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启示录》 作者简介&本书目录 相关资料 作者简介 柳溪(1924—)原籍河北献县,乳名慈恩,本名纪清侁,是一代文宗纪昀六世女孙。1938年考入河北保定女子师范学校。1939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1943年冬天,柳溪参加了革命工作。1945年到达解放区后,先在《冀中导报》工作,后担任过冀中军区司令部秘书、中学教师等。1949年初,她的第一篇《找对象》发表。1952年秋,来到中央电影剧本创作所。1979年至1985年做专业作家。1985年担任天津作协党组负责人、副主席、全国作协理事。主要作品有:《功与罪》、《四姊妹》、《燕子李三传奇》、《川岛芳子传奇》(上下卷)、《淑妃文秀的一生》、《战争启示录》(上下卷)。 《四姊妹》获天津第一届鲁迅文艺奖优秀作品奖,《功与罪》获天津第二届鲁迅文艺奖优秀长篇奖,中长篇《大盗燕子李三传奇》获天津通俗文学头奖,长篇《超级女谍金璧辉煌外传》获吉林省二等奖、《淑妃文绣的一生》获全国第二届报纸长篇连载第一名奖,《战争启示录》获1995年中宣部五个一工程长篇大奖。 《战争启示录》全书目录 自序 第1章寻觅 第2章景山公馆 第3章红格尔图大捷 第4章百灵庙之战 第5章盟誓 第6章津门夜话 第7章卢沟晓月 第8章红与蓝 第9章虎穴 第10章步步紧逼 第11章通州兵变 第12章燕山行 第13章重返沽上 第14章特别任务 第15章魍魉 第16章逆流 第17章秘密会谈 第18章被捕 第19章邂逅 第20章噩耗 第21章劫持 第22章冰天雪地 第23章迫婚 第24章翠谷红花 第25章白山黑水 第26章重逢 第27章平原之夜 第28章针锋相对 第29章欺瞒 第30章成衣局 第31章囹圄 第32章死讯 第33章复活 第34章胜利之夜 自序 自序 1. 1994年7月21日黄昏,这部长达80万言的长篇《战争启示录》终于最后完成了。我今年已70高龄,象这样的长卷,恐怕是最后一部了。这部书稿和我有着共同的命运,跟我经历了一次漫长的苦难,它终于要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和广大读者见面了。 40年代初,当我还是一个刚出大学校门的青年学子的时候,我便怀着抗日爱国的热情,在沦陷区的北平,参加了党的城市地下工作。那时为了减轻革命根据地的负担,自己维持生活,同时也为了有一个公开身份便于掩护,我就在敌伪一家刊物谋得一个助理编辑的职务,从此便和编辑工作结下了不解之缘。我自小受家庭影响,喜爱文学,15岁上初中二年级时,便开始写,并在报刊上发表。1945年“八一五”日本投降后,我们的小组被国民党的特务用“打红旗”的手段,即冒充进步青年混入我外围组织,使我们暴露了目标,幸好我们发现得早,我和哥哥杨溢连夜撤回解放区,幸免于被捕。这以后,根据革命的需要,我当过编辑,军区司令部的秘书、中学教员、文工团演员。伟大的土地改革运动开始了,我成了一名土改队员。当时康克清大姐就是我们的小区委员,她常给我讲述自己的苦难家史和二万五千里长征时的英勇斗争故事。后来,为了更好地深入生活,搜集材料,我主动要求留在基层,当了区里的教育助理员。三年的基层生活锻炼,是我日后成为作家的基础。1948年,我到解放区后的第一篇《挑对象》,就是我伏在老乡家的窗台上写出来的。全国解放后,我进了保定,分配到河北省文联,并且在这里组办了《河北文艺》,由编辑、组长到副部长,培养和结交了一批很有才能、日后很有成就的文学青年。50年代开始了我文学创作的勤奋与旺盛的时期,连续在《人民文学》发表了一些短篇小悦,得到当时主编茅盾先生的鼓励和沙汀、秦兆阳等文学前辈的帮助。正当我孜孜不倦向文学高峰攀登之际,只因写了一篇《爬在旗杆上的人》和两篇杂文《要有这样一条法律》、《摇身一变》而被当时那阵极左的反右风暴,坠入了政治深渊。从此,我由一个响当当的革命者、共产党员变成了革命政权的“敌人”、“革命对象”。丈夫和我离了婚,因怕政治上受牵连,我的一儿一女也由我的前夫带走。我的好端端的家庭拆得东离西散。我变成了孑然一身,受到的是“监督劳动”的处分,每月只有三十元生活费,还要养活我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我被轮番下放到工厂、农村、农场进行繁重的体力劳动。老实说,这些残酷的作法都未能摧毁我生存的坚强意志。我当时就深信,这种失误终将得到纠正,正像雷阵雨之后必然是晴天一样。信心使我增强了力量,就在宣布我戴帽、开除党籍的会议后,我面对着拆散家庭后的冷落空屋,认真地思考着我今后要怎样生活。我决心即使用行政命令剥夺了我的写作权利,我今生今世还要继续写。我下决心割舍我所热爱的短篇的写作,确定了写长篇的计划。在等待上级批示和下放期间,我偷着起早贪黑开始了长篇的写作。在节假日,同志们都回家团聚,我孤身一人偷着在农村和农场空寂的屋里埋头写那部。不幸的是,1960年我的写作被机关中一位女同志侦知,马上汇报给支部。他们认为我“不好好认真改造,偷着写,幻想东山再起”而加重我的行政处分,降级,送发场“监督劳动”。“文革”时这部写了上百万字的差点遭到洗劫。如果不是被我的好邻居黄文声同志帮我用塑料雨衣包好,埋在他家床底下的煤球堆里藏匿起来的话。“文革”后期,我结束了干校“牛棚”的生活,又被“战备疏散”到农村安家落户。一辆“东风”小三马,拉着那点可怜的家当,三筐煤球和那部经过伪装的原稿,一同来到农村。我在独流咸河边一住就是八年——一个整个抗日战争的历程。1976年10月的一声春雷,祸国殃民的“四人帮”倒台,也结束了我21年的劳改生活。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政治上得到改正,恢复名誉、职务、党籍,重新恢复了我的写作权利,我重新拿起笔,日夜奋战,希望以我超常的努力,来夺回无谓牺牲的时光。这时我光明正大地打开那部尘封的原稿,进行修改创作。1983年整理出版了一部67万字的长篇《功与罪》(上、下卷),它描写的时代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一二九”学生运动到1936年的学生大军南下宣传团的故事。我这次写的《战争启示录》,是《功与罪》的姊妹篇,人物是统一的,但有它的独立性。也就是说,不看《功与罪》也完全可以读这部长卷。它所写的时代是从1936年的绥远红格尔图的抗击战开始,经历了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到1945年“八一五”日本投降。也可以说,这部写的全部内容就是八年抗日战争的历史进程。 2. 如前所述,由于我有几年抗日战争时期的城市地下工作经历——它不是一般的经历,而是一段奇特的生活经历。为了生活,我去投考“华北食粮公社”,又因为我是清朝朝礼部尚书、协办内阁大学士、《四库全书》总纂官纪昀(晓岚)的六世女孙,不想我这个“书香门第”的出身,一下子被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王荫泰看中,这个华北头号的大汉奸当时兼任着“华北食粮公社”的理事长,他不但录取了我,而且还聘请我为他的家庭教师,教授他德国老婆所生的三个女儿(一共六个女儿)中文和古典诗词,有时还兼做一些文字工作。这一特殊的职务,很快就得到我的地下领导人和中共北平市工作委员会的批准,于是这儿就成为我的一个保险的隐身处——我在这里建立了一个交通站,接待根据地来往的同志、往根据地输送知识青年、大学教师、搜集敌伪各种情报、散发传单以及发展工作对象等等的工作,又由于我有三年解放区战场的战斗生活,从司令部到平津战役的前线战勤工作,更重更的是在这些惊险的战斗生活中,我结识了不少英勇无畏的战友,勤恳工作的同志,他(她)们有的已壮烈牺牲,有的或已生病死去,但他(她)们的业绩和光辉的形象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他(她)们的音容笑貌,平凡而伟大的道德品质,便成了我笔下活起来的人物形象。我对他(她)们无限怀恋,当我把他(她)们的故事写进我的时,自然也掺进和追忆了我无悔的战斗的青春。 例如我书中所写的女主角方红薇,就是有其生活的原型的。我遇到她时,是在1960年自然灾荒后,我被加重处分送往农场执行“监督改造”的时候。我和她编在一个组里。她比我大几岁,是个进城老干部。我刚见她时,她不和任何人接触并总是躲着人。在学习小组会上一言不发。她被批判为“改造态度最坏的典型”。不久,我和她在挑担粪,一个阳畦面对面地拔草,我俩很快就熟悉起来。不久我就了解了她全部奇特的历史和丰富惊险的战斗经历。她虽然和我是同时代人,但和我有着完全不同的境遇。她是遵化县大山里一位贫农的女儿,这里是属于美国基督教北美美以美教会的传教势力范围,许多衣食无着穷困潦倒的山民便成了向教会承租土地的“教民”,这种人家被称做“饭碗教徒”。她的家庭就是一户“饭碗教徒”。在她八岁那年,她在河边给她妹妹洗尿布,被那位来遵化收租的美国传教士偷走,把她带到北平传教士的家中,成了传教士的一名养女。这位传教士的老婆不能生育,他便抱养了四个中国孩子——两男两女,她就是其中之一。她不再是普通山民的女儿,而是美国传教士的养女了。这就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传教士是属于富裕阶层。在她上北平教会慕贞女子中学时,她赶上参加“一二九”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成了民族先锋队员。“七七”事变后,随着邓华支队开赴抗日前线,以后留在冀东革命根据地,成为真正的女八路。转战南北,东挡西杀。1947年5月21日,身为冀东区党委组织部长的丈夫,在赴赤峰开会途中宿于柴火栏子为叛徒出卖,遭国民党匪徒袭击,在激战中壮烈牺牲。全国解放后她进城天津,分配在天津农林局做一名副处级干部,专管农场工作。1957年在鸣放提意见时,只因她对局长提了一点意见就被扣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送到农场进行劳动改造。1963年她摘掉了右派帽子,分配在一家牛奶站卖牛奶。1966年“文革”时她被揪斗得很厉害,脖子个挂着破鞋,因她幼年缠过足。造反派故意不让她穿鞋光着脚走,拿她取乐,这种失掉人的尊严的野蛮批斗,使她无比气愤,在她生病期间又因她是“专政对象”而不允许她住院治疗。1968年她病逝于天津。她的侄子把她的遗体葬于遵化老家她抗击日寇时的山上。1978年我落实政策后,到她的住处去看她。新房主冷淡地说:“她早死了!”于是我赶到遵化,在大山里寻找到她的老家,迎接我的只是山上她那座冰冷的坟墓。我在她坟前心痛欲裂地大哭了一场。当地的老乡,给我讲了许多她英勇战斗的故事。她能双手放枪,百步穿杨,日本曾以高额金票悬赏她的人头,以致乡亲们不得不做一个假坟头来欺骗敌人。像这样的英雄人物没死在抗日前线,而惨死在“史无前例”的政策失误上。真令人痛心啊!我坐在她度过童年的那间石屋里,泪流满面地在心里发誓,我一定把她的光荣业绩写进我的里去,以此来安慰她的英灵。否则就对不起这些牺牲于九泉之下的同志。我从遵化返回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农林局为她落实政策到坟头。她终于得到了平反改正,单位专为她开了追悼会。我的这两部长书,就是以她为生活中的主要模特而加以综合、概括典型化的。《功与罪》写的是她的童年被拐骗和青年搞学生运动的生活经历,而《战争启示录》则是写她抗日战争中在战斗里成长和她的恋爱、遭受非人磨难的故事。由于她的经历奇特,她的遭遇也奇特。 至于书中的男主角的模特原型,是我在军区部队时的一位作战英勇无畏的参谋长。“文革”时他被搞成“军内一小撮”而被批斗,他的妻子或由于害怕政治上受牵连,亦或由于攀附权贵向上爬而跟他划清界限。……为什么对一个抗日战争时期有功的英雄会有这种惨痛的命运?想一想,真令人悲愤。当然我也综合了更多的我熟悉的人物,形成了这个典型人物。我对他(她)们是如此地有感情。当我写他(她)们的时候,他(她)们的音容笑貌是那么栩栩如生地活动在我的眼前。我仿佛又和他(她)们生活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峥嵘时代了。 苦难生活是培养作家的温床。它给我们这一代作家以毅力、勇气和思辨的能力。我只想说明,我依然深信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我个人的经历,对当时历史时代的感受、思考以及我所熟悉的人们的各种遭遇,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这部的基础。因此,这就决定它先天的一个特点:生活是真实的,人物和事件是真实的,时代背景也都是真实的。用的是我一向喜爱的现实主义手法。我深刻的体会是,有时生活中发生的真实奇遇,比我们编撰的故事要生动和感人得多。啊!感谢生活,给我以能力,让我把他(她)们惊天动地的事迹表达于万一吧! 3. 那场旷日持久、残酷无比的抗日战争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它不仅带给中国人民和亚洲许多国家的人民以巨大的灾难,同样给发动战争的日本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按照我最初的构想,只想和过去有人写抗日战争的文学作品那样,写出战士如何英勇抗击敌人,人民如何支援战争的生动故事就可以了。但是,随着历史的发展和时代的前进,我意识到,仅仅这样的构想,已经远远不够了。我应该站在90年代的历史高度上,多角度,多侧面,全方位地回顾、展示这场宏伟的战争,展示这场战争给人民带来了什么…… 俄国文豪雷翁·托尔斯泰在写《战争与和平》时,曾经阅读了四年的有关资料,帮助作家拓宽眼界,思考更深刻的历史内涵,不仅充实了作品的内容,重现那段历史真实的进程,刻画了无数典型人物,从而从广度和深度上增加了对主题的开掘和强化,使这位有过战争经历、在自己庄园住着写作的伯爵写出了这部辉煌巨著,使他一跃而成为俄国乃至世界的文学杰作。 大师的这种事先有充足创作准备的写作方法,给我们后世提供了艰苦工作的榜样,我们当今的晚辈作家,完全可以向这位大师学习这种行之有效的方法。于是在1983年《功与罪》出版后,我改变了我最初的那种构想,拿出我最大的毅力,决然放弃了这部已经写成的原稿,重新结构、重新写作。 那场昨天的战争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许多指挥那场战争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不少战争亲历者在上断头台或病死之前,有很多人写了日记、回忆录等文章,还有当时的各种出版物,以及历史学家们所写的长卷教科书,还有我国的老帅们也留下了最宝贵的回忆文章,现实已具备了打开我狭窄思路的广阔历史知识,于是我掉进这个资料海洋达四五年之久,它使我不仅增长了知识,更重要的是使我站在历史的高度,看到这场战争的全貌,重大历史事件的详细情节,国际国内复杂的政治关连,以及当时进行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对中国战场的影响,等等,从而打开了我的视野,开拓了我的心胸。尤为重要的一课是我在1987年重新结构和写作这部时,又重新回到当年的根据地进行较长期的采访,并和许多当年我的老领导、老首长进行了访问座谈。例如吕正操同志、孙毅同志(他俩是冀中军区司令员),史立德同志(现为国务院离休领导干部)、赵亚平同志(冀中军区第一任妇会主任),高崇信(原炮兵司令部领导人之一)、李健(北京军区参谋长)、高墨华、王程远(原抗战时高阳县委书记,当时领导了抵制敌人的“新国民运动——反共誓约”的战斗),成学俞同志(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教部部长)、刘广钰同志(原海军司令员)、李运昌同志(原冀东军区司令员)、还有刘秉彦同志(原河北省人大副主任)他原是冀中军区十分区的司令员,而十分区地临平津保三角地带,是当时敌人兵力最强、环境最为残酷的一处地方,在他的指挥下,不但坚持了地区、而且还创造了“红色的苇塘”。我在冀中军区工作时,就认识这位老诚持重、指挥若定的司令员,他被普遍认为是“欧格涅夫”式的思想先进的军事指挥员(苏联剧本《前线》中的人物)。在军区开会时,他给我的印象是精明、富有朝气、年轻而潇洒。四十多个春秋过去,这次我有幸又与他重逢,并进行了采访,这时我才在崇敬之外更加深了对他的了解,原来事变前他是北京大学数学系的学生,难怪他的头脑那么清晰、理解能力那么强。每次战斗之前他都精心研究策划战斗,他亲自在集上打死了一个牵着洋狗外号“大下巴”的日本队长,威震四方,立刻就打开了局面。这不过是他身经百战中的一个事例而已。这次除了回忆一些战斗情节外,他又读了许多有关战争理论的思考。例如他说:“如果你没有实践经验,光看《论持久战》,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毛泽东说:‘平原游击战坚持有季节性’,而我们都坚持住了。平原游击队的坚持,已越过了毛的论断”,他又说:“在敌人猖狂时,主要是‘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执行的好,转入地下,休养生息,并没减。”“游击战主要是依靠人民。人民从儿童团到老人、从男到女,每个人都在生死前经历了考验。”而他这位真实人的形象,多么坚实地开辟了我创造男主人公的道路。最后是那时的晋察冀军区政委程子华同志,他听说我要写一部有关抗日战争的作品,正在采访和搜集材料,他就通过成学俞同志把我接到他的家里,和我做了长时间的谈话,关心我的作品主题思想落在何处。我做了回答后,他微笑着说:“你这样思考就对了,很对头,要知道描写那场战争绝不能只写某个指挥员或几个英雄人物,最主要的是写人民对战争的支援,没有那么好的人民,我们就不可能赢得那场战争的胜利。”我过去只能远远地看着这位有威望的领导者,今天我就坐在他的对面,我看到他的胳膊、手腕、肩胛多处有枪伤的疤痕,有的至今还带着子弹片,身体很瘦弱,说话声音低微,但他的精神却依然那么矍铄,当时他的情绪很好,并和我合影留念。可是没过多久,就从电波中传来他病逝的消息。想到他对我这个晚生后辈如此谆谆善诱、真挚指导,对他的逝世,我的悲悼是可想而知的。总之,我所采访的这些人物,都是抗日战争中敌人闻风丧胆的英雄人物,他们的光辉形象和杰出的业绩,对于蕴育我作品的新胚胎,起了极大的充实作用。我再一次印证了“生活是我们的教科书”这一真理没变。从这以后,我又用了七年的时间才在原来稿本的基础上重新写出了这部,除了1957年至1966年的零碎写作时间不算,从阅读大量资料、看同类参考书(如战争风云、战争与回忆等)到写作完成共用去我整整十年的时间。 4. 1983年《功与罪》出版时,我曾请左联老作家骆宾基老师审阅并作序。因为从1953年我和他在电影剧本创作所一同当编剧,有着很好的友谊关系,如果不是1955年来了个反胡风运动,我差点成了他的入党介绍人。他审阅稿件后,对我夸奖了一句:“你很注意结构,你的结构很有功力。今后也应保持这种特点。”可惜,前不久老先生因脑栓塞病逝世,我这部《战争启示录》,他再也看不到了,我为失去这位文学导师而悲痛不已,因此序言也只好由我自己写了。 我不是理论家,我本想把我要向读者说的话,提高到理论上来发挥,可惜我的水平办不到。只好请看我的书加以评判吧。我不能肯定我的艰辛尝试是否成功。 明年——1995年是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在这个富有历史意义的纪念时刻,我愿意向广大读者献上这部书,书中所描写的许多人物的原型,有些早已长眠地下,但当我写他们的时候,他们又回到了我的眼前,我愿通过我的笔,把他们的心魂和理想留下来,以示对他们在那场惊天动地的战争中所做出的无私奉献,表示永久的纪念。 此书出版时,正值世界妇女代表大会在我国首都北京召开,我的书以很大的篇幅描写了我国妇女在那场战争中所发挥的杰出作用。借此机会,我愿将此书献给我们妇女自己的大会,做为一件可资纪念的礼物。 最后,我要感谢我的责编吴光华同志,是他在溽暑之际,冒着酷热审阅我那么冗长的稿件,并给我提出了宝贵的修改意见。借此机会表示我的谢忱。 1994年7月26日津门酷暑时节 第1页 一 第1章寻觅 一 凛冽的寒风呼啸着,摇晃着光秃的枝杆,卷着残梗枯叶,飞旋着扫过1936年被冻裂的中国北方冬天的大地。从燕山主脉刮来的迷眼沙尘,像雨点般敲打着北平居民用高丽纸糊的木窗,横扫过碎石铺就的街道。 寒流是从子夜开始的,而从南苑那边传来的枪声,一夜也没有间断,这是驻在那里的日本兵在打靶演习。天气越是恶劣,他们越干这种扰乱民心的事情。自从五年前日军占领了东北全境,便越过山海关,跟中国军队寻衅滋事,三年前他们又突破了长城各口,人们早就听惯了这糨粥开锅似的枪炮咕嘟声。浓烈的战争气氛,笼罩着北平这座燕赵古城。 黎明时,实行宵禁的岗兵,荷着实弹长枪正在撤岗;重要街道的十字路口,都堆着沙袋的街垒架着铁丝蒺藜的鹿寨。上早班的工人和市民,小心翼翼地走过这里,听着渐渐稀疏下来的枪声,心里不约而同地罩上一个可怕的阴影:“他妈的,小日本儿又要进关打仗了!” 就在这时,坐落在西城灵境胡同的一处宅院里,响起一阵闹表的铃声,把宿在南屋的方红薇叫醒了。这个在五年前被爱斯理堂会督、美国美以美会的传教士理查德·麦克俾斯从他的教区遵化县饮马河畔偷来的女孩儿方红薇,如今已经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昨晚她刚从“南下宣传团”的目的地保定回来,没敢回理查德的景山公馆,就借宿在她的同学王淑敏这个家里。她悄悄起床,用冷水洗把脸,拉开门栓,走出门去,她是怀着一腔的热情和渴望,想去会见她梦寐中的情人李大波。她走的很急,丝毫也没注意到后边跟着一个盯梢的人,更不知道这个人就是王淑敏的继母汪家桐。这个生长在东北黑龙江翠峦一家小地主的大妞儿,昨天夜里猫到王淑敏的窗根底下,听了这两位少女的私情话,得知今早红薇要去看望她多少年一直在追踪的那个共产党员李大波,她高兴得一夜也没有睡好,她决定跟着方红薇,探实这个她追踪了好几年的“共党份子”现今隐藏的下处,以便下手擒拿这条在1931年9月18日夜发生“柳条湖”事件后的第8天便逃进关内的“漏网之鱼”。当红薇匆匆走进阜成门大街宫门口头条那间“德成”家庭公寓后,汪家桐便急不可耐地甩起大脚板,一口气朝离这儿不远的白塔寺兵马司胡同跑去。她是到汤玉麟①的北平别墅找她表哥曹刚去逮人。 红薇含着少女的娇羞,走边账房,这是她第二次到这里来了,上一次她来看李大波的时候,就听见那肥胖的女店主,在她身后说些不堪入耳的村话,这一次她很怕再招惹这个女店家说出更难听的亵渎她纯洁心灵的话来。果然,不出她所料,女店主穿着大棉坎肩,手里托着白铜的水烟袋,上下打量了红薇一遍,用奚落的口吻说: “嗬,天还不大亮,就堵热被窝儿来啦?哼,八成你还不知道吧,王先生②他不在了!”—— ①汤玉麟:1933年长城抗战时,他为热河省主席,日军向热河首府承德进攻时,他一枪不发,弃城而逃,但事先押运二百辆卡车家私细软运回天津寓所。随后投降日寇,进攻吉鸿昌的抗日同盟军。 ②这是李大波的化名,在这个店里登记的名字是王万顺,故而店家称他为王先生。 红薇以为女店主故意开玩笑,便急切地问: “怎么会不在了?!” 女店主拉长脸,瞪着大眼珠子说: “我说你这位小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愣是不知道?王先生前几天就让一群大兵给逮走了,如今,还下知关在哪个监狱里啃窝头哩,嘿嘿!” 听了这话,红薇的头顶好像打了一个霹雳,一阵晕眩几乎摔倒。她想打听一下详情,女店主摆着手轰她:“你快走吧,别在这儿招是惹非的啦!”她只好走出公寓。刚拐进一条胡同,就听见一阵警车喇叭的怪叫声,一辆铁闷子车戛然停在店门前,从车里跳下三四个身穿黑色警服的人来。 “啊?!是他!”红薇躲在墙角里,看见最先跳下来,穿着一身黑呢大衣的曹刚,她惊愕了,“哎呀,我上了女店主的当,现在才是来逮人哩!”她真想扑上去,去救也许还在睡梦中的李大波。她的心峨怦怦狂跳,她正要冲过去,只见那群警探架着一个蒙了面的人出来,红薇看出那人不是李大波,而是太阳穴上贴着橡皮膏的男掌柜,她惊讶地睁着大眼站下了。 女店主发疯似的追出来,抢夺着她的男人。曹刚伸出高靿皮靴,把她踹了一个跟斗,她爬起来,抓挠着双手,骂着: “你们这群遭天杀的、挨千刀的!凭什么抓我男人?他又不是共党份子,快还我的人,啊呀,啊呀……” 曹刚把男店主扔上汽车,捋着袖子骂着:“妈拉巴子,鳖犊子,你这是窝匪,人跑了,要去顶帐!” 这辆北平市警察局侦缉队的囚车,颠颠簸簸地冲出胡同口,一路怪叫着,朝西四牌楼那边驶去了。 红薇跌跌撞撞地在大街上走着,一股巨大的悲哀和困惑,使她失魂落魄。她不知道此刻她该到哪儿去!回景山公馆吗?不!理查德一定会把她叫到他的工作间,叫她坦诚地忏悔,说出她的去向;这一次她偷着南下,真是冤家路窄,偏巧在固安县辛立庄被军警围困的时候,碰见了前来诱劝学生解散的乔治,他一定会把她当众辱骂他的行为告诉理查德。 她在街上踯躅了很久,还是打定主意先回王淑敏家,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她,看她有什么方法打听李大波的下落和营救他。她心焦如焚地加快了脚步,赶回灵境胡同。 吴妈给她开了大门,她问吴妈王淑敏是否去了学校,吴妈告诉她,“早走了。”她急得直在过道里捶拳跺脚。 刚从“德成”公寓回来的汪家桐,听见叫门跟吴妈搭话的人是红薇,她忙不迭地一步就从屋里窜到走廊上。这次她给曹刚送信,让她表哥去逮李大波扑了空,正心里纳着闷儿。她想弄明白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差头儿,所以她不想丢掉好容易才笼络住的这个小鸟囮子。于是她赶紧站到檐前的石阶上招着手喊道: “吴妈,请方小姐快进来!喂,红薇,外边怪冷的,快进来暖和暖和。淑敏不在家,你就不进来啦?” 红薇勉强压抑着心头的焦急,脸上露出一点笑容,解释着:“伯母,我不进去了,我想马上到学校去找她。” “哦,看得出来,你心里有着急的事儿,唉,什么事情把你急得像火上房似的呀,……进来,我问你几句话。” 红薇无可奈何地走进院子,汪家桐满脸堆笑,热情地挽着红薇的胳臂,把她拉进客厅里来,按到沙发椅上,“坐吧,看把你的手冻得冰凉,”她转过脸对正在用抹布擦拭桌椅的女佣人说,“吴妈,去给方小姐沏一杯热咖啡来,让她暖暖肚儿。”她把吴妈支使走,便凑近红薇小声地说:“我还以为你跟淑敏一块上学校了呢,这么早,你上哪儿去了?” “我去散步了”。”红薇低下头,不得已地说了谎话。“噢!”汪家桐突然笑起来,“哈,你真是好兴致呀,”她笑得往后扬了扬脖子,然后用发现别人秘密的那种狡黠的目光盯着红薇的眼睛,又紧着问道:“我跟你一样,也散步去了,我看见你急急惶惶地往阜成门白塔寺那边走,对吧?” 红薇心跳着,不由得睁大了有点惊恐的眼睛,呆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 “是的,我是往那边蹓跶去了。” 第2页 二 “说是散步嘛,还走得那么快,我看见你简直是连跑带颠的。” 红薇暗吃了一惊,倒吸了一口冷气,只得敷衍着说: “伯母,我自小在老家爬山,走山路惯了,说是散步,可也不像咱城里人似的,一走起来,由不得就像竞走似的了。” 好你个死丫头,还跟我玩这花胡梢,转影壁呢,”汪家桐在心里这么捣咕着,咒骂着红薇。她站起身,走到食品柜前,抱来一只像壳牌石油筒那么大的“泰康”饼干铁筒来,抓了一把黄油酥饼干,放到一只玻璃果盘里,推到红薇的脸前。 吴妈用木托盘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咖啡,放到小茶几上,看见女主人让她回避的暗示,便赶紧退出客厅。“别忙,这大冷的天,又刮着西北风,肚里没食哪行呀。”汪家桐坐下来,两肘拄在膝盖上,两手托着腮,摆出要长谈的姿态,“我说红薇,这一程子,怎么也看不见那位李先生来咱家了?听他的口音,他是东北人吧?” 红薇端着茶杯的手,颤抖了一下,几乎把咖啡奶茶泼洒出来,她那颗焦灼和疑虑的心,像有一个铅坠儿往下沉。她低下头,吹一吹杯子里的热气,尽量延缓一会儿时间。才呐呐地说: “伯母,我不知道,我说不清……” “你个丫头片子,还怪精呢,”汪家桐心里想着,不得不引诱着红薇往深里说,“真怪,我看着他倒挺面熟的,好像在哪儿见过,……后来我忽然想起来,那是在我东北老家。那时候,我也像你跟淑敏一般大,中学生,又是个‘反满抗日’的学生,‘康德’①元年,我再也不愿意成天价唱‘天地间有了新满洲’的歌曲了,便偷偷地逃进关来。现在我做了家庭主妇,成了希特勒‘妇女应该回到厨房去’的牺牲品,看着你们蓬蓬勃勃地闹学运,我真是羡慕啊!”—— ①康德是清逊帝溥仪当伪满皇帝时使用的年号,汪家桐于不知不觉中说出这个年号,露出她伪装“反满抗日”的假面孔。 听了汪家桐这番充满激进意味的话语,红薇刚才那种担惊害怕的心情便稳静下来,她抬起低垂的眼睛,看见汪家桐那白皙的脸颊上,布满了一种悔艾的神情。 汪家桐双手托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动着她那一对有着“二毛子串儿”的俄国混血情调的大眼睛,默默地望着红薇吃早点。 “红薇,你知道我的心情很复杂,”汪家桐在心里做好了进攻的谋略,便用推心置腹的语调说着,“你不知道,我一方面羡慕你们,一方面又为你们担心……” “是呀,是够让人担心的。警察局跟踪我们,宪兵三团逮捕我们,国民党特务暗察我们,……”红薇热情地说着,加紧喝热咖啡。 “当然这是一种担心,我说的是另一种担心。”汪家桐边说,边用大眼睛在红薇的脸上扫描。 “另一种担心?那是什么呀?”果然,红薇的好奇心被勾引出来了。 “那是呀,嘿,男女之间的那种恋情。这也很可怕。我是过来人,说句实话吧,你们正是豆蔻年华,情窦初开,跟一群也正是青春年少的男青年在一起,难免不发生爱情。最要命的是那些年纪较大一些、有些修养、有点风度的成熟男人,他更能使女孩子迷恋,你说实话,是不是?” 红薇的脸颊蓦地通红了,两片红霞飞上她的腮颊,想起她对李大波的那种神圣而纯洁的感情,她的心头突然涌过一阵热辣辣的暖流。为了掩饰她的害羞,她点了点头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人生最甜蜜的,也是最难忘的,那就是初恋,但是我的初恋却是充满了痛苦的悲剧,”汪家桐这时想起了她早年跟她表哥曹刚的恋爱,眼里突然涌满了一包热泪,“我爱过一个比我年纪大的男人,那时,我如醉如痴,我们海誓山盟,他说‘非我不娶’,我说‘非他不嫁’,他为此还改了我的姓,叫汪家驹,他还说:‘我是你的小神马,一辈子任你骑来任你打’,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像个淘气的大孩子,可是后来他进了关,我等啊等啊,妈妈看我太苦了,便叫我进关来找他。哦,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他的门上,听差的一通报,把我带到客厅,他才若无其事地给我介绍他的太太。原来,他早就结婚了,他找的是一位有门第的阔小姐,他攀上高枝儿,爬上去了。啊,我受骗了,骗得我好惨!我是哭着跑出那座豪华阔气的公馆的。”她边说边委屈地哭起来。 红薇本来心急火燎地很想走,见汪家桐这么痛苦地抽泣起来,她动了恻隐之心,便劝慰着她说: “伯母,别难过了,您的归宿不是挺好的吗?” “是的,达智是位名医,有学问、有技术,对我也不错,可是,如果那时我不上当,何至于拿着个黄花女儿给人家当续弦呢?”汪家桐止住了流泪,反问着,“我不是嫌淑敏——这孩子挺听话,我的意思是说,别上当。你年纪小,还不懂事,如同一个中学女生,最容易爱上她的男老师。因为崇拜。这也最容易上当,爱上比你年龄大的男人,最危险。他们花言巧语的,可会哄人骗人呢。……”忽然她把话锋一转,使红薇猝不及防地问道:“告诉我,你跟淑敏,都背着家里大人,偷着恋爱了吧?” 红薇的脸一下子变得像红布。赶紧摆着手说:“不,没有,没有。” 汪家桐摇着一头卷发说:“你哄弄不了我,你是找你的心上人——李先生去了吧?” 红薇脸上发起烧来,她放下茶杯,急忙站起身,连忙说着:“真的,伯母,没那回事,我走啦!”便像逃跑似的冲出了上房。在门洞里,她还听见汪家桐的声音:“有事儿再来呀!” 她答应着,好容易迈出了大门。 大街上已经热闹起来,开始了北平的一天生活。从店铺和小摊上传来一阵阵的喊叫声:“杏仁茶!”“炒肝儿!”“炸套环儿,豆汁儿辣咸菜!” 天空阴沉,布满浓厚的云,仿佛在孕育着一场大雪。红薇的脸被冷风一吹,已不再发烧,只是焦急地惦念着李大波的事,急于要找到王淑敏。 她挤上一辆开往东城的有轨电车,直奔王府井附近那处有名的教会学校慕贞女中。 校园里异常寂静。操场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原来是学校为了防止学生闹学潮参加游行示威而采取了提前放寒假的措施,现在还没有开学。她跑到教室,那儿还十字花插地贴着封条,她又拐到寝斋那边那间学生自治会的小办公室,那儿也锁着门。到处找不到王淑敏,使她心里急得像油煎一般。她匆忙地跑向训导处。离着好远她就听见从那间大办公室里传出了嗡嗡的人声。于是,她隐在门前花畦中那片茂密柔枝的丁香树从里,朝玻璃窗里望。 办公室里正在开会,铺着绿呢的长桌两侧,坐着学校训导处的管理人员。校长叶海亚妮坐在长桌一头主持人的席位上。这位年轻时曾经跟理查德在纽约神学院同窗、并有一段风流韵事、至今还是老处女的美国女人,正不遗余力地为这所教会女校,贯彻教育局最近下来的一份指令。指令里规定了两件事:一是如何继续贯彻蒋介石亲自提倡的“新生活运动”;二是怎样开展尊孔读经的工作,再一个议题是怎样挑选参加“献剑团”①的学生代表人选问题,和进京“聆训”②的问题—— ①献剑团,这是由国民党复兴社特务头子组织的一次活动,向蒋介献剑表示对他的拥护和崇拜。 ②这是与“献剑团”同时进行的一次活动,由复兴社头目贺衷寒、刘健群建议组织反动教授、大学生到南京听蒋介石讲演,故名“聆训”。 第3页 三 文件由训导主任宣读完,就引起一阵蛤蟆吵坑般的喧嚷,大家提出了疑问、建议,都想在这位美国校长面前表现点积极态度,但是也正因为人们抢着说,所以吵嚷了好半天也没能听清楚一句完整的话语。 叶海亚妮挑着她那两道小麦色的淡黄眉毛,耸耸肩,摊开两只苍白的瘦手说: “各位,对不起,能不能一位说了一位再说,我听不清你们的具体发言呀!” 会议室沉静下来。静默了一会儿,训导主任白文奎咳嗽了几声,便争先说道: “我先说说,算是抛砖引玉吧。自从贯彻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以来,成绩斐然。例如规定都要‘靠左边走’,……” 话刚说到这儿,就有一位教尺牍和古文课的老先生,眼睛上挎着一副深度的花镜,举起一只手说: “白主任,您说到这项成绩,我倒要向您请教一下,如果人们都靠左走,那右边谁走呢?” 人们被这愚顽的甚至有点滑稽的问题弄得哄堂大笑起来。叶海亚妮不得不用铅笔敲着茶杯,使大家沉寂下来。“我说,大家要认真严肃一些。自从我父母1856年随着美国海外开拓布道团乘玛丽皇后号飞剪船来到中国传教,我诞生在中国通州教区,从懂事的时候起,我认为目前才是中国最危险最严峻的时刻,日本军队已经开到了廊坊、丰台,但我认为这并不十分要紧,也不可怕,可怕的是,青年人都在‘爱国主义’的口号下,背叛了上帝,而涌向了盅惑人心的‘共产主义’,呸,这是一个幽灵,一个撒旦,正在中国大地游荡,这才是真正的危险所在!所以,我们应该认真贯彻蒋的‘新生活运动’,贯彻‘尊孔读经’,我认为洗涤出一个彬彬有礼、能够忍辱克己的儒雅灵魂,正符合上帝的意志。”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用她那钴蓝色的眼睛,环视了周围一遭,她见到人们满脸带笑,还在注视着刚才闹了笑话的那位冬烘先生,便咳嗽一声说:“请诸位注意听我的话。我要说的是,现在也正是宣扬‘世界基督教学生同盟’①精神宗旨的时候,这是我们‘北美协会’②的宗教领袖穆德③老先生所领导的,大家知道,他被英美各国的宗教界,誉为‘世界的公民’、‘基督的大使’和‘近代的保罗’,宣传他所倡导的伟大和平精神,正好和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不谋而和,做为我们的教会学校,不是应该借着这个机会,双管齐下地大大宣扬一次吗?好,最后一个问题:献剑代表,大家推举谁?我想推荐咱们的会督、本教区最有声望的李查德④先生的养女李蓓蒂⑤,怎么样?”—— ①世界基督教学生同盟,是美国于1895年发起的一个专做青年思想的宗教组织。 ②北美协会,1889年由美国与加拿大青年会联合组成,把青年会向外扩展至亚、非、拉美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 ③穆德(1865—1955),是1889年美国和加拿大联合成立的基督教北美协会的头子。1926—1947年充任青年会世界协会的会长,他环游世界68次,旅程达一百七十万里,到处宣教,曾获1946年“诺贝尔奖金”,那年他已81岁高龄,他仍在忙于策划一切战略,他曾指示教工“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基督教面临着向世界扩张的大好机会。中国是具有很大的战略意义的。”他到过中国六、七次,他认为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传教工区。 ④李查德是理查德以中国姓氏起的名字。 ⑤方红薇被理查德带到北京后为她所起的名字。 叶海亚妮的话音刚落,立刻就引起了一阵强烈的反对: “她是去年‘一二九’学潮的头目,有什么资格参加‘献剑团’呀?” “是呀,听说李蓓蒂这次又参加了‘南下宣传团’,上一次她失踪偷着跑回老家,后来闹了半天是参加了‘南下’,到保定那边折腾去了,这是一个不稳份子,如果她不是李会督的养女,恐怕这个学生早就该开除了吧?” “是的,我也不同意,我倒要建议学校当局对她别心慈手软!” “难道,凭着她是李会督的养女,就能宽恕她违背校规、违背基督的轨外行动吗?” 叶海亚妮敲了一阵茶杯,乱乱哄哄的声音才静止下来。 “依我之见,”她扫视一遭,用提高的尖厉刺耳的噪音说道,“既然是共党操纵的学生会那边极力地笼络她,使她因年幼无知而误入歧途,那么,我们‘基督教学生同盟’就不能用基督精神把她争夺过来吗?先生们,女士们,要懂得使用软化和分化的武器呀!” 又嗡嗡一阵。训导主任站起来,带头鼓着掌说:“我完全同意叶海亚妮校长的高见。我也认为当今是争夺青年的时代。因此,用软化和分化的手段,实属非常之必要。但这种转化工作需要等待,不能心急。所以,我同意让李蓓蒂做‘献剑团’的学生代表,好让她到首都南京受受熏陶,得到感染,我相信她是会转化的。同意我这个意见的请举手。” 与会的人们,慢慢地都把手举了起来: 躲在丁香柔枝丛中的红薇,把训导处的会议发言,听得清清楚楚。自从叶海亚妮上回亲自收回布告栏里已经贴出的开除红薇的决定以后,她就痛切地感到这位美国海外布道士对她采取的是软硬兼施的两种交替手法。现在她又无意中听到叶海亚妮提议选派她为“献剑团”代表,觉得简直是受了莫大污辱,心里涌上一股愤懑。便离开了丁香花丛。 她走到街上,感到茫然若失。她几乎不知道还要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王淑敏。她会到哪儿去呢?昨天晚上她俩谈说私房话,彼此吐露内心的隐秘,她才知晓王淑敏是那样地崇拜和爱慕着杨承烈,正像她自己热爱着李大波一样,此刻她会不会去找杨承烈了?可是,杨承烈的行踪不定,按组织纪律规定是单线联系,她既无法知道他的地址,也不允许那样联系,她失望极了。但是在她无处可去的时刻,她依然不想回景山公馆。她踌躇着,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踽踽独行。临近年关,商店门前都出了货摊,喊着兜揽年货。她听着嘈杂的叫卖声,心乱如麻。突然,她站下了,灵机一动,一个主意猛然袭上心头:到陆小昭家去,也许陆秀谷教授能告诉她一点有关李大波的消息。她清楚地回忆起,去年有一次在陆教授家开读书会,李大波就是在这里跟她见的面,那一次陆教授还专门留下她跟李大波一块儿吃的晚饭。 主意打定,她立刻就登上开往北城的电车。 第4页 四 二 陆教授家的小院,自从学生参加了南下宣传团,就变得静悄悄的。虽然还有一些“不速之客”在门前转悠,但比起去年冬季学潮时期宪兵三团和警察局侦缉队的便衣人员的穿梭来往,已差得很多了。本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钻研历史,整天抱着书本啃的教授,是那样机密地参加了北平图书馆的“共产主义小组”活动,只是由于他果敢地参加了为张作霖下令绞死的李大钊收尸,才引起了官面上对他的注意。自那以后,特别是“九·一八”事变后,他又参加了许多抗日活动,他就被警方列为最危险的“特监”人物。 正在家里度寒假的陆秀谷,戴着一顶黑色的毛线帽,穿一身大棉袍,从清晨就坐在后院他的书房专心致志地整理资料。他在编纂一部有关日本帝国侵略东三省以来直到最近发展的史料书籍。桌上堆着报纸,地上铺满剪辑下来的废报。陆小昭在另一张小桌上帮着她父亲用糨糊往一个大本子上粘贴。父女俩聚精会神的工作,竟没有听见前院的门铃声。 正在前院东厢房刷洗碗筷的陆太太,听见有人按铃叫门,便用围裙擦着手,前来开门。这个粗通文字的乡下女人,既是陆教授的管家婆娘,又是他的保镖、岗哨。只要有人叫门,她就有点心惊肉跳。她习惯地隔着门缝儿往外看,见是小昭的要好同学红薇,她才把大门开了一扇。 “陆妈妈,您好!小昭在家吗?”红薇鞠了一躬,彬彬有礼地问。 “在。她爷儿俩正鼓捣报纸呢。”陆妈妈回答着,又唠叨着说:“好好的报纸,全铰碎了,连个铰鞋样儿的整纸也落不着。怪冷的,快进来吧!她在后院书房呢。” 红薇直奔后院。小昭从窗子里望见她,便高兴地窜到屋外,把红薇拉进屋来。 “爸,你看谁来了?” 陆教授从老花镜上抬起眼睛,他看见红薇一脸疲惫的样子,便关心地问:“南下回来,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还没有歇息过来吧?” 红薇笑了笑,腼腆地摇摇头。她真想立刻向陆教授打听李大波的消息,但是一种少女的娇羞又使她缄默了。 这时,陆教授正从当天的报纸上看到一件令人兴奋的重大新闻,他“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高兴地宣布着: “听着!中国守军不是饭桶,到底摆脱了蒋光头的不抵抗命令,给日本军队一点颜色看看,东北军按着‘铣’电命令,把武器存入库里,结果东三省白白地拱手丢了,这一回抗日同盟军不听蒋介石、何应钦这一套,啊,连克沽源、康保、多伦,三座城市,把日本打得落花流水,哼,日本兵不可抵抗的神话,这回可是破产了!” 红薇看到陆教授这么热情地谈说着国家大事,尽管她心里有多么焦急,也只好坐下来,不敢马上询问有关李大波失踪的事情了。 陆教授在一堆整理出来的剪报中,挑出一张,又拍着桌子连连叫好地说: “你们听着,这是冯玉祥将军为克复多伦给前线总指挥吉鸿昌的嘉奖电报,悲壮至极,真让人痛快啊!欣悉……” “爸,你先别念了,”陆小昭打断了她爸爸的话,扭过脸看了看红薇那副焦急的模样说:“红薇!有什么要紧事吗?” 红薇只好说出她惦记的那件事:“伯父,我想打听一下,您知道不知道李大波是不是被捕了?今早我……” “是吗?!我不知道呀,”陆教授被这消息震惊了,他有两个月没到我家来啦,你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红薇把今早去“德成”公寓的事学说了一遍。“女店主说,一天早晨忽然来了一伙军人,开着汽车,把大波架走了。又说:还把行李也装到车上,既没给他戴手铐,也没用绳子捆,您说,这事有点怪不?这能是哪儿把他逮走了呢?” 陆教授紧皱起眉头,寻思了一会儿,才说: “捉摸不透,这事还真有点蹊跷。” “伯父,更让人觉着蹊跷的事还有哩!我刚要离开店门,这时又开来一辆铁闷子车,这才是逮李大波的,他们扑了空,最后竟把店掌柜逮走了,说他‘窝匪’我闹胡涂了,难道他们官方还不通气儿吗?难道宪兵三团跟警察局侦缉队还没有联系?!您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红薇说着,控制不住地流起眼泪来。 “是有点奇怪,按常理说,狐狸总是跟獾通气的。你别哭,一让我们想办法打听大波的下落。” 红薇得到劝慰,稍好了一些。她才对小昭说:“今天去逮人的,你猜是谁?——哼,第一个跳下铁闷子车的,是曹刚,就是咱们这回南下,在保定死盯着咱们的那个狗特务!” 小昭气愤地咬着嘴唇说:“是他?这个缺德的坏小子!把你从老家接回北平的不也是他吗?” “嗯哪。”红薇满以为在陆教授这里可以得到一点消息,现在这个希望也落空了。泪珠顺着她的脸颊轻轻地滑动,她怕他们洞察到她内心的秘密,便解释着说,“小昭,你知道,李大波对我就像亲哥哥一样好,最奇巧的是,美国毛子从老家把我偷来的那天夜里,走到半路上遇到了两个搭车的青年,其中一个就是李大波,他就坐在我的身边呢,我那时已经被‘安乐静’药片麻醉过去,呼呼地睡着了。后来,我被蛇咬伤,在天津转盘村养病,就是他教我读书识字,补考上中学,再后来他又告诉了我的老家地址,帮我逃回老家……这是我的恩人哪!参加学运,这你知道,他是我的引路人,如今他出了事,我能不关心、不惦念着吗?呜呜呜……”她索性放声地哭起来了。 陆妈妈这时正好端进一盘小茶食来,见红薇哭泣便劝慰着她。还是陆教授说了一番话,才使她止住了哭泣。 “红薇,我是这么想,凭李大波那样精明的人,懂得隐蔽的招数,又富有跟特务斗争周旋的经验,是不大会出事故的,像你刚才说的那种情形,其中就大有文章,说不定那也是他逃避即将要逮捕他的一种巧妙办法呢!你仔细想想,别光傻着急,是不是这样呢?” 红薇听了陆教授的分析,又仔细想想,果然有道理,她那一颗忧愁而又悬揣的心,总算释然了一些。她开始有点转悲为喜了。 陆妈妈看见红薇脸上虽然挂着泪珠儿,可是也浮上了笑模样,便乐着往她手里塞油酥小茶食:“来,快别难过了,吃点小零嘴儿,解解闷儿。” 陆教授很想转换一下书房的沉郁气氛,便拿起刚才要念的那张来自张家口抗日同盟军的剪报,清清嗓子,扶了扶滑下来的老花镜,宣读起来: “欣悉多伦业于今晨为我军完全克复。计自北征以来,我官兵壮怀奇节,奋不顾身,逐北追奔,节节胜利。兹更神武焕发,克复各城,壮色山河,增光民族,卓绝坚苦,扫逆迹于边廷,拉朽摧枯,振国威于荒塞,从知人心不死,事尚可为,既愧卖国之奸佞,尤给逆贼以教训,是非我将士指挥有方,我弟兄万众一心,不克臻此。特电嘉慰,兹并勉筹奖金五万元,聊资犒劳。” 红薇的心思,已经确被这封嘉奖电报牵动。她忽然记起李大波告诉过她,他在张家口张北的土儿沟,跟着吉鸿昌将军当副官的事,一直到这位将军被何应钦下了北平陆军监狱壮烈牺牲。所以她此刻听着抗日同盟军的消息,倍感亲切。“多伦之战,我们的伤亡也是很大的,”陆教授来了兴致,继续说下去,“同盟军的枪支破旧,弹药缺乏,更没有高射炮配备,全凭活人死拼。日军武器精良,且有战马,又有飞机轰炸助战,所以每占一道战壕,都要用血肉之躯换取,真可谓血战。你们看这段报道,我一定要把它收在《抗日备忘录》中,‘十二日子刻起,乘天色昏黑,敌机敛迹之际,复续行全线猛攻,吉氏亲率各部,袒臂冲锋,呼号之声,震动天地’……‘吉氏为扰乱敌军后方计,曾暗遣副官及精兵四十余挟枪潜入城内,至是,突在城中鸣枪响应。敌恐抗日军已入城,咸惊惶无斗志。及五时,遂纷纷向经棚方向溃退。抗日军于九时四十五分许,分由南西北三门攻入城内。复经巷战肉搏三小时,日伪残部,始由城东门仓皇窜去。失守七十二日之多伦,经五昼夜之鏖战,卒于悲壮景色中,被抗日军光复。’这一仗,我们的抗日军一共伤亡一千六百多人哪!阵亡了三百一十二人,重伤四百五十三人,轻伤九百二十七人,这代价不小哇!冯玉祥给吉鸿昌打了电报,让把伤员转到北平医院,阵亡将士瘗埋烈士墓内。电文写的极其悲壮,值得给你们念一念。” 陆教授喝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今日之事,进则俱生,退则俱死。死固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者。为国而死,其死也荣,忍辱偷生,虽生实死。忆文天祥过零丁洋诗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小昭,红薇,你们既然参加了‘民先’①,我希望你们要牢记这些话,这会指导你们的一生……”—— ①即抗日民族先锋队,为共产党外围青年组织。 第5页 五 两个小女伴都认真地点点头 她俩来到前院西厢房。一溜三间房是这个独生女儿自己的宿舍和书房。窗前有一棵殷红树干的海棠树,支蓬的枝柯,把卧室那间屋子影得有点光线发暗。屋里靠墙摆着一张老式的铜床,一张帆布的躺椅。一进屋小昭就把红薇拉到床上,关心地说: “看你眼睛上那两个黑眼圈儿,一定是还没有歇息好,怎么,你还没有回家吗?” “没有,我还住在王淑敏家。” “你也是,放着我们家你不住,为什么非住王淑敏家呢? 哼,就凭她后妈那个‘大洋马’,你惹得起吗?” “是呀,真怪,今天大概是她跟踪了我,一个劲儿地套问李大波……” “是吗?她一个‘家蹲大学’,打听这些事儿干什么?……真怪!”陆小昭气呼呼地说着,“要不,你不愿意回家,就住到我们家吧,咱俩住这儿,彼此有个伴儿多好,快别走了。” “不行,我还是要找到王淑敏,学校里没有她,可是我又不愿再到王家去,……” 小昭想了想说:“这样吧,在我家吃完饭,我陪着你去。” 吃罢午饭,小昭跟着红薇,乘上白牌环城的电车,向西城驶去。在缸瓦市那一站她俩匆忙下了车,一进到灵境胡同,远远地望见挂着“医士王达智”木牌的王家大门,红薇就停下脚步说: “你去吧,如果王淑敏在家,你就把她叫出来,我在这儿等着。” “那也好。省得又被‘大洋马’缠住,问个底儿掉。” 陆小昭快步向前走去。红薇躲在一处墙山的砖垛子里边,呆了一会儿,就看见陆小昭拉着王淑敏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红薇噘着嘴冲着王淑敏说: “哎呀,都快把人急死了,你还龇着牙乐呢,淑敏,我到学校找你一通,你倒是上哪儿猫着去啦?” 王淑敏收敛了笑容,压低声音,在红薇耳畔说:“傻丫头,咱刚南下回来,我不向学联汇报行吗?我是找吴伟民去了。” 红薇把早晨发生的事情又向王淑敏详细地重说了一遍,她不仅像红薇一样地着急,而且还皱着眉头,咬着下嘴唇说: “红薇,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怪不得我继母她对你忽然热情起来,说不定她是窝在我们家的一个暗探。以后,绝不能再到我们家来聚会、开会了。” “淑敏,那你能不能带着我找找人,再去打听打听李大波的下落呢?” “是的,不仅仅是打听,既然发生了这个情况,我们应该向组织汇报,你知道这个规矩、这个纪律么?” 红薇用两只睁大的眼睛,望着王淑敏,又惭愧又惊异地摇了摇头。 王淑敏思考了一会儿,果决地说: “小昭,你先回家吧;我带她一个人去。” 在北城交道口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有一处破旧的、用碎砖和青灰抹过的小院,两扇木门紧紧地关闭着。这就是北平市学联委员董建华和吴伟民的住处。 小院里有两棵枣树,三间小房。屋里没有陈设,只有两张单人床、一张水板搭成的桌子。地上堆满了书籍、报纸,显得很凌乱。 拍门声响起的时候,他俩正在研究着如何动员学生到绥远进行宣传和支援参军的问题,因为那边的战事,入冬以来突然紧张起来。拍门的声音打断了他俩的谈话,他们侧耳谛听了一会儿,听出是按着暗号在拍门,吴伟民便站起身来开门。 “怎么,你刚走就又来了?”吴伟民把门关上,问着王淑敏,“有什么情况吗?” “让红薇自己说吧。” 他们一同进了屋。等红薇刚向他俩学说了寻找李大波未遇的情况,董建华就微笑着说: “你不用为他着急,更不用惦念他,你本来就不该随便到他住处那儿去。” 红薇听着这语气生硬的话语,很不习惯。她不由得张大眼睛,惊奇地望着莫测高深的董建华。 “还有一层意思,李大波是做党的秘密工作的人,他的任务重,使命大,所以他的行踪既不定又保密,你懂吗?……”董建华又接着说了这番话,在一旁的吴伟民看出红薇有点茫然,便用鼓励的话开导她:“红薇,这一次你南下表现得很好,你在固安、宛平站岗的时候,警惕性很高。你是民先队员了,往后你应该记住,凡是你不该知道的事情,千万不要到处打听,你懂吗?这不是不信任你,而是因为白色恐怖太厉害,不得不采取严格的保密纪律。……” 红薇半懂半痴地答应着,也许正因为她不完全懂得他俩说话的意思,她的心里突然涌上一种空落落的凄凉之感。“淑敏,那咱们走吧,他们还要忙正事哩!” 她俩来到街上,红薇挽起淑敏,边走边学说着一早从学校偷听来的话。“推举我当‘献剑团’代表,给蒋光头献剑,我才不去呢!” “对,当然你不能去,咱们是学联骨干,正跟他们唱着反调呢。说不定这又是理查德跟叶海亚妮设下的圈套吧?你不回我家住了吗?” “不了,陆小昭没对你说你后娘对我的追踪和套间吗?” “说了,这个坏女人,还盘问了我一顿呢,她转弯抹角地问我是不是在外边交了男朋友,哼,她总是用坏心眼猜度人。……得,别说她了。她是破鞋踏拉儿——提不起来了。现在,你既然不愿意回我的家,你到哪儿去呢?要不,你就先到小昭家躲两天,怎么样?” 红薇咬着嘴唇,思谋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说: “不啦,总躲着也不是个常事儿,今天我就回去,看乔治和理查德能把我怎么样喽!” 在小巷子口,她俩分了手。 第6页 六 红薇在景山公园那一站下了电车,慢慢地朝景山后街走去。午后天气转晴,微弱的阳光,穿过欲雪的云层,正在那座高大的煤山顶上的黄亭琉璃瓦上跳跃。从早晨起,她经过了多么复杂多变的感情历程,又东奔西跑地走了多少路,现在她真感到一种失望后的身心交瘁。虽然陆教授给了她不少教诲,吴伟民、董建华又给了她许多思想启迪,但她对吴伟民董建华那种模棱两可的解答,仍然不能使她对李大波的安危和悬念从心底深处完全消失。又想到那个她憎恨的景山公馆,还不知在怎样迎接她,所以她的两腿酸软无力,心里真像装着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好容易走完了那段寂静的柏油路。 她抬眼望着不远处的那处镶有鎏金饕餮门环的大红漆门时,吃惊地站住了。往日是双门紧闭,现在却是大敞四开着,门前还停了三辆小轿车。她看见门洞里正站着穿天蓝色号衣的仆人爱狄。她疑讶着,不知道理查德这座规模宏大的公馆里,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爱狄正在张罗着客人,他的眼尖,一眼就看见了正在门前踯躅不前的红薇,他颠蒜儿一般跑下石头台阶,满脸堆笑地喊着: “嘿哟!这不是蓓蒂二小姐吗?怎么还不快点家来呀?老爷撒下网去,到处寻找您呐!” 红薇没有回答他,望望门前的汽车问道: “怎么,家里有宴会?” “哎呀,二小姐,咱公馆什么时候白天举行过宴会?”他放低了声音,凑近红薇,做出极其诡秘的样子说:“二小姐,您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家里都翻了江啦!老爷发了脾气,太太又哭又闹,连玛丽大小姐也呜哇喊叫着,您可不知道家里折腾成什么样儿啦,还不都是因为您在固安乡下闹学潮,把咱乔治少爷吓出一场大病,您倒愣是不知道?” “噢。”她用下巴点一点汽车,“那是谁来了?” “有老爷请来的协和医院的雷曼医生,大少爷父亲乔泉荪先生还有他请来的王达智医生,巧不巧,正商量着大少爷住院的事儿,那位社会局的曹刚先生也来到了,正在书房里跟老爷嘀咕事儿哪!” 红薇的确心里一惊,由不得说溜了嘴:“他来干什么?!”“嘻嘻!”爱狄奸笑了一声,用讨好的口气说:“嗐,那还不是小秃儿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吗?我看八成是要给您二小姐来个‘三堂会审’吧?您可得小心着点儿呀!” 红薇从爱狄嘴里探听到这些消息是很重要的。她必须对这些新发生的情况,有所了解和有所准备,特别是李大波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不再跟爱狄闲扯,便走进公馆的大院。 一阵当当的钟声,从餐厅里传出来。有长长钟摆的猫头鹰大挂钟,正敲四点。这是理查德公馆法定的用茶点的时间,餐桌上已摆好银质餐具,可是还没有一个人。这时,理查德家的人们——莱斯蕾·爱弥丽太太、玛丽和她的男友法国人凯勒,还有乔泉荪、王达智、雷曼,都聚在北屋的大客厅里,围着还在发高烧说胡话的乔治周边。医生们正忙着给乔治试体温,往头上放冰袋;乔泉荪只顾摇头叹气,而爱弥丽却抑制不住感情冲动,一个劲地喊骂着:“哦,这是狄克①干得好事!从河滩上拣来这么个撒旦②来,搞得全家日夜不得安宁! 上帝啊,您来惩罚这个没有教养的魔鬼吧!……”—— ①狄克,是理查德·麦克俾斯的爱称。 ②撒旦,“圣经”中所说的魔鬼。 红薇在窗外听到了爱弥丽对她的咒诅,但是她此刻不愿意冲进客厅,去和这群人辩理。她现在最惦念的还是想知道曹刚的造访,是不是与李大波有关。于是她趁着人们无暇看到她,她便猫下腰躲闪开那一溜落地窗,很快地穿过一道有花墙的月亮门,朝第二进院子走去。这道院平常异常冷清、寂静,可以说是理查德的工作地带。有他两间客厅,一大一小,兼作书房,还有一间是特殊的工作间,布满了能够微缩的照像器材、显微镜、密写液和破译密码的各种小本子。这是一个禁区。平时房门总是紧锁着。 大书房里没有一点声息,和大书房毗连的小书房,却拉上了窗帷,她判断理查德跟曹刚一定是在小书房里密谈。她蹑手蹑脚地轻轻旋开大书房的门把手,走进书房。 一道从窗里斜射进来的西照的夕阳,正投影在墙壁上悬挂的那张24寸的华尔的大照片上。他身背两支洋枪,一张瘦长的脸,似乎正冲着红薇得意地笑着。这是当年华尔送给理查德的父亲俾斯·麦克柯尔的纪念品,所以像片下面还有两行流利的英文题词: 我说啊,俾斯!我们从没有玩过今天这样的游戏呢! 这是一个大抢掠、大杀戮的光荣日子啊! 敬爱你的伙伴 华尔 1862.4.13上海① 红薇非常讨厌看这张照片。这照片常常刺激着她想起自己那分充满仇恨的家史,想起她的祖父方泰是怎样被理查德的父亲麦克柯尔下了大狱,并点了天灯的。现在她顾不得想这些,便沿着入冬刚铺上的纯毛地毯,无声地走到书房的尽头。那里原有一道小木门,和小书房相通,后来理查德为了会客方便,才把那个小门锁住。她正好在那里偷听。 她从钥匙孔里张望了一下,不错,小书房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坐的正是曹刚,理查德坐在他的对面。 “李先生,我的时候②,是郑重地向您提起注意,您的教女蓓蒂,此次随着南下宣传团,可有越轨行为啊!”曹刚挤着那对小眼儿,皮笑肉不笑地说,“说实话,要不是冲着您的面子,我早就把她‘猴’起来啦!”—— ①1862年华尔洋枪队扩编为“常胜军”,配合英法联军在上海、宁波与太平军作战,到处屠杀抢掠,残害中国人民。5月,华尔被太平军打败,9月,在浙江慈溪城外被太平军击毙。 ②这是曹刚的口头语。 理查德揉搓着白皙多毛的长手,感激涕零地说:“非常感谢你的关照。不过,这次国府指令学生提前放寒假,我怕她出去跟着那些疯狂的学生闹学潮,特意放她回遵化老家去了,是我的仆人亲自送她上车的呢!” “哎呀,理查德先生,我的时候,您可让我说您什么好呀!您传教传的都传傻啦,她是有胳臂有腿的活人,就不会半路下车吗?” “啊!是呀,是呀!”理查德半张着嘴巴。 “据我们侦察,她是在固安城外赶上宣传团的。嘿嘿,不是兄弟我曹某人吹牛,这件事瞒不了我,她们那个队伍里,有我安插的人,我的时候,能不知道么?” 第7页 七 红薇隔门听到这里,浑身激灵了一下,心里一惊,差点碰出声响来。她不由得想起那次在宛平城外站岗时,正好碰见李大波的表弟艾洪水挽着娇小玲珑的丁孟秋在月下散步,是不是他?她又记起,在前门外大栅栏飞行聚会那次,李大波对他的表弟是多么冷漠,又是怎样的躲避着他。 “我的时候,还要通报给您一个最严重的消息,”曹刚的话,打破了红薇的思绪,“最致命的是,您的教女背后联系着一个我们要追捕的共党要犯!” 理查德吃惊地伸长了脖子,急切地问着: “什么?共党要犯?!我的上帝啊!” “不仅如此,我的时候,已经调查清楚,您的教女跟那个共党要犯还有私通的奸情,……” “真的?!” “那还假的了吗?今天早晨……”曹刚压低了声音,凑近理查德的耳根,嘁嘁喳喳地说着。 红薇听不见曹刚说的话,但她推测得出来,一定是在说今早在“德成”公寓发生的事。 “所以,”曹刚的声音忽然放大了,而且还用一个指头敲着用螺细镶嵌的大理石桌面的黑色硬木桌边,来加强他的语气,“我郑重地通知您,经查询,那个共党要犯,并没有被我侦缉队逮捕,宪兵三团也追查过,这人没有在押。因此,我的时候,强烈地要求您跟我们配合,从您教女那里,找出线索。我想,您是乐于协助官方的吧?” “当然,当然,我的态度您是知道的,仅从我这次去江西蒋总司令围剿的地区,去配合宣传蒋先生的《证道谈》和宋美龄女士用英文写的《我的宗教经验谈》,就可以证明我是站在哪一方了。” 曹刚站起来,握住理查德的手说:“这我们一点儿也不怀疑,只是向您提出这个请求。” “好吧,我一定设法把她找回来,并追问她有关那个共党的下落。” 小书房的屋门开了,理查德陪着曹刚一前一后地走出来。红薇趁着他俩还没有走出来,赶紧猫下腰,蹲到窗户底下,拉着一垂到地的紫绒窗幔的一角,遮影着她的身子。她看着他们的身影,转过花墙朝前院走去,她就一溜烟儿小跑着,到后院去找王妈妈了。 这小后院是仆人居住的院落,有几间小平房。东西厢房各两间,是护院、厨师和花匠、司机住的,北房两间是王妈住,外屋一间大澡盆,专供王妈洗衣服用,屋子中间搭着一张大案子,是在上面熨衣服的。去年夏天,有一次学联委员们在北海五龙亭聚会,被曹刚盯梢,李大波巧妙地逃进小西天,躲在神山后面,闪过他的监视跟踪,就是躲在这间小屋,睡在这张熨衣的大案子上平平安安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王妈给他开了后门,他才逃过了那场劫难。 王妈妈停住了洗衣服,正掩门闭户地在里间屋跟她的儿子王万祥说悄悄话儿。王万祥是中共天津地下党组织的一个负责人,起先他以拉洋车为掩护和养家餬口的职业,在工人群众中做工作,自从国民党特务人员在天津近郊静海县破获了北方书局的党组织,逮捕了十九个人去,白色恐怖便笼罩了天津城。王万祥也脱下洋车夫的号坎①,改换了掩护身分的职业。如今,他是一名担着挑子,沿着大街小巷吆喝着“有破烂的我买”的小商小贩了。这一次,他是来参加中共北方局召集的一次秘密重要会议才来北平的。会议是在东四十二条胡同一处大宅门里召开。当然是以祝寿的形式。这是以天津市长萧振瀛秘书身价、隐藏在有花园的萧公馆里、专门搞上层人物工作的杨承烈,通过北平的军界宿将提供的这个场所。为了参加这次秘密会议,平时穿着破衣烂裳的王万祥,只得换了一身头天晚上杨承烈派人送来的湖蓝色团花寿字的丝绸棉袍,黑缎子马褂,戴一顶灰呢礼帽,一双皮底黑礼服呢圆口鞋。这是30年代中国上流社会男人最流行的考究服装。会议散了,由于会上传达了许多重要的文件,所以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在回津之前,来看看好几年不见的母亲。为了家境贫穷和他所从事的神圣工作,他既不能奉养老母,也不能常和她见面,他为此不仅心怀惭愧不安,而且他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他那年轻就守寡的母亲。四年前理查德夫妇带着乔治、玛丽和红薇到他主持的爱斯理教堂过耶酥复活节,红薇唱完了圣诗,偷着跟小牛子他们到教堂后院的阁楼去掏鸟蛋,不幸被蛇咬伤,以后又转了伤寒病,理查德怕传染,曾让王妈妈带着红薇回到天津新开河的转盘村,住了好几个月,那是他们母子在一起团聚最长的时间。一晃四年又过去了。在转盘村的日日夜夜,李大波有一段时间化名王万顺,说是万祥的弟弟,王妈妈的小儿子,住在那个狭小的对面的茅屋里,跟着在铁路上被轧断腿的搬道岔挂车钩的工人郑大河住在一条土炕上。从那时起,王妈妈不仅理解了儿子所从事的工作的伟大意义,而且也从此为儿子的安危日夜悬心。每当街上过铁闷子车,响起一阵阵警笛的怪叫声时,王妈妈就双手合十地祷告着说:“菩萨保佑他平安无事吧!”—— ①号坎,“七七”事变前,为了统治洋车夫,车夫都要穿政府发卖的一种蓝布坎肩:背部印着号码,洋车夫都简称它为“号坎”。 王妈妈的这份心思,只有红薇知道。她下学以后,总要跑到后院去看一看王妈妈。有时她就从自己的卧室里偷偷地溜出来,陪着王妈妈在小屋里一块儿过夜,她们脸对脸地躺着,她总安慰王妈妈别为万祥和万顺提心吊胆,她会给老人解心宽地说:“说不定他们哥俩这时正驾着小船儿在新开河网鱼呢!” 每当这时候,她们这一老一小的两个女性,就都沉默下来,沉浸在自己追寻的思忆中:王妈妈想念着自己的儿子王万祥;红薇就思念着教她读书识字还给她讲笑话听的万顺哥——李大波。 在理查德那处阔绰的公馆里,这奇异的一主一仆就这样相依为命地打发那令人愁闷的苦日子。 红薇跑进小院,直奔王妈妈的下房。足有一个月的时间,她没有回家看王妈妈,一进小院她就倍感亲切,又像回到她红花峪山区的老家。她边跑边激动地喊着: “王妈妈,我回来了!” 她跑进里屋,见到床上坐着一个穿长袍马褂的生人,她愣住了,呆了一会,她才认出是王万祥来,便高兴地说:“哎呀,是万祥哥呀?你这身打扮,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怎么样,我凤娟嫂子好吗?鱼儿好吗?他没有喊叫着要找我吗?”一道欣喜的光,闪耀在她那美丽的脸上,在转盘村度过的那些值得记忆的美好时光,又油然地闪现在她的心头。她奔到床前,高兴地跳着双脚,拉住万祥的双手。 “挺好,他们都挺好!”王万祥打量着穿着朴素、剪着齐耳短发的红薇,问着:“听说你这次随着南下宣传团,表现的挺好,我很高兴。……” “啊,你是听谁说的呀?”红薇惊奇地打断了王万祥的话,“你说,你在天津,怎么一来北平就听说我南下了呢?是谁告诉你的?” “是万顺告诉我的,”他们都还习惯地称谓李大波这个化名。 红薇惊异地问道:“是万顺哥?!你是在哪儿见着他的?我今早去公寓……” 王万祥拦住她的话,微笑着说:“昨天晚上,我们俩在一块儿宿的,他很夸奖了你一顿,说你这小小的年纪,被理查德偷了来,在这样一个培养洋奴的环境里能有这样的觉悟,很不容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呀!” 一抹惊奇与喜悦交织的光束,点亮了她那乌黑的大眼,她又高兴又迷惘,简直被搞糊涂了。她急切地跺着脚问: “是真的,万祥哥?!这是真的吗?啊!早晨我到德成公寓去,那女店主说他早就被逮捕了。” 王万祥笑起来:“没有。那是使用的一种巧妙的‘金蝉脱壳法’,为了不让当局再追踪他,我们就找学联一帮子人,化装成军警,假装逮捕了他,你放心,他很平安。” 红薇欢愉地跳着,高兴地说:“天啊,早晨都把我急哭了!我为他今天流了多少泪呀,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多想去见见他啊!”她用两只手,扶着万祥的膝盖,一边推搡着一边跳着脚儿撒娇似地央告着,“快告诉我,万祥哥,他如今到底在哪儿?!” 王万祥忍俊不禁地笑而不答。王妈妈在一旁假意嘿唬着说: “薇妮儿,那么大丫头啦,别跟你哥那么讪脸!” “红薇,我只能告诉你,他现在已经走得很远了,”王万祥看见红薇急得要哭的样子,便安慰着她说:“他现在有重要的大事要做,哪能像那年在转盘村时那么有闲工夫哄你跟鱼儿玩呀?得,别难过,这是他让我给你带来的一封信。”他从贴身的小褂口袋里取出来一张折叠成三角形的纸片。她急不可待地打开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小妹: 请原谅我再一次和你不辞而别。我将远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去多少时间,不能预先确定。我能想象,当你找不到我的时候,会多么担惊害怕和忧郁难过。这是万不得已的。我希望你能够谅解。 我无法形容我多么盼望能够重逢的那个时刻。我只能寄上我良好的祝愿:万望你继续进步。时局越来越紧张,我们彼此都没有理由不加紧努力工作。再见,不用惦念我,不要因为我而分心。如果有条件,我会随时写信给你。诸多保重。千万不要想念。紧紧握住你的手。 万顺。即日。 红薇读完这封信,真是如获至宝,大有“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之感。虽然她仍然不知道李大波如今身在何处,但知晓他平安无恙,就够使她满足的了。她小心翼翼地把信叠好,放进贴身内衣的口袋里。白天还那么苍白的脸色,由于兴奋、喜悦和娇羞,这时面颊升上了两片红云,显得那么光彩照人。 “万祥哥,我真得谢谢你,你真好!” “好吧,小妹,我的任务算完成了,我得赶紧走了。”王万祥站起身,手里卷着那项呢子礼帽,“妈,给我开开后门,我从后门走吧,前门怕有蹲坑的。” 第8页 八 第2章景山公馆 一 这一次是破例。理查德恭恭敬敬地把曹刚送到景山公馆的大门口。随着日本军队的铁骑在中国大地上的践踏和日本坦克向中国国土的纵深推进,理查德也不得不改变对曹刚的态度。去年,曹刚找上门来时,正是红薇失踪的时候,他不得不求曹刚亲自到遵化县去探访红薇的下落和逼迫着红薇回来,理查德始终没闹明白这个身为“北平社会局”科长的曹刚究竟是暗藏的日本间谍,还是国民党的特务?不过,有一点他心里非常清楚:在日本戮力向中国华北推进的时刻,绝不该得罪这个“两面”特务。 看着曹刚的丰田牌汽车开走,他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由不得在心里骂着:“这个坏东西,中国国土丢得越多,他倒越神气……”理查德望着汽车开走的背影,想起他头一次来公馆拜见时的情景:留着硬刷子似的平头,穿一身日本牛毛再生布的短西服,一副穷酸相。那一次他口若悬河地毛遂自荐,吹嘘和前吉林省东北军参谋长、“九一八”事变投靠日本的爱新觉罗·熙洽有亲戚关系、洮辽镇守使张海鹏是有两代世交之谊,还说那个裹胁小皇上逃亡长春的土肥原贤二是他父亲曹养浩的东京同窗。因为他攀上了北洋军阀做靠山,不几年的工夫就发了迹。“哼,这兔羔子,如果说‘时势造英雄’,如今的这个世道,也造就了这种两栖的鬼怪!” 他正匆促地往大门里走,正好被穿号衣的张小八拦住。他是理查德最赏识的一名忠实仆人。他凑上去密报着说: “老爷,二小姐回来了。” 这消息很使他吃惊又高兴:“是吗?” “真的,没错儿,我亲眼所见。”然后又用眼溜湫着周围,见没有人,更压低声音说:“王妈的儿子也来了,我觉着那穷小子有点不地道……” 他睁大了那对蓝眼睛望着张小八,叫着他赐给的名字: “爱狄!怎么,不是那个拉洋车的穷鬼吗?” “嘿,老爷,这回不是了,阔起来啦,那神气可‘抖’哩!” 这消息使他在门道里站了一会儿,引起了他一串新的思索。“现在是多事之秋,他阔起来倒不可怕啦,怕的还是乡下那些闹暴动的穷人……”“好的,爱狄,你告诉我这些很有用。” 他拍了拍爱狄的肩膀,以示对他表扬。 红薇回来既让他高兴,又使他气忿。但是他不能马上把红薇找到书房来询问和训斥,因为有两件当务之急的要事,缠住他的身子。一件是美国大使馆昨晚来通知:詹森大使要今天午后会见他,另一件是乔治的病情加剧,必须采取紧急措施。 他走进客厅,看见人们还在乔治病榻周围忙碌。他用眼巡视一遭,没有看见红薇。这很好,省得他的太太爱弥丽看见红薇又要对他发脾气,叨唠个没完没了。为了这个不驯服的山野姑娘,他着实受了不少家庭成员的攻击。要不是他们夫妇都怀有把这个东方小美人奉献给美国社交界的计划,爱弥丽对红薇早就没有耐心和克制力了。 “好吧,雷曼医生,就依着你的建议,把他送进协和医院你的特护病房去治疗吧!”理查德问着他的家庭医生雷曼教授——他就是四年前把红薇的重伤寒病当成回归热治疗,几乎使红薇丧命的那个美国医生。“乔泉荪先生,您的意思如何?” “遵命,遵命。”这个原是美孚洋行总会计师、如今是北平商会会长的乔泉荪,是乔治的生身父亲,他以鸡鹐米似的鞠躬,表示赞同理查德的意见。 大家七手八脚的给乔治穿上大衣,戴好毛线帽,由仆人把他背上汽车。爱弥丽、玛丽、玛丽的男友凯勒,乔泉荪,加上雷曼和王达智两位医生,分乘两辆汽车,沿着景山后街朝东单牌楼的协和医院急驶而去。 送走这一队人马,大客厅里空寂下来。他不敢怠慢,立刻穿好西服,打上领带,坐上他自备的“福特”汽车,驶向东交民巷的美国大使馆。 詹森大使照例在使馆大院后面那处幽深的小院——他私人卧室的起居间里等着理查德·麦克俾斯。他们是老同学、老朋友。1931年9月18日晚上,日本进攻沈阳柳条湖和北大营的消息,就是他派武官威尔斯,找到前门大街“中和戏院”的包厢及时给他送到的,也是他指示理查德去关内教区提前封存或销毁有关教会的档案的。去年四月间,他曾陪同来自他本国的“美国远东经济考察团”,遍历华中、华南、华北各省,调查了一番中国的情况,他深感中国未开发的资源雄厚,又忧虑日本的入侵在步步遇紧。特别是最近,“华北五省自治”的呼声甚嚣尘上。每当政治风云处在突变的关键时刻,他在考虑各项工作进退时,总是先想到他这位处在宗教界不遗余力工作的老同学。他喜欢跟他在叙旧与谈心中,交换看法和灌输新的思想动向。 他看一看腕上的手表,已经过了约定时间15分钟,这在有严格遵守时间习惯的理查德说来是少有的例外。正在这时,门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请进!” “哈喽!对不起,我误点了,你等急了吧?”理查德带着歉疚的笑容走进屋来。 “出了什么事吗?” “我的养子病得挺重,忙着送医院;后来又被曹刚的来访给纠缠住了。你不是也认识那个面目可憎的家伙吗?” “是的,”詹森答应着,走到屋角的酒柜前,调了两杯美国的马提尼酒,递给理查德一杯,“如今的时局,对他们有利。他们这样的人,就像春天树林里的毛毛虫,蠢蠢欲动地活跃起来了。” 沙发桌上堆放着许多詹森刚刚看过的文件。詹森指说: “这些,你都带回去,慢慢地看吧,老弟,现在可是我们海外人员要下苦工夫的时刻了。这一大堆,有的已经过时,例如‘天羽声明’①,‘广田对华三原则’②,虽然都已过时,可是这却是我们新得到的细则原文,看一看,对今天中日事态的发展脉络和日本的对华决策就更清楚了。” “哼,看来,我们美利坚曾经帮助过的这个东方小伙伴,太自我膨胀了,他居然无视我们的‘门户开放’政策,无视我国的在华利益,一个小小的外务省情报部长就敢贼胆包天发表独占中国的‘四一七’声明!丝毫不考虑西方的利益,这个弹丸之国的首脑,真是忘乎所以了!当然我国和英国会就‘天羽声明’向日本外务省发出照会的。”理查德挥一下握紧的拳头,愤愤地加强他的语气。 “你先别激动,”詹森呷了一口酒,从那堆文件中找出了一份文件,递给理查德,“我们小伙伴的胃口,如今比‘天羽声明’的那个时候更大啦,你回去仔细读读这份‘五相会议’③的决定《国策大纲》吧,从最近事态的进程发展来看,日本的确是在逐步地实行这个‘根本国策’了。好,你回去再看吧。我现在要跟你谈的是中国的西北。据我们武官处得到的情报分析,在热河之后,日本恐怕就要进占绥远了。那里肯定要吃紧。我们估计,日本是在寻找一切借口,在那里发动一场战事。我要提醒你的是,西北那儿也就是你兼着管辖的教区,你可以很方便地去了解一下那里的实际情况,同时,如果战端一开,是不是怕有些重要的资料、情报一类的文件失散或落入中日双方之手呢?所以我想,最好你亲自去一趟,就像在‘九一八’事变时,你去山海关教区那次一样。”“好吧。既然那么吃紧、重要,我只好亲自走一趟了。”理查德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允诺了—— ①天羽声明: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为了进一步实现独占中国的目的,1934年4月17日由外务省情报部部长天羽英二发表声明,强调日本对中国有特殊权利,反对各国干涉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反对各国对中国借款、出售军火和派遣军事顾问。 ②广田三原则:一、中国取缔一切排日运动:二、树立中日“满”经济合作:三、中日“满”共同防共。 ③五相会议:即首相、外相、陆相、海相、通产相五巨头的会议,专门研究侵华政策。 第9页 九 詹森拍着理查德的肩膀,用鼓励的语气说: “狄克!你知道,我的身份是不好行动的。而你穿的那身黑袍,对你简直是个最好的护身符,提供你一切方便。我可以证实,你多年在中国的辛勤工作,孜孜不倦地在执行着塔夫脱总统当年向宗教界提出的神圣使命。” “是的,詹森,我当年参加了在白宫举行的那次‘青年会世界扩张计划会议’,我是不会忘记塔夫脱总统向我们做的热情讲演的。我记得他说,‘通过我们的国务院,我们对其它所有国家在道德和其它方面的改进表示同情和关怀,不过国务院在这方面所做到的事,受到了限制,而且受到了严格的限制。但是像基督教青年会这一类的运动,就不存在这样的限制。没有人会设想到,我们到中国去设立基督教青年会是抱着任何侵略领土或干涉国家内政的野心的。但是有些基督教青年会的会员能够在他们本国的政府中取得重要的地位,……通过这些人,我们就能使这些落后国家,最后接受我们的文明和道德标准。’是这样说的吧?詹森,你看我背诵得这么熟!像背《圣经》那样。说真的,《圣经》是书本,而历任总统和国务院的指示,才是我们海外布道人员的行动‘圣经’,你说,我领会得对吧?” “当然,非常准确,而且深刻。得,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能够成行?” 理查德有点为难。“我需要等到我的养子高烧消退,我估计在一周之内吧。” “好,祝你顺利,”詹森拉起理查德的手,已经走到屋门口,又停下来猛地问:“你那个‘山女试验’,怎么样了?” 理查德摇摇头。“唉,这个野丫头很使我伤脑筋,她刚随着那些闹学潮的左倾学生参加了一次南下宣传团,听说她在爱着一位共产党的领导,曹刚就是为了这件事来和我密商的。我也发觉她背后好像有什么影子跟着。不然,一个山野姑娘,刚来大都市不几年,她不会变化得这么快。”他那长条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浮上一抹有点自我解嘲揶揄意味的微笑,“詹森,你能想得到吗?我帮助‘花生米’①到江西黎川去做中共苏区的收复工作,可是共产党的魔掌却在这时悄悄地伸到我的家里来啦!滑稽,简直是滑稽。”—— ①“花生米”,是美国某些上层人物,包括罗斯福总统在内,对蒋介石的蔑称,也可算做美国人给蒋起的绰号。 詹森站住了。这些话引起他的关注,并使他很感兴趣。 “狄克,你不要发烦,这是上帝赐给你的一个侦察中共动向的绝好机会啊!你不该逼迫她,而应该诱导她。当然,我们的‘当代保罗’穆德老先生在这方面教导过我们,他说:‘我们积极地无条件地对现在的苏维埃政府在世界上所主张的一切,表示毫不妥协的宣战’,他把争取这样的青年,叫做‘征服战略据点’,你想,你慢慢地从她身上搜集动向、情报,进而征服她,让她为我们服务,这不是十分难得的吗?” 这一番话,不仅开导了理查德,而且还使他得到了欣慰和鼓舞。他开朗地大笑起来,热烈地摆着手,走上“福特”汽车。“到协和医院。”他吩咐司机。 汽车绕过干枯的喷泉花坛和大片的黑色草坪,顺着环形柏油路面的跑道,驶出了有镂花大铁门的美国大使馆。 二 猫头鹰的大钟,敲了七下。晚饭准时在餐厅里的长桌上摆好了。郁金香花朵造型的枝形吊灯,筛动着温柔的光线,辉映着闪光的纯银餐具。穿浅蓝色号衣的膳食仆人,已等在那里。 理查德在五点半钟的时候就从协和医院返回公馆。他去的时候,乔治注射了退烧针,已经安静地睡在病榻上,他没有叫醒他。雷曼医生估计后半夜就会退烧。他的诊断是惊吓和流行性感冒合并症。只要退烧和精神放松就会很快痊愈。理查德照例又请那位长了黑胡子的老修女做了乔治的专职护士,因为玛丽跟凯勒到米市大街的青年会去参加团契活动,理查德就把他的太太爱弥丽从病房里捎回家来。 在起居室里,不出理查德所料,爱弥丽为了红薇这次吓的乔治生了病,又对他发起了一阵暴风雨式的抱怨。 “狄克,我简直要发疯了,我们家有这么一个撒旦,她总是出去惹是生非,就像我们是坐在随时都要喷发的火山口似的。我的精神实在支持不住了。狄克,我央求你,快把她送回她的老家吧,我们不收养她了,好让我们过几天安静日子吧!”她边说边挥动着那双涂过红蔻丹的瘦手,几乎是神经质地喊叫着说。 “别急,我亲爱的,我原本也这么想来着,我甚至想到要放弃我最初的试验计划,可是,今天詹森大使对这个问题的阐述,却使我明白了一层在当前中国社会具有的独特而又更深的意义,……”于是他对爱弥丽仔细地讲解了詹森的那番意思,又加上他自己的引申,才使她稍微地安静了下来。 他从床头柜上拿来一本书:是穆德的《征服世界的战略据点》,这是他每晚都要重读一段的常备书籍。翻开折了角的一页,递到爱弥丽的手上,他说: “亲爱的,你自己看看这段语录吧,你就会理解我为什么对蓓蒂这么耐心的理由了。” 爱弥丽坐到沙发椅上,把那本烫金精装的书本平放到膝盖上,按着理查德指点的地方,一目十行地读下去: 传教——就是作战、占领、夺取、围攻、征服。 第10页 十 这个“战斗”要在两个“战场”上进行:一个是城市,因为城市是人口和各种势力集中的地方,政治、经济、教育的中心点,具有“战略”意义。在所有的国家中,战场是在城市,城市是风暴的中心,也是人口,影响与机会的集中点。城市怎样,国家也就怎样。 另一个战场是学生和知识青年。在非基督教国家里有两亿青年(1899年),这对基督教国家的青年会是一个何等巨大的责任!你们仔细想想,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关系着两亿青年的道德与精神命运,这里要求我们派人去到那些仍在等候上帝律法的三大洲和许多岛屿……是的,我们所要做的是帮助教会来陶铸和训练未开化种族的青年,为三分之二的人类奠定基督教文化的基石。 等到爱弥丽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理查德说道: “这回你该明白了吧?更何况在中国,两种意识形态——国民党和共产党,正在争夺青年!我们从教会的角度,不是可以从我们抱养的这三个中国青年玛丽、乔治、蓓蒂展开观察、围攻和征服吗?特别是蓓蒂,她是不同于玛丽乔治型的,她是受了共党盅惑的青年,我们得到她,从她身上得到情报、考证,还真属难得呢!这可以说是天赐良机啊!” 爱弥丽经过理查德这一番开导,已经完全谅解了丈夫。他们夫妇就这个话题一直热烈地谈到餐厅响起了钟声。 餐厅里灯光璀璨。今天的菜肴像每天一样丰盛。炸猪排、烤鱼肚,烹虾段,芙蓉鸡片,炸春卷,花叶生菜,鲜嫩黄瓜和素烧香菇菜心。中西兼备的奶油汤和蕃茄鸡蛋汤,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理查德一向讲究营养学,一看这些色香味俱全的丰盛菜肴,食欲一下子便旺盛起来。他一落座就吩咐仆人给他斟一大杯法国王冠牌的威士忌酒,然后说:“爱狄,快去叫二小姐到餐厅来用饭!” 红薇送走了王万祥,她一直留在王妈妈的下房屋里。跟着南下宣传团去了那么20来天,在城外、在树林、在坟地,风餐露宿,饥饿劳顿,没有换衣,更无法洗澡。虽然在王淑敏家的厨房里,用热水擦了擦身子,可是头发和身上还是刺痒。她担心长了虱子,便在大澡间里,洗了头,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王妈妈让她躺在床上,阖阖眼,休息一会儿。但是兴奋使她难以入睡。她拿出李大波的那张便笺,翻来覆去地看,几乎都能够把那封信背过来。 “妮子,阖上眼歇一会子不好吗?也好养养神呀,睁着两只大眼,跟中了魔症似的,总看那张纸片片作啥哩?莫非还能看出一朵花儿来吗?” “王妈妈,你不懂……这是要紧事儿哪。”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爱狄的喊声: “王妈!二小姐在你这儿么?老爷请她立刻到餐厅吃饭,快着点,太太也等着呢。” 红薇听到爱狄的喊声,立刻把那张信纸仔细放到贴身内衣里,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压下心头突然涌上来的忐忑不宁,抱着早晚要闯这一关的坚定思想,便跟着爱狄穿门过院朝餐厅走去。 餐厅里很静。红薇走进来的时候,那只刚端上桌子的紫铜什锦火锅,在丝丝拉拉地发出油汤开锅的响声。 她向理查德和爱弥丽做了礼貌性的行礼和问候,便坐在她平时自己的座位上。因为少了乔治和玛丽,偌大的餐厅显得很空荡。 理查德夫妇不约而同地都盯住刚进来的红薇。见她棉袍上套了一件蓝色阴丹士林的布大衫,脸色经过风吹日晒,显得比寒假前有点黑红,透着强烈的少女青春时期的气息,完全是一副学生会骨干分子中最流行的气质和派头。 “我的孩子,让我们感谢上帝赐给的这一餐吧!”理查德面带微笑,眯缝起灰蓝的大眼,带头在胸前画着十字,双手合十,闭起双目,做着饭前照例的祷告。 祷告完毕,理查德宣布着:“好,我们吃吧,饭都要凉了。”他拿起银匙,按照西方的习惯先喝汤,他望着红薇,笑容可掬地说:“蓓蒂!你要多多进餐,好好地吃一点营养品呢,这些天的艰苦生活,会对你的身体有影响的。我的孩子,不用瞒我,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红薇抬起眼来,她的身心都轻微地震颤了一下,“来吧,现在就要开始了。要来的——就要来了。”她心里随着闪过这一念头。她下定决心,不多说一句话,只缄默地等着做那种刻板的一问一答。 “我的孩子,这几年由于日本如此野蛮地进攻中国,强占了中国那么多的大片国土,激起中国人的强烈爱国情绪,尤其是热血青年,行动起来,要求保卫国土的志向,我是理解的,更是同情的,也是支持的。你的行动,从今以后,我不但不反对,还要赞赏,给予帮助!”理查德停住话,连着喝了两勺汤,望着红薇的脸,他发现她那张富于东方美的面颊和乌黑的眼睛里,隐藏着一种疑讶、惊恐和坚毅相混合的神情。“告诉我,我本来是派爱狄送你上火车回老家的,可是后来你又是怎样随上南下宣传团的呢?” 红薇见他态度友善,便照实说了:“火车开出一站,我在东便门就下了车。” “好孩子,你很诚实,我很喜欢你这样。”他嘴上这么夸奖着,心里却在想:“这个山野丫头,不让她回家,她偷着在南京金陵修道院逃跑;现在光明正大地送她回老家,她却不回,偷着南下,虽然有点不可思议的怪诞,但却真是个值得研究的对象啊!” 爱弥丽忍不住在一旁插了话,“可是,你不该把乔治吓病了啊!” “真对不起,我一点也没想到那个三青团的委员竟是乔治,”红薇把脸转过来,直面对着挑眉耸肩的爱弥丽说着,“我很关心,他的病现在怎样了?” “惊吓症,发着高烧,很厉害,还不知死活呢。”爱弥丽抱怨着说。 理查德用眼睛暗示了爱弥丽一下,深恐她控制不住感情,把事情闹僵了,便接上话岔儿说:“已经送协和医院了,看来还不太要紧。你放心吧。” 饭桌上不再谈话。只听见刀叉和咀嚼的声音。红薇的心情已经缓冲、平和,她万也没有想到,她一直那么发愁回来的头一关,竟是这样的温和,真出她意料。她在南下宣传团时常吃不上饭,这时胃口大开,她狼吞虎咽地吃了很多好东西。 爱弥丽最先吃完了,她站起身对理查德下着通知: “狄克,你别忘了,今晚还有一个家庭舞会要你参加呢,秦德纯市长夫妇给我们提前来了请柬。” “我不想去了,亲爱的,让威尔斯陪你去吧,”理查德狡黠地一笑,表示他知道他们中间的那种暧昧关系,“他很寂寞。 陪陪他,不正好么?” 爱弥丽躲避着她丈夫那种洞察一切的目光,第一个走出餐厅去,理查德望着她的背影,悄声地对红薇说: “让她去跳舞吧,你到我的小书房来,我们好好地谈谈心。” 听了这话,红薇刚才还有些侥幸的心理,忽然又沉陷下去。 三 理查德从来没有在他的小书房里召见过红薇。这是一间古雅的书斋。房间不大,四壁摆着红硬木刻着石绿字木匣式的线装二十四史,还有全套的檀香木柜装着的三希堂碑帖。屋里摆的是一色的桃花木螺细镶嵌大理石面的长书桌和太师椅,显出纯中国味的古香古色。如果红薇不是跟着理查德进到这屋来,她绝不会想到这屋子的主人是一位纯粹的美国传教士。 第11页 十一 理查德让红薇坐在书桌旁的太师椅上,给她倒了一杯热咖啡,自己便坐在她的对面,用平和柔顺的语气说: “我的孩子,你应该知道,我们美国是不同意日本这样野蛮地侵略中国的,我的政府,曾经向日本发出了抗议的照会……”他从文件堆里找出了那个照会的铅印本,放到红薇的眼前,“这当然也是我的态度。我和司徒雷登先生一样:既爱美国,也爱中国。” 红薇紧闭着嘴唇,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小心谨慎地不说一句话。 “我的孩子,我只是为你的安危担心。”理查德试探着说道,“目前中国的政治形势比较复杂,国民党是主张‘先安内后攘外’,蒋先生派了几十万大军追剿红军;共产党则主张‘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两党的主张,水火不容。国民党正在四处逮捕要求抗日的学生。我担心你年纪小,怕无法处理和分析这种错综复杂的形势。啊,自从我听见你两次跟着闹学潮,我就时时担心你会被捕。你知道么,曹刚那个小子,今天就是来打听你的行踪的。” 红薇为了理查德向他说了这个她已知道的实情,有些惊异和感动,但是过去上当的经验使她不再轻信,也不为所动,她只是淡漠地问了一句:“他又来了?” “是的。告诉我,我的孩子,除非你有一个高明的指导者,我才会放心。你有么?” 红薇想到白天她偷听来的曹刚的话,明白了理查德是在用关心的花言巧语,套问她招出李大波来,她坚决地摇摇头说: “您说的那是什么人,我不明白。” “我是说,每次召集你们开会、组织庞大队伍游行的人,那是谁?会不会是政府追踪的共党份子呀?” 她摇摇头,“我可不知道那些事儿。” “那你听谁的召唤呢?例如这次南下……” “这次是学校的学生自治会发起的。” “好的,我不再问你了,蓓蒂!我只是告诉你,我是关心你的安危,我现在思考的全部内容只是为了有一天你被当局逮捕了,我怎样设法去营救你。”他伸了一个懒腰,揉着手关节嘎吧嘎吧地响,挥了挥说,“你该休息去了。” “谢谢您的关心。” “好吧,我希望你能经常跟我谈谈你的情况,如果你背后真的没有一个指导者,我倒要充当你的参谋呢!”最后他又用鼓励的话语对她说:“我的孩子,你做得对,你才像一个中国的青年,蓓蒂,我从你的身上看见了中国的曙光。” “谢谢您的夸奖,祝您晚安!” “愿上帝与你同在!” 红薇如释重负地跑出小书房。在走廊里,她看见对面的三间大屋里都亮着灯。灯下照见刚化过晚妆、身穿紫貂大衣、围着银狐的爱弥丽,正朝屋外走。红薇躲到走廊中的一处墙垛里,她知道她是去六国饭店和大使馆的那位武官威尔斯跳舞,她此刻不想再和这个处在极为兴奋状态中的女人说话,便耐心地等她走过花墙,拐向前院。 她回到自己那间卧室里去。因为跟她住对三间屋的玛丽还没有回来,屋里异常寂静。她关上自己的屋门,准备上床休息。这一天真够累的了。当她脱掉衣服换睡衣的时候,她又想起了那封信。她从内衣口袋里取出来,又看了一遍,默诵了一回。 她已经躺在被窝里了,但是她又爬下床来,光着脚丫儿,穿一身单薄的睡衣,跪在光光的地板上,冲着墙上悬着的那张拉斐尔①的圣母像,双手合十,下意识地祷告着: “万顺哥,我希望你能在心灵深处听见我的呼唤,我的祷告。不管你现在在那儿,我都祝福你平安,我真想你,我在翘首盼望着我们重逢的日子……”—— ①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建筑师。其代表作有《西斯廷圣母像》,其画多为宗教内容。此处所说的画是指圣母玛丽亚怀抱着婴儿耶稣。 一道银白的月光,从窗户外斜射进来,正好照耀在她那光艳纯洁、美丽而又宁静的脸上,和那身花格子布的睡衣上…… 她绝对不相信上帝,但是她确实在祷告上苍;她绝对没有哭泣的理由,但是她的确在默默地流泪。她在月光中匍匐着,跪拜着,她忘记了寒冷。…… 第12页 十二 第3章红格尔图大捷 一 被亲人寻觅、敌人追踪的李大波,正坐在三十五军军部值星副官的办公室里。一身厚厚的灰布棉军装,包裹着他那瘦削细高的身躯。一条牛皮的武装带,从肩上斜着挎过,腰间别着带套的手枪。他的脸色有点蜡黄,神色有点疲惫,他为傅作义军长整理战况报告,已经熬了两个通宵没有睡觉了。 这是北方局党组织第二次调他搞兵运工作。头一次是在1932年,派遣他到张家口深入抗日同盟军。当时,是隐蔽在萧振瀛①公馆当秘书的杨承烈,请了五天假,带着李大波到张家口爱吾庐去见10月9日刚从山东泰山转道来此的冯玉祥将军。在此之前,1931年的夏季,那时正是他和阎锡山联合反蒋中原大战失败之后,住在山西汾阳玉带河畔的庄园隐居、精神十分苦闷、思谋东山再起的时候。曾经有共产党员深入到他的别墅,跟他每天谈话,做过他的工作。使他产生了一种“髀肉复生”的紧迫之感。由此,冯将军对共产党留下了良好的深刻印象。他开办的培养将来建军基础的军官学校里,容纳了许多共产党员做骨干分子。所以,当杨承烈带着李大波来到张垣后,将军立刻就在他的公馆八角屋的会客厅里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他亲自和杨承烈、李大波谈了五天五夜的话,就当时国内和国际形势作了全面的分析,并对中国的时局和中国革命问题,做了深入的探讨。就在那一次会见之后,冯将军便坦诚地对他的部下亲信说:“现在我才明白,我们知道得太少了。过去不但对于国际形势不了解,就是对于国内形势了解也很不够,更没作过仔细的分析。这怎么能够打败蒋介石呢?至于革命的问题,那就更谈不到了。”冯将军很赞赏李大波这位年轻有为、博学多才又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由于这种格外的器重,才把李大波留下来做了他的爱将、北路前敌总指挥吉鸿昌将军的随身副官。在多伦艰苦卓绝的血战中,他跟着赤膊冲锋上阵的吉鸿昌将军,经受了残酷的战争考验和白热化的战斗洗礼。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被第二次派往日本垂涎已久的中国西北边陲绥远,再度搞军运工作—— ①萧振瀛——30年代曾任天津市长。为蒋介石的心腹。 他是在平津学生南下宣传团出发之后,突然接到上级指示的。那一天晚上冀晕鞯ケ俨藕蟪党В谡史磕羌湫“荩槐叱宰抛┢雎先ǖ蓖聿偷目景资恚槐咄ㄖ担? “据可靠的消息,你住的那个私人小公寓,蒋孝先已经派宪兵三团的特务骨干几次专门调查你的行动,恐怕有危险。承烈想出了一个巧妙的办法,他让萧振瀛手下的保安队,装作逮捕,把你从那个小公寓里抢出来,你今晚回去把东西收拾好,等着就是,明早就办。”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天刚黎明,就有一辆呜呜怪叫的军用汽车,气势汹汹地把李大波带出了那个“德成”小公寓。他被送到宣武门外棉花胡同的一个秘密交通站,休息了一天,冀原就把指派他到三十五军去搞兵运的通知传达给他。他虽然很想再见一面红薇,鼓励鼓励她,但那关系着军机大事和严格保密的问题,这种自由行动是完全不可能了。他怀着她一定寻找他,并为他担惊骇怕的复杂的惜别感情,化装成小商小贩,登上了去西北的列车。在归绥①军部,他受到了绥远省政府主席兼三十五军军长傅作义②将军的热烈欢迎。因为傅将军从早已递给他手头上的那张履历片上,了解到他曾经给被蒋介石下令由何应钦谋杀的吉鸿昌将军做过副官,又听说他参加过塞外的几处要塞的争夺战,不仅有实战经验,而且表现出作战勇敢,是一个难得的既有学识又骁勇的军官。于是,顺理成章的,傅将军就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当了一名副官。为了工作便利,他就吩咐勤务兵在副官值班室的办公桌旁,给自己搭了一副铺板做床铺,工作在这间方圆十二平米的小屋里,也吃住在这间屋里。他第一天踏上绥远这块苍莽大漠的土地,就感到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战争气氛。军部里整夜亮着灯,师以上的长官,整天都在开会;辎重车络绎于通衢大道;拉着捷克式山炮和陆炮的大车,都是骡马挽驾;一队一队的战士,神情紧张严肃,他们打靶回来,走过“羽山公馆”③时,都举拳高呼:“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的响亮口号,那一副敌仇同忾的豪气,使李大波心扉荡漾,欣喜欲狂。他唯一的愿望是尽快地熟悉周围的环境、了解军情,以便能对抗战出力,有所作为。所以他几乎是不分昼夜地阅读战况简报、情况汇编和骑马外出察看地形地貌,每天很晚,还在伏案写他的值星军务日志。傅作义将军对他衣食住行异乎寻常的简朴和对公务认真的严谨不苟作风,深为赞赏—— ①归绥,即今呼和浩特。蒙语意为“青色的城”。 ②傅作义(1895—1974)山西临猗人,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原为阎锡山部下。1930年参加冯、阎反蒋战争,任津浦线总指挥。1931年曾任三十五军军长、绥远省主席。参加长城和绥远抗战。抗日战争期间先后任第七集团军总司令、第八、十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司令长官兼绥远省、察哈尔省主席。日本投降后,代表国民党至热、察、绥受降。解放战争时任华北“剿总”司令。1949年1月底,接受中共和平鲜放北平条件,率部起义。历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政协副主席、国防委员会副主席、水利电力部部长。1974年4月9日病逝。 ③羽山公馆:1936年春,日本在我国华北、绥远各地设立很多特务机关搞情报。设在归绥(呼和浩特)的是羽山喜郎为特务机关长的特务机关。经傅作义抗议,将特务机关改为“羽山公馆”。 六月初一天的清晨,李大波刚随着司令部的后勤人员到教场出操回来,就在他住宿的窗前,看见了渐渐走近的傅作义高大魁梧的身影。窗子是黎明时为了透透新鲜空气打开的。将军那显得有些硕大的头探进窗里,白胖的长脸上闪着一个凄苦的笑容。他用低沉的声音叫了一声:“李涛①副官!” 李大波正在打紧一只腿上松散下来的裹腿,听到呼唤,见是军长立刻立正敬礼:“有!军座请进!” 傅作义迈着大步,走进值星副官室。他今天穿着一身淡灰色薄毛料的军便装,衣服十分合体,使他显出既威武严肃又有几分倜傥风流。他的眼睛很大,闪着一种威严的光芒,紧皱着双眉。李大波立刻从他那张大人物才有的老成持重气质的脸上,发现他此刻心里正在焦虑和忧愁。 “军座有何吩咐?”李大波对将军这么早来到他的住室心里有点吃惊。 “你坐!”傅作义坐在一把宽扶手椅上,看一看办公室寂静的还没有一个人,便指一指凳子说,“我是来跟你商议一件事。”他沉吟了一会儿,吸着了一支烟,忧郁地接着说:“我刚接到通知,说是今天十点钟,板垣征四郎②要来访问我,这小子刚提升了关东军参谋长,就忙不迭地到咱绥远来,你估计他此行找我会谈什么?”—— ①李大波此时用的化名。 ②板垣征四郎(1885—1948)日本战犯,陆军大将。1931年任关东军高级参谋,参与策划“九一八”事变。日本侵占东北后,任伪“满洲国”军政部最高顾问。1936华任关东军参谋长。1938年5月起任陆相,积极扩大侵华战争、并制造张高峰、诺蒙坎事件。1939年9月任日本侵略中国派遣军参谋长。1941年转任朝鲜军司令官。1945年4月任日本第七方面军(驻新加坡)司令官。日本投降后,经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绞刑。 第13页 十三 李大波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我估计板垣此来,不外乎是兜售他的‘华北自治’方案,也想用于绥远。由于蒋先生铣电命令不抵抗,日本垂手而得东三省,这更增大了板垣的胃口。热河的失守,更助长了日本侵略的野心。去年11月,又唆使汉奸殷汝耕就在离北平20公里的通县,成立了傀儡政权‘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划出了22个县,直到长城脚下,与伪满衔接;今年春天,又指使伪蒙军侵占察北六县,形势对我们已危如垒卵。依我看,日本的下一步就是想夺取我绥远大青山以北各县,把魔掌伸向甘肃、宁夏、新疆三省,以期实现他的‘满蒙计划’。我看他板垣此来必是抱着这种图谋。” “是的,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今天会见,我打算带你参加。你吃了早饭了吗?” “在伙房吃过了。”能够参加这么高层的活动,是李大波所翘首盼望的,但他依然有点受宠若惊。 “呃,我已经容忍的够多了,”傅作义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去年,我们在新旧城之间的地带,盖了一座九一八纪念堂,又在旧城北门外公主府盖了一座抗日烈士公墓,树了一座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这也招惹了小鬼子,特务机关长羽山喜郎就跑来找我提抗议,他说:‘这破坏日中亲善’,要求改名。那时,我怕小不忍则乱大谋,硬是将九一八纪念堂改为公共会堂,将抗日烈士墓改为烈士公园。你看,这不是骑着咱脖子拉屎是什么?简直太欺负咱中国人啦!今年开春,羽山这特务龟孙,又跑来要求我答应他在咱包头飞机场内单独修建一座日本飞机仓库。我没有答应,严词加以拒绝了。可是,他们竟不顾我的表态,竟然从天津运来大批钢板、日本技术人员和大批工人,强行修建!你看他们蔑视咱中国到何等地步!” 他气呼呼地停止了说话,紧吸了两口烟。 “那后来怎么样了?”李大波关怀地问。 “怎么样?!我当然向羽山喜郎提出了严重抗议。同时,我还下令包头县政府派警察和地方保安队进驻,在机场内搭起帐篷,长期露营演习,才用武力制止了日本人这次动工。啊,简直太欺负人啦!”他长长地吁了一口闷气,看一下腕上的手表,“时间不早了,跟我同车到省府去吧!” “您看,我就穿这身军服可以吗?” 他点点头,熄灭了烟,迈着阔步,挺胸昂首地走在前面。 接待仪式是在绥远省政府正厅里进行的。板垣征四郎是昨天乘飞机直接由东京羽田机场起飞来到此地。昨夜他就宿在“羽山公馆”,跟羽山喜郎和驻在化德①的特务机关长田中隆吉②,研究了大半夜关于如何进一步分化收买蒙奸德穆楚克栋鲁普(德王)和收编李守信、匪首王英的伪军,以及和伪满部队联合侵占绥远的今后谋略方案。他穿一身笔挺的土黄色日本关东军的军服,带有踢马刺的长筒皮靴,胸前戴着绶带纹章,腰间佩着短剑,精神抖擞,趾高气扬,完全是一派日本军人少壮派的骄横气质。跟着当翻译的两名随从人员便是号称“中国通”的归绥特务机关长羽山喜郎和化德特务机关长田中隆吉少佐。他俩都穿着一身显得有些短小的日本式的派力斯毛料西服,留着仁丹胡—— ①化德,现为内蒙古自治区的一个,在乌兰察布盟东部。盛产农产,畜牧以马著名。 ②田中隆吉,日本侵华骨干,特务分子。曾在关东军服务。一二八淞沪抗战时,曾与日特川岛芳子制造马玉山路枪杀日本僧人事件,以为战争借口。 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按照傅将军的吩咐,既没有悬挂孙中山的肖像,也没有悬挂蒋介石身着大元帅服的半身照,而是在屋子正中央的墙壁上,悬挂了一副锦绢绫子、裱工精美的岳飞“满江红”的中堂。这宫殿似的屋宇,光线有些暗淡。但是傅将军依然能用他那大而有神的眼睛,凝眸细睹这位他久闻盛名的侵占东三省的“魔王”那扁平大脸上的细微表情。 宾主道过一般的寒暄后,屋里沉寂下来。傅将军脸上浮着矜持的神色,下决心不先开口。板垣征四郎在难耐的寂静中,打破了沉寂,扁平的大脸上,浮上一层在这种外交场合才有的笑容,说道: “我已久仰傅将军的英名,长恨无缘相识,所以这次乘飞机专诚前来拜望,以表示我的钦敬。” 傅将军那白皙的长脸上,微露出一个淡漠的浅笑,操着山西临猗的乡音,用平静的声音说:“不敢当,不知阁下此来有何见教?” 勤务兵送上盖碗茶,又急匆匆退下。李大波把门掩好,坐在傅将军对面的靠背椅上,认真地听着,聚精会神地在小本上做着记录。 “是这样,傅将军!你我同是行伍出身的军人。”板垣揉搓着两只手指短粗的大手,表示亲昵地说,“我们是军人,军人就是喜欢直率,你我不是那些爱用权势、惯耍阴谋的政治家,哈!哈哈!我坦率地说,军长,日本和中国是同文同种的两个兄弟国家,应该互相亲善,不应该仇视,影响我们两国的邦交,阁下以为是否?” “这兔羔子,大炮都架到大门口了,还腆着脸讪不搭地大谈什么亲善哩!”傅作义在心里这么骂着,板起脸说:“板垣先生,诚如阁下所说,作义乃一介武夫,不过我以为,中日亲善必须平等互惠,以互相尊重国家领土、主权完整为前提,窃以为如以‘亲善’作幌子,而迫使一方接受丧权辱国的条件,那就根本谈不上亲善。你以为然否?”傅作义也以同样询问的语调回答着他。 屋里的空气沉郁下来。板垣的扁平脸上闪过一丝愠怒和惊讶相混合的神态,两位特务机关长伸长了脖子,好像有一根棍子,戳在脊梁骨上,用惊异的目光望着他们的上司。从“九一八”事变以来,可以说,还没有一个中国军政界的要人,敢于用这种侃侃而谈、理直气壮的口吻跟他这样说话。李大波也怀着紧张的心情望着宾主双方,急切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他感到,五年中,这群骄横的嗜血豺狼,已经听惯了绵羊似的“陪礼道歉”、“深表遗憾”、“遵从睦邻邦交”之类屈辱的话语言词,就像娇惯的孩子被宠坏了一样。但是出乎李大波的意料,板垣不但没有像他历次在中日交涉的会议上那样趾高气扬的蛮不讲理,反而厚颜地谄笑着说: “请将军不要误会,我这次来是绝对本着日中亲善原则的,特别是对颇富盛名的傅将军个人,有所奉告。” 这时,羽山喜郎和田中隆吉打开一个包裹,从中拿出一个很厚的本子,递到板垣手上,板垣把它双手托着,放到傅作义脸前的小茶桌上,边作着手势,边说道:“我给您带来一件稀罕的东西,请将军亲自过目。” 傅作义睁大那对圆眼,用锐利的目光,扫描着那个厚厚的、用五百镑道林纸铅印的本子,见是冀察政务委员会宋哲元①与日方秘密会谈的协定副本,心里暗吃一惊,但马上就收敛了他那不易觉察的震惊,而显现出一种对此淡漠与早有预料并不感稀奇的样子。 板垣那扁平的大脸上,又浮现着比刚才更加谄媚的笑容说: “我代表帝国政府和军部要奉告将军的是,虽然宋哲元和我们已经签了协定②,但我们认为宋哲元在华北的声望不够,领导不起华北来。傅将军是中国的伟大人物,是华北的名将,在华北的威望最高,应该为华北人民作一番事业,改善日、中关系。我们大日本帝国将全力来支持你。……”—— ①宋哲元(1885—1940)山东乐陵人,字明轩。曾在冯玉祥部下任师长、总指挥、热河都统。国民党统治时期,先后任第二十九军军长、察哈尔省政府主席。 ②这里所指的是1936年4月28日冀察政务委员会与日本秘密签订的华北防共协定。 第14页 十四 傅作义听到这里,晚上感到一阵烧灼,立刻截住他的话,板起脸严肃地正告他: “板垣先生,我有责任提醒你:华北是中国的领土,绝不许任何人出来搞一个独立局面。” “那么请问将军,华北不行,那么蒙绥自治如何?”板垣厚着脸皮说道,”我想此来就这个问题和你交换交换意见……” 1933年曾率部在长城抗击日本的进攻,不久在蒋介石指使下停止抵抗。1935年国民党政府与日本签订《何梅协定》,适应日方“华北特殊化”要求,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宋任委员长。1937年七七事变中,所部曾奋起抗战。1940年在四川绵阳病死。 傅作义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内蒙和绥远都是中国的领士,不许任何人来分割独立;也不许任何人来侵占蹂躏。如果德穆楚克栋鲁普不顾国家民族利益,自搞分裂,背叛祖国,发兵进犯绥远,我们将坚决予以消灭。我是国家边防负责人,守土有责,绝不容许任何叛离祖国和民族者来犯,使国家领土受到损失。这就是我的态度,也是我的回答。” 板垣听到这里,已经心灰意冷,那种讨好的谄笑,渐渐从他的扁平大脸上消退。羽山喜郎和田中隆吉赶紧走过来,把那厚厚的协定副本用黄绸布包上,挟在羽山喜郎的腋下。他俩的表情,既是那么悻悻然,又那么垂头丧气。 傅将军慢慢地端起盖碗茶,掀开盖碗,轻轻吹一下浮着的茶叶,呷了一口茶水。深知中国历来官场端茶送客习惯的日本人,马上就站起身告辞。板垣征四郎快步走在前面,他知道,他此行的游说、分化、离间的阴谋,算是彻底流产和失败了。 傅将军只把他们送到正厅门口的廊庑上,便止住步,很有分寸的浅浅地微微颔首,作为告别的礼节。 他转回正厅,用很长的时间吸着闷烟,紧皱双眉。屋里岑寂,只有钟声滴答。呆了一会儿,他才用深沉的语调说:“李涛,我话是那么说,看来,还真得认认真真地备战呢,野猪的鼻子已经拱进咱的篱笆啦!” 李大波还沉浸在刚才那幕接见的情景中,内心十分激动,他很快地答道: “是的,日本是决计要推行他在御前五相会议的‘国策大纲’的,板垣的到来,印证了这一点。不久的将来,继热河之后,他的攻击目标毫无疑问,将是我们了。” “是的,我们加紧备战吧!” 正在这时,仆役用托盘递上一张名片,说: “这位先生,正在值班室,求见您傅主席。” 傅作义拿起名片,看了一眼,又扔回托盘,纳闷地说: “真怪!基督教北美协命的中国华北分会的会督来找我有什么事?我累了,李涛,你去替我接见一下吧,看他来意如何,有什么要求。” “好的,”李大波答应着,从托盘里拿起那张名片,一看那上面印着:“基督教北美协会海外部监理、美以美教会华北兼西北会督,理查德。”他心里暗自惊异:“啊!这不是偷拐红薇的那个美国传教士吗?”他点点头,对傅作义说:“好,我这就见他去!请他到小客厅等我。” 二 理查德·麦克俾斯被带进小会客厅里。这里通常是傅作义接见老朋友、老同学的地方,他也常在这里喝着清茶,陪着他的副手们聊闲天谈正事的场所。有时,他还在这儿倚着沙发椅读报纸、看文件或冲个盹儿、权当小书斋的地方。 理查德坐在长沙发椅上,穿一身豆沙色毛派力斯的西装。这里有点近似“早穿皮袄午穿纱,晚上守着火炉吃西瓜”的塞外气候,他从锅炉一般炙烤的外面走进屋来,顿觉凉爽了许多。今年一月底,他受詹森公使的指派,曾来过一次。但那时正赶上隆冬三九,大漠彻骨的寒风和西北的严寒使他怎么也熬不住,只呆了三天,很快就返回北平去。再加上时局也不如眼下吃紧。这次,他终于由于战事紧迫和怕冷,选择了夏季,第二次作西北之行。他刚走进绥远省政府的红色大门,便碰见板垣征四郎、羽山喜郎和田中隆吉三个人走出大门,他与他们是擦肩而过。他从东京和华盛顿出版的报纸和书刊上,认出跟他走个对面为首的那个日本人,是新提升的关东军参谋长板垣征四郎。他欣喜这一意想不到的邂逅,就是他得到的第一手、也是第一个难得的机密情报。他坐在沙发椅上,一边在心里估计着板垣一行此来的目的,一边用眼睛瞄着这间小会客厅的优雅陈设。小巧的书柜里,摆着唐诗宋词、八大家的文集、孙子兵法、史记、和朱熹治家格言一类的书籍,整个的气氛正像屋子中央悬挂的那副马远的山水中堂画一样恬淡,又像那副“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一样的典雅。理查德在北平结识过许多军政界人士,而且和其中的前任市长袁良和现任市长秦德纯堪称过从甚密的莫逆,他觉得他们是那样工于官场心计,完全是一副政客的嘴脸,可是他没有想到,从这些陈设可以推测,这位行伍出身的武将竟是如此的儒雅。“啊,中国的事情真怪!既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海洋,又像一个猜不透的万花筒。” 李大波走进客厅来,理查德站起身,微笑着伸出手。他闪着灰蓝的大眼,直视着这位英俊潇洒的副官。 李大波拉住他的手,他们互通了姓名,做过寒暄,便解释着说:“傅将军在主持一个军务会议,不得分身,特派我来见您,请您原谅。” 理查德有点失望,但马上转了一个轻松的话题:“这儿的天气太热了,能否给我一点加冰块的饮料,我太渴了。” 李大波微笑着吩咐了勤务兵。不一会儿就从那个木桶的老式冰箱里,取出一瓶天然冰镇的汽水和一瓶自制的酸梅汤,给他斟到大号的玻璃杯里。他的嗓子热渴得像冒烟,一大杯酸梅汤像牛饮一般一口气喝了下去。 “啊,真舒服了。”他放下杯子开始讲正题,“我此来是视察教务,顺便拜会我久仰的傅将军,请他就我们的传教和教会的服务,提出指教。” 李大波从他一进客厅,就对这位他知道一些底细和不端行为的传教士,用审慎的目光,从头到脚地加以端详和观察。他见他瘦高的身材,金黄的头发,精力旺盛,透着中年人富有阅历的干练和精明,既谙熟中国官场,又那么随便自如,一望而知是地道的美国人气质。“是的,红薇是很难逃过他的掌握的。”他心里这样思忖着。 “我一定把您的这番意思,转告给傅长官。” 屋里沉静下来,理查德又把那瓶山海关牌的汽水倒在杯子里,一饮而尽。 “我想请您介绍一下绥远最近的形势。虽然我们神职人员不过问政治,可是军事行动却关系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安全。近年来日本正在中国穷兵黩武,大有鲸吞中国之势。我想,美国国务院向日本就‘天羽声明’所提出的照会的立场,也将是我们海外布道人员的态度。这一点,我想是无须向您过多解释的吧!” 李大波洗耳静听着。刚送走了蛮横、虚伪、极尽拉拢能事的日本武人,又迎来笑容可掬心怀叵测的美国传教士,这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构成了他一种极不平衡的矛盾心态。他只好试探着说: “绥远可能面临着日本的军事进攻,不知道李会督对我绥远……” “我想提供帮助。战端一开,我们在这里开设的大医院,愿意担任救护中国的伤兵。” “谢谢。我代表傅将军向您表示感谢。”李大波想放松一点,便摆出老熟人聊闲天的架式,向他打问住在何处,在哪个教堂布道,家中有多少人员等等。理查德觉得这年轻军官平易近人,颇有人情味,便也拉起家常说: “我的妻子当年曾是好莱坞的一名演员,你知道,演员为了形体,不愿意生孩子。我一向是爱美国,也爱中国,所以我抱养了三个中国孩子,他们如今都挺好。李先生如有机会来北平,我欢迎您来舍下做客,我喜欢广交中国朋友。” 第15页 十五 “你哪里知道,在你去江西黎川的时候,我已经去你的景山公馆做过一回客人了。”李大波微笑着,得意地在心里想着。 “好的。您还有什么见教?” 理查德觉得谈话难以为继,便站起身告辞。李大波把他送到省府门外停着的那辆小轿车前,才踅回省府那深远威严的大院。他边走边想。他多么想打听一下红薇的情况,但理智使他压抑了感情的冲动。他走向最后一座院落,到省主席的办公室,去向傅作义将军回话。 理查德回到他下榻的地方——绥远省会归绥最大的那座耶稣会教堂。堂门前正有唱诗班的敲着洋鼓、吹着洋号,给过路围观的人们散发着印刷精美的耶稣画片,还散发着像黄豆大小的糖块,招惹得一群群的孩子,起着哄地乱抢。 理查德走进教堂旁边黑色镂花铁门的大院,穿过绿篱爬满金银花藤的月亮门,走进“若瑟院”。这里幽静,有别墅式、自成格局的小院落,高耸的钟楼下,也矗立着鸽亭,完全酷似他北平爱斯理堂的“伊甸园”。这座建筑宏伟的教堂,正是美国著名的闻各遐迩的反共布道家龚斯德的堂口。去年蒋介石以基督教徒的名义打电报来,就是邀请他和理查德联袂偕行,一块儿到黎川苏区去做“收复区”的布道活动的。 理查德走进屋来,正赶上龚斯德在用午后四点钟必吃的茶点。他穿着一件蓝白条宽大睡袍,趿拉着特大的皮拖鞋,随着下巴摆动着那把麻黄色的大胡子。 “哈啰!狄克,你回来了?收获怎样?”龚斯德伸着两只多毛的大手,用一副快乐的神情迎着理查德问道。 理查德摇摇头,露出怏怏不快的样子。“傅胖子不肯亲自接见我,让他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副官,出来敷衍我。傅作义已经大难临头,还摆架子哪!” 茶点已由仆人摆好,龚斯德挽起理查德的臂腕,走进起居室旁边的一间小餐厅。这里光线明亮,雪白的台布和细颈的玻璃花瓶,相互辉映着,一齐熠熠闪光,使理查德不适应地眯缝起眼睛。桌上的美式糕点和加了冰块的波旁威士忌、绿色的曼哈顿酒,使他那愤懑的情绪,转向了愉快。 “不过,今天也有一点收获,哈,斯蒂尔,你知道我一进省政府的大门,碰见谁啦?”理查德呷下半杯酒,嚼碎一块小冰球,兴奋地问着,但是不等龚斯德回答,他就兴冲冲地说: “是板垣征四郎!策划占领东三省的主谋、元凶!” “啊,狄克,关于板垣来绥远的消息,是极其保密和突然的。”龚斯德吃着酥脆的加盐饼干,呷了一口曼哈顿酒,“事先这里毫无传闻,板垣是给傅作义一个突然袭击,会见完毕就气鼓鼓地登机走了。这消息是在机场做地勤工作的一个虔诚教徒向我报告的。我估计,板垣此来就是一个战争信号,或者说是一个战争的序幕。你同意我的分析吧?” “我当然同意。不过,你再分析一下,如果这里战端一开,对我们的工作将会怎样?我们有没有必要早作一些准备?”“狄克,你所讲的准备是什么?是指我们的档案和资料吗?不,不用担忧,即使日本人占领了绥远,它敢把我们美国怎样?我们是第三国啊!何况日本这样缺少资源的弹丸小国,他的钢铁、武器、战舰、石油,都要指靠我们美国呢,不然的话,日本连发动‘九一八’事变,恐怕都困难。” “你别忘了,斯蒂尔,自从日本占领了中国富饶的东三省,五年来日本开矿、修路、移民,开垦土地,他搜刮的物资,足以达到用中国的财力、物力、人力,支持他进攻中国的华北和内蒙、绥远。日本这是打的战争的铁算盘。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的,狄克。但是,我认为不管谁成了这块土地的主人,也挡不住我们美利坚在这里传教。我心中认为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现今在中国大地无处不在游荡的那个共产主义的幽灵,那才是最可怕的。要知道,‘花生米’调动了百万大军,请了德国的赛克特当军事顾问,经过五次围剿,都没有扑灭中国共产党,并且在去年的10月19日,这股经过雪山草地的共军——中央红军,却到达陕北,建立了红色政权,这才是最为恐怖的。因此,我们必须以教会和青年会做为依托,培养缔造未来新中国的骨干分子,我们要在教徒中选拔优秀分子,把他们送进美国的大学,让他们直接或间接地接受基督教的影响,当他们在政府中成为决策人的时候,那么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用我们的观点来建设这个国家。一句话,正如穆德先生所说:‘我们积极地无条仰地对现在的苏维埃政府在世界上所主张的一切,表示毫不妥协的宣战’。”龚斯德一说到他反共的本行,就兴奋得目光明亮,口飞白沫,手舞足蹈起来。 他俩总算吃完了午后的茶点,回到了龚斯德的起居间。为了防止热气进屋,褐色的百叶窗是关闭的。有一个木盆里,放着一大块天然冰,在散发着冷气。接着他们还喝酒,喝的是柠檬威士忌和杜松子酒。龚斯德不像理查德有家室,他是把传教和反共联成一体,当成一种信仰、一种事业、一种为国家利益去从事和服务的那种人,为此他不辞劳苦、跋山涉水、到最艰难的地区去建造教堂。他是一个已过中年的鳏夫。他平常除了传教就是喝酒。当然,凭他那公牛般的强健身体,也曾和一些修女或某些名媛仕女有过一段香艳的风流韵事,但这必须是不影响他的传教名声为限。除了传教喝酒以外,排遣他生活中寂寞情怀的便是和朋友畅叙国际形势、推测时局发展演变。所以,理查德的不期而至,备受他的欢迎。 “日本已经找到了新伙伴,那就是纳粹德国。”龚斯德又兴高采烈地发表着时事议论。“春天里,就是这个国会纵火又秘密颁布了‘帝国防御法’、设立‘战争经济全权总办’的希特勒,悍然宣布了废除1925年洛迦诺公约,出兵占领莱茵非军事区。有识之士应该看到,这也是战争的前奏曲。日本和德国,足以构成欧亚两个大陆的战争策源地。狄克,说真的,只要我们好好活着,我们会有一出精彩的好戏看哩!” 理查德喜欢听他的议论。他俩又谈了一些国际形势后,话题又转到了他们穿着黑色道袍征服的国家——中国的事态。龚斯德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脸色通红,瞪着大眼,走到书桌旁,拿了一份打字材料说:“呆一会儿,你可以看一看,我让译电员抄了一份珍贵的材料,那是前几天中共的大头目毛泽东、朱德代表红军发表的《停战议和一致抗日通电》,哼,这才是中国的大问题。”然后他望着理查德,用大手一拍他的大腿说: “狄克!你可以向詹森大使讲一讲我龚斯德的看法,我认为绥远不久必有一场恶战!” “好的。” 他们继续交谈着,最后龚斯德才忽然问道: “狄克,你那个山女,小蓓蒂,还是那么热心闹学潮吗?” “是的,斯蒂尔,她一如既往。总是迷恋学潮,我发现她是你所痛恶的共产党的天然后备军,所以我现在对她已改变了策略,让她去发展,我可以从她身上得到当今中国进步青年的动向,把她当作当今中国政治的晴雨表,不也是派上了现实的用场了吗?” “嗯,”龚斯德在地毯上无声地走着,把他的手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然后猝然站住,“狄克,你这样做是对的,我们太需要从左倾分子身上搞情报了,而且也应该想方设法地在学生中因势利导地发展左倾分子。……啊,反正战争风雨由关外已经刮进关内,绥远正在酝酿大战,这出戏,我们等着瞧吧。” 他俩就这样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聊到仆人通知他们吃晚餐。 三 战争随着冬季的来临而迫近。绥远到处迷漫着战争风云。傅作义将军派出了以李大波领衔的、三十五军的侦察参谋们,已获得了如下的敌方军事行动的情报:11月5日,日本侵略军在嘉卜寺召开了侵绥的军事会议。会议由日本关东军派遣的特务机关长田中隆吉主持。到会的人员有德穆楚克栋鲁普、蒙古军第一军司令李守信、匪首王英以及卓古海、张海鹏等。会议共开了三天。这次会议就是板垣征四郎那次离开绥远后,经过几个月的准备,由田中隆吉代表板垣进行的战前动员。 李大波由坝上返回军部后,把情报汇总了一下,立即向傅作义作了详细的日军、蒙奸联命武装进攻绥东的作战计划。 汇报是在小会议室进行的。傅作义只召集了一个小范围的人员参加。除了几位师长外,他只约了他的肱股栋梁:孙兰峰和董其武两位旅长①参加。他们不啻是将军的左膀右臂—— ①孙兰峰当时系第三十五军第七十三师第二一一旅旅长;董其武系第七十三师第二一八旅旅长。 第16页 十六 李大波为了综合那些来源不一、众说纷纭的情报,几乎一夜没睡,他先首长们来到小会议室时,两眼红得像野兔的眼睛。傅作义披着灰布面羊皮的大氅,急匆匆迈着大步带着一股冷风走进屋来,他搓一搓手,环顾一下长桌周边的人,说道: “开始吧,李副官。” 李大波简要地说了一下侦察过程,马上就谈了最实质的问题: “这次敌伪的军事会议,是在紧锣密鼓下召开的。会议最后一天,由田中隆吉宣布了板垣批准的作战计划如下:决定以王英、李守信两部为主力进犯我绥远。王部由商都进犯陶林红格尔图,兵站及后援部队设商都及嘉卜寺;李部由张北以西的南壕堑、大青沟、直犯兴和、兵站及后援部队设张北。这是第一步,如果得手,再以李守信率伪蒙古军第一军由兴和出动,以德穆楚克栋鲁普的伪第二军,由绥北土木尔台出动,以穆克登宝伪蒙古骑兵第七师由百灵庙出动,分路进犯归绥。为了配合这次作战,关东军将派出多架飞机,集结于张北及商都机场。敌伪总兵力号称四万。……我们的侦察,大致就是这些。” “很好!”傅作义把右手从空中劈下来,“战事终于迫在眉睫了!既然蒙奸德穆楚克栋鲁普和李守信、匪首王英等人,决心背叛祖国,甘心出卖国家民族,认贼作父,在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指挥下,妄图进犯我绥蒙边疆,在这个时候,我们自应不计任何牺牲,坚决进行反击。我的想法是,不管老蒋同意不同意,这一仗要打,我们要抗击日寇侵略者!这就是我的决心!” 大家异口同声地同意军座坚决抵御外侮的态度。接着,李大波便在桌上展开了一张五万分之一的军事地图,几个脑袋凑过去,眼睛盯在地图上,用红蓝铅笔标记着敌我进攻的线路,翻来覆去地修订着应战计划。 会议开了一天,连午饭和晚饭都是开到小会议室来吃的。晚饭后,一反傅将军平时骑马到野外散步的习惯,接着还开会。屋里的炉火将熄,夜来的寒风凛冽,这次小规模的预备会议,到深夜总算结束了。 第二天——11月8日,三十五军的后勤忙碌起来。午后刚打了一个小盹儿的李大波,又跟随傅作义将军到总部会议室,参加营长以上的军官秘密军事会议,做进一步的商讨抗战对策。刚走进会议室,迎面正好碰见魏志中。 “啊哈,老弟!”魏志中高兴地伸出手,喊住了李大波,“我们又碰上啦!” 李大波上下打量着,见神情严肃的魏志中,此时欢喜得翕动着嘴巴,自从在同盟军跟随吉鸿昌在滦东砀山分手后,这是他们第二次又在战场上重逢。李大波也很高兴。在天津时,党分配他和魏志中,以跟班随从和守门人的身份,先后隐蔽在英租界爱登堡路和法租界霞飞路的吉鸿昌公馆里,照顾吉将军的生活和安全,继续开展地下工作和召集旧部重整队伍。就在这些极为艰险的日子里,李大波作为介绍人,吸收了魏志中入党。吉鸿昌在北平陆军监狱壮烈牺牲后,党分配李大波到北平搞学运,魏志中便被介绍参加到这支西北军的队伍中来,搞下层的兵运工作,算来他俩分手已经有两三年的时光了。本来他一到三十五军,就想找魏志中,一来是因为刚到就被留在副官室,一时也离不开岗位;二来也怕对外暴露他们之间的党的关系。不想今天在这样战云密布的场合见面,怎能不特别的欣喜欲狂。 “嗯?你们认识?”傅作义微胖的长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把那犀利的目光,从魏志中身上落到李大波的脸上。李大波从这短促的一瞥的亲切目光中,敏感到将军很爱他这位部下。 “我们在多伦曾经并肩作过战。”李大波把魏志中拉到傅作义将军的脸前,笑着说:“他可是一员勇将呀!您知道吧,为了秘密处死那个日本参谋省军事间谍中村震太郎事件,日本军部总是在追踪他呢!” 显然这对于傅作义是一个新闻,他乐着挑一挑两道黑眉。“噢?!那太好了。”他拍了拍魏志中的肩膀,“好,好!这一次打小鬼子,又是你大显身手的好时机啦!”说罢,他走到长桌的尽头,望一望长桌两旁早已起立等候的军官们,伸出两只手,往下摆了摆,“请坐吧,现在开会。” 会议一直开到鸡叫头遍。傅作义将军虽然也不断地打着哈欠,但是他喝着酽茶,吸着烈性烟草,尽量聚精会神地听取他部下的热烈发言。最后,会议确定了绥东红格尔图方面的作战,由第二一八旅旅长董其武负责;进击绥北之敌的任务,由第二一一旅旅长孙兰峰负责①。傅作义将军宣布了这一决定后,站起身,挥动着握紧的拳头,抖擞着精神,又做了慷慨激昂的指示:—— ①据其它材料所证,红格尔图作战时前线总指挥为彭毓斌,董其武为副总指挥;百灵庙作战时前线总指挥为孙长胜,孙兰峰为副总指挥。 “各位兄弟,追随我傅某人多年,今天,大战终于临头。我想向列位申明大义,绥远为西北数省的门户,保卫绥远,就是保卫西北,关系非常重大。大家的精神很好,但只凭血气之勇,还不能战胜敌人,必须讲求策略和很好地运用战术,才能克敌制胜。要出奇兵,必须行动迅速,严守秘密。战士们要配备开道用的工具,扫除路上的积雷,要携带防空用的白布,利用雪地伪装,使敌机不能发现我军。”最后他提高了嗓音,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大家一遭说:“我请求大家回去,要激励全体官兵,全力以赴,这一仗,是我国的正规军队敢于跟日本侵略军兵戎相见的第一仗,所以只能打胜,不能打败。” 军事会议散会后,李大波把傅作义送上“华沙”轿车,便回到副官室。散会时,他向魏志中使了一个暗示的目光,他知道,魏志中一定正在那间蜗角似的小屋里等他。 果然,他进屋时,魏志中正疲乏地躺在铺着蒿荐和皮褥的床板上。如果李大波再晚回来一会儿,他一定会沉沉入睡,叫也叫不醒。” 魏志中从床铺上跳起身,窜到李大波跟前,把他紧紧抱住。两个人亲密地拥抱着,热泪竟涌上了他们的眼窝。在强敌压境战乱纷起的中国,特别是中国共产党又处于极端危险的白色恐怖之中,他们的相见是何等的珍贵。他俩用极微弱的声音,彼此称呼了一声:“同志!”两行热泪便顺着他们的面颊潸然而下。 “啊,大波,看见你,我真打心眼里高兴啊,多好,想不到我们又就伴儿了!……哦,快告诉我,咱们有什么好消息么?”魏志中的两只大眼里闪着泪光,他的黑红的大脸上,又绽开了笑容。 “当然有。”李大波擦去面颊上流淌的眼泪,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拉上那层厚窗帷,放下棉门帘。“六月里我刚从北平回来,参加了一次北方局的会议。党中央明确指示,这场中日大战,已不可避免。日本自从今年爆发了“二·二六”皇道派青年将校发动的军事政变,少壮派军人占了上风,日本今后更会走向穷兵黩武。为了打通伪满通向关内和塞外的通道,华北、绥远,当然首当其冲。所以,为了加强北方的领导力量,特派刘少奇同志担任北方局的书记。我想,只要我们活着,是会有许多任务在等着我们去完成呢!” 魏志中兴奋地搓着他的两只大手,脸涨得更红了。“大波,我真羡慕你,你能见到刘少奇同志!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呢?” “志中,我当初也没有想到,……你不用着急,我想,你以后也会有机会的。” “那,还有什么好消息?” “这都是少奇同志带来的,让我一样一样的跟你说。中央红军甩掉了国民党的重兵堵截,强渡大渡河之后,终于到达了陕北吴起镇与陕北红军会合。中共中央继《八一宣言》之后,又发表了《为日本帝国主义吞并华北及蒋介石出卖华北出卖中国宣言》,最可喜的是党中央在陕北瓦窑堡举行了两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议:一个是政治局会议,通过了《关于目前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的决议》;另一个是在活动分子会议上所作的《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的报告,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毛泽东同志代表中央工农民主政府发表的《对内蒙古宣言》,这些文件,对我们今天的工作有现实意义,对明天的准备,有指导意义……” 魏志中听的两眼发直,微张着嘴,吐着舌头,那样子很滑稽。他用手忽撸一下光头,操着东北口音,习惯地说道:“哎呀,我的妈呀,可真够丰富的!可是光眼馋,这文件咱也摸不着瞧呀?” “你别着急,”李大波走向一个专盛作战机密文件的铁皮保险柜,用钥匙开了锁,从里面取出了几张发黄的麻纸报纸和几本同样是麻纸的小册子,“你看,这是少奇同志从延安设法带过来的,给了我一份。我每天下班后,躲到这间小屋里,用复写纸要仔细地抄写好几份。现在,我已抄出了两个文件,好,先给你一份吧。不过,用不着嘱咐你要极端保密吧?” 魏志中接过来一看,是《关于目前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的决议》和《对内蒙古宣言》。为了便于携带、保存,是用最柔韧的绵纸抄写的,字迹密密麻麻,一色的蝇头小楷。 “哈,你下的工夫可不小啊!放心吧,我不会让别人翻出来的,如果有那一天,我就吃了它!”魏志中把绵纸折叠好,把黑布的帽里子扯开,放在棉帽里。“这保险吧?” 他俩又谈了一会儿闲话,问了问冀原、杨承烈、刘然等的近况,魏志中便拿起羊皮大氅说: “我得走了,回到营部还得布置警戒、封锁消息,召开动员会哩!好,打完这一仗我再来!” 李大波送他出了总部,看他蹁腿跨上一匹内蒙古产的枣红骝马,扬鞭奋蹄,飞驰而去。这时鸡已叫过三遍,东方灰蓝的天空,已经出现淡淡的红色晨曦。 第17页 十七 四 红格尔图,是一个只有一条街道的、不大的村庄,人们不会在地图上找到它。但是它在地理位置上却具有重要的军事价值,是由察哈尔省西部商都县进入绥远的必经之路。 在8日晚傅作义召开营长以上军事会议以后的第4天——11月12日的黎明,日军总指挥田中隆吉就伙同匪首王英,率领两个骑兵旅、一个步兵旅和两个炮兵连,向红格尔图进犯。敌军司令部设在离红格尔图只有3公里的土城子村。日军以三架飞机,在灰蒙蒙的云天下,开始对红格尔图傅军的阵地,狂轰滥炸,掩护日伪军的进攻。 红格尔图的中国守军,少得可怜,只有一个步兵连、两个骑兵连、还有当地一支百余名的自卫队。军事会议后还没来得及调动兵力。轰炸是战斗的前奏,中国的守军只有在新构筑不久的野战阵地工事里,严阵以待。 轰炸了整整一天,浓烈的火药味刺痛了嗓子眼儿,浓重的烟幕,笼罩在红格尔图的上空。13日夜,敌伪的先头部队,和傅军的守军,发生了前哨战斗。对东三省一枪下发就撤退早已义愤填膺的战士,虽然众寡悬殊,但仅凭着一股扑不灭的士气,奋起反击,居然将敌击退。敌军不得不撤回土城子村,龟缩在临时赶筑的粗糙的据点工事里。次日清晨,敌人又出动千余人,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向傅军猛烈进攻,守军一如昨日,奋起抵抗,战至下午5时,终将敌人击退。又饥又渴的战士,到天黑6点钟才吃上一顿饱饭。像牛饮一般,喝上一顿足水,但没有一个人抱怨。他们在战斗时出了一身汗,此刻变成了一身冰,疲惫使他们抱着枪,倚在战壕里睡着了。 不甘心两次败北的田中隆吉,亲自督阵,指挥着匪首王英的两个骑兵旅和新调来的蒙古军司令李守信的一个骑兵师、一个步兵旅,在野炮、装甲车、飞机的助战下,又向傅军战地冲击。 就在敌人轮番轰炸和数次冲锋的时候,魏志中亲率两连骑兵,星夜兼程,刚好驰援来到红格尔图阵前。他勒住飞驰的战马,阵地上响起了一片欢呼,声达云霄。他们在这紧急关头的增援,大大地鼓舞了前线的士气。 红格尔图村一下子就沸腾起来了,乡民父老倾巢出动,为前方守军修补工事、抬伤兵、运子弹,妇女和孩子,也跑出家门,为战士送水、送饭,这更激励了全体官兵的士气。他们抱着誓与阵地共有亡的决心,和敌人展开了肉搏。魏志中又像他在抗日同盟军时多伦血战那样,英勇奋发地跳出战壕,和敌人拼杀。 当敌人第七次冲锋、战斗最为激烈的时候,守在电话机旁已三天三夜、趴在小桌上睡着的李大波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叫醒了。电话通知他,傅将军立刻要到前线去了解战况,亲自指挥战斗。李大波用冷水洗过脸,穿上皮大衣,就走出值班室。 傅作义已穿戴齐毕,正在屋子中央站着,一件灰布的羊皮大衣,一顶羊皮帽,耷拉着两边的护耳,使他的形象完全像一个久经疆场的老兵。屋里已经等着几住旅长,等李大波一到,他们便立刻登车冒着敌机的轰炸、迎着刺骨的寒风出发。 天光大亮时,李大波跟随傅将军已平安到达了集宁前线。在掩蔽部,傅作义在了解了最新的战况后,又做出了包围红格尔图敌军的新的部署。掩蔽部里没有一点声息,只是从红格尔图的方向,不时传来沉雷般的炮声。不算宽敞的掩蔽部里,迷漫了烟草的雾气。一只马蹄表在滴答滴答地响着,显得更加寂静。 “李副官,你再复述一遍作战命令!”傅作义熄灭了烟,站起身,环视了大家一遍,对李大波下了命令。 李大波从桌旁笔挺地站立起来,向大家行一个郑重的军礼,然后用庄重的声调宣布着: “此次战役的目的是:出敌不意,抄袭敌穴。为此,要严守秘密,令董其武亲率所部,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运兵,密令汽车队开赴卓资山、集宁两地待命。” “好,其武,”傅作义打断了李大波的话,转向董其武总指挥,“任务传达清楚了么?” “报告长官,明白。” “好,再念。” “令第二一八旅李作栋团,第二一一旅孙兰峰部驻旗下营的王雷震团,第六十八师李服膺部的李钟颐团、赵承绥部骑兵第一师彭毓斌部的周团,炮兵第二十五团的杨茂林营,分别由卓资山、集宁两地,星夜乘汽车秘密开往红格尔图西之丹岱沟一带集结,并限于11月18日夜间12时前到达。” “好,停住,兰峰,明白你的任务了吗?” “报告长官,明白。” “好,此次作战,非同寻常,”傅作义环视大家一遭说,“这是日寇实现开拓满蒙疆土计划的第一仗。我傅某人,身为军人,保卫国土,是我的天职,我绝不做被国人误解、唾骂为‘不抵抗将军’的张学良第二,我愿肝脑涂地,与阵地共存亡。弟兄们,你们跟随我多年,亦必了解我傅某的思想和品格,我相信你们一定会与我采取同一步调,同一作法,必要时,绝不退缩,为国捐躯,是不是这样?” 李大波很激动,他随着大伙儿高声地答着:“是!为国捐躯,是军人的天职!” “好,我只等你们集结完毕,下达攻击命令。这一次,我们要让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的日本鬼子,试一试中国士兵的刺刀,尝一尝中国士兵的子弹!” 紧急的前线会议散了,旅长们都登上汽车去旅部传达命令,布置作战部署。傅作义戴好了军帽,对李大波说: “走,我们去红格尔图。” 为了躲避敌机轰炸,缩小目标,他们没坐汽车,改乘军马前进。五乘坐骑沿着卓资山麓的小道,向东北方向奔去。日落的时候,他们接近了红格尔图。像火球般通红的太阳,已沉落到光秃的黑色树桠间,他们正好来到红格尔图村外的一处高高的土丘上,如血的夕阳,刺破了上空浮游的硝烟迷雾,正好让人看清下面这场白刃战的交锋。野炮、机枪,使脚下的土地颤抖,刀光、剑影使他们的眼前晕眩。李大波屏息静气地拿起他胸前挂着的望远镜,朝山脚下仔细的观察。他看见一个被日军用军刀削掉帽子的中国守军,光着头,挥舞着刺刀,刺向那个军官。他惊讶了,高声地喊起来: “啊!太好啦!将军,您快看吧,那是魏志中营长,活劈了一个鬼子!” 傅作义也把胸前挎着的望远镜,放到眼睛上,看了一会儿,他便用一只大手从空中直劈下来,用欢快的语调说: “好哇!果然是他!在战斗中,最需要的就是大无畏的精神!好样的,他不愧是逮住日本关东军间谍中村震太郎的英雄!李副官,你记下我的命令:对作战英勇的魏志中,传令嘉奖,并晋升为团长!” 李大波放下望远镜,从衣袋里掏出记事本,一字一句地做了记录。然后又用望远镜朝阵地上看,忽然,他喊了起来: “将平,您快看啊,那是怎么回事?!” 傅作义始终没有离开望远镜,他看见督战的日本军官正挥舞着短枪,驱赶着一窝蜂似的伪军,田中隆吉也耍着闪亮的战刀,用粗野的日本话,嘶哑地嚎叫着,指挥着日军冲锋。 他放下望远镜,快捷地说: “这是敌人要突围逃跑,我们快冲到指挥部去。” 五乘坐骑,沿着山路,冲下土丘,风驰电掣般飞去。 第18页 十八 18日夜,寒风凛冽,浓厚的积云,天空低沉。像米糁子似的霰雪,从空中沙沙地降落。集宁前线指挥部,设在一处主人逃亡的庄园里。临时架设了电线。前两天傅将军骑马赶往红格尔图时,把紧靠小腹的两腿腋子全磨破了,又加上他总是吸着烟在屋里整夜的踱步(这是他作战前的习惯),所以,他疲乏地倚在床板的被摞上和衣睡着了。勤务兵给他盖上一床军毡。他是在等着前方的电话。 李大波照旧是趴在电话机旁的桌子上像磕头虫儿似的打着瞌睡。夜里10点钟时,他已经接过一个电话。铃声一响,他立刻就拿起话筒,小声地说话,做着记录,生怕吵醒了将军。电话是两个旅部报告:已于作战命令的时限夜间12时前准时到位,进入阵地。 又过了一个小时,傅将军醒转来,揉揉发红的眼,就下板床,冷得他在地上跺着脚。他走到炭盆那儿,用一根铁棍,在灰烬中拨拉出红火,又添上了几根木炭。李大波被这响动惊醒了,有点不好意思。他刚要掏出记录本报告,儒作义摆一摆大手,制止着说: “我知道了,你刚才接的电话,我都听见了。” 李大波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怎么,明明他听见将军的打鼾声,却都听见了?要不是久经战阵的人,是绝不会有这样特殊本领的。 “现在是19日凌晨一点半钟了,”傅作义看一看他腕上的一个大手表,“你给十二苏木①的董其武下达命令,命令他二时下达攻击作战命令!”—— ①村名。该村在红格尔图以南。 李大波摇响了电话机,下达了将军的命令。 二时整,夜袭敌军指挥部的战斗打响了。两个步兵团,各配属一个炮兵连,由总指挥董其武亲自率领,分别向红格尔图东北的打拉村、土城子、七股地、二台子一带,向日伪军包围袭击;骑兵团迂回于打拉村、土城子以东地区,专门截击溃退和增援的敌人,并担任着追击的任务。其余的部队留做预备队,随着指挥部前进。 土城子村,异常寂静。前一天从红格尔图大败而归的田中隆吉,和王英正在用木头柈子烧得暖烘烘的热炕上酣睡。董旅士兵摸进村中时,先是村里村处的野狗、家狗一阵狂吠,然后突然发起攻击,枪炮齐鸣。 田中隆吉骤然被枪炮震醒,赶紧穿衣登靴,披上大衣,抓起手枪,就把王英薅下土炕。 “八嘎鸭路①!敌人攻上来啦!” 哨音乱响,队伍开始在土围子的大院里集合,日伪军从热被窝出来,冻得打着牙巴骨,迷迷怔怔地仓促应战。围着敌军指挥部所在地土城子的四周村庄,这时候也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红格尔图的守军,也跑步前进,乘势出击。战斗从二时打到拂晓,敌人不支,狼狈地向西北方向溃退。就在这时,有七辆大卡车,从土城子冲出,和军队的溃退方向相反,拼命地仓皇东遁。汽车沿着草原里冻得十分坚硬的土道,像飞一样的逃窜,以致把担任着堵截任务的骑兵连,甩了好远。这七辆汽车中的第三辆车上的驾驶室里,正坐着化装成士兵的田中隆吉和匪首王英,他们用手枪逼着司机战士: “哈牙苦,哈牙苦②,……我毙了你!”—— ①日语“混蛋”的发音。 ②哈牙苦:日语“快”的发音。 东方天际已显现出鱼肚白,雪糁子早已在酣战的时候停止了,晨曦在天边闪着光辉。李大波陪着傅作义将军又熬了一个通宵。天将破晓时,他跟随将军之后,飞骑来到土城子,他看了看,整七点钟。这时,敌人正像崩群的野马,全线溃退。董其武旅长的步骑兵正在撒欢似的呈散步线在后面追击。李大波在后面跟着傅将军的坐骑走进村里。迎面正好碰见正黄旗的总管兼绥东四旗剿匪司令达密楞苏龙,他是在战役一开始的午夜,就亲自率领蒙古民众前来助战的,他还分配了不少的蒙古战士和牧民,做了部队领路的向导。达密楞苏龙长得剽悍,皮帽上面戴了一顶蒙古的刻花铁帽子,穿一件蒙式的大斗蓬。他一见到傅将军,即刻敏捷地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他身后的勤务兵,紧跑两步,伸出两只大手,李大波赶紧扶着傅作义的手肘,也下了坐骑,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虽然是老相识,但在战场上,这是第一次胜利重逢。 “老总管!你御驾亲征,太辛苦啦!”傅作义像对老朋友似的半开玩笑地问候着。 “真可惜,今天德穆楚克栋鲁普没来,不然的话,我真想宰了这个给我们丢脸的蒙奸!” 两位司令肩并肩地朝我军已占领的敌军指挥部走去。李大波把两匹马的缰绳交给马伕,自己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太阳已经出来,红色的晨雾,正在小山包上活泼地跳跃。旅长和团长们,身上沾满硝烟和尘土,脸上挂着汗水冲成的泥沟,露着疲倦而又兴奋的笑容,站在指挥部前,正在迎接这两位汉族和蒙古族的将军。 在这群经过鏖战的军官中,傅作义第一眼就认出了五大悍粗的魏志中,他微笑着,用两个指头,戳一戳魏志中的前胸,亲昵地说: “我看见了,在红格尔图前线,你很勇敢!我就喜欢勇敢的战士!你没有挂彩吧?” 魏志中满脸胀的通红,立正敬礼:“报告长官!没挂彩!” “好,为了你的勇敢,我已下达一道嘉奖令。噢,我倒忘了问你,你怎么也来了?” “报告长官,我是带着红格尔图的部队前来助战增援的。” “很好!以后还有仗要打!”傅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向迎接他的队伍。 在整个谈话的过程中,李大波始终睁着放光的大眼望着这个在首长面前有些紧张、拘束、受到表扬又有些腼腆害羞的魁梧汉子,他觉得此刻的魏志中可爱极了,他那憨态,完全像个大孩子。傅作义和达密楞苏龙,已经被人们簇拥着走进指挥部的土围子。李大波用力地抓住魏志中的手,留在门外。他俩手挽手地走出村去。沿着枯萎的覆盖着残雪的草路,走到一片没有冻死的红柳子地里。李大波悄悄地说: “志中!刚才傅长官告诉你的那个消息是真的,他已让我记录下他的命令,你被提升为团长了。” 魏志中的脸又胀红了,他紧紧地抱住李大波,在他的耳边悄声说: “我的党小组长,我没给共产党员丢脸吧?” 李大波开怀地笑了,但是他又懊恼地摇摇头说:“唉,只可惜我却躲在司令部里,没出息,不像个军人的样子;在后方的人民眼里,我们是浴血奋战的军人,但在前线战士的眼里,我们却是躲在后方享受战争荣誉的怕死鬼。真有点惭愧啊!下一次,无论如何,我也要坚决地要求参加战斗,像在多伦那样!” 一轮火红的太阳,正在广袤的大草原和星星点点的结冰的水淖、远远近近的沙包上空,冉冉升起。 第19页 十九 第4章百灵庙之战 一 红格尔图战役大捷的消息,像插上翅膀,顷刻就飞遍全国,它给为中国守军节节败退而忧虑苦闷的人民,带来了难以描摹的振奋精神。全国的报纸,打破了五年来的沉闷气氛,破天荒第一次不是刊登“向日本道歉”、“中国守军撤退”、“滦东定为非武装区”等令人灰心丧气的消息,而登载的是整版整版的鼓舞人心的战胜日本军队进攻绥东的前线急电报导。 最受鼓舞的是爱国的青年学生。全国学联、各界抗日爱国联合会,纷纷地拍来祝捷的电报,慰问伤病员和死难烈士的信,犹如雪片一样飞来。在北平,陆秀谷教授的家,又成了青年团员和学生的集合点。 理查德依然滞留在绥远省会归绥龚斯德的基督教会豪华的内宅里,每天出外访问下层的教友、上层的官宦,或是驱车外出,驰骋数百里,到战云密布的地带去了解情况,以及有关中日交战和备战的情报。 在他正仆仆风尘、千辛万苦地忙于教会公务的时刻,景山公馆由于他的外出,而变得纪律废弛、秩序大乱。爱弥丽几乎每晚都在夜总会或六国饭店的舞厅里消磨时光,并且还经常留在威尔斯武官的单身公寓里过夜而不归宿;最近,她在护理乔治的病榻旁,又用一个风尘女子所特有的吸引异性的高超技能,引诱了正在青春期的乔治,使他神魂颠倒,着魔似的迷恋她这位出身于好莱坞二三流、素有“肉弹”影星的母亲。在威尔斯因公而空缺的时候,她便把乔治叫到自己的卧室,和他作爱。使这个大病后正在恢复健康的青年,更加羸弱。乔治每天躺在床上,书报不看,闭着双眼,除了回味着那些令他销魂的作爱细节外,就专等着爱弥丽浓装艳抹地突然闯进屋来,通知他在夜深人静后悄悄地到她的卧室去幽会、野合。 玛莉也经常夜不归宿。她总推说是回她生身父亲马崇礼的那个家。她经常逃学,留连在东城芮克影院,也有时在青年会的团契里,一边查经,一边和一些使馆的外国孩子们聚在一起做各种开心的娱乐。 景山公馆的失去控制,特别是爱弥丽和玛莉的经常不在家,这对红薇却十分有利。她也可以毫无顾忌地留在学校的学生会里,和王淑敏到秘密地点去联系工作,或是到陆教授家的书房里,跟一群热血青年讨论时局大事。她跟南下团时的女伴丁梦秋、李慧芝、张玉俊,加上小昭和淑敏,又跟董建华、吴伟民这些学运的领导人凑到一起了,他们热烈的争辩,开怀的大笑,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感到这样无拘无束、又充满神秘意味的日子,非常幸福和快乐,使她暂时忘记了她远在燕山脚下遵化大山里的那个老家。有时,她也偷偷地想念李大波,她不知道那是少女初恋的心情还是一种感恩的手足情义。她想像不出他如今在哪里,她只是在心中默默地为他祈祷平安。有两次她为绥远前线的伤病员去募捐,在大街上站了一天,又渴又累,回来得太晚了,她便索性就住在陆小昭的卧房里。不回景山公馆。 就在红格尔图战役胜利消息频传的那些日子里,全国兴起了劳军的热潮。北平的居民,包括人力车夫和清道工人,都毫不吝惜地慷慨解囊,热情募捐财物。所以,红薇、王淑敏、陆小昭和丁梦秋的募捐活动,进行得非常顺利,很快就达到了相当可观的数目。也就在细心清点财物的那天晚上,学联做出了派代表到绥东前线劳军的决定。因为正在寒假期间,许多同学都争先恐后地要求到为国争光的前线去慰劳英雄和伤病员。 红薇是第一个报名的。她现在失去了传教士的“监督”,没有理由不让她前去。学联办公室,整夜灯火通明,吴伟民一边在细心地登记帐目,一边还在主持临行前的这个动员小会。 “同学们,同志们,我要说的只有两点,”吴伟民掰着两个手指头说着,由于熬夜,他那瘦削的脸上,萎黄而有倦容。他用另一只手,按下一个指头。“头一件事,就是大家要回去多穿衣服,那儿极度严寒,约在零下二十多度,要做爬冰卧雪的吃苦准备,这一点,大家能做到吗?” 同学们兴奋地喧哗起来,他们热情地举起拳头,欢快地高喊着:“别小瞧人,我们能做到!难道人家战士能冒着严寒流血疆场,我们去慰劳,挨挨冻还不成吗?” “那好,我欢迎同学们这股尚武的精神!……第二件事是,大家取来御寒的棉衣,还要返回学联,来清点物资,整理帐目,要知道,这是全国人民的血汗钱,是他们勒紧裤带节省下来的爱国钱,分文不能短缺。好,大家快去快回,明日拂晓从这里出发。注意,最好要带棉大衣,如果有皮的更好,还要预备棉帽、棉手套,棉鞋……”。 人们像鸟儿躁林似的散去了。红薇坐上电车回到景山公馆。她先跟看门的老张头说了一阵话,她得到的情况是太太带着大少爷到北京饭店去跳舞还没回来,就是归宿,也要到下半夜去了;大小姐吃了晚饭刚走,去向不明。老张头一向同情红薇,红薇也不断地把餐厅食品柜里的点心,偷一点给他吃。每当这时候,他这个当年在清官当过太监的旗人,总是摇摇头,叹口气,摸着光滑的嘴巴儿,叹息着说:“唉,想当初,我在清宫,……” 红薇从他这里得知了公馆的情况,便不想再听他的发牢骚,她径直走向后院去见王妈妈了。 王妈妈一见红薇,便双手合十地说: “阿弥陀佛!你可回来了,外边风传着要逮南下的学生哩,薇妮儿,我真担心你出事呀!……吃了饭了吗?” “吃了。王妈妈,给我找衣服吧,要最厚的棉衣,还要棉帽、棉手套、大毛窝……” “最厚的棉衣?要这些干啥呀?” “我要出远门。”红薇把她要去绥远慰劳前线的事情讲了一遍,“除了您以外,您可别跟任何人说。” 