表人士当委员,江菊霞已经给他在史步云面前美言了几句,看来是很有希望的。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前途远大,陈毅市长传达中共提出来的过渡时期总路线那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回旋:国家有前途,私营工商业者也有前途。同时十里洋场的租界情景在他眼前浮现,红头阿三也好,安南巡捕也好,都比中国人神气活现,私营工商业家在租界上也没有地位,除非当洋行买办,或者是高官巨富,他们虽说是高等华人,但在洋人面前至少矮一个头。香港,他没有去过,知道是英国强占统治的地方,日子不会怎么好过,办企业也不大容易。不然,为什么徐义信在那边发展不大呢? 想到这里,他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 “挽回?就是资本主义复辟,再压迫劳动人民,剥削劳动人民,又把全国人民推到旧中国的悲惨境地去,全国人民一定不答应,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也一定不答应!”吴兰珍坐在林宛芝旁边,见朱瑞芳贼心不死,还想骑在劳动人民头上过剥削日子,竭力忍住,耐心听朱瑞芳说下去,朱瑞芳越说越不像话,竟然梦想挽回失去的“天堂”。她就霍地站了起来,冲着徐义德和朱瑞芳说,“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的新中国是铁打的江山,谁也动摇不了。党提出的过渡时期总路线,对农业,手工业和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得到全国人民热烈拥护,肯定要彻底实行。现在对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公私合营,只是初步改造,还要进一步改为社会主义所有制,成为社会主义经济的一部分,这是全国人民多年追求的愿望,也是革命的目的,将来还要从社会主义社会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实现人类最美好的理想。谁想挽回,谁想复辟资本主义,一定要在工人阶级和全国人民的铁拳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工人阶级一定要战胜资产阶级,社会主义一定要代替资本主义。这是社会发展的规律,任何人改变不了的,也破坏不了的。” 徐义德见吴兰珍站在客厅当中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像是给学生做大报告,神采奕奕,精神焕发,简直不把姨父姨妈这些长辈放在眼里。他真想站起来,当面训斥她几句,杀杀她的威风,但一想到她是青年团员,又是学校的积极分子,共产党的红人,不能得罪。他发觉今天没有压抑住心头的不满情绪,给朱瑞芳三问两问,勾引起蕴藏在心底的怨气。他没注意有吴兰珍在座,后悔失言了。他不露痕迹地把话收回: “挽回,当然是资本主义复辟,这是永远办不到的,也不应该有这种罪恶的想法。我完全同意兰珍的看法。工商界那些大亨们心里怎么想法,我不大清楚。拿我来说,我们吃过租界洋人的苦,那时候,中国人在上海滩上没有地位,外滩公园门口曾经挂过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洋大人把我们和狗一样看待。解放后,肃清了洋人在上海和中国的势力,中国人扬眉吐气了,可以在上海滩上自由走来走去,哪一个公园都可以进去白相,再不受洋人的气了,感到当一个中国人光荣。这些,我们工商界都有亲身的体会。我们又经历了镇反运动,五反运动,民主改革运动,肃反运动……党和人民政府对我们工商界进行团结教育改造,我深深体会到过去剥削可耻,今后劳动光荣。要认识社会发展规律,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一生惨淡经营的沪江这些企业,是个人主义,自私自利的打算,自己生前希望生活得好些,死后留给子孙一份产业,也让他们享受享受,如古话所说的,为儿孙做马牛。现在子女国家全管起来了,不用父母操心。我们家里的生活蛮好,也不用操心。这样水平的生活,在全国来说,是最好的,手头的现款和生活资料一辈子也花不光。过这样幸福的生活,接受社会主义改造,全靠共产党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要是中共像苏联过去采取没收资本家财产的政策,沪江那些企业提也不用提了,就连这座美丽的花园洋房也保不住了,更不要说那些生活资料了。” “我好好读书,毕业后由国家分配工作,生活也一定不错。”徐守仁原来等待徐义德死后继承沪江企业的希望幻灭了。他心里有一种怅惘若失的哀伤和幸灾乐祸的喜悦的复杂情绪,不满意爸爸不给他大笔钱花,害得他坐班房受罪,现在可好,公私合营,爸爸经营的企业积聚的资产也不能随便指挥和动用了。他现在赞成吴兰珍那一番话,他希望将来自己独立生活,不依靠父亲剥削得来的财富,真正做到自食其力。他对爹说:“我今后的生活,你不要操心。” “我现在啥心也不操了!” 老王从客厅门口探头进来,朝朱瑞芳望了一眼,然后小声地问: “咖啡、点心都预备好了,啥辰光吃?” 朱瑞芳问徐义德: “你看呢?” 徐义德看看手上的白金劳莱克斯手表,十二点一刻。他打了个哈欠,说: “时间过得好快,已经半夜了。快点吃吧,我们该休息了!” 他猛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迈着沉重的步伐,径自向大餐厅慢慢走去。徐守仁随着徐义德身后走去,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句: “对,我们该休息了!” (全书完) 1976年11月二稿,广州。 1978年4月改稿,武昌翠柳村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