王妈妈惊讶得目瞪口呆。“哎呀,我的活姑奶奶!那是口外呀,这十冬腊月的,你这嫩胳臂嫩腿的,受得了那冻死寒鸦儿的冷劲儿吗?” 红薇撒娇地噘着嘴说:“不,我要去么!” “你哪儿知道,听说那地方就像东北一样冷,解小手冻成冰棍儿,解大便还要用棍子敲哩!” “您别吓唬我,”红薇看见王妈妈那副骇怕的样子,笑了,“您不懂这事儿多么重要,要是我万祥哥在这儿就好了,他懂,他一定会让我痛痛快快地去。” 王妈妈不言语了,她并不懂得多少革命道理,但她知道,只要是她那唯一宝贝的儿子万祥支持的事情,她也支持。她开始翻箱倒柜地为红薇找御寒的衣物。 “去多少日子呀?”她边包着衣服边问着红薇。 “我不知道路上要走多长时间,您甭惦记我,一大帮人哩!” 王妈妈少不得又说了许多叮咛的话,才把她送出大门。红薇差一点没赶上末班的电车。她回到学联办公室,又帮着大伙儿捆东西,写帐目,折腾到后半夜。大家倚着行李,席地而坐,东倒西歪地睡了一小会儿,就被睡眼惺忪的吴伟民叫起来,赶往前门火车站了。 车厢里异常拥挤。跑外馆的巨商、贩卖毛皮和鸦片烟土的商人、劳军的各界人士和青年学生,挤得满满的,好像压扁的沙丁鱼罐头,没有一点转身的地方。要想上趟厕所,就得踩着旅客的肩膀才能过去。车里常常传来被踩疼的怪叫声。由于日本飞机的轰炸,火车时停时开。停车时,沿途逃难的人群又继续往车厢里拥挤。车厢里秩序又乱,气味又坏。 就在红薇乘坐的这节车厢里,在密度很大的劳军学生中,也挤着慕容修静和艾洪水。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被曹刚派来,夹在学生中间,专门刺探学联和进步学生的行动。 第20页 二十 慕容修静眼下是艾洪水的直接领导。他本名张及第,原是山东历城县一个恶霸大地主的绔袴子弟。他在济南中学求学、还是一个十六岁青年的时候,就参加了当地国民党的一个特务组织的外围团体——“立志读书社”,后来,他花重金雇了一名穷学生代考,混进了北京大学文学院,不久,他就参加了托洛茨基派的小组织“动力”。“九一八”事变后,“动力”和陶希圣的“新生命”合流,他又成了这支国民党特务组织CC的一支别动队。李大波的表弟艾洪水,自从在南开校园被特务学生吴文绶用满嘴马列词句的“打红旗”手段打中,为了彻底征服他,又把他投入监狱陪决一次以后,便完全成了慕容修静的手下俘虏。他手里有的是钞票和银行存款,他大把地给艾洪水金钱,满足他的物欲,从精神上腐蚀他的灵魂。曹刚给慕容修静的任务,始终是让艾洪水想方设法地去抓捕李大波。在同盟军时,他也曾跟着慕容到张家口去追踪过他表哥;去年“一二九”学生运动时,他又在集会的地点——前门大栅栏的排演厅遇上了李大波,那时如果他手下有人,就会当场把他擒获,只可惜他去叫人时,他表哥这条狡猾的鱼,便溜之大吉,没有落网。时到如今,就像大海捞针,竟无一点他表哥的踪影可寻。现在,曹刚派他们到绥东前线来,并不是因为他们得到了什么有关李大波行踪的蛛丝马迹,而是曹刚的思维逻辑认为,哪儿抗战的呼声高、哪儿表现出抗日的激情大,哪儿必定有中共分子的潜入和渗透。曹刚读过一些内部机密情报,了解中共针对日本侵华的每个阶段,从1931年的“九一八”到今年的绥东日军进攻,都有许多诸如《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为日本帝国主义吞并华北及蒋介石出卖华北出卖中国宣言》、以及毛泽东、朱德的《停战议和一致抗日通电》等煽动民众的文章发表。这是曹刚最为忧心忡忡的大事。这些年来,他一直是利用国民党特务这件护身皮,掩盖着他充当日本间谍真正为日本效劳的真实身份。所以,蒋介石国民党对待日本的态度越软、对革命份子的手段越狠,对他这个两面间谍就越容易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基于这一出发点,他才派了慕容修静和艾洪水,混入劳军的学生洪流中,去侦察学生和侦破中共分子,特别是他一直想缉拿的李大波。 列车像牛车一样慢慢地开动着。 “喂,伙计,别冲盹儿啦,”慕容修静用肩膀扛一扛他身边的艾洪水,压低了声音说,“快看看你的那位小‘甜姐儿’ 密斯丁来了没有?” 艾洪水的确在小寐。他被推醒了,用手胡拉一下从嘴角滴下来的涎水,抬起发红的眼睛,望一望乌烟瘴气人声喧哗的车厢,低声说: “这么些人怎么找?……再说,我也不愿在这样的场合碰见她。” “为什么?你这个傻蛋!难道你不想从你那位左倾的女友那儿获得点有价值的情报吗?” 艾洪水沉默了。他低下头,眼前闪现出南下时在军警包围的固安城外的一幕情景。那时同学们被阻在县城外面的野地里,只好风餐露宿在一片坟地里。那一夜,皎洁的月光,拖长了他与丁梦秋的身影。他俩挽着胳臂,摽着肩膀正在护城河岸上散步。他觉得她那娇小玲珑的身躯,小家碧玉的模样,宛如开在秋天田野里的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儿那样的温馨可爱。他大胆地搂住她的细腰,向她表露着爱情:“梦秋!我实在爱你,爱你!爱得发狂啊!”……她挣脱开他的拥抱,跑开了。他又追上她,继续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情。他在她的耳畔柔声细语地说: “梦秋,如果现在不是抗日流血的年代,我一定要把你带进象牙之塔,到世界艺术之宫!……我还一定要像‘璇宫艳史’里唱的歌儿那样对你说:‘mydear!youaremine,allmine’①”……—— ①“亲爱的,你是我的,全是我的。” ……列车突然加快了速度,他的头被撞在坚硬的木板靠椅的靠背上,一下惊醒了他的回忆。“唉,我真卑鄙,采用恋爱的手段,勾引一颗少女初恋的心,为的是捞取学联的情报……我真卑鄙!……”他摇摇头,轻轻地喟叹了一声。这时,他又想起了往事,“想当初,我和表哥在‘九一八’日军大屠杀后一起逃出东北,我的革命热情何等高涨,在南开校园,我的激烈演说,博得了多少掌声……唉,想不到,竟落到曹刚和慕容这群小子的手里,……啊,如果当时我不贪生怕死,算了吧,……也许他们毙了我,我也就死了,……唉,就这么活着吧……”他自悔自艾地想着,心里充满了矛盾的痛苦。他抄着手,把头埋在胸前,闭上眼,装着又睡着了,一直没理慕容修静。 其实,红薇、王淑敏、陆小昭和他此时想念的‘小甜姐儿’丁梦秋,就在这同一车厢的另一头,挤在密密匝匝的人群里,谁也没有发现谁。 学联代表和艾洪水、慕容修静同时到达归绥的那天,时间已经很晚。为了应付从全国各地涌来的劳军热潮,三十五军军部不得不抽出专人来搞接待,接受募捐,安排食宿。这件事,傅作义指定他的随从副官李大波负责,成立了一个十几个人的接待组。 红薇与艾洪水到达的那天晚上,李大波正跟随傅作义将军去开军事会议,接待工作,他指定下属组员去安置,所以,他既没遇见红薇,也没看见他的表弟艾洪水。他们远途颠簸,又乏又累,当晚就宿在军部腾出来的一个仓库里,吃了一顿绥远的牛肉拉面,烤着木柈子,香甜地睡了一夜。次日清晨,吃罢早饭,就用十来辆大卡车把他们拉往集宁,去参加那里召开的祝捷庆功大会。 大会场布置的既简单又隆重,在阅军的土路上,有两道丈八的沙蒿扎起的牌楼,上面插满松柏树枝和现做的彩色纸花。阅兵台是用大木板和席片搭成的。在拱形的台口上方,悬挂着用大红布写成的“庆祝红格尔图战役大捷”的模幅标题。 虽然夜里寒风怒号,但早晨却晴空万里。当劳军的车队一辆接一辆地开到时,战士的连队也正迈着正步,唱着岳飞的《满江红》整队入场。 红薇是第一次来到战场,也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祝捷庆功大会,她一直处在感情极度的昂奋中。虽然在敞篷的卡车上,砭骨的寒冷几乎把她冻僵,但经过下车后的一段跑步,她觉得她的热血正在胸中沸腾。她感到仿佛又重新回到红花峪老家乡亲们接待北上抗日红军的那个山乡之夜那么激动,那么热烈。她仰起被寒风吹得火辣辣生疼又因情绪高涨而发红的脸颊,望着远处那边慢慢升起的那一轮喷薄红日,正渐渐驱散着迷濛濛的晨霭。远处起伏蜿蜒的沙丘、枯萎衰黄的草地,连同那模糊一片的、她自幼称之为“连鬓胡子树”的柽柳,她都觉得格外亲切,格外光辉。她和王淑敏、陆小昭、丁梦秋几个女孩子,高兴地跳着脚,拥抱在一起,格格地笑着,好像几只早晨刚登枝试啭的山喜鹊一样。 学生队伍的到来,他们的愉悦情绪也感染了刚浴血奋战完毕的部队情绪。本来他们还沉浸在对身边战友牺牲的悲痛中,现在他们第一次变得活泼起来了。不分男女学生,他们都那么热诚地跑到队伍前,争着和战士们握手,向他们问候,道着辛苦,说着一串串豪迈的话语,以表示对这次光荣战斗的致谢和崇敬。 由于学生们主动的沟通情感,战士们也变得活泼快乐起来。有一个战士,他腰间挎一只小铜号,从背包上站起来,举着枪高呼: “欢迎同学们唱支抗日歌曲!” 学联的吴伟民又是这次的带队,他转向红薇她们,兴高采烈地挥着手说:“好,我来指挥,同学们,我们来唱一支《开路先锋》。” 一支两声部的队伍立刻排好了,由吴伟民指挥着,在战士的头顶上,在那一片开阔的草原的上空,立即就响起了“哈!轰!我们是开路先锋!”的嘹亮歌声。 等歌声一停,那个司号兵又站起来,挥着手臂,对他眼前的那片队伍做着鼓动: “同学们唱的歌儿好不好?” 一阵雷鸣般的回声:“好!” “妙不妙?” “妙!” “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要!” 第21页 二十一 吴伟民高举起拳头宣布:“我们应战!让我们的女同学再为抗击日寇为国争光的英雄们献上一首歌!” 红薇第一个走出队列,招呼着劳军队伍里的女同学,排好了一支四声部的小合唱队,她们用清脆、深沉而又悲愤、哀婉的悦耳声音,唱出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红薇这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前唱歌,崇拜勇士的爱国激清,使这个出身山野的姑娘,忘记了往昔的羞怯,她大胆而豪放地唱出了她此刻的心声。当她唱到“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啊,”的时候,她实在不能抑制自己,两行热泪竟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迸出眼眶从她的面颊上滑落下来。她们那凄婉的声调,感染了整个的会场。 “喂,我说伙计,你看,那不是你表哥的小情人跟‘小甜姐儿’吗?她们也来啦,”夹在学生队伍中的慕容修静小声地对艾洪水说,“你再去勾搭勾搭她吧!” 艾洪水厌恶地看了慕容修静一眼,赶紧用手肘碰了碰他,示意让他别说话,以免别人发现他俩。 艾洪水此时也被这激动人心的场面感动了,他想着:“如果我那次不被这王八蛋拉下水,我今天不是也能像他们一样的自由、快乐、幸福吗?我何至于这样苦闷,这样卑微呢?……”他心里悔恨着,又姑息着自己,他此刻真不知道该怎样在慕容修静的监督下去完成曹刚交给的侦缉任务。 忽然,从第一道松柏牌楼那儿传来了一片马蹄杂沓的声音,接着是军乐队吹奏着洋鼓洋号,吹的是《黄族应享黄海权,亚人应种亚洲田》的曲调,充满了会场的上空。这才打断了艾洪水的思路。 人们,整个会场,都被这支从牌楼下进来的队伍激励起来了,到处响起一片此起彼落的“立正!”“立正!”的口令声。然后是一阵鸦静雀默的沉寂,接着是一群马队簇拥着骑在白马上的傅作义将军,以马的小走步速度,步入会场,登上了那个木板搭成的检阅台。稍候片刻,由卫兵簇拥的两位长官、也是今天的最高贵宾,莅临会场。他们是傅作义将军的顶头上司、山西的“土皇帝”阎锡山①和国民党副总裁、国民参政会议长的汪精卫②。在他们就座后,大会司仪就高声宣布庆功会开始—— ①阎锡山(1883—1960)山西五台人,字百川,日本士官学校毕业。1911年辛亥革命后,任山西都督,从此长期盘踞山西。1927年9月起,投入国民党集团。1930年与冯玉祥等出兵反对蒋介石,失败后逃大连。1931年又被蒋任为太原绥靖主任。“九一八”事变后,支持蒋的不抵抗主义,并阻止中国工农红军开赴抗日前线。抗日战争初期,在中国共产党的统一战线影响和推动下,组织牺牲救国同盟会,建立抗日决死队,进行抗日,1939年在蒋介石发动第一次反共高潮时,阎于同年发动十二月事变。进攻抗日决死队,屠杀共产党员和牺盟会进步份子,摧残山西的抗日民主政权。此后就采取消极抗日积极反共政策:并暗中与日本侵略者勾结。抗日战争结束后,积极参加蒋的反人民内战。1949年3月逃出太原。5月在广州任国民党政府行政院长。1960年死于台湾。 ②汪精卫(1883—1944),大汉奸。名兆铭,字季新。原籍浙江山阴(今绍兴),生于广东番禺。早年参加中国同盟会,曾任《民报》主编,1910年因参与暗杀清摄政王载沣被捕。辛亥革命后受袁世凯收买,参加组织国事共济会破坏革命,拥袁窃国。袁失败后,又投奔孙中山。1925年在广州任国民政府主席。1927年在武汉发动“七·一五”反革命政变,以后历任南京国民党政府行政院院长,外交部部长等职。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一贯主张对日本妥协。抗战爆发后,任中国国民党副总裁,中央政治委员会主席、国民参政会议长。1938年12月离开重庆,发表“艳电”,公开投降日本。1939年底和日本签订卖国密约:(《日支新关系调整纲要》),1940年在南京成立伪国民政府,任主席。1944年死于日本。 第一个项目是绥远省主席、三十五军军长、此次红格尔图战役指挥最高长官傅作义讲话。 傅作义迈着正规阔步,走向台前的讲演桌前。他今天全副戎装,以军人的姿态,向大会行着庄重的军礼。掌声和欢呼声,像暴风雨般响起,经久不息。他微笑着,静待掌声静止下来。他摘下白手套,伸出两只大手,向台下按了按,才使掌声完全静止。 “浴血奋战的弟兄们!支援抗战的同胞们!热情劳军的同学们!我代表……” 掌声又雷鸣般地响起来,在山呼海啸似的掌声中,从劳军的学生队伍中,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口号声: “向抗日的英雄致敬!” “浴血奋战的勇士是中华民族的精英!” “弟兄们!”傅将军的宏大声音又响起来,才使会场归于肃静。“这次大捷,是弟兄们不畏强暴、不怕流血牺牲换来的,我向你们致谢!”他转动着高大的身躯,向全场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又脱帽弯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战士们被感动了,他们举起手中的枪,高呼着: “谢长官!” 同学们被感动的含着眼泪,屏息静气地伫立着,目光紧紧地盯着台上将军那张富有豪气的脸。 “现在,我特别要向劳军的同学表示感谢,”将军那操着山西乡音的宏大声音又颤抖起来,“借此机会,我也要向全国各地捐赠慰劳物资和现款的团体和个人,表示鸣谢。为此,我特作如下启事,”他从军衣口袋里掏出了两张讲稿,高声地朗读着: “近来国人对作义同情援助,个人愧不敢当。我身为边疆大吏,守土乃我之天职;而躬冒炮火,侧身锋刃,则前线士卒较作义尤为辛劳。盖自国家多事以来,各地袍泽情愫隐忧,爱国之殷,谋国之忠,均十信于作义。抗敌乃军人天职,忝首虚名,益增惭愧。全国慰劳之情,真挚热烈,尤其是学生青年不吃饭、不升火,并有愿至前线为国牺牲者,更为可爱可敬。由此肯定国家必能复兴,民族必能自救,其理由不仅是军人敢于牺牲,敢于打仗,而是全国人心不死。” 一阵热烈的掌声打断了庄严的宣读,受鼓舞最大的是学生队伍,红薇和大家又举着拳头,在吴伟民的带领下,高呼了一阵口号:“傅作义将军发起的绥远抗战,是中国人民抗日的先声!” “作义以为,我人民虽可屠杀,而救国心理则任何人不能改变,凭此一片诚心,即能战胜一切侵略者。此次绥远抗战,迭蒙海内外爱国人士热情援助,既予物资补充,复荷精神鼓励,可钦可敬。但慰劳意义,非仅限于今日作战官兵,要在激励将来无穷斗志;非仅限于今日爱国热忱,要在唤醒将来全民奋起。目前大多数民众对爱国已有深切认识,确为国运一大转机。所谓目前抗战守士,窃恐不足表明复兴。今之全国慰劳情绪,却表示整个民族精神,复兴之基,即在于此。换言之,纵使前线战士,肯流血牺牲,未必使谋我者即知敛迹。惟全国民众整个发挥团结精神与力量,始足使对方另作估价,而有所顾忌。……” 掌声、欢呼声,淹没了讲话。接着是检阅队伍。经过一阵口令声,以骑兵为排头的部队已经排列整齐。 这时,傅作义从检阅台上走下,骑上他的白马,走在阅兵的最前面;在他身后,是一辆低轮豪华的马车,这是匪首王英日常自备的描金烫漆马车,红格尔图战役,他从土城子仓皇逃走,丢弃了这辆马车,如今它便充当了汪精卫和阎锡山两人乘坐的检阅车了。 白马坐骑和豪华马车所经过的地方,人群整个地沸腾了!红薇在坐骑走近时,突然激动地冲到人群的最前面,她和将军的马头,离得那么近,以致使将军不得不勒住他手中的缰绳,深怕她被马蹄踏伤。她向将军拼命地鼓掌,喊着口号,又挥着她手中的棉帽。将军看到窜到马前的这个短发的女同学,生得是那么明丽、俊美,又那样的激情昂扬,由不得向她招招手,忍俊不禁地微笑了一下。将军这一切细微的表情,使她觉得荣宠,以致她激动得有些昏晕之感,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如果不是王淑敏手疾眼快地把她拉近自己身边,她一定会倒在随后而来的那辆马车的轮下。她的头倚在王淑敏的肩上,望着山呼海啸的人群,竟感动得哭起来了。 正是由于刚才出现的那个险情,才使一直站在检阅台最后一排的李大波,发现了她。一阵惊喜,撩过他表情严肃的面庞。自从她随南下宣传团走后,他一直也没见过她。在今天这个令人激动的特殊场合,能意外地见到她,并且看到她对抗日守土的官兵又这么热诚,对她的进步,他非常高兴。如果不是正在阅兵,他一定会冲下台去,突然出现在她的脸前。 第22页 二十二 二 阅兵式进行到下午5时半结束。红薇他们回到军部的仓库,已是黄昏之后。刚吃以晚饭,外面就传说有客人来访。 当学联劳军代表大队昨天到来的时候,在省政府正厅接见时,就被告之这里敌特活动猖獗。常有日本的特务,化装成喇嘛、小贩,四出活动,所以,为了慎重,凡与外界的接待,一律由领队吴伟民主管。 来的是两位客人,就是慕容修静和艾洪水。他俩住在离省府不远的一座“鸿运”旅馆,刚吃完饭,慕容修静就说: “密斯特艾,我说,你干嘛那么没精打采的?你看那帮女学生,见了那群刚打了几个日本兵的大兵,就激动的像发疯了似的。我敢说,要不是检阅,要是在草原荒滩上,那些大兵碰见这些大姑娘,要不扒她们的裤子才怪!” 艾洪水参加那令人激昂的阅兵,回来后正躺在床上痛苦地折磨自己,听了这番话,他还没从当年搞学运时的心态中恢复过来,便厌烦地说: “你别说了好不好!?那群女学生是很天真纯洁的……” “嚯?!是不是我说了你的丁梦秋,你不高兴?” 艾洪水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刚要发作,忽然猛醒到他的新身份,便冷静下来,隐忍着要爆发的脾气,理智地说: “你知道什么,差点拦住傅作义坐骑的那个女生,我认出来了,她就是我常说的那个美国传教士理查德偷来的女孩子,叫李蓓蒂的。真巧,我和我表哥那年从东北逃出来,夜里遇见一辆赶夜路的马车,车上坐的就是他们!想不到这几年这个山野的丫头,她竟成了学联的骨干!唉,人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啊!” 慕容修静见艾洪水那么感慨,便拍一拍他的肩膀说: “艾,你别又犯‘小资’那份狂热,你可别忘了我们卖什么,吆喝什么。怎么,你没看见你那位勾引上的心上人吗?” “看见了。” “好极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去找她们,就可以跟她们混到一起了。快起来,走吧!” 他俩走进仓库大院时,同学们正在吹口琴、唱歌,说说笑笑,整个大院都充满了青春气息。木柈子燃烧着,火的红光,照耀着同学们一张张兴奋的脸。人们正在逗着红薇: “蓓蒂!你今天胆子真大,把傅将军看清了吧?” 吴伟民走出那间瓦楞铁顶的大房子,迎住了客人,他一眼就认出了艾洪水。去年,在前门大栅栏飞行集会那次,就是他接待的艾洪水。 “哦,多巧,我们又碰在一起了!”艾洪水强打精神握住吴伟民的手,“看,我们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碰上!” 吴伟民也对他热情地说:“欢迎!你们住在哪儿啦?” “在一家小店。”慕容修静插嘴说。 “让我来介绍,这位是我的北大同学慕容,”艾洪水向吴伟民做着介绍,然后笑一笑说,“我们是勤工俭学,又是自费革命。” “好啊,如果店钱太贵,要不要跟我们住到一起来?” “那太好了,”慕容抢着回答。 吴伟民在对艾洪水的评价上,一直是跟李大波有些分歧,他认为李大波对他表弟有些神经过敏,看法偏激,特别是在劳军的场合能碰见他,所以,他才表现出这么热切的关心。 “来,你们跟大伙儿见一见吧!” 他俩被领进那个偌大的屋子。屋子的中间,是用帆布的苦布挂成布帘隔开的,进门处是相通的,但现在男女同学都聚在一起谈笑。他们进去时,歌声停止了。 吴伟民把他俩介绍给大家。 “同学们!我们在劳军前线,又增加了生力军。想不到在这祖国边陲的沙场,我们来自平津的同学在这里相逢了。他们到店里去取东西,然后就和我们在一起了。大家欢迎!” 仓库的大屋里,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就在这时,红薇认出了艾洪水,丁梦秋的脸,涨得绯红,她噘着小嘴,羞怯地低下了头。 李大波随着队伍,骑着一匹枣红骝马,跟在傅作义将军的坐骑后面,返回军部。这几天他实在太疲乏,但又处于少有的精神昂奋之中。检阅会上,意外地碰见红薇,使他在昂奋之外,又加添了非凡的喜悦。他回忆了他和她认识的全部过程:在遵化的山间大道上,月夜下,穿着一身粗布裤褂、栽绒鞋头、梳一根小辩,因为吃了理查德的“安乐静”躺在马车上昏睡的山野小姑娘;在天津转盘村时,在新开河岸的沙滩上,她光着脚丫、提着鞋子,挽着一篮刚捞来的螺蛳,那光彩照人的野丫头的模样;她领着小鱼儿,带着邻居的小孩儿,扛着木棍,用轻脆童稚的歌喉领头唱着:“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中国军队几十万,不发一枪让出沈阳城!嘿哟哟哟,鬼子兵,害人精,奸淫烧杀真是凶,咱们快打鬼子兵!”她那纯洁热情的形象多么可爱;她那么天真活泼地坐到他的腿上,央告着让他讲故事,那个猫咪的淑婉的样儿逗人怜爱;此后,在他的指引下,她参加了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在那些战斗的日子里,他们手挽着手,冒着水龙、大刀,冲向军警;在她受伤的日子里,他去看她,她用放光的妩媚大眼,那么深情地凝望着他;在北海,在天安门的金水桥畔,都留下过他俩漫步的足迹。后来,为了党的工作需要,当他又做大学生,又当洋车夫被她发现的时候,她那射向他的惊异和钦敬的目光,他永生也不会遗忘。再后来,他发现她见他时,变得羞怯了,目光恍惚地躲闪着,他知道他在她的心目中,萌生了少女最可贵的初恋情愫。他开始不得不忍痛割爱地躲避着她。现在,在异地和她相逢,他看见她时,胸膛里就躁动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好像滚油般的热烈感情,他觉着这一次再不见她,那是太残忍了,于情理所不容。 由于他心里储藏了那么多的郁躁,晚饭也没有吃好。他此刻独自在副官室来回踱步,考虑着他要去见学联代表,去见红薇,是否恰当,是否合乎他保密的身份。他拿不定主意,但感情和理智几番的往返权衡利弊,他终于最后决定还是去看望他们。 在他还没有否决他这个决定的时候,他生怕自己变卦,赶快穿上大衣,戴上军帽,没通知护兵,自己到马号牵出他的坐骑,就直奔了离军部有五百米远的仓库。在马上,他真后悔那天去开军事会,没能亲自接待他们,不然,他早就见到红薇了。 他走进大院的时候,又听见了同学们在吹拉弹唱。他听出,有一支洞箫,吹得特别悠扬,颤音还带着凄凉悲壮的意味。他多么熟悉青年人的脾性,仿佛他又回到了书声朗朗的校园。 按照军人的规矩,他在门外喊了一声“报告!”便走进大屋里去。音乐声和喧嚣声止住了,大家的目光,全集聚到他这个年青英俊的军官身上。由于他这身戎装打扮,在最初的一刹那,连吴伟民、红薇和王淑敏这些老相识,都没有认出他来。 他摘下军帽,人们欢快地喊叫起来了: “哎呀,原来是你呀!” 第23页 二十三 人们争先恐后忽拉一下把他包围了。他挥动着帽子,向同学们致意。“我是专程来看你们的,不过,因为军务,我来晚了!” 吴伟民走过来,紧紧地握着李大波的手,低声在他耳畔说: “同志!我多么想你啊!你走的那么神秘,这有关党的机密,我没敢问你的去向,想不到在这儿见到了你!”“是啊,我在检阅台上看见了你们,所以我才来看望你们。 我真高兴啊!” 吴伟民把李大波拉到一边,问他:“有什么比红格尔图战役大捷更值得鼓舞的消息吗?” “有,”李大波知道他问的是关于党的消息,便说:“中共中央政治局做出了《关于抗日救亡运动的新形势与民主共和国的决议》,你读到了没有?还有,上月的8日,红一、二、四方面军在甘肃会宁地区会师了,全国的红军长征胜利结束。这消息是最为重要的,它会影响整个的抗日战争前途。当然我们也不能忘记,上月22日,蒋介石不打日本,却从南京飞陕‘剿共’,31日,又颁发了对红军的总攻击令。……不过,就在红格尔图战斗的那些日子里,红军在山城堡战斗中歼灭了‘剿共’的蒋军一旅又两个团,哈,这消息够振奋人心的吧?” “是的,是的。”吴伟民激动了,他擦着眼镜。 这时,李大波看见了躲在王淑敏身后的红薇,他离开吴伟民,向她走去。他急切地伸出手,抓住了她那冰凉的小手。他感到她微微地在颤抖。他用兴奋的目光打量着她,见她穿着棉袍,罩着蓝色阴丹士林布的大衫,一双五眼棉鞋,却穿着一双单丝的麻纱袜,他小声用关怀的语调说: “红薇,你的腿会冻坏的,你没有长统棉裤吗?” 她的脸娇羞得赤红,但她果敢地抬起头,用放光的大眼审视着他。“没有,我想不到要到这么冷的地方来……更想不到,会在这塞外碰见你……”李大波一直握着她的手。他知道,她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兴奋,她始终在轻轻地颤抖着。“大波,”吴伟民走过来,打断了他俩的交谈说道,“机会难得,这些男女同学都是咱学运骨干,也认识你,你给我们讲讲形势好不好?” 李大波沉吟了一下。“好吧。我简单地说说。”同学们全围拢过来,他撒开了红薇的小手,清了清嗓子说道: “同学们!自从我在北平前门大栅栏和大家聚会以来,又过了差不多一年。这一年,发生了许多大事,也是咱们中国的多事之秋。由于蒋介石实行‘先安内后攘外’,执行对共产党剿灭而对日寇不抵抗的政策,所以引得日本军国主义占领了我东三省全境,成立了伪满洲国,还不满足,以致又凯觎我华北,进攻我绥蒙,最终实行它灭亡我中华民族的既定国策。因为日本定下了这样巨大的目标,所以,它对中国的武力进攻也必然是长期的。你们这次来祝捷的红格尔图战役,只不过是日军向关内进军的头一仗,以后还会有许多大仗要打。这次战役的重要意义,还不仅仅是在于我们赶跑了日本鬼子,赶跑了他还会再来,重要的是在于挫败了骄横的日军的锐气,他们还以为像东北那样,拱手让给他们,不,只要是主帅抗日,中国士兵是能够打仗的,是不会灭亡的!这就是红格尔图战役的全部意义所在!现在的形势,依然是严峻的,有消息、也有迹象表明,日军已向我百灵庙蠢动。同学们,一句话,日本军国主义已经开动了战车,开动了他全部的战争机器,把我们中国驱赶上一条血路,那我们也只有拼出性命走上这条战争的血路!同学们已经看到了,今天我已投笔从戎,开到了抗日前线,我希望我们的热血青年,也要投身到救亡的行列,投身到救亡图存的大时代的洪流中来!” 同学们对他的讲话,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时,男同学突然七嘴八舌地减起来: “我们不走了,我们也要像你似地从军报国!” 李大波喜爱地拍着他们的肩膀说: “同学们,你们放心,以后你们有的是仗要打,眼下还是先回去读书。” “你也说这一套!敌人打进家门口,还读书有什么用呀?” “对呀,头都要让日本鬼子砍下来了,还顾及头发干嘛呀?” “你们军队要女兵吗?”红薇涨红了脸问着。 “对,你们要吗?”王淑敏、丁梦秋几个女同学助威似地喊着。 李大波笑了,他伸出两手在抑制着乱哄哄的发言。“眼下三十五军还没有女兵。” “那不公平。”红薇举着拳头喊着。 “对,这不合乎女权运动。”王淑敏帮腔说着。 红薇有点哀求似地说:“收留女兵,从我们开始吧,我们在前线帮助裹裹伤,抬抬担架不也凑合吗?” 李大波再一次伸出两只手,平息着人们的喊嚷,他笑着说: “还是我那句话,以后有的是仗要打,也够你们打的。你们的劳军、参军的热诚我非常感动,由你们的身上,我更看出了中国的前途是光明的,是有希望的。……同学们,目前战事还是挺紧张的,明天你们就该返回自己的岗位了,今晚就算我对你们的看望、问候和送行吧!”他戴上军帽,带好手套,向大家行了一个军礼。“同学们!献上我对大家的最好祝愿,再见了!”他走到红薇的脸前,双手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一边,小声地说:“再见,小红薇,等打完百灵庙这一仗,如果我还活着,我一定回北平去看你。再见,千万不要给我来信。……我的名字现在叫李涛。……”说罢,他就毫不犹豫地快步走出大屋去。 屋里又热闹起来,人们在议论着未来的中日大战,毫无一点睡意,整个屋宇充满了嗡嗡营营的话语声。红薇独自站在门前,眼里含着泪,望着李大波的背影,见他牵着马,快走出仓库的大院,她的耳畔依然回响着“如果我还活着”这句话音,她再也忍不住这样凄凉的别离,便毫不顾忌地冲出屋外,去追赶李大波。 吴伟民刚要出去阻拦红薇,被王淑敏拽住了他的胳膊,她轻轻地触动了一下他的手肘,用目光向他做了一个暗示,他吐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收回他的脚步,留在门槛里面了。 第24页 二十四 红薇在院里追上了李大波。那时月光已经很亮,他望着她那充满泪水的眼睛,有些着急地说:“这怎么行,外面太冷呀!你要冻坏的。” “不,万顺哥,”红薇倔强地说,“好容易看见你,就这样分手么?……你真心狠!” 李大波赶紧脱下他的皮大衣,给红薇披上。那大衣穿在红薇身上,长的一直拖地。“这可以裹上你的腿。” “你别打岔,我问你话哩!……”她见了李大波,由不得又像在沙滩时那样的撒娇。 “嗯,你问我什么话?……小妹,你又耍孩子脾气了,…… 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气。……” “好,我们算算帐吧。”红薇噘着小嘴说,“那天,我到‘德成’公寓去找你,女店家说你是被抓走了,你怎么能知道,人家是多么惦念你……” “好,我能想像得出来,请你谅解我吧!” “谅解谅解,一想到我那时候那么伤心难过,我怎么也不能原谅你……”说着她就握紧双拳,在李大波的前胸轻柔地捣着,她的确又来了那股山乡姑娘的野劲儿。 “好,你回去吧,天太晚了。” “不,偏不;我要跟你多呆一会儿。” 为了让她赶紧回屋,李大波只得像哄小孩儿似的说:“快回去吧,你不怕同学们议论吗?” “我才不怕哩,”她噘起小嘴,翻着眼珠儿说,“让他们说去,谁说,谁烂嘴角儿。” 李大波执拗不过她,便说:“好吧,我们到那边树林子里去呆一小会儿,那儿还能避风。” 他俩刚走到大门那儿,就看见两个身穿皮大衣、头戴羊皮帽、围着毛围巾的男人,掖下夹着小包,走进门来,正跟她俩撞了个满怀,打了一个对面,红薇立刻认出来,这就是回去取东西返回来的艾洪水和慕容修静。因为李大波穿了军装和红薇穿了那件男人的长大衣,所以艾洪水一点也没认出他俩来。 他们四个人擦肩而过,却背道而行。刚出了大门,红薇就挽起李大波的手肘,小声地说: “万顺哥,你看见刚才那两个人了吧,你猜他们是谁?巧不巧,两个人里有一个是你的表弟艾洪水,那个姓慕容。” 李大波真的惊呆了。 “真的?” “那还有假?他已经来过了。吴伟民答应他来住,跟学联一块儿活动。” “也许我过敏。不过,你以后要多注意观察他,我们的方针是,既不能关门主义,也不能麻痹大意。” 他俩走到不远的一片小树林里。这里是一片不大的坟地。他们走进时,惊动了一条觅食的狐狸,它一下子窜跑了,那肥大多毛的尾巴,闪出一条火光,向远处闪烁着遁去。月光透过柏树的针叶,洒到坑洼不平的地上。远处的沙丘那边,传来野狼凄厉的嚎叫声。 “这是狼叫,”山野出身的红薇,又仿佛回到她那冬季多风的故乡,“我的妈呀,真怕!到我老家,家家的门墙上都用石灰画着大白圈儿,防着狼。”她说着,就势又像在河滩时那样,投到李大波的怀里。“我怕!” 他把她搂住,隔着棉大氅,他都能感到她的浑身在颤抖,他贴近她那发烫的面颊,安慰着她说:“不怕,小妹,有我哪!……狼还在红格尔图那面,那儿遗弃了好多敌人的尸体,把狼招来了。” 他低头望着她那扬起的被月光照得异常美丽的、散发着初恋少女纯真情愫的脸,他轻轻地吻了她那齐眉穗儿散开的光润的额头。 她把头埋在他的胸膛,呐呐地柔声说: “万顺哥,我在北平的景山公馆是孤独的,我多么想你啊! 我真怕在日寇就要发动的进攻中,你不幸……” 他用手堵住她的嘴:“小妹,为我祝福,为我祷告吧。 ……” 远处的军营里,传来了悠扬的熄灯号声。 “我该走了,你回去吧。” 红薇想脱下大衣,他握住她的手说:“你留着路上穿吧,盖上你的腿。我的马跑得快,一会儿就回军部了。” “不,那你平常穿什么呀?” “你放心,这次红格尔图战役,缴获特多。除了枪炮子弹,还有许多军需物资,我可以要一件日本军大衣,比这件还要暖和得多。”他笑着,兴奋地压低了声音,“我只告诉你,我们还缴获了匪首王英的电台,还有关东军的电报密码本,这对于我军的作战,侦知敌情,作用可大哩!……”说起战斗,他兴奋激昂极了,但是想到随时会有战况发生,他不能耽搁太久,他又吻了一次她的额头,握握她的小手,才说:“再见,熄灯号响了,……乖乖儿的等着我……” 他怕在这一瞬间,被他那儿女情谊软化下来,便火速地走到林边,牵上马。他挽着她的手,走出树林,送她到仓库大院门前。从院里传出临时被锁住的看仓库的大狗的狂野吠声。 她止住步说:“你走吧,我看着你走。” 李大波骑上马,连头也没回,飞也似地跑走了。 他的背影消逝在远处的月光中,她茫茫地望着那段通向天涯的路。直到有人的脚步声,才把她从梦幻一般的迷离中唤醒。来人是王淑敏,她是来接她睡觉的。 “啊,淑敏……”她的头倚在淑敏的肩上,她哭了。她此时此刻,分不清她的心态是初恋的幸福、还是离别的辛酸…… 三 李大波刚回到军部副官室,就被传令兵找去开军事会议。他的精神状态,立刻从跟红薇离别的缠绵情绪中,转回到战前紧张备战的具体工作、细微项目里。当晚,他被叫到傅长官的办公室,命令他即刻带领几名情报参谋人员,化装成小贩,赶到百灵庙去,任务是将该地的地形、敌人的工事构筑、兵力配备,以及我军的行动路线、集结地点、攻击准备位置、攻击方向、目标和其它的有关作战事项等等,都要在现地作详细侦察。为了顺利地完成这一任务,傅作义将军还特别指名选调了有丰富作战经验的魏志中参加这个小组的活动。 第25页 二十五 百灵庙是绥远省乌兰察布盟草原上的一个有名的大庙,住有五六百喇嘛。它在归绥城西北约三百四十余华里,地势险要,建筑宏伟,四周群山环绕,庙两侧各有一条小河——女儿河和百灵河流过。这里南通归绥、包头,东连察哈尔,西达宁夏,西北沿草地可抵新疆,北与外蒙接壤。在它百里方圆之内,都是一片起伏不平的旷野草原地带,人烟稀少,无水可吃,唯独这个庙上有水,所以这里便成了绥远北部的宗教、经济与交通中心。庙东是开阔的商业区。自从德穆楚克栋鲁普投靠了日寇成为蒙奸后,他就以这里做为他在绥远北部的根据地。潜伏在这里长达二十余年的一个日本特务机关长胜岛角芳①,便化装成一个喇嘛,实则是德穆楚克栋鲁普的高参和指挥者。这个穿着喇嘛黄袍袈裟的特务,精通蒙语,冒充蒙人,云游内蒙各地,专作地图测绘的情报工作。 红格尔图战役后,战败的田中隆吉和丢盔弃甲的王英,坐在那七辆大卡车中间的第三辆司机驾驶室里逃出后,就一直奔向了这座百灵庙—— ①根据孙兰峰、董其武所著《绥远抗战始末》回忆录记载:日本特务机关长胜岛角芳,化装喇嘛,在内蒙潜伏二十余年,始终未被发现。1937年春季返回日本东京,曾在东京市日比谷公园大会堂中,向日人作过一次化装蒙古喇嘛在内蒙活动二十余年的情况报告,才得知此人身份。 就在他们亡命奔来的第二天,日本关东军马上就派来了作战部的一位要员,来到嘉卜寺,召集这几名豕奔而来的败将,连夜开军事会议,用抽调伪满军队进关和增派日军官兵参战,来给他们打气。 李大波的化装小组,得到许多爱国小贩的暗中帮助,搜集了不少十分宝贵的情报。侦察的结果,得知日伪方面的详细部署:除派王英部金宪章、石玉山两旅进占离百灵庙东约二百余华里俗称“大庙”的锡拉木楞庙,增强百灵庙外围防御力量外,还令伪蒙军第七师穆克登宝部,沿百灵庙山顶、山腰、山脚构筑了坚强的防御工事。并抽调了伪满军和日军,由赤峰开往多伦、商都、百灵庙等地,待机进犯绥东、绥北,打开进占满蒙的通途。 李大波带领侦察小组完成规定的各项任务后,于第三天的黄昏即返回军部,当天夜里,傅作义将军就听取了详细汇报,看了测绘的地图和我军进攻的线路。将军有大半夜都在作战部的办公室里踱步,吸烟,思考着应敌的作战计划。这个办公室很大,铺了麻包布做的简易地毯。四壁都挂着作战的大地图。 屋里只有李大波陪着他。李大波坐在那张大长条桌的一端在写他这次侦察的正式公文汇报,不时地停下笔,看一下墙上的挂钟和正在沉思的将军。 “傅长官,天不早了,您该吃点夜宵了。”李大波关心地说道。 傅作义将军依然用拳头托着腮,紧皱着双眉在苦思冥想,没有听见。李大波走出办公室,通知正在椅子上打盹儿的勤务兵,叫厨房做一顿宵夜饭来。 不一会儿,勤务兵用木托盘送进来做好的吃食。那是张家口一带最流行的莜麦面猫耳朵,卧两个荷包蛋,冒着一股麻油葱花的香味。蓝花大饭碗放到将军脸前的桌上,他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哦,你也吃,你也吃,”将军用筷子指一指,便吃起来。 他边吃边说:“李副官,你对敌人的动向作何估计?” 李大波放下毛笔,思考了一下怎样措词,便把他早已思索好的腹稿,说了出来:“以我之见,敌人这么频繁地调兵遣将,加紧构筑工事,似有近日就要进犯的可能。” “对,我也这么想。那么我方应如何处此局面?我愿意听听你的看法。” “我考虑的还不太成熟,我的经验也少,不过,既蒙将军垂问,我也不揣冒昧地陈述出来,供您参考。”李大波这时想到的是毛泽东代表中央工农民主政府发表的《对内蒙古宣言》的主张,便接着说:“我以为敌人进攻绥远,进而占领内蒙全境,是日本多年以来的预谋。从日本国本土,已派出了好几批‘满蒙开拓团’,当然需要军事开路。而经营百灵庙,又是蒙奸德穆楚克栋鲁普作为绥北根据地的如意算盘,所以,我以为不应该看着敌人一天天地坐大,更不应该使敌人有养兵蓄锐的充分时间。” 傅作义将军突然站起来,睁圆两只眼,用拳头捶着桌子,把饭碗震得拨洒出汤来,大声地说:“对!你说的正合我意!我以为我军应在敌未发动进犯前,机智快速、先发制人,出敌不意,以远距离奔袭战术,将百灵庙收复,以毁其巢穴,破坏敌人的狂妄计划!孙子兵法曰,‘兵贵神速’,这一点是任何指挥官都不能遗忘、违背的。……”他端起碗来,喝了一阵汤,又一口气吃了几个莜麦面的猫耳朵,才沉思着说,“当然,要做到这一点,还要克服许多困难。” 李大波颇有感触地说:“是呀,两次上战场,使我充分认识到,要保卫祖国,每一寸土地都是用鲜血换来的。” 他们一直到后半夜,将军做出天亮后七点钟即召开秘密军事会议的决定,才离开作战部那间偌大的办公室。 冬日夜长,到早晨七点钟天才刚蒙蒙亮。李大波大约只睡了两小时,就让闹表叫醒。他觉着眼睛有点发辣,便用浮着薄冰的冷水洗了脸,才感到精神一些。 他走进总部大会议室时,各部队长快马加鞭已陆续到齐。新升任团长的魏志中,也已坐在长桌旁,像所有的军官那样,把军帽端正地摆在脸前的长桌上,静等着傅长官的到来。 随着汽车的鸣笛声响过,将军穿着黑色的斗蓬,走下车来。由于长时间的熬夜,他那白白的长脸显得有些浮肿。他迈着大步,在一阵“立正”声中,走进大会议室。他首先发言,宣布了他昨晚已想好的“先发制人”的作战计划,征求大家的意见。 被红格尔图战役大捷的胜利情绪鼓舞着的军官们,毫无异议地一致同意了将军的这一决定。不过,大家又补充了许多好的周密的建议。他们争先恐后地纷纷说: “要完成这个长途奔袭的计划,出奇制胜,就要想方设法在三百多华里的进军中,严格保守秘密,不能让敌人发觉。” “还要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寒冷天气里,不值士兵冻伤。” “是呀,也要克服一尺多深的积雪呀!行军当然是很困难的。” “不过,只要一提打日本鬼子,所有的官兵都来了精神儿,这就能打胜仗。” 傅作义将军一直闭着眼睛,细心地听着大家的建议。最后,他睁开大眼,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了与会的人们一遭,作出了口头命令,李大波随着口授,作了如下记录: “(一)令第二一一旅旅长孙兰峰为前敌总指挥,指挥所部张成义、刘景新两步兵团,第七○师刘效曾步兵团,孙长胜一个魏志中骑兵团,附山炮兵一营,苏鲁通小炮一队,汽车和装甲车各一队,以快速果敢之行动,收复百灵庙;“(二)各部队限于11月23日下午6时前秘密集结于百灵庙东南五十华里附近的二分子、公胡同一带,尔后听从前敌总指挥孙兰峰之命令行动; “(三)各部队情况及时报告。” 会议用了一小时就结束了。各部队长都快速返回原地。 第26页 二十六 在刚一散会的时候,李大波就拉住魏志中的大手说: “这一次作战,我一定要求傅长官让我参加,到那时,我跟你一块儿去拼命吧。” “好,只要傅长官肯放你,我当然欢迎。啊,到那时,我们又像跟着吉鸿昌将军那样,在多伦血战中进行白刃战了,那该有多么好啊……你快来吧,我在前线等你。” 李大波把他送出门,看他骑上一匹菊花青的蒙古马,跑走了。 大会议室里,傅作义将军正跟前敌总指挥孙兰峰在谈话。 李大波等到他们谈话完毕,就对傅作义将军说: “傅长官!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求您,……” “什么事?”傅作义将军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我想请求您,让我暂时离开副官处,到前线去参战。” 将军的脸上,更增加了疑讶的表情,他那带有大人物威慑的锐利目光,在李大波的脸上,静止地停留了两秒钟。在他的十数年的戎马生涯中,他还不记得有哪位身在司令部副官室当差的军官这样要求过;相反的,倒是在大战临头时,有许多人,托人烦窍地猛往司令部的后方机关里钻。李大波这反乎常人的行动,的确使将军感到惊愕了。 他沉吟了好久,才说: “我很需要你,我对你的工作很满意。这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意思是,你到前线,万一有个差错,我怕对不住你的举荐人萧振瀛将军的贺副官。受人之托嘛,要忠于人之事呀。” 李大波心里明白将军所指的“贺副官”,就是他的党的领导人杨承烈。他微笑了一下,下决心要用充分的理由来说服将军。 “傅长官,我知道您为我的安全担心。可是我想,要想真正懂得战争、进而指挥战争,那就要亲自到前线去闻火药味,去跟敌人拼刺刀,您当初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我不喜欢在整个的战争中,都躲在司令部里,那是最没出息的。我希望您成全我这一次,让我有机会在血火中进行锻炼。倘使我活过来,我一定还回来给您做副官。” 将军瞪着大眼望着他,好像从来不认识似的,然后才迸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用手掌拍拍他的胸脯说:“好,那我就成全你,我喜欢你这样的青年军人,有出息。” 李大波一个正步,碰响了靴跟,向将军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谢谢,谢谢您!我一定服从命令,负弩前驱!” 李大波来到魏志中的团队,于11月23日六时以前,按作战命令规定,随着部队已准时到达指定地点集结。一路上,天寒地冻,积雪没胫。遇到深雪及膝,还要用铁铣铲雪开道。特别是骡马挽驾的炮车,和驼载大队,行进在崎岖结冰的山路更是困难艰险。但是虽然行军这样艰苦,却没有一个战士掉队。在集结地点,前敌总指挥又召集了连长以上的军官会议,说明了敌方兵力配备、工事构筑情况后,对部队下达了行动部署。在几项规定中,要求各部队都须在当天夜12时,到达攻击准确位置,向敌开始攻击。 黄昏以后,借着夜幕的掩护,李大波随着部队行进。夜来降温,寒风凌厉,温度达到摄氏零下三十度左右,积雪更深,像沙砾般的没膝大雪,刚拔出一只脚,雪窝又被雪糁子埋住,每走一步都十分费劲,所以行进特别吃力。李大波很久没有徒步行军,体力不如一般战士,浑身被汗水浸透,但寒风又使他冻得发抖。他看到从二分子、公胡同一带,通往百灵庙的条条大路上,全体官兵个个都那么斗志昂扬,情绪高涨,他心里非常高兴。他觉得这正是中华民族的希望所在,他躲在副官室时,熟读党的文件,他感到党指出的“抗日的积极力量,深藏在广大的民众中”,是十分正确的。 经过六小时的急行军,部队在夜间12时,准时到达了攻击的准确位置。一个小时后——24日零时,枪炮齐鸣,开始了总攻。 百灵庙和它四周的大山,静静地肃立在暗夜的寒风中,没有一点声息。几道坚固的工事,在山道中静寂地横躺着,整齐的散兵壕,和掩体堡垒,没有一个日伪军防守。我军沿着山坡秘密地向山上爬行着,前哨部队很快将敌人的警戒哨兵捕获,直到枪声大震时,熟睡的敌人才从梦中惊醒。 在大庙正殿禅房的暖帐里酣睡的胜岛角芳,他正做着一个美梦。梦见他为了潜伏内蒙二十多年的辛劳,正受裕仁天皇的召见。天皇赏赐给他一盘玻璃器皿,在诚惶诚恐的慌乱中他没有接住,器皿哗啦一声摔到地上。他惊醒之后,才听到山下传来震耳的枪炮声。他顾不得穿那件喇嘛的黄袈裟,只穿着一件棉和服,就跳下床来,拔出战刀,哇呀呀地喊叫着,亲自督战。夜晚吸足了海洛因的王英,和好色的正搂着一个日本军妓睡觉的田中隆吉,也都从百灵庙后山的军部他们的住处惊醒过来。 德穆楚克栋鲁普那天正好回他的老家土默特旗,应他的老世交被称为“草原之狼”巴布扎布之子甘珠尔扎布的邀请,去替他处理其前妻川岛芳子前去闹婚的事情,甘珠尔扎布最近又要结婚,他已得到消息,婚礼举行时川岛芳子要去闹婚,所以才把这位“德王”请去坐阵压惊,他就没赶上在军部宿营。 军营里一片混乱。王英的伪军和李守信的“东亚同盟军”及德穆楚克栋鲁普的蒙军骑兵,都被日本的“指导官”用手枪威逼着,慌乱地进入阵地,仓促进行抵抗。 李大波随着部队沿着女儿山向纵深推进。就在这时,胜岛角芳挥舞着日本战刀,集中全部火力,拼死阻止我军突击。他冒突着血红的大眼珠子,指挥着敌人的女儿山阵地增加了十余挺轻重机枪,以炽盛的火力,阻止我军前进。敌人占据着山上的制高点,又有坚固的工事,我军是仰攻,几次冲锋都难以突破敌人密集的炮火,推进很慢。 子弹就在李大波的头顶上呼啸,火光在四处闪烁,像雨点一般稠密的弹火,使冲锋的战士,抬不起头来。幸好他们最初爬山时已越过敌人的两条复曲线式的战壕,这时,也只好跳进去,权当他们的掩体。战斗形成了胶着状态。李大波行军路上的愉快心情,被身边战友的牺牲和进攻的受阻,变得有些沮丧了。但是他看见战士们,握紧拳头顶着呼啸的子弹,抢着往前冲,李大波又感到有了前进的希望。 前敌指挥部里,总指挥孙兰峰在看手表,战斗已经进行了四个小时,离天明只有两个小时了。他皱着眉,脸上流着汗,心里焦急地想着,如果在拂晓前不能结束战斗,天明后,敌人的援军就会赶到,再加上敌机轰炸、低空扫射,收复百灵庙的任务,就要告吹。孙兰峰想到这里,虽是身经百战的指挥大员,也越加感到情况危急,心情更加紧张。于是,他经过慎重考虑,他决定全力以赴,坚决在拂晓以前,全歼敌军,收复百灵庙。 他望着桌上摆着的敌我态势图,重新配置了捷克式山炮和苏鲁通小炮的强火力炮兵阵地,调动军队分成左右梯队,进行攻击主要目标,抽派一队至庙东北通滂江的大道上,伏击敌人,断绝归路,然后通过庙西地区的佯攻,转移敌人的视线。使主力部队得以进行攻击。魏志中的骑兵团,协同右梯队,占领北山,控制敌人的飞机场,并担任追击败退之敌。李大波被从骑兵团抽调出来,带领一支预备队,参加了新部署的冲锋战斗。 激战开始了。山炮很快推进到百灵庙南山大道以东高地附近占领了阵地,集中猛烈炮火,向胜岛角芳和穆克登宝控制的女儿山阵地,实行摧毁性的轰击,向敌发起拂晓前的总攻。12门山炮同时射击,8门苏鲁通小炮,用破甲弹向女儿山敌人的轻重机枪掩体进行直接瞄准射击,掩护着装甲车和步兵沿山路向上做攻击性攀登。在很短的时间里,敌人的阵地就被我军猛烈的炮火摧毁。 第27页 二十七 李大波带着一个梯队,冒着雨点般射来的子弹,弓着身子,随在装甲车和步兵队之后,由东南山的公路向敌飞速冲击,就在快接近敌人前沿阵地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第一辆装甲车被敌人射来的枪弹击中,正好把开装甲车的兵士,打死在驾驶室里,这辆装甲车堵住了前进的道路,影响了步兵的冲击。整个主阵地哑然地静寂下来。敌人射来的霰弹,和哒哒哒的轻重机枪声,又欢快地鸣响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李大波急红了眼,喉咙干渴得像要冒烟,他觉着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一分一秒也不该犹豫,敌人的密集枪弹会击中装甲车,如果那车卡在通向山上的山口,全军都要遭殃,整个进攻就要毁于一旦。于是,他顾不得多想,便一个箭步,窜到装甲车前,冒着飞弹的射击,爬进第一辆装甲车里,用力把驾驶兵挪开,他握住方向盘,开足马力向敌人猛烈冲去。就在这一刻,道路打通了,六辆满载步兵的汽车,便紧跟着从最大的那个土山口子陆续冲了进去。 炮弹一个接一个的落在大庙的周围。冲上去的步兵,纷纷跳下车,呈密集的散兵线,举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向百灵庙冲去。 敌人在强大炮火和步兵的冲击下,终于支持不住了,纷乱地向庙内败退。我步兵也紧紧跟上,冲入庙内。左右梯队,迂回上山,火速就将庙内敌人包围起来。 胜岛角芳和穆克登宝,两人手里都挥着大刀和德国自来得手枪,逼着伪军,在庙内继续顽抗。枪弹像霰雾一样射来。 李大波的装甲车开得迅猛,又加上他开车的技术不够熟练,车头被撞到庙墙上,震得他昏了过去,连他左胳臂上中了一弹,他都没有感觉。后来,疼痛使他渐渐苏醒,于是他听见了战士宏大的喊杀声。他用牙咬住,扯开一条灰布裹腿,包扎了臂挽,拿起他的枪,走出车门。 恰巧这时张成义团长选拔的奋勇队杨天柱连突破了庙前的缺口,李大波随着这支队伍,冲进了庙内,将前院和后院割为数段。在庙内展开了肉搏战、白刃战。 魏志中的骑兵团,这时已攻占了北山,控制了敌人的飞机场,将敌军的后路切断。 在庙内的酣战中,李大波看见有许多蒙族战士,他们的子弹打完了,就拔出了腰间的切肉尖刀和匕首进行拼杀,他望着他们,边战边喊着: “蒙古族同胞,我们是弟兄,不要为日本鬼子卖命!” 李大波呼喊的口号,居然意外地奏效了。这时,有一个年轻的蒙族军官,率领一个排二十多人,举起枪,在战场上起义了。他们立刻和奋勇队站到一起,调转枪口向日本的指挥官射击。 大庙的正殿里,不时飞来子弹。炮声停止了。喊杀声清晰地传到殿堂里来。整座大殿被日本的官兵紧紧地包围着,不放过一个伪军过来。 日本派驻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的特务机关长胜岛角芳和负责守庙之责的伪蒙军穆克登宝,见我军已攻入庙内,援军又一时增援不来,知道大势已去,而且已有蒙军在战地哗变,他们深恐如果再这样顽抗下去,势必要作俘虏。于是胜岛角芳立刻穿好棉衣棉裤,披上大氅,对日本的指挥官传下命令,让他们拼出全力,指挥机枪射击掩护,胜岛角芳和穆克登宝两人跟着机枪排,急乘汽车三辆,像被老鹰追逐的野兔一般,疯狂地冲下山道,朝着东北方向夺路逃窜。 庙内的四百多残余伪军,失去了日军的指挥,守着满山遍野的二百多具尸体,六百多名痛苦呻吟的伤兵,立刻就变成一群乌合之众,很快就全线崩溃了,而且他们纷纷跪到地上,磕头如捣蒜般地哀求投降。 前敌总指挥孙兰峰站在山脚下,用望远镜看到了整个战场的进程。这时传令兵向他报告,敌人有三辆汽车向东北方向豕奔而逃,他当即判断那必定是胜岛角芳和穆克登宝逃走了,于是他下令四二一团第三营第七连乘汽车五辆,带小炮两门,向逃敌跟踪追击。 那时天光已经大亮,不过还有晨雾围着山腰浮飘。七连得到迫击命令后,立即驾车飞速沿山路奔跑。可是因为临时没有找到向导,道路地形不熟,车又开得太猛过快,最前面的一辆汽车忽然陷入山涧的沟渠里,摔伤了车里的十几名士兵,后面的四辆车便被阻隔了,时间耽搁了,敌人已逃得无影无踪,他们摇摇头,只好放弃了追踪。 百灵庙里,枪声沉寂了。孙兰峰旅长,像以往一样,战役刚一结束,就立刻赶到现场。他沿着石阶而上,步入庙内,一面令部队清扫战场,收拾清点缴获的物资武器;一面向傅作义主席电话报捷。 傅主席在电话里,用激动的声音,请孙旅长代他向前线全体官兵致意,还嘱咐他可以动用缴获的敌人白面、油料、杀牛宰羊,犒赏三军。并通知他说,战勤部队很快就运来所需的棺材,以便成敛牺牲的官兵。 孙旅长看着忙碌的部队,慢慢地步出大庙的殿堂,这时他恰巧碰见了帮助打扫战场的李大波,见他手肘上缠着裹腿,便指一指伤处,关心地问着: “李副官,你挂彩了,重不重?赶紧到伤兵站去包扎一下吧。” “不要紧,是轻伤。” 孙旅长慢慢地走到已经排列在山坡上的我军阵亡烈士的尸体前,脱帽鞠躬,在寒风中,静默了好一会儿。 李大波也走过来,清点了阵亡将士的数目,有三百多具尸体。他也脱下帽,深深地鞠了躬,满含热泪地默哀着。 呆了好一会儿,李大波才打破了沉闷的哀伤气氛说道: “我们的牺牲也不小啊!这是日本帝国主义逼着我们做出的牺牲啊!如果日本不用武力侵略我们,这些战士怎么会死于敌人的枪弹之下,这些欢蹦乱跳的年轻小伙子,会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说着竟然哭起来。 孙旅长虽然在军部见过李大波不少次,但是直接面对面的交谈,这还是第一次。在战斗打响部队随着装甲车后面向山上冲击的时候,他在两军阵前观战的时刻,在望远镜里,看见了李大波跳进那辆装甲车直冲敌阵,打开了堵塞的道路,使部队冲了上去,扭转了整个战局。他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的勇敢、机智,现在又看到他守着牺牲战士的尸体如此哀痛,更令他有点钦佩。他觉着这个守在傅长官身边的副官,的确不同于某些躲在后方机关里,专讲吃喝、图安逸、比排场、好打扮的那群副官们。他觉着李大波是属于钻研业务、勤于职守、有头脑的、有前途的一代军人之列。 “我想,你该回到后方去养养伤吧?”孙旅长关心地问着。“不,我回去,就出不来了,”李大波微笑着说,“我愿多闻闻火药味,以后还有的是大仗要打,先不回去了。” “好极了,你很有出息……见到傅主席,我一定把你在前方的表现告诉他知道。……你知道么,由于你的机智勇敢,缩短了我们的攻击时间,减少了伤亡,保证在拂晓前攻占了这座百灵庙……” “您过奖了,只是我一打起仗来,就红眼了。” “哈,那你就是一个够格的军人啦!……我当然希望你留在前线。” “是的,我遵命。” “不过,你要先到包扎所去。” 他俩边沿着石蹬往下走,边谈着话。快到包扎所的时候,李大波站下来,向孙旅长行了一个军礼。 “旅长,我认为胜岛角芳是不会甘心失败的,他们不会让我们平安地驻守在这座大庙里,他们还会很快反扑回来,您说对吗?” 第28页 二十八 “是的,估计他们会卷土重来。” 李大波在包扎所前跟总指挥分了手。这时,太阳的一道明亮光辉,照得巍峨雄伟、金碧辉煌的百灵庙,金光闪烁地放着耀眼的光芒。 四 天亮以后,也就是24日的午后2时,通过电波和各报的“号外”,收复百灵庙的捷报,就传遍了中国大地,振奋着全国的人心。自然这同一消息也震惊了日本的朝野。骄横的关东军部,简直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怎么,在东北一向长驱直入、在华北又力克长城各口关隘的日本皇军,会败于节节溃退、不堪一击的中国军队手下?连同红格尔图战役的败北,他们一概不能相信。同时,由于他们没有得到田中隆吉和胜岛角芳的报告,为此,日本新任驻华大使有田八郎的南京官邸,和日本驻华大使馆驻北平的陆军助理武官今井武夫①的办公室,没少接到东京打来的长途急电,询问战况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①今井武夫,是日本军方面的高级特务。曾任日本驻华大使馆驻北平的陆军助理武官、日本参谋本部中国课课长、步兵联队长、大东亚省参事、中国派遣军总部主管情报和政务的第二课课长兼第四课课长、派遣军报道部部长、上海陆军部高级部长及派遣军总参谋副长等职。参与发动卢沟桥事变,直至日本投降为止的所有侵华活动。并参与勾结重庆政府的秘密和谈,代表派遣军总司令部向中国政府接洽投降事宜,还参加了在南京举行的日军投降签字仪式。是中国最凶恶的敌人之一。 其实,田中隆吉自从红格尔图战败后,就躲在他化德的特务机关的大院里,闭门谢客,只偶尔和受了朝阳日军宣抚官弹劾的原安国军司令金壁辉——川岛芳子私下里幽会,寻欢作乐。他俩远在1932年潜伏上海,专做勾引国民政府要人的间谍工作时,就有过一段艳情生活,如今两个人遭受了同样的失败命运,又同病相怜地聚在一起,终日鬼混,田中喝得酩酊大醉,时常撒撒酒疯,不敢据实向东京军部上报。至于乘车逃亡的胜岛角芳和穆克登宝,以及后来从土默特旗赶来的德穆楚克栋鲁普,一直向东北逃窜。好容易逃回了锡拉木楞庙。 12月2日——距百灵庙失守的第9天夜晚,胜岛角芳和王英便指挥其部队副司令雷中田,率领日伪军四千余人,分乘汽车百余辆,趁着暗夜,向百灵庙急进。 敌人的百余辆汽车,熄灭前照灯,沿着草原的土路,一字长蛇地开进,伪军们被告之不准弄出声响,否则军法处置。一路上士兵们抱着大枪睡觉。急驰的汽车把这些部队送到距百灵庙不远的山麓下,便空车返回出发地锡拉木楞庙。 那天夜里,极度寒冷。时近午夜,朔风劲吹,午夜之后,乌云密集,空中大雪纷飞,顷刻山川尽着银装。 指挥部就设在百灵庙的正殿。李大波因为挂采,换过两回药,孙兰峰旅长一直把他留在身边当做参谋人员使用。屋里的炭火盆,发着噼噼剥剥的响声,正和着屋外大雪的折枝声。孙旅长已接到防地守军的报告,说敌人的汽车已空车返回,敌人正在山脚四周集结待命,准备迂回进攻。 孙旅长接到报告后,立即将部队依地形和工事配备完毕。李大波跟着孙旅长还曾亲到各部队的阵地视察了一遭,并命令团队,务要远派战斗小组,加强警戒,防备敌人夜袭。 现在他们刚刚回到大殿。彻骨的严寒,使他们冻得几乎发抖。勤务兵给他俩各斟了一杯热茶,让他们暖暖肚儿。 孙旅长捧着茶杯,让杯子的热度焐着冰凉的手。他和李大波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飘落的纷纷扬扬的大雪,他扭过头对李大波说: “这鬼天气,正是敌人偷袭的好机会,李副官,你就负责跟前方警戒部队加强联系吧,务必要加强防范。” “是的,看来敌人也很想搞一次夜袭。”李大波喝下一杯滚烫的水,便离开窗前,走到办公桌边,拿起电话,跟前方联系。 呆了一会儿,正殿的殿门就被一只大脚踹开。门开处,跑进来连呼带喘的魏志中。直到这时,他才想起立正“报告”!从他那冻得青紫的惊疑的大脸上,就肯定知道发生了重要情况。 李大波对魏志中的鲁莽,报以会心的微笑,孙旅长急切地问: “有什么情况吗?” “报告,警戒哨兵在距庙二千多公尺的西山坡上,发现了好像是一大群羊在慢慢地蠕动。” 孙旅长听后,不由得和李大波的目光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猜疑地说: “这真是怪事!羊在夏天,还能吃点露水草,现在是大雪遍野,地冻天寒,寸草不见,天刚朦朦亮,那能放牧?!显然是其中有诈,肯定是敌人伪装。” 他转过脸,对魏志中说:“好,继续监视!”然后对李大波说:“马上命令各部队,即刻进入阵地,准备战斗!” 魏志中飞快地跑出去,这时就接到前方的电话报告说,伪装的敌人,已与我哨兵发生接触。孙旅长立即做出阻止敌人强攻的战斗命令。指挥山炮营集中炮火,居高临下,予敌以前后夹击,兵分三络攻击。在电话里高声地喊着: “命令韩天春营的奋勇队张振基连,将皮衣翻穿,也扮成羊群,绕到敌后,占领西山东南以左高地,在炮火的掩护下,包抄敌人的后路!” 李大波此刻又处于酣战前的那种非常兴奋的状态之中,等孙旅长刚放下电话听筒,他就带着那次央求傅作义将军的同一神态说: “孙旅长,让我也参加到这群羊里去吧,您能答应我这火线上的请缨吗?” 孙旅长在灯下望一望他那清瘦的但闪着青春激情的面庞,叹一口气,摆一摆手说: “好吧。……不过,你的伤……也罢,我只能答应了。” 李大波满脸光辉地含着笑,把他的军大氅翻过来,露出了白色的羊毛,急忙穿上,敬了一下军礼,拉开殿堂的高扇巨大镂花木门,消逝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了。 门开处,带进来一阵夹着鹅毛大雪的砭骨寒风。…… 激战了三个多小时后,敌人的阵地上,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最初,伪军的各个连队,都配备着日军的指导官,他们是日本侵华的先遣军,是被日本“武士道”精神培养出来的标准样板,他们在伪军的阵后,握着短刀和手枪,督战非常严厉。许多稍有犹豫或些许猥琐不前的战士,他们不是死在中国守军的枪炮之中,而是立即毙命于日军指导官的短刀和枪弹之下。伪军们看见他们的同伴被杀在他们的脚下,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像细菌一样感染着整个的部队,使他们在山路的攀登中,渐渐地放慢了脚步。战斗随之也越打越消沉。 这时,战壕里传递着一个带有催化剂作用的震惊消息: “副司令、前线总指挥雷中田被打死了!” 第29页 二十九 这是一个爆炸性的信息!整个前线动摇了。…… 我军乘胜,全线出击,在悠扬激奋的冲锋号声中,已经毫无战斗力的伪军,纷纷夺路溃逃。 在匪首王英的肱股金宪章和石玉山的两旅联合的总部里,有极少数的几个人,正开着秘密会议。讨论着这两旅军队反正的问题,会议决定派金宪章和石玉山两名旅长,亲到百灵庙进行秘密谈判。 孙旅长在大殿里亲自接见了他们。金石二人痛陈反正的决心,要求派人前去改编。孙旅长那天很高兴,留他们二人吃了一顿便饭。这几天打开敌人的仓库,正用缴获的物资给这次参战的官兵杀牛宰羊地吃稿劳,所以他们的便宴也很丰富。傍晚时他俩便化装偷偷下山,乘夜暗返回防地。 他们走后,李大波被从张振基连的奋勇队召回旅部。自从他参加到翻穿羊皮衣的队伍,包抄了敌军的后路以来,他一直留在这支连队里,跟战士们住在一起,给他们讲笑话,讲时事,他觉得这些出身农家的战士,十分淳朴可爱。这也正是他深入连队,进行宣教鼓动的好时机。他被传令兵召回旅部的时候,他们对他都依恋不舍。战士们替他背着背包,送他好远,才挥手告别。 “喂,李副官!”孙旅长一见他就高兴地站起身,举起一只手,打着招呼,“你胳臂上的伤处,没有恶化吧?……这次受了伤没有?” “伤口快好了,”李大波摘下棉军帽,露出头上裹扎的绷带,“这次头上又受了点伤。” “不要紧吗?” “不要紧,只是被子弹蹭了一点皮。” 孙旅长抬头仔细看了看那部位,正在离太阳穴不远的鬓角上,便啧啧着说:“也够危险的了。” “枪炮有眼,不打我这个专心想当兵打鬼子的人。”他笑着,说了句诙谐的玩笑话。“您找我有什么事吩咐吗?” 他叙述了王英部的金宪章、石玉山两旅前来接洽反正的事。 “我把你找来,就是跟你商议这件事。你估计,这其中有没有诈?” 李大波思考了一会儿,才说: “依我看,这就在于他们是否肯做出坚决反正的具体行动,我们可以向他提出条件……” “是的,我也这么想。……”孙旅长沉吟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李副官,他们要求派人去联系,我有意派你去,你看如何?” 这意外的消息,使他异常兴奋。他深知党委派他专做兵运工作,这其中也必然包括着对伪军的反正工作。现在这使他得到学习的第一次机会,正姗姗地向他走来。“好极了,我去。” 李大波化装成一个商人的模样,身穿棉袍,头戴三块瓦式的狐皮帽,坐着新油漆的王英的那辆两驾驽马的低轮马车,在黄昏以后,朝离百灵庙三十里地的金石联合旅部驻地的那个小屯子奔去。 旅部住在一户富裕的小地主的家里。主人在百灵庙战前就逃亡到集宁去,他在那里开有一幢普洱砖茶店,家里的两圈羊,交给了一个佃农放牧。冬季里,羊群都留在羊圈里,吃着加了盐的干玉米秸。李大波驱车赶到那里时,第一个迎接他的是那只肥大的牧羊犬,它被一条铁链子拴在一棵木柱上,见了生人,撒着欢地跳起来狂吠。 院子很大,周围是用泥垛起来的围墙。李大波下了马车,通报了姓名,呈上他带来的有官仿的信件,呆了一会儿就被站岗的护兵簇拥着,进了大院。这时,金宪章和石玉山已迎到二门。他俩抱拳作揖,把李大波接到铺着粗羊毛地毯的正房大厅。 勤务兵呈上茶水,立即让他退下,并传令旅部周围,加强警戒,不让任何人进来。 谈判的空气很炽烈。李大波对两位旅长率部反正,表示热诚欢迎,他说: “日本帝国主义早就制定了要灭亡我中国的国策,目前它正在执行这个国策中的‘大陆政策’,兼并满蒙。全国人民,特别是青年学生,为了拯救国家民族危亡,都要求抗战。想想看,你们也是七尺之躯的男子汉,国难当头,你们在国人心目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他俩低垂着头,轻轻地泣涕着。然后金宪章说: “我们实在不愿意再当汉奸了,……” “我们受到了国人的唾弃。连我们的家人都跟着不光采……”石玉山哽咽着插话说。 “好吧,我代表孙旅长和傅主席对你们的反正表示欢迎,那么,你们就拿出实际行动来吧。” “好,李副官,我们即刻就让你看见我们的具体表现,你就单等听好消息吧!” 会谈散了以后,两位旅长非要留着李大波在旅部作客不可。李大波也只好留下,静待消息。 就在那天夜里,兵分两路,由两位旅长率领,一路又分成若干战斗小组,约定午夜三时,一齐下手,便将熟睡中的日军指导官小滨大佐以下三十多名日本军官,全部处死。二路于同时又将伪蒙骑兵第七师穆克登宝的残部悉数解决。然后就将该二部的枪械、弹药以及一切军用品全部缴获。李大波几乎一夜没有阖眼,他随时注意着战况的变化。第二天清晨,他站在集合好的部队前欣喜地接受了金、石二旅向外界正式发表的反正通电。按照事先的计划,该两旅共步、骑兵十个团,就全部开往绥北乌兰花一带集结,进行整顿改编。 百灵庙前线这两旅步骑兵的反正,大大地削弱了敌人的力量和气焰。当晚,李大波欣喜欲狂地给孙旅长挂了电话,报告了情况后,他自愿申请去担任这次改编的任务,便坐上旅部的汽车,有金、石二位旅长坐在他的身旁,后面跟着乘车而进的大部队,浩浩荡荡地星夜兼程赶往集结地去了。 就在两旅部队到达乌兰花后的12月9日,李大波接到傅作义将军从集宁前线指挥部打来的长途电话。傅将军在电话里告诉李大波,他已决意乘胜收复敌人盘踞的锡拉木楞庙,并已命令孙长胜骑兵旅,经乌兰花向大庙逼近,又下令反正改编后的金宪章、石玉山两旅,担任主攻大庙的正面作战。 开战伊始,残余的日伪军,有如惊弓之鸟,枪炮一响,便拼命向开阔的草地溃退。这时①,担当正面阵地作战的王英所部又有两名旅长——安华亭和王子修,率部火线反正—— ①实际时间为12月17日,此处为了行文的方便,稍有提前。 在大庙后山一个洞里窝藏着的胜岛角芳、王英和德穆楚克栋鲁普三个 锡拉木楞庙战役结束后,李大波被命令火速返回归绥总部。 归绥,这塞外的古城,被胜利的喜悦洗涤了往日的萧条和凄凉,整个地沸腾起来了!到处是欢乐的笑声和激动的眼泪。李大波骑马进城,他看到街上热闹非凡,到处挤满了欢庆的人群;店铺张灯结彩;一队队的学生大军,锣鼓喧天;到处旌旗招展,围着一疃疃的人群在慷慨激昂地讲演;在归绥鼓楼的那条最繁华的大街上,正由影片《桃李劫》中的女主角、著名的电影演员陈波儿,在演出新编的抗日戏剧《放下你的鞭子》;著名的音乐家吕骥,正在兵营教他自己创作的《三十五军军歌》;著名的作家谢冰心也正在为这次的战斗英雄写小传;此外,由著名爱国诗人黄炎培率领的上海市慰问总会、上海商会、上海地方协会、中国红十字总会共同组织的慰劳救护队,由朱自清教授为代表率领的北平市民战地服务团、清华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京大学等所组成的绥远抗战前线服务团、后援会、以及西安、旅陕东北民众和两广的代表团等等的团体,络绎不绝地充满了归绥的街头。这风吹草低的大漠古城,从没有这样欢腾过,现在到处彩旗飘扬,鼎沸的欢声笑语,直达云霄。 骑在马上的李大波,高兴得心花怒放。他望着身穿士兵军大衣的太原女子师范看护队,喜气洋洋地走过街头,他忽然那么动心地想起了红薇。 “要是红薇小妹也参加护士队,此刻出现在街头,该有多好!她会看到我受了一点轻伤,但却从炮火激烈的枪林弹雨中归来了。……” 李大波走进军部的副官室,又有一件事情使他喜从心来。原来小会客室里,傅作义将军正在接见中国共产党派来的以南汉宸为代表的慰问团。他们从延安出发,一路躲避着军警,赶到归绥,带来了锦旗和中共中央致前方将士的慰问信。他躲在副官室,只有一道板墙之隔,他多么希望见到革命圣地延安派来的党代表啊!但是为了党的机密不能暴露,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是忽然间,他被勤务兵叫走了:“傅长官有请。” 第30页 三十 他立刻整理了一下衣冠,走进隔壁的小会客室。他敬过军礼之后,傅作义便用下巴指了指一把空着的椅子,比往常更加客气地说:“请坐。” 南汉宸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望着他,说道: “我听傅长官说,你在军队的表现不错。此次我曾去平津一带,观察了所谓的‘华北自治’运动,见到了刘少奇同志,他让我给你捎来一个口信,叫你和魏志中,尽快返回北平,有新的任务等待你们。我已向傅作义主席替你俩请了长假。”“好,我听明白了。”李大波敬了一礼,“我坚决服从。” 黄昏之后,傅作义将军设宴招待了南汉宸一行。还让李大波去作陪。入夜之后,代表团坐着军部的汽车顺利地离开了归绥。 送走了客人,傅作义坐在小会客室,又和李大波进行了一场长时间的谈话。 将军坐在桌前,支着手肘,吸起一支烟。抻着略白的长脸,浮着一丝微笑说: “李副官,你真是守口如瓶啊,竟连一点口风也没露,我傅某佩服,佩服!今天我才得知你原是一名中共的要员啊!好,好!”他呷了一口普洱茶,打了一个有羊油味儿的饱嗝,接着说:“你既然常受中共除朱、毛二人外的第三号人物刘少奇的调遣,那么我就想问一问贵党,对今后的抗战,究竟怎样的进行才能摆脱中国的厄运?” 李大波沉思了一会说: “我只能粗浅地谈一谈个人的认识。我认为,如今的日本,已经不是日俄战争时的日本,它已经跟世界法西斯的大本营——希特勒的纳粹德国和莫索里尼褐衫党的意大利勾结在一起,那么他们就要在一辆战车上跑到底,形成东西方的夹击之势。中国如果还是这个老样子,是绝不能打败疯狂的日本军国主义的。” “那么依你之见呢?” “我以为此次抗战,必须是全民动员,才能进行全面战争。为达到这一点,就必须让蒋介石调转枪口,停止剿共,逼蒋抗日。这样才能动员全民族的力量,攒成一个拳头,打击日本侵略者!” “对的,你的话说的很对,”傅作义喷出一道滚圆的淡蓝色烟圈,又接着说,“对于你,我真有点相见恨晚,现在贵党既委你以新的重任,我也只好放弃向你请教的机会了。” “您太客气了,我实在不敢当。”李大波突然感到将军不再像过去那样把他当做一名部下,这种客气,反倒使他感到有点疏远。 “我已经命令民工,修建一座烈士墓、烈士碑,过些时,将要开盛大的追悼会,你的文笔很好,我想请你代我拟一纸悼词,就放你走,如何?” “将军差遣,定当效命。” 那一夜,他们谈得很晚才散。李大波把傅作义将军送到总部大门,见他坐上那辆老华沙的黑色轿车,替他关上车门,才敬礼离去。 汽车沿着空寂下来、有宵禁军警站岗的马路,就近回到戒备森严的他爱妾的“外家”公馆。 两进院落锁住一片寂静。约有一排挎着盒子枪的战士,警卫着这座住宅。屋里是一片馨香的温暖。萦绕的薰香,筛动着淡淡的灯光。 将近一个月的战斗生涯,那种紧张的心情已经稍有放松,现在才感到真正的疲劳。他坐在书房里,一种说不出是惊愕、还是畏惧的心情,紧紧地啃啮着他那颗劳瘁的心。二夫人满面堆笑迎接他的到来。在整个的战役期间,她为他提心吊胆地祷告着,今晚见他平安归来,自是欣喜异常,她给他亲手捧来一碗银耳小枣汤。他掀开盖碗,吹散飘浮在上边的桂花,慢慢地喝着,心有余悸地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真想不到啊,共产党的地下人员,居然已经渗透到我的身边来啦!……不过,他们倒都是好样的,魏志中骁勇善战,冲锋在前;李涛又足智多谋,尽忠尽责,都够英勇,又都安于职守,这无懈可击。……怪不得传说当年冯玉祥手下就有不少中共人员,……万一我这里有共产党这消息传出去……不怕,阎锡山那里不还有共党跟他一块儿搞过牺盟会吗?…… 哼,共产党也真够利害的了,他的党员真是无孔不入啊! ……” 他独自坐在书房的沙发椅上,带着慑服、钦敬掺着悔艾的复杂心情,自言自语地想了很久,才走进温暖如春的卧室去歇息。 李大波当晚也非常激动。他不知道北方局会派他什么新的任务。虽然已是深夜,他还是给魏志中往骑兵师的团部打了电话,把他从酣睡中叫醒,用暗语通知他“回家省亲”。 第二天下午,魏志中提着一个包袱来到军部副官室等李大波的时候,李大波已把追祭烈士的悼词拟好了。 “你等等我,志中,我把稿子交给傅主席,就算交差了,”李大波给他泡了一杯普洱茶,就走出屋门到省政府去,在没有军事行动时,傅主席总是先到那里办公。 省政府里,每个办公室都在收接从各地和国外华侨、留学生发来的慰问电、信件,以及忙着清点和接收全国民众捐来的上百万的物资和现金。有一拨人在计划着拨一部分款项抚恤阵亡烈士家属和负伤官兵,分一批款项购买载重汽车,以补充部队使用。总之,大家都在异常忙碌。 李大波在宽大的主席办公室找到了傅作义将军。他把拟稿装在公文夹里呈上,便准备辞出。 “等等,”傅作义按了一下桌铃,进来了一个专门候在门外准备随时支应的公务兵。“去告诉庶务科长,叫他给我送五百银元来。” 公务兵走出,傅将军便请李大波坐下,他打开文件夹,一目十行地审阅悼词。 庶务科长很快走进办公室,把那五箍用大红纸裹成圆筒式的银元放在桌上,“请长官过目。我全都一个个敲过了,没有‘闷板儿’①。”—— ①指从声音上听出不是真银铸成的假银元。 “好,你放下吧。” 庶务科长出去之后,傅作义从稿子上抬起头,满面带笑地说:“稿子拟的很好,就这样吧。”他向那五封银元呶呶嘴说,“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给你和魏团长做盘缠吧,也算对你们这几个月的酬劳。用你的话说,以后有的是大仗可打,只要我们不被日本鬼子的枪弹打死,我们还会见面的。我已经通知伙房,单给你俩开个小灶,吃饱了再走不晚。” “谢谢长官,后会有期。”他连着行了两个敬礼,然后抱着那五箍银元,走出省主席的办公室。 当夜幕降临时,李大波和魏志中都换了中式长袍的便服,乘上平绥路的火车,离开了他们曾洒过鲜血的这块土地。 第31页 三十一 第5章盟誓 一 李大波和魏志中回到北平后,杨承烈就通过党内的交通员捎信来,叫他们稍微休息几天,到北城王大人胡同一处高门楼的住宅去找他。做为国民党萧振瀛军长(他当时还兼任天津市市长)的“副官”,他隐蔽在萧公馆。有这层公开职务,他才从商震师长手下一个旅长那里租借来这套宅子。这无疑是涂了一层保护色,避免了不少军警宪特的钉梢,比较安全。李大波对这里并不陌生。去年“一二九”闹学潮运动前,为了布置这次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李大波就曾亲自用洋车把刚下火车的领导人刘然同志拉到这里,以祝寿为名参加了那次秘密集会。 杨承烈这次依然是从天津赶来。他仍旧住在萧振瀛在金钢桥北的公馆里,他以副官身份,时而陪着萧振瀛军长到郊县视察驻军装备,也偶尔到正加紧施工的萧家花园去监工。这是萧军长在国难当头,敌兵压境时刻,为他母亲做八十大寿盖的。 杨承烈穿一身笔挺的紧身军装,腰系武装带,脚穿带踢马刺的高靿皮靴,留一撮何应钦式的日本仁丹胡,仪态威武,俨然是国军的一位高级军官。 北平的街头依旧非常热闹,人们陶醉在绥远两庙收复的胜利欢乐中,街上还时常有许多团体和青年学生在庆祝这次空前大捷。除此以外,酒楼依然吆五喝六地划拳行令;戏园子里还是唱着《杀子报》和《马寡妇开店》;影院上映着美国影星贾力古勃和肉弹女星玛丽莲·梦露的香艳影片;店铺的橱窗,依旧灯火辉煌、闪着珠光宝气,一点儿也看不到战争的痕迹。 李大波和魏志中,身穿三十五军的军服走上街头,那副昂扬的军人气魄,早就受到学生的喝采。特别是李大波的臂腕还挎着绷带,更受到青年的尊敬,这些人尾随着他俩,不时扔给他们一串串用绉纹纸做成的花束。要不是因为李大波的伤口化脓,住了十来天陆军医院去开刀取弹片,杨承烈又临时有差遣,他们早就应该见面了。 他俩先后都赶到这所公馆,冀原也从西城辟才胡同的洋车厂赶到了。紧闭了大门。他们跟着杨承烈到最后一进院子去开会。因为那儿有一道小小的后门,遇到意外,可以从这里逃走。前院是驻机关的机要秘密和交通员办公的地方。 在地下状态,特别是经历了两次血战,在敌人密布的白色恐怖下见面,是何等的艰难和宝贵啊!他们四个人,抵着头,拥抱起来!他们彼此看着,含着眼泪微笑,嗓子里哽咽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有千言万语,都在这默默的不言中尽情地渲泄出来了。多少的问候、互道珍重,都浸润在这重聚的无言之中了。 呆了好半天,这四条眼含热泪的强硬汉子才恢复了平静,坐到八仙桌旁的椅子上,一起喝着茶水,谈着工作。 他们先谈了一阵在李大波返回北平住院期间发生的张学良、杨虎城两将军发动的“西安事变”的兵谏事件。 “张学良终于不想再当他那‘不抵抗将军’了,他要在全国人的心目中,恢复他的名誉。蒋介石正在你们在锡拉木楞大庙浴血奋战的12月8日,飞抵西安。9日那天,正赶上西安的学生举行‘一二九’周年纪念游行,蒋非下令镇压不可。同时又命令张、杨执行他颁发的对红军的总攻击令,到苏区去‘剿共’,所以张、杨才在12月12日清晨,发动了这次事变,提出停止内战、枪口一致对外的八项主张,逼蒋抗日。” “现在要警惕的是何应钦①这个亲日派,他已下令,轰炸西安了。”李大波插言说道—— ①何应钦:中国最大的亲日派,曾任国民党政府北平军分会代理委员长,与日本华北驻屯军梅津美治郎于1935年7月6日秘密签订丧权辱国的《何梅协定》,整个抗日战争期间,曾担任国民党军政部长等要职。著名的抗日爱国将领吉鸿昌将军即为其所杀。 “不过,我们党中央已飞速派出周恩来、秦邦宪、叶剑英的代表团,去妥善解决这次事件,今晚已有消息,得到和平解决了。何应钦这小子想借机炸死蒋介石,发动政变,于乱中夺权,近而实行亲日的政策,这一阴谋,不仅已经破产,而且使他自己暴露无遗。”杨承烈吸着烟,慢慢地说道,人们都轻松地呼吸了一口气。“张、杨的兵谏,对中国的现代史,影响必将深远,起码让蒋介石在国难当头的此时,暂时放弃了‘剿共’,同时在全国人民面前,也不得不表示抗日了。这就是历史的功绩。” “我可是个老粗,”魏志中憋得大脸通红,气忿忿地说,“我就不明白,蒋介石那么可恨,光‘剿共’不打日本,留着他干什么?给他一颗黑枣儿就完蛋啦,干嘛咱周恩来还去保他那条狗命?” 他这天真直爽而又幼稚可笑的话语,使杨承烈和李大波都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的确,有些人也有你这样的想法,”杨承烈说道,“这样很干脆利索,而且可能消灭了未来的后患。但是,目前蒋介石受英美两国的支持,还有很大的政治、军事实力,如果把他杀掉,一定会引起刚刚平复下来的军阀混战,那么日本就可以于乱中各个击破,抗日便形不成一只拳头,所以,在目前保住他这条命,逼他停止‘剿共’,进行抗日,这是现阶段历史的要求。” 魏志中撅着嘴,点着头,依然胀红着脸低下头去,看他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想通了。 “好,咱们说咱们自己的事吧,”杨承烈收敛了他脸上的笑容,变得严肃起来,“冀原同志还留在北平专搞学运。有变动的是我、志中和大波。这一次党把你们俩从绥远抽调回来,是为了加强平津一带的兵运工作,具体地来说,就是深入到通县殷汝耕①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保安队里去,提高这部分人的觉悟,使他们不为日本当汉奸,调转枪口。我们已得到最可靠的情报,日本已得到殷汝耕的特许,竟在这‘非武装地区’要修建一座日本飞机场。想想看,通县距离北平只有20公里,这不就是日本在通州建立的进攻北平的桥头堡和军事基地吗?所以,党决定坚决催毁这个基地。步骤是这样,我和志中先到通县打前站,做些开辟工作,大波先深入二十九军,协助在军中隐蔽的党组织,做宋哲元的思想工作和广大士兵的工作,个别的时候,到通县兼顾着帮帮忙。我说的任务,你俩听清楚了吗?”—— ①殷汝耕(1885—1947)汉奸。浙江平阳人。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早年在军阀间进行投机活动,后投靠国民党亲日派黄郛,1927年以国民党政府驻日代表名义,代表蒋介石与日本帝国主义勾结。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先后参加签订卖国的《淞沪停战协定》和《塘沽协定》。1935年11月,在日本帝国的指使下,制造冀东事变,成立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抗战胜利后被捕,1947年枪决。 他俩同时都点点头。彼此对看看。 “好,我和志中这一两天就出发,”杨承烈说,“大波,你尽快就到宋哲元的军部去,我已通过三十七师旅长何基沣和二十九军副参谋长张克侠同志,向他做过推荐,他答应了。” “好吧,我收拾一下手边的工作,马上就去。” “不过你胳臂上的伤口还没愈合吧?” “没有什么危险了,不要紧。” 他们三个人,在准备出发的这几天,都暂时住在北方局秘密机关的这所公馆里。李大波和魏志中各住在西厢房的南北小屋里。李大波回到小北屋收拾衣物,心里有些踌躇不安。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在去二十九军之前,要去看一看红薇。自从在绥远前线她去劳军的那个迷人的月夜一别,他的心里始终晃动着她那张美丽纯洁的面影,只要他稍微一闲下来,她就立刻出现在他的脑际,一想起这个充满山野气息的小姑娘,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激情。他现在终于明白,他偷偷地、不知不觉地爱上了她。他从她那羞红的面颊,放光的眼睛,见到他时的那种富有青春魅力的欢愉表情,她那抑制不住的孩童般的撒娇,他知道她早已爱恋着他。这是他最害怕的。理智告诉他,他们之间不该发生这种关系。理由是:国难当头,他又担负着党的重要使命,应该竭尽全力工作,而且时刻都有生命危险;其二是,他们年龄悬殊,她才是一个由孩提向青春少女阶段迈进的大孩子,如果自己有个好歹,或被投入敌人的监狱,或不幸而牺牲,那不是害了她吗?……这是他心里的一种声音,但是还有一种心声——那是一种强有力的愿望,他希望见到她,希望跟她相对地坐一坐,在野地或是公园里跟她散一散步,他那就会有一种安定感,不像心里长着草似的那么荒凉,紊乱! “喂,你在那儿发愣做啥哩?”魏志中从南头屋里走过来,见李大波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便用很大的声音把他从忆念中唤醒。“大波,说实话,我多想让你跟我们一块去呀,到这个大汉奸手下去搞保安队,这工作可够难做的,你说是吧?” “当然不会那么容易,”李大波从板铺上坐起来,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摇摇头,好像是要赶跑他刚才头脑里那些矛盾丛生的念头。“不过,有老杨呢,他是非常有经验和能干的。” “我还是欢迎你早去,咱们在一块儿呆熟了。”魏志中坦诚地说。 “好吧,我也很愿意早去。” 魏志中握住李大波的手,高兴地说:“太好了,你什么时候去见宋胖子?” 李大波知道魏志中说的“宋胖子”,就是宋哲元军长,便说:“明天。” 第二天李大波起得非常早,吃罢早饭他到上房北屋跟杨承烈告别。正好碰见他和冀原跟王淑敏在交谈工作。 王淑敏一见到李大波,她那苹果似的圆脸,立刻露出格外的惊喜。“哎呀,你,我们前方的英雄回来了,能不能给我们做一次收复两庙的报告?” 李大波迟疑了一下。“我还要去联系一件重要工作……怕时间来不及……” 王淑敏高兴地跳起来说:“我们不急,等你联系好那件事,再给我们做报告也不迟呀,好饭不怕晚。” “我现在恐怕不宜在公开场合多露面。”李大波婉转地加以拒绝。 “不,”王淑敏更加兴奋地说,“咱们不召集很多人听,只在陆教授家的读书会,就那么一点人还不行吗?”她毫不放松这次邀请,扭过头对冀原说,“冀原同志,你答应我们这个请求吧?好,那你就给他下指示。” 第32页 三十二 对于这个学联干部顽强的执拗,他们都相视而笑了。冀原笑着说:“大波,你就答应吧,我支持。” 李大波只好说:“下个星期日午后三点,可以了吧?”“好,一言为定。”王淑敏晃动着她那齐耳的短发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李大波和人们握握手,走出屋去。王淑敏追出屋来,拉住李大波的袖子,低声地问他: “要不要我把你从绥远回来的消息告诉红薇?要知道,她整天在为你的平安祈祷呢!” 他的脸感到一阵烧灼,他觉着自己的脸一定红了。他赶紧支吾地说:“可以可以,”便快步走向前院去了。 二 李大波拿着杨承烈的介绍信,先到何基沣旅长的家去联系。何旅长非常热诚地接待了他。得知李大波刚从绥远前线回来,便热切地询问了有关战场的情况。李大波介绍得很详尽,说得生动具体,连敌人反穿羊皮大衣伪装羊群夜袭、以及我军也以其道攻击敌人后路的情节都说了。何旅长听得入神,连连称赞。他挥着手臂说: “对,你们这一仗打得好,只可惜宋明轩①对日本人总是抱着幻想。日本,不是天兵天将,说日本不可战胜,那是自己吓唬自己。”—— ①即宋哲元,明轩是宋哲元的字。那时的人,如关系亲近,多以字相称,而不以名相称。 这次谈话,李大波给何旅长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还问了李大波不少关于他个人家庭、学历、经历等情况,他们还交谈了许多有关时局的看法。他觉着李大波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属于学识渊博、思想激进、经验丰富而又年轻有为的中共党员。何旅长留他在公馆吃了饭,便又陪他去见副参谋长张克侠同志。由于何旅长事先给张克侠参军打过电话,详细地汇报了情况,所以他们一到张公馆,门卫马上就对他们放行。 张克侠在小书房里接见他们。那是一串五间房子里最里边的一间小房子,中间要经过几道门锁。这里是张克侠同志和党内同志进行秘密谈话最保密又最保险的一个地方。放文件的一个立柜后面,有一道伪装的暗门,可以进到一处夹壁墙里。 张克侠最近在极秘密的情况下,见过一次刘少奇同志,他们就国际国内的许多问题交换过意见。他是共产党内颇有修养和实力人物。他跟李大波一见如故,他俩像喷泉、像汩汩的小河那样畅叙了很久。“我觉得你还是留在军部为好,当我的副官或当宋军长的副官,都无不可。”最后,他拍拍李大波的肩膀,笑笑说:“我真高兴来了你这样一位年富力强的生力军,跑跑党内交通,太方便了。这要求我早就提出来过,只是眼下才落实。咱这里党的力量不算薄弱,多数都隐蔽在军队的中下层做工作,你以后熟悉一下就知道了。” 从此,李大波便留在军部,不久便留在宋哲元身边做了副官。那时,二十九军军部常设在河北省中部的一座县城——河间城里。自从南京政府为了适应日本的要求,成立了冀察政务委员会,宋哲元便常住在北平的旃檀寺军部。李大波便经常随宋往来于这两个地方。 李大波第一次见宋哲元军长时,是在旃檀寺军部的一间小型地图室里。他穿一身布料军装,一对双皮脸的布靿鞋。脸色微黑,眼睛圆大,生性沉默寡言。给李大波的感觉是外表的形象颇似他的老上级冯玉祥将军和吉鸿昌将军,但精神状态却比那两位将军显得理智和冷峻。 这处地图参谋室,是为了军长就近查询的方便而设置。布置简单,外间是办公和谈话的地方,内间才是地图室。一面大墙上,张挂着百万分之一的河北省全图,另一面短墙上,张挂着五千分之一的北平市及其周围地势的全图,以红笔勾画出日军驻地、动向、兵种、兵力及部队序列;以蓝笔勾画着二十九军的情况。另剪成许多红蓝纸的小三角旗,以大头针当旗杆,写上部队番号,分别钉在驻地的图纸上。在屋内中央摆着一张大条案,铺着北平四周的详图,用兵棋队标摆在部队位置上,能随时按情况变化而移动。李大波后来有一段时间就是每天到这里来上班,并且根据情报,将部队移动、变化情况,进行标注与调整。宋哲元军长只要在北平,他就必来这个小小的地图参谋室,站在地图面前全神贯注地研究敌情变化和部队调动。从他的全部表情上,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出他的心情和战局的变化,是那么息息相关,密不可分。自从他在察哈尔被日军逼得不战而退以来,随着华北局势的日益恶化,以及和南京、日本方面的棘手周旋,使他的忧虑神态和心身交瘁的疲惫,越发显现在他的眉宇间。本来他就郁郁寡欢,现在就更不愿意说话了。 宋哲元的记忆力很好。头一天一见面,他端详着李大波,就操着山东乐陵口音说:“我认识你。”那还是前三年抗日同盟军被日、蒋围剿解体在张垣的时候。宋哲元从北平赶去接任察省主席,并为冯玉祥下野回泰山隐居送行,就在‘吾爱庐’他见过吉鸿昌精明强干的这位贴身副官。这次又知道他不久前曾跟随傅作义当过副官,并亲临两庙前线作战,至今还带着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所以对他印象颇佳,加之是他的副参谋长张克侠所推荐,更多一层关照,就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做随从副官了。李大波经常跟着宋军长参加各种机要会议,更因为他能博览强记,对条约、协议的款项、条文记忆准确稔熟,能及时提及军座备用,所以更成为一时不可或缺的得力人员,军长就让他搬到自宅的客房里去,以便随时听从差遣。当他初步地熟悉了这个新的栖息地的环境、工作、人事关系以后,他才腾出时间来去赴王淑敏邀他到陆教授家的约会。居然从绥远前线一回来他就打定主意绝不继续他与方红薇的恋爱关系,并且尽量用工作来消磨工作以外的时间,但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这个美丽纯真的小姑娘,他仍然是那么动心,那么心情紊乱。 景山公馆今天提前吃晚饭。为了这个原因,免去了从来没有中断过的下午四时的茶点。 自从爆发了西安的张杨兵谏事件,最为着急的是理查德·麦克俾斯。他不顾刚从绥远龚斯德处归来的风尘仆仆,经过和詹森大使的几次商量,又决定马上赶往南京去看望他在美国威斯礼大学的老同窗宋美龄。无论是从美国的远东利益和中国的利益考虑,当此日本急剧推行独占中国的大陆政策的时机,他感到他有义务亲自飞往首都去劝说这位第一夫人,应该火速奔向出事地点救援这位中国现政权的执政者。他提前预订了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票,决定今晚六时起飞,所以晚饭在4点45分钟准时就开饭了。 今天是星期日,理查德并没有因为要出门远行,就耽搁了做礼拜。上午9时他冒着严寒的北风,赶到王府井八面槽天主教的“圣母升天堂”对面的基督教爱斯理堂做了布道和祈祷。去年这时,正是“一二九”运动爆发,理查德为了平息这场烈火的燃烧,还曾请来他的“主内兄弟”、日本布道家贺川丰彦来讲授“爱仇敌”的课题。但是今年日本的侵略铁蹄已经越过中国的长城各口,踏进了华北,他感到再像去年那样,他不仅要遭受抗日情绪越来越高的中国人的强烈反对,而且那也违背了美国的在华利益。做为这个远征海外、被赞誉为“无任所”大使、流动哨兵的他,思考这些和为此而劳碌奔波,是责无旁贷的。当然,“西安事变”对他来说是太突然了,犹如在他头顶上响起了一声晴天霹雳。 今天吃饭的人到的特别齐,除了两位男女主人,乔治、玛莉、红薇,都已坐到桌旁自己的位置上。今天还多了一位客人,那就是美以美会的干事、生着口髭的刘美丽女士。去年理查德夫妇到江西黎川苏区进行布道时,就请她来做过临时管家和乔治、玛莉、红薇的宗教指导兼监督。这次,又因为理查德的出远门,把她请来。 理查德为了远行平安,显得特别虔诚。他站起身,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领着大家一起背诵他自编的谢饭祈祷词: 感谢基督,保佑平安, 养我此身,赐我一餐, 给我智慧,心灵强健, 皈依我主,永听差遣,阿门! 念完“谢饭词”,大家才重新坐下,动起刀叉吃起饭来。 理查德喝了两杯他最喜欢的马提尼酒,爱弥丽便装出一副悲哀的样子说: “亲爱的狄克!你不会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下很久吧?”“不会的,爱弥丽。”他呷下一口酒,飞了她一眼,“如果你实在闷得慌,你尽可以去找威尔斯跳舞嘛……” 一说到这位情夫,她立刻打断了丈夫的话,摇着满头卷曲的金发耸耸肩故意说:“你知道,狄克,我并不总是高兴这样做。你告诉我,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如果一切顺利,我可能回来跟你共度周末。” 爱弥丽不言语了,其实她不过想探试一下理查德大约什么时候返回,以便好安排她与威尔斯幽会的时间。 在理查德夫妇对话的时候,乔治低头在吃一块炸猪排。今年一月间他在固安县辛立庄被军车拉着去追赶南下宣传团,让红薇当众羞辱了一番挨了青年们一顿乱打,他确实吓出一场大病。现在病愈后,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在他养病期间,他经不住爱弥丽的诱惑,曾经跟他这位颇富肉感的养母,发生了一段风流韵事,搞得他这个青春似火、对男女云雨之情最感神秘的他,几乎陷入了癫狂的迷恋程度。是他的生身父亲乔泉荪明查暗访发现了这其中的奸情。他立刻把儿子接回家来,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并且警告他:“这件隐私如果被理查德先生发觉,我为你精心安排的、你的如花似锦的前途可就全葬送了,”乔泉荪这番晓以利害的谈话,好像一声响雷,终于把他震过来了。使他懂得今后他应该怎样一心一意地奔向他的人生追求目标。前几天他被学校选上了“献剑团”代表,那股高兴劲儿,正好填补了他心里的苦涩,现在他恨不得马上奔向他的“锦绣前程。”他放下炸猪排,赶紧对理查德说: “发贼儿①,您是不是把我也带上?反正我也要到南京去献剑的。”—— ①即英语“父亲”的发音。这说明他们平时用英语称呼。 理查德停住啃那只山鸡大腿。“不行,我的孩子,现在是火烧眉毛,顾不上挠衅桨驳匕呀槭映鑫靼玻攀峭返却笫隆!? 玛莉只关心打扮、交男友和电影海报。她正聚精会神地吃着虾仁吐司、甜馅点心,喝着加奶的热可可。 “玛莉!吃那么多甜食,小心要发胖,该注意你的体型了!” 爱弥丽冲着玛莉说着。 红薇坐在长条餐桌尽头的一侧,一边埋头吃她盘子里的美食,一边倾听着他们的谈话。今晚提前开饭,使她心里非常高兴。王淑敏已经给她捎来口信,说今天晚上她可以去见李大波,所以她此刻心里充满了快乐。 晚餐比平时吃得快,刚到五点半钟,理查德就穿了一身岩羚羊的皮茄克、皮紧裤,乘车奔向南苑机场。 第33页 三十三 三 陆秀谷教授的后院小书房里,已经坐满了学生。红薇来得挺早,她帮着小昭沏茶倒水,招待同学。陆妈妈还特意买来北平冬季夜晚市民最爱吃的“半空儿”花生、葵花子、麦芽糖等宵夜小食品给他们吃。炉火烧得挺旺,屋里洋溢着青年人特有的青春朝气。仅仅通知了二十几位同学,他们既是学联的骨干,又是这次绥远劳军的代表,来的这些人中,只有学联委员董建华没有去过。他们一边吃着“半空儿”,嗑着葵瓜子,闲谈着,一边等待着李大波。 陆教授戴着老花镜,把他刚读完的两份报纸递给小昭,“你们读一读吧!大波告诉过我,这篇追悼红格尔图和两庙抗日烈士的祭文,是由傅作义口授大意,由大波执笔写成的,文字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很有感情。” “是吗?是大波写的?让我来念!”红薇眼里忽然闪着亮光,面颊升起红润,把报纸从桌上一把抢过来。吴伟民和王淑敏互相对看了一下,相视而笑。 那是一张《绥远日报》①。用整版显著的篇幅刊登着傅作义将军主持的绥远各界在省垣归绥新建的烈士公园中隆重举行的抗日阵亡将士追悼大会的情况报道。红薇咳嗽了两声,又喝了两口白开水润了润嗓子,才用她前年在前门大栅栏排演场演戏的那种朗诵腔调,大声地宣读起来—— ①此处所指的追悼会的消息,为1937年3月15日所发,此外为了结构和情节的需要,较实际时间,略有提前。 (本报讯)上午十一时,在大青山下烈士公园,举行绥远抗战阵亡军民追悼大会。国民政府特派行政院长汪精卫为代表和晋绥绥靖主任阎锡山乘飞机前来参加典礼。会场悬有“浩气千秋”、“舍生卫国”、“卫国铭勋”、“气壮山河”等匾额。参加者有各界代表和军民共三万余人。会上由傅作义主席亲致悼词如下: 民国××年×月×日①,绥远省政府主席兼晋绥军前敌总指挥傅作义,谨以最敬礼致祭于我抗战阵亡军民烈士之灵前曰:这次绥远抗战,敌炮摧残你们的肢体,毒气瓦斯遏止你们的呼吸,还加风雪严威刺裂你们的肌肤,但是凭你们热血的沸腾,终于战胜一切,完成下列使命: (一)尽了守土的责任。(二)保证绥远领土的完整。 (三)恢复民族自尊心。今天大家到这里来凭吊,不仅有你们共患难的战友,还有全国最高当局和各省市代表,以及其它各界的同仁,不仅绥远一隅的表现,这是全国整个的敬仰,不仅目前暂时的热烈,这是将来永久的崇拜。 我个人对于你们,不但不表示悲哀,回想起杀敌的忠勇,反增强了羡慕。要知道人生的短促,谁能不死,可是死的代价就有“轻如鸿毛”,“重于泰山”的悬殊。我们后死的人,纵然抱着必死决心,能不能得到这样死的机会,又未必都像你们的这样光荣。你们在抗战的时候,抛弃了父母慈爱、捐除妻子依恋,但凭报国精神而不顾一切。我们未死者要替你们尽到仰事俯蓄的义务,使你们在天之灵,得到安慰。将来一面请政府优于抚恤;一面向社会极大呼吁。以你们这样壮烈的牺牲,或者引起大多数同情的援助。你们也许对你们的使命还不大放心。我敢代表作一句恳切答复,现在中华民族已走上复兴之路,相信你们的鲜血灌溉了四万万人的心灵,而充实了自力更生的信念。只要后死者一息尚存,应当继续着你们的伟大精神,共同奋斗。我们虔诚地在烈士灵前喊几句口号,权且结束这篇沉痛的哀词。你们为国家之生存而奋斗,你们为民族的解放而奋斗,中华民族的前途,虽不由你们手完全建筑成功,可是你们的热血来开阔了这一条新的路线。你们看:我们要循着这条复兴大道,踏着你们光荣的血迹,一致努力前进,前进,更勇猛地前进—— ①此原文为“民国26年3月15日。”这是按照中国历来祭文的格式写成的祭文。 红薇的朗诵声在肃穆的气氛中停止了。人们被这质朴而情真意切的悼词深深地感动了。屋里静默着,好像人们也置身在塞外大青山下的烈士公墓一般。由于这篇悼词是经过李大波予以整理完成的缘故,使红薇比别人更加感动。 这时王淑敏拿起了另一张报,想替激动得不能说话的红薇念一念。那是天津《大公报》。这张报纸在评论这次绥远抗日战役时,竟这样破天荒地赞誉写道: “绥远抗战之役,不仅取得中华民族史上光荣地位,且已作为中国民族史上重要的转折点,青史昭垂,万世不磨。” 人们终于在默哀似的沉寂之后,爆发了一阵议论。七嘴八舌地嚷嚷着,提出了许多问题,如“《大公报》是国民政府支持的报纸,为什么对绥远战役还这样高度评价?”,“既然蒋介石一向提倡‘先安内后攘外’的政策,一再压制张学良的请缨抗战,为什么蒋介石本人还会给傅作义发来祝捷的贺电?”等等。陆秀谷教授听了听,刚要就这些问题回答,书房的板门拉开了,原来是穿了一身褐色棉袍,戴着毛线帽、围了毛线大围巾的李大波,出现在门楣之下了。由于骤然的灯光刺激,他眯缝着眼睛,面带微笑,冷风使他的脸冻得发红,给人一种枪伤后完全恢复健康的感觉。他吸引了全体人的目光,瞬息间,他就感到红薇向他射来的两道希冀与愉悦的目光,炯然地特别明亮。 “噢,快来,你来得正好!”陆教授站起身,招着手,“还是你来回答同学们的问题吧!” 人们全都站起来,李大波挤过人们身旁,来到给他早已空出来的、地位适中的那把椅子上。他摘下缠绕在脖子里的大围巾,摘下帽子。人们知道他是参加了两庙战役活着回来的勇士,而且还受了枪伤,所以都非常崇敬他。纷纷打听他的伤是否好利索了,伤在何处?是否取出了弹片?李大波只好褪下棉袍的一只袖子,让大家观看他左手肘间还显得有些红肿的伤口。红薇的妩媚大眼,闪动着泪光。她抚摸着伤处孩气地问道: “还疼么?啊,当初得多疼啊!——万顺哥,我们刚念完你写的傅将军的悼词,可真感动人。” 李大波笑了笑说:“应该说那是傅将军的思想、荣辱观和生死观感人。” 陆教授向李大波简明地复述了一下刚才大家提出的问题。他虽然已为人师表、又是著名的进步教育家,但他还是像这群莘莘学子似的热望着从这个年轻的、富有实际经验的共产党员那里得到他不知道的知识。“你是目击者,你最有资格谈了。” 红薇递给李大波一杯热茶,他双手托着,边焐着冻僵的手指,边喝了几口,暖暖肚才说道: “你们提的问题很好,这的确是一般人所不了解的,因为情况是复杂的。”接着他阐述了当时日本入侵绥远的形势和傅作义为什么敢悖逆蒋介石的“羁縻政策”而断然实行武装抗战的缘由。 他说:“这是由于日本推行的‘大陆政策’决定的。从五年前的‘九一八’事变起,日本就在实行‘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的计划,在他们侵占了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之后,内蒙古就成为日本觊觎的地区。这个地区的畜产丰富,世界闻名,绥、察两省所产的羊毛,有六万四千担,占全国总产量的八分之一;去年日本从澳大利亚输入羊毛价值为891.460(千日元),占日本总进口的第二位。内蒙出产的云母、军马、小麦,也是日本进一步扩大侵略极需的战略物资。特别是内蒙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李大波边说边走向北面山墙那里悬挂的一张大地图,用一支藤杆在内蒙的地区划了一个圆圈,又接着说: “你们看,这里是中国通向蒙、苏的重要通道,这是日本在占领东北后,策划建立的反苏包围圈中最重要的一翼。日军如果夺取了内蒙,它就要按预定计划进兵新疆,这是日本北进的重要步骤。然后再在南进过程中,控制住中国的沿海和东南亚地区,偌大的中国不啻成了一块孤岛。从这里向南,又是日军侵入冀、晋、陕等省进犯华夏的理想通道。所以,日本势必瞟住了内蒙这块土地,一心想用武力在中国再制造一个‘蒙古国’。” 屋里的人静静地听着。连陆教授都那么全神贯注。 “去年,由于日苏矛盾加剧,主张北进的关东军,制定了《对内蒙措施要领》,其中写着,准备‘随着华北工作的进展,使内蒙脱离中央而独立,……在这一方针下,使德王(德穆楚克栋鲁普)、卓世海、李守信结成同盟。’这样,日军便在去年——1935年底率领伪军李守信侵占了察哈尔北部八旗八县,并派出日本的大特务盛岛角芳,进一步勾结拉拢德王。 “德王是锡林郭勒盟的副盟长,这个人野心很大,一心想实现‘大元帝国’的美梦,为此,他笼络了一部分王公大吏,竟在1932年7月,向全国发出要求‘高度自治’的通电,震惊了全国,还成立了‘蒙古地方自治政务委员会’。去年12月,德王乘机飞往长春,会见了关东军司令东条英机、副参谋长板垣征四郎。日军赏给他五千支步枪、五十万元钱,在百灵庙成立了‘蒙古军总司令部’,日本又派来大批军官,充任各级顾问。今年年初,日军又制定了《西北措施要领》,指明要‘扶植其军政府势力伸向绥远、然后向外蒙、新疆、青海等地扩大之’。这真是一个庞大的泛蒙设想!去年十月间,经过日本的特务机关长田中隆吉和德王的多次研究,制定了具体的侵绥方案,并且得到了关东军司令的批准。该方案明确出师的目的就是‘打倒绥远省主席傅作义’。这以后你们都知道了,这才发生了红格尔图和两庙的抗战。这也是德王这个蒙奸走向卖国投敌的大致轮廓。” 在李大波话声停歇的时候,人们发出了豁然开朗的惊叹声。他离开地图,坐到桌旁的椅子上,一边嗑着大家递给他手里的瓜子,一边望着大家热情注视他的目光,回答着人们提出的第二个疑问。 第34页 三十四 “至于你们问的傅作义为什么敢于悖逆蒋介石抗日,和蒋介石为什么又在绥远抗战后发来贺电,这也是一个既复杂又微妙的问题。” 同学们更有兴趣地往前凑拢着,他们双手托着腮帮,睁大闪光的眼睛,唯恐漏掉一句话。李大波呷了一口水,继续说下去: “你们也许已经知道,傅作义将军不是蒋介石的嫡系。他原属于晋军系统。但是,阎锡山对从自己窝里飞硬了翅膀的傅作义,却又一直想用亲信对他取而代之。善于用手腕消灭异己的蒋介石,则想以傅作义牵制阎锡山,这样,傅作义就被置于一个尴尬局面,不得不在这两个顶头上司的夹缝里求生存。 “大家知道,绥远地瘠民贫,人口只有一百七十万。晋绥军的武器窳劣,派系林立,直接听命于傅作义的军队,只有三十五军。面对着日寇强敌、国内的蒋阎牵制,压力和困难是非常大的。特别是蒋介石,那时正忙于‘剿共’,进行新的剿共战争是他的头号任务,为了这个,他宁愿在中日谈判中再让出一些主权和领土,以换取中止日本侵略的步伐。所以蒋认为即使丢掉绥远,也没关系。他对德王和傅作义就曾做过这样的指示:‘对日本侵略要不亢不卑,相机办理,只要延绥西进就行’。 “可是,自从中共中央发表了抗日救国的《八一宣言》以后,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已经被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所唾弃。那时,刚完成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三大主力都聚集在陕北,蒋介石自知新的围剿将是一场困难而不得人心的战争,为了平息国人的反对内战,他也需要作出一点抗日的姿态,来蒙蔽国人耳目,这是第一个原因;绥远并非是英美侵华势力范围的经济重心,但却是英美在欧洲的重要盟友比利时的势力范围,比利时在那里有大批的教堂和土地,这也左右着蒋的政策,这是原因之二;再有,蒋‘恩威并施’,曾和德王交涉过多次,但德王都没有答应而公然倒向日寇,让傅的军队收拾一下德王,也出出他的闷气,特别是蒋介石认识到傅作义不是当年‘九一八’事变后或热河之战后的张学良,即使自己下了不抵抗的命令,傅作义也不会为他当替罪羊。事实果然如此,当我在绥远参加抗战时,每次战役,在关键时刻都曾接到过蒋停止作战的命令,而傅作义那时受到全国各界的鼓励,已经必须战斗下去不可了,否则将被国人所不齿,这是原因之三;再有一个原因是,当绥远抗战进行的时刻也是中日政府间正进行着激烈的外交谈判的时刻,绥战的胜利,将会变成蒋在谈判桌上的一个筹码,战争的结局会直接影响着谈判的结果,有以上这诸种原因,所以就变成了今天这种极其矛盾的现象:蒋一方面醉心,剿共’、对日抗战消极,而另一方面又给傅作义发来祝贺电报,虽然没明确说出抗日二字,但却说‘百灵庙之收复,实为我民族复兴之起点’。”最后,李大波打趣着说:“在当时这也算不错了,把抗战的胭粉,都涂在他的脸上,……哈,我们还能对他希望多高呢?” 李大波这句诙谐的玩笑活,把同学们都逗乐了。陆教授连连点头,晃动着脑袋,夸赞着说: “大波,你分析得很透彻,到底你也算是一个局内人,所以了解的情况多,认识的深刻。这么说,你是很佩服傅作义了,那么,你认为他的思想和人品怎么样?” 大家静下来,李大波想了想说: “我是很钦佩他的。我在他身边工作了半年多,使我知道了他不少事情。他早年参加过辛亥革命,曾有一度想谋刺袁世凯。在军阀混战的时代,他势单人孤,还跟蒋介石打过几次恶仗。他从心眼里蔑视蒋介石的不抵抗谬论。1933年长城抗战爆发时,5月间他率部在怀柔与日军进行血战,顶住了14架飞机掩护下的轮番冲锋,牺牲部队逾千人,守住了阵地,他对日本充满了仇恨。他敢于抗击日寇,还因为他受了中国共产党的影响。他读过《八一宣言》,对于宣言中提醒的注意:‘关东贼军司令部正在积极实行成立所谓“蒙古国”和“华北国”的计划’,引起了警惕。1931年,特务逮捕了在包头工作、化名为黄敬斋的王若飞同志,傅作义拒绝了蒋介石和何应钦引渡南京的命令,暗中却与王若飞同志私下书信往还,只把他投入监狱判了徒刑,而没有杀害。傅作义很钦佩王若飞在狱中写给他的《劝傅作义抗日书》,不断地与王若飞共同探寻救国的道路。特别是今年秋天,绥远时局最紧张的时刻,中共中央还派南汉宸同志秘密来绥,携带来毛泽东同志写给傅作义的亲笔信,鼓励傅作义要抵抗到底,对傅作义来说,这种支持真是雪里送炭!” 同学们对于李大波所说的这些他们不知道、也从不能公开宣传的事情,非常感兴趣,他们纷纷地说: “噢!怪不得哩,中共中央称赞这是‘抗日的先声’哪!”“是的,”李大波挥了一下手臂说,“傅作义有强烈的爱国思想,他的誓言是:‘宁作战死鬼,不当亡国奴’。他对我还说过:‘虽然没有必胜的把握,但不做亡国奴的把握却全在’。是我亲眼看见日本关东军参谋长板垣征四郎,拿着协定的附件,用高官厚禄如何引诱他的,但是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说:‘内蒙是中国的领土,不允许任何人来分裂,如果德王来进攻,一定与他周旋到底!’我以为这和长城抗战中席卷而逃的汤玉麟跟在察北之战中弃土如弃履的宋哲元,就个人品质而论是根本不能相比的!当然,汤玉麟和宋哲元也不能相提并论,汤玉麟最终堕落为汉奸,而宋哲元却不是,何况,他在喜峰口还进行过激烈的长城抗战!” 李大波停下讲话,呷着茶水。他用欣喜的目光,望着这群在国难当头对政治时势如此关心的青年男女同学。他觉着他们对他的既不生动又非常枯燥的讲话,这样感兴趣,说明他们是多么关心国家的前途命运。于是他微笑着,心里感到充满了希望。 天虽然已经不早了,但同学们还是不断地提出许多问题,热情十分高涨。这时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十点,一直在前院替他们站岗放哨、监守门户的陆妈妈,拉开板门说: “孩子们,我说天时可不早了,怕呆会儿街上戒严,你们就走不了啦!” 陆教授站起身,宣布着: “对,我倒忘记了,自从西安发生张杨兵谏,北平市面上也加紧布防了,怕出乱子。这次读书会就开到这儿,散会!” 李大波也站起身,他在门口和分批走出书房的同学一一握手,男同学都用劲儿地握着,上下摆动,用以表示他们对他的热烈欢迎。他还特意把吴伟民和董建华找到一边去,简单地叙旧和说了一会儿关于学运的话。只有王淑敏走到李大波跟前,在他的鼻子尖前晃动着一只二姆指,朝站在一边的方红薇呶呶嘴儿,开玩笑地说: “今天用不着我保镖了,我把她可交给你了。” 李大波的脸蓦地红了,幸好是在较暗的灯影里,不易被别人发现,他赶紧说:“好,好。” 四 街上很静,几乎没有行人。昏黄的路灯,在嗖嗖的寒风中摇曳,漆黑的天空,几颗寒星在瑟缩颤抖。红薇走在李大波的身旁,有好久没有说话。今晚李大波所讲的话,是她所不知道的,这引起了她莫大的钦佩,包括人们对李大波投来的钦敬目光,她都视为自己的荣耀。有人说崇拜只能产生崇敬而不能产生爱情,但她却感到由崇拜而产生的爱情才是最崇高的。她只要能在他身边,聆听他的教诲,象现在这样走在他的身旁,她就已经感到很满足和很幸福了。 李大波依然像过去那样,送她回家。在他到陆教授家来之前,他又像在绥远劳军以后那样,再次想到了他和红薇的关系,他觉得她是那么年幼,又那么纯洁得像一张白纸,他绝不能在她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在她没有任何阅历和经验的当口,使她陷入痴迷,使她荒废学业,过早地走上成年妇人的道路。他觉着他们的关系,不能再越雷池一步,所以他今晚显得特别理智和冷静。 一辆嘎啦作响的电车开过来了,但是红薇拽着李大波的胳膊执意不坐车回家,她愿意跟着他走,哪怕是默默地走,一句话也不说。电车当当地敲着铜铃开走了,红薇高兴地指一指亮着灯的北海后门说: “万顺哥,你看,还没有关门,我们穿过北海,从前门出去,不是很快就可以到家吗?走!” 一走进北海公园,红薇就像一个顽皮的大孩子那样,笑嘻嘻地挽起了李大波的胳膊。这时第一次和他来北海公园的情景,是那么生动地回到她的脑际,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那还是她离开遵化老家的第三年,她在慕贞女中上学的时候。也是参加了陆教授的读书会以后,他送她回家,不过那是一个夏季的周末,载着月光的湖水,泛着粼粼绿波,涌到岸边长椅前面他们的脚边,轻轻地拍击着湖岸的岩石,然后又翻着泡沫似的雪浪花,带着一圈圈的涟漪,向湖心荡去。那时,她还是一个没脱山野小姑娘的原型,一心只想着恋家。她此时又记起李大波是那么耐心地开导她:“不要光是想家,你要把这种爱家的思想,扩大到爱国方面来,要知道,国无宁日,家也不会安宁。”他还告诉她,不把帝国主义驱逐出中国,她的家也不会从外国教会的“饭碗教徒”的地位中解脱出来。这些话,仿佛今晚还言犹在耳。今天,她已经是司徒雷登主持下的燕京大学的一名一年级学生了,她不仅不是那个只会想家逃跑的山野小姑娘,而变成一个狂热的爱国青年了。 夜来加剧的寒风,摇撼着光秃的树木,发出呜咽似的呼啸,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得结了坚冰的湖面闪着玻璃一样的亮光。李大波担心关了前门,走得挺快。 “告诉你一件新鲜事儿,这次我在归绥竟然看见了理查德,他也跑到那儿去了,想见傅作义,是我代为接见的。”月光照见李大波含笑的脸,闪光的牙。“你说怪不怪?” 第35页 三十五 “是呀,他这个传教士什么都管,今晚又飞向南京,要找宋美龄,给她保驾,去帮助解决西安事变呢。” “是吗?”李大波疑讶地低下头,望着红薇那张被月光照得非常生动而光洁的验,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很好呀!亲日派正想趁火打劫,火中取栗,何应钦甚至要派飞机轰炸西安,造成天下大乱,以便日本乱中入侵,如果理查德从旁帮助顺利早日解决这个问题,是会对抗战有利的。眼下,中国既不能打内战,也不能群龙无首,造成军阀割据,天下大乱。” 公园里因为天冷和市面紧张,已经没有一个游人,不像她第一次是在夏末时来这里,那时,一对一对的情侣坐在湖畔的长椅上,或挽着手臂散步于花前月下,或泛舟于湖上,时时还从湖心里传来阵阵洞萧的悠扬声音。那时候恐怕整个公园里只有他俩不是一对情侣,但是现在,她那爱慕与钦敬产生的恋情,正使她的心旌摇荡。她多么想让他主动地亲吻她一次,就像在绥远劳军时在那个仓岸大院门前,她吻他那样。可是今晚她感到他是故意在躲她,用讲时势的话题,躲开他对她的谈情说爱。也正唯如此,倒反而使红薇对李大波更加热烈的追求。她紧紧依偎在他的身劳,把脸儿贴在他胸侧的棉袍上,低低地说: “哦,我真冷啊!” “那我们快走吧,别把你冻坏喽,为什么你今天穿得这么少?” “你把我拢紧一点吧。……谁想到风刮得越来越大呢。” 李大波低下头,望见她那美丽脸庞上闪着的一双热情微笑着的眼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冲动,故意表现出无可奈何似的伸出一只手,呆板地把她往自己身边搂近一些。他不再说话,心跳得很历害。为了走得快,他好像拽着她似地朝园门走去。 他俩刚走到前门,已经闭灯,正要净园关门。他们手挽着手,出了园门,朝景山那边走去。 红薇终于说:“万顺哥,我们一块回家吧,你依然住在后院王妈妈的屋里不行吗?” 李大波沉吟着说:“那样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为什么去年行,今年就不行了呢?”她的声音里带着委屈的哭腔。 “我怕……” “怕什么?理查德不在家,爱弥丽说不定还在六国饭店跟那个武官跳舞呢。” “你不是说家里有刘美丽来当管家和监理人吗?” “呃,她呀,她这次是每天来每天走。爱弥丽才不让她留在家里碍眼哩。” 他还是犹豫着。 红薇拉住他的手,来回摆动着,像孩子似的撒着娇说:“万顺哥,好万顺哥,我求求你了。这黑灯瞎火的,街上没个人走动,我不让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再说,电车已经收车了,这么远你怎么走回去呀?” 李大波笑了笑,摇了摇头,只好依了她。她高兴地笑了,调皮地说:“万顺哥,你知道么,我磨蹭着不上电车,就是耗到收车以后,你走不了,好住在景山公馆!” 李大波被她那可爱的天真样子逗得忍俊不禁地笑了,他摇摆着她的手,说了一声:“调皮鬼,你还是像当年刚来时在天津新开河转盘村那么调皮!” 李大波无意间说起那段常使她梦魂萦绕的生活,更使她陶醉了。就从天津新开河的河岸王妈妈的小土坯屋里,她以一个童贞的女孩,就爱上了他,她爱得那么深切,那么执著,那么顽强和坚定。在长期分离之后,她把强烈的思念变成了今天的热情缱眷,才这样死乞百赖地挽留他。她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向景山后街走去。 快走到理查德公馆的时候,红薇又故意站下来,装作生气地撅着小嘴说: “万顺哥,你这人不好……” “噢?!是吗?”他站下来望着她笑着问,“我怎么不好呢? 哪点不好?你说说看。” “你太冷酷,”她扭动着手指,喃喃地说,“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人家多惦念你,多想你嘛!”她站在他的胸前,抬起那双乌黑的大眼,李大波在月光下,看见有一抹涌上的泪,点亮了她的眼睛。她的热恋的纯情,使李大波很受感动,他几乎要掌握不住自己。他的心已被软化了,他觉得他这样对待她也实在是有点残忍。但是,他又不敢动摇。他深知自己的任何一念的动摇,就会冲垮他全部的感情堤坝。他只有沉默着,忍受着她的指责,而不再说一句话。 “我想问你一句话,但你要发誓不说谎话。”红薇用手抚摸着李大波的前胸,孩气地要求着。 “我发誓!你问吧。” “你是还把我当成你的小妹妹吗?” “是的。”他攒住她的双手,“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她沉默了。呆了一会儿她才说: “我要问你的一句话是:你是不是找到了一个你更爱的人?回答我!” 他用力地攒着她的手。“没有,真的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爱我?”红薇拿出她山野的性子,勇敢地问道,“难道我不够条件,配不上你?……是的,我知道我很幼稚,又是从穷乡僻壤的大山沟里出来的野丫头,自然是配不上你……” 李大波用手堵住了她的嘴,她忍了很久的泪,滴到了他的手背上,他掏出手绢,为他擦拭着不断涌流的眼泪。 “别哭,好小妹,你一哭,我心都乱了。你知道,我现在很忙,党给我的任务很重。日本正在出兵华北,几乎是天天挑衅,在各地肆意滋事,制造事端,寻找战争借口,从现在看,中日战争已势不可免,我必须全力搞兵运,尤其是我刚到二十九军,工作担子是很沉的,所以……” 她拦住他。“这我理解。我也不是那种花瓶小姐,我也要竭尽全力搞救亡工作,我并不要求你总是陪着我,我要求的不是那种卿卿我我的感情。你知道么,正因为你是那样积极投身革命,我才这样如醉如痴地爱着你。我再问你一句,你对着我们头顶上的月亮发誓,你说实话,你究竟爱不爱我?!” 李大波又沉默了。 “怎么?哑巴啦?你倒是说呀?” “咱俩的事,”李大波思考了一阵终于开口了,“自你从绥远走后,我非常认真地考虑过,我觉着咱俩的年岁不合适,相差得太多,你刚懂得恋爱,在你情窦初开、还不大懂得人生的时候,利用你的幼稚和单纯……我觉得那样做我是不道德的。” “假如我不嫌你年纪大呢?”她一边笑着一边流着眼泪,忽然她的眼睛一亮,想起了一个绝好的例子,便孩子气地说,“孙中山先生不是比宋庆龄女士年龄大得更多么?我认为他们的结合是幸福的。” 李大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望了她好久。他怎么也想不到五年前当“九一八”事变后的9月26日也就是他做为日本大搜捕的“漏网鱼”逃出的那个夜晚,在崇山峻岭中一条古道上碰见的这个睡在马车上的11岁小女孩儿,如今竟懂得这么多,而且这么坚贞不渝。他觉得她在她那种特殊的环境里,的确比一般的女孩子成熟得快。 第36页 三十六 “万顺哥,我曾经读过一本俄国大作家屠格涅夫的长篇叫《罗亭》,我喜欢那个叫娜泰娅的女孩子,她是那么勇敢地爱上了罗亭,但是,当她决定跟罗亭出走的时候,罗亭却怯懦了,……” “你是说,我是那个只说空话,只会慷慨激昂、而不做实事的罗亭吗?” “不,你永远也不是罗亭那样的知识分子,不过,我希望你在爱情方面不要变成一个罗亭。” 他又沉默了。呆了一会儿,他才说: “我只是担心你再长大一些会后悔……” “不,我至死也不后悔,我是当着天上的星星说这句话的。” 他在心里筑造的堤坝,被她那少女的炽热感情冲垮了。不过,他在筑造第二道防线。他说: “好吧,红薇!我接受你的神圣感情,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红薇高兴得跳起脚儿来,快速地逼问着: “快说,那是一个什么条件?!” “我希望我们的恋爱关系不要公开暴露,这是秘密工作的需要;同时,不能耽误你的功课,也不能耽误我的工作,要把时间放长,你能同意吗?做得到吗?” “我同意,我能做得到。哈,我还以为是啥了不得的条件哩!”她格格地笑起来,仰着头,用一张光辉的笑脸望着他,投到他的怀抱,热血涌上了他的全身,他忍不住地低下头,深深地亲吻了她。 “好吧,我们快走吧,天的确不早了。” 红薇走上门前,按了电铃。磨沙的大珍珠型的门灯亮了,照亮了那紧闭的有鎏金饕餮铜环的大红漆门。咿呀一声,门开了,探出了老张头光秃秃的圆脑袋。 “呀,是二小姐,我还以为是太太回来了哩!” “我们才散会,没车了,是走着回来的。” “这兵慌马乱的年头,往后晚上少出门吧。听说常有日本兵喝醉了酒,在街上糟踏中国妇女的。” 红薇不敢再耽误,赶紧跑进门,直奔后院。 王妈妈还没有睡觉,她一边打瞌睡,一边等着红薇。 “哎呀,小活姑奶奶,你咋才回来呀?”王妈妈急得拍着手巴掌,“我的心都悬到嗓口眼儿了,你倒乐和和的,有啥好事儿,看把你喜的?” “王妈妈,快给我钥匙,我万顺哥来了。”红薇接过钥匙,跑出屋,开了小后门那把大锁,她轻轻地拉开门,李大波早已等在门外。他赶快跟着红薇,进到后屋。 “哎呀,万顺,你快成了稀客了,听说你打仗受了伤,好了么?” “好了,让你老惦念着。” 在李大波和王妈妈说话的时候,红薇悄悄地跑进厨房,偷了不少洋点心,又用开水沏了三杯加咖啡和蜂蜜的牛奶,放在托盘里端来。 “来,万顺哥,你饿了,快垫补垫补吧,咱也讲究讲究,吃点夜宵。光许毛子吃呀!”红薇把托盘放到李大波跟前,给他葡萄干的蛋糕布丁,又递给他一杯咖啡。“来,王妈妈,您也喝一杯,吃一块洋点心,尝尝是啥味儿的。” 他们三个人边吃边谈着,红薇总是找许多话题,赖着不走。她是那么高兴,也许是因为喝了咖啡兴奋,她又心血来潮地给李大波用栊梳替他梳理头发,还那么凑到他脸前,抑制不住的嘻嘻地笑。 “我的小姑奶奶,你还不快去睡觉?三星都西坠了,那么大闺女了,往后别跟你万顺哥那么没男没女的讪脸,也不嫌个害臊……”王妈妈假装严肃地申说着,一边往外拉她,“快走吧,明天该起不来了。” 李大波向她暗示了一个眼色,说:“红薇,别忘了我对你要求的那个条件。” 这就是提醒她注意保密。她一下子变得沉静下来了。“好,你休息吧,明天早晨见。”她到底走了。 可是李大波这一夜几乎没有睡着。一次恋爱,不啻是一场革命。他的心里刮起了巨风,掀动着巨浪。天刚黎明,他就起床,不等和红薇说声再见,他就从后门溜掉了。 这时,他和红薇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以后的婚姻,竟充满那么多的荆棘和坎坷。…… 五 理查德在南京机场下了飞机,立刻给侍从室主任陈布雷①拨通了电话。打听了蒋夫人的情况,然后他自己才打了宋美龄那部专线保密电话—— ①陈布雷是蒋介石的首席幕僚,参与机密和决策,曾任蒋的侍从室二处主任,后任蒋的“国策顾问”,1948年11月13日夜,因目睹解放战争节节胜利而服药自杀。 “啊,亲爱的狄克!”话筒里响起了宋美龄的亲切声音,她用流利的韦尔斯利英语说道,“我的朋友,你知道,我那位oldhusband(老丈夫)遇难了,你是特地来帮助我的吗?你快来吧!” “Yes,Madam,Iamjustthedovethatfliesbaohiveleafih。”(是的,夫人,我就是那只衔着橄榄枝的鸽子飞回来了。)理查德又重复了一次他三年前来看望她时说过的这个圣经典故。 官邸立即派了一辆奥司汀牌的汽车把他从机场接来。 官邸门禁十分森严。明显地加了岗兵。在门前那片防止隐藏刺客才设置的光秃广场那儿,他被通知下车步行。他很熟悉路径,穿过石砌的广场,便来到一座隐没在常青藤的褐色镂花的铁门前。这时便有一个身穿侍从武官制服的英俊军人,向他敬礼,把他接入有丛丛翠竹花园的官邸。 宋美龄穿着一件黑丝绒的旗袍,在门楣下含笑地迎住客人。她的头发梳得很高,依然显得年轻,雍容华贵。一种西方贵妇人的气质,使人时时想起她那第一夫人的至尊地位。她照例用滑动的舞步,轻盈地走过拼花地板,伸出纤纤素手,拉住理查德,把他接进客厅。 这座整洁优雅的客厅,是宋美龄单独会见客人的地方。屋里是一派西式的陈设。淡蓝的墙壁上,金碧辉煌的画框里,悬着“云端上的圣母”、“耶稣爱羊”、“圣女殉难”与“圣母和圣婴”的大幅油画,增加了很浓的宗教气味。理查德在沙发椅上坐下,正好面对着那尊衬着丝绢做成的葡萄藤和无花果树围绕的耶稣塑像。 她吩咐男仆在壁炉里加了柴,又把贴身女仆都屏退,亲自为理查德斟了一杯调配的杜松子酒和苦艾酒。她自己却饮着用甜酒、柠檬汁和糖混合成的台克利鸡尾酒。他们边喝,边谈起蒋在西安的被扣。 第37页 三十七 “狄克,现在的形势是非常的危急,”宋美龄呷了一口鸡尾酒说,“日本节节逼进,就要整个地鲸吞华北;西北地区又多出一个始终没有剿灭的共产党的政权;而恰恰在这时,委员长偏偏被扣,何应钦马上就要出兵轰炸,啊,他的命就危在旦夕了。”她说着嘤嘤地哭泣起来。“朋友,你说我该怎么办哪?!” 理查德端着酒杯,立刻就把他在飞机上早已想好的办法说出来: “夫人,我以为您这次必须亲自出马才能奏效,首先是亲自找何应钦,直言不讳地向他指明他这种用心的阴谋和可能产生的后果,让他知道你在此刻能够洞察其奸,更不能缄默; 然后你亲自直飞西安,面见委员长。” “你估计不会把我也扣住吧?” “不会。因为共产党出面解决这件事了。我虽然很不赞成共党,但我认为在此刻他们出面调停,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好事。我以为中共的大头目,不是等闲之辈,他认识到中国眼下没有委员长,中国就要分裂,就无法全力抗日,那只有对日本有利。” 宋美龄托着腮沉默了。壁炉里的火光,映红了她那被泪水沾湿过的反光的脸颊。他忽然觉得她那少妇的绰约芳姿,比他当年挽着她在月光下沙滩上散步时的少女时代更加富有女人的魅力。 “你说的对,蔼龄和子文也这样劝我。……” “让我陪着你去,给你壮着胆儿。……至于名义吗,就说我是你和委员长的宗教指导,我需要陪着委员长做祈祷。” 宋美龄一下握住了他的双手,激动地说: “亲爱的,你真是我忠诚的朋友。在我如此危难的时刻,你肯这样向我伸出援助之手,使我很感动,这说明友谊才是最可宝贵的。” “夫人,我相信你不会把我的行动和我的国家分隔开来,我这次来,一方面是出自我对你一向的个人友谊,同时,这也是有关中美关系的大事。我给你带来了詹森大使的慰问。是他派我亲自来的。”理查德一直握着宋美龄的手,很动情地说。“自从三年前希特勒这个小瘪三当选了德国的总理,实行了一系列的法西斯措施,国会纵火,成立‘盖世太保’秘密警察,接着是撕毁洛迦诺公约,出兵占领莱茵河,德国就变成了战争的策源地;而意大利那头胖胖的牛蛙墨索里尼,约请了希特勒在威尼斯会见,他仗持着这个疯子的吼叫,出兵阿比西尼亚①,今年5月,德意两国还签订了‘柏林——罗马轴心’协定,欧洲已经变成了火药库,现在战火又已在亚洲的中国燃起,你想,我们美国能袖手旁观吗?啊,世界局势真太严峻了,只有在严峻的时刻才能识别谁是真正的朋友,不是吗?” “是的,我以为日本在中国的侵略行动也不是孤立的,当然,亲日派也要趁火打劫下手了。”—— ①阿比西尼亚,即今埃塞俄比亚。 “好吧,为了委员长的人身安全,夫人的幸福,中美共同的利益,我陪你尽快地飞往西安吧。” “我这就去订机票。”她走到电话机旁,先给何应钦办公室打了电话。接电话的值日官说那里正开着重要的军事会议,何总长不能亲自接电话。她急了,自报了宋美龄的名字,值日官吓坏了,一个劲道歉,请她稍等十分钟。她把电话摔在桌上。然后又用另一架电话给侍从室陈布雷打电话。回话说陈主任刚回公馆。于是她的电话又打到陈布雷颐和路的寓所。电话的铃声在案头一响,正在伏案替蒋介石写讲话稿的陈布雷就立刻抓起了话筒。 “哦,是夫人……” “是我,我准备亲自去西安……” “夫人,你的安全……我马上去见你。” 不一会儿陈布雷就驱车赶到了。这个对蒋介石知遇之恩铭感肺腑的文官,自从得知蒋在西安被扣,他对主人蒙难就心焦如焚,加上他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脸颊消瘦,面色萎黄,显着异常衰弱和疲倦。他一进到客厅,理查德就站起身,伸出手来迎住他。 “你们认识?” “当然,您和委员长1927年结婚时,除了您的宗教指导余日章先生以外,证婚人席上,还有理查德先生,从那时起,我们就共事了。算来整整有十年之久了。” 寒暄一阵后,三个人都落座谈起正事。 “夫人,我还是担心你的安全。” “陈主任,我的决心已下,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不自己去,委员长这人很固执,他还不知戏中有戏、南京城里大有文章呢。我要劝他答应张汉卿、杨虎城的条件。据说共产党的代表也到了西安,我已通过庆龄大姐,找到了共产党在上海的代表潘汉年。” 陈布雷那挖心的瘦长条脸,显出了书呆子式的惊讶,他微张着瘪瘪的老婆嘴,不由得心里钦佩宋美龄的分析和掌握那么多的情况。听了宋美龄的分析,他只有啧啧嘴儿叹服的份儿。 她接着把话说完:“我已经从庆龄大姐处了解共产党和张、杨倒不想杀委员长,就是要抗日,抗日就抗日,先把委员长的命保住要紧。” “我还是为您的安全……” 宋美龄摆摆手,“大可不必。我已叫端纳去过了,他跟汉卿的关系不错,态度大体也清楚了,就是重复他打给侍从室电报上的主张,停止进剿陕北红军,一致抗日。好,这些都可以答应,先把人换回来。至于我,我带上手枪,如果有人想对我侮辱,我就自杀。”说到这里,她倒格格地笑将起来,然后又补充说,“何况还有理查德先生陪着我。更壮了我的胆量,你就快点回去给我安排飞机吧,我本来想让何应钦派飞机的,他在紧锣密鼓地开会,没接我的电话,这样正好,免得给我的座机装上炸弹。” 说话间电话铃响了,她估计是何应钦打来的,便叫秘书来接:“喂!是何总长吗?夫人现在休息了。有什么事请明天再来电话吧。” 陈布雷站起身告辞,急急地说:“好吧,既然这么定了,我就赶紧去订专机。李先生,你再陪夫人坐一会儿,我先去了,事不宜迟呀!” 陈布雷走后,屋里沉静下来。宋美龄意识到她在干着一件有关历史的大事,一种悲壮的庄重感,顿时充满了她的心房。她撕毁了和她相恋多年的男友的婚约,嫁给了蒋介石,她所要达到的那个成为历史人物或成为左右时局的肱股的志愿,不就是希望有这么一个显示自己价值的绝好机会吗?而这个命定的时刻就要来到了。所以,她以一种荣耀感和不畏牺牲的姿态,决定奔向那个使她名垂青史的出事地点。她现在既显得果敢,又显得柔情,她挽起理查德说: “狄克,陪我走一走吧,事情已经这样决定了,不管前途怎样,我也算安心了。” 在衣帽间,理查德先给宋美龄穿上紧袖的貂皮大衣,围上镶有琉璃假眼的狐狸围巾,戴上土耳其式的紫獭小帽,然后自己才穿上大衣,走向花园。 这是一个类似北方春天的夜,皎洁的月亮已升上青色的晴空。朵朵浮泛的白云,镶上了金边,月色照得花木扶疏的园中朦朦胧胧。树丛中有传来宿鸟的咕咕声。他俩在石径中慢慢地走着,仿佛又回到他俩那浪漫的大学生的生活中去。三年前她用盛大的舞会欢迎了他,而今天,在她的“老丈夫”蒙难的时刻,她约他在官邸的小园中漫步,那天地是他们两人拥有,他觉着比那香脂粉气、袒胸露臂的舞会更有诗意、更富情趣。 他挽着她的胳臂,她的两只手揣在一只貂皮的手笼里,小帽低低地压在她那精心描过的细眉上方,一双大而妩媚的眼睛,在月光下那么亮晶晶的、含情脉脉地望着理查德。他那异国情调的、依然英俊的仅表,仍旧使她喜欢。也使她回忆起许多逝去的青春岁月。但是,那一切都使她感到太遥远而又渺茫了,他们今天各自的地位,又使他们丢掉梦幻而回到现实当中。 第38页 三十八 他们在回味过去的沉默之后,又谈起了战争。 “日本在进攻华北之后,是会向华中挺进的,这从淞沪抗战已经能够看出端倪,而华中跟美国的利益远比华北为重,到那时,美国会给我们最有力的支援吗?”宋美龄把她最关心的问题提了出来。因为这也是江浙财团和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全部利益之所在。 “当然,我想这是用不着担心的,夫人。不久美国的大选就要揭晓,我想,罗斯福①有可能连任获胜,根据既往的情况推断,他对中国问题是不会置之不管的。”—— ①富兰克林·德兰诺·罗斯福(1882—1945)美国总统。(1933—1945)民主党人。西奥多·罗斯福总统(1901—1909)的堂弟。1933年就任总统后,推行“新政”,以加强国家资本主义,克服经济危机,挽救资本主义制度。在外交上提出“睦邻政策”,主张缓和拉丁美洲各国之间的紧张关系。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反对德、意侵略战争。1941年8月与邱吉尔提出代表资本主义世界政治的《大西洋宪章》。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参加了反法西斯同盟。总统任内,美国垄断资本迅速发展,在国外势力进一步扩大。1944年打破惯例,接连第四次当选总统,任内病逝。 “好吧,”她从手笼里伸出一只手,放到理查德的手心里,一股温馨立刻传遍了他的全身,“我只希望在未来艰难的岁月中,美国和你不要忘记中国。” “这是绝不会改变的,我发誓。”他紧握住她的手。 他们坐在一只长椅上,彼此挨得那么近,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淡淡的香味;而宋美龄也感到他那略带汗味和香皂味的体温。她有点陶醉了,这是她自从嫁了年老的蒋介石以后所从来没有感到的一种充满青春活力和怡情悦意的男女柔情。 夜深了,天空飘起冷雾。她打了一个寒战,他紧紧地把她揽到自己身边,在她耳畔轻轻说道: “夫人,进屋去吧,我怕你着凉,明天我们还要出发呢!” 他们从长椅上站起来。 “是的,狄克,明早我们就起飞。” 他把她送到屋里,握住她的手说: “再见!祝你睡个好觉,晚安!” “晚安!” 他走到紧闭的小门前,回过头,看见她还站在廊下,深情地向他挥手致意。他走出门去,又走过石砌的广场,才来到他的车前,好容易叫醒了司机,才坐进车去,驶向侍从室在豪华宾馆给他定下的包间。他把头靠在座垫背上,闭上眼,回味着刚才和第一夫人会见的情景:“啊!这种攀附政权的贵夫人,虽然出人头地,得到了权势名位的虚荣,但内心却是苦闷和寂寞的。如果今晚我想留宿,哈,这小娘儿们……” 他想入非非,几乎失眠,第二天清晨,闹表把他从昏迷中叫醒,他草率地洗了脸,就乘车赶到明故宫机场,陪着宋美龄同机飞往西安去执行他的使命了。 第39页 三十九 第6章津门夜话 一 1937年在动乱中来临。平津的局势,更加动荡不安。自《塘沽协定》①和《何梅协定》②签定后,中国军队和一些党政要员由平津冀察等地撤走,日本就从东北和其国内调来军队,充实了日本在平津的 驻屯军,特别是还派了一个混成营,包括步兵四连、骑兵一排、山炮兵一连,进占丰台车站的东端,扼住平汉、平津两条铁路线的咽咙,从此平津就没有一天安宁过。日本还组织汉奸白坚武的武装便衣队,鸣枪滋事,骚扰平津,有时日本的山炮连,还炮击北平,经常有炸弹落到城里,炸坏建筑、炸死行人,平津一带,真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①《塘沽协定》1933年3月,日本侵略军于占领热河省后,大举进攻长城各口。国民党宋哲元部第二十九军及驻守长城沿线的其它军队自动进行抵抗。蒋介石却加紧镇压抗日运动,阻挠前线抗战,值日军得以经过冷口、滦东地区直逼平津。5月31日,国民党派熊斌与日本关东军代表冈村宁次在塘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约。世称《塘沽协定》。规定中国军队撤退至延庆、昌平高丽营、顺义、通州(今属北京市)香河(今属河北省)宝坻林辛镇,宁河芦台(今属天津市)所连之线以西以南地区,并划上述地区以北以东至长城沿线地区为非武装区域。实际上承认了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东北及热河,划绥东、察北、冀东为日军自由出入地区,便利了日本进一步控制整个华北。 ①《何梅协定》,1935年,日本侵略者为进一步控制华北,借口中国当局援助东北义勇军孙永勤部进入滦东“非武装区域”,指为破坏《塘沽协定》,由日本天津驻屯军参谋长酒井于5月29日向国民党政府提出交涉,并由东北调日军入关,实行武力威胁。6月9日,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向北平军分会代理委员长何应钦提出“觉书”,限三日答复。经密谋后,全部承诺了日本的无理要求,通称《何梅协定》。主要内容:中国政府取消在河北的党政机关,撤退驻河北的国民党中央军和东北军,撤退日方指定的中国军政人员和禁止一切抗日活动等。 李大波天天守在军部,他对于战争的加紧和即将来临,有了更深刻的感性认识。每天紧急军情的电话,接踵而来,就是整天不干别的事情,也是接不过来。打来电话最多的是丰台方面。 中日在丰台的驻军态势,真可说是剑拔弩张。日军的混成营驻在车站东侧,而中国守军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一一○旅二二○团派驻丰台车站的张华亭二营,驻地相去不到四百米,可谓咫尺之隔,总是受到日军蛮横无理的挑衅。最初日军士兵身佩利刃,三五成群地到丰台车站大摇大摆地闲荡,遇到我方士兵较少时,他们就向中国士兵摩肩撞臂,拳打脚踢,遇到中国士兵气急还手,便借机造成斗殴事件。张华亭营长一面向旅部和军部电告,一面通知日军营长,要求他们制止这种滋事行为。可是这种警告日军非但不加制止,反而变本加厉,不但实弹演习的次数增加,且在演习时还向中国守军的步哨线作冲锋态势,竟至进入步哨线百米以内。有一次日军全营出动演习,散兵线冲入了中国步哨线,侧翼还冲过来不少高头大马的骑兵。日本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无事生非,甚至不惜造谣生事。有一次他们竟说他们的军马跑到中国队伍来了,可是一查,根本没有这回事。后来日本驻屯军司令部参谋长酒井隆①还无理要求中国军队从丰台撤走。前几天,日本的丰台混成营实行了武装演习,动用了炮队,许多炮弹就直射到中国防区,中国军队忍无可忍,双方交了火,引起了丰台第二次军事冲突。总之,平津的形势,出于日军的挑衅和进逼,已危如垒卵,偌大的华北,已到处充满可燃性的气体,处于星星之火即可爆发战争的危险状态—— ①酒并隆,日本广岛县人。1916年以步兵中尉衔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第28期。毕业后,即以驻华公使馆副武官身份派来中国,专门从事收集中国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外交情报的间谍工作。后升陆军少佐,任武官。1928年任驻济南武官,参予日本入侵济南、出兵山东,夸大武力冲突,虚报被杀日侨数字23倍之多。1934年任驻天津的中国驻屯军参谋长,借两名汉奸社长被暗杀事件,要挟“平、津两地应包括在停战地区”内。1937年3月1日,晋升陆军少将。七七事变后,即投入永定河畔作战,南下黄河、占领开封、中牟、炸毁京汉铁路。1938年任张家口特务机关长,搜刮物资,支持侵华战争。1941年南下,侵占广州、九龙、香港,是日本侵华最凶狠敌人。1946年5月30日,被南京军事法庭审判,被判犯有战犯罪,判处死刑。9月13日在南京雨花台执行。 6月2日清晨,李大波在军部办公室拆阅特急机密文件和往来的信件。 他先拆开一封汇报跟踪日本参谋本部作战课员井本熊男大尉的情报。根据追踪,井本先后曾到天津、张家口、包头、大同、太原、石家庄、济南、青岛等地考察地形、绘了地图。 其发回东京本部的电报,有如下词句: “……中国对日空气险恶,加紧准备对日作战的情报频频传来。……当时中国官宪严重妨碍视察,时有置身险境之感。特别是在卢沟桥上听取前宋哲元军事顾问樱井德太郎少佐的讲解和视察一般地形时,险些受到中国士兵的拘留。卢沟桥附近日中两军完全处于一触即发之势。” “啪!”李大波看到这里愤怒地一拍桌子,那巨大的响声,正好迎住刚走进办公室的一位邱思明副官。他扬一扬眉毛,问道: “什么事使你这么生气?是小鬼子又在丰台‘作雷’①了吗?” 李大波抬起眼,冲着邱副官招招手说:—— ①“作雷”,此为东北及北京附近的乡土话,意即作祸。故意撞祸。 “你来看,这个日本特务居然说:‘中国官宪严重妨碍视察’,照叩淖炝常∥裁茨阋桓鋈毡咎匚窭吹街泄嬉饪疾煳颐堑牡匦危顾滴颐侵泄涟硬欤夷芩姹愕剿堑亩⒋筵唷⒏8浴⑸窕А⒊迳⒈焙5廊ナ硬炻穑空媸翘唤怖砹耍? 邱思明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是一个热血青年,素有报国之志。他跟李大波很合得来,这几年他随军驻守在北平,受了日军不少窝囊气,心里早憋了一肚子火。他对于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早在私下里有所非议;他甚至对于军长宋哲元的忍让,在背地里也发过不少牢骚,现在听李大波这样气愤地大骂日本特务是强盗逻辑,引起了他的同感和共鸣,他走到桌边,坐在李大波对面的座位上,压低了声音说:“老兄,你还不知道哩,那时你还在绥远前线。去年的10月间,驻丰台的日军曾和我军发生了一次规模很大的武装冲突,好凶啊!日混成营公然向我张营发起猛攻,先以猛烈炮火摧毁我防御工事,然后压制我军后退。这时,幸亏冯治安师长下令二二○团长戴守义率领第一、第三两营,星夜跑步九十里迅速赶到丰台,向敌实行左右翼包围攻击,我军浴血奋战,杀声震天,敌军见形势于他不利,才撤回原防。”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日本鬼子就那么可怕吗?还不也是欺软怕硬吗?真跟他豁命了,他还不是像乌龟似的把脑袋缩回去了?!可是,当头的就是犹豫,就是探头探脑的怕闹大乱子,结果呢,咱宋军长还不是在外交大楼政委会,摆了几桌请了日方的旅团长!” 邱思明点着了香烟,狠狠地吸了两口,吐出一串烟圈,望着李大波专注的目光说: “那一次是我陪着军座去的。在座的还有冯治安师长,驻守北平西苑的戴团长、驻丰台的张营长。日本那边来的是驻北平的旅团长,驻丰台的混合营长等五六个人。最后都坐在客厅喝茶,说些不冷不热的寒暄话。忽然一个日本旅团长说:‘丰台冲突事出误会,不过你们不应该开枪反击’。他妈的,世界上还有这么不讲理的吗?他们驻在我们国家的土地上,随意向我们开炮,还说我们不应该开枪反击!我真要气炸了肺。我的肚子气得鼓鼓的,可有军座在,咱哪敢闯祸,只好干生气。可是这时坐在我右边的戴守义团长却插了话,他对那位日本旅团长说:‘我们驻丰台的部队守土有责,你们部队全面展开,步炮联合向我军猛攻,我军为了自卫和护站,予以还击是正义的’。我听了这话,心里叫好,嘿,真不愧是我军的团长,到底说出了我心里的话。那个日本旅团长一听这话很硬,有理有据,便笑嘻嘻地龇着大金牙厚颜着说:‘腰细(好的),我们都是朋友嘛,以后不要再起冲突了’。这王八蛋,还腆着脸说是朋友哪!呸!戴团长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地:‘日人来到我国,应该遵守国际公法,不应该到处驻兵,自由行动,无事生非。如果日军再来侵犯,我军必然猛烈还击,决不退让寸步’。大概是宋军长害怕搞得太僵,军长便站起来,让席就餐,那顿饭吃得真憋气。刚一吃完,戴团长撂下饭碗便回西苑了,没有参加宋军长跟日本人的谈判。事后军事调动我才得知,那个旅团长提出的要挟条件是:我军撤出丰台,并向日方道歉。后来,果然张营调离了丰台,由亲日派暗中已投降日寇的冀北保安司令石友三的一个营去换防。啊,李副官,你等着瞧吧,丰台的换防就是北平长了一个脓包,将来就要在这儿出脓!唉唉!……” “是呀,铁路是大动脉,这里让敌人卡住,就是卡住了我们的咽喉,如果现在我们还不及早准备,一旦日本准备停当,就会打我们个措手不及,所以,等待、哀求、忍让,无非是自杀罢了。”李大波感慨地说着。 第40页 四十 屋里很沉闷,李大波又低头赶紧忙着检阅手头那一大摞文件、信件。忽然有一张烫金印有富士山图画的请柬,跳进他的眼睑,他打了开来。 经与华北军政首脑联系,拟假怀仁堂举行日中军方连以上军官联谊会,务请6月6日上午10时准时出席。大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田代皖一郎①北平特务机关长松室孝良1937年6月1日②李大波看完了这封奇怪的请柬,心里捉摸起来。他还没有听宋军长说要举行什么中日联欢的宴会,但他却真真切切地知道每当中日发生一次军事冲突,总是要举行这种充满杀气和屈辱的“联欢”宴会,接着便是谈判、无休止和不公正的谈判。因此他猜测这次宴会,一定是第二次丰台武装冲突引出的后果。他自从来到二十九军军部后,便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兵运工作中。除了在军部值勤外,他就抓紧一切空闲的时间,借机深入基层,了解情况,进行宣传教育工作。他在接触下层军官和普通士兵的过程中,得知这些官兵的爱国热情是非常高涨的,而且从1933年长城抗战时起,他们就憋着一股敌忾同仇的保土御侮的志气,在喜峰口、罗文峪中日几次交锋中,日军没少尝过大刀队砍杀的滋味,如今日本是做得寸进尺地多方面进攻的试探,下层官兵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遇机一战。但是只有宋哲元秉承蒋介石的意旨,尽量压制军内的爱国激情,与日本委屈求全地周旋,不敢演成僵局,以图相安无事—— ①田代皖一郎,日本佐贺县人。1913年日本陆军大学第26期毕业。被选派中国留学,以驻中国公使馆副武官身份,从事间谍活动,为侵华做准备。1923年任参谋本部部附,派往汉口进行特务活动。后升任大佐,任参谋本部中国课课长。1931年出驻中国公使馆武官。田代参予策划“九一八”及上海事变,后升为少将。组成战车中队,增援上海,对中国军队发起进攻。由于各国公使出面调停,田代提出中国军队主动撤出无理要求,并向我19路军发出通牒,上海一仗,日本侵略军给我国造成巨大损失。1933年改任关东军宪兵队司令官,残酷镇压中国人民、抗日武装力量,1934年晋升为陆军中将。1936年4月任中国驻屯军司令官。1937年7月7日挑起卢沟桥事变,爆发了中日战争。7月15日因心脏病发作,死于天津。 ②此处时间应为1936年6月,因为情节的需要,错后一年,此处注明。 李大波抖动一下那张请帖,对邱思明说: “又要请客联欢了,唉,真不知这种尴尬的局面要维持到何时算了!” “这一回你陪着军长出席吧,我可算逃脱了,我不想生那分子叔伯气,窝一肚子火。”邱思明说,冷笑了一下。“是日本驻屯军请客?哼,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还不又是他们那套老掉牙的、软硬兼施阴谋手段的再现!” “是的,思明,你说的很对,日本就希望通过中国的上层军政领导,达到软化二十九军官兵,不战而屈的目的,以便首先吞并华北。哼,这小鬼子是在玩鬼花活哩!” “正是这样。” 李大波站起身,无奈地摇摇头,拿起那张请柬。“我得立刻给军长把请柬送去,这种事得由老头子安排呀。” 6月6日早晨,长安街上布置了岗警,中南海门前更是门禁森严。大钟敲响十点,中日双方宾客,均已齐集怀仁堂大厅。虽然是白天,但也灯火辉煌。这次盛大的宴会,实际上是宋哲元以冀察绥靖公署的名义举行的招待会。招待日本华北驻屯军驻北平部队连长以上的军官,由第二十九军驻北平部队团长以上的军官作陪。日方出席的人员有边村旅团长、松室孝良特务机关长、松岛、樱井等顾问30多人,中方出席的有军长宋哲元、副军长、兼北平市市长秦德纯、三十七师师长兼河北省主席冯治安、一一○旅旅长何基沣、一一四旅旅长董升堂、独立二十六旅旅长李致远、二二七团团长杨干三等也有30多人。除此而外,宴会还约了北洋军阀余孽和所谓的社会名流吴佩孚①、张怀芝、江朝宗②、王克敏③等人作陪。当李大波随在宋哲元身后走进大厅时,小型的军乐队滴滴答答地奏起了“接官号”—— ①吴佩孚(1873—1939)北洋直系军阀首领。山东蓬莱人。1923年残酷镇压京汉铁路工人运动,血腥屠杀罢工工人和共产党人,是二七惨案的罪魁祸首。1924年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战败。“九一八”事变后,伏居北平(今北京)1939年病死。 ②江朝宗,清朝遗老,日本侵华后,任第一任维持会长。 ③王克敏(1873—1945)汉奸。浙江余杭人。清末留学日本,任学生监督。北洋政府时历任中法实业银行总经理、中国银行总裁、财政总长等职。1935年任冀政委会委员,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任日伪时期华北临时政府委员长。1945年抗战胜利后被捕,畏罪服毒自杀。 李大波是头一次参加这样不伦不类的宴会,以他刚从绥远前线与日军浴血奋战归来,再看到这副情景,心里有说不出的悲怆与愤懑。日方客人一齐穿土黄色军服,边村旅团长和松室孝良腰间还佩戴着镶有宝石的战刀。金黄色的缨穗,在他们有丝绦的军裤上荡来摆去。中国军人是灰色军装,和日军在服装的颜色上可说是泾渭分明。至于那特约来的“上宾”,除王克敏穿着西服革履外,吴佩孚、张怀芝、江朝宗都穿着花丝葛的黑马褂,湖绉的长衫,完全是一身国粹的打扮。 联欢会准时开始。先是宋哲元起立做简短讲话,大意是中日两国不应兵戎相见,而应该化干戈为玉帛;接着是松室孝良讲话,大意是说,中日是同族同文的国家,应该力求亲善。讲话完毕,边村旅团长和樱井顾问带头鼓掌。然后是合影照相,每一个中国军官旁边安插着一个日本人。中国军官都不愿奴颜事敌,所以每人板着脸孔,没有一点笑模样,日本人的表情恰恰相反,都笑得龇着大金牙,俨然是一副得胜的样子。这一切程序完毕,宴会便开始了。 筵席在大厅分两行共摆了12桌。宋哲元、边村、松岛、樱井、秦德纯、冯治安和那些社会名流共坐两桌,其余的中日双方军官,共坐8桌。有两桌是空桌,备上下菜之用。这样,每张筵席桌边坐三四个日本军官,他们坐客位,四五个中国军官坐主位,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田代皖一郎据称临时犯了心脏病没能出席。 宴会开始时,宋哲元起立端起酒杯,大家随着也站起身来,互相敬酒,彼此说着违心的客套话,然后落坐吃将起来。酒过三巡,一个日本军官忽然跳上那张空桌,唱了一首日本国歌《君之代》,那巨大的带着日本武士道粗野腔调的歌声,仿佛撞击着大厅的拱顶,震响起来: 乞米戛要哇,乞要你,呀乞要你,撒砸勒,你希闹一洼伙斗打李爹,阔该闹母死妈跌①…… 歌声一停,又有两个日本军官跳上桌子,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唱了一首《爱马行》: 哭你娃爹爹裤子开了自己做②…… 中国军官听不懂这些日本歌曲,瞪着铃铛般的双眼,只感到这些日本军官是在挑战。他们觉着中国也不甘落后,这时,何基沣旅长“嗖”地一个箭步蹿上桌子,挥着双臂,以浑厚的膛音唱了一首《黄族歌》,以示应战。歌毕,一个日本军官喷着酒气又带着挑战的姿态跳上桌去,手舞足蹈地唱了日本的《海军进行曲》③。中国军官苦于没有新歌演唱,只有干着急。这时,李文田副师长也上了桌子,用粗壮的嗓音唱了一段黑头腔《大保国》—— ①这段是日语发音。歌词大意是“生活在天皇时代,它能千代万代繁荣永存,就像岩石一样永恒,连岩石上的青苔也是如此。”词出《古今集》明治十三年宫内省雅乐课林广守作曲,二十六年文部省确定为国歌。 ②这是歌词第一句的日文发音,用中文写出,颇有谐趣。大意是:从国门出来已经几个月了。下面的歌词是“我和这匹战马共生死,我们向山川挺进,和马共患难。” ③歌词大意是“看吧,东海的天空已经亮了,旭日高升,光焰照耀,天地的正义发扬光大,希望充满全球,崇高的姿态像无缺金瓯,这是我们日本的夸耀”。为庆祝日俄战争胜利而作。 第41页 四十一 在这段时间里,李大波一直坐在董升堂与李致远两位旅长之间,他也想跳上去,唱一首抗日同盟军有“抗倭杀倭”词句的《新军歌》,但他唯恐泄一时之愤而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他只好强忍着满腔愤怒而缄默不语。 正在这时,日军顾问松岛起立,始而舞蹈,继而舞刀,真是寒光四射,杀气腾腾,大有《鸿门宴》①项庄舞剑之意,在座的中国军官,目睹这一场景,莫不瞠目惊疑,情况紧急,大家都义愤填膺,想与日方一拼。李大波心里很着急,便小声对他身旁的几位军官说: “莫非这个松岛想当一次项庄吗?”—— ①鸿门宴,公元前206年刘邦攻占秦都咸阳后,派兵守函谷关。不久项羽率40万大军攻入,进驻鸿门(今陕西临潼东),准备消灭刘邦。经项羽叔父项伯调解,刘邦亲至鸿门会见项羽。宴会上,范增命项庄舞剑,欲乘机刺杀刘邦,项伯也拔剑起舞,常以身掩护。最后樊哙带剑执盾闯入,刘邦得乘隙脱险。 话音未落,董升堂旅长离开座位,窜上桌子,打了一套西北军中流行的拳术,起脚抬腿利索,旋转起跳宛若长臂猿,接着李致远旅长也离开座位,打了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犹如流星似的花拳。拳脚未落,日军驻丰台的混成营长野村,就气势汹汹地跳到宴席前的空场上,从腰间拔出一把“倭刀”,挥舞起来。 李大波对刚坐下的李致远旅长说: “日军居心叵测,旅长,你身强力壮,恐怕要当一次樊哙了。” “是的。”李旅长气得圆瞪着大眼,早已按捺不住他胸中的怒火,“老弟,咱不能甘拜下风呀,来吧,传令兵!” 一个腰挎盒子枪的传令兵走到桌前,他低声地吩咐他:“去,坐我的小汽车,到打磨厂永增刀铺取我定做的那把用最好的钢打成的‘柳叶刀’,越快越好。只要车轱轳飞不下来就行。”传令兵按着枪套,跑出怀仁堂大厅去了。 就在去取刀的时候,日本的“倭刀”已舞过两三遭了,李大波装着敬酒的样子,悄悄走到宋哲元的身后站下来,把手伸在裤袋里,握住一支勃郎宁手枪,以防不测。刀还没有取来,李旅长正在着急时,董升堂旅长不知临时从哪儿找来了一把西北军时常用的大刀片来,在席前寒光四射地劈了一趟刀法,就在他做收式的时候,传令兵跑着把“柳叶刀”刚好送到。李旅长脱下脚上穿的大皮靴,换上传令兵的布靿鞋,抖动了一下那把银光闪烁、锋芒利刃的“柳叶刀”,就嗖嗖地舞了一趟“滚堂刀”,只见那刀飞人转,寒光翻腾,霎时吓得日本客人,个个目瞪口呆,那股最初的傲慢气势,终于被中国军人这几场舞刀给镇下去了。 “啊,喝酒,喝酒,”松岛和野村两人,一人捧着中国花雕酒罐,一人拿着日本的太阳啤酒,走到李旅长的脸前,争着给他敬酒,口称他:“李武术家,今日相逢恨晚,咱们交个朋友吧,喝,一醉方休!” 一伙日本军官一窝蜂似的跑过来给李旅长和舞大刀片的董升堂旅长敬酒,李大波站在远处看得很清楚,又因为他滴酒未沾唇,保持着高度清醒,他知道日本军官的意思是想把他俩灌醉,他真有点为他们担心。其实李大波多虑了,原来李旅长和董旅长心照不宣,早已达成默契,每人都轮流去厕所,在那里把酒吐干净,再回来跟日本人碰杯。所以直到宴会完了,他们也没有喝醉。 这时,大厅里一阵哗然,大家都站起身,凑到前边去。原来以松岛为首,叫着几个手下的连长,一下子把宋哲元抬了起来,喊着号子把他向半空举了一阵。李大波站在附近,用眼睛紧盯着变化,又伸手接住他。随后又有几个日本人把秦德纯也举了一会儿。这种狂欢的危险形式,也提醒了几位中国的旅团长们,他们也不约而同地跑过来,把边村旅团长拽出来,把他上下举着,李旅长使了个眼色,就把边村往上抛,然后再在下边接住。与此同时,大家痛恨的松岛顾问和野村中佐也被同样抛向空中数次,这种以联欢为掩护的敌对情绪,确有一触即发之险。宋哲元见势不妙,唯恐出点差错,惹出祸端,赶紧伸出两只手,往下压了压,示意让中国军官住手,这时大厅里才静默下来。 “贵军官长们,中国弟兄们!”宋哲元操着山东口音高喊着,“今天的宴会很好,开得很圆满,希望中日双方今后多增进了解,避免误会再度发生……” 边村也讲了几句话。他吓得脸色苍白,连呼带喘地说: “我深信日中两军增加了友谊,应该互相亲善……” 宴会就在这种异常紧张、双方对峙、一触即发而又力避冲突、化险为夷的矛盾复杂情况中结束了。宋哲元走出厅外,站在石雕的丹墀礓碴上,拱手作揖地把日军的客人送走。然后转身,挽着边村旅团长到另一间小会议厅去进行谈判了。 李大波没被传唤,只好仍旧留在大厅,他见周围日军已经走散,使用手肘碰一碰李旅长,悄声地说: “致远兄,你扮演的樊哙起了作用,这可真是在怀仁堂唱了一出新鸿门宴啊!” 李致远旅长对李大波会心地笑了笑,刚要走出门去,没想到松岛顾问却站在门边等他。松岛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微笑着说: “李武术家,我钦佩你的武艺高强,非常想跟你交个朋友,咱们一块儿出去转转如何。” “不行,我们的长官还有事,必须等着。”李旅长知道日本人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推辞着说。 松岛拉起李致远的手,醉眼惺忪又笑眯眯地说: “去吧,转转去。不要害怕!” 这句高傲的话刺激了李旅长,他的脸胀红着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他俩走出怀仁堂,松岛的一辆“沃托托”牌汽车就停在甬路旁,他伸出一只手,拉开车门,谦让着说:“请,里请!” 李旅长刚要迈腿进车,他的传令兵追上来问:“车跟着吧?” “不用,你在这里等等吧,我们在中南海里边转转就回来。”他边说边坐进小轿车里去。 汽车以飞快的速度开起来,一下子就冲出了中南海的新华门。这时李致远心里起了疑窦,不住地盘算:他军装内衣里边,身上带着一把短剑,正像刚才要的那把“柳叶刀”,也是他自己亲自到永增厂定做的折叠钢刀,非常锋利,万一这家伙想害死我,我也要拼他一个够本儿。 汽车左拐右弯,转过几条繁荣的街道,最后停在石头胡同①尽头的一处很考究的院落门前。李旅长走进院里,早有身穿和服、梳着“文金高岛田”式高耸发髻的日本女人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他才知道他们来到了一所日本妓院。在有“榻榻密”日本席床、上面摆了地桌、水果、酒和菜肴的屋里,有八个身穿便服的日本军人站起来,松岛把李旅长一一介绍给他们认识—— ①石头胡同在前门外,解放前一直是旧社会的娼寮区,中国的头等妓院排满大街。其间也有外国妓院。解放后这里被人民政府全部查封。 八个日本人满脸堆笑,都和李旅长争着握手。 “再打一套拳吧,让他们也观赏观赏。” 第42页 四十二 李旅长摆摆大手,摇摇头说:“喝多了,已不能练了!” 他们十个人——九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围着长桌坐下来,又开始喝酒。日本妓女端着精致的酒壶在一旁斟酒、劝酒,接着日本式的拉门打开来,有一群花枝招展、脖子里搽了许多白粉的艺妓在耍着小扇、折伞,扭来摆去地用歌舞助兴。 席间李旅长几次想告辞,都被松岛按捺下了,直到深夜12时,几个日本人喝的酩酊大醉,李旅长才像逃跑似地离开了那所日本妓院。一路上他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中南海,远远看见怀仁堂前的甬路旁,孤零零地停着他那辆蓝色的小汽车。 传令兵跑上来,着急地说道: “天哪,您可回来了,没把我急死!你这是上哪儿转去啦?” 他气呼呼地说:“他奶奶个孙儿的,这龟孙没安好心,把我拉到‘下三烂’的地方去,胡吃海塞乱玩一通,这小鬼子是想拉拢、收买、软化二十九军的爷儿们,他瞎了眼,咱可不是孬种。哼,妄想!” 他坐在汽车里,才算松了一口气,把头靠在椅背的座垫上,就呼呼地睡着了,一直开到驻地西苑,他都没有醒来。 宴会的第3天,从丰台那边又传来日军增兵和士兵到处挑衅的消息,接着又传来日军分批在平津和通县附近打靶演习的信息。军部不得不再召集旅团长紧急军务会议,商讨对策。 会议开了一天,由于宋哲元没有出席会议,大家骂骂咧咧地发了不少牢骚,却没得什么要领。李大波心里很着急,他只感到这里和三十五军军部的气氛迥然不同。当散会的时候,他凑到李致远旅长脸前说: “听说那天您被松岛那小子拉走,到很晚才回来,我陪着司机找了好久。” 李旅长气鼓鼓地说:“他妈的,小鬼子不安好心,想腐蚀咱二十九军,动摇咱抗日的思想,让我逛了一趟洋窑子。” 董升堂走过来,对李大波说: “咱不知道冀察最高当局对小鬼子还抱着什么样的幻想,所下的命令自相矛盾,这可给部队作了难:既要极力备战,又要尽力避战,人家在那儿一个劲的挑衅,咱在这儿一个劲委屈求全,唉,真比做童养小媳妇还难呀!”他边说边叹息着摇了摇头。 李大波送走他们,独自回到空落落的办公室,双手托着腮,沉思着。 “这些中下层军官的反映,是非常真实的,我一定要向党汇报这些情况。大战的确迫在眉睫,不容我们再因循、再存有任何幻想,我也应把这种想法,直率地向宋哲元谈。……” 二 李大波在和宋哲元深谈之前,他先分别到张宅找张克侠副参谋长,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然后又到三十七师何基沣旅长的私宅,做了一次深夜畅谈。做为中共地下党派驻二十九军的联络人和领导人,李大波也把他对跟随宋哲元这些时候的观察和了解向他俩做了传达和分析。这两位军中的中上层人士,一直是秘密地接受着中共北平地下党组织的领导,从思想上武装起来。他们不仅是握有兵权、掌握军力的将军,而且还是爱国的热血勇士。张克侠副参谋长对宋哲元一针见血的评价,给李大波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认为“宋哲元的矛盾心理,正是他客观处境的鲜明反映,一方面他要承受日本人对他施加的种种压力,一方面是人民以民族大义促他觉醒,对他寄以厚望。鉴于日本的凶猛,他对抗战并没有决心,可是华北日益危急的形势又逼着他不能不作抗战的准备。不过,这准备是太不充足了。”何基沣旅长因为直接掌握着军队,又和日军在丰台的摩擦中,真枪真炮地交过几次锋,他对这场中日战争的不可避免性,以及我二十九军下层军士的炽烈爱国热情、不甘缄默受辱的情感,体会的最为深切。他说:“宋哲元这几年一贯抱着与日本人相安无事,维持现状的幻想。所以,在军事上始终处于毫无戒备的状态。他总是想开个联欢会呀,宴会呀,调解调解,联络联络感情,李同志,你说,为了平息丰台的武装挑衅,在怀仁堂召开的那叫什么联欢会呀?那怎么能制止日军的侵略!?要知道,日本帝国主义者早已在《田中奏折》中就确定了灭亡中国的国策,而且去年8月,在日本首脑集团会议上又通过了一个叫做“基本国策”的文件,这个文件最主要的精神就是对中国发动大规模的新的进攻,并且很快就实行了国家规模的战时动员,这就是为什么冀察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的缘故,所以,他所抱的幻想,只能误事。”李大波从这两位高级将士家里出来,心里非常高兴,他觉得他们给了他充实的信念,有这样带兵的人,即使一旦战争爆发,这样的军队是可以打败敌人的,由此他觉得党分配他来搞军运工作,实在是太必要了。 他兴奋地走在夜路上,心里已打定主意,明天就找宋哲元进行谈话。 他上班不久,宋哲元就来到他的办公室。还没等李大波进屋向他做例行公事的报告,他就按响桌铃。 李大波急忙走进办公室,他问道:“李副官,秦副军长还没来吗?” “还没有,”李大波刚说了这句话,就被一阵从门卫那边传来的“敬礼!礼毕!”的喊声打断,他扭过脸,纠正着说: “来了。秦副军长来到了。” 秦德纯①穿着全副军装,迈着鹅式大步穿过走廊。他那带有踢马刺的皮靴,在方砖地上敲着有节奏的金属声。 他走进军长办公室,和宋哲元敬礼握手,然后由勤务兵接过军帽,落座桌旁。勤务兵端上盖碗香片茶水,他们边喝边谈。宋哲元抬眼看了看李大波,示意让他退下,他只好走出办公室。他知道这是一场严肃的机密谈话,于是他在隔壁副官室的板墙处悄悄坐下来,那里只有一板之隔,他们的谈话是可以听到一些的。为了切实摸清宋哲元的思想脉络,以便“对症下药”,他只好全神贯注地窃听起来。 “德纯,今天②把你请过来,是想专门跟你谈谈心,”宋哲元拉着秦德纯坐到长沙发椅上,开门见山地说。“我近来精神苦闷已达极点,想起最近的许多交涉,我整夜都睡不着觉,我的确是身心交瘁了。”—— ①秦德纯:国民党嫡系官僚。《塘沽协定》后:曾与日本的土肥原贤二签定丧权辱国的《秦土协定》。 ②真实的时间为1937年的2月上旬。此外为了文章集中描写的需要,错后四个月。 秦德纯抬眼注视着这个稍黑微胖的将军,见他眼窝下陷,脸色灰中透黄,确实是一副病容。他刚想安慰他几句,但宋哲元急切地又说下去: “日本种种无理要求,皆关系我国主权领土之完整,当然不能接受。而日方复无理取闹,滋扰不休,确实使我痛苦万分。”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日方系以我为交涉对象,如我暂离平津,由你负责与之周旋,尚有伸缩余地,我相信你有适当应付办法。因此我想请假数月,暂回山东乐陵原籍,为先父修墓,你意如何?”他的神态带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的那只大手,一个劲儿地往下拉秦德纯的手。 秦德纯蹙起双眉,沉思了一下便说:“明轩,我不同意你这种作法,要知道此事绝非个人的荣辱苦乐问题,实国家安危存亡所系,中央把责任交给你,不论你是否在平,责任总在你身上,因此我绝不赞成你离开北平。”秦德纯用很大的声音激动地说。 李大波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据他所知,宋私下里也曾向他吐露过这种回家躲避的思想。所以现在他正式向秦德纯提出请假回原籍,李大波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他也知道,宋哲元之所以要跟秦德纯请假,并非因为秦德纯是他的副军长,而是因为秦德纯是中央派来的蒋介石的心腹。利用亲信监视地方和瓦解地方武装力量,一向是蒋介石采取的消灭异己的手段和拿手好戏。 第43页 四十三 宋哲元原是冯玉祥的西北军,这支部队远在十年前曾联合阎锡山,在中原一带进行过反蒋的大战,实际上曾经是蒋的宿敌。蒋介石成了气候后,长期受蒋介石的排斥,武器装备非常落后,屡次申请,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得不到丝毫补充。和蒋介石的嫡系相比,真有天渊之别。这使得二十九军的中下级官兵非常不满,他们公然地发牢骚,“跟日本人拼命的是我们,好武器却装备了他们,蒋介石对我们二十九军真像后娘!”逼得宋哲元私下里骂骂咧咧地说:“老蒋是个军阀,我也是个军阀,我何必听他的!”话不过是这么说说罢了,这只不过是宋哲元对蒋介石发泄的不满而已。 秦德纯在二十九军中的地位和宋哲元就不同。蒋介石有什么军机大事,不事先对宋哲元打招呼,而是先通知秦德纯。例如去年的夏秋之交,蒋介石自江西庐山官邸给秦德纯发来电报,嘱令他立即飞赴庐山,报告华北态势,并听候机宜。那一次蒋介石是在极秘密的情况下单独接见秦德纯的,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蒋介石听完华北的形势汇报后,便叹息着说: “日本是实行侵略的国家,其侵略目标,现在华北,但我国统一未久,国防准备尚未完成,未便即时与日本全面作战。你想想,枪不如人,炮不如人,教育训练不如人,机器不如人,工厂不如人,拿什么和日本打仗呢?若抵抗日本,顶多三天就亡国了。因此,拟将维持华北责任,交与宋明轩军长负责。务须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以便中央迅速完成国防。将来宋军长在北方维持的时间越久,即对国家之贡献越大。只要在不妨碍国家主权领土完整之原则下,妥密应付,中央定予支持。此事仅可密告宋军长,勿向任何人道及为要。” 那次从庐山返平,秦德纯就亲自驱车到宋哲元官邸,把这个精神向宋做了转达。从那时起,宋哲元便和日方表面上做酬酢往还,招来国人很多责难;要想“不妨碍国家主权领土完整原则”,给宋哲元的感觉,那不过是一番漂亮的鬼话,纵使他苦心孤诣,忍辱求全,只找来日本的得寸进尺,野蛮骄横。所以,他实在是应付不了、支持不住了。在他极度苦恼的情况下,他只有再请来秦德纯为他向蒋说情,请假躲避。 “不,我绝不同意。”秦德纯坚持着他的意见。 那一天不欢而散,宋哲元也没有再坚持,他摇摇头说,“唉,看一看再说吧!” 李大波从窗子里看见秦德纯快步沿着走廊走去,他本想这时找个机会和宋哲元谈谈心,但是还没等他走出副官室,宋哲元便离开了他的办公室。李大波看见他平时昂首挺胸,今天却佝偻着腰,弓肩缩背,满脸倦容,他感到这位军长是真的有病了。 李大波走出屋门迎住他。 “军长,您要回公馆么?” “是,我有点头晕,回去歇一会儿。” 他一钻进车厢,就把头枕在靠背上,李大波目送着小汽车冒了一股尾烟开走了。 三天后,军首脑召开扩大例会,旅长以上的人员都来听情况汇报,然后做出判断。李大波做记录,由参谋处和侦察处人员报告。他们说,由于时局日趋紧张,北平有钱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资,都纷纷南迁。空下来不少房子,房主便在电杆上和大街的告示牌上贴出了“吉房招租”的红贴子,日本浪人和朝鲜浪人趁机强行租房。他们搬进去,不是卖大烟白面,就是招众聚赌,不但不付房租,昼夜还不许关门,房东叫苦不迭,怨声载道。…… 日本的北平驻屯军,经常在公共场所滋事,制造各种侵华借口,便衣特务,到处乱串,他们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到北平市公安局门口大便;到北平警备司令部门前打鸟;在市政府警卫的刺刀上划火柴;在军部门前提着酒瓶子耍酒疯;在大街上随便调戏中国妇女…… 还有更不能让人忍受的:日本近来的军事演习,越来越频繁。他们的步、骑、炮、工、通以及坦克、装甲车等各兵种,几乎每天都要从大汉奸殷汝耕的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驻有重兵的通州出发,途经北平市向演习地点开进。他们要全副武装地穿城而过。那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骄兵神态,激起市民的无比愤慨,他们举起拳头,愤怒地高喊:“二十九军的大枪,莫非是烧火棍吗?喜峰口抗战的雄风上哪儿去啦?宋哲元,‘尿’啦?!” 宋哲元听着这些汇报,气得脸色煞白,紧咬着嘴唇。但是他即刻就用冷静的思考控制住了感情的冲动。汇报一完毕,为了安定人心,他就做了这样的发言: “日军一再闹事,时局显得紧张,我希望大家沉住气。日本在华北的驻屯军共有多少人,咱们清清楚楚。其实,日军就是那么几千人,今天往这里调动,明天往那里移防,都是虚张声势,制造假象来迷惑我们。我天天派人监视着他们,不管往哪里调动,还都是原来那几千人。” 他苦涩地笑了一下,望望大伙,又接着说: “我知道大家受不了日军的窝囊气,急于要打,这种心情我理解,我宋某人还不是照样受这份窝囊气吗?我何尝不愿意打?!可是关于打不打的问题,要有中央的指示,中央没有明确指示,我们一个军打起来,中央不接济我们,怎么办?如果是那样,我们在前面打,后面断了供应,我们这个军将处于危险境地,大家考虑过这些问题没有?其实,中央要真下令让打,我们这个军打起仗来毫不含糊,日军虽有飞机、坦克,我们有大刀,两军杀到一块,飞机坦克就不如大刀顶用。一句话,不论今后局势怎么变化,我宋哲元绝不当汉奸,绝不卖国!”他紧握着拳头,睁大眼睛,脸上浮现出少见的激动感情,这个一向沉默、少言寡语的将军,一口气讲了这么长的话。 会议最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不管日军在北平城郊怎样演习,二十九军也就在那同一时间里演习;日军在哪儿演习,二十九军就在日军演习地点的两侧演习;不管日军在什么地方演习,二十九军都要把他们包围起来,要演习就演习,要打就打。旅团长们把这种战术,戏称为“夹肉烧饼式”的演习。与此同时,还决议铁狮子胡同一号的绥靖公署①,各大楼的房顶都要涂上保护色,军务处的军械科,要积极筹备弹药,储备粮秣,随军家属都要限期迁回原籍,停止了干部的事假,加强值班,以防万一—— ①为适应日本的要求,冀察政务委员会撤销后,于1936年2月成立了冀察绥靖公署,由宋哲元兼任主任。 散会后,宋哲元又把秦德纯留下。他把他拉到小屋,依然是谈他请假的问题。 “老秦,无论如何照顾我这一次,我的身体和精神实在是支持不住了,日军相逼甚急,我在北平恐出大事,你只好苦撑一阵子局面,这于国于我,都有好处。” 秦德纯见宋哲元是那样痛苦疲惫,情真意切,推辞再三,也只好答应了。 “好,一切拜托了。”宋哲元向秦德纯作了一个揖,脸上露出了笑容。 “尊敬不如从命,”秦德纯握住宋哲元的手,“那你就回老家安心的养病吧。不过,在你走之前,一定要研究一下对日政策。” 宋哲元把秦德纯送到门口。“好吧。那明天就召集一个会吧。” 散会后,李大波赶紧吃完饭,便到副参谋长张克侠的家里来,何基沣旅长也等在那里。他们三个人躲在里院一间小屋里开了个会。商讨明天宋哲元召集的对日政策会,提出什么方案。 在最近一个时期,李大波已从侧面摸清参谋长张樾亭根据国民党主张提出的一个消极对日的方案,其要点是“必要时撤出北平,保存实力,以待全国抗战。”李大波把这一情况谈出后,气得张克侠拍着桌子说: “这是老蒋旧调重弹,这算什么抗战,这不过是逃跑主义罢了。这怎么行?!我看,我们要即刻请示党组织,做出一个新方案。” 张克侠看一看手表,七点一刻,黄昏已经降临,便对李大波说: “为了稳妥,我想请你先去联系一下,然后请组织决定,是叫我们去,还是由你代为转达。” “好吧,我这就去。”李大波说罢,到内室去换了张克侠的便衣,就坐上何旅长的那辆轿车出发了。 汽车直奔北城交道口一处深宅大院,这里是党在北平最高的机密单位——北方局。为了防备密探,如果没有最紧急的军机大事,任何人都不能随便到这里来。目前北方局的书记刘少奇,就整天猫在这座大宅门里听取重要情报、研究情况,制定斗争对策,指挥党的日常工作。 李大波认识化装成守门人模样的那位机要秘书兼保卫部长的黎晓光同志,所以他很顺利地进了门。 “大掌柜的在吗?” 他们说的是暗语,大掌柜就是刘少奇。 “不在,二掌柜在家当班。” 第44页 四十四 李大波感到很失望,他问:“二掌柜是谁?” “他叫刘然,你不认识吗?” 一听是刘然,李大波顿时就变得高兴了。一扫他脸上刚布满的失望云翳,微笑起来。他记起1933年5月26日冯玉祥、吉鸿昌在张家口成立抗日同盟军的时候,他就在古洋河畔一处三进院的阔绰庄园,第一次见到做为中共地下张家口市委书记的刘然,那时他就是这座皮货山货和“跑外馆”①老客的庄园少东家。他还回忆起1935年搞学运时,是他化妆成洋车夫亲自把刘然从前门火车站,拉到这处宅院的,那时他就是党中央新派来的北平市委书记。这次他调任北方局工作,成为刘少奇的副手了—— ①称到那时外蒙做生意为“跑外馆”。 “我认识他,”李大波边说边兴奋地窜进了院子。 刘然一发现进来的人是李大波,就伸出手,然后热情地拥抱。在这种每时每刻都在面临生死关头的艰险岁月里重逢,使他俩都格外激动,眼里都闪动着泪花儿。 “我们又有一年多不见了,大波,你好吗?一想起那次你拉车,我坐车,就难为情。” 李大波上下打量着刘然,见他穿一身黑色湘云纱像漆布那样闪亮的短打扮,胸前晃动着一支很粗的怀表金链子,留着半寸长的平头,真酷似一位买卖家的掌柜。没有人会看出他曾是一位留洋的学生,并且是中共老资格的要人。 “这一年多你挺好吧?我是向少奇同志汇报工作的,听说他不在。”李大波率直地说。 “是的,他回延安了,政治局召开扩大会议,批评张国焘的错误,大概还要讨论蒋介石被释放后停止内战、国共合作后出现的新局面,所以,他还没有回来。这里暂时由我主持工作。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听说你在绥远工作得很出色,现在又调到二十九军里。怎么,有什么紧急情况么?” 李大波向刘然讲述了宋哲元要召开商讨对日政策和张樾亭的那个消极抗日方案,我们应该火速商定一个抗战方案,以影响华北的整个战局。并说何基沣旅长和张克侠副参谋长都在家里等着回话,好决定是否到这里来共同商议,听党的指示。 “不用惊动他们二位了,”刘然说道,一个劲儿地摆手,“可不要轻易惊动他们,还是我自己亲自走一趟吧。” “也好,他们心里很着急哪。” 刘然拿上一把大折扇,便跟着李大波的车,一块儿来到张克侠的公馆。李大波小跑着先来到客厅高兴地宣布着: “刘然同志亲自来了。” 这消息的确使坐在客厅等待回话的何基沣旅长和张克侠副参谋长不禁一阵惊喜。他俩早在察省时,没少见这位中共地下的书记,也曾秘密地接受过他不少的教诲和指导,时隔三年,再度在北平这种中日战争弯弓待发的危险关头相见,真是倍感亲切。他俩都站起身,慌忙迎出门去。 刘然同志紧走几步,抓住他俩伸出的大手,紧紧地握着,彼此用目光流盼着,沉默在幸福的重逢中。他被两位军领导簇拥着,走进客厅。 那一天特别闷热,天将欲雨。客厅里开着电扇,摆着木头的冰柜,几块蒙着稻草的天然冰,在冒着冷气,屋里显得比院里凉爽。勤务兵端上西湖龙井盖碗茶和北平最时兴的酸梅汤,做为消暑的饮料。 张克侠在勤务兵刚要退下的时候,把他叫住,吩咐着说: “告诉门卫,把大门栓上,车都开进车库。有人来找,无论是谁,一概回绝,就说我已外出,不在家。” “是,副参军!”勤务兵立正敬礼后退下。 勤务兵和值班门卫分三班昼夜站岗,他们看到大书房的灯光亮了一宿,时有人影隔着窗帘在窗前晃动。他们猜测,一定是有了紧急军情,否则副参谋长是不会在家宅里这样通宵达旦地熬夜的。 的确,这四个人、四颗心,正按照党的指示精神,在做着拯救华北、拯救中国抵御日本强敌侵略的神圣事业。 明亮的灯光,刺透着黑暗的长夜。 不出所料,宋哲元急于启程山东,次日上午9时便在军部大会议室召集了幕僚和参谋人员参加的对日政策研究会。果然参谋长张樾亭首先发言,正式提出了他那个所谓“保存实力”,“必要时撤出北平”实则是逃跑的计划。在他发言之后,副参谋长立即把他昨晚和何基沣、刘然、李大波讨论了一夜做出的那个“以攻为守”的方案提了出来。 张克侠站起身,环视了周遭一下,把目光停在沉思的宋哲元和专注倾听的秦德纯的脸上,咳嗽了一下,然后做了如下的郑重报告: 一、日本进占华北,进而灭亡全中国的国策,早已确定,现正大量调集军队,准备向华北全面进军,我们除了抗战而外,别无他法可以挽救我军之危机,应付只能是暂时的,绝无法满足日军之欲望; 二、我们的处境非常危险,日本侵略军进逼,中央不但不管,蒋介石还命关麟征、黄杰等部集结新乡一带,扼守黄河北岸,意在与日本侵略军夹击,消灭我军。如果我们撤退,将退至哪里去呢?黄河以北既由中央军驻守,不会叫我军退到河南;山西的阎锡山向来闭关自守,也不会让退到山西;绥远的傅作义也会如此。我军如果撤出平津,只有在保定、石家庄平原地区挨打受气,军民怨恨,后援不济,我军将不打自溃,这是最危险不过的。 三、我军爱国教育,素不后人,抗日士气,极为高涨。喜峰口之役,痛击日军,被誉为抗战之民族英雄。现平津各界及全国军民,均希望我们能奋起抗战,为国争光,此我军报国立功之良机,决不可失。如今之计,不妨暂与日军委婉应付,但必须作积极抗战之准备,必要时以攻为守、一举攻占山海关,缩短防线,扼守待援,号召全国军民奋起抗战,如此必能振奋士气,得到全国人民的同情和支援。中央在全国军民愤激情况之下,绝不敢袖手旁观,不予支援,其夹击消灭我军之企图,必将不售。在我们发动抗战后,只要能坚持一个时期,最后就是失败了,也是我们的胜利。如马占山在东北之抗战、十九路军之淞沪战役,虽败犹荣。在全国人民支援之下,我们还有重整旗鼓之可能,如不此之图,不战而退,必为全国军民所痛骂。将士离心,军心涣散,群情激愤,后援无济,我军此时将退无可退、守无可守,战不能战、和不能和,他人乘我之危,分化瓦解,将何以自存。 宋哲元一边听着这个方案要旨的三点声明,不住地点头颔首。李大波从旁观察,觉得在论述二十九军艰难处境的一段,最能使他动容,他那稍黑的圆脸上,表情既内涵而又极其丰富。听完了张克侠的叙述,他立即激动地站起身说: “很好,我赞成这个方案,依我看,克侠你就根据这个方案的精神,做积极的抗战准备工作吧。” 没有人提出异议。 午后会议继续召开。还是由张克侠向会议报告昨夜早已商定的那个计划。也是三点: 一、加强抗日思想教育。当时驻在北平南苑的军官教导团根据蒋介石对教育部的指示,还在讲授“四书”“五经”一类的课程,在此非常时期,我建议应改为抗日思想教育和加强国际时事教育; 二、加强情报工作。敌人到处都有特务机关,派出大批间谍,搜集情况,对我情况了如指掌;反之,我们对敌军却不甚了了,因此我建议在军内成立情报处,深入敌后,到东北、热河等地了解敌人兵力部署及其动向; 三、争取伪军反正。据了解,辽西、冀东、热河及察绥等地,有不少伪军思想波动,有的还想乘机反正,应派人联系,积极争取。 宋哲元和上午会议时有同样的表情。三项具体措施,他都非常同意。张克侠又借这个机会,把昨夜刘然同志提出的建议人选名单提了出来。会议的结果是,立即聘请张友渔(中共地下党员)和进步教授温健公担任教官。还任命了早已隐藏在教导团内的两名中共地下党员冯洪国、朱军担任了组织工作,由他们组织一批进步的大学生参加军事训练;要立刻成立起情报处,自然是又由刘然介绍了可靠的党员靖任秋担任了情报处长。会议按着李大波他们事先拟定的计划实施了。这使他们能够参加今天会议的三个人内心里都非常高兴。虽然昨晚一夜没有睡觉,他们的精神还显得格外良好,精力也非常充沛。 第45页 四十五 宋哲元露出了喜悦的表情,几乎一扫了他这些时候以来的垂头丧气的情绪。会议结束时,他甚至眉飞色舞地做了这样乐观而有信心的总结发言: “弟兄们,同僚们,我以为这个会开得很好,特别及时。大家的热情很高,我很高兴。……我们要好好训练队伍,充实力量,加强装备,等到国际战争爆发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用一支兵力由察哈尔向热河出击,拊敌侧背,以主力从正面打出山海关,收复东北失地,我们要在那里竖起一座高高的纪念碑。” 会议就在宋哲元这样高昂的情绪中结束了。但以后的历史发展,一直到这位将军逝世,都没有实现他这种美好而悲壮的愿望。 宋哲元走出会议室的时候,面带笑容地对李大波说: “李副官,跟我同车回家吧。在我回老家之前,我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要你一块出席。” “是,军长,”李大波跟在宋哲元身后,出了会议室,他心里暗自喜悦,因为他觉着他要单独和宋哲元谈话的时机终于来到了。 三 汽车一直沿着平津公路,以70迈的速度奔驰。3个小时后,汽车开进了天津市,从北站穿越大经路、日本租界进入了天津英租界,在17号路一处有花园的红色宅门前停下,这就是宋哲元在天津的私邸。 汽车按了两声喇叭,紧闭的大门开了,汽车顺着甬道,绕过一片花畦,在楼前的露台下停住。勤务兵拉开车门,李大波先跳下车,扶着宋哲元,走下车来。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坐麻的腿脚,环顾了一下经过花匠修剪的带有凉亭假山的花园,花朵鲜艳,香气四溢,他伸开懒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到他已请准长假,可以在这里静静地安歇两天,然后再回山东乐陵老家,去给他父亲修墓,他真是如释重负,逃避开那个总是听到日本滋事的军部,他的精神立刻轻松下来。 李大波第一次有机会到宋军长在天津的私邸来。从学生时代,他在南开大学和法政学院求学时,就知道这处宅院坐落在英租界这个“国中之国”。他环顾四处,高高的石砌围墙上通着电网,墙里爬着碧绿的常青藤和夹杂着开红花的凌霄藤,一脉平安幸福的家庭气氛锁住一院的寂静,他感到这确是一处世外桃园般的阔绰家宅。 他们先在陈设考究的客厅里喝茶休息,已是中午,在小餐厅吃罢饭,宋哲元嘴里叨着牙签说: “李副官,我们俩全都休息一会儿,三点钟我约的那两个人就来,到时候我再详细地给你介绍。”他的脸上闪现着一种神秘诡谲的表情,“哈,这件事我想让你去干。”他们出了小餐厅,在一道楼梯口前停住。“好,我要睡一会儿了。勤务兵,照顾李副官歇晌。”说罢,他就登上楼梯,朝起居室走去。 一个勤务兵把李大波带进一间客房。那屋里有两张单人床,一张小桌,两只沙发椅,幽静而凉爽。他躺下来很久没有睡着,这环境立刻让他想起四年前他跟随吉鸿昌将军在法租界霞飞路和英租界爱丁堡道寓所时的情景。想到吉将军早已慷慨就义,心里一阵苍凉。真感到人生如梦、如浮萍,随处漂荡。想到他未来的工作,任重而道远,他闹不清宋哲元还要给他什么任务。 大约过了一小时,两点多钟的时候,宋哲元从楼上的卧室走下来。李大波一听到他熟悉的脚步声,便走到客厅里来。宋哲元还没在沙发椅上坐定,便吩咐勤务兵派车等着,以便把那两位神秘的客人接来。 “李副官,你随车去一趟,替我把这两位客人约来,”宋哲元慢慢地说着,“一个叫张庆余,一个叫张砚田,他俩过去都是于学忠①的老部下,五十一军的,《塘沽协定》后,因为冀东刘为非武装区,便给他们脱下军装,换上特警总队的服装,开进这个地区维持治安,如今那地区归属了汉奸殷汝耕,他们又被改编为冀东保安队,他们不愿当汉奸,前来找我联系,我怕北平那地方日本的密探耳目多,走漏风声,所以才让他们到我家谈话。现在你就去接他们来吧。今后这项联络工作,我也想委托你来做。”他又露出狡黠的笑容,好像识破了别人隐私似地说:“别以为我宋哲元没长眼,我已经看出你绝非行伍之辈,从你的言谈举止来看,我认为你一定是一个共产党。不过,你不用害怕,我这二十九军里有的是共产党。没有他们,现在简直就不成其为队伍。我的队伍有十万之众,里面藏着的共产党多着哪,他们给我的士兵讲爱国,有什么不好哇?你放心,我不会向老蒋密报哩,连秦德纯也不能让他知道,他是中央的耳目。所以,你不用怕我,我也不怕共产党。……好,你去吧!”—— ①于学忠,国民党第五十一军军长。 李大波听了宋哲元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谈话,真使他心惊肉跳、猝不及防。这时他才感到他面对的这位工作对象,是一位外貌淳朴憨厚、内心却是一位老谋深算、阅历丰富、胸有城府的军界宿将。但另一方面他确实又是非常诚恳的,而最使李大波高兴的是,自从杨承烈被党秘密派通县去搞兵运工作以来,他一直还脱不开身去照应那方面的工作,这次受宋哲元的委派,岂不正中他的下怀。 他的脸上闪烁着青春的光辉,露出坦诚的笑容,高兴地立正敬礼: “是,军长!我绝对服从您的差遣!” 客厅里的大钟敲了三下,准三时正,李大波把两位不寻常的客人——张庆余和张砚田带进客厅。正在这时,早已安排好的、天津市长萧振瀛也正好到达①—— ①此处所写的宋哲元接见张庆余、张砚田的时间比真实的时间错后约一年。真实的时间为1935年12月间,在宋哲元刚接任冀察政委会委员长职务之后,亦即殷汝耕在冀东宣布自治、划22县成立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之后不久。(成立时间为1935年11月25日。)此处时间的改动,亦为了集中描写的必要。时间变动,但历史事件完全真实,特此声明。 张庆余和张砚田都穿着湖色和蓝色羽罗纱的长衫便装,戴一顶巴拿马式的巴斗帽。张庆余中等身材,稍微有些肥胖,一张微黑的大脸上,长着浓眉大眼,留着军界流行的平头,头发浓黑茂密,一望虎虎有生气;张砚田却和张庆余相反,他的个子较高,身体细瘦,略有一点水蛇腰,瘦长的脸上,两只深陷的窝抠眼,滴溜乱转,透着一种世故的精明。 他们见了宋哲元,都毕恭毕敬地立正站着,目光随着宋哲元,好像是在受检阅行注目礼;那尊敬的目光,就像他们看到的是那座令人目弦又叫人叹为仰止的泰山一般。宋哲元指一指椅子,态度和蔼可亲地说: “不要拘束,请坐,请坐。坐下来讲话。” 两个人在藤椅上坐下来,为了表示尊敬,他俩都虚半席坐在椅子边上。 “承蒙军长亲自接见,真是三生有幸。”他俩好像经过导演似的,都欠起身,恭而敬之地不约而同地说。 过去因为他们是于学忠的队伍,所以宋哲元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俩。他们是经过宋哲元军界最要好的老同事、老朋友张树声①私下介绍、接洽、联络而来拜门的,张树声虽然早已退出武界,但他是当时河北省哥老会②的首领,张庆余和张砚田都是张树声指挥下的哥老会会员,有这一层关系,所以彼此都非常信任。在那个白色恐怖的时期,各国和各方面的特务、密探云集平津,稍一不慎,就会闹出杀身大祸—— ①张树声,字俊杰,河北省沧县人,为国民党宿将。又是河北省哥老会首领之一。 ②哥老会,又称哥弟会。清民间秘密结社之一。天地会(“拜天为父,拜地为母”因称天地会。因明代太祖年号洪武,对内称“洪门”)的支派。称首领为老大哥或大爷,互称“袍哥”,最初以反清复明为宗旨。会众多属手工业工人、破产农民、退伍军人和游民,也有地主分子渗杂其间。太平天国失败后,会众多参加农民起义和反洋教斗争。辛亥革命时期,有些会众接受革命党人的领导,多次参加武装起义。此后,往往为反动势力操纵和利用。 宋哲元上下打量着他俩,然后便说: “素悉二位热爱祖国,近又听俊杰兄说,二位愿合力抗日,本人代表政府表示欢迎。” 他俩洗耳恭听,过分绷紧的脸上,绽露出笑容。“不过,”宋哲元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兹有一事,应先向二位声明,请二位注意。我宋哲元决不卖国,希望二位以后对我不要见外,并希坚定立场,不再动摇。” 张庆余回答说:“誓死不变。” 张砚田接着说:“肝脑涂地,亦不动摇。” 第46页 四十六 “好,这就好!”宋哲元用谆谆教诲的口吻说,“唯后你们回去,务要加强训练军队,做好准备工作,以防日本侵略。”他转向萧振瀛吩咐着:“在军费项下,拨给他俩各一万元的现款,做为奖金吧!”然后又转向他俩,“这是一点小意思。” 他俩都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受宠若惊地表示致谢: “我俩今后愿一心一德追随军长为国效力。” “好,好!” 他俩接过萧振瀛早已装在信封里的个人属名存款单,又一次道谢。 “以后,我就派我这位李副官,跟你们联系,有什么情况,告诉他,我就知道了。” 李大波这时才从屋子的角落里走过来,和张庆余、张砚田一一握手。李大波对他们微笑着,连说:“久仰,久仰,今日幸会。” “他是我手下一员能干的骁将,不久前在绥远前线抗击日寇,深得傅作义将军赞赏,你们完全可以信赖他。”宋哲元对李大波赞扬备至地说。然后他站起身,和张庆余、张砚田握手,这次接见就结束了。 李大波把他俩送到门口,轻声对他俩说: “我不久将去通县亲自跟你们联系。” “欢迎欢迎,一定欢迎。” 李大波返回客厅,见萧振瀛已经走了,屋里只剩下宋哲元一个人,他坐在沙发椅上,抽着烟,但从他拿着纸烟的手轻微颤抖的迹象推断,他的内心是很激动的。李大波思忖着,他一定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和宋哲元做一次深谈。 “看来中国的军人还是爱国的多,这是国家气数未尽的最重要表征。你看,他二位虽然按地域已划归殷汝耕管辖,但他人心未泯,还愿弃暗投明,何况我辈守土有责之人?”宋哲元意味深长地慨叹着。“虽然我这几年的处境很尴尬,但他们还是看中我宋哲元,没把我的软弱苦衷当成汉奸行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接着说,“看来,张参军拟定的那个方案实在值得认真贯彻,看,第二项争取伪军的工作还不是送上门来了?更何况张庆余他们根本就不是那种像李守信那类死心踏地的汉奸!在我请假期间,我想你正好去看看通县那边的实际情况。” “是,军长。”李大波答应着,他实在太高兴了,这正符合当初他与杨承烈的分工。他看见宋哲元还在两手托腮地沉思,便抓住机会单刀直入地说,“军长,我向您坦诚地承认,我的确是一个共产党员,正因为我是一个中共党员,我才想直率地向您提出问题。” 李大波这几句话,使宋哲元本来是眯缝着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他用异样的目光睁视着他。虽然宋哲元首先用话语点破李大波是一个共产党,并说他不怕,但真正由李大波亲口说出,他还是非常的惊愕。他的下嘴唇轻微地颤抖,他的神情有些愣怔,但他马上意识到他应该对这位副官要刮目相看,而且要比从前客气一些。于是他欠欠身,指指沙发说:“坐,坐,我们好好谈谈。” 李大波在他对面的下首椅子上坐下来。他的脸上也显露出惊疑与喜悦之色,这是他盼望很久的一次谈话啊! “李副官,你先说说你们共产党对我是什么看法?”宋哲元也采取了开门见山的方法,直率地提出他最关心的问题。 李大波想了一会儿,便说:“我想,这问题您心里会像明镜一样的清楚。在喜峰口抗战时,您知道有多少共产党员的鲜血洒在长城脚下;您也知道又有多少共产党员勇敢地冲锋陷阵,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那时候您是一位全国知名的爱国将军。……” “那么现在呢?你们那个党对我是什么看法?”宋哲元的嘴巴因激动而更厉害地颤抖着。他的一双大眼睁得像两只铜铃那么大,不错眼珠地瞪着李大波。 李大波沉默下来。他知道他眼前的这位受日军压迫又受日军收买的将军,是多么害怕人民群众对他这几年一味曲意奉迎日本是多么憎恨。他深恐别人说他不爱国、被收买,所以他才在许多中下层军士的会议上一再表白他宋哲元“绝不当汉奸”。李大波思考了一下,才用比较策略的语言说: “当然,其后您渐渐地变了,以致前年冬季爆发了爱国学生的‘一二九’运动,您连游行示威的学生代表都不敢见。您大概不知道,我就是领队的代表之一。当时我们在新华门前等啊,等啊,可是您从后门走掉了。当然,我们充分理解,您的这种转变,完全是由于您当时的地位变了,中央对华北局势的要求变了……。” 宋哲元听了这话,既受感动,又有点泄气。感动的是,眼前这位于不知不觉中深入到他身边的这位共产党员还是理解他的苦衷;感到泄气的是他那么热爱自己的历史,时刻都意识到他的功绩将载入史册,而这一段时光虽然他有种种难言之隐,说来总是不光彩的。他在毯上伸直了双腿,把头颓然地到在沙发靠背上,在这一刻,他显得真有点衰老了。 李大波见他如此痛苦,便把小沙发桌上的盖碗龙井茶递给他。他坐正了身子,呷了一口绿茶,长叹了一声语重心长地说: “光磊①,凭我宋哲元,任我一身大丈夫气慨,何以愿做这种与敌人虚与委蛇、委曲应付之事也?长城抗战,我的二十九军牺牲的最为惨重,可是却得不到中央一点补充。很显然,这是老蒋想借日寇之手,光明正大、体面地消灭我,多年来,我就是他要消灭异己的一个对象。唉,我的困难是,老蒋要不抵抗,而日本又一个劲儿地侵略,我抵抗吧,老蒋会指责我不服从军令;我不抵抗吧,群众骂我孬种。最后我抵抗了,老蒋又不予接济,两下里挤我,这两年我的处境真像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呀!”说着他竟然放声呜呜地大哭起来—— ①此处是李大波在二十九军中用的化名。 李大波见到这情景,也很受感动。从领导学运那时起,眼看着那么多的男女青年被水龙喷浇,十冬腊月浑身上下结了冰,许多人受了刀枪之伤,或倒在血泊中死去,老实说他对宋哲元的转向反动是非常痛恨的,他真的想不到这位老将军还有一肚子牢骚和苦水,以致竟这样动情地痛哭流涕!这真是工作使命和历史发展,使他认识了生活的另一面。他打了一个凉手巾把,替宋哲元擦去了脸上的泪,意识到自己失态,宋哲元才渐渐平静下来,又继续他俩刚才的那场谈话。“军长,”李大波安抚着宋哲元说道,“我完全理解您的苦衷,正像张克侠副参谋长所说的那样,察哈尔省已大部被蒙奸德王和李守信兄弟蚕食占领,河北省几乎划出一半国土归了汉奸殷汝耕,您的地盘几乎被日本挤完了,难道您这种危险的处境,还要听命于蒋介石的不抵抗而落得像张学良将军那样没有自己的地盘,到处打‘游飞’,被日本鬼子最后消灭吗?” 屋里沉默了,只听见滴答的钟摆声,和宋哲元压抑的啜泣声、夹杂着叹气的唏嘘声。他对这位青年副官的剀切陈词,既感到亲切又感到刺激了他隐秘的痛处。呆了好半天他才长叹了一口气说: “光磊,今天你简直是掏了我的心窝子,唉,这两年我何尝没看出我宋哲元要步他张汉卿的后尘而成为一个没有地盘、没有军队的空头将军?!我现在是动辄得咎啊!这话我只跟你说,从民国24年起,蒋介石就让秦德纯带话给我,让我支应日本人,其后他亲自北来,又专门把我叫去,一再申明对日本要忍让,外界谁知道这内情?!你想我能行动么?在这三令五申的情况下,我敢跟日本动手吗?” 大概是他意识到,由于一时的感情冲动,把话说过了头,于是他闭上嘴,急忙站起身。“得,咱们就谈到这儿吧。”李大波也站起身,他觉得也只能谈到如此程度,便准备告辞,宋哲元在门口把他拉住,放低了声音用叮嘱的口吻说:“刚才咱们所谈的,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万勿与外人道及,特别对秦副军长要保密。他是中央军,蒋的心腹。我请假回家,这里的事情让他全权代理,将来出了什么差错,老蒋会有个担待。” 李大波看他那诡谲的样子,感到他时而胆大,时而胆小; 时而慷慨激昂,时而畏缩不前,真是一个矛盾体。“好吧,我明天就启程了,再见吧!”他伸出一只胖手,苦涩地说,“唉,长城抗战时,我二十九军的大刀片让日本鬼子闻风丧胆,砍的人头落地,想不到今天我宋哲元却这样灰溜溜、偷偷摸摸地回归故里!” “军长,我跟着车,把您送回老家吧?” “不用了,带两名护兵就行了,”他一直拉着李大波的手,“我惦念的是通州保安队反正的那件事,你务必抓紧吧。” “好,请您放心。” 第47页 四十七 第二天一清早,李大波赶到英租界宋宅,为躲避日本密探的追踪微服化妆的宋哲元军长悄悄送行。他看见宋哲元换了一身深灰色横罗绸的长衫,戴一顶台湾细草的平顶礼帽,看上去俨然是一位商人模样,两名护兵也换了短打扮,活像跟班听差。宋哲元在院里的假山后身隐蔽处上了车,也不让他的家小送他。汽车里挂着褐色的纱帘。他最后一次和李大波握了握手,李大波看见他那大而圆的眼里闪着泪光。车门“嘭”地一声关了,汽车冲出了大门。 李大波送走了宋哲元,马不停蹄地赶到老龙头火车站①,刚好赶上早八点开往北平的那趟车。下车后,他回到军部副官室,打点一个小包,装着他化装穿的衣服鞋袜,便乘电车到地安门陆教授家,给红薇留下一封短信,就匆忙地换了便服,踅回前门车站,去赶到通县的那趟短途火车—— ①即今天津新车站。原先的旧址。 通县在北平的东面,只有20公里,李大波坐上那列火车,还不到一小时便到达了殷汝耕的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所在地的通州城。一下车就给李大波一个亡国约鲜明印象:车站月台上,布满了持枪的日本兵;往来的旅客中,大部分是挟着大公事包、戴着玳瑁镜框眼镜的日本顾问;街上到处是日本人开设的饭馆“日本料理”店;其间夹杂着不少爿朝鲜浪人(俗称“高丽棒子”)开设的挂着“芙蓉膏”招牌的大烟馆和专卖“海洛因”毒品的白面房;还有穿着鲜艳大和服的日本艺妓,叽叽咯咯地在街上徜徉。城墙上飘扬着日本的太阳旗和伪冀东政府的三角形五色旗,李大波真感到是到了外国。 李大波看到与北平近在咫尺的这座县城,完全变成了日本的殖民地,心里充满了痛苦,过去他没有到这里来过,总以为那亡国的命运还距离遥远,但现在这趟通县之行,却增加他形象的实感。可是,为了谨慎,他不敢露出一丁点儿愤懑的表情,只得小心翼翼地进了城,直奔鼓楼前东大街杨承烈隐藏的那家“高升”黑白铁活铺。 高升铁活铺,是一间门脸的小作坊,挤在香店和饽饽铺①之间,非常不显眼。又加上那块悬在门上的木质招牌已经剥蚀,潲色,字迹不清,李大波穿过那座鼓楼,找了好久才找到—— ①香店,即卖上坟的线香、纸箔、冥都票、烧纸等迷信用品的店铺。饽饽铺,即点心铺,那时俗称饽饽铺。 屋里靠墙有两个货架子,架上和地下,堆了很多的破铁筒、铁叶子,他走进屋时看见有一个十四五的男孩,穿一身油污沾满铁锈的衣服,在一只铁拐上敲打一张盆底。他犹豫了一会儿,走进店铺,用很高的声音喊着: “喂,掌柜的在吗?” 那满脸油污的孩子抬起头来,用山东的口音问着: “咋着哩?作甚?!” “我找掌柜的,问问能焊壶、换壶底吗?” “能,能,”从后院走出一个短打扮系围裙的人来,“主顾来啦,里请里请!” 李大波跟这人走进后边的小院,才认出原来这人就是杨承烈。他是听了李大波高声喊叫的那个联络暗语才从小后院出来的。 后院有一间小屋,是连家铺。他们都走进屋去,直到杨承烈取下那副大圆光老式叉子水晶的养目镜,李大波才把他认出来。 “哎呀,老杨,你的化妆真妙啊!”李大波端详着杨承烈不由赞叹着说,他忽然想起五年前他第一次见杨承烈的情景。那时杨承烈住在天津日本租界地的大和旅馆,穿着阔绰,名义上是天津市长萧振瀛的“贺秘书”,那副颇为神气的派头跟今天的铁铺掌柜,真是判若两人啊!他想到,有谁能知道这间小作坊,就是领导通县对敌斗争的中共地下最高的指挥机关呢? 一阵亲昵的寒暄后,他俩很快就抓紧谈起工作来。这时,那山东男孩给他们送进茶水来。等他走后,李大波问杨承烈: “这孩子看来很懂事,可靠吗?你从哪里弄来一个山东孩子呀?” “唉,这孩子很可怜,去年这孩子的父亲领导青岛的日商纱厂罢工,响应上海工人的反日罢工,日本出动了海军陆战队镇压,开枪把他爸爸打死了,生病的母亲也闻讯死去,他成了孤儿,组织上把他交给我,白天看门料户,晚上跟我学习读书认字,别看他年纪小,苦大仇深,觉悟可挺高。他实际上已经是个秘密的小交通员,可对外就说是我找来的山东‘小力巴儿’,他原名叫沈海生,我现在给他改了个名字,叫沈海鹏,他眼尖、记性好,你来这一次他就认识你了。” “那太好啦,我们需要这样的革命后生。” 他们又继续交换了许多情况。当李大波说到宋哲元派他来通县是专门跟冀东保安队张庆余、张砚田联系反正的工作时,杨承烈非常高兴,他一拍大腿,说道: “大波,你就借这个机会来通县工作吧,你做上层,我做下层,这样上下结合,一定能奏效。” “好吧,在宋哲元回老家期间,我是可以离开二十九军来这里的。” 小力巴儿海鹏,在院里拉着风箱在打铁熔炉上,焖熟了小米绿豆干饭,又炒了一盘土豆辣子丝。饭菜做得干净利索,李大波很快就爱上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小院里放下一张地桌,他们三个人很快就吃完了饭。午后李大波离开高升铁活铺,就出城到宝通寺去找张庆余。 第48页 四十八 宝通寺是个大庙,张庆余的保安第一总队部就设在这所庙宇里。门卫向大队长办公室通报了李大波的姓名。不一会儿,只见张庆余身穿土黄色的保安队制服,小跑着从大庙里奔出来,敬了军礼,又连连作揖,胖脸上绽开笑容,大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喘息着说: “不知大驾今日光临,未曾远迎,请当面恕罪。”“自己人,别那么客气。”李大波也摘下草帽点头敬礼。他把手搭在张庆余的宽肩上,随着他走进立有哼哈二将泥塑巨像把门的宝通寺,在二进院里,有三间带廊庑的禅房,原来住着一位住持和尚,如今那和尚跑了,这儿就变成了张庆余大队长的办公室。 勤务兵端来冰镇西瓜和新沏的龙井茶,招待客人。“好,你下去吧,”张庆余吩咐勤务兵:“你去给我站岗,除了张砚田二总队长。不要放人进来!” 为了讲话方便,他俩退到尽头一间的墙角处,那儿有一张老方丈带暖阁的禅床,他们踩着脚橙,各坐在禅床的一头,脸对脸的交谈。这房子大,容易拢音。 张庆余盘腿大坐,低声向李大波谈说他个人的简历和冀东保安队的组织情况。 “那还是1933年5月,”张庆余呷了一口凉茶,开始了他的叙述,“《塘沽停战协定》一签字,冀东这片地区即划为不驻军区域。听说蒋介石密令河北省于学忠,用河北省政府的名义另成立五个特警总队,用来维持地方治安。我原是于学忠的五十一军第一一八师第六五二团的团长,张砚田也是于学忠将军的老部下。因此于学忠便抽调我和张砚田分任河北特警第一总队和第二总队队长。我那时驻杨村,张砚田驻山海关。营长、连长也是由五十一军抽调,排长、班长准由我和张砚田在本团内选拔。每一个总队是五千人,都是由各县征集来的新兵,我和张砚田分驻武清县和沧县,训练新兵。两年后,1935年的5月,我们又奉于学忠的命令,由原驻地开入冀东,分驻通县、香河、宝坻、玉田、丰润、顺义、怀柔、密云、三河、蓟县、石门、遵化、抚宁一带。我的部队原驻蓟县,现又移驻通县,张砚田的总队部驻防抚宁县的留夺营。1935年后,日本越来越逼进华北,他们最讨厌于学忠,屡次向何应钦交涉,冀察政权不接受于学忠,中央屈服于日本的压力,只好把于调走,于学忠将军调往甘肃临离河北前,曾派人密召我和张砚田,嘱令我们要‘好好训练军队,以待后命。’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那一年的11月,殷汝耕这个大汉奸,依仗日本的势力,硬把我和张砚田驻防的22县划归他们的什么狗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把我们这两个总队也改成了冀东保安队。” 他说到这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呷了一口凉茶,瞪着一双大眼张开两只手向李大波又说下去: “老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一改变,就是说等于我们也随着他妈的殷汝耕当了汉奸队伍。这时,我非常苦闷,便派我的亲信副官长孟润生到保定向商震请示如何处理。于学忠走后,高震继任河北省政府主席,省会也按照日本人的要求,由天津迁往保定。商震带来口信,密令我们‘目前不宜与殷汝耕决裂,可暂时虚与委蛇,余当负责向政府陈明’。我们只好这么办了,于是我们便换上了这身汉奸的狗皮。 ……” 他扯起那件土黄色带有五色三角形袖章的宽大军服,不住地抖搂着。他的眼睛睁得更大,充满了气愤,连连摇晃着他那硕大的头。 “老弟,自从我变成这样的处境后,”张庆余长长地叹息着说:“我受了多少冤枉气呀,我的老朋友写信来骂我;军队里的弟兄和战友也捎信骂我;走到街上老百姓对我都侧目而视,用唾沫呸我,我怎么向他们解释呀?我能说我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吗?最不能让我忍受的是,我的大儿子张玉珩,认为我在冀东任伪职,是我附逆叛国,有辱先人,竟登报与我脱离父子关系。我妻于德三也劝我迅速设法反正,以免为亲友乡党所不齿。我也不敢具实以告,只好对妻说:‘我的意思现在虽不便明言,但将来总有分晓。你可转告玉珩儿,叫他耐心等待,且看乃父以后的行动吧!’老弟,这几年我可体会透了,世界上莫过于被人误解让人痛心的了,你想想我的痛苦到底有多大吧!?”他的声音有些嘶哑、颤抖,眼泪在他的大眼里游动,但是,短时间他就控制了自己的感情,接着又爽朗地说下去。“这不,我才下力气想方设法去找二十九军宋哲元军长联系,哈,派你这位老弟来,我真高兴啊!我这是拨开乌云见太阳了!”他一只大手热乎乎地握住了李大波的手。 他俩整整关在禅房谈了一个下午。到六点钟,张庆余约李大波到鼓楼南大街一家叫“北玉升”的饭馆吃了晚饭。李大波虽然是和张庆余初次接触,但对他印象很好,认为张庆余是一个出身行伍、憨厚质朴的人,因此,对跟他通力合作、适时起义反正,充满了信任。 张庆余热情地向李大波劝酒,李笑着全都拒绝了,张庆余自斟自酌,喝了两杯水酒,脸立刻胀得像红布一般,连脖子都通红了。酒后多言,他眯起大眼笑嘻嘻有点醉意地说: “正因为要举事,没在这儿安家。我的家在天津,不然,我一定请老弟到舍下小住几日。咱俩一见如故,真是投缘。” 那一晚张庆余非留李大波在禅房与他同住不可。一张板铺就搭在禅床旁边,彼此离得很近,他俩等于同榻而眠。临上床的时候,张庆余把马裤口袋里的左轮手枪掏出来,枕在凉枕下面。熄灯后,月光照进来,屋里一片银光,在夜暗中,他们彼此能看见对方的眼睛。李大波试探着用一些问题让他说话,于是张庆余又谈出一些他不了解的情况。 “老弟,我告诉你,这鬼地方情况特别复杂。”张庆余经李大波一问便打开了话匣子,“复杂就复杂在这冀东保安队除了我和张砚田的一、二总队外,还有三、四、五总队,一共三个大队,是乱七八糟的杂牌队伍,有的很糟糕。” 听了这情况,李大波一下子从板铺上坐起来,急切地问: “这起义的消息,可一点风声也不能泄露啊,这种杂牌军素质很差,怕他们破坏。” “是的,听宋军长说你很有经验,一听你这话就在行。” “请你务必跟我谈谈这三个队的情况?” 张庆余喝了半杯凉茶,开始向李大波简要地做了叙述。“三、四、五三个队,总人数大约有一万五千人左右。1933年7月,日本关东军柴山司令与何应钦共同议定南北夹击抗日同盟军,蒋介石还秘密来北平会见了日本的代表冈村宁次。日本借机追赶吉鸿昌和方振武残部,这时,就由天津的一个叫李际春的汉奸,由伪满带来一部伪军,专门进扰冀东各县,其中刘佐周、赵雷两部伪军,就盘踞在滦县一带,后来河北省政府便把这些人收编了,刘佐周部编为第三总队,队部设在滦县河北省立师范学校里;赵雷部被编为第四总队、队部设在唐山交通大学里;在冀东动乱时期,有一个土匪叫胡协五,绰号‘老耗子’,手下有几百号人,就把这些土匪收编为第五总队,驻在玉田县。”说到这里,张庆余才喘着粗气,忿忿不平地说:“你看,这是些什么鳖皮烂虾、蛤蟆蝌蚪大眼贼儿呀,我这堂堂的中国正规军的军人,竟落到跟这些汉奸地痞同流合污,你说我怎能咽下这口气?!”他边说边用拳头擂得胸脯当当响。停了一会儿,他吸了一支烟,渐渐平静了一些,才又回到商议起义的话题上来。 “李副官,我带你到留守营去见见张砚田,好不好?他可是我这次搞起义的可信搭档呀,你最好跟他也谈谈。” 李大波一直在思索着,在宋哲元官邸这个张砚田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不如张庆余真诚、豁达。他决定以后要用更多的时间去接触他了解他。想了想才这样决定: “张大哥,这次没时间了,我只想查看一下殷汝耕这个大汉奸新修的飞机场。” “好吧,明天我带你去。” 他俩谈到夤夜,没有酒量的张庆余借着那点酒气便呼呼沉睡起来,他的鼾声在深夜响如雷鸣,素有严重神经衰弱症的李大波,感到那高丽纸糊的卷帘,似乎都震得发颤,早把他的困盹儿都冲没了。 窗外月光如水,只有蟋蟀传来唧唧叫声和栖息庙内古柏和银杏树间的黧莺①,传来啾啾的鸣声。李大波睡不着、便盘算起未来的工作。他知道宿在宝通寺禅房里的这名军人,将是党交给他的下一个兵运工作的重要对象——这关系着华北、关系着整个中国的命运—— ①黧莺,莺中一种,羽毛较淡,嘴略长。 第49页 四十九 第二天清晨,他俩匆匆吃完早饭,张庆余便叫军需官送来一套保安队的黄制服,让李大波在禅房换上,做了伪装。然后坐上军车奔向飞机场。 一路上李大波全神贯注,窗外闪过的景物和汽车行走的路线,他都一一铭记脑际。他在军部里早已掌握了日本修建这个机场的全部经过。好几年前日本天津驻屯军就蛮横地要求在北平通往大名公路要冲的大井村修建飞机场。驻屯军参谋桑岛中佐带着绘制好的大井村地形图,硬逼着宛平县长王冷斋按图割地,并要胁立刻圈地打桩。幸好被王冷斋严词拒绝了。但就在这时,殷汝耕这个大汗奸却答应日本在通县修造飞机场。河北省府很想了解飞机场的详情,只可惜派了几次人去摸情况,都没达到目的。李大波这次亲自到通县,借助于张庆余的关系顺便查看一下机场地形,可算是额外的收获,所以他面带笑容,心里异常高兴。 飞机场就在通县火车站通往县城的大道旁。车行不久便看见一片空旷的土地,周围圈着铁丝网。机场入口处有持枪的日本兵站岗。三八大盖枪上着刺刀,有一面写着“武运长久”的太阳旗,在枪上飘扬着。戒备森严。 “他妈的,小鬼子看的可严啦,不让中国人贴边儿。咱只好顺着那条大道开过去,还可以看得见。”张庆余隔着纱帘指点着窗外。然后他吩咐司机放慢车速。车速降到五十迈。机场的地面设施尽收眼底。简易的指挥塔刚完工;跑道还没有铺柏油;有一些中国民工在日本兵的押解下,正清除拆房后遗留下的破砖烂瓦垃圾。平坦的机坪上没有停放飞机机场完全暴露,目标很大。 李大波几乎是贪婪地观察着,默记着方位,目测机场的尺寸。心里思忖着:“这机场扼住北平的咽喉,用这样的快速草修,想必是日本在积极地准备进攻北平,进而为占领华北打开通途。” 日本岗兵,看见有汽车经过,跑步窜上大道,叉开两腿,把枪一横,用粗野的声音喊着: “巴嘎!你的站住!”① 张庆余嘴里嘟囔着:“这小日本儿龟孙!只好下车了。” 李大波先走下车,以一名下属军官的身份把张庆余扶下车来。日本兵看见张庆余戴着少将的肩章,李大波戴的是上校军衔,一下子愣住了。被武士道精神灌输的日本兵军阶观念最严格,他立刻立正,敬一个军礼,表示歉疚,跳到道旁,双手垂立,连连说着: “腰细,多嘬!多嘬!②”—— ①即“混蛋,你站住!”这里说的是抗战时日本人习惯的那种半通不通的中国话。 ②日语:“好,请,请。”请的发音。 汽车又沿着机场的大道跑下去。李大波借着汽车走过的里程,终于测准了那机场的准确面积。他沉重地叹一口气,才严肃地说道:“看来大战不久就要爆发了,我们应该有所准备啊!” 张庆余攒着两个拳头,皱着两道浓眉说:“起义工作得抓紧准备啊。” 离开宝通寺,李大波仍旧穿着那身保安队的军服,尽量在通县城里徜徉。他的目的是认识“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机要部门,认识路径,一旦举事,不仅可以直扑这些叛逆,而且还可选择任何大街小巷杀敌。杨承烈交给他一张手绘的通县草图,他按图索骥,还真的找到了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所在地的那条文庙大街。原来这个汉奸衙门因为宣布“自治”仓促,临时就暂设在通县的文庙里。门口很大,是有支柱的牌楼式样,新上了大红油漆,鲜艳夺目。可笑的是,在“德配天地”“道贯占今”的对联旁边,悬挂了白底黑字的伪府招牌,更滑稽的是,在二道门“魁星门”的上方,悬挂的却是殷汝耕24寸的彩色大照片,使李大波不仅感到厌憎而且感到驴唇不对马嘴。只是那照片倒提供了他认识这个令人切齿的大汉奸殷汝耕的长相。不到一个下午,他就游遍了这座方圆不足五里的古城,回到高升店。一进到小后院他就脱下那身汗涔涔的军服,扔到板铺上说: “老杨,把这身黄鼠狼皮留给你,可以接个短儿,万一有个紧急情况,它就是通行证。” 他洗完脸,倚着被摞,扇着大蒲扇,汇报了去飞机场侦察的情况。杨承烈高兴地拍着大腿说: “大波!你真行,简直是太好了,我来通县这么长时间,始终无法接近那儿,小鬼子戒备森严哪!毫无疑问,这是日本为了全面作战而修的飞机场。啊,大战真的迫在眉睫了!” 李大波走到小桌边,用复写纸拓着,按照记忆绘制了三张机场草图①。他揭开蓝靛纸,递一张给杨承烈。 “一式三份,这一张留给你向党汇报;一份给宛平,一份报二十九军军部,作战时会有用的。”—— ①此图实际为洪大中所绘。当时洪为河北省宛平县政府秘书兼第二科(主管田赋钱粮)科长。他费了很多心血、经过不少周折,才设法偷绘了这张日本飞机场图,以向河北省第三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复命,并得到省府嘉奖。为了不埋没当事人的业绩,特此声明。 杨承烈把那张图纸仔细收到伪装过的土墙上一个小坷垯窑儿里,对李大波说:“你就争取快来吧,这儿非常需要你。不过,你来后要有公开身份,租上一套房子,成立一个秘密交通站,这样才便于开展我们党的工作。” “好吧,到时候我向刘然同志请假,也向副参谋长张克侠同志请示一下吧。” 晚上,他们用铺板搭了一个通铺和小力巴儿海鹏睡下。这孩子太累,躺下不一会就睡着了,他俩又聊了很久,计划着未来的工作。 “不过,有一件事是很麻烦的,”杨承烈忽然急切地说道,“殷汝耕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他下了一道手令,凡是在通县租房者,必须携有家眷,否则不予租赁,一旦查出敢于违章租予单身男子,对房东定予严惩不贷。带家眷对你我这倒是个难事儿,保甲长问了我几次:‘怎么你这铺面没有老板娘呀?’我说,‘在山东老家种着地哩,回头接来’,我把他好歹哄弄走了。可你要租房却不成。老蒋也实行了这个办法,逼得咱们只得派女同志,实行‘假配夫妇’了,你想想看,能不能找位‘堂客’呀?” 这的确是个棘手的新问题。想了好半天,杨承烈提出让方红薇来通县:“大波,你不是跟那个女学生挺熟吗?她又是咱的‘民先队’员,政治上也可靠,你考虑让她来通县,行不行呢?” 李大波的脸蓦地绯红了,一阵热辣辣的烧灼。对于让红薇,跟他“假配夫妇”,他从没敢这么想过,幸好这时是夜间,杨承烈看不清他那张羞红的脸。他没有任何隐瞒党组织的事情,只有对红薇那难以言传的感情,偷偷地一直隐藏在他内心的深处。这事情对他关系太重大了,所以他缄默不语。 “怎么,你不觉得这件事是可行的吗?”杨承烈接着问李大波,“这样,既可以锻炼她,又可以使她逃出那个美国传教士的掌握,不是一举两得吗?” “是的,倒是那么回事,……不过,我明天回到北平去再跟她商量商量看吧。” “你千万别犹豫,一切都要从工作需要的大前提出发,你说是吧?” “好吧,我试试看。” 第50页 五十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一直使李大波心慌意乱。幸亏他昨晚在宝通寺通宵失眠,不然他又会因激动、兴奋和忐忑不宁而睡不着了。 四 燕京大学的校园,被校务长司徒雷登①搞得充满了基督教的浓重气氛,可是他并不限制红薇这些民先队员们的活动,清华大学和她们互通信息,所以政治消息并不闭塞。日本实弹演习的隆隆炮声,不时传到这座幽静的校园,她们得知日本在丰台又增了兵,学生们感到大战的迫近,都无法踏下心来好好上课了—— ①司徒雷登——(1876—1962年)美国基督教(新教)传教士、外交官。生于中国杭州、父母均为美国在华传教士。他于1905年开始在中国传教,1919年起任燕京大学校长、校务长。1946年任美驻华大使,积极支持国民党反动派进行反人民内战,并企图拉拢所谓民主个人主义者,培植“中间势力”。1949年8月离开中国。1962年在美病死。 下了最后一节课,红薇就坐上班车进城。回景山公馆。理查德已从南京回来。她一进门,爱狄就奉主人的指示,通知她立刻到餐厅去用茶点。 她走进餐厅,顿觉一阵清香和凉爽。餐桌边全家人都已到齐。理查德一边吃着草莓冰激凌,一边继续讲述他陪宋美龄飞抵西安解救蒋介石的详细经过。 “我们一下飞机,就被接到张学良的官邸,经过交涉,我们才被专车送到高桂滋的公馆。高也是位军阀,公馆很阔气,全空着,蒋就被扣在那里。当然,以后的事都登了报,你们全知道了。共产党的大头目周恩来出面调停,订立了国共停战协议,蒋也答应抗日了。啊,这是我自北平生下以来,几十年第一次见了共产党,而且是大头目,还会说外国话。这后来,我就陪着蒋氏夫妇一同回到南京。哈,那位张将军可真傻,他坐另一驾飞机护送蒋,结果一到南京,蒋让陈布雷拟了一道《对张杨的训词》,就把张学良给扣起来了。说是听候军事法庭审判。”他摇摇头,又笑了一阵。“啊,中国的事,真是变化莫测啊!” 乔治、玛莉和爱弥丽,都听得饶有兴味,只有红薇望着理查德心里纳闷:“怎么他还能笑出来?” 吃了一会儿茶点,理查德才又向大伙儿宣布了一个消息:“这次为了给蒋介石压惊提提他的威信,国民政府、国民党中宣部决定各校成立“献剑团”给蒋献剑。蓓蒂,你被学校选作代表,还有乔治,我想带你们去南京献剑,你俩可要做好准备,我们很快就启程。” 听了这消息红薇噘着嘴说:“我不去!我才不给蒋介石献剑去呢!” 乔治兴奋地跳起来说:“法贼儿,她不去,我去!” 玛莉撒着娇说:“法贼儿,我也要去,虽然我不献剑,逛逛首都大街,见见世面也好嘛!” 理查德看一看玛莉那高高的乳峰,那渴望异性爱抚的样子,巴不得把她带在身边。又商量了一会儿上车站定头等包房的事儿,理查德才搓搓手,微笑着说:“好,我很高兴。我的孩子们!你们都已长成青年人了,我最喜欢、也最希望你们都能参予你们国家的最重要的政治生活,这样,将来你们才能用你们的观念影响你们国家的政治和前途。” 茶点比往日结束得快,乔治和玛莉快活地跑出餐厅去准备行装。在餐厅门口,红薇被理查德叫住。他摇着一个手指头对她说:“蓓蒂,这次我尊重你的意愿,不过,可下不为例啊!” 红薇高兴地点了点头,她像一只猴子那样敏捷地跑出餐厅。她多么庆幸自己又逃脱了一次类似绑架似的远行啊。 列车在中国的大地上飞驰。乔治和玛莉倚在柔软的天鹅绒的靠背椅上,欣赏着一闪而过的景色。理查德坐在包房外面临窗的小椅上,注视着开阔的沃野。金色的夕阳,把广袤无垠的绿色庄稼、流淌的大河和远处白云下的山峦都涂了一层闪光的彩虹。他一只手托着腮,见景生情,陷入了沉思。“多么广阔的土地啊!”他心往神驰地想着,大而灰蓝的眼睛投视着天边,“20世纪我们美国的梦想是把太平洋变成‘美国之湖’,中国能不能变成‘美国之陆’呢?……唉,可惜现在还不能够,世界列强在上个世纪把这个大清帝国肢解得够狠,他们的在华势力很大。美国要获得更多的利益,必须在另一次大战中才能解决。”落日的光辉把大地染得通红。他的头脑里立刻闪现出一张“列强”势力在中国分布的地图。“川滇桂已经由法国投资;扬子江中游由英国投资;华北由日本投资;西北由德国投资,而美国通过四大家族,只在江浙一带才有投资,势力范围已经这样划定目前也只能如此了!”如血的残阳瞬息就消退了,田野升起了暮霭,天边出现了雾濛濛的紫色山峦。“多好的山,那儿有多么丰富的蕴藏啊!”他的目光投向远方,心里突然发作了一股难以克制的仇恨,“日本想独吞这个国家,那是绝不能答应的!那怎么行?就光是我麦克阿瑟家族,在这个东方的大国也辛辛苦苦地干了快一个世纪了!我们三代人远涉重洋,海外布道,难道是为他小日本儿实行《天羽声明》独占中国吗?哼,真是可恶之极!” 夜幕渐渐地降临了,凉爽的风吹进了纱窗,吹进了郁热沉闷的包房,他最后向星光灿烂的天空和黑沉沉的原野投了一瞥,走进包房,在下铺躺下来,又想着如何使乔治把献剑这件事做得完满、漂亮,以便让他这个养子给当局一个良好印象。 火车在第三天的清晨到达南京。 理查德一下火车就奔到电话局给侍从室陈布雷打了电话。一听说他带着一双儿女是来献剑的,便在电话里热情地说:“参加献剑团,我代表‘委座’向你表示欢迎,感谢!……不过,委座近日从溪口雪窦寺归来,指示献剑团为了庄严起见,只要男生,一律不要女生参加,又为了气氛庄重,还规定‘献剑团’代表,都要着装童子军式的军服,……啊,这样,就只能请令郎独自参加了,至于令媛,那只好割爱了。”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乔治赶紧制装;玛莉独自去游历南京的名胜古迹;理查德就跑美国驻南京大使馆和基管教北美协会驻中国分会的总会督请示未来战局变化后的工作要旨。 为了提前演习仪式礼仪,乔治被送到传习学舍“献剑团”驻地住宿。这里给他的直感是,他觉得“献剑团”这儿真是青年人吃喝玩乐的好处所。他在北平景山公馆的生活虽然说得上舒适优越,但说不上自由、快乐,更没有青年人那种为所欲为的胡闹、取乐。这里凡是青年人尽情享乐的玩艺儿都一应俱全,样样全有,所以他很快就爱上了这个地方。 他住进传习学舍的第二天,负责这次“献剑团”全部管理事物的“军统”特务头子、杀人魔王戴笠①,立刻把他请到账房,笑嘻嘻地发给了他二百元旅费,说这是“蒋委员长的恩典”。喜欢作乐的乔治生平还没有接过这样大数目的现款,不禁为之惊讶,连说:“是给我个人的么?” 戴笠穿着少将的军服,腰佩“中正剑”。他已经从陈布雷打给他的电话中,知道了这位后补的代表乔治的详细历史。他翻了翻那对红线锁边的大眼,对乔治态度和蔼地解释说,这笔旅费是按照家庭担保财产拨发的,财产多的,旅费也要多给,所以乔治他得到的是赏赐最高的数目。他乐和和地收下了。除此而外,也像每人那样,发给了他一只五号勃朗宁手枪和一套墨桑里尼②黑衫党式的小领军服—— ①戴笠(1896—1946)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子。字雨农,浙江江山人。黄浦军官学校毕业。曾任蒋介石侍从副官,后任国民党特务机关中华民族复兴社所属特务处处长,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副局长和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主任。积极发展军统特务势力、残害人民、破坏革命。1946年3月从北平(今北京)飞南京途中,因飞机失事摔死。 ②墨索里尼(1883—1945)意大利的独裁者。意大利法西斯党党魁。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主要战犯之一。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以资产阶级右翼和反动军人为骨干,组织法西斯党。1922年发动“进军罗马”政变,夺取政权,建立法西斯独裁统治,对内镇压民主运动和其它党派,对外侵略埃塞俄比亚,武装干涉西班牙和占领阿尔巴尼亚。1937年加入德日《反共产国际协定》,1940年追随法西斯德国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1943年7月,由于军事失利和国内反法西斯运动高涨,其独裁垮台,被囚。9月旋被德国伞兵劫走,又在意大利北部充当德占区傀儡政权头子。1945年4月被意大利游击队捕获处决。尸体悬吊米兰街头示众。 第51页 五十一 在政治上喜爱德国法西斯、在生活上酷爱美国方式的乔治,脱下那身订做的童子军式军服,穿上那套黑色衣服觉得非常神气。他在传习学舍的俱乐部里,晋见了献剑团的领队吴葆三、杨立奎。前者是北平志成中学的校长,后者是北平师范大学的一名教授。乔治原来和这两位团长早在一二九运动时的老相识。相别几年,如今又在南京聚首,自然分外欢喜。于是他们在大酒吧间痛饮、在舞厅狂跳、在“书寓”(妓院)整整玩了一天和一个通霄。第二天早晨,要不是拼命把他摇醒,他差一点误了献剑仪式的举行。 七月四日,乔治迷迷糊糊地跟着全体“献剑团”成员,被一辆德国西门子大客轿车,拉到了坐落在林森路上的南京国民政府。穿过长长的甬道、花畦,来到了有六只大圆柱罗马式建筑的大礼堂。一路上有持枪的军警侍立。 大礼堂里,鸦雀无声,一片肃静。到处是摹仿着法西斯的那套布置。礼堂正北面的高墙上,在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和蓝色有狗牙太阳的国民党党旗之间,悬挂着穿了海陆空三军元帅服的蒋介石巨像。礼堂的两壁,挂满了宣扬希特勒“铁血主义”的大幅油画和从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一书中引证的语录。 一直昏昏欲睡头脑发沉的乔治,来到大礼堂觉得有了些精神。他一边放眼看着这礼堂的庄严布置,一边心里想着昨晚在苏州清吟小班跟那些漂亮妓女调情的细节。他没有注意卫队在礼堂外面高声呼叫的“立正!”“稍息!”只听见一阵嘹亮的军乐突然奏响起来。 在军乐声中,从礼堂的入口处,沿着两排椅子中间的水门汀的走道,传来了参差不齐的马靴和刺马针杂沓的响声。人们坐着,不敢回头。呆了一会儿,才看见一群长袍马褂、军服长靴、西服革履、高矬肥瘦不等的人们,前呼后拥,簇围着一个细高个穿军服的人走到礼堂的最前边。 乔治和所有献剑团的人员,倏忽抬起头来,同时认出他们要献剑的那个人来到了。乔治精神抖擞丁一下,把他脑子里清吟小班那个弹琵琶唱评弹小曲儿的苏州妓女的印象赶跑了。他开始用极大的注意力去看那个已经站立在讲台中央微微颔首的蒋介石。乔治觉得这个他想见了很久的人,和那幅悬挂的照片是那么相似:军帽下一张长脸、深陷的眼睛、无肉的两腮。他那浓灰色镶红绦的军服,没有一点绉折;他用戴着白手套的一只手,握着腰间挎着的那把长剑镶着宝石的剑柄。一道阳光这时从屋顶的彩绘玻璃高窗上斜射进来,照在蒋介石那青灰色的长脸上。他用死鱼一样呆滞的目光,把在场的人们扫视了一遭。就在这时候,国民党歌“三民主义,吾党所宗”的曲调,吹奏起来。三个代表,纵行正步走到台前,当中那个身材魁梧的大个子,捧着一把用红绫子托着的长剑,行了一个希特勒式的举手礼,恭恭敬敬地把剑递到蒋介石的手里,然后又行了一个同样的举手礼,礼毕,三个人向后转,迈着正步走回行列。 蒋介石那呆板的脸上,这时微露笑容。在旁边始终恭敬侍立的戴笠,把那只长剑接了过去。那徐缓的近似哀乐曲调的党歌,随着仪式的告终也慢慢地结束了。 “你们很好!”蒋介石操着一口浙江蓝青官话,用不大的声音说道,“听说你们的学科术科都很好,所以做了代表。”他咳嗽着,停顿了一会儿,“你们到这儿来很好!咹,这个,这个,我很高兴。不过,你们要明白,现在的时局很紧张。我和你们见面,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并不是要你们马上抗日;抗日是要抗的,但还不到时候,你们明白吗?” 代表们有点发傻,带队的吴葆三便用破锣般的嗓子带头喊了一声:“明白!”然后大家才举起拳头,像木偶般地照样喊了一声:“明白!” “为什么我这样说呢?”在喊声静默之后,蒋介石又接着说道,“这个,这个,咹……日本的飞机是很凶的,你们懂吗?这个,日本不但飞机凶,大炮也凶,而日本军舰更凶。……咹,咹,这个,这个,这个我为什么要说人家很凶呢?因为我要告诉你们,这个,我们在这方面的准备还不够,还不够同人家拼,不能同人家抗战。……” 屋里很静,没有一点声息。他停顿下来,抬起呆滞的目光望着听讲的人们,想看一看他们的表情、反映。然后喝了一口盛在玻璃杯里特备的崂山矿泉水,他那细脖子上很突出的喉核上下颤动了一下,才又接着说下去: ‘咹,这个,我为什么说我们不能同人家抗战呢?道理很明白。这个,咹,今天有很多青年,不明事理,高叫抗战,叫来叫去,把人家惹恼了,还不是真的要打吗?咹要明白,这个,这个抗战,难道是那么容易吗?这个,咹,咹?这个他们是错了,这个,他们显然是受了奸党利用,受了奸党煽动。我不能同意。奸党正是要借着抗战,出卖我们的国家。咹,这道理你们知道吗?” 为了活跃会场气氛,站在台上的戴笠走到台前,举起拳头,带领学生喊着口号: “回答领袖,因为聆训,现在知道了!” 乔治被这阵震耳欲聋的喊叫声,把袭来的困盹儿到底给冲散了。虽然他听不懂“这个,咹”杂在其中是什么意思,但他对蒋介石讲的这些道理还是颇感兴趣。于是他捏了把大腿的肉,使自己清醒一下,便又强打精神听下去: “所以,这个……”蒋介石又以他惯用的虚词开始了讲话,“你们很好!你们是学科术科出类拔萃的学生代表,咹,这个,很好!你们并不要抗战,这很好!我今天给你们讲的,就是怎样‘为学与做人’。你们要好好读书,要死读书,读死书,不要参加运动,并要反对学生运动。 “抗战……我当然要抗的,不过,不是现在就抗。现在我们还没有准备。譬如空军要抗战了,可是半路上没有加油站,没有降落的地方,咹,这个,这个你们想想,这个战怎能抗得起呢?要像奸党所说,现在就抗战,我敢打保票,三天中国必亡!所以,我们对邻邦日本的态度是:牺牲未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栖牲;和平未到绝望时机,绝不放弃和平!奸党的抗战言论,只是捣乱、破坏,只是盅惑青年,煽动暴乱,只会有损国力!咹,咹,所以我们要‘忍辱图存,御侮雪耻’!” 说到这里,吴葆三带头来了一次大鼓掌。 “我们现在的根本国策,”蒋介石喝了两口矿泉水润了润嗓子,提高了声音又接着说,“仍然是,攘外必先安内,当然,这个始终不变的道理,你们眼下不要随便往外讲,不要让奸党抓住这个把柄!”他边说边向讲台前面走了两步,突然站下来挺直他那有些佝偻、戴了钢架①的脊背,咬了一下他那整齐的假牙,做出一副威武的样子,把声音提高到声嘶力竭有如裂帛似地说道: “我说过,抗战是要抗的,而且我还要彻底的抗,咹,咹,这个,我还要收复高丽台湾!咹,这个,日本有‘田中政策’、‘满蒙政策’,我就有收复‘高台政策’,如果不收复东北和高台,咹,这个,你们看吧,可以杀我蒋某之头,以谢天下!”—— ①西安事变时,蒋介石被软禁,他听见枪声和人声,吓得溜出住室,躲进草丛,因惊吓慌张将腰部跌伤,因而戴了钢架。 他这啰哩啰嗦、前后重复的讲话,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被事先安排好的几个“献剑团”的积极分子,包括后补代表乔治,一下子拥上台去,争着搀扶蒋介石。又奏起了党歌,在沉闷的哀婉乐曲中,他慢慢步下讲台。 这时,一位值星官跳上台,拍着手,让人们肃静下来,然后宣布了一个消息: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通知列位,今天中午蒋夫人亲自给你们夹菜!” “好啊,真有意思!让我们也一饱眼福,看看第一夫人!” “嘻嘻,……第一夫人有苏州清吟小班的姑娘娇嫩么? “谁敢跟我打赌,我敢拧夫人的屁股蛋子,赌什么?十块大洋……” 人们乱七八糟、嘻嘻哈哈的话语声和大笑声,充斥在刚散了会的、有回音的大礼堂里。 就在乔治献剑聆训那个时辰,有一位蒋公馆的特别信使,给理查德一封亲启信。 他急忙拆开那个很大的素白镏金花纹的信封,从里面拿出来一张桃红色带着郁金香香味的信纸,他满面含笑地读着那一纸用流利英文写成的短笺: 理查德·麦克俾斯先生,我亲爱的同窗狄克: 欣闻你又光临南京! 是遥远的地理条件,也是您神圣的传教工作,使我们不能不经常处于被分离的状态。哦,让我问候您。 我们——我和我的丈夫,您的忠实的教徒,准备7月7日在庐山别墅举行一个小型的家庭式的消夏晚会。这是一个有夜宴和跳舞的晚会。如果您肯赏光,如果您怜悯我和不嫌弃我,看在耶酥基督的份上,我求您届时光临我的寓所(庐山河东路11号A)您一定来,一定来! 我深信这是我、我的丈夫和您谈话的最好场合,您可勿失良机啊! 忠于您的门徒 宋美龄。 1937.7.4.早 理查德读完这封亲切的请柬,便在那大白信封上签了一个花体签名,退给还在“候示”的信使。他赶紧催促仆人找衣服、擦皮鞋,提前为他做好出席晚会万无一失的准备,他打着响手,吹起口哨,快活地到洗漱室刮脸去了。 他心花怒放,盼望着7月7日和宋美龄的约会。 第52页 五十二 第7章卢沟晓月 一 7月7日——这是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牺牲了千百万中国人的生命、血流成河的战争开始的日子——从早晨起就那么闷热,真让人感到有些窒息。 李大波从通县回来后,一直没有找到红薇。从吴伟民那里他才得知红薇已跟着学联组织的学生代表队,深入到二十九军中去做宣传鼓动工作。于是,他按照那个连队的地点,赶赴到中日两国短兵相接的前沿阵地。 红薇深入的部队就驻扎在丰台、宛平、卢沟桥和长辛店一线。自从理查德带着乔治、玛莉一去南京,她就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跟着学联的队伍来到驻军的营地。这是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何基沣旅长的防区。他们先乘车赶到西苑的旅部,受到了何旅长的欢迎。同学们在指挥所的大礼堂,听了军队战士思想情况和中日两军对垒的态势报告。 “欢迎你们!我们的官兵天天受日本的窝囊气,太苦闷了! 你们来给我们上上课吧。”何旅长豪爽地说着。 领队的吴伟民说:“我们的同学主要是来学军的,一旦打起仗来,我们就可以成为能打能拼的战士。” 旅部派了两辆卡车,把他们送到驻守卢沟桥的吉星文团。 军营的生活开始了。红薇、王淑敏、陆小昭和丁梦秋这些女生和男生一样,都换上了又肥又大的灰布军装,她们在镜子里看见自己那副肥胖的莲蓬篓似的形象,觉得非常好玩,彼此笑着,相互起着外号。她们住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睡在有跳蚤的草铺上,咬得浑身都是红疙瘩。天不亮就被一阵嘹亮的起床号叫醒,揉着惺松的睡眼,眯眯怔怔地去出操。有时候操练到半截儿,裹腿开了,只好出列重打,这引起同学们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于是这个同学便害羞地掉了队。 但是没过几天,一个意外的现象使他们震惊了。 那是7月6日的清晨,红薇他们刚随着队伍走出营房,看见约有一营日本兵,全副武装,排着整齐的队列,拉着炮车,跟着骑兵,唱着“乞米嘎要哇”的日本国歌,耀武扬威地从他们眼前那条大道夺路走过。去年12月24日夜晚,当理查德在王府井的爱斯理教堂欢度圣诞之夜时,红薇曾经在寒夜中第一次看见打靶归来的日本兵,大摇大摆地走在中国的大路上。那时暗夜遮住了她的视线,日本兵那骄横的表情,她没有今天看得这样清楚。今天是光天化日之下,她看得真切。这队呈三路纵队的日本兵,穿着土黄色的军服,翻毛牛皮靴,戴着有两块扇风布的军帽,腰间挎着短枪、水壶、提着饭盒,叮当响着,声嘶力竭地唱着,走过长街。他们那粗野的类似嚎叫的歌声,越过红薇他们的眼前。这是示威,这是挑衅!显然,这一队驻丰台的日军,要穿过中国的防区宛平县城,到卢沟桥东南的长辛店进行实弹演习。 部队的官兵和学联大队的同学,望着这队穷凶极恶杀气腾腾的日军,气得涨红了脸,他们立即呈散兵线,把大枪一横,拦住了通向宛平县城的去路。但是日军联队长牟田口,骑在日本种的高头大马上,挥舞着手里的战刀,命令他的联队强行通过。吉星文团长下令整队,严阵以待,于是中日两军在卢沟桥下,呈现出箭拔弩张之势。 没有比这个摆在眼前的、活生生的现实,更刺激同学们的民族自尊心了,它比陆教授书房的读书会、比偷偷传阅的写着“平津危急”、“危如垒卵”的传单,对红薇和同学们来说,是更真实、更深切。这种中日两军相距咫尺、面对面地怒目而视的对峙,大约继续了十余个小时,从清晨6点到下午4点多钟,牟田口见中国驻军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才下令日军联队渐渐退去。红薇跟着所有的官兵和同学,晒在闷热炙烤的毒日头下,汗流浃背,水米没有沾牙,他们被这少有的抗日热情鼓舞着,竟没有觉得饥饿和疲劳。这活鲜鲜的教育,使同学们个个磨拳擦掌、精神抖擞起来。红薇举起拳头代表学联喊出了党提出的口号: “以演习回答演习!拥护二十九军抗日!” 官兵们被激励起来了,他们含着泪,鼓着掌,喊出了时代的最强音: “全国军民一致联合起来抗日!” 激动人心的呼声,在卢沟桥畔震响了很久。 远处传来日本兵实弹打靶的枪炮声。日军为向中国守军示威,他们从城外走到长辛店,按预定计划进行了实弹演习。这刺激了二十九军的将士们,他们要求实行“日军在那里演习,我们也以演习对演习。”炊事班用人担、马驮、小车推,把早已做好的饭,送到卢沟桥下的哨所里。红薇和同学们跟战士很快吃完饭,稍歇息了一会儿,便向长辛店徒步行军。队伍到达时,正赶上日军打靶收场。两队士兵擦肩而过,彼此怒目相望,都如临大敌。 二十九军的战士,个个圆睁大眼,精神昂扬,扛着大枪,背上还斜挎一把亮锃锃的大刀片,他们齐步正走,在学生的带头下,用怒吼般的声音唱起了《二十九军军歌》: 可恨日本太野蛮, 出兵三岛间, 侵略我江山, 不畏死,讲牺牲, 大刀逞威风。 遗尸横遍野, 草木一片红, 杀得倭寇丢魂丧胆, 从此吾愿从。 长长的队伍陆续走进有靶的演兵场。日军已经在二十九军的雄壮歌声中走掉了。队伍在广场中心排成密集队列。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吉星文团长双手叉腰做了简短的讲话,便举起拳头,带领战士,喊出了学联代拟的誓词: “……我等以百姓血汗换来的子弹,须诚心竭力,期望命中,歼灭仇敌——日本鬼子!” 山洪般的巨声在演兵场上回荡。 这时,吴伟民和红薇做为学军的代表,走上擂台,在台子中央,展开了一面绣着“国家干城”四个金字的大红锦旗,赠给了二十九军的官兵。落日的余辉照得锦旗泛着耀眼的红光。就在这时,吴伟民和红薇同时举拳再一次喊出了那个让二十九军将士激励的口号: “全国人民拥护二十九军抗日!” 吉星文带领战士喊着: “守土是军人天职!” 场上群情激昂,接着响起裂帛似的一串声音:“分列式!” “各就各位!”“演习开始!” 第53页 五十三 红薇带着一队学生军手执木枪,和真枪实弹的军队一起参加了冲锋式。她甩开在山野里跑惯的脚板,在队列里狂跑着,举起木枪按着规范做着刺杀动作,扯开嗓子和战士们一起喊着:“杀呀!冲啊!”她的脸颊上冒着汗,好像5月的榴花那样鲜艳,快乐得像只山雀,她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是一名女兵了。 这时,成排的山炮、加农炮,轰隆隆地鸣响了,炮弹像一串流星从炮筒直射出来,在空中咝咝地叫着,开花炮弹顷刻间就在射程内升起一朵朵白云,远处小山包上新搭起的假想的敌军工事,燃起火光,硝烟便迷漫了山头。强烈的阳光刺透烟幕,把一切照得明亮起来。炮手们、战士们和同学们,望着熊熊燃烧的敌阵火光热烈地欢呼:“轰啊,轰啊!朝着小日本儿的阵地,轰啊!”大炮接着又发出了飞旋的炮弹,天空又出现了绣球般的白色云朵,笑声和炮声震荡着山谷,这一切是多么雄美壮丽!望着这战斗的场面,红薇的眼里激动地涌上了眼泪,这时,一个牢固的思想在她那少女的心田中油然而生: “现在我明白了,要抗日救国,首先要拿起武器来。武器,拿着武器战斗,对于强敌压境的中华民族,是头等重要的大事!党让大波专搞军运工作,党还发出加强武装斗争的号召,是多么英明、正确!……我不想上学了,我要向大波说,我要参军!” 晚霞渐渐烧尽,夜幕在大地垂落下来。丛丛的篝火,映着远处芦沟桥剪影似的轮廓。红薇和同学们跟战士们在河畔的树荫下,一起进了野餐。 一轮皓月冉冉升起,它那远射的光辉,把树木、田野、山峦、房舍,都照映得渐次明显起来。明亮而柔和的月光,照见每一个同学和每一个战士洋溢着欢快微笑的脸,是抗日的教育和迫在眉睫的亡国命运,使战士和学生第一次这样亲密无间地联合起来,虽然徒步行军和演习时又磨爬滚打,可是他们都不觉得劳累,他们感到自己度过了一个非常有意义的一天。 熄灯号吹响以后,战士们才打着那面大红锦旗难舍难离地列队回了卢沟桥附近的营房。同学们为了学军,熟悉军队生活,他们留宿在永定河岸的帐篷里野营露宿。 长期在城市生活的同学,经过一天的演习,都累得腰酸腿痛,只要一坐到草荐上就站不起来了。只有在山野里度过童年的红薇,还那么精神旺盛,她要求吴伟民派她值第一班岗。 夜,静谧下来,月光清莹如水,泄地如银。远山如黛,近山峥嵘,河水潺湲流泻,夜风吹着宛若海浪起伏的帐篷,此情此景,真是一脉关山月夜的意境。 她在帐篷周围来回巡逻。岸边的树林里,闪烁着绿光的磷火。她知道那里一定有一片坟地。这使她忽然间想起儿时在红花峪老家听到的那些鬼怪故事,她心里有点发毛,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猝然间,一个颀长的身影,从帐篷的缝隙间闪现出来。一霎时,她的脑海里闪动着无数种有关留着小胡子的日本特务的传说,于是她横起木枪,厉声喝道: “谁?!口令!” “抗日必胜!”来人回答了口令,朝着岗哨走过来。 红薇不仅从熟悉的声音里听出是李大波,而且月光也照出他那遮在帽檐阴影下的熟悉面孔。 “是红薇吗?” “是我呀!”她高兴地说着,象麻雀一样跳到李大波的脸前。“哎呀,你什么时候来的呀?” “下午,我来的时候正赶上你练刺杀。不错,你的冲锋和匍匐动作,做得都不坏。我看枪法也可以。”在月光下,他看见红薇的眼睛和牙齿在闪亮。 她被夸奖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挽起他的胳膊,咯咯地笑了一阵,才那么孩子气地说:“万顺哥,看你把我夸得像朵花儿似的哩,人家哪有那么好啊!” 李大波低下头,俯视着红薇那光辉可爱的娇羞面庞,她正好抬起头,仰着脸,露着一口杏仁似的白牙在嬉嬉地笑着。 一副天真无邪又淘气的模样。 忽然,她把身子向他的身上靠紧。不远的草丛中,传来悉悉索索的音响。红薇停下脚步,喊了一声: “谁?谁在草棵子里?” 没有回答。草丛又一阵悉索。 李大波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土块,向草丛投去。一个小动物从草丛里跳起来,蹿跑了。 “一只野兔!”李大波微笑着说,“你害怕了吗?” “不,有你哩,我才不怕哪!”她用力地挽着他的胳臂,“你也是来参加军训的吗?见到你我真高兴呀!……” “不,我没有参加军训,我是特意到这儿来找你的,”他鼓着勇气,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在通县跟杨承烈一起谈到的“假配夫妇”的话,当着红薇的面倒丧失了勇气。 人在恋爱时是敏感的。红薇在这瞬息间,感到了李大波感情的细微变化。她站在他的对面,彼此都能看到对方在夜暗的月光中的目光。 “出了什么事?!……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那就快说呀!” “是的,红薇,我有一句话想跟你说……可是我真难以启齿……” 李大波慢慢地拉起红薇的手,他看见她那在月光中妩媚的大眼里正激动地闪耀着纯情少女的泪光,他的心突突地狂跳起来。 “说吧,万顺哥,……”她敏感到她所盼望和追求的那个命定时刻来临了,她把头轻轻地依偎在他狂跳的胸脯上,“我猜到了,……也许……这就是我等待了很久要听的那句话吧?” 有脚步声传过来,李大波松开了红薇的手。红薇也警觉地恢复了常态。是接岗的人来换班了。 “哈,好哇,是你呀?有什么要紧事,都找到演习营地来啦?嘻嘻,坦白吧,不坦白我就把你交营部!”来换岗的是王淑敏,她嘻嘻哈哈地说着,在河岸传荡着一串带水音的银铃笑声。 李大波只觉着脸上烧灼,他结结巴巴地解释着:“真的,淑敏,我是有要紧事来的,老杨捎来口信儿,说日后保不准也要你去帮忙哩!” 一说到杨承烈,王淑敏的心也骤然狂跳起来。去年南下宣传团返回北平,红薇和她同宿一床的时候,她曾渲泄过自己爱慕杨承烈的内心秘密,这些深藏在内心深处的知心话,那一夜被躲在窗外的暗藏特务、曹刚的表妹,王淑敏的继母汪家桐窃听去了。 触到她的心事,她不言声了。呆了一会儿她才说: “红薇,你已经下岗了,今晚这么热,月色却很美,到‘卢沟晓月’那边散散步吧,……红薇,老杨说的什么事,回来你可要跟我学说学说呀!……” “好吧,绝忘不了你的嘱托,……我们去了。” 第54页 五十四 他俩沿着河岸,向“卢沟晓月”石碑走去。月光把他俩的影子在地上拖了很长。 长长的卢沟桥,石雕的小狮子,被皓洁的月光笼罩着,大清乾隆皇帝御笔“卢沟晓月”碑,静静地默立在银色的纱幕里,显得尤其肃穆。河水潺湲地低吟浅唱着,伴着树上的夏蝉和草丛中的蟋蟀的鸣叫,更衬托出这夏夜的幽静。树荫里闪烁着流动的萤火,远处有鸟鹰和鸮鸟在叫。 他俩走到河边,踩着松软的沙岸,尽情享受着这凉爽下来的夜带给他们的那种惬意。李大波慢慢地走着,鼓起勇气,想把那“假配夫妇”的事说出来。…… “红薇,我想说的是……” 这时,忽然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还有日本军粗野的厮杀声,这枪声来自卢沟桥附近的广场,是日军又在夜间实弹演习? 这密集的枪炮声,使李大波停住了他要说的话。他警觉地拉住红薇的手,望一望广场上闪亮的炮火,很内行地说: “这日本鬼子真可恨,半夜里还这么折腾!” 他看一看腕上的手表,这时正是夜11时50分钟。 忽然,又一阵枪声从宛平城东门外那边传过来。枪声越来越密集。他谛听了一会儿,说道:“他们终于动手了!毫无疑问,这是日本蓄谋已久的行动。白天我往这里来时,看见宛平城东有日本兵在构筑工事……走,咱们快把同学们叫醒,先进城,恐怕要打起来了!” 在这突然的军事行动面前,红薇感到震惊和恐惧。她和李大波紧紧地拉着手,从桥畔跑回兵营,集合学军的同学们,由李大波带队把他们立刻带进宛平城里,在县政府的大院里集合,等待着战事的消息。 李大波刚走进办公室,就有一颗嘶叫的炸弹落到屋顶上,炸毁了半间房屋,瓦砾和木檩一齐砸落下来,幸好李大波腿脚利索,躲避及时,没有砸着。他从落满泥土瓦片的桌上,抱起电话机,往屋子那一头跑。这时他才看见今晚值班的工作人员,正好埋在瓦砾灰土底下,于是他放下电话机,赶紧用双手刨土,想把压在底下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值拜员扒出来。 原来闷热的白天,宛平县政府都在忙碌着“国大”代表的选举。今天是正式投票日期。县政府人员都分赴各区乡了。只有县府的秘书兼第二科科长洪大中,忙了一天,连晚饭都没吃,便一头栽到床上。睡到午夜十二点,被炮声惊醒了,急忙翻身下床,往县政府跑。他赶到时,正赶上李大波抱着那架电话机在着急地往北平二十九军军部挂电话。电话打不通。原来日军在向卢沟桥开枪开炮的那一刻,敌人的工兵,就把电话线给割断了。 密集的枪声,连续的开花炮弹,如雨点般地向宛平县城袭来。当时,国民党的军政要员,没有一个人想到,7月7日卢沟桥畔日本人响起的这阵枪声,就是拉开了震撼世界、持续八年的中日大战的序幕。 电话打不通,通往北平的交通又被日军的炮火隔断,李大波真是心焦如焚。他把吴伟民、王淑敏和红薇等几个学联骨干召集来,商议应急措施。为了及时了解情况,他从县府找了一辆自行车,去和驻军接头,摸清情况。 当他赶到驻军营部时,金振中营长正在接电话。他一手拿着话筒,一手向李大波打着招呼,请他落坐。 “是,是,长官,我们立刻调查。”金营长放下电话,转过脸,摇摇头,对李大波说: “是秦德纯副军长来电,说他刚接到日本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大佐电话,声称‘十一时左右忽有枪声数响发于宛平城东门外,并认为这是由驻宛平城内的军队发出的,使在卢沟桥演习部队一时纷乱,结果失落日兵一名,日本军队今夜要进城搜查’,他妈的,日本鬼子挖空心思,想兵不血刃、不费一颗枪弹就占领我宛平城,打开通往河北省的门户,这是明眼人一望而知的阴谋,还要他妈的给他搜查,根本就不会有这种事,查个鬼呀!不过这是上峰的命令,也得查。”他摆动着张开的两手,不满地唠叨着。 李大波立刻把这个指示带回到县衙。于是部队和县衙的工作人员,在李大波主动担任领队下,立即投入了搜查日兵和谁是第一个开枪的调查。结果是我军战士子弹没短一枚,绝无首先开枪之事;又随同警察于三更半夜砸门入户查遍各家,根本就没有发现什么失踪日兵的影子。他把这一情况,向同学们一传达,气得大伙儿都咬牙跺脚、磨拳擦掌地说: “真太欺负人了,为什么不跟小日本儿干家伙呀?咱们拼啦!” “恐怕这一回是要真打了,你们在这里等候命令,我要把这些调查情况当面向金振中营长报告。” 当李大波气喘吁吁地赶到营部时,金振中营长迎住他,那张圆圆的脸上洋溢着只有军人在开战前才有的那种镇静与兴奋的表情。他一见李大波就扬起手臂带着料事如神、明知故问的神情说: “怎么样?李副官,没有搜到吧?!” 李大波含笑地摇摇头。“当然不会搜到。” “哼,纯粹他妈的制造借口!”他用手臂用力地从空中劈下来,“纯粹是鬼把戏,鬼画狐!”他忽然停顿一下说:“李副官,你刚走我就打电话向何基沣旅长请示,何旅长当即给二一九团下了这样的命令:一、不同意日军进城;二、日军武力侵犯则坚决回击;三、我军守土有责,决不退让,放弃阵地,军法从事。好,这下我们可有所适从了。李副官,你别回军部了,留在我们这里,好戏就要开头了。” 李大波走出营部向县政府返回途中。何旅长的命令,已在无形中不胫而走地传播开来,被挨门挨户搜索日兵惊醒的县城居民,他们不再睡觉,都高兴地在邻里间奔走相告,他们拍着巴掌地说:“这回可有机会打鬼子了,咱也出出多年被日本帝国欺压的这份怨气!”年轻人互相吆呼着,争先恐后地为部队往城墙上运送弹药箱和麻袋泥土,做临时工事,他们还帮助部队把东西城门用麻袋泥土堵紧,仅西门留一缝隙,供人出入,还用棉被把窗户遮住,为了防备灯光外射,和流弹飞中。城外的农民和城里的居民一样沉着、勇敢,他们也扛上铁铣帮助部队在城边挖战壕、做掩体。他们的抗敌爱国的思想行动,使同学们深受教育和极为感动。在这一刻,李大波带领着同学们都投入了抬麻袋泥土、搭鹿寨和街垒的活动中了。 二 就在这同一时刻里,历史在这里展开了各不相同的画面和活动: 日本驻北平大使馆陆军武官辅佐官今井武夫,7日晚上8点钟,正在他的武官室——北平正阳门外船板胡同清朝肃亲王①的旧邸草坪上,宴请客人。到的客人里一位是过去“满铁”②的同僚、今天在北平市政府任市长秦德纯手下的日本栗屋顾问。还有两位是陆军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大佐和兴中公司③的十河信二社长—— ①即大清王朝“八大亲王”之一、“世袭罔替”的第十代肃亲王善耆。为清宗社党重要成员。一生奔波于复辟活动。为此,曾将他的亲女十四格格金壁辉送给日本浪人川岛浪速做为养女,即后来成为日本大特务的川岛芳子。 ②即南满铁道公司的简称。是日本侵华的殖民机构。1905年日本取得帝俄控制的东清铁路南段的权益和财产后,于次年设总公司于大连。除铁道外,还经营采矿、发电、航运、农场等80多单位。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该公司霸占中国东北全线铁路,并于北平、上海设事务所,广泛搜集中国军事、政治、经济方面的情报。 ③兴中公司,日本帝国对中国华北地区进行侵略的殖民机构,设立于1935年12月,总公司在北平,实为“满铁”的子公司之一。 那一天酷热,暑气蒸腾着紫禁城。他们就把藤桌藤椅搬到花园中。这座旧王府依然有壮观的朱红漆柱,黄琉璃瓦的古式屋顶,古色古香的亭榭,太湖石的假山,仍旧保有王府的气魄。在庭院的一角,立有一个北京招魂社,那是武官室为了祭祀在日俄战争中,在北平为日本奔忙的军人而设立的。 并排还有一座日本首任北平武官青木宣纯①中将的半身塑像。他们在凉亭上品茗着北平香片茶水的清芬,议论着华北的时局和日本国内“二·二六,②事件后政局的变化。 这个今井武夫,是一个“中国通”。他的官职虽然仅是陆军武官辅佐官,这不过是外交官名册上的名义官衔而已,实际上,他是在国民政府迁都南京后,日本大使和武官都常驻上海,而在北平又多出一个直接受日本东京陆军参谋总长指挥的武官罢了。因此他的权限极大,与上海的武官,相提并论为“北平武官”。直接掌握着日本在华北的军事活动情况。在他的直接参予下,伙同土肥原贤二制造了一连串的破坏事件:如张北事件③、冀东独立、华北自治、丰台增兵等,在这些侵略、蚕食中国的活动中,他都是一名急先锋—— ①青木宣纯(1859—1924)1897年首次担任日本驻北京公使馆武官以后,1901、1903、1905年三次任该职,对华进行了种种侵略。 ②指1936年2月26日,日本法西斯军人在东京发动武装政变的事件。旨在建立军人政府、扩大侵华战争。法西斯军官袭击首相官邸、杀死内大臣、藏相、陆军教育总监。暴乱平息后,继冈田内阁的广田内阁更为反动,标志日本进一步法西斯化。 ③张北事件:1936年日本侵略华北和国民党政府在华北丧权辱国事件。是年5月,日本特务四人潜入察哈尔省境内偷绘地图。6月5日,在张北县(今属河北)被中国驻军扣留。日方竟向国民党政府抗议,并屯兵察省边境进行威胁。国民党政府派察哈尔省民政厅长秦德纯与日本关东军代表土肥原谈判,6月27日达成《秦土协定》,主要内容为:1.向日军道歉,撤换与该事件有关的中国军官,担保日人在察省自由行动;2.取消察省境内一切国民党机关:3.成立察东非武装区,第二十九军从该地区全部撤退;4.将察省主席宋哲元撤职。这一协定使日本帝国主义控制了冀察两省。 第55页 五十五 品茶后,小型的宴会开始。由女招待摆桌,勤务人员上菜,端上来的都是由中国名厨做的山珍海味佳肴。他们吃的满嘴流油,连声称赞“太一恨,奥一西夷”(很好吃)。美食美器助长了他们的食欲,今井武夫兴之所至,便把他最近在华北参予的一些政治活动,也做为一份助兴的佐餐饮料,奉献出来: “你们还不大清楚吧,我从今年一月,就和前国务总理靳云鹏建立了秘密联系,他现在隐居在天津。他曾以密教会会长的名义,假装到山东泰山旅行,实际上是去江西庐山密见蒋介石,和他同行的有一位叫陈子庚的人,这人名义上是‘德国医学博士’,也很愿为日华关系打开新局面做些尽力。蒋私下里表示,只要日本条件适合,不逼得他太失体面,他是决计不愿跟日本伤和气的,我和靳云鹏前后已经商量了四次,一个多月前,他从天津回到北平,约我到他棉花胡同的家,又进行了一次详细的商谈。昨天晚上,我又到北城鼓楼西靠近什刹海陈子庚家去赴他的家庭晚宴,他捎给我一个更坦率的口信,说蒋私下表示,‘宁赠友邦,不予家奴’。蒋介石这种态度,对我们是有利的。这使我们有可能在满洲站稳脚跟,然后再徐徐前进。看来,我们在华北的工作进展,只要不操之太急,也是可以抱谨慎乐观的。” 市政府的栗屋顾问以“满铁”的行家口吻说:“我们总算把宋哲元挤得躲回老家去了,在华北举事,这就等于成功了一半儿,至于秦德纯,他是中央派来的大员,自然是蒋的亲信,我们日常交换过意见,他也向我透露过这些看法,可见这是蒋的既定政策。我在中国政府从政的经验是,别看他们的宣言,要看他们的私交和听他们说的什么私房话。蒋在西安说的多么漂亮,一放回南京,就‘训斥张杨’,然后就召开军事法庭审判;蒋答应停止内战,可依旧加派亲信军队包围着中共的陕甘老窝,所以中国历来有句俗话叫做‘听其言,观其行’,真是经验之谈啊!不过,另一半的成功,恕我提醒辅佐官注意,可别忘了我国是今年北宁铁路的值年呀,由我们来值年,往中国运兵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和社长十河信二,一边饮酒,一边对他俩的谈话击桌叫绝。菜已上过十几道,紫蟹银鱼烹炸虾段使他们大开胃口,最后的一道菜是鲍鱼鲨鱼翅汤,使他们更是赞叹不已。今井武夫边喝着鲜嫩美味的鱼汤,边感慨地说: “啊,我们日本的出路在中国。自从我们占领了东三省,已经移民和就业百十多万人,开垦了数以千万垧的稻地,大大地减轻了我国本土的人口压力。当然,华北华南也承受了一些我们的负担。以我个人来说,在东京住的全像鸽子笼一样的房子,那么狭窄、闷气,如今在中国,办公的地方这么大,家里住的也很宽敞,我想各位也都有此同感吧?” “是的,我最近就租占了一处南逃官员的大公馆,从日本到中国,真可说是步入天堂啦!”栗屋顾问感慨万端地附合着。“喂,你记得在国内流行的那首《大陆流浪者之歌》里是怎样唱的吧?” “当然记得,我还会唱哪,”于是今井挥起手臂唱着:“‘住够了狭窄的日本,愿到宽敞的大陆去过奔放的生活’……”他突然停下歌唱,用认真的态度说,“不过,光是我们享受这种优越的物质生活还不够,”今井武夫摇着头,带着悲天悯人的一副神态。“像今天这样的盛宴,我希望我们优于‘东亚病夫’的大和民族都能来共享才好!” “我想具有新鲜魅力、光彩出任首相的近卫文麿,由他组阁是绝对可以办到的,你这样美好的设想,我以为指日可待。”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喝下一大勺鲜鱼翅汤,巴嗒巴嗒嘴,赞赏地说,“近卫家,自从上代霞山公①以来就对中国倍加关心,做为一个关心中国问题的人可以说由来已久。这次文麿当了家,又增添了新的中国问题研究家,这样把所谓新老中国通组成的智囊团置于其左右。做为日本现政府来说,除指望现内阁外,别无他策。”—— ①霞山公,即近卫文麿之父近卫笃麿(1863—1904),长期任贵族院议长,并主持东亚同文会。 宴会和席间谈话结束时,已是晚9点多钟了,虽然他们都吃得酒足饭饱,可是在中国发了横财的兴中公司十河信二社长却非要做东约他们到有艺妓的“日本料理店”——长春亭饭馆再次聚会不可。于是他们乘着丰田牌汽车,一窝蜂似的又赶到那里去吃喝玩乐,以消磨酷热的夏夜。 餐厅一进门便是宽敞的榻榻密,几位客人有的席地而坐,有的酒已喝多,索性就躺在这日本席铺上。他们边喝着冰镇的“三月啤酒”,边欣赏着歌舞伎的表演。脖子里搽着雪白香粉、面颊化妆得像个磁娃娃的艺妓,随着三味线乐器的弹奏,开始了日本的扇舞。 这时今井武夫跟松井太久郎在一旁说着悄悄话,交换着情报。 “哦,松井君,你说怪不怪,昨天晚上我正在陈子庚家参加宴会,刚举起酒杯,上了凉菜和燕窝,不料突然进来一个人,原来是冀北保安总司令石友三①,穿着中式长袍,摇着撒金折扇,翩然出现。我不由一惊!”—— ①石友三,国民党时期旧军阀,暗中与日寇有勾结。 “啊!是他!他怎么知道你在陈家?他干什么来啦?”松井忽忙插问。 “要不说怪呢?更怪的是,他进门劈头就问:‘武官!日华两军今天下午三点左右在卢沟桥发生冲突,眼下正交战,武官可知道这情况吗?’我和石友三五年前就认识,他在围剿吉鸿昌的同盟军时暗中很出了一把力气,所以很熟。我问他情报的来源,他不肯透露,只是抱拳作揖地说:‘既使日华两军果真发生全面战争的话,驻在北平北郊黄寺的我的部下,对日军是不怀战意的,所以请你务必尽力不叫日军攻击我们。拜托,拜托,老弟告辞了。’他一扬脖,喝下一杯酒,神情慌张地走了,你说怪不怪?” “是呀,今井君,莫非那绝密的消息走漏风声啦?” “是呀,我也担心哪!泄露出去可不得了。我马上拿起电话,追踪到丰台,找到了联队长牟田口,才闹清6日是日华两军互不相让地演习。一场虚惊才算过去。” “干杯!喂,再跳一个好看的。”他们撒酒疯似地喊起来。 艺妓们开始跳起扇舞。音乐伴奏是采取了日本著名的《荒城之月》的曲调。 他们唔哇喊叫地直闹到10点多钟才散。今井武夫坐上武官室的小汽车回到家里已醉意十足,冲了一个凉水澡,12点前便安心地就寝了。 刚睡着不久,武官室的值勤兵就跑来把他叫醒了。他的酒气熏人,迷迷怔怔地说: “什么事?” “北平驻屯部队联队①副官河野又四郎大尉来电话,有要紧事,快去接!”—— ①日本帝国主义以1900年八国联军迫使清政府签订的《辛丑条约》为借口,于北平、天津等地驻屯日军,称为中国驻屯军。后又称驻于北平及其附近的日军为北平驻屯军;驻天津及其扩展到山海关铁路沿线的日军为天津驻屯军。卢沟桥事变爆发时,其主力一个旅团,统辖两个联队。第一联队驻于北平,队部设于东交民巷内。其所属第一大队驻于丰台。 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惊异,他完全清醒了。他来不及穿军服,只披了一件和服睡衣,拖一双木屐,便随着值勤兵穿堂过院、跌跌撞撞地来到值班室接电话。 “唔,日华两军在龙王庙接了火?啊,这么快吗?枪声响后,失落日兵一名,……噢,你们要求进城搜索被中方拒绝……啊,啊,好,好,这就是说,已经打响了!……” 接完电话,他有些心悸,他觉得如在此刻就制造这样的战争借口,就和中国匆促交战,显然刚经过那场“二·二六”动乱、新上任的内阁还来不及做好战争准备,未免操之过急。同时,中国老百姓对日本的反抗情绪,以及国际影响,都将对日本不利,这是他既激奋又心慌的一种矛盾心理。但是考虑到既然事态已发展至此,面临这种严峻的现实,他也只好尽力因势利导,见机行事。他心慌意乱地出了电话室,回到家里急忙穿上军装,跑步前进,奔进东交民巷,越过已经大门紧闭、相互毗邻的英、美、法、意等国的大使馆门前,来到了驻屯军的队部。这时,已是次日凌晨一时。队部办公室的中央长桌旁,以联队长牟田口廉也大佐为首,坐满了主要的军官。一个个都穿着整齐的军装,戴着武装带和腰间持着手枪。他们的神态非常严肃,仿佛经历着盛大的军事节日。今井武夫来到后,正赶上电话铃响。 第56页 五十六 电话是从驻屯地丰台营房的第二大队长一木清直少佐那里打来的。他是向牟田口联队长报告卢沟桥两军交战的军情的,他说他已亲率一个中队奔往五里店增援,为向中国守军交涉开域,并向宛平县城迂回,开炮十几发,向城中直射。 三 在北平南长街的一所静谧的小四合院里,月光照着红花夹竹桃和白花的玉簪花、马蹄莲发出了清幽的馨香,苇帘悬垂在廊庑下,廊上小横梁悬挂的一只大鸟笼里,两只红嘴的相思鸟都已朦胧睡去,真是安静到了极点。这所住宅的主人,就是北平市政府参事、宣传室主任、宛平专署督察专员兼宛平县县长的王冷斋。因为他兼职太多,公务繁忙,所以只在上午到宛平县署去办公,午后便回市府,在宣传室审阅大宗稿件。日本兵整天在他的鼻子底下肆意作雷、故意肇事,这使他既异常愤恨又十分担心。近一年来,他那细高挑的身材,似乎更消瘦了。纺绸大衫肥出了一圈儿。幸好他每晚拖着非常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他那名门闺秀出身、能诗善画、尤精词令昆曲的如夫人,每在茶余饭后,都给他吹奏一曲,以解他的忧烦劳累。新闻界人士都艳羡地称他这个小家为“极乐世界”。 忽然,一阵急促紧切的电话铃声响起来,把沉睡的王冷斋从梦中惊醒了。他立刻坐起身来,想着午夜打来电话,绝非寻常,他预感到一定是他日夜悬心的事情发生了。 夫人也被吵醒。她也坐起身,下了床。夜来闷雨,天气郁热。她扭开了木翼电扇。 王冷斋抓起电话。“喂,喂,我是,我是王冷斋。噢,噢,秦市长,出了什么紧急事?” 秦德纯很大的声音,震响了话筒。夫人凑过来,她听见这样的话:“日本北平武官今井来电话交涉,说丰台日军在卢沟桥附近演习,由于我方在宛平城市开枪十数响,扰乱了演习,有一名日兵失踪,要求进城搜索,请你立刻到现场进行调查,以免事态扩大。” “放屁!这纯粹是日方又在制造挑战借口。”王冷斋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只好说:“军座,我以为这大半又是驻丰台日军寻衅滋事。这明明是想不费一枪一弹占领我宛平城嘛!” “那个樱井顾问也在等着回话,总的精神是坚持先调查情况,……你就赶紧去吧!” 王冷斋悻悻地放下电话,穿上湖灰色纺绸长衫,圆口布鞋,一副文文弱弱书生的模样,刚想出门坐车,又改变了主意,拿起电话,叫通了宛平城内驻军金振中营长。告知他查询开枪及搜索失落日兵一事。金营长回答说:“日兵大队长一木清直已向我提出交涉,我已会同洪秘书查询过,我军战士无一人开枪,挨户也没搜到日兵。”他听完这一情况,更加肯定是日军制造借口,便登车直驱东交民巷日本大使馆相邻的日本特务机关部。 日本特务机关部的大院,灯火通明。王冷斋走进办公室时,就见冀察外交委员会主席魏宗瀚、委员孙润宇、专员林耕宇、交通处副处长周永业,都已传来,可见阵势不小。自然冀察政务委员会军事顾问①樱井德太郎少佐也在座。会议由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大佐主持。王冷斋一进来,刚一落座,会谈就开始了—— ①冀察政务委员会是国民党屈服于日本、在日本的同意下成立的军政领导机关。不但人选要征得日方同意,而且日方还在各部门派有日人担任顾问,可见当时旧政权何等无能、丧权,中国的行政机关内安插敌人,根本谈不到行使主权和保密其后果可想而知。 先是松井向大家再次郑重宣布打枪和失落日兵的事实经过。这个特务机关长松井,虽然在武官今井武夫的肃王府那里喝得有点醉意,后来又在长春亭日本料理店,跟艺妓玩乐一回,又喝了不少太阳牌的三月啤酒,可是一遇到为日本武装制造事端这样的严重大事,他不仅酒意全消,而且非常清醒。他那天生做特务工作的脑壳,装着的成百成千特务简历,就像是今天才发明的一架活的储存数据的计算机。在那个时代,日本派往中国做特务机关长的人,差不多都是“中国通”,有的甚至是世袭的“中国通”,松井也不例外。不过他的头脑里,装满了“武士道精神”和大和民族的优越感,非常蔑视中国人。他经常对人散布这样的言论:“中国是一块好吃而又无能的肥肉,如今的蒋政权,并不比满清政府强多少。你只要用‘自由行动’,‘武力解决’、‘最后通牒’一类的词令恫吓他,他就软了。再说他一心想的是剿共,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他不是一再向我国剖白,他‘不但无排日之行动与思想,亦本无排日必要的理由’吗?所以我说,为了解决华北问题,只要恫吓一下冀察要人们就行啦!” 松井讲完事实经过后,王冷斋立刻站起来,用极其严肃的目光扫视一遭桌旁的人们,然后把目光停在松井那张呆板的长方脸上,首先声明: “据你们说,枪声方向是在宛平城东门外,我方在这里并无驻军,由此可以断言决不是我方所发,就是城内守兵也查明并无开枪之事,每个守兵所带子弹不少一粒。至于所说失落日兵一名,经派警察向各处各户搜寻也毫无踪影。” 松井站起来,态度强硬地说: “我军演习一闻城东枪声,确实有一人失踪,我联队已在城外搜索无着,所以必须进城搜索,方可明瞭究竟。” 王冷斋毫不畏惧,红头胀脸地站起身据理力争:“松井先生此言差矣!你也知道,我做为宛平县长,近日已下令夜间关闭城门,那么日兵在城外演习,怎么能在城内失踪?!” 这一有力的诘问,使傲慢的松井完全出于意料,这个能言诡辩的他,梗着脖子瞪着眼睛,竟至有好一会儿没有答上话来。 “就是退一步说,”王冷斋当理不让地马上又接着说,“果有日兵失落之事,也绝和我方无关。”然后他冷笑一声,用眼睛看看樱井又转过脸来盯着松井,以洞察秋毫的口吻说:“先生们,我提醒你们,当年贵国南京领事藏平,曾经自行隐匿,我想,这或许是效当年的故伎重演吧?是不是企图作要挟的借口哇?” 松井的脸胀得通红,连连摆手说:“绝不是,绝不是,千万不必多疑。”矢口否认他们事先做好的预设阴谋。 经过一番争执,谈判有了结果,决定第一步先由中日两方派员同往宛平城调查,等调查情况明瞭后再商谈处理办法。当时指定调查人员中方为林耕宇、周永业和王冷斋三人,日方为樱井顾问、寺平辅佐官和斋藤秘书三人。这六人刚要乘车出发,金营长又从宛平打来电话,向王冷斋报告说:“驻丰台日军一大队,约有五百余人,携带大炮六门,正向我卢沟桥方向开来,事态严重。”王冷斋听罢虽然心里不免紧张,但他更加明白,日军眼下所作的一切,不过是扮演一出拙劣的丑剧而已。他着急的倒是应让我军做好一切抵抗准备才是。 他们六个调查人员走到院里,王冷斋又被匆匆闯入的联队长牟田口廉也大佐拦住,他说: “现在事机紧迫,应马上迅速处理。阁下身为地方行政长官,应负当地处理的全责,以免延误扩大。” 王冷斋只得站下来对他严正地说: “刚才在你们特务机关部商定的是先调查后处理,现在我所负的只是调查的使命,根本谈不到处理。” 牟田口横拦竖遮地挡住王冷斋,但王冷斋毫不示弱地往前走,他只有边跟着走,边再三地要求着,王冷斋依然是摆着手,坚决拒绝了他。 “我们出发吧!”王冷斋说着,六个人分乘两辆车,穿过寂静的沉睡的北平市街,以70迈的速度,向宛平进发。 当车到达离县城不过2里的地方,王冷斋从车窗里就看见公路右侧和铁路涵洞一带,都被日军占据,日兵所到之处,枪炮摆列阵前,俨然已作战斗架势。王冷斋和林耕宇跟寺平辅佐官同乘头车。这时汽车忽然戛然而止,寺平打开车门,做着手势说:“县长阁下,请你在此处下车!”王冷斋走下车,看见周围已被日本兵包围,他明白这不过是日本早就设下的圈套,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给他点颜色看看,好让他屈服。 第57页 五十七 寺平从皮挎包里拿出一张地图对王冷斋说: “事态十分严重,现在来不及调查了,只有请你速令城内驻军向西门撤出,让我日军进至东门城内约数十米地带再商议解决办法,以免两军发生冲突。” “这怎么行?!”王冷斋面对着在月光下乌鸦鸦的一片日军,正颜厉色地说,“你怎么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刚才在特务机关部谈判时,你不是也附议了吗?现在是调查枪声来源和失落日兵问题,你现在忽然提出我军撤出、你军进城的无理要求,离题太远,根本谈不到。” “可是,平日日军演习时都可穿城而过,何以今日不能进城呢?”寺平提出了反驳。 “不对,谬矣!滨田走后,你刚接事不及三个月,日子还浅,或者尚未明瞭以前的情形,”王冷斋用他那深陷的目光锐利的眼睛直视着寺平,“自从我在这里主政,从未允许你们,演习时部队可以穿城而过,你所谓先例在何月何日?请给我一个事实的证明。” 这个一向傲慢骄横的寺平辅佐官,自从在东三省长驱直入、建立伪满洲国以来,他就认为中国的官吏不过是一摊稀泥,经不起恫吓。想不到站在他眼前的这个瘦筋窄骨、颇有点文儒书生气的小官僚,竟然敢顶撞他大日本皇军,真出乎他想象。他被问得张口结舌,这时从日军队列里窜出指挥官森田联队副,他二话不说,跟寺平二人架起他两只胳臂就走,胁迫着一直把他架到战线与枪炮之前,想用日军的武力恫吓他开城。但是他面对敌阵,双手卡腰,指着他两人的鼻尖,厉声喝问: “你们这种举动,真像绑票!我依然坚持调查原议,你们是吓不倒我的。你们这种作法,前后矛盾。我现在必须向你们严正指出,万一事态扩大,你俩要负全责!” 这时,森田联队副一看胁迫不成,便向寺平示意,寺平领悟才同意调查,一同进城。 周永业、樱井和斋藤共乘的那辆汽车已先期到达专署。王冷斋、林耕宇和寺平三人经过刚才那番折腾,赶到办公室时,他们已会商妥调查办法。 正在这时,城外日军忽向城内开枪,激烈的枪声,一阵接着一阵,城上守军被迫还击,双方交锋有一小时之久。 飞落的流弹,带着嘶啸的呼声,飞射进办公室,吓得樱井和寺平都急忙四处躲藏,唯恐中了他们自家的三八枪弹。 王冷斋坐在谈判桌旁,抓住这绝好的机会,用铅笔敲着桌子对樱井、寺平和斋藤说: “你们三位是亲眼所见,这是你们日军首先开枪破坏了大局,因此,你们日方应负酿成此次事变的责任!” 樱井顾问的态度软下来,他连连叹气,摇着头说:“开枪或许是出于误会,误会,一定要调解,不要扩大。” 这时一名日军信使喊了一声“报告!”走进办公室,他送来牟田口联队长的一封急信。信封上写着“王冷斋殿①”,信的内容是这样写的: 鉴于事态发展严重,请阁下会同吉星文团长立即出城与我方进行谈判。 联队长牟田口廉也大佐—— ①殿,日本多用于男性公民,即先生收启之意。 王冷斋看完信,心想:“这群强盗,想尽办法把我和吉团长骗出城去,以便他们乘虚匠牵『撸馊河薮赖幕档啊!彼闷鸨世矗谛欧獾谋趁妫昧煞镂璧淖痔庑戳肆叫凶郑骸傲焦徽剑秩耸赝劣性穑荒苌美耄扰闪指畲砘嵬惴剿缕礁ㄗ艄俪龀怯肽忝嫔掏;鹬隆M趵湔!? 信使走后,王冷斋立即以电话向二十九军军部报告日军首先开枪情况,要求北平高级机关向日方火速交涉。 就在这时,日军又开始了向城中枪击,过了一小会儿,日军便用十几门迫击炮攻城。密集的炮火,直接射向专员公署,顷刻房例屋塌,砖瓦乱飞,土柱冲天,数根房梁砸到办公桌上,差点砸着坐在桌旁谈判代表的脑袋,吓得樱井顾问、斋藤秘书,面色如土,夹起皮包,抱头鼠窜。王冷斋下令金营长,以炮还击。他赶紧撤离日军的炮击目标,迈过残墙断壁,退出已被炮毁的大门。他远望城街,浓烟滚滚,民房多已炸毁,瓦砾成堆,到处是头破血流、受伤呼救的民众。王冷斋望着这一片民族欺凌、国家受辱、百姓涂炭的凄惨情景,流下了愤恨悲怆的眼泪。 日军的枪炮声轰鸣了整夜,卢沟桥之战,就这样爆发了。 四 7月8日的清晨5点钟,炽盛的炮声突然停歇下来。已经从县署转移到民房的学联大队,开了一次短暂的紧急会议。大家的情绪非常激动,他们捶胸顿足地说:“我们身处前线,可是躲在城里,那有什么作用?”于是男的以吴伟民、董健华为首,要求真枪真炮地跟鬼子作战;女同学以红薇和王淑敏带头,建议组成护士队,赶赴战地包扎所,参加救护伤病员。李大波听着这群热血青年男女的发言,心里非常高兴,他觉得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同学。同时,在这个突然爆发的战争前,关于去通州和要跟红薇、王淑敏商谈“假配夫妇”的那件事,只好暂时搁浅了。 就着黎明前的那阵可怕的枪炮声沉寂后,李大波带着这支学生队伍,从打开的一道城门缝里,陆续出了宛平县城。一路弹坑垒垒,寂无行人,他们以跑步速度直奔卢沟桥阵地。 团指挥所隐蔽在一片树林中的几间茅屋里。当李大波把队伍带到时,团长吉星文正低头俯在一张地图上。他已一夜没有瞌眼,显得非常疲倦,眼里布满红丝。不过,从他那魁梧的身材、四方大脸和浓眉大眼的模样,李大波第一眼就认出他是已故吉鸿昌将军的亲侄子。 “啊,是你,李副官!如果我没有认错,你就是当年我叔叔的副官吧?”吉星文站起身,微笑着表示欢迎。 “是呀,我们在张垣见过的。吉团长,我给你带来了学生大军。他们都是学联的积极分子,本来是在金营长这里学军的,现在他们都要求参加实战。” 吉星文的大眼里漾着笑意,他操着河南家乡的口音说:“欢迎!……不过,别看现在沉寂,沉寂是大战的序曲,这一回日本鬼子是蓄意要打的,战事会非常惨烈……” 在窗外早已听见吉团长这段讲话的学生,很怕不收留他们,甚至把他们当成战事一起时的累赘、包袱,于是他们都沉不住气了,男女同学都一齐喊起来: “吉团长,我们不怕!我们愿意跟你们和阵地共存亡!” 吉星文被同学们的热情感动了,他挥一挥大手,对李大波说: “好!我喜欢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我跟他们讲几句话。” 第58页 五十八 他走出屋,来到学生中间,用那布满血丝的大眼看了看同学们,挥着手臂说: “同学们,你们已经知道,日军首先向我军我城开枪开炮,我军不能坐以待毙,已给予强烈回击。但是,形势非常严峻,日军眼下已占领我平汉线的铁桥,以及附近龙王庙各处。同学们!保卫领土是军人天职,对外战争是我军的荣誉,我已晓谕全团官兵,牺牲奋斗,坚守阵地,即以宛平城与卢沟桥为吾军坟墓,一尺一寸国土,不可轻易让人。……” 他的讲话是那样慷慨激昂,同学们受了很大感动。在他的讲话后,他派了两名通讯兵,一路把所有的40名男同学,送到离前沿阵地最近的金振中营。另一路带着方红薇、王淑敏等约计20名女同学,到树林深处有一片坟地的包扎所去。 这时,东方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一夜的闷热,虽已破晓,暑气还在蒸发,没有一丝微风,天低云暗,正在酝酿着一场霉雨。红薇身穿月白色竹布长衫,偏带黑布鞋,紧跟着通讯兵,走在树林的小路上。野草上的露水,沾湿了她的鞋袜和长衫的下摆,但她毫不介意。虽然她去过一趟绥东,那不过是战后的祝捷,没有闻到火药气味,真正的来到前线,这还是第一次。一种兴奋的、喜悦而又紧张的心情,使她异常激动。她的眼睛放光、满脸红润。她抬起眼,目光穿过树林,遥望见那座高高的石桥。这是她第一次在白天看见它。 从小学时期的地理课本上,红薇就知道了这座桥的重要性,也知道了它的辉煌历史。现在她不仅亲眼瞧着它,而且就要参加保卫它的战斗,她真有倾诉不尽的喜悦。 她们终于来到了前方包扎所。坟地的草棵子里,到处是躺在担架上的伤员。抬担架的是四乡赶来的农民和城里的居民,他们愁眉苦脸地守在担架旁边,望着痛苦呻吟的伤兵,等着依次包扎。 微雨已经滴滴答答地落下。红薇和王淑敏带着同学们急奔那个搭着一块桐油防雨布的棚子。那里正有一些护士在给伤兵急急忙忙包扎伤口。 细雨已织成斜射的雨幕,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伤兵们流着血,在雨地里淋着。咒骂声开始在人群中传荡开来: “他妈的,战场上没打死,在这儿就等死呀?” “日他娘的,这叫他妈抗战吗?蒋介石连个医疗队都不给派来!” 红薇她们往小棚子走去的时候,咒骂声突然变成了欢呼声: “嘿!这下好啦!来了包伤的女学生啦!” 棚子里,一个外科医生跑出来,举起双手欢呼着: “好哇!快来吧,这里太需要你们了,你们是生力军!” 红薇激动得流出眼泪,她带头跑进棚子,大家立刻穿上白大褂,蹲在地上,在一个青灰瓦盆里用消毒水洗过手,背起急救箱,就朝伤员的担架跑去。 她们救护的伤兵,受伤都比较重,轻伤号经过简单的包扎,已经重返战壕。所以,红薇她们看见那些被三八步枪的炸子撕裂大口子的伤兵,或因中了炮弹失去大腿而流血过多昏迷的伤兵,都流出了悲愤的眼泪。本来她们都很害怕,有的甚至还见血就晕过去,可是当她们想到自己是在向死神争夺英雄的生命时,她们就奇迹般地克服了胆怯。经过三小时的奋战,伤员都突击包扎完毕,由抬担架的老乡把他们抬走,隐藏在老乡的家里。 就在这时,日军的炮火,又开始轰鸣起来。 炮火连天、硝烟弥漫。李大波留在卢沟桥的吉星文团部。吉星文也像他叔叔吉鸿昌“吉大胆”那么胆子大。日本兵一向卢沟桥阵地开炮,他就急了眼,他不管上峰命令不命令,像所有的二十九军中下层的官兵弟兄们一样,就抱定了与阵地共存亡的思想,命令战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血还血,以头还头。正因为这样,所以尽管日军的炮火炽盛猛烈,二十九军的阵地却一如磐石般牢固。他比李大波大三四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在张垣时,李大波就亲昵地称呼他为吉大哥。这次李大波来到首当其冲的卢沟桥阵地,没有想到却和这位“小吉大胆”不期而遇,真使他欣喜、兴奋。吉星文约他查看阵地。李大波走在吉星文身旁,看到阵地不过筑了个卧射散兵坑、匍匐交通壕和小型的个人掩体及两个简易的裹伤所。李大波摇摇头,叹息着,觉得这个处于敌人在争夺平津最前沿的地方,仅有这样粗糙的工事,简直无法与傅作义在绥远前线做成的那种以抵抗巢为核心的纵深配备,并构筑六条预备阵地的情况相比。 “大哥,我一直在军部呆着,真不知道前方阵地工事竟是这样的简陋,”李大波叹息着对吉星文说,充满了伤感,“弟兄们越是抗敌气盛,我们越应该多考虑他们的人身安全,是不是呢?” “当然是这个道理啊!就是这么简陋的工事,还是民工仓促挖成的!因为上峰总是和平呀,睦邻邦交呀,谈判呀,没到最后关头呀,所以不拨给施工费,你看,掩蔽部根本没掩盖,这是打仗吗?这是拿战士的生命开玩笑!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国土又不能丢一寸?”他张开臂膀,伸出两只大手甩着,愤愤地说着,“老弟,你到前方蹲一蹲就知道了,前线吃不到一点蔬菜,有时连咸菜也供应不上,比这更严重的是武器问题。咱二十九军不仅炮兵少,就连轻重机枪也少得可怜,我们一再向南京请发武器,可到头来总是雷声大雨点小,跟南京的嫡系部队武器供应相比,真是差得一天一地。你能怪官兵有不满情绪吗?哼,这是瞒不了人的。很明显,居上者是消极抗战,积极对内;居下者如二十九军非嫡系部队,一方面要抗日,同时又害怕中央借日军消灭自己,所以在打日本的同时,还要花费脑筋考虑如何保存自己,你想想,能不采取消极的防御措施吗?”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不断地吭着鼻子,表示他的不满。 敌人的炮火时断时续,他俩在阵前转了一圈儿,便又回到团部指挥所。他的余气未消,拍着光板案子上的那张展开的地图,忿忿地骂道: “他妈拉个纂①的,发的这鸟地图,都是老掉牙的,实景与地图几乎全不相符。啊,这个中国啊,能打好仗吗?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年月的!”—— ①指妇女的发髻。 李大波很好奇地把那张发黄的地图拿起来看,发现竟是前清光绪年间——距今已40年前所草制的编撰图,而那时尚没有实测的方法,他只好摇摇头,叹息着说: “老蒋有钱请德国军事顾问赛克特将军,按法西斯去整编他的嫡系部队,去江西剿共,却没有钱组织人力去制作实测军用详明地形图,这大概就是中国的悲剧之源吧?” 就在吉星文和李大波发牢骚的时刻,从永定河两岸日军占领的阵地中,飞出了一匹日本大洋马,那是日本丰台驻屯军联队长牟田口廉也派出的信使。他俯在马背上,紧抓住马勒,一手举着一面做为信使标志的小白旗,在时而稀疏时而密集的炮火中钻来钻去,一直来到卢沟桥桥头。他在石桥上站了一小会儿,望了望闪光的正在涨潮的永定河水,才慢悠悠地向河东中国守军阵地走来。在奔向宛平县城的道路上,他一直举着那封信奔驰。在离城半里地第一道岗哨处,他被喝令站住。 “我是信使!”马背上穿着军装配带大尉肩章的日本信使举着信,用纯熟的中国话说着。 “信使也得站住!妈拉巴子,这是中国防地,中国的岗哨。” 一个东北籍的老兵瞪着眼嘿唬着。 那匹黑灰色的骏马收住蹄站下了。 “哈,妈拉巴子,你们又是送谈判信的吧?” “请带我到指挥部,我要见吉团长。” “哈,要见吉团长?没那么容易!你骗不过我,依我看八成你是来‘踩道’①的吧?!”老兵带着洞察出别人诡秘的得意神态,笑得露出一嘴黑牙,“嘿!你们小日本儿,又来这一套啦!我从‘九一八’那个晚上,在北大营就见识过你们啦!鳖犊子,又是谈判!昨天你们不也是谈判、谈判的吗?哼,这边谈着判,那边你们就开炮啦!还他妈谈判哪,又来哄弄中国人啦!妈拉巴子的!”他骂完了这一串话,才斜着眼,摆了摆手说:“在这儿老实给我呆着,你要是动一动,我就送你一颗黑枣儿吃,凿了你!乖乖地等着,我去给你叫人去!”—— ①“踩道”,为绿林盗贼用语,即探路调查之意。 这日军大尉信使碰见这个仇恨很深的东北军老兵,也只好耐着性子等在阵线前的开郎稀@媳懿嚼吹酵挪恐富铀保眉负跛挡怀龌袄础? “报,报告!来了,……小鬼子信使。” “信使在哪儿呢?”吉星文问着。 “我让他在‘当地儿’等着,我‘贼’着他,怕他是踩道的,小鬼子什么花胡梢都有。” 他们望着这东北老兵那副认真的样子,互相看看都冲他笑了。 第59页 五十九 “叫他来吧,到了咱的阵地,他甭想‘调猴’。” 他敬个礼,跑着走了。 呆了一会儿,老兵押着那信使来了。吉星文打开那封很大的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简要的说明,便见信尾有这样三项要求: 一,限即日下午8时止,华军撤离河东;日军也撤离河西,逾时则用大炮攻城; 二,通知城内居民迁出; 三,在城内的日本顾问樱井、斋藤等,请令他们火速出城。 吉星文一边看着信,一边脸胀得通红。气愤使他喘着粗气,那两只大手握起拳头,一种顾全大局的理智,勉强按捺住他那军人的暴烈性子,他用压抑的声音对信使说: “好吧,我立即报告上峰。” 信使立正,用背书似的通牒口吻说道: “我需要立即听到贵方的答复!” 吉星文蓦地站起来,带着毫不示弱的送客神气说: “对不起,在我没有得到上峰的命令之前,我本人无可奉告!” “请你跟我走一趟。” “两军交战,我岂能离开指挥岗位?!勤务兵,送信使。” 信使怏怏不快地走出屋去。原来那东北老兵站得笔杆儿条直,还在等着押送他。这个曾在北平武官室充当过今井武夫的副官的信使,一向惯于和国民党上层人物和军政要人接触,受到的是陪笑周旋、屈意奉迎,想不到他今天在中国军队的下级官兵中,却受到这种冲撞和冷遇,使他内心不由得不暗自惊讶。 吉星文把那封日本牟田口联队长的通牒信,递给李大波。 李大波接过信看完,便说: “这实际上是一封攻城的照会,同时还想狡猾地骗我军民离城,以便他们不费一枪一弹就占领这座扼京津和河北平原咽喉要道的古城,既狡猾又愚笨!还想把你骗出城,哼,我们在城里时,这个牟田口还亲自要王冷斋县长出城谈判,用的都是调虎离山计。” “是呀,明眼人一看就会明白,让他们的顾问立即出城,这就意味着日军又要炮轰县城。”吉星文用大手拍着桌子说着。 最后他俩商议,进城去找王冷斋,不但不通知日本顾问出城,反而要把樱井和斋藤栗屋等扣住做人质,以争取延缓日军炮击的时间。 吉星文、李大波、王冷斋还有金振中等几名营长,立刻在县衙后面一间还没有炸塌的小屋里,就这封通牒带来的消息和威慑性要求,开了一个小型的紧急会议。 会议开得又沉闷又简单,在一片愤怒的斥责声中,取得了一致的意见:那就是立即把日方这封通牒信件急电北平;为了稳妥和及时能得到回示,双管齐下,还派一个军邮信使,骑一匹蒙古快马,专程把这份通牒原件送给代理军长秦德纯本人亲收。 自拍发了军用电报、送走信使,他们一边在焦急地等待着北平的回音,一边还继续开着会议,立足于打大仗的各种部署。中午过了,饿得李大波、吉星文、王冷斋积金振中几位营长前心贴后心,肠子咕咕叫,也不敢离开办公室一步,唯恐误了军令。到下午5点半钟,军邮不曾回来。吉星文在屋里急得转磨。李大波让话务员给秦公馆挂长途电话。到6点钟时秦德纯本人在电话里回话说,在宋哲元军长请假期间,像这样重大的事件他不能做主,他已把这一消息转报南京,但是马上还不能得到答覆。最后他要吉星文团长来接电话,他再三嘱咐,在南京没有明确指示之前,“勿失一寸国土,日军未射击前,我方不先射击,待他们射击而接近我最有效射程距离内,我们则应以‘快放’、‘齐放’猛烈射击。” 这个电话还没打完,墙上的挂钟刚敲了六下,猛烈的炮火又响起来了。 “他妈的,日本鬼子真不守信用啊,离着时限还有两小时就打炮了!”吉星文骂着。 “哎,老弟,什么谈判,这样内容的信件也给了我一封,而且也约我出城去谈判,那全是扯淡,不过是耍花招,…… 我先走一步,去动员城里的居民躲一躲,……” 说话间,连珠的炮弹朝着县公署打来。一颗开花弹落在院子里,炸了个大坑,其震动力之大,把院里那棵杜梨树上刚结的小果子都震落一地;接着又是几发炮弹,命中那间刚才谈判的接待室,炸得瓦木横飞,屋倒窗塌。 “快突出去!咱们别捂在里边!”吉星文用最大的声音在炮声与震裂声中喊叫着。 可是就在这一刻,又一发炮弹正好打中这间电话室,“唿隆”一声,像山崩地裂般地炸开来,门窗,连同廊庑的顶子,全炸塌了,瓦块和房椽子,在空中飞了一丈多高。在这阵灰尘和硝烟落下后,李大波、吉星文才从土堆瓦砾中爬出来,两个营长在土堆里把王冷斋扶起来,但金振中营长的腿挂彩了。一股如注的鲜血喷流着。他受了重伤。李大波和吉星文扑过去,迅速在血泊中抬起金营长,迈过成堆的瓦砾,来到院中。值勤的士兵,飞跑着去找担架队。就在这时,一颗炮弹准确地打在半塌的屋宇上,只听“唿隆”一声,整个的屋宇全塌圯了。 李大波跟着那两位没受伤的营长,抬着金振中,急忙穿过县公署的大院,撤离日军炮火的集中目标,沿着满是硝烟弥漫的大街,转移到城角下一处矮小的民房里。受伤民众的呻吟声和房屋被炸塌的居民的哭声,与震耳欲聋的炮声,混成了一片。 “打!我命令打!”吉星文挥着拳头,冲着两位营长喊道,“在这种情况下,谁能忍?!就是掉头,也得打!还等他妈的什么南京指示!打,给我狠狠地打!” 两位营长接受了命令,骑上马,冒着炮火,奔回自己的前沿阵地指挥哨所。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来了一副担架,由勤务兵抬着,钻过浓烟,抬往包扎所急救。 大约在6点30分,返回团指挥所的吉星文和李大波,便听到了我方猛烈还击的炮火声。双方的炮火是这样凶猛和炽盛,以致炮声中间没有一点儿间歇,好像沉闷的滚雷。这样持续了约一个小时,日军的炮火显然被压下去了。接着,从开阔的田野间,传来了巨大的喊叫声。李大波和吉星文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俩都明白这喊声是弟兄们在发起夺桥的冲锋。 不一会儿,日方又加强了炮火的发射,机枪声哒哒地打成了一个点儿。接着传来日军“苦啦!”的喊声。 “啊!这龟日的们发起反冲锋了!”吉星文焦灼地站在屋中央,挥着大手。 这种拉锯式的此起彼落的反复冲锋,大约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忽然间,在我方战壕中发出了一阵山崩地裂般地“弟兄们,杀啊!”的喊声,大地仿佛被震得晃动了。 “好!我们冲上去了,”吉星文的一只大手像刀具一般有力地拍到桌子上,“李副官,你亲眼所见,咱中国人不能打仗吗?是怕小鬼子吗?”他奔到门口,喊了一声:“勤务兵,快备马,我和李副官要到阵地上去。” 这时,电话铃响了,吉星文从门口那儿奔回来,抓起了听筒,这是李营长向他报告,我军经过约三小时的奋战,终于从日军手里夺回了卢沟桥。 他放下话筒,兴奋地紧了紧腰带,挽起等在门外的李大波,跨上勤务兵牵来的马,两个人并辔地向战场奔去。 五 当炮火正在炽烈的时候,红薇和王淑敏这些女同学仍然留在小树林中的包扎所里。日军并没有因为这里是伤兵救命的处所,就不向这里开炮。恰恰相反,炮火反而更加密集。有一些伤兵,没有死在前线,在包扎伤口的时候,被呼啸飞来的炮弹炸死了。红薇和王淑敏几次都被埋在土堆里,幸好没有炸伤。到处是炸成的弹坑,包扎所只好冒着枪林弹雨临时转移到城墙根下的一处民房里,有一堵宽厚的城墙做为它的屏障。 红薇和王淑敏她们一样,弄得满身是土,沿着鲜红的血迹。但是她高高地举着消过毒的双手,匆匆地穿过一排排担架,来到新抬来的伤兵面前进行急救的包扎止血。这里又增添了不少年青和年老的外科医生,是中共北平的地下党组织把这些爱国医生动员来前线为战地伤兵服务的,由中共北平委员会委员、学运组长冀原领队。本来平素这些大夫的态度都十分文雅,而这时他们面对伤残的可怜士兵,却急得满头大汗,一边手忙脚乱地做着取子弹和弹片的手术,一边痛骂着前线的设备差、药品缺。 “岂有此理!蒋介石和他的幕僚们,只知道贪污腐化,却不管战士的死活,真是毫无天理良心啊!”最有威望的协和医院大夫林育德这样指名道姓的带头怒吼着。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跟着骂:“这真是喝兵血呀!” 正在这时,一副由两名士兵抬着的担架,一边吆喝着:“喂,借光,快闪开道儿!”一边擦过人群往里抬,一直抬到医生们的脸前,他们喘息着说: 第60页 六十 “快给抢救,金营长大腿炸伤了,失血过多……” 林育德大夫并不等那小兵连呼带喘地把话说完,便挥挥手,让把担架放下,然后把伤员抬到了临时用门板搭成的手术台上。红薇这时正托着消毒药水和纱布走到手术台前,她一眼就认出这个伤员正是她在那次长城抗战时认识的红山口演习时的旗手。 “看哪,吉团长骑马冲到前边去了!”抬担架的勤务兵朝门外扒着头,举起手热情地欢呼着,“一定是咱们把桥夺回来了!嘿呀,简直太好啦!” “喂,这位小兄弟,别在这儿喊,包扎所要肃静!”林育德大夫斥责着那个勤务兵。那勤务兵把金振中及时抬到就算完成了任务,所以他索性跑到门外去看热闹了。 一阵巨大的震天价响的欢呼声,从前线那边传荡过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小日本儿拼啦!”“中国人不是孬种!”的尖厉口号声,伴着欢呼声,响彻云霄。本来是异常悲愤的红薇,被这喊声激得非常兴奋,她用麻利快捷的动作包扎好金振中营长的腿伤,就随着一队护士离开包扎所,到前沿阵地去包扎躺在战壕里的伤员。 炮火还在继续,子弹仍在呼啸,但已消沉多了。红薇、王淑敏带着十来名护士队员,挎着简易药包,沿着浅直的战壕,猫着腰,向前移动。当她们赶到卢沟桥附近时,红薇一下子就认出骑在枣红马上的李大波。她多想喊叫他一声,好让他看见自己穿着血污的白大褂,在战壕里积极地抢救着伤兵……但是她终于忍住了这股孩子气的冲动。那个骑菊花青马的身材魁梧的军官是谁?旁边的一名士兵告诉她那是团长吉星文。 “谢谢弟兄们!谢谢!弟兄们打得好啊!”吉星文双手抱拳,一边向战士们作揖,一边用宏亮的声音高喊着,让战壕里的兵士都能听到。 他和李大波都跳进了战壕。战壕很浅,刚到他的肩头。在这里他们能够看得很清楚。士兵已冲过石桥,跑到桥西的开阔地上,跟骄横的日本兵展开了白刃战。刺刀和战刀的锋光,在空中雪亮地闪耀着。落日的余辉,就在刀尖上跳跃,令人眼花缭乱。鬼子的长刺刀还来不及刺杀,二十九军亮闪闪的大刀片就砍到他们的脖子上了,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到地上。敌军和我军的鲜血,大片大片地洒在开阔地上,染红了夏日茁壮的青草。我军精神抖擞地喊着:“冲啊,杀!”,这喊声震撼着大地,也震撼着永定河的浪滔。 永定河在夏季的七月,显得这样宽阔、浩渺、波涛滚滚向前。 经过一场浴血的鏖战,日军退却了。人们看见一片沾满黑色血迹的土黄军装,向横在那里闪光的平汉线路轨奔跑,然后向丰台匆忙撤退。我军兴奋地叫喊着,端着枪奔跑着,迅速占领了日军退却的阵地。 黄昏的时候,红薇她们赶到了卢沟桥。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敌人遗弃了不少尸体。她们立刻跑上前去,在桥边一处隐蔽的地方,搭起了手术棚,为的是就近给我军伤兵包扎伤口,进行急救。 这时,从手术棚外又传来了欢腾的喊声,一个年轻的小战士,背着一支马枪,跑进手术棚,喜气洋洋地挥着双臂说: “嘿!快看吧,学联又带领着学兵队来参战啦!还带来一批女同学担任护士哪,哈哈,多好哇!” “淑敏,等我们活儿完了,咱也看看去,我估计一定是冀原带着队伍来的吧?”红薇兴奋地闪着美丽的大眼冲着王淑敏忍耐不住地说着。 “好,咱在前线才过了一天,真像过了一个世纪,咱们还活着,我真想他们啊!”王淑敏兴奋地回答着。 半个小时后,全部伤兵包扎完毕,匆忙洗了手,没有脱掉白罩衫,脸上流着汗,红薇拉着王淑敏和其余的十来名护士,向卢沟桥那里跑去。 “快,快点呀!”跑惯山野漫洼的红薇,冲到前边去,扭过头催促着。 “哎呀,我快不了啦,我的鞋陷在稀泥里拉不出来啦!”王淑敏一手提着鞋,光脚跑着。 她们冲开人群,好容易来到冀原脸前。她俩争着跟他握手。跟着许多女同学都拥了上来。 “呀,见到你们很高兴,你们没有受伤,真是万幸!”冀原打量着说道。 “你看,我们不都全须全尾①儿着吗?”红薇说的家乡土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①此尾字为多音字。在这里应发“一”的音。 这时李大波和吉星文也走向人群。李大波一看到人群中的冀原,便拉着吉星文走近人群。他叫着冀原,把吉星文团长介绍给他,吉星文两只大手握住冀原,热诚地说: “感谢你带着队伍来,学联对我们的支持太大了!这是雪里送炭啊!护士队救了我们不少战士的命!” “这是应该的!”冀原兴奋地满脸放光。 “弟兄们,”吉星文把脸转向人群说道,“卢沟桥刚一开战,学联就派来护士队冒着战火、不怕牺牲为我们伤兵裹伤,现在又派了大批的学生军参战,你们想想,不拿枪的学生都来到了战场,我们拿着枪的战士,能够眼看着敌人的进攻,不动手、不还击,往后退吗?” “不能!”战士们举着枪振臂呼喊着。 “对!我们现在欢迎学联的领队给咱们讲几句话。”吉星文和李大波带头鼓起掌来。 冀原看了看已排好队列的战士,望着周围这些闪烁的渴望的目光,他提高了嗓音说道: “同胞们,官兵们!我代表北平的学生,感谢你们今天的奋勇抗战!你们的英勇行为,已向全国、全世界宣布,中国人是可以打败侵略者的,是不愿意当亡国奴的。今天,我们学联刚刚收到中国共产党从延安发出的一个号召全民族抗战的宣言。宣言指出:‘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共产党还号召我们全国人民武装保卫平津,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弟兄们!你们今天就做出了榜样!我们正是为了这一目的,才来到前线。我们相信全国人民团结起来,筑成民族统一战线的坚固长城,一定能够战胜日寇,打退日寇的武装侵略!” 一片热烈的冰雹般的喊声:“一定,一定能够!”欢呼声、掌声,此起彼落的口号声,在沉寂的战场上震荡开去。 黄昏浓重了,夜雾在河面上升腾起来。淡黄色镶金边的小月牙,在鱼鳞状的白云间浮泛着,清幽而远射的光辉,照着沉寂的战场,也照亮了澄平宽阔的永定河水。 红薇望着冀原那兴奋的目光,李大波和吉星文那思索的眼神,听着党的指示,党的号召,党的声音,她的眼睛也在凝神地闪闪发光,她的心在猛烈地跳动着。她带着小孩子过新年似的愉悦心情,看着天空、大地、河流,她觉得这一切都因为刚才的战斗和冀原的那番讲话,而显得分外壮丽。这时她才抬起眼睛,望着眼前那座石桥。在静谧中,她悄悄倚在桥栏杆上,用手抚摸着桥栏上精巧可爱的小狮子头,记起了远在元朝时意大利的马哥波罗在游记中就曾提起过的这座古桥的历史。如今,她觉得这座六百六十尺长、廿六尺宽、有十一孔石拱、四百八十五个石狮的石桥①是这样的生动雄伟、灿烂辉煌—— ①石桥:即“卢沟桥”。在北京市西南郊,跨永定河(金时称卢沟河)上。始建于金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成于明昌三年(1192),清初重修。长265米,宽约8米,由11孔石拱组成。桥旁有石栏,其上共有精刻石狮485个,姿态各殊,生动雄伟。1937年七七事变在此发生,抗日战争从此开始。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旁建有新桥。 她沉浸在这壮丽的诗一样的静寂中。远处传令兵骑马奔驰过去了,是去传送严阵以待和警戒敌人反扑的命令;什么地方升起了炊烟,这是军队在造饭;有几处篝火点着了,散发着艾蒿的香味,这是集结的信号和轰赶成团的蚊蚋;学生们和战士们一圈一圈地席地而坐,由那个东北老兵讲说着他从东三省就经历的故事;从宛平城那边飘过来雄壮有力、男女混声的《义勇军进行曲》: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都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第61页 六十一 红薇听着这震撼心魄的雄壮歌声,遥望那静寂中矗立的“卢沟晓月”石碑,她轻轻地微笑了,她想起了李大波。“要是他此刻在这儿多么好,我们俩会更好地欣赏这不平静的夜景,这才是一副壮丽的‘卢沟晓月,图!……哦,他昨晚要告诉我什么来着?吞吞吐吐地没有说,那会是什么啊?为什么他那么羞涩!?……”她陷入沉思中了。 在红薇想念李大波的时候,他已和吉星文团长回到了团指挥所。在等待吃晚饭的间歇时刻,他俩对战局做了一番预测。 “别看咱们眼下是把日本鬼子打退了,可是他们绝不会就此罢手,你说对不对,李副官?” “是的,侵略中国,先占满蒙,再占华北,继而全中国,这是日本的既定国策。自从二·二六事件后,日本军部占了上风,而新上任的近卫内阁也企图通过对中国的战争,缓解国内的矛盾和困境,所以这个仗是日本逼着我们打的。” 吉星文听了李大波的分析,觉得深刻而有道理。他看一看腕上的手表,不满地说: “现在已经是八点多了,他妈的,军部还不答复我,准是南京那边还没回电。哼,管它呢,打就打!今晚我就先给它来一次‘夜摸营’!” 李大波过去就听说过二十九军让日军闻风丧胆的、驰名遐迩的“夜摸营”,百闻不如一见。这一次能够让他亲身经历,这使他非常兴奋。吉星文看出了他这股劲头,便绘声绘色地说: “有一次在长城脚下,我使用了一回‘夜摸营’,哈,那一次我没要敌人的脑袋,只要耳朵,钢盔,嘿,你看那一晚上,我们割回来不少日军的耳朵,缴上不少日军的钢盔,不过这件事我们没有详细报告上峰。嘿嘿,一报告上级,他们总是害怕,我们就干不成啦!这一回‘夜摸营’,不要耳朵了,我要日军的脑袋!” 他命令火速去找磨刀匠,木匠和预备足够的大红颜料,并下令大刀队饭后睡觉,夜晚二时出发摸营。下完这道命令,吉星文便去睡觉,而李大波却兴奋地睡不着。他在指挥所的院里,一直看着临时找来的十多个磨刀匠们在给新刀片开刃,把用过的大刀片磨得锋利飞快;木匠们在把大刀把加长三尺,以便远距离都能抡圆了砍杀。 李大波看着磨刀、修木把,心里捉摸着:“这洋红颜料是干什么用的呢?” 一轮牙月在云中泛游着,慢慢地走向澄蓝的天穹。…… 第62页 六十二 第8章红与蓝 一 从第一夫人宋美龄给理查德·麦克俾斯发出请柬时起,蒋介石的庐山别墅就一直忙碌着这次夜宴舞会。直到7日的早晨,筹备工作才告一段落。但据侍从室派来的那个值星官检查,筹备还远远不能让夫人满意和认可。 几天来,仆役卫兵、大车小车便络绎不绝于别墅和九江市之间的道路上。那带着竹编鸡埘、载着各式各样货物的车辆,在石子路上颠沛着。鸡吵鹅叫,时时引起庐山避暑的、在山径漫步的外国人注视;也被各国混杂的间谍——特别是日本的便衣密探看在眼里。 别墅周围和那条幽静的河东路上,戒备森严。黄昏时分,开始陆续出现了各种流线型小轿车的时候,筹备工作总算大体完毕了。 理查德同样经过了两天的忙碌,才把参加宴会的事情准备就绪。他穿了一身黑色的燕尾式夜礼服、白色硬衬领衫,黑色领带,尽量显得庄重严肃;乔治仍旧穿着那套献剑时穿的褐衫党式的制服,这是为了使蒋先生看了高兴。玛莉为了今天的舞会有漂亮的衣服穿,她在两天内几乎跑遍了南京城的高级时装店,到头等的“虞美人”理发店按照美国性感女星玛丽莲·梦露的发式烫了头发,折腾得筋疲力尽。美国领事馆专门派了小轿车送他们。黄昏的时候,小轿车已在通向别墅的山路上奔驰,车前镀镍的小杆上,插一面小小的星条旗,迎风飘扬。 理查德隔着车窗朝外望着,那一闪而过的山野景色,使他觉得黄昏时的庐山竟是如此美丽、动人。一轮红彤彤的火球般的落日,光艳夺目地挂在两峰之间;苍郁的树木,被金色的太阳照得闪闪发光;一条条白色的石子小路,通向小山的一处处式样别致的别墅;涧流谷畔生满了开着鲜花的草丛;一道道弯弯曲曲的小溪,响着琤琤琮琮的琴音;成团的雾气,在山腰上缠绕,在山谷中弥漫,像一片白色的云海一般停留在那里。美丽的风景使他心荡神怡,早已忘记旅途的疲劳。 汽车驶上了河东路,远远便望见那绿色小山头上的一所白色别墅。北欧式建筑的屋顶上空,有一面湛蓝的国民党的青天白日小旗,在微风中飘扬着。山回路转,他们看得更清楚了。那座被密探和警卫保护得很周密的别墅,坐落在五老峰下的一个小山包上,有一条幽静的石子路,通到门前。一座白色的二层楼房,掩映在浓密的树木枝柯中。正门紧闭,只开着余门。仆役们正在轻手轻脚地卸下那些满载的货物。 客人已经到了不少,一辆一辆的各式轿车排在别墅前面的停车场上。理查德带着乔治、玛莉在停车场上下了车,走上通往别墅的小路。 在门前,理查德拿出夫人亲手写的请柬,交给值星副官验证,才被放行。 “理查德·麦克俾斯先生和眷属驾到!”副官向门里唱着,立刻就有一个西服革履的俊秀年轻人给他行了鞠躬礼,然后给他们引路。他们穿过院里小花园时,一阵浓香扑鼻,沁人心脾。榕树、刺槐、桂树、芭兰,还有广玉兰,都在鲜花怒放,香馨四溢。沿着白色大理石的走道两旁,摆着盛开的鲜花和布局玲珑的各式山石盆景。路两边是花畦和英国草皮植就的草坪,刚浇过水,水珠儿在夕阳晚照中闪光,空气凉爽、新鲜。理查德觉得,这里和号称“中国四大锅炉”的南京相比,真如同到了仙境。 他们被让进大客厅里时,屋里已经有了不少客人。男人们纾青拖紫,一片豪华;女人们珠光宝气,一片闪烁。他们有的在喝沙士水,有的在品尝用煮沸的雪水泡的庐山云雾茶。理查德刚一走进门,宋美龄就微笑着迎上他。她今天穿着袒胸露臂、领口开得很低、用闪亮的金属纱制作的裙裾,显得她酷似一位外国贵妇人。她拉住理查德的手,带着风流自赏的姿态用英语说道: “哈啰!亲爱的狄克!我到底把您给盼来了,我的宗教指导!” 理查德赶忙摘下手套,弯下身,谦恭地向宋美龄行了吻手礼。“我很冒昧,没有得到您的允许,便把我的养子养女带来了。” 乔治向前行了一个军礼。理查德说:“他此行是专门给委员长献剑来的。我带他来是为了开拓眼界,增加他日后从政的经验。” “好的,他长得很英俊呀!”宋美龄望着乔治赞扬着。 玛莉也走上前,行了一个屈膝礼。宋美龄端详着她,喊出一串英语:“嗐,我的上帝,你的养女很美丽呀!”“我见过您的,”毫不拘泥的乔治冲着宋美龄说道,“夫人,献剑那天您曾亲自给我夹过菜哪!” “嗐!是的,真奇怪,我怎么会没注意到你这么一位漂亮潇洒的青年呢!”宋美龄格格地笑着,发出一串轻脆的笑声。“你俩别客气,随便到哪儿玩吧,喜欢歌诵、跳舞吗?……狄克,你随我到屋里坐吧,没有外人。” 乔治和玛莉是初次见到这样阔气和宏大的豪华场面,他俩不住地啧啧称赞,沿着走廊,跑向草坪那边挂着串串小彩灯璀璨如繁星的舞厅去了。 理查德跟在宋美龄身旁,向客厅的纵深走去。他频频向周围点头行礼,注意着究竟有什么要人参加这个消夏晚会。与会的人们,差不多都按照阶级、职位、爱好、修养,分成了许多自由结合的小组。他们这些有地位的男人和有钱财的贵妇,都在嗡嗡地谈说着近来的政治局势、军事行动、经济交易和新鲜趣闻。浏览一圈之后,他觉得今天与会的人是非常广泛的。其中有各国的使节、夫人和在华有势力的财团私人代表。除此而外,他还看见几名德国军事顾问、还有前几天刚发表了希望《中国再认识日本》谈话的川樾茂大使①,以及从天津赶来的回力球场主墨索里尼的女婿齐亚诺的特别代表—— ①日本驻华大使川樾茂1937年6月25日发表希望《中国再认识日本》的谈话。 正当他走过这些人前的时候,穿着崭新西服革履、身居行政院长高位的宋子文,高兴地走过来,招呼住理查德: “噢!狄克,久违,久违了!” “你好,T.V.!” “我说,老搭档!你就不能常到南京来走走,总是呆在风沙很大的华北吗?我断定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呃?!”“T.V.,是我才把他请来的呢!”宋美龄高兴地摇着檀香小扇说道。 理查德微笑着没有正式回答,却把这个油头粉面架一副金边眼镜的宋子文拉到一边去,小声地问道: “告诉我,T.V.,目前的战局究竟怎样啊?” 宋子文把两只细长白嫩的手,交叠在腹下,有节奏地跷了跷鞋跟,耸耸肩反问着: “老兄,这很难说啊,我倒要问问你,对中日问题美国究竟采取什么态度呀?!要知道,我最关心的,就是白宫的态度!” 这时候,戴着玳瑁眼镜、大腹便便的孔祥熙走了过来,这位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宴会女主人的大姐夫,摇晃着肥胖的大圆脑袋,容光焕发地来到理查德脸前。他俩是在很久以前——远在本世纪之初在山西太谷教会的铭贤学校结识的。“喂,狄克,你好!”孔祥熙态度悠哉游哉地说,“华北很紧张吧?” “是的,很紧张,日军天天打靶,故意从北平市里穿过,似乎就要打起来的架势。” “啊,要是那么紧张,你就到上海南京来住吧,”孔祥熙用眼光下意识地朝屋里逡巡一下,看看日本大使川樾茂是否就在近前,然后压低声音,“哼,难道日本还敢向华中伸张势力么?” 理查德耸耸肩,勉强笑了笑。孔祥熙对华北这样漠不关心的态度,使他有些鼻酸。他知道这位脑满肠肥的财政部长,所关心的就是华中的江浙地域。 宴会还没有开始。嗡嗡的谈话正在进行。这是一个非常适宜的谈话时机。各种政治势力、各种派系,都在抓住这个机会努力接触。理查德坐在角落里冷静地进行观察。他看见德国大使馆的临时代办,正在和傲慢的川樾茂谈话,他们的声音时而低抑,时而高扬,在谈到中国河北省的井陉和临城的煤矿交接问题时,双方都压抑不住激动。随后他看见国民党副总裁、那个著名的亲日派汪精卫,穿一身纯白色西服、白皮条凉鞋,扎一个玫瑰色的蝴蝶结,在屋角里正和他的挚友刚卸任外交部长的张群、军政部长何应钦悄悄说话,样子都显得很兴奋。英国代办依旧维持着绅士的古老派头,高昂着头,正和来往穿梭、没有团伙的政客们点头周旋。他感到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在交头接耳地谈说着日本的动向。最后他走进那间和客厅毗连的耳房里去了,因为他看见那里聚集着著名的亲美派;除宋子文、孔祥熙和宋美龄以外,又来了经营着巨大股票生意的宋蔼龄和新任的外交部长王宠惠。他们在那里一直谈到宴会开始。 第63页 六十三 宴会在大钟敲过八点的时候正式开始了。人们笑着,招呼着,朝大餐厅鱼贯而入。餐厅宽敞、豪华,家具、银器、酒杯、酒瓶,都在闪光。几盏金链子有玻璃璎珞的枝形吊灯,大放光明,照亮屋子四周摆列的艳丽的奇花异草,真是五色缤纷。 宴会采取鸡尾酒会的形式。正当人们举杯祝贺时,忽然从门外传来一声裂帛似的呼喊: “委员长驾到!” 卫士拉开门,蒋介石迈着八字步走进来。他穿一身灰色派力司的中山服,光着头。后面紧跟着人称“胸怀八卦、袖吞阴阳”的智囊人物陈布雷。蒋介石带着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伟大人物的派头,刚走进门里一步便停下来,用他那深陷的眼睛平视着,扫视了屋里一遭,这时所有的脸、全体的目光都转向他,凝聚到他的身上。 “诸位好!”他扬起戴白手套的手,平淡地说了一句:“请!” 经过一阵沉默,人们才又活跃起来。他坐在宋美龄身旁的高背椅上,宴席开始流水般一道道上菜。酒杯像光影一样闪烁。笑声和话语声,从各处嗡嗡地传来。 宋美龄是宴会中最活跃的女人。她并不如花似玉,但风韵迷人。金属纱的衣服,在灯光下更是耀眼地发光。她那用钢条束紧的腰肢,扭来扭去的身形,使人感到她颇像一条水中游动的蛇。她运用着交际场合娴熟的骄而不亵的目光和笑脸,招待着各国的客人。她的一举一动、一个手势、一个流盼,都充满着谙熟风情的特殊交际技巧。 蒋介石坐在那里,两腮下陷的青灰色脸上,稍露微笑。他望着这个1927年结婚的第三任老婆,为她的外交手腕的成功,感到喜悦。他的目光停在宋美龄裸露的脖子上,那儿有一条金项链在闪烁。他忽然记起《圣经》中耶米里亚第三十一章里所说的那几句话:“耶和华,将由一位妇人之手显示奇迹,……耶和华今将有所作为,将令女子护卫男子。……”那男子就是自己,而那女子,就是宋美龄。他为这个有意思的新启示暗自好笑。 “委座今天多高兴啊!”从屋角传来女人的声音。 “当然啊,今天的宴会,不就是给他压惊吗,他的腰伤好了吧。” “你看夫人的鞋多么漂亮!” “你知道吗,那是孙殿英炮轰清东陵,挖坟掘墓,从慈禧太后的坟里拿出来的珍珠鞋呀!” “啧啧,那是价值连城的国宝呀!” “她的衣服是从巴黎定做来的。” “哦,上帝,多么阔绰啊!她真是风光呀,嘻嘻……跟美国人有一手哩,嘻嘻!” 在女人艳羡的赞叹之后,男人们开始举杯碰杯互相祝酒。蒋介石自从加入了青、红帮、在家礼,①已戒酒多年,遇到这样的宴会,便有一个听差跟在身后,给他提着一小壶矿泉水,来和客人劝酒。他首先走向大国的代表——英、美、法、德、意等国贵宾面前,用殷勤的笑脸和他们干杯。最后为了显示他的“大国风度”,也为了把这个消夏晚会的主旨更加突出,他笑嘻嘻地拉起日本大使川樾茂的手,用兴奋的、全大厅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让我们和平相处吧!难道我们中日之间,就非得兵戎相见、诉诸武力吗?对不对,大使先生?!”—— ①青帮,又名清帮。原为清民间秘密结社。过去多为漕运船夫组织,保持封建行帮。其后在上海、天津、长江下游通商口岸流为游民组织。辛亥革命时,在上海设立中华共进会,曾受袁世凯利用,刺杀宋教仁,1927年又为蒋介石所用,参与四一二反革命大屠杀。抗日战争期间,日本特务机关利用清帮组织进行汉奸活动。“在家礼”亦即在帮。 川樾茂穿一身标准日本式样的略短西装,留着很短的分头,一撮仁丹胡,矮粗的小个子。他听了蒋介石的话,笑得露出了两颗金牙,握着蒋介石的手说: “委员长先生!您的话极是。我可以向您保证,只要贵国能够答应我国合理的要求,我们帝国一定会化干戈为玉帛。” 大厅里响起一阵掌声。一片笑声。 “诸位先生,各位女士,尊敬的大使先生!”蒋介石在掌声和笑声中,高高举起长脚杯,环顾大厅一遭,开始做宴会即席演说,“这个,大家来得很好!我想借此机会和朋友们谈谈我们的国策。这个,大家都知道,中日的关系,最近有些紧张,但是,这个这个,我认为紧张的程度,远不如谣言来得厉害……我深信,有理智的人们,首先要考虑的是怎样维持和平相处。中日,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只要我们双方努力,会有一个睦邻关系的……咹,这个这个……我相信佐藤外相在今年3月9日发表的对华外交政策:‘和平外交’。我们完全有理由做到像外相所说的‘经济提携’和‘文化提携’。为了响应佐藤外相的提议,我已命我国驻日大使许世英就近进行谈判。……咹,这个,这个,我也同时在上月命令我的政府,在26日发出请帖,邀请各大学教授、各省主席、全国的知名人士,在七月中旬来庐山开会,商讨订定国策。我蒋某敢向大家保证,和平相处,仍然是我们未来制定国策的根本精神……。” 又是一阵掌声,一阵碰杯敬酒。有人在席间高声喊起来: “明智啊!”,“冷静的态度!”,“和平战胜战争!” 接着是宋美龄敬酒。她拖着纱裙,环佩叮当地在桌与桌之间周旋。她的脸浮着永不消失的适合第一夫人身份的端庄微笑,只有来到大使们的桌前,态度才由矜持而变得活泼起来。她端着盛有美国威士忌的高脚酒杯,在英国代办面前,弯下腰用英语说:“哦,先生!请替我向海军大臣温斯顿·邱吉尔问候,我非常欣赏他的油画呢!”走到德国顾问面前,她就举起手,行个希特勒式的敬礼:“你们很辛苦啊!”在日本大使川樾茂面前,她甚至笑着跟他碰杯,然后一饮而尽:“祝我们同文同种的两大民族,相安无事!”最后她终于在人群中寻找到理查德,她摇着一个指头,眯起涂了晕膏的眼睛,挑着描得很细的眉毛,娇嗔地说道:“啊,我的上帝,您在这儿躲着哪,亲爱的,让我们干一杯!”理查德歪歪头,露着一个中年男人最富有魅力的微笑,和她碰了杯,两人一饮而尽。她把空酒杯递给跟在身旁的一个侍者,挽起理查德的胳臂,沿着长条地毯,走到角落里去。她望着他那灰蓝的大眼,带着两性相吸的口吻说:“狄克,庐山是很好的,您喜欢这儿的风景吗?我俩整整有十年没在一起好好地谈谈了,您不要避讳我的老丈夫,咯咯咯……我约您在这里避避暑吧,我会给您安排一处很好很舒服的别墅的,让您一定感到惬意。” 第64页 六十四 “不,如果我留下来,”理查德望着敷着香粉浓装艳抹的宋美龄,压低声音调情地说,“真的,我留下来……那不是由于这里的风景美丽,而是由于夫人您的迷人!” “哦,上帝!您怎么敢对我说这样的话啊!”她瞟了他一眼,用檀香小扇打了他一下,格格地笑得弯了腰。挨得很近的理查德,感到了她那纱衣里边的轻轻颤抖。 他们俩在那个僻静的角落漫步,说着悄悄话儿。整个鸡尾酒会又分成几个活跃的圈子,每个人去接近他要接近的人。乔治和玛莉早已快乐地聚到那些电影明星和著名的交际花周围去了。 在宴会热烈进行的时候,外面的夜色加浓了。黄昏时洒下一阵细雨,淋湿了山路和树木,现在雨停初霁,天空晴朗,一轮澄黄的牙月,光辉地挂在五老峰巅,山峦变成了黑色的剪影,星光在天际闪瞬。夜雾在很低的山谷里飘动,花丛、山径、草坪、一座座的小花园,被月光照得像铺了白霜。 宴会在10时结束,接着就宣告舞会开始。在宴会和舞会之间,理查德挽了宋美龄穿过大厅和走廊,来到院里的小花园。他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远处树丛中传来夜莺婉啭的鸣叫。 “夫人!这是我们两个人在谈私房话,请告诉我,这次西安兵谏,引发出第二次国共合作,肯定会影响中国局势的变化,看来是要不得不全力地推行抗战了吧?那么我想知道,委员长对华北战局……” 宋美龄握住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自然是噢,所以委员长恨这个浑小子,‘西安蒙难’不仅差点送了委员长的命,要紧的是把委员长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眼下国人抗战呼声甚嚣尘上,共产党就是仗持着这股民众呼声,‘共’是暂时不能‘剿’了,只好支应局面,据报共军一股已进入山西,说是北上抗日,哼,阎老西儿那地头蛇会容得下共军?还不是会同日本两下夹击这股匪军?委员长的主意是让他们先在华北去折腾吧!再说,宋哲元又是旧西北军,让日本牵制他的势力扩张也不错……” “哎呀,我的教区大概永无宁日了,……”理查德失望地叫起来,发现自己的声音太高,才又压低了声音,“北平如果沦为日本之手,那我的教产和私产……我主要是讨厌日本气质狭隘,态度粗暴,缺乏修养,让人难以忍受……” 大厅里传来了嘣嚓嚓的音乐声。男女混唱的《茶花女》中的《饮酒歌》,从敞开的门窗中,嘹高地传到了小花园里: 让我们高举起欢乐的酒杯, 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 当前的幸福莫错过, 大家为爱情干杯! 青春是一只小鸟, 飞去不再飞回…… “狄克,不要想那些令人烦恼的事了,我们去跳一组您的家乡舞——波士顿舞吧!”她挽起理查德,走进了灯光辉煌的大厅。 舞池里,成双成对的舞伴已经勾肩搭背、贴脸擦胸地站好。明亮的灯光暗下来,换成了五光十色闪烁的暗淡灯光,舞厅里朦朦胧胧,宛若罩了一层细雾。一支大乐队,奏过一个和弦,他俩便走到舞池中央,音乐奏起华尔兹圆舞曲。他们便随着对对男女,翩翩起舞。 蒋介石没有跳舞,他坐在一张桌旁的椅子上,边喝矿泉水、嗑瓜子,跟外宾说些应酬话,边用目光追踪着正在跳舞的宋美龄和理查德。心里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被他遗弃的那位青楼风尘女子陈洁如。“美龄她始终迷恋着美国人,她心里真正喜欢的是年轻貌美的男人,她和我的结合,不过图的是权势……哦,为什么我不能跟洁如暗中往来,弄它个金屋藏娇呢……” 正当舞曲奏到最热情、最激昂,蒋介石沉浸在当年上海滩做经纪人时跟陈洁如那段如胶似漆的甜蜜生活时,从门外忽然匆匆跑进来一位副官。他神情慌张,冲过人群,东张西望,跌跌撞撞地终于找到了坐在圆柱后面一张方桌前的陈布雷。他正和张群、汪精卫说话。副官把他扶到一边,凑近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他惊讶地张着老婆儿嘴,一时竟没领会副官说的那番话的意思。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北平二十九军代军长秦德纯急电,谓日军于今晚10时向我卢沟桥大举进攻,并炮击我宛平县城。如何处之,急示。” 这一次他听懂了,惊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他才从副官手里接过那个卷宗夹,仔细地看了那份报告日军演习、丢失一名日兵、交涉经过以及攻城全部过程很长的电报。他打发走那个值星副官,挟起卷宗,就向蒋介石这边走来。 但是他走了半截儿忽然站住了。“他玩得正高兴,千万别扫他的兴,……华北这种小打小闹的事,随处发生,何必这么惊惶失措,大惊小怪的,那也太不沉着冷静了,……何必惹他不高兴呢!”他这么一想,改变了主意,挟着卷宗夹,走出舞厅,穿过走廊,出了别墅,回到附近的一处幽静山庄,睡觉去了。他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睡得太晚或晚上用脑过度,是要失眠的。 舞会的第二天——7月8日的清晨,蒋介石照旧起得很早。昨晚在舞会的后半段时间,他提前退出舞厅,在花园里散步了一会儿,冲洗了一次温水澡,换上宽松的绣花睡衣,便回了自己的寝室。按照每晚的习惯,他打了一会儿坐,默诵了几遍曾国藩的“主静箴”里的“静坐收心之条”,孟子“养气篇”中的“绵绵穆穆之条”,然后就香甜地入睡了。 窗前几棵广玉兰的树上,一阵鸟雀的鸣叫把他吵醒了。他慢慢地走下石阶,来到花园的小径。热闹了一夜的别墅,这时安静极了。花儿全迎着晨露开放。阳光从五老峰上射下来,花园显得格外清新、明亮。他踏拉着拖鞋,围着花圃漫步。他想起昨晚他和川樾茂的交谈,为这次宴会在政治上取得的成功暗自欣喜。他的思想逻辑是:既然他蒋某人已经发表了和平的演说,表示了和平的愿望,那么就会使对方受到感动,从而停止战争;既然他已表示纠纷可以通过谈判解决,那么就可以使对方得到启示,放弃武力;既然对方发表了“和平外交”,“互相提携”,那么就可以彼此握手,达到和平共处。因此他觉得昨晚他发表的祝酒词,一定会使川樾茂感动和回心转意。当然,做为大使,也会把昨晚他那番谈话用电报拍发给近卫文麿首相。说不定这位年轻的新首相会毅然打消他的战争计划。一想到这里,另一个刺耳的声音又在他的心里涌动。这就是不久前延安中共中央发布的关于掀起全民抗战的号召,他嘴里嘟囔着骂道:“这个毛泽东、朱德,总是唯恐天下不乱,天天总是喊叫抗日呀,抗日呀,这不正是激人家日本的火吗?本来人家也许要和平解决了,可是让他们这么一折腾,人家就来气,动起武来了!”他立刻想把戴笠找来,问问他,他主持的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制定的《根绝赤祸案》实施得怎样了?“不能眼看着中共大得人心,天天坐大啊!” 他继续散步,也继续思索。他绕过花径时,忽然觉得时局虽很紧张,战争一触即发,但他确信日本为了中日间秘密协定的“共同防共”目的,总不致于给他蒋某人下不来台,而让延安的中共抬高声望吧?前不久他也曾通过种种途径向日本政府表示,虽然名为“安内”,而意在“削藩”的围剿命令,迫于形势不得不暂时撤销,但实际兵力却并未开赴华北前线,而仍旧围绕着陕甘宁边区严阵以待。“想来日本该谅解我的用心良苦吧?”他宽慰地想到,最近他曾下令戴笠,严密监视延安的动静,为此他亲自下了一道手令:“陕北一旦有所行动,立即截击或率部尾追,匪到何处即追至何处。稍有疏忽,军法从事,绝不宽贷。” 第65页 六十五 想起这些心事,使他颇为不快。他脸色青灰,紧皱眉头。卡着腰,抬头望了望晨雾中的山峰,便走进楼下一面窗户临着花园的小书房。 小书房布置古雅,三面环绕着紫檀木的大书架。十三经、二十四史、四库全书备要,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人的线装文集,整齐地排列着,犹如三堵墙。临窗是一张很大的紫檀木镶大理石心的桌子。上面摆着木盒装着的雕龙端砚,笔架上挂着各号的羊毫狼毫毛笔,笔筒里插着批阅文件用的粗杆红色铅笔。 他坐在书桌前紫檀木的太师椅上,为了排遣刚才思索带来的苦恼,打开那本苏格兰圣经会翻印的黑羊皮鎏金的《新旧约全书》,准备诵读,进行早祷。自从1927年他跟宋美龄结婚,不仅按宋家提出的条件蒋介石入了基督教,在教堂举行了婚礼,而且也渐渐养成了做晨祷的习惯。 “先别进去,委员长在祷告呢!”传来卫兵说话的声音。 他睁开眼,停止祷告。宋美龄不在跟前,少和上帝谈会儿话没什么关系。他大声问着: “谁在外面?!” “是我,布雷。” “进来吧,真早,有什么事吗?” 陈布雷挟着卷宗,抖动着麻杆似的细腿,走进屋来。他一脸的愁容和紧张,说明了事情的严重。 “是这样,委座,昨晚10时……”他语无伦次地叙述了一遍日军在卢沟桥发起进攻的经过,然后从文件夹里拿出秦德纯的电报,递给蒋介石。 蒋介石一目十行地看完电报,大惊失色。他睁着一对大眼,握着两只拳头,脸色铁青。 “没想到,真没想到!变化这么快!……嗐,但愿这不过又是一次小冲突,布雷,你估计呢?” 陈布雷仰起有点橄榄式样的头,毕恭毕敬地说: “布雷想的,也正是如此。” 蒋介石反剪着手,在屋里踱步,忽然他停下来说:“娘希匹!这个宛平县长王冷斋过去是干什么的?”他把秦德纯的电报往桌上一扔,气愤地说:“驻屯军说丢了一名日兵,我们又没有藏匿,那就让人家进城搜查搜查嘛!看,为这件小事,事情闹大了吧?” 陈布雷没有开口,他跟蒋多年,深知他的脾性,他就静静地等着蒋介石再发泄下去。 “这可怎么办呢?”蒋介石用拳头捶着他的脑袋,“唉,这不是故意捅马蜂窝吗!平时,我一再告诫他们,忍辱负重,以国为重,千万不要闹意气,置国家民族于不顾。可是这些饭桶,这些猪猡就是不晓得这个道理,就是不能领会其中的真谛!布雷,依你看该怎么办?” 陈布雷舔一舔干涸的老婆儿嘴,便把昨晚接到电报后思索的答案一古脑儿端出来: “委座,卢沟桥战争爆发,举国上下,对日本愤恨极大,战情极高,据报卢沟桥附近已成为民众拥护抗战的战场,如果我政府对此不有所表示,恐失掉民心,有失您的威望! ……” “那究竟该怎么办呢?”蒋介石紧皱双眉,有点不耐烦,“说下去!说具体细则!” “布雷想,一方面派人向日本提出抗议;一方面派人向日本密谈。抗议是做给民众和国际上看;密谈才是咱们的主要途径。” “好!嗐,好,说下去,再具体一点!” “依布雷浅见,建议派外交部驻日代办杨云竹向日本外务省提出抗议,随后再派外交部亚洲司第一科科长董道宁向日本驻华大使提出口头抗议,这些都要登报,公开公布,以安民心。然后再密派驻日大使许世英拜会一下日本首相近卫文麿,再请张群草拟一封‘亲善信’,前往东京。” “啊,极是极是。……还有什么重要消息吗?” 陈布雷犹豫了一下才说:“有,刚收到……是刚译出的延安急电……” 蒋介石的眼睛瞪得像铃铛般大,厉声说:“什么内容?!” 陈布雷打开卷宗夹,看一下电报“摘由”,说道:“是中共中央向全国发出的《中国共产党为日军进攻卢沟桥通电》,内称:‘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武装保卫平津!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娘希匹!”他拍着桌子怒吼着:“岂有此理!危急危急,他共产党怎么知道危急不危急?!这个共匪,又想借着这件局部小冲突大做文章啦,……真是混帐!”他气愤地反剪着手在屋里来回走了一遭,才停下来,挥着拳头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 “布雷!赶紧替我草拟一道命令火速向驻守卢沟桥的二十九军传达,我命令,除非奉命,一律不得还击!” 仆人这时用托盘端进一份丰盛的早餐,才使他的怒气稍微消解一些。 二 八日午夜两点,也就是庐山别墅舞会进行得正酣的时刻,吉星文在前沿阵地的指挥所,准时从睡梦中醒来了。 李大波始终没有睡着。他担心吉星文会睡过头,索性坐在屋外一边看着磨刀开刃,一边在那里等着叫他。现在见他准时醒来,李大波从心里钦佩这个多年戎马生活养成作战习惯的军人品格。他看见吉星文的两眼,像野兔的血珠子一般红,他刚醒过盹儿,跳下板床,在凉水盆里浸了浸头,紧了紧铜别子的腰带,就去招呼今晚“夜摸营”的大刀敢死队。 大约50名队员来到了,有的身背短刀大刀片,这是近战的队员,有的手持长矛般的大刀,这是远战的队员,大刀片都磨得锃光瓦亮,脚穿布底靿鞋,头箍黑巾,身穿黑衣,每人都抹一个大红脸,那样子真像是民间传说的黑煞神,又像舞台上的索命黑判官。李大波看了这些化过妆的战士,先是吓了一跳,心里不由一惊,继而才笑了起来,这时他才闹明白每人发的那一包洋红颜料原来是抹脸用的。敢死队由李营长带队,准时向卢沟桥西出发,吉星文和李大波跟在他们身后送行,把大刀敢死队送过桥去。 第66页 六十六 李大波和吉星文望着走远的队伍,便留在河东的树林里等待敢死队的好消息。李大波早就听说二十九军的大刀队,在长城各口开战时就已名震中外,他们平时训练有素的大刀砍杀技术无与伦比。吉星文边散步边告诉他大刀队还有一种更神奇的特技,他们可以怀抱大刀,沿着山坡滚身而下,到了敌人阵前,躲过封锁的机枪火网,一跃而起,把敌人砍得落花流水,措手不及。吉星文还低声说:“日本兵最迷信,他们腰里缠着‘武运长久’的旭日旗,还裹着出征时募集来的‘千人针’,说是有了这玩艺儿不会战死,脖子里还挂着符包。他们还迷信说在战场上被枪炮打死可以超生转世,如果给大刀砍了脑袋,那不但是耻辱,而且永世不得超生。所以日本兵最怕咱的大刀队。”李大波听了这些话,觉得他这次赶巧能亲眼看见这大刀敢死队的杀敌,心里一阵阵激动。吉星文看一看夜光手表,长叹一声说:“他们大概已经到了。” 敢死队一过桥就钻进了青纱帐,沿着高粱地里的田间草路,大步流星地走着,半小时的急行军后,队员们已接近了丰台的驻屯军兵营。这时天气忽然阴沉,乌云遮住了月亮,大地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天空时时打着露水闪,才显出一丝光亮,给他们偶尔照一照道路。队员们个个高兴,怀着出征的必胜喜悦,觉着这是天助我军,正是“夜摸营”的好天气。 兵营离丰台车站只有里许的路程。车站鬼火似的灯光,远站照见兵营黑色的影子。他们轻手轻脚,渐渐摸到兵营的鹿寨前。营门紧闭,警阁子里传出哨兵的酣声。那个东北老兵是今天的敢死队班长,他一个箭步冲进警亭,还没等那岗兵醒来,一挥胳膊,手起刀落,人头早已滚地,喷泉似的血浆,直射警亭的顶棚,喷了老兵一脸。他抽出腰间的手巾,擦去刀上滴答的鲜血,便返身走出警亭,挥一挥手士兵便冲过鹿寨。 偌大的兵营里一片漆黑,十分安静。这里原是八国联军时美国军队遗弃的一座旧营盘。李营长过去常和驻丰台的日本宪兵队、日本警察署打交道,办交涉,所以这里的路径他非常熟悉。这兵营大约住有两千日军,为了不搅扰敌人的全体官兵,李营长径直把大刀敢死队带进故意制造丢兵借口、发动这次卢沟桥之战的那支演习部队——一木清直大队的第八支队。他们的营房正好在大院的尽外边。 敢死队一闯进去,就把电灯拉开,然后像张飞在卢花荡中那样一齐高喊着:“哇呀呀!” 日本兵在梦中惊醒,看见这一群红脸黑煞神,早已吓懵,又望见那一片亮闪闪的大刀,更是魂飞魄散,敢死队就他们木呆发傻的瞬间,早已抡圆大刀,唰唰一阵砍杀,许多人头便滚落地上,没有被砍杀的日兵,哇呀叫着,吓得抱头鼠窜。兵营大乱,敢死队趁机撤离兵营。当全部日军追至兵营门外时,李营长早已带着敢死队蹓进青纱帐。清晨四时多,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平安地返回团指挥所,向吉星文团长复命。吉星文对他们的辉煌战绩非常满意,他挥着大手说:“好!大刀敢死队又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是给小鬼子一点教训,让他认识认识中国军队!如果不是士兵还在睡觉,我真想唱那首《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喂,你们都到伙房喝面汤去吧,老百姓还特意给你们送来不少的鸡蛋哩!吃罢饭,你们就休息吧,睡大觉去,这儿没你们的事啦!” 敢死队员笑哈哈地走出指挥所。这时,天空斜飘起雨丝,接着闪电雷鸣,下起了雷阵雨。李大波隔着窗户看见这些队员故意在雨幕中淋着,高兴地手舞足蹈,为的是让大雨冲下他们身上沾满的血浆和脸上的红颜色。不一会儿,指挥所门前的地上就泛起了红色闪亮的水泡儿。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吉星文抓起电话,听了一会儿,高兴地答应着:“是,是,我知道了。对待小鬼子,就得这么办。”便挂上了电话。他忽闪着大圆眼,走到李大波脸前,笑嘻嘻地说: “刚才旅部来电话,说接松井特务机关长电话,失踪日兵已归队,并说一场误会希望和平解决。哈,这戏法儿变得太笨,分明是把他们揍怕啦,你说对不对?” “当然是啦,我看昨晚的‘夜摸营’更管事,他们吓怕了。”李大波说道,“经过这番较量,看来日本的兵力还是准备不够,否则他还是要打下去的。” “是的,我也是这么思谋着。”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报告!”进来了旅部的一个传令兵,把一封抄送的加急电报递给吉星文。他拿过来一看,就气愤地扔到桌子上。刚才的那股高兴劲儿,唰的一下就从他那胖胖的圆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李大波走至桌前,拿起那张电报,原来是侍从室从庐山拍来的十万火急电报:“奉委座令,着即晓谕前线官兵,仰各知照,除非奉命,不得还击”。 “他妈的,中国算没有希望啦!这群脓包,怕日本怕得尿裤了,这个仗怎么打法嘛!”吉星文瞪着一对发红的大眼珠子,拍得桌子山响,唾沫星子几乎飞溅到李大波的脸上,“唉,难道华北又要遭到东北的可悲前途不成?!” 他的话音刚落,又进来一个骑马送达命令的军邮专差。原来庐山侍从室在发电报的同时,也以长途电话答复秦德纯的请示,着令二十九军首脑对卢沟桥战事要“忍辱负重,慎重从事”。 这秦德纯自从宋哲元请假回山东原籍躲避代理军长以来,他就按照宋哲元临别时对他的嘱告,在“不接受亦不谢绝”两种截然相反的原则下,委曲求全地应付差事。他的心态是在内奸外敌交相煎迫之下,只有戒躁沉着,以静制动,深恐一言不慎,一事失当,惹恼日人,有所借口,致陷交涉困难,进退维谷。所以遇到卢沟桥起战之事,他就立即电陈中央请示机宜。庐山的复电在8日中午来到,秦德纯立即约日方的松井特务机关长和今井武官,谈判了多半宿,也就是大刀敢死队去“夜摸营”的时刻。 军部专差送达的文字命令如下: 一,双方停止射击; 二,日军撤丰台,我军撤卢沟桥迤西地带; 三,城内防务由保安队担任,名额限200人至300人以内。定9日晨9时接防。 鉴于此举于我国家民族之和平前途有重大干系,因此必须恪守信约,着令你部按指定时间,全部撤退。此令。 信差刚一骑上马走远,吉星文就把那张文字命令递给李大波。“你看看吧,咱敢死队豁出命去跟鬼子拼,上峰倒跟敌人谈判了!” 李大波看完那纸命令,也很生气,他气愤地说:“南京方面根本就没有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这说明蒋介石心里就不想抗日,难道他真的看不出日本要想吞并中国的真正企图吗?!” “可是耍滑头他倒会。”吉星文猝然停下踱步,旋风般凑到桌前,挥着手,又拍着桌子说,“你看,这老小子给我摆了个空桥儿:如果我按命令撤退,那就不仅纵容了敌人,而且丧失了战机,丢掉了阵地;如果不执行这个投降的命令,那就要受到军法处置。你看,是不是这步棋?” “经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宋军长临回山东乐陵时,恐怕顾虑的也是这个问题。”李大波若有所思地说,“当然他想的是整个二十九军全军十万军队的问题,他不能不想到这也许是蒋介石在利用日本军队,消灭异己,把他搞成第二个张学良。使他没有地盘,变成光杆司令。我现在更能体察他的处境和心情了。” “老兄,先别替别人担忧了,这燃眉之急,我该怎么办哪?” 吉星文甩着两只大手,着急地说。 第67页 六十七 正在这时,王冷斋像风刮落叶似地飘然走进屋来。这三天以来,他一直盯在前线,人显得瘦削了许多。他一进门,吉星文就拍着巴掌说: “你来的正好,你这位智多星给拿个主意,我该怎么办?命令让今天早9点就撤退,咱撤,日本不撤怎么办?这个当咱上不得!”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王冷斋胸有成竹、慢条斯理地说,把他手里拿的同一道命令抖擞着给他俩看,“依我看,先给他来个缓兵之计,不妨先回答上头,就说我们已做好撤退准备,只等9时保安队来接防。实际上日本这全是撒谎,主要是日军想用谈判骗术来占领咱的县城。你看吧,等不到9点钟,日军就会露出马脚。到那时,咱再想应付的万全之策。”“对,就这么办!”吉星文高兴地一拍大腿,“这办法妙极了!嘿嘿,并不是敌人的脖子上才长着脑袋啊!督察专员,是不是您给秦代军长回个电话?” “好,我这就去,”王冷斋转过脸,对李大波说,“李副官,我刚在专署接到何旅长电话,说叫你赶快回去,有紧急任务,你带来的学生队伍,交给学生领队和团部委派专职军人管理即可。” “你就放心地走吧。”吉星文握着李大波的手说着。 “我真不想在这时候离开你们。”李大波说完,只好依依不舍地朝门外走去。 突然,一发炮弹吼叫着,落在指挥所门外不远处,飞起了黄土,炸了一个大弹坑。接着就是百余发炮弹向宛平县城倾注。沉寂了一夜的前线,又轰鸣起来。 “王专员,你这卦又算对了!”吉星文看看腕上的手表,才7点45分,“他奶奶个孙儿的,还说9点双方撤退哩!日本说话跟放屁一样,一点儿不守信用。” 电话铃又响起来。是早晨派出去的侦察参谋打来的报告,说大约有50名接防的保安队,被日军阻截在大井村附近,发生了武装冲突。 “好,破釜沉舟地干吧!”吉星文高兴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军人就是打仗——不打仗就不是军人!” 猛烈的炮弹,阻止了李大波。指挥所被硝烟弥漫得呛嗓子,炮弹的呼啸声、震荡声和城墙、房屋轰隆隆地倒塌声,震耳欲聋,对面大声喊叫都听不见。他不知道何旅长找他有什么紧急任务,打电话又听不见,真使他心焦如焚。 在炮弹轰击的间歇时刻,李大波才抓起电话往西苑旅部给何基沣旅长挂了个电话。他说,有迹象表明,日本可能策动通州殷汝耕的军队,配合日军向北平发起进攻,他指示李大波,火速奔赴通州举事。接完电话,他又兴奋又紧张,他知道他不能再贪恋眼前的战斗,他必须奔赴另一个战场,那儿还有党指示他要完成的重要工作在等着他。于是他紧紧地握住吉星文和王冷斋两人的手,眼里含着泪说: “我走了。我希望这场战争后,我们还都活着,还能见面!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李大波出了指挥所,脑子里忽然腾现出杨承烈在他离别通州时对他叮咛的话,那就是让他来通县时,务必设法带一名“假配夫妇”的女人来,按照汉奸殷汝耕治下的规定,以便报户口,租房子,顺利地开展工作。他边走边记起,三天前他曾在卢沟桥的那座石碑旁对红薇说起过这个话题,可惜他还没把话说到正题,就被日军打来的炮弹,把他溜到嘴边的话给打回去了。现在他又想起了这件事。 “别‘小资’了,现在不是耍‘小资’的时候,那会贻误了工作。”李大波自责着,“不光要找红薇谈,而且还要找王淑敏谈这件事。”他一路上鼓励自己,给自己积蓄足够的勇气,然后迈过坑坑洼洼的弹坑,朝树林中的包扎所走去。 包扎所在炮声响起之后就又忙碌起来。红薇和王淑敏刚吃过稀粥窝头咸菜的早餐,就为被炸伤的士兵和老百姓包扎红伤。李大波来到包扎所时,她俩刚好给一个参战的民夫包裹了头伤的绷带。 “喂,红薇,淑敏,你们俩到这边来一下,我要跟你们商量一件事。” 她们看见是李大波,都分外高兴。自从卢沟桥开战,他们已有两天没有见面,在激烈的战火中,两天既是那么短促又是那么漫长!他们都没有受伤,真是幸运!红薇望着李大波,感到他削瘦了,两只眼染上了黑晕,显得非常疲惫。她和王淑敏跟着他走到背静的地方,李大波才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说: “我来通知你俩,是咱们有了新任务……” “啊,新任务!什么任务呀?”她俩一齐问着。 “因为你俩是‘民先’队员,所以才这样委派你们。……你们也听说过吧,从‘四一二’蒋介石叛卖革命,咱们党为了隐蔽方便,应付敌人的保甲制度,就分配一块去执行白区任务的男同志和女同志实行‘假配夫妇’……老杨让我去通州,为了能够租着房,所以我得找一位女同志,临时找不到别人,所以我就找红薇……当个做伴的,……老杨说,淑敏如果你同意,就跟我一块去,给老杨假装当一名老板娘,…… 你看你们俩……觉得怎么样?……能承担这个任务吗?” 她俩听了这番话,都脸红地低下头去。红薇忽然想起在“卢沟晓月”的石碑旁,李大波吞吞吐吐要说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两年前,当她在那个“德成”小店偷看了李大波写的洋车夫诗的时候,她就深深地爱上了他,两年来那棵萌发爱情的小苗已在她的心田上牢牢地扎根,她是多么渴望李大波有一天向她表白心迹啊!而王淑敏的脸越来越红,她早已在许多秘密集会的场合中,就已爱上了伪装成萧振瀛秘书身穿军服的“贺秘书”了,这种爱慕只有在那次随南下宣传团归来和红薇同床共宿的那个夜晚才泄露了她内心的隐秘,她虽然是这么偷偷地爱着杨承烈,可是她在杨承烈面前却丝毫也没有表露过。现在这消息对于她是既盼望又感到突然。 “怎么样?你们俩倒是说话呀?”李大波见她们只是红着脸低着头,着急地催促着。 “好吧,万顺哥,”红薇抬起头,满眼含笑地说“就依着你,‘假配夫妇’去吧!” 李大波望着嘻嘻笑的有点恶作剧样子的红薇,脸上闪过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他怕她再发孩子气,赶紧扭过脸问王淑敏: “你呢,你同意吗?” 王淑敏低下眼睛,沉静地说:“我服从工作需要。” 李大波长出了一口气,放心了。对他来说,他总算完成了这项特殊的“艰巨”任务。 红薇笑起来,逗着王淑敏,学着她的腔调:“‘我服从工作需要’……嘿,多会装呀,其实,万顺哥,她早就向我坦白过,她说她爱老杨……” 王淑敏臊得脸像一块大红布,她边说:“听她满嘴胡吣呢,她狗嘴吐不出象牙来……”边追着打红薇,红薇围着李大波转,告饶着说:“好,好,你爱就爱,我不说啦,还不行吗?” 这时,枪炮又猛烈地射击起来。几发连续的炮弹朝着宛平城墙的东南角轰击,在那里炸开了一个五米宽的缺口。战士和民众立刻纷纷搬动着沙袋朝缺口拥去堵截。 李大波看一看浓烟滚滚的炮火,用压过爆炸的声音喊着说: “咱们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 第68页 六十八 他们三个人穿过浓密的硝烟,躲着呼啸的子弹,迈过坑坑洼洼的废墟和弹坑,恋恋不舍地望一望在烽火中的卢沟桥,才脱离了交战的前线。 北平城里,十字街口都已堆上沙袋做为街垒,时时可以听到沉雷似的炮声,市民们带着惊慌的神情,匆匆走过街头,只有热情的青年学生,还在街头演说,宣传抗日。 李大波在向城里进发途中,拦截了一辆军部吉普车。他带着仍旧穿着血污的白罩衫的红薇和王淑敏,径直来到了新华门。他们下了车,吉普车开进了中南海。依照李大波的计划,红薇和王淑敏都先回自己的家,和家人告别一下,只说去学军,不要暴露要去的地点,还要带上足够的衣服。约定第二天早晨五点半钟,在前门火车站见,因为有一趟北平开往通县的短途火车,是六点十五分钟发车。然后他们就在新华门前分手了。 这时天近中午,红薇和王淑敏搭伴儿回家。她俩脱去那件带血的护士衣,露出了青裙子、白小褂、黑袢带鞋的朴素学生装。她们快步穿过寂静的府右街,朝灵境胡同奔去。 在紧闭着小门的王宅门前,王淑敏拉住红薇的手说: “你就到我家吃饭吧,你怕那个‘大洋马’汪家桐干什么呀?反正我们也要离开家了,以后再也不怕她啦!”“我何必惹她注意呢,”红薇压低了声音说,“有一次万顺哥告诉我,说她在哈尔滨上学的时候,在学校当过特务学生呢。” “是吗?”王淑敏吃惊地睁大眼睛,“哎呀,那我爸爸可真倒霉了!”她拉住红薇不放,“那,你更不能走了,我一定要你在我家吃完饭,我好观察观察她的行动。” 王淑敏用钥匙开了大门的暗锁,把红薇拉进门里去了。 这时,午门正噔噔地响起了午炮①,十二点了—— ①午炮,30年代,每天中午十二点钟北平午门放炮。 红薇午后回到景山公馆去取她日常穿用的东西。这偌大的宅院里因为主人不在<拧K缺嫉胶笤海阉ネㄏ氐氖拢嗔艘淮够案嫠咄趼杪杷等パJ芫担菔被夭焕矗缓缶捅嫉轿允姨嵘鲜帐昂玫哪侵皇痔嵯洹S衷诓吞淅锬昧艘淮泄椿朴偷拿姘傲思父霾杓Φ埃闩艿角懊湃ァ? 前门上了锁,钥匙在爱狄手里拿着,她不得不到爱狄住的房里砸门把他叫醒。爱狄睡眼矇眬,磨磨蹭蹭地不想给她开门,红薇急了,拿出她山乡的野性子,一脚踹开门,一把夺过钥匙,自己开了锁,气愤地叫喊着: “爱狄!你狗仗人势,也太放肆了,你还敢限制我的自由吗?”她边说边把大门钥匙扔在门洞里,提着箱子,冲出大门,就消失在黎明前的灰暗中了。 到天光大亮后,爱狄拨了美国武官室的直通电话,向留宿在威尔斯那里的爱弥丽,报告了红薇携带细软离开公馆外逃的消息。 三 爱弥丽的加急电报发到南京的时候,理查德还没有从庐山别墅回来。陈布雷只好把电报派人直送庐山。 其实这时理查德也并没呆在别墅里。八日清晨,也就是蒋介石在小书房早祷的那一时刻,侍从室便为宋美龄陪着这位美国传教士在牯岭山中的冶游,安排了大批的侍卫,还雇好了藤舆。蒋介石为了通过这位有来历的传教士达到更快地影响美国政界的决策人物,他不妨利用他夫人宋美龄这个早年的旧关系。宋美龄也愿意单独跟理查德在一起过几天惬意的日子。为此理查德这次没带乔治和玛莉。 那封加急电报送到庐山侍从室时,宋美龄正伴着理查德拜会牯岭公共租界的大礼拜堂、租界中路的圣公会和河南路的领首会。理查德了解了他的同工在这里传教的出色工作后,又驱车直驶白鹿升仙台去观光御碑亭。车停在山脚下。他俩缓慢地沿着石阶而上,理查德担心宋美龄脚上穿的银色高跟鞋跟太细崴了脚,所以一路上他始终挽着她那白皙肉感的胳膊。他们彼此看着,微笑着,仿佛他们又回到年轻时在美国的休斯顿大学时代。 他们上到天池寺,看了天池塔,又爬到庐山之巅,在龙潭上瞻仰了神龙宫,然后又翻下山,走进白鹿洞。那一晚他们就在白鹿书院下榻。这些地方,真是山高林密,气候清和。虽然是蝉鸣盛暑,绝不苦热。山间响着泉水,刮着清风。这一切都使理查德心里暗自想道:“这风景真是太美了,我似乎不应该光盯着华北,在这里有一个立脚点,然后再开展工作也不错呀!” 在以后的两天中,也就是守卫卢沟桥的战士在日军野蛮的炮火下流淌鲜血的时刻,他俩又游历了数不清的名胜:女儿城、三叠泉(那里有著名的瀑布)、仙人洞、王右军墨池、温泉、观音桥、招隐泉、三峡涧、濂溪墓、青玉峡、黄龙潭、铜塔;在最后一天还游逛了海会寺、华严寺、归宗寺、甘露寺、慈航寺、栖贤寺、西佛寺、东林寺和西林寺等等有名的祠庙庵观。这一趟旅行虽然很累,但却使他俩焕发着青春般的喜悦。在经历了三天的只有他俩才能领略的那种色授魂与的狂欢之后,10日晚他们回到了庐山别墅。 蒋介石正在别墅中最大的一间办公室里发脾气。在稍远的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上,坐着陈布雷。他手里抱着很大的公文夹。屋里,死一般地沉闷。他是在等待南京的要员们来开会。 宋美龄走了进来。她已洗过澡,换了晚妆。她穿一件粉色软缎的旗袍,带着容光艳丽的神情,窸窸窣窣地走近桌边。“你好,亲爱的,晚安!”这时她才看到蒋介石满脸愠怒的表情。“出了什么事,‘买笛儿’?!” “大令!你回来了?……是北平方面出了事。”蒋介石抬眼看了看宋美龄,指了指一旁的陈布雷,“让训恩给你说说这几天的情况吧,真是糟透了!”他把一只拳头捶在玻璃板上,震得杯里的矿泉水都溅了出来。 宋美龄走到陈布雷的身边,拉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对面,叫他把这三天在卢沟桥发生的战火详细地叙述了一遍。 “刚收到的战报是,二十九军吉星文团经过激战,打退了日本的攻城,夺回了卢沟桥。” “我就知道日本是不可靠的,他‘国联’也不怕,欺人太甚了!”宋美龄听完陈布雷的叙述气愤地说,然后把脸转向蒋介石,“‘买笛儿’,美国没有表示态度吗?” 蒋介石闷闷不乐地说:“我已经派子文到美国使馆去了,还没有得到回信。” “这一次理查德先生向我做过透露,到关键时刻,美国是不会坐视不管的。”宋美龄走到蒋介石跟前用安慰他的语调说。 “娘希匹!最误事的是这个不听军令的吉星文!他奉谁的命令开枪还击的呀?!这小子是拿着脑袋耍着玩,还有那个该死的王冷斋,一个小小的县长,他怎么敢公然违背秦代军长的命令?他们要造反啊?!”蒋介石边说边拍得桌子山响。“这样的人怎么能重用?!娘希匹!事情全坏在他们身上。现在情况摆在面前,人家不过是挑衅,理他干嘛?!还击、还击,就显着他有本事啊?!”他越说越有气,脸色也越来越铁青。 第69页 六十九 参加会议的人陆续来到。为了躲避南京的暑气,这些要员们都住在附近的各座别墅里。历年都是如此:每当炎热的夏季,庐山这个避暑胜地几乎变成了南京的陪都。今年也没有例外。汪精卫、何应钦、孔祥熙、张群、王宠惠,还有宋子文都已来到。 “大令!你不用走了,你可以以航空部的名义参加嘛!”蒋介石叫住了刚要回避的宋美龄,便留下来参加会议。 这是一个小型的紧急会议,这也是南京国民政府就卢沟桥事件专门召集的第一次会议。墙上的钟,当当地敲了十一下。会议先由军事处处长报告战况。几张临时绘制的卢沟桥现势图、北平概况图以及通州地图,悬挂在大厅的墙壁上。报告很冗长、从7日夜11时发生冲突时说起:中间的过程、谈判的详情、目前双方的态势等等,都说得非常详尽。最后,那位处长以这样的话,结束了他的报告:“各位长官,据报,今日中午日军一部发起对北平古城的攻击,企图冲入城内,由于守军和全市居民的奋战,日军没能得逞。” 办公室非常沉闷,照例是陷于彼此观望的沉默。在任何会议上都口若悬河的汪精卫,因为自己素有亲日派的名声,这时不便抢先发言,采取守势;何应钦自从去年双十二西安事变,暴露了他的勃勃野心,他的态度变得异常谨慎;张群由于全国群众的反对呼声而刚在外交部长任内去职,心里憋着一股闷气,态度也很暧昧;王宠惠新上任办外交,还不知这浑水有多深多浅,也采取守势,只有孔祥熙和宋子文显露出焦灼、愤怒的神态。“这太不像话啦,太不像话啦!”孔祥熙晃动着他滚圆的脑袋,连连嘟囔着。宋子文紧皱着眉头,狠命地抽古巴的雪茄烟。 “我以为日本这次在华北的军事冲突,不必大惊小怪,但也不可小瞧,”孔祥熙环视一下周围,把目光停在蒋介石的脸上,“我建议,必须立即向华府征询意见。”他所指的“华府”,自然是华盛顿的美国政府。 “庸之,”蒋介石插言了,冲着他的内姐丈孔祥熙这么说着,“我已经让子文去过了,子文,你给大家说说吧!”他把铁青的脸转向他的郎舅儿宋子文说。 宋子文沉吟了一下,把雪茄从嘴上拿开放到烟灰缸上,才皱了皱眉头说:“我去过大使馆了,大使说,很抱歉,华盛顿还没做出什么具体表示,”他停顿了一下,但他唯恐人们误会,便又接着说:“这也难怪,从1913年以来,中日间的交涉太多了,什么长城抗战,绥远抗战,还不都是慢慢地就平静下来了?事缓则圆,谁能断言这次卢沟桥事件就发展多大呢?我想,看事态的发展,美国不会不表态的。恐怕是再看看才会有所表示。” 屋里又沉闷下来。蒋介石挥了一下手说,“好,继续跟大使馆接触。……国内还有什么动态?” “有,”陈布雷打开公文夹,看了看说,“延安方面8日发表了《中国共产党为日军进攻卢沟桥通电》,今天又发表了《为创造模范的抗日军队而斗争》的号召。还有……” 蒋介石急忙摆摆手紧皱着眉头说:“延安的这类消息,根本没有重视的必要!” “总裁的话绝对正确!”汪精卫忍耐不住地抢先发言道,“在献剑团那次集会上,我们已聆听了总裁关于抗日三日亡国的训示,我以为这是从我们的国力出发、高瞻远瞩的看法,至于延安的宣言啦,号召啦,那不过是啦啦队,是春天的蛤蟆叫,诚如总裁所说,值不得予以重视。总之,这个仗,万万打不得;而且也不能备战,因为对方听说我们备战,激怒了他们,战争反而会来得更快,所以兆铭①主张对外宣传要长期准备。”—— ①兆铭是汪精卫的正名,投日后,在充当汉奸时,他一直用汪兆铭的名字。 “对,兆铭兄高见!”何应钦抓住机会敲边鼓,赶紧附和 正在这时,匆忙地走进来一位侍从室副官,他把一纸电报交给坐在桌首的陈布雷。陈布雷拿起来看了一遍,那瘦小的冬瓜脸上便漾起稀有的笑纹,他挥动着电报,向全屋宣布着: “同志们①!好消息!许世英大使从东京拍来了电报。”—— ①这里指的是国民党在党内对同党的称呼。 “念!”蒋介石用命令的口吻快捷地说。 委座钧鉴:卑职已蒙近卫首相延见,他亲口答应卢沟桥事件可以和平解决,并且决定撤兵,并令卑职转达对委座之问候,他本人对上述事件深表遗憾。 听完了这电报的全文,蒋介石的脸上刚才的怒色全消。他站起身,微笑着说:“列位,正像我蒋某人所说,日本还是够朋友的吧,我说过,他们能在这时让我为难,让延安中共大得民心吗?……咹,训恩,立刻给山东的宋哲元拍个电报,催他火速返平述职,我考虑,只有他和日本方面进行谈判最适宜。” 陈布雷拿着小本子立刻把蒋介石的这道命令记下来。“还有,”蒋介石伸着一个指头指点着,“通知中宣部把好宣传这一关,新闻检查机关,要查封那些煽动抗日的报刊,不要再让共匪利用刊物盅惑人心。并且通过我们的中央社,要侧面透露,这次中日在卢沟桥的冲突,纯系共产党怂恿的结果,尚望社会贤达人士勿为所愚。” “是,着即办理。”陈布雷又笔走龙蛇地在小本上写下来。 “哼,娘希匹!你们再看看这几天的报纸,常提到民众呼日军为‘日本鬼子’,这称呼实在不雅,私下里叫叫还没什么不可,登出报来,这会惹恼人家的,事情到现在还没绝望,凭什么要同人家闹翻?凭什么称呼人家‘日本鬼子’?!一律取销这个称呼,……真是娘希匹!……” 会议开到午夜一时,会议得出的一致结论是进行和平谈判。并派孔祥熙到几个欧美大国进行一次访问,目的是“敲山镇虎”,与会的人都一致认为,借助和这些国家的接触和英美的声援,就可以威慑日本对华的侵略。 第70页 七十 散会后,他们都被请到一间餐厅去吃早已准备好的夜宵了。 正在要员们开会的时候,理查德在侍从室的机要室里,了解了华北发生的冲突过程。同时接到了侍从室转来的前后两封加急电报。 本月七日夜卢沟桥打炮,蓓蒂即失踪,希你速归。爱弥丽。 狄克:四日来炮声更猛,北平外围发生激战。蓓蒂突归,携带衣物后逃离家门,不知下落。昨日日军攻城,炮声终日不止,我已到使馆避难,速归!爱弥丽。 理查德本来非常欢愉的心情,被这两封电报突然搅乱了,他没有想到,他的南京之行和日军的炮火,会直接引起已在他囹圄之中的红薇的潜逃。他扫兴地颓然倒在沙发上。 乔治和玛莉看了那两封电报,又看到理查德气急败坏的样子,便在一旁劝慰他。 “法贼儿,何必跟蓓蒂这么致气,从那次发生当着南下团辱骂我的事件,我就知道她已是共党的爪牙了!何必让她硬跟咱们凑到一块儿?!跑就跑吧,我一辈子都不愿再见她!”乔治余恨未消地说。 “哼,蓓蒂也太没良心啦!难道法贼儿马贼儿对她还坏吗?凭她个山杠子贫丫头,能有这份享受,还不知足,还不报恩,那只能说她是天生的穷骨头,受穷的命!跟着穷党跑,能有什么好?!”玛莉撇着嘴,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说。 乔治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捋胳臂绾袖子地说:“法贼儿,我们赶紧回去吧,让我亲手把这个魔鬼女妖给您抓回来!” 理查德听到他的养儿养女用好言好语安慰他,他心里稍微宽慰了一些。他一手扶着乔治,一手扶着玛莉,从沙发椅上站起来,在酒柜里斟了一杯加苏打水的威士忌,边喝边对乔治说: “乔治,你去给妈妈拍个电报,就说我们还要再呆三四日返平。” 乔治疑讶地问:“为什么我们还要呆那么些天才回北平?” “因为有一个重要的会,我需要知道,所以就必须耽搁几天了,孩子,我何尝不着急回去呀?!” 玛莉在一旁拍手笑起来:“乔治,你真傻,这儿多美!难道你玩够了么?” 乔治自己也调了一杯集味酒,喝下去,抹抹嘴,便到隔壁那座别墅——侍从室的机要室,去给爱弥丽拍发电报了。自从乔治在辛立庄受惊得了惊吓症,是爱弥丽在协和医院的病房里陪伴他,在养病的全过程中,他们母子之间,曾经背着理查德,发生了缠绵的两性纠葛,现在北平发生了战乱,他不忍心把这位香艳动人的养母独自扔在那所孤寂的公馆里。 他要赶回去陪伴她。 在等待那个重要会议的这三四天里,理查德真是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在这急遽变化的时刻,他每天留在机要室等着看战况报告。11日晚,他给基督教同仁、日本卫理公会的会督山本次郎通了电话,得知当日近卫首相觐见天皇,举行了紧急阁议。他感到事态似乎不像蒋介石想像的那么简单。12日日军一度强占了天津老龙头车站;北平的情况也在继续恶化,日军一部向西郊蒋家村、青塔村、古庙等处发起攻击,日军的坦克车公然从通县开到北平朝阳门外大桥,企图冲进城里。总之,永定门外、丰台和南苑百团河一带,都发生了激战。他焦急而紧张地好容易盼到了15日开会的这天。 会议是15日清晨9时开始的。这的确是一次不寻常的会议。自从西安事变后达成国共合作以来,这是第一次就中国的形势召开的国共庐山会议。 理查德由于他的博学多闻,悉心研究世界政治势力变化,所以他绝不闭目塞听、固执己见。更由于他是个熟悉中国内情的“中国通”,所以更是十分重视中国共产党的任何一个动向,他清楚这个扎根于民众中的新兴政党,将是未来不可忽视的力量。所以,他给美国国务院和世界宗教领袖穆德写的报告中,总是提出这样的警告:“谁忽视这股力量,谁就要承担历史性的错误!”双十二事件时,他就是着急担心日本的密使在南京离间得手,从而达到坐享“不战而胜”的利益,才匆匆跑到南京,又飞到西安;日本还提出要和南京携手“共同防共”,以达到“日本军民站在东亚和平立场上,不惜给以援助”,他清楚地知道日本最担心的是共产党的坐大。但是,他万没有想到,就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跳出来一个延安调停人,并向海内外发表了反内战的“和平通电”,才使日本狂喜的局面来了个逆转,中国局势转危为安。从这些事件后,他更加注意共产党的活动动向,听说要举行这样一次会议,他怎肯轻易牺牲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而匆忙返回北平呢? 靠着宋美龄为他精心的安排,他被事先带到一间和会议室毗连的小房间。9点刚一到,他就从绿色的纱窗里,看见了国共双方的代表,向会议室走来。国民党的代表蒋介石、张冲、邵力子——这些人他已司空见惯、引不起他多大兴趣,他特别注意看的是以周恩来为首的中共代表。他看见周恩来蓄着长须,穿着整洁、朴素,丰姿隽逸,清新拔俗。特别是他偷听了会议的全部发言,他不能不承认中共的周恩来是个杰出的外交家、不能不为他渊博的才学、雄辩的口才,应变的敏捷而惊奇。会散以后,他从小屋里走出来,就握着宋美龄的手说: “感谢夫人,是你给我这难得的机会,让我在耶酥基督面前,为你的健康祈祷吧,再见!” 那天下午3时,庐山的专机把他和乔治玛莉送回了南京。他们下榻在贵宾楼。当晚他顾不上休息便赶到美国大使馆。理查德向大使本人汇报了他这些天的见闻和得到的许多情报。 第二天,7月16日,他一睁眼就听见收音机里广播着美国国务卿赫尔为日本新的侵华事件向全世界62国发表的《和平原则十六条》。他听到的是“维持和平”、“信守国际协定”、“促进世界之经济安全”、“军备之限制与裁减”等等空泛概念化的字眼,并无一句实际指责日本侵略的词句。于是他从中明白了美国在现阶段的指导思想。他又和大使密商了一个上午,他决定留在华北地区,继续从事宗教工作,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态,他也绝不离开他父子两代在中国开辟了将近一个世纪的这块阵地。 有了这个主心骨,下午两点钟,他就带着乔治和玛莉乘专机返回战火纷飞的北平。 第71页 七十一 第9章虎穴 一 李大波带着红薇、王淑敏在通县南门外火车站下了车,便径直穿过城里,来到鼓楼前的北大街,照直来到高升黑白铁活铺。那时不过是早7点半钟。狭窄而古老的大街上,除了四郊进城的掏粪农民和稀疏的清道夫以外,绝少行人。除了炸果子、卖豆浆的早点铺,其余的店铺都还没有落板开门。连他们乘坐的这趟短途火车,除了跑单帮和趸货的买卖人,也没有更多的乘客。这对于他们,简直是一种天然的荫蔽。 小力笨儿海鹏给他们开了门,见来了两位堂客,他有点惊讶,这时刚洗漱完毕的杨承烈见来了红薇和王淑敏,他的脸上立刻浮上笑容,他忙走到小院跟她俩握手,对李大波开玩笑地说: “好极了,大波!你到底搬来了两员女将,本事真不小啊!这下可好了,我们能顺利地开展工作了!红薇、淑敏,我真要感谢你们呢!” 红薇和王淑敏见杨承烈这身小手艺人的短打扮,笑得弯了腰,她俩异口同声地说: “老杨同志,您这身打扮,在街上碰见可不敢认呀!” 老杨笑着摆手:“以后你俩可要改口,千万别称呼我老杨同志,往后都要叫我郑掌柜,哈,你们看我像那么回子事吧? 这就叫干什么吆喝什么。” 海鹏已经拉起风箱,锅里熬上了小米稀粥。红薇拿出那袋夹火腿的三明治,他们便在小院的地桌上,吃起早点来。李大波和杨承烈边吃边互相交换着两地和前线的情况。饭后,海鹏走到铺面房去支应门脸儿,他们四个人便商量起今后如何开展工作的具体问题了。首先讨论了李大波在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管辖内担任什么职务更便于开展工作。杨承烈说,有一位办公室主任,是我们北方局派来的秘密工作者,他利用有根底的社会关系,在这里扎下了根,很得殷汝耕的信任。通过他,可以得到殷汝耕秘书的职位。李大波考虑了一会儿,便提出他要去见张庆余,听听他的建议之后再做安排。 杨承烈看着王淑敏始终害羞地低着头不说话,便对她说: “淑敏!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像今天这么腼腆,过去你给我的印象是泼辣,猛打猛冲的,……我想问你,你愿意承担这个任务么?这里的生活比较艰苦,没有经费,吃饭、花销,全凭铁活手艺挣钱……” “我并不怕艰苦!……别以为就你能艰苦!”王淑敏带着被误解的委屈神态,倔强地反驳。 “好,好,你说的对!”杨承烈笑了,看一看她和红薇两人穿的绸子旗袍说,“当铁铺老板娘这身小姐打扮可得改换。” “人家换装还不行吗?”王淑敏噘着嘴说。 红薇笑起来,她看着王淑敏胀红的脸用打趣的口吻说,“你太不了解别人的心思了,嘿!你就放心吧,郑掌柜!我淑敏姐可能干哩!准能把这内掌柜的角差儿当好,你就擎好吧!” 红薇的话惹得他们全都笑起来。最后是决定李大波和红薇去找一处合适的房子,租赁下来做为党的秘密交通站。事情就这样商定了。吃罢早饭,李大波便赶往城外的宝通寺,去见张庆余。他在保安队大队部呆了多半天,到下午才返回铁铺。依照张庆余的建议,为了便于开展工作,李大波不妨身兼二任,在政府这边是“殷长官”的秘书,在保安队那边,是张大队长的联络官,举事的时候,就是二十九军的代表。午后李大波返回铁铺休息了一会儿,喝了两碗防暑败火的绿豆汤,就带上红薇顶着炎热的太阳,在通县城里到处转游,一来是为了熟悉这座小城的路径,二来是按照告示牌和电线杆上贴的招租条儿去寻找租房的地点。天公作美,到黄昏时分,他俩居然按图索骥地找到了一处比较理想的房子。地点就是文庙街里正对着“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大门那条叫武功卫的胡同里。据说卢沟桥炮声一响,通州城里也着实慌乱了一阵,有些有钱的阔老乡绅,为避战祸纷纷南逃,便有大批的房子空下来,李大波就是根据“吉房招租”的大红帖子找来的。那是很大的一座院子。威武的黑漆大梢门上,有大红漆的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一进门朝南,上高台阶为一偌大院落,内又套两层院,前有佛堂,后院住房,是房主人称“金善人”自宅。院里有廊庑相连,还有枣树、梨树和海棠树。浓荫遮地,十分幽静。出得这院往北,又拐进一座大院,一进院门便有一处玲珑小院,有南北两间小屋,非常别致,小院内有两棵丁香树,他们租下的就是这处僻静的独门独户小院。小院外是一片很大的空场,遍栽钻天杨树,尽南头还有一片民宅,约有十来处各立门户的人家。真像一处村寨。李大波和红薇进来时,那大院里正有许多孩子在踢球玩。这一片宅第连云的大宅院,都是“金善人”的房产。李大波对租下这处小院非常满意,因为虽是大宅门,却分小院、小院之外还有十来处民宅,进进出出,有如蜂进蜂房,在这里居住,隐蔽非常方便。更加上大梢门外钉着一块木牌,上写“积德修好、免费舍药”,来往不少穷人,进出领药,又多一层障眼。 金善人是一个矬胖墩子,圆头圆脑,上身穿和尚领布衣,下身因为寒腿,这无风六月还穿一条夹套裤,黑飘带扎腿。李大波来时,他正在佛堂念经。他领着这看房的走了一遭儿。他见李大波身穿淡灰色湖绸长衫,戴一顶台湾细草平顶帽,手拿一把十股撒金折扇,样子潇洒、飘逸,文质彬彬,又见红薇年轻貌美,天生丽质,身穿一件浅粉底蓝花绸旗袍,长统丝袜,一副大家闺秀模样,又听说这男人已在文庙里作事,觉着一定很有来历,便一口答应租赁。免得被那些给日本当翻译发贼横或私开“白面房”卖毒品的“高丽棒子”①强行租去稳妥上算得多—— ①中国人对30年代借着日本势力无恶不作的朝鲜浪人的蔑称。 “好,欢迎您,葛先生①,您既然是带着太太,有家眷租房合乎保甲侄ǎ统山焕玻苯鹕迫诵Φ寐诚窀隹贰?—— ①李大波在通县时化名为葛宏文。 李大波很高兴,为了不使这个房产主产生任何疑心,他一下就付给金善人三个月的押金。双方商定第二天就搬来。 傍晚天擦黑时,李大波和红薇回到了铁活铺。顺便在东大街有名的大顺斋火烧铺,买了自古以来通州著名的红糖麻酱烧饼和油炸馓子,带回来给大家吃个新鲜儿,解解馋。红薇还在一家绸缎庄给王淑敏扯了一身做短装裤褂的黑纺绸。 红薇一回来就发现,她在跟李大波外出的时候,杨承烈和王淑敏两人一定已经进行过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她发现王淑敏的眼圈儿发红,大概是哭过了。她把王淑敏拉到一边儿,悄声问她: “淑敏,怎么,你哭鼻子啦?你不乐意跟老杨一块儿在这儿吗?” “不,怎么会呢,”王淑敏有点害臊地说,“老杨还不知道我的后娘,说起这次出走,没有向我爸爸告别,心里一难过,我就掉泪了。” “那不要紧,等打完这一仗,你不就可以回家了吗?来,咱们吃糖火烧吧,你看,我还给你买了一身做老板娘服装的衣料哩!” 她们来到小院地桌前,围着桌子坐在蒲墩上。小海鹏已做好焖小米干饭和家常熬茄子,大家全都欣赏着香甜酥脆的红糖火烧。小海鹏吃得真香。 “红薇,你往后可不该这么破费哟,你一下子就花这么多钱,还给我买衣料,可不敢这么大手大脚的,往后日子还长哩!”王淑敏像个老大姐似地说着。 红薇笑笑说:“没关系。这几年毛子给我的零花钱和买衣服、化妆品、看电影的钱我都积攒起来了,够咱们花一阵子哩!啊,光许他俩自费革命?淑敏,咱俩算一拨儿,咱们也自费革命!你说是不是呀!” 大家都为红薇那泼辣的带有山野味道的孩子气逗乐了。小院里那一晚始终洋溢着快乐的气氛。晚上,当月亮悄悄爬上天幕时,小力笨儿海鹏到铁铺屋里睡觉去了,他们便坐在丝瓜架下,商议了很长时间的工作,和明天搬新居的事儿。直到三星偏南,他们才歇息:红薇和王淑敏两个女的住在那间连家铺的小屋里,李大波和杨承烈,因为是在头伏节气里,受不了夜寒,两个人便宿在小院的蒲草褥子上睡着了。两堆潮湿的艾蒿,在他们的头前脚下点着,冒着青烟,薰着蚊子。 第二天清早,李大波便雇了一辆小排子车,把昨天在家具店看好的几件简单的家具,拉到武功卫胡同金家大院里那个北边院落的第一个小院里去。红薇已快乐得像一只欢跃的小麻雀那样提前等在那里,帮助收拾屋子。小家不到一天就收拾得既简单又干净。按照李大波的意见,两间南北独间小屋,都收拾成卧室和工作间的样子,北屋放一张双人大床、南屋放一张单人小床。挨着南屋的一间小草厦子,做了厨房。收拾停当后,李大波握着红薇的手像个老大哥似的说: “小妹,你自己在这儿当一会儿‘压寨夫人’吧,太委屈你了,你不害怕吧?” “去你的吧,我是兔子胆儿呀?”红薇撇撇嘴说。 “好,那我可就去报到了,”李大波在他的书籍里,找出一本用麻纸印的很粗糙的小册子,递给红薇,“这是毛泽东同志的文章《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好好地读读。谁来叫门你也别开,我自己有钥匙开门。好,再见!” 红薇像个大孩子,在李大波脸前又撒开娇了,她用两只手吊在他的脖子上,轻声地说: “丢下我一个人,真够闷的,还不如前线火爆热闹!……好吧,我只好读一会儿文章,……可别忘了我作饭等你回来啊!” 李大波在她那光润而白皙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才摆脱了她的两手在他脖子上的缠绕,他走了。 “你呀,小薇!还依旧是个调皮鬼!”他忍俊不禁地笑着说了一句,便碰上了那个绿色油漆小板门上的肚脐锁。 李大波走后,院里很静,她拿了一张椅子,坐在丁香树下,便读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读得入了迷,竟忘做午饭,幸好李大波被殷汝耕留在文庙的大雄宝殿吃便饭没有回家,她煮了点挂面,拌点麻酱,算是好歹吃了一顿午饭。 李大波在午后五点半钟,用钥匙开了门锁,回到家。红薇正在草厦子做饭。她独自闷了一天,现在见李大波回来,高兴地跑出来迎住他,帮他脱大褂,拿拖鞋,打洗脸水。 第72页 七十二 李大波今天头天上班,由张庆余和那位地工的办公室主任孙啸川领着,晋见了殷汝耕。 “不错,一切都很顺利,我到底打入到这个头号汉奸手下当秘书了。”李大波边洗脸,边喜悦地学说着白天的情况。“我也见了那一群牛鬼蛇神,是各厅的厅长,都是些过去北洋军阀时代潦倒的政客,他们为了财势、权势,都挤到通县这个小朝廷来过官瘾了,哼,这纯粹是一群恬不知耻的民族败类!” 晚饭摆在北屋的小桌上,小绿门早已上了锁,安静得很。 红薇给李大波做的晚饭是烙饼摊鸡蛋,拍黄瓜、熬的绿豆稀饭。李大波看看摆好的饭桌,又看看腰间扎着花布围裙的红薇笑着说: “哦,你做的饭食真好,完全是家乡饭,我太爱吃了!红薇,你真像个家庭小主妇了!” “本来就是么!”她歪着头,噘着小嘴儿说,“只要你爱吃,我就没白受累。” 这一顿饭真充满了小家庭的味道。红薇正像她山乡的妈妈对待她爸爸那样,遵循着乡俗,也给李大波吃一碗亲自下手盛一碗,李大波不好意思,便推让着: “我自己来,这么热的大伏天,你支锅燎灶地做饭就够累的了。” “我累什么,你才累呢,支应这一天,而且还得处处加小心。我在家呆着,多清静呀!” 红薇说的对,李大波在班上精神是非常集中的,既要充分地了解情况,又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大意。现在回到这个小家,他那股紧张的揪心,就完全松弛下来了。饭后,他们在小院里纳凉,微风过处,丁香树摇动着一股苦香味,偶或有萤火虫绕树飞舞,闪着蓝绿色的萤光。是呀,这正是“小扇扑流萤”的季节啊! 红薇低声地问道:“卢沟桥前线有什么新战况吗?”“没有,”李大波长叹一声,“我只觉得文庙里的这群汉奸,个个都非常兴奋,巴不得日本占了北平才好。那样,他们就不用在通县这个小县城里窝着了。……在办公室,他们公然大谈华北五省自治问题,这群臭汉奸!” “大波,你每天上班,那么忙,我整天家蹲,吃闲饭,也该做点工作吧?” “好,你和王淑敏的任务就要来了,你俩装着上街买菜,要一条街一条街地绘下详图,标记上日伪机关地点、土膏店、白面房,大汉奸的住宅,以便举事时,给这些残害中国老百姓的他们来一个‘一锅端’!时间紧迫,你俩分工抓紧绘制,要心记,回家来画,不要露了马脚。你看,这任务够繁重的吧?” 红薇高兴了,拉着李大波的手说:“行,我明天就动手干起来!” “好极了!我们这回举事,对敌人的打击大小,你们的工作关乎着成功的一半!” 夜已深了,大院里借着月光踢球的孩子都回家睡觉了,纳凉的人也都停止了说话,只有树上的夏蝉和蟪蛄还“伏天儿,伏天儿”地叫着。李大波疲倦地打起哈欠,便站起身,伸着懒腰说: “天不早啦,咱们都该休息了,你在北屋,我在南屋睡吧!” 红薇吊住了他的脖子,撒娇地说:“我害怕,我俩就在一个屋里睡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呀?” 李大波把红薇的双手从脖子上拿下来,紧紧地握在他的双手中。他太激动了,激动得浑身冒火,这是一个30岁男人的凶猛的激动,他把她那苗条的身子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她能感到他的心脏在怦怦地狂跳。就在这一刹那,他猝然冷静下来,他在臂抱里把她渐渐地放松,然后他用眼睛那么深情地望着她,才吃力地说: “小妹,我非常爱你,但是……” “但是什么呀?!” “我跟你说过几次了,我的处境很危险,随时都可能坐牢,……” “坐牢就坐牢,反正我等着你!” “也可能死在前线……” “我不让你说这丧气话!”她用手堵住他的嘴。 “我怕留下你,让你一个人受罪,还是那句话,我的年龄比你大得太多!……” “我不嫌!”她把他搂在自己怀里,鼓足了勇气说下去:“万顺哥,我只知道我爱你,这就够了!我不是轻率地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什么都想过了,坐牢,甚至守寡,……你也应该想到,自从我参加了‘民先’组织,难道我本人就没有人身危险吗?我也可能坐牢,枪毙,你可能成为光棍儿,……这一切我都想过了,而且做了充分的准备,我不能违背我自己的心愿……你不会知道,当我在河滩上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是妹妹爱哥哥的那种爱,以后,在天安门游行时,我发现我是以一个少女在爱着你……在我的眼里,你是世界上最值得爱的男人,我和我最爱的人,在一起生活,哪怕是非常短暂,我认为也是最可宝贵和值得的。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大胆地相爱呢?” 李大波被红薇这番话感动得只有连连地吻她,才能表达他此时升华的感情于万一。他怎么也不会想到1931年9月26日他在逃避日军追捕时,在一座树林中遇到的美国传教士那辆马车上拉着的那个昏迷不醒的山乡小姑娘,竟会变成他的妻子!这真是命运的安排。他现在还能依稀记得她那逗人爱怜的小样儿:穿一身农家自织的瓜条布裤褂,一双鸳鸯卧莲栽绒头的布鞋,拖着一根红头绳的小辫,双手侧枕在脸颊下面。还有在天津新开河的河滩上,雨过天睛,她光着脚丫儿,绾着裤脚,提着竹篮下河去捞螺蛳的可爱样子,一古脑儿像演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在他的眼前重新闪现着。 月亮在青色的天空浮泛着,那远射的清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也照亮了她那张美丽光洁的脸庞,她那妩媚的大眼,闪着月亮般的光辉。她那克服了娇羞的果敢神态,使她在外形的柔美之外,更增加了心灵美的魅力。她站在月光下,给李大波的感觉是她真像拉斐尔笔下那个头戴光环圣洁的玛丽亚,或是达·芬奇笔下面带微笑的蒙娜丽莎。她挽着他的手,把他拉进北屋。 她拧开电灯。迅速从床底下的一个包袱里,找出那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麻纸书,翻开扉页,露出来一帧毛泽东小小的照片,她把这立在桌上,靠着墙壁,孩子气地说: “万顺哥哥,让咱们的大头目给咱俩作证吧,我们向他发誓,永不变心!” 李大波这时的激动,达到了沸点。他握住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 “对你,和对革命,永不变心!” 他俩不约而同地都望着那张小小的照片。在有一颗红星的八角帽下,他们似乎感到了自己的领袖,正用那对慈祥的目光在祝福着他俩。那目光对他俩来说,就是一盏黑夜中的明灯,温暖着他们的心,在这间小屋四外茫茫的昏夜中,在这被白色恐怖紧紧包围的氛围里,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光明和对未来的追求。 他俩紧紧依偎着肩并肩地坐在床头。李大波用手托起她那美丽的脸庞,她没有反抗。她扬起脸,用那么温存、柔顺、信赖和爱慕的眼神,看着李大波。这是一个纯治的少女在为爱情而委身给一个伴侣时所特有的目光。这种目光是多么惹人怜爱和引人做出相应的牺牲啊!李大波在这圣洁的目光鼓励下,勇敢地把红薇搂在怀里,热情地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她;她把双手无力地放在李大波的双肩上,随后搂着他的脖颈,就像常春藤缠绕在树干上一样。她轻轻地哭了起来。 “小妹,小妹,你怎么了,怎么了?……”李大波有些慌张地问。 “万顺哥哥,我真的太激动了,……”眼泪从她的眼里迸溅着,但她却害羞地微笑了,她把脸扎在他的脖子旁边悄悄地说:“永远记住这个日子,从今以后你是我的了,我是永不会反悔的。” “啊,你是我的至宝,作我的好妻子,让我们永远作革命的夫妻吧!” 他激动地把她抱起来,轻轻地放到床上,为她解着衣扣,在她耳畔小声地说:“别害羞,从这一刻起,我俩就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了!” 于是他熄灭了电灯,躺在她的身旁了。 皎洁的月光,从纱窗中斜射进来,小屋筛动着银色的雾幕。 第73页 七十三 二 李大波每天上班,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情报,红薇提着菜篮子和王淑敏一块儿出去蹓大街,回来就伏在案头绘制通县的详图。在文庙的办公室里,李大波偷偷地仔细观察着日本在华北的第一个宠儿殷汝耕的行动。…… 殷汝耕自从日军在卢沟桥打响第一枪,就兴奋得整夜没有阖眼。他不断地给他住在北平东城大阮府胡同殷公馆的日本老婆井上慧民——传说跟日本皇族还有亲属关系,打长途电话,让她向东京的贵族、皇族亲属打听有什么新的绝密消息;他还给他住在北平的姨太太白紫荆,叫她专门走动权贵,搜集冀察军政要人的动向。他自己孤身留在通县文庙的大成殿里,日夜注视着日军的进展。 他那细高条的身材,穿一身杭纺绸的白色裤褂,在已经用木板把孔子塑像遮挡起来的大殿里踱来踱去。一抹掩饰不住的微笑,飘逸在他那白皙好看的长型脸上。他那中分的黑亮的发式,更加衬托出他那宽额头、大眼睛,一副精明的书生模样。他的长相和气质,和汪精卫酷似一对孪生兄弟。国难越是深重,这个率先投敌的蓟密区专员,就越是活跃。他亲自握住毛笔写下“手谕”,命令加强他的驻津办事处。他每天还要亲自用电话和日本驻北平代办若杉要、驻津总领事川樾茂对话,汇报情况,领取指示。他一边期待着侵略者的铁蹄加速进发;一边挖空心思筹划各种配合行动——加紧修建飞机场和把坦克车开往北平,就是他为日军配合卢沟桥进城迈出的第一步。他一心想在这次战事中,抢立头功。一个“华北五省自治”机构首脑的梦,已在他的头脑里如醉如痴地编织成。不久,他就指派曹刚,做为驻平津的联络代表。早年他在日本留学时曾和曹刚的父亲曹养浩同班同学,而曹养浩又跟土肥原贤二是莫逆之交,经过这几道关系,便把曹刚介绍给殷汝耕,但他却不知晓这个曹刚是个两栖的双料间谍。 殷汝耕凭他的从政经验,推断蒋介石的思想内涵,他深知蒋本人对华北的国土感情,一如对东北三省一样,是会忍让地答应将来成为非武装驻地的自治区的。但是他万也没有想到这时跑出来一个共产党,竟然鼓动着前线的守军发起没有先例的反击。而且还打得那么勇猛顽强,不但两度夺回卢沟桥,还又恢复了龙王庙、京汉路铁桥的占领。他真有些垂头丧气。当他本人做蓟密区专员的时候,共产党领导的这个地区的几起重大的驰名全国的武装暴动,那恢宏的震撼山河的气势,使他心惊胆战,所以他从那时起就最恨共产党。他认为中国只有防共、灭共才能过安生日子,才不会动摇这个政权的根基。因此,他投敌之后,还念念不忘防共灭共,以致在他设制的那面三角形的五色旗上,还标出了“防共”两个字眼儿。 但是经过这十几天的折磨,殷汝耕又突然变得精神抖擞起来。因为曹刚从天津打来了秘密电报,获悉蒋介石用加急电报已把宋哲元从山东乐陵老家叫回北平,指令他跟日本驻屯军进行和平谈判。李大波来到他身边当秘书的时候,正是他由颓唐转为兴奋的时候。李大波跟着他参加一个接一个的宴会,在灯影怀觥交错中彼此祝贺着,一个接一个的会议,在滔滔不绝、口飞白沫的演说中进行着,他们讨论的问题范围很广,大至安排华北政权机构的人选,小至争论正在豆腐巷施工的殷汝耕长官府是不是还有必要在通县这个小城继续动工修盖。除此而外,每个人又都展开各种社会活动,例如二号人物秘书长池宗墨,虽然跟殷汝耕都是浙江温州的老乡,但却时刻想凯觎他的位置——纂位夺权,他佯称小肠疝气,潜来天津正找他的日本靠山、日本“黑龙会”①首领头山满的门徒、驻津日军新任司令官香月清司,进行秘密活动;曹刚也私访了好几次刚从东北赶来天津进行特务活动的“东方劳伦斯①”土肥原贤二②,一方面汇报情况,一方面向他讨封。李大波从卢沟桥战场,一下子调到这个迥然不同的敌伪机关来,环境变化之大,真有天渊之别,他生怕一时不习惯忘记这个鬼蜮般的处境,所以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千万别露出一丁点儿破绽—— ①黑龙会——是日本最大的浪人团体,前身为“玄洋社”,为日本在中国进行间谍活动的最早特务组织。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超越黑龙江”,出现于1901年。头山满是该会领袖,他的党羽深入中国各阶层,从事间谍活动。著名的侵华战犯香月青司、土肥原贤二、广田、平沼,都是头山满的门徒。 ①劳伦斯为西方著名的英国老特务,故称土肥原为“东方劳伦斯”。 ②土肥原贤二,为日本侵华战犯。日本陆军大学毕业。1913年来中国,在关东军服务,任东北军阀的顾问坂西利八郎中将的副官。1924年直奉战争,他策动关东军帮助张作霖。1928年关东军决定消灭张作霖,他参予了皇姑屯炸死张作霖的阴谋,后担任沈阳特务机关长。1931年又从天津弄走溥仪,成立伪满洲国。1931年11月的天津骚乱事件、1932年热河战争的爆发、1935年丰台事变和冀东伪组织的成立、11月香河流氓暴动和冀察特殊政权的出现,都由他策划活动。七七事变后,他离去特务机关职务,回到军队,历任师团长、军团长、方面军总司令,统帅日军在中国大陆和东南亚进行屠杀。由大佐升为大将,是中国人民最凶恶的敌人之一。 这几天他非常忙碌,白天上班,晚上就到城外宝通寺那边跟张庆余讨论起义的具体组织工作。星期日一早他还要坐火车赶回北平,到二十九军军部去汇报起义工作的细节准备,听取何时配合发动的指令,然后他还要去见冀原和刘然,跟他们交换情况和商谈开展党的未来工作的各项指示。 尽管李大波是如此小心谨慎,但是一件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是星期六的早晨9点钟,当他走进殷汝耕的大成殿办公室时,便看见早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殷汝耕对面的沙发椅上谈话。这人留着小平头,脸色黑紫,嘴角边有两个绿豆粒般大小的酒涡儿,一口细白的小牙,穿一身豆沙色中山装,褐白二色三接头的网眼凉皮鞋。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儿,眉飞色舞地正说着一个有关日本谈判的条件问题,见有生人进来,他便本能地停止了说话。 “没关系,克柔①,说下去,你们不认识吧?”殷汝耕白皙的脸上浮着浅浅的微笑,望望他俩,“让我给你们引见一下,都不是外人,这位是我新来的秘书葛宏文先生,这位是我的老世交曹养浩老先生的长公子曹刚,曹克柔先生,他是我本人的驻津代表。”—— ①克柔:在旧社会,大都有名、号。曹刚,姓曹名刚字克柔。一般人,包括蒋介石本人,为表示关系亲密,多以字相称。 李大波一听曹刚这名字,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虽然没见过曹刚本人,但却早知道他前两年做北平市政府社会局稽查时就曾经追踪过中共北平地下党的工作者和破坏过学生运动。那一次他在北平前门外大栅栏排演厅召开学运代表的飞行集会,要不是他的表弟艾洪水拙笨做手脚弄巧成绌露了馅儿,要不是他们疏散得快,早就成了他的网中鱼。这次红薇来通县,又告诉他关于曹刚的两件事。一件是曹刚跟踪南下宣传团,一直跟到保定,幸好红薇在城隍庙大殿那儿在人群中钻进紫河套旧货市场,才没被他捉住;一件是红薇到“德成”公寓,正碰见他带领侦缉队开着汽车来逮李大波,如果不是杨承烈提前一天采用那个“金蝉脱壳”法,李大波怕早已关进他设下的铁窗牢狱之中。想到这些,他真有点不寒而栗。只是他闹不清,何以这个军统嫡系特务,怎么忽然摇身一变又成了殷汝耕的私人代表。但是多年的敌工经验,使他惊而不露,讶而不显,他立刻冷静地向他点点头,说了一句客套话: “久仰久仰!” 曹刚也抬起身,把手伸给李大波说了一句: “赏光赏光!” 李大波见曹刚不再汇报,便故意说,“殷长官,我在这里不便,先出去一会儿,有事再叫我。” “不用,你听听有好处,”殷汝耕用夹着象牙烟嘴的手指了指椅子,“你坐下。这对你给我拟稿有用处,可以引证。” 曹刚看了李大波一眼,只好勉为其难地说下去:“据悉,宋哲元已于本月17日①从山东乐陵老家归来,但眼下还没回北平军部,正在天津英租界的官邸歇着,探听情况。我的时候,已找可靠人跟他取得联系。……15日中国驻屯军司令官田代皖一郎中将因突发心脏病去世,宋哲元正好赶上开追悼会,他也亲自参加了。再一个消息是,听土肥原少将说国府已基本上答应了日方提出的谈判条件,这些条件是……”—— ①宋哲元由鲁返平日期应为7月19日。 “你等等再说,葛秘书,你最好记一记。”殷汝耕说着。 李大波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曹刚才又继续说下去。“大约是四条,”曹刚得意地瞟了李大波一眼。“一,华军撤离卢沟桥;二,严惩华方肇事人员,向日方道歉;三,取缔抗日活动;四,厉行反赤计划。……” 第74页 七十四 殷汝耕听了这消息,激动得反剪着手在大殿里来回地走着,走了两圈儿,站下来问道: “克柔,土肥原将军没有透露一点关于华北人事安排的消息吗?” 曹刚本想说下去,但是他忽然停下来,因为他突然发现这个初次谋面的新秘书,越看越像他在北平一直追踪的那个共党要犯,他曾从落入他手中的那个“鸟囮子”艾洪水那里,见过他表哥李大波一张半身的照片。现在他怀疑这位新来的葛秘书,就是他追踪的那个李大波。于是,他哼哼哧哧地说: “倒是透露了一点儿,……不过,土肥原将军绝对不让往外泄露。……” 殷汝耕终于看到了曹刚挤着那对小眼儿给他的暗示,他不再问下去,沉默了一会儿,殷汝耕便冲着李大波摆摆手说: “你先去吧,呆会儿我有事再叫你。” 就在这同时,李大波已机警地预感到曹刚对他的猜测。他故意很轻松地冲着曹刚笑了笑,跟他握握手说: “曹先生,我先告辞了,有机会还要向您请教。” “不敢当,不敢当,我的时候,这儿有宝眷吧?有时间我当过府问候。” “欢迎之至。” 李大波刚一退出殿门,曹刚便凑近殷汝耕小声地说:“殷长官!您新来的这位秘书,有根底可靠的推荐人吗?” “有哇,……怎么,你怀疑他……” “是的,殷长官,我的时候,怀疑他是共党的一个要犯。” “哦?!你,你把握得准吗?”殷汝耕吓得脸色苍白。“不过,五叔①,您可千万别显露出来,先稳住他。”曹刚眯起一对三角笑眼,嘻嘻地笑着,“这真是天赐良机予我也!这一回我看他还往哪儿跑,当是瓮中之鳖无疑!”他高兴地搓着两只手掌。 “好,随着你怎样去对付他吧!……怎么,人选的安排……” “听说土肥原将军已几次夜访了齐燮元、石友三、王揖唐、潘毓桂②、江朝宗、王克敏等华北宿将和名流,大概是想先听听他们的意见。”—— ①殷汝耕排行第五,在这里称呼“五叔”是表示世交和他们关系亲密。 ②齐燮元,(1879—1946)汉奸。宁河人。直系军阀。曾任江苏督军、苏皖赣巡阅使等职。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投敌,曾任华北临时政府治安部总长、治安总署督办、绥靖军总司令等职,配合日军作战、残害中国人民、抗战后被捕,1946年枪决。潘毓桂,投敌后任天津警察局长,天津市长等伪职。 殷汝耕一边点着头,一边思考着这些人跟他的关系。 “前些天,我应冈村宁次将军的参谋长酒井隆邀请,去了一趟古北口,参加了一次驻在那里的日军川岸旅团长在日人开设的古北口饭店举行的宴会。酒过数巡之后,酒井隆喝得有点面红耳热,他泄露给我一个绝密的消息,……” 殷汝耕原是闭自养神地听着,听到这里他突然关心地睁大了眼睛,直探着脖子说: “什么消息呀?快说!” “他说,日本已决心要扶植一个华北国,要以关内的四省三市脱离中央,以黄河为界成立华北国。所谓四省就是河北、河南、山东、山西;三市就是北平、天津、青岛。在内蒙已组织了李守信;关内有宋哲元、石友三、刘桂堂,还有山东省的韩复榘都和日本有了默契。啊,看来,华北的未来局面已在未雨绸缪了!”曹刚快乐地小声笑起来。 “好,克柔,接着再探听,随时报告我,……”殷汝耕见曹刚刚要退出,又把他叫住,“我说,我想回北平的家住一阵子,可是一来这儿事多,二来我的家门口总有密探蹓跶,你掌握着警察局社会局那一摊子,给我调查一下,可别让蓝衣社①对我下黑手哇!所以,最近我只好先住在通州,……再有,就是务必把我这位葛秘书的政治背景弄清楚……然后火速给我回话。”—— ①蓝衣社,即军统特务组织的别称。 “好吧,您放心,五叔!我的时候,一定弄他个水落石出。” 中午,李大波出了文庙,确定后面没有人跟踪,才钻进武功卫胡同金家大院。他赶紧开了门锁,进到小院里。可是当他扒着小板门上一条木缝向外边窥看时,看见进到大院追踪他的人正是曹刚。 曹刚一退出大成殿,便对李大波盯了梢。今天无意中碰到这条“大鱼”,真使他高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在这一刹那,他决定暂时不回平津办事处而留在这里监视这个共党份子,并要亲手捕获他。 曹刚扒一扒门缝,朝小院里望了望,见院里静悄悄,看不见个人影儿,便发现这球场似的大院里边还有不少人家,都敞着大门,他就朝大院里边奔去。 李大波从门缝看他已走远,才离开小门旁边的墙垛,走进屋来。 “怎么了,万顺哥?出了什么事?”红薇关心地问。 “嗐!倒霉透啦,这真是冤家路窄,又碰见那个曹刚了!这小子跟殷汝耕是世交,又来给殷汝耕当特务,做他的平津办事处代表了。” “哎呀,那可怎么办呀?!”红薇的脸上漾起一阵惊惶之色。“哼,这小子真可恨,一会儿是国民党,一会儿是日本特务,等咱打败了日本鬼子,成立人民共和国,非逮着他,枪毙了他不可!”她狠狠地挥着拳头。 李大波寻思一会儿说:“我一个人好办,可以随意跟他周旋,他还问我带了家眷没有,要来拜望嫂夫人,他认识你,眼下最好给你转移一个安生的地方,直到发动起义。” 他俩因为临时出现曹刚这样一件令人棘手的事,便赶紧胡乱吃罢午饭,李大波提一把铁壶,抽冷子出了家门,便走出文庙街,奔向鼓楼北大街去高升铁活铺找杨承烈汇报今早从曹刚那里听来的情报和商量如何躲避曹刚的问题。正巧杨承烈昨晚刚从北平回来,从北方局刘然同志那里得到了新的前线消息。杨承烈说:“大波,现在事情很明显,蒋介石想用撤退、忍让、道歉、暗中妥协和镇压抗日运动等等手段,来换取日寇的和平解决。听说蒋已下令要宋哲元的部队放弃抵抗,并命令部队由平汉路撤退到保定以南,放弃平津。假定说宋哲元撤退到保定,日寇占领了平津,难道就是撤退的终点吗?不可能!据周恩来同志在庐山宣布的消息说,日本已决定派遣四十万大军侵华,来踏平中国。现在是驻守山海关、锦州的日军十四师团矶谷廉介所部已经开进关内,同时又派第五、第六、第十、十二、十六五个师团约十万人集结来华。实际上,近卫内阁正在一步一步地实现十年前田中内阁提出的《奏折》。”他俩又谈了很长时间的起义准备情况。杨承烈最后说:“鉴于目前这种情况,我们只能立足于一个打字,一个抗字!党中央决定,我们的武装力量必须北上抗日,而我们身在敌后,就要更好更快地掌握武装,发动群众,坚决抗日!我也听说殷汝耕要保安队配合日军攻打朝阳门,所以,我们无论如何要赶到殷汝耕的前面!”后来他俩又商量了一阵红薇转移的问题,李大波才离开铁活铺,心情开朗了一些,满脑子里思谋着新的任务,不由迈着大步在大街上走着,准备到文庙上班。 约摸两点钟的时候,李大波刚走到鼓楼南大街四宝斋点心铺门前,正好碰见曹刚从北玉升饭庄走出来。因为喝了酒,脸色红紫得像猪肝。他嘴上衔一根牙签,打着油腻的饱嗝儿,一下正和李大波走了个迎面,曹刚喜出望外地说: “葛先生,您这是从哪儿来呀?” “从家里来。您刚吃完饭?” “是呀,您家在哪儿住呀?” 第75页 七十五 李大波顺着靳家胡同一指,爽快地说,“穿过这条胡同,在女师附小那边!” “噢!”曹刚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我没盯着他呢!”然后他说:“葛先生,咱们初次见面,很想交个朋友,如蒙不弃,我一定择吉到府上拜望,欢迎吗?” “欢迎欢迎!等我一有空,小备酒酌,咱好好喝几盅。” “好,一言为定,我就等信儿了。” “对!咱俩一块儿上班去吧!” 于是他俩拐向文庙街,一同肩并肩地走进文庙的自治政府。 傍晚下班时,李大波看见曹刚留在他“殷五叔”那里吃晚饭,才悄悄蹓出文庙,回到武功卫胡同的金宅大院。他一边帮助红薇做饭,一边对她说着转移的事。 她噘着嘴说:“我真不愿意跟你分开。我们好容易刚到一起。” 他抚摸着她的短发说:“红薇,别说傻话了,你既然要嫁给我这样的一个人,往后就会经常过这种动荡不安、时刻有危险的分离生活。现在就是对你的一次考验。” “要把我转移到哪儿去呀?我能上铁活铺去躲着吗?”“那怎么行?!露了马脚,敌人就破获了咱的党组织了,那损失多大啊!红薇,这就是党的铁的纪律,你虽然是‘民先’又是‘共青团员’,可还没转党,也应遵守这个纪律。先要有这番准备训练,你说对不对?” 她依然有点恋恋不舍,噘着嘴,撒娇地说: “这道理人家知道了……那,到底把我转移到哪儿去呀? 我还能看到你吗?” “我要把你转移到‘姨妈’①家去。这是一位东北抗日联军的老妈妈,是掩护同志和传送情报的交通员,自从去年8月2日她掩护的抗日联军第三军第二团政委赵一曼同志在珠河牺牲,她也被捕。出狱后,只好转移关内隐蔽,还继续为党工作,我们都称她的代号为‘姨妈’,今天就把你送到她那里躲一躲。”—— ①此处我所创造的这个人物,亦有真人所本,摄取她一部分材料写成。这就是黑龙江省尚志县的革命老干部吕妈妈。1956年我在全国军烈属模范转业军人大会上,采访过她。她从始至终照顾着赵一曼,为了掩护,她认赵为干女儿。她还是赵尚志同志的干妈。她的事迹使我感动和钦佩。在会议期间,原东北抗日联军、在京为中央领导的周保中、冯仲云等同志,都亲自去看望或接到家中便宴,以叙别情。为了纪念这位老妈妈,三十五年后我取其感人事迹的一部分,写进了这部。以表示我对她的怀念和崇敬。 红薇听了李大波的解释,一下子就由刚才的不高兴变得快乐起来。她曾经在读书会里听说过有关赵一曼这位女抗联军人的英雄事迹,没想到她在这样的环境下,竟然能够亲自见到掩护她的那位老妈妈,她真有点喜出望外,于是她手脚麻利地赶紧做饭,以便尽快地见到这位传奇式的老妈妈。 三 黄昏后,一向笃信神佛的殷汝耕,手腕上围了两圈儿檀香木的念珠,穿一身淡青色的花丝葛的长衫,黑缎子下圆口鞋,一派国粹的打扮,手里拿一把折扇,让曹刚陪着,到西海子去做饭后散步。今天白天他刚打发他的妻弟井上乔之去跟天津驻屯军联系共同出兵的事,又接见了他驻马兰峪办事处主任的亲侄儿殷体新,谈了很长时间的话,他的脑子里塞满了要配合日军攻打北平的计划,真感到既兴奋又有些疲劳。幸好有曹刚陪他一块儿吃了晚饭,喝了几杯日本甜酒,他就兴致勃勃地约着曹刚去游逛西海子①—— ①这里记述的是我的一段亲历记。那年我13岁。我家就住在西海子旁的双彩五道庙。有一次下学到门口玩,正碰见这个大汉奸殷汝耕。我走到他的脸前,看的很仔细。不久就发动了那场反正的兵变,我好奇地跟着保安跑,可以说看到了整个的过程。这和我以后的参加抗日,有直接影响。事隔54年,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把这些情景写入我的。 这西海子原来不过是通州城内西边的一个大水坑,常年积淤着下雨留下的臭水,是蚊蚋孳生的地方。自从殷汝耕的蓟密专署设在通州,直到他1935年11月25日发表声明宣告“脱离中央,实行自治”,抢先当了第一名汉奸,老百姓就痛恨他,给他编了顺口溜说:“殷汝耕,坐冀东,不是下雨就是刮风,孝敬日本人,坑害中国老百姓,到头来,砸烂狗头殷汝耕。” 殷汝耕为了买好群众,坐稳他通州的小朝廷,便把这西海子修成了一个公园。湖水跟潞河挖通,栽满了荷花,岸边栽了杨柳,安了坐椅,修了环湖的柏油小马路,还沿着城墙修了虎皮纹石的阶梯,沿阶而上,可登城远眺,城墙上遍栽着鲜花的花坛,微风过处,传来一片清香。于是这里便成了人们游玩散步的场所。 殷汝耕摇着折扇,迈着八字步,慢慢地沿着湖边的土岸走来。他那白皙的脸颊上浮着得意的微笑,他抬起那双大眼,欣赏着周围的风光。那满湖的荷花,随风摇摆,他忽然扭过脸来颇有些孤芳自赏地说: “克柔,卢沟桥打得那么猛烈,双方都伤亡惨重,而我们这里却是一片和平宁静,这也算是我们的福份啊!” 曹刚在裤子口袋里握住一只自来得手枪,贼眉鼠眼地睃巡着周围,唯恐有什么歹人暗杀了这位行政长官,所以他只是心不在焉地说: “是呀,五叔!往后停战了,咱进了北平,就更风光了!” 曹刚陪着殷汝耕沿着石阶登上城墙。殷汝耕摘下手腕上的檀香念珠,熟练地用手来回数着,一边挺起胸,朝远处北平那边望去,夕阳的金色光芒,落满他的全身,他又一次做起他那“华北国”的美梦。…… 傍晚时分,李大波和红薇吃了最简便的晚饭——芝麻酱拌面疙瘩,就锁上小门,带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匆匆沿着文庙街走去。 “姨妈”的住址,恰好在西海子边,双彩五道庙尽头那个小院里。李大波想让红薇散散心,便绕道穿过西海子,再到“姨妈”家去。虽然上次来通县杨承烈带着李大波去见过这位“姨妈”老太太,但是杨承烈还是派“小力巴笨儿”海鹏事先给“姨妈”送了信儿。 李大波带着红薇信步走在湖岸上,尽情地欣赏着落日夕照中的西海子。晚霞的光焰在清清的涟漪上和田田的荷叶上跳跃,也在李大波的眼前闪烁。红薇带着新婚小别的苍凉情绪,紧紧地挎着他的臂挽。眼前这片怡人的风景,使他们紧张的心情多少有点缓解。也许这儿是这座小城唯一的游览公园,吸引了城里的市民都到这里散步纳凉,所以游人如织。正当李大波在环湖岸边漫步时,从他对面正走来自治政府二号人物秘书长池宗墨。他矬矮的身材,长方脑袋,戴一副黑宽边眼镜,留着一绺小黑胡,完全学着日本首相近卫文麿的样子,穿一身略短的日本式藏蓝色西服,带着他的十一二岁的儿子①在练习骑一辆小自行车。李大波躲不开,只好向他点头行礼,问候着: “秘书长今天闲在,带着公子来散心了?”—— ①我也亲眼见过池宗墨,我和他的儿子是同班同学。 池宗墨露着一嘴黑牙板,操着温州口音说: “你也来蹓跶蹓跶,好,好!” 第76页 七十六 李大波和红薇赶紧走过去,悄声在她的耳畔说: “这小子原在苏州开一家纺织厂,当总经理,跟殷汝耕是温州小同乡,他弃商从政当了汉奸。卢沟桥一打响,他立刻跑到天津寻找日本人当靠山……哼,这群民族败类!我现在在这个鬼地方真难受,天天都要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笑脸,跟这些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打交道,我真盼着早日举事……” “你们筹备得到底怎样了?”红薇关心地打问着。 正在这时,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几声招呼: “葛秘书!葛秘书!快来这儿乐和乐和!” 李大波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西海子湖对面那座日本人开设前“近水楼料理店”闪着旋转的霓虹灯的门楼前,正站着殷汝耕和曹刚。在他俩身边站着几个浓装艳抹穿着和服的日本艺妓,曹刚正向李大波一边喊叫一边招手。 “糟糕,又被这‘龇牙狗’①贼小子看见了,咱们快扎进人堆儿里逃走吧!”李大波叫着红薇,赶紧钻进游人堆儿里,顺着湖边跑开去,绕着小路不见了—— ①“龇牙狗”是日语“翻译官”的谐音。 曹刚站在湖那边,隔着西海子,见李大波钻进人群不见了,有点干着急。特别是他看见跟在李大波身边的那个女人,正是那一年她逃跑回到遵化老家,是他把她从大山沟红花峪接出来的。 “五叔,我肯定您新来的这位葛秘书,是我追踪的那个共党分子李大波!”曹刚对殷汝耕说,乐得龇着牙:“嘿,五叔!我刚才又发现了一个秘密,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就是北平美国传教士李会督抱养的一个女从叫李蓓蒂,在北平我追踪这黄毛丫头也有些工夫了,就为的是抓住她背后的这个共党份子,哈,闹了半天这人就在您这儿窝着哪!” “你别说的那么吓人好不好?我告诉你葛宏文的底儿,他是本城独一无二有名望的缙绅王铁珊老先生推荐的,他曾经做过宋哲元的副官,能像你说的那样吗?你别‘炸庙’啦,弄得我也挺紧张。”殷汝耕带其教训的口吻申斥着。 曹刚摆着手说:“好,好,我现在不跟您抬杠,我明天回北平,哪儿都不去,先到那个美国毛子家,探听探听他要的那个宝贝闺女是不是又跑了,到那时候就对证出来了。” 曹刚隔着那道荷花池塘的西海子,干着急放跑了李大波和红薇,他知道要是他从那道绿色的木桥追过来,李大波早没踪影了,他挽起殷汝耕,走进近水楼,去寻欢作乐了。 黄昏消尽,天色微晦,逃离了人群的李大波和红薇,看看后面没有尾巴跟着,判断曹刚一时绝追不过来,他俩喘息着好容易拐进五道庙胡同,找到了尽头路西第一个门—— “姨妈”所住的那个院落。 两扇剥落了油漆的大门虚掩着,李大波轻轻地推开门,红薇也紧跟着走进院里。他们随手把门拴上。这是一个破旧的四合院。借着从各屋里透出来的微弱灯光,可以看见院子中央堆着一个大土疙瘩,上面长着一簇高大的盛开的大丽花。这是一处穷苦人家的大杂院。各屋的窗根底下都堆满了破瓶乱罐、煤球劈柴、柳荆条的鸡筐、煤火炉子和泔水桶。他俩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些杂乱东西的狭窄过道,来到“姨妈”住的南屋。 南屋是两间,外屋黑着,有一个绒火球般大小的灯亮,从挂了窗帘的窗户映出来。 李大波在窗根底下叫了一声:“姨妈!” 屋里一边答应着:“来啦!”一边麻利地拉开屋门,上下打量了李大波和红薇一遍,认出了这是上次来见过他的那个年轻人,也知道这女人便是杨承烈白天送信来说的那个女同志,就老练地拍着手巴掌故意用很大的声音说: “哎哟!大外甥呀,咋这黑灯瞎火的才把外甥媳妇给我带来呀!快忙进屋坐!” 姨妈拉着红薇的手,先走进里屋去。在灯光下,红薇看见这位姨妈,年在40多岁上下,穿一件青裤白褂,乌黑的头发,用一根银簪在头顶上挽一个发髻儿。细高条的身材,眼神明亮,精神矍烁,显得整个人干练洒脱。 “呀,你真俊呀!跟刚过了雨的小水葱儿那么鲜嫩!”姨妈在灯亮下端详着红薇,这样赞美着。 屋里陈设简单,靠窗户是一铺土炕,铺着已经磨得锃亮、变成褐色的苇席,炕对面墙根是一溜木头的小坐柜,有一张小桌在炕与小坐柜之间的墙根上靠着。炕角里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正在纳云字钩儿的鞋头儿。她就是姨妈的小女儿焕金,平常替妈妈担任着送信的小交通员的任务,遇有工作人员来家接洽工作谈话,她就担任着户外站岗放哨的差事,今天就是她假装到鼓楼大街去玩,从杨承烈那儿带来了红薇要暂时转移这儿的口信。她见他俩来到,便放下手里的鞋头儿,看着红薇,聪颖地说: “妈,我该叫她表嫂吧?” “对。红薇,这是我的老丫头,叫焕金,还有一个大丫头,叫焕玉,以在落子馆唱戏为掩护。她要到戏散场能回来呢!” 姨妈向红薇介绍着情况。 “妈,要我出去吗?”焕金问着,她说的是要不要出门放哨。 “姨妈,还是让焕金小妹妹到门外望风吧,因为,我们刚才在西海子的近水楼碰见了一个从前追踪我的特务,就是为了这小子,红薇才不能不转移。”李大波猜出了焕金问话的意思,急忙这么说,“啊,幸好他在西海子那一边,一时过不来,要不然……。” 姨妈思考了一会儿,胸有成竹地说:“那个鳖犊子不会来追你了,因为逛西海子的人多去了,他不会想到你就躲在他眼皮子底下,这就是你姨妈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落脚儿的原因。……好,焕金,你还是出去一会儿吧!” 红薇赶紧从书包里掏出刚来时在新泰号食品店买的糖果和新出锅的糖炒栗子,塞给小焕金。 焕金紧握着两手不接那诱人的吃食,眼巴巴望着妈妈。 “焕金,接了吧,既是表嫂专给你买来的,就接着吧!” 焕金这才拿了点糖果、栗子,揣进她那一身绿色瓜条裤褂的口袋里,蹦着跳着地出门了。红薇看着焕金的背影,觉得十分亲切,可爱,她忽然想到这个懂事的女孩儿,多么像童年的自己,那时,她也是穿着绿瓜条的土布衣服、栽绒头的布鞋。她觉得她转移到这个家来,对她一点儿也不陌生,她最初的忐忑心情大为消失了。 李大波坐到小坐柜上,倚着墙,姨妈拉着红薇的手,一块儿坐到土炕上。姨妈见红薇能像乡里人那样盘腿搭坐,就笑着说: “哟,你这姑娘也会这么坐?” 第77页 七十七 “姨妈,我也是乡下人,不过是山乡的罢了,”接着她就给老太太简单地讲说了一遍自己被美国传教士拐带的经过。 姨妈听完,紧握住红薇的手说:“闹了半天,你也是个受苦人出身,要是不问你,我还以为你是位城里的娇小姐呐!啊,是咱们的共同命运,让咱们走到一块儿来了,往后咱们只有好好的干革命,才能有咱们的活路,不然,咱们是永无翻身之日的!” 红薇挨着老太太挺近,她看见这位姨妈真是老当益壮,精神非常健旺,目光像鹰隼那样有神犀利。一般像她这把年纪的女人①,只知道围着炕台、锅台、碾台三台转,哪能在这样残酷的危险环境中,还在为党做秘密的联络站工作,这种革命精神就使他们都非常敬重这位老人—— ①在30年代,中国人的寿命平均只有37岁多,所以那时对四十多岁的女人,就被看成了年纪大的老太太。 “姨妈,我这回来,给您添不少麻烦,真觉着过意不去。” 红薇笑着说。 “我的傻闺女,你说这话可就远了。”姨妈拍着红薇的大腿说,“你们关里这儿还不兴这个呢,到我们黑龙江一面坡那圪垯儿,抗日联军经常住在我家。晚上他们夜行军出去好远收拾满洲国的军队,白天就窝在我家,后来鬼子集家并屯,他们开到大山的老林去,还不总拿我这儿当交通站歇脚吗?有了重伤号,总是藏在我家养伤,你在这儿住住,猫几晌,那算个啥?是革命让咱这天南地北的人走到一圪垯儿来了,嗐,往后可别跟姨妈说这客套儿话啦,记住了吗?” 红薇听到老太太这番话,既觉着新鲜又觉着心里热乎乎地受了感动。她连连地向李大波点头,说道:“万顺哥,我真高兴住在姨妈这儿,听着她老人家的话,真受教育。” “受啥教育呀,我就知道革命,革命嘛,就得先把自己忘了。你们说这个理儿对不对?” 姨妈的话粗浅、通俗但又蕴藏着深奥的哲理。李大波和红薇听来十分感动。红薇这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 “姨妈,我非常钦佩您,我也要做您这样的人。我想请您告诉我,您是怎样走到革命道路上来的。” “好,那我就说给你这年轻后生们听听,”姨妈想了想,脸上闪过一丝庄严而哀伤的表情,“那还得说是受了我那干女儿赵一曼①的影响。大概是民国23年吧——那时我们那圪垯儿说是康德二年,刚一开春,就给我领来了一个妇女,留着短发,穿一身灰布的棉裤棉袄,大眼溜精的挺好看,一张嘴儿说话,我的妈哟,还是个‘南蛮子’②,这位女同志就是赵一曼。我的干儿赵尚志把她领到我家,说:‘要不是南蛮子,还不寄存在你这儿哩!您可得好生待承她,她是咱满洲省委的妇女委员,珠河中心县委委员,还是咱这铁北区的区委书记,她来这儿的任务就是发动群众,组织抗日自卫队,开展游击战争。就住在您家,您要好好保护她’。我说:‘你小子放心,干妈豁出老命去,只要我活着,就保住她的命!’啊,那年她才29岁。住在我们家,我对外就说是我的干闺女,这样,人家这么大的干部就真变成了我的干女儿了—— ①赵一曼(1905—1937)四川宜宾人,原名李坤泰,一名李一超,女。1923年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196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7年去苏联留学,次年回国,先后在江西、上海等地做党的工作。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任中共满洲省委妇女委员。1934年后任中共珠江中心县委委员兼铁北区委书记,领导当地农民组织抗日自卫队,开展游击战争。1935年任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第二团政治委员。1936年10月,与日本侵略军作战中受伤被捕,在狱中英勇顽强,坚贞不屈。1937年7月5日在珠河被杀害。 ②那时代北方人对南方人多这么称呼。 “她跟我天天形影不离,我带她深入村屯各户农家,做宣传,组织妇女,也组织游击队。可是她自己不能外出,因为她说一口四川话,叽哩呱啦的,一听就知道是外乡人,日本鬼子就会猜出她是个抗日联军干部。这可怎么办呢?她倒是下决心想学俺们东北话,可那短时间也来不及呀!后来我想出一个法儿,只要跟着我外出搞宣传,遇到日本鬼子和伪满军,我就叫她装哑叭。 “有一回我带她到十道沟去,正赶上日本鬼子临时设岗盘查行人。我赶紧递她一个眼色,拉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照直冲着两个日本鬼子走过去。幸好那次我给她化了妆,穿我一身破棉袄,把头发挽成纂,脸上还抹了点锅烟子灰,脏了叭叽的,一看就让人觉着‘埋汰’。我走过去,向那日本鬼子递上我的‘国民手帐’①,那日本鬼子一个劲儿看赵一曼,我忙说,‘这是我的闺女,她是个哑叭,死聋,你说啥她也听不懂,听不见。’那日本鬼子不信实,端着枪就朝她刺过去,嘿,她一动不动,还做出傻样儿,真行!那一回就这样闯过去了。从这一回,她有了经验,就是寸步不能离开我。啊,那年月做点革命工作,多不容易呀!赵一曼可受了苦啦!”—— ①日伪时期在东北实行的“居民证”,在当时按日本汉字称“国民手帐”。 屋里静下来。李大波和红薇似乎都沉浸在那个环境氛围中×艘槐驴莨矗⒆悠匮敫孀潘担? “您湮湮嗓子还接着给我们说吧,后来呢?” 姨妈喝下半杯水,又接着低声地说: “后来,赵一曼的工作开展得非常快,不到半年她就拉起了一支队伍,参加到珠河大队里去。日本鬼子急了眼,到处清剿。有一次我俩带着宣传品,又到十道沟去,远远的,还没出沟我就看见屯头有一群鬼子搜查,我站下,赶紧把她身上和我身上带的宣传品,扔在道沟旁的草棵子里。那时,正是伏天,草棵子长到齐腰深。这时,有两个日本兵看见了我,端着枪说:‘你的过来!’我一看不好,便说:‘一曼,你快跑,到附近躲一躲,等日本鬼子离沟,你记住这个地方,再把宣传品拣回来,我迎着鬼子,别管我,你自管跑你的。’她不走,我跟她睁眼跺脚,她才走了。这时,鬼子也发现了她,有一个鬼子,顺着沟跑过来想去追,我立刻就迎上去,死抱着那日本兵的双腿,让他动弹不得,那一次赵一曼总算逃脱了,但我却让那个日本兵给逮着了。 “我被带到日本宪兵队,受的那份罪就别提了,灌辣椒水,往手指甲里楔竹签子,轧杠子,坐老虎凳,让狼狗咬,什么刑罚都受过了,最后就把我用绳子吊起来,十冬腊月的扒了我的棉袄,用皮鞭子沾凉水抽我,一打一个死儿,问我什么我都说不知道,只说我是庄稼人,就认识犁杖,就这样天天过堂,天天收拾我,足足折腾了我一个月。有个刚当了伪军的年轻人,看着我被收拾得太可怜,一看没有日本兵,就偷着给我点水喝,给我个烧饼吃。后来,我对他说:‘你干嘛小小的年纪当汉奸?给日本人卖命呀?’渐渐地我又对他宣传:‘咱大山里,老林子里,抗日联军“海”了,早晚得把小鬼子打跑,到那时,你小子算个啥?我看你趁早别当这份汉奸,赶紧跑吧,年轻轻的,当个抗联兵多好!’我苦口婆心地到底把他说动了,有一天夜里,日本兵喝醉了酒,想拿中国人取乐,又要给我上大刑,他就跑到监房说:‘大婶,日本鬼子又要收拾你,我看你是活着出不去了,莫如咱俩趁这天黑,一块儿逃跑吧。’我看那小子是真心实意,便忍着疼站起来,跟他出了监。到门口上,他交给门警一个提人的纸条儿,对他说.‘过堂!’,就带我往外走。审问的地方在后条街,刚一拐弯儿,他带着我便朝沟里冲。那天夜里是个阴天,我俩黑灯瞎火地就往老林子里跑,一个劲儿听见狼嚎,吓得那小子像个缩脖鸡儿,我说,不怕,这是单狼,叫情哩,走咱的道儿,没事儿。过半夜,我才到了尚志的队伍那儿。一看,一曼也在,他俩正领着人开会,商量着营救我哩!一见我回来,喜得又哭又乐。一曼看我瘦的皮包骨,没个人样儿了,又撩开我的衣服看伤口,立刻就沫了濠子啦!我说:‘哭啥,傻丫头,妈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她这才破涕为笑了。那个年轻小兵,就留在联军了。” 第78页 七十八 姨妈这时撩开她的衣襟,李大波和红薇看见她的前胸和后背,到处是疤痕,她又捋开裤脚,腿肚子、脚面上,也全是伤疤,她喃喃地说: “这是日本兵轰着大狼狗咬的,狗咬我,他们在一边儿龇着牙哈哈大笑。这仇恨,你们说我怎么能忘的了?不把日本鬼子打出去,我绝不罢休!” 红薇和李大波就着灯光看了姨妈的伤痕,听了她铿锵有力的话语,都敬佩和激动得不得了。姨妈放下衣襟说: “孩子,说到了儿,就是不能当亡国奴呀!这是伸着脖子让人宰割呀!” 这时,门外传来了童音的歌声: “狼来了,虎来了,老马猴儿背着鼓来了,……” 姨妈吹熄了灯。低声地说:“这是焕金唱给我听的,不远处有日本鬼子的巡逻队过来啦,……这歌儿本来是她小时候,我哄着她睡觉时唱给她听的,想不到她倒把它派上了用场。” “小妹真机灵。”红薇赞扬着说。 呆了一会儿,那好听的童音又在院墙外面响起了: 太阳,你快出来吧, 照着那向日葵花; 太阳,你快出来吧, 转莲花儿等着你哪! “没事啦!巡逻队过去了。这是那小妮子自己编自己唱的,这是平安无事的暗号。” 红薇还没有忘记刚才的故事,她关心地问: “姨妈,后来赵一曼离开您了吗?” “啊!后来地方上清剿得越来越凶,为了打鬼子,她参了军,当了珠河大队二团的政委,钻进深山密林,我们娘儿俩就轻晌儿见不着了。只听人们说,满洲国的报纸上宣传,‘共党武装侵袭我松嫩平原’,‘队伍过处,原系红妆白马赵一曼部’,哈,我那干闺女真吓破了日本鬼子的胆!去年的7月,组织上给我送信儿,说赵一曼被鬼子杀害了。本来敌人想让她游街示众,杀一儆百,可是又怕她喊口号,就秘密把她杀死在珠河监狱里了。就是我坐过的那个监狱。临刑时,她趟着大镣,威武不屈,举着拳头,高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我听了这个消息,心里难过的像刀剜,哭了好几天。我怎么也忘不了她,一闭眼,她就站在我脸前。她装哑巴那逗人的傻样儿,我到死也不会忘。好可怜哪,她到死那年,才不过32岁!正是一朵红花盛开的年岁啊,她就被敌人一个枪子儿打倒了!以后我得了一场大病,我的耳旁总觉着一曼在对我讲苏联的十月革命,是呀,她给我讲了好多革命大道理。后来,有叛徒告密,说我是赵一曼的干妈,敌人要逮捕我,组织上才让我火速转移。这不,我就到关里来了。” 这时,天已近十点钟。月亮蒙在薄云里,大地笼罩在一片朦胧中。李大波站起来,握着姨妈的手说: “姨妈,谢谢您给我们俩上了一堂生动的革命课。我把她寄存在您这儿真是太放心了,您多教导她吧!我得走了,天不早了。” 姨妈笑着朝红薇呶呶嘴儿说: “妮儿,你快去送送他。西海子这工夫没人了,你再陪他呆一会儿,亲热亲热,说点知心话儿。唉,我也打你们这年纪过过呀,知道那离别的滋味儿。去吧!” 他俩走出大门,小焕金才回家去睡觉。西海子静极了,月色下的荷塘,显得那么幽深,那么妩媚,一阵阵的清香扑鼻,真令人陶醉。一切都在静谧之中,只有近水楼门前还亮着两盏珍珠型磨沙泡子电灯,它投下的光影,像两条蛇似地在湖面上浮动。 “我们过去看看吧,高丽棒子的白面房和大烟馆我都在图上标出来了,还没有标出这处日本窑子饭馆,咱们看看去。” 红薇怂恿着李大波说。 “啊,也不知殷汝耕跟曹刚那小子走了没有,”他犹疑着,但还是依从了他的爱妻,“去就去吧。” 他们手挽着手,过了架在湖上的那座绿色木桥,沿着柔软的土岸,朝近水楼走来。忽然日本式的拉门开了,走出来殷汝耕和曹刚,几个日本艺妓在他们身后鞠着九十度的大躬,嘴里用鸟鸣般的声音说着:“阿里嘎多,撒腰拿拉①!” 李大波手急眼快,拉着红薇躲到一片珍珠梅的树丛后面。殷汝耕和曹刚是在亮处,他们的眼睛还没有适应外面的黑暗,所以他俩根本没看见躲在暗处的李大波和红薇。 “屋里真热,这外面好凉爽啊!”殷汝耕摇着折扇,迈着方步说,“这月色真好!怪不得古人总是借赏月以发幽情,我也要吟诗了!云朗晴空,冰轮乍月,好一派清秋光景②!天还不晚,咱俩也都没家眷跟着,克柔,咱们再在这儿纳会儿凉吧!” “好,我的时候,就随着五叔的兴致。” 他俩信步走到一条长椅上坐下,那长椅背后,就是那丛茂密的珍珠梅。李大波和红薇就藏在那树丛的后面,他俩只好屏住气息,不敢弄出一点响动来。 “克柔,你叫春根③来接咱们了吗?”—— ①日语:“谢谢,再见!”的发音。 ②此处所吟,为《霸王别姬》一剧中虞姬出场时的独白。这说明他根本不会吟诗,而只记得几句戏词而已。 ③春根系殷汝耕的司机,常年在北京殷公馆,有时也拉着殷来通县上班。 “我叫他了。不过,我让他在桥那面等着,省得他看见什么,跟慧民五婶说,惹麻烦……” 殷汝耕笑了。他见周围安静得没一个人影儿,便悄声说:“好。我再嘱咐你几句。你回北平调查那个姓葛的小子,追踪他是不是一个共党分子固然重要,可他现在是在咱的手掌心儿里,仿佛关在笼里的鸟,只要咱不打草惊蛇,他还蒙在鼓里,绝飞不出去。你这次回去,重要的还是活动华北人选。你一定去一趟日本大使馆,找今井武官,他对我很好,一定肯帮忙。” “好吧,我的时候,一定按五叔说的办。” “不过,你去日本大使馆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你五婶一块儿去。如果舅老爷井上乔之在家,他去也行。”说罢,他从长椅上站起来,“走吧,咱们回去吧,现在也凉快透了。” 李大波和红薇躲在珍珠梅树丛中,忍受着蚊子和蜢虫儿的叮咬,好容易盼着他俩从长椅上站起身。隔着枝叶的缝隙,他们看见殷汝耕和曹刚慢慢地过了木桥,朝西海子北岸走去。岸边那儿停着一辆轿车。那叫春根的司机本来在冲盹儿,这时惊醒过来,他俩一先一后上了车,“砰”的一声关了车门。这声音惊动了莲塘里夜宿的鸟儿,吱吱地叫了起来。直到汽车一溜烟地离开西海了,李大波和红薇才从树丛里走出来。“啊,窝憋在里边,真热,我的衣服湿得跟水洗似的!”红薇揪起长衫的大襟抖搂着,“可凉快凉快吧!看我这大腿、胳臂,全是咬的包啦!” “他俩滚蛋啦,咱们也坐下来歇歇凉吧,”李大波拉着红薇坐在长椅上,摇摇头,叹息一声,“红薇,你亲耳听到了吧?这群民族败类!当赵一曼被敌人枪杀,姨妈坐牢,卢沟桥前线将士流血奋战的时刻,这群败类却在向敌人争宠,大肆活动官爵,多么可耻!这真如鲁迅先生说的,‘一方面是庄严与伟大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这真是一针见血的评论,它概括了我们这个国家面对民族危机时的缩影!” “是的。我向你发誓,我今生今世要做姨妈这样的女人,这样活着才有意义。你说对吧?” 他紧紧地拥抱她,吻她。然后他要走丁。她跟他又踅回五道庙,在姨妈已经掩上的小门前,他俩站住,他拉住她的手。 “行啦,你进去好好睡觉吧。” “你要多加小心啊,曹刚那小子盯上你啦!” “只要把你藏起宋,你就放心吧,还不定谁逮住谁呢,好,再见!” “再见!” 他看她走进小门,他才消逝在夜暗中。 第79页 七十九 第10章步步紧逼 一 理查德从南京飞回北平的当天下午,就坐在书房,把头埋在成摞的报纸堆里。他还没有派车去接回爱弥丽,也不愿想红薇逃跑的去向。总之,他的公馆有如一团乱麻,一潭死水,一切都反常了。他在《大公报》、《益世报》、《世界日报》、《北方日报》上,除了看见“中日交涉渐入佳境”、“国府陈介外交次长与日外相私交甚笃,两国纠纷可望顺利解决”、“中国和战皆处被动,办法难言,国难不止一端,亟谋最后挽救”等这一类时事消息外,也还登着“八岁女孩受孕”、“八旬老媪生须”等奇闻怪事。他没有心思读这些报纸,一路上他所看到的实际情况,已使他非常心烦意乱。街上到处是沙袋土垒;川流不息地跑着辎重军车;有许多商店已关门上板;粮店门前挤满买粮食的市民;银号钱庄在泉涌般的争先挤兑中纷纷倒闭;平津的火车班班误点,时开时停;北平故宫的古物,已急着用飞机装运南迁;在飞机上他就看见北平城郊的石牌坊、刘家口、大井村、小井村一带,已布满了蝗虫般的日军,这一切准备大撤退的明显迹象,都使他忧心忡忡。 还在庐山的时候,他就得知蒋介石虽然被迫对日抗战,但仍然要求“国人保持忍耐镇静”,并通过孔祥熙的活动,希图通过英国驻华大使蓝浦森、美国驻华大使汉弗莱,让英美出面调停,以达到蒋拟定的八字方针:“忍辱图存御侮雪耻”的目的,并命令冀察当局开展“忍耐外交”。理查德最为忧虑的是,二十九军的军长宋哲元,虽然已从他天津的公馆回到北平铁狮子胡同进德社住处,但他也不能逆着这股强大的抗日洪流,一下子制止他统率的二十九军中爱国官兵和青年学生军那种不顾违命、寸土必争的战斗气派,因此,他推测战争必然是非常激烈的。 他把这堆积如小山的报纸推开,又开始阅读他不在家时收到的所有信件。这些都放在一只很大的铜丝编制的文件网筐里。来信大体都是华北教区关于教务方面的事务交涉。一件件不愉快的事情纷至沓来:在山区,自卢沟桥开战,许多教民起来夺回了他们过去“奉献”的土地;夏收以后举行了第一次抗租,拒绝向教堂缴纳任何实物或现款;遵化县城内的爱德华牧师还拍来急电求救:“经济陷于困境,教务濒临瘫痪,请速汇款接济。”这一切都使他够烦恼的了,又加上蓓蒂不知去向,他心想:“莫非这个山女真要让我蚀本么?难道我要让她做为一位东方美人轰动美国的那个梦想,真的要化为泡影么?” 爱狄悄没声地进来了。他凑近理查德慢声细语地说: “老爷,总领事馆派车来接您了。” 理查德抬眼看一看表,正是四点钟。他破例没有吃午后茶点,立刻把那些令他烦恼的信,又装回铜丝网筐里,穿好衣服,匆匆穿过院落,带着郁郁不乐又紧张恐惧的心情,上了门外停着的那辆奥斯汀牌汽车。 街上已经实行地段戒严。小轿车凭着外国外交使团的特殊标志和车头镀镍的小旗上那面迎风飘扬的美国星条旗,以每小时70公里的速度在马路上飞驰,流星般穿过层层岗卡和工事。由于刚刚下过一阵雨,柏油路上还闪着一片一片雨水的亮光。在接近新华门的时候,远远就看见那里围着一些人在吵闹。 “等等,请稍开慢点,我想看看那儿究竟出了什么事。”理查德从后座上欠起身,拍着司机的肩膀说。 汽车减速慢下来,这时他看见几个日本兵,手里举着烧酒,啃着一块酱牛肉,醉熏熏地在往新华门里的中南海冲闯,还有两个日本兵竟然冲着中国持枪站岗的卫兵撒尿。“哦,真野蛮!他们在滋事哪!”理查德喃喃地说,“我们快离开这群野兽吧!” 车又加快了速度,冲过了新华门前那段长安街。15分钟后,汽车开进了东交民巷的美国领事馆。理查德下了车,直奔他所熟悉的楼下大厅。大厅里灯火辉煌,长翼电扇和通风器的嗡嗡声混合着人们嘈杂的谈话声,一团团热流混合着烟草雪茄的气味,闹得大厅里乌烟瘴气。他发现自己来迟了,在他之前,美国在平的重要人物差不多都到了。他们端着威士忌或是白兰地酒,正在三五成群地纷纷议论,个个神情严肃。只有几名新闻记者最为活跃,他们仿佛跳加官似的从这一伙跳到另一伙。 理查德一眼就看见了全副戎装的威尔斯武官。 “哈啰!亲爱的狄克!你终于回来了!”威尔斯在人群中同时也发现了理查德,他毫不犹豫地走过来握手,“你走后,卢沟桥发生了战事,爱弥丽到使馆避难了,好了,现在我可以放心地把她全交给你了。呆一会儿散会,你就可以把她接回家去了。” 威尔斯挽起理查德,走到大厅一个僻静的角落去,使得理查德来不及跟别人寒暄。 “威尔斯,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啊?”理查德边走边急忙小声地问。 “国务院发表了有关中日纠纷的详细指示,”威尔斯站下来,机密地说,“听说赫尔国务卿发表了和平十六项原则以后,正在约请日本驻华盛顿大使斋藤,进行关于中日停战的谈判呢。” “噢,噢,这好极了!” “我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狄克,陆军部已决定我换防了” “啊!到什么地方?” “珍珠港。” “阿!我明白了,你是在充实第一线的防卫力量。因为珍珠港是我们在太平洋上和日本的最后一道军事分界线,你的任务是很重大的啊!这次调动就你一个人走吗?” “不,带着我的那一营兵,正如你所说,我们的使命是加强这个基地的防御能力。我要站在这个最前哨来保卫我们美国的本土。” 被邀请的人终于到齐了。总领事詹森这才来到大厅,向到会的人们传达国务院的指示。 他坐在大厅中央的一张靠背藤椅上,首先用平稳的声调宣布了理查德早已得悉的赫尔的十六项声明。 “在这个危急的时刻,”詹森看了大厅的人们一眼,忽然提高了声音,“我个人理解,国务卿的声明告诉我们的,首先是要保持绝对的冷静。对于我们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卷入眼前的这个漩涡。我们应该从历史上提醒日本,它的疆土的不断扩大和国力、武力的任何发展,一向都是得到过我们美利坚的支持。1874年它占领台湾,1875年占领朝鲜,还有1894到1895年的中日战争,我们都曾给予它实际的支持。这一点,它是不应该忘记的。现在,我们准备容忍日本在华北的行动,但是它应当维持辛丑条约①—— ①辛丑条约,即《辛丑议定书》或《辛丑各国条约》。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后强迫清政府订立的丧权辱国条约。1901年(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年)9月7日由清政府全权代表奕劻、李鸿章与英、法、美、俄、德、日、奥、意、西、荷、比十一个国家的代表在北京签订。共十二款、附件十九件。主要内容:一、中国赔款白银四亿五千万两,分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四厘,本息折合九亿八千多万两,以海关税、常关税和盐税作抵押。二、将东交民巷划为使馆界,界内由各国驻兵管理,中国人概不准居住。三、拆毁大沽炮台及京师至海通道之各炮台,外国军队驻扎在北京和从北京到山海关沿线的十二个重要地区。四、永远禁止中国人民成立或参加“与诸国仇敌”的各种组织,违者处死;各省官员对所属境内发生的“伤害诸国人”事件,必须立刻镇压,否则立即革职,永不叙用。五、各国认为各个通商口岸章程中应修之处或其他应办的通商事项,清政府概允商议,并改善北河及黄浦两水道。六、清政府承认“纵信”义和团的错误,向各国政府“道歉”,惩罚擅敢得罪外国的官员,提升为帝国主义效劳的官员。七、改总理务国事务衙门为外务部,班列六国之前。这个条约从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都扩大和加深了帝国主义对中国的统治,并表明清政府已成为帝国主义统治中国的工具。 詹森停下来,把一大杯苏打水一饮而尽。接着他又滔滔地说下去,“我们现在提出这个和平十六项原则,目的不过是提醒这个东方帝国。在中国,还有我们美国的利益这种现实的东西。为此目的,国务院已经派出专使,分别向东京南京解释国务卿的声明。最近,我反复研究了,1904年到1905年的日俄战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当年日本如果得不到我们美国在精神上的鼓励和军火方面的支援,它是不可能打败沙皇俄国的。我们一定要帮助日本政府彻底回忆起我们美日两国1905年的《桂·塔虎脱秘密协定》、1907年的《蓝辛·石井协定》以及1908年的《高平·路得协定》……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保障我们的在华利益不受侵犯!” 第80页 八十 在詹森如数家珍的叙述这些历史事实时,大厅里渐渐活跃起来,有些人彼此交头接耳小声地窃窃私议。 “诸位女士,诸位先生!”詹森的眼睛因激动而睁得更大,他用锐利的目光把大家扫视一遭,“在我们看来,1918年8月日本天皇派出七万三干名西伯利亚远征军的决定,始终不失为一个具有远见的英明决定,虽然进军的全部目的并没有完成成。今天,我们仍然欢迎它向北进军,向西伯利亚进军!如果不幸它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进,甚至要跨越长江、珠江,染指南洋,向我们在太平洋的地位挑战,丝毫也不顾及我们美国的意志,到那时候,为了保卫我国的利益,我国政府自然要考虑援助中国当局实行抗战!……”最后他从藤椅上站起来,浅浅地鞠了一躬说:“我的传达到此结束,谢谢各位光临……喂,狄克,你留一下!”在人群中他发现了跟威尔斯一齐站在角落里的理查德。 人们渐渐地走出大厅。理查德微笑着走到詹森脸前,伸出手微笑着说: “我的朋友,不知道有什么荣幸会光临到我的头上?” “跟我来,”詹森一脸的严肃,一点也笑不出来。他走在前面,理查德紧跟着他,来到了总领事的工作室。 “庐山之行怎么样?” 理查德扼要地说了说在庐山别墅里的中国军政要人对卢沟桥战事的反映。 “好,狄克,等你稍事休息,你详细地写一份汇报来吧,”詹森指示着说,“哼,这回‘花生米’对卢沟桥战事的估计,太侥幸了,他会失误的。据美国情报局得到的情报是,日本天皇已召集了五相的御前会议,内阁会议已通过参谋本部关于从日本国内向华北派遣40万大军的要求,所以,日本是决心要攻下华北的。” 微笑从理查德的脸上消失了。“那,我今后怎么办?” “留下!” “在日本的沦陷区?” “是的,狄克,要知道,你一刻也不要忘记你是一位宗教界的神职人员啊!即使将来日美关系恶化,我们撤走,你也要和你的教会留下,以便我们能够得到真实的情报。所以,朋友,你思想上要有一个充分准备。” 理查德无言地点点头,样子有点颓唐。 “啊,狄克,现在我该让你高兴一下了,我这儿有一件宝贝给你,”詹森从那张核桃木大写字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很大的火漆封口的信封,递给理查德,“这是我们基督的大使、当代的伟大保罗给你的亲笔信,我真羡慕你啊,狄克!” 理查德双手接过信,一看到信封上那苍劲的字体,立刻有一种陶醉的昏晕感觉,周身的血液似乎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了。他从桌上摆着的雕花水晶的笔筒里,抽出那把专为拆信的刀子,把信封轻轻地启开,努力抑制着激动的心情,专心致志地读着那封信: 华盛顿,1937年7月15日 北平 我亲爱的狄克,上帝的虔诚仆从! 我希望我的问候,我对您的祝愿,随着我的信一齐来到您的面前。我谨代表您的祖国,以及所有神的仆从,向您致以遥远的慰问,并向坚持在岗位上的您及您的全家,致以崇高的敬礼! 我满意地指出,您在那个我们将要在精神上征服的可爱的国家——中国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您用基督的光芒照亮了这个大陆。 您和中国杰出的爱国者、和平使者、先知、总干事余日章先生的合作,尤其使人高兴。由于您的工作,使我对中国教区,可以说已经不那么悬心了,有了您,我可以放心了,释念了。 我想,再重复一遍您在那个国家里所取得的成绩,也许是多余的。但是,我必须告诉您,我从来都没有忘记您数十年来,尤其是近15年来的努力:您在1922年以“平民教育运动”和“公民教育运动”抵制粗暴的所谓“反帝反封建”运动;在那同时,在那小国家正值罢工浪潮汹涌,您以更大的精力关注劳工工作,鼓吹设立劳工新村,并由此而发动丁改良社会运动;当我们的同工蒋介石先生更趋向自由世界,而赤祸却流入农村的时候,您又把自己的注意力及时转移到乡村工作;“九一八”和“一二八”事变之后,您为实行耶稣爱仇敌的教训而从事的唯爱主义的传播和弃仇结好的工作;1934年当日本加紧攻击这个国家,而蒋介石先生正对共区发动第五次围剿的时候,您所倡导的青年与宗教运动;尤其在今年4月间,当远东战云密布的时候,您在世界学盟的领导下,组织人员到日本访问15个大学的青年会,同他们握手言欢的举动,等等,您的这些寓意深远的活动,我可以断言,在未来的岁月中,必将给天国带来丰硕的果实,您为此理应享有上帝的一切祝福。但是,我也愿意指出,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说,您的工作还不是做得尽善尽美的,在完全实现我们的战略目标之前,还有各种各样的障碍等待您去克服。您,务必了解这样一个事实:那些异教徒以及共产党,还在和我们的基督争夺青年。亲爱的朋友,我要再一次强调我以往的主张,那就是您必须注意知识青年在中国所占有的特殊重要地位,因为他们将成为这个国家的未来的掌权者。换句话说,谁赢得青年,谁就赢得了未来! 在这个有五亿人口的中国,大约有两亿青年需要争取,这对基督教国家的青年会是一个何等巨大的责任啊! 您仔细想想,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这关系着两亿青年的道德与精神命运,他们正在等候上帝的律法!…… 是的,我们不能推卸陶铸和训练这些未开化种族的青年的责任,以便由我们为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类奠定基督教文化的基石。 现在,正当中日战端一触即发、战云密布、危机四伏的时刻,我们首先应当帮助中国人公平地理解日本人的行动。由于人口的众多和土地的狭小不成比例,他们不能不向地大物博的邻国寻求解决的办法,以取得他们所需要的食物和一切物资,从而保持人人不可或缺的肉体与灵魂的合一。当然,他们的手段绝不能得到我们的赞许。正因如此,我们必须本着宗教使人团结、政治使人分裂的一贯信念,充分利用第三者的身份,促进中日两国民众首先是基督徒的接近,帮助他们摒除互相仇视的心理,各自本着本国政府的行为忏悔认罪。这一工作,对于可能已被战火触怒的中国人来说,尤其重要: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冷却他们的怒火,是我们目前对这个可怜的民族唯一可能的帮助。您以前亲手组织的中日学生公祷日活动,就是一个成功的绝妙的开端,必须继续下去,绝不应当半途而废。我深信,耶稣的登山宝训的教义①,终有一天会在您的手里完全变为现实—— ①耶稣登山训徒的故事,见《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五、六、七章。“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近你们的人祷告”等语。 第81页 八十一 也许——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您以为我是由于不明瞭近来的事态发展,才重申我多年来一贯强调的主张。不,我充分了解目前中日冲突的严重程度和日方对我国在华利益的威胁,但我的主张——它是以我们的国策为依据的,仍旧不变,甚至在最近的将来,我也看不出有丝毫加以修正的必要。 应当说明,在我们的远东贸易中,日本占有绝大的比例这一点,往往没有被人们充分认识。在我国的全部远东贸易中,百分之四十二是和日本来往的。我国全部出口中超过百分之八是输往日本的;同样的,我国全部入口中百分之八强是来自日本的。日本是我国的第三个大主顾——只有加拿大和英国超过了它。 比较起来,一向被认为是我国商业的黄金国的中国,却相形见绌。中国目前只占我国远东贸易的百分之18,在我国全部进出口中只占百分之3略强。不仅如此,中国在我国全部贸易中所占的比例,自第一次大战后毫无增加,而在过去几年间反呈减退;与此同时,我国的对日贸易却大有增加。 百分之42和百分之18间的差别是不容忽视的。何况与日本取得妥协,还可以希望保持一部分对华贸易;反之,如果为了只占百分之18的中国贸易而与日本翻脸,至少要牺牲全部对日贸易。这是不能设想的。事实上,正像您所了解的那样,我国的福特公司、霍特森公司、梅隆公司、联合碳化物和碳气公司、门圣多化学公司、同盟化学颜料公司、匹兹堡联合机械铸造厂……都向日本伸出了友谊之手,通过投资或输出技术、成套机器、产品、原料,帮助日本完成了一些重要工业部门的现代化,从而也给我国带来了巨额的利润。可以说,我们已经和这个东方小鬼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一切就是我的根据,也是我国政府制订国策的根据。不久前,国务院的一位高级官员向我透露,日本有意向我国要求美日两国共同在太平洋保持优越的地位,而日本希望扮演的是男爵的角色:囊括这个地区的百分之90的人口与财富。这是我们当然不能同意的。他们在击溃了中国人的抵抗之后——看来这是迟早不可避免的!中国人的挣扎,将来只能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小小的注脚,而绝不能占据整章的篇幅。——南进是建立他们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呢,还是北进攻打苏联的西伯利亚,恐怕至少目前还没有作出最后的抉择,这就给了我们以发挥作用的余地:充分运用我们的影响,鼓励、推动、支持我们的日本小弟弟到时来一次不成功即灭亡的切腹行为——从东方试探一下斯大林那头北极熊,这该多么好! 您知道,日本对苏联的仇视是多么根深蒂固,就连他们的天皇去年在接见我时对此也不讳言。至于他们北进的后果如何,我们恕不负责,反正不管怎么样都对我们只有利而无一害。 这是后话,我写的也许太多了。让我们回到艰难但是美妙的现实中来吧!朋友,我可以告诉您,自从1896年我首次访问中国以来,以及后来数次和这个国家接触,我深信我们不倦的工作,是终会得到报偿的。因此,我要向您说,啊,占领我们的阵地!征服世界的这个战略据点吧!举起我们的战旗,向前开路! 您的工作一定会给上帝带来荣耀! 恳求上帝指引您,赐给您智慧! 吻您,祝福您的全家,除了您的那几个宝贝外,那个山女好吗?我对她非常感兴趣,虽然我还没有见过她。 再见,紧握您的手! 尊敬您的 约翰·穆德 理查德读完这封长信,陡然觉得自己变得空前重要起来:亿万迷途的羔羊正在等待他的指引,芸芸众生的苦乐祸福将由他来决定。使他疑讶的是,恰巧是在这样一个重大的时刻,他竟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大显身手,反而在去留问题上大费周章。想到这里,他不能不为自己的冥顽不敏而哑然失笑了。只是一想到那个并不驯顺的“山女”,这种心情才立刻又被破坏了。 威尔斯在一旁等他看完了信,立刻就走过来说:“狄克,来,我带你去看爱弥丽吧,她已经等了你好久了。” 詹森总领事跟他握手告别,他就跟着威尔斯走向使馆的另一个院落——武官处的小洋楼。 理查德从他的忠仆爱狄嘴里得知,他的妻子已在这里住了半月。早从七年前“九一八”的那个晚上,威尔斯去中和戏院有急事找他,他从他俩那种两性相悦的目光中,就已窥视他们的关系不寻常。理查德不但很会审视这种阴私,而且也很会利用这种关系。他心里有一个总谱儿,那就是他的老婆看中谁,或应该跟谁去周旋,这只能对他有利,而丝毫不会损害他的利益。过去,每当事业上需要她的帮助时,例如结交中国的要人,接近外国的大使先生或是向美国的财团——煤油大王洛克菲勒、钢铁大王卡内基、汽车大王道奇、百货公司大王华纳麦卡等等募捐赞助时,他总是毫不迟疑地利用爱弥丽作为“肉感美艳”“大腿明星”的特点,撒开他捕捉的网。而况他遵循着《圣经》里教导的先例:圣者、先知亚伯拉罕不就是利用他妻子的美色去进行活动的吗①?所以,他对威尔斯和爱弥丽的关系,一向处之泰然—— ①亚伯拉罕,即亚伯兰.是耶和华上帝宠爱的族长之一。据《创世纪》记载,他曾经两次把自己的妻子撒莱诡称为自己的妹妹,主使她先后和埃及法老及基拉尔王亚比米勒同居,上帝随之使降大灾或托梦给后者,帮助亚伯拉罕从他们手中讹到了大批财物、奴仆。《圣经》还不止一次称赞这个“圣者”、“先知”的这种“美德”。 他走进那间起居室时,爱弥丽已然盛装华服坐在那里等他。他一走进去,爱弥丽就滑动着舞步,迎上他,和他拥抱。 “亲爱的狄克,你可回来了!你走后,蓓蒂就不见了,又发生了战争,多可怕啊!幸好我躲到使馆来了,啊,你终于回来了!” “好,亲爱的,我正是来接你回家的。” 二 这几天可把北平武官今井武夫忙坏了。前几天他匆匆赶到天津,去试探得了心脏瓣膜病已陷于奄奄一息的天津驻屯军司令官田代皖一郎,接着又去参加他的追悼会。对于这位正当年的中将的逝世,他的心情很沉重,他惋惜将军死得太不是时候,因此各种谣言不胫而走,传说因忧虑局势自杀、或被本军谋杀的流言很多,幸好关东军早已在田代重病期间就委派了香月清司中将到任,总算没误大事,这使他还稍感安慰。在田代躺在医院做垂死挣扎时,今井武夫便跟着临时代理司令官的参谋长桥本群,马不停蹄的到前线视察。那些天偏赶上阴雨连绵,并时有暴风雨袭击,道路泥泞,他只好白天到前线,夜晚便宿在扶桑旅馆。由于日军逞威企图在中国守军夺走龙王庙和东辛庄后再重新夺回来,伤亡很重。今井武夫不得不向冀察当局交涉开开城门,把伤病员送进同仁医院救治。他马不停蹄地奔跑于前线与中日官方,累得他简直要吐血。10日——也就是卢沟桥战争爆发后三天,他第一次接到东京发来的“不扩大事件,就地解决”的训令。于是他和日本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大佐,挖空心思,拟好了三条要求:一,要求冀察第二十九军代表向日军道歉,处分肇事者,并保证今后不再挑起类似事件。二,中国军队不得驻屯在卢沟桥附近及永定河东岸。三,鉴于本事件系在蓝衣社、共产党及其他抗日团体的领导鼓动下挑起的,故今后对上述团体应彻底取缔。应向日军提出承认以上各条的书面文件。承诺以上条件后,日华两军立即撤回原驻防地。 但卢沟桥附近驻军应按我方要求执行。 第82页 八十二 这个书面条件,是由今井武夫亲自跑到天津,交到中国选派的谈判代表——天津市长兼第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的。张自忠那时正在寓所患严重的肠炎,而且他的胞兄刚过世不久,心情异常抑郁。他看了日本提出的蛮横条件,便对今井武夫表示:“从卢沟桥撤兵和惩处肇事的负责人有困难,”因而谈判陷入了僵局。 今井武夫以一个职业军人的眼光来判断,他以为日军所处的战略形势极为不利。他已觉察到,如果开到卢沟桥的日军不寻求什么借口使之后撤,就会面临被优势的中国军包围的危险孤立境地。正在他踌躇不前、进退维谷的时候,他万没有想到,当他刚回到北平特务机关时,早已有天津军司令部打来的专线特急电话在等他了!他拿起电话,便响起情报处参谋寺田盛寿少佐的声音: “喂!是今井大佐吗?我奉命通知你,今天下午两点钟,东京的内阁会议下定重大决心,决定调动国内的三个师团和关东军、朝鲜军的有力部队。多年悬案的中国问题,如今才是解决的绝好机会。所以,没有必要进行谈判,如已达成协定,也予以撕毁。” 电话里传来的欢快而强硬的声音,使今井武夫有些惊愕。他想根据他了解的实际情况插问一句话,都被对方那盛气凌人的语调严厉地予以拒绝了。放下电话,他陷入了迷惘与恐慌之中。仅仅在上午,东京的命令还是“不扩大方针”,而下午传来的派兵通知,大相径庭。东京不再征求当地的意见,只凭独自对局势的判断,突然决定出兵华北,甚至发出了动员的密令,仅仅几个小时,竟有如此的天渊之别,这是不是说明东京的方寸已乱?抑或是军部与内阁中强硬派战胜了温和派?还是总在争论不休的“南进派”战胜了“北进派”?但是他不想就这个问题再捉摸和思考下去了,做为一个执行国策的日本军人,他只相信一句格言,那就是:“军刀既拔出,焉能不见血而入鞘!” 7月16日,陆军省根据今井、桥本群提出的那个较为温和的谈判条件,17日经东京内阁审议,下达给天津军的强硬方案就变成了这样: 一,以7月19日为期限,履行协定。最低限度做到: 1.宋哲元正式道歉; 2.做为处罚负责人,免除冯治安师长职务; 3.中国军队撤出八宝山附近; 4.在11日的解决条件上要求改由宋哲元签字。 二,中国方面如不在上述期限内履行日方要求,则停止当地谈判,并对第二十九军实行武力讨伐。为此,期满后将调动国内部队,派往华北。 17日刚返回天津的宋哲元,接到今井亲自送达的这份通牒,18日就急忙到天津驻屯军去拜会11日在战斗机的护卫下到达任所的司令官香月清司,进行两军阵前的“摸底”。19日他匆忙回北平返任,立即决定撤除市内一切防御设施,同时撤回增调市内的部分军队。20日就向市民发布了这样的布告: 卢沟桥一战实事属局部地区问题,望同胞安心,勿轻信谣言。 但这时蒋介石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觉着这时派遣中央军介入华北问题,正是赶走宋哲元旧西北军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一方面派副参谋长熊斌来见宋哲元,一方面批准了调中央军五个师北上的提议。宋哲元在他回山东老家前,跟李大波深夜谈心时所担心的那件事,终于选择在这个时机发生了。 今井武夫匆忙地从天津回到北平使馆武官室,宽解了那身军装,摘掉军帽,露着稀疏卸顶的脑袋,摘下近视眼镜,洗完脸,打开了电扇吹风,曹刚就带着殷汝耕的郎勇井上乔之来到了。他们之间早就认识,所以一见面用不着说客套浮词,就单刀直入地谈实质问题。今井对殷汝耕非常信任,尤其对他率先在华北举起自治旗帜,内心还有几分感激。所以他一口答应,一旦考虑华北行政长官人选,也绝不会忘记他的功绩。 “曹丧,你不来我也正要找你,”今井武夫戴上眼镜,微笑着说,“你知道吗,形势已完全明朗化了,内阁已做出派兵和战争动员令,以后,我还要更多地依靠你呢,还有乔之兄,你也不例外,也请你把这件重要的军事行动的秘密消息,带给殷汝耕长官,唯后,他大展鸿图的机会有的是。让他尽管放心。” 那一天老朋友见面,谈得非常投契、愉快,今井武夫奔波了这十几天,还没有回过家,更没有在家吃过一顿安生饭,他就笑着,咔叭咔叭弄响他的手关节提议说: “喂,到我家去吧,我请客。” “好,那我们可就叨扰啦!” 今井武夫带他俩穿堂过院,来到一个有假山石的后花园小院,廊上的一只大木盆里,早已摆好冰窖工人每天送来的天然冰,散放着冷气,不一会儿小藤桌也在院里摆好了。 今井夫人穿着带家纹的和服,从屋子里走出来,向他俩鞠躬,表示欢迎。她依然显得哀伤忧郁,因为虽然时隔一年半①,她依然没从丧失刚入小学的长子这件不幸的事件中解脱出来。她带着哭容的微笑和客人周旋。见到丈夫平安回来,她悬着的心才安定了—— ①1935年12月底,今井在日本丧子,携家属来北平就任。 他们吃了一顿纯日本的“天不罗”,那是用大漆盖碗盛着浇了菜汁的弥慌氪笙骸H缓蟪逡煌朊小拔多嶂钡拇蠼刺溃湟慌滔驶粕碾缏懿罚纫槐缕【疲退闶呛芊崾⒌囊欢俜故沉恕? 正当他们吃完饭,坐在躺椅上舒舒服服纳凉时,忽然传来了时而稀疏时而密集的枪声。 今井武夫扔掉嘴里的牙签,吃惊地从躺椅上跳起来,高声地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难道中国军队要在我们的军队还没有调来的时候就要打吗?”他奔向屋里的电话,抓起话筒,快速地喊着:“摸席捉席!①”—— ①为日本人呼叫电话的声音,相当于我国的“喂,喂!” 一会儿事情就弄清楚了,是天津驻屯军以保护日本侨民为名往北平派来的广渤硕吡敬罂ǔ登啃薪牍惆裁哦鹆肆骄逋弧C娑匀站穆幔啪话枷爰だ南虏惚浚僖舶崔嗖蛔∷锹坏姆吲耍? 今井武夫急忙穿上军装,抓起帽子,对曹刚和井上乔之二人说: “怕是要戒严了,你们快走吧!我要赶紧设法通知散居在北平城内的二千二百名日侨,集中到享有治外法权的东交民巷来。” 他俩和今井武夫握手告别,匆忙地穿过肃王府亭台楼阁的空旷大院,朝门外奔去。 刚到日本使馆门口,曹刚就意外地发现毗邻的美国使馆院内,理查德挽着他的妻子,正和威尔斯武官告别。 这意外的邂逅使他喜出望外。他正要找理查德,而他却自动地送到他眼皮底下来了。他紧走两步,站在美国使馆门口,挥着手喊着: “哈啰,李会督!我的时候,想不到在这儿碰到您,真是巧遇啊!” 理查德一见减叫他的人是曹刚,身边还跟着一个地道的日本人,他的心里早已经腻味了,“哼,又是这个该死的两面特务!”他心里骂着,但还是把微笑挂在了脸上。 “李会督,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向你报告。” “什么消息呀?”理查德本能地反问着。 “您的教女李蓓蒂又失踪了吧?”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她了。” 第83页 八十三 理查德有了兴趣,连爱弥丽都忍不住插问: “她在哪儿呀?” 曹刚凑到理查德的耳根,低声地告诉他:“她跟一个男人住在一起,那个男人就是我追踪的一名共党分子。” “啊?!”理查德惊呆了。 爱弥丽双手抱着头,叫得更欢:“哦,我的上帝呀,饶恕我吧!” 理查德的脸一个劲儿变颜变色,但稍过片刻,他就冷静下来。一种政治上的好奇心和赌徒怕蚀本的思想,使他迅速在心里决定他不放弃这个山女,他要破釜沉舟地追踪下去。 “快告诉我,她究竟在哪儿?” “在通州。李会督,你能跟我去堵她吗?” 理查德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暂时离不开,我派乔治跟您去,行吗?” “行,一言为定,明早我来接他。” 理查德喜出望外地跟曹刚挥挥手,上了使馆的奥斯汀牌的汽车。他把头靠在背座上,坐得更舒服些。他的脸上挂着微笑。他没有料到,这些天他一直为他那个“东方尤物”的失踪难过,却在俯拾之间失而复得。 “你真准备让乔治跟这个姓曹的小子去通州吗?” “当然,我派他去,完全是出于对他的锻炼,他已经不小了,不能总是躲在老母鸡的翅膀底下偎着。” 由于意外中得到红薇行踪的消息,把他这些日子以来对战争的不安、对教务的惶惑、对失去教女的忧愁,都一扫而光了,心里只留下老穆德的那封信带给他的欢乐和思索。 三 李大波在西海子跟红薇分手,并没有回他文庙街武功卫胡同金家大院的家,而是回到宝通寺保安第一总队大队长张庆余的队部那里过夜。那天晚上恰巧第二总队长张砚田也从抚宁的留守营来到这里,于是他们就商量了多半宿在通县举行起义的具体事项。 就在那天的下午4点钟,日军驻通县的特务机关长细木繁中佐,曾给保安队下了一个通知,要二位张队长和保安处处长刘宗纪于明早八时参加一个军事部署的会议。张庆余把这张通知拿出来交给李大波,摇着他滚圆的大脑袋说: “看,细木这小子大概要调遣咱这部分兵力投入战斗了,看样子他想走到咱的前边。” 李大波看看那张桃花纸打印的通知,不由笑起来说: “这才是一个好机会到了!过去我们不是总发愁这两部分人马没有日本顾问的命令不能随意调动么?现在就可以见机行事啦!” 张庆余一拍脑袋:“哎呀,我怎么没想到?李副官你说的极是。” 张砚田也笑起来说:“干脆,李副官,明天你穿上保安队服装也跟我们混进去开会,细木不太了解具体情况,认不出你来,到时你好看看那态势,临时出个主意。”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到他们躺下来睡觉时,远处农村已传来此起彼伏的鸡叫声。 会议在特务机关的大办公室准八时召开。到会的只有五个人:张庆余、张砚田两位总队长,保安处长刘宗纪、李大波共四个中国人,日本特务机关只有细木繁一人出席,从大门到院里、屋外,都有日本宪兵站岗,气氛紧张肃杀,屋里连勤务兵都不让进出。由细木用流利的中国话宣布军事会议开始,会议的目的是商讨预防二十九军进攻通县而布置防守事宜。他宣布完这次紧急会议的主旨之后,便在那张极大的长桌上展开一张很大的五千分之一的军用地图,望着四个中国人说: “请你们两位张队长,就根据这张地图,做出防守计划吧!” 张庆余立刻起立发言: “报告细木中佐特务机关长!我俩都是行伍出身,没有学问,不懂得军用地图。但我俩确具信心,保证能守住通县,并可配合皇军打垮二十九军。不过……” 细木急切地问:“‘不过’什么?请大队长明言!” 张庆余接着说:“不过目前兵分力薄,战守均无把握。我的意见,莫如先抽调散驻各地的保安队集中通县待命,然后再议攻守,如何?” 细木点点头,深以为然,当即照准,并下令冀东22县日本顾问照办,随后又下令散住在各处的日侨也集中通县,以便保护。 散会后,李大波坐着吉普车跟着张庆余和张砚田又回到宝通寺,他们都非常高兴,踌躇了很久的部队移防问题,想不到竟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在日本特务机关的明令指示下冠冕堂皇地都集中在举事的通县了。于是张砚田匆忙坐车赶回留守营,分别下令调动所辖散驻各处的部队集中通县待命。那一晚,张庆余对李大波说: “李副官,宋军长已经回到北平任所,关于何时举事,你是否请他面授机宜?前几天我已得到河北省主席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指示,他说:‘现在我军同日军是和是战尚未决定,请你转告张砚田队长,暂勿轻动。等我军与日军开战时,请张队长出其不意,一面在通县起义,一面分兵侧击丰台,以收夹击之效。’当时就把我和张砚田所部编入战斗序列,但至今尚无准信,咱这里又前进了一步,真正做到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你去亲见宋军长,想必能得出个真章儿来,你看如何?” 李大波想了一下,觉得这样做也正是时机:一来试探一下宋哲元对和战的看法;二来也可躲避一下曹刚追踪他的锋芒。 “好吧,我现在就走。”李大波决定了。 “现在晚上那趟车已开走了,”张庆余看看手表,“要等明天一早赶早班那趟车了。” “我现在回家告诉我妻子一下。” 第84页 八十四 “对。依我之见,还不如把弟妹送回北平去,咱这里一举事,会打得很厉害。我的家眷就不敢带到这里来。如果不嫌弃,也可把你的宝眷送到我天津租界的家里避避。” “谢谢,以后再说吧。” 张庆余队长派他的司机用吉普车送李大波进城。为了不让司机知道他的去向,他在鼓楼南大街靳家胡同口下了车。街上很静。等汽车开远,他就穿过鼓楼来到北大街。这里行人也很稀少,只有挂着“冀东联合准备银行”招牌的三间有铁门铁栏杆的门脸,还亮着两盏磨沙泡子门灯。他依然穿着保安队服,手里提一个小包袱,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才来到已经上了门板的高升铁活铺。 杨承烈和王淑敏正在小后院印传单。李大波向他俩汇报了宝通寺的发动工作和白天刚在特务机会开的紧急军事会议情况。他们听了自然很高兴。杨承烈点着只烟,吐着烟圈儿说: “你去一趟北平见见宋哲元也好,他头脑里的和平幻想太多了,你要给他开开脑筋才好。” 那一晚他与杨承烈同住在小院地上铺的芦席上睡了一夜,他俩悄声地聊了很久。第二天一早他就爬起来,换了一身便装,赶往火车站,坐上那辆通州北平短途火车走了。 李大波到达北平前门车站,时间还太早,火车站的那座大钟,刚敲过七点。他想还是先乘车到西苑旅部找何基沣旅长了解一下情况再去见宋哲元才好。 在西苑旅部,李大波见到了何旅长,他已然两天两夜没有阖眼,他俩还是那次准备作战方案时见过面,一晃将近半月,所以一见面觉得新奇而高兴,好像隔了很久很久没见似的。见了面有一肚子话要说,真不知从哪句说起才好。自然李大波说了一下通州的情况,然后说自己想去见宋哲元,但时间太早,怕他还没起床,还是先到这里来聊聊。 何旅长倒一杯温茶给李大波说:“你先喝点茶泄泄心火,你还没吃早饭吧?等一下咱们一块到伙房去吃。” 李大波坐在何旅长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呷着温茶,听何旅长叙述他在北平时发生的情况。 “自你走后,卢沟桥的战况发生很大变化,张自忠、冯治安、秦德纯还有总参议都给他宋哲元拍过电报。但他总是做这样的回答:虽然对所发生的事不无惊讶与不安,但认为事态不至扩大,有和平解决的可能。他特别指示:‘必须镇定处之,相机应付,以挽危局’。后来事态越来越严重,又派邓哲熙①亲往乐陵,促他迅速返平,主持一切。那时他还对邓表示:目前日本还不至于对中国发动全面战争,只要我们表示一些让步,局部解决仍有可能。谈判条件你知道了,真是气死人,怎能让我们受侵略的中方向日方赔礼道歉?而且还要求撤换我方有关军政指挥官!此可忍孰不可忍?!我当时勃然大怒,指斥樱井顾问:‘明明是你们阴谋侵略,应向我方赔礼道歉,并保证以后不再侵略,否则就消灭你们!’说完,我就把小手枪往桌上一拍,吓得樱井不敢开口。结果,日方代表没等散会就从后门溜走了。我说:‘对付他们,就是狠狠地揍,叫他们知道厉害才行,谈判必然是吃亏上当!’就在这时,南京方面来了指示,让宋先去保定,不必回平。他考虑这道命令,可能包括着蒋要趁此时机端他老窝的意思,他才跟着邓于7月11日一块从老家返回,先到了天津。当然,他去天津不是为了抗战,而是为了求知—— ①邓哲熙,当时任河北省高等法院院长。 “当时我们全都看出来,日本与我方谈判,借以摆出和平解决的姿态,因为他的后续部队尚未调来,是作为缓兵之计,所以表面上看起来情势好像非常缓和,宋胖子就被这迷惑住了。到天津第二天——7月12日就发表了这样的谈话:‘卢沟桥事件之发生,实为东亚之不幸,局部之冲突,能随时解决,尚为不幸中之大幸。……希望负责者以东亚大局为重。若只知个人利益,则国家有兴有亡,兴亡之数,殊非尽为吾人所能意料。’ “后来副参谋长张克侠接到何应钦的电话,说中央已派孙连仲、万福麟率部北开。这时,张克侠就建议集中兵力,断然采取主动的攻势作战。他表面上同意,还让张去做作战计划。张很快就拟好了作战计划,一直就没执行,更没下达。 “后来的情况你大概知道了,他去参加田代皖一郎的追悼会,拜会新任司令官香月清司。这次是‘摸底”,其实,他的底没摸对,倒让人家把他的底摸去了。香月这人是日本主战的强硬派,但表面温顺,狡猾。他上当了。以下的事情,你看看报纸就知道了。完了,完了!”何旅长气愤地摇摇脑袋,把几张最近的报纸递给李大波。 李大波翻开二十日的报纸,就刊登着“宋哲元由鲁返平,见北平城内各通衢路口均设有准备巷战的防御工事,即命令立予拆除,又命将关闭数日之城门打开云云。” 紧接着又是一篇宋哲元的书面谈话: “本人向主和平,凡事以国家为前提,此次卢沟桥事件之发生,决非中日两大民族之所愿,盖可断言。甚望中日两大民族,彼此互让,彼此相信,彼此推诚,促进东亚之和平,造人类之福祉。哲元对此事之处理,求合法合理之解决。请大家勿信谣言,勿受挑拨,国家大事,只有静听国家解决。” 和这些消息并列的,还有一条消息:“哲元认为和平解决已有可能,对全国各地汇来大批抗战劳军捐款,表示谢绝。”李大波看了这些报导,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他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使这位在长城抗战时发挥过抵御日寇作用的人,丢掉和平幻想,重振武力雄风。他在屋里走了一圈儿,最后用拳头一击掌说: “基沣同志,我还是要最后再见他一次,我想劝他,并警告他已走到最后的关头,如果不发起抗战,将来死无丧身之地!” “好吧,请你顺便把这张中共中央的宣言带给他。”何基沣旅长看一看手表,已经是七点半钟,“走,我们去吃早饭吧!” 第85页 八十五 他俩来到旅部伙房。吃了一顿馒头、咸菜、小米稀饭的早饭,何旅长就用吉普车送李大波进城,直驶北城铁狮子胡同宋哲元下榻的进德社。 他来到时,果然屋里只有宋哲元一个人。他刚醒来,原来魁梧的身材,黑胖的大脸,这时显得有些消瘦和疲倦。看见他的副官,他的脸上露出迎迓和亲昵的样子。李大波按照人情常规,先做些问候,问他回老家为老太爷修墓的事办得如何。 “回家连炕席还没坐热哩,就催着我回来。小工子、石匠,倒是都找齐了,刚开了工,就立逼着我回来,这小鬼子,这龟孙!”宋哲元发着牢骚。 “我看到了您回到北平的书面谈话,”李大波想立刻把话题转向战局,“听说,南京已派出军队北上,将军,我记得您告诉过我,您不是张学良将军第二,也不愿当这个第二。可是,眼下您已经面临这种处境了。……” “嗯,”宋哲元带着在下属人员面前那种特有的庄重,嗯了一声,垂下眼睛,知道这个话题戳了他自己的肺管子,感到刺疼,不愿再谈下去,便说:“你还听说什么了?一古脑儿全说出来吧!” 李大波明知道宋哲元不愿意听他说的话,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 “据我所知,北宁路局长陈觉生,这小子一定是个汉奸,他借着今年是日本值年,唯日军之命是从,每天都有日军的兵车,从东北源源开进关内;大批日本海军通过海运在塘沽登陆;热河的敌军已由古北口进至北平近郊。日本空军也大批集结在天津东局子飞机场,他们还在塘沽附近修筑了空军基地。就在昨天,还在广安门外发生了敌军开着37辆大卡车往日本大使馆、兵营冲撞的事件,像这样的姿态,如何是希望和平呢?” “嗯,这个我知道了,还有什么新的情况吗?”他的态度显得很冷漠。 “有。7月11日,日本首相近卫文麿觐见了日本天皇,并且举行了紧急阁议;16日,内阁决定派遣陆军十万人来华;17日,东京五相会议,决议动员侵华日40万,看来和谈不过是烟幕,所以中国方面想以重大的牺牲来换取和平解决,已经是完全不可能了。” “是吗?你这样看吗?”宋哲元向上翻着眼皮,冷漠地问着。 李大波把那张铅印的宣言拿给他。他戴上一副眼镜,很仔细地看着中共中央的号召抗战的宣言: “全国同胞们!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应该放弃任何与日寇和平苟安的打算。全国同胞们!我们应该赞扬和拥护冯治安部的英勇抗战!我们应该赞扬和拥护华北当局与国土共存亡的宣言。我们要求宋哲元将军立刻动员全部第二十九军开赴前线应战。我们要求南京中央政府切实援助第二十九军,并立即开放全国民众的爱国运动,发扬抗战的民气。……国共两党亲密合作,抵抗日寇的新进攻!驱逐日寇出中国! ……” 宋哲元看完这张宣言,摘下眼镜,闭起双目,用右手的拇指和二指,紧掐着他的眉间,沉吟了好久才睁开眼,望着李大波说: “李副官,我现在终于明白你的态度了。你,还有何基沣旅长,张克侠副参谋长,你们都是同意这张宣言所主张的喽?可是据我看,宣言归宣言,政府命令归政府命令,宣言不过是光嚷嚷,嚷嚷又有什么用?蒋说了,和平未到绝望之时……” 正在这时,两部电话铃声同时响起来,一直跟着宋哲元的副官邱思明,立刻从里屋走过来接电话,他只能接一部,李大波马上接了另一部话机。 他俩几乎是同时报告的: “军长,南苑守军报告,敌军已向南苑发起进攻。” “北苑前线报告,敌军向北苑发起猛烈进攻。” 宋哲元听了这两处日军进攻的消息,一下子惊呆了,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直挺挺地坐在一把高背的太师椅上,呆呆的神情仿佛泥塑木雕的一般。这战事的消息好像一支无情棒,打得他那装着满是和平幻想的脑袋一个劲发懵。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岗兵的传唤: “日本特务机关长松井求见!” 实际上,松井太久郎是开足了马力,凭着车前那面日本太阳旗,楞闯过门卫的阻拦,直接把车开到进德社里的。这穿一身土黄色军服的小个子,挺着胸脯,趾高气扬地走上回廊。大皮靴敲击着大方砖的嘭嘭声,传得好远。 宋哲元隔着纱窗远远一看见松井的影子,他马上清醒过来,急忙站起身,对李大波和邱思明说: “现在他登门,是夜猫子进宅,我进去,你们对他挡架,看他有什么来意。”说罢,他就退进里屋去,把门“嘭”地一声关上。 松井走进来,一改他过去那种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的派头,板着那张大长脸,态度生硬、冰冷,他是来送最后通牒的,他一进门就拿出那个大信封,交给了李大波。李大波把那信封接过来,打开抽出一张美浓纸的信函,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下,信的内容极其简单: 最后通牒 鉴于双方已进入交战状态,我驻屯军跟你军三十七师(冯治安师)于明日——28日正午以前尽数撤出北平地区。否则,本军将动用武力。 李大波看后把信交给邱思明,冲他使个眼色,他就扭过头对松井说: “事关重大,请随我先到会客室稍候。” 松井太久郎高声地喊着:“我要你们的宋哲元亲自接见我!”他边嚷着,边随李大波走到另一间会客室去。 李大波坐在松井的对面,以副官的身份说些闲话,来消磨时间,好给宋哲元一个最后思考的时间。 宋哲元在里屋看完邱思明拿给他的这封最后通牒,气得那张黑胖的大脸,像只紫茄子。他一个拳头打在桌子上,喘着粗气骂着: “这小日本儿龟孙!真是欺人太甚!这是骑着我的脖子屙屎,太岂有此理了!邱副官,请你把总参议张维藩请过来。” 张维藩匆匆地从他的办公室出来,来到宋哲元办公的屋里。张总参议已从邱副官那里知道事情的原委,他走进屋看见宋哲元瞪着大眼,握着双拳,气成那个样子,便默默地读了一遍放在桌上的那张通牒,他的头脑也“嗡”地一下,一股热血涌上了脑顶。但是他还是压住这股气愤,对宋哲元说: “明轩,你千万别生那么大气,你的肝病还没有好。…… 现在应该怎么办?小鬼子是下决心要打了。” 第86页 八十六 “陈觉生这个汉奸,帮日本运够了兵,现在这只披着羊皮的狼露出了牙,我们上当了,把时间白白地丢掉了,”宋哲元用双拳敲着脑袋,激动地数啰着,“我的日子真难啊,日本逼我打,南京逼我谈,我宋哲元并不想当汉奸呀!”他在屋里来回快速地踱步,很像一匹囚在兽栏的狮子在撞笼。猝然他停下步,举起一只手臂从空中直劈下来,果决地说: “维藩,你去把这通牒退给松井这小子,告诉他我们不接受,事已如此,打就打吧!” 张维藩拿起通牒,走进会客室。李大波站起来,请张总参议落座。他见平时文质彬彬的张总参议,今天也收敛笑容,没有对傲慢的松井做任何寒暄客套,便把那一纸通牒退还给松井,并毫无馁色地表示拒绝。这使松井太久郎大出意料,他那呆板的长脸上,呈现出一种矜持的疑讶表情,然后摇摇头,怏怏不快地走出会客室去。 李大波知道事态已经发展到严重的地步,退回通牒就意味着武力抵抗,这场战争已经毫不犹疑地由日本帝国蓄意发动起来了!他心里也明镜似的知道,忍受了日寇几年窝囊气、又秉承蒋介石的意旨委曲求和的宋哲元,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了。李大波这时想像不出未来的战争情况,但又愿意坚决抵抗,所以心情十分激动,他走进屋里,看见秦德纯、张克侠、张维藩等军中领导人都在,而宋哲元正往南京打长途电话,报告刚才发生的事情,并在电话里表示:“誓与北平城共存亡。” 打完电话后,马上就发出了自卫守土的通电,李大波看了如下电文: “自哲元奉命负冀察军政之责,两年来以爱护和平为宗旨,在国土主权不受损失的原则下,本中央意旨处理一切,以谋华北地方之安宁,此国人所共谅,亦中日两民族所深切认识者也,不幸于本月7日夜,日军突向我卢沟桥驻军袭击,我军守土有责,不得不正当防御。11日,协议双方撤兵,恢复和平。不料于21日又炮击我宛平县城及长辛店驻军。于25日夜,突向我廊坊驻军猛烈攻击,继以飞机、大炮肆行轰炸。于26日又袭击我广安门驻军,27日早三时,又围攻我通县驻军,进逼北平,南、北苑均在激战中。似此日日增兵,处处挑衅,我军为自卫守土计,除尽力防卫,听候中央解决外,谨将经过事实推诚奉闻,国家存亡,千钧一发……” 李大波读完这纸电文,觉得事实经过的叙述很多,而抗战的声音却不是那么热烈,不如党中央的宣言那么理直气壮,那么一针见血地指出日本是在步步实行他对中国既定的大陆国策,但不管怎样,仅仅是两个小时之差,宋哲元的态度总是由和平幻想而被无情的现实扭到武力抵抗方面来了,所以,他赶紧对宋哲元说: “军长,我一直是在等待行动消息,我想现在该是时候了吧,我想马上赶回通县去,把自卫守土的信息带给两位张队长。” 几位领导都停下来议事,张克侠副参谋长说:“我听冯治安师长说,人家已经来联系好几次了,总是回答人家战和未定,暂勿轻动,等我军与日军开战时,再出其不意,一面起义,一面分兵侧击日军,以收夹击之效。我看现在也是时候了吧?” 宋哲元听罢,把一只大拳头在桌上一击,说了一声:“干家伙吧!” 李大波仿佛得了令箭一般,高兴地敬一个礼,说一声: “得令!我马上就赶回通县!” 第87页 八十七 第11章通州兵变 一 曹刚乘坐的一辆,中国人称为“土豆”的日本托托牌小轿车,拉着前来捉拿红薇的乔治,出了朝阳门,顺着通往通县的大道急驰着。 本来曹刚在东交民巷美国大使馆门前碰见理查德时,约定是在今晨一早就去接乔治。但是曹刚一回到北平的当晚,就被他那丢弃承德、原热河省主席、今天是日本多伦防区副司令的干岳父汤玉麟找了去。曹刚只好次晨先赶往阜成门白塔寺后身的汤公馆。汤玉麟的‘虎厅”①里,正坐着曾经跟他一起“拉肉票”、“下贴子”①的老搭档外号“秦椒红”,“姜不辣”,还有“打孽”②能手石友三,都在客厅里边做竹城战,边等着曹刚跟北宁铁路局长陈觉生私下运动偷运鸦片烟土走私的事情。曹刚不得不为他的干岳父奔跑,直到过午才把一批黑货送上火车,到午后三点多钟,他才驱车把乔治接上。这些日子,日本从通县特务机关调动坦克车攻打北平,坦克的履带链条,早把那路面轧得坑坑洼洼,曹刚的汽车开起来不但把人颠得肠肚乱颤,而且还暴土扬场,沙尘遮目。路两旁的稙庄稼③地,叶片上全挂满了灰土。因为发现大路上有一辆自行车骑得飞快,汽车按响了喇叭,自行车又飞跑了一程,才让开了大路,闪到路边一条人踩出来的小道儿上去。①汤玉麟喜爱虎。客厅挂着虎中堂,坐椅上铺着虎皮标本,平时行动作卧亦模仿虎的形态。其子为汤大虎、汤二虎,热河人称他们父子为“三只虎”—— ①此二词均为土匪黑话绑票之意。 ②亦为土匪黑话,为“亡命徒”之意。 ③稙庄稼:即早种的庄稼。 曹刚嫌骑车人没有立刻让他超车,他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冲着骑车的人啐了一口,骂道: “呸!你个鳖犊子,车直按喇叭,你听不见吗?你的时候耳朵长到腚沟儿上去啦?” 那骑车人,立刻闪到道边,没有回骂,下了车,把那顶宽沿的大草帽往下拉了拉。原来那骑车人不是别人,正是奉了宋哲元之命着急赶回通县发动武装起义的李大波。因为他在宋哲元的官邸出来,已没有开往通县的火车,他只好在军部就近找了一辆自行车,凭着他的体力蹬这四十华里的路程。他今天换了一身短打扮,车后座还挂了一个竹筐,俨然像一个贩梨的小商人,所以曹刚探出头骂街,竟没能认出他来。 李大波望着跑远的汽车,真有点后怕。天气炎热,两边的庄稼地堵得不进一点风。他站在那里,用羊肚手巾擦了擦顺着面颊淌下的汗水,才又骑上车顺着曹刚扬起尘烟的大道,朝通县驰去。 他直奔宝通寺。宝通寺的空气很是紧张,二位张队长正在大殿里走来走去,焦急地等待消息。屋里寂静地骇人。 李大波走进寺院,把自行车一推,靠到墙根,这时汗水像雨淋一般从他的全身透出来,短打扮的裤褂,一下全像水洗一样贴到身上,他喘息着,奔进屋里。 屋里一阵惊喜。张庆余站下来,睁着圆眼,着急地说: “哎呀,你可回来啦!你见到宋军长了吗?” “见到了。快给我一杯凉水,我的嗓子全冒烟啦!” 张庆余赶紧倒给他一大杯凉茶。还给他一个劲儿地打蒲扇。 “啊,李副官,你真太辛苦了。衣服全湿透了。”张砚田闪着精明的深陷的大眼,问着李大波,“军长怎样指示?” 李大波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那一大杯凉茶,才觉着心里燃烧的那团滚烫的火熄灭了。他解开钮扣敞起怀擦着,叙述了他回北平去见宋哲元的过程。不过他只说了宋哲元的抗战通电和日本派松井送通牒被宋哲元拒绝退回的事实。他没有谈宋的和平幻想在一天之内被日本残酷的现实所打破的心态。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他觉着既然宋哲元已通电抗战,他不愿意在这些崇拜宋哲元的下属面前破坏他的威望。 “宋军长慷慨激昂地说,他将率军抵抗,与北平城共存亡!”李大波眉飞色舞地说,挥着手臂,加强语气,“他说,对这些日本龟孙,只有干家伙,一个字:打!” 两位张队长立刻改变了过去像蔫茄子似的那副模样,高兴地跳到椅子上蹲着,咧开大嘴巴,一个劲儿哈哈地笑。 “我想是时候了,既然南苑大打起来,……”张庆余说。 张砚田接过他的话茬儿:“北苑也打得很凶哩!” “不管怎样,报效国家的时刻到了,豁出身家性命,就这一锤子买卖啦!”张庆余激昂地把一只拳头捶得桌子当当山响,“这一天,我可盼到啦!李副官,我们就按照原来的计划分头布置吧!” “对,两位大队长,先回去调兵遣将,攻打地点配备好兵力,我还按原先规定,去通知殷汝耕,如果我万一被曹刚那小子扣住,先别管我,兵变一发动,一切就都解决了。”李大波向张庆余和张砚田两位大队长最后交待了部署,他们便散了会,分头调动军队,通知伙房提前造饭,准时发动兵变。 张庆余总队长坐着吉普车出了宝通寺,立刻奔到保安总队的几个集结点去进行早有准备的部署。张庆余原是于学忠五十一军第一一八师第六五二团的团长。《塘沽协定》后被改编为特种警察部队,总队长相当于少将师长,他手下管辖相当于团的两个区队,每个区队辖相当于营的三个大队。约计一万多人。张砚田的第二总队,编制与第一大队完全相同。张庆余手下的人员,督察长(即参谋长)沈维干原来就是张庆余六五二团的团副,他多年的战友;第一区队长张含明、第二区队长苏连章都是他当年一一八师的营长,可称得起是生死与共的“铁哥们”。那天下午,他马不停蹄、身不下鞍地都赶到驻地,做了详细的分工部署。第一总队的督察长、两个区队长、六名大队长,个个都磨拳擦掌,欢喜雀跃。 第二总队的张砚田,也做了同样的相应部署,只等夜半子时那一声起义信号枪声打响。 通县原不过是方圆三五里的小城,保安队的汽车在城里与城外连续奔驰,早已引起冀东政府保安处处长刘宗纪的暗中注意。自从南、北苑的交战益发激烈,刘宗纪便自己驾着一辆日本吉普丰,在城里的几条大街转游。他已经几次看见两位总队长的来去倥偬,心中有些纳闷。这时,他忽然在东大街看见了张庆余的汽车开来,这是他第三次在城街不同的地方看见这辆挂满尘土的汽车了,于是他把他的吉普车一横,挡住了去路,他跳下了车,走到车前,拉开车门,探进一个脑袋,龇牙笑着说: “嚯,张总队长,你来来往往好忙啊!” 张庆余这时是找沙子云营长部署任务,心里虽然非常着急,也只好下了车跟这位专管保安队的保安处长周旋,他拉住刘宗纪的手说: “刘处长,南苑打起来了,离咱通州这么近,咱得有点防备啊,我到各队看了看,……” 刘宗纪笑了,把张庆余拉到街旁的一个僻静处,附在他耳畔,用极低的声音说: 第88页 八十八 “老兄,你是预备反正,如何瞒得过我?!” 张庆余的脸突然有点变颜变色,他不知这位处长的真实态度,一时竟没敢答话。 “你不用怕,”刘宗纪又附耳窃语,“你别忘了,我也是中国人,岂肯甘作异族鹰犬。只望你小心布置,大胆发动,我当追随左右,尽力协助,以襄义举。如何?” 张庆余听后,真是喜出望外,他见刘宗纪态度诚实,便一把握住他的手说: “谢谢大哥,届时小弟必相约举事。” “好,你快办事去吧,不耽搁你了。” 张庆余受了一场小小的虚惊,这时才放心大胆地上了车,向东驰去。 散会后,李大波马上到离宝通寺西不足三里地的三义庙,按条约那里驻有一部二十九军的部队。李大波见到了那里、他早在军部就认识的高团长,把准时起义的暗号、进攻线路全都通知了他,高团长表示一定率部配合接应。李大波秘密联络之后,马上又进了南门,沿着南门大街,警惕地骑车向北前行。这里是比较繁华的地段,路西是用苇席搭成的一座戏园子,虽然稍显简略,但卖零食的小摊儿却排列得极远,因为这是小城唯一的娱乐场所,所以冀东自治政府的文职人员和家属以及居民百姓都围在那里购买晚场的戏票,门前两侧各挂着一块大黑木板,上面用白粉子写着“特约平津评戏泰斗来通登台献演,名角大香蕉、盖灵芝,今晚演:大劈棺,勿失良机”。在这戏园子的斜对面,便是著名朝鲜浪人金不换开的赌博场。挨着这赌博场,是日本人开设的大烟馆、妓院和高丽人开的白面(海洛罂)房。进进出出都是蓬头垢面、留着长发长须身穿摔跤敞衣、手提一根大木棍的日本浪人、高丽棒子和中国的混混儿、青皮、地痞流氓。这些人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大摇大摆。李大波看到这幅殖民地亡国奴的生活情景,心里又气愤又心酸。但他小心翼翼地推着自行车,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穿过大十字街,路过门前熙熙攘攘、日本人开设的“佐藤御料理店”(饭馆)才拐上鼓楼北大街,到了高升铁活铺。见了杨承烈和王淑敏,跟他俩汇报了晚间行动的一切步骤,他们都高兴得合不拢嘴,王淑敏赶紧帮助“小力笨儿”海鹏拉风箱做饭。李大波又渴又饿,来不及等做熟饭吃了再走,便喝了一碗新从水井里提上来的“井拔凉”水,就着一个饽饽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我必须快走,还有重要通知,”李大波对杨承烈说道,“事一发,我就不能照顾红薇了,交给你了,她就随着你们转移和行动吧!”说罢,他赶紧离开铁活铺,穿过鼓楼南大街,拐进文庙街,很快钻进武功卫胡同,进了金家大院的南院回到他的那座小院,他快速地脱掉那身短打扮,用冷水洗了身子,把脸上的泥土都用香皂洗掉,然后又换上了纺绸长衫,拿把折扇,换上礼服呢皮底圆口鞋,便朝文庙自治政府走去。 曹刚带着乔治,早已回到文庙,正在他自己的办公室——大成殿右侧的配殿歇息。天气闷热,殿堂都是小木格子窗户,通风极差,又加上那几年教育方针提倡尊孔读经,一年两度春丁、秋丁祭孔,墙壁薰得乌漆马黑,显得更加郁热。这种低劣的生活条件,乔治简直难以忍受,他不住地埋怨曹刚,不该带他到这鬼地方来。 仆役给他们打来两盆洗澡水,他俩便脱了衣裳,洗起澡来。 “你们这叫什么衙门呀,住在这么一座破庙里!”乔治埋怨着说,“这次我上南京献剑,又到庐山别墅,你看人家蒋委员长多阔气,多有派头呀!……” 曹刚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下意识地看看窗外:“哎呀,乔冶,快闭上你的嘴。你真幼稚,你难道不知道在通州这地面儿上不能提那个老蒋吗?” “那是为什么呀?”乔治显得大为惊讶。 “唉,我的时候,一句话跟你说不清楚,”曹刚带着“孺子不可教也”的派头摇摇头,叹息了一声,“怕日本顾问听见,少麻烦。乔治,你别看这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眼下这么寒酸,这是因为刚在草创阶段。其实,已经在西海子以南的黄桥豆腐巷正盖长官府,还准备在万寿宫一带盖自治政府,你别忙呀,再过一年,说不定殷长官就搬进北京皇城坐天下啦!” “噢,是呀!” “没错儿!到那时你曹大叔得了高官厚禄,还说不定得请你这位大侄子当我的保驾班底儿呢!哎呀!”曹刚说着,忽然“哎呀”地叫了一声,光着腚从大木盆里跳出来,一边用毛巾擦身,一边奔到窗前朝外望着,“乔治,你快来看呀,那小子来了!这真是自己送上门儿来啦!” 乔治也光着腚从木盆里走出来,凑到窗前。他们看见穿戴整理、显得非常潇洒英俊的李大波,正从那嵌着“德配天地、道贯古今”扁额的红漆大门走进来。 “啊!他长得还挺漂亮、挺帅气哪,嘿,他是共党分子?我真不相信,人家说,共党分子是洪水猛兽般的人,长得青面獠牙,还共产共妻,哪是他这样,真怪!” “你小子他妈的真幼稚,快穿衣服!”曹刚自己先穿上了衣服,“你先在这屋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李大波穿过院子中央那条汉白玉雕着祥花瑞草花纹的甬路,走进大成殿。殷汝耕穿着纺绸裤褂,开着电扇,正在太师椅上看报。南苑、北苑中日交火激烈的战况和天皇召集内阁和五相开会决定增兵来华的消息,使他兴奋得连日来都不得安眠,以致连午休时都阖不拢眼睛。昨天他派曹刚去日本使馆找北平武官今井武夫,去活动“华北国”首脑的职位,他心里惦念着这件事,不知今井武夫给他捎来了什么值得庆幸的好信息。所以他正盼着曹刚的到来。不想进屋来的是李大波——他的葛宏文秘书,他立刻吓得心惊肉跳,脸色煞白。 “噢,葛,葛秘书……” “殷长官,我有两天得了急性肠炎,没来上班,特向您报告补假。” 殷汝耕见他的这位秘书,态度依然是那么儒雅,说话依然是那么尊敬,他心里像敲小鼓儿似的狂跳已立刻平缓了许多,他心想:“克柔叫我先稳住他,逮活的,所以我别先打草惊蛇。”于是他笑笑说:“肠炎完全好了么?” “好了,让长官惦记着。” “好,那你就按时上班吧。我正有不少文告需要你起草。” “请您吩咐。” 殷汝耕笑一笑,从他启开的那两片红润的薄嘴唇,露出一排雪白的整齐牙齿,他试探着说:“葛秘书,从打你接任我的秘书事由,咱俩还没谈过心。这主要是我对你的关心不够。 我想你到通县这地面儿上,一定是带家眷了吧?” 李大波望一望殷汝耕那副笑眯眯的观音脸儿,觉得这个一向在中国官场浮沉的人,表面慈祥而内藏奸诈,绝对是个混世魔王,他沉住气,冷静地按照官场的语气说: “回长官的话,我带了家眷,您也知道,按咱这里的规矩,单身汉是租不到房的。” “是的,”他笑眯眯地点点头,细皮白肉的脸上,眯着一对大而含蓄的眼睛,慢慢地掀开细瓷盖碗,呷了一口香喷喷的龙井茶,“葛秘书,如果我的眼力不拙,没有看错的话,前天傍晚在西海子,我大概看见了您带着夫人在游逛,是吧?” “也许是吧?” “克柔叫你,你没听见?也没看见我?!” “没有。” 第89页 八十九 他沉下脸来,板着面孔,笑容消失了。 李大波沉住气,继续说:“长官,张庆余总队长通知我,让我就便捎口信给您,说今晚根据南苑战况要来议事,顺便怕您寂寞,陪您打几圈牌解闷儿。” 听到这消息,殷汝耕的脸又变得晴朗起来,他细声细语的、几乎是用女人的腔调说:“那凑不够人手吧?”“够。有您,张队长,曹翻译官,再加上我,不就够了吗?”“好吧。”殷汝耕看一看腕上的手表说:“告诉张队长,九点钟来做竹城战吧。……有些战况,和未来的部署,的确需要跟他商讨一番的。” “长官,我走了,我去回张队长的话。” 李大波按照一般下属办公人员的礼节,向殷汝耕浅浅地鞠了一躬,辞出了大成殿。 李大波刚走,曹刚就钻进大成殿。他那一对眯缝着的小耗子眼儿,在殷汝耕的脸上䁖瞅着,他很想猜出李大波刚才进来说了些什么。他本来洗完澡就想追上他的猎获物,但转念一想,还是稳中求成,反正他认为这位葛秘书已是他的瓮中之鳖,现在他随时捉他,犹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所以他不再那么毛糙。 “五叔,我看见那小子刚来过了?” “是的,克柔,先不管他,如果他真如你所说是个共党分子,你五叔是绝不会饶他的。我是干嘛的?专门反共,我最恨中国那一伙儿专门贩卖苏俄那一套理论的共党。”殷汝耕拍着大腿,来了谈兴,指着廊柱上悬挂的那个大木牌,“你看,我这个主张都标出来了,‘防共自治政府’,既防共,又要自治,这就是我的主张。所以,这姓葛的小子,他如真是一个共党,好,我就直接把他送给日本特务机关细木机关长,不仅给他个碎尸万段,而且还要抄他的老窝儿。好,不谈他了,你先说说见了今井,他怎么表示?” 曹刚知道殷汝耕最惦念的是,一旦中日开战,日本大规模侵入内地,日本当局如何安排华北人选的问题,但他并没有从今井武夫那里得到什么肯定的答复,他只好添枝加叶,花说柳说,乱编一套,以使他高兴。 “五叔,您放心,今井武夫说了,您是在中国第一个宣布脱离中央搞自治的。所以,一旦成立‘华共国’,他一定推荐您,到那时,您就跟满洲国的溥仪同处在一个地位了。今井说,他的国家不会忘记您在中国所起的巨大作用。” 殷汝耕听后,面露喜色。他说: “你别走了,陪我吃饭,饭后张队长已派葛秘书来约好打牌,三缺一,你要凑把手,葛也算一把手。” 曹刚高兴得拍手叫绝:“哎呀,这可太好了!我要抓他,尽可在今晚牌局散后下手。不过,我不能陪您吃饭了,因为我从北平带了一个人来,是专找这姓葛的小子来要那女人的。” 殷汝耕感到事情有趣,便兴趣浓厚地问: “究竟是怎么回事?” “嗐,这葛秘书,根本就不叫葛宏文,这都是编造的假名,我捉住过他的表弟艾洪水,通过陪决,这小子吓破了胆,都招供了。这葛宏文,原本真姓章,是黑龙江翠峦一家大地主兼金矿主章怀德的庶出子,我表妹汪家桐侦缉过他,他是东北闹学运的头子,‘九一八’以后,逃进了关内,又接着在平津一带搞学运,现在又钻到这里来,我的时候肯定他是中共的一个铁杆儿。他现在的那个女人,就是搞学运勾搭上的狗男女,什么夫妻。这女人11岁被美国传教士拐带到北平,收为养女,可是总不安份,有一年逃跑回老家遵化,还是我找人硬把她爹押进大狱才逼着把这野丫头交出来,我把她带回北平,交还给那个李会督。昨天我去使馆,在美国使馆门前正好碰见那牧师,才知道他的养女又跑了,我说我知道她逃到哪儿了,你跟我去捉吧。这不,牧师派来他的养子,跟我一个车回来的。哎呀,太棒了,今晚一抓,我又能在日本使馆领一份奖赏啦!” 殷汝耕听得入了迷,翕开了嘴巴,他说: “哈,克柔,你知道这小子那么详细,又有他表弟招供,可见是共党分子无疑了。好!你我都快吃饭,单等用竹城战把他骗来,散局就把他和那女人一块儿抓住!” 曹刚兴冲冲地退出大成殿,带着乔治出了文庙街,到佐藤饭馆去吃饭,兴高采烈地单等晚上抓人。 二 夏日的黄昏,依恋着青山绿水,迟迟不肯消退,到八点半钟,天刚擦黑。李大波出南门赶到宝通寺,战士们已开过饭,正在擦枪磨刀,做着准备工作。两年前,他们都是响当当的铁骨铮铮的五十一军抗日部队,没想到奉上级命令,换了武装警察的服装,开进蓟运河,却一下变成了汉奸队伍,这两年又受了家人亲属的白眼和社会的歧视,更难忍的是受日本鬼子的窝囊气。这些军官和士兵,心里真有说不出的苦恼。他们都痛恨自己穿的这身土黄色的保安军服,他们私下里管它叫黄鼠狼皮。自从昨天下晚总队长、区队长、大队长、小队长,一连召集层层会议,先讲日军大举进攻南苑,后讲宋哲元下了战争动员,又讲我们不在此时反正起义,就是甘心当亡国奴,就是没有一点儿中国人的味儿,也就是争当日本的干儿,搭拉孙儿,一定会成为千秋罪人。为后辈儿孙唾弃,死后都不能埋入祖坟。等等。 其实这些下层官兵,根本用不着这样动员,已是一跳八丈,奋勇当先。听了动员,大家眉开眼笑地说: “哈哈,可盼到这一天啦!老天爷总算睁开了眼,阿弥陀佛,那就动手干吧!” 这两支保安总队,能有这份爱国觉悟,除了原先跟着抗日将领于学忠的原因外,再就是受了中共派遣意志坚强的党员深入工作的缘故。 魏志中自从到通州保安队,由于李大波向二张的推荐,他就担任了第二总队的总队副。他跟着张砚田一直留在抚宁的留守营。他很快就跟下层官兵打成了一片,他经常通过讲笑话和讲他的身世、经历的活动,传播抗日爱国的思想。战士们最爱听他讲那段查住日本关东军间谍中村震太郎的那件事,至于红格尔图的战斗和百灵庙、锡拉木楞庙的夺取,战士们听起来兴趣更是浓厚。要是再说起跟着“吉大胆儿”吉鸿昌在多伦前线抡大刀片,像切西瓜那样砍杀鬼子的人头,听得战士们个个拍手叫绝,听他聊天,真跟听三国说古一般。人们钦佩他的胆量,都亲昵地称呼他“魏大哥”。 细木特务机关长,中了张庆余的计谋,下令把两个总队都集中在通县待命。魏志中随着第二总队从留守营开到通县,他才有机会和李大波、杨承烈一块儿秘密见面。他穿着一身土黄色的保安队服,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很有点将军的派头。他得到今晚子时起义的通知,吃罢饭就从他们北门外药庄吕祖庙的驻地,来到了城里保安处的一个办公地点——起义指挥部集合。 他一进门就看到李大波和张庆余、张砚田都在这里。李大波亲热地拉住他的手说: “魏大哥,今个晚上可该你唱拿手的压轴儿戏了。” 他哈哈大笑着,兴趣非常高涨。这里是又紧张、烦忙,又愉快喜悦。不一会,几个区队长、大队长也都到齐了。做了明确的分工;夜十二时发动起义,事先派兵封闭城门,断绝市内交通,占领电信局、无线电台,包围冀东政府,捉拿汉奸、日本特务和攻打日本兵营、焚烧仓库。 正在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值岗兵传报曹翻译到,要求见张总队长。屋里顿时一静。他们心里纳闷的不是因为曹刚能找到这里来,因为这起义指挥部对外还有一个官冕堂皇的公开名称,那就是从队伍集结通县之日起,这里就是战时动员戡乱指挥部,日本顾问要求武装部队的首脑都要在这里值班,以备不时之需。所以曹刚知道在这里必能找到任何一位张队长,奇怪的是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到来。 张庆余想了一下,马上从桌旁站起身,对大家说: “不要慌,我一个人去去就来。” 张庆余跟着值岗兵走到前院传达室,就看见曹刚挤着小耗子眼,嘴角显出两颗绿豆般的小酒窝儿,笑嘻嘻地说: “殷长官派我给张队长送来一张条子,请您过过目吧,我的时候,好去回话。” 张庆余接过那张撒金的白宣纸,看见笔走龙蛇般地写道: 庆余贤弟: 今晚请务必来我处小叙,以慰寂寞。汝耕略备杯酌,以便谈心。便酌后,请留我处摸摸雀牌。为此,请务必 通知葛秘书同来。敬希 光降,恭候 驾临殷汝耕鞠躬 7月27日 张庆余读罢短笺,马上就说: “请曹翻译官替我回长官话,说我们准时必到。葛秘书今晚值班,亦会来此,我一定把他带去就是。” 第90页 九十 “好,谢谢张总队长。”曹刚像鸡啄米似地行了一个日本式的四十五度的鞠躬礼,便走出门去。 张庆余送走曹刚,刚转回后院会议室,大家几乎都站起来,异口同声地问: “这小子来干什么呀?” 张庆余把殷汝耕那张便笺往桌上一扔,学说了一遍刚才的情况,骂了一句: “这兔羔子,刚才说的好好的,现在还送这封信来,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回事吗?” 李大波笑了,他考虑了一下才说: “庆余大哥,依我看这里边大有文章,大概他已察觉我是二十九军的代表了,不然,他不会这么叮咛非让我去不可,说不定他想抓我。所以说,殷汝耕设的是鸿门宴。” “你说的有道理,好,今晚看谁抓谁吧!”张庆余说着气得拍着桌子,“这小子纯粹是个汉奸,中国有他们这号人,好不了。” 别人也说:“你们俩自管去赴宴,外面全由我们调动啦!” 张砚田挥挥手,拍着胸脯说: “庆余,有兄弟我呐,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吧!” 魏志中说:“咱们约定,我带着人手包围文庙,一鸣枪,你俩就动手。” 在他们开完会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在漆黑的夜幕下,他们悄悄地向各方散去。 在院里,李大波把魏志中拉到一个僻静的过道,悄声对他说: “志中,我告诉你,那个姓曹的小子,认出了我。他就是在北平、天津一直追踪咱的那个特务,社会科的。”“是吗?”魏志中惊讶地说,“这龟孙,他倒是给谁干呀? 好,我注意吧。” 整九点钟,张庆余和李大波便乘车一同到文庙准时去赴约了。 在张庆余和李大波到达文庙不久,便从北平的方向那边,传来了沉雷般的重炮轰鸣,夹杂着密集的枪声。起义指挥部派出的侦察人员,很快就带回了准确的情报。原来,在今晚9时,占领了丰台、廊坊的日军,又在猛扑北平。广安门外麇集的日军开炮攻城;彰义门外整晚都在激战,连西便门、白云观也同时发生了战事。这枪炮声,通县城里听得真真绰绰的。 起义军被这远远近近的炮声、枪声,弄得紧张而又兴奋。保安队按照战斗序列,在黑夜中向自己的指定岗位阵地前进。他们在急行军中,用低声说话,用快乐的大眼传神,行动异常迅速。在长期的“忍辱负重、不准还击”的命令下讨生活,长枪变成了烧火棍,那是军人最大的软弱和耻辱!如今被这爱国主义的精神支配着,举起枪来反抗,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只要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他就会懂得即将和敌人打仗的那种快乐,要跟敌人作战前的那种难以忍耐的渴望和激动的心情,是多么令人沉静不下来。 各中队——两万名被爱国正义鼓舞的中国男儿,都已带好了擦拭一新的武器,换上了软底靿鞋,沿着空寂的田野、街道,按照计划的线路,默默地进发。 曹刚给张庆余送完信,返身回到文庙街,刚要在文庙大门下车,从车窗里意外地发现了奇迹——借着文庙前那两盏微弱的灯光,他忽然看见从大街西口走进两个女的,他认出其中一人正是他所寻觅的红薇。他欢喜得心里狂跳着,他没有下车,坐在车里看着她们究竟朝哪儿走?见她拐进武功卫胡同,他才下车,悄悄地在暗夜中跟踪。见她进了金家大院,他也隔着不远走了进去。她拐进那座大院,他躲在墙角,看见红薇用钥匙正开了第一个小院的大门,和另一个女人一同走了进去。 曹刚完全看清楚了,他喜得心花怒放。他立刻踅回文庙街,跌跌撞撞地进了文庙他住的那间配殿旁边的小屋。他抓起电话筒,给警察局的侦缉队鲁队长打通电话,叫他马上来执行抓差任务。 乔治苦苦地挨过一个下午,汽车的颠沛,尘土的暴腾,不仅使他觉着筋骨劳累,而且还头晕要吐,他很后悔头脑一热,想到通县一行,真使他懊丧,觉着得不偿失。跟曹刚在佐藤料理店吃了一顿又腥又蹩脚的日本饭,回来后便早早躺下了。曹刚八点半外出送信,文庙的职员已经下班回家,整个院里非常安静,他便入了梦乡。 “醒醒,快醒醒,乔治!”曹刚奔到行军床前,使劲地摇晃着睡得跟个死狗似的乔治,“嘿,天这么早,你就放平入库啦,真不愁修行个好老头儿呀!快醒醒!” 乔治哼哼唧唧地叭达着嘴。他正在做一个好梦。梦见他坐在景山公馆有小花园的草坪上,在吃一份盛在长脚杯里的草莓水果的冰激凌,喝着起泡儿的冰镇啤酒,藤桌边除了理查德夫妇外,还有玛莉凯勒,特别是还有他新交的德籍女友黛妮丝。他平躺在草坪上,很快乐。 “嘿,真有你的,别愣神呀,我的乔治少爷!快爬起来,抓人去!你要找的那个蓓蒂,冒出来了,露头啦!” 乔治听了这个消息,一下子清醒了。他噗楞一下坐起来,揉揉眼,跳下床高兴地搓着手说: “在哪儿哪?快带我去!啊,这下我在‘法贼儿’脸前夸下的海口,就可以兑现啦!” 鲁队长来到了。曹刚告诉他抓人的地址,然后说:“你带着这位李乔治先生去。不过,你千万要注意,这个女人可是条泥鳅,滑得很,我在北平盯过她几回,都让她跑了,这回可别再让她蹓啦!乔治,快点吧,你还磨蹭什么呀!……我可先走一步啦,我得去殷长官那儿抓共党分子,一刻也不能耽误。” 曹刚连跑带颠地走出配殿小屋,沿着汉白玉的雕花甬路向大成殿小跑着走去。 乔治换了一身新衣服,白色的灯笼裤,肉红色的夏威夷衫,洗了脸,又在头发上搽发腊,沾住那绺竖起来的散发,然后又用小剪刀把上髭铰齐。 “李先生,麻利点吧,又不是叫你参加舞会,你可打扮什么呀,那抓差儿可是个急活儿呀!”。鲁队长急得跺着脚催促着。 乔治终于准备好了。鲁队长便带他出了文庙,朝武功卫胡同奔去。 文庙的大成殿里,四个牌家都已到齐。曹刚来的最晚,殷汝耕心里很纳闷,闹不清为什么他倒迟到了。曹刚进了大殿,满脸冒汗,一看李大波先他而到,安详地坐在牌桌旁嗑瓜子,心里无比高兴。“这回是煮熟的鸭子了——飞不了啦!”他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 第91页 九十一 “五叔,真对不起,我的时候,临时被一件小事儿拖住了。”曹刚微笑着冲殷汝耕说,然后向张庆余和李大波点点头,“我晚了一步,抱歉抱歉。” 殷汝耕还真的备了便酌。那被红布蒙起来的孔子塑像的下面花梨紫檀木的香案上,摆了几样跟北平一模一样的通县小吃:黑白瓜子、玫瑰苜蓿枣儿、白藕、柿饼、杏干做成的果子干儿、五香煮花生、还切了一盘西瓜。有壶龙井茶,还有几瓶冰啤酒。 “随便用点吧,贱内不在这儿,谈不到招待。”殷汝耕坐在藤圈椅里,交叠着双手,放在小腹上,笑眯眯地安详地说。这时又传来一阵隆隆的炮声,他那大而含笑的两眼,突然闪亮了,“啊!北平那边交锋了,打得很猛烈呢。我想请教二位,对这次交战如何估价?” 张庆余看一看李大波,彼此心照不宣,便欠欠身,谦虚地说:“庆余是一介武夫,粗人,国家大事看不透。” 殷汝耕笑着说:“那么葛秘书你的看法?” 李大波也欠起身,做出恭敬的样子说:“在长官面前,不敢卖弄,那就像在孔圣人脸前谝示《三字经》,还是请长官有以教我。” “这小子心里长着牙,”殷汝耕心里暗自嘀咕,但仍然笑着说,“依我看,中国是招架不住日本的。自从明治维新,日本就渐渐强盛,特别是这近30年,日本的武力、军工,都大有发展,堪称亚洲之雄,中国只有依存,所以呀,这文庙我们是呆不久了。哈哈,这一回,我们该进皇城啦!” 墙上的钟,已当当敲了十一下。想到没多久就可以瓮中捉鳖,他俩都陪着哈哈大笑起来。 仆役已把牌桌收拾好,铺了墨绿色的毛毡,摆齐了淡黄色的象牙牌,掷了骰子,打了风头,四个人落座,在隆隆的远雷般的炮声中,开始了竹城战。 在金家大院北院的那个小院,红薇和王淑敏正在迅速地收拾东西。杨承烈已接到中共北方局北平地下市委的通知,随着日本大规模的调兵遣将,抗日战争今后的发展趋势,党的某些实力势必要避其锋芒而转移到广大农村。所以,杨承烈本人和小力笨儿海鹏在收拾铁活铺的东西,便让她俩赶快返回住处收拾这里的文件、衣物。他们跟着反正的保安队一块儿打出城去,只等李大波帮助张庆余搞起起义之后,再去和他们汇合,听候新的指示。 因为天已黑下来,王淑敏怕红薇一个人从姨妈那儿走来害怕,便陪她作伴儿。她俩只顾迅速地小跑着走道儿,却一点儿也没料到暗无一人的街上,曹刚会正坐在汽车里看见了她们,自然更料不到来抓她的人中还有乔治。她俩边收拾东西边聊闲天。 “告诉我,红薇,他跟你怎么样?你们俩完全相好了吧?” 王淑敏问着红薇。 红薇的脸红了,扭捏着说:“你跟老杨,不也是那样了吗?” 王淑敏的眼圈儿红了。眼泪在她的眼里转游。“我们可没有那个。我白当了一阵子老板娘,人家老杨仍然执行着‘假配夫妻’的原则。” 红薇将信将疑地说:“淑敏,你不是在胡弄我吧?” “我哄弄你,是小狗儿。” “那怎么会?你那么崇拜他、爱他。” “唉,你说的不错,可是人家不爱我。闹了半天,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你别瞎说了,那老杨爱谁呀?” “这些天我发现他爱着姨妈的大女儿焕玉。” “就是那唱戏的大姐吗?” “对,人家长得漂亮,鲜灵得像束白玫瑰,我呢,疯丫头,比不上人家。哼,我算看透了,男人,不管他多么伟大,修养多么高,都爱找个漂亮女人做太太。就是这么回事!” 这消息很出红薇意料,也使她心里为淑敏难过。她想起去年11月她从南下宣传团回来,两人宿在一处,淑敏向她吐露的真情,她那么执着地爱他,又那么兴冲冲地自愿来到通县,反倒受了冷落,自己是那么幸福、体贴。她替淑敏难过。 “淑敏,既是这样,强拧的瓜儿不甜,我想,你将来会碰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炮声更紧了。像6月的沉雷。 “不想这些了,先打仗吧!我们的任务还远着哩,重着哩!” 王淑敏豁达地说。 “是呀,我看你比我还省心呢,我现在揪心扒肝似的惦念着他。唉,也不知他组织的起义咋样了呢?” 咚咚咚。传来一阵砸门声。 她俩都惊住了。 “开门,开门!”大皮靴踹得小门山响,门板乱晃。 “是我,乔治!蓓蒂,快开门,我接你来了。”乔治忍不住地大声喊着。 王淑敏急了,她说:“你从小草厦子那儿上房,我在支应他。” 红薇拿出她在老家爬山的本事,一下窜出屋子,顺着草厦子那扇小木门,登上了厦顶,慢慢爬到小南屋的房顶上。 王淑敏开了门。“你们找谁呀?” 第92页 九十二 乔治愣住了。“你是谁?我找我妹妹李蓓蒂。”说着他就随着那鲁队长冲进北屋,屋里空寂无人,马上踅回来又进了小南屋,也没有人。 “你说,人呢?你把她藏到哪儿去啦?”乔治有鲁队长仗胆儿,一把揪住王淑敏的衣领,摇晃着大吼。 王淑敏劲头大,立刻就把乔治那细嫩的手腕抓住。“臭流氓!你黑更半夜闯入民宅,要干什么?” 砰!砰!砰!传来了三声清脆的枪响,一支队伍冲进了文庙,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声: “冲啊!冲啊!” 密集的枪声从四面八方、从整个通州城里,像坩埚爆料豆般一齐劈啪嘎悠地响起来。这古老的小城暴动了!沸腾了! 咆哮了! 爬在小南房屋顶上的红薇,居高临下,看见了文庙的火光和子弹的硝烟。那里灯火通明,人潮如水。她激动地顺着房檐往下出蹓。正好墙根那儿有堆沙土包,接着她。她跳下去就朝门外跑去。一直跑到文庙前,看见李大波跟着张庆余、张砚田和魏志中从大庙里把反捆着手的殷汝耕和曹刚押出来。 红薇毫不踌躇地冲到李大波脸前,对他急切地说: “万顺哥,快,派几名保安队,把乔治和一个大个子警察局的弄起来,他是来捉我的。” 李大波正在忙着指挥战斗,看见红薇出现在这么战乱的场合,吃了一惊,听了红薇的话,他便带着三名保安队,匆忙奔进武功卫胡同。 乔治可从来没听过这么近在耳边的枪弹声,吓得他面如土色,抱头乱窜。红薇领着李大波、带着保安队进到小院时,他正像没头的苍蝇往外冲。一下跟红薇撞了一个满怀。“乔治!你往哪儿跑?”红薇站在门楣下,两手把着门框。 “是谁让你到这儿来抓我的?你说!” “哎呀,蓓蒂!可见着你了!”乔治在这种兵变起义的环境中见了红薇,倒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你救救命吧。是曹刚那小子告诉‘法贼儿’的,让我把你接回去。我才来。哎呀,多可怕,这是哪儿在打仗啊?我的妈呀!”他吓得软弱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万顺哥,你把他带上,让他也见识见识这千载难逢的场面。我还得收拾东西。”红薇说着,就往屋里跑,快活地叫着: “淑敏!淑敏!” 王淑敏拎着两个包袱走出来。李大波看见她累得那样笑了:“文件烧了么?好,只要文件烧了,这东西都可以扔下,跟着队伍来吧!” 王淑敏想了想,很舍不得地把包袱扔到小院里,追上了队伍。至于那个曹刚手下的特务鲁队长,枪声一响,他知有变便乘着暗夜逃之夭夭了。 这激动人心的场面,红薇来了精神,她推着乔治往前走。一边说:“乔治,有我你不用怕。我只是想让你看看,什么样儿才叫中国人。” 乔治边走边央告着:“蓓蒂,安辛庄那次你还没吓够我,还让我再病一场吗?” “哈,大少爷,你刚才揪住我衣领的那会儿,也够英雄的了,怎么这会儿又变成狗熊了呢?”王淑敏奚落着他说:“你那凶劲儿哪去啦? 她俩一人拽他一只手,把他拉到了文庙前面。 文庙门前,这时正乱哄哄地挤满了队伍,好像蜂房前挤满了嗡嗡哄哄的蜂群。 “躲开,躲开,押出大汉奸了!” “忽拉”一下在人群中闪开一道缝。张庆余,张砚田跟着一队战士,由魏志中牵着绳子,把捆着的殷汝耕和曹刚从文庙里押了出来。人们举起拳头喊着: “崩了他,崩了这个卖国贼!” “就地正伏!” 张庆余的大脸,满是被汗水冲成的泥沟,他着急地挥着大手,招呼着: “把车快开过来!” 殷汝耕的家用司机春根吓得哆哩哆嗦地把小汽车开到文庙门前。 人群中又有人乱哄哄地喊叫:“崩了这狗日的!” 殷汝耕和曹刚看着这愤怒的如潮人群,吓得面如土色,早已魂飞魄散。他俩全如一摊软泥,由保安队架着双肩才能勉强站立。 押解队伍七手八脚把殷汝耕和曹刚像塞一个铺盖卷儿似地把他们塞进车厢,一个扔在座位上,一个倒栽葱似的塞在车座底下。 人们拦住了车,把住了车门,不让汽车开动,都纷纷质问着:“为什么不结果了他们?一颗黑枣儿就送他们上西天啦!” 张庆余举起手,用沙哑的大嗓门,朝大家发话: “弟兄们!请大家放心,我张某人既是发动大伙儿起义,就是跟这大汉奸势不两立,他们是卖国贼,绝不会轻饶了他们。我们现在是打算把他们送到北平,交到二十九军宋哲元军长的手里,去伸张国法,让全国同胞都出出这口气。同时,也是咱们哥们起义的证物,大家说把他俩运走对不对?” 乱哄哄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但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魏志中走到车前,探身车里,然后对车外的人说: “我替大家揍他一顿,为的是惩罚他前年11月25日用飞机散发传单,宣告脱离中国!”说罢,他抡圆了胳膊,“啪”、啦,”抽了殷汝耕一顿嘴巴,接着他又抽了曹刚两个大嘴巴,压低了声音说:“先给你两个锅贴尝尝,让你这条狗,总是追踪共产党和抗日分子!” 人们爆发了一阵掌声。人们喊着:“还是魏大哥行啊!” 第93页 九十三 张庆余和张砚田见群情激昂,乘机挥手,马上让汽车启动。“快走!快开!” 汽车按着喇叭,呜呜叫着,以牛车一样的慢速,在水泄不通拥塞人群的街道上一步一步地往前蹭。 红薇和王淑敏拼命拉着乔治,这时正好把他架到车前,乔治看到车里捆着两个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红薇跟李大波小声地商议了一下,决定还是把乔治送回北平去,眼下交通全断,乘这辆车才能回到北平。李大波拦住了走得慢如老牛的汽车,红薇便把乔治推到车门前说: “你也进去吧!跟他俩就伴儿走吧!” “哎呀!蓓蒂!不,我求求你啦,放我回家吧。”乔治用哭腔说。 “傻瓜!你别再嚷嚷啦,这就是送你回北平,现在到处打仗,断绝了交通,你是走不了的。要把这辆车押往北平,所以你可以跟着回去。”红薇说着,开了车门。 乔治忐忐忑忑地上了车。李大波说:“红薇、淑敏,你俩押着车先回宝通寺,我们还要攻打好几处地方呢!” 她俩也坐到车上,又派了一辆吉普车,派了一班战士,手持长短枪,摇着一面小旗在前边开路。密集的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子弹就在车前飞啸,激战正在进行。直到东方微明,曙光初露,他们才以正常的时速,转上通向南门的大道,直奔宝通寺而去。 张庆余眼睛瞪得血铃铛般大,他用嘶哑的嗓音喊话,指挥着部队。刚把殷汝耕拉到宝通寺禁闭,他就分派魏志中去主攻驻在西仓的日本特务机关,活捉日本特务机关长细木繁少佐。接着他又派沙子云营长督队进攻西仓日本兵营。第三道军令是派驻扎在顺义的苏连章团,乘夜日军不备,就地消灭日本驻军。 魏志中带领队伍,作急行军跑步前进,不到半小时已赶至西仓日本特务机关。还没等保安队朝里发起进攻,细木早已带领三四十名武装日本特务兵,迎在门外。原来他忽闻枪声四起,料定有变,立刻率领特务进行抗拒。他横眉立目,一手持枪,一手指斥刚来到门前的保安队凶狠地叫嚷着说: “你们速回本队,勿随奸人捣乱,否则皇军一到,你们休想活命!……八嘎鸭路!……” 细木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魏志中举枪击毙。于是官兵乱枪齐发,其余特务见势不妙,吓得急忙返身窜回特务机关,闭门死守。魏志中鸣枪高喊:“弟兄们,冲啊!”“忽拉”一片,一下子就冲进了大门,一处一处地强攻,一处一处地占领,最后终于消灭了这股为非作歹、欺压中国官兵、百姓的日本特务。 但是在西仓的日本兵营,中国军队却遇到了顽强的抵抗。这兵营原驻有日兵三百余人,相当于一个联队。自从卢沟桥打起来之后,日军便把日侨也集中在这里加以保护,连同宪兵、特警,约有六七百人。龟本中佐联队长得知保安队“叛乱”,知道众寡悬殊,难以力挡,立刻关闭营门,负隅顽抗,以待外援。这几年日军在兵营内,不仅修了永久性的地堡式炮楼,而且还有水泥的纵横战壕和掩体,工事异常坚固。日军凭借这全套军事设施,火力猛烈,负隅顽抗。双方子弹横飞,机枪响成一个点儿,喊杀震天,激战达六小时以上,保安队杀红了眼,个个奋勇当先,不管炮火猛烈朝前冲去,已有二百多名忠勇战士牺牲在敌人营门之外,连魏志中都挂了彩,也未攻下。那惨烈的情景,真是前仆后继,视死如归,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从夜间子时开始,激战一夜,至此天光已然大亮。二位总指挥张庆余、张砚田都亲自在此督阵。魏志中虽然胳臂上挂了彩,但他让勤务兵撕下衣袖,给他扎紧伤口,仍在带领战士,继续发起冲锋。李大波这时在宝通寺看押殷汝耕,并去三义庙联系二十九军前来支援,并往兵营押运子弹。 张庆余见久攻兵营不下,急得瞪着大眼,握着双拳,满头冒汗。他知道形势非常危急,若再不能突破,日军开来大部援兵,内外夹击,势必于我军不利。他来回像猛狮撞笼一般走来走去,终于想出了火攻的办法,于是他急中生智,下了命令: “能从汽车库搬汽油一桶到兵营四周的,马上赏现洋二十元!” 这一声令下,战士们高举起大刀,忽拉喊成了一片: “走哇,背汽油去!” “为了攻下兵营,不给钱也去!” “烧死这群狗日的强盗!” 有二三百人,像蜜蜂飞向蜜源那样,朝离兵营不远的西仓汽车库奔去。愤怒而又激动的起义部队,激于义愤,出于爱国热忱,拼出全力,不到半小时,几百桶汽油已运到兵营周围,堆满四周。 张庆余见这众志成城的阵势,真是壮观,他立刻挥起一只拳头,下令: “点火!” 顷刻间浓烟四起,黑云翻滚,火光冲天,直上云霄。于是一阵阵喊杀声又重新沸腾起来:“冲啊!杀啊!”借着这火势和呛人的浓烟,保安队又支起大炮和机枪,猛烈轰击,集中扫射,步兵在炮火掩护下,乘势从四面冲入。远的枪击,近的刀砍,又激战一天一夜,至29日上午9时,除有个别日军约二三十人,借浓烟密布从夹缝中仓惶逛亡外,所有顽抗者,均被歼灭。 通州城里的居民和四乡的百姓,经历了两天的炮火,得知保安队反正起义,无不欢欣鼓舞,拍手称快。居民们平时受够了居住在城里日本浪人和高丽棒子的窝囊气;四乡的农民也饱尝了日本人和高丽人的“开拓团”抢夺土地之苦,都纷纷奔出家门,举着棍棒,不少人还捡了枪支大刀,自然形成队伍,浩浩荡荡一起冲上街头。他们没有组织、没有首领,也没有统一指挥,只是激于往日仇恨,一旦爆发,犹如大山喷射,一发即不可收拾。他们满城满街,满乡满洼,复仇的火焰使他们干出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疯狂事情。他们见日本人就杀,见日本商店就抢,对高丽棒子更是恨之入骨,他们平时仗恃日本人,作恶多端,所以人们捣毁土膏店、白面房、翻译官的家,更是凶猛无情。市民和乡民就变成了军队外的一支自发的民兵队伍。全城充满了喊杀声,同时也充满了欢快的呼叫声。 在北门里北大街,虽然被黑色的油烟呛得喘不过气来,虽然枪声咕嘟吐嘟响得像稀粥开锅,但是这里欢乐的笑声却高达云霄。原来人们逮住了那敲诈勒索、坑害百姓、开着白面房的高丽翻译官金不换,跟他娶的那个中国老婆扒得浑身精光,一丝不挂,正在游街示众。 金不换平时趾高气扬,早已养成傲慢脾气,哪受的了这种中国式的恶作剧奚落,拔出一把尖刀,刚要动武,早已被愤怒的人群乱棍打死。一群人还有好奇的孩子,用绳子拴着金不换老婆的胳臂,牵着她像耍猴儿似的游街。孩子们向她乱砍石头,年轻人打哈哈地问她: “你干嘛要嫁一个高丽棒子坏蛋呀?难道中国的男人,还少吗?还不够你受用吗,你这个骚货!” “打她个不要脸的,屁股蛋子都让高丽人看啦!” “跑,让她往前跑!” “臭美,还烫着飞机头!” 第94页 九十四 那女人被木棍戳着往前跑,吓得顺着肛门窜屎汤子,又引起一片开怀笑声。 嗡,嗡,传来了马达的巨大轰鸣,日本飞机在天空出现了。这是北平武官今井武夫在南苑、北苑接火后,发现通县方向上空升起黑色烟云,又往通县挂电话,不通。接着就听见占领了电台的保安总队长张庆余宣布起义的消息。今井马上就给天津驻屯军打电话,要求派兵镇压。刚到任不久的司令官香月清司,马上就派东局子机场的日本飞机大队先进行空袭轰炸。飞机是三架编组,一大队八组,二十四架,“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高空飞翔,继而低空俯冲,每架飞机一连扔下三枚炸弹,炸得房倒屋塌,土浪冲天。第一轮轰炸后,又飞来了更多的飞机,整个通县城的上空,黑鸦鸦地犹如傍晚归巢的老鸹,接着是擦着房檐和树梢而过,低到可以清楚地看到机上的机枪手在朝下发射机关炮。他们专门沿着蓟运河两岸、城中的大路、通往顺义和宝通寺、三义庙的大道等处,寻找起义部队进行狂轰滥炸。 一队一队的保安队员们,跟着勇敢的市民队伍,冒着敌机的轰炸,奔向大十字街最繁华的地段,有人去捣毁大烟馆、白面房、砸烂日本妓院、高丽赌场;还有保安队员跟着,知道底细、自愿前来做向导的老百姓,直奔那些闭锁的深宅大院,去掏日本军官和顾问的老窝儿;西海子南岸的近水楼,也被当块儿的市民冲进击,帮助保安队搜索日本人,又抢劫了他们的财物;鼓楼前的冀东准备银行、日本人开的商店和工厂,都被砸开了大门。在这一刻,无论是保安队员还是市民百姓,既不畏飞机的轰炸,更不怕日本援军的开到,他们把死亡都置之度外,只是尽情地发泄他们多年的积怨。这时,分散在各处的起义部队已经失去长官的控制,任何命令在这些人群中都不起作用,此时此刻,没有比民族的复仇火焰更能使他们燃烧的了。 飞机时不时地在天上轰鸣,接着是低飞俯冲,扔下炸弹,飞机又赶快向高处飞起,炸弹爆炸后,又是俯冲投弹,或低空扫射。满街筒子是硝烟,有如浓雾,对面看不见人,呛得嗓子生疼,眼睛发辣流泪,从中午12时开始轰炸,直到晚上7点钟长达七小时才停止。不仅军队的伤亡严重,而且整座通州城,全被炸成碎砖烂瓦,好像是一座破瓦寒窑。遍地的死尸,横躺竖卧在浓稠的血泊中,发出腐烂的恶臭。红眼的饿狗,伸着舌头以舔喝路边哗哗流淌的死人鲜血充饥。 三 张庆余和李大波夺下了西仓日本兵营,就遇见了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经验告诉他们,飞机轰炸既是侦察、威力搜索、消灭有生力量,又是陆军地面大举攻击的前奏。他估计敌人很快就会从北平、丰台、天津和塘沽,这些地方派来大批武装援军,进行疯狂报复。经过他俩商量,决定先派魏志中押车把殷汝耕送回北平二十九军军部。 刚杀死日本特务机关长细木繁、消灭了所有日本特务、占领了西仓日本特务机关的魏志中,精神抖擞,越打越勇。他就是这个性格,打仗有瘾。听到日本兵营一时还攻克不下,他就急了眼,立刻拉着队伍,跑步转到兵营,参加了这里的汽油火攻。这里的战斗也胜利结束了,现在派他去押解大汉奸,他非常高兴这个新差事。 李大波把他拉到一边儿,对他小声地说: “你把殷汝耕押到军部,就算交差了。老杨通知我们,党有新的任务。你到刘然同志那里报到,等着我。不见不散。还有,红薇、王淑敏,还有那个乔治,也得乘这辆车,你把她们都捎到北平去。听清楚了吗?” “听清了,老弟,你放心,豁出我这条命,我也得把弟妹送到。”魏志中说罢,向张庆余敬了个军礼,便到宝通寺去了。 宝通寺已被日机炸得房倒屋塌。殷汝耕和曹刚仍然闷在汽车里,捆绑着手脚。红薇和王淑敏先下了车,活动活动腿脚,到厕所去方便了一会儿。红薇怕乔治这次再得惊吓症,也让他下车溜达溜达。刚才一路上的枪战已使他魂飞天外,这一阵狂炸,更使他心惊肉跳。他含着眼泪,用乞怜的目光望着红薇,不离她的左右。她们正在焦灼地等着李大波,以便向北平转进。恰在这时,魏志中来执行这个任务了。 “他呢?”红薇惦念地问。 “他有另外的任务,我带你们押车回北平,现在就出发。”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开出了宝通寺。头辆是黑色的小轿车,里面装着殷汝耕、曹刚和押运兵两名,后一辆押车是草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坐着红薇、王淑敏、乔治和魏志中。 汽车开上被坦克履带轧得坑坑洼洼的公路,颠簸得就像大海中遇到风浪的小船儿。不久日本飞机便沿着公路盘旋低飞,向着行驶的汽车俯冲扫射。魏志中挎着车门,拔出手枪,朝着低飞的飞机罗旋桨射出一梭子子弹,飞机立刻向高处腾飞,不敢再飞得过低。他们就在这样冒着日机的空袭,加大油门,推上三档拼命地颠荡着,向北平奔驰。 保安队在日军猛烈的轰炸下,突然发生了重大变化。苏连章团长奉张庆余之命,在28日乘日军不备,夜袭顺义全歼日军后,于29日十时整队,仍返回通县集合。经过两小时急行军,12时刚好行进在通县城关的大道上。这时恰逢日本飞机像蝗虫般从天津东局子遮天蔽日地飞来,对苏团官兵,进行追踪轰炸。城关大道无处躲避,起义部队伤亡惨重。苏连章见日机轰炸猛烈,防空无备,实在难以支持,于是他脱掉那身土黄色保安队服装,扔掉腰间挎着的盒子枪,抽冷子悄悄逃跑了。 几乎和这同时,在敌机轰炸的狂潮中,趁着张庆余忙着给部队布置防空之际,保安第二总队总队长张砚田,见日本军力如此强大,即使不被炸死,亦难逃援军开到后的激烈交战,左思右想,不如弃阵逃跑。他假装去厕所小解,在那里换了便装,不辞而别。借着满街筒子的硝烟,他溜出通县县城,杂在逃难的人流中,潜回天津寓所隐匿。苏团与第二总队官兵发现官长临阵脱逃,失去指挥,便不再参加战斗,纷纷到街上行抢,然后扒掉军服,相继结伴逃跑。 他们的可耻逃亡,对整个起义部队影响极坏。差不多有五分之二的人员离去。好像有一股洪水冲决了堤坝一样。这噩耗般的消息,立刻有传令兵飞报到起义总指挥张庆余那里。李大波始终做为二十九军的代表,留在张庆余身边,不离他的左右。当他俩同时获悉这一消息后,都大吃一惊,深感眼下局势万分危急。如再这样混战下去,势必形成起义军愈战愈少,而日军却越战越多,一旦日军后援大部队源源开到,必陷起义军于被歼的命运。 “唉,张砚田这个王八羔子,跟我还是换帖的把兄弟哩,要不我能跟他合伙儿干这大事?真他妈缺德,在这生死关头,只顾自己逃命,于起义军不顾,真不够人味儿!”张庆余气得瞪着大眼,跺着脚,不住地咒骂。 这时已是日落黄昏,夜幕降临。他俩经过一番商量,才决定趁当夜日军尚无力合围进击,放弃通县县城,连夜开拔北平与第二十九军合兵一处,再作后图。商量已定,张庆余和李大波他们立刻命令司号兵吹紧急集合号,把人员集中起来,清点队伍。 张庆余挎好了腰刀,扎好武装带,来到队前,向起义军讲了话。然后将全军分为左右两个纵队,由他在前,李大波随后,亲自督队,平行转进。 白天战斗了一天,水米还没有沾牙,幸好伙房在敌机轰炸时也没有停止造饭,为了行军和战斗方便,蒸了大锅馒头,出发前每人分到四个,一块咸菜,一个水壶,弟兄们饿得狼吞虎咽,边走边吃,艰苦异常。入夜吹来一阵凉风,吹散了白天的闷热,战士们敞开衣襟,乘着月亮洒下的银光,在大路上以平常的速度,踏踏踏地前进。在他们行军的过程中,从北平的方向,时时传来闷雷般的炮声。 “那边打得还挺凶哩,”张庆余擦着汗小声地说,“咱们这八九千人一到,也会增加一份不小的力量呢。” “是的,弟兄们打得都很顽强、勇猛,只是咱没有通讯器材,失去了联络,也不知咱那边的战况究竟怎样了?”李大波不无忧虑地说着。 部队像长龙般沿着大道踏踏踏地前进着。李大波边走,边在脑子里想着:“红薇跟着魏志中押车,大概早就该进城了。” 第95页 九十五 天近黄昏时,日本飞机仍在天空做最后一次俯冲轰炸。炸弹围着这两辆汽车前后左右爆炸。土浪和碎石飞到两丈多高,然后砸到车顶之上。整个汽车全蒙上了尘土,幸好没有炸中目标。魏志中非常着急,他唯恐红薇、王淑敏和乔治被炸伤炸死,他打开车门,窜了出去,观察了一下形势,便招呼红薇他们三人和轿车上那两个押运的士兵。 “喂,都下来,赶快到高粱地里躲避一会儿。” 红薇和王淑敏架着吓得迈不开脚步的乔治,钻进了道边的青纱帐里去。 两个士兵跳下车来说:“队长,押的差儿怎么办?”“管他个球!”魏志中一挥手厌烦地说,“炸死他更省事,依我说早在通州崩了他啦,押着他受这份罪!喂,司机,开车的,你也下来躲躲。” “哎!好,就去!”殷汝耕的司机春根看见两个大兵已然下车,就边答应着,边给一直在心里念佛的殷汝耕解手上捆着的绳套。那是结的牲口扣,越抻越紧。春根给他松了松,又递给他水壶,喂他喝了一顿水,低声地说:“您忍着点吧,老爷,我得去一下,别让他们这群造反的大兵看出我是伺候您的下人。” “哎哟,妈呀,我的时候,也太渴了,行行好,给我口水喝吧!” 春根又给曹刚喂了一回水。他也跟着魏志中跑进高粱地里去了。 天色已晚,在日落时分,飞机轰炸完这最后一轮,返回了基地。由于落暮四合,更加上那两辆汽车几乎被飞扬起来的灰土淹没,它们居然没被炸毁。魏志中把躲进高粱地的人们叫出来,上了车,两辆汽车才又一前一后地向北平开去。 车行大约一刻钟的时候,在苍茫的暮色中,已能望见北平巍峨的城楼远影,这时汽车已行至安定门与德胜门之间,突然从城里杀出一队日军,这猝不及防的意外情况,使魏志中见状大惊,他赶紧喊叫让车停下,好躲进附近的隐蔽处,以避日军的锋芒。但是坐在车里的殷汝耕和曹刚都来了精神,他俩跺着脚,高兴得转了声调,喊着司机:“春根,别听他的了,往前开!”那司机春根也来了精神,他立刻加大油门,踩上三档,加快了速度,他们觉着这意外的相遇,不啻是神兵从天而降。那两名押差的士兵,一看前面冲出一窝蜂似的日军,知道众寡悬殊,难以抵挡,也拧开车门,跳下车去,跑过马路,躲到城外的小巷里去了。 那端着三八大盖和捷克式冲锋枪的一队日军,冲到囚车跟前,立刻把殷汝耕那辆汽车劫进城里。 蹲在村边柴草垛里的魏志中,把红薇、王淑敏和乔治叫出来,不免心里充满了诧异。他纳闷怎么日军从北平城里冲出,把汽车掳走又开进城去,莫非北平城已失守?他想到附近的老百姓家打听一下情况,无奈群众多数外出逃难,而附近敌特又不断出没,深恐被敌人发现。所以他不敢造次,莽撞地去打问消息。丢掉了那辆囚车和失去了殷汝耕、曹刚,他认为都没什么了不起,现在摆在他眼前的最重要的任务,是如何把这三个人平安护送进城,特别是红薇和王淑敏,不能有一点闪失,才能到地下党刘然同志那里报到集合。 因为在日军冲来时,给魏志中开车的那个司机也趁机逃跑,他们只好步行进城。可是乔治无论如何走不动,他跪下来求饶,说什么也别半路丢掉他。魏志中一想,前面的情况不明,又带着两名妇女走夜路,非常不妥,万一碰见日特和歹人,难以抵挡,同时,白天已在酷暑下又押差又轰炸,也实在是饥饿劳累。他只好在附近寻找一片有树的坟茔地,在那里歇息一夜,第二天再走。 魏志中果然把他们带到了一片只有两棵歪脖树、三五个坟头的小坟地,那座大坟头前,还有一个条石的供桌,看来那不过是一个中等人家的家宅坟地。 “你们不害怕吧?”魏志中先走进去,在草丛中捡起了一只野兔,问着红薇和王淑敏。 王淑敏快嘴利舌,她先争着说: “魏大哥你别小瞧人,去年我们南下,被截在固安城外,还不就住在坟地里,那还是十冬腊月哩,现在天这么暖和怕什么呀?” “淑敏,现在倒有一样是可怕的,”红薇说道,“眼下正是阴历六月,地里热草全长起来了,就怕草棵子里有长虫。在老家有一次到坟圈子里去打草,一下子窜出来一条‘小七寸’,乡亲们都叫它‘草上飞’,是毒蛇,别看它小,跑的真快,它一直追我,要不是我跑得快,早让它咬住了。自从那年我在教堂掏雀蛋被蛇咬过一次,现在我真有点怕蛇。” 红薇是山野姑娘,这样的生活常识比他们都多,连魏志中心里都有点钦佩。他爽快地说:“弟妹,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城里的阔娇小姐哩!好,不要紧,我先在草里寻一遍,给你们来个真的打草惊蛇。”说罢他就在草棵子里寻着。只有乔治吓得缩在坟地外面蹲着。 红薇蹲下来,下手把树底下的草薅了一片,省得里面窝藏着蛇和大蚂蚁、三尾巴蜣,于是折腾了一阵,才坐到树下,掏出了馒头就着咸菜喝着凉开水吃起来。乔治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可怕的饥饿战胜了恐惧,他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他长这么大,从来不知道剩冷的干馒头竟是这样的好吃。 吃饱之后,困盹儿上来了,凉爽的小风吹着,几个人便倚在树干上挤在一块儿睡着了。 鸡叫时红薇先醒了,她看看东方天际已出现了鱼肚白的曙色,便把他们都叫醒。魏志中有军人习惯,一睁眼就跳着站起来,抬头看看天色,便对江薇说:“弟妹,你们先行一步,朝着德胜门走,我得脱掉这身皮才行。”红薇带着王淑敏、乔治走出坟地,上了大路。魏志中见他们走远,为了进城保险,他脱掉了那身保安服,用它把手枪包上,又在坟头旁边刨了一个坑,把枪埋上,踩实,才走出坟地,追上他们。 天光大亮时,他们四个人夹杂在担菜小贩、清道夫和上下早夜班的人流,涌进德胜门里。那时,电车已当当响着铜铃,环城开动。为了不让乔治知道他们的去向,红薇先把他送到电车站。 “蓓蒂!那么你就不跟我回去见‘法贼儿’了吗?”乔治一边等车一边问着红薇。 “不了,我永远也不会回那个传教士的家了,乔治,你也看见了,现在打仗了,我要打仗去。以后也许我们还能见面。” 乔治拉起红薇的手,用友好的态度说: “蓓蒂!我不勉强你,这是因为我们之间对人生的看法和追求不同,我们只有各奔前程了。这次我对你很满意,虽然曹刚带我是去抓你,可你不记仇,对我还很照顾,如果没有你,我会死在通州兵变的炮火中的。谢谢你,但愿我们后会有期。” “好吧,只要我们还都活着。”红薇也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电车开来了,他挥挥手跳上车去。 他们三个人,换乘开往北城的电车,前去接地下党的关系。 这些天,也就是日军在廊坊进行挑衅、中日军队交战以来,日本使馆的北平武官今井武夫特别忙碌,他除了和中国官方办交涉事宜之外,还要往来于前线察看,进行所谓“调解”。忙得他连回家吃饭的工夫也没有。现在他只好和衣而卧,就住在武官办公室里。 26日下午3点40分,天津驻屯军司令官香月清司特派大木参谋和寺平辅佐官乘专车急驰北平,交来一份致宋哲元的“通告”,今井武夫打开那个大信封,只见那“通告”全文这样写着: 第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阁下: 昨天25日夜,贵军对我派往廊坊掩护通讯设备的一部分军队进行非法射击,因而引起两军冲突,不胜遗憾之至。 第96页 九十六 引起上述不幸事端之原因,不能不归咎于贵军缺乏执行协议之诚意,依然不改挑战行为而造成的后果。 贵军如仍愿以不扩大事态为宗旨,应首先速将驻卢沟桥、八宝山一带之第三十七师,于明日中午前撤到长辛店附近;另将北平城内之第三十七师,由北平城内撤出,和驻西苑之第三十七师部队一起先经过平汉线路以北地区,于本月28日中午前移到永定河以西地区,然后再陆续运往保定地区。 如不执行上述要求,将认为贵军对协议毫无诚意,虽感遗憾,我军将不得已采取单独行动,而由此所引起之一切后果,应由贵军负完全责任。 日本军司令官陆军中将香月清司 昭和12年7月26日 今井武夫看完这篇“通告”,便派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到宋哲元的住所进德社去亲自送达。他想象着香月的强硬,必然会使一向软弱、逆来顺受的宋哲元屈服,他的心情顿时感到轻松愉快,而且也觉得有了宽裕和闲暇。他慢慢沿着使馆的石子路,朝家里走,他多么想吃一顿家做的晚饭,哪怕是荞麦面条或是红豆米饭,再喝上一碗甜米酒和味美的大酱汤。 今井太太见丈夫回来,非常高兴。虽然雇有中国女仆做饭,她还是亲自下厨掌勺。晚饭刚端到桌上,松井急匆匆地跑了来,他气喘吁吁地说: “今井君,真想不到,宋胖子居然称病不见我,后来由秦德纯和张维藩代见,结果他们拒绝接受,我的态度强硬起来,强迫着让他们留下了。看来,这一回他们是不会接受的了。” 今井武夫穿着和服,解开腰带盘腿大坐在饭厅的榻榻密上,正就着拌海蜇,喝着甜酒,听了这消息,惊得几乎把酒菜卡在嗓眼里,眼镜差点落到鼻子尖上,半晌他才说: “啊?!中国这匹瘦驴,还真敢拉硬屎?” “中国的事,真让人莫测高深哪!”松井太久郎摇摇头叹息着说。 “中国人爱面子,当时不好收下,说不定再想一想,还得屈服。当年大清帝国的英法联军、八国联军之战,还不是打到北京才服;如今的满洲国、蒋介石碍于情面,口头上不承认,实际上还不是通邮、通航什么都解决了?等一等看吧!来,请坐,咱们先吃了这顿饭再伤脑筋。” 松井太久郎脱下军靴,上了榻榻密,刚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听见由远及近,响起了雨点般的枪声。今井武夫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他想东交民巷是各国的使馆区,如果军队在城内打起来,全市实行戒严,那就处于中国军队的监视圈内,他感到事态非常严重。于是他马上放下筷子,飞奔使馆武官室,用电话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一会儿就得到了回音,那是日使馆往东交民巷增调的军队开到了,27辆装满军队的大卡车,车上架着机枪,在企图直冲广安门的时候,和中国守城的军队发生了武装冲突。日军以强大的火力,朝中国军队开火,守城的部队只好被迫在城楼上以步枪射击。直到午夜零时,日军终以优势火力,冲开了城门,27辆军车有如长蛇,直驱东交民巷。 今井武夫匆忙之间来到武官室,穿换军装。这是他当武官的规矩和长期军队生活养成的习惯。他照着大穿衣镜,把穿好的军装再整理一次。他每逢穿上军服,他就感到是代表着大日本帝国的皇军,所以他也就对自己的言行有严格的要求,深感责任重大。他常想,他的日军自从日清、日俄两战役以来,都是在本国国土外与敌作战,本国既非战场,又不受敌人蹂躏,因而不必考虑家属及同胞的安危,可以毫无牵挂地牺牲自己去勇敢奋战。他觉着他的上一代军人,比他单纯得多。但是他赶上的是中国东三省和今天的华北战争,虽然也是在别国领土上作战,但他的国民早已以各种身份:军人、商人、家属和侨民,掺杂渗透在中国人之间,一旦为了保护这些老弱妇孺,不得不带着他们参加战斗,那不仅非常困难,而且责任也更艰巨。当他从卢沟桥前线阵地看见那尸横遍野、血肉乱飞的杀伤场面,他再一次在心里向他的天照大神默默祈求,只求他的民族不在自己的国土上演出这种凄惨的悲剧。现在,这种心情又一次捉住他,他就是带着这种复杂的只知维护大和民族的自私心理,走进日本兵营,去迎接新从天津开拔来的增兵。 30日下午两点钟,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来。今井拿起话筒,一阵惊喜。 “摸西,摸西!我是今井!你是殷长官吗?啊!你逃出来啦?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殷汝耕是在安定门外一个车站站长的家里给今井武夫挂电话的。昨天下午7点,司机春根在日兵的冲击下,脱离了保安队的押解。曹刚用日本话向日军说他们是从通州逃出来的,就放过了他们。于是汽车火速开到了安定门附近,没敢直开殷府,春根便把他俩拉到他的一位当站长的老朋友家躲避了一宿。 “好,我好不容易地终于知道了您的下落,您等着吧,我一定设法营救您。”今井武夫说完便挂上了电话。他匆忙登上一辆吉普车,直奔府右街。 在那里正有所谓“华北耆硕”江朝宗所召集的一群有点头脸儿的汉奸,在召开北平地方维持会,今井武夫走进会场,在主席台上,把警察局长潘毓桂拉到台下的僻静处,跟他说明来由,得到潘毓桂私下答应开启城门,今井武夫便派武官室渡边雄记悄悄地把殷汝耕接进城里,然后安顿在长安大街北京饭店旁边的六国饭店,给他接风、压惊歇息,严密保护起来。 做完了这件事,今井武夫对自己感到有些满意,他准备回家吃饭休息,可是有一名《国民新闻》的特派记者松井在等他采访。这时正是明月当空,在雕梁画栋、假山亭榭的肃亲王府,正是赏月和举杯庆功的好时光,于是他立刻命令仆人: “摆上酒席,为了庆祝胜利,我们要一醉方休!” 四 张庆余和李大波带着两个起义的纵队,沿着大道向着北平的门头沟转进,希望在那里能与二十九军会合。但是当他们行军至中途,在北苑与西直门附近,突然从城内冲出日本装甲车20多辆,架着机枪,钢炮,满载持枪兵士,立刻集中火力向暴动的保安队猛烈轰击。这是新从日本运华的关东军铃木旅团的一部,被称为日本陆军的精锐。我人困马乏的保安队毫无思想准备,面对从城里冲出的敌人,被迫仓促应战,展开肉搏。冲在前面的教导总队队长沈维干和区队长张含明,在火线上督队奋战,中了敌弹相继阵亡。其他英勇的官兵,也伤亡很重,张庆余不得不下令队伍向后急速退却。 他们退到大柳滩,部队才在村边柳杆子地里停歇下来。李大波跟张庆余说: “张大哥,咱现在成了睁眼瞎子,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啦,怎么日本兵是从城里冲出来的?莫非二十九军撤了,日本占领了北平?我想进村去打听打听情况,然后再行动。” “好吧,你快去快回。” 那时天色已晚,在这兵慌马乱的年月,村里的人早已插门躲在家里。李大波在村里焦急地走了一遍,竟没有碰见一个老乡。于是凭着他的经验,他走到村边,寻找场屋,看那儿是不是有看场的人。 第97页 九十七 果然,在有一溜枣树的场边小屋里,闪出了一个红火儿——那是看场人在抽烟。李大波朝场屋这边走来。 那屋里有两个看场的老头儿作伴儿。他们见了李大波起先有点害怕,后来知道他们就是两天前在通州暴动的队伍,才热烈地向他谈了他们知道的一鳞半爪的情况。 “唉,咱们完啦,小日本打南苑,打得可‘邪呼’了,飞机就像老鸹那么多,乱扔炸弹,南苑一失守,宋哲元就‘挠丫子’啦,听说往保定那边退了。”瘦高的老头儿这么说。 “唉!听说,昨天咱佟麟阁副军长在大红门那儿牺牲了。还有一三二师赵登禹师长也战死在南苑了。你们也赶快往南开拔吧!”另一个有连鬓胡子的看场老头说。 李大波谢过二位老人,赶紧返回柳子地向张庆余汇报。张庆余听了这些消息,仰天长啸一声,真是既悲怆又气愤。他与李大波商议后,决定既然二十九军已离去北平,本队形成孤立,前被阻截,后有追兵,若再聚兵一处,待至天明,敌机必来轰炸,伤亡必多,实在是无异束手待毙。于是他们决计趁天色尚暗,化整为零,分全军为一百二十个小队,每队五、六十人不等,由连排长率领分批开往保定集合。 李大波跟随一个小队是最后出发的。他留布后面,是为了保护张庆余的安全和为了节省体力,给他化了装,跟随四个脱了军衣换上便衣的警卫兵,从高碑店上火车,赶往保定。 李大波的小队在队伍的后面前进。连渴带饿,走了半夜又一个上午,正当队伍在定兴城外拒马河畔歇脚打尖时,突然遭遇上在这里驻防的外号“孙大麻子”、扒坟掘墓偷盗西太后珠宝的孙殿英部队的袭击。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只看见保安队使用的是日本造的武器便不容分说,分别截击,缴去了枪械。保安队在外敌当前、强敌压境之际,不忍自相残杀、火并,于是官兵只好徒手步行,向保定集合。 部队刚到,张庆余也正好在保定西关车站下了火车。李大波提前进城,已在有两根大旗杆的省政府旁边的曹锟阔绰的老宅找到二十九军军部,见到了满面倦容的宋哲元,向他简要地汇报了起义经过、殷汝耕被劫持以及被孙殿英缴械等情况。然后要求派车,由李大波和邱思明到车站把张庆余接到军部。 宋哲元军长在临时收拾好的简易客厅里接待了凯旋归来的张庆余,热情地拉着他的手,叹息良久,才勉强说出了这样几句话: “你这次起义,不负前约,惜我军仓卒撤离,未能配合作战,深觉愧对。” 客厅外这时传来了一个粗哑的声音:“喂,勤务兵!军长屋里有客人吗?” 勤务兵回答:“报告孙司令,宋军长正在接见通州起义的张司令!” 李大波掀开竹帘,探身门外,看见了这个他从来不认识的如同土匪一般的孙殿英。只见他那张马一样长型的脸上,长满了铜钱般的大黑麻子,里边套着绿豆粒儿似的小黑麻子,一口大黄龅牙龇着,支着微厚的上唇。 他听说军长屋里正坐着他中午刚给予缴械的队伍首领张庆余,马上停住脚步,解下拴在院里梨树上的那匹枣红骅马,拨转马头就避回防地去了。 李大波看后,虽觉好笑,但心里也很难过,他不由深沉地思索着一个问题:“凭这些军阀,能够抵御日寇的进攻吗?!” 宋哲元给李大波的使命,他已完成。在新的形势下,想到党对他将有新的工作安排,他思摸着怎样向宋哲元请长假。但是还没等他开口,宋哲元就挽留着他说:“李副官,这回,你还回军部给我当副官吧!” 李大波不好立刻驳他的面子,只好暂时答应下来。“你先休整几天吧,洗洗澡,吃点犒劳,睡上他一天两天,彻底歇一歇,以后还有的是大仗要打!”宋哲元以特别喜爱的口吻,对李大波这样吩咐着。 李大波也真的太紧张太疲劳了,他借着这个好机会,便烫了一个热水澡,吃了饱饭,找了一间僻静的屋子,只穿一条小裤衩儿,四脚八叉地呼呼大睡起来。 没过几天的一个晚上,宋哲元把李大波叫到他下榻的那间屋里。他已脱去军装,穿一身中式裤褂,有穗的红裤腰带,在小褂下面荡郎着一节。 屋里陈设简陋。一张帆布行军床,一张白木小桌,两把椅子。小桌上摆了一小碟开花豆,一盘刚早熟的鲜枣儿。沏了一壶三百石①瓷壶的茶水—— ①即一种民间用长型、上下一般粗的大瓷壶,俗称“三百石”。 “来,光磊,有好多日子不跟你在一块儿聊天了,心里很憋闷,”宋账担跋氩坏轿宜文橙苏饷椿伊锪锏爻烦隽吮逼剑刮宋伊皆贝蠼Y△敫蟾本ず驼缘怯硎ΤぃΓ≌嫠棠谈鏊锒模彼认乱豢诓杷嗌匾×艘⊥罚缸乓慌滔试娑担骸罢馐俏颐抢霞依至甑男≡娑愠⒏鱿识伞!? 李大波坐在他对面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拿起了两个鲜枣儿放到嘴里。 “不是我不知道打,可是,你看见了,一,让我周旋支应;二,又不痛快地接济我军火、供给,我拿什么打呀?”宋哲元表白着心迹说,“难哪,我真比做童养媳还难哪!” 在灯下,李大波看他的脸色已不像往日那么黑红,显出了一种病容的萎黄,想必是他的肝病因郁闷和战争而更加重了。李大波只好安慰着他说: “军座,您的难处,我能理解。” 他摇摇那硕大的脑袋,叹息着说: “不,因为你脱离了一段时间本军,你已不能完全理解我的处境了。你知道么,我这一撤出平津,南京的反映可大了。亲日派和亲美派都在责骂我。亲日派骂我是趁火浇油,恨不得拿掉我,他们借机会嚷嚷,说我宋哲元弃阵脱逃,应该军法从事。亲美派则派了军队,想法儿造成我张学良第二,现在我真想打,可是缺少武器弹药,最让我奇怪的是……” 他停下来,走到外间的办公室,拿来了一封电报,递给李大波,又接着说: “南京今天发来了加急电报,电召张庆余,蒋介石他要亲自接见,了解起义经过。这里边有点蹊跷,我不明白,何以蒋本人如此重视这件事?你肯动脑筋。你替我分析分析,到底办什么?” 李大波看着电报,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做了种种推测:“是不是因为通州起义对日本刺激太大,蒋怕惹恼了日本?把张庆余以肇事者交出去?以平息日本的怒火?或是因为各国反映强烈,蒋本人感兴趣?还是要暗自从中寻找二十九军组织这次起义有何不妥?……” “对,你猜的这些原因都有,……不过,我心里总是嘀咕,不知蒋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宋哲元边说,边迈着穿布底鞋的八字脚,背着手,在屋里溜达着。李大波用目光追随着他,静静地谛听着,想更多地了解这位将军内心的一些思想活动和其它有关的情况,所以他洗耳恭听,缄口不语。 宋哲元猝然停下踱步,站到李大波脸前,把他早已想好的一个主意说了出来: “李涛,我打算派你跟张庆余一块儿去南京见蒋,你的名义是二十九军派驻通州保安队的起义指挥部代表,你可以观察一下动静,你意如何?” 李大波听了这突如其来的指派,心里暗自盘算起来。他想他能借此机会去亲见一下蒋介石,并观察一下南京备战的实际情况,也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因此,他沉吟了一会儿,便说: “我服从军长的派遣,只是张总队长是否愿意让我跟着?” “这你不用顾虑,张总队长人很憨厚,又是武人出身,没那些闲心眼儿。说我派你给他保驾,他还会很高兴呢。” “好吧,那什么时候动身?” 第98页 九十八 “明天下午两点的军用班机,你准备一下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宋哲元又招待李大波吃了一会儿开花豆和鲜枣儿,才放他回去歇息。自从中日开战以来,这大概是沉默寡言、郁闷不乐的宋哲元说话最多的一次。 次日午后两点,李大波跟随张庆余准时登机,飞往南京。 黄昏时,飞机在南京上空缓缓下降。李大波从舷窗里看见了白云下面巍峨的紫金山和雄伟的中山陵。飞机着陆后,便有一辆军车把他俩一直拉到了南京国民政府。 侍从室早有专职接待人员,把李大波和张庆余带到了一间阔绰的会客室,让他们在这里等候接见。 蒋介石因为战况发生突变,已从庐山别墅回到南京。日本裕仁天皇的下诏,五相会议的决定,动员40万日军来华,他知道这些情况都说明再怎样对日本曲意周旋,忍辱负重也不能改变日本鲸吞中国的既定国策。所以,他也只好咬住牙,顺乎民意,大谈抵抗日军。 呆了大约半小时,侍从室的值勤军官,把他俩带进委员长豪华而宽敞的大办公室里。 李大波随在张庆余之后走进办公室时,屋里有四架木翼吊扇吹着,屋子四周护墙板下摆着大盆的龟背竹、无花果和散发着浓烈香气的白兰花。 蒋介石穿着军便服,光着头,坐在藤背的太师椅上,面容消瘦而苍黄,深陷的大眼,射出一缕冷漠的光芒。见他俩进屋,他用大人物俯就下属的那种矜持神态,脸上微露笑容,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掌,指一指他对面的椅子。 “咹,这个,你们来了,咹,坐,坐下谈。”蒋介石用鹰隼般犀利的目光,森严地把他俩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他们谦让了一会儿,便坐下来。屋里一片死寂,只有勤务兵端茶放碗的声音。 沉默。墙壁上的大钟,滴嗒地响。 “咹,听说,你们领导了一次起义,这个,谈谈情况吧!” 张庆余看了看李大波,便按着他们事先准备的腹稿,言简意赅地汇报了通州起义的全部经过。李大波看见蒋介石用眼死盯着张庆余那张圆胖的脸,带着明显的疑讶,似乎在尽力搜索什么破绽。他一边仔细听,一边不断地喝大玻璃杯里的崂山矿泉水。 张庆余汇报完了。沉默了一小会儿,蒋介石微微启动了一下嘴唇,露出一排整齐的假牙,又那么皮笑肉不笑地说: “咹,很好。这个,精神很好。咹,……你这次在通县起义,这个这个,虽败犹荣,不必懊丧。咹,所有损失,由余饬军政部立即予以补充,以便休整后再投入战斗。” “是,谢谢委员长。”张庆余从椅子上站起来,用立正姿势说。李大波也只得跟着站起来。 “坐,坐!”蒋介石伸出双手,往下按了按,表示让他们坐下。然后他马上就提出了一个疑问,“你既捉住了殷汝耕,却为什么不杀?” 张庆余又看了看李大波,李大波用鼓励的目光回望着他,他才说: “委员长!当时弟兄们群情激愤,本拟将殷逆枭首示众,以平民愤,而昭炯戒。但因冀东伪教育训练所副所长刘春台劝阻,说殷逆系何应钦冀察代委员长和黄郛①委员长的亲信,派他到冀东担任蓟密专员,一定衔有中央密旨,我们似不宜擅杀,最好押送北平交宋哲元委员长,转解中央法办较为妥当,因此未及时执行枪决。孰意解至北平城下,竟被日军劫走,殊属憾事。”—— ①均为当时著名的亲日派。 蒋介石仔细听完,未置可否,停了一会儿,他才说:“咹,这个,你们先回旅馆休息,明日可往见何部长,再详商补充办法。” 他们辞出办公室,还由侍从室的那个值星副官把他们送上汽车,就把他们拉到了预定的一家旅馆下榻。 他们辞出时,南京街头已华灯初上。繁华市街,红男绿女,行人如炽。商店霓虹彩灯闪烁,酒楼笙箫齐鸣,完全是一派太平景象,这使张庆余和李大波这来自枪林弹雨,血海刀山死里逃生的人,那感觉真有说不出的一种滋味。 回到旅馆,屋里像蒸笼一般闷热,他们打开电扇,都疲乏地躺在床上。 “老弟,看来蒋委员长还真想让咱们杀了殷汝耕呢,真后悔不该不听你的话。”张庆余叹息着说。 “说不定他是拿这问题试探咱们起义的忠心哪?看吧,看明天何应钦怎么说吧。” 次日上午,军政部的汽车把他们接到会客室。何应钦穿着正规军服,戴一副黑边玳瑁眼镜,板着脸,接见了他俩。他不问起义的经过,也不谈补充给养的事情,只是神不守舍地敷衍客气,说些闲篇儿。他傲慢地动动下脖颏儿,问着李大波: “你是什么人,跟着他一块儿来?” “我是二十九军宋军长派到通州的代表。”李大波不卑不亢地回答了一句。 何应钦抬起眼,䁖了李大波一眼。李大波心想:“这亲日的老小子,一提起义,杀了日本人,真是如丧考妣,中国依靠这样的军政部长,是绝不会战胜日本的。”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何应钦才拉长着脸,用命令的口吻宣布: “张庆余总队长,我现在宣布对你的新任命,任你为军政部开封第六补充兵训练处中将处长,你就不用回队了。至于你,”何应钦伸出一个指头指指李大波,“还回保定二十九军驻地吧。”他说完这几句话,头也没回,梗着脖子,挺着胸脯,就走出了会客室。 两个勤务兵早等在会客室外,张庆余和李大波一走出来,他们就紧紧跟上。他们腰间都挂着两把盒子枪,就像押解囚犯那样。他们跟到旅馆,说是去跟着新上任的中将取回衣物。 实际给李大波的感觉是进行监视跟踪。 “你们先出去在外面等着。我们还有事情商议。”李大波毫不客气地向那两个勤务兵用命令的口气说着。 他俩彼此看看,无可奈何地走出门去。 第99页 九十九 “啊,老弟,现在正抗日,不让我归本队回前线,却给我派了一个闲职,让我在后方蹲起来了,哼,是不是何应钦嫌弃我起义了?”张庆余用大手捧着脸,好像要哭的样子。 李大波心里也很难过。但他不便说的更多、更深,以免他更悲戚,更觉形影孤单。他只是安慰着他说: “张大哥,你眼下也只能服从这个任命。你放心,日本要灭亡中国,而中国广大人民不想当亡国奴,那就要全民起来进行抵抗,中国又这么大,因此抗日战争必定是长期的,持久的。所以,有的是仗好打!” “你说的对,跟你在一起就这么多天伴儿,还真有点舍不得分离了。”张庆余满怀激情地说。 “我也是。阿拉伯有句谚语说:‘当你走进去的时候,应该事先想一想你还能不能走出来’,我以为日本发动这场侵华战争,就是忘记了这句谚语所揭示的哲理。我相信他们会陷入我们中国这片战争的汪洋大海,而不能自拔。所以,只要我们经历磨难后还能活着,我们必定能够胜利重逢。……”“快走吧,该回去啦,不然的话,何部长要发脾气的。”一个勤务兵拉开门探进半个身子催促着。 张庆余站起身,默默地伸出手,握住了李大波的手。 “再见吧!老弟!” “再见,张大哥!一切多加珍重,后会有期!” 他挺起胸脯,跟着勤务兵走出屋去。李大波也追出去,给他送别。他上了旅馆门前停着的那辆军车。汽车按了两声喇叭,像射出的箭一样飞奔起来。 张庆余的脑袋探出窗外,他一直向李大波挥着手……一直到汽车消失在大街的尽头。 李大波心含悲愤,走回屋里。这时理智、常识和经验,警觉地提醒他:“不,不能在这儿久留,一刻也不能停留,说不定何应钦会派军政部的刺客对我下毒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么一想,他立刻就拿定了主意。 他换下了那身灰布军装,穿上湖绉的绸衫,像一个缫丝厂的年轻账房先生,提着一个小包,出了旅馆,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下关。在下关随着熙熙攘攘的行人,挤上轮渡,赶到火车站,正好登上一辆北上的列车,他终于平安地逃离了南京。 第四天李大波终于回到了保定,在西关火车站下了车,立刻赶往军部,准备向宋哲元复命。一路上他所经受的艰难险阻,真是难以描摹。火车越往北开,越是险象环生,日本飞机毫无顾忌地朝着火车狂轰滥炸,企图截住从南方调来北上的中国军队。火车时开时停。每个车站都拥挤着往南逃难的民众。李大波从难民中打听到就在他不在的这几天,日本已于30日占领了古都北平。天津守军李文田副师长、警备司令刘家鸾、天津市府秘书长马彦翀在得到通州张庆余起义的消息和宋哲元守土自卫通电的第二天,便调集天津保安队配合三十八师各路部队,向海光寺日本兵营、北宁路天津总站、车站和东局子飞机场等日军发起攻击。随后接到北平的消息,部队停止军事进攻,而敌军开始了反攻,海光寺之敌以重炮轰击河东,敌骑兵闯进南开大学,将校舍全部焚毁,31日,日军攻占了天津。李大波听着这些消息,真是忧心忡忡,他不知道他的爱妻和王淑敏、魏志中、杨承烈是否已平安隐蔽在敌人占领下的北平;又非常惦念天津王妈妈的儿子王万祥。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如何,是否躲过了敌人进城后报复性的屠杀。 但是,为了更准确地掌握情况,他又改变了马上去见宋哲元军长的主意。他雇了一辆自行车二等①,赶到清苑县的南大冉村,去见何基沣旅长。他想,他在这里会打听到有关党的活动和党的新指示的消息—— ①即坐在自行车后面衣物架上,由骑车人登车。人们习惯地称这种脚力为“坐二等”,至今依然如此称呼。 他来到农家房舍的旅部,立刻就见到了何基沣旅长。他那细高的身影显得有些消瘦,脸上浮着疲倦,眼里布满血丝。他的部队原来驻在宛平至八宝山一线防守,在宋哲元撤离北平后,何基沣旅担任着掩护各部撤退的任务。等部队经由门头沟向南撤退完毕后,何基沣才跟随自己的部队洒泪告别他守卫了许多年的卢沟桥,撤退到长辛店,由那里又南撤到保定的附近。 他见到李大波,脸上浮起了微笑。屋里没有人,他走过来,握住李大波的手说: “老弟,你这趟苦差,真够受了,听说‘老头子’派你跟着张庆余去见蒋光头了?怎么样?” 李大波把情况、猜测、感想,一古脑儿都向何基沣旅长毫无保留的如实地全说了。“唉,想不到何应钦这小子亲日亲到这种程度,你说,这场抗日战争还能依靠这些将领吗?”李大波用这话结束了他向何旅长的汇报。自然他们又唏嘘了良久。 这时,何基沣才说: “大波,你来得正巧,老杨正在这里,他专门等着你呢。” “是吗?哎呀,那太好了。”李大波几乎高兴得跳起来。 “他在哪儿呢?” “我带你去。”何旅长说,“我把他藏在一个最保险的地方了。” 这是一处在南方军队作官、华北局势紧张后搬走了家眷腾空的大地主宅院。有四进院,前后门。何旅长领着他穿廊过院,来到尽后院的三间大北屋里。杨承烈正在仔细阅读文件,草拟宣传提纲。一见李大波平安归来,他一下就窜到门口迎接。何基沣说:“你们先谈吧,我还有事,”便走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哎呀,大波!你可回来啦!都快把我们急坏啦!” “红薇、王淑敏、魏志中都到北平了吗?” “他们全都平安无恙。”杨承烈说,“这次刘然同志布置了新的任务。根据中共中央二十三日发表的《为日本帝国主义进攻华北第二次宣言》和毛泽东同志同日在延安发表的《反对日本进攻的方针、办法和前途》的指示精神,由咱们工农红军新改编的第八路军,已经分批北上抗日,所以我们一律撤回,加入军队,或是在敌后组织游击队,逐渐建立咱们自己的根据地,才能坚持长期抗战。像国民党这样打法,死守伤亡巨大,不守就是弃阵脱逃,完全不适应这场全新的战争了。我来,就是为了通知你尽快离开这里。” 第100页 一零零 “好吧,”李大波答应着,他现在心里已踏实多了,一是得知红薇他们已平安地隐藏在北平地下党机关里,二是他又按照毛泽东同志提出的对抗日战争的方针、办法能分配新的党所需要的工作,更使他多一层高兴。“那我还用向宋哲元军长去辞别吗?如果我再去见他,我担心他还会挽留我。不放我走。” 杨承烈想了一会儿说:“我想,你还是去辞行一下为好。宋哲元这位将领,由于他的地位,又是不受蒋欢迎的老西北军,加之处于华北地域,接近日军前哨,虽然这些年他的和平幻想太深,但你总得承认他不是石友三、孙殿英,更不是汤玉麟之类的人物,他还是抗日的,而且他也表明绝不当汉奸,这样的军政人物,今后我们党还是要团结合作的。所以,我以为你还是最后向他告别一下,比较稳妥。再说,他对你还是推心置腹、倍加欣赏的。他的心里其实是时刻不仅要防备日本的欺凌,还要提防蒋介石的暗中排挤。” “好吧,经你这一说,我已有点主心骨,心里有点谱儿了,那我就去吧!” 杨承烈给了他那个文件的油印本。“必要的时候,你只好见机行事,甚至可以把这文件送给他,让他好好学习学习,提高提高他的认识。” 李大波得到这个指示,非常高兴,握起杨承烈的手说: “那我就去了。” “好吧,我在旅部等你,我们一块走,这样,有个伴儿,可以互相照应一下。” 何旅长用汽车把李大波送到军部。宋哲元虽然开着军事汇报会,还是单独在他卧室的小客厅里接见了李大波。他静静地听着李大波向他汇报南京之行,蒋、何接见的详细情况。听罢后,他只是长长地喟叹一声,未加任何评断。以后他再三地问:“蒋没有提起我么?”李大波回答:“没有。我看出来,蒋只是关心为什么不处决殷汝耕。而张的回答既诚恳又真实,所以也没再深究。但也暴露了蒋对真抗日的将领既害怕惹祸又怀疑不信,心情比较复杂,所以才把张庆余留下,给予高官,但不实用。” 宋哲元心情沉重,反剪着手踱步,他停下来说:“老弟所说极是。你一针见血,道破个中机密,看来我派你去,真是胜任有余。” 李大波就在这时向宋哲元提出了辞职。不出李大波所料,宋哲元果然强留。李大波这时一看走不了,才压低了声音说: “军长,我我信任,屡次委以重托,您对我也宽厚不薄,我对您也推诚相见。这次,我想坦白地告诉您,我是一个中共党员,我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党的铁的纪律。这次,党中央根据抗日形势的发展,党对我又有新的调遣,因此无论如何是不能耽搁的。” 听了这消息,宋哲元真如五雷轰顶,惊得目瞪口呆。过去有人对他说,二十九军中下层官兵中隐藏了不少中共人员,他始终将信将疑。没想到就在他的身畔,而且他推心置腹、倚为肱股、待以亲信的人,竟是他最害怕的中共人员。他的面色有些黑中透黄,半晌他才醒悟过来,自知有些失态,便赶紧说: “你既是受党调遣,另有重用,那我宋某人也只好忍疼割爱了。勤务兵!” 勤务兵从门外走进来。“到军需处庶务股,支现洋五百元来。” 李大波赶紧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那两份油印的文件,递到宋哲元手里。 “这是《中共中央的对日本进攻华北的第二次宣言》和毛泽东的《反对日本进攻的方针、办法和前途》,是最近才发表的最新文件。我希望把它做为一件特殊的礼物送给您,我希望您抽暇阅读一下,您就会相信,这场战争,不论进行多久,都不会逃脱这篇文章的论断精神。” 这时庶务人员进来,捧进来五箍用红纸包裹的现洋,放到桌上。宋哲元挥挥手,他立刻退下。 “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现在打仗,军饷供应都不足,这点东西拿不出手,寒碜寒碜,只做你一点盘缠,收下吧。” 李大波的脸蓦地通红了,他推辞再三,只好红着脸收下了。 宋哲元把那两份文件立刻锁在抽屉里,站起来,伸出手,握住李大波。 “再见,祝你一路平安,大展宏图。” “谢谢您,军座!只要我还活着,我愿意再见到您,好,再见,一切多加珍重,后会有期。” 宋哲元破例把李大波送出了那座圆式大厅,一直送到走廊的台阶上,还向他频频地挥着手。 李大波因为亮出了中共党员的秘密身份,所以一刻也不敢停留,他马上踅回何基沣的旅部。晚上,何旅长请他和杨承烈吃了一顿“一把抓”的鸡子炒辣子,他俩趁着夜黑,穿着花丝葛的长衫,黑纱马褂,圆口礼服呢鞋,化装成丝绸批发商人的模样,提着装有那五百馈赠银元的蓝帆布提包,乘上北上的列车,朝被日本占领的沦陷北平奔去。 其实,他的心早已驰向那古老的故都,他多么惦记和想念他那纯真可爱的有如小妹妹似的妻子红薇啊! 第101页 一零一 第12章燕山行 一 李大波、张庆余带着队伍突出通县城,在大约二百架次的日本飞机狂轰滥炸之后,于7月30日,大约有一万日本军队从廊坊车站开到了通县。这是属于40万侵华日军中的一部分,他们是其中五个先行师团的队伍,是驻守山海关、锦州的十四师团矶谷廉介①的部下,素以精锐、残忍著称。午后6点钟,太阳还挂在树梢,这些步兵乘着十辆军用卡车和骑着日本大马的骑兵,拉着大炮车,开着震撼大地的坦克部队,源源开进了通县城里—— ①矶谷廉介,日本最初的侵华将领,曾发动对中国东北的九一八事变。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任香港总督。 日军是分两路从北门和西门进入的。前卫工兵充当前锋,用探雷器搜索开路,当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大枪冲进城里时,便把每一座中国居民房屋当成了攻击目标。当他们发现起义的保安队早已撤离时,便开始了向平民百姓的屠杀报复。从北门进城的日军,一直杀到鼓楼北大街。在中国居民的一片凄厉的惨叫声中,陪同日军前进的军乐队站在鼓楼门洞下面,狂野地、反复地吹奏着《陆军进行曲》和《拔刀队之歌》助兴。昨天起义军的一夜大火、与日军的一天厮杀,加上敌机的轰炸,通县的大街小巷已布满血洼。横躺竖卧发着腐臭的尸体,今天又在日军的兵踩马踏之后,都被坦克的钢铁履带轧成了肉饼,从西门进来的日军也一直杀到鼓楼,然后两军会合,又分成无数小分队,端着刺刀挨门挨户的大搜捕,死伤在刺刀下的中国百姓,成千上万,其后是奸淫烧杀、非刑吊打,进行兽性大发的疯狂报复,屠杀从午后六时开始,一直到次日中午,通县当时就变成了一座凄惨的人间地狱。 本来日军扬言要鸡犬不留的屠杀三天。但当日军杀到县政府门前时,早有那个瘦筋窄骨、身穿长袍马褂的伪通州县知事王季章,他旁边还站着县政府的顾问仓岗繁——这是起义后幸存的日本人,是王季章把他藏在卧室的顶棚里才得以活命的。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胸前挎着望远镜、腰间佩挂“大和剑”的旅团长工藤次郎来到县衙之前,听了仓岗繁的叙说和建议后,才停止了军事行动,而改为建立新的伪政权、查户口、抓壮丁和在中国人的尸体中,去寻觅日本人的尸体进行装殓。血洗通州城骇人听闻的暴行,像刮风一样传进了北平古城的街头巷尾,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李大波与杨承烈在离北平最近的一站东便门下了车。由于8月8日日寇北平司令官河边正三率队侵入北平后,马上就占据了天坛、旃檀寺、铁狮子胡同一号和北京大学、师范大学、北平大学、清华大学等院校,开始了征服者的暴虐统治。日本宪兵队总队分城分区分片,特别是对各个大学,开始了搜索抗日分子和逮捕青年爱国学生。中共北方局和中共河北省委下属的北平市委,为避敌人的锋芒,都已暂时转移出北平城外。当他俩在二十九军军部时,便由中共保定特委捎来这个转移的口信,所以他们便没有在前门车站下车而改在东便门车站。他俩晓宿夜行,经过辗转周折,终于来到妙峰山的平西游击区,在深山的一个赵家顶小村里,找到了正在筹建平西地委、准备坚持敌后抗战的刘然同志。这时,李大波才得知红薇、王淑敏、魏志中,他们已跟着从陕甘宁北上抗日的邓华部队先行开拔到冀东地区去了。李大波和杨承烈在这小村的石头房子里休息了几天。虽然吃的是粗茶淡饭,但精神上却松弛轻爽下来。这一年多来,特别是发动起义以来,处在敌人的包围圈里,实在是太紧张太劳累了。他俩在大炕上折跟斗打把式地着实睡了两天觉,便消除了疲劳、恢复了精神,顿觉精力充沛起来。这几天,只在伙房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才见得着刘然同志。在架一条虎皮纹石当做桌子的饭堂里,他们一边谈说着战争消息,一边商量着工作。 “根据党中央的指示,”刘然边啃着玉米面的窝头,边说道,“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抓军队。国共两党已经发布了合作的公报,并且咱们工农红军也已改编成了第八路军,但是国民党的军队在日军进攻下,退得太快了,敌后眼下真是变成了‘真空地带’,所以我们必须发动群众,组织队伍,开赴后方,进行抗日。大波,我现在真有点后悔,起义保安队没能跟二十九军会合,被孙殿英缴械,当初要是能预见到这种情况,还不如由你把这支队伍带到后方开展游击战呢,他们英勇善战,又富有爱国思想,比民兵和新成立的军队要有战斗力。 ……” 李大波听刘然这么说,又看见他那消瘦的脸上露出悔艾和坦诚的表情,使他很受感动。其实,这也是李大波此刻的心情。那小小的石屋饭堂,只有他们三人和一个干事,他思索了一会儿便压低了声音说: “刘然同志,您不必为此后悔,我倒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自从保安队被孙殿英缴械,都到保定去找张庆余,要求归队,继续抗日,可是张庆余被蒋介石强留在河南,我想我可以再回保定,召集这些旧部,把他们带到咱这地区来,岂不更好?”刘然听罢,一拍大腿,挑起大拇哥说:“好,这主意甚妙,只是你还要冒险再走一趟,太辛苦你了。” “我不怕辛苦,只盼着此行能够成功。”李大波笑着说,“我身边还带有宋哲元赏给我的五百元现大洋哩,交公吧。”“噢,那太好了,我正愁着没有经费给你,你把这钱带上,做为招兵的经费、盘缠之用,那正是适得其用,这就算宋哲元给咱招兵买马了。”刘然的玩笑话,引得杨承烈也哈哈大笑起来。 “是不是要我也去助你一臂之力?”杨承烈问着李大波。 “不用,我想,一个人去目标还小一些。” “承烈,你不能去,”刘然把话茬接过来,“你还有你的任务,我们还要忙着建立平西地委哩,同时要在昌平、宛平、房山、涞水、良乡、宣化、涿鹿、怀来,建立政权和武装,把北平紧紧地包围起来。所以,工作多着哪!”他转过脸,笑一笑对李大波说:“这一去,只是推迟了你和红薇见面的时间了。” 李大波脸红了,心有点跳,他觉着刘然很近人情,猜着了他隐秘的心理活动。他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说:“没关系。” 吃了一顿饭的工夫,就把这件大事说定,第二天一早启程,由一名交通员护送,把他送上东便门开出的南下火车,直达保定。 晚饭后,李大波拉着杨承烈,到村边散步。这里十分静谧,沿着关沟河汊,长满杂树。他俩在河坡的草地上坐下,望着金黄的落日余辉。 “承烈,我想问你一件事,也许我不该这么问,……”李大波欲语还休地说。 杨承烈扭过脸,看着李大波说:“什么事,这么神秘?!你随便问吧!” “你坦率地跟我说,你爱不爱王淑敏?” “啊,原来是这!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王淑敏是个好学生,党的后备力量。但现在还谈不上爱不爱。” “那么,你是爱上了姨妈的焕玉了?” “瞎说!我不过是很钦佩她,身为艺人又担负着秘密工作,很不容易罢了。……咹,这一套都是谁说的呀?” 沉默了一会儿,李大波才又接着说:“可是,你知道吗,人家王淑敏是很爱你的呀!” “是吗?”杨承烈一脸的惊讶。 第102页 一零二 “这是真的,我不哄弄你。她跟红薇说你不爱她时,都哭了。” 杨承烈显得很紧张,拉住李大波的手说: “哎呀,这怎么办?我实在是无意伤害她。我认为她很纯洁,又很泼辣,是个好姑娘,……” “那你为什么对人家不表示得热情点呢?” 杨承烈沉默了。他低头望着流动的河水和河底被水冲刷的藻草,一尾尾小鱼,在清澈见底的石子河床中游来游去。太阳已然落下妙峰山顶,把瑰丽的彩虹,投影到远树,近坡。呆了半晌,杨承烈才红着脸,羞赧地说: “大波,我实话对你说,我真不敢接近女色。你说我不热情,我怎么敢热情?要是一时控制不住,‘走了火’可怎么办?要对人家女方负责任的。自从我参加了革命,我知道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可能,因此,我不想要家室,一是怕有了家累,影响我的积极性,二怕我出了事儿,害了人家,所以根本就不敢动这个红尘之念,完全不是爱不爱的问题。我说这话,你能理解我吧?” “我当然能够理解,当初我的想法几乎跟你一模一样。可是后来我看出,如果我再不做出明确表示,就伤害人家的感情了,我这才下了决心。” “现在战争这么紧,以后打大仗的机会多的是,我还不能下这个决心。我和你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你的红薇,从那么小就认识你,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之交了。啊,以后再说吧,假如以后我们还活着,或许有那份姻缘吧?……不敢说。” 美丽的霞光渐渐地消逝了,山村的屋顶才升起白色的袅娜炊烟①,在湛蓝的天空,绣出一团团的云朵。暮霭四合,薄雾从远方山头和蜿蜒逶逦的河面上升腾,飘浮,月亮悄悄地爬上树梢,远山、近树、村庄,一切笼罩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中了—— ①八路军、游击队等都一天吃两顿饭,八点早饭,下午四点晚饭。故这里写李、杨吃罢晚饭才看到老百姓做饭的炊烟。 “啊,多美啊,谁能想到还要去打仗呢?”李大波嘴里衔着一棵星星草,躺在草坡上,仰望着璀璨的眨眼繁星,无限赞叹和感慨地说。 “是呀,这是日本鬼子逼着我们打仗的,”杨承烈侧躺在李大波身边,支着手肘,很惋惜地说,“日本的当政者,整天叫喊着要扩充‘空间生存地带’,所以它的目标首先就选中了幅员广阔的我国。是啊,我们中国人也只好被逼着打这一仗了。” “我的大学没有上完,假如我能活到胜利的那天,我一定还去上学。”李大波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我也是这样打算的,将来建设我们的国家,没有知识是不行的。我们还能重复满清政府的愚昧腐朽和国民政府的腐败无能吗?” 月亮升高了,闪烁着银星的天河,横亘在他们的头顶之上;七月绿蓝色的萤火,在琳琅树丛中闪耀,小河中不时传来鱼儿打跳的声音和青蛙的鸣叫声。 “天不早了,我们该歇了。”李大波从草坡上跳起来,“不能总留恋这幽静的和平环境啊,明天又该起程了。” 杨承烈也站起来,伸伸懒腰,打了一个嚏喷,“回去吧,你明早还要起五更哩!” “我再问你一句话,承烈,如果你真的喜欢焕玉,我可以就着这次召集旧部的散兵游勇机会,为你单找一趟姨妈,把焕玉带回咱的游击区,你说实话。” “你又来了,还是那句话,我现在想不到那些问题,算了,别为我费心啦!” 他俩从河滩沿着山间的小路走回山顶上的那间石屋,没有再说这件事,便在大炕上倒头就睡了。 鸡叫三遍的时候,李大波被刘然的警卫员叫醒。他穿上一身短打扮,提一个包袱,跟醒来的杨承烈握手告别,便跟着警卫员下山。在河滩上,李大波捧一掬清凉的河水,洗了脸。警卫员交给李大波两个馒头,留着路上饿了接短儿。在村口,有一个老乡模样的交通员,肩上搭一个“捎马儿”①,牵一头小狗驴儿②,正在等着他。就是这位装扮成农民的老头儿,护送他上路。 “李同志,我可不客气了,到路口遇上鬼子或汉奸盘查,我就说你是我儿子,我送你进城学买卖,问你名字,你就说叫周铁秋。记住了吧。我叫周老铁。”—— ①用农民自织的粗线口袋做成。两头有口袋,装东西,搭在肩上。过去农民都用这种口袋上集赶市,称“捎马儿”。 ②比一般驴略小的一种驴,山村多用来运载、拉磨,俗称狗驴。意即体积跟农村的大狗差不多。 在路上,他们已经编好了彼此的关系。李大波并没有舍得骑那匹瘦弱的小毛驴,而是跟着交通员徒步行走。小驴的蹄铁在山石道上不断打出火星子,一路上惊扰了不少狗叫。天光大亮后,他们在妙峰山下的一个小镇上,就着那两个凉馒头,喝了两碗素卤老豆腐,便穿关过卡,朝登车的目的地奔去。 到午后三点多,李大波终于被送进了熙熙攘攘的火车站,涌进了月台。 站在有日本兵和伪保安队把守的铁丝蒺藜鹿寨外面的交通员,挥着手,用宏亮的嗓门喊着: “乖儿子!可记着给爹捎封书子啊!” 李大波回过头,朝老人摆着手喊着说: “爹,回去吧,别惦记我……我会平安的。” 他跟着那些提着箩筐,拿着扁担的小贩,挤上了车厢。火车一声鸣笛开动了,他看见那交通员还站在鹿寨外面招手。他的眼里涌满了泪水,他心里激动地想着:“多好的老乡啊!毛主席说,抗日的力量蕴藏在民众之中,那是千真万确的。” 列车徐徐地向保定奔去。 第103页 一零三 二 方红薇、王淑敏和魏志中随着邓华部队,行军半个多月,晓宿夜行,一直开到长城脚下马兰峪那边的一个小山村。这里傍山依水,树木蓊郁,驻扎着由贺龙将军率领的北上抗日的八路军一二○师亚五、亚六的先头部队和党的冀东领导机关。这个依着巍峨山势建成的村庄,村小房少,队伍都在阳坡上搭了窝铺住宿,只有一些办公机构和妇女同志才分散在老乡家里居住。这小村正好坐落在遵化县境雾灵山腰。红薇一回到她的故乡,仿佛又回到了她的童年。一草一木都使她感到格外亲切。来到山村的当晚,她和王淑敏就被一群女战士包围了。她们这一群妇女,活像山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叫嚷着。她们是刚脱了农家瓜条小褂儿、才剪了长辫子、刚穿上灰布军装的女八路,既腼腆又泼辣,既豁达又害羞,她们是以主人的身份,带着好奇心来欢迎平津大城市新来的战友的。但是她们只会用手捂着嘴笑,却你推她搡地不会说一句欢迎词。 就在这个欢迎会上,红薇意外地遇见了她的红槿妹妹。姐妹俩一见面,就又哭又乐地抱成了一团儿。那还是三年前红薇偷着跑回老家,她们姐妹见过一面。那一次红槿带着姐姐给母亲上过一次坟。如今见了,百感交集,千言万语,不知从哪儿说起。红槿已经是冀东军区司令部的话务员,完全长成大姑娘了。红薇见了她,真有说不出的安慰和喜悦。在人们开欢迎会的时候,她们姐妹俩手拉手地走出屋,说悄悄话儿去了。 月色多么迷人!她俩坐在一片结满了果实的柿子树下,叙起了家常。红薇问了许多家里的情况:“咱爹身子骨儿结实吗?教堂还像从前交纳那么多租子吗?红莲小妹、红堡小弟都好吗?”“延年大伯大娘也都好吗?”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这些就是红薇在北平所最惦念的家事。红槿一一地给她做了回答。她一直担心的事,总算安心了。”最后她说:“红槿,反正我已调到咱老家这一弯儿了,要做开辟新区的工作,要发动群众参军,阻止鬼子打通从山海关到北平这条通道。一有空,我就请几天假,跟你回家看看。……” 红槿乐得拉着红薇的手,跳起脚来。山风徐徐吹来,肥大的柿树叶片,簌簌地响着,在微风中摇曳。她俩沉醉在这一片银色月光之中,陶醉在难得的重逢中了。人生能有几回这样的相逢啊! 李大波一返回保定,立刻就感到形势异常紧张。日军的矶谷部队和板垣师团,以特别快速的进度推进;国民党军已先后弃守察哈尔的张家口和山西的大同,保定也正忙于撤退。幸好李大波从平西返回得迅速。那些被缴械、手无寸铁的起义保安战士,正处于群龙无首、报国无门的境地。李大波恰在这时来到保定古城招收旧部抗日,真使他们欣喜欲狂。所以这些散落在保定城里城郊的战士彼此奔走相告,很快就把现有的兵士召集起来。二十九军忙于向河北省中部的沧州、河间、泊镇一线撤退,辎重运输比较混乱,枪支丢弃各处。李大波疏通了关节,拾捡了一些武器,就着敌人还没扑来,便急忙带着队伍起程返回平西。他们不敢白天行军,为的是躲避日本飞机轰炸,白天他们躲在青纱帐里,饿了啃点干烧饼,渴了喝点井水。每天只等夜晚才徒步赶路,经过一星期后,终于进入了妙峰山区,在快日落的时候,来到了赵家顶山村。 他们的到来,自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晚上还在山头高坡上开了一个军民联欢会,刘然、杨承烈不但参加了接见,而且还向起义战士致了热情的欢迎词。随后还有新成立的村剧团、唱歌会,仿效着部队宣传团的派头,唱了不少从“九一八”事变就流行的抗战歌曲。这对于只会唱《黄族应享黄海权》老掉牙旧歌的起义战士,真使他们感到耳目一新。尤其是最后唱的一首《战歌》,引起了全场的轰动,报以雷鸣般的掌声。那声音雄壮而嘹亮,那歌词激昂而热烈,歌声传荡到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在山中经久地回荡: 战战战!一齐上前线,战战战,一齐上前线,报仇雪恨,报仇雪恨,奋勇当先。 哪怕敌人的凶暴野蛮,只要我们英勇壮胆,报着牺牲的决心去干,争得光荣的凯旋! 杀杀杀!大战已爆发,杀杀杀!大战已爆发,国事垂危,国事垂危,快救中华。 哪怕敌人的凶横险诈,只要我们舍死忘家。凭着满腔的热血去洒,灌出自由的鲜花①!—— ①此歌为王绍清作词、刘雪庵作曲。 欢迎会开得很晚。群情十分激昂。起义部队个个情绪高涨,他们捶胸顿足,飞溅着眼泪说:“我们现在可不是没娘的孩儿啦!我们要打仗,杀鬼子啊!” 这支队伍,在平西休整了几日,就编入八路军的战斗序列,分配到燕山山脉及山海关一带作战。不久,李大波便带队出发了。 一路上,既劳累又紧张,还要不断地跟冀东土匪胡协五绰号“老耗子”的保安第五总队和伪满洲国进关的刘佐周①、赵雷的两部伪军、在黄崖关与悍匪刘桂堂的土匪部队进行了艰苦的遭遇战。特别是有时碰上日本飞机还会遭到轰炸。但所幸的是已有不少战斗经验的李大波,指挥队伍采取避实就虚,晓宿夜行、派出斥候等方法,部队伤亡总算不大。①刘佐周,原为伪满部队头目,1935年窜扰冀东,被汉奸殷汝耕收编为滦榆区保安总队(第五总队),刘任总队长。同年8月4日,在滦县车站迎接日本驻屯军梅津美治郎司令官时,被刺毙命。 经过几日的行军,遥接西山、东抵海岸的燕山山脉,便巍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对于抗日队伍来说,这是天然的屏障和不可摧毁的天险。在这些重峦叠嶂的大山里,已经建立了人民武装,赶跑了当年由沙河桥开抵遵化和占据着茅山沟的日军川岸部队。这支队伍终于在北出马拦关,挺进冀热交界一带的山区,驻扎下来。 自从日军占领了北平、天津、涿州、沧州和保定以后,敌人便集中精锐部队,开始了对山区八路军的武力进剿。为了打通伪满和平津的走廊,冀东地区更成了敌人用兵的重点。伪满的陈天然部,从马兰峪进入长城;而德王的伪蒙疆李守信部,也从热河省的承德南侵,企图扫清山海关至北平一线的走廊通道。敌人派遣十万大军,实行地面、空中的立体作战,向八路军展开疯狂的进攻和扫荡。恰在这时,军区接到了毛主席关于洛川会议的指示精神,指令军区和部队向雾灵山转移,开展游击战,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一进10月,传来了八路军一一五师在平型关大捷①的喜人消息。被日本国内吹嘘为所向无敌的板垣师团,在这里遭到了致命的伏击,被一举歼灭了千余,缴获了很多武器、战马、辎重,还毁了百余辆敌人的汽车。这是八路军出师华北前线取得的第一个大胜利。这胜利消息在平原、山区,像刮风一样传了开来。李大波、红薇,和冀东区的广大军民,就在这捷报频传的喜讯中,送走了多灾多难的1937年,迎来了艰苦奋斗的1938年—— ①平型关在山西省繁峙县境内。为内长城九关居中要塞。1937年9月25日,日军一路过平型关与另一路合攻太原。八路军一一五师在林彪、聂荣臻指挥下,利用有力地形,将板垣师团第二十一旅团四千余人包围伏击,歼敌千余。毁汽车百余辆、大车二百余辆,缴获机枪二十余挺、步枪一千多支、战马五十余匹及其它物资。 三 春末夏初的一天,正在做开辟新区群众工作的红薇,被叫到妇会主任的屋里,那里等着军区派来的两名警卫员,她走进屋里时,妇会主任递给她一封麻纸的调令。上面写着:立即回军区组织部,听候分配工作。这消息使红薇感到非常意外。她想把自己手头那摊儿工作交结清,警卫员便说: “首长叫我们俩把你驮回去,你快取你的东西去,跟我们马上上路,别耽误了时间。” 妇会主任只好帮助她把两件内衣和一双袜子、一把小梳子、牙刷,包在小包袱里,也没向姐妹们辞行,就跟着腰间围着子弹带的警卫员走了。 一路上两个警卫员轮流着驮她。只在有壕沟、土坎儿的地方才让红薇下来走。两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登起车来快得好像要飞,太阳下山,黄昏还没退尽的时候,他们已赶到军区所在的蓟县盘山脚下的莲花屯。 第104页 一零四 红薇刚一进屯儿,跳下自行车后座,便看见李大波已等在山道上。晚饭后他在这条道上已徘徊了好久,专等他的爱妻归来。 李大波接过背包,带领红薇走上寨坡。村街里,男人们正端着大海碗,蹲在门前喝糊糊粥,吃大眼儿窝头。李大波和老乡们边打招呼,边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他们拐到后街,来到一座有门楼的大门前。门前有两棵苦楝树,正开着一串串的紫花。 “到了,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你看,多安静!”李大波来到门楼下,向红薇做着介绍,“房东大娘这几天一个劲儿的念叨你,总问我‘你屋里的咋还不来呀?’大娘比我还着急呢。” 他推开虚掩的小门,一进院,就冲着北屋喊道:“大娘! 你老看,我屋里的来啦!” 老大娘正在烧火做饭,听到李大波的喊声,她撩起衣襟擦了擦被烟熏得流泪的眼睛,走出屋来,拍着手巴掌说: “哎唷!多好看的个小媳妇呀!怪不得老李总是想呢!快进屋,正好,饭刚熟。” “大娘,我们先把东西放下,呆会儿再上北屋看你老吧。”李大波说着,便打开东屋的门,从屋里窜出一股强烈的牛粪味。有一头黄犍牛拴在槽上,正在安详地嚼草倒嚼儿。“小心一点,来,绕着牛槽走。”李大波拉着红薇的手,进了里屋。 里屋很暗,这原是房东老大爷冬天喂牲口住的小屋,挂着一个布袋做门帘。 “你看,红薇,咱们的这个小屋不错吧?” 红薇朝黄泥抹的四壁看了看,心里有一种童年的恬适感觉。靠墙有一张八仙桌子,两把山榆木的凳子,窗纸新罩过桐油,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炕很大,炕席上铺着一条日本军毯,还有一条新缎子棉被,都是从缴获的战利品分来的。炕沿前有一个用太谷煤油筒改做的小炉子。此刻炉火正红,沙吊儿小壶里的水咯咯地沸腾着。 “大波,现在该告诉我了吧,到底把我调到哪儿去呀?” “别着急,早晚会告诉你的。你先洗洗脸吧。”李大波给她淘来一点水,对上沙吊儿的开水,“洗完脸,吃完饭,消消停停地再告诉你也不晚。” 红薇边洗脸,边说:“我不饿,在金滩镇我们吃的烩饼,还吃了‘金钩儿挂银牌’,多有意思的菜名,原来是黄豆芽儿炒藕片。” 这时候,李大波在火上坐了一个用大罐头筒做成的小锅儿,炖着一些羊骨头;桌上有一堆山楂果儿,他今天在集上买来的。小锅里冒出一股煮羊骨头的膻气味。 “来,先啃一啃羊骨头吧,这是我让通讯员小茂增从燕儿崖集上买来的。价钱很便宜,才一斤小米儿票。农民都不要这个。可是你尝尝,挺好吃的。” 他俩刚坐下,老大娘就用盖帘板儿端来一碗小米干饭,一碗熬白菜,几块蒸红薯,还有一碗栗子粉冲的茶汤,对红薇说: “光嗦啦那骨头哪行呀!妮儿,快吃大娘的粗茶淡饭,没什么好的,反正保准能填饱肚子。” 红薇赶紧起身双手接过来,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妮儿,吃完饭,到北屋去坐会儿,大娘给你炒花生。” 李大波替红薇说:“大娘,可别费事了,这就够麻烦你老的了。” “别说这见外的话,你们抛家舍业的到咱这一方打鬼子,图的啥?俺们过上太平日子,还不该心疼心疼你们呀?…… 这么黑了,怎么还不点灯?还有油没有?” 李大波赶忙点上灯,老大娘才退出去。“你看大娘多热情啊!根据地的老百姓看咱们是真抗日,都这么好。在中国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军民鱼水情!” 饭后,出于礼貌,他俩到北屋去看房东。这户人家一共四口人。老大爷有寒腿病,整天坐在热炕头上抽旱烟。儿子是村里的粮秣主任,整天忙村里的工作。他们一进屋,那个儿媳妇就把炒好的花生用柳条簸箕端到炕上来,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着香脆的大花生,就像一家人一样。 “妮儿,我这辈子就稀罕个闺女,俗话说闺女是娘身上的小棉袄儿!认给我吧①!”—— ①此处是说认干娘。让红薇当她的干闺女。 那一晚他俩坐了很久。然后李大波又带着红薇去看司令部和党委的首长、同志们,直到吹了熄灯号,才回到他们的住处。 久别胜新婚。一进屋,红薇就投到大波的怀抱里,尽情地狂吻着,然后便躺到炕上。李大波抱着红薇在她耳根说:“真想坏我了!”他俩就进入了一种甜蜜的飘飘欲仙的梦幻状态。过了约有半小时,他俩才喘息着恢复了平静。 “快告诉我,大波,到底调动我干什么工作?”红薇抚摸着大波胸脯上的汗毛,急不可待地问着。 “亲爱的!这次是我俩一起调动。” “一起调动?!快说,到底调哪儿去呀?”她翻身,坐起急得爬在他的胸上。 “这是一个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调我俩到敌占区,去做党的地下工作。”李大波把脸对着她,搂起她那纤细的腰肢,把目光停在她那妩媚姣好的脸上,“怎么,你不高兴吗?……这消息可千万不能说出去,这个决定只有党委组织部和司令部的几位负责同志才知道。” 这消息的确使红薇十分震动,几乎冲淡了她心里那种陶然的快感。刚刚逃出了她所厌恶的都市,来到革命根据地,虽然生活条件艰苦,但这是自由的天地,精神愉快,她怎么愿意一下子又离开呢? 呆了好半天,她才说:“大波,你猜对了,我真是不愿意离开根据地再回到敌占区去,……还回北平吗?” “不是,这次是调天津,因为敌伪的省政府在那里。那儿是敌人的海陆枢纽。” “唉,真倒霉,这么些人,为什么非调我们俩去呢?” 第105页 一零五 “因为我们熟悉城市生活,又有社会关系。”李大波耐心地给红薇做着解释,“如果分配一些人地生疏的同志去,一来不好找到掩护的职业,二来也容易暴露目标。要讲个人愿意不愿意,我何尝愿意呀?!难道我不知道这儿自由愉快吗?就是有战斗,也打个痛快淋漓呀!可是,做为一个革命战士,特别是共产党员,无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问题上,我们都要坚决服从党的决定,服从革命的需要。红薇,你说对吗?” 一说到这些大原则,红薇点点头不再言语了。李大波说的话,对她是有权威性的;在她的心目中她仍然把李大波当作自己的领导者,她相信李大波的思想和行动最符合党的要求。她把爱他的那股力量,用到接受这次调动工作上去,她只好笑着说:“大波,我都依着你。”后来她倒真是思想搞通了,想起那年她在天津新开河岸转盘村养病的生活,想到了万祥哥,凤娟嫂和可爱的鱼儿,她一下子又变得高兴起来了。 “红薇,让我们心悦诚服、全心全意地去工作吧!这是党信任我们,重视我们,才把这样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们去完成!” “人家都知道了!……”红薇害羞地撒着娇说。 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小院非常安静。外屋黄牛嚼草的声音,清晰地传到里屋来。月亮已经升到中天,月亮通过窗纸,把屋里照得流泄着银光。 红薇用手抚摸着李大波宽厚的胸膛,张大明亮的眼睛突然问着: “万顺哥,我现在是一个党员了吗?” 李大波轻声笑起来,望着他亲爱而单纯的妻子,爱抚地说:“傻孩子,你没有入党,怎么会是一个党员呢?你只是一个‘民先队员’,入党,还要有转党手续,要求的条件要高一些。” 红薇沉默着不再说话了。夜已深沉,鸡叫了头遍。李大波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听见红薇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你还没有睡吗?”他关心地问。 “我睡不着,”红薇又接着叹一口气,“唉,万顺哥,你知道我多么希望能够入党啊!这回一调动工作,这个希望怕又成泡影了。”停了一停,她才说:“你不要笑话我,我知道我在政治上很幼稚。我再问你一句,你说,我自己能提出入党要求吗?” “当然可以,你应该向党组织正式提出自己的要求。小薇,听到你有这么强烈的入党要求,你知道我多么高兴啊!我真爱你!”他把她情意缠绵地紧紧搂起来,又是一阵狂吻,在脸颊,在双唇,在周身。这短促的春夜,是多么芬芳馨香和甜蜜醉人啊! 清晨升起薄雾,李大波和红薇起得格外早。他领她到组织部去报到。红薇鼓了几次勇气,向组织部长提出了入党要求。部长给了她很大鼓励,嘱咐她努力工作,勇敢地接受斗争的考验,用实际行动实现自己的入党志愿。 领导上照顾他们,还特别批准红薇带着李大波去红花峪探家。那个小山村,以热烈的乡情,欢迎了这对新婚夫妇。红薇看见老爹、延年爷爷和奶奶,都那么健康硬朗,弟弟妹妹都那么活泼可爱,红薇的邻居姐妹每晚都来串门,真是欢喜得心花怒放。他俩在老家和和美美地跟阖家团聚了一个星期,才恋恋不舍地告别了那个小山村,开始踏上了时时埋伏着危险的征途。 第106页 一零六 第13章重返沽上 一 他们从红花峪回到冀东军区休息了两天,组织部长李光便把李大波和红薇找去谈话。当年李大波和李光在北京大学是同学,又是一个地下党支部,彼此很熟,谈话没有拘束。李大波这一时期净忙些具体工作,便要求李光说说总的战况。 李光略作沉思,便点起一支用报纸卷成的“大炮烟”,边吸边讲起来。他先叙述了一下日军进攻下的正面战场情况:国民党军自弃守平津、保定、石家庄、包头等地后,日军又毫不费力地攻陷了太原和上海,蒋介石在“诱敌深入”的借口下,跑得比兔子还快,早在去年11月20日就逃到四川重庆,躲进了大西南的峨嵋山。在北方,只有八路军在敌后开展游击战,一一五师在平型关,一二○师、一二九师在雁门关、娘子关,狠狠地打击了日军,炸坏汽车、飞机、桥梁,截获了日军的武器;在南方,是红军游击队刚改编的新四军在抗击着日寇…… “总之,抗战半年多以来,在国民党军实行大撤退的形势下,敌人采用了长驱直入、高速推进的战略。”李光做着总结似的说,“大波,看来现在咱们只有横下一条心,担起抗日的使命,咬着牙,也得进行长期抗战喽!要不然,国民党跑得那么快,那么远,咱中国人可真要当亡国奴啦!”最后李光才谈到他俩去天津的秘密任务。 “这是北方局来的指示,”李光慢条斯理地说,“指定大波到天津搞地工。据可靠情报,日本内阁组织‘华北发展公司’接管津浦、平汉、平绥、胶济、同蒲、正太六条铁路及各海港,又经内阁决议成立‘华北经济发展会社’,统治华北的运输与交通事业,特别是要把天津建成一个钢铁、食盐、碱、海产的专用军港,将做为一个从海路直达日本的兵站基地。据说,日本国内虽然人口膨胀,但劳力奇缺,日本方面准备从天津直接出口劳力,从事挖煤、修筑工事的民夫,我们就是要破坏掉鬼子的这一图谋。你过去在天津法政大学上学,起码地理环境熟悉;其次,你有不少上层社会关系,容易隐蔽;第三,你有从事敌工的丰富经验,政治文化修养高,所以这任务自然就落到你的头上了。你考虑一下怎么样?” 李大波听罢李光的话,毫不迟疑地就做了肯定表态。他只简单地说:“既然组织上挑选了我,那我就服从。”“好,咱们反正都是革命的驯服工具嘛,干什么都可以。”然后他转过脸对仔细听话的红薇说:“方红薇同志,我已晓得你有强烈入党的愿望,你的工作关系,现在已属于中共天津市委员会,我会认真负责地把这一情况转告给他们,并请他们帮助解决,你放心好了,只要你意志坚定,你总会达到目的的。” 经过这场谈话,李光最后说:“为了你们去做这项艰苦危险的工作,李运昌、包森二位司令员还要见见你们呢。” 李光带着他俩走进一处地主的高门楼。这家主人早已逃亡,房子全空着,便成了司令部的办公地方。他俩进去的时候,两位首长都笑着迎上来,和他俩热情地握手。 李运昌和包森正副司令员,都是高高的身架,穿一身灰裤、白褂的短打扮,腰里扎着皮带,别着带皮套的手枪。李大波在军区工作,时常写汇报,没少见他们。他知道他们是组织冀东大暴动的杰出领袖,在冀东一带具有很高的威望,李大波对他们非常景仰、钦佩。红薇自从随着宋时轮和邓华的队伍挺进冀东,也从这些人中听到了有关他们英勇无敌的事迹,在心里也无限佩服。今天能在这么近的距离跟他们谈话,李大波和红薇都感到兴奋、幸福。 两位首长留他俩在小灶吃了一顿饭,喝了不少自酿的枣酒,算是为他们饯行。饭间还说了不少对他们勖勉的话,让他们鼓舞斗志,胜利完成任务。 李光一直陪在左右,从司令部出来,又回到组织部,商定了启程的时间,行走的路线,直到安排了带路的交通员,才算完成了全部的准备工作。 李光把他俩送了很远。 “再见,一切保重,后会有期!” “再见,后会有期!” 启程的那天,为了不被任何人发现,他们夜半夤时出发。带路的是军区专跑这趟线路的交通员耿志强。他20岁出头,长得大眼溜精,身板结实,化装成赶驴驮子的脚夫,牵一头小毛驴儿,胳肢窝里夹着鞭子。李大波是一身行商的打扮,红薇装扮成农村新娶的小媳妇,跟着丈夫出外去做买卖。 要按往常时节,这条道儿并不算远,但如今却要绕道而行,还要经过三种性质不同的地区:根据地、混乱的游击区和恐怖的敌占区。这一次更难的是,李大波和红薇必须先到中共天津工作委员会报到,而“津委会”现在任丘县的农村里,这样就势必要跨越根据地冀东区和冀中区两个行政大区,敌人在这里几乎在每个道口都派重兵把守,封锁严密,过路极为困难。幸好有交通员小耿带路,他们一路晓宿夜行,住的都是熟悉的店家。他们在潮白河的一个小渡口,乘上一条专门接送干部的小渔船,从冀东区过路,进入了冀中区,经过五天的路程,终于步行到任丘的青塔寺村,到达了津委会所在地。 津委会的负责干部留他们夫妇在这里住了几天。为了防备特务,绝对禁止外出一步,他俩必须在这里学习文件,熟悉天津市最近的情况变化。在10天的短期集训后,津委会就专门派了另一名交通员,把他们从文安洼带到独流镇,穿过杨柳青,进入了敌人占领下的天津。 二 天津——这个祖国北方的海上门户,对于李大波和红薇是多么亲切啊!这座海港城市是去年继北平失陷后的第二天——7月30日陷落的,相隔已一年多,到处可以看见日军炮火的摧残。平坦的柏油路,处处布满弹坑和坦克履带轧出的深沟;电话局被整个炸光了;河北女子师范学院被一场大火焚烧,剩下不多的房屋;坐落在海河北岸的河北省政府,被炸得只剩下两棵冲天旗杆和孤零零的几间房子,原先那一片宫殿式的高大房屋,竟变成了一堆瓦砾;金钢桥南的大胡同和官银号,不少商店也烧成了灰烬;对着正兴德茶叶庄的一幢楼房,只剩下房框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天津这座昔日繁华的商埠城市已变得破烂不堪。 李大波乘坐电车,看着这些残破的街景。不由心里一阵阵难过。他今天是去约定地点接关系。他在东南城角下了电车,步行进入日租界旭街①。一个高达三、四十米的仁丹招牌,矗立在街口,从这里开始,大街小巷都笼罩着一片森冷肃杀的气氛,俨然像一个军营。穿着和服、趿着木屐的日本妓女,比开战前增加了很多。挟着公文包的日本技师、顾问,如过江之鲫,趾高气扬地匆促走过大街。日本人新开设的大丸商店、浪花馆、正金银行、朝鲜银行和许多株式会社、洋行门庭若市,好像蚁群一样出没—— ①即今和平路中一段。 李大波匆匆走到梨栈①,这里设一条鹿寨,有日本兵站岗,李大波和所有的行人一起接受了搜身检查,才进入另一个中国领土上的“独立王国”——法租界。这里仍然保持着病态的繁华,盛况甚至超过沦陷以前。自从中日开仗以来,下野的军阀官僚、富商巨贾、前清的王爷、有钱的太监、四乡的逃亡地主,都纷纷举家迁到英、法租界,这些人以为托靠西洋人的庇护,便可以置身于国难之外。带着世界末日来临的心理,依然过着挥金如土、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生活。英、法租界地比战前膨胀多了—— ①即今南市一带的和平路。 李大波小心谨慎地走着,随时提防着各类特务的跟踪,好容易来到约定接头的地点——劝业场旁边的美丽照相馆门前。这座老字号的门面前,寂无一人,他把橱窗里摆着的相片看了一遍,便走进照相馆,照了一张一寸免冠的半身像片,准备以后在证件上贴用。 当他走出照相馆时,发现一个非官非商打扮的人,正站在那里也像他刚才似的看橱房里那些名媛仕女、名伶影星的照片。这个人穿着阔绰,神情潇洒。一顶博士帽,压在额头上。他一见到李大波,便一抱拳,故意提高声音说: “嘿,老弟,真巧,多日不见啦!一向可好!” 第107页 一零七 “托福托福!二哥!在哪里发财?”李大波也抱拳还礼。 这是他们见面接头的暗语,因为是市井小民相见时的客套话,绝不会引起人们的怀疑。 那人摘下黑墨镜,原来接头人是杨承烈!李大波心里非常高兴。 “怎么样?咱哥儿俩酒楼叙叙如何?” “好,二哥!看来你发了财,那小弟可就讨扰啦!” 他俩边说、边笑,就像老友重逢似的走到一块去。他们进了南市,走进一家僻静的小茶馆。这里没有什么顾客,只有几个提笼囮鸟的老头儿,边喝茶边下棋。他俩在屋角的一张桌旁坐下,要了一壶新沏的小叶香茶,一小碟五香黑瓜子。 几只大鸟笼就蹲在空闲的茶桌上,撩起布罩,这些画眉鸟儿就在里面跳着,叫着。唱得非常好听。每当这时,老头儿便停下走棋,看看是不是自己的鸟儿在一展歌喉,然后话题便是长久地议论品评鸟儿的优劣,哨的如何,谁又弄来了新的鸟儿:蜡嘴、黄雀、珍珠鸟、虎皮鹦鹉等,完全没有注意李大波和杨承烈。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接头地点。他们压低了声音说话。 杨承烈得知红薇也跟着一块儿来到天津,喜形于色地说:“咱们太需要一个能干的妇女了。”他真想即刻到旅馆去见红薇,但是他想到还是要稳妥点好,便改了主意,约定次日到北站的宁园,三个人一同见面。 约定之后,他俩在茶馆分手。李大波在劝业场上了电车,赶回黄纬路那座小客栈。 正在焦急等待的红薇,一见李大波那喜形于色的神气,立刻就放心了。现在她那上百种的可怕猜想和疑虑全部冰化雪消了。她笑着扑到他的怀里,撒娇地说:“哎呀,你可回来了,我觉着时间过得真长,看你那神情,一定是挺顺利吧?” “是的,非常顺利,告诉你,你也会高兴的,咱们的领导人还是杨承烈!” 在通县愉快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她的心头,这消息使红薇减少了许多离开遵化山区的不快。 “老杨很想立刻见到你,他约咱俩明早9点去北宁公园跟他会面,详谈工作的事。他嘱咐你要穿得漂亮和阔气些。” 红薇乐得跳跃着:“好吧,我一定照办。” 转天早晨,刚吃过早点,红薇就仔细地装扮起来。临来天津时,城工部给她几套化装用的衣服,她照着镜子,一件一件穿试了很久,总算打扮好,才跟李大波一同出了客栈,沿着那条笔直的大经路,慢悠悠地朝北宁公园走去。 这座公园紧毗邻着北站,是北宁铁路局于1932年建成的。园中有假山湖水、楼阁亭榭,花草树木,观赏植物,还养了一些骆驼,麋鹿之类的动物,总的来说是平淡无奇。但对于缺少名胜古迹的天津来说,也是市民游逛的唯一好去处。现在正当春夏之交,又是星期天,红男绿女,游人如织。李大波和红薇来到的时候,杨承烈也提前来到了。他正站在戏楼对面游廊里看一块石碑,他那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神左右睃巡着,他一眼就看见了红薇,她今天穿一件粉色蓝花的旗袍,把她衬得非常美丽,于是他伸出手,迎住她:“你好,小方,我们又见面了。看见你真高兴,你今天这身打扮,显得你比任何时候都鲜亮。”他拉着她的手,对大波说:“我们找个清静地方去吧。” 他们沿着一条滨湖的长堤,走到尽头,找了一条长椅坐下。这儿是公园的花窖,有一片果园,没有游人,非常安静,正适合谈话。杨承烈首先低声地向他俩介绍了天津的具体情况。他说,自从去年7月30日沦陷后,国民党军就开始了全线的大溃退。三十万以日本陆相寺内寿一为统帅的日军,从日本开来,在天津登陆,这支敌军随后兵分三路,沿平汉线、同蒲线、津浦线进攻华北各省;天津目前成了敌人后方的军事大本营和督战的指挥部。日本的最高级将领如海相、陆相,驻屯军司令派遣军最高指挥官等都在这个城市落脚,在这里召开军事会议。自从日军侵占了南京、武汉,更把天津看做是它的巩固后方兵站基地和军队补给线的重要枢纽:大批辎重军火、钢铁、煤炭、粮食、海盐,从海上劫运日本国内。杨承烈说:“日本搜刮中国的物质财富,以这些战略物资对中国作战,这就是日本既定的国策,叫做‘以战养战’。所以,天津正面临着最严重的斗争形势。”杨承烈随后又向他俩分析了敌人的情报组织和特务活动。他说,“一切机关、交通运输、大小企业部门,敌人都已严密控制起来;从中学到大学,都派驻了由职业特务担任的日本教官,与此同时,蛰伏上海、北平的老牌汉奸曹汝霖、王克敏、王揖唐、梁鸿志等,都已探出头来,继殷汝耕之后,粉墨登场,在北平组织了伪‘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了伪‘维新政府’,据最近得到的情报,国民党的高级官员亲日派汪精卫、陈公博、褚民谊等,都在暗中与日本的特务机关进行妥协投降的活动。天津是八国租界之地,驻有各国的情报人员,各帝国主义之间那种既合作又矛盾冲突的局面,具有特殊的复杂性,因此做起工作来比较艰辛。” “今年1月16日,”杨承烈停歇了一下又说,“日本首相近卫文麿①发表了《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政府声明》更加紧扶植这些汉奸、伪组织。这位首相口出狂言,说‘三个月灭亡中国’他没有想到,蒋介石带着几百万军队逃到重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却担当起保国守土抗战的重任,所以敌人今后全力要打击的,在北方就是八路军和地方武装,在天津市,敌特随时在搜索咱们的地下组织。”杨承烈停下来,皱着眉头,吸着一支烟。 “咱们的地下组织,在天津遭受过敌人的破坏么?”李大波关心地问了一句。 “遭受过不止一次。过去敌人采取的手法是一网打尽,现在敌人变得狡猾多了,不采取一网打尽的办法,而是每破获一个组织都留下一、两个人做为钓饵,引诱更多的鱼儿上钩,有时候,特务甚至采取‘打红旗’②的办法,使革命者暴露目标,使年轻热情的人上当。现在就是使用这种诱捕的方法。”杨承烈坐在李大波与红薇中间,看看他们俩嘱咐着说:“所以,你们刚到千万不可轻易接触人。咱们的人有一些英勇牺牲了,到死都没有招供;也有几个意志薄弱的人,被捕以后叛变了,最应该留神这种叛徒。……总之,一切都要谨慎、细心,万不可粗心大意!”—— ①近卫文麿(1891—1945)日本首相(1937—1939,1940—1941)近卫笃麿公爵长子。1919年参加巴黎和会。回国后任贵族院议员。1933年起任议长,1939年起任枢密院议长。首相任内发动侵华战争。签署德意《三国轴心协定》、颁布《国家总动员法》、建立法西斯“新体制”。日本投降后,畏罪自杀。在任期间曾三次发表《近卫声明》,积极向蒋介石诱降。 ②“打红旗”即以伪装进步的方法打入地下组织,这种人表面很积极,勇敢。装出敢于斗争的样子,骗取幼稚的同志上钩。 他们接着研究了今后的活动范围和活动方式,把原则先确定下来。根据工作和隐蔽的需要,李大波必须通过社会关系打入伪河北省公署,并设法争取到敌伪的信任,以求隐蔽好,站住脚根,开展秘密工作;红薇表面上做家属,暗中为党做传递消息、文件的交通员。他俩都绝对服从地接受了分配给自己的任务。 “必要时,大波,你还要跑一跑北平,去搞专门的情报,”杨承烈说道,“我还要兼顾着平西游击队的事情,所以只好委托你了。比如说,当前我们就急需知道日本通过德国大使陶德曼向重庆进行诱降的具体情况,光听传说陶德曼已会见了蒋介石、孔祥熙,转达了日本广田外相提出的和谈七条件,但更具体的就不知道了,你不妨摸一摸情况。” “好吧,把天津的事情安顿一下,我可以去北平跑跑,”李大波思索着说,又打听了一下殷汝耕和曹刚的下落。 接着他们就商议如何打进伪组织谋求公开身份的具体办法。 第108页 一零八 “我已经通过关系,弄到了一本伪河北省公署的花名册,便于查找,现在是要找社会关系去接近这位新委任的省长。” 自从去年12月14日敌人在北平成立了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委任老牌汉奸王克敏担任了行政委员会的委员长,高凌霨就被委任为河北省省长。李大波一听杨承烈这么一说,他立刻就想起了这个80多岁的糟老头子。 “哈!原来是这老棺材瓤子!”李大波差点儿因兴奋而提高了声音,他随后才理智下来。“这老家伙一身的反动历史,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官僚。前清的时候,他做过湖北的藩台,辛亥革命以后,当过直隶省的国粹厅长,黎元洪时代当过内务总长,曹锟时代是国务总理。如今他的两个儿子都在伪满洲国当大汉奸,因此日本人才把他架出来支应这个敌伪局面。” “你对他可真算是了解。那你认识他吗?”杨承烈插言。 “不直接认识,但我认识一个叫毕药雨的人,喜欢搜罗碑帖古钱,跟高凌霨过从甚密,能登堂入室,又沾点亲戚关系,找找他,活动活动,倒许会有点希望。” “这太凑巧了,你要赶紧进行。”杨承烈一拍大腿,急着说道,“事不宜迟,听说伪省署要迁保定,高凌霨不想离开天津、省长一缺委任池宗墨,高凌霨很可能改任天津市长,你快活动活动,抓住这个机遇,你们首先要找一处房子,把家安下来。” 又规定了以后接头的办法,事情就这样确定下来了。他们离开果园旁边的长椅,朝园门走去。 这时,戏楼门前的游人已把那里围得水泄不通。原来这儿正准备举行什么“集团结婚”。爱看热闹的老天津卫人,头一次听说“集团结婚”,便扶老携幼赶到公园,她们边走边互相喊叫着:“老妹子,二舅妈,三嫂子,咱们快来开开眼,瞅瞅嘛叫鸡(集)团结婚!” 他们正好被人群阻塞在戏楼前,只好止步,跟着看热闹。 “来啦,来啦!一共十二对!”孩子们奔跑着,呼喊着。 一辆辆的扎彩汽车从园门外开进来,停在戏楼前。一对对新人由伴娘伴郎搀扶着,走下车来。新娘新郎的装束完全一样:男的穿着天蓝色长袍,黑色马褂;女的穿着粉红色软缎礼服,手捧鲜花。排成扇形,有无数持枪的军警拦住吵吵嚷嚷的人群。 司仪拍一阵手巴掌,朝人们声嘶力竭地喊着:“下面由证婚人讲话:特请温世珍市长给大家训话!鼓掌啦!” 稀稀拉拉地响起几声掌声,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头子由两名听差架着,站到高台阶上。他身穿蓝袍黑马褂——两眼无神,满脸灰色,驼背弓腰嘬着腮,一幅标准的大烟鬼形象,这就是敌人新任命的天津市长温世珍。走下台阶,面对新人,从衣袋里掏出一叠讲稿,用破锣似的嗓音刚念了一句:“女士们!先生们!”,他的讲话就被嗡嗡的大呼小叫吵得一点也听不见了。后来还是军警挥动警棍,才把吵声压下去。这时才听见温世珍念道:“友邦大日本帝国,为世界之强国,对男女婚姻提倡自由文明结合。今日尔等能举行集团结婚,诚然为友邦之缔造,然近有不逞之徒,以共产共妻邪说惑众,扰乱我市治安。彼等口蜜腹剑,实害人匪浅。本市长奉劝诸君,趁此大好时光,全力谋求个人幸福,勿为邪说盅惑。……” 这时人群中又响起一阵哄闹声。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并没有听他的讲话。 “我看第二对还好看点,那女的俊!” “俊个屁!小家子败世的样儿,我看第四对好。” “第四对?天哪!男的简直像个长脖老等!” “哈哈哈!快看哪,那一对女的肚子全大了,呸,真不要脸,现世报儿!” “哎呀!这是嘛鸡团结婚鸭团结婚的呀,真糟改!” “那个糟老头子,念念叨叨的,是卖嘛的呀?” “嗐呀,他就是咱天津卫的市长呀!” “嗐,那倒霉相,这年头兵慌马乱的,不管嘛王八兔子、蛤蟆秧子大眼贼儿,都能当大官!” 温世珍在乱哄哄的人声中被架到一辆小轿车跟前,汽车很快开走了,人们觉着这第一次的集团结婚丝毫也没意思,没看上什么热闹,觉着上了当,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 他们三个人在人群走净后,才慢慢向园门那儿走。杨承烈低声说:“搞这套名堂,是敌人使的软刀子,他们想用这些方法转移人民的斗争方向,矛头已经对准我们。”杨承烈和李大波、红薇在园门口分手,杨承烈送给他俩一盒十八街的麻花。“仔细品味吧!” 回到黄纬路小客栈,关上门,挂上窗帘,李大波才打开那盒十八街麻花。他知道这不是一般的礼品,果然,从麻花下面,拿出一个用桐油布包着的小包,打开来一看,啊!是毛泽东的《论新阶段》!还有北方局的《告全体党员与华北民众书》!这真是及时的好教材。那天晚上他俩几乎读到深更半夜,如果不是因为外面过军车和不断响着急驰而过的警车铃,他们恐怕要读到通宵达旦!就从这时起,新的危险而神秘的敌工生涯,在他们脸前便展开了一条荆棘的路。 三 两天后,李大波通过一个跑房纤的租妥了一处独门独院的房子,地点在二马路北头树德里胡同。小院有三间住房、一间小厨房。做为党的一个秘密交通站也足够用。红薇从黄纬路客栈搬进了新居。花了一点“运动费”,在警察所就报上了户口,取到了“居住证”,在树德里,李大波报的化名是“王鸿恩”,方红薇是王太太“刘凤琴”。 房子安置后,李大波立即就到毕药雨家拜门,打通他这层关节,小心而又大胆地搭上了去见伪省长高凌霨的阶梯。 高凌霨的公馆,坐落在三马路是座有发碹梢门的深宅大院,与李大波仅隔着一个路口,非常近。门前警卫森严,活像大衙门口。 经过几次周旋,又给有“芙蓉癖”的毕药雨送了几回上好的“云土”,才带李大波去见高凌霨。 老主人为了安全,住在第三进院。他们在门房等了很久,才被请到客厅。当李大波和毕药雨走到上房去见高凌霨时,正赶上老头子把他的假牙放进脸盆里泡洗。他有一颗硕大滚圆的脑袋,象刺猬似的扎蓬着一头白发,一张浮肿松垂的胖脸,表情木然迟钝,脑袋不住地颤抖,死鱼般的呆板目光。虽然这老头子显得形将就木的样子,但多年的居官从政,使他至今有一副威严的气质。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把李大波从头至脚打量一遍,然后才用鸡爪似的惨白瘦手,哆哩哆嗦地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对李大波和毕药雨说:“坐,你们都坐。”随后,他戴上假牙,流着口水,讲了一段官场的客套话: “我高某人已听鄙姻亲毕药雨谈到足下,钦佩之至。直隶省①地处京畿,一向为屯兵重镇,形势扼要,友邦亦极为重视。目前百废待举,需用人才甚多,我当设法尽先安插足下。” 自这次拜门以后,李大波又带着重礼在毕药雨门下走动了几次,等了两个月的光景,他终于得到了一份委任状,委任他为省长办公厅的秘书—— ①此处称的直隶省,早已改为河北省。这足以说明高凌霨是一个老朽,他说的全是过去的语言。 第109页 一零九 得到这个通知的晚上,李大波高兴地跑到英租界爱丁堡路忠厚里去找杨承烈。杨承烈这时的公开职务是“欧美大药房”的司药。前店后家,他就住在后院存药的库房里。李大波来到时,他正在仔细考虑用船走白洋淀往冀中根据地运送药品的问题。 “好极了,第一个目标可算是达到了,我们到底钻到敌人的心脏里去了!”杨承烈看了李大波拿来的委任状,兴奋地说,“今后,第一步,你必须首先取得高凌霨这老朽的信任和重视,深入隐蔽,站稳脚跟;第二步再开展工作,通过高凌霨这个渠道把敌人的机密全部掌握过来,以利我用;第三步,就是设法了解敌伪的情报和军事机密。”李大波频频点头,记下了这三项任务。然后围绕着高凌霨,又说了一阵有关这老朽的闲话。李大波说:“我见了高凌霨就想:敌人怎么肯用这么大岁数的糟老头子来支撑河北省这么大的局面呢?我看他人都要老胡涂了,……可见敌人不过是找傀儡而已。” “是的,国民党正规军退的这么快,”杨承烈回答着,“敌人又推进得这么快,寻找合适的汉奸也不那么容易,只有这些老朽出来……” 这之后他俩又商议如何从日伪军手里弄武器、弹药的问题。最后杨承烈指定红薇担任联络工作,她可以直接到药房用买药的方式传递消息。并商定开辟他们的树德里住处为津委会的一个交通站。 李大波听到杨承烈这个指示,便说:“我很想看看王万祥同志,我和他能发生横的联系①吗?”—— ①按城工部组织纪律规定,一般不能发生横的联系,这是为了防止敌人的破坏。 杨承烈想了一下,很痛快地答应了: “可以。王万祥是个稳妥、踏实的同志,隐蔽得很好,你们可以把关系打通。后天,你就可以去找他联系。” 红薇坐在小院里摘韭菜,提心吊胆地等着李大波。一听到小板门拍了三掌——这是叫门的暗号,她就跳起来开门。她笑着把手臂吊在李大波的肩上说: “哎呀,你可回来了!我的一块石块才算落了地,听隔壁邻舍说,日本宪兵队昨天晚上又从南开大学逮走了一批师生,都是东北问题研究会的,他们说,南开大学里有一座‘木斋图书馆’,是专门研究东北史的,日本专门用飞机炸坏了这座图书馆。现在又把人逮走,敌人已经在思想战线上下手了。” 红薇给李大波打了一盆洗脸水,他边洗脸,边把和杨承烈接头所谈的事情都学说了一遍。当她知道允许他们打通王万祥横的关系时,她即刻就冲散了有关南开大学逮捕人那些消息给她带来的忧愁,她转悲为喜地又是一阵蹦跳。 “大波!快告诉我,咱们什么时候去看万祥哥?!” “通知咱们是后天。” “啊!谢天谢地,我真希望时光过得快些呀!”红薇下意识地双手合十做了一个祷告的姿势,快活地叨念着:“噢!我又可以到河滩去了,鱼儿一定长高了,也许都不认识我了……”她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了。 四 到转盘村去会见王万祥的日子终于在红薇的盼望中来到了。这天清晨,李大波和红薇起床格外早。他俩约定:李大波先去上班,红薇自己单独去河滩见王万祥。 吃罢早点,八点钟,李大波便穿上袍子马褂,到三马路一处青砖瓦舍的大宅门去上班。由于金钢桥下那处从大清帝国李鸿章时代就在那里办公的老直隶衙门,去年被日军的炸弹炮火摧毁,夷为平地,高凌霨的省政府只好在这里临时办公。李大波一上班就打听出:曹刚这个狗特务已跟着新委任的省府秘书长池宗墨,迁到保定去了,他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庆幸没遇见通县兵变时的这个仇人。他在办公室看了一阵往来的公文,就捡出一张华北派遣军总指挥部发来的“请柬”——这是一封急件,他必须拿给高凌霨亲自过目。 过了九点钟,一辆黑色轿车开到门前,车门开处,两名武装保镖,把高凌霨架下车来。李大波迎住他沿着长廊,穿过宝瓶门,进了市长办公室。老头子今天穿一身宝蓝团花寿字缎袍,黑缎马褂,头戴黑缎红疙瘩帽盔,胸前系一串象牙小胡梳、内画壶鼻烟壶和香草袋。完全是前清的一派装束,很像一具活僵尸。 李大波等他喘过气来,才向他报告: “新委任的华北日军最高指挥官,杉山元陆军大将,今天到职视事,举行欢迎仪式,发来了请柬请您出席。” 高凌霨眯缝起大圆眼,迟钝地呆了一会儿,才说: “王秘书,就你陪我去吧!” 李大波头一次就能打入日军的最高指挥部,使他内心无比兴奋,呆一会儿,他就搀扶着老头子,坐上汽车朝海光寺奔去了。 红薇离开树德里,穿过四马路,朝新开河东边的转盘村走去。这是她7年后的旧地重游。直到现在她依稀记得在这片贫民窟养病时的情景,她和王妈妈的一家人:万祥哥、凤娟嫂和鱼儿是多么亲密;理查德派汽车把她从这里接回北平,她是多么难过。一晃七年过去了,今天重新踏上这条道路,她的心真是激动不已。 在她走近小王庄那片乱葬岗子坟地时,成群的红眼野狗,正在坟圈子里用利爪刨着坟头,它们从“狗碰头”的棺材里拉出尸体,在争夺,撕扯着;和当年的情景一样,这儿依然是官府枪毙人的地方。濒临坟场的大水坑,冒着刺鼻的臭气。 红薇躲着野狗,好容易穿过坟场,来到新开河岸下边的一片茅屋草舍,来到一处用红荆条子编成的柴扉前面站住,这就是王万祥的家。红荆门开着,院里堆着破瓶烂罐,她径直走到小院尽头,直奔犄角的那间土坯屋。她激昂地喘息着,喊了一声:“万祥哥!” 王万祥昨晚接到杨承烈的通知,知道李大波和红薇要来,没去走街串巷喝破烂儿,留在家里等他俩。他衔着毛笔杆做的小烟袋,又惊又喜地说:“红薇!咋就你一个人来啦?” 正说话间,李大波已进了小院。他两步并做一步,高兴地拉住王万祥的手,在他耳畔低声说:“非让我陪着高凌霨去出席杉山元的欢迎会,不然,我正想跟着红薇一块儿来呢。” 王万祥为了让街坊邻居都听见,便扯着大嗓门喊着,“凤娟,咱万顺兄弟和红薇妹妹来看咱们了!” 凤娟在纺织厂刚下了早班,一听喊叫,乐得走出屋来,脑袋上顶着不少飞花,好像落着雪花儿。她拍着手巴掌用大嗓门说:“哎哟,稀客,这真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快进屋来。” 他们先后进了小屋。屋里仍然是从前的老样子。一条大炕占去了多半间屋子。炕上铺的还是从前那领破席,墙角里堆放着被摞,这地方曾经是7年前红薇和鱼儿每晚听大人讲故事、玩过家居的地方;如今他们又添了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儿,正在炕上津津有味地玩羊骨、猪拐头和装了干黄豆吹得鼓鼓的猪尿脬。这些不花钱的玩具,都是当年红薇留下的。炕头上还依旧堆着不少线袜子,红薇明白,凤娟下班后照旧要做廉价的缝袜头①外活,以贴补家用。 红薇赶紧把她带来的点心糖果等礼物打开来,递给那名叫小凤的女孩儿。生长在穷人家的小凤,从来没见过没吃过这样的点心和糖果,便高兴地吃起来。红薇打问着:“鱼儿呢?” “他拾毛篮②去了,”凤娟把氽开的水,倒在大粗瓷饭碗里,端到炕沿上晾着,“看这地方多窄巴,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妹子,都脱鞋上炕坐吧!”—— ①那时刚兴机器织的线袜子,袜头和后跟敞着口,这种缝袜头的活计,多推车到贫民区雇人,每一打袜子给三、五个铜板,手工费极低。 ②拾毛篮,是天津的土话,即拾破烂。 第110页 一一零 李大波和红薇都脱鞋上了炕,王万祥坐到锅台前砌的那溜砖头上,依旧吸着笔杆做成的旱烟袋。红薇看凤娟嫂虽然显得老了一些,但还是那张红扑扑的圆脸,两眼含笑;万祥却比从前又瘦又老。他们说了一阵闲话,李大波先告诉了他和红薇在通县“假配夫妇”假戏真唱成亲的事情,凤娟高兴地给他俩道喜,万祥听了这喜信儿连说,“好极了,这是正办!”红薇向王妈妈隐瞒实情去通县,这时才问起老人家的情况,凤娟说:“嘿呀,俺娘早让美国毛子辞退,回家都一年多了,那美国毛子说,日本一开仗,县城和乡下的租地教徒都抗捐抗税也不交租纳差了,他养不起公馆那么多下人,就把俺娘打发回家来了。俺娘为了餬口,又回纱厂络线去了,从一大早走,到天黑以后才能回家。这一趟来回足有20多里地哩!” 红薇听了这消息,心里又高兴,又难过。她心疼老人家这么劳累、辛苦。 正说话间,从屋门外传来飞跑的咚咚脚步声。屋门被踹开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站在门外,他就是鱼儿,已经10岁了。他看了半天,认出他俩,高兴地喊着:“噢,哎呀!是万顺叔叔,红薇姑姑呀!”他发现了摆在炕上的点心、糖果,便扑上去:“你们没有忘了我呀,给我带来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太好了!”他上手就要抓那大八件点心,“我真饿呀!” 红薇看鱼儿已长高了许多,但他那小模样儿没变,还是圆圆的脸,亮亮的小眼睛,虽然已经十岁了,依然额顶上留着栊梳背的刘海儿。 凤娟一把抓住他的手,叫嚷着说:“我的小活祖宗,拾了半天毛篮,扒了一上午土箱子,手黑得像那老鸹爪儿,快洗洗手再吃。”凤娟赶紧在瓦盆里,倒了水,按着他洗罢手,才让他吃。 红薇一见鱼儿饿得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她7年前认识这孩子,那时才三岁,他可算是在饥饿里生,在饥饿里长大。她记起那次理查德来津公干,曾接她到英租界美国公使馆去,在就餐后,她还为鱼儿偷来三明治、巧克力夹心糖、饼干蛋糕不少好吃的东西。 红薇把鱼儿搂在怀里,慨叹着说:“这孩子应该上学了。 鱼儿,告诉姑姑,你喜欢上学吗?” 鱼儿低下头去,刚才快乐的笑容消失了,呆了一会儿,他才看看王万祥噘着小嘴儿说:“姑姑,我咋能不喜欢啊?我背着烂纸筐篓,站在马路边上,看见有钱人家的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我真眼热呀,学校里还有秋千、轧板、操场,下了课还打球,我站在校门口,看啊,看啊,可就没我的份儿,谁让俺爹俺妈穷哩……我只好拾毛篮……卖点钱,交给妈过日子,好买棒子面。” 这时李大波在一旁插了话:“万祥,红薇说的对,咱的生活再紧巴,也不能让孩子当睁眼睛,大字不识呀!从长远看,中国需要有知识的人才,才能建设富强的国家。” 王万祥从嘴里拔出那笔杆烟袋,真诚地说:“大兄弟,我何尝不想让他上学识字呀,可是我不愿意跟组织上伸手要钱,如今正是咱困难的时期,什么都需要钱,除了夺取敌人的枪炮子弹,咱也得自造一点,还要买药,医疗器械,花钱的道儿多着哩,再说咱的‘边币’这儿又不能花,我只好靠自己的两只手,自力更生,除了养家餬口,还有许多开销,就轮不上这孩子上学了。” 李大波和红薇都为沉默寡言的王万祥这种为革命自我牺牲奉献的精神所感动。红薇和李大波立刻就商议好一个计划,她想把王妈妈接去看门料户,再把鱼儿接去上学,李大波和王万祥当即同意了这个办法。红薇问鱼儿:“跟我去上学吧,你愿意吗?”鱼儿乐的蹦起来,拍着手巴掌说:“我当然愿意喽!噢!我要上学啦,还有好吃的!” 他咕咚咕咚喝了半瓢凉水,往口袋里装了几块糖,对红薇说:“姑姑可别走,我还得去拣筐煤茧儿来,晚上好做饭。”他说罢,蹦跳着背起筐篓,拎一把刨煤堆用的二齿小挠钩,便跑出小院了。 红薇目送着这可爱又懂事的孩子,忍了好久的眼泪,这时顺着她的脸颊夺眶涌流出来。 王万祥哄着红薇,拉她和李大波都坐到墙旮旯儿,低声谈起了工作。王万祥是津委会的工运组长,专门做工人、特别是日本纱厂和日本工厂中的中国工人工作。他表面以做回收废旧物资和拣破烂为掩护,出入于这些工厂,并和那里的地下工会分子取得秘密联系,做到传递情报、发动工人消极怠工,造成敌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内伤。他谈了最近工厂的情况,特别谈了军工厂怎样磨洋工和故意制造劣质武器的情形;李大波则谈了他如何打入敌军指挥部的问题,他已初步掌握了日军和伪治安军驻防的情况,敌伪要人的住宅、电话、大军火仓库、储备物资的详情。红薇也顺便谈了交通站为同志们接头、送信、传递文件等的情况。总之,他们这是一次没有杨承烈在场的工作自我审查和初步检阅。他们都为在天津这个码头站住脚、打开局面而喜悦。万祥对李大波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入敌伪上层,又摸了许多难以掌握的情报尤为满意。他笑着夸赞说:“哦,你有了隐身草,就可以隐蔽了,还得到那么多很有价值的情报,工作得很有成绩,你们夫妻俩在今后一定能做出更大的贡献。” 时间在欢乐中过的飞快,不知不觉天近黄昏。李大波因为担心家里没人,怕招拧门撬锁的盗贼,便先独自回去,留下红薇专等着见王妈妈。 天擦黑的时候,王妈妈才从小刘庄的北洋纱厂回到转盘村的河堤,她一进门,看见炕上坐着红薇,便高兴地拍着手巴掌,扑到炕沿前,拉起红薇的双手,又哭又乐地说:“天哪,我的宝贝儿,哎!我寻思这辈子也见不着你了呢,还让我看见你,这是老天爷可怜我呀,谢天谢地!薇妮儿,你是咋到这儿来的呀?!” 红薇扑到王妈妈怀里,向她讲述了一遍她离开景山公馆去通县以及来津的全部过程,她摸着王妈妈干瘪多皱的脸蛋儿,哽咽着说: “王妈妈呀,看把您累的,多瘦了呀!您别干了,我跟万祥哥都说好了,我这次把您接走,给我看门料户,咱们一块儿过日子。” 这消息使王妈妈也高兴起来。凤娟快嘴利舌地说:“妈,您猜猜她嫁了谁啦?”凤娟边说,边向红薇呶呶嘴,给老人做着暗示,“万顺娶的这个媳妇,您一定称心如意!” 喜得王妈妈这时嘻开嘴巴,笑着说:“哎哟,我的天皇爷地皇奶奶,世间真有这么顺心的事呀!我的天!那我可称得上是你俩的月下老儿啦!” 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离别了一年半多的红薇夸赞着:“呀!我的薇妮可越发出落得俊秀啦,别看你东奔西跑、风吹日晒的,脸蛋儿白皙的还像那剥了皮的鸡蛋似的;那胳膊鼓溜溜的,活像白莲藕儿,嘿,这回我可真放心了,这朵鲜花,没便宜了别人!”这最后一句话,逗得满屋子响起了笑声。 晚上出门杠活打短工吃“劳金”的人和拉人力车、推小排子车的苦力,都回到了转盘村,听说红薇回来了,不少房边左右的邻舍,都来看望她,拉了一晚上家常理短的闲话儿才散去。王万祥见邻居一走便披上一件大褂子,送红薇回家。他打着一盏桐油罩过的纸灯笼,穿过闪着磷光鬼火的坟地,才熄灭灯笼,一直把她送到家。 “我也认认门儿,有事好跟你们联系。” 第三天,王妈妈梳了头,洗净脸,穿一身青布新裤褂,领着欢蹦乱跳的鱼儿,来到了二马路树德里这个独门独院的小家。就从这天起,他们便像一家人似的过起既平常又特殊的神秘日子来。 第111页 一一一 第14章特别任务 一 在劝业场顶楼的天华景剧场,正上演七岁红唱的评剧《刘翠屏哭井》。观众稀稀拉拉的不多,李大波到后不久,杨承烈便从逛劝业场的人流中走出来,他俩坐在最后一排座,那里光线也最暗。他们在那戚戚切切的音乐声中,低声地交谈了那件重大的、刻不容缓的任务。 舞台上正表演着刘翠屏张开白色的帷裙,悲悲切切地扑向扔有她丈夫尸体的那眼干井。大段的悲调唱词。“却怎么,阴风惨惨一个劲地往上吹,哎哎哎哎……”招来一阵热烈的鼓掌。 在掌声和乱哄哄的谈笑中,杨承烈向李大波已传达完任务的要旨,他们便走出了天华景剧院,走下楼,消逝在逛商场的人流中。 回到家,他把红薇叫到屋来,插上门,低声地对她说: “小妹,老杨找我去,有一项特别任务,是要派我到上海去,想办法拿到日本跟重庆暗中勾结和谈的第一手资料,以便向全国人民揭发,来达到遏止投降的目的。现在万不可半路断送抗战,如果重庆真的跟日本达成某种协议,那将是我们民族的劫难。” “你去多少时候?” “不敢肯定,还要看事情进行的是否顺手。” “让我也跟你去吧?” “不行,你要在家守摊儿,秘密交通站一会儿也不能离人。” 李大波向红薇交待完这番话,便赶往市政府和省政府机要室去查阅有关的资料和存档的文件,为的是掌握住必要的知识性情况。 费了一上午时间,他才找到一鳞半爪的资料,他不由得想,日寇给这些附逆的衙门绝密的内部情报实在是太少了。找来找去,他只找到了一点儿有关德国大使陶德曼衔日本密命拜访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财政部长孔祥熙的一些材料。那时南京还没有沦陷。当时提交的日本政府所谓调整邦交的方案,有下列四点: 事实上承认满洲国; 缔结中日防共协定; 停止排日; 停止特殊贸易、自由飞行…… 另一纸是陶德曼这次活动的汇报材料。幸亏李大波在东北大学时选修过德语,他粗略地看懂了其中的大意:(1937年)12月2日,蒋介石召开了小型的党军首脑会议,到会者有白崇禧、唐生智、徐永昌、顾祝同等。在没有任何反对意见的情况下,原则上同意接受了日本提出的上述条件。12月7日,南京政府请求陶德曼转告日本政府,可以根据日本方面的条件,作为和平谈判的基础。 还有一份文件是12月13日日本攻下南京后,追加的条件,提出的新要求是: 扩大华北、内蒙、华中的非武装地带; 承认内蒙自治及华北特殊政权,并保证驻兵; 必要的赔偿。 限年内作出答复;向日本指定的地点派出媾和的使节;在承认全部条件后,开始缔结停战协定。 12月23日,日本将这份书面声明交给德国驻日大使狄克逊,12月26日由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转递给孔祥熙。下面是陶德曼的记述:中国政府未即作答,于1938年1月13日才表示:对于11项媾和条件中的细节,要求日本政府加以具体说明。 “这一点非常重要,”李大波看到这里心里暗自思忖着,“仅仅这一点情报,就可以说明,当我们八路军和人民浴血奋战时,蒋介石的确暗中和日本勾搭过。” 机要室里很静。有三四位日本留学的机要参议,也都埋头在一摞摞的文件和报纸堆里。上午三四位日本顾问就对华是战是和问题,在这里公然争吵得脸红脖粗。李大波的日语程度,还不能完全听懂他们的辩论内容。不一会儿公使馆来了电话,通知日本顾问都去开会。他们一走,屋里的空气立刻就和缓松弛了很多。那几位爬在书桌上装作老实办公的中国人,便抬起头喝茶、抽烟,聊天。 “你们听见刚才的争议了吧,”懂日语的胡参议留着刷子硬的平头,自认为博学多闻,又好卖弄,喝下几口茶水,开腔说道,“看来,日本朝野上下,也是分成两大派别哩!一派是强硬派,一派是温和派!” “也不能只用战、和分二派,”刘参议微笑着反驳,为了显示学问,他俩总好抬杠磨牙,“准确地说是主张南进的一派,主张北进的一派。”他抽着烟斗,得意地吐了几个烟圈,接着说,“南进的一派,就是咱的佐藤顾问,你没听见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吗?他说,凭借日军的强大战斗力,像中国这样的军队,是不堪一击的,蒋介石的军队比大清帝国也强不了多少,只要日军下一道动员令,表示断然出兵、进军,中国的问题就会随着动员令号外的铃声①,轻而易举地把战争解决,为什么非要跟蒋介石这个败将谈判呢?可是长谷川顾问就不同意他的论点。他是多田骏的亲信,他就拥护早日结束对华战争,全力北进,征服苏联,加入国际战场。”说到这里,他扫视了大家一遭,见李大波那样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就压低声音,故意显示自己消息灵通,做出神秘的表情说:“嘿,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听说在日本内阁和大本营②的联络会议上,由广田外相、杉山陆相和近卫首相共同提出的‘停止谈判论’,就遭到了多田骏参谋次长的强力反对,他主张的是‘继续谈判论’,结果顶起牛儿来了。”—— ①日本卖号外的报贩,身上挂着铃铛,故有此说。 ②日本政府于1937年11月20日设置大本营。 “可是,近卫还不是发表了那个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强硬声明了①吗?”胡参议不服气,悻悻地说道—— ①此处指1938年1月16日日本发表《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政府声明》,亦即《第一次近卫声明》。 “是呀,长谷川顾问私下向我透露过,多田将军和日本关东军从大局着眼,就没提出反驳意见,怕引起内阁引咎辞职,才做了让步,不再坚持意见。”刘参议又以知情人这么答问着。 李大波这时恰好从一个文件夹里找到了《第一次近卫声明》的剪报。那报头上还刊登了一张近卫文麿的大照片。一张冷酷无情的长脸,短短的分头,眼睛呆定地直视,人中上一撮小黑胡,穿一身白西服,打着黑蝴蝶结的领带。一副高傲贵族的派头。李大波的目光停在这个战争狂人的照片上有三四秒钟。他过去因环境动荡不定,根据地的敌伪报纸既缺少又不及时,所以他竟没有亲眼看过这个臭名昭著的声明。于是他不再听他们的议论,专心致志地看下去,只见那原文登载着: 帝国政府在攻陷南京后,仍然为了给予中国国民政府以最后反省的机会,一直等到现在。然而,国民政府不理解帝国政府的诚意,狂妄策动抗战,对内,不察人民涂炭之苦,对外,不顾整个东亚和平。 第112页 一一二 因此,帝国政府今后不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期待能与帝国真诚合作的中国新政权的建立与发展,进而与这个新政权调整两国邦交,协助建设新兴的中国。 帝国一贯尊重中国的领土、主权以及各国在中国的权益的方针,决不丝毫加以改变。 当今,帝国对维护东亚和平的责任日益繁重,政府希望国民为了完成这一重大任务,要更加不懈地发奋努力。 李大波看完了这篇梦呓似的声明,真是又气愤又可笑。“这就是敌人的强盗逻辑,明明是大军开进、侵略我国,还聒不知耻地说尊重领土和主权;明明是杀人放火,刚在南京屠杀了三十万中国人,却装成一位善心菩萨,说什么‘不察人民涂炭之苦’!真是伪善到极点、也滑稽到极点了!” 中午时,那些参议全坐着自家的包月车①,叮呤噹啷踩着脚铃,招摇过市地回家吃午饭了。李大波却没有回家,他简单地吃了一套烧饼果子,泡了一杯茶,又接着看文件,查找资料。他赶的机会真好,日本顾问下午没回来,那些参议也没来上班。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一个年老的听差坐在外间屋,守着炉子打盹。趁这机会,李大波便取出照相机,把有用的文件尽量地拍照下来。要不是怕红薇和王妈妈惦记他,他一定还要在这里多留连一些时候—— ①那时小汽车还不普遍,多数有点地位的人,家里养雇着人力车夫,一般车很新。俗称这种车叫“包月车”。 天黑以后他回到家,家里人正在念叨他。他一回来,家里便充满了平安快乐的气氛。他今天显得非常高兴、完全没有往日那种疲倦的样子。一家人吃完了晚饭,回到自己屋里,红薇低声地问他: “我看出来,你今天很高兴,是不是查资料很顺手?” “是的,初步弄到了一些情报,虽然有点过时,但因为敌人的勾结又重新开始,所以还是可以做个证据。”接着他就向她详细讲了具体内容,“我拍了照片,今晚洗出来,你明天赶紧送给老杨。” “好吧。”红薇把防空窗帘拉严,很熟练地把海波药粉放在搪瓷器皿里,做好了冲洗胶卷的准备工作。 夜,在风笛声中,在千万人的鼾声中,悄悄地消融着…… 次日清晨,李大波稍稍打了一个盹,便按照约定,乘第一班南下的列车启程奔赴他从来没去过的上海了。 二 上海的英、法租界,比受过战争创伤、田园荒芜凄凉的华界,真有天渊之别,它似乎比战前显得还要繁荣。大英帝国的米字旗和法兰西共和国的三色旗,依然傲岸地飘扬在工部局议事厅高高的楼顶旗杆上。阔佬和军阀官僚们,带着家私、眷属,挤满了租界各个角落的空房;大批流落的难民,为避战火和讨饭餬口,也都拥入租界,带着嗷嗷待哺的孩子,睁着惊恐的眼睛,坐在街头小巷,或躺在高楼大厦底下,整个的租界,既显得奇异的繁华,又显得异常的拥挤。 在圣母院路①的一所花园洋房的别墅里,阳光从百叶窗里折射过来,窗上格子的花纹,投影到大红漆的地板上。这所幽静的院落,是上海的青皮、混混大王、蒋介石在证券交易所当经纪人时的把兄弟杜月笙提供的一处他个人的私宅。楼上向阳的这间屋子里,正住着一位远道而来的秘密客人,这人三十多岁,穿戴考究,短平头、小黑胡,完全是一脉日本派头的打扮。他就是国民政府外交部亚洲司第一科科长董道宁,他受蒋介石的密令,为了和德国大使陶德曼接触,特潜来日本占领下的上海,投奔到南京撤退时就隐居潜伏在这里的一位政界耆老、实则是在敌占区按一个国民政府联络点的老官吏的家里。 董道宁这是第二次衔着密令来到上海。头一次他先找到他在南京的老相识、著名的特务、“满铁”南京事务所所长西义显取得联系,西劝他与其要经过德国大使中间斡旋,莫如直接亲自到东京面对日本军部和政府。于是由“满铁”特派员伊藤芳男和同盟通讯社上海支局局长松本重治陪同,把他送到东京,直接去见参谋本部第八课课长影佐祯昭大佐。并且正赶上刚调回东京上任参谋本部中国班班长职务的今井武夫也在,他们就进行了一轮关于停战的密谈②—— ①即今上海瑞金一路。 ②此次密谈:均在1938年1月—2月间,其后蒋介石又派高宗武几次去香港密谈,时间在4月至7月。此处为了故事的需要,时间上略有出入。 那一次他依稀记得蒋介石把他召到小办公室,用尖厉的声音,板着铁青的面孔,对他做了这样的指示:“你要向日本方面这样传达:我们决不是绝对反对和平,但不能做到反共以后再谋求和平。只要能够停战,必然进行反共。”就在这一次,董道宁带回来影佐祯昭的两封信——一封给何应钦,一封给张群。他带着信经大连坐着日本海军的舰艇回到了上海。 那次他也是下榻在圣母院路的这所别墅洋房里。 现在他聚精会神地在等他的上司——外交部亚洲司的司长高宗武①。他曾留学于日本九州帝国大学,毕业回国后,留在南京各大学里担任客座教授。他向报社投了一篇论述对日外交方针政策的论文,受到南京政府某些权威人士的赏识,于是一跃被擢升为外交部代理亚洲司司长,不久,经过一段过渡时间,就成了正式司长。他知识分子清高的东西不多,政客的钻营本领不少。在从南京撤退汉口的船上,他和周佛海一块溯江而上,谈吐投机,彼此在对日和谈的主张上产生了共鸣。因此他在重庆的官僚中,和周佛海成了莫逆。这个人已几次被派秘密来到香港,和日本方面进行密谈—— ①高宗武在日本期间,试探出日本有意扶植亲日派汪精卫,于1938年12月18日潜离重庆,19日飞抵河内,29日发表“艳电”,投奔日本当了汉奸。 约摸过了半小时,大门启开了,一辆小汽车开进院来。董道宁慌忙跑下楼,把他的上司高宗武迎到楼里的客厅。蒋介石曾经再三指示,让高宗武只限于在香港搜集日本的情报并设法跟日本的要人在极端保密的情况下接触,万不可泄露一点风声,让中国共产党抓住把柄。但是他却偷着延长了他的旅程,潜来上海。 高宗武穿着美式的西服、高级呢料大氅,意大利“黄牛”牌的皮鞋上,戴着呢料的护脚盖,一派最时髦的打扮。他已经三次秘密往来于香港与汉口、重次之间,和日本的谈判进行了三轮。但不巧的是,每当日军在中国国土上前进一步,完成一个重大城市的作战计划,日本方面提出的条件,就像赌徒桌上的筹码,必然一次比一次增加,这样,由于中央军溃退得迅速,日本占领城镇的快捷,谈判条件赶不上进军的速度,要价讨价的谈判就总不能合拢,因而高宗武和董道宁就不得不徒劳无益地往返于重庆、香港之间。 高宗武坐在沙发椅上,喝了一杯毛峰香片茶,就急匆匆地问: “你找的那个人可靠吗?” “可靠,是阮老先生代为物色的,那没有错,听说此人姓章名幼德,家境富有,是黑龙江省翠峦当地首富,其父是满洲国高级参议,与当今满洲的总理大臣郑孝胥是换帖弟兄。跟日本人的关系,那就更不用过虑了,所以,你尽可以放心。” 董道宁说。 “那就好,”高宗武看了看手表,“他几点来?” “午后两点。” 第113页 一一三 “啊,我真饿了,能马上吃点东西吗?这些天跟着西义显、伊藤芳男光吃那倒霉的日本饭了,胃口都倒了。烧几样上海小菜给我开开斋吧!” “好,这儿应有尽有,随时都可以用餐。” 董道宁挽着高宗武走向客厅旁边的小饭厅,喝法国香槟酒和中国茅台酒去了。 李大波下了火车,马不停蹄地就直奔他要去的那个秘密联络地点。他穿过哈同路①,慢慢地来到哈同花园——“爱俪园②”的高大拱门前。这时便从巍峨的假山后面走出一个俏丽的女郎,穿着黑色猫皮大衣,揣着手笼,胸前别一朵大红丝绢的石榴花,她见李大波手里拿着一卷“新民报”,暗号对上了,便高兴地微笑着迎过来说: “表哥,你怎么才来呀?人家等你半天了。” “对不起,表妹,让你久等,半路车给误点了。” 他们的暗语也对上了—— ①即今铜仁路。 ②哈同(1874—1931)犹太人,到中国后入英国籍。生于巴格达,早年曾在印度流浪。1873年到香港,在沙逊洋行任职;次年至上海,除供职沙逊洋行外,兼营鸦片、皮毛及外汇投机买卖。1901年开设哈同洋行。曾任上海法租界公董局董事及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凭借帝国主义势力,大规模进行房地产投机,剥削中国人民,获取暴利,并在自建的“爱俪园”(即哈同花园)内设立“仓圣明智大学”,进行文化侵略活动。 他们来到了园里。李大波随着那女郎装做恋爱的情侣,信步走到水榭边一片僻静的松林里,开始了低声谈话。 “你一定很辛苦了,李大波同志,”俏丽女郎操着吴音软语,细声说道,“我们先在这里坐一坐,然后我把你带去见一位领导,他会告诉你具体任务。你在上海的时候,由我负责跟你联系,我叫朱丽珍。” 听到这个名字,李大波惊呆了。他用呆定的目光,望着这个江南秀美的姑娘,她那偏分的乌黑浓发,用火剪烫成了水波纹,刚好齐到脖颈,一只伶俐的水钻卡子,在她的额头之上闪闪发光;她那白皙的脸颊上,薄施脂粉,显得十分光润,两只很大的水凌凌的眼睛,蕴藏着一个窈窕淑女所有的端丽和一个党的秘密交通员特有的冷峻和机智。 “你,……你是朱丽珍?……”李大波诧异地问道,“你可曾在南京金陵修道院呆过?” 这次该是朱丽珍惊讶了。她那美丽的明眸,突然睁大了。她这段人生的不幸经历,除了组织上了解以外,绝少为一般人知晓,想不到这个来自北方的不相识的同志,于无意间说出了她这段隐私。 “你,你怎么知道的呀?”停了半晌,她才这样问着。 “你认识一个叫方红薇、洋名叫李蓓蒂的人吗?” 朱丽珍更为惊讶了。“认识呀!那一年她不愿意跟着美国传教士回美国,便寄存在金陵修道院了,怎么,你认识她?” “是的,她不断地叨念你,想你,说,要不是你丽珍姐想方设法救她逃出了这所修道院,她永世也不会回到她的老家了。” 这意外的消息使朱丽珍非常惊喜,她急切地问:“我也很惦念她,如今她怎样了?” “她现在挺好。她从这里逃回遵化老家后,传教士理查德又追到老家,为了逼着方家放人,还把她父亲方有田抓进县保安队坐了监狱,直到红薇答应重回北平,才把她父亲放回家来。后来,她参加了学运,参加了‘一二九’运动,南下宣传团。卢沟桥战事爆发,她就参加了学生救护队,然后随着通州起义部队,到达了晋察冀革命根据地。……”李大波如数家珍似的扼要地讲了一串红薇的故事。 朱丽珍听着非常高兴,她闪着光辉的大眼,微笑地说: “我猜,是你领导她的吧?” “是的。她一直跟着我活动。” “你完成这次任务回去,还能见到她吗?” “当然可以!我们就生活在一起,她是我的妻子了!” “哎呀,那可太好了!”朱丽珍乐得拉起李大波的手,跳着双脚,“我祝贺你们!你回去见了她,一定替我问候,我也非常想念她呢……” “是的,南京陷落时,日军疯狂地大屠杀,我俩天天念叨你,真担心你会遭难,……” “真的,我险些死掉……”她看一看腕上的手表,提醒着说,“哎呀,时间快到了,我的故事也有一串,现在没工夫说了,我们快去接头吧。” 朱丽珍像恋人那样挽起李大波的胳膊,离开了哈同花园。 急匆匆地乘上电车,朝接头的地点奔去。 在上海最繁华的霞飞路①中段,有一处闹中取静的弄堂,那里有一处小院洋房,夏天隐映在一片茂盛的长青藤和火陷似的凌霄花丛中,冬日则被那些缠绕的枯藤柔枝掩影着,终年人来人往,但环境依然是那么寂静。它名义上是海外巨子的一处贸易联络处,但实际上这里就是中共南方局的一处秘密工作点。据说,在中共巨头刘少奇担任白区领导时,和下安源煤矿时,曾两度在这里住过—— ①即今淮海中路。 朱丽珍带领着李大波来到门前。确知后面既没有日本特务又无法国密探跟踪,朱丽珍取出暗锁的钥匙,开了那扇绿色的小门。 院里是一座花木扶疏的小园,现在虽然是冬季稍许有些枯萎,但那粗大的广玉兰树和高大的夹竹桃树,依然挺拔,树梢飘着深浓的绿色。穿过花园中的碎石子路,便见一座二层殷红色的小楼。 他们走进去,早有一位年在四十岁左右、身穿长袍的男人,在客厅里等着他俩。那人长脸,蓄着胡子,在毛茸茸一团黑麻似的胡须中,露出了鲜红的嘴唇和雪白的牙齿。他微笑着,向李大波伸出了一只大手。这人就是驻上海地下机关的党代表。 “我正在惦念着,怎么还不来,该到了呀,我们的小朱是能干的,能完成任务。”他笑着,握起李大波的手。 “哈,告诉你一件事,原来他不是外人,是我在修道院认识的一个女伴的爱人,我们说起旧话来,差点把正事误了。”朱丽珍天真地莞尔一笑,把脸转过来,对李大波做着介绍: “大波同志,这是我们南方局守机关的陆晓辉同志。”陆晓辉说:“李大波同志,饭已经做好了,咱们边吃边谈,怕时间不够了。” 第114页 一一四 他们进到一间小屋,屋里摆了一张小八仙桌子,上面摆了两样简单的上海烧小菜,还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清炖蹄藕片黄豆汤。 “我的手艺不好,随便吃吃吧。”陆晓辉客气了两句,几个人坐下来吃饭,边吃边进入了正题。“这次任务很特别,必须要一位东北人,只好向北方局求救了,还好,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在无锡时的老同窗杨承烈,我便给他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说:‘务必发一包纯东北的木耳来,有客户急需。’啊,果然来了,太好了。” 李大波饿极了,一边听,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 “据我们一位日文很好的留日学者说,他掌握了日本的六本密码破译,也掌握了重庆的电报密码,他劫获了不少有关蒋介石和日本双方的密谈电报。一次是亲蒋派在香港居住的萧振瀛和日本的代表和知密谈,再一次是派陈公博跟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和意大利驻华大使齐亚诺①进行谈判。当时陶德曼曾建议日本,认为对中国的讲和,不以蒋介石为对手,而以汪精卫为对手,在政策上是错误的,这如同第一次世界大战,英法和德国议和,不以恺撒为对手,犯了同样的错误。这一次又派了董道宁和高宗武来,必大有新的文章。为了缩小目标,他们是只身出来,既没带随从,也没带秘书,现在他们不仅记录没人,整理材料也没人手,急需临时找一个最可靠的机要文书,你完全符合他们所要求的条件,所以才急如星火地把你调来,今天你的任务就是去充当这个文书,从而掌握全部密谈情况。你的任务清楚了吗?”—— ①他是意大利党魁墨索里尼的女婿。 “清楚了。” “好,现在你就自报家门,装扮成伪满洲国的国民,这样,他们才会认为不可能泄密,就会信任你了。” “好吧,我本来就是东北人,这很容易做到。” 李大波很快地吃着饭,陆晓辉不时给他往碗里拨菜,看他胃口好吃得很香,便又在大海碗里给李大波夹了一块大蹄。“多吃一点。这是上海的做法,你尝尝。”他看了一下手表,时间还富裕,便说:“大波,你过去没来过南方,特别是在上海这座国际性的大商埠,所以要格外小心。卢沟桥事变前,‘军统’在这里的势力很强大,这里叫做‘上海特区’,有四个情报组,负责搜集情报,还有一个行动组,专门搞暗杀、绑架,人数不少,是由戴笠亲自领导。他们的目标最主要的是打入咱们中共的组织,其次是打入反蒋集团和军阀派系。日本占领上海后,他们潜伏下来,还布置了两架电台,任务并没变,仍然是以监视我们的活动为主,只是增加了一项暗中调查哪个军阀和军队现任长官谁和日本有勾结。所以,我们在防备日本敌特的监视跟踪外,还要提防从背后射来的军统暗箭。这你可以想象的到,我们的工作是何等的难做。好,我说这些话,只是希望你能顺利完成这项工作,而不出半点差错和危险。现在,我把你的安全,都交给小朱了,让她安排你的行动吧!” 朱丽珍这时也吃完了饭,李大波便跟着她来到刚才的那间小会客室里。她看一看表说: “还有一点时间,你是午休呢,还是到大街转转,熟悉熟悉路径?” 李大波虽然很累,但他还是说:“转一转吧,省得我不认识路。” 他俩手挽手地走到霞飞路上。街上很热闹,这里集中了上海很多的大商店,在中国人、英法美等国的外国人的人流中,也夹杂着不少挟着大皮包匆忙走过的日本顾问、挎着篮子到菜市场买菜的日本家庭主妇,也还有穿着和服木屐的艺妓。李大波看了这种景象,他觉得和天津没有什么两样。 朱丽珍看看时间还早,便走进一处街头角落的小花园,他俩坐在向阳的一张木长椅上,冬日的阳光晒着很温馨。园里没有游人。朱丽珍靠紧李大波坐着,李大波说: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故事呢,我真想知道,回去好告诉红薇。她是很惦念你和想念你的。” “好,我接着说吧。南京陷落的次日,”朱丽珍低低地说,做出情人喁喁私语的模样,“一群日本兵开着大卡车来到修道院,他们一看我们全是女孩儿,非常高兴,闯进院来就驱赶着我们上卡车,准备装走充当军妓,也就是日本兵说的‘慰安妇’。院长张心佛吓成了一摊泥,但他没忘记向那个日军曹长要酬金。那曹长哈哈冷笑一阵说:‘金票的没有,三滨的心交’啪啪扇了他好几个大嘴巴子,这时候我们孤女们抵抗着不上车,日军曹长急了,一枪打死了一个年龄最小的女孩儿,然后日军便抢我们这些大班的女生,在机枪的押解下,我们只好上车了。……” 李大波悲愤地听着,着急地说:“那后来你又怎样逃生的呢?” “卡车开到大街上。街上日军在砸商店,在追赶着中国人开枪射击为乐,我真是又害怕又气愤。那时我已随我的舅舅参加了咱的地工。我心想,死也不能落个给日本兽军当‘慰安妇’,让他们取乐。汽车往兵营开的时候,路上看见不少埋人的大坑,那坑里已有许多被枪杀的死人。我看见押车的日军正在冲盹儿,便冲着姐妹们喊了一句:‘宁死不做日军妓女,跳吧,打死就打死!’我们迈过车帮纷纷往下跳,日军慌忙乱开枪,打死了不少我的同伴,我们跳下去就藏在车底下,日军边开车边射击,终于发现了我们几个,我们拼命地跑,结果我的腿上被子弹蹭破了皮,在日军用枪瞄准别的女孩儿时,我不顾一切地跳进一个死人大坑,赶紧把一些死尸拽到我身上压着,才算逃过了这次浩劫。夜里,我爬出了死人坑,逃回我的家。我们家开一间小裁缝铺,我到家一看,铺子被砸了,我的继父和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弟弟,都被枪杀了,直挺挺地躺在血泊中,没人敢收尸。……” “那后来你怎么办呢?”李大波叹息了一声,忍不住地催问着。 “后来,舅舅偷偷地来了,我女扮男装,连夜把我带到南京的乡下去,参加了新四军。我是从那里被派回来城市工作的。唉,”她摇摇头,悲戚地长长叹息了一声,才用低抑的声音说,“那真是太恐怖,太凄惨,太残酷了!至今我仿佛还闻到那腐尸的气味似的。现在,除了一个舅舅以外,我已举目无亲,只有同志们是我的亲人了。” 李大波紧紧地握住朱丽珍的手,无限同情地说:“丽珍,倘使你在北方,能跟红薇在一起,她一定把你当成亲姐姐,你和红薇,对于我都像小妹妹一样,我会像对待我亲妹妹彩云那样疼爱你们。” “好吧,多咎有机会我向上级要求,调到北方去工作,我能和你们夫妇在一起朝夕相处,那该有多么好啊!” 时光在他俩谈话的时候悄悄溜走。朱丽珍看看手表说:“我们该去了。”便慢慢走出小园,在附近的一个电车站登上电车。 大约坐了五六站地,朱丽珍挽着李大波的臂腕下了车,然后穿街过巷,来到一所深宅大院门前。在等着开门的时候,朱丽珍小声地说: “这里是反蒋的安徽帮帮会首领王亚樵的一个秘密联络点,经李济琛介绍,我们便利用了这个关系,又由于他们和当地的青红帮有联系,由他们推荐,所以还能取得重庆大员们的信任,跟他们接触时,就按刚才陆晓辉说的那么办。” 黑色的铁门启开了,门楣下站着一个男仆,一见朱丽珍,便说:“张小姐里请,老爷正等着哪!” 楼里的客厅沙发椅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胖子。穿一身短打扮的丝绸棉袄棉裤,戴一顶瓜皮式呢帽,一条粗大的金链子,当郎在胸前。李大波一进门,他欠一欠肥胖的身子,一抱拳说: “辛苦辛苦,在下张阿狗,我在这里候你多时了!”李大波也双手抱拳,急忙说道:“抱歉抱歉,小弟章幼德,有劳大哥久等,小弟恐大哥午休,未敢过早打扰。” “小弟你有所不知,他们又来电话催问,把我的好觉也给打犹了。上司吩咐,由我带你进见,咱们快走吧!” 一望而知,张阿狗是属于那种亡命徒式的帮会分子。他穿上黑呢大氅,叫了司机,便走出屋,来到楼前的台阶上。 一辆日本的三菱汽车,已等在台阶下面。朱丽珍握着李大波的手低声说:“一切多保重吧!”李大波和张阿狗坐进汽车,汽车按了两声喇叭,大门启开了,汽车便开出门去。 第115页 一一五 台阶上站着朱丽珍,默默地向李大波挥手。 两点半钟,汽车准时开进了法租界圣母院路的那所幽静的别墅。喝过酒、酣畅地睡了两小时觉的董道宁和高宗武,便来到了铺着地毯、烧着壁炉、有落地式大挂钟的客厅。他们见李大波脸面清瘦,一副文弱书生的文静仪表,便有几分满意。他俩轮流着象考试新生那样,问了他姓各、籍贯、学历、政历、家庭经济情况、社会关系等等一些问题,李大波都按事先准备好的对答如流,使他俩觉得可靠而更加满意。 “章先生,我们请你做我们的文书工作,由于人手少,你还要担任记录,你会速记吗?”董道宁问着李大波。 “会,还可以,我保证有文必录,不会漏掉什么的。”李大波不卑不亢地回答着。 “不过,在工作期间,你不能随便离开这所房子,这是约法一章;第二,不能和其他外界人接触;第三,任何内容不可泄露,这约法三章,你能保证做到么?”高宗武透过金边眼镜,伸着三个手指头说着。 “完全可以做到。我是受过专门训练的,这你们可以放心。” “那好。”后来他俩又问他一些东北伪满的情况,特别是他的家庭。“令尊大人在满洲国居何要职?” “他以著名缙绅人士入阁,给郑孝胥做帮办。” “听说共军在那里闹的很凶,是吗?”董道宁单刀直入地问着。 李大波听到说共军,便冷静地思忖着,他想,这个亚洲司第一科科长指的一定是在东北森林、山地坚持战斗的抗日民主联军,一涉及到这问题,他唯恐露出马脚,便含糊其词地说: “是的,他们的人数不少。” “日军的力量怎样?”高宗武插话。 “关东军约一百万,镇守着各地。” “你老家黑龙江翠峦怎样?”董道宁追问着。 “时常有抗日联军出没。” “那你的家很不安宁喽?”高宗武又问。 “是的,不过,我们有成队的护院家丁,还有民团,可以抵挡一阵。再说家严怕土匪胡子绑票,已不在庄园居住,他在东北几个大城市有许多大买卖,他要巡视,经常住在哈尔滨。” “你家既然那么有钱,为什么你不子承父业帮助令尊大人做买卖呢?”高宗武好奇地问着。 “我喜欢从政,因为政治可以影响国家、民生,所以不愿再做像我家严那样的单纯商人。”李大波知道这是在利用聊天审查他的家史、思想,便索性一改他的拘谨态度洒脱地说: “你们不是也在从政吗?我喜欢这种政治生涯。” 董道宁和高宗武他们彼此看看,都哈哈大笑起来。“章先生,我们信任你的话是真实的,”董道宁在沙发茶几下拿出一本“满洲国志指南”,抖露着说,“这里边有记载,令尊大人的确是满洲国的肱股重臣呢!”他把那本指南的厚书放回原处,征询着上司高宗武的意见:“怎么样,可以录用他工作了吧?” “好吧,我附议,开始工作吧!” 李大波拿出了纸笔,走到窗下那张大办公桌前坐下,准备记录。听差摆上茶点,便命令他退下,随后客厅的门关严,又上了暗锁。董道宁坐在沙发椅上,而得过肺病、咯血的高宗武,索性把他那瘦弱的身躯,在长沙发椅上放平。这几天他风尘仆仆,来去匆匆,违反了蒋介石的密命,按周佛海的指示潜去一趟东京,直接跟日本军部参谋次长多田骏谈判,既紧张又害怕,总在防备着戴笠的军统特务侦察他的轨外行动而密报蒋介石,所以他真有点身心交瘁,疲劳不堪。他躺在那里,不时喝点法国香槟酒提提神。 “这份材料是要写给周胖子的,”董道宁说,他指的是周佛海,“所以要如实地说,您看是不是这样?” “是的,跟日本的价码总是谈不拢,我怎么给老头子汇报呢?他很着急,恨不得马上停战,他发脾气说,他着急不是为的失地千里,而是只要日本一占领,中共的军队就马上开到那里打游击,发展起来,眼看着中共坐大,是将来的大患,所以他总是想让日本明白这一点,中日双方要干的是共同防共、融共、灭共!” 董道宁站起身,夹着烟卷,走到屋子中央,望着脸色焦黄的高宗武,用煽动的口吻说: “高司长,此次我到东京,住在筑地的小松旅馆,影佐和今井都来看我,并带我参观了日本的许多城市,可以说,自从他们占领了东三省、华北和华中的许多城市,他们真的一下子富了起来。东北的大豆高粱,华北的煤炭、钢材、棉花,华中的大米、丝绸,还有丰富的劳力资源,都源源运往日本本土。据我看,日本现在提出停战议和,绝非战败求和。给我的印象是,日本为了解决事变采取了从来没有过的高风格的道义方针,我以为日本的国力眼下是有充分的余力去彻底解决中日事变的。” 李大波仔细地听得入了神,他不住地在纸上做着记录。“这不用记,”董道宁摆摆手说,“这不过是我的观点,看法,印象而已。” 李大波停下笔,专心致志地听。 “好,你这样记吧,”高宗武眯缝着眼说,“宗武在香港三次与西义显和伊藤芳男接触,转达蒋委员长内定的谈判意图,日本政府起初很重视,但随着日军在中国的进军,特别是‘二·二六’以后,强硬派占了上峰,因而我们双方产生了很大分歧:中国方面坚持希望在蒋先生的领导下实现对日和平;而日本方面,越来越表现出欲以其他要人代替蒋先生的明显意图。明确地说,他们主张依靠汪兆铭出马收拾时局,也就是说,日本打算重新培养一个傀儡的中央政权,如同伪满培养溥仪一样。你记录下来了吗?” “完全记录下来了,一字没漏。”李大波说,“要我念一遍吗?” 高宗武摆一摆手。接着说下去:“由于周部长的指示,应直接与日本当局谈判,为了说服日本仍应以蒋先生为对手做一次最后试探,宗武遂与伊藤乘‘日本皇后号’轮船离开香港,于横滨上岸。然后来到东京,住在筑地的花蝶饭店。几次与今井武夫及高桥坦大佐谈判,日本的意图顽强地未变,依然是要求蒋先生下野,而且没有改变主意的指望。恰在这时,日军在大鹏湾登陆,全力向广东进军,而防卫广东的广东军军长余汉谋已派人与日军联系。特别值得说明的是,此次连昭和天皇的弟弟顿宫博士(他的公开职务是上海福民医院院长)都亲自出马当联络员,从上海来到香港,与余汉谋的代表进行接触,想用他们的谈判来促使我改变态度,其实,我已不再谈最初的意图,而专心听取日本方面的发言。因此我的谈判只得暂告一段落。究竟今后如何进行,请指示!”高宗武说到这里,突然爆发一阵干咳,他的胸痛病又犯了,咳得流出眼泪,往素白的手绢吐出一口痰,一股血浆立刻就染红了手绢。谈话中断了,董道宁立刻喊仆人把家庭医生请来,给他打针服药。 送走了医生,董道宁和李大波把高宗武搀扶到楼上给他专门预备的卧室,盖上鸭绒被,让他好好休息、睡觉。因为给他注射了脱敏的镇静剂,他很快就停止了咳嗽,香甜地入睡了。董道宁把门关好,跟李大波踮着脚尖,走下楼,回到客厅里来,继续整理材料。 “没有他参加更好,”董道宁向天花板指了指,那楼上正是高宗武的卧室,“他犯病,是给吓坏了。” 第116页 一一六 “吓坏了?这是怎么回事?”李大波装出懵懂的样子问着。 “因为你来自满洲国,所以我信任你,这话我也只能跟你说,”董道宁压低了声音,用耳语的声音说着,“高宗武他是受蒋光头委派来谈和平条件的,日本一个劲儿进攻,条件老变,总也谈不拢,他无法回去交差,这是其一;其二是蒋只限于他在香港停留,而他却擅自到了东京,他听一位军统里的朋友对他说,军统香港站已把他去东京的消息密报给老蒋,老蒋把侍从室的陈布雷叫来,问询情况,蒋当时很是生气,拍桌子瞪眼地大骂他:‘高宗武真是个混帐东西,是谁让他到日本去的?’他听了这个情况就害怕了。” “高司长是为和平谈判去的,难道蒋先生不能谅解他吗?” 李大波故意这样问着,套他的话。 “嗐,你真是个书呆子,蒋这个人是冷血动物,他翻脸不认人,手黑眼硬,告诉戴笠一声,马上小命就玩完啦,他还不是怕被暗杀吗?” “那他怎么办呢?” “我看他是不想回去了,他会以旧病复发,隐居香港,以观动静。” “那您有何打算呢?” “我吗?”董道宁沉吟下来,他实在没想到这位“满洲国民”,会闪电般问出这句话来,他心想,这人虽然初次谋面,但家底可靠,又是满洲的首富,国务大臣的金兰之好,今后也未必不是他依靠的力量。于是他假装口渴,喝了一阵水,思考了一下,才说:“老弟,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但一见如故,我跟你说实话吧,自从我去了两趟日本,接触了一些日本的上层人物,我思想上产生了一种新的想法,我以为日本这架战车,是由裕仁天皇驾驭的两套马的马车,一套马是日本军部,一套马是日本内阁。众所周知,日本是一个以武士道立国的军国主义国家,时常为自己的国土狭小、人口众多而欲开拓疆土,所以军部的这套马就往战争上拉,是日本的强硬派;内阁的某些老家伙,总要防范苏俄,在对华战争上持稳健态度,只想先保住满洲,促成华北自治。但依我看,军部一派会战胜,因为天皇也倾向到强硬派这一边了。于是,我对自己的前途也重新做了安排。” 李大波在听他说话的时候,频频地点头,显得他特别虔诚地在洗耳恭听,董道宁刚一停住讲话,他就问道: “目前是关键时刻,您做怎样的选择呢?” “我想,既然日本是要战胜的,而他们选择的又不是属于英美派的蒋先生,选中的是他们心照不宣的老朋友、亲日派的汪副总裁,那么我就要跟着他走下去了。往后,咱们就是中、日、满一家了,所以,你在整理材料的时候,务必在日本选择汪兆铭先生另立中央政府这一点上多加渲染。这材料我是准备直接递交周佛海部长的。目的是让他拿给汪兆铭过目,把这个绝密的信息捎给他。” “好吧,我尽量按你们交谈的事实整理,如果整理的材料你看后觉得分寸不够,你还可以亲自修改,润色,然后我再重新誊清,我不怕费事。”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听差的开了门。这是两位身穿海狸皮领大衣和藏篮呢子大衣的日本客人。隔着玻璃的落地窗,董道宁急忙从沙发椅里站起身,对李大波说: “这是日本的谈判代表西义显和伊藤芳男来了,你回避一下,先把刚才那份材料整理出来吧!” 李大波拿起那叠纸和毛笔,铅笔,退到客厅旁边给他收拾干净的那间屋里去了。 三 李大波回到小屋里,关上有暗锁的门,又插上销子,便铺开极薄的美浓纸,用蝇头小字,简单扼要地先整理出一份向党组织的汇报。把它叠了叠,叠成比桂林腐乳还小的四方块,垫在靠里面的一只桌子腿下。做好伪装隐藏,只等设法送出去。然后他把门上的插销和暗锁轻轻打开,又把写材料的大纸铺在桌上,拉出写作的架式,他刚写好“呈中央宣传部①周佛海部长”几个字,便停顿下来。因为从隔壁的客厅里,传来了日本人哈哈大笑的声音,夹杂着日本人粗野的话语声“腰细,腰细,太——腰细”,他不知道这两个人何以这样高兴地赞扬,但是那种在每次日军“讨伐”时都能听到的特殊声调的话语声,使他身上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他情不自禁地停下笔,皱着眉,实在写不下去了—— ①此外指的是“中国国民党中央宣传部”。 他心里真是痛恨这些明汉奸、暗汉奸的魑魅魍魉,这些人明里暗里跟不共戴天的仇敌勾结,于国家、民族、人民的兴亡、命运于不顾,其寡廉鲜耻,真令人发指、气愤。但他只有劝自己多加忍耐更加巧妙地隐蔽,以图把黑暗的内幕情报搞到手,由党进行无情地揭露,才能遏止这股妥协投降的逆流。于是他由此又想到如何将这情报妥靠地送交出去,后来他又想到了红薇,他眼下无法跟她通信,她一定是在日夜为他悬心。最后他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设法跟董道宁把关系拉得更近,取得他完全的信任,争取对他放宽待遇,再通过跟朱丽珍新编出来的关系——定婚的夫妇,以便把消息送出去和给杨承烈、红薇取得联系。…… 冬日的傍晚来得迅速,短暂的夕阳不久就从西边天际消退了。 日本的联络人员西义显、伊藤芳男在客厅里跟董道宁说了一阵有关和谈条件密约的话,得知高宗武旧病复发,便到楼上卧室去对高宗武进行慰问。他们上楼的当儿,董道宁匆匆来叫李大波的门。叫他也跟着一块儿到卧室里去。他是考虑怕临时有什么要记录的差事,好让这个司书办理。高宗武被橐橐的脚步声和开门声惊醒了,他掀开蒙头的缎子鸭绒被,露出了他低烧带来的两颊绯红的脸庞。看见是他日本的老朋友来到了,他就急忙推开被子要下床。西义显赶紧把他按捺下,说道: “知道贵体欠安,特来探望,请安心静养,暂下考虑国家大事。可告慰者,是战争指导班①的崛场一雄少佐起草拟就的《调整日华新关系方针》,由陆军省军务课长影佐祯昭大佐②转呈各省讨论,已得军部和御前五相会议的通过,现在可以以这个和汪先生做谈判的基础了。高君,你没有白辛苦,为这个奔波劳碌累病了也是值得的。是吧!”—— ①1938年5月。日本为了推进中国大陆战争,大本营把第一部长桥本群(1937年8月,由中国驻屯军参谋长调任第一军参谋长,1938年又调任参谋本部第一部长)抽调出来组成战争指导班,任班长,崛场一雄是其班内成员。 ②影佐祯昭,原任参谋本部谋略课(即第八课)课长,1938年6月调任陆军省军务课长。 “是的,是的,”高宗武挣扎着还是披上衣服下了地,“先生你带给我的消息,直使我感到欣慰,我高宗武总算没白费力气。”他吃力地喘息了一下,坐到沙发椅上,他的脸颊带着肺病患者固有的那种红润,眼睛也透射出高烧后那种病态的异常光芒。他睁着像两个玻璃球似的眼睛,兴奋地讨好说:“请二位贵客相信我,我虽然是做为蒋先生的代表来此谈判停战条件的,但是,我已然知道要使贵国政府回心转意是困难的,虽然眼下已有《第二次近卫声明》①,但我知道贵国更欣赏汪先生一贯的对日立场和行动,所以我也下了决心,如果不得已,即使背离蒋介石的意愿,我也要为日华的和平挺身而出……咳咳……”一阵咳嗽才使他这番向敌酋表忠心的话语被塞住,他脸憋得通红,好容易把一口带血的黏痰吐在他素白的手绢里—— ①1938年11月3日,日本发表《政府声明——虽国民政府,亦不拒绝》,此即《第二次近卫声明》,改变“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立场。 两个日本人看到这情景,彼此对看了一下,伊藤芳男便劝慰着他说: “我们回到东京,一定转达您这番意思,同时,也要向他们报告你在病榻上所表现的鞠躬尽瘁的精神,帝国是不会忘记您的辛劳的。好,您多休息吧,请大夫了吗?” “请了,有专门的医生给他诊治。”董道宁立刻回答。 第117页 一一七 客人们告辞了,董道宁照例把他们送到楼下,坐进汽车,出了大门,消失在刚刚降临的夜幕中,才返回楼上。 “章先生,请递我一杯白开水吧,我的口渴的厉害。” 李大波赶紧给高宗武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颤颤抖抖的手里。 “章先生,你对工作还适应吧?整理出一份了吗?我要亲自过目。” “好的,快整理好了。” “不过,不要把我刚才的话整理进去,因为要防备蒋看。 所以,日本想选择汪,一句话带过就行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不过董先生要我强调……” 董道宁送完了客人,推开门进来了,李大波才停止了后半句话没说。 “章先生,你在这儿没事了,请整理材料去吧,我们俩要商量一点事。”高宗武咳嗽着说。 李大波退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说道宁,洪帮会替咱找来的这个人,可靠的程度怎么样?” “我看可以信赖,门第很好,且在满洲国有一定实力,我想他的政治倾向是肯定的。” “噢,只要别跟共产党沾边儿就行。你知道,中共现在是很厉害啰!连老头子在西安被扣,都不得不求救于中共而答应抗日,他们是无孔不入的。道宁,我们可要格外小心谨慎呀!” “是的,小心是对的,可也不能小心到草木皆兵谁也不信任的程度吧?” 谈话停顿了一下。 “道宁,我打算还是先回香港养病为好,暂时先不回重庆了,关于材料的事,只有有劳你去送了,你看行吗?” 董道宁沉默下来。他心想:“你小子怕被蒋扣住杀头,你当我不知道?”但这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只好说:“听您的吩咐吧!” “我还有一个临时动议,”高宗武说,“既然你这么信任这个司书,我就给他安排一个新差事。你看我病得这样,连个上下车搀扶我的人也没有,我有意让这位章幼德跟着,我们三个一齐走,到香港把我安置下,打发他走也行,留下来跟在你身边,既有整理材料的人,又有个高级听差,一举两得,你看如何?” 董道宁想了想说:“倒没什么不可,只是不知道他本人愿不愿意出这趟远门。” “我看多给钱就行,谁怕钱烫手呀?你跟他本人抽空谈谈这番意思吧。” “好吧!” 这时听差上来,用手托着福建大漆盘,给高宗武端上来一小碗米饭和几样三分小碟盛着的烧小菜。他边在沙发桌上摆菜,边对董道宁说: “开饭了。章先生已在楼下饭厅等您了。” 没过两天,董道宁就向李大波提出陪伴照料高宗武去香港就医的问题。李大波听后,第一个反映是他怀疑董高刚才是否密商把他带在身边做为人质?或因为参与了这件极端秘密的勾结,而对他进行灭口?但是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要沉着冷静,不露一点痕迹。稍待片刻,李大波便寻找出一个理由来试探对他是信任还是幽禁。 “董先生,我很愿为你们效劳,但是,不巧的是,我近期就要举行结婚典礼,如果我突然离开,怕我的未婚妻不能谅解,所以,我必须找到她,跟她商议展缓婚期的事,你看我是否能去亲自见她一面?” 董道宁想了想说:“我们是很信任你的,当然可以让你去见你的未婚妻,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把她接来,你看,这还不够朋友吗?我想问,你的未婚妻就在上海吗?” “当然,您见过的,就是把我带到这里来的那位张小姐。” “啊呀!章先生,你艳福不浅呀!凭她的倾国之貌,要是在重庆,她一定是位能和美国友人打交道的第一流的交际花,嘻嘻嘻……只是怕她不放你……” “我试试看吧。” “如果她放你,我还有个想法,把高处长送到香港之后,你愿意跟我作一次大后方重庆之行吗?” 李大波心里又一惊,立刻又勾起人质、灭口的那个想法,但随即他就自己否定了。他想,如果真想那么办,并不需要现在就说出来,尽可以在香港有打手把他裹胁而去,所以他紧张的情绪,即刻又平静舒缓下来。他摇摇头,笑一笑,故意说: “那你怕‘军统’会把我这个满洲国民当奸细抓去吗?我的安全有保证吗?我可不愿意到那儿去送死,扔下我的未婚妻。那……” “你放心,我完全能保证你的安全,咱俩一到重庆,我就把你带到周佛海部长家里藏起来,谁敢动他?” “那好吧,我什么时候去商议这件事呢?” “明天吧。今晚必须先把第一批材料整理出来。可以吗?” “可以。” 那一晚,高宗武在楼上躺着发烧,咳嗽、咯血,派来一位日本皇族顿宫那个福民医院的特级护士前来护理。董道宁则由日本上海特务机关的小松正植陪着到川岛芳子前几年开设的“白玫瑰”舞厅去跳舞。整座庭院是那么寂静,李大波正好一个人留在屋里借整理记录之机,抄录必要的敌伪情报资料。 他住的那间屋里,原来就是一个秘密的档案室。他东翻翻西找找,一下子弄出来不少他在根据地没机会看到的敌伪《新民报》的合订本,还有过去英法租界和日本共同办案的一些旧档案,他情绪为之一振,他知道这机会是难得的,于是他浓浓地沏了一壶酽茶,准备干个通宵达旦。 他第一个翻到的即是重新发表的《第二次近卫声明》,报头照例刊登着近卫文麿在御前会议宣布声明的照片。有一段引言是声明日本已对国民政府不拒之门外,要求国民政府再予以考虑。李大波明白,这是日寇引诱蒋介石放弃抗战的一枚糖衣炮弹,于是他一目十行地把那“声明”看下去: 今凭陛下之盛威,帝国的陆海军已攻克广州、武汉三镇,平定了中国之重要地区。国民政府仅为一地方政权而已。然而,如该政府仍坚持抗日容共政策,则帝国决不收兵,直至打到它崩溃为止。 帝国所期求者即建设确保东亚永久和平的新秩序。 这次征战的最终目的,亦在于此。 第118页 一一八 此种新秩序的建设,应以日、满、华三国合作,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建立连环互助的关系为根本,以期在东亚确立国际正义,实现共同防共,创造新文化和实现经济合作。这就是有助于东亚之安定和促进世界进步的方法。 帝国所希望于中国的,就是分担这种建设东亚新秩序的责任。帝国也期待中国国民真正理解我国的诚意,与帝国进行合作。即便是国民政府,只要全部放弃以往的政策,交换人事组织,取得新生的成果,参加新秩序的建设,我方并不拒之于门外。 帝国深信,各国对于帝国的意图会有正确的认识,适应东亚的新形势。特别是对于各盟国的深情厚谊表示满意。 建设东亚新秩序,渊源于我国的建国精神,完成这个建设,是赋与现代日本国民的光荣职责。帝国要在国内各个方面坚决进行必要的革新,以谋求充实国家的整体力量,排除万难,为完成此项事业而迈进。 政府在此声明帝国坚定不移的方针和决心。 李大波看完了这个狂妄又掺着甜言蜜语的声调,便把一切脉络都理清楚了。自然他非常气愤,几乎自言自语地骂出声来:“好一个建设东亚新秩序!我见过,那就是对中国人民的奸淫烧杀!就是公然掠夺中国的财富,侵占大片的国土!哼,幸好中国有了共产党,敌人处处写着防共,灭共,他真正怕的不是一个劲望风而逃的国民政府,而是敌后占据着广大乡村的八路军、新四军、抗日民主联军,这才是日寇真正惧怕的。正因为敌人看不起蒋介石,才敢以这么傲慢的语气发表这个臭名昭著的声明。近卫这个最年轻的日本首相,对待中国完全是一副贵族对待奴仆的嘴脸,其实,他端着架子,似乎还在维护他发表第一次声明时那种错误的态度,看来,他年轻狂妄,在政治上太不够老练和成熟了!” 他在心里议论和评判了一番,然后又翻那些旧档案。他看到几份英法租界巡捕局和中国上海当局关于侦察共产党活动的案件、在龙华枪杀左冀作家和监视莫里哀路宋庆龄住宅活动、闸北鲁迅家宅行动的记录,他的心里更升起无比的愤怒。 浓烈的酽茶使他很兴奋,很有精神,他不得不冷静一下发热的头脑,他清醒地劝自己,他不能总钻在这些令人发指和气愤的事件之中,怕万一泄露出他的真实情感;为了更好地执行北方局“隐蔽精干”的指示,他只好踏下心来,继续整理那倒霉的会谈记录。 夜已经很深了,从静谧的楼道那里,不时地传来楼上高宗武一阵阵时轻时重的干咳声,也传来很远处警车怪叫的警笛声,他猜想这又是日本宪兵队捕人去吧?快到下半夜四点钟了,他终于把让他整理的东西搞完。他脱衣躺下来,又思考起让他去香港和重庆的问题。他的思想活跃起来,他忽然兴奋地想道:“是的,这也许是一个绝好的探密机会,不过,必须请示南方局。”然后他又想到明天去见朱丽珍时如何把他抄写的情报送出去和设法给红薇写信,直到他在快乐的幻想中睡着,董道宁也没从舞场回来。 四 清晨,当董道宁拖着疲惫的身躯,像一条死狗般地躺到床上入睡的时候,李大波自己提前用过早餐,便带上垫桌腿的那份情报,出了那座有大黑铁门别墅的大院,他沿着圣母院路信步走来,然后又走进几家大商场逛了一遭儿,为的是万一有奸细跟踪,见他闲逛便会放松盯梢,他也可以有余裕的时间甩掉尾巴。给高宗武干活,是现钱交易,给的是一色的“准备银行”新票,据说这是“军统”戴笠严格掌握下秘密干的一手绝活,仿造印制的假钞,与日本鬼子在沦陷区出的“准备票”惟妙惟肖,毫无两样。李大波现在有了这种钱,而且给的较多,手头很宽裕了,他便在提前下板开门的百货店,给红薇买了一件艳红色的样式时兴的毛衣,又买了一件天蓝色的,做为礼物,是送给朱丽珍的。这之后他才乘上去霞飞路的电车。 夜上海的早晨一向非常寂静,特别是在阔佬和寓公越来越多的英、法租界,这时辰似乎还没有醒来,或是刚刚睡去。只有家庭主妇提着小秤、菜篮,匆匆地奔向菜市场。他在里弄没有碰见一个行人,便平安顺利地叫开绿色的小门,进了小院。 朱丽珍早已在忙碌着,她必须把每天的情报搜集起来加以整理,并躲在有隔音设备的地下室,用密码把电报拍发出去。所以她的睡眠经常不足。但是她的精神旺盛,一种报仇雪恨的思想支持着她,使她有用不完的力气。她一见李大波进来,先是惊讶,后是喜悦,她急忙问道: “怎么,这么快就完事了?” “没有,出现了新情况。”李大波把那份情报交给朱丽珍接着把高宗武突然发病、董道宁约他去香港和重庆的事情学说了一遍,“你看,有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新情况,我也只得编出一串情况来哄弄他们,以便能够出来和组织联系,商量该怎么办,”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脸红了。 朱丽珍睁着她那大而美丽的丹凤眼瞧着他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但一种女性特有的第六感觉,使她敏感到这其中一定会涉及到她。于是她用鼓励的口吻,问着: “怎么回事?说下去呀!” 李大波依然涨红着脸,低下眼睛,躲避着她的目光说:“真有点不好意思,我不得不编造出我们是未婚夫妇的谎言,这次能够出来的借口就是说的我要跟未婚妻谈延期结婚的事,……” 朱丽珍听后嫣然地笑起来,她用眼梢瞟瞟李大波说:“我以为什么了不得的事!这算什么,你还真有点封建意识哩!那好!我们对外可以这么说。”她的眼睛忽然像打闪似的亮了一下,然后一拍手说,“有啦,往后你出不来,我可以以未婚妻的身份去看你,就可以把情报带出来了,这多么妙啊!…… 不过,去大后方的事,要跟陆代表请示才行。” 坐在屋顶阁楼一扇小窗前的桌旁正在汇总情报分析问题的陆晓辉,看了那份情报,又听了朱丽珍关于高宗武、董道宁要带李大波去重庆的简要说明,他马上就站起身。“好,我们一起仔细商量一下吧。”就把摊在桌面上的纸张收拢起来,折叠成细管状,塞在阁楼屋顶的木椽子缝里隐藏好,跟着朱丽珍一齐下了楼,来到客厅里,和李大波亲切地握手。 “先要考虑这是不是他们怕泄密而把你裹胁到大后方去?”陆晓辉沉思着,边吸着烟,提出了这个李大波也曾犹豫过的问题。 “我也这样考虑过,但后来我把这个想法否定了。”李大波沉静地说,“理由是,他们虽是受蒋所派,但看到日本政府和军部中扶汪的一派占了上风,他们又导向了拥汪,正因为他们要正式公开投敌,所以他们反而巴结起我这个冒牌的伪满阔少来了。因此得出另一个结论: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丘之貉’,不会是扣押我。您考虑有这可能吗?” 陆晓辉是中共党内老资格的敌工工作者,从瑞金苏维埃时代起,他就秘密地往来于红蓝二区;日本进攻中国后,他又潜伏在敌人占领的白区。在长期的秘密工作中,他曾几次冒着生命危险闯过难关,化险为夷,毫无疑问他是这方面的老练里手。听了李大波的分析;他认真地思考起来。他觉得这是有关党的机密和同志的生命安全大事,所以他在屋里踱来踱去,迟迟委决不下。 “万一他们扣住你呢?”陆晓辉突然停在屋子当央,问着李大波。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李大波回答,“但是我想,这是有关敌、伪、顽合流的第一手资料,为此冒点风险也是值得。古语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朱丽珍在一旁望着他说这话时的那种坚毅神情,心中暗自羡慕和钦敬,她悄悄地想着:“当年的小红薇是多么幸运和幸福,想不到她找到了这样的夫婿,把她也领上了革命道路,嫁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对于女人的命运是何等重要!将来也不知道我能找到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如果被扣,你能设法逃脱出来吗?”陆晓辉这么问。 “到那时,万一出现那种情况,我想我能够当机立断。” 第119页 一一九 这时,陆晓辉才兴奋地说:“好极了,李大波同志,我喜欢像你这样敢于冒风险的同志。你知道,此次确实危险,但意义重大。我们的事业处境艰险,之所以能成功,就因为我党拥有像你这样的骨干。但是一定要多加小心,万不可粗心大意,既要胆大包天,还要心细如发。” “我随时有可能跟着他们出发。假如我到重庆,搞到重要的情报,我怎样才能跟党组织联系呢?” 陆晓辉想了想,便说:“到曾家岩八路军办事处去或到《新华日报》,都太危险,那里布满了‘军统’和‘蒋中统’特务,介石口蜜腹剑,口口声声说国共合作,其实,暗中对我们的监视却超过了对日本鬼子敌人,真是倒行逆施。……好吧,我给你找一个不会引起特务注意的人。”说着他就给李大波写好了一封极小的卷成一个小柳叶似的介绍信,让他缝到衣服的贴边里。 事情谈完之后,陆晓辉又回到阁楼上去办公,李大波被留在那里吃饭。现在距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李大波便把两件毛衣都拿出来说:“蓝毛衣是我代表红薇送给你的礼物,也不知道这颜色你喜欢不喜欢?” 朱丽珍并没有客气,便把礼物收下。她很爱这明朗的天蓝色,好像九月蔚蓝的秋天晴空,她微笑着,把毛衣比在身上,寻找着镜子。她的脸色白皙,脸颊稍有红润,穿起来很美丽。“谢谢了!” “这件红毛衣,是我给红薇买的,她在山野里长大,很喜欢红色,但是我要去大后方,只好先存在你这里了。” “好吧,”朱丽珍把毛衣仔细地收到壁橱里。 吃罢早饭,朱丽珍跟陆晓辉说了假装未婚妻的事情,他俩又经过一番商量,朱丽珍才高兴地微笑着对李大波说: “走吧,我陪你去那处公馆,以证明你说的未婚妻是真实的。” 李大波一阵惊喜,紧握住她那柔软的小手,笑着说:“你的合作,实在令我感动。我真太谢谢你了。” 他俩笑着,离开了那外小小的别墅,一同赶往圣母院路那处阔绰的只招待来自重庆和日本特务机关人员的秘密公馆。 两天以后,朱丽珍来给李大波送行。两辆小轿车驶过上海的几条马路,转上外滩。前一辆雪铁龙牌轿车里坐着高宗武和董道宁、李大波和朱丽珍坐在后一辆司蒂倍克牌小轿车里。他们很快来到国际航运码头。那艘驶往香港的法国“德尔门号”轮船,已挂满全旗,升火待发了。 在码头上,李大波装出情人那样挽着朱丽珍,离开了人群,他悄悄地说:“拜托你,一定给红薇写封信,暗示我的行踪,省得她总是牵挂我。” “好吧,一定办到。你就放心地上路吧。” 轮船的汽笛悠长地响了一声,这是告别码头启航的信号。 董道宁跑过来招着手,对李大波说: “喂,章先生!要开船啦!你们的情话还没有说完吗?” 李大波边回头向朱丽珍挥手,边向轮船的渡桥跑去。 朱丽珍站到码头岸边,望着船头的推进器铁叶子,掀起黄埔江水臣大的雪浪花,又响了一声汽笛,轮船徐徐地开动了。 那些围着高高的船桥和桅杆飞舞的海鸥,它们随船来自大海,现在又要飞回大海了。朱丽珍独自站在空寂下来的码头上,望着渐渐远去的轮船,心里默默地为李大波祷告:“但愿他一路顺风,工作顺利,胜利归来吧!” 第120页 一二零 第15章魍魉 一 李大波走后一星期,红薇在给地下的同志送机密文件回来时,被完全改装的艾洪水跟踪了。而她没有发觉。 艾洪水穿着呢子大氅,戴着贝雷帽,捂一个很大的口罩,只露着两只滴溜乱转的小眼儿,还戴着一副茶晶养目镜,他比南开大学和北京大学时期,有些发胖。红薇在去英租界戈登道①联系工作时,在维多利亚道②道口,突然被艾洪水发现。一阵巨大的惊喜,几乎使他失态—— ①即今湖北路(唐山道至南京路)。 ②即今解放北路(营口道至开封道)。 自从大前年“一二九”学运后和前年南下宣传团保定分手以后,他就失掉了跟他表哥李大波的联系。同时他也割断了和“甜姐儿”丁梦秋的恋爱。如果说他过去在南开大学被混在学生中的特务吴文绶用“打红旗”的办法,威胁利诱着下水,落到“两面特务”曹刚的手心,他还有些不情愿,有时还一阵阵地内心苦闷,但如今随着日军铁蹄的前进,他有了很大程度的转变。他越来越觉得他过去追求的那种革命,不仅成功渺茫,而且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虚幻的罗曼蒂克的味道。他觉着他过去的一切:演讲、游行、请愿,高谈阔论地争辩观点,都是虚妄和幼稚可笑的。自从他认识了张宗昌①的亲侄子化名慕容修静的特务,看见他过的那种一掷千金的阔绰生活,不仅使他内心羡慕,而且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为什么不尽情地追求享乐?为什么要像苦行僧那样苦着自己、亏待自己?”既然生命那么短促,他要好好地享受人生了!过去他靠着曹刚给他津贴和慕容修静给他资助的钱过生活,现在他已下水,在王克敏、管翼贤领衔新成立的新闻单位“中华通讯社”担任记者部的采访主任,还在日本派遣军报道部主办的《武德报社》担任了一名兼职编委,他跑遍华北、华中、华南的沦陷区各地,除了为通讯社写一些新闻条目外,也写些花絮、杂感、小品文之类的文章,甚至为了日本开展的各项运动,为强化治安、粮食管制、劳力输出等,还写些加了花栏的社论和专论,因此被同行们誉为“银元花边作家”,受到敌伪当局的重视,目前正非常走运—— ①张宗昌(1881—1932)北洋奉系军阀。字效坤,山东掖县人。土匪出身。早年在陈其美部下当团长,1913年投靠奉系军阀冯国璋,后又投靠奉系军阀张作霖,曾任吉林省防军第三旅旅长和第二军副军长。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后入据山东,任军务督办,次年组成直鲁联军,任副司令,后任总司令。北伐战争期间南下支援孙传芳对抗国军革命军,1927年上海工人举行第三次武装起义时被逐出上海。次年5月在蒋介石、冯玉祥联合进攻下退出山东,9月所部在河北滦东地区被消灭。1932年在济南被刺死。妻妾约计有五百多人。据传他有“三不知”:不知妻妾多少,孩子多少,银钱多少。 他钦佩叶青①的文章,也许由于有同样的遭遇,他常自比叶青。只是他还没爬到叶青那么高的位置②。但他的财源茂盛,除了吃请、收礼、高薪以外,他还借着自己的权势为人通融办事,领牌照、宣传产品,都要走他的门径,因此收受贿赂之多,让他自己也觉得眼晕。为了彻底告别他以前的生活,不留一点痕迹,他把艾洪水这个带点革命味道的名字,按照谐音,改为艾宏绥,以表明他彻底完成了“新我”。 上个月他在北平跑日本大使馆新闻的时候,碰见了曹刚。曹刚亲切地拉着他的手,非请他到前门外石头胡同头等班子打茶围③去不可。曹刚点名要的花姑娘是富有引诱男人经验的头牌老手。那穿着短袖乔其纱底丝绒织花拖地旗袍的妓女,在严寒的冬季,光着两只粉白细嫩的胳膊,透露着戴有粉色胸罩的高高乳房,显得格外诱人。他俩的大腿上,各坐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神女,她们一边撒娇一边把剥好的大蜜柑橘子瓣往他俩的嘴里塞。打完茶围,曹刚又约艾洪水到阜成门里兵马司他干岳父“汤老虎”汤玉麟的公馆虎厅去做客。就在那间摆着一只老虎标本、墙上挂着虎皮又有虎皮坐椅的大客厅里,曹刚对他诉说了他在通州城里被李大波领导的反正保安队捉拿他的详细经历—— ①叶青,中共叛徒。早年参加中国共产党,被国民党逮捕后,曾进行假陪决,从此吓破胆叛变革命。和艾洪水有相同经历。 ②叶青曾被国民党委为中宣部副部长。 ③在妓院由妓女陪伴喝茶、挑逗作乐而不留宿,俗称“打茶围”。 “啊,宏绥老弟,咱哥儿们算栽在你表兄的手里了。那一次要不是幸运地遇上日本飞机轰炸,又在安定门外被一队从城里杀出来的日军劫走,我和殷长官的小命儿全完啦!喂,我说,我给你活捉你表哥的任务,你可始终没完成。我曹某人就不信他李大波是长了三头六臂的神仙,还是七十二变的孙悟空,那么难拿?!这在友邦面前也显得咱哥们太屎蛋啦,我就不信他是能上天还是能入地!老弟,你还是再下把力气,侦缉侦缉这小子的行踪吧,也好在太君脸前争个脸面,让我也出出这口窝囊气。” “好吧,不过这有点大海里捞针了,说不定他带着这支队伍已经到‘匪区’去了呢,那可就没法找着他了。” 那一晚他被破格留在公馆用饭。跟那一次他同慕容修静来时一样,汤玉麟喝得醉醺醺的,又和那几位土匪头子“秦椒红”、“姜不辣”凑成了牌手,那次比这次只多了一个赌棍军阀孙殿英,而这次三缺一正好有军阀石友三秘密派来和日寇暗中接头的程希贤,便唏哩哗啦地做起竹城战。 曹刚偶尔到虎厅给他岳父和几位牌友斟碗茶,点点烟,伺候间候水果点心之类,其余的时间便把艾洪水拉到小客厅里聊天。他絮絮叨叨地还在讲述他如何被捕和逃生的那段经历。“他妈的,我的时候跟他李大波没完,”曹刚口冒白沫,咬牙切齿地说,“我也要活捉他!你也替我露一手!我亲眼所见,李会督的那个养女李蓓蒂跟他姘上了!狐狸跟獾通气儿,要是访着这个山城的黄毛丫头,就能把你表哥找到。这个差事,我还得交给你去办!你给我把他逮来,我的时候,必有重赏!” 艾洪水跷着二郎腿,吸着烟,听着关于他表哥的消息,也一阵阵心里冒酸和气愤。他觉着他自己既然下了水,也不能让他表哥那么一帆风顺,那么清白自傲。他几次受表哥的戒备、冷淡、猜疑,躲避,也着实伤了他的自尊心。现在听曹刚讲起他表哥居然能够发动那么大的兵变,干成那么大的事业,他内心深处除了惊奇之外,还真有点嫉妒。“好哇!咱俩一块从东北逃进关内,如今既然我这样了,也不能让你独善其身!”他心里这么想着,便对曹刚说:“克柔大哥,你放心,这回我不逮着他,我是这个!”他伸出手,做了一个乌龟的手势,“我爬着来见你!” 曹刚给他倒了一杯五味酒,拍着他的肩头说:“宏绥老弟,我的时候,不是扒你的小肠儿,这几年我对你怎样?吃、穿、花、用,哪样亏待过你?官职升迁,我从来没拉下你,你说,你从我手里领的‘特别费’有多少?可是,不客气地说,你对老哥我曹某人,可还没有一丁点儿的建树哇!是不是?!” 艾洪水的脸红了。他用夹着烟的手托着下巴颏儿,点着头说:“不错,不过,这并不等于我没卖力气,没下功夫,这只能说我表哥是太狡猾了。”他的自尊心受了刺激,他终于被曹刚的激将法给激励起来了,他饮下那杯酒,把酒杯一扣,拍着胸脯说:“这回你就擎好吧!我不逮住他,不来见你!” 虎厅里八圈牌已经打完,厨房里早已预备了丰盛的晚宴。现请的丰泽园的名厨,临时掌勺。宴席开在大饭厅里。曹刚留下艾洪水,叼陪未座。因为“汤大虎”和“汤二虎”不在,开饭时,汽车又从曹刚的家里把他的老婆“大醋坛子”,外号“不堪回首”的汤钟桂也接了来陪客。菜肴是那么丰富,简直令艾洪水鼓眼暴睛,暗自咋舌。虽然北平的市民在吃难以下咽的“混合面”,中国人吃大米被算做“经济犯”,只能吃起了美名的“文化米”(高粱米)还算是上等粮食,但对于这些“钱能通神”的大土匪和汉奸军阀来说,却不算一回事。他们照样花天酒地,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上到席面上的山珍海味,艾洪水不但没吃过,就是摆上来也叫不出它的菜名。曹刚为了炫耀和献殷勤,一个个地报着菜名:龙井呛虾钱、银耳莲茸羹、八珍螃蟹盒、香糟大肠、芙蓉海参、鱼翅明鲍、佛跳墙……最后是两道涮锅子:一个是涮羊肉,一个是猪肉酸菜什锦锅。他们吃得这般饕餮,满头大汗,顺嘴流油。艾洪水也饱餐一顿,大开眼界,使他感到自己跟这群巧取豪夺的政客、军阀、大土匪相比,不能算是小巫见大巫,简直有点寒酸。“为什么我爬冰卧雪,忍饥挨饿、担惊害怕,到头来什么也落不着,要受这份艰苦,担这分惊险,而不乐和乐和,享受享受?!”他再一次加深了这个享乐人生的思想。 席间,这群人的谈话,也使他感到惊奇。从一开始喝酒,他们就围绕着贩卖鸦片和海洛因毒品走私的办法,大谈特谈。前几年汤老岳丈仰仗着身为北平市社会局科长和稽查特派员身份的曹刚,为他在铁路上办理托运手续,使他的毒品得以外运,如今汤玉麟投奔了日寇担任了察北司令,就可以派兵武装押运通往全国,畅行无阻,汤玉麟正得意地发着民族战争的大财。 第121页 一二一 他们在边喝酒边议论着此次贩来的烟土品名、质量、数量。秦椒红不住地吹嘘他在鉴别鸦片烟土上的本领,还夸耀着他这次在河南界首如何去孙大麻子孙殿英的司令部,求这位扒坟掘墓的军阀亲自写手谕。他就凭着这张通行证,到宁夏、云南那边采购了大批的上好烟土。他喝得面红耳热,拍着胸脯说: “汤公,您是军界宿将,凭您的威望和手中掌握的军权,干这点私活儿,算不了什么,不像我‘白钱’,‘小绺’①出身,没有后台,不是我吹牛,买卖烟土,这是我的看家老本,就说那‘大土’和‘小土’吧,那‘大土’中又有‘公班’与‘刺班’两种之别,‘小土’中,有‘白皮’和‘金花’‘新山’三种之分,‘金花’为土耳其产,而‘新山’则产自波斯,外国洋鬼子多贩运这两种,近来暹罗②、印度所产的鸦片和哥伦比亚的大麻亦颇走俏,此事由我采购,由您押运,我们就能大发财源,我们的儿孙都不用发愁吃穿,可以坐享清福啦!哈哈哈,借着您有势力,手里握有军权,何乐而不为?‘口外土’虽说比不上‘云土’,但也颇为有名。您别怕他什么蒙古军司令李守信,就是告到‘德王’那儿,能把您怎么样呀?上回我被扣,还不是您一张名片、一个电话就把我给要出来啦?”—— ①“白钱”即“小绺”,扒窃术语,为专司“掏口袋”的小偷。 ②即今缅甸。 汤玉麟已喝得半醉,听到土匪秦椒红这番恭维话,心里美滋滋的,一个劲儿地嘿嘿傻笑。他们津津有味的谈话,使艾洪水大广见闻。他很有兴趣地问跑一趟这种买卖能赚多少钱,秦椒红伸出两个指头:“起码二百万!”这颇似天文的数字,不由得又使艾洪水鼓眼暴睛,大为咋舌。 随后他们又谈到除火车外,往东南亚运输尚需雇佣保镖、加上便装军队,使用快船才可以。 “这要起用安南①人或假洋鬼子的洋泾浜,”姜不辣做着建议,“既便宜又快当,他们的快船,名叫‘快蟹’,‘扒龙’,船身大,可装好几百石,挂帆三桅,左右快浆五六十副,来往如飞,呼为‘插翼’,现在正值印度洋季节风小,我已雇好一辆外国人使用的‘飞剪’式‘水妖’牌快船,现在起运,也正是好时候。” 曹刚问:“大叔!这可是咱的看家老本,要万无一失才可,您一切关节都打点好了吗?” “你放心,大侄子,”姜不辣拍着胸脯说,“不是我夸海口,每一道关卡,我都膏了油儿,没错!” 他说的这套话,更让艾洪水听着有如天文。他翕动着嘴巴,直勾着两眼,颇有点傻相。 “宏绥,怎么样,你也参加一股吧?省得你总是俩肩膀扛着个脑袋老是个穷。”曹刚忽然把话锋一转。 “我?!”艾洪水问着,苦笑了一下,“可惜我两手空空,分文不名啊!” “凭你有中华通讯社这块招牌,你可以入个‘好汉股’②,你干不干?”—— ①即今越南。 ②即没有资金、光出人力者。 “好吧,那就算我一股,我能干什么呢?” “你跟华北禁烟局①打交道,让他们推销咱们的货。” “我试着去做做吧。”—— ①敌伪成立的垄断鸦片组织,名为禁烟,实为专卖。 曹刚从一只保险箱里拿出了一叠准备票,递给艾洪水。 “好,先把这二千元拿去用吧,没钱花,随时张嘴,我绝不含胡,不能驳你的面儿。” 那天他走得很晚,曹刚把他送出门外还说:“可千万别忘了你表哥的事!” 从这天晚上起,他下决心到处去侦察他表哥的足迹。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在天津街头闲逛的时候,竟然远远地碰上了红薇。他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在既能盯梢对象,又不暴露目标的情况下,他几次改装,如收起贝雷帽,换上三块瓦式的帽子,茶晶眼镜,换成了有色玻璃的风镜等等,使他远远的或隔着马路的尾随,不易被盯梢对象发觉。他煞费苦心,居然时远时近地跟着红薇,一直跟到树德里她的家门附近。 那天刮着西北风,那条短小的胡同里,连个跳房子、弹琉璃球儿玩游戏的儿童也没有。红薇在已经到达门口的时候,才感到后面似乎隐约有个时停时走的脚步声,她掏出一面极小的镜子,装着化妆搽粉,借着小镜子的反光,她看见胡同拐角的地方,果然站着一个人,她的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了。她知道,她已被敌特盯梢,即使她不走进家门,那特务也会如影随形死死地跟踪,她是无法逃脱了。于是她横下一条心,用钥匙开了门上的暗锁,走进院去,又关上了个门儿。 艾洪水悄悄地走到门前,仔细地看了看门楣右上角那块蓝底白字搪瓷的门牌号数,又在门旁的墙砖上用粉笔划了一个极小的圆圈儿做记号。这意外的邂逅,使他因巨大的喜悦而涨红了脸。 “哈,表哥,你俩原来躲在这儿!我从前踏破铁鞋无觅处,现在却得来全不费功夫。我既然已下了水,那么淌小河沟和下大海都是下水,我何不破釜沉舟地干!咱哥们兄弟既然已是两条船上的人,嘿嘿,表哥,这可别说表弟这回我可对不起你了!”他即刻掏出小本,高兴得抖抖索索地记下了门牌号数。 红薇躲在门里,从细小的门缝中,把盯梢的人到底看清了,“啊!是他!是艾洪水!怪不得在北平时大波就怀疑他,还真是个‘下水货’!”红薇惊愕得几乎叫出来。她从门缝里看见艾洪水欢喜的那样子,真是又气愤又痛恨,恨不得冲出门,揪住他,把他臭揍一顿才解恨。她看见他离开了门口。她轻轻地开开小门,在黄昏的晦暗光线里,正看见他走向胡同拐弯的背影。她关上门。又急又怕使她的脸色变得煞白。 “妮呀,你这是咋啦?脸色那么难看?”王妈妈问着走进屋来的红薇。“怎么,碰上喝醉酒的日本兵啦?” 屋里炉火上坐着炖骨头棒子的白菜汤,满屋子迷漫着菜汤煮沸的热气,如果不遇上这件意想不到的倒霉事,那是很温暖挺惬意的。 “妈妈,坏了,我被大波当了特务的表弟发现了。”红薇低声地对王妈妈说。 “哎呀,这可咋办呀?” “饭熟了吧?” “早熟啦!” “咱们快吃饭,估计这小子去找蹲坑的人了,咱们抓这个空儿,吃完饭就转移。” “那好,鱼儿,别作功课了,快来吃饭吧!” 第122页 一二二 鱼儿早就叫喊着饿了,这时候从小屋跑过来,伏在小桌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红薇哪里吃得下,她的嘴一阵阵地发苦。她好歹吃了几口饭,喝了点菜汤就赶紧收拾文件。李大波没在跟前,她又是独自头一遭经历这件十分危险的事,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宁。不由得有些手忙脚乱。边收拾东西,边考虑怎样尽快地把这消息通知杨承烈,以免有同志仍然把这儿还当交通站,受到逮捕;一边又在心里叨念着:“大波走了这些日子,可千万别在这时候赶巧回来啊!”她越想越担心害怕,越心飞肉跳。 天色已经大黑,北风开始刮起了“关门风”。她走到胡同里,黑黝黝的没有一个人影。她反回来说: “妈妈,我们快走吧,趁着特务还没来蹲坑儿,咱们赶快转移吧!” 艾洪水从树德里出来,就雇了一辆洋车,踩响一串脚铃,直奔北站。恰巧赶上了晚间的最末一趟开往北平的短途火车。他凭着中华通讯社的记者“拍司”,坐在头等软席车厢里,泡了一碗清香的酽茶,慢慢地呷着。还不住地打着带有烤鸭油味的饱嗝儿。他本该报告天津当地的警察局或是日本宪兵队,加以监视或干脆逮捕,但他转念一想,那就不如直接报告曹刚,由他亲手处置,以报答他这几年对他的提携和犒赏。于是他兴冲冲地奔到北站,快活地迈上北去的火车,直奔北平曹宅去送这绝好的喜讯。 他在前门下了火车后,那钟楼上的大表,已经是十点半钟,他没回中华通讯社单给外勤记者留的单间宿舍,而是信步走向离车站很近的石头胡同,找一家刚挂灯的头等妓院苏州清吟小班住下。挑个标致的南国姑娘,给他开心解闷儿。如今他既有门路,又腰缠累累,不像过去仰别人鼻息,常捉襟见肘,现在宿花眠柳,已不再感到腰包匮乏。同时一种莫名的心灵空虚和生理的强烈需要,他只有到这种地方才能找到释放和解脱。由于寻欢作乐熬夜,早晨他起得很晚。他好歹洗漱一下,便赶到阜成门里曹刚的家。 看门的听差告诉艾洪水:“老爷不在家,一清早就坐车出门了!” 他很懊丧,忙问:“上哪儿去了?” “我说不准,”听差照例用扫帚扫门前落下的残枝败叶,接着他又补充一句,“我听老爷吩咐司机说,去日本使馆找武官今井先生。” 艾洪水听了这话,心里暗自思忖,“这今井武夫,可是日本帝国在华举足轻重的人物,怪不得曹刚小子那么吃得开,还不是因为有后台,如果我能设法直接跟这种要人搭上钩,何必仰赖别人?!”他考虑了一下,拿定了主意,借着他表哥的事情,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见这些要人。他知道,在占领区后方被中共军队骚扰、反共意识极为强烈的日本当局,捧上李大波这个案件,无疑是一份最为丰厚的晋见礼。 “要不,为了弄个准信儿,您进去问问太太。”听差的看见艾洪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在门前转磨磨,就向他做了这个建议。 “那也好。”说着他走进院子,来到上房,因为是常客,也没用听差事先禀报。 “嫂夫人!” “谁呀?”声音来自盥漱室。曹太太汤钟桂正对着镜子在用酸牛奶洗脸。 “是我,艾宏绥。” “啊哟,请等等。” 艾洪水如坐针毡,心里一个劲儿起急冒火。盥漱室传出来汤钟桂用水冲洗脸面的哗哗水流声,接着是搽雪花膏香粉,用手巴掌拍打脸蛋儿的声音。 “嫂夫人,我有要紧事找曹大哥,您告诉我一声,他是去日本使馆武官处了吗?” “哎呀,这就完,大兄弟,你急什么呀,你等等我怕什么!”她有条不紊地描眉,涂眼影,搽口红,用两把粗细木梳梳头发,最后还要往胳臂上搽粉,戴宝石戒指,长坠儿的耳环,这才从盥漱室走出来。她那血盆大口、浓装艳抹的模样,的确使艾洪水吓了一跳。他忙低下头,用鞠躬的动作,掩盖他惊愕的神态。 “来,唱一杯茶,坐坐,”汤钟桂说,“你不用慌兔子似的想跑,”她咧着嘴一笑,露出有缝的稀疏板儿牙,“大兄弟,你得坦白地告诉我,你曹大哥又跑瞎道儿了没有?你敢说你跟他没去那下三烂的地方‘打茶围’吗?” “没,没有哇!”艾洪水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你瞎说,你敢起誓吗?” “敢,敢起誓。” “你说,我要跟他逛过窑子,天打五雷轰……” “……天打五雷轰。” “好,那你就当我的私人侦探,我一个子儿不少给你。”说着她在五筒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颇为摩登的舶来品黑玻璃皮的女士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叠钞票,就往艾洪水的手里塞,“给,拿着,花嫂子的钱,花得着。你只要给我送个信儿就行,我非把他从那些窑子娘们那儿抓出来不可。你不知道,你大哥就喜欢那些窑姐儿的浪劲儿,为这个事儿,我没少给他厉害,跟他打架,有一次我把家具全砸了,衬衣撕的一条一条的,嘿,可他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艾洪水心里急得好像一团火,他不敢收那钱,便来回推辞着。 “你不拿,就是心里有鬼!你们是一路货!”汤钟桂瞪着大眼,板起长脸,急了。 “我要,我要,”艾洪水吓得接过钱,唯唯诺诺地小声说:“我要给你送信儿,可到什么时候也不能说是我密报的呀!” “那当然啦!我能把送殡的埋进坟坑里去吗?你放心,到死都不能把你露出来。” 艾洪水颤颤抖抖地接了钱,他心里估量了一下,怎么也有一千块钱左右,他不由得心里一喜。“嫂夫人,我一定为您忠心耿耿地效劳。……您赶快告诉我,曹大哥今早是上日本使馆找今井武官去了吗?” “他是那么说的,谁知是真是假呀,他满嘴跑火车,没实话,一屁俩谎儿,瞎话溜精。他对我发誓我都不信,他起的誓,就跟驴子放屁赛的,就像小狗儿对着茅坑儿发誓!” “嫂夫人,我该走了,”他拿起贝雷帽。 她把他拽住。又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我告诉你说吧,艾兄弟,别看你曹大哥如今人模狗样儿的,想当初还不是穷的掉渣儿,就两个肩膀儿扛着个脑袋,狗屁不称①,倒称一摞儿当票儿②。还不是娶了我,靠我们汤家门儿起的家,要不是我娘家门儿硬,早让他把我拿下来啦!”—— ①此处读“陈”音。 ②典当时开具的可赎回衣物的票据。 “好,好,我一定给您送密报儿,您耐心等着就是。我告辞啦!” 艾洪水几乎是逃出了曹家。等他乘车赶到东交民巷日本使馆时,已是11点多钟了。 武官室的门卫野木,也是一个“中国通”的特务,会说一口流利的京腔中国话。艾洪水是头一次到这地方来,他交出记者拍司,野木看了看,让他登了记,便打电话到武官室去请示是否接见。 曹刚的确坐在武官室的会客室里,正跟今井武夫谈话。自从日本首相发表了《第二次近卫声明》,日本和重庆双方都急于寻找门径,以便背着中共谈判,来个迅雷不及掩耳。曹刚这个两面间谍便忙碌起来。虽然在上海已有高宗武和董道宁开始密谈,但焦急的日本还想开辟更多的线索。今井武夫把曹刚找来,就是密商是否请他亲自回一趟重庆在高层次里牵线的问题。他们正低声说着话,野木的电话打来了。 今井用一只手把话筒捂住,问曹刚:“曹丧!有一个叫艾宏绥的找你,说有紧急事情要向你报告,你见不见?” 第123页 一二三 曹刚沉吟着。 今井忙问:“这艾宏绥是什么人?” 曹刚说:“他是我七年前策反的一个中共叛徒。他本身虽然没多大价值,但他的表哥却是中共一名铁杆儿,人很狡猾,像泥鳅一样难捉,一逮就滑溜了。这家伙就是帮助张庆余在通县发动兵变的那个人,所以我下定决心抓住他。为此才使用他的表弟艾宏绥。” “这次的紧急事,你估计是什么?” “大概是他表哥的事,有了眉目。” “腰细,太—恨腰细!这人对我们用处太大啦!”今井激动地用日本话叫好,然后就撒开嗓门对着话筒呼叫着说:“摸西摸西①,野木君,赶紧请那位艾先生进来吧!”—— ①日语,意即“喂,喂。” “喂!艾先生,今井先生和曹先生在里边有请!”野木恭敬地向已等得有点发急的艾宏绥说。 艾洪水正心里嘀咕,怕曹刚不肯在武官室当着今井武夫见他,正在这时野木通知他里面有请,他心里一阵惊喜,立刻迈着大步走进这亭台楼阁的王府院里。 他走进客厅的时候,今井很客气地从沙发椅上站起来,紧走两步,拉住艾洪水的手,行了一个日本式的鸡啄米四十五度的鞠躬礼。他操着流利的中国话说道: “久仰久仰,艾丧!我已经从曹刚的介绍中,了解到您幡然脱离共匪营垒,参加到建设王道乐土的阵营,钦佩钦佩,欢迎欢迎!” 艾洪水第一次见到日本当局这么大的官吏,确实有点紧张发懵,今井的这番恭维话,又使他有些受宠若惊。他睁着兴奋的亮晶晶的小眼,望着这个长脸、额头很宽、头发稀疏、戴一副玳瑁圆光眼镜的今井武夫,忽然使他想起六七年前,曹刚带他在梅津美治郎公馆见到土肥原贤二的情形,极其酷似。他觉得这个人的态度和蔼,举止动作也完全像土肥原,绝不像他见过的一般日本下级职员那么高傲粗野。这次相见跟那次在天津的会面所不同的是,那次是曹刚用引诱和陪决的手段逼迫着他去的,而这次是他自己亲自找上门的。今昔的这一变化,使他自己也感到惊讶。他稍稍沉静一下,又鼓噪起他那如簧的巧舌,滔滔不绝地说着: “多蒙夸奖,实在不敢当。我过去年轻幼稚,听信煽动,曾经相信共产学说能救中国,后来发现,赤俄推行的那套理论,完全不适合中国国情,因此才弃暗投明,希望对中日满提携,尽自己棉薄之力,更奢望能做出贡献……” 曹刚怕他说起来没完没了,便打断他的话说: “喂,我说伙计,你来找我的时候,有什么要紧事呀?快说!” “哈,我真幸运!”他攒着一只拳头,快乐地敲着另一只手的手心,把遇见红薇的经过说了一遍,“这还是我们那只鸟囮子,有母儿就能引出公儿来!你说是不是?” 曹刚听了这话激动起来了,他一下子从沙发椅上窜起来,攥住艾洪水的手,一个劲儿地追问他: “我说伙计,这回你可真看准了?没错儿?!” “没错!我还能不认识那个方红薇吗?我一直跟着她,跟到家门口。我记下了那个地名、门牌号数。” “她始终没有发现你吗?” “绝对没有。” “你敢肯定?” “我敢打赌!我是远远地瞟着她的。她头也没回,就走进那个家门儿。我怕惊动她,又想让你亲自去抓,所以我离开那条胡同就登上火车来找你。” “那好,我们立刻行动!今井先生,那您看我还跟您一块儿去看望殷汝耕长官么?” 今井想了一下。“我看还是去吧,他如今正在难处,有你去安慰安慰他,或许会使他的精神好些。至于去抓那个共匪,不成问题,我们可以双管齐下。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守株待免’,我马上给天津特务机关挂个长途电话,让他们轮流守蹲,昼夜监视就行了。”说完,他马上走到大办公室,让他的助手去办这件事。 “走吧,我们去吧,我看艾丧也可以跟着一块儿去,让他看一看他表哥给殷长官带来多大灾难!”他扭过头对艾洪水说:“你乐意去看一看华北第一个跟我们大日本勇敢合作的伟人吗?” “当然,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呢!”他点头哈腰地说着。 他们三个人在院里登上了一辆德国的“奔司”轿车,一溜烟地出了肃王府大院。 二 “冀东防共自治政府”长官殷汝耕,自从去年7月30日下午6时半,由今井武夫秘密地送他住进六国饭店,脱险生还,真是喜出望外。他住在一套有会客室的套房里,整洁而舒适。他困乏和松弛地睡了两天,便穿着宽大的睡袍,软底的大拖鞋,在有纱窗的大阳台上漫步,看一看街上来往的车辆行人,借以驱赶一直在他头脑里闪动的枪战厮杀和空袭轰炸的可怕景象。对他忠心的司机春根,立刻回到东城大阮府胡同宅第连云的殷公馆,把殷汝耕化凶为吉脱险的消息报告给他的日本太太井上慧民。在殷汝耕脱险的这些天里,司机春根于夜间开着汽车悄悄把他日本妻子井上慧民,送到六国饭店,跟殷汝耕来过夜。甚至春根还会用车偷着把八大胡同妓院殷汝耕喜欢的“美雯家”那个领衔姑娘美雯接来,给他解闷儿。他除了不能外出自由活动外,饮食男女,一概照旧。 今井不断地来看他,并帮助他出谋划策。他住进六国饭店的次日,即31日,他就接受今井的劝告,提出辞职,今井甚至还帮着殷汝耕拟就了一个辞呈: 通州事件虽然本人事先毫无所闻,但本人不仅身为冀东自治政府的长官,并兼任事件的中心部队教导总队队长职务,负有直接责任,痛感罪孽之深重,理应引咎辞职。希照准。 但是辞呈还没有递上,仅隔了一天,8月1日的下午,天津军部就给今井武夫打来电话,那口气很横,命令以保护的名义,将殷汝耕立即押送宪兵队。今井那时正在办公室召开每天的记者例会,当值日官把电话记录本拿给他看时,他不禁大为惊讶。他立即拨通了军司令部的电话。他向多田骏司令官婉转地说明: “将军!殷汝耕也和日本人一样是通州事件的受害者。并且他从道义上认识自己的责任之重大,已申请辞职。我觉得军部对他的处置和待遇千万不要弄错,不然,会直接影响华人对我帝国之追随……” 第124页 一二四 但是电话突然中断了。第二天就接到军部打来的电报,以严厉的口吻,命令将殷汝耕予以监禁。 今井看着电报,不住地摇头叹气。但他对这种意想不到的局面,感到束手无策。就在当天晚上,今井武夫亲自出马,央求前来执行命令的赤藤宪兵队长,“赤藤君!请把宪兵队楼上你住的那套私人房间让出来,让殷长官先住吧,我以咱们的私人交情,还要求你对他以礼相待,以后再听候军部处理,你看这样可以吗?” 赤藤队长长得胖胖墩墩,腰间总别着手枪和匕首,他是第一个冲进沈阳北大营的旗手,官阶是少佐,自“九一八”以后,他就养成以杀中国人取乐为嗜好的习惯。他喝醉了酒对别人夸耀,说他屋里墙上挂着的“武运长久”军刀,三天不吃晕、不开戒,就嘎吧嘎吧响。这里囚着的中国人,他愿打就打,想杀就杀,有几次还提出年轻的中国妇女,扒下她的裤褂,让看守的日本兵,围坐一圈儿嘻嘻哈哈地“欣赏”,然后进行轮奸,有几名妇女受不了这兽性蹂躏,就这样死去,他们便把这些被他们糟踏过的尸体,扔进荒野的大坑,任野狗撕扯抢食。没有女囚犯了,就设下种种罪名去抓。男犯人虽然没有这种羞辱,但蹚着铁镣下矿做苦工和供应细菌部队做伤寒、鼠疫、霍乱、麻疯各种疾病试验的活人,也都被极痛苦极残忍地折磨死去,下场是相同的。 他听了今井武官的话,惊讶得翕开嘴巴,露着一溜金光闪闪的金牙(这是他在南京大屠杀后从中国死人手上捋下的金戒指打成的纯金牙套)。这个中下层的日本军官,他不明白何以穿着大佐军服的今井武官,要这样“仁慈”地对待一个被占领国的国民,但是服从是他做军人的天性,虽然他心里有着疑虑和腹非,他还是碰响马靴后跟,敬着军礼,一个劲儿答应“哈依!哈依!索吾爹死①!”—— ①这里用的是日语语音,意思是:“是,是,是的!”最后一句也有“对的”意思。这里用“索吾爹死”,是中国文字的巧妙运用。看字面另有一番意思。 就在刚安置了殷汝耕的那天晚上,殷太太井上慧民的弟弟、殷汝耕的郎舅井上乔之,恰巧躲过了通州那场兵变,刚从满洲旅行归来,准备到通州归任,顺便先来北平看望今井,这时他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这个留着长发、虬集长须、穿着邋遢、手提木棍,一派日本浪人作派的井上乔之,他被发生的话生生现实弄得完全木呆呆地愕然了。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姐夫那么忠于日本、不惜遭受中国人民的唾骂,抢先树起亲日的旗帜,今天竟会受到日军当局如此的怀疑;他更接受不了日本军部当局这样以铁窗系縻来对待他忠于三岛帝国的姐夫。他甩着披肩长发,活像困在铁栏里的一头狂狮,那么发怒地挥着拳头吼叫、在今井铺着从天津弄来的手工地毯上走来走去。 “今井,带我去,我要看看我姐夫,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他。”然后他愤怒地举起双拳发狂地叫喊着:“军部,真他妈操蛋!是我们‘满蒙开拓团’开展了中国的局面,军部却以为是他们用大炮战刀开辟的。其实皇军跑得那么快,光图占领名城,全然不看我军后方是多么空虚!满洲国之行,使我知道躲在深山老林的抗日联军是多么厉害,上个月居然进了新京①,就在帝宫旁边,枪声大作,吓得康德皇帝溥仪一宿都没阖眼睡觉,华北的广大农村也一样闹得凶,这都是共产党搞的,全民战争闹的,不停下进军来剿共,我们就要毁了,可是,你看吧,将来坏事就得坏到军部手里!”—— ①新京,即长春。伪满时,做为帝都,故更名“新京”。1945年日本投降后即废止。 今井武夫耐心地听完了井上乔之的话,拍着他的肩膀,用谆谆善诱的开导语气说:“老弟,不要激动,不要发牢骚嘛!军部这样对待像殷长官这样和帝国友好的先导分子,我又何尝想得通?不过你别忘了,军部是居功自傲、握有枪炮实权的!唉,慢慢地来吧,……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他。”今井长长地叹息一声。“今晚,你就在我这样住下吧,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好不好?” “不,我还是回殷公馆,去看看慧民姐姐吧,她为姐夫,指不定多么难过呢,我要去安慰她。你放心,我明天一早准来。” “那也好,我派车送你回去。” 车来后,他挥挥手,坐进轿车。在时有日本逮人警车鸣笛驰过马路的恐怖深夜,井上乔之所乘的轿车,车前镍柱上有日本使馆标志的小旗,在呼号的寒风中邋邋飘扬,飞驰般驶向寂无人声的东城。次日凌晨,司机春根把红着眼睛的井上乔之送到东交民巷使馆,今井武夫换好军服,佩上肩章,便带着曹刚和井上乔之乘车一同到宪兵队,他们在二楼很考究的居室里见了面。 殷汝耕那白皙的脸上,挂着一丝悲哀和苦笑,但他的态度依然是那么少有的镇静。井上乔之拉着他的手叫了一个“姐夫!”,就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殷汝耕反而拍着井上颤动的肩头安慰他。曹刚也凑到殷汝耕脸前,说了不少安慰的话语。 “不用为我担心,我深信友邦、军部会把事实澄清的,不要有埋怨情绪……” 军部只允许他们会见15分钟。当宣布会见结束时,井上乔之忽然被一群日本宪兵包围。他被扭着双臂,送到宪兵队长的办公室。赤藤手边放着一支左轮手枪,向他恶狠狠地宣布:“井上,你被拘留了!” 井上乔之蹦着脚,一个劲儿一蹿一蹿地喊着:“八个鸭鹿①!我是日本人,我是满蒙开拓团,你们眼瞎啦逮我?! ……” 但是他的嘶喊和反抗是徒劳的。他被押进专门关押有“日共”赤旗嫌疑和跟野坂参三②沾边的日本人的拘留所了—— ①即“混蛋”之意,此处是日语语音。 ②日共领导成员之一。在延安曾发起组织放下武器的日军参加的“反战同盟”。 第三天,8月4日,今井武夫接到殷汝耕司机春根的电话:“喂,今井先生!我家老爷请您务必来一趟,有要紧事得跟您商量,……” “好吧,我就去。” 今井乘车火速赶到宪兵队本部,没通过赤藤队长就上楼去见殷汝耕。他那细长、露着青筋的白手,颤抖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写满墨笔字迹的素白宣纸来,递给今井说: “今井先生,通州事变,使我不仅死里逃生,而且也使我乱了方寸。现在只有你这位友邦人士信任我,所以我有什么事都想先跟你商量商量,为了消除军部和社会上对我殷汝耕的误解,你看,我写好了一个声明,请你看看措词妥当不?” 今井武夫接过那张声明,坐到沙发椅上仔细地看下去: 7月29日冀东保安队第一总队长张庆余等发动叛乱,杀害无辜日本侨民,其残忍暴虐非言语所能形容。 幸而仰赖皇军将其击溃,但痛切之心,不堪忍受。此次不幸事变,何以对冀东七百万民众之信任,俱由予之德薄所致,良心之责备实属难忍。 关于善后处置,除徒叹个人无能之外,在各种善后对策中,首先本人应引咎辞职,以谢天下。 今井看完这个要发表的声明,沉思良久,才用低低地声音劝殷汝耕: “千万不要着急,因为你现时正在拘留审查中,所有行动,还是应该取得天津军司令部的同意为好,不要再惹出新的麻烦,以免节外生枝,因此,发表声明一事,可以暂缓,你看如何?” 殷汝耕低下他那大而无神的眼睛,思考了一会儿,才苦笑着说: “好吧,我只有听你的劝告了。” 第125页 一二五 “我是从你本身和帝国的利益考虑的。如果这声明一发,必会招来各国许多记者,问东问西,特别问到保安队作战的具体情况,以及你何以事先没有任何发觉,你有难言之隐,会使你处境尴尬;至于军部对你怀疑,散布出去,可能令追随者产生疑惑,将来这种后果,都有可能算到你发表声明的帐上,你的处境岂不更糟?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看这有道理么?” “是,是,有道理,有道理,”殷汝耕边说边把他的声明撕了个粉碎,扔到绿色瓷砖壁炉的铁篦子里,划一根火柴点着,燃了一小堆发白色的纸灰。 但是今井走后,一直躲在隔壁屋里监听动静的赤藤队长,立刻就走进屋来,不容分说,便把殷汝耕装上铁闷子车,转移到宪兵队的一个拘留所去关押了。 以后今井得不到他的消息非常纳闷,还是他的日本太太井上慧民找到使馆武官处去哭诉,今井才得知殷汝耕的下落。他除了在办公室气愤地大骂天津军部这种干法是愚蠢的“贼走了插门”,是“拆帝国的大厦”以外,他也毫没咒念。这一时期他常坐上轿车到拘留所去看望殷汝耕。 殷汝耕被关在一间单人牢房里,这其实也是拘留所中最好待遇的特殊房间。屋子虽小,但设备俱全。一架单人钢丝软床,一张小桌,洗漱盆和抽水马桶。他那好看的近乎女性的容颜,除了因为不见阳光有点面色苍白外,倒显不出格外憔悴。今井每次探望他时,总看见他坐在小桌前翻阅一摞佛经,默诵经文,他微笑着对今井说:“我天天在诵经,追悼通州的殉难者呢。” 今井每次也用同一句话安慰他: “嫌疑终会大白的。” 日本使馆的三菱牌汽车,迎着北平12月的寒风,风驰电掣般从台基厂转上了长安街宽阔的马路,向东城宪兵队的拘留所驶去。 今井武夫委托曹刚暗中调查殷汝耕嫌疑的事,终于被曹刚摸到了这秘密的底蕴。自曹刚回到北平,很快他就找到迁移到唐山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在那里,他又恢复了原来的官职,给代理长官的池宗墨当了秘书和翻译官。这时,他才逐渐发现,这个矮胖、留着棕刷一样硬挺平头、戴着圆光眼镜、温州纺织厂总经理的池宗墨,凯觎这个汉奸职务已久,为了摆脱“代理”二字而担任实职长官,曾用金钱、美女贿赂他的日本顾问黑田正一郎,把池的随从秘书编造殷汝耕是这次兵变主谋的诬告信,由黑田一封一封地悄悄送进了天津军部。 曹刚这次来见今井武夫,就是汇报这件事情。 “他妈拉个巴子,池宗墨这个鳖犊子,害他的同乡真不择手段呀!”曹刚骂骂咧咧又洋洋得意地说,“有一天我忽然对池宗墨说,我已得到可靠消息,‘军部也在暗中调查你哩!’他吓得脸色发灰,急问:‘调查我什么呀?’我说:‘在通州,你雇人定了一篇《孔子论》吧?1937年春丁祭孔时,每个职员发一本,可是打开来一看,里边全都夹带着共产党的《八一宣言》传单,军部怀疑你是不是奸细,为共产党做舆论宣传。’‘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后来才听说这散传单的事都是殷汝耕那个亲信秘书葛宏文小子干的。怎么算到我头上?’我说,‘可这笔胡涂账也不能算到殷长官的头上呀?’我又吓唬他,‘你要知道,殷夫人的娘家可是日本的皇亲国戚,屈枉了他,可得不了好。现在已经从东京派下专人来查啦!’他吓得说:‘曹秘书,那现在该怎么收场呢?’我说,‘赶紧给天津军部打个报告,就说以前全是传闻,真正发动事变的张庆余已到南京去见蒋介石,并委以新的军职。唉,你的时候,快把这事销号吧!’看,大概殷长官的劫数也快熬过去了。” 今井听后哈哈大笑,夸赞他:“曹丧,你真聪明!”然后又大骂军部:“真他妈混蛋,他们全不动动脑筋想想这个简单的道理:‘要是此次事件是他发动的,他能把自己捆起来,让日本飞机乱炸和捆送二十九军军部去吗?’真是他妈的混蛋透顶!别人混也可以,我纳闷儿的是,这么大的事,难道天津军的司令官多田将军也不过问吗?” 听到这里,曹刚压低声音,俯在今井的耳朵上说:“你还没有听说吗?多田将军跟肃亲王的女儿十四格格川岛芳子①最近打得火热,这个狐狸精以干女儿的身份就住在司令的床上哪!大概司令是让这个小娘们缠磨得没有精气神儿了,才干出这个糊涂事儿来吧?” “这可真是桃色新闻,哈哈哈……”—— ①川岛芳子本名金壁辉,乳名显置鸲洌侨毡净垦呐*谍。为清肃亲王善耆的第十四女儿。善耆为了复辟大清,曾与日本浪人川岛浪速结拜兄弟,并将亲女送与川岛。日本侵华期间,她出卖女色,与日本许多战犯有染,坑害百姓及革命者,罪大恶极。日本投降后于1948年被枪毙。 在他们进行这种谈话时,艾洪水始终坐在一旁静听着。虽然他身为“中华通讯社”记者,但这些汉奸中狗咬狗的勾心斗角的丑闻和天津军司令官多田骏的隐私,却是他闻所未闻的。这些极秘密的谈话能让他听,他感到对他信任的一种满意。 在谈话中,汽车已来到了拘留所。出乎他们意料,宪兵队赤藤队长先他们赶到这里。他听门卫说,今井武官又来探监,急忙迎到拘留所门口,向今井郑重地行了一个日本式的军礼后,才露着满嘴金牙,笑嘻嘻地说: “今井武官,您来得正好,天津军来了急件,说军部已消除了对殷长官的怀疑,我刚对他宣布了无罪释放,您快去看看他,安慰安慰他吧!” 这意外的消息使他和曹刚、艾洪水都特别兴奋。他们提着探监的吃食,赶紧奔向监号。当他们赶到那间单身牢房时,看见殷汝耕脖子里挂着念珠,正跪在地上冲着佛经上印的菩萨佛像捣蒜似地磕头呢。 今井和曹刚几乎是同时激动地喊着: “殷君!” “殷长官!” 殷汝耕颤颤巍巍地扭过头,看见是他落难时的好友今井和跟他在通州一块儿共过生死的曹刚,他慢慢地从蒲团上站起身,一手拉着一个,竟耸着肩头哭泣起来了。 “别难过,您的时候可得保重身体呀!”曹刚说着劝慰的话。 “我说过,嫌疑终会大白的。现在,一天的云彩全散个净啦!” 殷汝耕止住了委屈的哭泣,又双手合十祷告了一句:“多亏神佛保佑啊!你到底睁开了天眼……” 今井讲了池宗墨为得到长官位置所施的种种毒计和消除嫌疑的经过,殷汝耕感激涕零地拉起曹刚的手说: “你为我真尽了汗马功劳,只有日后图报吧。……只有这个池宗墨,该杀千刀的猪猡,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想当初我是何等地提拔他,委以秘书长的重任,可是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恩将仇报!……” “过去的事,别再生气啦!我还有更大的喜信儿要向您报告咧!那个指挥保安队、捆绑咱们的葛宏文,我们已侦察出他的下落了,这不,我的时候,把他的表弟带来见您了。”曹刚狂喜地说着,一面把站在后边的艾洪水拉到前边来,做着介绍,“他叫艾宏绥,早年也是个疯狂的共党分子,如今早跟他表哥分道扬镳了,是他侦察出来的。” 殷汝耕睁大眼睛,把艾洪水上下打量一番,改用温和的口吻说: “艾先生,真有点相见恨晚哪!早年我在东洋留学,就认识周树人①一伙,标榜救国;还有更甚者,宣传赤化,我都不与他们为伍。至于共产学说,幼稚的年轻人最容易上当,误入歧途。这不要紧,当今像国府要人周佛海、陈公博等人,当年都曾加入过中共,其后还不是都退出共党而加入国民党并当了大官了吗?这就是‘知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呀!”殷汝耕已完全忘记了他的悲哀,摇头晃脑地说着,卖弄着他的学问,随后他突然提高了声音,用尖厉的嗓音说:“至于你表哥,在背后给张庆余出谋划策,伤害了那么多日本友邦人士,真该千刀万剐!如果我逮着他,就得用中国古代的宫刑,用车裂!……”—— ①即鲁迅本名。 艾洪水刚才看见殷汝耕拜佛时那副文弱慈善的模样,这时全从他那苍白的脸上消退,换上的是一副凶相毕露的面容,这使艾洪水心里有些惊愕了。 “艾先生!你保准能抓到你表哥吗?”殷汝耕攥着艾洪水的手腕,用眼紧盯着他的脸逼问着。 第126页 一二六 “能,一定能……”艾洪水在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唯唯诺诺地说,真有点噤若寒蝉的意味。 那一天中午,赤藤宪兵队长特设了一桌酒席,给即将出狱的殷汝耕压惊,给今井上司送行。饭后,今井要求宪兵队派汽车把殷汝耕送回公馆,曹刚和艾洪水搀扶着殷汝耕走上汽车,驶向东城,朝大阮府胡同的殷宅奔去。 在车里曹刚对艾洪水说: “我们当务之急,是赶快赶到天津,抓你表哥归案。” “是的,事不宜迟,越快越好!”艾洪水说。 把殷汝耕送回家,他的太太井上慧民早已在公馆的前厅迎接他们,行着日本妇人双手扶膝、一躬到地的鞠躬礼。前一天她弟弟井上乔之已从拘留所开释,她得到丈夫今天就要平安回家的消息,所以早就梳妆打扮齐毕,在此恭候。 偌大的客厅里,也早已摆好水果、小茶食和福建大漆的八珍果盒,盖碗香茶。曹刚用日语和井上姐弟两人说着安慰的客套话。 艾洪水听不懂他们叽哩哇啦说的是什么,便坐在那里东看西瞧地在心里评价着这座十分讲究的宅第。这座宅院有前后两院,由雕梁画栋的游廊贯穿,方砖铺地,房屋高大宽敞,除卧室外,有书房、内外客厅和客房。屋前还有两棵高大的海棠树,两片花畦,这使他非常羡慕。 “过这样的生活,才够惬意!别看殷汝耕坐了半年宪兵队,出来一样享清福,不像我从记事起就寄人篱下,仰别人鼻息。哼,这回看我下水干干,也绝不会比你曹刚差!”艾洪水在心里这样对自己发誓,他想到这次要抓住他表哥,他立了功,也会给他犒赏和晋升,于是他着急地对曹刚催促着说: “克柔,我们快点赶到天津去掏窝儿吧,怕夜长梦多,情况有变哪!” 殷汝耕坐在皮沙发椅里,本来已在疲惫地打盹儿,听到艾洪水这么说,立刻睁开半闭的大眼,冲着曹刚说: “克柔,艾先生说的对,事不宜迟,赶紧把那姓葛的小子抓着,才替我报这个深仇大恨!啊,我的锦绣前程,什么‘华北国’之组阁,均成泡影了!这场噩梦!全是姓葛的那小子跟张庆余给搅和坏啦!张庆余我抓不着,抓住姓葛的小子才行,有什么结果,务必告诉我一声,我恨得牙根儿痒痒,如果你们逮着他,我要亲手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啖他的肉,喝他的血!克柔,我不是赶你走,是为了让你去的快,改天有工夫再闲聊天吧!”说完他又半闭上眼睛,用手摆弄着腕上那挂缠了几遭儿的长念珠,默数着数儿。 “好,长官,那就再见了!您放心,他就是七十二变的孙猴儿,也逃不出我这如来佛的手心儿。今井武官已通知天津宪兵队,严密看守监视,他小子有几个翅膀?哼,不是我吹牛,您就焚香祷告,专等我的好消息吧!” 他俩终于离开了殷公馆,司机春根把他俩送到棋盘街北平市警察局。为了赶路,曹刚跟警察局长潘毓桂说了一声“我有要事,奉今井命,去抓共党大头目”,便要了一辆吉普车,直奔天津。 第127页 一二七 第16章逆流 一 吉普车只能以五六十迈的速度前进,因为这段治安军押着民夫刚修成的平塘公路,路基还不实在,所以汽车只好颠颠簸簸地往前开。为了防止八路军和民兵破路,公路两侧,敌人禁止植树,靠近公路的田野,也严令种高杆作物和稙庄稼,怕庄稼地里隐藏着八路军和武工队。在公路和铁路交叉或短途平行的地方,差不多都有路警或是从“爱护村”①抓来的老头儿,从道边一间像棺材丘子大小的坯屋钻出来,摇晃着红绿小旗儿,告诉你前面能走还是不能走。田野,是那么空旷、寂寥而又荒凉。曹刚和艾洪水被汽车颠荡了一大早晨,肚子早就咕咕地叫起来,直到这时他俩才想起光顾了忙活探望殷汝耕,还没有吃午饭。公路上空荡荡,连个摆摊的都没有。他们只好饥肠辘辘地往前赶路。偶然穿过村镇,远远望见这辆挂有日伪警察局标志的吉普车,除了倚着墙根晒暖的老头儿跑不动以外,其余的庄稼人全跑回家插上大门躲灾去了。村里仅有的一二家起伙店,因为不堪皇协军讨伐队的骚扰也没开张。汽车行驶了四个多小时,他们才在宜兴埠街里吃了一顿家常烩饼。大饼端上桌子时,他俩都饿得透心凉了—— ①即日本在铁路沿线所占领的村庄,美其名曰“爱护村”。 汽车驶进市区时,天近黄昏。车过北站,因为司机没来过天津不认道儿,凹菔皇宜净员叩淖簧希傅阕怕肪对跹拍芸蕉砺肥鞯吕铩? 树德里胡同窄,开不进汽车,他俩在胡同口外停下车,就往胡同里边跑。那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胡同里连个小孩儿的影儿都没有。艾洪水先跑到他做了标记的小门前,只见两扇褐色的木板门紧闭着,他谛听了一下,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曹刚用拳头砸门,也没人应声。这时他俩才模糊地看见板门的一侧贴了一张纸条,艾洪水划着一根火柴照亮,看清那红纸条上写着:“吉屋招租”。 “他妈的,让这条鱼又溜了!”曹刚气得瞪眼跺脚干着急,他冲着艾洪水骂骂咧咧地说:“你他妈的时候,一定是跟踪露出了破绽,让这王八犊子看见啦,要不,怎能放跑了他?!你真是个废物点心!” 艾洪水扑了空,又是惊讶,又是心里憋气窝火,还有点失魂落魄。煮熟到嘴的鸭子又飞了,使他追悔莫及还要挨曹刚的骂。他那想入非非的美梦也飘走了。 “你别光埋怨我,要是不去看殷汝耕那个王八蛋,我一给你报告就来抓人,一逮一个准儿。”艾洪水嘟囔着说,“这一下晚了八春,黄花菜全凉啦!” 曹刚怒气未消,他伸着细脖儿,又怨天尤人地骂起来:“妈拉个巴子,天津宪兵队这群鳖犊子也是白吃饱儿,让他们监视,倒把人监视跑啦!” 曹刚不死心,又砸开房边左右邻居的门,谎说那主人是他的朋友,问他们知道不知道这户人家搬到哪儿去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常是警笛一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人们说话格外小心谨慎,都摇着头说不知道。他无可奈何,挥挥手说:“走,在这儿瞎愣着也没用!” 他们出了胡同,坐上汽车,曹刚对司机说:“上天津军部!” 司机说:“我不认识道儿呀!” 艾洪水忙答腔:“还是我当向导吧!” 汽车转上大马路,过了金钢桥,沿着日本租界的旭界,朝海光寺路①奔去。 曹刚在天津很熟。他的家就在日租界的三岛街②。他父亲曹养浩,在东洋留学时结交了许多日本的权贵,跟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都亲如手兄。1931年冬就是曹刚的父亲把土肥原带进张园并于11月11日晚从塘沽上船,帮着溥仪出逃在营口登陆的。后来曹刚得到重用,跟他父亲与日本军政界的渊源关系是分不开的。 在汽车驶向天津军部时,曹刚心里打起鼓来,这时他才忽然想起,多田骏司令官一向与土肥原贤二的意见相左,他俩在对华谋略上总有分歧,特别是把溥仪弄到东北和在通州扶植殷汝耕冀东政权,多田都认为是为时过早,但土肥原却来了个“先斩后奏”。因此多田骏对跟土肥原一起合伙干这些事情的曹养浩,也深恶痛绝。这就是曹刚为什么不能在天津站脚而必须投奔通州殷汝耕门下的缘由—— ①即今兴安路。 ②即今新疆路。 “站住!不上军部了,咱们上宫岛街①柴山公馆吧!”曹刚想起了这些不愉快的前嫌,便立刻命令司机改道了—— ①即今鞍山道。 汽车很快就到了宫岛街柴山公馆。这是一个门禁森严的宅院。两扇黑色的铁门紧闭,门柱上的电灯熄着,日本卫兵在院里站岗。宅主人就是被天津市民畏如虎狼的天津日本特务机关长柴山兼四郎。他与曹养浩在日本陆军大学同学,关系不错,所以曹刚在遇到这个棘手的问题时,敢找他来帮忙。 曹刚按了门铃,卫兵从探视孔看了看来人,曹刚用流利的日语回答着问话,并递上名片。卫兵打进电话,正赶上柴山在家,就让卫兵把他和艾洪水一齐放进院来。一只大狼狗,在一根铁柱上用锁链拴着,冲着他们又咬又叫,一个劲儿乱窜。这场景使艾洪水一下子回想起八年前的那个秋夜,他和他表哥李大波从东北逃出的那个晚上,日本宪兵队牵着狗也这么追赶过他们,要不是他表哥扔过一根大木头,砍着了狗头,他们不但逃脱不了,而且一定会被狼狗撕扯成大卸八块。想不到时隔八年,他却领着两面间谍到日本特务机关长家来商议如何逮捕他的表哥,这巨大的变化,使他自己也为之震惊,心里打颤。现在他见景生情,偏偏不情愿地想起了这一幕,他心里真像打碎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已经秃顶的柴山兼四郎,正在过厅的饭堂里喝着中国的花雕酒,吃着日本的鸡素烧。一股大葱爆牛肉的味儿,飘进客厅里。柴山没有问他们是否用过饭,只请他们在客厅里等候。也没有勤务兵伺候茶水。 呆了约半小时,柴山吃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地走进客厅来。他矜持地伸出手,只和曹刚握了握。他倚在沙发靠背上,边用牙签剔着牙,边听曹刚说明来意。一听逮捕“中共要员”,他就神情严肃地重视起来。 “我们并没有听见天津军部说起过这件事,”柴山说道,“不过,我马上就可以给你问一下,”他按了桌铃,进来一位值日军官,“你给侦缉课课长要个电话。” 不一会电话铃就响了。他拿起电话,简单地问了几句,便挂上了电话说:“没听见军部布置什么。我看,这件事是不应该放松的。就交给我来办吧!” 曹刚说:“天津军部真耽误事,柴山叔叔,我总有个想法,觉得多田将军总是跟土肥原大佐别着一股劲儿,他总是采取不合作的态度。” 柴山笑着摇摇头,做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长叹了一口气说:“事情难办啊!虽然大家都在为帝国而努力,但暗中总有一股掣肘的力量在起作用,多田将军是‘北派’,而土肥原大佐是‘南派’中的主力,他对于中国有一整套谋略工作的主导思想,而多田将军则纯粹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军人,这是很难怪的,……” “可是,柴山叔叔,我听说多田将军跟十四格格打的火热,正走桃花运哪,您没有听说吗?外面全嚷腾开了,他可别像唐明皇,‘从此君王不早朝’,芳子小姐的名声欠佳,这对帝国影响可不好哇!” “那不至于耽误工作吧?” “哈!涉及到‘共匪’的事他都不管,还不算失职吗?” 柴山怕他再说下去,便拍着他的肩膀,开导着他说:“曹丧!我的大侄子,这恐怕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有点误解了。其实多田将军正在天津忙着剿共,他现在正指派他的亲信、天津日本驻屯军参谋三野友吉,在日租界石山街①的宏济里成立了一个‘三野公馆’②,专门在天津四郊各县招兵买马,目的是消灭天津周围各乡村的中共军,天津的袁文会、张壁组织的便衣队,很起作用。川岛芳子自从在东北卸任安国军司令职务后,还是她干爹多田将军,又把她介绍到‘三野公馆’,共同策划这件武力围剿八路军的大事,听说她已派出绰号‘小白龙’的一支武装,正在静海县那边活动,很有成绩。……当然喽,多田将军只身在国外执勤,难免感到寂寞,正好川岛芳子也离开了那个蒙古丈夫甘珠尔扎布,两个人解解闷儿,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嘛,你说是不是呀?” 柴山说完笑起来,曹刚也陪着笑了一阵。只是艾洪水听不懂日本话,干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陪着熬眼—— ①即今宁夏路。 ②三野友吉,在中国呆了十几年,曾担任过晋军阎锡山的军事顾问。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编入现役,充任联队长,率队驻河北易县一带,后又驻徐州,任城防司令。1942年曾被派往太原,与阎锡山进行劝降游说。1944年退役后,任北京伪新民会最高顾问。1945年日本投降后,阎锡山为了反共,把他接往太原,充当顾问,太原解放前夕,阎锡山竟把这个战犯送回日本。 “那,这小子一搬家,我们的线索算是丢了,这怎么办?能使用一次查户口的方法吗?”曹刚觉得把话说远了,又拉回本题。 第128页 一二八 “当然可以。我估计这个人没有出天津,”柴山思忖着说,“你应该派人在天津侦缉,我加以配合。你派了人了吗?” “这不是吗,我带来了,他叫艾宏绥。艾,你见见吧,这是柴山兼四郎特务机关长。”艾洪水这时赶紧站起身,向柴山行了一个鞠躬礼。柴山一边打着饱嗝儿,一边挥挥手用那种新流行的“协和语”①说:“腰细!我们今后大大地合作吧!” 最后他们又就侦察手段、联络方法等具体问题,做了详细的商讨,快九点钟的时候,才结束了这次对柴山特务机关长的拜访—— ①即混以日语和华语的话语。或是日本人创造的那种语言:“你的明白?” “金票大大地给”等,称这种话也叫“协和语”。 曹刚和艾洪水走出特务机关,便坐进车里,曹刚拍拍司机的肩膀安慰着说:“老余,别不高兴,我的时候,今天请你,咱们怎么乐和怎么来!上南市!” 汽车从宫岛街开上了旭街,很快便来到了南市。这时正是南市夜生活的开始。饭庄里高朋满座,戏园子管弦齐奏,妓院灯火辉煌,嫖客盈门。由于日本的入侵占领,这里似乎比事变以前更加繁华热闹了,而妓院又形成南市一切活动的中心,甚至连素有“花乡锦城”的候家后,也把妓院转向了这里。 “喂,呆会儿咱们到这儿玩玩,”曹刚望着一处处亮着大灯的妓院说,“不过,现在咱得先去喂脑袋!”为了暖肚,他们在“燕鸣春”二楼饱饱地吃了一顿羊肉涮锅子。走出饭馆的时候,曹刚以行家的口吻对艾洪水和司机老余说: “不是我吹牛,我在这儿家家熟,今天我领你们一家开开眼吧,咱就在那儿过夜,也省得找旅馆了,你们说好不好?我掏腰包请客!” 由曹刚指路,汽车开到广兴里的一处名叫“富春楼”的妓院。在往门里走的时候,曹刚低声向艾洪水做着介绍:“这里的女领班是个人物。外号金大脚,她是随着北京老资格的赛金花为妓的,现在当了女窑主,最大的特点是会说日本话,所以招来不少日本嫖客,日本警察署和宪兵队常在这里出入,搜集情报,成了联络地点。老弟,你今后也可以到这里跟他们交换交换情报、联络联络感情嘛!老弟,你以后要多点招数才行啊!” 的确,这里出入的日本便衣人员很多,形成了日本宪兵队、警察署和特务机关以外通向民间的一个搜集情报的据点。同时也成为中国寓公、遗老遗少买官鬻爵和日人秘密交易谈判的场所。女窑主金大脚虽然已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穿着打扮既入时又俏丽,反倒成为老军阀政客、在野督军省长喜欢沾惹的对象,门庭若市。曹刚曾经是这里的熟客,跟金大脚还有一腿,又了解他的来头,所以他一进门,金大脚就笑脸相迎,赶紧把他接到花厅,又拿花名册、看相片,又让“大茶壶”①喊叫姑娘们见客。曹刚为他们三个人,各按着不同价码,要了三个妓女,开了三个单间,在这里过了一夜。 10点钟起床后,曹刚又想出了鬼点子,对艾洪水说: “老弟,为了打开局面,我还要把你介绍给土肥原中将,你知道,他是‘中国通’,又是坂西利八郎公馆的科班出身,在追踪侦破上是当前日本的第一能手,我求他帮你,一定能马到成功。” 艾洪水因为夜里和妓女几次作爱,没有睡好,精神有点萎靡不振,他边打着哈欠,边无可奈何地点着头说: “行,什么时候去?” “吃了早点就去,我要抓紧,不把他们这两个狗男女缉拿归案,我誓不罢休!” 金大脚招待他俩白吃了一顿天津风味的早点,便匆匆登车告辞了。 汽车停在福岛街②一座有炮塔的高门楼前,这使艾洪水惊讶地一愣。他忽然记起他曾经来过这个地方。那是八年前的夏天,他被吴文绶从南开大学宿舍诓骗出来,又被曹刚威胁着实行了一次陪决,当枪声一响,他就吓得昏迷过去,醒来后,他就完全屈服叛变了。在那之后,曹刚带他来的第一个日本机关,就是这里。那一次他战战兢兢地不仅见到了土肥原贤二,而且还见到了梅津美治郎③。站在门前他忽然想起,那时他是多么痛苦,何等苦闷!又多么地痛恨这个曹刚。但那已是落花流水,不复回归,虽然今日第二次来此,见景生情,不免产生今昔之感,但他尽量克制,不使自己伤神。“也罢,反正也是这样了,一不做,二不休!过去的皇历还看它有什么用!我现在只求发迹,享乐,人活着为什么啊!?”—— ①专司妓女接客男鸨的俗称。 ②即今多伦道。 ③日本驻军司令官,曾与南京政府的何应钦签订侵华的《何梅协定》。 在艾洪水心潮翻腾的时候,曹刚已经叫开了铁门。这里原先的主人梅津美治郎已调任回国,这偌大的住宅便变成“日本对华特别委员会”的一个派出机关,代号为“竹机关”。人称“土肥原机关”①。土肥原不轻易外出,外出时也是采取微服私访,从不穿将军的军服—— ①土肥原机关:该机关成立于1938年7月。日本政府为避免陆军、海军、外务省三省各派出机关的矛盾,组成这个委员会,称“竹机关”。负责组成三个分立的伪政权(王克敏的华北北京临时政府、梁鸿志的南京维新政府、德王的蒙疆政府)统辖于中央政府的工作。由陆军土肥原、海军津田静枝、外务省坂西利八郎三位中将组成。由土肥原负责。对外简称“土肥原机关”。他们一边物色中央人选,一边并积极推行对重庆政府的诱降工作。该委员会直属于日本的“五相会议”领导。 警卫长报告曹刚求见时,他正在温暖如春、充满阳光照射的书房里踱着步,思考着他草拟的《第二期谋略计划》的执行情况。这是一个对中国从军事、政治到经济、文化的全方位的庞大规划,一共分四大部分,他从本年初到现在正在进行的是代号为“鸟”的“鸟工作”。 这项工作的具体内容是游说和起用民国初年的三个风云人物:唐绍仪、吴佩孚、靳云鹏为所谓“中央政府”领导人拥立的对象。九月末,他曾在上海新公园北侧他的上海办事处,秘密地访问了唐绍仪,并进行了初步会谈。由唐绍仪亲自起草了一份《和平救国宣言》。事隔几日,正在他暗自庆幸工作有所进展的时候,唐绍仪却突然被暗杀。这对他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经受了这一挫折的土肥原,当即离开上海北上,着手进行吴佩孚和靳云鹏东山再起的谋略工作。吴佩孚当时隐居在北京①什锦花园的自宅,平素许多旧部都围绕左右。土肥原密访过他几次,急于拉队伍重整旗鼓的吴佩孚,从一开始便进入了实质条件的谈判。但吴佩孚自视过高,狂妄自大,所以在出山条件上和土肥原代表的日方颇有距离。无风不起浪,“吴佩孚出山”的消息不胫而走,这消息惹恼了眼下担任“华北临时政府”首脑的王克敏,王与吴的关系有如冰炭,水火不容,因此暗中干扰和作梗。这使土肥原非常苦恼。他是前两天才从北京回到天津的,因为他工作的最后一个对象靳云鹏就隐居在天津—— ①此时日本已将北平改名北京。市民也习惯称北京。 曹刚带着艾洪水走进客厅时,土肥原便从通向书房的门走出来,转过一道镶着翡疵琅钠练纾呓吞础? 艾洪水清楚地记得八年前的那次土肥原也是在这里接见他的情景。那时他还是名少将,今天这位“东方劳伦斯”已晋升为中将,而且较那时有些发胖了,两鬓有点飞霜,因为头疼,宽阔的前额上戴着铝制的健脑器。艾洪水记得那次他也是这样微笑着,向他伸出手,不过那次谈的话题是让他到张家口抗日同盟军里去抓他的表哥李大波。 第129页 一二九 “啊哈,艾丧,老朋友,欢迎你!”土肥原伸出手,抓住了艾洪水的一只手,他用另一只手,拉住了曹刚:“曹丧!我正要找你哩,你来的正好。” 勤务兵端上来牛奶咖啡、糖果,便退了下去。 “你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土肥原从金边眼镜里透出微笑,“快告诉我有什么事?” 曹刚用日语把他请求协助抓捕李大波的消息叙述了一遍。土肥原听后惊讶得眼镜都掉到鼻子尖上。 “啊?!你们还没抓着那个共党分子?” “不但没抓着他,他倒抓住了我!”曹刚气呼呼地把在通州的遭遇说了一遍,“哎,那次我差点去见阎王爷!” 土肥原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儿,激动地把手关节弄得嘎吧嘎吧直响。他叹息着说:“说实话,共党问题才是我帝国的心腹大患。只要我们占领一个地方,他们随后也就到了。所以,我已经向大本营建议,应该停止进攻性的战斗,停下来进行扫荡,扑灭共匪,保障治安。不然的话,我军推进得越快,他们占领的地方越多,蒋介石也应该看到共军日益坐大,对他更是不利,他应该和我们携起手来,共同剿共才是正办。克柔,这一点我请你无论如何要把我这个口信儿捎到,这才是我最为关心的。” 曹刚点着头,然后关心地问道:“‘鸟工作’有进展吗?”土肥原摇摇头说:“这个老塞嘎嘞①!简直就是个塞嘎嘞!他的工作很不好深入,他狂妄自大,每次见面总向我发表一些无知的怪理论,他甚至说:‘共产党的党纲宗旨就是共产共妻’!还自我吹嘘:‘我很早以前就公开表示过坚决反对共产党。’又滔滔不绝地说:‘本人以均产主义去顶住共产党所信仰的共产主义,以振兴礼教去扑灭共妻主义’,真有点可笑,我真感到是否我选错了对象。唉,你是我的心腹,这苦衷我只能跟你叨唠叨唠。”他结束了日本话,改用中国话,看了看艾洪水说:“算了,不提我这一段儿啦,还是商议商议如何捉捕这个共党分子吧!啊呀,逮了他这么些年,居然还没逮着他,他也真成精啦!”—— ①日语中“鸡巴”(男性生殖器)的发音。 土肥原叫进一个守在客厅门外走廊里的勤务兵,吩咐他拿一点酒来。不一会儿,就用托盘托进来几瓶上等的白马牌法国香槟。 “来,曹丧,艾丧!让我们来庆祝一下吧,”土肥原很想轻松一下疲劳的神经和沉重的心情,举起高脚杯笑着说:“首先庆祝曹丧化险为夷,我想不到你经历了这么大的危险,现在危险终于过去了,干杯!”他一仰脖儿,一饮而尽。 又倒上了第二杯酒:“来,艾丧!这一杯好酒是庆祝我们再度合作,干杯!” 两杯酒下肚,他轻松多了,像斧凿似的头痛已缓解了许多。他边用尖厉的牙齿撕扯着日本的干鱿鱼片,不由得打开了话匣子。 “曹刚君,你还记得吧,那是1935年的9月底,我从关东军司令部汇报回到天津,那时你就随在我的左右。关东军司令部命令我最迟到11月底,要对宋哲元的工作——也就是‘狐工作’①,必须搞出个头绪。我的天,只有一个月的工夫,而宋哲元又探头探脑,想吃怕烫!我向多田将军汇报关东军这项命令,他甚为不满,处处掣肘,我只好背着他到北京去执行这项命令,11月中旬很快就要过去了,而宋哲元的工作很不顺手,我多么着急呀!……你还记得吗?”—— ①“狐工作”,即“竹机关”对宋哲元的工作代号。 “那怎么会忘?我记得你急得头痛牙肿,我也跟着着急呀,大冬天的,我都急出帘⒒鹧郏? “是的是的!这时我便开始中止了‘狐工作’,把注意力转向了殷汝耕,……” “是呀,你不是派我到蓟密区去跟他秘密接头的吗?我记得当时我表面装的是为那个美国传教士去遵化县寻找他的养女方红薇。”曹刚兴奋地打断了土肥原的回忆。 艾洪水在一旁听着。因为土肥原用一口流利的京腔讲的是中国话,他听得很仔细。“啊!原来他们从那么早就注意上山沟沟的这个小黄毛丫头啦!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们的关系是这么渊远流长……真他妈的妈拉个巴子的!”一涉及到既往,他心里总是这么矛盾地想着。 “是的,你的这次联络工作很有成绩,这也救了我的驾。殷汝耕还真积极,他的决心之大,使我都为之震惊。他毅然揭起反蒋叛旗,他那彻底的反蒋态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没过几天,就在11月25日,殷汝耕就以惊人之势,成立了‘冀东防共自治政府’,还发表了堂堂的反蒋亲日的政策宣言。我派飞机在那天帮他在平津上空散发了那份宣言。啊,你还记得在举事的前一天我们在天津的聚会吧?” 曹刚兴奋地眨着那对小耗子眼儿,快乐使他翘起上唇,嘴角儿出现了两个绿豆粒儿似的酒坑儿,赶紧接上话茬儿说:“我的时候,那怎么会忘?!记得,记得!我倒要提醒您,将军,咱们不是故意挑选了驻屯军出资、由川岛芳子当掌柜的‘东兴楼饭庄’聚会的吗?那天,这个女妖精居然女扮男装,穿了一身缎子长袍坎肩,出来给咱们敬酒,咱当时的用意,不就是让这个小娘儿们在多田将军的床上吹吹枕头风吗?” “是的。我没有忘。当时殷汝耕带着他手下的全班主要人马,参加了宴会。我说:‘怎么样,能不能起事?’意气高昂的殷汝耕立即就响应说:‘好事要快办!明天就宣布新政府成立,今晚我立即返回通州!’我当时真是大为高兴哪!总算完成了关东军的命令。我马上说:‘喂,快拿香槟酒来!好,那么,我们就以香槟举杯预祝成功吧!’可是不巧得很,饭店里的香槟酒已全部卖光,如果到英租界或法租界是很容易找到的,可那时已是深夜,来不及了。我真有点扫兴,便跟殷汝耕商量:‘太不巧了,只有日本酒,怎么样?’殷汝耕却意味深长地说:‘用日本酒庆贺比香槟还好。’殷汝耕一下喝了三杯甜酒,然后就驱车返回通州了。第二天他真的宣告了独立自治。当天晚上我向多田将军做了事后汇报,对我擅自行动,他大为不满,他不同意建立只有殷汝耕的新政权。他总是跟我作对!”说到这里,他的兴奋消退了,突然很痛苦地说:“啊,艾君,想不到这件好事,又让你这位参加过抗日同盟军的表哥给完全断送了!”他拍着沙发桌,突然横眉立目地站起身,咬牙切齿地说:“艾丧!你表哥干的这件事,不仅断送了殷长官的锦绣前程,天津军部还下令逮捕了他,而且多田将军对我就像拿住了什么把柄,使我的成绩全都埋没了!幸好我现在的谋略工作是直属于东京大本营。否则,我还不是处处受钳制吗?啊,我真恨你这位表哥,这个无孔不入的共产党!可怕啊!这才是我担心中国问题的所在。所以,我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你们,务必把他抓来归案!艾君,你可要再卖把子力气哟!” 艾洪水蓦地脸红了,他觉得从来笑容满面的土肥原,这时却露出了一脸凶相,使他心里敲鼓般地害怕。他赶紧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 “是,我知道这担子很重,不过,我可是一直在努力,这次就是我发现他们行踪的……” 土肥原举起酒杯,又转为喜悦地说: “那就继续努力,让我们撒开这面大网吧!干杯!” 曹刚和艾洪水也一块儿跟着说:“干杯!” 三只杯碰到一起,淡黄色的香槟,溢出了酒杯。 第130页 一三零 二 红薇自从发现了艾洪水的跟踪之后,当天晚上她就开始了迅速转移的工作。当她确知那天夜间敌人还没来得及布置蹲坑监视的暗哨时,她把要紧的文件,包了一个包袱,有一些来往信件还没来得及销毁的都填到炉子里焚烧了,还有一些实在带不了的东西,她只好暂时寄存在跟王妈妈最好的一户邻居家,那是专给胡同里拉水挑水的一个山东人,家里像小猪一样有一窝小孩儿,山东婆娘每天都拉着孩子、背着竹筐,到处去打杂草来喂拉水车的那头小毛驴儿。自从搬到这儿来,王妈妈跟她最投缘、最要好。夜里,那天没有月亮,山东婆娘甩着大脚片儿,一连帮着运了好几趟。有些粮食、菜蔬、杂物,索性送给了挑水的这家。他们一连咕捣了大半夜,红薇这才在房门上贴好了招租条子,跟着王妈妈,拉着鱼儿,回到了河滩的转盘村。 “万祥哥,我应该受批评,我太麻痹大意了,竟然让艾洪水这个小子盯梢都没发觉,隐蔽的地方暴露了,这给组织、给工作,带来多大的损失呀!”她边说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别难过,谁能保证一点差错不出呢?”王万祥披着棉袄,吸着竹子毛笔杆的小烟袋,慢条斯理地安慰着红薇。 鱼儿又累又乏,很快就睡着了。许多日子不睡热炕头,现在乍一睡,热得他伸胳膊登腿儿踹被子,直打把式,不一会儿撒起呓症,嘴里还说着梦话:“我不走!干嘛咱搬家呀!…… 我要上学,我不回河滩拾毛篮……” 红薇听了鱼儿的梦话,心里更是一阵酸楚。眼泪像断线的珍珠那样落到地上,她哭得更伤心了。 “偏赶上大波不在家,我捅了这么大的漏子,大波回来,还止不定要怎样埋怨我哩……”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刮着呼啸的北风。从河滩那儿不时传来因寒冷而坚冰的坼裂声。纸糊的木格子窗户上,为了防寒和怕灯光外泄,挂了厚厚的稻草苫子,用绳子坠着半块砖。 “你没有出意外,这就是万幸,”王妈妈倚在炕头上,也安慰着红薇,“万顺不会申斥你,你放心吧!” “这都是小事,要紧的是必须向党汇报,以免出别的差错。”王万祥慢声细语地说,又紧着吸两口烟,“明天把对面的小东屋收拾好,你和我妈就住在那屋,你暂时哪儿也别去,就在屋里猫着,我先去汇报。还有另一层缘故,如果组织上不知道,又正赶上大波回来,冒冒失失地先回你们那个家,还不让蹲坑的特务等上吗?” 红薇吃惊地张着嘴,吓得顾不上哭泣了。她急得拍着大腿说:“哎呀,真是的,遇事我倒胡涂啦,也不知他现在在哪儿,没法儿通知他,这可怎么办哪?” “所以得汇报呀,组织上自然会想办法知会他的。……天不早了,逃出来就不易,睡觉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那天夜里,红薇和王妈妈跟万祥的一家都挤在那条土炕上入睡了。凤娟知道他们回来了,睁了睁眼,瞧了瞧他们又翻身睡着了。她每天要从河滩步行到小刘庄的棉纺厂去络线,一天往返要走几十里地的路程,实在是太乏累了。红薇在锅台上搭了一块木板,铺了草苫,她就睡在那里。但是她满腹的心事,从小又有择席的习惯,所以她一直躺在那里没睡。见景生情,她想到她十二岁那年的复活节——也就是被理查德拐骗来的第二年春天,因为淘气,带着景山公馆附近的邻居家小孩儿——小牛子、黑妞儿、小臭臭、小乐子,到教堂的后院去逮鸽子、掏鸟蛋,一下子窜出了一条花蛇把她的太阳穴咬伤了,她从木梯子上摔下来,送进了协和医院,后来她的病又转了伤寒,最后她被王妈妈带回河滩的家,她就是在这间茅屋草舍里养好的病,从死神手里夺回了那条小命,才没落到雷曼医生手里做细菌试验品的。她又记起她和鱼儿用一块破木板,钉上两根铁棍儿,自制了小木排,多么快乐地在结了冰的河面上飞也似地滑着,有一次差点儿掉到冰窟窿里。她还记起夏天,她和鱼儿站在河边上看着鸬鹚扎猛子逮鱼,他们在岸上脱下小布衫儿飞跑着捕捉蜻蜓,站在浅滩的湿泥里捞螺蛳……但这一切都使她想起了李大波,就是在这间茅草小屋里,给了她人生最甜蜜的爱情,奠定了她的幸福婚姻。没有比今夜她更想念他、更惦记着他的了,一个最揪心的问题,魂牵梦绕地纠缠着她: “唉,大波!你现在究竟在哪儿呢?你是否平安?我理解你不能跟我取得联系,……可是我多么记挂着你呀!只有你回到我的身边,我这颗悬揣不安的心,才会放下来。……” 凛冽的寒风仍旧在肆虐地呼号,从新开河对岸法政学院高墙里的树林深处,传来了鸱鸺鸟令人害怕的叫声:“嘎,嘎,哈哈哈……” 从法政桥那边,又飘过来敌人铁闷子车警笛的怪叫声,呜,呜呜。……她恐怖地想着: “敌人又夜里出来逮人了。真烦人啊!这沦陷区漫漫的黑夜可真长呀!……” 正当艾洪水蹲坑、方红薇搬家转移的时候,李大波随着董道宁从上海乘“加拿大皇后号”轮船早已来到香港。到港的第二天,就有一个人等在他们下榻的“黄玫瑰旅馆”门前,从汽车的玻璃窗缝里,给高宗武塞进一张小纸条来。他打开一看,上写:“校长追查去东瀛事,万不可归。”他吓得脸色发灰,立刻大口吐了血。再找那人,早已无影无踪。他猜测这一定是军统内部知密、又跟他是知己的人,才特来给他送信。他明白他双手空空、又擅自去了东京,回去之后势必遭到逮捕或监禁。他便以旧病复发为由,住进香港的一家私人医院,决定不回重庆。 董道宁把高宗武安置好,便和李大波日夜兼程,水旱并举,赶往重庆。一路上,李大波精心地记住那些往来沦陷区和重庆之间秘密的交通小道。特别是在河南与安徽交界的界首,彼此过路,虽有盘查,但好像达成一种默契,各自往返,欣然放行。日方和重庆谁也不纠缠谁。 跋山涉水,一进入重庆,他俩便驱车直接来到海棠溪畔周佛海的官邸。那时已是黄昏以后,整座山城大放光明。大街、商店、戏院、舞场,熙熙攘攘,歌舞升平,几乎看不见一点战争的迹象。只是军人的汽车往来如梭,中央政府迁来,重庆的街头比过去人更多更热闹罢了。 周佛海在客厅里接待他们。董道宁先把李大波介绍给他。 “这位是章幼德先生,满洲的首富,张景惠的亲戚,上海的可靠朋友给介绍的,幸亏有他,他除了给咱整理材料外,还帮助照料高司长,不然的话,简直到不了香港。给您,这是书面汇报,这是高司长写给您的信。” 周佛海今晚没有宴会,也没有出去寻欢作乐。自从他派出手下两员大将前往香港、日本接洽所谓“和平方案”以来,他便心悬两地、坐卧不安地每天等待佳音。有一次他去参加蒋介石召集的大本营会议,就有人私下里告诉他,蒋已叫陈布雷追问高宗武去东京的事情,他很怕追到他的头上,所以那天的会议,他坐的席位离蒋介石最远。现在见董道宁回来、高宗武留港,他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现在听董道宁介绍李大波的简况,便向他客客气气地点点头,伸一下手,给他指一下座位。李大波已克服了进入重庆时的精神紧张,便不卑不亢地坐到椅子上,准备仔细听他俩谈话。 周佛海穿着蓝缎子宽大睡袍,戴上度数不深的花镜,一目十行地浏览那份写好的材料。他俩喝着茶,静静地等待周佛海看完材料。 “好!你这趟没有白去,”周佛海看完把材料放到桌上,操着湖南口音说,“你觉得日本军政两界对倒蒋扶汪是很坚决的吗?” “是的,我和高司长曾会见过板垣陆军大臣和近卫首相,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很希望汪兆铭副总裁出来组织一个中央政府。” 周佛海沉思了一下,看看墙上的挂钟,刚八点半,便说:“走,咱俩去见见汪先生,我打算先把这材料拿给他看,看他有什么表示。” 他赶忙脱掉睡袍,换上中山装。又叫听差的通知备车。董道宁帮他穿上薄呢子大衣,戴上礼帽,抓起那叠材料,就往外走。 董道宁对李大波说:“你先在这儿等等,我们去去就来。” “不,我改了主意,材料既是他整理的,如果汪先生想问的更详细,他可以做补充,一块跟着去吧!”周佛海站在前厅的过道里这样吩咐着。 于是他们三个人一同上了车。李大波心里真是又惊又喜。他一点儿也没想到他会得到这样的机会,直接面对这么高层次的跟敌人秘密勾结的具体活动细节,这是千金难买的绝密情报。但是尽管他心里为此高兴得心花怒放,他还必须十分谨慎地装出既若无其事又奉公守法、不苟言笑的沉静踏实模样。汽车穿过灯明如昼的闹市,朝歌乐山麓那方向驶去。 第131页 一三一 当仆人报告周佛海带着两位客人求见的时候,汪精卫那白皙的脸上,多少呈现出有点惊讶的表情。他那两只稍圆的大眼,很快地眨动个不停,两道乌黑的八字眉,眉梢儿更显得下垂了。他正和他的夫人陈璧君——一个极丑的、但是门庭显赫、娘家非常阔绰的黑脸胖女人,坐在桌旁对弈。这个曾经是广东番禺一个多子女家庭出身、翩翩美貌小生的汪精卫,一直是著名的亲日派。由于全国人民抗日的呼声高涨,他只有蛰居在这个幽闭的大宅院里。他是一个野心勃勃、领袖欲极强、政治上反复无常的政客。国民党军队的节节败退,使他为前途渺茫而苦恼。他在国民党内为争夺领袖地位而和蒋介石明争暗斗。但近来他忍不住跟蒋介石进行唇枪舌战。思想激烈交锋的结果,他跟蒋介石的关系恶劣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今天白天他参加了大本营的论证例会,他居然拍着桌子口飞白沫地质问:“我请问:如果像长沙那样放一把大火,化为焦土,就万事休矣!如果像长沙那样烧掉战区内的一切物资,我们又将以何处的物资去抗战呢?” 蒋介石红着脸,梗着脖子,没有反驳。 “所以我说,与其焦土抗战,不如奉行和平。我以为‘如日本提出议和条件,不妨害中国国家之生存,吾人可接受之,为讨论之基础’①。……” 这次,憋了很久的蒋介石,实在忍不住了,他板起脸,为了表白他的悲壮决心,用尖细嗓音说一口浙江蓝青官话,冲着汪兆铭几乎是喊叫起来: “我的汪副总裁!你听好,‘我们决不是不想与日本和平。但是,迄今为止,日本的要求是贪得无厌的。开始日本要满洲,我们满足他们的要求,但接着又说要华北,如果这些任其得到满足,他就会要华中、华南了。我再说一次,日本的要求如果仅仅局限在满洲,那我也可以负责和日本合作。然而,谁能够保证日本的要求有一定的限度呢②?’你能保证吗?”—— ①括号内所引证的话,为1938年10月22日汪兆铭对路透社记者发表的谈话,原载《申报》。 ②括号内为蒋介石在大本营会议上一次讲话摘录。只略作两处变动:即华中原文为上海、华南为广州。 在第一次《近卫声明》、日本当局发表了“不以重庆为谈判对手”之后,汪兆铭的气焰似乎更盛了。有一次会后他和蒋介石两人在一起吃工作午餐,汪兆铭突然向蒋介石发起了交锋,他用责备的语气联珠炮似地说: “蒋先生!使国家民族濒于灭亡,国民党责无旁贷,我等应迅速联袂辞职,以谢罪于天下!” 蒋介石气得把筷子一摔,面红耳赤地反驳:“汪先生!我看你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吧?要按你那么说,我等若是辞职,究竟谁来负政治上的责任?是请出延安的毛泽东吗?是拱手把领导权让给共产党吗?啊?!” 他们边说,边隔着饭桌厮打起来。要不是值星副官进来劝架,他俩准像一对公鸡斗架那样,互相把头发揪掉。他们的午饭没有吃完,就都各自散去。 他回到家来,像往常一样,事无巨细都向他老婆汇报,实际上这个丑女人一直是他的高参。 “精卫,你太不冷静了,有话可以憋在肚子里,何必这么明说,让蒋光头抓住把柄?你可小心他手下‘军统’的那个戴笠,说不定会打你的黑枪!”陈璧君连劝带说,她到梅花格子的文物架上抱来两个椰子壳儿,那里面盛着围棋的黑白子。她想哄着他玩玩,便提议:“别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我陪你下一盘棋吧,给你解解闷儿,宽宽心。” 棋盘刚摆好,还没走几个子儿,就来了客人。 “白天我们刚见过面,在一块儿开会,晚上他又来干什么?”汪兆铭疑惑着说,他指的是周佛海,“这人早年参加过共产党,不久就叛到国民党这边来,还写了《三民主义之理论体系》,我有点瞧不起这号人,甚至还有点厌恶他……”“还是见见他吧,”陈璧君显示着足智多谋地说,“他来你如不见,怎么能刺探虚实呢?” “对,还是太太高明。” “请他们进来吧!茶水伺候。”陈璧君吩咐着仆人,下了这道指示。她把棋盘推开了,准备随她的丈夫一道参加会见,以便帮他出谋划策。 周佛海在门房第一传达室等了半个多小时,心里有些嘀咕,又有些不快。他不时在收发室里来回踱步,摇着他那戴着大眼镜、肉球般的脑袋。李大波心里很纳闷儿,周与汪同属“低调俱乐部”①的台柱,何以这样迟迟不见?正在他寻思的时候,汪的亲信秘书曾仲鸣快步地小跑着从里院出来,一鞠躬说: “对不起,副总裁微有小恙,有些低烧,耽搁了,现在他已起床了,请您们进去吧。”—— ①“低调俱乐部”,是与“高调俱乐部”相对而言的,是指对日战争的两种论而言的。前者认为“战必败”,后者则主张“必须抗战”。 李大波跟在董道宁的后边,走进第一道院落。这是建筑在山坡上的一座石头宅第,花岗岩的房屋随坡而上,形成自然的楼房格局。虽然已是冬季,但山坡树木青翠,他们走进二层院沿石阶而上时,栖息在树上的鸟儿,似乎受了惊扰,发出一阵悦耳的鸣啭。 汪精卫穿着一件极薄的丝棉绸子对襟中式棉袄,在小客厅接见他们。陈璧君改了主意,躲在客厅旁的一间耳房里监听。 周佛海跟汪兆铭做过一般性的寒暄后,立刻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他俩是刚从那边过来,”他泛泛地指了指董道宁和李大波,“他们见了日本的高层决策人,写了一份报告,日本朝野上下都拥护您这位党的元老出山,去收拾局面。 ……” 汪精卫惊得目瞪口呆,翕着嘴巴,眉尖挑得很高,八字眉更显得往下耷拉了。也许因为周佛海的过分坦率,倒使这位长期在变幻无常的官场富有经验的党魁,暗自起了疑心。“周佛海这个肉球,跟蒋的关系,素来莫逆,所以才在党内让他爬上秘书长和中宣部长的职位,由于我跟老蒋发生了口角,这小子八成是蒋派来试探我的吧?”这样一想,他有了戒备,决定先用打官腔的办法来应付。 “您看看这份材料就知道日本对您的出山是多么热切盼望了,……” 第132页 一三二 汪精卫开始拿起材料看。然后又仔细考问了许多细节。董道宁口若悬河地有问必答,李大波只是用心地听着。这是他出乎意料地能够见到国民党中极右派的最高代表人物,由于十分警惕,便有些许紧张。他身上的每根神经可以说是全都绷紧了。 汪精卫看完材料,又问完疑窦问题之后,把那叠书面汇报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竟没发表一句未置可否的话。 “您看怎么办?这材料我还没送给总裁,我是想先请您过目,我愿听您的吩咐。”周佛海企盼地说。 “这小子是钓鱼吧?”汪精卫心里这样盘算着,那张白皙的脸上没露出任何表情,他故意表现出冷淡的神态,冷冰冰地说:“周部长,依我看这份材料首先应该拿给蒋总裁亲自过目。” 这回答也使周佛海大出意外。他来时抱着那么热望的心情,而汪精卫的冷淡态度,不啻是在炭火盆上泼了一瓢凉水,使他有点失望和感到悲凉。 平时那么爱讲演、每会必发言,而说起话来又滔滔不绝的汪精卫,这时紧紧闭住他那两片鲜红的嘴唇,一反常态不再说话。屋里寂静得有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得见。这是无声的逐客令。 周佛海心里有些委屈,便站起身说:“好吧,那我就按您的指示呈送蒋审阅。……不过,我必须诚恳地向您建议,日本政府和军部都如此器重您,机会不可失掉……他们很着急,急于要得到可靠的负责的回音,以便进行私下秘密接触、具体协商,……他们不会等得很久。因为华北的王克敏,南京的梁鸿志,都巴不得觊觎这个最高位子呢,……据了解,吴佩孚这个老棺材瓤子,正在招兵买马,收编土匪队伍,准备东山再起,跟土肥原掌握的‘对华特别委员会’搭上了钩,土肥原正力保吴出山组织‘中央政府’呢。不要让这个老军阀抢了先。……”说罢他起身告辞。董道宁和李大波也随着站起身。 “我有些感冒,不远送了。”汪精卫双手抱拳,向周佛海说。 他送客到客厅门口。 “请您留步吧!” 李大波随着怏怏不快的周佛海,急忙出了山城式的宅院,坐进汽车。周佛海把头一下靠到沙发座背上,用湖南的土话骂了一句: “妈妈个屄哟!真晦气!” 第二天一早上班的时候,周佛海带着那份材料,隐瞒了他先去会见汪兆铭的情况,自己亲见蒋介石。 蒋介石在办公室单独接见他。他做了有关日本方面意图的汇报。蒋介石自然没忘记高宗武违背他的意思从香港私自去东京的事。他为此事骂骂咧咧地扔出来一串上海滩流行的脏话。等他稍微消了气,周佛海便低声下气地说: “总裁,您看这件事怎么处理?还继续接触吗?” 蒋介石反剪着手,紧锁淡色的双眉,在宽大的红木地板上来回踱步,陷入了思索。他突然停止脚步,愤愤地说: “好嘛,他小日本儿可以不以我为谈判对象,那,我蒋某人可就不客气地抗战了!这是他们逼我这样做!佛海,你替我把布雷给我拟的纪念周集会上的发言,向报界透露一下,这也算是我旁敲侧击对《近卫声明》的回答,”他在文件夹里,拿出了一张发言稿复述着:“要这样有点气派地说:‘中国抗战前途日益光明,在各条战线上的中国军队,已退到山区,能阻止日军的进攻,形势更对我方有利。主要是抗战已使全国统一,国民团结,任何强大的敌人都无足畏惧’。……至于日本拥汪另立傀儡中央的事,要严密封锁消息,不要泄露一个字,更不能透露出是我派人去香港跟日本人进行秘密谈判的,你听清楚了吗?一旦我查出有泄密行为,我要毫不留情地枪毙他!到那时可别说我蒋中正不讲面子!你知道吗,这主要是怕共党和那些所谓的知名民主人士,抓我的小辫子,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 周佛海回到公馆来,立刻就把董道宁和李大波幽闭在他的宅院里,不许他俩越雷池一步。李大波闹不清原委,颇费了一番脑筋思索。在天津与上海时,原定如可能,要把这份情报设法送到红岩的秘密联络点、曾家岩八路军办事处,或是新华日报社,李大波也就装扮成工作人员,随着周恩来的往来班机,回到延安。但是现在情况全都突然改变了,他甚至连逛重庆的大街、登峨嵋山游览都办不到。他真有点心焦如焚。这里只有两份官方大报:《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面连日军进攻的消息都闪烁其辞,甚至日军在大鹏湾登陆向广州进军的消息,都写的含含糊糊。他每天只有看这些报纸消愁解闷,排遣心事,但他感到一点也得不到军事形势的要领,而且其它的文章,也都极其枯燥乏味。幸好董道宁对他说: “章先生,你不用担心,更不必愁眉苦脸的,咱俩且躲在这公馆好好休息一阵,能吃能喝,把身体保养好,你等着看就是,还有大事让咱去干哩!你别看咱俩囚在公馆里,这是‘胖子’对咱的一种保护性措施。你初来乍到,不了解这大后方情况,‘军统’可着实厉害哪,动不动就打黑枪,连蒋夫人手下都有自己的侦探网。让我给你讲两段笑话吧,你听了会觉得解闷儿。总裁在上海做经纪人时,曾经从烟花柳巷弄了一位压寨夫人叫陈洁如。后来总裁从军从政,为了跟咱的孙中山总理攀上亲戚,就追上了宋美龄,自然就甩了陈洁如。可是他俩藕断丝连,还暗中有勾搭。这件事让夫人的密探知道了,宋美龄得了这个密报,立刻就奔到住处,拿到一双陈洁如的绣花鞋当凭据,问得总裁张口结舌。还有一回,是发现在山中有一处白色的别墅,总裁就在这里金屋藏娇,那年轻貌美的姑娘偏巧也姓陈,传说是陈果夫的堂妹。夫人得知后,醋性大发,她气冲冲地冲进办公室,抄起一方砚台就砍,结果把总裁的额头砍了一个大窟窿。偏赶上不久召开国民党中央常委务会议,总裁只好头上缠着纱布去参加会。哈哈哈……” 李大波其实对这并不感兴趣,但他也不得不哈哈大笑一阵。 事情发生了急遽变化。周佛海走后,陈璧君便从小耳房走进客厅。刚才进行的谈话,因为是一板之隔,她听得清清楚楚。她走近汪兆铭身边说: “精卫,你怎么对周胖子这么冷淡呢?你的态度已把他拒之于千里之外,依我看,他还是很诚恳的。” “可是我怀疑他是奉蒋之命来试探我的。” “以我看未必是如此。因为他平时认为中日战争是战必大败、和未必大乱的观点上,跟你的认识是一致的。他得知日本对你抱着这么殷切的希望,所以才冒死先把那绝密的材料拿给你看。你是不是辜负了他这番好意?!” “有可能。……”汪兆铭在屋里反剪着手,踱着方步,来回走着。 “精卫,我以为作事三思而行是对的,但是大丈夫成事,却在于他比别人有勇,有胆识,毅力超人,这才能干别人所不能干的大事,因此,抓住时机是最重要的关键。这是不是鸿鹄将至?” 汪兆铭站下来,喝着浓酽的铁观音茶。今夜他不打算睡觉了,他要认真地对待这件事。他要花一番脑筋,深思熟虑,然后果敢行动。他想起自己的大半生。小时候他是那么贫穷和羸弱,20岁孤身飘洋过海,到日本留学,这期间天赐良机使他结识了孙中山,并加入了孙文的革命党,流亡于南洋。越南的热带雨林,新加坡的柏油马路、印尼的千岛水乡,都留下他的足迹。1910年他企图炸死清朝的摄政王载沣,在他埋伏的银锭桥被捉,判了死刑,要不是遇见办案的肃亲王善耆怜惜他,早就成了刀下鬼,他被下了大狱。宣统三年,即他入狱的第二年,辛亥革命成功,他被幸运地释放,活着走出监狱,从此便开始了他那延宕曲折的政治生涯!但其后他遇到了先抓枪杆子、握有实权的蒋介石的钳制,屡屡发生摩擦,多次下野外游,总是郁郁不得志;又因为他在日寇发动“九一八事变”后,乃至出现所谓“华北自治”中的畸形胎儿——殷汝耕伪冀东政权后,他还不断发表对日和平的言论主张,1935年在他刚走出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的会场大门,就遭到了一群暴徒的武力袭击,他怀疑是蒋介石雇下的杀手,他幸好受了一些轻伤,但他的心理方面却受到了十分沉重的伤害。吓得他只好出国躲避。在卢沟桥事件爆发后,蒋介石才再度与他合作。但最近在《近卫声明》后,他俩意见相左,争论不休,以致达到白热化程度,关系非常紧张,他不得不提防蒋介石故技重演,暗中给他一枪。回忆了这些以往的旧事,他愤愤地想道:“我是党的元老,他蒋介石算个什么狗屁东西!我在日本追求救国之术、蹲大清帝国监狱时,他蒋介石还在上海嫖窑子、赌大钱、做股票经纪人,过着放荡的生活,当浮浪子弟、花花公子哪!我玩不过这王八蛋,比他差的手段,只不过是我还不像他那么流氓,懂那么多黑社会的鬼点子罢了!”他越想越生气以致抱怨起孙中山来,“哼,如果说孙先生这一生革命中有失误的话,最大的失误就是看中了蒋介石!” 陈璧君的目光追随着他,然后停留在他那张愤怒的脸上。 第133页 一三三 她怂恿着问: “你考虑得怎么样啦?你以为我说的那番话有几分道理吗?” “是的,我想定了,”他突然停住脚步,站到屋子中央,高高地伸出手臂,从空气中劈下来,像他每次演说那样激愤地说:“璧君!为什么凭我汪兆铭的资历、才干、声望,总要在这个一肚子脏心烂肠子的大流氓蒋介石的手下讨生活呢?我已经看出来了,在强大的日军进攻下,逃到大山里躲着,凭他的军队是绝不能打赢这场战争的!与其战败后和,莫如现在实现和平。啊,既然友邦对我如此器重,我何不自己独撑一个局面,实现我的主张、我的报负?!好,那我就干!就索性出山!”他的脸,由愤怒渐渐转向兴奋,两只大眼也闪出了光辉。 “不过,……”他又犹豫了,“既然上次我已把周胖子拒之门外,那么现在又怎样转圜呢?” 陈璧君高兴地握紧双拳,挥了一下说: “有啦!你主动给他打个电话,问他一下蒋看了汇报,有何反映?然后约他到家来谈,……” “啊!我的夫人!你不愧是我的高参!你总是在我最需要帮助、委决不下的时候,给我出谋划策,……”他激情地握起了陈璧君胖胖的像两个发面馒头似的双拳。然后,他步履矫健地走进他的宏大办公室,抓起了电话。 周佛海正在愁肠百转的时候,突然接到了汪兆铭打来的电话。他立刻变得精神抖擞了。已是深夜,他披着睡袍,来敲客房的门。 李大波和董道宁从梦乡里被叫起来。他俩过了两天吃饱就睡大觉的禁闭日子,李大波虽然表面上松弛,但内心非常焦虑,真是度日如年;董道宁白天不能在外面闲逛,晚上又不能去寻欢作乐,不免牢骚不满,但也只好硬着头皮耐着性子忍受。忽然他们听到周佛海说: “快点,快起来穿上衣服,到汪公馆去!” “怎么,现在深更半夜就去?”董道宁诧异地问。“现在还算晚?!人家十二圈牌还正打得热闹着哪!快点,他回心转意了,咱要趁热打铁!” 李大波赶快穿衣服,他现在心情好多了,他暗自在心里思忖:“伪装的序幕演完了,大戏的正文就要开篇了。毫无疑问。” 他们匆忙地坐进汽车,一直开到山麓下的汪公馆。 今夜的气氛和那天迥然不同。一进客厅就闻到了一股煮咖啡的喷香味道。果然,奶油盘花的洋点心、葡萄干的布丁、松子仁和香榧子都在沙发桌上摆好了。陈璧君也笑眯眯地参加了会见。 “来,佛海,今天我们要好好地谈一谈……请用小吃,…… 二位也请随便用……你们喝咖啡,还是喝‘奥朗’①?”—— ①“奥朗”,即中国乌龙红茶的粤音。 “谢谢,副总裁,我们自己来吧。”周佛海带头说。 “是这样,蒋对我既然是这么不尊重,采取这种无礼态度对待我,而你,佛海,甘冒危险事先透给我消息,真够朋友!”汪兆铭彻底放弃了那天的猜疑和矜持,又恢复了他平素的潇洒和口若悬河的滔滔不绝,“三天来我反复地思考了这件事,那么,”他把脸转向坐在偏座上的董道宁和李大波,“你们是否真正探知了日本要拥立我的态度?” 董道宁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回答:“是的,千真万确!”“请坐!”他伸出手往下按了按,“绝对是友邦最高层的意见了?” “是的。五相会议确定的,还有秩父宫①亲王。”—— ①裕仁天皇的胞弟,在日军中担任着极高的军职。 “好!我这样盘问,是因为这事必须有十分的把握,一旦开头,就得干下去,绝无酚嗟兀尥寺贰D阆冒桑俊? “我晓得。所以我是很谨慎、很小心的。” 汪精卫深深地点点头。他挥舞着手臂,滔滔地讲着他一再宣扬的反对焦土抗战的理论:“要明白,日军占领地区日益扩大,重要港口及交通路线丧失殆尽,财政日益困窘,四亿人民在战祸中挣扎,陷于生灵涂炭之苦境。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痛感个人责任之重大,因此,我决定走实现和平的道路,哪怕要做出重大之牺牲……”他的口角又飞出了白沫。呷了一口浓茶,“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就这个问题,我给蒋写过十封信以上,但是他瞻前顾后,想吃怕烫,摇摇摆摆,脚踩两只船……” 陈璧君在一旁看见她丈夫发挥得淋漓尽至,怕他一说开去又去题千里,便以掌舵人的派头,打断了他的话,插言说: “我看,佛海,这就算大政方针定下来了,是不是其余就是讨论具体问题了?” “对,对!夫人说的对,”汪精卫立刻明白了陈璧君的暗中提示,“我看,这件事全权委托你来办最为妥当,你是中宣部长,可以光明正大地派遣情报人员。既然蒋也希望跟日本继续接触,这文章就更好作了,你派一个谈判小组,表面上是受蒋指派去香港,实际上这就是我们的对日和平谈判代表团,我想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是的,兆铭,你想得很周密、细致。”周佛海真是喜出望外,恭维着说,“那我就着手组织人选和草拟谈判协议草案了。” “好的。要紧的是,不要走露一点风声。因为如果引起‘军统’的注意,我们就要束手待毙了,更谈不到如何逃出重庆了。” …………………… 那天夜里他们谈得很深很透。李大波坐在那里,手握笔杆,一边记录着汪兆铭的“指示要点”,一边心里一个劲地不寒而栗。他感到深藏在这座山城中的一股极右翼的黑色浊流,已揭掉了那层极薄的蒙面纱幕,露出了本相,彼此心照不宣,这群人就是在国难当头,人民受苦受罪、军队浴血奋战的时候,披着什么“匹夫有责”,“反对焦土抗战”的冠冕堂皇外衣,干着投敌叛国勾当的那群政客。他的身上一阵阵地起着鸡皮疙瘩。当他们初步谈完离开汪公馆返回周宅的时候,从远处土坡那边的农舍,传来了此起彼落一声接一声的报晓鸡啼。 回到自家公馆的周佛海,由于喝了过量的浓咖啡和酽乌龙茶,还异常兴奋,毫无睡意。今晚是他又一次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刻。在他这大半生中,起码已有过两次重大转折,一次是他加入共产党,随后他写了悔过书,转入了国民党,走这一步才使他爬上了如今的高位;现在他看到国军节节败退,日失千里,他觉得国民党的气数就要完了,莫如早一点归顺日本,好占一个高枝儿,他就是在变幻纷纭的政治宦海里,如此翻云覆雨地熬过来的。现在他又在今日全新的政治格局中押宝了,他不能不如蝇逐臭似地追随在汪兆铭的麾下,做出这样改换门庭的重大选择。他为此而忐忑,也为此而兴奋。 “我想让你们明后天就出发,道宁,这次我已给你们派了一个新领队,这就是梅思平先生,你们后天就随他一同动身吧。”周佛海说,“明天咱们就动手起草一个简单的协议。你看可以吧?” “当然可以。” 第134页 一三四 第二天清早梅思平就来到了周公馆。李大波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人,也是第一次在客厅里见到他。他穿一身银灰色法兰绒西服,戴一副金边眼镜,完全是一个知识分子型的人物。李大波从董道宁那里很容易就把他的情况打听出来。这人生于北京,又是北京大学毕业,当过大学教授,但后来弃教从政,曾经担任过南京市附近的“模范县”江宁县的县长,南京陷落前,随着大队拥进武汉,然后又屁滚尿流地逃到了重庆。他加入了“低调俱乐部”,随后成了周佛海的心腹。李大波感到这个人身上,既有腐儒的书呆子气又有一股小官僚政客的习气。两者是那么矛盾,又那么谐调地溶入于他的一身。 经过一天的紧张准备,一切都草草就绪了。第三天一早,周佛海就派他的私用汽车,把他们三个人送到了飞机场,八点半钟,飞机穿过浓雾和厚厚云层的重庆上空,飞往香港。 他们一下飞机,就坐进一辆轿车,前往高宗武下榻的旅馆。他为了躲避重庆派来的特务耳目,早已从“黄玫瑰”搬出,改住在九龙的一家“黑森林”旅馆。他的病也早已痊愈了。其实他一直躲在香港和日本进行接触。他就是留在香港的重庆代表。等梅思平一到,他就跟梅一同更加紧活动起来。 李大波注意地观察着他们的行动。他感到他们处处提防着“军统”蒋的嫡系,他们在对待日本方面,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分歧,只是蒋怕日本拥汪,要自己亲自接触,而对汪派加以限制罢了。汪派要躲的只是“军统”对他们的监视与限制而已。 这一次的协商更为机密。只有高宗武和梅思平两人参加。把董道宁甩下,惹得他很生气,他在屋里骂骂咧咧,怒气难消。李大波趁火烧豆,在一旁说: “董先生,他们不要我,还有些道理,因为我是个外人; 可是,在这节骨眼上,把你甩了,却于情理难容。……” “他妈的,半路里又杀出个梅思平,这小子纯粹是鸠占雀巢!” “你推测能有什么更大的机密吗?” “不会有,不就是跟日本讨论那个‘和平基本条件的协议草案’吗?……不过,这我可以问出来……” 这次秘密接触很快,到下午高宗武跟梅思平便回到旅馆里来。董道宁气呼呼地把高宗武堵到他那套有套间的客房里,质问着他说: “嗬!高司长,最初可是咱俩到日本牵线的,现在倒把我像伤风的鼻涕给甩掉啦!难道还不信任我吗?如果不信任,那我就走!” 高宗武看到他手下跟他多年的老部下如此气忿,他只好开导着他说: “你千万别多心,防备的不是你,而是那个姓章的小子,有你陪着他,别让他起疑心,咱现在是不能出一点漏子,不然,前功尽弃,你明白吗?” “可是,这位姓章的,不是您自己设法找来的吗?当初为什么要找他?” “这有两层意思:一,由于他是满洲国的人,这样可以让日本人放心;二,因为将来咱也是‘日、满、华’,跟他的利益一致,所以不用担心他会向蒋密报。” “可是,那为什么又怀疑他呢?有什么根据吗?” “当然有。” “那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一来我可以防备他;二来我可以考察监督他。” 高宗武想了一下说: “可以对你说。有一点使我起了疑心,那就是,你从他嘴里从来没听过他骂共产党,为什么身在满洲国,又是黑龙江的首富,而不骂那里的抗日联军、义勇军?这本是他那个阶级的死对头啊!你不觉得这里边有点蹊跷吗?” 董道宁一拍脑袋,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态说: “哎呀,可不是吗!还是司长高明,比我的警惕性高,……” “不过,我要嘱咐你,千万别露出一点儿马脚来,这些人精得很,有一点蛛丝马迹,他们就能发觉。” “哎呀,我真有点骇怕。您的意思是说,您肯定他是一个中共暗探吗?” “我是说,应该大胆怀疑!老头子说过一句明智的话:对共党,宁肯错杀三千,也不放跑一个,这也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现在共党渗透得很厉害,不能不百倍地提防。我们固然怕蒋知道,但更可怕的还是这个中共。如果这件秘密谈判的事,让中共知道,它就会把我们揭个底儿掉,不仅让这件事夭折,还会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啊!同志,我们可要小心,万不可大意呀,啊?!” “是的。……”董道宁的脸色吓得有点发白,两片微薄的嘴唇,轻轻地抖动,“可是,万一他真的是呢?” “那我们就只有……”高宗武咳嗽着,伸出两手,做出一个掐脖儿消灭的动作。 董道宁心惊肉跳地沉默了一会儿。这个非特务出身的外交部文职人员,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他内心有点打战。平静了一会儿他才问: “今天的会,做出什么决定了吗?” “已和日方联系好,明天起身到上海,在那里会更安全些。”高宗武思索了一下说,“为了减少目标,我和梅思平分两趟离开香港。我留在香港,梅先到上海。” “那我和章呢?”董道宁关心地问。 “你俩跟梅一块起程,不过要分乘两条船走。” “章也跟去?” “是的,我们还需要他来记录,总比再找人省事,他逃不出我们的掌握。等这件事完了,我们就让上海的同道来消灭他,……” 董道宁吓得张着嘴巴,只是“啊!啊……”露出了明显的恐惧。 高宗武看到他这神态,枯黄的小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拍拍董道宁的肩膀,用谆谆教诲的语气说: “我的好心的同志,你手上还欠沾点鲜红的血!革命就是这么残酷。古语说‘无毒不丈夫’,如果姓章的小子真有共党嫌疑,那么,不用客气,我们就给他来个卸磨杀驴!” 董道宁离开高宗武的房间,总有点疑神疑鬼地不自然。李大波是从他那闪烁的眼神中看出这个变化的。他以埋头整理记录,来思索问题和应付的对策。他决定以逸代劳,让董道宁这个雏儿自己来个心声暴露。 “喂,章!你还忙着哪?”董道宁看见李大波的态度那么安详,又那样安心工作,心里疑疑惑惑,终于憋不住了,“还不歇一会儿。……我想问你,我从高司长那儿回来,你怎么不向我打听他们开会的事呢?” 第135页 一三五 李大波放下毛笔,收拾材料,用这些小零碎的动作,来争取思考时间。他苦笑了一下说: “我说过,我是外人,不能多嘴多舌地打听事情。我跟你不一样。他们不让我参加,我就认为那是我不该参加的。” “好圆滑的家伙!这是对我说的外交辞令吧?”董道宁心里这样猜测着。 李大波沉静地凝眸望着他,从他那对离得很宽的羊眼型的眼睛里,他洞察到董道宁在这一刹那间来来去去的思想活动。他已经从这个历世不深、提拔过快、年轻得志的小科长身上,得到了敌人怀疑他的信号。他警告自己,一定要沉着冷静,采取稳健的守势。他考虑,现在是在这个国际码头香港,在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时候,逃跑是比重庆那座被“军统”和宪兵包围的山城要容易的多了。但是,这不等于彻底完成党交给他的任务。他了解党史,在这部布满艰难、险阻,荆棘丛生的史实中,他领略了一个真正共产党员的高尚形象和精神风采,因此,在他的字典里,他知道为了完成任务,在必要的时候,应该是拿命去换。现在他只有沉着应战,别无选择。 “章,我想问你,你们那儿,共党折腾的凶吗?”呆了一会儿,董道宁憋不住地问。 “这个问题,我一来时你们就问过了。” “对,我很好奇,……他们是很厉害吧?” “厉害!有一次差点攻进皇宫去,把康德皇帝溥仪吓坏了。” 董道宁睁亮了眼睛,他觉得这个人的态度的确是让人莫测高深,以致闹不清李大波说这话的立场何在。 “那,人们都怕他们吧?” “地主最怕,官员也怕。有一次马占山差点掏了熙洽的老窝儿……” 这样模棱两可的答话,又使董道宁迷惑了一阵。 “那我问你,你怕吗?” “我当然怕!所以我离开了乡下庄园,搬到了大城市哈尔滨躲着。” 董道宁睁大了眼,眨巴着,他觉得他所怀疑的这个人说得有道理,丝丝入扣。他不想再多问了,唯恐泄露他怀疑的动向。 傍晚吃完饭,董道宁和李大波才被通知明早乘船赴沪。饭后,高宗武把梅思平单独叫到屋里去谈话,李大波注意到他们谈了很久。他俩现在都没有外出的自由。为了迷惑董道宁,李大波故意问他: “你不到前边的大厅听听歌女唱歌和跳跳舞开开心吗?既然不让咱出去,到那儿玩玩也可以嘛!我想去解解闷儿,…… 咱俩一块儿去吧?这么早,能躺下睡觉吗?” 董道宁听了这话,张着嘴,下巴拉了好长,他真惊讶了。他觉得他的上司高宗武实在是疑神疑鬼、庸人自扰。在他的概念里,共党既是山沟里的“土货”,又是一群傻瓜的清教徒。 他们是不会跳舞喜欢唱歌什么的。 “好,咱俩去乐和乐和,明天就要离开了,这回就没怎么在香港玩儿,真冤!” 李大波挽起董道宁坐电梯到楼下大厅去。他要用实际行动,彻底在这个年轻人的头脑里,把那疑惑的阴影消蚀掉。 午夜时他们回到那间有洗漱间的住室。洗完澡,董道宁很快就坦然地睡着了。李大波却久久不能入睡。他想着明天回上海,又可以见到朱丽珍,从而会得到党的信息和指示,他也可以交上那份可贵的具有当代最大诡秘内容的汇报了,比在香港又接近了一步胜利。大概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在企盼与快乐但又惴惴不安的心绪中,迷迷乎乎地进入梦乡了。 第136页 一三六 第17章秘密会谈 一 天气晴朗,温暖如春。梅思平和董道宁、李大波,分乘两辆小轿车一前一后,驶向码头。港口旅客熙来攘往,非常热闹。梅思平打扮成一名大学教授的模样,手提羊皮柔软的公事包,最先钻进停泊在国际航运第一码头上那艘法国“德尔门号”轮船的头等客舱。当这艘船挂满旗鸣笛启锚开航时,董道宁和李大波还坐在候船室休息,等待放行。为了缩小目标,他们才这样安排了航班。又过了一小时,李大波和董道宁才在第二码头登上意大利的“哥普特亚号”轮船,驶离了香港。他俩同住在两人一间的二等舱里,李大波表示谦让,主动挑了上铺。其实他有自己的缜密考虑。上铺有一面小窗,白天可以眺望海面,遇到紧急情况还可以从窗口跳出。为了防备有人暗害,他白天睡觉,夜里醒着,躺在铺上假寝。他不晕船,也能吃喝。轮船上有各项游戏的俱乐部,还有网球场。 李大波对董道宁说: “你去玩吧,我在舱里给咱看着东西。” 董道宁笑着说:“到了上海,可别露出来我离开过你。” “嗯,我不会忘。” 他笑嘻嘻地打着响手走下铁梯,到底下的游艺室去玩保龄球了。 李大波独自一人留在舱房里,觉得轻松多了。他拴上门,眺望着被如血的残阳笼罩下的波涛汹涌的大海。那涌动的永不停息的海浪,正像他此刻激荡的心情。 轮船要走三天三夜。对于重任在身、心事重重的李大波来说,这是多么残酷而漫长的航程!不但没有发生他万分警惕的那种被杀手趁他熟睡把他扔进海里的恐怖事件,而且在轮船驶过台湾海峡时,还没遇到特大的风暴,这真是天公作美。他终于在风平浪静、天气晴和的三天后平安抵沪。 “德尔门号”虽然比“哥普特亚号”早开航一小时,但在进入狭窄的吴淞口时,给耽搁了,两条船几乎是同时靠了岸。梅思平昂首阔步地走下舷梯,这时才跟刚下船的董道宁、李大波碰头。他们一块儿走上岸来。李大波忐忑不宁的心,这时似乎也靠了岸。 岸上,早已等着伊藤芳男和特意从北京赶来的今井武夫。董道宁跟这两位日本的高级特工人员早已是老相识了,他立刻就把梅思平向他俩做了引见。虽然伊藤和今井在上海这个沦陷的城市,比较放心,但梅思平却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唯恐被隐藏在这里的“军统”上海站的特务发现。他们五个人混在人群中,匆匆走过码头,很快钻进一辆中型的日本丰田牌的汽车里去。 当晚,今井武夫在六三亭花园的一家日本酒馆“松田料理”设便宴为梅思平的三人小组接风洗尘。伊藤芳男作陪,董道宁本人做了译员①。梅思平没有出洋留学的经历,又有点腐儒的书呆子气,闹了不少笑话。这是他第一次直接跟日本人面对面地打交道,又是第一次吃日本饭,对于日本的风俗习惯,更是一无所知。他有点神不守舍,大大咧咧,全然没有注意到别人都是脱了鞋才入座,而他竟穿着那双大方头的牛皮五眼靴,任意在“榻榻密”②上走,更糟糕的是,他说话说得兴奋了,竟一屁股坐到壁龛③里去,把插花瓶坐碎了一个。这失礼的举动,弄得董道宁脸红,今井和伊藤不知所措。最奇怪的是他一边大嚼大咽地吃着蘸调料的日式生鱼片,一边竟莫名其妙地笑着说:“先生,从此我也将被人们称做汉奸了吧?”今井武夫和伊藤芳男彼此面面相觑,简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①此次秘密会晤,实际是由国民政府外交部情报司日苏科长周隆庠带来的翻译担任译员,为了写作人物不能过于分散,才这样写的。略有出入。——作者。 ②日本房屋的床铺,由草垫做成,应该进屋就脱鞋。 ③指日本式的客厅里面,靠墙处地板高出,以柱隔开、用以挂画及陈设花瓶等装饰品的地方。 那天很晚才散,他们回到跑马厅附近一家“璇宫”旅馆安歇。董道宁和李大波又被东道主安排在一室同住。他们在洗漱间洗脸的时候,董道宁边刷牙边撇着嘴小声地说: “梅思平这老憨,真没见过世面,丢人!周胖子派这种人来。难道由我来谈判,就不如他吗?” 李大波试探着说:“你可能后台不如他有势力吧?”“你算一语道破了,我心里真憋气。在这儿,全看门头儿,来历大小,如果没有有钱有势的亲朋好友,你是绝不会爬上去的,我他妈全看透了。……” “想开点儿吧!……明天,高司长能来吗?” “能。会谈是不能拖延的。” 第二天高宗武独自一人果然也乘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号”轮船到达了上海。人到齐后,就开始了密谈。 保守高度秘密,是会谈双方都极为关注的。为了避人耳目,会场选择了上海新公园北侧东体育会路七号的一所空房①。这所房子恰好在当时由于日机的轰炸,炮击,遭到破坏,没人居住,闲置在那里。他们一共八个人,一进去就没有再出来,直到在那空荡的大房子里经历了三天四夜激烈的讨论,才悄悄地离开那里。为了抄写誊清,李大波才有机会了解中国方面由汪、周准备并起草的那些骇人的条款。这些条款的大意主要是行动意图,如“梅思平在上海一旦谈妥,即从上海经香港去昆明”;“日本政府如承认条件,将通过中国方面的联络员转达在重庆的汪兆铭”;“汪在接通知后的一、二日之后,将携陈公博、陶希圣②,寻找借口逃出重庆去昆明”;“汪到达昆明后,日本政府将选择适当时机发表日华和平解决条件”;“汪亦发表与蒋介石断绝关系的声明,即日乘飞机去河内,转至香港”;“汪到达香港后,发表收拾时局的声明,与日本相呼应。”;“云南军队首先响应汪的声明,反蒋独立,接着,四川军队也起来响应”;“广州军队也同情和平运动,但因有中央军,延缓进行”;“在汪兆铭的旗帜下,成立新政府,组织军队”;“日军撤出一部分军队,使广东、广西两省成为加入新政府的地盘”……这就是不久被命名为“重光堂会谈”的记要内容—— ①此座房屋,在这次“会谈”后,经过修整,即做了土肥原的宿舍,命名为“重光堂”,日汪秘密协定,即在此处出笼。 ②陈公博,汪伪政权的第二号人物,汪兆铭死后,升为第一号汉奸,1947年枪决。陶希圣,投敌后不满其职位,又回重庆,后为蒋介石撰写《中国之命运》。 李大波无法判断这些条款的实施性有多大,但他却痛切地感到刚进入抗战的中国,绝不应该有这种内部分裂。倘使在目前真的出现了云南、四川两省军队的“独立”,那对于中国抗战的前途,真不敢想象。所以他在心里暗自痛骂这伙祸国殃民、卖身投靠的大汉奸。后来他得知,散会后今井武夫带着这份条款,便乘军用飞机直飞东京,面见板垣陆相,在近卫首相官邸,向与会的多田骏、土肥原做了汇报。次日就在五省会议①上通过—— ①“省”的概念与中国不同。是中央的“部”的意思。“五省会议”是最高级会议,出席人员为总理大臣、外务大臣、陆军大臣、海军大臣及大藏大臣(财政)。 与此同时,为了保险起见,高宗武仍暂回香港,担任联络员,而梅思平一人乘飞机由香港,返回重庆,和汪兆铭、周佛海汇报谈判达成的初步协议。 这是天赐良机。这样,上海只留下董道宁守摊,而董道宁对李大波几次试探后,已基本上放弃了监视的责任,凑巧的是他又被“米高美”舞场新近来沪的一位红舞星“唐妹妹”迷住,在等待第二轮谈判的间歇空档里,整天留连在灯红酒绿的舞厅,也无暇关照李大波的行动了。 李大波摸准了董道宁的活动规律,整个上午是董道宁刚从舞场归来正是他香甜入睡的时间,李大波坐在屋里,安静地抄写或读报;偶尔他起来小解,看见李大波仍在伏案工作,他便更加放心了。但是他不知道的是,等他下午五时睡醒吃饱,开始一天钗光鬓影、颠鸾倒凤的夜生活时,李大波早已溜出旅馆,去找地下党组织汇报这件极其严重的叛国勾当了。 第137页 一三七 朱丽珍和陆晓辉在楼顶小阁楼里听完李大波的详尽汇报,几乎都惊呆了。他们都意识到,国民党中这种大敌当前的可耻分裂,将给国家民族、抗战前景,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害。他们都深深地陷入了极为忧虑的情绪之中。小阁楼是那么静谧,又那么沉闷。 “现在,可以看出,日本的行动不是孤立的。”陆晓辉在沉默之后,吸着了烟,这么说道,“纵观世界局势,法西斯正在制造动乱,叫嚣战争,希特勒疯狂地兼并了奥地利,又开始将德军开进捷克的苏台德区,还下令国防军颁布消灭捷克斯洛伐克的密令;意大利的墨索里尼,也乘机向法国提出割让北科西嘉和突尼斯的领土要求;大英帝国的首相张伯伦在这时候跟法国的总理达拉第,一个劲儿地推行他们的所谓‘绥靖政策’,张伯伦甚至两次亲赴德国,攀登伯希特斯加登高山,到那座‘鹰巢’去会见希特勒本人,达成了出卖捷克利益的‘慕尼黑会议’……等等,德、意、日是‘反共协议’的轴心国家,这些行动,自然也刺激和鼓励日本要积极参予国际事务,这恐怕也就是日本急于要通过和平谈判结束中国大陆战争的原因,哼,没那么容易!”他甩掉了熄灭的烟蒂,愤愤地说:“狼,要是进了羊圈,那只有敲折它的腿,打碎他的头!现在很明显,我们领导的军队和人民武装,毫无疑问要成为抗日战场的主力了!” “依您看,欧洲大战有可能大规模地爆发吗?”李大波这样问着。 “完全有可能,英法越是软弱,德意就越是逞凶。”陆晓辉又抽着一棵烟,斩钉截铁地说,“根据你的汇报,我还感到日本正在多渠道想方设法解决中国问题。土肥原以‘对华特别委员会’的身份正找那个老僵尸吴佩孚谈判,而今井武夫就联络了这个老牌亲日派汪兆铭,真有点像没头的苍蝇,乱碰乱撞起来了。” “晓辉同志,您看我什么时候撤退才好呢?” “你的工作很有成就,你已经从敌人那里获得了一颗重磅炸弹。”陆晓辉睁着明亮的大眼,兴奋地说,“我看,就以你现在获得的材料也足以揭发敌人的阴谋活动了。你现在就突然失踪也可以。但是考虑到你得此机会不易,最好还是继续隐蔽下去,为以后的工作开一条路,当然,这是很危险的。” “晓辉同志,我并不怕危险,只要是工作需要。” “是的,你的表现很好。我们将尽快把你得到的情报,用密码拍给延安。我想,你一定会受到表扬。你尽量根据情况随机应变吧,好吗?” 李大波点点头。他这个北方局的地下成员,受到南方局党代表的表扬,心里自然有说不出的高兴。他那有些苍白的脸,因兴奋而泛起光辉。他那既喜悦又腼腆的神态,使坐在一旁的朱丽珍感到他真有点像穿新衣戴新帽过新年的娃娃似的那么兴奋。朱丽珍手里拿着李大波带来的那叠手抄的密密麻麻的资料,准备在夜深人静时,在隔音的暗室,偷偷地发报。这所住宅地处法国租界,对日本来说,总算暂时还有一点保护的薄膜。 正式工作谈完之后,李大波走到朱丽珍跟前说: “丽珍,我很惦念家里的情况,天津那边没有什么消息吗?” “还没有,现在联系工作越来越不方便了,要花费比较长的时间。怎么,你想家了吗?” “是的,我很想。这是我过去单身时所没有的体验。” “不要说你想红薇,连我都在想她。如果不是工作在身,纪律约束,我早就忍不住要跑到天津去看望她了。” “没有办法啊!”陆晓辉也走过来,参加了他俩的谈话,“要不是大敌当前,必须参加这场惊天动地的革命,谁愿意抛家舍业,扔下妻儿老小呢?做为解放全人类为奋斗宗旨的共产党员,就只能如此呀!你们说对不对?” 李大波在这里跟他们吃了一顿几乎是素食的晚餐。小虾米炒油菜,骨头汤熬豆腐,糙米饭,还有一小碟榨菜丝儿。李大波边吃边想:地下党的同志生活很是艰苦,而那些跟敌人暗中勾结的人,倒是花天酒地,挥金如土。他自从进到董道宁这所阔绰的别墅,吃喝他们都包了,李大波没掏自己的腰包,把钱省下来,又加上去重庆新得到的月份薪水,以“中交票”折换了“准备票”,已有一个可观的数目,他就想拿出一些来捐给朱丽珍他们贴补伙食。 “你们的生活够清淡的了,我这回多挣了一点钱,我想拿一部份给你们。” 陆晓辉苦笑了一下说:“根据地比这儿困难多了,由于蒋介石不拨给经费,八路军和新四军,每天每人的菜金才只有五分钱,更不用说东北的抗日联军了,他们爬冰卧雪,到冬天连草根都吃不上,想想他们,咱这儿还是在天堂哪。为了减轻公家的开支,我们也要自谋职业,自费革命,熬过这最黑暗的时期。” “您说的有道理,是那么回事,”李大波也微笑了,“我在晋察冀呆了一年多,很有体会,日本鬼子一扫荡,有时我们要饿好几天。有一次,我们被围困在阜平的山沟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只好摘点去年树上掉下来的烂枣儿充饥。不过后来打退了鬼子,回到群众中,坐到老百姓的热炕头儿上,吃着热腾腾的窝头,就又补充上了。因为那是新鲜粮食,营养成份高,太阳和空气又好,这是上海大城市比不了的。所以,你们还是要尽量保护好身体,就是被抓,逃跑也跑的快,因此,我还是要贴补你们一点儿钱。” 朱丽珍看到李大波是那么诚恳坚决,便从旁说:“我收下了。在这儿是我当家,具体的困难,老陆不太晓得。”说着她伸手接过钱,又问:“你出门在外,真的不需用钱吗?” “你看,我还有这么些呢,足够了。”他掏出一卷百元的伪钞让朱丽珍看。 朱丽珍点点头,放心了。那一天他留在那里直到深夜,彼此推心置腹地谈说自己的身世。由此李大波才闹清楚,原来为了应付上海警察局和新推行的保甲制度,她和陆晓辉是假配夫妇。陆晓辉是江西弋阳人,跟方志敏①是同乡。他读过私塾,在乡里上过高小,后来他这个中农受气“眼子户”的子弟,参加了方志敏领导的农民运动,1927年国民党叛变革命后,他便随着工农红军第十军,转战赣东北的广大山区和丘陵之中。在整个的战争期间他是方志敏随身的警卫员和小文书。1934年他随队抗日北上,那时他刚满25岁。途中遭到国民党军队的堵截、阻击。次年一月,方志敏在德兴县陇首村被叛徒出卖被捕入狱,半年后在南昌英勇就义。消息传来,他哭得死去活来。从这以后,更坚定了他革命到底的意志,他发誓要给培养爱护他的方志敏烈士报仇,并以方志敏为他终生学习的楷模。此后,党委派他在几个大城市里做了城市地下工作,一直到今天。李大波还发现,陆晓辉和朱丽珍还真是假配夫妇的关系,不像他和红薇。这更引起了他对他们那种难能可贵、坚贞情操的无比尊敬—— ①方志敏(1900—1935)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家,赣东北革命根据地和中国工农红军第十军的创建人之一。江西弋阳人。1922年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192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期间,在江西领导农民运动。1927年国民党叛变革命后,领导弋阳横峰起义,开展土地革命,组织工农政权,创建了赣东北革命根据地和工农红军第十军,历任中共县委书记、特委书记、省委书记、省军区司令员、闽浙赣工农民主政府主席和红十军政治委员。1931年当选为中央工农民主政府执行委员、主席团委员。同第二、第三次“左”倾机会主义路线作坚决斗争。中国共产党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中央委员。1934年11月,率领红军抗日先遣队北上抗日,途中遭国民党反动派阻击。1935年1月在江西德兴县陇首村与国民党军作战时因叛徒出卖被捕,狱中贤贞不屈,7月在南昌英勇就义。遗著有《可爱的中国》、《狱中记实》等。 陆晓辉身穿一件烟色丝绸小棉袄,头戴一顶毛线帽,故意打扮成“上海小开”的模样,以掩人耳目。他的仪表和他的内心世界、谈吐,是多么地矛盾。朱丽珍则留着齐耳短发,穿着李大波送给她的那件天蓝色的毛衣,衬托着她那焕发着青春的脸是那么宁静而艳丽,完全是一个恬静的贤妻良母型的温柔女性,和方红薇的山野气息、淘气调皮的气质,形成了显明的对照。 那一天他呆得很晚,才恋恋不舍地告辞,回到他的住处。照例是董道宁还在舞场留连,没有回来。他独自躺下来,回味着刚才的谈话,内心倍感充实。自从离开根据地和天津的工作岗位,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随后他又计算着日期,想象着梅思平回去汇报,周佛海和汪兆铭又该怎样地忙碌和伪装逃出重庆,最后他又想到了天津的家,想起爱妻红薇,想她投入他的怀抱时那逗人喜爱的娇嗔小样儿,他实在想她了,如果不是重任在身,他早就跑回天津了。进入12月,事情发生了急遽的变化。历史之树的年轮上,留下了这样一串永远洗刷不掉、永远也不能被风雨剥蚀、像刀砍斧刻一般不能泯灭的疤痕: 12月5日,周佛海以视察“宣传”、“情报工作”为名,离开重庆,飞往云南的昆明,在那里焦躁不安地等待汪精卫的出逃。 12月6日,蒋介石突然从前线返回重庆。 第138页 一三八 12月7日,秘书长陈布雷往昆明给周佛海拍发了一份加急电报,说蒋总裁催他“火速返任”。周胖子摇着肉球似的脑袋,疑惑着:“哎呀,是不是我们的计划已被蒋介石知道了?要不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返回来了?!……我不能再回重庆了,我也要飞河内。……不行,汪先生还没有逃出来,这会连累他的出走,那么,这样一来,我们的全盘计划便成了泡影……” 他急得简直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他立刻发了一份电报: “视察尚未结束,请宽限几日。” 一星期的光景,他陷入了困惑的窘境,真是度日如年。 12月18日,蒋介石正在他召集的少壮派国民党中央委员会议上训话,汪兆铭逃避了这次会议,乘着蒋介石无法对他监督,他就向云南军的参谋长,要了几张富裕的飞机票,连同他的夫人陈璧君、陈公博、林柏生、陶希圣、曾仲鸣,一块儿钻进飞机,飞往昆明。 云南军的首领龙云,到机场迎接,把他们这伙逃亡投敌的汉奸,接进龙云公馆,密谈了好几小时,…… 12月19日,一架包机,把他们这群败类,秘密送往安南的首都河内。 12月20日,去东京汇报的今井武夫,一直没有得到汪精卫的准确消息,他急得突发了红眼病,经过福冈、台北,抵达香港,找到高宗武探听虚实,而日本驻香港领事岩井英一,却告诉今井另一种令他泪丧的消息:“汪的出逃,不过是个谎言而已。”这使他又陷入了心神不定的烦恼。 12月22日的早晨,董道宁从“米高美”舞场回来,街头巷尾正热烈地叫卖:“号外,号外!看报哩,有重大消息哩! ……快看报哩!……” 董道宁虽然跳得头晕脑胀,听到叫卖“号外”,还是驻足抢购了一张,他暗想:“说不定是汪先生出逃的消息吧?”他急于打开一看,只见大标题是“首相倡议建设东亚新秩序,发表《近卫第三次声明》”。他有点失望,一进门正看见李大波正襟危坐在桌旁抄写文件,便把报纸扔给他说:“近卫这公子哥儿,又发表声明了,你先看吧。”倒头便躺到床上进入梦乡了。 李大波接过报纸,立刻就急切地看下去: 日本政府本年曾一再声明,决定始终一贯地以武力扫荡抗日的国民政府。同时,和中国同感忧虑、具有卓识的人士合作,为建设东亚新秩序而迈进。现已感到,中国各地,复兴的气势澎湃而起,建设的趋势日盛一日。当此之时,政府向国内外阐明同新生的中国调整关系的总方针,以求彻底了解帝国的真意。 日、满、华三国应以建设东亚新秩序为共同目标而联合起来,共谋实现相互善邻友好、共同防共和经济合作。为此,中国方面首先必须清除以往的偏狭观念,放弃抗日的愚蠢举动和对满洲国的成见。换言之,日本直率地希望中国进而同满洲国建立完全正常的外交关系。 其次,因为在东亚之天地,不容有“共产国际”的势力存在,日本认为,根据日、德、意防共协定的精神,签订日华防共协定一事,实为调整日华邦交之急务。鉴于中国现实情况,为充分保证达到防共的目的起见,要求中国承认在防共协定继续有效期间,在特定地区驻扎日军进行防共,并以内蒙地方为特殊防共地区。 在日华经济关系上,日本既不想在中国实行任何经济上的垄断,也不要求中国对理解东亚新形势而相应采取善意行动的第三国的利益加以限制,始终只求通过日华的提携和合作发生实效。即要求在日华平等的原则上,中国承认帝国臣民在中国内地有居住、营业的自由,促进日、华两国国民的经济利益,并且鉴于日华之间历史上、经济上的关系,特别在华北和内蒙地区在资源的开发利用上积极地向日本提供便利。 以上是日本对中国所要求的一个大纲。如能彻底了解日本出动大军的真意,就能理解日本在中国所寻求的既不是区区领土,也不是赔偿军费。 实际上,日本只要求中国作出必要的最低限度的保证,为履行建设新秩序而分担部分责任。日本不仅尊重中国的主权,而且对中国完成独立所必要的治外法权的撤销和租界的归还,也愿进一步予以积极的考虑。 “我操他日本国的姥姥!”李大波读完这个伪善的一副奴隶主嘴脸的声明后,几乎骂出了声音。“他们用武力、屠力杀害了数十万中国人,强占那么多的大片国土,却说什么不是为了‘区区领土’!真是世界上头号的强盗和撒谎家!是他们发动了这场血腥的战争,却假惺惺地说什么‘也不是’为了‘赔偿军费’!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多么仁义道德!你想得美,毛泽东同志在屡次发表的抗日文章里早就说过,要布下天罗地网,让侵略的帝国主义敌人陷入汪洋大海的包围之中,直到打败他们为止。哼,止不定谁赔偿谁军费哪!” 这篇道貌安然的声明,使李大波气愤填膺,他不住地在屋里来回走着,以压抑那股激愤的情绪。他多么想振臂大声疾呼,以发泄他胸中的忿恨不平。但是,他所处的环境,却要求他不能痛快淋漓地发挥真诚的情感,他的最大痛苦是需要不真实的伪装。如果现在他还在晋察冀军区司令部,他会多么直接了当地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啊!……为了在敌占区隐蔽下来,他慢慢地又冷静下来了。他跑下楼,到街上抢购了一张号外,自己存放起来。 为了解消他胸中的闷气,他点燃了一支烟——因为熬夜和思考问题,他最近学会了吸烟。“这篇声明的要害,是扶植起汪伪政权,以达到共同防共,防共——才是他们的核心。”李大波的思路活泼而敏捷,好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汹涌,“这是日寇的一个信号,今后他有可能全力剿共,日军会停止对国民党地区的进军,而向抗日根据地进行大规模扫荡……这将会是我们最困难的时期,不能不在思想上有所准备啊! ……” 直到中午董道宁睡醒,他的感情才平息下来。 “章,你看完了吗?怎么样?”董道宁穿着锦缎睡袍,在洗漱室刷着牙,大团的泡沫从他的嘴里溢出来,“比前两次声明,有什么新观点吗?” “有。” “那是什么?” “露出了日本政府对建设新政权的展望,给汪出山做了舆论准备……” “哈!那我可要好好看看。”董道宁边穿西服,边拍着李大波的肩膀说,“总算咱没白出力,今天我请客,法国香槟,好好庆祝庆祝吧!” 他们乘上电梯。下电梯后,在往餐厅走的时候,李大波笑眯眯地说: “我可没出过什么力,不像你是他们的有功之臣,如果我领情,那可真是无功受禄了,哈哈……” 一个星期过去了,突然…… 12月29日,汪精卫从河内发表了响应《近卫声明》的“艳电”①,因为是午后从同盟通讯社②传来全文,所以电文见报是在当天的晚报—— ①解放前电报以诗韵的去声字代日期,艳就是29日的意思。 ②那时日本通讯社的名称。 第139页 一三九 那天晚上,照例董道宁又去找他的“唐妹妹”,李大波也因此有了暂时的自由。可巧他饭后出来散步,听到街上报童叫卖,他马上就买了两张报纸。他是想去霞飞路,顺便给陆晓辉朱丽珍捎上一份。他在昏黄的路灯下漫步,只看了一个标题便卷好报纸,跑着登上一辆开往霞飞路的公共汽车。 李大波来到的时候,正赶上陆晓辉和朱丽珍躲在阁楼里偷听延安新华社的秋冬以来时事要闻综述。其中有三条军事消息最令李大波兴奋:第一条是八路军一二○师李井泉支队与杨植霖领导的骑兵游击队会师;第二条是新四军第一支队粉碎了茅山地区日军的“扫荡”;第三条是晋察冀边区部队粉碎了二十五路日军的围攻,毙伤日军七千多人。他有多么漫长的时间没有听见这么亲切的声音了啊!这消息又是多么让他鼓舞!他几乎陶醉在这胜利的兴奋中,而忘记他是干什么来的了。 听完广播,关闭电钮,沉静片刻,他才忽然从刚才的状况中醒悟,把手里的报纸往桌上一扔,说: “你们快看看吧,今晚的特大新闻,国乱出佞臣——这个大汉奸终于跳出来了,他的千秋罪名,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哎呀,我们还没听见报童叫卖,”陆晓辉拿起报纸,惊呼着,“啊!汪兆铭的‘艳电’!?” “要发生的,终于发生了!我还没有读正文,不知道他这通电又抬出什么矫情理由……” 朱丽珍拿过报纸说,“来,我给咱念念,省得你们再费眼了。”于是她用动听的吴语腔调宣读起来: “中国国民党元老、副总裁汪兆铭先生,在河内发表‘艳电’,响应《第三次近卫声明》,电报原文如下: 中央党部蒋总裁暨中央执监委员诸同志均鉴: 今年4月,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宣言说明此次抗战之原因,曰“自塘沽协定以来,吾人所以忍辱负重,以与日本周旋,无非欲停止军事行动,采取和平方法,先谋北方各省之保全,再进而谋东北四省问题之合理解决,在政治上以保持主权及行政之完整为最低限度。在经济上以互惠平等为合作原则。”自去岁7月卢沟桥事变突发,中国认为此种希望不能实现,如迫而出于抗战。 顷读日本政府本月22日关于调整中日邦交根本方针①之阐明:—— ①即《日本近卫内阁第三次对华声明》。 第一点为善邻友好,并郑重声明日本对于中国无领土之要求,无赔偿军费之要求,日本不但尊重中国之主权,且将仿明治维新前例,以允许内地居住、营业之自由为条件,交还租界,废除治外法权,俾中国能完成其独立。日本政府既有此郑重声明,则吾人依于和平的方法,不但北方各省可以保全,即抗战以来沦陷各地亦可收复,而主权及行政之独立完整亦得以保持;如此则吾人遵照宣言谋东北四省问题之合理解决,实为应有之决心与步骤。 朱丽珍停下念报,喘一口大气,气愤地说:“这个杀千刀的汪精卫,真是一副汉奸嘴脸,在南京屠杀了几十万同胞,其中包括我的全家、父母兄弟,还说日本没有‘领土要求’!把敌人描述得像位菩萨,真该死哟!”她跺着脚,又读下去: 第二点为共同防共。前此数年日本政府屡曾提议,吾人顾虑以此之敌,干涉及于吾国之军事及内政。今日本政府既已阐明,当以日、德、意防共协定之精神缔结中日防共协定,则此种顾虑可以消除。防共目的在防止共产国际之扰乱的阴谋,对苏邦交不生影响。中国共产党人既声明愿为三民主义之实现而奋斗,则应即彻底抛弃其组织及宣传,并取消其边区政府及军队之特殊组织,完全遵守中华民国之法律制度。三民主义为中华民国立国之最高原则,一切违背此最高原则之组织与宣传,吾人必自动的积极的加以制裁,以尽其维护中国民国之责任。 ……” 朱丽珍喝了一口水,湮了湮嗓子,又气愤地说:“这老小子,他投敌,还劝我们交枪!” 第三点为经济提携。…… 陆晓辉激动地站起身,摆摆手说: “别念了!全是屁话,一派汉奸的胡言!大波!咱们要商量商量你的事情了。我看,由于汪兆铭的公开投敌,你的工作大概可以告一段落了,因为从蒋介石派人跟日本勾搭,到日本想走马换将跟汪兆铭密谈出山,全部情况咱们全掌握了,所以你可以在适当时机找一个最合适的机会离去,然后我们就发表揭露内幕的全部材料,你看这样可以吗?” “那太好了!”李大波由刚才念报时的愤怒转为喜悦,“请你们放心,我将抓住一个最适宜的时机,给他来一个金蝉脱壳。” 这一晚,他又在这里呆到很晚。根据他们三个人都正在仔细学习的毛泽东的两篇重要文章:《论持久战》和《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以及新得到的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的报告《论新阶段》的精神,他们回顾了即将逝去的动荡和浴血奋战的1938年,又展望了即将来临的新的一年。两天后,历史迎来了1939年。元旦的那一天,上海的各大报纸又正式地以整版的篇幅隆重地报道了汪兆铭的“艳电”全文,家家户户、大街小巷、到处听到的也是广播里哇啦哇啦叫喊的“艳电”和社论。李大波无论是在日本租界地或是日本人聚居的地方,门上都挂了一串松枝艾蒿,日本人都穿上和服,喜气洋洋地互祝新年,喝了不少屠苏酒①。 新年过后不久的一天,董道宁破例没有到外面去玩乐,他匆匆地跑回来,悄悄地对李大波说: “章丧!我昨晚偷听了重庆的广播,得到两个意外的消息,一是国民党开除了汪先生的党籍②;一是近卫内阁倒台,日本新成立了平沼内阁③,我忧虑在新内阁下,汪先生的命运不知如何?”—— ①日本人新年时喝的一种酒,相传饮之可避不正之气。 ②1939年1月1日元旦,国民党做出开除汪兆铭党籍的决定。 ③1939年1月4日,日本近卫内阁总辞职,1月5日,平沼内阁成立。从此,开始了日本政治上的动荡时期。 这消息对于李大波确实是个振奋的新闻,因为他不敢总去霞飞路的秘密联络点,只凭看敌伪的报纸,是比较闭塞的。他看见董道宁因生活过于荒淫而消瘦萎黄的脸上,布满了忧愁的细碎皱纹,晓得他因在政治上已无退路的心情是沉重的,便装做懵懵懂懂的样子说: “你不用发愁,既然是日本谈判了条件汪才脱离重庆,能不安排这个新中央的政权吗?” “章,你可能从政经验不多,”董道宁认真地说,“现在的要害是换了掌柜的,谁能知道这位平沼首相的口味又是什么样的呢?说实话,别看近卫对华发了三次声明,其实他始终还是不以重庆为谈判对手的态度,可是,当年这位首相在发动战争之初曾夸下‘三个月灭亡中国’的海口,现在已打了三年,还没体面地结束这场战争,使日本腾出手脚来,国内各派的舆论都在谴责他结束不了对华战争,因而导致他的倒台;我又听说,土肥原直到今天汪先生已经出走河内的情况下,还在跟吴佩孚暗中谈判,可见日本国内最高阶层对华谋略也并没有一个准谱儿了,你说是不是?” “可能是,你的分析在理。” “唉!等着吧,天晓得命运该怎么样!”董道宁长长地叹着气。 那些日子在这所别墅中,空气是沉闷的,虽然汪兆铭又发表了第二次声明,香港他的党徒林柏生和上海的褚民谊①等等都发表了拥汪表态,着实在报纸上热闹了一阵,但董道宁之类的秘密谈判代表,仍然是忧心忡忡,像是断线的风筝,整天相互打听消息。有一天董道宁说:—— ①林柏生后来担任了汪伪政权的宣传部长;褚民谊担任了民政部长。 “高宗武小子把我扔到上海,自己躲在香港,他是脚踩两只船,驮谡舛靥也挪唬哿┮驳胶幽谧咦撸仍缱霭才牛〉冒言勖橇痰胶档厣希瞬坏茫阍敢馊ヂ穑俊? “我考虑考虑吧。” “又要跟你那漂亮的未婚妻商议吗?” 第140页 一四零 “是的,当然啊。” “你真是一个忠实的男人。其实,你大可不必那样,那,你就会失掉很多自由。” “不,她是我生活的目标,我的思想行动都听从她的。我要坚贞不二,始终如一。” “好,好,你去‘请示’她吧,我等你的消息。”董道宁用挖苦的口吻说,“依我说,你从此就在我们这儿下海也不错。 比你在东三省那么寒冷的鬼地方带劲吧?” “你等我的回话吧。” 英法租界里因为近卫的第三次声明有“收回”的意思,所以人心惶惶,比较紧张。李大波事先给陆晓辉通了电话,为了慎重和减少目标,他约他就近在黄埔公园会面。 那一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公园就坐落在沿外滩直到白渡桥南畔,杂莳花木,尚未枯黄,颇具野趣。花园中心,有音乐亭一栋,被喷水池围绕,还有两座很像样的纪念碑,李大波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清廷李鸿章建的“常胜军纪念碑”,是为纪念进剿太平军洪杨之战,英将洋枪队长华尔及常胜军殉难者立的,另一座则是英人马加礼纪念碑①,为西侨所建,面临黄埔滔滔江水,据说潮涨时浪花颇壮,是上海人夏夜纳凉的一个好去处。他感到这景色中都包含着中国人的血泪、耻辱和殖民地的苦味—— ①为英国的鸦片贩子。 他们选了一条僻静向阳的长椅坐下。前来会见李大波的朱丽珍,向李大波解释,本来陆晓辉是要亲自来的,但考虑到为遮敌人眼目,还是派了朱丽珍来,这样可以减少敌人的注意力。李大波笑笑,便低声地向朱丽珍详细谈起董道宁约他一同去河内试探政治气候的问题。 “老陆说了,他的意见,他觉得可以去探探虚实,但要隐藏得绝对保险才行。”朱丽珍赶紧先转达了陆晓辉的意见。“好吧,我也有点跃跃欲试。”李大波兴奋地说,“请告诉我,天津有什么情况吗?” “有一点小情况,”朱丽珍打量着李大波说,“据说你有一个姓艾的表弟成了叛徒,他最近碰见了红薇,得知了你们的住址,但红薇很警惕,当晚就平安转移了,除此以外,没有发生什么事,你可以安心。” 李大波听罢,心怦怦地急跳起来,脸色也因为愤怒冲血而涨红,沉静了一会儿他才恢复了常态。不过,从黄埔公园回来后,他还是怀着一颗惦念红薇的心,回到旅馆。董道宁已向伊藤芳男解释了他要去河内面见汪兆铭的意义,也取得了伊藤的谅解和协助。两日后,李大波便随同董道宁乘飞机飞往了河内。 四 安南的首府河内,温暖如春。三角花、簕杜鹃和木棉树,依然艳丽得像朝霞,绿树、草坪、竹林,苍翠欲滴。汪兆铭和他黑胖的丑夫人陈璧君跟同他们一块叛逃的曾仲鸣等人,一来到河内,便被安排在离河内西北80公里的避暑胜地三岛的兰花旅馆。在这里有几套竹楼式的阔绰大房间,供汪兆铭作为办公的地方。他在这里,换上白色的西装,打着黑色的蝴蝶结,拿着白色的巴拿马式斗子帽,不断招待中外记者和替日本给重庆发回“呼吁和平”的招安电报。不久,他的避暑山庄周围,出现了许多形迹可疑的人物,他开始怀疑是重庆派遣的特工人员,于是在董道宁和李大波到达河内的时候,他们这一伙投敌叛国的人,已不敢再在那幽静的避暑胜地居住,而搬进在克伦街一所法国式钢筋水泥新建的、深墙高垒的住宅中去住了。 一次次的恐吓信号不断地传到河内;林柏生在香港被一群暴徒袭击受伤,双眼几乎失明①;接着汪兆铭的亲外甥沈次高在澳门被暗杀,最重要的是汪的左右股肱曾仲鸣,在3月21日的深夜被进入内宅的重庆特工人员枪杀。……—— ①1938年1月19日袭击。 那一天夜里,约计两点钟,忽然几声枪响,把人们都惊醒了。董道宁和李大波住在后院一间矮小的房屋里,也被清脆的枪声惊扰。董道宁急忙坐起,吓得在竹床上打战,李大波却勇敢地奔出小屋,来到前院,想闹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他看见汪兆铭的大房屋里正亮着灯,被人们围起来,一阵哭声从屋里传出来。李大波走近前一看,见一具尸体硬挺挺地躲在床下一摊血泊中,乍一见,他还以为是汪精卫遭到了暗杀。他也往前凑击,便听见围扰的人们纷纷小声地叽喳着说: “唉!这真是命啊!要不是曾太太来探望丈夫,让他们合房,曾先生何至于送了命啊!” 原来是汪精卫的亲信秘书曾仲鸣被暗杀了。恰赶上曾的老婆来探亲,陈璧君出于照顾,便把他和汪精卫住的那间有蚊帐的大房子让给了曾氏夫妇住。那杀手无疑是冲着汪兆铭来的,于是偏巧发生了这件事。曾太太哭得死去活来,抓住曾仲鸣僵硬的双手,也躺在粘乎乎的血浆里,不省人事了。 从隔壁传来了陈璧君的哭声,李大波挤在一群厨子下人堆里,从缝隙间看见汪兆铭的脸色惨白,眉梢下垂,嘴角抽搐,挥舞着拳头,声泪俱下地说: “好个蒋光头!狗婊子养的杂种,你是冲着我来的。啊,啊!仲鸣,仲鸣!我的左右臂膀啊!你是做了我的替身啦,你死得好惨啊!白白替我送了命……” 这次枪击事件使整座宅院都陷入惊恐与悲痛中。等法属印度支那当局按照例行公事,派来警探维持秩序、视察现场时,天已经是过午了。 这一伙人,给李大波的感觉好像是秋天的蝗虫,日子难熬,生命不绝如屡,他们都意识到河内是如此地恐怖,绝非久留之地,整天战战兢兢,疑神疑鬼。汪兆铭除了跟周佛海在一起嘀嘀咕咕以外,便想尽办法打发这无聊惊恐的日子。这时,汪精卫便把董道宁和李大波叫到他的大屋去聊聊闲天。这几天由于近卫文麿突然下野,他深恐平沼首相不执行前任的政策,把他束之高阁,撂到岸上,使他前进不得,后后无路。李大波这些日子跟他接触,他已窥察出这汪逆的内心苦恼和极度的空虚,他实际上是一个色厉内荏的家伙。的确,他的苦恼与日俱增,近卫的下野,他的出逃,特别是他至今也没得到云南、四川的军政要员,予以响应,就连跟他唱一个调门的何应钦和张群,也不敢发表任何有关他“通告”的表态。他感到最可怕的心境是孤立和孤独。这时他才感到自己是这么势单力薄,他不能不痛苦地在心底默认自己是完全把形势估计错了。所以,他现在坐在河内郊外这所深宅大院里,最为忧虑的是生怕日本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候,把他抛弃。 4月8日这天,伊藤芳男和外务省秘书矢野征记忽然衔着密命从东京乘飞机来到河内,执行的任务是要把汪兆铭一伙妥善地迅速转移出处境危险的河内。李大波看见汪精卫这时就像打了强心针似的,完全变成了另一种精神抖擞的样子了。他反剪着手,在大屋的竹席上踱步,从曾仲鸣被暗杀,第一次露出微笑的模样儿跟他老婆说:“璧君,你知道吗,这些天我真好像去了一回阴间,现在又还阳了,啊,日本友邦在这个时候到底没有抛弃我呀……”他说着,竟然抖动着双肩,神经质地哭起来了。 过了没几天,日本参谋本部派来的营救安置小组也来到了,又增添了两位成员,他们是影佐祯昭①和犬养健,为了减少目标他们二人把伊藤和矢野送上飞机后,于同日搭乘“北光丸”轮船,从三池港开出,走了八天八夜,于16日才到达海防港。下船后,这两个日本特使,立刻钻进一辆法国铁雪龙牌的小轿车,来到了台湾拓殖会社河内支店。伊藤和矢野早已装扮成卖珠宝首饰的老客走进店内。所以影佐祯昭和犬养健一到,他们马上就约安了两天后会面—— ①影佐祯昭于1939年3月从陆军省回到参谋本部,专门负责与汪精卫进行勾结的阴谋活动。 18日那天,宅内雇佣了不少名安南打手,做为护院保镖。10点钟安置小组四名客人来到,院里戒备森严。除了保镖以外,不许任何一个人在院里走动。李大波只能在屋里呆着,从有白色透空窗纱的玻璃窗里,观察院里的动静。 那天的紧急小型会议,中国人只有三个人参加,汪精卫、周佛海和董道宁。汪周二人虽是日本留学,能直接用日语交谈,但他们为了维持派头,还是约了董道宁担任了翻译。 第141页 一四一 会议开得很简短,不到两小时就结束了。散会后,由汪的临时公馆设便宴招待了四位衔着密令的日本使者。共进午餐时,汪精卫又变得神采飞扬、口吐白沫、滔滔不绝地大谈他的和平远景了。 董道宁因为参加了小型的机密会议,得到一种心理满足,他走回屋里,神情显得特别兴奋鼓舞。李大波看出他有一种憋不住急于炫耀的心理状态,便用怂恿的口吻说: “董先生,你总说他们不重视你,看,今天这么小范围的会,连梅思平、林柏生都没让参加,可见对你是多么的器重了。” 董道宁打着响手,颤抖着一条腿,得意洋洋地说:“章,你是有所不知,我告诉你实情吧,这回是非用我不可才叫我参加的,他梅思平、林柏生会什么呀?连一句日本话都不会说,他们跟我比,就像乡下佬儿跟洋学生比一样,……哼,可是他们在国民政府里的职位倒比我爬得高,爬得快,讲什么公理哟!”他继续发了一阵牢骚,才神秘地凑到李大波脸前,低声耳语地说:“章,你猜猜讨论了什么高层次的机密问题?!” 秘密工作早已养成善于藏拙的李大波,装傻充愣地说: “你说过我缺少从政的经验,我怎么能猜得着呢?” “我告诉你,你可别跟任何人说。” “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 “讨论了最重要的问题,”董道宁得意的几乎不能控制自己,低声说道:“讨论了由汪先生组织中央政府——仍沿用国民政府名义的问题,这政府建立在南京,以‘还都’的形式回去;必须火速离开河内,先到上海,然后汪先生访日,就算初步奠定了和平大业的基础。……” 李大波仔细听着敌人的行动计划,他的内心不无惊讶。在对待日本问题上一直是国民党痈疽的汪派,在国难深重的时刻,终于化作脓包而出脓了。但是他不敢露出厌恶的神情,也不敢由此陷于对今后国家命运的思考,他只好假装胡涂、肤浅地问: “这么说,我们快要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喽?” “是的,为了迷惑重庆,出于安全的措施,汪先生假称下野出国,流亡新加坡,然后偷偷离开河内,前往上海……” “那么,咱俩也一块回去吗?” “当然。我们也要大摇大摆地杀回去。” 李大波露出了一个孩子般喜悦的笑容。“那太好了。” “我知道,你又想你那位未婚妻了吧?” “是的,我总是一往情深地眷恋着她。” “我跟你不一样。一个男人总拴在女八的裤腰带上,能有什么作为?” “倒是你说的那么个道理。”李大波探得敌人的详尽计划,又知道很快就可以离开这个异国他乡,心里完全踏实了。为了完全掌握住这个患了“幼稚病”的外交官,知道他喜欢别人吹捧他,李大波便顺着他的喜好,故意给他戴高帽似地说:“你这回出力这么大,一定会荣升高转了。我这次工作,全有赖你的指导和帮助,不然全凭我的能力可应付不了。幸亏有了你。” 听了李大波的恭维话,董道宁骄矜地笑了起来。 事情果然按照董道宁说的概要脉络进行着。为了齐头并进而又顺利稳妥地推动这项出逃计划,负责全部指导工作职责的影佐祯昭,又请了参谋本部派驻在台湾拓殖会社河内支社的代表门松正一少佐和同盟通讯社特派员大屋一道,协助和法属印度支那当局暗中进行交涉,经过十来天,到23日才得到了这个当局的谅解放行。当天河内的报纸便刊出了汪兆铭的大幅照片和已经下野出国的声明。这方法果然奏效,门前和房边左右的特工人员几乎销声匿迹,据说他们都急匆匆地赶往新加坡去了。 25日的黑夜,被叫醒的李大波,跟着董道宁坐上一辆黑色的轿车,跟在五辆汽车的后面,逃出了河内,在下龙湾以出产鸿基煤而著称的煤港,登上了一艘事先已雇好的七百五十吨的小船“凤安号”,驶向南海。那一天后半夜海上起了风暴,那“风安号”小船,像一片孤零零的树叶在大海的汹涌波涛中飘荡。李大波在漆黑的甲板上看见汪兆铭呕吐得几乎连肠胃都要翻倒过来,他的脸色黄到就像他吐出来的胆汁。 为了顺利地离开下龙湾港口不被任何人发现,五个日本人登上他们自己开来的“北光丸”轮船。商定在次日——26日两船在航途中的公海上汇合,“凤安号”小船上的人,再登上“北光号”一同航行。但是无论怎样呼叫,也没有联系上,“凤安号”方向不明,这使“北光丸”轮船上的影佐等日本人,急得跺脚,大伤脑筋。合手祷告,连呼天照大神保佑。 海洋是乌黑的,海水深不可测,小船时不时地被从天边滚动的涌浪吞没,那情景真瘆人,令人恐怖。汪兆铭像死人一般躺在窄小的床位上,陈璧君不由得跪在地上叨念阿弥陀佛,祷告菩萨保佑。周佛海也呕吐得像一堆烂泥。 董道宁很骇怕,他也呕吐得十分厉害。李大波虽然没吐,但心里也充满了阴森恐怖。 浩淼的大海,在它愤怒的时候,竟是这样疯狂和可怖!这是李大波最新的感受。他不知道跟“北光丸”失去联络,他们能否不葬身鲨鱼之腹而生还,死的恐惧和担心他的情报送不出去的忧虑,这两种情绪始终在他的灵魂深处颤抖。他躺在狭窄的铺位上,随着海浪巨大的颠荡,他忽而头朝上脚朝下;忽而又头朝下,脚朝上,小船时而被巨涌推向浪尖,时而被大浪沉入谷底,…… 多么难熬的生死时刻!整个小船上没有笑声、说话声,甚至也没有哭声和叹息声,完全是一艘死亡之舟的可怕沉寂! 经过了漫长的四天四夜的风吹浪打,海面上的季节风暴终于趋向平缓,在28日的下午,小船行驶在汕头的海面上,两条船终于相遇了。 “北光丸”渐渐地靠拢了“凤安号”,五个日本人如释重负般跑到甲板上,在晚霞的夕照中,露出金光闪闪的牙齿,向小船微笑着欢呼招手,一边高兴地喊着:“半栽!半栽!①” “凤安号”的小船上,也引起了巨大的欢欣。汪兆铭和周佛海,由两个人架着胳臂,来到甲板上,在他们那萎黄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他俩觉得仿佛死过去了一次,现在又活过来了。他俩被人架着,换到了“北光丸”这艘吨位大而又舒适的军舰上。然后继续穿过台湾海峡,平稳地航行着—— ①“万岁”的日语发音。 “北光丸”在进入东海之前,绕过富贵角,金山,驶进了台湾的基隆港。轮船在这里靠岸,停泊,然后上水、加煤,补充食品,又经过几天几夜的航行,到5月6日,“北光丸”才到达了上海。 为了保密,汪兆铭没有下船,继续留在船桥上的头等舱房里。他已恢复了精神,消除了旅途的劳顿,他每天喝淡味而浓缩的鸡汤来补充乘“凤安号”小船时消耗的体力。李大波在船桥的甲板上,看见他身穿紫色丝绒的睡袍,在温暖的铺着地毡的舱房里,带着思考的神态踱步。 6日的中午,从东京赶来的今井武夫,乘着小舢板,来到“北光丸”船上。轮船停在近海,就在船上的大会议室里,举行了第一次会谈。 会谈持续到5月8日,汪兆铭一伙人才上岸,住进极为保密的日本大和旅馆,单等日本政府对他命运的安排。 就在5月8日会谈结束后,今井武夫挟起他鼓鼓的公文包,急忙乘专机赶回东京,马不停蹄地向陆军大臣和参谋次长汇报这次“渡边工作”①的全部交涉过程去了—— ①“渡边”是常见的日本姓氏,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用来作为高宗武、汪精卫一派诱降活动的代号。 第142页 一四二 在等待回音的日子里,李大波不敢出外联系,也不敢越雷池一步,深恐暴露目标。他努力压抑着内心的焦灼,坐在楼上的屋里,隔窗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来解他被失掉自由的苦闷。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20多天,到了5月底,才有密使来传达,日本军部与政府同意在东京接待汪兆铭。 那是30日的晚上,在住室里只有李大波和董道宁两人的时候,李大波试探着说: “董先生,我的任务大概可以结束了吧?” “是的,我们明天将飞往东京,你就不必去了,现在,等我们一去日本,就没什么保密的了,你帮我们很好地完成了这次特殊的任务,尤其是我们俩同室居住,关系处得很好。我想新政府成立后,我还欢迎你来南京,和我一块儿供职呢。” “那太好了,我先谢谢你。” “你回哪儿呢?在上海,还是回东北?” “先回东北老家,还要在那里替家父经营买卖。” “好,那我们算算帐吧。” 董道宁兼管财务,他按着月工钱给李大波算清了工钱。 第二天——5月31日一早,吃罢早餐,汪兆铭神情喜悦地率领他的喽啰,乘轿车驶向机场。 李大波给他们送行。在机场专门停着一架日本海军的军用飞机,这是飞往日本追滨海军机场的。李大波在心中数了数人数,除汪兆铭、陈璧君外,还有周佛海、梅思平、高宗武、陶希圣、董道宁、周隆庠等一共是11名大小汉奸。日本的东道主是影佐、犬养、矢野等5个人,今井武夫已留在东京,等待他们。 李大波站在机场上,望着这架罪恶的飞机,在闪烁的阳光下,在跑道上由滑翔慢慢地腾空起飞…… 李大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觉得呼吸自由了,身在敌营半年的时光,是多么漫长而充满险情啊!他慢慢地走出机场,发现没人在后边和左右跟踪,他就回到旅馆收拾东西。夜晚,他提着一只手提包,沿着外滩信步走着,黄埔江浑浊的江水,就在他的脚边哗啦哗啦地拍岸。然后他乘车来到了霞飞路。周围没有人,他钻进了那条夹道似的里弄。 照例是朱丽珍给他开了隐藏在藤条枝蔓中的小铁门。他刚一进屋就高兴地说: “我可完成了这次任务了,看吧,我的情报全写在这里了。” 陆晓辉听了李大波绘声绘色的汇报,好像他也身临其境一般,他说了不少代表党组织鼓励李大波的话,最后,李大波要求他即刻回津,他说:“真的,晓辉同志,我真是归心似箭啊!我还不知道天津怎样了,所以我很着急。” “好吧,那我们就不留你了。你的全部情报,将尽快地发往延安。你不用惦记着。” 李大波又把他挣来的钱,分一半递给朱丽珍。 “丽珍,收下添补过日子吧,还是我那句话,要吃一点营养品,我们怎么样也得坚持到把日本打出中国去吧?没有好身体怎么行呀!” 朱丽珍笑着收下了他的钱,又从衣柜里拿出那件李大波给红薇买好的红毛衣。“别忘了给红薇带上这个。” 因为是夜里两点钟的北上火车,朱丽珍特意给他包了猪肉干菜笋馅上海风味的云吞的夜宵。他们边聊天边喝云吞,到十二点半钟,他坚决谢绝了陆晓辉和朱丽珍的送站,自己独自一人提了手提包,乘上一辆环城夜间的公共汽车,赶往火车站。他进站的时候,正好登上那辆从上海开往天津的列车。 在他生命的里程中,他又艰难地走完了一个重要的人生驿站。 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绪是激动而复杂的,他又想起了他的表弟艾洪水,他知道魔鬼随时随地都在寻找他,但他没有想到,厄运也正在等待着他。 第143页 一四三 第18章被捕 一 方红薇这半年日子过得非常艰难。沦陷区日伪的统治越来越严,动不动就要把人抓到日本宪兵队去灌凉水,或是逮到“兴亚院”去“矫正思想”。警察和治安军总在大街上开着铁闷子车徘徊,而保甲长则在小巷中,竖起耳朵搜集“共党”“八路”的“嫌疑犯”。同时,她从党的秘密指示文件上又得知蒋介石在重庆秘密颁布了《共党问题处置办法》和《沦陷区防范共产活动办法草案》。躲在天津英法租界的重庆特工人员,又暗中加紧了对真正抗日分子和中共地下人员的监视和破坏,他们甚至以匿名信的方式向日寇告密,不惜“借刀杀人”。所以,红薇不仅要积极谨慎地进行党分配给她的工作,而且还要特别警惕日伪持务的跟踪,更要防范重庆特工人员的盯梢与告密。她的精神异常紧张,生活也失掉了规律,加上她在工作之余,只要稍微闲下来,她便揪心扒骨似的惦记着李大波的安危,算计着他的归期,有时她甚至神经质地总往坏处想,有几次她被噩梦吓醒,眼泪沾湿了衾枕。 她比在树德里住的时候,人几乎瘦了一圈儿。 为了不暴露转盘村王万祥的地址,红薇又在西窑洼那个贫民居住的地方找到了两间土坯的茅屋,仍旧带着王妈妈和鱼儿组成了一个新家庭。一改过去上流社会的打扮、衣着,而改换成劳动工农的短打扮,很像一个工人家属或是农村的年轻小媳妇。她定期地和杨承烈见面,领取指示、文件、报纸和做情况汇报。杨承烈现在已搬离了法租界,因为他发现他的隔壁因有一个在北洋饭店和盐谷医院暗杀《满洲晨报》社长白逾桓,和《国权报》社长胡恩溥①的枪手被日法当局联合搜捕,暴露出这里是“军统”天津站的老窝儿。后来这所楼房住进了新主人,是伪装寓公的日本特工人员,他们倾注全力捕捉躲在租界地的共产党的地下人员。自从近卫发表了第三次声明,涉及到在沦陷区收回租界的问题,这些租界的公部局跟日本的关系也比以前缓和了很多,在逮捕抗日人员方面,租界不仅不再刁难还主动予以配合。这样,杨承烈便不再在这里居住了。如今他搬到了金钢桥北路西东窑洼一条狭窄的土路大街上,开设了一爿小小的文具店做为掩护。他那营业照上的名字是郭鹤年。红薇每次来汇报工作都拉着鱼儿,装作给孩子买铅笔和大仿红模子、电光纸等,所以绝少惹人注意。王万祥来的时候,则拉着人力车,装着为文具店拉货和卸货,隐蔽得非常巧妙。鱼儿很喜欢到文具店来,他高兴得到花杆的铅笔、印着狮子老虎的铁铅笔盒和五光十色的电光纸。他每次来都欢喜得像只登枝跳跃的小鸟,又活泼得像条在水中打跳的小梭鱼一样。要是很久不来了,他就拉着红薇的手说:—— ①白逾桓和胡恩溥,这是两名文化汉奸。于1935年5月,先后在北洋饭店及盐谷医院被打死。事发后,日本驻屯军司令梅津美治郎及日本总领事川樾茂,为此曾向驻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及北平军分会提出罢免天津市长于学忠之无理要求。 “姑姑,咱怎么不去小文具店啦?那郭叔叔对我真好,还给我饶了一块大橡皮和一个转笔刀儿。” “鱼儿,乖孩子,听话,等你使完了那些东西,我就带你去买。”红薇哄弄着他说。 红薇虽然在这半年里历尽了艰辛,但她也得到了长足的锻炼,增长了工作才干。唯一能支持她工作和解除她因思念李大波而产生的精神苦恼的动力,是从根据地不断传来的打击敌人的好消息。那些击溃敌人数十路“扫荡”的胜利,鼓舞着她的精神,使她感到即使是在漫长的黑夜,也有一盏明灯像大海上的航标一样,在指引着她的征途。在暗夜中,她常披衣而起,为她遵化老家子弟兵英勇的反扫荡和揭竿而起的联县农民大暴动,在心里默默地祷告。她不信理查德宣扬的那个上帝,但她却身不由己地向上苍祈求保佑。她也不时地想家,惦念父亲和弟妹,惦念延年大伯和大娘,她不知道家里的粮食收得是否够吃;柴禾是否够烧;青石板的屋顶是不是碎裂漏雨;山坡上的柿子树,是不是长了虱子和柿蒂虫?总之,在这一点上,她依然是一个为家庭操心、非常思念家庭的农村姑娘,农村的一切,都使她魂牵梦绕。 她是在精神煎熬、恐惧又内心充实、欣慰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中度日的。 那是初夏的一个夜晚。从河滩那边刮来带有烂泥臭味的风。王妈妈和鱼儿都在另一间小屋里睡着了。她这间刚转过身的斗室,关着窗户,挂着窗帘。在如豆的灯光下,红薇正伏在小木桌上聚精会神地写着传单。 噹,噹,噹。传来轻微有节奏的叩门声。她忽然一惊——这是大波一向的叩门声,会是他吗?她急忙站起身,要去开门,且慢!她在叮嘱自己。 噹,噹,噹。又是一阵稍大的叩门声。她谛听了一下,赶忙收拾桌上摊着的东西,把还没写完的纸片塞在炕洞里,她才去开门。 独扇的小排子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他戴着一顶鸭舌帽,低低地压在额头的眉宇间,阴影遮住了他的脸。朦朦胧胧的月光和闪瞬的星光,在地上投下了长长的身影。 “是我,红薇!” 她听出了那熟悉的声音。啊,是李大波回来了!她兴奋得几乎晕倒在他的臂抱里。他把板门拴上。还没来得及进屋,就在那巴掌大似的小院里,她疯狂地亲吻着他,把两只胳臂吊到他的脖子上。 他把她搂在怀里,抱进小屋里去。他吻着她的嘴唇、面颊、眼睛、额头、脖子和头发,他在她的耳畔轻声地说: “真把我想坏啦!让我好好地看看你……啊,你打扮得真像一个村姑!这也很美!” 红薇给他把帽子摘掉,露出过长的浓发,见他穿一套铁路员工的旧制服,便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你倒不瘦。” “怎么能瘦呢?”李大波热得脱掉制服上衣,说,“跟那群王八蛋在一起,成天价喝王八汤,吃王八肉,这群家伙吃喝玩乐,全保养得可仔细呐!” 王妈妈老人睡觉轻,她在枕上侧歪着耳朵,听见了门上的响动,一边纳闷谁会这么晚还串门子,一边便坐起身来。后来她听见就在窗根底下的亲嘴声,她知道是李大波回来了,赶忙穿上有算盘疙瘩的大襟褂子,惦念着大波还没吃饭,便起身准备给他煮挂面卧荷包蛋去。 她在窗根底下咳嗽两声,意思是知会屋里的人,然后才推开门,走进屋去。 屋里,他俩都从拥抱中分开了,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桌旁的椅子上。 “呀,万顺,你可回来啦!”王妈妈乐得双手合十,眼里涌着泪花儿,“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你这一出远门就是半年,可把我们惦记死啦,上天有眼,又把你给送回来了。”她撩起衣襟擦着眼泪,“万祥也为你成天价悬心哪!” “妈妈,我去河滩看了他才到这儿来的。” “我忙去做点东西给你吃吧。” “千万别麻烦了,黑灯瞎火的。我这儿给你们和鱼儿带了点南方的小吃食,吃一点就行了。” “嗐,那干喳喳的,吃了那滋润呀,我给你做点稀的喝吧。” 说着她就走出屋,在小厦子里挑开了封着的煤球炉子。 “支锅燎灶儿的,不会惊动邻居吧?”李大波问着红薇。 第144页 一四四 “你新来乍到不知道,这地方住的差不多全是上三班倒的工人,钢厂的工人啦,纺织厂的女工了,还有不少耍手艺的泥瓦匠、木匠、拉排子车的苦力啦,白天黑夜都一样,白天有下夜班睡觉的,夜里有上班出去走动的,所以,咱做饭,夜里有什么活动,显不出来。”红薇很得意她选择了这一带穷苦劳工的聚居区做为党的活动据点。 李大波赞扬着说:“那太好了,这便于咱们隐蔽。”他欠起身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夸赞着说:“亲爱的,你真聪明!” 不一会儿,王妈妈便端来一大海碗加了芫荽、紫菜、小虾皮和香油的喷香的挂面卧果儿。“趁热,快吃吧!”然后她交叠着双手坐在炕沿上看他香甜地吃着,仿佛她看她的儿子王万祥一样亲昵、关心。直到李大波把最后一口汤喝完。“啊!这多舒服哇!冷风热气的,在外受了半年的罪,回家来好好歇歇吧!哪儿也不如家好,俗语说:‘千里有个家,八十有个妈’,一点不假。”她说完,又提来一壶开水,“洗洗脸,烫烫脚,可解乏哩!” 李大波洗罢脸,又在热水里泡着脚。真舒服,一个游子从漂泊的地方归来,还能期望比这更亲切、更温馨的吗?“妈妈,在外边,我真想你们哪!回到家是多么幸福啊!” 她等着李大波洗完脚,端着盆边往屋外走边说:“行啦,你俩说说体己话儿,早早歇着吧!” 王妈妈回到她那间小屋去,红薇和李大波也躺到炕上了。刚才有灯光,窗上招来不少小蠓虫和从河滩那边飞来的蜉蝣,他们吹熄了灯。 红薇枕在李大波的臂挽里,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儿。李大波简短地跟妻子说了说这次的特殊任务,但他遵守党纪不能详述。红薇很懂这些,也不多问。最使她高兴的是关于朱丽珍的情况。一说到她,红薇甚至高兴地坐了起来。 “哎呀,真是太巧啦,日军在南京大屠杀的时候,我最惦念她了,真万幸,她死里逃生还活着。你知道,我俩多么相好,没有她那次搭救,我怎能逃回老家呀!我从修道院里的管道爬出去跳到秦淮河,还是她从家里拿来她弟弟的一身衣服,我剪了短发,才逃跑的呢!唉,想不到她的全家都死在日本的屠刀之下。她真可怜啊!我恨不得能见到她,她参加了咱的工作,为打败日本鬼子抗战到底,真好……” “我替你送给她一件毛衣。” “那太应该了,给她一座金山银山,也报答不完她当初对我的恩情。”最后她又非常激动地补充说:“可惜我们不能接她来跟我们在一起生活,我真想捧出我的心让她看。” 刚刚升上中天的一轮明月,把它那银辉的月光洒满了小屋,辉映着她那美丽的脸庞和妩媚的大眼在暗夜中熠熠闪光,她是那么兴奋,那么激昂,那么动情。他一把把她拉入怀抱,热烈地吻她。 “你的小样儿真美!快来吧,我多想你呀!” “我也一样想你……” 远处,不知是从哪棵树丛里,传来了夜莺动听的鸣啭。这是一个多么朴素无华的美好夏夜。 第二天清晨,鱼儿听奶奶说李大波回来了,便跑到红薇的小屋来。红薇已经穿好了衣服,可是李大波虽然已经醒来,但还没穿衣服。鱼儿高兴地扎煞着两手扑到李大波的身上,亲吻着他的脸颊。这孩子不拾毛篮,已经出落得整洁和非常俊秀了。他现在上了小学二年级。他带着顽皮的神气,用一个手指在脸蛋儿上拨拉着:“没羞,没羞!叔叔,奶奶不让晚起,你还偎窝子下蛋呀?”他开始恶作剧地掀他的被单,忽然发现了什么,高兴地跳着脚儿说:“真不害臊呀,叔叔,你没有穿裤子,光着腚哩!哈哈!” 王妈妈在小草厦里用炽炉烤窝头片儿,听见鱼儿的喊叫,便进屋申斥着说: “鱼儿,你又‘讪脸’啦!快出来,让叔叔穿衣服,叔叔昨晚很晚回来,太累啦,哪像你平时撒懒偎窝儿不起来呀!” 鱼儿吐吐舌头,跑出去了。红薇含羞地微笑着说:“快穿衣服起来吧,要不,他又要跑回来掀你的被窝儿啦,这孩子真淘气。” “我很喜欢他,”李大波赶紧先蹬上裤子,“如果日本鬼子没侵入中国,我们也没有这么重的任务在身,我真想要一个孩子,你给我生个女儿,长得像你那么美,那该多好!” 红薇的脸颊顿时烧起了红霞。她娇嗔地打了他一下。李大波穿好了衣服,洗完了脸,便把他的手提包打开,像献宝似的给大伙儿分他带来的礼物。他先把那件红毛衣给红薇披到身上,她那美好的仪容就像五月鲜艳的石榴花。他给王妈妈买了一件深蓝色对襟的绒衣,一身深灰的裤褂布料,给鱼儿的礼物是一个带挎带的书包、一身有裤兜儿的学生服,还有一双小球鞋。他招呼着鱼儿,来领他的礼品。 他快活地跑进来,又试衣服又试鞋,然后又把书和本都从旧书包里掏出来,放到新书包里去。快活地在屋里蹦着。 王妈妈走进屋来说:“鱼儿,把新衣服脱下来,留着过年穿,现在不年不节的穿,糟踏啦!” 鱼儿不肯脱。王妈妈把他揽在怀里给他往下扒。“你别存不住隔夜的屁!听话。” “喂,快看,谁吃这好吃的?”李大波提着一包点心和一包糖果,逗引着鱼儿,鱼儿才让脱下衣服,他窜过来说:“啊,叔叔是给我买的,叔叔在河滩那时就总给我买好吃的。”他接过枣泥馅的点心大口地吃着,摇晃着小脑袋,“叔叔真好!” “还有好的哩,”李大波拿出了上海的小食品:胡桃夹心的云片糕、瑞芝斋的黑芝麻豆酥糖、五香小核桃、松饼等等,都摆在炕席上。鱼儿扑过来,扎煞着两臂,高兴地宣布着:“都是我的!叔叔,你真好,我真高兴你出远门,净带好东西来……” 这孩子气的话,把大伙儿全逗乐了。王妈妈哄着他说,“留起来,慢慢吃,别像猫啊狗儿似的那么护食,看撑着你。” 李大波的归来,给这个小小的家庭,带来了巨大的欢乐。因为除鱼儿外,都意识到他们所从事的事业是正义而神圣的,所以他们的精神和心灵都那么充实。 生活,又回到了以往的轨道。 夏末秋初的季节,有一天晚上,李大波没有回来。王妈妈在炉子上给他煨着小米稀饭,红薇像每次那样,坐在小桌旁的椅子上,边看报纸边等着他。鱼儿做完功课,吃了饭,早就睡觉去了。 第145页 一四五 时钟一遍一遍地敲过,王妈妈做着针线活,时不时地打着盹儿。时钟打过12点以后,王妈妈突然激灵了一下,困盹儿完全消失了。她看了看红薇,仍然坐在那里,两人都打着哈欠,互相望着,彼此都不敢说出那不祥的揣测。红薇再也坐不住了,她焦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惊一诧地听着门外的响动。 连日来,敌人在“强化治安”,“整肃思想”,风声很紧,不断有人被捕,户口也查得很严,每晚都有宵禁。可是李大波因为工作,要在晚上出去联络人,找人接头,开宣传会、小组会,不能留在家中。许多工作都要靠黑夜的掩护去做。晚饭后他出门的时候,红薇和王妈妈都要照例嘱咐他早点回来,他连连答应着说:“放心吧!我一会儿就回来!别惦记我。” 但是,他却不曾回来。红薇心里默念着,但愿他是因为戒严留在外边了;但转念一想,作为伪省公署的秘书,他是有“特别通行证”的呀!……这真是凶多吉少了。 她们溜溜地等了一夜,他也没有回来…… 李大波在7点钟走出家门,想去杨承烈那里谈工作,刚走出不远,一穿过天纬路,他便发觉身后有人跟踪。为了试验他的感觉是否准确,他加快了脚步,那人也加快了脚步,他迅速过了金钢桥,想混到人群里走失,但那尾巴竟然没甩掉;他只好在东北城角蹿上一辆电车①,谁知那个特务也跳了上来,把住后门。车上拥挤,李大波在东南城角那一站,从前门跳下电车,可是那个盯梢的人在后门也跳下车去。李大波只好用最快的速度,想通过日租界的旭街,进入法租界①躲避,以便脱身。正在这时,那人瞄准了被追踪的人,紧跑了几步,伸手抓住了李大波的衣领,然后拍着李大波的肩膀,嘿嘿一笑龇着一口细小的白牙说: “喂,李先生,久违啦!你让我好找哇!”—— ①解放前天津的电车不分“路”,而用不同颜色的牌子来分线路,有红、黄、蓝、白、绿等牌。老天津卫的人都很熟悉。 ①当时,日本还不能进入英法租界捕人。除非事先协商好。 李大波一个回手,掰开了揪住他脖领的那只手,抬头看这人一眼,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猛吃一惊:原来是曹刚! “哈哈,老兄,少见啊!你还认得在下是谁吗?”曹刚摘下墨镜,带着得意洋洋的神气,眨动着他那一对小耗子眼,狞笑着。 李大波屏住心跳,强制自己镇静下来,故意装出生疏的样子说: “先生,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得啦,你别再装洋蒜了,”曹刚冷笑两声,“章幼德,扒了你的皮,挫了你的骨头磨成灰,我也认得你!你差点给我送进狗肉柜子里去!” “岂有此理,无理取闹,你纠缠什么?!”李大波拼出全力把曹刚推了个趔趄,摔到远处,来了个大马扒,嘴啃地。他乘势飞跑起来。 他一口气跑过旭街,钻进南市。这里是天津卫有名的“三不管”,人称这里胡同有三千,妓院有三百,此时正是华灯初上,各妓院门前争相挂出彩灯、花名牌、大照片,鸨娘和“茶壶”正站在门灯下招揽嫖客。这时人潮如织,南市大街过往的人流,摩肩擦踵,打头碰脸,李大波一下钻进人群,然后溜进厕所,进行快速化妆。打开他拎着的手提包,把他随身带着的仁丹胡须,沾在人中上,戴了一顶贝雷软帽,换了一件银灰色派力丝的西服上装,戴一副深茶色眼镜,等他从厕所走出来时,俨然是一位日本银行高级职员的派头。 恰在这时,曹刚爬起来,也正直眉瞪眼地追到南市里来。李大波在不远处的人流里望见他用两手拨开人们跌跌撞撞、慌慌失失地小跑着,伸长脖子,摇晃着脑袋东瞅西看地寻找着,李大波一个闪身走进一家叫“红玉书寓”的妓院,这次几乎是擦肩而过,曹刚竟没能认出李大波来,这次寻猎,他只好失之交臂了。 李大波进了妓院,胡乱溜进第一间屋子,就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哭得肿着红眼泡,一见进来个男人,吓得躲在墙角里。鸨娘跟着进来,陪着笑脸说: “客官,您请。这姑娘是我才从出美女的胜芳镇买来的,是个‘雏儿’,还没接过客。是‘开苞①’过夜,还是打打‘茶围’,都随您的便!”—— ①开苞,即处女第一次失身接客,这比平常的价格要贵上数倍。 李大波想了一下,便说:“随便喝杯茶,歇歇脚儿。”“那好,”老鹉锼担骸靶『苫ǎ鹂奚プ帕常桓鲂δQ煤玫馗遗憧停悄闼藕虿恢埽米锪宋业闹鞴耍⌒淖湃媚愣缀谖荩晕业钠け蘖耍闭馐保磐獯闯橙律幼攀且淮钌骸奥枥霭妥樱疃孔樱愀业沧爬弦牡蓝坷弦抢此讶说模? 李大波在屋里听出是曹刚的声音,不由心里一惊,在内心筹划着是这样化妆硬挺过搜查还是第二次逃跑。有经验的鸨娘,这时快速迎到门口,她三十出头,长得欢眉大眼打扮得十分俏丽,有些妓女还不如她富有肉感和魅力,所以常有嫖客叫她的条子,她自己也经常接客。 “哎哟,我以为是谁?原来是曹大官人,曹科长呀,您可是咱的老主顾啦,干嘛今个这么气哼哼的呀?”老鸨娘挽起曹刚的胳膊,就向大客厅里走。 曹刚气急败坏地说:“我是在逮一名共党逃犯,可是他还横拦竖遮的,我怎么不来气!” 老鸨娘一听这也吓坏了,她生怕这影响生意,便死拉活拽着说: “哎哟,你一说逮什么共产党啥的,快把我的魂儿都吓跑了。他是我的‘插杆儿①’,您冲着我的面子,别跟他致气!说实话,我们这地方哪敢‘窝匪’呀!没那宗事儿!您可别找词儿砸我的饭碗呀,您可别忘了,是我们这些下处交的税,才养活着警察局和你们,要是把我们的生意搅坏了,纳不了税,您吃谁去呀!来,走吧,我找个头牌姑娘陪陪您,白天就‘拉铺’②,我保准不要一个大子儿!奉送,还不行吗?”鸨娘一个劲儿卖俏撒娇,缠磨着曹刚,硬把他留下了—— ①“插杆儿”即妓院对姘夫的俗称。 ②一般的嫖客在夜间过夜,白天性交,行话称“拉铺”。 院里很亮,泡子灯照得通明,李大波从窗玻璃里把这一切都看清楚了。他定了定神,喝了一杯清茶,便按价搁下打茶围的份子钱,还是那套化妆,赶紧走出了“红玉书寓”,终于甩掉了这个盯梢的尾巴曹刚。 这时,电车已经收车,李大波只好走回家去。听到拍门的暗号,红薇和冲盹儿的王妈妈都惊醒着来开门。红薇乍一看到来人这副打扮,倒吓得一怔,连退两步。 “别怕,是我。” 红薇把手掌放到心口窝上,长出了一口气。 “哎呀,你可回来了!我的心都提到嗓口眼儿上啦!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呀?” “别提了,真倒霉!快给我一碗水喝。” 红薇递给他一杯温开水,他一口气喝下去,然后才说:“碰上了曹刚这小子盯梢,好不容易才把他甩掉。”于是他简短截说,把刚才经历的险情学说了一遍。 第146页 一四六 王妈妈在屋角里冲着观世音菩萨双手合十祷告了一会儿,便到小厨房去给李大波热饭菜。 红薇经过这一阵虚惊,精神一直还没松弛下来。她沉思了一会儿,便说: “大波,我忽然有个想法,天津这儿有艾洪水和曹刚,是我们的死敌,工作环境太险恶了,有时可能是无谓的牺牲,我们是不是把这些实情向组织上说明一下,把我们的工作环境换一换?” 饭已经热好了,李大波饿的咕咕叫,他便坐在桌子前大口地吃起来,想着红薇提出的那个问题。是的,红薇的话是有道理的。在那些年,由于他的出身,也曾引来不少磨难,幸好从“一二九”运动后,党派来刘少奇担任北方局的书记,才纠正了许多过火的作法,他是属于那种坚定的实干派。他忽然想到当年他与表弟在南开大学时的辩论。他对表弟艾洪水那种“为渊驱鱼,为丛驱雀”的高傲态度,进行过深刻的批判。可是万万想不到当年在党内唱高调的表弟,竟成了今天捉他的仇人…… “大波,……你不会觉得我是害怕了,或是懦弱了吧?”红薇见李大波没回答她的话,便有些悚悚怛怛地说。 “不,亲爱的,我也闪过这种念头,也有过畏难情绪,可是我又想,我们不干谁干?我们在这里已经打开了局面,如果换人,工作又要从头做起,为了革命,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所以,再艰难,我们也不能提出别的要求了。”李大波吃完他这顿晚饭,他拉起红薇的手,抚摸着,像哄小孩似的安慰着她,然后又嘱咐她说: “小薇,像刚才你所说的那话,永不再说,因为有些同志思想过激,会误认为你是胆怯……这,以后你入了党,就会得到这方面训练的,好,我们歇了吧,我太紧张,也太累了。” 红薇打发王妈妈回到自己屋里去安歇,她收拾碗筷,又给李大波打好洗脸水、洗脚水。李大波好歹洗了洗,便躺到板铺上。他觉得红薇今晚的思想沉重,他应该给她抚慰、温存,但更主要的还是让她思想上有一种坚强的准备。 他把她的窈窕的身躯搂在怀里,亲吻着她说: “亲爱的,让我好好亲亲你,你的小样儿多逗人!啊,别再紧张了,我这不是从虎口平安地逃脱了吗?” 红薇嘤嘤地哭起来,她心里不知怎地升起一种委屈的感觉。她在李大波脸前,总是那么娇弱。 “别哭,你应该高兴才是。往后,你一定要在感情上坚强起来。”李大波说,“你想想,如今大敌当前,我们既然选择了抗击敌人的这条道路,那就是说,我们随时都有生命危险,都可能牺牲性命,有了这种准备,就会坚强得多。小薇,倘使我真的有一天没有回来,……我希望你能坚强地挺过来……” 红薇用手堵住了他的嘴。“不,别说了……多可怕……” 窗上透过一明一灭的光,寂静的夏夜,窗外正打着露水闪。大滴的露水,落到瓜架上那肥厚的丝瓜叶上,有一只蝈蝈,顺着藤蔓轻轻地往瓜叶底下爬动。 李大波已发出均匀的鼾声,而红薇透过露水闪的光亮,一直出神地望着李大波。 “啊!如果日本人不窜到我们的国家来打仗,这该是一个多么宁静温馨的夏夜呵!……”红薇想着,忧愁地发出长长的喟叹。 二 李大波醒得很早。但他刚坐起来,便觉得腰腿酸痛,他又躺下,把腿伸直,活动脚板,抻抻大筋,昨天因为没车,他走的道儿太多了。他又躺了一会儿,一咬牙,才跳下板铺来。他简单地吃了早点,便出门到东窑洼文具店找杨承烈来汇报昨天发生的情况。 杨承烈听后,紧皱着眉头,说道: “曹刚、艾洪水这两个家伙,对我们的威胁和破坏太大,特别是艾洪水,他对你太了解,如今他成了叛徒,破坏力就更大,我们能不能想个办法,把这两个家伙除掉?” 他俩开动脑筋想了许多办法。他们说:可以组织手枪队夜间去“掏窝”,可是曹刚家的深宅大院,门禁森严,很难进入,而艾洪水又宿无定处,或眠花宿柳,留在妓院,或是深夜不归,就伏在中华通讯社办公桌上睡着,门上警卫颇严;又想出一个办法是诱他追捕,到我们引诱的地方,游击队员就可将他消灭。……商议半天,在敌人统治的沦陷区搞这种特殊方式的武装斗争,十分困难,且成功系数不大。 说到这里,杨承烈叹息数声,从炕席底下拿出一个小册子,递给李大波,气愤地说: “你看看这个东西吧,这是我前几天才从津委会带回来的。” 李大波接过那个小册子,封面上贴的是“大劈棺”戏文,掀开里面是蒋介石秘密颁布的《共党问题处置办法》和《沦陷区防范共党活动办法草案》①,李大波粗略地看了一遍,心里也十分气愤。他说:—— ①《共党问题处置办法》及《沦陷区防范共党活动办法草案》于1939年2月间拟定。于当年12月20日予以公布。 “蒋介石这老家伙,在西安被迫答应国共合作,共同抗战,实际上他没有一天忘记消灭共产党,他日失千里,躲到峨嵋山,我们和敌人浴血奋战,他恨不得来个‘借刀杀人’,让日本消灭我们。现在,他不仅在重庆制订限制共产党的活动,而且还要在敌人沦陷区内来防范我们,这不是和日本暗中合作和帮助敌人是什么?!”他愤恨得把拳头在柜台桌上敲得山响。 “所以,在敌后这个抗击日寇的担子,只有我们共产党、八路军来承当,”杨承烈吸着一支烟说,“如果说我们过去还天真地对国民党存有什么幻想,看了这两个蒋亲自签署的秘密文件,也就应该猛醒了。这次我回冀中军区根据地,又知道了不少情况,蒋介石为了掌握咱这地方,新委派了一位国民党河北省主席,此人就是鹿钟麟,他本来就是制造‘摩擦的专家’,这次他又衔着国民党中央社会部长陈立夫的密令①,指示他“联络上层友谊,建立下层基础,于工作绝不可稍事退让”,他带着一套人马,一到南宫,就宣布取消我们的冀南行政公署,重新委任专员,和我们抗日民主政权对立,为了团结他共同抗日,刘伯承、宋任穷和邓小平、彭德怀都曾和他会谈过。希望他能以抗战大局为重。就在这位鹿长官一味跟八路军闹磨擦的时候,贺龙指挥一二○师在河间的曹家庄打了一次伏击,歼灭了日军五百多人,缴获了一百八十辆的大车用品;冀东的包森支队年唤兴部在遵化北山活捉了日军宪兵司令——日本天皇表弟赤本大佐②;聂荣臻指挥杨成武部在涞源击溃了日军一千六百多人,号称“名将之花”的旅团长阿部规秀中将被击毙③。啊,大小战斗太多,我都记不过来了。总之,听听这些,还让咱们在白区坚持工作的人心情振奋些。不过,咱们熟悉的战友也牺牲了不少。唉!无论是根据地还是沦陷区,各有各的危险。大波,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是不是暂时回避一个时期?”—— ①1938年12月5日陈立夫的复电。 ②具体时间为1939年4月26日。 ③时间为1939年11月7日。 第147页 一四七 “到哪儿回避呢?”李大波听了杨承烈说了那些有关根据地打胜仗的消息,心里很受鼓舞,听到让他暂时回避,他苦笑了一下,摊开两手,“在我们国家,眼下哪儿还有一块没有危险的净土呢?在根据地,平常还可以,但敌人经常出来扫荡,我们也要每夜出去破路,挖沟,拆铁轨,哪样没有危险?别提这些了,就这么干吧,以后更加小心就是了。每个中国人到了这关头,人家都在卖命,我们在白区工作的人就气馁了不成?哦,我向你只是汇报情况,绝没有这种意思。”“我当然能理解你的心思,”杨承烈抓住了李大波的手,在他要去上班的时候,杨承烈安慰着他说。 “好吧,我去上班了,发生什么情况,我会随时向你来汇报。” “再见,多保重吧!” 今天是敌人卵翼下的河北省政府和天津市政府分家的日子。日本的军队一直向中国的内地深入,河北省政府为了实现管辖,省会决定迁往保定。原任省长高凌霨,因为年事已高,不愿再去保定,便留任了天津市长。一直隐藏在高公馆做高凌霨秘书的李大波,得以留在天津,还做他那份工作。 正因为今天是接交的日子,李大波辞别了杨承烈,便提前赶到三马路把口那座高门楼深宅大院的高公馆。 北上房屋里,八十多岁的高凌霨,刚被仆人叫醒,两眼惺忪,两腮松垂,亚麻似的须发扎蓬着,听差扶他披衣坐起,正倚在暖阁里喘气,这位当年李鸿章北洋大臣衙门的老官僚,头脑已有些昏愦,日本人请他出来维持局面,他以为民国以来闲置多年如今又恢复高官爵位,所以上班理事,从不延误。在仆人的帮助下,给他穿好了宝蓝色的洋绉长衫,黑纱罗的马褂,头戴一顶红算盘疙瘩的黑缎子帽盔,装扮起来,活像从棺材里走出来的一具僵尸。他仔细洗过脸,戴上假牙,刷好那一把银白的胡子,胸前挂上象牙胡梳和装着鼻烟的内画壶,才开始吃那顿盛丰的早餐。 李大波在桌上帮助他收拾文件和公文包,这是他每次做得最细致的工作,因为他必须先整理来函,先阅读后向高复述,所以,他是光明正大地阅读那些成摞的来件,当然他也就常从这些文件中得到许多有关敌人的机密材料。 高凌霨终于吃饱喝足,也打扮齐毕,由李大波搀扶着登上那辆古老的林肯牌汽车。由于1937年7月30日那天日本以二百架次的飞机对天津狂轰滥炸,位于天津金钢桥北岸那座李鸿章时代阔绰的老衙门已炸得片瓦无存,所以当今的傀儡政府不得不征用老军阀安徽都督倪嗣冲①的河北区空着的一处住宅办公。为了把这次接交仪式搞得隆重,所有的日本顾问都早早地挟着大公事包来到会议室等候—— ①倪嗣冲(1869—1924)北洋皖系军阀,曾为袁世凯部属,升至安徽都督,支持袁世凯称帝。袁死后支持段祺瑞武力统一,派兵入湖南,1920年战败解职,长期在津居住,常与张作霖等有来往。 高凌霨的办公室在这座宅第连云的建筑中的第三进院落。仆人刚把盖碗茶捧上来,便听见门外一声喝喏: “河北省省长池宗墨老爷驾到!” 一阵噼啪脚步声,围着一个小矮个人的男人,穿廊过院,向高办公的会议室走来。这人圆头圆脑,戴着玳瑁边的圆光眼镜,留着日本式的胡子和平头,穿一身豆沙色的日式短西服,手里拿着一把没有打开的折扇,迈着大步,精神抖擞地走进来,这人便是刚被日本人委任为河北省省长绰号“袖珍本”的池宗墨。这个温州纺织界的富商,终于取代了他的同乡殷汝耕,谋得了他垂涎已久的这一河北省省长的高位。新官上任,情绪高昂,身后跟着几名挎枪的随从和几名办公人员。 当池宗墨面带笑容走进议事厅时,高凌霨板着一张白胖的大扁脸,竟没有理喻池宗墨。这是因为李大波得知高和殷汝耕的同省之谊,巧妙地把池宗墨如何在日本宪兵队诬告殷谋反而使他大坐板房的事情讲给高凌霨听过,现在一见,老头子吹胡子瞪眼正酝酿一肚子气。他不但脸上冷若冰霜,更没有官场酬酢流行的礼仪站起身来表示迎接。骄横的池宗墨已感到这种少有的冷漠和不礼貌,在这位有名望的耆老面前,也只得无可奈何的忍受。他刚在对面桌旁坐下,这时走进一个身穿西服革履、趾高气扬的人来,他已感到议事厅的空气反常,便在池宗墨的身边默不作声地坐下。这人今天是作为高参和翻译身份出席的。 这时,坐在高凌霨身后的李大波,忽然吃了一惊,他已经认出来,刚进来坐在池宗墨身边用一顶鸭舌帽遮住眼眉的这个人,正是曹刚!在这种门卫森严的场合,如果他不设法退避,必定遭受逮捕无疑。幸好高凌霨那肥胖宽大的身躯影住了他。他压住奔马似的心跳和惊悸,猫下腰,离开座位,默然地向议事厅的另一道门走去。 就在这时,曹刚那一对小眼一闪便认出了正向另一道门退去的李大波。他不顾这种严肃的场合,指着高凌霨质问着说: “高市长,我的时候,要向您指出,刚才在您身边的那个姓李的小子,是中共奸党的特务,我追踪他好几年啦,想不到在您身边窝着!您好危险,这家伙在您的衙门里卧底了!我要搜宅!”接着他又用日语把这些话重说了一遍,日本顾问席上呜哇乱嚷,就像蜂房炸了窝。 高凌霨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而池宗墨带来的这个人竟敢如此大胆地往他太岁头上栽赃,他一下就火气大发。那时,只要哪儿说发现了共党分子和八路军,就好像被蛇蝎咬住,吓得退避三舍,高凌霨听他仇人池宗墨带来的翻译官指着鼻尖说他窝藏共匪,他气不打一处来,他立即“叭!”地拍响那块乌木的惊堂木,以审大堂的宏亮嗓门骂着: “放肆!混蛋东西!你敢血口喷人,胡说老太爷私通共匪,放屁!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池宗墨,快把你这个混小子给我带走!要不然,我不跟你办交待!”高凌霨气得浑身发抖,身子往高背椅上一挺,老头子几乎是背过气去。大厅里不由得一阵混乱。 池宗墨万没想到在他荣升高转走马上任的头第一天就出了这件意外的事,他向曹刚丢一下眼色,示意让他赶快躲开这个是非之地,日本侵占中国后,有点正义感的官僚,都躲在天津英美租界不肯出山,而高凌霨是日本当局好容易才请出来的一位老朽,所以万一这高老头子有个好歹,不好在日本人面前交待。曹刚领会了这番意思,立刻来个鹞子翻身,窜出屋去。 李大波头一眼发现曹刚后,正猫着腰想在人们遮住视线的情况下退出大厅,这时他的目光正好跟曹刚的视线相遇,在大厅双方混乱的吵嘴过程中,李大波趁机转过屏风从另一道门出去。他知道曹刚会和日本顾问与守卫门警配合,来一个堵门活捉。他径直穿过两进院落,跑到第五进院,在东跨院里,竖着一架木头高梯,他想从这里上房,迈过那道齐腰高的花砖瓦墙,窜到周围的民宅,然后再窜房越脊从那里逃跑。 但他刚登上两磴,便立刻改变主意。 第148页 一四八 小跨院里是厨房,他迈开大步急着走进。面案上的师傅,正揉面蒸馒头,他抓起师傅们脱下挂在衣钩上的衣服,和自己的衣服赶快调换了一回,最后在头上扣一顶粗草帽辫的遮阳帽,挑起一副买菜的箩筐,变成一名厨房菜案上打下手的勤杂模样的人员,从后门走了出去。 曹刚一出大厅的门就摆开阵势,前后门都派了军警死守,无论什么人都不准放行。不出李大波所料,他带着几名打手小跑着登上木梯子,窜上房去。他以为李大波必然在房檐垛口里藏着,他举着手枪,逼近花墙的垛口。在偌大院落的屋顶上搜寻了一遭,没有捕捉半点人影。走在三马路一条小土路上的挑夫李大波,在远处从草帽檐上早已瞥见曹刚在屋顶上像热锅上蚂蚁般窜来窜去的样子。他总算又巧妙机智地做了一次漏网鱼。 他在路过金钢桥大胡同的菜市场时,买了两捆价格便宜的小白菜和水萝卜,扔到箩筐里挑着,先回了家。红薇见他这么早回来,又是这副装扮,她心里已明白又出了意外。 李大波将事情的经过讲说一遍后,摇着头,有些丧气地说: “真没想到,在沦陷区工作这么艰难,日本的特务机关,重点是侦察我们,和重庆的防范异党活动措施,形成了连手,唉,这次彻底失掉了高凌霨秘书的位置,既无法隐身,也无法得到有价值的情报,这损失是很大的。”他为这个原因又加上刚才的过份精神紧张,难过得脑仁子蹦蹦地跳着疼起来。 红薇也很难过,惋惜丢掉这样一个难得的隐蔽处所。他给大波倒了一杯温茶,压下她心里不愉快的情绪,只得说些安慰他的话。 他躺到板铺上,反来复去地睡不着觉,思谋着今后的办法。好容易捱到傍黑,他吃罢晚饭,就到东窑洼文具店找杨承烈去汇报白天发生的情况。 杨承烈听完他的述说,对这种出乎意料的情况,半晌也没说话。李大波一直两肘支着膝盖,双手抱着手。呆了一会儿,他才说:“当务之急,是再找一个新的职业隐蔽起来,不然,搞不到敌人上层活动的情报,在天津还有什么意义?”说到这里,他一跺脚,咬牙切齿地说:“哼,走着瞧吧,有朝一日,我非想办法把这万恶的汉奸除掉不可!” 他俩一同想了很长时间,又做了不少估计。杨承烈最后说: “我想这件事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曹刚这小子还在高凌霨这里追查你;另一种是怕惹这位老活宝,曹刚跟着池宗墨要迁往保定,恐怕也就不了了之了……” 李大波的情绪一转,眼睛忽然一闪,高兴地说:“你是不是说,等曹刚离开天津,我还能继续留在天津市?” “是呀,所以我建议你先在家里闷一阵,仔细思考一下如何开展未来的工作。” “我想到日本教官开办的学校学学日语,为的是便于了解情况;再学学武术,可以用来防身。” “这很必要,我赞成,交通站暂时还那样维持吧。” 说完这些话,他俩除了谈谈根据地的战争情况,照例还要谈谈时局动向,预测一下未来的发展。进入1939年,形势变化很大。继近卫文麿内阁倒台后刚接任仅仅八个月的平沼麒一郎男爵内阁①,由于内外交困,难于支撑局面又提出了总辞职,这次是由他的陆军大将阿部信行组阁②;英、法对德宣战,欧战爆发,而这将会影响整个的世界大局;日本对国民党的正面战场,已打到湘北,攻陷了钦州后,日军直下南宁,开始了桂南战役—— ①1939年1月4日,近卫内阁辞职,1月5日,平沼内阁成立。 ②1939年8月28日平沼内阁总辞职,8月30日阿部内阁成立。 “日本真的估计错了形势,他完全忽略了中国人民这一方的抗战因素,像日本这样的小国,两而作战,势必首尾不得兼顾,而他战场向南方推的越远,战线拉的越长,对我们北方的作战歼敌就越有利。用一句成语说,日本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太夜郎自大了’。”杨承烈这么认真地分析着说,他的精神是那么专注,以致一支烟在他的两指之间已经燃到烟蒂,最后烫着他的手指才扔掉。 李大波最喜欢听杨承烈讲时事,他能深入浅出,把深奥的问题讲得明白易懂。今天他本来是带着一筹莫展的苦闷心情来的,可是这时听了杨承烈这番话,心里开朗了许多,像开了一扇窗户,似乎在绝望之后,又有了一线生机。 那一夜,他很晚才走回家去。上床以后,他说:“我的心宽慰了许多。我主要是有点急躁病,唯恐搞不到重要情报。听老杨的话,要沉住气,抻长了劲儿慢慢地干。从明天起,我要学日语和武术了。” “那好,我也跟你一块学日语吧,既然搞日本人的敌工,就应该会日语,对吧?” 三 一阵西伯利亚的寒流,扫过天津冻裂的大地,也封冻了金钢桥下的河水,仿佛一夜之间,就冻成了坚冰。吃了一年多配给混合面的市民,肚里没食,身上没衣,在凛冽的寒风中,屯肩缩脖地小跑着穿过萧条的大街,开始了一天艰难的谋生。小王庄的贫民,抱着肩,走向南市荣吉大街的人市等待雇主;自从英、法宣战,日本租界地便搭起鹿寨铁蒺藜网,有值岗的日本兵搜查行人。 李大波在这些流水般的行人中,被风卷着走得挺快。他如今有了一个新职业,是在英租界一户有钱的寓公家当家庭教师,给一个十八九岁的绔袴子弟补习各门类功课,这位老寓公联系不少下野的督军省长,也和时下市面上混日本差事的头面人物有来往。有了这个职业,一来他和红薇可以霨口生活,二来也可以得到一些小道传闻和敌人的一些情报。这天他刚教家馆出来,就听见法租界的报童叫卖正欢。他买了一张《庸报》,在马路便道边走边看。只见那头版头条两行标题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大日本帝国阿部信行内阁总辞职, 由海军大将米内光政组阁①,政局稳定,将有一番作为—— ①1940年1月14日,阿部内阁辞职,16日米内内阁成立。 第149页 一四九 李大波看到这个消息,心里真高兴。 正在他处于兴奋状态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他肩膀两下,他扭过头一看,真吓了一跳,怎么,又是这个曹刚?他埋怨自己,为那条新闻迷住,竟然这样放松警惕。以致没有发现宿敌就在背后。 自从那次在省政府的一场较量,使他失之交臂,他只好跟着池宗墨回保定,这半年他一直没忘记这件事。他虽然公务在身很少回天津,这次是给他住在日租界吾妻街①的父亲曹养浩过生日,特意从保定赶回天津,不想正巧遇见了李大波。他露出一阵狞笑,抓住李大波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 “哼,好哇,你个李大波、葛宏文、王鸿恩,你小子道行还真不小呀!你个牛卵子还能钻到高凌霨的裤裆里藏着,那天跟我转腰子,让你跑了还不算,还让那糟老头子拿着我撒气,差点‘哏屁朝梁’②,哈,看你今天还往哪儿跑?!”—— ①吾妻街即今佳木斯道。 ②天津俗话,即一命归西之意。 李大波挣扎着立刻来了一个反掌雷,把曹刚抓住他脖子的那只手打得撒开把,疼得嗷嗷叫。天津卫的黎民百姓,素有看热闹的习性,他俩一交上手,早已有不少人围拢上来,一边围观,一边嘻嘻哈哈说点俏皮话儿。曹刚好容易大海捞针又撞见李大波,他怎肯撒手。于是他气急败坏地从腰间拔出手枪,冲着围拢的人群瞪起眼睛喊叫着: “滚!都给我滚!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耽误我逮人!你们知道什么?他是一个共党分子,共产共妻,是八路的密探,快帮我把他抓住,不然的话,你们与他同罪!” 李大波的衣袖死死地被曹刚揪住。围观的人们,一听李大波是共党分子,有人吓得叫起来,有人好奇倒更往里挤,人们常听说城外乡下都让八路军占了,去年冬天有一股冀东游击队打到杨柳青车站,跟日本警备队激战三小时,拆毁了津浦铁路杨柳青站至静海县的路轨,火车停了五个多小时,这件事早在百姓中哄嚷开了,人们今天见到真人,倒反而增加了兴趣,都以一睹庐山真面为乐,所以人群越聚越多,几乎水泄不通。李大波只好随机应变,也揪住曹刚的衣领,向群众鼓动着说: “这小子是日本特务机关的特务,他跟我有仇,一直想害我,想把我抓到日本宪兵队去灌辣椒水、轧杠子、坐电椅把我治死!这小子是日本的‘龇牙狗’,……” 围观的人们一听“龇牙狗”,知道曹刚是日本的“翻译官”,都嗤之以鼻,躲闪一边。李大波两只胳臂招架着曹刚,脚下来了个龙摆尾,一下把曹刚绊了个跟斗,摔到地上。李大波趁势向街上的人群里跑去,很快地隐没在人流中。 曹刚四脚朝天地摔到地上,老百姓知道他是人们最痛恨的“龇牙狗”,见他摔倒也没人扶。他不敢稍慢,立刻翻身坐起,朝着天空,放了一枪。吓得人们跑散,因为这里是日本租界地,听到鸣枪声,一队日本警察都出动赶到了现场。 李大波在人群中跑着,曹刚爬起来接着穷追不舍。这里是一条繁华街市,车水马龙,行人如潮,李大波被行人挡着,很难撒腿快跑,几次都差点被曹刚追上。又加上日本警察提着三八大盖跟在后边拦截,群众早已吓得四散奔逃,呜哇喊叫,街面上更加乱乱哄哄。李大波见前面有条小胡同,便拐了进去,原来这是一条死胡同,他只好走进一家敞开的门里。他急急慌慌并没注意那门楣上方挂着的艾叶蒲棒的标志,李大波进到院里看见有几个穿大和服的女人,走到廊上才知是撞进了日本妓院。这是一处独门独院,院中有一座二层红砖小楼,院里有一道木楼梯,通到楼上。李大波跑进院来,便奔上楼梯,从二楼的一道小梯,他蹿上楼顶,那儿是妓院夏季时一座屋顶花园。他在屋顶上看到周围是一片中国百姓低矮破烂的平房,他想从那里跳到老百姓的小院暂避,然后再逃脱。 可是就在这时,跟踪追击的曹刚也登上了木梯,来到了楼顶之上。李大波见已无路可逃,只好豁出命来和他硬拼。曹刚上来抓住李大波的胳臂,两人招架起来,李大波先伸一拳,这叫哪叱探海,一下封住曹刚的眼睛,使他两眼酸疼,哗哗流泪,然后又一个招式直捣鼻孔,两股血注喷流下来,他架住曹刚,用腿左右开弓,踹得他小肚子生疼,两个人滚到地上,几乎到了边沿,李大波用尽浑身的力气,终于举起曹刚,提着两脚,大头朝下,把他扔下楼去。只听咕咚一声,接着喊叫一声:“妈哟!”便没有声音了。 李大波从楼顶跳下去,正准备逃脱,忽然听见一声粗野的喊叫:“苦拉!”原来那一队日本警察已把那座“梦中情人”的艺妓馆四周包围了。 四 李大波没有回家。红薇和王妈妈心神不宁地坐了一个通宵。红薇的心里像长了野草,扎了蒺藜,她心慌意乱地不能有片刻的安宁。黎明时,焦躁盼望的情绪在她头脑里构成了幻听,她认定是李大波的叩门声一次一次地在她耳边回响。她几次出去开门,迎来的只是一股卷着落叶的干冷清风。王妈妈抹着眼泪说:“妮儿,这都是心中想,你太用心思了,你快閤眼歇一会儿吧。” 红薇努力忍住眼泪,不让自己失去冷静。作为一个地下工作者,她要求自己保持坚强、平衡、镇静,她本来就该做好这种不幸的准备。可是她发现了自己的软弱,她总被一种侥幸心理缠磨着,她竭力设想李大波是因有事滞留在外边了,也许他留宿在杨承烈的小铺子里,说不定他正在回家的途中…… 痛苦难耐的一天过去了,仍然不见李大波的踪影,凶多吉少的揣测开始在她思想中抬头,她设想李大波已经被捕入狱,此刻正在遭受敌人的非刑拷打,但她相信李大波一定经受住一切最残酷的考验,一个字也不会吐露给敌人。…… 当她作出这种无情的判断以后,她立刻想到的是交通站的安危问题。她和李大波所负的这个交通站,负有招待、掩护、资助过路同志的责任,她自己还要为党传递情报、转发文件、分发地下出版物的职责。如果这所房子因为李大波的被捕而被特务监视、包围起来,那么她首先应该关心的已经不是个人的安危,而是应该赶快把这个消息报告给党,以免株连别的同志和暴露党的组织。 但是,一天一夜已经过去了,她的房边左右并没发现形迹可疑的人,她断定这个地方,敌人还没加以监视。尽管如此,她还是把那个说明交通站安全的标志暗号——门楣上镶嵌的一面阴阳卧鱼的小圆镜子给拆掉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情感煎熬,红薇的两颊削瘦下来,过去的红润也从脸上消失了。她尽量苦撑,可是丢掉亲人的悲痛,究竟是她那还比较幼稚、脆弱的心灵所承受不了的。她眼睛周围出现了黑晕,脸色苍白,身上好像发着寒热,一阵阵地痉挛,打战…… 王妈妈背着鱼儿流泪。她和红薇这两天都水米没有沾牙。王妈妈看到红薇那可怕的憔悴吓坏了,她强迫红薇吃下一碗挂面汤,自己也吃了一点东西。 “妈妈!他一定出事了!”红薇这句话,不知已经说了多少遍了。 “妮儿,怎样才能打听出他的下落呢?……” 傍晚,红薇穿好了衣服,提着篮子准备到杨承烈那儿去报信。王妈妈假装扫街,在门口那儿边扫地边放哨,她回来说:“你去吧,左邻右舍都没看见歹人……你可早点回来呀。” 黄昏浓重。东西窑洼唯一的一条土路上,已经寂无一人。钢厂、纺织厂上正常班的工人和打短、卖苦力的小工,都已经回到自己的小茅草屋里猫着做饭了。坑坑洼洼的街上没有一个人影。这一程子,南市的恶霸袁文会①,腰里别着盒子枪,带着一群“白面客”②,经常到这一带为日本的“华北劳工协会”抓人,到东北下煤窑、钻森林、砍伐树木和运到日本去做各种苦力。吓得人们跟雨天的小鸡儿都钻窝了。平时红薇晚上不敢出来,她最怕的是遇见喝醉了酒的日本兵或是出来找花姑娘的日本人和朝鲜的浪人。她扎着胆子,蒙着头巾,来到东窑洼的文具店—— ①袁文会,为日寇扶植的大恶霸,曾为日本招募华工,中国工农青年被骗者数以万计,在运输途中,死亡甚多,罪恶极大。抢男霸女、开赌场、运鸦片,雇流氓滋扰华界,是一个无恶不做的坏蛋,解放后被人民政府镇压。 ②即吸海洛因毒品的人,俗称“白面客”。 第150页 一五零 杨承烈刚上了门板。他把红薇让到小屋里,不用问,他一看红薇这么晚来和那副神态,就猜到出了不测的意外情况。红薇诉说了李大波一天一夜未归后便哭了。杨承烈听了这消息,心里吃惊不小。他推测李大波这次有可能是真的被捕了,他俩商量了许久交通站是不是搬家的问题。因为按照白区工作的纪律,这是必须要转移的。当然,红薇的交通站也不例外,这并不是信任不信任李大波个人的问题。然后杨承烈用认真深沉的口吻说:“我一定设法打听大波的下落,遇到这件不幸的事,红薇,你千万往开里想,多保重自己吧。我知道,我现在什么话都不能安慰你。我只想提醒你一句,你的双肩还担负着党的重任,现在党最需要你的是坚强起来,我相信你能够做到。” “我明白……我尽量地要克制自己。”她说着说着又哽哽咽咽地哭了。 杨承烈等她停止了哭泣,还是用劝慰的话使她高兴些。便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晚听到延安的广播,用确凿的证据狠狠地揭露了日本、重庆、汪精卫伪政权三位一体敌伪顽的勾结事实,指明妥协会断送中国的抗战前途,很使敌人受震动。这些原始材料都是大波上次出远门出色完成的任务。他是一个好同志,我一定打听他的下落,设法去营救他,这些时候,你必须沉着冷静,忍受精神痛苦……” 街上漆黑没有人迹。杨承烈送她过了马路。好在从东窑洼到两窑洼并不远,中间只隔着一条小马路。 在夜暗中,杨承烈紧紧用力地握住红薇的手,小声地说:“一有消息,我立刻就告诉你。”她感到那一握的力量,是给予她的支持、希冀和慰藉。 她回家的时候,王妈妈正在给观世音菩萨烧香。老人家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不住地叨念着:“求菩萨保佑,保佑他平安回家吧!” 曹刚那天被仰面朝天摔到楼下,除了腰椎摔伤,右膝盖的半月板破裂,外加上脑震荡,时时有昏迷现象发生,救护车用担架一直把他抬到日军的陆军医院住进特等病房。曹刚派人把艾洪水叫来,由他面授机宜。艾洪水对这差遣有点发憷,他生怕被表哥李大波认出来,他化了装,坐在司机身旁,汽车一直把李大波押解到一处秘密的地方。这是一座很阔气的深宅大院。是曹锟①的旧宅。把李大波关在一间全黑的冷屋里—— ①曹锟(1862—1938)北洋直系军阀首领。天津人。清末为袁世凯北洋第三镇统制。辛亥革命后,历任北洋军第三师师长、直隶督军、直鲁豫三省巡阅使。1923年第一次直奉战争打败奉系后,曹锟以五千银元一票的价格收买国会议员五百九十人,被选为“大总统”。世称贿选总统。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时,被囚禁。后直奉两系联合,获释,1938年在天津病死。 过了半个月,曹刚浑身上下打着绷带,龇牙裂嘴地来到这间客厅。李大波蹲黑屋半个月,又冷又饿,面黄饥瘦,他一走进,曹刚就让打手给他去掉手铐,压住火气对李大波说: “请坐,我曹某人可是用上宾的礼节对待你,不像你在通州那样对待我,也不像你这次把我摔得这么厉害,这些我都不记你的前嫌,我的时候,只是想跟你好好谈谈,咱们今后还要交个朋友。” 李大波坐在一把硬木的太师椅上,他的脸色蜡黄,他不回答曹刚的话。他在聚精会神地思考着曹刚为什么不把他直接送往宪兵队去邀功请赏。 这也是曹刚正在考虑的。这半年多以来,他受到过重庆军统的批评,自从延安中共的新华社揭露了重庆秘密谈判的事实,连他都受到了审查。现在他急于想从李大波身上摸出平津一带中共的活动情况,这是为了不久他要回重庆去汇报,汇报的重点就是在沦陷区“限制异党活动”的具体内容,他知道蒋介石本人坐在歌乐山上日夜惦念的就是中共坐大的问题,他亲耳听见蒋本人拍着桌子骂街:“娘希匹!侬晓得,共党在敌后打得日本越凶,将来越难对付!”康泽和戴笠很怕他发脾气。他很想从李大波这里能搞到材料,为了这个目的,他才对李大波采取怀柔手段,忍气吞声地对待李大波。 李大波抬眼看了看四周。屋里院里灯火通明,这是一座古典式的花厅,木格子的玻璃落地窗,可以看见廊庑下站着挎盒子枪的便衣。听差端上了茶水、点心、水果。花厅的另一端是一架镂花的太师床,床上放着专门招待客人的枕头,大烟盘子里摆着烟灯、烟枪。 听差给李大波送上了盖碗茶。他正渴得嗓眼冒烟,便连着喝了两碗。 “来,抽一口吧,这很解乏。”曹刚指着床上的鸦片烟,“别那么清高,人活着为什么呀?”他躺下来,烧了一个烟泡,举着烟枪递给李大波,“来,抽一口半口的上不了瘾。” 李大波瞟了曹刚一眼,用坚决的语气说:“你必须赶紧释放我,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捕错了人!” “哈,你还想抵赖?!”曹刚说着,来了一阵哈欠,流着鼻涕眼泪,急忙拿起烟枪吸起鸦片烟来。他抽完烟来了精神,把烟枪放下,朝里套间喊了一句:“宏绥,你出来看看,是谁登上了咱的门口了?”他转身又对李大波说:“你不认识他吗?你瞪眼好好看看,看你还有什么可说?” 这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艾洪水。他看见李大波,脸热剌剌地红了一阵,可是很快就平静下来,故意作出得意的神态,颤巍着他略小的脑袋,走上前伸出手,说道:“啊!表哥!我们已经有好几年不见了,你想不到我们会在这种场合见面吧?” 李大波一看真是他的表弟艾洪水,差点气炸了肺,过去他只是怀疑,而今等于法庭对质,他已完全暴露了身份,想到当年他俩从东北往关内逃亡的情景,而今他竟然变成不折不扣的跟日本特务联手合作的可耻叛徒,他真是又难过又气愤。他看到表弟用那种自鸣得意的神态跟他说话,他的气愤一下子拥到脑门儿,他蹚着脚镣,窜上两步,脆生生地打了他一个嘴巴: “无耻!你这个叛徒!你是茅坑里一条没骨头的蛆虫!我没有你这个丢人陷眼的表弟,你还敢这样来见我?!” 艾洪水抚摸着又麻木又红肿的脸颊,觉着有点丢面子。便硬撑着说: “表哥!想不到我们几年不见,头一次见面,你居然动手打我!我说,你应该看出今天的形势,你何必要这样固执,非要相信那一套不可能实现、白白送命的乌托邦理论呢? ……” 李大波愤怒地站起来,还想去打他,但被打手们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啐了艾洪水一口,骂道: “胆小鬼!你的灵魂整个地蜕变了!我现在彻底地认识你了,你是从思想到行动都背叛了革命的一个孬种!” 艾洪水这时被骂急了,他也只好撕掉过去的那副假面具,在曹刚脸前亮一手,便冷笑两声说:“算了,表哥!别再向我卖你的狗皮膏药了,我过去上了你的当,今天我醒悟了,我要好好地活着,活着才会有一切。你别再傻了,以你的好日子,有庄园、田地、买卖,为什么不好好地享受人生呢?过去你推荐我看苏俄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记住了那里边的警句,说什么‘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我觉着我现在是能理解它的意义了:我们过去所从事的不适于国情的事业,难道不是在虚度年华吗?像你这样有学识的人,不能坐下来好好研究学问,取得辉煌的学位,反而天天要东躲西藏地搞什么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是不是碌碌无为?你好好想想你个人的生命价值,是不是你在浪掷生命,是不是在人生的天平上摆错了砝码?……” 李大波在激动之后沉静下来,他在认真地听他的讲话。他觉得这几年在日寇强敌压境,有些人确实退缩了,而艾洪水由一种“左派幼稚病”一下子蜕变为一个真正灵魂空虚的人,出卖他的叛徒了。 第151页 一五一 “艾洪水,我知道你今天的任务是替曹刚对我劝降,不过,你放明白些,你的叛徒哲学不可能动摇我的信念。你刚才念的那几句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警句,纯粹是故意的歪曲,这是你卑劣灵魂的理解。我应该向你指出的是,你恰好阉割了这警句的要害精神,那就是他说的后半段话:‘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现在我要向你们两个人说的,那就是,我已到了临死的时候,我要对自己说,我对为人类解放的事业奋斗到死,毫无遗憾!” 曹刚在一旁听到这里才听明白,他挥挥手说:“李大波!你们俩别穷拽那些酸词儿,我的时候听不懂!我能告诉你的是,上回你没弄死我,这回你的命可是攥在我的手心里,如果你不认输,我可不客气了,把你送进日本宪兵队,你休想活着出来!我现在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考虑,你想活还是想死?” “想活是什么条件?” 曹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讪笑,他说:“条件不高,只要你说说你的组织、领导人、你们的工作目标,我就可以放了你,同时,我保证不向任何组织和个人泄露你的事情,为你保密,你看这条件多么宽大,比当初你对我强多了吧,啊?!”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只好把你送到海光寺的‘白帽衙门’①了。”—— ①即属于日本驻天津总领事馆的日本警察署,因其制帽上有一道白箍,社会上称之为“白帽衙门”。 “好吧,那你就送吧!我的生命,如果不是为了中国的光明而奋斗,那就毫无意义;人只为自己活着,那是耻辱,禽兽都可以做到这一点。” 曹刚被他的答话气得小老鼠眼瞪得滚圆,他一拍桌子说: “好小子,你真不识抬举,喂,来人哪,上铐!” 打手们走进来,又给他上了手铐,曹刚一挥手,一跺脚:“拉走!”上来两个彪形大汉,把他架到汽车上,冒了一股烟,开走了。 曹刚和艾洪水继续留在客厅。曹刚反剪着手,还在挖空心思考虑着征服李大波的计策。自从他被“军统”做为两面间谍留下来以后,他深恐重庆方面怀疑他的忠诚,所以他很想搞一点华北共产党活动的情况,以此做为献上响应蒋介石的《唤醒党魂,发扬党德与巩固党基》①报告的一份礼物,同时,他还可以用这同一份礼物送给日本,借助敌力达到反共的目的,重庆会给他嘉奖,而且他会因此而又得到日本对他的信任、重用,以及更实惠的报酬。他一贯是使用一箭双雕的把戏。这次没有得到任何口供,很使曹刚心里起急冒火,他吸足了鸦片烟、反剪着手在屋里踱着方步,然后站下来打了一个响手,对艾洪水宣布: “你表哥的骨头还真有点难啃,这回我对他得动点真格的了,不让他受点皮肉之苦,休想从他嘴里吐出东西来的……”—— ①此为1939年1月21日—30日,国民党在重庆召开的五届五中全会上,蒋介石的报告题目,据此,会议制定了“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方针,设立了“防共委员会”机构。通过“整理党务”决议案及《异党问题处理办法》、《限制异党活动办法》、《沦陷区防范共党活动办法草案》、《运用保甲组织防止异党活动办法》等秘密文件。五届五中全会是国民党在抗日战争时期政策上的一个重大变化。此后,蒋介石集中兵力,向八路军、新四军和敌后抗日根据地进攻,挑起摩擦,破坏抗战,制造了一系列惨案。 艾洪水心怀鬼胎,用怂恿的口吻说: “怎么,你打算把他送进日本宪兵队吗?” “哈!看把你傻的!”曹刚用奚落的口吻说:“真是放屁用手抓!我能把他送进那个狗肉柜子里去吗?到了白帽衙门,就没有咱们爷们说话的地方了,我给他送进警察局侦缉队关押,在这儿咱说了算,照样能动大刑收拾他,我倒要看看他小子的骨头有多硬。” 艾洪水点点头,同意了这个苦肉计的阴谋。他告辞曹刚,走出曹锟的大宅门,在胡同里摸着有些肿胀的嘴巴子,在心里暗自幸灾乐祸地想着:“活该!李大波呀,李大波!让你也尝尝受刑的滋味,如果你也像我当年被拉到刑场去陪决枪毙,说不定你也像我一样吓破胆,嘿,到那时,咱俩半斤对八两,看你还那么傲气不!……” 第一次的所谓“软化过堂”,就这样结束了。 第152页 一五二 第19章邂逅 一 自从北平西长安街光天化日之下有个叫“金麻子”的人枪杀了一名日本大佐,天津地面,也突然增加了军警岗哨。根据接替柴山兼四郎为天津特务机关长的浅海大佐的命令,要加强河北这一带贫民窟的搜查,他的手令上写着:“中共一向依靠穷人做为掩护,现在我们则要采取在贫民区内严加盘查搜索,达到淘水逮鱼的效果。”不仅中国居民区的“中国地”,是日本特务侦察的重点范围,而且东西窑洼一带,特别是因为在新开河的左岸有法商学院,所以连转盘村这一弯儿也都变成了搜索的重点。除了保甲长带着户籍警不分昼夜地查户口外,狭窄、肮脏、泥泞的街上,突然多了不少蹓蹓跶跶,东看西瞧的流动便衣警探,而且其中搀着不少假冒中国人的日本便衣特务。 红薇的家,不分黑夜白日,已经闯进来好几拨查户口的警察。幸好李大波在警察局使用的是另一个姓名的居住证,才没让这群黑狗子发现红薇跟李大波被捕的事有什么联系。红薇这些日子尽管心焦如焚,夜不成寐,她一直还在坚持交通站传递消息、送转文件的工作,外加寻访李大波的下落。这一天她刚走出家门不远,正好碰见一个戴墨镜、捂着大口罩的人在西窑洼街上徜徉。她担心这是一个敌探“街蹓子”,刚想退回去,可是来不及了;她想钻进小胡同溜掉,但就是这一段路上没有相通的胡同口。没有办法,躲不开了,她只好跟这个摇头晃脑的人擦肩而过。 “红薇!红薇!”从身后传来快乐的喊叫声。 红薇听到有人喊叫,有些吃惊,她扭过头,看见那个戴墨镜的男人,站到她的脸前。他摘下墨镜,红薇定睛一看,哦,是艾洪水,她呆住了!他们躲了他多少年,为了他而搬家转移,但是冤家路窄,今天又狭路相逢了。 “怎么,哈!表嫂,你不认识我啦?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呀?”艾洪水颠着小脑袋,带着喜出望外的表情,伸出手来,热情地重复着这句话:“怎么,不认得我了?”然后又追问一句: “表嫂!你就住在这附近吗?” “不,不在这儿。我在这儿路过。” 他露出狐疑的神色,知道她在说谎。他睁着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看着红薇穿着的这身朴素的打扮,便假装亲昵地压低了声音说:“表嫂,你瞒不了我,我猜想你在这一带一定是做工人的基层工作吧?” 红薇很快克服了最初的紧张,她不正面回答他的话,笑着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 “看你,怎么穿得这么讲究、阔气呀?你大概发洋财了吧?” “嘘!”他低声地嘘了一下,向大街左右看了看,故意装出紧张神秘的模样,用套近乎的口气说:“表嫂,我已经打入敌伪的上层,我这种打扮,是为了工作的需要……” 红薇慢慢地向大街的东头走着,有意识地想把他赶快引开这一带地方,她向通向金钢桥的天纬路走去。他边走边小声地向她叙述着,他编排好的那套假话,在红薇脸前继续伪装他的革命身份。他脸上浮漾的难以压抑的微笑,无意中宣泄了他那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特殊喜悦。上一次他好不容易地侦察到她的足迹,但是等他向曹刚做了汇报来掏窝时,她却做了“漏网鱼”,突然搬了家,不见踪影。这次他终于又重新逮住了这条溜走的鱼。他感到这是天赐良机。为了避免红薇对他的猜疑,他强按捺下心里涌上来的喜悦,采取迂回战术,把她拖住。 “唉,”他摇摇头,发出感慨地低声说,“这两年的日子可真难熬啊!有些同志被捕了,牺牲了,也有一些人叛变了……我到处躲来躲去,才没有落入敌人的罗网。……我真想回根据地,可是,党不批准呀,只好在这里咬牙坚持。”他摇着头,苦涩地笑了,牵了一下红薇的衣襟,也是为了吊她的胃口,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地说:“我已经混入了敌伪机关,喏,你看,中华通讯社,”他揭开呢子大衣的一角,露出了一枚小小的社徽,“当了一名外勤记者。……前几天我跑新闻,在警察局听到一个消息,说他们逮着了一名中共地下要员,叫王鸿恩,经我细打听,听介绍情况,我觉着这人好像是我大波表哥,快告诉我,我表哥是不是出了事?” 红薇的心猛地一跳。她多么焦急地追觅着大波的下落啊!一阵掩饰不住的痛苦,使她眼里突然涌满了泪水,低下头,盘算着是否对他说出李大波被捕的实情。 “红薇,你别难过,告诉我,我不仅可以打听出他的下落,而且还能设法营救他!”艾洪水看出红薇的犹豫,便用攻心的战术吸引她:“我实在想表哥啊!我们俩自小在一起长大,又一齐逃进关内,一起在天津上学,我们比亲兄弟还要亲呀!没有他,我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没着没落的,我怎么能忍心看他遭敌人的逮捕、刑讯而不管呢!” 他说的如泣如诉,她又打听李大波的下落,听了他的花言巧语,她有些犹豫了,终于对他说了实话:“是的,你表哥失踪已经快一个月了,我还没打听到他的下落。” “好,这件事你就交给我办,”艾洪水痛快地说,见她上钩,继续伪装下去,“我在敌伪那儿隐蔽得很深,条件比你方便,我马上就去打听,你听我的回信吧!……可是,我怎么才能通知你呢?你住在哪儿?” 红薇只好把住址、自己的化名,李大波担任的掩护职业,都一古脑儿告诉了艾洪水。 艾洪水得到了这些他花费了多少时间都没得到的消息,心里暗喜。他心中盘算:红薇一定会联系着中共在天津的某个地下组织,这样,就可以顺藤摸瓜,见缝插针。日本人的特务机关,还没有在平津两座大城市破获过中共的秘密组织,如果由他首先侦察出来,那日本人定会给他以最大的信任和最高的奖赏。他,何愁不在对他颐使气指的曹刚之上?!但是他压下这些美妙的联想,假惺惺地对红薇说: “红薇,你不用发愁,你也别过份难过,不管多么艰难,即使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一定要把表哥的下落打听出来,设法营救他。你就放心吧,事不宜迟,我这就去!” 他握一握红薇的手,匆匆地走了。 红薇木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艾洪水挺胸阔步走远的背影,她似乎清醒了一点。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袭上脑际,她无意中暴露了组织秘密,她难过,后悔得几乎不能自持。她在心里咒骂自己:“哎呀,方红薇!你有什么权利把住址泄露给任何一个人呢?这是党的交通站呀!这是违背党的纪律的!哎呀,我真傻!为什么我没顾上反问他住在什么地方呢?我可以去找他,而不应该让他来我家呀!”她真是追悔莫及,茫然若失。她真恨自己缺乏经验,没有足够的警惕。她在原地自悔自艾地站着,直到有不少来往的行人向她投来奇怪的一瞥目光,她才醒悟似地离开那个站久的地方,绕道迂回着回到家里。 她在屋里,几乎失去了常态,一阵阵总是心惊肉跳。她时而觉得对李大波的事抱有希望,时而绝望悲观;时而觉得艾洪水不会那么坏,时而又感到危险万分,就要大难临头,她闯下了大祸。到了傍晚,她才彻底冷静下来,思前想后感到处境危险,必须采取措施,她实在受不了这种精神煎熬,便起身出门,准备去杨承烈那里汇报白天发生的事情,以及她暴露交通站地址的有失检点。 她告诉王妈妈等门,便离开家。这里是河北区中国地最穷的地方,没有路灯,土路坑坑洼洼,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好容易走到东窑洼街上。来到文具店跟前,见已上了门板。她心里觉着有点诧异: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这时,正是霞光尚没消尽,月亮已升上天空的时刻。借着月光的映照,她看见门板上贴着一张白纸,上写:“此屋出租,此铺出倒”。她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是转移了?还是出了什么事了?!两天前她来汇报工作,老杨一个字也没提起过,她感到一阵茫然若失,心脏又怦然地狂跳起来。她渐渐清醒一些,这儿不是久留之地,于是她火速抬起有千斤重的腿脚,赶紧顺着原路往家走,她边走边痛心地想着:“我和党的关系就这样切断了,我失掉了和党的联系。”她回到家,一头扎到被摞上哭起来,也不吃饭。 第153页 一五三 王妈妈见她这副神态,急得拍着手巴掌,忙问: “还没打听出点信儿?哭啥哩?大波出了事儿,你可别红口白牙地嚎丧,这可主着不吉利呀!” 红薇赶快擦干眼泪,她当然不能说出她哭的原因。王妈妈边揭开锅盖,边叫着他们吃饭。 鱼儿高兴地跳起来喊叫着:“哦!吃饭喽!奶奶,您做什么好吃的啦!” “糊山芋,蒸窝头。” “又是这个,没蒸点白面馒头吗?” “看把你美的,你还没长那吃好东西的牙哪,”王妈妈瞪了一眼鱼儿,“你不知道姑父出了事儿,过几天咱更没人挣钱了吗?” “我姑父出了什么事儿呀?”鱼儿惊讶地瞪着一对亮晶晶的黑眼睛。 “你没看这些天没回来吗?八成让日本鬼子给逮走了。”他跺着脚,挥着小拳头说:“小日本儿真可恨,逮我姑父!” “孩子,你可千万别出去说呀,把你逮到宪兵队灌辣椒水儿,轧杠子。”王妈妈吓唬着他。 “奶奶,你放心,我现在不说,等我长大了,就去打日本!” 他们来到饭桌上,当他看到桌上已摆好了一盘熬小鲫头鱼,他才变得情绪高涨起来。 饭后,红薇坐在屋里,手肘拄在桌上,托着腮,专心地想着文具店关门和杨承烈的去向,交通站的工作,以及没了大波,如何维持生计的问题。特别是她没有一时一刻忘记过李大波,一想到他在敌人的监狱里受刑,她就难过的死去活来,而这些,是她在理查德的景山公馆绝不会遇到的事情。她真不知道今后如何支撑下去。 王妈妈坐在炉旁一边给鱼儿补袜底儿,一边和红薇说着话儿给她解心宽。 门外一股凛冽的寒风,正卷着残枝败叶,刮过1940年的大地,……好凄惨的一个冬夜啊! 正在她俩对坐愁思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红薇有些纳闷儿,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人来呢?难道是艾洪水吗?她站起身,迟疑着要去开门,王妈妈把她拦住。 “孩子,让我这老婆子去,不知道是好人还是歹人哪!前几天裕升和杂货铺的掌柜,还不是让一群砸明火的土匪,冒充查户口,给绑票了吗?这年头儿,可要小心点儿。”王妈妈刚走出屋又踅回来:“宝贝儿吔!你到厕所里躲着,如果是歹人,我喊一声,你就从厕所跳墙逃走,过了墙是煤铺,你一时逃不了,就藏在煤垛后边。你快去,别管我。我这么大岁数了,豁出去这副老骨头跟他们拼了;就是让他们打死,也不算短命。你们年轻,还得活着打鬼子,好好地抗日哩!” 红薇眼里噙着泪,听话地躲到小院角上的厕所里去。 门外传来了声音渐大的叩门声。 两扇门一打开,王妈妈倒先给愣住了。她嘻开嘴巴,拍着大腿说: “哎呀!我的天皇爷地皇奶奶,万祥,闹了半天是你呀,俺们这儿吓得正一惊一诧的哩!” 她一把把儿子拉进院里,拴上门。万祥进了屋,王妈妈赶紧跑到厕所去叫红薇,她笑着拍着巴掌说,“嘿,一场虚惊,薇妮儿,是你万祥哥来了。” 红薇急忙跑进屋来,她的心顿时像开了一扇窗那么痛快。在得不到杨承烈的消息、失掉联系的情况下,见到王万祥,就是见到了党一样。她扑过来,拉住了万祥的手,眼泪立刻迷蒙了她的眼。过了几分钟,她才激动地抽噎着说出话来,向王万祥叙述了李大波失踪和找杨承烈未遇的经过。 王万祥坐在床沿上,吸着竹杆烟袋,仔细听完红薇的话,便慢条斯理地说: “红薇,这些我都知道了,大波被捕的事,组织上已经知道了,为了安全,老杨只好立即转移,这是党的纪律。红薇,我来就是跟你做做工作,怕你不理解,想不通。在敌人的白色恐怖下,党为了革命的利益,应该这样做。你现在应该冷静,从悲哀中自拔出来,千万不要消沉下去。现在,党时刻在关心你,才特派我来转告你,要暂时回避,千万别出面,我们估计,敌人正想方设法地在寻找你呢。你放心,党在设法打听大波的下落……” 她听到这些话,深切感到党的关心和温暖,但她的心也突然怦怦地跳起来。因为这时她记起遇见艾洪水的问题来了。 王万祥听红薇一说艾洪水,又说把自己的地址也暴露给他,这的确使王万祥非常惊讶。他睁大了眼睛,紧皱着双眉,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 “事情既然已经这样发生了,也无可挽回了,现在需要的是镇定。你犯了这个错,是因为你救大波心切,便轻信了坏人,这说明你缺少经验。”王万祥体谅红薇悲伤过度,没有批评她,只是嘱咐她说艾洪水这个人从“一二九”运动后就脱党了,他说的那些花言巧语,全是想蒙混欺瞒真象,万不可再相信他。后来他低下头,考虑出一个办法,便说:“我看眼下咱们一定要变被动为主动,要利用他这个探子,只好将计就计。估计他一半天就会给你送信来,还会劝你去探监,以便破获咱的地下组织,所以,你一得到他的回信儿,马上就向我汇报,咱们再商议对策。为了麻痹敌人,你可以派鱼儿帮着给我送个信儿。 夜已深了,外面已经宵禁多时,红薇和王妈妈都不放心地想挽留他,他摆摆大手,又拍拍身上的衣服说: “你们看我这身打扮,我是这一弯儿的更夫哩,他戒严,也挡不住我走!” 红薇和王妈妈这才注意到,万祥穿的是一身像武侠中的夜行者一样紧身的黑衣服,黑双脸儿靸鞋,腰间系着“避邪”的红腰带,脚弯上扎着红腿带。他从地上提起了那面铜锣,又把锣锤拿在手中。“看,谁能拦我?”走到院里,他又小声地嘱咐着:“红薇!不要过分难过,要注意身体;你还有革命任务,你还要好好参加斗争。一个革命者被捕,是意想中的事情,就是为革命牺牲了,也是难免的。这对大波是个考验,对你也是个考验。” 万祥辞别了母亲和红薇,悄悄地出了大门,消逝在黑黝黝的西窑洼大街上了。 送走万祥,红薇的心才开始慢慢安定踏实下来。万祥说的那些话,乍听起来,仿佛过于理智,甚至有点冷酷无情,但细想一下,那是对她最大的关心。夜深人静后,她独自躺在板铺上,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两年多前在通县西海子边吕妈妈家里那个夜晚的情景,她记起“姨母”讲述的在敌人监狱里的种种斗争,也想起她当时怎样发誓要向革命先辈学习的誓言,于是,她觉得她过去的这些日子,自己的种种表现是过于软弱和惶惑了。她开始觉得害羞,而且生自己的气。想来想去,万祥哥的那一席话,又在她的耳畔响起来。这时,她的头脑完全清醒过来,全身也平添了无限勇气,越发感到万祥哥的话千真万确,那就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相信党和依靠党,而目前,对她确实是一个严酷的考验。 第154页 一五四 二 艾洪水一得到红薇的底细,就马不停蹄地去找曹刚告密。他找了几处曹刚常去的朋友家,都没有他的影子;他又跑到南市几处妓院,结果也没见曹刚。后来他还跑了一趟日租界曙街①一带新开辟的“游廊地”——这是聚集着日本妓女的娼寮区,那些梳着日本高头,脖子上搽了白粉的妓女都摇着头说没有“曹丧”。转上秋山街②,在朝鲜妓院门前蹓跶了几遭,也没碰见曹刚。这时,他忽然来了一阵灵感,他记起曹刚说过,最近要去拜会刚成为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的王揖唐。他查找了一个密访本,查到王揖唐的家庭住址,就在日租界的蓬莱街③耕余里。他敲开花园洋房的铁门,递上记者名片,传达室的看门秘书不敢待慢,赶紧把他让进门房的一间小会客室,陪着笑脸点头哈腰地说: “您来得真巧,王委员长昨晚刚从北京赶回来,今早就到金刚寺去做佛事,您可以到那儿去找。” “我想打听一下,有位姓曹的先生来过吗?” “来过的,来过的。他也到寺院去了。” 他心里真高兴,到底把他给挖出来了。于是他慢慢转上明石街④。在这条街的中段,果然看见了那座日本建立的庙宇——真言宗高野山金刚寺。门前还挂着一个长长的木牌,上写“中日密教研究会”。会长便是王揖唐。艾洪水虽然没来过,但他对这个组织的情况也略有所闻。它是以研究佛教密宗为名,实际上这里却成了笼络下野军阀政客的聚集地,这里是直接由天津日本驻屯军高级参谋石井嘉穗掌握操纵的—— ①即今嫩江路。 ②即今锦州道。 ③即今沈阳道。 ④即今山西路。 他进到屋来,果然高朋满座。他在二十几名长袍马褂的人里,认出了当今的治安军督办齐燮元、天津市长高凌霨,还有“三同会”①的校友王克敏、池宗墨、荣臻、温世珍也来参加了今天的临时聚会。曹刚就坐在池宗墨的身后,在低声地交谈。 他进去时,他们这群人并没有研究佛教密宗②,而是在大谈特谈汪精卫的艳电,刚下野的前日相近卫文麿的第三次声明,以及汪精卫参与“和平建国”后的政治趋势,他们都在担心自己的地盘和势力,会被这个大党阀的来临而吃掉吞没。有人在交头接耳地密商着对策。艾洪水的突然闯入,使屋里的人都大为震惊—— ①三同会,由三个亲日组织所组成,即:日本士官生学校同窗会、留日学生同学会及中日同道会。由日本驻屯军参谋部指挥。参加者无一不是亲日分子,其后日本侵华时,都成了第一流大汉奸。如曹汝霖、陆宗舆、殷汝耕、王揖唐、王克敏、池宗墨等皆是。 ②密宗,中国佛教派别之一。源出于古印度佛教中的密教。唐开元初(716—720)善无畏、金刚智、不空三人先后来华翻译传播,形成宗派。以《大日经》和《金刚顶经》为依据,把大乘佛教的烦琐理论运用在简化通俗的诵咒祈祷方面。认为口诵真言(语密)手结契印(身密)、心作观想(意密)三密同时相应,可以即身成佛。在中国只传两代即衰落。公元804年日僧空海来唐学法,密宗传入日本,成立了真言宗。公元八世纪至十一世纪间,印度密教传入西藏地区,建立了西藏密教的传统,称为藏密。 曹刚也被惊扰得抬起头来,一看是艾洪水,他心里暗自骂了一句:“这狗日,找到这儿来干嘛?真像大绿豆蝇似的叮着我!”他赶紧站起身,迎上他,把他引到旁边的一间办公室去。 “我的时候,找我有事吗?”曹刚皱着双眉问。 “有。多么巧!我今天又碰见了李蓓蒂——方红薇。” “真的?!”曹刚的一对小眼放光了。 “这还能假?”艾洪水得意地说,“我告诉他我能打听我表哥的下落,她连住处的地址都告诉我啦!”他晃动着那个记事小本。 “好极了!这回我又可以把这消息通知爱斯理堂的会督理查德了!”曹刚高兴地把右拳打在左掌心里,“你不知道,那次我带着李乔治到通县去抓这个小娘儿们,正赶上那次暴乱,没把他吓死,这次我要告诉乔治,他要不跑来报复她才怪!哈哈……” “你别高兴的太早了,我还有别的用场呢,”艾洪水压低声音说:“我想把她当诱饵,让她探监,利用她软化我表哥,这是第一个作用;第二个作用是,让她当我表哥的替罪羊,把她抓来,囚死在这里,来个李代桃僵,这样,让我表哥死了这条心,省得他总是惦记这个野女人,也免除了咱的后患,这就叫卸磨杀驴,你说这计策怎样?” “好固然好,可是,李会督那头做的可就不够圆满了。” “哎!我真不明白,那个美国毛子传教士,在今天还算个屁泥呀?” “嘿!我说你呀,目光短浅,走棋只看一步。别看那美国毛子,他跟美国政府通着气儿哪!多一条线,多一层关系,就多一条路,这年头,谁胜谁负,哪块云彩下雨呀?” “那以你之见,该怎么处理呢?” “依我说,”曹刚得意地颤着二郎腿,“咱们各是各码,李蓓蒂这个小娘儿们可以做两道菜:一道是我献给理查德;一道是借以诱惑你表哥,最后你不是想除掉她吗?那也好办,把她交给李会督,将来把她带到美国去,远隔重洋,你表哥还上哪儿找她去呀?” 艾洪水想一想,他只好不情愿地依从。便不酸不凉地说: “哼,想不到你还老挂牵着老美那条线……” 第155页 一五五 “当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条线我是先存着,留着放长线钓大鱼。你小子还得学一手哩。” 他俩有来有往,就条件和具体作法进行了半天讨价还价和仔细掂量。狡猾的曹刚,给艾洪水戴高帽,最后这一切还是推给艾洪水去具体执行。 红薇焦灼地等了三天——这简直长过了三年,这一天的午后四时,艾洪水终于登门拜访了。他新刮过脸,刮掉连鬓胡子的下巴颏儿,透着一圈儿青;涂过雪花膏的脸上,泛着油光,溢着香味,闪着笑容,他换了一身深蓝的呢子西装,一条玫瑰色的领带,显得格外鲜艳,他浑身透着一股兴奋喜悦的劲头。 “啊,红薇!你等急了吧?”他边脱大衣,边打量着屋子说道,“这几天可把我给急坏了,我真是削尖了脑袋到处去打听,总算把我表哥的下落打听出来了。” 听了这消息,红薇压抑不住地有些高兴,便马上问: “到底押在哪个监狱?” 艾洪水说出狱名,红薇盯着又问:“你没去看看你表哥吗?” “没有,我想陪你一块儿去。那我表哥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过了堂吗?” “过了两堂了,不错,我表哥是硬骨头,他什么也没暴露,一口咬定就是不知道,听说法官说他是‘一问三不知,装傻充愣’。哈,好样的。” 红薇心里已经有了警惕。她要得到的东西已然得到,便很少说话,主要是对艾洪水冷眼观察。他此刻得意地吸起一支“三炮台”的高级香烟,一手叉腰在屋里转游了一圈儿,又看看院子。红薇觉得他是在明显地观看地形,查看周围的环境。 “唉,红薇,真难为你这位阔小姐,就住在这贫民窟里受穷,……当然,从工作角度看,你选择的这地方很好,一来适于隐蔽,二来适合在工农群众中做工作,”他假惺惺地赞扬着,摇摇头,又习惯地像弹簧泥狗儿似地颤动了一阵略小的脑袋,“以我一个地下工作者的眼光看,红薇,我觉得你已走向成熟了。” 红薇静静地听着艾洪水对她过誉的称赞,一直警惕着没有搭话。 艾洪水想勾引她多说,便继续伪装以激进的口吻大谈最近的政治形势,当然都是报纸上的。他先谈了一阵热门话题: 大骂汪精卫一群汉奸的声明,来勾引红薇上钩。 “哦,表嫂,汪精卫的声明你一定看过了吧,这小子竟然说:‘日本对华无领土野心;也不要华北脱离中国;日本希望中国认清形势,重新合作’。哼,天晓得,这真是满嘴喷粪,放狗屁!他真是没有一点中国人味儿啦!” 红薇坐在他对面的杌橙上,边听边捉摸他的话,为什么他对这些消息是如此津津乐道呢?虽然他也在骂,但红薇感到他显然在着重介绍声明的内容,有点“小骂大帮忙”的味道。为了试探他,她故意问:“洪水,我的消息很闭塞,你在敌人的通讯社,大概知道不少内部消息吧?敌人掌握的我军的情况怎样?” “啊!我军?!”他反问了一下,张大他那对小眼儿,差一点闹不清“我军”究竟指的是谁。他眨巴眨巴眼,晃了晃脑袋,才清醒过来。“很好很好。可以用四个字概括:斗志昂扬。据说贺龙、关向应领导的一二○师切断了同蒲路;刘伯承、邓小平领导的一二九师切断了正太路,袭击了娘子关,啊,打得非常好!……” 他闭住嘴,生怕露出马脚,态度变得比进门时收敛了。他感到她今天的态度跟那天在大街上见她哭泣的时候有点异样。“是不是在她背后有什么人在指导她?那一定是中共党组织。” “我说表嫂,咱们书归正传吧,”他微笑着把话茬儿拉回来,“你到底是探监不探监去呀?” “当然要去,你好容易给打听出来,我那么惦念他,能不去吗?” “哪天?” “后天。” “为什么是后天而不是明天?” “东西准备不出来,我要给他送御寒的衣服,还要买点好吃的。” “那好,后天就后天吧,一清早我来找你,然后咱们一块去第一监狱。你知道这座监狱吗?当年这是陆军监狱,何应钦就把吉鸿昌将军囚在这里的。唉,真想不到,做过吉将军副官的表哥,竟也囚在这里。……” 他们约定好之后,艾洪水便告辞,匆匆忙忙地走了。 一直在窗根下偷听这次谈话的王妈妈,得知李大波有了下落,走进屋来对红薇说: “阿弥陀佛,总算有了准信儿了,妮儿,赶后天一早快去探监吧,赶紧托托门子,花点运动费,也少让他受罪……” 正说话间,鱼儿下学回来了。红薇赶紧写好一张纸条,打发他回转盘村给万祥送去。王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别让生人截住你,”又说:“躲着坟圈子里的野狗,”才放走鱼儿。 鱼儿走了两个小时也没回来,急得红薇和王妈妈心里着了火。在这段时间里,仿佛经历了两个世纪。王妈妈时而到门外扒头,时而又到屋角观世音佛像前念一段祷告。天擦黑了,才听见一阵拍门声,夹杂着喊声:“奶奶,快开门,是我!” 她俩都长出一口气,可把鱼儿给盼回来了。 红薇飞快地跑出上房,抢在王妈妈的前边,开了大门。黄昏中,闪耀着鱼儿那两只亮晶晶的大眼。他是跑步回来的,进门后还一个劲地喘息。 王妈妈冲到院子里说:“我的小活祖宗,怎么才回来呀?你不知大人们着急吗?”王妈妈撩起衣襟给鱼儿擦去额头上的汗。“看把你跑的,四脖儿汗流的。” 第156页 一五六 “小王庄正出红差呢,那人可挤海啦,”鱼儿睁着一对笑眼儿说,“我没敢看热闹儿,挤不过去,我就走河上的冰凌,大坑全上冻了,嘿嘿,我还差点儿掉到冰窟窿里去呢。” 王妈妈吓唬着鱼儿说:“瞎话溜精,你一准是贪恋着看热闹啦!” “您不信拉倒,到家一看,我爹没在家,这半天就是等我爹来着。” “等着了没有哇?”红薇插话地问。 “当然等着啦!这不!”鱼儿指着他棉衣的下摆说。 红薇急忙用一把小剪子,拆开上衣的贴边,取出一封叠得极小的信。 王妈妈掌上灯。红薇就着灯亮看见那纸条上面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 “明天上午立刻偷着搬家。我已带鱼儿看过那间房,他会带你去。一定。” 又做了一句补充:“打听出大波的地址很好,我们一定设法去营救。” 王妈妈不放心,她问红薇:“写的是啥呀?”红薇便把万祥让明天搬家的事告诉了她。王妈妈又拍着手巴掌着急地说: “哎哟,又搬家?!咱这是吃了耗子药了咋的?” “没办法,妈妈,咱只好按万祥哥说的办。” 鱼儿这时便把他看过的河滩的房子,描述了一遍,鱼儿说:“那房子就在河滩上,离我家可近哩!” 那晚上吃过饭,等鱼儿洗完脸去睡觉,她俩就开始收拾要搬的简单东西。 三 曹刚在日租界明石街真言宗高野山金刚寺,从艾洪水嘴里得到红薇的地址,立刻就坐上日本特务机关的一辆吉普车,赶往北京。他回北京本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让他在华北军政要人间搜集的有关对汪精卫逃离重庆前来参加所谓“和平建国”的反映,向今井武夫作全面汇报。现在他又给自己加了一个任务,那就是去景山公馆向理查德通告红薇的信息和近况。 他驱车赶到北平时,已是午后三点多。他和今井武夫预约的时间是在明早九时,所以现在他便指示司机把车开向景山前街。 汽车开过了被如血残阳照射的古老故宫,远远看见了那高高煤山的黄亭映入他的眼帘,然后驶入前街,又转向后街。戛然停在那有鎏金饕餮门环大红铁门前的公馆前面。虽然经历了这场中日的战火,可是他感到这个美国传教士的门庭,依然是那么威严又那么红火。他望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不由得想起他头一次到这个宅门来执行任务时的情景。那次是理查德宴请李顿国联调查团的全体团员,场面是那么宏大,宴会是那么阔气,他还记得这些大阔佬,个个穿着黑色燕尾服,雪亮的白衬衫,个个全像南极的肥胖企鹅;只有德国的恩利克希尼博士穿的是他的国色——蓝色夜礼服,活象一只大翠鸟。那时候他是多么寒酸。如今这场战争使他平步青云,握有实权,又有财物,上通下连,神通广大,真使他有些踌躇满志了。 在他自鸣得意的时候,他按响了门铃。门开了,门楣下站着理查德的忠仆爱狄。他照例穿着月白色的号衣,一看见客人是那年“家庭盛会”时,闯上门来打了他一个响脆耳光的“妈拉巴子”不绝口的社会局缉查科长曹刚,他立刻换上笑脸,赶紧跑向书房禀报。 书房里,理查德正在和他的几名亲信教工开会,商讨如何适应日本占领下适逢欧战①爆发的新形势又能开展忠于美国的活动。在座的自然少不了青年会的总干事梁小楚;还有秘书顾仁恕,就是送红薇去金陵修道院的理查德得力的助手;另一个是陈博渊,这个人过去一直是三青团的领导——教育长,还曾担任过蒋介石的宗教顾问,他还擅长养狗技术,他本人不辞辛劳,还给宋美龄亲手豢养了十几条名贵品种的洋狗。卢沟桥事变后,中国军队大溃退,他南下北来,悄悄地被派在北京,隐藏在爱斯理堂,当一名普通的传教士,结交大学的教师、教授,专事搜集情报。在武汉珞珈山,他还担任着三青团训练杀人技术的训导长。他想把这项暗杀的工作,通过农村的教徒,贯彻到“反共”的专项课题里去。再有一位是主人理查德的美国同胞、同工毕环宇。他和这位生于中国、号称“中国通”的毕先生的交情,不下于跟那位“反共布道家”龚斯德的友谊。他也是蒋介石的顾问,自称是研究共产主义和反共理论的专家。最后一位,是这个公馆的“至上皇帝”,那就是司徒雷登教务长—— ①1939年9月3日,由于和德国在波兰问题上的分歧,英、法对德宣战,欧洲大战爆发。 当爱狄匆忙跑进来的时候,屋里这群人正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口飞白沫,争议得正热烈。 “老爷,那个日本侦探曹刚又来啦!”爱狄喘息着说,“见不见他?……回话晚了,他又该骂街打人了。” 理查德吓得脸上立刻变了颜色。“这条狗,又闻到什么味儿啦?你,你没有说我这儿有客人在开会吧?” “没有,我哪能那么傻呀?” 第157页 一五七 “好,爱狄,”他看一看手表,“就说我在吃午茶,请他到餐厅去。” 爱狄小跑着走了。他伸开双臂往下按捺着说:“请大家务必低声说话,这人是个很凶的日本特务,他来——绝不是没有缘由的。不要让他发现你们。这条狗!”说完他就急忙退出去,顺手关好一道一道又高又大的橡木门,向餐厅走去。 曹刚迈着鹅式大步,穿过花厅,来到墙上挂着很多油画肖像的大餐厅时,理查德早已坐在餐桌边装着边看报纸边喝咖啡。一看见曹刚,便站起身,脸上浮起可掬的笑容,伸出手,打着欢迎的手势,用流利的中国话说: “曹先生,一向可好?我们好久不见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向您致谢呢。” “哦,我的时候,向我致谢?!”曹刚微笑着眯缝起小眼儿,嘴角上浮起两个绿豆粒似的小坑儿,有点诧异。 “是呀,当然要致谢喽,您那么周到地照顾乔治,要没有您的关照,说不定他早就死在通州了。” “哈,小事一段。这次我来府上……” “有何贵干呀?请尽管说。” “有好消息。”曹刚带着买好的神秘微笑,凑近理查德。 理查德咕噜着眼睛,心想:“这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日本特务能有什么好消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但是他不敢得罪他,便殷勤地说,“请坐,您随便吃一点茶点吧。”他按了一下桌铃,爱狄走进来,“给曹先生端咖啡来,您需要加一点蜂蜜和威士忌吗?或是白兰地?我这儿还有自己调制的美国酒——马提尼酒,您不想尝尝吗?” 曹刚要了加白兰地的咖啡和马提尼酒两种。他仔细地品尝着。 “不错,很像日本的甜酒。”他赞扬着,频频点头。 “您有什么好消息,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曹刚说出了最近通过可靠的内线,侦察到红薇的行踪,并说她姘居的“共党头目”已被擒获,有可能通过让她探监的方式,摸出天津中共地下组织或将她也逮捕的打算。“这是日方的计划,我因与先生有几面之缘,所以特来通风报信,看您有何打算?”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的确使理查德惊诧得目瞪口呆。过去他曾在这个山野村姑身上花了不少本钱,一方面希望她成为征服中国农村那些“饭碗教徒”的心理试验品,一方面又希望把这位美貌出众的“东方美人”作为尤物钓饵,有一天引进美国上流社交社会。过去他几经周折——从南京逃跑,又从遵化老家追索回来;得到信息,又派乔治追踪到通县城里,都不曾放弃过这个在饮马河畔使用蒙汗药骗来的小姑娘,还因为他向他的宗教领袖穆德夸下了海口。等乔治从通县死里逃生回来后,他得知这个到手的尤物是完全失掉了,他懊丧了许多时日,失望透了。现在,曹刚的到来,使他埋藏在心底的欲望又蠢动起来。这次比往次的欲望似乎更强烈。因为不久前总领事詹森把他召到美国使馆,吩咐他说: “我说狄克,这次我回国述职,美国对‘花生米’真是失望透了,自开战以来,中国的领土,已让他丢掉了大半,而他每次仓皇撤退,总说是‘诱敌深入’,眼看‘诱’到重庆了,还要‘诱’到哪里去?大家都说无非是糟踏我们的美援,那么多的美式装备全被国民党兵丢下弃阵而逃,这是一个无底洞!我们背上这个包袱,骑虎难下,不援助他吧,又怕日本真的独占了去,我回国期间,正赶上罗斯福总统就中国问题特别召集了一次小型会议,史迪威①大使也出席了。由于蒋介石的军队连新开辟的那条滇缅公路都没把守住,遭到了日军的封锁,史迪威将军特别生气。这次将军特意谈到了中共方面延安及其敌后的军事力量,他说,如果没有这支深入敌后的强大武装,日本早已打到重庆这个小朝廷来了,是他们牵制了日军的兵力,所以他主张一视同仁应给予中共军队以物资援助,以利打败日本。因此,总统指示,今后在华的人员,务必多注意中共方面的发展,尽量地给予协助。虽然蒋介石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仍在大力反共,但我们考虑的是世界全局。”理查德听到这个新精神后,正通过教徒寻找通向中共地下的渠道,可是经历了一年的探求,毫无成果。曹刚带来的这个消息,正好使他内心燃起新的希望,他高兴地搓着细长多毛的白手,笑着说:—— ①史迪威(1883—1946)美国佛罗里达州人,1904年西点美国陆军军官学校毕业。1921年到中国,曾在美国于山西设立的红十字筑路工程队任职。1927年后,任美军驻天津部队参谋长、司令官。旋任美驻华大使馆陆军武官参赞。1941年任美国第三军团司令。1942年任中印缅战区美军中将司令兼中国战区总司令蒋介石的参谋长,因与蒋发生矛盾,1944年被美国政府调回,后任美国陆军地面部队司令、第十军军长,1946年病故。 “曹先生,我简直更要感谢你了,你知道,我和我太太以及全家,是多么疼爱蓓蒂!我们终于得到她的消息了。我想请教一下,您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依敝人拙见,您应该赶紧派乔治把她接回来,切断她和共党李大波的联系。”说到这里,曹刚凑近理查德,贼头贼脑习惯地向空无一人的屋子四周看了看,才接着说:“我再向您透露个消息,日本军方了解到这个共党是发动通州事变的元凶,二十九军宋哲元的代表,可能要受到枪决的下场。嘿,要是别人,蓓蒂就要抓去陪绑,因是您的养女,我才给您来透这个信息。” 理查德自然又一番千恩万谢。曹刚这才压低声音说:“不用客气,咱们是一事,我知道美国是我们中国的朋友。您可别把我当成日本走狗。不久,我还要绕道去重庆汇报工作哩!” 这一席话倒使一直怀疑他政治身份的理查德吃了一惊。他心里不由得骂了一句:“这婊子养的,真会有这种事吗?”但他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曹刚留下红薇的地址,嘱咐着:“快点办,别让逮她的人抢了先。”便告辞了。 理查德一直送他到大门口,“要不要给他点赏钱?”心里这么盘算着,直到他看见门前停着一辆插着日本特务机关小旗的汽车,才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肯定这曹刚无疑是一个两面特务了。他鞠着躬说:“承蒙帮忙,曹先生,如果您需要钱的话,请别客气。……” “好吧,如今我已不缺那玩艺儿啦!我这是纯粹为友谊而来的。”曹刚边说,边退着走,不知不觉地双手扶膝,行了一个日本式的鸡啄米的鞠躬礼。 第158页 一五八 四 今井武夫这些天特别繁忙。自从在“北光丸”上把汪精卫和周佛海一伙接到上海,又陪他们乘飞机去东京与新内阁平沼骐一郎、陆军、外务、大藏各位大臣以及前首相近卫举行了一系列的会谈。今井武夫陪着参加的最长、也最具体的会谈,是汪精卫与陆相板垣征四郎的会议。会议的内容大到日本早在卢沟桥事变后扶植的维新与华北两政权的合并,细到“和平政府”“还都”后的“国旗”设计。今井武夫坐在内阁大厦,感到精神轻松。自从中日开战三年以来,早已打破了近卫“三月灭亡中国”的神话,他内心一天比一天忧虑。他觉得日本像占领东三省那样容易而漫不经心地诉诸武力的错误,是触犯了用兵的根本原则:逐步增加兵力,不停地为敌情所左右,蚕食般地扩大作战,是犯了泥足深陷的大忌。无论是占领南京、武汉,还是徐州作战,继而又进攻广州,始终没有抓住解决事变的契机。现在终于跳出了个汪精卫,闪出了一位有资格代表中国中央的大人物,使他顿时感到像在地狱里遇见神佛一样地产生了信心,又像在渡口遇到渡船似地给他以宽慰。他这些天的辛苦,都溶入这难得的轻松心境中了。 经过20多天断续的谈判和旅游观光,他和他的一群幕僚——除影佐、犬养、矢野三人以外,又加上了海军大佐须贺彦次郎、外务省秘书清水董三,陪伴着汪精卫一行人等,由日本的芝浦港乘轮船出发,在塘沽码头登岸,由汽车队护送进入了天津意大利的旧租界地,住进了墨索里尼女婿齐亚诺的花园别墅。 只在天津呆了一天一夜,今井便又陪着汪精卫去北京拜会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杉山元大将和华北临时政府主席王克敏。在拜会这位有只假眼永远戴着墨镜胜似骷髅模样的王克敏时,今井看出,本来那么春风满面的汪精卫,没想到受到王克敏的冷遇,推测汪已深感华北这块地盘绝不会归顺他这位“党国元老”,于是汪的精神也变得沮丧了。倒是全副戎装的杉山元司令官,反而显得很热情,他对汪精卫做了一个命令式的建议,他说: “阁下,我有个好主意,您最好去会见一下直隶军阀元老吴佩孚大帅,将来,阁下掌文,吴帅管武,这不是未来中国最为理想的布局吗?哈哈哈……” 让汪精卫去见吴佩孚,对汪来说真是降格以求,不过从河内出逃,现在也不能不受日本的摆布了。其实杉山元的这个建议,不啻是给今井武夫出了一道难题。他内心里知道这件事做起来有多么困难。本来在杉山元接任以前,这个北洋军阀头目的工作,日本是委派过以土肥原贤二为首、有海军津田静枝中将及退役陆军中将坂西利八郎所组成的“对华特别委员会”来策划这项具体工作的。但是谈判了一年多,进展非常不顺利。吴佩孚虽然也在唐绍仪拟就的“和平救国宣言”①上签过字,但对日本方面的要求,总是似允非允,模棱两可,很难捉摸他的真意。后来因为汪精卫出山,引起了局势的全盘变化,才特派出今井武夫来做这项棘手的工作—— ①唐绍仪与土肥原秘密会谈后,曾由他拟定了一份“和平救国宣言”,几天后,唐就被暗杀于上海自宅。唐绍仪(1860—1938)广东香山人。1874年(清同治十三年)留美学生。历任天津海关道、外务部侍郎、署邮传部尚书、铁路总公司督办、奉天巡抚,赴美专使等职。辛亥革命时,代表袁世凯参加南北议和。1912年3月袁就任临时大总统,他任国务总理,6月辞职。1917年参加护法军政府,1919年任护法军政府代表,与北洋军阀政府代表朱启钤在上海议和。此后任国民党政府的国府委员,西南政务委员会委员兼中山县长,1938年在上海被刺死。此处这一段描写,时间略有变动。 这一天的上午九时,今井武夫换了便衣,驱车来到坐落在什锦花园的吴公馆。这是一处磨砖对缝,非常考究的北京标准的前后两进的大四合院。大木盆养的红、白夹竹桃和海棠树,使院子显得颇有生气。市面上近来都在哄嚷吴帅就要出山执政,所以宾客盈门,冠盖如云。不外是些下野的政客、军阀,都是前来攀龙附凤,求得吴出山后得到提掖之类的政客。 今井是吴宅常客,咳嗽两声,便报门而入。客厅里高朋满座,烟雾迷漫。他走进客厅时,身穿团花寿字绸缎长袍的吴佩孚,正在眉飞色舞地向这些拜门的人们宣扬他说过无数遍的“共党就是共产共妻”,“以均产主义去顶住共产主义”,“以振兴礼教去扑灭共妻主义”的老一套说教。这些论点今井武夫都听得腻味了。他刚走进门,首先迎住他的是现今“满洲国”的大臣、最近来北平活动新民会会长一职的满清南洋大臣张之洞六公子张燕卿。他白白胖胖、长一个西瓜一样滚圆的脑袋,脸上浮着谄媚的微笑,忙给今井递上一杯托盘茶。在这些宾客中,今井还认出了想出山的军阀靳云鹏①。他也走过来打招呼—— ①靳云鹏(1877—1951)字翼青。山东邹县人。北洋军阀。曾任北洋军第五师师长、山东都督,参战军督办等职。是段祺瑞手下“四大金刚”之一。曾代表段祺瑞政府与日本签订中日军事协定。后任陆军总长,国务总理。1921年去职,居天津作寓公。 今井和在座的人点点头,便凑近吴佩孚,在他耳根说: “我想跟大帅商议一件要紧的事……” 吴佩孚坐在镶了大理石的太师椅上,叉开两腿,左手端着银制的水烟袋,右手掐着火媒子,冲着今井挥挥手,用摆老资格的高傲口吻说: “有什么事儿,你就当着大伙的面说吧,这些统统是我的老部下,亲信,没有外人,也走漏不了风声。” 今井深知他那傲慢自大的脾气,本打算把他叫到旁边的屋里跟他慢慢商议,现在他不但不抬身起驾,当着这些捧场的人,反而更端起架子来。今井武夫踌躇一下,还是不得不说出来。 杉山元大将的意思,想请他吴佩孚和汪精卫二巨头会晤会晤。 吴佩孚一听这消息,便板起那张扁平的大脸说:“哦,这倒是一条新闻,他这个国民党的二号人物窜到咱华北来啦!怎么,会晤会晤?!……嗯,那可以吧。” 今井武夫听了这口风,赶紧说:“汪先生下榻在铁狮子胡同——原来宋哲元的官邸,是不是由我陪同您一同去拜会汪先生?” “呸!让我去拜见他?!不!我不去!”吴佩孚一口气吹着了火媒子,呼噜呼噜地吸了两口喷过酒、香味浓烈的水烟,撇着八字胡下微厚的鲜红嘴唇说,“今井武官,你这种安排怕是辈数不对了吧?他不过是当年银锭桥边的一个杀手,后来靠钻营爬到这个位置,让他来看我还差不离!”他说完这话,故意看看周围的人们,补上这句口气更大的话:“武官,你给他捎信儿,让他亲自到我门上来,我保证接见他就是了。” 今井已无话可说,他对这位狂妄自大的老军阀,只好压住一肚子气愤,拨头出了吴公馆。他坐在汽车里,压抑不住地骂道:“真操蛋!土肥原干了一辈子特工,这回算是走了眼,怎么谋略工作做到这个狂妄的老朽头上来了?我的情报员说,这老家伙收到的那些拥戴他出山、重新拥兵干政的通电,都是张燕卿这个家伙拟了电文,私自拍发给他的,这老棺材瓤子还蒙在鼓里,信以为真,妄自尊大哪!怪不得王克敏跟他的关系也是水火不容,真可气又可笑。巴嘎鸭鹿!这‘鸟工作’①也只好告吹了。”—— ①鸟工作,日本特务机关即对唐绍仪、吴佩孚进行招降工作的代号。这个“鸟工作”由于吴佩孚不肯去见汪精卫,汪也不肯俯就吴,这次秘密勾结便告吹了。此后吴佩孚住进日本人的牙科医院治疗牙病,于1939年12月4日,病死北平牙科医院。当时市民们纷纷传说是因为吴没出山,才遭到日本的暗害。 第159页 一五九 他驱车赶回铁狮子胡同时,汪精卫已穿好西服革履,坐在客厅里等待接见吴佩孚。今井武夫不得不把会见吴佩孚的情况如实地向他汇报。汪精卫听完汇报,气得耷拉了八字扫帚眉。他只好说: “喏,既是这样,我打消了跟他会见的念头。请你代我向杉山元司令官转达我这个意思吧。我本人在华北没什么必要呆下去了。” 今井当晚就陪着汪精卫跟随一车警卫,回到天津意租界齐亚诺别墅。第二天就由影佐祯昭护送,连同一帮随从人员飞回时时刻刻要提防刺客来临的上海。今井武夫算是交了差,松了一口气。 正在他还没有把这口气喘匀实的时候,一个从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又把他惊呆了。他拿起话筒,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做立正姿势,一个劲儿鞠着躬说:“哈依,哈依,索我爹死!”原来这是秩父宫①亲王给他打来的电话。要他立刻飞往南京,向视察广州凯旋归来的秩父宫汇报工作。他于当晚夜航,飞往南京—— ①秩父宫即日本天皇裕仁的大弟雍仁的官名。他在日本参谋本部任职,中日战争时,参予高级活动,往来于日本、中国。1940年后卧病不起。于1953年死去。 亲王在他下榻的中山东路中央饭店的豪华包间里等待接见今井武夫。他们很早就建立了上下级关系。亲王是在参谋本部作战略工作,他始终为迅速解决中日战争寻找方案,他就在这个战争指导班里任职。虽然他的职位并不显赫,但他一直是替他哥哥裕仁天皇过问许多具体的事情。这次他就是专为安置汪精卫和重新打开与重庆秘密谈判而来的。 雍仁亲王因为只接见今井一个人,所以他穿了一件绛紫的缎子睡袍。他的脸是那么白,恰好和他那墨黑的头发形成强烈的对比。他也留着近卫式的仁丹胡。 今井走进屋来,亲王立刻微笑着迎上前去。今井再三辞谢,才坐在下首的一把椅子上。亲王这时从手提箱里拿出了从广州带来的银酒杯,还有一块金怀表,作为礼物送给他。他千恩万谢,感激涕零。他们边喝酒,边谈工作。首先由今井谈了“汪氏工作”的进展及在北平遇到困难的情况。秩父宫亲王听后,频频点头,又陷入沉思。然后他摇摇头,长长地叹息着说: “你读过毛泽东最近发表的《论持久战》吗?他的分析,恰恰说出了我们日本帝国在这场战争中的弱点。我们占领了广州和武汉三镇后,由于守备这些地区的兵力增加,造成了作战兵力的不足,特别是共产党在我们后方开展根据地,我们不得不用兵进行清剿讨伐,来维持治安,用去的兵力更多,何况我们还要调动大量兵力防范满蒙北边的苏联大军。中国大陆这么辽阔无垠,要想派遣有限的兵力,迅速结束战争,看来几乎是不可能了。……” 他叹息着,反剪着手,停在屋子中央。今井武夫用尊敬的目光追随着他,洗耳恭听他的教导。 “国人和朝野上下,都盼望早日结束这场旷日的战争,良策何在?……”他沉思着反问,然后又自答着说:“为了攻下重庆,是否可以在宜昌上游附近,构筑水坝拦阻长江,以便进军?” “这工程需要很多时间,而且需要浩大的巨资,亲王,这恐怕是很难办到的。”今井讷讷地说。 “那,如果军事不行,是不是还要回到政治谈判上来?我看,今井君,你是不是可以一方面关照着汪氏工作,一方面把‘对华特别委员会’制定的‘桐工作’①抓起来?”—— ①“桐工作”,是“重庆和平路线”的暗语。即是日本专门对国民党进行诱降的工作。从此时开始,日本的上层一直都在抓这项“桐工作”,因此日本与重庆的秘密谈判一直在进行,这“桐工作”进行到日本投降,才自然结束,其中一个主要内容是如何连手解决中共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的武力问题,所以,几次反共高潮(包括皖南事变)和“桐工作”亦不无关连。 听了秩父宫的这番“有病乱投医”的讲话,又看亲王脸上突然浮现的苦涩表情,今井武夫的心里也涌上一阵痛苦。他想不到,从陆军大学毕业后就投身侵吞中国谋略工作的他,不仅耗费了数十年的心血,而且还要在这场战争中的两种意想不到的情况——一是重庆的远足逃跑抗战;一是中共近在眼前的游击战争中,几乎要把他那狭小的三岛祖国拖垮。虽然这双管齐下的工作——一边跟汪精卫周旋;一边跟重庆谈判,使他感到有点滑稽,又有点尴尬,但服从是他军人的本性,所以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得笔杆儿般的直立,毕恭毕敬地说: “哈依,哈依,索我爹死。” 从那一天起,今井武夫又领受了这份极为迫切和诡密的“桐工作”。 曹刚奔到日本武官处时,今井武夫刚从南京赶回来一天。今井倚在沙发椅上闭着眼,全神贯注地思考“桐工作”如何开展。他约曹刚,本来只想听听对汪精卫出山的各种反映,但自从领受了“桐工作”的任务,他忽然想起了曹刚。他清楚曹刚的底细,一看他正好来到,便拍着自己的脑袋庆幸着说:“哈,多巧!真是天照大神显圣,使我福至心灵,要不然,怎么这个曹刚不早不晚非在秩父宫给了任务,他就登门了呢?”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上带的那个用朱砂画就的符袋①—— ①日本人和日本兵,身上戴着一个荷包,里面有符,他们称此物为符袋。 “啊,曹丧,见到你真高兴!”今井武夫一咕噜,从沙发椅刹芨铡? 曹刚看到今井这么异乎寻常地对他表示欢迎,使他受宠若惊。他坐下来刚想汇报“三同会”和佛教密宗研究会一些华北宿将对汪出山的反映,今井便摆一摆手说: “先不谈这些,这已经不要紧了。喂,曹丧,能不能请你回重庆一趟,或是跟我去一趟香港,和国民政府拉上关系,开始新的和平条件谈判?” 曹刚先是吃了一惊,后来才平静下来。他的“两面”,是早在今井这里挂了号的,唯其因他是“两面”,才更受到日本特务机关的重视,现在该是起用他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曹刚想了想,便问:“可以,什么时候起程?” “越快越好。” 那天是今井武夫做东,请他在日本饭馆长春亭共进午餐。 吃的是正风行北京城的鸡素烧。 五 理查德送走了客人,只留下司徒雷登。自从日本侵占了北京,日本军部就把清华和燕京两所大学几乎全变成了日本养马的兵营。燕京大学山青水秀的校园,用倒刺铁丝蒺藜网圈去了大半,树干上到处拴着东京纯种的军马,马粪味充斥了原来鸟语花香的幽雅校园,到处飘荡着日本兵粗野难听的军歌声:“哭你娃爹爹开了裤子自己做①。”这野蛮的讨厌声音,不时传到教室和实验室,影响着师生安静地上课。司徒雷登以美国教会学校教务长的身份,曾经向日本军部交涉过多次,但都毫无效果。他也向刚就任不久的教育总署督办周作人进行过交涉,更是石沉大海,渺无回音。司徒雷登这样做,不但毫无结果,反而使日本占领当局对他更加憎恨和防范。他去年曾就回国之便,绕道从昆明去过一趟重庆,就学校疏散大后方的事宜和蒋介石做过交谈。自这以后,燕京大学便成了偷偷摸摸往大后方输送知识青年的秘密渠道;自从史迪威将军做了应给予延安的援助的指示后,司徒雷登也兼管向延安输送少量干部的工作。热血的年轻学子,可以在学校大谈抗日理论,成立各种活动小组。总之,这儿是日军占领北平后一块有点自由的国土,日本人早已得到特务密报,因此对司徒雷登,视若占领区的一颗眼中钉,肉中刺—— ①日本军歌《爱马行》中第一句的日语语音。意思是“离开祖国已有好几个月了”,作者故意把语音写成有意义的字句,有点利用谐音达到文字游戏的意味。 第160页 一六零 理查德把他留下,就是跟他商议红薇的问题。他直截了当地说: “先生,最近我得到消息,我的养女蓓蒂,成了中共的地下人员,被那个日本特务曹刚盯住了。”顺便又说出她偷着嫁了一个中共人员,被捕了去,可能要枪决。 “哦!上帝!”他惊呼着,急速转动着他那湛蓝的大眼睛,他那宽阔的脑门,拧起两道淡黄的小麦色的眉毛,“狄克,那我们应该赶快去营救蓓蒂才是!当前,我们的主要之敌是日本,现在我们应该拿出美国自己的看法和作法,不能太受蒋先生的影响。不管他是红色还是蓝色,只要他是抗日的,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打算去接她,然后把她还送回您的学校,您可以收留她吗?” “当然可以。我那里是储存这类反满抗日、爱国分子的唯一最好的仓库。她是你的养女,我的教女,怎么能不掩护她? 她如今在哪儿?” “在天津。” 司徒雷登看了看金壳怀表。“事不宜迟,你不如马上坐汽车赶到天津。快把她接回来,就放心了。” “好吧,您这是个好主意。尊敬不如从命,我这就走。” 司徒雷登也起身告辞。他照例是骑着他那匹白马身穿中式长袍进城的。爱狄把喂过燕麦的马牵过来,理查德把他送到门口,骑上马,拐上景山大街,他才坐进汽车,飞速向天津赶路。 将近十点钟,汽车进入了天津北站市区。但是打听西窑洼,却费了不少时间。汽车终于停在了这个狭窄、湫隘、到处是密如蛛网小胡同的街道上——红薇住处的小门前。理查德就着车灯看见这一片低矮的窝棚,实在是太穷太破了。“这山女不留恋景山公馆的优裕生活,却隐藏在这里宁肯受苦,这种信仰的力量在她身上真不知要超过她信仰基督多少倍啊!共产党是用什么方法使这部分中国人着魔的呢?可见我平时真是欠缺这一课啊!……”他望着这片贫民窟,这样思索着。 司机夏普——这也是理查德的赐名,下车叫门。啪,啪,啪。 屋里正在紧张地收拾东西。按照王万祥的指示,准备夜里穿过小胡同把家搬走。红薇听见了砰砰地叩门声。她诧异着:“这么晚了,能是谁呀?!” “会不会是那姓艾的小子又来了呀?这个缺了大德挨刀的玩艺儿!” “他约定我明天才跟他一块去探监呀,这是哪位夜猫子进宅呀?” “甭管是谁,你还是先从厕所上房躲一躲。” 红薇赶紧走到小厕所,攀上那个木板门,上了房,趴在平顶房上。 王妈妈开了门。她真的吓了一跳。在黑暗中,她影影绰绰地认出了理查德。“哎哟,是老爷来啦!” 理查德急忙进了小院,回身掩上门说:“哦,你在这儿? 那好极了。有话咱到屋里说。” “蓓蒂小姐呢?”他进屋朝四下看,见没有人。“她到哪儿去了?” “我的老爷,可坏事了,”王妈妈急中生智,装出着急的样子,拍着手巴掌说,“她已经一天没回来了,谁知道出了什么事啦?” “啊!曹刚这小子,送我空人情呀?”理查德自言自语着,“告诉我,王妈,是不是前些天有她一个相好的被日本人逮去了?” 王妈妈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你们这地方,已经让特务盯上了,必须快离开这里,”他掏出纸笔,扶在小桌上,急匆匆地写了一张便条,交给王妈,“我也不能在这儿久留,怕招来麻烦,回头二小姐回来,你把这交给她看。嗯,我走了。” 他没有落座,就出门钻进车里。“夏普!快开,开到英租界的美国领事馆,你还记得吧,前几年我到泰勒领事这儿住过一阵子呢。” “记得。”夏普扭过头来,龇着一口白牙说“那回不也是来接二小姐吗?那次是爱狄带我去的,要穿过一片坟地,那鬼地方比这儿还穷。” 汽车向东直开,穿过天纬路,奔上了大马路,便飞速地上了金钢桥,一溜烟向北驶去,好像是逃跑一般。 这次乔治不敢再来,理查德才不能不亲自出马。他坐在汽车里,没有见着红薇,觉得很失望。 红薇听见理查德的汽车已经跑远,就从房上登着小板门下到院里来,边跺着冻僵的脚,边诧异着怎么理查德会找到这地方来。 王妈妈把大门拴上,两个人一齐进到屋里,红薇听了王妈妈的学舌,才解消了她心中的疑团。 王妈妈把理查德留下的那张纸条递给红薇,“快看看这张纸条上写的是啥就知道了。” 红薇展开纸条,是用英文写的,她在心里默译着,给王妈妈念出来听: 亲爱的教女蓓蒂: 我听到了你的凶信,急忙赶来援救你。上帝是慈悲的。你如看见这张便信,请立刻回到北京的家来,司徒雷登先生已答应收留你这名学生。你会在美国旗帜的保护下,获得自由和幸福的。 爱护和忠于你的教父 理查德·麦克俾斯 又,如果你愿意,王妈和你可以一同回到景山公馆。 红薇看完,念完,把信折好收拾起来,想着日后这或许有用。便说: “妈妈,先别想这些,还是快收拾东西搬家吧,无论如何,我们今夜也要搬走,别让艾洪水把咱堵到这院里。” 第161页 一六一 直折腾到后半夜,王万祥拉来一辆小排子车,到底把家搬了。 将近午后二时,穿着整齐的艾洪水,来到西窑洼大街那个小门前。为了带领红薇一起到监狱去探望李大波,他特意穿了一身在沦陷区敌伪中上层人员中非常流行、时兴的草绿色“新民服”——式样近似中山装,只是上衣多了两道线、一个开气,头上戴了一顶同样时兴的呢子“和平帽”。 他今天特别高兴。一是因为钓饵已垂手得到;二是意识到因为他掌握了这个有点幼稚“鸟囮子”,会成为他手中一笔奇货可居的交易筹码。 从他目前的精神状态来看,他正停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是为了他父母的生计,继承万贯家财,他宁愿抛弃都市奔波劳碌的生活,去当北大荒庄园主章怀德的入赘女婿;一是他想攀上平津过去隐退的督军省长高门的千金小姐,或是当今的高官显贵府上的闺秀,结成秦晋之好,来改换门庭。现在他都在摸索进行,还举棋不定。 这几年他已习惯了伪职工作,他常想,既然当了汉奸,那只有彻底“下海”,一是为了钱,二是为了官,有钱就有官,有官就有钱,周而复始,循环转化,所以他两样一齐抓,能先抓到哪个,就抓哪个。自从他钻进情报界当了记者,他除了借机向商家勒索钱财,充实腰包以外,他还巴结上了情报局长管翼贤①,他经常登堂入室拜门,看到管翼贤当了汉奸后的阔绰生活,他非常羡慕,一来二去他还拜在管翼贤老婆、那个涂指抹粉的老妖婆邵悒芬膝下做了干儿子,他多么想成为管门的乘龙快婿,可是那位管千金却看不上这个小跑腿的穷酸记者。他在进攻钗裙失败之后,才转而向他舅舅谋产,设下这个诱饵的毒计。他想把表哥弄回老家,他就会娶他表妹,分一半章家的财产,他觉得这个计谋实现,他就一辈子有了保障。他越想越高兴,用兴奋得有点发抖的手去拍门—— ①管翼贤,敌伪时的大文化汉奸,除情报局长外,还担任《实报》社长,日本投降后枪毙。 正午街筒子里没有一个行人,他拍了一阵门,不见有人来开门,便改用拳头砸门,以脚踢门。这时才从院里传出: “来了,来了。这是谁这么砸门呀?” 板门开了,门楣下站着一个肥胖女人,好像一口救火用的太平水缸堵在门口。因为是小跑着来开门,她张着嘴,一个劲儿喘息,两个大馒头似的大肉奶子像凉粉团似的颤动,扣着一口铁锅似的大肚子在一起一伏。她看见站在门外的艾洪水吃惊地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便操着纯天津卫的口音没有好地说: “哟!还撒呓症哪?大晌午的,吵得我不得睡觉!你倒是说话呀?找谁?” “我……我找这院里的房主家。” “嘿,你老算找对啦,我就是房主,你老是想租房吗?”“怎么,你是房主?”艾洪水焦急地问,“我是说,找这里住的那一家。” “他们搬走了!” “搬走了?……什么时候搬的呀?” “昨天。” “搬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人家搬到哪儿还告诉我?” 肥女人看见艾洪水好像气球撒了气似地垂下头,急得满脑袋直冒汗,便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句:“八成吃错药啦!”砰地关上了门。 他的头一懵,几条青筋、像豆虫似地在他的额头太阳穴暴露出来。 “他妈的,这小娘们,属黄花鱼的,这回又让她溜了!好!为了报复你,方红薇,我让你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李大波。” 红薇的新居在新开河西岸,紧挨着法商学院,与王万祥隔河相望。如果有什么急事,站在河岸上都能打招呼。互相来往只需过那道木制的法政桥就行。 这里虽然只隔了一条窄窄的小河,但两岸的居民却有很大区别。新居附近住有许多大学生和教职员,红薇在这里混在人群中不那么突出显眼,这里是比较好隐蔽一些。 正当艾洪水仍旧徘徊在西窑洼想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时,她已经按照王万祥的通知,化装成大学生的模样,用宽大的围巾包住头,又戴了一个大口罩,穿上一件大衣,向宁园急匆匆走去。 4月的宁园,已经换上了春装。湖畔的柳树,抽出了细嫩柔软的绿色枝条;上次她看见的坚冰,已经溶化成湖水,清澄碧绿,漾着一片涟漪;一条条的游船排列在湖边,等待踏春的人们试桨;小草已破土而出;燕子在水面低飞呢喃;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日本影星李香兰唱的软绵绵的《夜来香》的歌声:“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忘记身外事物成对成双的情侣,正在园中踏青。 红薇今天是应杨承烈的约会来到宁园的。现在她格外的警惕和小心了。她随时注意着是否有尾巴相随、特务盯梢,她不时停下来,故意走进商店假装买东西。她的心里总是处在感情和理智互相消长的状态,她时而想起李大波在监牢受苦,幻想他受了酷刑,她就冲动地非想去探监不可;但理智却压住了她的冒失行动。她是多么想跟着艾洪水一块儿去探监呀,但党的任务在身,她又绝不能这样做。现在,她就怀着这种矛盾痛苦的心情走进了宁园。穿过临湖的弯曲道路,向影剧院门前走去。 她刚走到石狮的坐墩边,看见对面长廊上的碑亭前,站着衣冠楚楚的杨承烈。他今天化装成一名新闻记者。穿一身浅棕色方格的薄呢大衣,衣领处,露出了一条春香呢领带,戴一顶鸭舌帽,肩上挎着一只照相机。他吸着烟,斜倚在铁栏杆那里,望着鱼儿嬉戏冒着水泡的河面。艳阳当空,天气晴和,空气格外湿润爽朗,在阳光中,漫舞着第一批飞飘的柳絮。 长廊上坐着一对对情侣。红薇走进长廊,来到杨承烈脸前,用情人约会的姿态,挽起他的胳膊、用较大的声音故意说: “对不起,你等我好久了吧?” 第162页 一六二 “哪一次你不罚我多等啊!我等得着急了,差点要走。”杨承烈微笑着,故意应和着说。 他俩挽起手,顺着长廊走去。他们走过一座小桥,向东走,又来到花窖的温室前面。上次杨承烈就是在这僻静的地方,约着李大波和红薇一块见面的。红薇见景生情,想起李大波已系縻牢狱,不在他们中间,心里又涌上一阵痛楚。“红薇,我真怕你心里难过,”杨承烈低声地说,“我没告诉你就搬了家,你应该知道这全是为了党的利益。一个同志被捕了,不管他在狱中的表现如何,党的秘密机关都应该立即转移。如果我被捕了,你也应该马上采取这种断然措施。这并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这是党的纪律决定的,你明白吗?” “我现在明白了,”红薇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段柳枝,摆弄着,“可是当时我真难过。找不到党怎么办呢?我心里失掉了主心骨儿,我哭了。就在那一会儿,我的心像撕裂了一样,真像是瓜儿离了秧,孩儿离了娘似的,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心里没着没落的。……” “我一猜你就得这样,”杨承烈微笑一下,“所以我赶紧叫万祥冒着一定的危险,跟你取得联系。”他长吁了一口气,又放低声音说,“昨天我已经通过一个内线关系去看过大波,他的确是关在陆军第一监狱。” 听到这个消息,红薇的心怦怦地猛跳起来,有一股热血,涌上她的头部。她的两颊也突然绯红,双手不自然地颤抖着。她猛地抬起头,两眼噙着泪,望着杨承烈那深湛的眼神,呼吸急促地问道: “他怎么样?受刑了吗?” “表现好极了,你放心吧。”杨承烈赞叹地摇摇头说,“虽然敌人对他使用了非刑,可是他表现得坚贞不屈,不愧是一个共产党员,一条好样的硬汉子。” 红薇听了这话心里尽管放了心,但热泪还是涌出了眼眶。她赶紧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把脸扭过去,装着看葡萄架,不愿意在自己尊敬的领导者面前暴露出感情脆弱的一面。她努力压抑着抽噎,双唇微微地颤抖着。 杨承烈完全了解红薇的心情,心中也很激动。但是他必须控制住他的内心悲痛。紧紧地握着红薇的手说: “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有多么难过。党一定千方百计尽可能想办法营救他。为了党的事业,我希望你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红薇把目光从那柔枝嫩叶攀缘而上的葡萄藤处移回来,用一对泪眼望着杨承烈,嘴唇哆嗦着,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大波的表弟,我们已查出他早已是一个叛徒,”杨承烈说,“但是他现在利用我们地下单线联系和根据地分割的不便,还在同志间冒充我们自己人,这是很危险的。所以,才转告你必须搬家转移,现在新家都收拾妥当了吗?” 红薇点了点头。然后她向杨承烈汇报了理查德来访的情况,还拿出了那封他留下的英文短笺。 杨承烈能粗通英文,看了看那信,沉思着。“红薇,我倒觉着我们可以将计就计,利用这条线索。反正你在天津已经暴露目标了,暂时躲避躲避也好,你要能在理查德家隐蔽一阵,那是最好的避风港了,因为,日本和德国是反共轴心国,英法既然跟德国宣战,日本也视英法为敌国,而美国却没有参加战争,所以,日本对美国的态度还是客气点,因此,理查德的家,日本宪兵还不会去搜查,另外,日本和中国打仗,还仰仗着美国卖给它数以百万吨计的钢铁,否则,它是难以打这么大的战争的。” 红薇仔细听着杨承烈的谈话,这对她增加了许多知识,也更提高了她认识事物内在关系的分析水平。她虽然并不愿意回景山公馆,但她思想斗争了一会儿,还是接受了党的这个临时保护性措施。 “嗯。那,我可以到司徒雷登的燕大去上学吗?” “当然可以,而且这还是一个一般人不易多得的机会呢。你在学校隐藏下来,继续在教授和青年学生中做工作。你知道,我们延安和根据地需要大量有真才实学的知识分子呀!从大的方面看,没有知识不仅搞不好大规模的建设,就是眼下也打不好仗。你去了,在学校建立起咱晋察冀一个工作点,那不是很好吗?” 红薇想了想,的确有她施展才能的地方,杨承烈似乎拨开了她心扉上浮着的那片云翳,她现在反而变得比刚才来宁园时精神愉快多了。 “承烈同志,我来时思想上有很大斗争,自从出了大波的事,我有点悲观,认为自己是山野村姑,可能不大适应城市的地下工作,我来时还想向你请求把我调回根据地算了,可是我又惦念着大波的事情,所以没好意思向你提出来。现在你的指示解决了我的思想问题,那我就接受这个新任务吧,一可以为党在城市继续工作,二来又能够随时得到有关大波的消息,一举两得,这太好了。” 杨承烈看到红薇转悲为喜,她那苍白而有点憔悴的脸上浮漾起新的生气,他心里也很高兴。他笑着说: “红薇!你别总以为自己是什么山野村姑,目前我们的乡村,有几个像你这样会说洋话的村姑呀?你自己是一个很有知识、很有修养而且还有社会实践的大学生了。咱们根据地参加工作的多是从农村出来没有上过学的姑娘,革命积极性很高,可还太缺少像你这样的女知识分子,所以党经常把你派往大城市,这就是最重要的依据。要是把那些农村妇女派出来,那恐怕很快就会暴露目标,最重要的是她们无法接触上层人物,而你就有这个条件。红薇,你要鼓起勇气,可别妄自菲薄啊!你在党最困难的时期为党多做工作呀!” 听了杨承烈对她很好的评价,她心里一阵阵热乎乎的,她腼腆地笑了,低下头,摆弄着那只鲜嫩的柳枝,两颊升起一片红润,就像新绽放的桃花那么柔媚、光艳。 “我转到北平,谁是我的单线领导呢?” “还是冀原,到时候我会让他跟你联系。也许是王万祥,因为他到景山公馆去探望王妈妈,名正言顺,不会引起怀疑。既然理查德在信上允许你带着王妈妈回去,你就带上她。老太太很为咱出力,等于你身边多一个亲人和帮手。” “是的,我准备这样做。你看我什么时候离津去北平?” “越快越好。你也可以及早到达工作岗位了。” 杨承烈又燃着了一只烟。他俩继续围着果园的铁蒺藜和木桩的围墙转。他担心会有人注意他们,他便提议到湖边那儿走走。 “最近有什么喜事①吗?”—— ①这是一个暗语,即“好消息”或“胜利消息”之意。 “有,值得高兴的事真不少,不过因为交通阻隔,日本封锁,喜事传来的较慢搅恕!彼熳藕燹保淹反战舴诺酶土恕M馊丝吹剿┱庋樱够嵋晕且欢粤等嗽谇那乃堤鹈鄣那榛澳亍K嫠吆燹保亓囊欢鹗Γ诩街泻蛹淦牖岽蛄舜笫ふ蹋淮尉图呙鸬腥艘磺Ф啵庵Р慷樱婧笥肿缴轿魑逄ǎ谏舷孪秆в旨叩星в嗝唤旒降陌寺肪诤颖笔∫紫卮罅蕉分屑叩兴陌俣嗝话寺肪灰晃迨υ谏蕉荷降恼蕉芬卜浅3錾鹆斯碜恿俣嗳耍灰欢鹗徒旒讲慷釉诤颖绷槭俪伦蕉反蠼荩叩腥艘磺灏儆啵够鞅辛说新猛懦に话寺肪呙鹆斯竦撑衫醋偶谢魑颐堑闹旎潮咳鍪Γ庋竦车牡谝淮畏垂哺叱北淮蛲肆刷佟P滤木獯畏鬯榱巳站蛴嗳说拇蟆吧ǖ础保械芯虐俣嗳恕W詈笏指嫠吆燹彼担骸暗持醒胱罱⒊觥吨醒牍赜谕呓獾芯ぷ鞯闹甘尽罚挡欢ㄎ乙惨拇游洌甑降芯スぷ髁恕!?—— ①齐会之战,1939年4月23日至25日;细腰涧之战,1939年5月10—15日;大龙华战斗,1939年5月20日;梁山战斗,1939年8月2日—3日;陈庄战斗,1939年9月25日—29日;涞源战役,1939年11月3日—8日。 第163页 一六三 “听到这些,我真高兴极了。我希望我到北平以后,还能像在天津这样及时了解情况,得到文件看。” “你一定能够得到,我保证一切都会像在天津一样。” 他们继续在湖畔漫步。然后又渐渐走到戏楼的后门。那里游人和情侣少得多。 “红薇,你可不能光听我说的那些好听的。”杨承烈低声地说,“现在的斗争形势还是既严酷又复杂的。日军不断地进攻根据地,并进行残酷的军事扫荡,10月15日那天,日本还派飞机71架分批空袭轰炸了延安,所有这些我们已付出了生命、鲜血;而国民党却以我为敌,暗中向我军民发起攻击,制造摩擦、多次发生惨案:例如山东的博山惨案;湖南的平江惨案;河北的深县惨案、还有鄂东惨案、河南的确山惨案①等等,简直数不过来,损失非常巨大,我们是腹背受敌,国民党丧心病狂干的这种煮豆燃豆箕的勾当,真是让仇者快、亲者痛。在延安举行的平江惨案被难烈士的追悼会上,毛泽东同志气愤的发表了《必须制裁反动派》的演说。我们在跟日寇拼命,浴血奋战,但蒋介石却下密令消灭我们,这真令人气愤难平。据可靠消息,敌人又在和重庆勾结,进行秘密的投降谈判。所以,我们的民族命运,仍处在极端的危险中。你到了燕大,要在秘密会议上,把这个实情讲给倾向于正义的教授和青年学生们听,让他们了解事情的真相。红薇,你现在明白了吧,你的任务还是很重的哩!”—— ①博山惨案,1939年4月发生;深县惨案,1939年6月11日发生;平江惨案,1939年6月12日发生。这里列举的几个惨案,是惨案的一部分。制造惨案者,均为国民党部队和特务,都是在蒋介石秘密颁布的《共党问题处置办法》、《沦陷区防范共党活动办法草案》等文件的指导下发生的。该文件是1939年2月发布;同年12月20日蒋介石发布《异党问题处理办法》,27日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又发布《运用保甲组织防止异党活动办法》。 他俩又谈了谈生活和经济问题。 “我到了北平,就不会为生计问题发愁了,”红薇诙谐地笑着说,“我用理查德从教民那里弄来的‘奉献’做咱们的革命之用了,你可以放心,不用惦念我。” “好吧,也让我们唱一回‘草船借箭’吧。”杨承烈也笑了,然后他递给红薇一包杨村糕干,低声地说“毛泽东同志的演说《必须制裁反动派》手抄稿在里边,你注意一点。” 他们沿着湖岸慢慢地走着,然后走上了两边有垂柳的柏油甬路,朝园门走去。刚一出园门,他俩就迅速分手各奔东西了。新家没有变动,变成了王万祥小组秘密活动的集会场所,这里来往学生很多,小组成员很容易在这里隐蔽藏身。 准备了两天,王妈妈拆洗衣服,红薇去向战友告别。临走前的晚上,她们在万祥的小茅屋里聚会。红薇把节余的一点钱,用来称了三斤羊肉,打算吃一回涮羊肉,犒劳犒劳万祥的一家。 晚饭红火热闹。煤火炉上温着一个沙锅,滚烫的水开得哗哗翻花,成团的热气迷漫了小屋。一家人高高兴兴围着火炉吃着开天辟地第一次的涮羊肉。鱼儿吃得满头是汗,敞开了小棉袄。 街坊邻居得知王妈妈又被美国传教士接回北平,都来给老人祝贺。 ‘嗐,这年头,你到人家那儿,省得在咱这儿啃窝头,先说落副好下水。” “是呀,人家常说,‘千里作官,为的吃穿’,你这是百里做工,也是为的吃穿,老姐姐,看着你有这好差事,我都眼红哩!” “老妹子,你走了,别惦记儿子,有我们哩,你自管一扑纳心地在外边呆着扛活……” 那一晚,邻居们坐了很久,说了不少宽慰话和吉利话,一边喝着加了酱油的锅子汤。要不是为了王妈妈第二天赶路和他们自己上工或是赶做缭袜子头的手工活儿,说不定要坐到鸡叫。 第二天一早,王妈妈和红薇蹑手蹑脚地起身,但鱼儿还是警醒过来了。他撅着嘴说:“我也去。” “傻孩子,那怎么能行呀?”王妈妈哄着他,“奶奶跟姑姑还回来看你呢!” “不,我要上学,我不拾毛蓝。” 红薇看着稚气可爱的鱼儿,难过得要哭,她把他搂在怀里说,“鱼儿,我们先走,回头一定想办法接你去,我不说瞎话。” 凤娟也醒来了,她连劝带吓唬儿子:“别去,那儿有老毛子,……” “那奶奶和姑姑为什么不怕老毛子?你糊弄我。” 王妈妈和红薇终于上路了。鱼儿坚决要送她们一程。他飞快地先跑出了小院,一口气跑到乱葬岗子的坟地边。他拣了几块土坷垃,准备打坟圈子里窜出来的红眼野狗。 她们顺着那条小道,来到坟地边上,王妈妈搂起孙子,掉了眼泪。红薇的眼睛也被泪水濛住了。 “好孩子,听话,快回去吧,看野狗咬了你。” “鱼儿,姑姑在这儿看着你,你快跑回去。” 乱窜的野狗使他骇而却步了,他往转盘村跑着,边扔着土坷垃,边挥着手,回头喊着: “奶奶,姑姑,你们可接我来呀!……我要上学,不拾毛蓝……我可等着你们啊!……” 这悦耳的童音渐渐逝去。红薇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怀着对鱼儿的怜爱和对李大波的挂念,就这样离开了使她伤情的这个九河下梢的海港城市天津。开始了她艰难人生的另一段旅程。 第164页 一六四 第20章噩耗 一 曹刚在去重庆之前,特意把艾洪水找到阜成门他的公馆,跟他密商了一阵关于李大波的处理事情,艾洪水对曹刚的安排,觉得天衣无缝,佩服得只有依从的份儿了。他嘱咐着:“宏绥,各道关口、手续,怎样下手,如何活动,都记准了吧? 等我从重庆回来,单听你的喜信儿了。” “你准能听上。……曹大哥,我有一事想求你,再拉兄弟一把。你此去山城,我想求你在重庆那边也给我挂个号。你对理查德美国传教士留条后路的做法,我很钦佩。我也想多开辟一条路子,脚踩两只船……” “噢?大兄弟,你也开窍啦?我的时候认为政治就是他妈的投机;有时又像买彩票撞大运,多投多买总归得中的机会多。好吧,我一定为你帮这个忙。” 艾洪水乐颠颠地走了。接着曹刚就走到卧室对哭泣着的“不堪回首”汤钟桂说: “你们老娘们就有本事哭,你嚎丧什么?我把咱儿子送到日本去留学,这是好事,你舍不得,真是小心眼儿,住声吧,我的好太太!咱儿子到日本去镀镀金,回来就发迹了,你要知道,日军已封锁了珠江,又封住那条叫‘史迪威’的滇缅公路,重庆政府能支持多久,怕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啦,此时不去日本,真是大傻瓜!你只会哭,哭,哭!” 刚满18岁的曹小刚,已经穿好了黑色铜扣的日本大学生制服,快乐地听着他父母的对话。头一天去汤公馆辞行,正赶上外祖父汤玉麟从长城外的多伦司令部回来小憩,便勉励外孙东渡扶桑,好好学习,光宗耀祖,显赫门庭,还给了他不少赏钱。大虎二虎也正从伪满洲国任所回来探家,又给他壮行填箱,捡了不少财物。他以一个要飞离老巢的鸟儿的愉悦心情,正在数钱和整理行装。 “妈,你可别哭了,我出去留学,这是好事,又不是日本抓兵抓劳工,到前线挨枪子儿,去下煤窑送死。” 汤钟桂终于停了哭声,霍地站起身,伸手捂住儿子的嘴:“小爷儿哎,快别说那些丧气话吧,听着不吉利呀!好啦,我放你走,……只是想着勤给家来信。” “那一定。”曹小刚乐着先跑出门去,好像生怕他妈临时变卦把他留下似的。听差的给他提着皮箱,他冲着曹刚招着手,说:“爸,别磨蹭了,咱们快点走吧。” 曹太太没送出屋门,便又倚到被摞上去哭,曹刚父子上了汽车,便吩咐司机直奔东交民巷的日本使馆武官室。 汽车一拐上西四牌楼南大街,曹刚就嘱咐儿子:“这次你能够留学,多亏托了今井武官的后门,咱曹家已是第三代到日本留学了,你爷爷是关东大地震那年从日本回来的,接着就把我送了去,1928年张作霖炸死在皇姑屯那年,我回了中国,今天在日本节节胜利的时候,我又把你送去,你看咱们这三代,真可说是‘中日亲善’的楷模了,呆一会儿你见了今井武官要鞠个躬,好好谢贺谢贺人家。” “我知道了。” 今井武夫吸着烟,皱着眉,低着头,正俯在桌上用心地研究“对华指导委员会”拟定的那份“桐工作”规划的细则。他觉着他的工作真不好干。自从近卫文麿任内前后发表的三次声明,后来又把汪精卫从重庆勾引来,变成了现在的破烂摊子;平沼骐一郎组阁还不到8个月,因为结束不了烂泥塘似的这场战争、财政困难、民怨沸腾和军部的冲突而被迫辞职,两天后阿部信行取而代之,内阁仓促成立,为了避免陷于泥潭的困境,除委派老牌侵华名将梅津美治郎为关东军司令官外,又设立了“在华派遣军总司令部”,委派西尾寿造为总司令来加强军事进攻外,又督促着进行“桐工作”。两头忙——一头是忙于在南京筹建汪记的“和平政府”,一头是跟重庆暗送秋波搞“和平谈判”,他简直是不知道怎么干才好了。以他的工作经验和政治敏感,他似乎已预感到他的国家上层官吏步调、节奏有点乱套,不仅朝令夕改,而且前后矛盾冲突,使人无所适从。他觉着这都是由于政府首脑既缺乏威信,又陷入萎蘼不振、领导失灵的状态所致。同时军队高层间对战争如何打法也出现了分歧。他知道,这一切都还暂时掩盖在一张表面是“武运长久”“节节胜利”的战争被单之下,其实他明白最近五相会议和参谋本部提出的“以战养战”,“把华北建设成兵站基地”,不过是解决日本国内的物资困难而提出的解救措施罢了。否则,这仗一天也打不下去了。他从来不是那种少壮派的军人,更不像他们那伙人,认为中日交战,经过一个回合,就可使中国订立“城下之盟”。不,他是务实派,他知道这些不过是那些头脑发热的少壮派军人的幻想而已。现在这场战争已迈入第四个年度,那白日做梦的幻想早已在许多日本人的心头破灭了。至于欧洲战争爆发后,苏联和美国的动向如何,更成为他所关注的问题。这些天他既忙于跟汪派人物开会研究所谓“还都南京”的问题,又忙于处理高宗武和陶希圣逃离上海后在香港发表声明的善后工作①—— ①高宗武、陶希圣在谈判中意见与汪、周有出入,高更不满他的职务低于梅思平,便于1939年1月逃走,22日在香港《大公报》发表“日华缔结条约”的内容,这个汉奸便大摇大摆回到重庆。 这意想不到的打击,使他不仅感到前功尽弃,而且在他的心上和日汪的“和平运动”前途,都投下了难以消弭的阴影。他后来才知道,高宗武和陶希圣的出逃,主要是汪派发生了内讧。一直跟日本谈判的高宗武,满以为能在未来的政权中担任外交部长这个职位。但这个职务,汪精卫却给了他的连襟褚民谊,陶希圣虽然担任了宣传部长,但实权却操纵在汪的亲信、次长林柏生手里,这使他们都极为不满,甚至愤而出走,转而以献上“密约”为一份厚礼,经过香港黑社会的头目、军统要人杜月笙的斡旋,转而投入了重庆怀抱。他还记得听到这个消息的汪精卫、周佛海、梅思平等人那种惊愕发呆的表情,周佛海泪流满面,握紧拳头击着桌子说:“今后誓将高宗武、陶希圣这两个畜生杀掉!”这些情景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在他的眼前栩栩如生地晃动。他在屋里踱步,发出长长的叹气,直到曹刚闯进来,才打破了他非常痛苦的忧国思索①—— ①此时,今井武夫已主动申请调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第二课课长和第四课课长,负责有关汪伪的情报与政务工作。今井始终来去中国,深深介入了侵华的大事件,此处写武官处,是为了行文方面,线索简单,便于记忆。 “啊哈,欢迎,欢迎!”今井装出笑容,俨然换了一副面具。他那有点谢顶的头发,乱蓬蓬地扎煞着,那形象活像一只滋毛的秃鹫。 “给今井大伯鞠躬!”曹刚指挥着儿子。 “今井伯父好!”曹小刚深深地鞠了一躬。 “好,你是第三代中国的使者,欢迎,我真高兴。”今井抚摸着曹小刚的头夸奖着。“曹丧,现在我就派车把他送到塘沽上船吧,有一艘开往日本的军舰‘大和丸’正等着呢。” 曹小刚拿着今井的介绍信,乐颠颠地钻进车里去,汽车便一溜烟似地跑走了。 今井武夫望着远去的车尾,拍一拍曹刚的肩膀说:“咱们也该出发了。” 今井和曹刚的汽车一直开到机场日本军人的候机室前停下。当天就乘军部的一架专机,飞往南京。下机后,早有派遣军总司令部的汽车来接,把他俩拉去谒见总司令西尾寿造和总参谋长板垣征四郎①,面授这次“桐工作”和重庆代表谈判的机宜。总司令部坐落在长满法国梧桐树的林森路,那有气派的大建筑,今井武夫一眼就认出来,这里就是蒋介石当年的“首都卫戍司令部”旧址—— ①西尾寿造来华前任日本帝国的教育总监,现担任派遣军总司令。板垣征四郎由陆军大臣调任总参谋长,专门做汪精卫与重庆的谈判工作,可见其重视之程度。 第165页 一六五 宽大的镶花地板的客厅里,客人和办公人员都已屏退,只剩下今井武夫和曹刚坐在藤条沙发椅上,静待接见。 呆了一刻钟的工夫,板垣征四郎匆匆地从另一个会议——“集团军司令官军事会议”上赶来。西尾总司令正在做发言,所以不能赶来了。板垣专门主管“桐工作”,他就作为全权代表参加这次谈话。 板垣出征中国后,已经胖壮得像吹鼓的南京鸭。宽厚的胸脯、粗壮的腰板,发达的四肢,硕大的脑袋,柿饼型的四方大脸,外加他那副日本少壮派军人耀武扬威的派头,显得气势汹汹。因为是从军事会议上来,所以他身穿大将的军服,肩披绶带,腰挎天皇赏赐的大和佩剑,足蹬踢马刺的高统皮靴,热得他满脸流汗,像公牛似的喘着粗气。他对今井武夫的到来,说了几句欢迎和鼓励的话语,然后就说:“为了帝国,希望你这次出使跟重庆方面谈判取得成功。”然后就具体事项做了一番仔细安排。 谈话很简单,不到十分钟就辞出了。下午记下了联络电话号码,到很晚才回到下榻的旅馆休息。第二天清晨,他俩便又搭机从南京动身,经广东,飞往香港。一下飞机就直奔他在参谋本部的同事、现任日本驻香港武官铃木卓尔中佐的武官处。 铃木卓尔是英国留学,很有点西洋派头的日本上层官员。他被派来英国总督治下的香港,就是为了在这个联系中西方的国际贸易、政治港口,寻找和重庆有关联的重要而又直接的线索。实际上他通过另一条渠道也在做这个“桐工作”。日本情报系统获知,担任过行政院长、财政部长的宋子文,正跟他的政府闹意见,如今躲到香港他那座阔绰的别墅里和他的弟弟宋子良一同居住;就连宋美龄为了跟英美政府接触,也常搭机往返于重庆与香港之间,都以这里为接触谈判的地方。 铃木卓尔是今井武夫在陆军大学的同窗,一见面十分兴奋。今井便把曹刚介绍给铃木:“这位是土肥原大将的要好同窗曹养浩的儿子曹刚丧,他跟我们的合作很好,又和重庆有联系,所以和我们一同来进行‘桐工作’。” 曹刚照例客气一番,说些“请多关照”之类的客套话。接着便很快进入了具体工作。 今井急切地问:“铃木老弟,事情究竟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们俩能马上进入工作吗?” “进展顺利。”铃木卓尔非常肯定地说道,“经过香港大学的教授张治平①的介绍,我认识了宋子良。张治平在牛津大学念过书,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曾和宋子良是同学。这位蒋介石的郎舅,曾经担任广东省财政厅长,现在是以西南运输公司主任的名义,住在香港。我已跟他见过几面,就实现和平问题,初步交换了意见。前些天这里的《大公报》因高、陶揭发‘密约试行方案’,震动了港府,所以他要求此次谈判一定要万分保密才成,不能走漏一点风声,以防被外界、特别是中共方面抓住把柄,现在在中国,最可怕可恨的就是中共势力了,他们的潜在势力很大,无孔不入……”—— ①张治平,曾在殷汝耕的冀东政府任职,也当过新闻记者,在今井武夫担任北平武官期间,有过交往。 “噢,噢,”今井一边答应着,一边换上了“满铁”社员的制服、制帽,他的口袋里又揣上了过去使用过的“佐藤正”名字的‘派司”,这是他在这里使用的名字和身份。 铃木卓尔当着曹刚的面,不便详说,便把他俩用汽车从武官室送回到他的宿舍。今井看到铃木的眼色暗示,便对曹刚说: “曹丧,为了节省时间,你可以跟重庆方面先去取得联系,不过千万要小心港府的警探,别让大英帝国逮住咱的把柄。”“是的,”铃木也插言道,“前几天这里发生了一件事,我们的两位工作人员坂田和矢仓,因为跟洪帮人物在日本旅馆松原饭店谈话,竟突然遭到香港民政厅十几名警探的包围,直到现在他们还被关押在石头砌的狱房里。为此事我很苦恼。所以你一定要格外谨慎。” “好的,好的,我一定小心。我的时候马上就出去先找‘军统’的香港站联系一下,然后再采取行动。”曹刚说罢,便鞠一躬告辞外出了。 曹刚一走,屋里只剩下铃木和今井两人,他们便没有顾忌地说了不少关于时局、战争和寻找和谈方面的牢骚话。 “今井君,在这方面你比我有更多的实践经验,你是否先跟这位宋子良牵线人见见面,看看这个人是真是假?免得我们一开始就麻痹大意,上当受骗。” 这两位老同学,在学校就私交好,后来在参谋本部又是要好的同事,今井便满口答应。当天下午,铃木就安排了今井和宋子良的第一次会面。 地点在离开商业繁华区、僻静的山腰地带,以台湾拓殖公司名义开设经营的东肥洋行那座灰色楼房的一间会客室里。 铃木和今井到后不久,居间人张治平便带着宋子良来到了会客室。 “啊哈,老朋友!”张治平在北平当新闻记者时就常和发布新闻的今井熟悉,他一进门便快捷地走几步,过来拉住了今井微笑着伸出的手。“想不到我们在这儿又见面了。冀东政府那次保安队兵变,我差点死在通州城哟!”他摇摇头感慨地说,把他带来的那个人,做着介绍:“这位是宋子文先生的胞弟宋子良先生。” 今井武夫边走过来握手,边用一种深邃的目光,把这位宋子良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人身材不高,目测不过一米六左右,面色白皙,年龄约在四十岁上下。讲一口流利的英语,手里总是夹着一支雪茄烟。脸上挂着微笑,态度显得很谦逊。他注意到这个宋子良右颊嘴角旁有一颗黑痣。 “见到阁下很高兴,”今井又深深地看了宋子良一眼。 “我也是如此。”宋子良用广东音的普通话说道。 经过一阵短暂的寒暄,便进入了初次接触的一般性谈判。在谈到停战、撤兵、约请第三国介入的问题之后,宋子良说: “2月5日,我曾回到重庆,将我和铃木先生会见的谈话原原本本地向蒋委员长等首脑做了汇报,其后的几天,经最高国防会议研究,把制订的方案交给了我本人。基本的倾向是,政府有委派倚重大员到香港和贵国进行秘密会谈的打算。不过,我可以告诉您们,在重庆,抗日和反汪的空气异常高涨,特别是贵国对汪的扶植,强烈地刺激了美国,使美国对日感情恶化,而且我直言不讳地说,重庆政府与汪兆铭之间的合作问题是绝对难以设想的,这恐怕将是谈判的一个巨大障碍。” 今井武夫在一旁听了宋子良的这段谈话,心里暗自吸了一口凉气。实际上他正为了就要宣布组成汪记南京政府最后限期的事情而大伤脑筋。他实在没有想到从卢沟桥事变那天起他就为之奔波的这件工作,却反转来成为今天谈判桌上的阻力。不过宋子良说完这番话,表达了这个意思后,还是把话茬拉了回来。最后他说: “我有一个建议,请二位阁下考虑:日华两国政府在正式和平会谈前,希望在本月底首先在香港举行两国私人名义代表各三名的圆桌预备会议,对和平条件进行商讨。重庆政府对此次秘密讨论寄予莫大的期望,为了郑重和不出纰漏,建议这次谈判代表都要携带正式委任状,届时,蒋夫人宋美龄也要来港从旁给予指导协助,她可以随时把进展情况向蒋委员长做直接汇报。” 第166页 一六六 今井和铃木频频点头,表示接受这个建议。第一次会面后,都去做谈判的准备事宜,便暂时休会了。 自从开始了“桐工作”的会谈,香港和重庆便开设了一条当天往返的飞机航线。曹刚已和“军统”香港站的负责人联系好,准备坐这趟夜航班机去重庆。 临走的那天,他向今井汇报了交涉经过和准备起程去重庆联络工作。今井笑着说: “那很好,曹刚君,你去重庆的时候,正好我也要离开几天,回去请示指示。那我们就回来见吧。祝你一路平安。” 他用汽车把曹刚送到机场后,于次日也乘班机取道广东、台北,换乘轻型轰炸机飞返南京。这次派遣军总司令西尾寿造单独在自己的小办公室接见他,听取了他详尽的汇报。 “这件事,简直是太重要了,恐怕你要直接向参谋本部和陆军大臣汇报,才能得到指示。”西尾寿造穿着大皮靴,紧皱着双眉在屋里溜达了好半天才这样说,“啊,太重要了。这次总算跟重庆又挂上了钩。要抓紧这个线索。你估计这次怎么样?容易进展吗?这次是跟宋子良谈,可别象跟姜豪那次那样了。会重蹈那次的覆辙吗?” 今井记起了关于姜豪的事件。姜豪原是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的常务委员。去年1月间他被调到重庆中央训练团党政训练班受训,同年5月初秘密返回上海。回来后仅一星期就被上海的特务机关长小野寺信和日本特务吉田东祐绑架。姜豪在日本宪兵队并没受苦,反而被小野待为上宾。释放的条件是让姜豪介绍重庆的国民党负责人,交换关于“和谈”的意见。姜豪在宪兵队只呆了三五天,便奉日本人的指示,由上海飞往香港,他在那里和国民党港澳党部负责人吴铁城和上海市党部负责人吴开先及杜月笙联系后,便飞往重庆。他先去拜见老朋友、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朱家骅,报告了日本的意图。蒋介石得到汇报后,好容易盼来了日本人的信息,他就指示戴笠,火速让姜豪返回香港,以“个人身份”与吉田和小野谈判。当时近卫内阁还没下台,仍在固执地执行“不以国民党为对手”,又探知日本的条件是要蒋介石下野,这样蒋介石才下令中止了这次的暗中秘密谈判。…… 今井武夫现在回忆起那次谈判的一切细节,便长叹了一声说: “司令官,这次是不会了,因为,我们的内阁从那时起已换了三任首相,现今才接任阿部内阁的米内首相,更想急于结束这场战争的。咱们的元老重臣和资本家,就是军人中的少壮派,也有一部分人转而赞成适可而止了。因为不论我国今后是南进或是北进,把中国问题先结束,对我们帝国都是有利的。唉!这次战争,纯粹是低估了中国的情况,三年前我国这样掌握发动战争权力的人们,实在是头脑发热、一口想吃个胖子、认为打一打就能像甲午战争那样签约,真是太鲁莽了,历史又是多么地不同了啊!”他感慨地摇摇头,叹息着结束了他的话。 “今井君,你现在不是正经管着汪兆铭那摊子事吗?” “是的,司令官,我正要去参加当初已确定下来的‘青岛会议’。为了和重庆谈判,已经一再推迟成立汪政府的日期,就怕这妨碍了谈判。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原因,”今井武夫用手挠挠他的稀疏头发,叹了一口气说,“当初估计能参加这个政权的西南军阀龙云、白崇禧、张发奎这些拥兵大员,这次都没有响应汪的‘艳电’号召,这也是我们始料所不及的。” “是的,我认为跟已经离开中国政府的汪精卫来谈判和平,根本就没有必要!在这方面,我和冈村宁次的看法是一致的。”西尾寿造撇着嘴,轻蔑地说。他在屋里踱步,然后猝然停下来用果断的命令口吻说:“你现在赶紧回东京,这件事本司令官无权做主,这要由军部和内阁协商才能决定。” 今井得到这一命令,便鞠躬退出西尾司令官的办公室,准备飞往东京。 二 曹刚一到重庆,就被戴笠派车接到他自己的公馆,跟他详谈了沦陷区的情况和华北八路军根据地的情况。曹刚自然添油加醋、涂脂抹粉地说了一通自己多么神通广大。有点矮胖的戴笠,挺着粗短的脖子,鼓眼暴睛地听完了曹刚的汇报,时而也插问一两句话。只是在汇报到贯彻“限制异党活动”时,戴笠才问的比较详细。曹刚当然又说了一通北京大学“动力”、“新生命”这些专门搜集共产党活动的潜伏组织,如何有成绩,又说他如何策反了天津的艾洪水和逮捕共党地下头目李大波的情形。说得天花乱坠,口飞白沫。 “好极了,很有成绩!”戴笠用鼓励的口吻说,由于兴奋,鼻子尖变得通红,“要知道蒋校长非常重视共党的活动,他一再重申:要知道今后我们国家的心腹大患和凶恶的敌人不是日本,而是中共。使委员长日夜坐卧不安的问题,就是他坐在峨眉山,眼看着中共在各地坐大;派去跟中共专搞摩擦的国军,有些带兵的人简直是饭桶,武器那么精良,硬是干不过那些手拿‘独撅’‘扎枪’的土八路,真是一群废物点心。”他的脸胀得通红,然后说,“你是一个很有作为的‘罐头’和‘蚯蚓’①,现在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节了,你放手地好好干吧!”—— ①国民党特务系统把潜伏下来的特工人员用这种暗语称谓。一般地,如细分,“罐头”是没有活动的,“蚯蚓”则有所行动。 会见后,戴笠给他一笔丰厚的奖金,然后他被用专车送到军统招待所住下,让他好好休息、玩乐,多住几天,说是等候更高级人物的接见。 他一住进那豪华的招待所,先去洗澡。这几天他搞得实在太疲劳了。他闭着眼躺在大浴缸里,回忆着跟戴笠的谈话细节。他放心了。本来他一直担心会不会有“军统”另外的特务在暗地里监视他和日本的关系、联络和行动。他发现戴笠对他不仅亲昵,而且说了不少内部情况,足以证明对他的信任。 他真的好好玩乐了两天。他觉得这个战时首都重庆,寻欢作乐的地方还真不少,饭店宴会、歌厅跳舞、妓院宿花眠柳,一点不比日本占领下的北京逊色。他都是夜间外出,早晨回来睡觉,兼而等待随时通知接见。 这一天的午后4时左右,他被戴笠的秘书叫醒。 “喂,醒醒,曹先生,现在马上去晋见……” 他睡得正香,被两只大手推搡着,摇晃着,迷迷怔怔地揉着眼说:“别闹,别闹!小香君……”他仿佛还在妓院那绵软香馨的卧榻上,说起了梦呓。 “快一点,戴将军派车来接你!”秘书这一声大吼,又猛地一推,才把他的困觉赶得无影无踪。 “我的时候,太累了,”他惊醒地坐起来,看见床头坐着怒目而视、全副武装的秘书,吓了他一跳。他以为他被绑架了。 “快穿衣服,接见!” 他跳下床,急忙穿衣、洗脸,跟着秘书,钻进汽车,沿着山城的繁华街道,奔驰而去。 汽车沿着崎岖的山道攀缘而上,在一片茂密碧绿的树林与苍松翠竹间的掩映中,停在半山中有雾气和白云山岚缠绕的一处幽静的庭院门前。这寂静的山林,虽然没有行人,但门禁森严。经过几道岗哨,他才被带进一座有宽阔花厅的楼房。正在燃烧的火红晚霞,给这假山上的亭园镀了一层金。走廊上挂着鸟笼,一对白玉鸟儿跳跃啁啾着,一架绿羽红嘴鹦哥,叫着:“有客来,有客来!” 他被带进大客厅去。那屋里因为红漆地板和护墙板的缘故,光线显得较暗。他一走进去,墙上郁金香花蕾的壁灯便亮起来。几乎和他同时,戴笠也从另一道门里走了进来。 “给你,克柔,这是蒋委员长的批示,你看看。”戴笠把一张纸交给他。 他接过来一看,是他写的一份关于使用艾洪水和吸收他参加“军统”的报告。他看见在这份“等因奉此①”的竖红格的公文最后,用毛笔大字批着:“此人不可重用。蒋中正。”—— ①“等因奉此”,是解放前写公文的套语,敌伪机关亦延用。 第167页 一六七 正在他仔细领会这批示的内涵意义时,从门外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 “校长,这就是我跟您提念过的那位孤军奋战在敌人心脏的曹刚同志,他在那边很有成绩。” “咹,咹,好,好嘛!”蒋介石似笑非笑、神情严肃地说,一眼看到曹刚手里拿着那份批示公文,便指指椅子说,“坐,坐!我的批示你看到了,你晓得我批示的那意思吗?” 曹刚毕恭毕敬地虚半席坐在椅子边上,唯唯诺诺地不敢回话。 “咹,你要晓得,”蒋介石不等曹刚的答话,便提高了尖厉的声音说,“你要晓得,共产党的叛徒是不可以信任和重用的,道理很简单,他既能背叛共产党,也能背叛我国民党,所以,一般的使用可以,不可委以重任。晓得了吧,咹?” “我的时候,晓得了。”曹刚笔直地站起来。戴笠陪在一旁,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不住地用他那滚圆的牛蛋子似的眼睛,向曹刚做着眼神的暗示。 “这次调你回来,是想告诉你两件事,”蒋介石慢条斯理地说:“第一件是,日本又要开始找我们和平谈判啦,这你晓得了;听说那个今井武夫,是专门搞这个事情的,跟你很熟,你是不是知道一些内幕情况?这次他们的诚意如何?”“报告委员长,”曹刚又立正站起来,“由于我三代都是日本留学,很得日本的信任,我已打入日本较高的层次,了解一些内幕,据我所知,这次日本很有诚意,绝不会像近卫内阁那样。日本国内的工潮运动很厉害,国力很吃紧,中共的武力又打的很猛。这届米内内阁如不能很快达成日华停战,恐怕也是短命的。” “可是,为什么还要跟汪精卫谈成立中央政权问题呢?”蒋介石紧皱着眉头,喝了一口矿泉水。 “我想,这恐怕是骑虎难下啦!如果日本和咱们把条件谈妥,汪精卫也就完蛋了。所以,这次谈判已不像近卫首相时那样,不以重庆为谈判对象,米内首相非常明确,是以您为谈判对象。板垣甚至表示可以亲自来重庆见您。” 蒋介石听到这里,瘦长萎黄的脸上,才微露笑容。他站起身,在屋里踱步。“娘希匹,小日本过去有眼无珠,现在终于看见我蒋某人啦!以我为谈判对象啦?哼!当时好惹我一肚子气!……好吧,雨农①,”他把脸转向戴笠,“你记住,如果这次谈判正式开始,曹刚可以算一个谈判人员。到时候有你提醒日本人,给我留点面子,别让我在全国民众、各党派面前交代不下去,就都有了。”—— ①雨农,即戴笠,过去人起名,都是有名有字,在旧社会,为表示亲近多以字称之。蒋介石一向如此。 戴笠连说:“是,校长放心。”忙记在随身携带的备忘录笔记本上。 “这第二件,也是我最关心的,乃是中共在敌后势力的扩大。这是我的心腹大患。”蒋介石停在屋子中央,情绪显得异常激动,提高了声音说:“要晓得日本进攻中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使我不但不能剿共了,反而要做出跟他们团结合作的姿态,团结个屁!合作个娘希匹!你们一定要拼命搞到中共的情报,必要的时候,倒是可以跟日本人合作,要共同防共灭共嘛!你要切记这件大事。” 曹刚赶紧献殷勤地说:“是,委员长,从九一八以后近十年的工夫,我的精力全部都用在侦察侦破中共秘密组织方面,这次我亲自逮着了一个中共华北的地下大头目,就交给日本当局去处理去。” “好!咹,这个,你做的完全对,今后还要再接再厉。” 蒋介石回到了座椅上坐下,喝了一口矿泉水,拉开抽屉,取出一支崭新的马牌手枪,放到桌子上。曹刚怀着鬼胎,心里有些战栗。戴笠把它拿起来。 “看,蒋委员长赏给你的这件礼品多贵重,往后,要好好苦干,为党国效劳。快谢谢委员长。”戴笠把手枪递给曹刚。 曹刚悬着的心踏实下来。他接过带有红绸子枪套的手枪,立刻立正说:“谢谢委员长的恩典,曹刚我纵然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曹刚深深地鞠了一躬,刚要告辞,门外传来了一阵高跟鞋的嘟嘟声,门开处,站着宋美龄。她穿着淡粉色的丝绒旗袍,银色的高跟鞋,一迈步,大开气里闪出了肉色的蝉翼丝袜包裹的丰腴大腿。她微笑着,披肩的乌黑长发里闪着钻石耳环的耀眼光芒,像两颗亮晶晶的小星。曹刚抬眼一望,便被她那雍容华贵又妖艳美丽的仪表惊呆了。 “哦,你们在谈话呢,”她像春风摆柳似地走进来,“我不会打搅你们吧?” “大令,这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我党的那位优秀的党员,曹刚。” 宋美龄向曹刚伸出一只粉白细嫩的手。他急忙双手握住,一躬到地。 “我想,也许这是我的预感,我们会在香港见面的。” “我希望我有那样的荣幸。” 会见结束了。戴笠领着曹刚辞出会客厅。他一直低头弯腰退着走到门口。他把手枪放进口袋,额头上沁满了汗珠。 在汽车里,曹刚受宠若惊地说:“戴老板,我可真想不到委员长会亲自接见我,……” “是呀,就是高级长官,也不一定有这份荣宠,可见对你的格外重视;还有,夫人也对你抱有好感,你知道她刚才说的那话的意思吗?我向你泄露个秘密吧,这次跟日本谈判,夫人要亲临现场加以指导……” “噢!原来是这样!” “你好好玩玩,就可以回去冲锋陷阵了,对吧?” “对,我后天一早就打算回去,请准备飞机。” 第168页 一六八 三 早晨,天还黑咕隆咚,陆军第一监狱里便忙碌起来。昏黄暗淡的长明灯,冷峻地照着监狱潮湿的甬道。也照着铁窗里一间间低矮的牢房。一股霉烂和骚臭味,充斥在整座监号里。 李大波关押在那间单间的“耻”字二号牢房里,转眼已经三个多月。对他过了五堂,轧过两回杠子,灌过两回辣椒水,还坐过一回电椅。至于皮鞭子沾凉水抽得皮开肉绽,那更是家常便饭。就是这种酷刑,也没使他屈服。他不是一言不发,就是连说“不知道”。审问他的首席审判官,是一个名叫窦吉延、外号“斗鸡眼”的中国人。李大波过去在奔走营救吉鸿昌将军的时候,了解过这个姓窦的。他原是法国工部局雇佣的中国籍法官,这个生着一对斗鸡眼的中年人,秉承外国主子的意志,依靠洋人的势力,就曾对吉鸿昌将军动过酷刑,现在他眼见日本得势,法国已经投降希特勒,便跳槽为日本人干事,如今又在李大波身上乱施淫威。他只想从李大波的嘴里掏出有价值的口供,好在日本人脸前得到提拔,一如他当年审判吉鸿昌时想得到国民党何应钦的赏识一样。这样,他在给实行电刑的时候,甚至把李大波电得休克过一次。 李大波的身体被折磨得已经很弱。他的单间牢房里没有床铺,地上也没有稻草,就让他睡在潮湿的光板洋灰地上。他刚入狱时睡过一夜,彻骨的寒凉,使他浑身疼痛,他担心这样下去,会得周身性的风湿关节炎,完全有可能瘫痪,成为废人。怎么办呢?怎样才能熬过这残酷的铁窗生活而又能出狱继续工作呢?首先他想到鸡的睡觉。鸡有时是单腿站着困盹。后来他又想到驴、马、骡、牛这些大牲畜的睡觉方式,它们也都是站着睡。于是,他开始练习倚着墙角像马那样站着睡觉,虽然这种形式有时很累,得不到充分休息,有几次还差点栽倒,但腰身和胳膊腿却不像坠了铅块又针扎似的那么酸痛了。渐渐地养成了习惯,他现在完全可以像骡马那样站着睡觉了。 为了度过这凄惨的牢狱生活,在不过堂审讯的时候,他就倚在铁窗上想些高兴的事或筹划一些未来想办的事情,以解决他心灵上的苦寂。他记起六年前——1934年的9月,他就是到这个监狱化装成吉宅的男仆,来这里探监的;那次在法国医院的楼道里,他差点和迎面走来的曹刚撞了个满怀,想不到一年后他在冀东政府碰见了这个特务;而三年前的1937年,如果依着他的主张,就当场结果了曹刚的性命,可是第一保安队长张庆余却想把他押回北平交给军长宋哲元亲手处理,“唉,那时候给他一颗枪子儿,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了。”他非常懊悔当时处理得不果断。他忽然又有一个新发现,认出他所囚禁的这间牢房,就是当年囚禁吉鸿昌将军的那间牢房。他心里又涌起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激荡。监狱对他封锁消息,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外面的时局如何,更没有书报看。为了打发这枯燥的牢狱生活,他闭目养神,在心里回忆着过去他手抄过的毛泽东的文章。他记起那些辉煌的章句:“目前是处在片面抗战到全面抗战的过程中。……片面抗战已无力持久,全面抗战还没有来到①。”他在心里赞叹着:“这分析是何等精辟!这正是我们国家当前形势的主要特点。”“国民党片面抗战可能向三个方面发展……第三个方向,抗战和投降并存于中国。这将是日寇、汉奸和亲日派无法达到第二个方向的目的,因而实行其破裂中国抗日阵线的阴谋诡计的结果。他们正在策动这一着,这个危险严重地存在着②。”他在心里默诵着这些语句,细细地玩味,琢磨,犹如老牛在反刍倒嚼儿—— ①②引自毛泽东《上海太原失陷以后抗日战争的形势和任务》一文。 他回忆起他在上海和重庆参加日本和国民党秘密谈判的细节:∮惺彼苄毯蟊挥陀浼芑乩畏坷矗鸵Ы粞拦兀牌た庹赖谋樘辶凵耍衽缛频牧魈剩陀谜庋崆康幕坝锛だ约海骸霸谖谷彰褡逋骋徽较吆兔裰鞴埠凸囊磺腥挝穸芏肥保膊吃庇Ω米龅阶钣性都⒆罡挥谖瘢罴岫ǎ肿钅苄樾奶寤崆榭觯揽咳褐诘亩嗍玫饺褐诘挠祷あ邸!薄坝Ω锰崞鹱约旱奈尴薜幕院椭页息埽彼嵝炎约海巴龉奈O詹蝗菪砦颐怯幸环种拥男傅、荨!笔堑模庑┲赖赜猩慕痰迹闪怂诙鲎哦亲印ぷ牌け奘敝С炙绦⒂抡蕉返木窳α俊? ③④引自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时期的任务》。 ⑤引自毛泽东《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 他最想回忆而又怕回忆、甚至想办法逃避的回忆,那就是他的爱妻红薇,他多么想她而又怕想起她啊!她是那么年轻、美丽、纯洁而贤淑,热情而积极,她对他又是那么崇敬、热爱!他忘不了她那缱绻的情愫,她那孩子气投入他怀抱的激情,花前月下携手的漫步,深夜挑灯的共读,不,他不敢想这些,唯恐让这儿女情长损害了他的英雄气短。 “喂,开饭了,”狱卒喊了一声,他才睁开眼,从沉思中醒来。这是个老年狱卒,衔着一支旱烟袋,把两个混合面发黑色的小窝头和一碗稀水似的棒子面粥、一块老咸菜放到马桶盖上。 李大波蹚着重镣走过来,拿起窝头,端起粗瓷碗,刚要吃,老狱卒就用很大的声音说: “王先生,今儿个给您恭喜啦!” 这声音在甬道里传开,监房里的囚犯都惊奇地抬起眼睛,朝李大波这边望着。人们全知道,在监狱里说“恭喜”,就是“枪毙”的代名词。自从李大波关进监狱的第一天,他就在没有狱卒监督的情况下,在监房里给这些狱友们讲解抗日的道理和介绍根据地抗日战斗的英勇故事,他跟人们的关系是那么亲密,他每次受刑回来,人们都心疼地给他安慰,钦佩他的坚强无畏、宁死不屈的精神。现在他就要临刑了,永诀了,人们怎能不惊讶而难过呢? “有什么事要办,什么信儿要捎,都交给我,”老狱卒凑近铁栏低声说着,弯下腰又给他添了一勺糨一点的稀粥,“你们的人,”他伸出大拇指和二拇指,做了一个八字的手式,“托付过我,卖破烂的王大哥,知道吧?我可以把你的信儿捎给他。”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头,赶快递进铁栏里去。 李大波听到老狱卒“恭喜”他,这信息来得如此迅速,虽然使他有点惊讶,但这是他早已意料中的事,因而经过一阵短促的心慌,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他明白老狱卒说的王大哥就是王万祥,于是他知道这是地下党在营救他时寻找到的一个关系。他赶紧接过铅笔,揣在怀里,说了句:“谢谢老大爷!” “快写,八成老阳儿①下山执行,……”老狱卒悄声嘱咐了一句,便挑着饭桶饽饽篮子走开了。 李大波把他的早饭很快地吃完,就坐到冰凉的洋灰地上,把白布的棉袄里撕下了一块,放到膝盖上写信。但是没有抬头,他又站起来,看看没有查监号的狱官,他便把白布按在墙壁上,飞快地写着,写着…… 正像老狱卒预言的那样,提人是在黄昏以后。跟李大波一块提出的犯人,还有一名投毒杀人犯。 在提人之前,先来了一个剃头匠,为李大波剃去了头发,还替他刮去了虬集的胡须。“给你开开光②吧。”剃头匠像玩皮球似的打着李大波的光头说—— ①河北省的民间多称太阳为“老阳儿”。这是土语。 ②“开光”,是对死人最后一次梳洗的用语。 约摸午后五六点钟,两个狱警来提人。“耻”字二号的单间牢门打开了,一个狱警用钥匙把脚镣打开,只带着手铐。李大波预感到死亡就在眼前,他就在甬道里高声地向狱友们喊着:“永别了!希望你们要继续斗争下去,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一块羊肚手巾堵住了他的嘴,他打挺、挣扎,憋红了脸,终于喊完了那句口号。他被架着,迅速穿过甬道,来到“义”字监房。另一个今晚提决的犯人,在一个大监房里。他走出牢门的时候,也挺着胸膛,反缚着两手,高声地喊着:“哥儿们,下世见啦!36年后,咱又是一条好汉!……”最后他跳着双脚,破口大骂:“我操你法官‘斗鸡眼’的八辈五祖宗!我的魂儿下了地狱,也要来勾你!我操你个小血妹子的……”狱警并没阻止他的喊骂,这引起监狱在押的犯人一片热烈的喝彩和掌声: “好样的,够意思!” 他们两名执行犯,登上停在监狱大院的一辆铁闷子槛车里,车里已坐着几个死囚犯,还有几名刑警。在日落黄昏的薄暮中,驶往枪毙人的刑场——小王庄。 第169页 一六九 四 方红薇回到燕京大学已经两个多月。为了开展工作,平时她住在学校宿舍,按照理查德的规定,只有星期六午后五点钟,才乘校车进城回景山公馆过周末和星期天。 她来后的第一个周末,便赶上景山公馆举行家庭舞会。这个舞会的真正内容是,送乔治到珍珠港①参加美国驻在那个港口的太平洋舰队。乔治自8年前——1932年那次随理查德回美国加入了美国国籍之后,他像中魔一样幻想着过美国式的“自由”“幸福”生活,并宣誓为大洋彼岸的美国和社会服务。卢沟桥事变后,他从通州失魂落魄地逃回北平,他就再也不想在他的出生祖国呆下去。他鄙夷这个被蔑称为“东亚病夫”的国家。自从德国的欧洲采取战争行动,进军布拉格,占领默麦尔,执行进攻波兰的《白色方案》,希特勒宣布“摧毁英国霸主地位的战争已经开始”,他的德国女友戴维丝,在他脸前就一反过去的温柔而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他俩为希特勒是不是疯子,发生了激烈的争辩,然后就结束了他们之间那种半朋友半恋人的关系。从这一天起,乔治就一心想离开中国而踏上除南北战争外,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的美国本土去。今天他总算达到了目的。他穿了一身浅豆蔻色的西服,新烫的卷曲头发,显得很潇洒、很英俊。他微笑着,在大厅里走来走去,跟每个人点头握手,说几句寒暄的客套话,甚至对红薇也改换成友好的态度—— ①珍珠港:美国重要海军基地之一。在夏威夷群岛中的瓦胡岛南岸,东距火奴鲁鲁9.6公里。是一个陆抱良港,水深15—20米。 红薇刚从天津回到这里时,乔治为了去通州寻找她几乎送命,一直非常恨她。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后来因为司徒雷登和理查德对当了八路军的地工红薇改变了态度,他才随着这种变化而转向缓和。有时,他甚至好奇地打问一下他认为是不名誉、不被承认的她那个丈夫的情况,红薇便借此机会给他宣传一下有关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斗争。红薇这次是特意回来为他送行的。 今晚的舞会来的人很多。在红薇的记忆中,这样隆重而豪华的家庭盛会,只有那年接待“李顿调查团”①的盛大宴会才可比拟。除了基督教、男女青年会和爱斯理堂的事工、神职人员外,上宾还有司徒雷登校务长,乔治的父亲商会会长乔泉荪,玛莉的父亲马崇礼,玛莉的恋人“法通社”的记者安德烈·凯勒,还有几位著名的教授也被约莅临晚会—— ①李顿调查团,“九一八”事变后,国际联盟派遣以英、美、法、意、德五国代表组成的由英人李顿任团长的调查团。1932年2月来华“调查”,同年10月发表《李顿报告书》。宣称“九一八事变”并非日本以武力侵犯中国边界,而是为了对付“赤色危险”。同时主张中国东北脱离中国管辖,设立所谓“满洲自治”政府,阴谋实现国际共管计划来代替日本的独占。这种袒护日本的报告书,受到中国人民的强烈反对,中共领导的中央工农民主政府曾通电揭露其阴谋。由于中国和全世界人民的反对,报告书随成为一纸空文。在本书作者的《功与罪》中曾有人民反对游行示威的描写与理查德宴请调查团的描写,形成鲜明对照。 舞会从七点开始。自从卢沟桥中日开战,三年来这是这个门庭冷落的宅邸第一次又这么红火热闹起来。这不能不引起附近警探们的注意。红薇发现镂花的铁门外,从后街一直到景山前街,都有许多便衣特务的零星岗哨在游动。只是因为理查德这个美国人还享受着“治外法权”的保护,敌伪当局没有轻易动他。 舞会按照社会地位和阅历,自然分成了许多自由结合的小组,三五成群,聚集在放有各种饮料靠墙边的小桌旁,他们或低声交谈着“粮老虎”①的囤积居奇,“大五福”②的买空卖空,“盘尼西林”③的黑市价格;有的在高谈德国在波兰的进军,对犹太人的镇压;还有人在交头接耳地谈论夜里刚听来的“美国之音”的广播内容。只有豆蔻年华的青春男女——乔治和玛莉的同学们,才像一群叽喳欢叫的噪林鸟儿那样,随着嘣喳喳的音乐在翩翩起舞。红薇也把当年跟她到教堂后院掏鸟蛋的小伙伴小牛子、黑妞儿、小臭臭和小乐子找来,他们如今也长大了,虽然家境贫穷,也全都苦撑着上了中学。他们这些小户人家的孩子,没见过这样阔绰豪华的场面,又全不会跳交谊舞,都好奇地坐在椅子上边看热闹边嗑瓜子、吃水果点心解馋。红薇刚一回到景山公馆就把这几个当年的小伙伴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秘密的读书会,她给他们讲解时事、根据地的斗争和她个人的故事,他们都很积极,进步很快。红薇每礼拜从燕园回来,主要还是为了跟他们聚会—— ①敌占区对大粮商的称谓。 ②指大五福牌的白布,在这里泛指布匹。 ③消炎药,当时很贵、难买,多被垄断。 爱弥丽今晚打扮得非常端庄,穿了一身黑丝绒紧身长裙式的夜礼服,别着钻石闪亮的金胸针和一朵鲜艳的红玫瑰花。披肩的长发,浮动着波浪,弯曲的假睫毛,衬托出一对湛蓝的大眼。她内心里隐藏着巨大的喜悦,是她带着乔治回美国,然后转道珍珠港。她多么盼望着到那个美国最大的海港去,因为那里有她最想念的曾经是北平美国使馆武官的威尔斯。虽然她和她的养子乔治也发生了那种不可告人的关系,但她觉着乔治这个小雏儿,远不如威尔斯那个勾引女人的老手。理查德虽然每天守在她的床头,但他不是忙于教务,就是忙于政治,要不就把自己反锁在工作间写报告,洗照片,忙得一塌糊涂,连吃饭和喝茶的时候,他都看报,顾不上跟她说点家常话和温存的话。她常常感到非常的寂寞、孤独。而且爱弥丽也曾向理查德公开过她与威尔斯的不寻常关系。理查德不计较也不予以理睬。不久,爱弥丽就要在那海港和威尔斯见面了,她的脸上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司徒雷登是一个谈话小组的中心人物。他今天穿了一身浅咖啡底深咖啡格的西服,翻着雪白的衬衣领,衬着他那淡黄色的头发,显得比往常年轻好几岁。由于说话兴奋,脸色红润。他正在跟青年会的总干事长梁小楚和几位教授讲他昨晚才从无线电广播里听来的一则消息。几个人把脑袋都凑近他。 “你们知道吗?美国之音的广播消息很多。”于是他谈了德军已占领了奥斯陆,侵入荷、比、卢三国,并且在色当越过马斯河,进入法国,不久前,德国特别司令部成立了“东方部”,希特勒在大本营会议上决定继续执行“巴巴罗沙”计划,说到这里,司徒雷登环顾着人们说道,“英、美得到德国准备进攻苏联的消息,便转而通知了斯大林,可是糟糕的是,塔斯社还发表了辟谣声明①”,最后,他更用吸引人的口吻说:“列位,你们知道吗?德国已对我们美利坚合众国宣战了②,世界大战的局势的确是很严重的。”人们听后,都吃惊地呼叫起来—— ①1941年6月14日塔斯社发表了13日政府声明,认为德国攻打苏联系谣传,毫无根据,时隔8天,苏联就遭到了德国的闪电战争。 ②德国于1941年12月11日,对美国宣战。 第170页 一七零 红薇一直像个哨兵似的,游弋于几个谈话小组之间。她特别侧耳听着司徒雷登的谈话。这次她重返校园,发现他在学生与教师间极其活跃,他除了作礼拜祈祷还出席星期一的朝会,在会上,他常常用一些激烈的言辞,鼓励师生。红薇就亲耳听他说:“我是杭州人,也算是一个中国人了吧?所以日本如此野蛮地侵略中国,我是很气愤的。我生在中国,今后也愿死在中国。”听了这话的人,很受感染。校园里,立着一颗三年前没有爆炸的日本炸弹,那是日本人用来恐吓他的。他让理、化两系的师生,拆卸掉雷管,立在那里永志不忘。他常在这颗重磅炸弹旁对学生讲话:“我宁叫日本人像炸天津南开大学一样把燕京大学炸掉,也决不会同他们合作,来贻我们全体在校和离校同学之羞。”因此,他赢得了广大师生的拥戴。特别使红薇感动的是,虽然他已知道红薇的真实身份,但并没有限制她在学校里开展的地下活动。有一次司徒雷登特意找她单独谈话,对于她的不幸——爱人的被捕,还说了不少安慰的话。他对红薇说:“我认为中国共产党人都是爱国者而非共产主义者。”他说这话在当时日伪的白色恐怖统治下,还是表示赞扬和同情的意思。现在红薇又凑到司徒雷登这个小组来,想听听他又在一群崇拜者面前发表什么言论。他的淡黄色的眼睛,放着兴奋激动的光;淡黄的小麦色稀疏的头发,打着卷曲的细弯儿;脸色红润而泛着光泽。他伸着一只二拇指,指向天花板,用动听的英语,偶尔夹杂着几个中国字,口飞白沫快捷地说:“我敢说,朋友们!在敌占区,在我们头顶上的蓝色天空下,只有在我们美国星条旗的保护下,各位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享受真正的民主,安心地做学问,著书立说,所以,我们要像爱护眼珠那样保护我们的旗帜!” 红薇早就想找他请教几个问题,可是他总是被燕园、甚至是外校的一群群爱国的师生包围着,没有机会单独接近他。 这时,她便抓住这个机遇,走到他的跟前,对他说: “司徒校务长,我向您提一个问题行吗?” 他扭过脸,见是红薇,便笑着说:“啊,蓓蒂,当然可以提呀,那是什么问题呢?” “我想知道,当法西斯希特勒像一头疯狂的野兽那样在十几个国家的国土上进行野蛮的屠杀时,美国为什么不高举人道的大旗,向他进行挑战,而要偏偏宣布‘在战争中保持中立①’呢?我以为美国应该奋起,扼制这种人类的野蛮、倒退行径,我毫不隐瞒我的观点,自从中日战争和欧洲战争以来,我认为美利坚合众国对这两国战争狂人,连提一次抗议都没有,真使我大失所望。您说我的想法对吗?” 笑容在他的脸上被惊诧所代替。红薇的提问,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他那种潜在得很深的“救世主”情绪。 “是这样,我的孩子,”停了一会儿,他终于说道,“我们的罗斯福总统,在此之前曾经致书希特勒、意王厄曼努尔和波兰总统莫西齐茨基,呼吁过和平谈判②,但是他们都未能接受这个建议,所以,我们也只能……”—— ①1939年9月5日宣布。 ②1939年8月24日罗斯福向三方致书呼吁。 “如果侵略者希特勒一心开动他的战车冲向波兰,那么被侵略者的总统莫西齐茨基,又能怎么样呢?他接受过这个建议,而希特勒不接受,那又能怪被侵略的一方吗?”红薇不等司徒雷登说完便分辩着说。 在这种诘问下,司徒雷登的脸色显得有些尴尬,他看一看红薇,在心里想着:“她真是有一个异教徒的灵魂呢!”周围的人都用惊异的目光望着这个大胆的衣着朴素的女学生。有人在低声地打听她是谁;有人悄声地回答:“她是李会督的另一个教女,听说是个女共党……” “尊敬的校务长,我想再向您提一个问题,向您请教,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的孩子。”他把两只生有黄色细毛的手,交叠在腹部,一副慈爱微笑的模样,每当燕园的学子和老师看见这副模样,就称他为“老嬷嬷”。 “我的问题是,美国现在在实行对战时交战国的禁运法,是吧?” “是的。” “可是这个禁运法究竟对谁有利呢?看起来好像对交战国一视同仁,其实不然。例如中日在交战,对中日都禁运。这本身就不公正,因为是我们中国在受日本的野蛮侵略;更何况禁运法还规定,除非自己有能力运输。这更是荒谬而不合理,日本当然有能力自行运输,中国却没有。想想看,这对谁有利?!据我了解,日本每年都要从美国买到成千上万乃至数百万吨的废钢废铁,日本就拿这些东西制造杀人的枪炮,来屠杀中国人,我们可以这样说,在很大程度上,是美国用物资在支持日本进行这场战争,如果没有美国的支持,日本这个缺乏物资的国家是不能进行这场战争的。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司徒雷登的脸突然拉长了。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然后用两手抱起双肘,反问着红薇:“亲爱的蓓蒂,我发现你是一个很会盅惑人的小妇人呢!”想到他素常的“长者之风”,他又绽开一个老嬷嬷式的微笑,“我提醒你,蓓蒂,你不要忘记罗斯福总统曾代表美国,向日本抗议日本在中国违反‘门户开放’原则。①”—— ①此抗议是在日本侵华一年多的1938年10月6日提出的。 红薇毫不顾忌地哈哈大笑,用一种巧妙地隐藏着讥讽的语调反问着:】挂榈牟皇侨毡镜那致裕强挂樗苹盗搜黄秸彼考痈泄摹婢础颍? 这时宴会的主人理查德慌忙地跑过来了。那个曾经送红薇去金陵修道院的顾仁恕,一听红薇的诘问带着浓厚的政治色彩,早悄悄溜走去给理查德送信儿了。说司徒雷登遭到了他的教女蓓蒂的无情围攻,正展开了令人难堪的舌枪唇箭的交锋。理查德穿着燕尾服,脸上带着歉疚的表情,挽起司徒雷登,低声说:“走吧,校务长,您不能光照顾这群人而忽略另一群对您的崇拜者呀,那您就太偏心了。您像基督一样耀眼的智慧光环,应该照耀整座大厅,而不是一个小小的角落。” 司徒雷登听了理查德的话,脸上又重现了笑容,他刚要跟着理查德走,但是又返回来,搂住红薇的肩头,细声细语地用流利的中国话说:“蓓蒂,亲爱的孩子,我希望你更多的理解美国,犹如我理解中国;我想,这可以消除误会,是吧,我的孩子?” 理查德担心红薇不懂事再挑起舌战,就说:“蓓蒂,你应该好好想想,当今世间上,还有哪一个国家对中国像美国那样友好?还有哪一个人能创造一个自由的环境,让你在一种无形的庇护下好好的读书,可以自由地谈论抗日?!只有司徒先生,他是照耀你前进的一颗明星,我的孩子,你该知足了。哦,我们快到那边去吧。”说罢,理查德便挽着司徒雷登快步地走向大厅的另一头去,刚才的一群听众,也蜂拥而去。 这个小角落里,刚才还那么热闹,现在只剩下了孤零零的红薇自己。她独自坐在靠墙的一把扶手椅上。刚才那阵兴奋的激动,渐渐被冷静的理智所代替。她发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中这样不能容忍寂寞、以致锋芒外露,纯粹是一种“左派幼稚病”,是地下工作者隐蔽的大敌。如果是杨承烈和李大波在她的身边,看到这个场面,那是会狠狠地批评她的。这样光图一时的痛快,会给工作带来损失,幸好这里都属于抗日的一派,又没有日本暗探,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她非常后悔,她在内心深深地责备着自己的幼稚和鲁莽。 “喂,蓓蒂!跟我跳一次舞吧,”喜气洋洋的乔治朝她走来,浅浅地鞠了一躬,伸开两臂,“以后恐怕我们不能很快见面了。我们和解吧!” 她站起来,跟他走到舞池里。这时正放送着斯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在悠扬的音乐声中,他们翩翩起舞。 “乔治,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候,你真的要走吗?” “是的,我没有什么留恋,尤其日本来了,我更讨厌。宪兵队还不知我是《献剑团》,如果知道,恐怕我也会像你那位‘黑漆板凳’①被日本兵抓去的。不如我趁着现在回到没有战争的美国去。”—— ①是“丈夫”的英语语音。 第171页 一七一 “那么,你真要到珍珠港去当一名美国海军吗?” “是的,我不瞒你,我要到那个美丽的海岛当一名快乐的水兵,像美国电影里那样:戴着船形帽,吹着口哨,嚼着口香糖,到大海上去游弋,嘿,那该有多么快活!” 在主旋律反复的优美乐曲中,他们用小步滑到舞池的中间。刚做过自我检查的红薇,还处在情绪低沉的自悔自艾中,她不想再批判乔治的思想和作法,既然他在临别的时刻,对她表现出和好的愿望,她也改变了对乔治过去那种鄙视的态度。 “蓓蒂,我们过去彼此太不理解了,我不理解你,犹如你不理解我一样,”乔治改换成慢三步,很郑重地说,“我也不想离开你们,我们到底是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现在我就要孤单单地走了。……” “不是爱弥丽也去吗?” “她只是借送我的机会去看那个武官,”他尖酸地耸耸肩,“这里到底有‘法贼儿’,她能呆长久吗?除非她提出离婚。” 红薇往大厅的人群中看了看。她用目光寻到了爱弥丽。她正用色授魂予的微笑表情,陪着新从北京来上任的市长潘毓桂,坐在茶几旁边嗑瓜子聊闲天儿。红薇暗自吃了一惊,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这间自由的大厅里添上了这么一位大汉奸人物?她刚才说那番话的时候,这个潘毓桂是否已来到人们中间?是否听见了她与司徒的谈话?她知道姓潘的家伙一直是北平市的警察局长,专搞侦缉工作,这条狗是不是闻到什么味道赶到这里来的?“是按图索骥来找我的吗?红薇呀、红薇!你可要小心,千万不能麻痹大意呀!”她在心里这样嘱咐着自己。她的心里像吃瓜子嗑出一个臭虫那样令她感到恶心腻味。 乔治挽着她继续跳着小舞步,边小声在她耳畔低声地说:“蓓蒂,别看你前后害过我两次,一次是南下宣传团在辛立村;一次就是通州,可是我现在不计较这些了,反而有点佩服你。”乔治的语调柔声柔气,可是忽然发现她神不守舍,便没好气地说: “喂,蓓蒂!你看什么哪?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乔治!我想告诉你,你看爱弥丽陪着说话的那个圆头圆脑的大胖子了吗,这个人我认识,他是日本的走狗。”“是吗?”乔治扭过脸,看了看身穿便服的潘毓桂,“呸!我讨厌这种人!真怪,他怎么会来的?……不过,我们是美国人,他是小日本儿,能把我们怎么样?我们有‘治外法权’,……唉,可惜你那次没回美国,也没入了籍……不过我还是有点佩服你。” “佩服我?佩服我什么呀?” “是的,你过去是山里的穷人,自从你被带到这个公馆,你就是二小姐了,现在你又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可是你却宁愿吃苦,去当穷八路,去当被国民党和日本都通缉的共产党,你这种可以享受荣华富贵而甘愿吃苦受罪的精神,是不是也可算做‘基督精神’呢?” 红薇笑了,她不反驳他的观点,却热情地给他讲解了一通《共产党宣言》。最后,她和蔼而低声地说:“乔治,我们俩信奉的主义不一样,我信仰的是马克思的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的思想,当前,我的任务就是抗击日本帝国主义……” “这我明白,”乔治打断了红薇滔滔不绝的热情宣传,“我从小富里生富里长,到景山公馆生活更优越,我怕艰苦,我就想享受一生,我大概属于天生受不了苦,而你能个人享受却宁愿吃苦,这就是我钦佩你的地方。……” 红薇感到乔治的话是坦诚的,分别在即,她也受了感动。 乔治颇有所感地继续说:“蓓蒂!我们三个人是何等的不同!你看玛莉,她懂得一个女人应该利用婚姻改变命运,因此她才找了一个法国人,因为她幻想着巴黎,幻想着那里的夜总会;我迷恋着美国的生活方式,美国的自由和民主,所以我赶紧飞到那片国土去;而你,找了一个没有财产的人做丈夫,结婚也没穿礼服,如今他还坐了监牢,唉,你是太苦了自己啦。你真是一个可敬的清教徒啊!”他叹息着摇摇头,“过去我们在一起总吵嘴架,今后我们三个人像三颗砂砾,撒在世界这个大海滩里,各奔东西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碰到一起?聚在一处?我只希望我们还能重逢。……” 这一席话,红薇很受感动。她觉得这是自认识乔治以来,他最有水平也是感情最为真挚纯朴的一次谈话。 “乔治,我真诚地希望你在夏威夷的珍珠港那边获得幸福。” “我衷心祝愿你的心上人早日脱离监牢,要不,你的精神太苦了。” “谢谢你,乔治。但愿我们今生今世还能见面。” 《蓝色多瑙河》的乐曲奏完了,人们纷纷从舞池散开,坐到椅子上休息,喝着热咖啡、冷桔子汁,吃着夹心巧克力糖和各种干果。由于潘毓桂的在场,大家都缄口不谈抗日和战况消息了。 “喂,玛莉,你离开凯勒一会儿不行吗?”乔治招手喊着,玛莉离开那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凯勒,从角落里走过来,“玛莉,我们兄妹三人拍一张合影留作纪念吧。”他支上自拍照相机的三角架。 玛莉耸耸肩,不很情愿地走过来。她今天穿的是艳粉色的拖地长裙,戴着长筒的白沙手套,一颗祖母绿宝石镶金的胸针在灯光下闪耀。今天晚上由于凯勒正式向她表示了求婚而使她感到格外喜悦、幸福。她那浓施脂粉的圆脸上,挂着欣慰的微笑。乔治站在那座基督塑像前,一手挽着玛莉,一手挽着红薇,拍了一张临别照片。乔治又把理查德和爱弥丽也找来,在那片有橡皮树、龟背竹和无花果的绿荫下,又拍了一张全家福照片。 舞会在宵禁前结束了。这几天平西的八路军游击队很活跃,一直活动到西直门,城里日本军队和治安军都紧张起来了。宵禁的时间比往常提前了。所以大家都忙着在戒严之前赶回自己的家。 陆续送走了客人,理查德、爱弥丽、乔治和玛莉都回到自己的起居室里去,红薇怀着郁郁寡欢的心情却奔向后院,去看王妈妈。她从燕园回来,还没有去看王妈妈呢。一个星期不见,她是非常惦记和想念老人的。而且她有许多憋在心里的知心话儿,只能跟王妈妈讲。 小屋挂着窗帘,透出灯光,她高兴王妈妈还没有睡。但是当她走到窗下,隐约听见屋里有说话的声音,她站下了,谛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声音低抑,但可以听出夹杂着啜泣的哭声。她有些吃惊,出了什么事?她推门而进。走到里屋,正看见王万祥在铺上坐着,王妈妈见红薇进门,忙放下衣襟,用手背擦干了眼泪。 “哦,万祥哥,你来了,我真高兴!是老杨让你来看我的吗?我挺好,我早就跟冀原接上了关系,工作总算开展起来了,只是我惦记着大波,他有什么信儿吗?” 王万祥沉默着,屋里的空气异常肃杀,王妈妈又低声地哭泣起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万祥哥!?”她急切地摇晃着王万祥说,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她的心头。 “红薇,我给你捎来了大波的信。……我希望你经受得住这个打击……他……他……” 红薇从王万祥的手里一把把那封信抢过来,这是一块半旧的白布,是用铅笔写的,字小,密密麻麻的一片,白布上还有斑斑的血迹,她的心像擂鼓一样狂跳着,凑到十五瓦暗淡的灯下,迅速地默读起来: 红薇,我的爱妻、同志、战友: 第172页 一七二 我们分别已近四月,我相信你已得知我的下落。自从被捕的那天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因为工作,我们曾经有过几度分离,每次都和今天一样,离别和想念在我总是同时开始。尤其是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狱中,你那孩子气的面影,总是顽强地留在我的脑际。 我没有时间向你描述我被捕的详细经过。我只想告诉你,我是被那个曹刚当场逮捕的。我推测我那个当了叛徒的表弟艾洪水也参加了对我的围捕。 我多么想再见到你,但是,爱妻,这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亲爱的,我也不想详细地描写这狱中的生活。你还记得在通县西海子边的那个晚上吗?“姨妈”对我们讲了她在狱中的生活和斗争,给了我们永远不能磨灭的教诲。 这几个月的铁窗生活告诉我,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统治者的牢狱,到处都是一样的,他们惨无人道地使用酷刑,对手无寸铁的人非刑拷打、逼迫口供。亲爱的,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对“姨妈”说的话吗?是的,对于革命者,敌人的法庭、监牢,就是考验我们对革命忠诚程度的地方。当我身陷囹圄的时候,我唯一的心情,就是我要坚定地接受考验!敌人对我已经使用过三次酷刑,我都挺过来了,我依然是我!依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革命者!在一个把生命置之度外的共产党员来说,皮肉之苦是无所谓的,我们这些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在牢狱的一个任务,就是让敌人知道,革命者是任何非刑都征服不了的! 亲爱的,我深信,你听到我这些话的时候,你一定会感到骄傲,你一定愿意你的丈夫是一个硬骨头而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亲爱的,我深信,你也一定同意这样的主张:我们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我们的光荣的先烈曾经宣布过: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这正是我现在的心情。 亲爱的,我这次在狱中遇到了不少革命老前辈,他们有的已经壮烈地就义了。有一位老红军战士在他活着的时候对我说过:“我们一进监狱的大门,就把脑袋挂在门外了!”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亲爱的,别以为我在狱中会失掉党的教导,你看,这些老党员、老红军战士的榜样,不正是对我的最好的教导吗?我受党的教育多年,在我入党的时候,我曾经庄严地宣誓,为了党的事业,在必要的时候,我决不吝惜自己的生命,现在这个时刻已经来到。共产主义是人类最光辉的理想,让我们为它光荣而生,为它光荣而死吧! 亲爱的,宝贵的生命对于我们每个人固然只有一次,但是,要活的有意义啊!屈辱的活着,那是蛆虫!当死是有意义时,我们就应该选择视死如归的光荣道路。我就是这样抉择的。 红薇,我的爱妻,我的至宝,你一定知道我是多么不愿意离你而去。但是,今晨狱卒已给我“恭喜”,我只有几个小时好活了,当你看到我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间了。我劝你不要过于悲伤,要尽快地把我忘掉,不要为我的牺牲过份伤痛,把思念我的悲痛和对敌人的仇恨化作力量,要集中精力进行战斗,继续努力完成党交给你的一切任务。虽然我死了,但你绝不是孤单的,有党和同志与你同在!有光荣,有未来的胜利与你同在!亲爱的,你一定要鼓起勇气来啊!就像我依然在你身边一样。 亲爱的,你不是正在申请入党吗?现在正是党考验你的时刻。在狱中,我们曾经接受了一个好样的青年入党。你看,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时刻,最重要的是对党赤心,忠诚,永不变节!你要好好地锻炼自己,要听党的话,要永远跟着党走!要坚持真理,经得起各种各样的考验,要用生命卫护党的事业,捍卫党的利益! 亲爱的,别再孩子气,要坚强!让我向你告别吧,我的爱妻,别了,我们在红旗下聚首,又在红旗下分别!战士虽然在红旗下倒下,但革命的红旗却永远不倒,它随着战士的足迹飘扬四方!这,就是我们的胜利!请你伸出双手,来迎接我们的胜利吧!…… 我深信,在革命胜利那一天,人民将会用侵略者、汉奸和叛徒的头颅来祭奠我们。 要和你说的话是这么多,纵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尽。但是,我不得不停止了,我的手指疼得钻心。因为我在一周前受过一次拶指的酷刑。 好,永别了,亲爱的,让我深深地吻你,紧紧地拥抱你! 永远爱着你的大波 1941.4.29于狱中 还有一点时间,再补充几句。爱妻,当我被捕时,我不知道你是否怀孕。如果怀孕,不管是生男还是生女,都交给党来抚养吧。千万不要交给我那个可恨的家庭。亲爱的,由我和你共同缔造的血肉,应该成为革命的根苗。 千万记住我最后的这个嘱告。波又及 红薇的眼睛被泪水浸湿了,完全模糊、迷濛了,那块有血痕的布上的字迹,浮动起来。她哽咽着,抽噎着,不敢哭出声来。她那颗狂跳不歇的心房,仿佛破碎了似地绞痛,由于突然地缺氧,她张着嘴喘息。这亲人的噩耗,几乎使她窒息。她一下子倒在王妈妈的怀里。 “薇妮,薇妮,想开点,想开点吧……”王妈妈在她耳畔象小时叫魂儿似地那么叫着,用一只手掐住了她的人中。 “妮呀,缓醒缓醒……” 她直挺挺地休克了,这可吓坏了王妈妈。王万祥急忙给她做人工呼吸。“不行,我得去上房禀报一声,快把她送医院。” 她跌跌撞撞地跑进理查德的房间。 “老爷,二小姐背过气去了!” 乔治听到了这喊声,也从他的房间里跑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呀?刚才跟我跳舞时还好好的呢?” “不瞒你们说,刚才她得到了她先生的死讯,他被日本枪毙了。” 屋里整个地惊讶了,爱弥丽抱着脑袋惊呼起来。 “上帝啊,发发慈悲吧!” 乔治说:“你们都脱衣服了,还得穿,别感冒了,我去看看她吧。” “也好,看是不是需要送医院。”理查德说。 乔治跑出了正屋。穿过院落,来到后院下房。他推门进来的时候,红薇已经苏醒过来。 “乔治……”她哽咽着,满眼是泪,说不下去了。 他把她揽在怀里,紧攥着她冰冷的手:“不用说了,我全都知道了,蓓蒂,我能理解你现在有多么悲伤,你把这一切都忘了吧。……我送你去医院。” “不,乔治,我会慢慢好起来的,我感谢你对我的同情。” 乔治这时才注意到屋里有个生人,他看看王万祥说:“他是谁?怎么我没见过?” “他是我的儿子,少爷。”王妈妈赶紧回答,“警察局送来的信,他赶紧给捎来了。” “噢!尸体认领了吗?”乔治问着。 “没有,他们不给认领,说是夜间执行的。”王万祥低声地回答着。 红薇忍了很久的泪,滴到乔治的手上。 “哼,日本就是撒旦!”乔治气愤地说,“所以我必须离开。蓓蒂,明天做礼拜,我要提议为你的丈夫祈祷他的灵魂升天。 ……” 第173页 一七三 “谢谢你,我好了,你该休息去了。” 乔治这时把红薇倚到被摞上。“蓓蒂!我扶你回卧室去吧。” “不,乔治,我还要呆一会儿,你先走吧。我已经好了,你放心吧。” 乔治走了。王妈妈给她沏了一杯浓浓的白糖水喝。果然她很快就恢复过来。 这时,沉默了很久的王万祥才开腔说话。 “红薇,我认为现在说什么话都不能安慰你那颗受伤的心,我只能把杨承烈的话带给你,他说,你要记住你是一个革命者,不是普通的女人和妻子,在你的肩上,还要担起大波未竟的事业,未完成的革命,为此,你应该在这悲痛的时刻特别坚强!” 听了这番活,红薇刚才颓唐哀伤的情绪渐渐被激昂和坚毅所代替了,她觉得她再这样悲伤下去是可羞的。她擦去了流淌下来的眼泪。 “万祥哥,我想向党提出,为了替大波报仇,我想回到根据地去,回到我的老家去打仗,打游击战,面对面地跟日本鬼子厮杀,才能解我的心头之恨。这要求我可以提吗?” “老杨也有这个意思,怕你心情、身体都不好,可以先回老家养一段时间,等过了这阵最伤心的时期,就近参加点工作。” 红薇有点高兴地说:“啊,我真感激党,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这样体贴我,关怀我。” “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红薇想了想,果决地说:“我想入党。大波在信里很关心我这个问题,我不想总做一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我在这个时候提出请求,是表示大波倒下了,我要继续上去的决心。”“好极了,红薇!我真高兴你这样坚决地提出入党的要求,这些年你很努力,我要回去跟老杨汇报研究一下,我想,你一定是够格的。你等着好消息吧!同时,我还要找人护送你回根据地老家。” 她紧紧地握住王万祥的手,泪水又迷濛了她的眼睛。 第二天清晨,理查德一家人起的格外早。早餐是提前开的。车库的大门敞开,司机在升火发车,他们要到爱斯理堂去,今天由理查德布道,爱弥丽和乔治做离开中国的最后一个礼拜仪式,连玛莉都要去为红薇丈夫的亡魂进行祈祷。 吃罢早餐后,理查德带领爱弥丽、乔治和玛莉来到红薇的卧室。爱弥丽和玛莉还各捧了一束少女石竹的鲜花来表示慰问。 红薇一夜也没有阖眼。李大波的音容笑貌,一直在她的眼前晃动。她时而软弱,时而坚强,在苦涩中挣扎了一夜。现在她的脸色焦黄,身心疲惫,面容憔悴。她的嘴里发苦,吃不下一点东西。 “上帝会对你慈悲的,我的孩子!”理查德说着,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们这就出发到教堂为他的亡灵默哀、祈祷!你要节制悲哀,振作起来,我的孩子!为了使你精神轻松,恢复心情,我甚至建议你异地疗养……” “谢谢您……谢谢你们大家……”红薇有气无力地说。 每个人吻过她,把花束轻轻放到床头的茶几上,朝她摆摆手,悄悄地退出去。 午后三点钟,汽车要送爱弥丽和乔治去前门火车站。他们要乘火车去上海,然后转乘泛美航空公司的班机,飞往大洋的彼岸。理查德和玛莉为他们送行。 红薇吃过安静剂,迷迷糊糊地被走廊里的杂沓脚步声惊醒,她知道他们就要走了,她勉强地挣扎着起来,走到窗前,看见他们都走到院里来。她想跑出去,向爱弥丽和乔治告别,但是她的双腿是那样的无力,她只好开开窗户,向他们招手致意。 “再见了,爱弥丽,再见了,乔治!” “再见,蓓蒂!愿上帝与你同在!” 他们站在院里,回头向红薇微笑地招招手,然后轻捷而快乐地钻进了汽车。绕过花坛的石子甬路,冲出了院门。 刚才那么热闹的院里,这时沉寂下来,大门关闭,锁住满院的寂静和哀愁。红薇头晕,慢慢地扶着墙和桌椅,走回床上。她觉着她真的病了。 啊!当初理查德收养的这三个中国孩子的命运,是何等的不同与悬殊啊! 第174页 一七四 第21章劫持 一 提取死囚的那天晚上,曹刚匆匆地从重庆经安徽的界首——因为日本人和国民党在这里做走私交易和搞特务活动,被称为“阴阳界”——转道赶回了天津。他细读了蒋介石亲手交给他的那份《沦陷区防范处置异党活动办法》之后,他下了决心,如果李大波还不屈膝的话,他就把李大波执行枪决,以此向重庆报告他如何暗中配合着执行“处置异党”的办法。他一想起通县兵变他和殷汝耕几乎一齐被杀的情景,心中就愤恨难平。所以,那天李大波押赴刑场时,他是和首席审判官窦吉延与典狱长王兴邦一起亲自点名提取犯人和眼看着犯人登上刑车的。 铁闷子的刑车,只有两个探视孔,从那里透射进外面星光与灯光交辉的模糊光线。在黑暗中可以隐约地看见犯人的目光和狱警手中紧握的长枪金属的光亮。车开得很快,一路上发出警笛瘆人的怪叫,在昏黑的马路上,以最高的速度奔驰,很快就到了小王庄刑场。 李大波和其他十名犯人下了刑车,被命令站成一排,每人面前有一个刨好的土坑。 “跪下!”一声怒吼似的喊声后,排枪举了起来。 李大波站在土坑旁,没有下跪。他昂起头,甩动着他那戴了铁铐的手,高呼着口号: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卖国贼…… 啪!啪啪,啪!啪啪!枪声穿过口号声,在李大波的耳边响起来。在枪声间歇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左侧,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学生扑倒在他脚下。他低下头,借着白天与黑夜交替时的晦明,看见那青年的脑壳已经碎裂,头发和五官摊在地上,一颗从碎裂脑壳里跳出来的完整的大脑,在他眼前不远的地方像一碗粉坨儿似地颤动着。 杀手们跑到那个死尸前,用脚踢了踢那颗人脑,提着枪跑了回来,接着,又是连响几枪。清脆尖厉的枪声,在这空旷的刑场上震颤得很远很远。 李大波在第二阵枪响之后,急忙瞪大眼睛,向远处望去。刑场周围的稀疏柳树,田地,临近的那片坟场,远处的低矮茅屋,都收入他的眼底。他分辨出远处那边就是转盘村。他在那儿不仅接触党的领导,而且还认识了当年的小红薇。他知道这是他人生中最后的一刹那,也是他最后再看一眼祖国的天地了。但是他疑讶着,为什么在两阵枪响之后他还会有知觉。 传来一阵汽车的马达声,一辆汽车似乎就停在附近。从坟场那边传来了抢尸吃的狗吠声。 “喂,老朋友!”曹刚从车上跳下来,站到李大波的身旁,提着一个张开机头的二把盒子,讪笑地说,“我的时候,再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考虑考虑。说了实话,招出组织,免你一死,不然的话,”他把二把盒子一甩,给一个已经中弹身亡的死人补了一枪,“就是这样!嗯,你考虑怎么样呀?是死是活,快说痛快话!” “曹刚,请你走近一点我告诉你……”李大波转过身,挨近走到他身旁的曹刚,“我考虑……”他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猛然向曹刚的脑袋砸去,他一边砸,一边说:“这就是我的考虑!” 曹刚着实挨了这沉重的一击,几乎晕厥,他抱着脑袋,嗷嗷直叫。狱警和枪手跑过来,把李大波推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踏;曹刚也跑过来,用大皮靴猛踢李大波的脑袋,直踢打得他失去疼痛的感觉,昏厥过去。 当他苏醒过来睁眼四望的时候,已经不是他最后一瞥的那星空、田地、坟场、远处的茅屋,而是灰色低矮的洋灰的天花板了。他向周围看看,才知道这是一间他不曾住过的半明半暗的牢房。一抹阳光正从那既高且小的铁窗上逝去。他浑身的肌肉、关节,连喘气都疼。脑袋疼得好像要炸裂一般。他困难地在一堆烂草上转动了一下疼痛的身体,逐渐清醒的意识,使他明白,他并没有死,而过去发生的那一切,不过是曹刚在他身上像当年对待叛徒艾洪水那样再一次使用假毙陪决的手段而已。 他在草席上躺着,思考着敌人为什么不把他当场击毙。他想起他对曹刚那猛然一击:这王八蛋,我真恨自己没当场把他砸死!像他们对待那个爱国青年一样,这几乎成了他死前唯一的遗憾。“敌人对我实行陪决假毙,到现在还不让我死,是对我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一点幻想……我要准备着。”他得到了这个思考的答案。他等待着更严酷的审讯。 他闹不清新换的监狱在什么地方,更没有一个他认识的熟人了,他庆幸那天他写好的那封给红薇的诀别信,交给了那个老狱卒带出去。“这时,小红薇她或许看到了我的信吧?她也许正为我哭泣呢。”他在新监房里,特别想起了他的爱妻。 他天天盼着敌人对他的审讯,天天设法寻找新的关系建立和狱外的联系,他周身那种火烧火燎的疼痛,已经稍好了一些。假毙之后,敌人没有立即找他谈话、过堂,而是在窥测他的表现。就在这个阶段,他天天倚着污秽的墙壁,抬头从铁窗那儿望着那一小块高高的蓝天,欣赏那飘过的朵朵白云。偶然有一只小鸟飞到窗前,站在窗台上,翘着尾巴叽叽喳喳地啁啾着,这给他带来很大的乐趣。他想象着狱外那春意盎然的天地,暗自吟咏着英国诗人雪莱①的诗句:“如果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么?”有时他也低吟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名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①雪莱(1792—1822)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出身贵族。深受卢梭等人思想影响。1811年因发表《无神论的必然性》一文被牛津大学开除。不久赴都柏林参加爱尔兰人民的民族独立运动。1818年被迫离开英国,侨居意大利,此后几年与诗人拜伦过从甚密,1822年因覆舟溺死海中。主要著作有长诗《麦布女士》、《伊斯兰的起义》、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钦契》、《彼得卢惨案》、《专制魔王的化装游行》等。 在他假毙后的第3天早晨,牢门被打开了,两个狱卒把他带到“第一刑讯室”。这屋子十分空大,显得污秽发黑的墙壁上搭着一溜木架,堆放着各种刑具。 李大波被带进来的时候,三张摆成罗锅桥形的桌子前,坐着三个人:典狱长王兴邦、审判长窦吉延,还有一个是曹刚,他的头上还缠着绷带。 “怎么样,你的时候,改变主意了吗?”曹刚带着得意的笑容首先开腔问着李大波。 “没有改变!我现在只觉得没把你这个汉奸当场砸死,真是千古憾事!” “放肆!”窦吉延睁大他那对“斗鸡眼”,拍着惊堂木高声地说,“你这个不怕死的鬼,你知道你的小命儿,就攥在我们手心儿里吗?你怎么敢跟曹长官这样说话?你打了曹长官,曹长官不计较,你还不落个便宜?拣个大客气?!还不知过悔改?”“我没有过可悔?爱国没有罪;有罪的倒是你们这群人!” “哈!我说你这小子真是一块蒸不熟、煮不烂的牛板筋呀!”典狱长王兴邦气呼呼地站起来,“你晓得,刀已经搁在你的脖子上了,你可真是望乡台上唱莲花落——不怕死的鬼呀!” 李大波被两名手持短枪的狱警紧紧地把守着,距离桌子有五米多远,这是为了防止再次发生殴打事件。李大波冷笑一声回答着:“我早已知道你们罪恶的屠刀已经放到我的脖子上了。正因为这样,我才要向你们证明,为国家、为民族而奋斗的共产党人,是不怕死的!” “你还是唱的这一套老调!”曹刚拍着桌子说,“是不是让我把你的心上人押来劝劝你呀?省得你这么执迷不悟。” 李大波惊讶地抬起头,心脏猝然狂跳起来,一股血流涌上他的头部,太阳穴嘣嘣地猛跳着。心里疑虑着:“是不是他们把红薇也给逮捕了?” “我已经把你那位心上人,请到我们这里来了,她全都据实招供了,如果你愿意招供,我保证让你们夫妻团圆过上好日子,我的时候,保证给你一笔奖金,房子、职业、金条,应有尽有,一辈子过好日子……”曹刚颤悠着一条腿、歪着脖、龇着一口小白牙,用谎言蒙骗李大波,进行着诱供。 李大波的心,仍旧狂跳着,他无法判断曹刚的话是真是假,是虚是实,他一心惦念着红薇,他在心里肯定着她不会变节,只是深恐她也受这份酷刑…… “斗鸡眼”见他沉思不语,以为他或许有可能回心转意,便急忙帮腔说:“李先生,现在可是你生与死的交叉口呀,你仔细打打算盘,哪样上算。……我真不明白,你放着幸福不享,为什么偏偏非要去送死呢?友邦非常重视你,这是你的有利条件,你何必那么认死理儿、想不开呢?” 李大波本来都不想理喻他们了。但是他忽然想起了季米特洛夫①在希特勒制造“国会纵火案”于莱比锡法庭上的发言。他过去一直非常爱读这篇法庭的答辩词,他十分敬佩这位革命前辈对法西斯斗争的英勇气概,他钦敬把法庭当作揭露敌人和宣扬真理的讲台的作法。现在他知道自己已不久于人世,他也应该效仿前辈做一番揭露,死,就死个痛快。于是他痛快淋漓地侃侃而谈:—— ①季米特洛夫(1882—1949)保加利亚共产党总书记和部长会议主席,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活动家。印刷工人出身。1902年加入工人社会民主党。次年该党分裂,参加“紧密派”社会民主党。1909年当选中央委员。1919年“紧密派”改组为保加利亚共产党后,继续担任党的领导工作。1923年领导九月起义,失败后流亡国外。1933年希特勒制造“国会纵火案”时被捕,在莱比锡审判中英勇揭露法西斯罪行,后被释放。1934年到苏联。1935—1943年任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总书记。1942年领导建立保加利亚祖国阵线,组织反法西斯游击战争,发动1944年九月起义。1945年11月返保。解放后任保共总书记、部长会议主席。1949年7月2日病逝于莫斯科。有《国会纵火案》等著作传世。 第175页 一七五 “你当然不懂得我为什么要视死如归,因为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你们这群人,所追求的是高官厚禄,是金钱、当官和女人。你们是极端的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有奶就是娘;为了这,你们不惜认贼作父、出卖祖国,当汉奸当特务,你们的生存信条就是这些。你们是属于大资产阶级中分化出来的极右败类。而我们共产党员,则是跟你们完全相反的一种人,我们活着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是为了实现一种无比美好的理想;在现阶段我们的生存目标就是为了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奴役与压迫,反抗旧社会这个罪恶的社会制度,我就是为了这个活着。至于你们,全是茅厕里没骨头的蛆虫……” 啪!曹刚窜过来,抡圆了胳臂,打了李大波两个山响的嘴巴,有一道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滴到他那灰不溜秋的囚衣上。 “妈拉巴子,鳖犊子!你敢骂老子,我打你个共党分子……”曹刚跳脚地骂着,拉着枪拴,顶上子弹,“我毙了你!” “随你的便!不过,你记住,有一天,血债是要用血来还的!” “哼,你这辈子是等不上啦,傻小子!到阴曹地府再发表你那一套大理论给阎王爷小鬼听去吧!我的时候,明天就枪毙你!” “枪把子在你这个猪猡手里,随便!你不是已经枪毙过我一回了吗?你想用这种恐怖手段吓唬我,来达到你的目的,我告诉你,你是白费心血,明天我还可以奉陪到底!如果死是不可避免的,那对一个革命者说来,就是最好、最光荣的归途。可是,等到革命成功的那天,你们这群人就要被推上历史和人民的审判台!” “哈哈哈!”曹刚一阵冷笑,笑得前仰后合,“你们这些土八路,还想有胜利成功的那天?哼,不光是日本皇军围剿你们,就连蒋委员长也在防范限制你们这群共党份子!”他觉得一阵激动当着这两名敌伪法官说走了嘴,便急忙看看左右,担心他俩为了巴结日本人给他打小汇报,就马上转了语气说:“他妈的,先押下他去,给他顿沾凉水的皮鞭,省得让他浑身刺痒。” 狱警匆忙地把李大波拖拉出“第一刑讯室”。 第二天黄昏时,两名狱警又把李大波带到“第二刑讯室”。大黑屋子很像一间打铁的烘炉作坊。屋当央生着一个用沥青铁简做成的大火炉,火上烧着铁钳和通条,这是行刑时用的刑具。李大波蹚着大镣,一走进门,就看见红透的火炉上,铁钳和通条都烧得通红,他便做好了动非刑的准备。他推测这是他死前的最后一次审讯。炉前站着几个动刑的彪形大汉,火光照亮了他们那像凶神恶煞般流汗的脸。李大波刚一进去,他们就七手八脚地扒掉了他的衣服。在通红的火光中,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瘦骨嶙峋的身上到处都布满了斑斑驳驳的伤痕。 主审人还是昨天那三个人。李大波被带进屋时,曹刚、“斗鸡眼”和王兴邦,已坐在桌前,摆好阵势。曹刚首先急不可耐地说: “喂,我说,今天咱们来个痛快的,是招,还是不招?我的时候,没工夫跟你磨蹭了。” 李大波以沉静的口吻回答着说:“我的字典里,没有招字!” “好小子,你在耍光棍!给我动刑,我看不给你点厉害的,你还不认识我曹某人老哥贵姓咧!给我动手!” 几个彪形大汉用烧红的通条在李大波的身上乱烫,铁条烫到皮肤上,发出“嗞啦”的响声,冒着一股白烟;铁钳又夹他的手指、脚趾,他疼得钻心,死了过去,他们又用一筒筒冷水浇他。他渐渐地缓醒过来,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日本兵特有的粗野嗓音:“报告! 有急件!” 报门而进的果真是一名日本上等兵,他递了一封信给曹刚。曹刚急忙打开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曹翻译官:我已征得土肥原贤二将军的同意,关于黑龙江省章幼德共党案,我要亲自与齐大帅联合审问,从中得出大本营所最需要的关于华北治安战之情报,因此,请火速将该犯引渡本嘱托,我会将结果及时通报你,仰各知照。 中国派遣军司令部嘱托① 川岛芳子—— ①嘱托,在日本的机关中算一种职务名称。大概相当于顾问、咨询委员或代理人一类。权限比较广泛,灵活性很大。 日本兵看曹刚读完那封短信,便用日本话说: “曹龇牙狗!川岛嘱托吩咐让我立刻把人提走,汽车已在门外等着了。” 曹刚脸上显出怏怏不快的表情,提起如今在华北一带活动的川岛芳子,他一点也不敢招惹,只好压住气愤说:“好吧,让他们先带走!”狱警给李大波穿上破破烂烂的囚服,就被日本兵领出“第二刑讯室”送上汽车开走了。 “他妈的,”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曹刚骂骂咧咧地说,“呸,我操她个小血妹子的!川岛芳子这个婊子养的‘丫挺’①,她仰仗华北驻屯军司令多田骏是她的日本干爹、姘头,什么事都伸手,真他妈晦气,这一功又被这小娘们儿抢走了。这个打野食儿吃的骚货!便宜了这小子,没给他动火刑。”—— ①“丫挺”是北京的土语,是丫头的贬意词,解释为丫头养的、私生子之意。 “斗鸡眼”说:“唉,这才是狼叼了又喂狗!” “真他妈遇着了扫帚星!”王兴邦也插了一句。 他们三个人像霜打的茄子,立刻发蔫了,气呼呼地退出“第二刑讯室”,结束了曹刚第二次对李大波的审讯。 一辆槛车停在空旷的监狱大院里。七、八个全副武装的军警,如临大敌般地站在囚车周围。一个个两手握枪,横眉怒目,像根棍子似地笔直矗在那里。空气异常森严、肃杀。 李大波忍着烫伤的剧烈疼痛,来到院中。他经过了这些阵势,现在心也不慌,脸也不变色,态度从从容容。在槛车那儿,他站了片刻,抬起深陷的大眼,扫了一遭那七八名全副武装的军警,苍白消瘦的脸上,泛起一抹轻蔑的微笑,心想:“多么可笑,押送一个手无寸铁、遍体鳞伤、戴着手铐脚镣、失去自由的人,却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啊,敌人该是多么惧怕一个宁死不屈的共产党员啊!”随后他昂起头,挺起胸,沿着放下的小铁梯,上了囚车。八名军警有七名坐在车里,车门由那一名坐在司机身旁押车的警官给锁上了。按响几声怪叫的喇叭,槛车飞快地开出监狱的大门。 李大波坐在令人窒息的车里,从那一烛光的微明里,他看见有七把刺刀对着他的前胸后背闪闪发光。约摸过了15分钟,槛车嘎的一下停下来。车门打开后,由两名士兵把李大波架下车来。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天空低矮多星,银河横亘头顶,空气湿润,夜雾迷濛。李大波顿时感到一阵新鲜气流钻进他的肺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多少时间没有闻到这么清新的空气了啊!在交相辉映的月光与星光下,李大波看见这是一座阔绰的别墅,脚下踩的是一片开阔草坪;天幕上衬托出一座洋楼的剪影,高高的假山轮廓,山上的小亭,亭旁的树杪,古堡式的洋楼尖顶,可以从那围了电网的花墙上面依稀可见。他心里纳闷,这又是什么地方了?李大波被两名警官架着走上花岗石的台阶,进到一间灯光明亮的客厅,枝形吊灯照得他的眼睛发花。 一名警官说:“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川岛嘱托和齐大帅要接见你。你可要小心着。”警官说完就退出屋去。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静待接见,捉摸着这其中的蹊跷。大厅陈设讲究,一水的紫檀木家具,显出一派古香古色。西墙上悬挂着金北楼画的“月夜虎啸”;东墙上挂着一帧用朱砂画的张天师像;北墙上嵌着一排佛龛,每个龛里各有一个式样不同的宣德香炉①。靠着南墙是一溜书柜,摆着有书套的线装书。在东边门楣上方,悬着一个紫檀木镜框,内装撒金宣纸写的二字篆书:“悔庵”,这自然是这间客厅的斋名了—— ①宣德香炉,传说明朝宣宗(朱瞻基)皇帝在位时,宫内曾着过一把火,把金子和黄铜着了,有人说这是为了掩盖盗窃行为故意放的。后来便把烧炼的混有黄金的黄铜铸造了香炉,因有含金量被世人视为珍宝,宣宗年号宣德,香炉底座有宣德年制字样,故通常称宣德炉。 第176页 一七六 李大波看着这座颇有点儒雅气息的客厅,心里寻思着: 哼,硬的不行,又要来软的了,这群刽子手! 一阵笑声从窗外传进来。李大波走到窗前,向外瞭望。这儿看到的是这座洋楼的后院,是一个小花园,树枝上挂着一溜五颜六色的小彩灯,两个日本小孩,正在花园的树丛中玩捉迷藏。笑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妇人,坐在长凳上用微笑的目光看着孩子们嬉戏。李大波一看见她不由得一惊,他认出这个妇人就是当年黑龙江日本特务机关“川谷一郎公馆”有名的“野玫瑰”小野菊子。正在他疑讶之际,在甬路上走来一个身穿团花缎袍、黑坎肩的男人。“喂,卡我鸡马其腰阔!②你要去见那个犯人吗?”妇人用快活的声音像唱歌似地说着—— ②“川岛芳子”的日语语音。 化装成男子的川岛芳子,扭过脸来笑着说:“是的,我们一本万利的买卖又来了,这次那边开价不小。” 小野菊子露出胆怯的样子,担心地问着:“芳子,这事不会闹到多田将军耳朵里去吗?” “你不用担心,现在谁敢背着我向我干爹那儿去‘献浅儿’呢?他有几个脑袋?!所以,你不用害怕。” 两个孩子奔跑过来,欢跃地扑到芳子的怀里。一个劲儿喊着:“爸爸,爸爸,你陪我们玩吧,玩老鹰捉小鸡,小鸡是中国,老鹰是日本……” 这是川岛芳子为了便于做情报工作在中国组织的一个新家庭。她在天津的闹市日租界开了一座“东兴楼大饭庄”,自任掌柜,所以穿起长袍马褂,化装成男人,小野菊子变成了老板娘,这里主要是为日本驻屯军高级会议承包酒宴,这一来是为了防止下毒,二来又可通过复杂的社会人员搜集各方情报。小野菊子一见两个孩子缠住芳子,便说:“你们别闹,快到外边玩去,别缠着爸爸,他是忙人,等他腾出工夫来才能跟你们玩儿。”小野菊子说着赶紧把孩子领开。 川岛芳子沿着甬道向楼房的后门走来。李大波见有人来,便赶忙离开窗口,坐回原处。一阵快捷的脚步声过后,屋门打开,李大波见一个男人站在门楣下。他定睛仔细一瞧,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他那良好的记忆力,立刻就认出这个男人便是1937年春天在通县文庙大成殿殷汝耕办公室见过的被称为“男装丽人”、代号“14”的女特务川岛芳子。李大波在天津也搜集过不少有关川岛芳子的活动情报,除开饭馆外,他知道这个化装成男人的女人,还在静海县有一队日本武装,专门打击八路军和游击队。李大波见她进来,心里一惊:“哦,这肯定是她的家宅了。为什么把我弄到这地方来?” 就在李大波疑疑惑惑的时刻,川岛芳子走到他的脸前,满脸堆笑地说:“哦!你这位冀东自治政府的葛秘书,你还认得出我是谁吗?”她不等李大波答话便又接着说:“你是黑龙江大财主章怀德的儿子章幼德对不对?让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是受了你家老人之托,才助你一臂之力,说不定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呢!”她连着打了一阵哈欠,掏出一棵烟,揉搓几下,挤出一撮烟丝,把海洛因的白面儿捏一小撮儿撒在里面,划着一根火柴点着,狠劲地吸了一口,她立刻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李大波第一次看见吸毒女人当着别人的面毫无顾忌地吸食海洛因,这使他觉得有些恶心。更为惊异的是,这个女特务居然还知道他在东北中学时代使用的名字。他想:一定是他父亲又花钱运动了他的事,一定是艾洪水把他被捕的消息告诉家里的。他心里涌上一阵对他表弟的痛恨。 “你怀疑我的诚意吗?”她见李大波不说话,便继续发动她的攻心手腕。她从酒柜里倒了一杯烈性白酒,一扬脖喝下去,然后停在李大波的脸前,摇摇头,发着牢骚说:“唉,谁能理解我做的事情?!恐怕只有九泉之下的肃亲王。我从父王那里秉承的就是恢复大清一统天下,可是我不遗余力、千辛万苦地帮助皇上建成了满洲国,结果现在连皇宫也不让我进,连溥仪小皇上都对我端起架子,把我一脚踢开了。好哇,磨还没推完就杀驴啦!……” 李大波睁大惊愕的眼睛听着,她发牢骚,他闹不明白她为什么在他面前散布这些不满的话。他唯恐这里设下什么圈套,所以只是小心着,不吭声,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怕上她的当。 “章先生,你是很有钱的,不像我已经没落,连王府都抵押给日本武官处使用了……我手下养着一群人,需要钱,你明白吗?我的开支很大……你能体谅我的难处吗?……” 李大波照旧听着,依然弄不懂为什么她要跟他说这些话。一个勤务兵走了进来,敬了礼,向她报告:“大帅到,请您过去讲话。” 她说:“我这就到!”然后她拍拍李大波的肩头,摇摇脑袋,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明白你,放着那么优越的家庭条件不好好享受,却当什么受苦的共产党,受罪的八路军!真是错投了胎,吃了迷汗药啦!” 她摆摆手,匆匆地走出去。 呆了很久,才从门外传来岗兵的呼喊:“齐大帅驾到!敬礼!礼毕!” 一个副官在前面开道,大马靴踏得地板笃笃响,接着门楣下出现了一个像一具尸蜡似的老军人,佝偻着腰,驼着背,满脸皱纹,两撇黑胡,一口黑牙,两只圆眼,上身穿军便服,下身穿紧身军马裤,脚上登着两只千层底布鞋,他用老年人的痴呆目光,向屋里看了看,两个指头在帽檐处习惯地扶了扶,做一个还礼的姿势,他不住地颤动着脑袋,操着很重的宁河口音,说了一句意义含糊的话: “唔,你们都来啦?” 虽然没有人明白这句话指的是谁,副官和值勤兵还是回答他:“都来啦,大帅!” 一个勤务兵把李大波从椅子上一把拽起来。在这一刹那,李大波辨认出进来的这个老家伙,正是抗战爆发不久就投敌当了伪华北治安总署督办、司令的齐燮元。他撇着八字脚,迈着四方步,两手反剪,罗锅着腰,蹙着眉头,带着故作威严的表情,走到屋子中央,坐在勤务兵刚给他搬来的一把太师椅上,把目光停在李大波身上。 “你!就是章幼德吗?嗯?!” 李大波抬起头,用锐利的目光望着他,点点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我说,你,听着!我和你老子,有八拜之交,”他长叹一声,“那还是第二次直奉战争的年月,我们俩写下了金兰谱,结为盟兄弟。想不到今天……怀德老兄……出了你这个不肖子弟,既然……喂,我说,勤务兵,把手铐脚镣给他取下,……唉!这全是冲着他老子……”他说了一串不联贯的话,叹息一声,摇晃着他那长得像只大冬瓜的脑袋。 勤务兵用钥匙开了镣铐。李大波揉着他那磨破受伤的双腕,一阵轻松掠过他的全身。齐燮元说的这番话,他无法分辨真假,因为他从没听见章怀德向他提起过这层社会关系。 “别玩这一套,说不定他们唱的又是一出诱降的戏。”李大波在心里这样思量着。 “古人云,……”齐燮元撇着脚,颤抖着头,坐到椅子上,“古人云……喂,古人那句话是怎样说来着?”他皱起眉,问着刚走进来端着笔砚的秘书。 秘书准备做笔录,放下手里的东西,附到他的耳畔低声说:“‘君子之过也,如日耳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 “喂,‘君子之过也’,……你听见了吗?就是这么个意思……”他咳嗽了一下,又自问自答着,“还好,知过改过就好……‘君子之过也,如……’”他背不出来,便停下了。 李大波看见那秘书手握住笔,专等记录他的口供,他便用很大的声音重复着曹刚审他时已经说过的那些话:“我郑重重申:我无过,因而也无过可改;抗日爱国不是过,没有罪,只有卖国才有罪……” “哼,迂腐!太不识时务!”齐燮元瞪起那发黄的浑浊大眼,气愤地拍着桌子,“太糊涂,少不更事啊,全凭一股子年轻气盛……我和你老子……不能不管教你……带下去!”他打了一个哈欠,犯了“芙蓉癖”①,“哼,你等着……就是……” 他说完这串话,摆了摆手—— ①“芙蓉癖”即指吸鸦片烟。 进来两名日本兵,不容分说,便把李大波像拉死狗似的架了出去。…… 第二天雨过天晴,曹刚驾驶着日本吉普车,又来到监狱查问动静。在典狱长办公室,典狱长王兴邦笑嘻嘻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四寸的照片,递给曹刚。 “这是川岛嘱托派人送来的。完了,这一回算把你的仇人彻底送回老家了。” 曹刚接过那张照片来看。画面正中是一具侧脸躺在坑边的死尸,用的是炸子,脑袋已经炸裂。 “我的时候,验明正身了吗?”曹刚捏着照片,急切地问。 “放心,我是行家,那没有错。”王兴邦快活地眨着眼,“一切手续都极完备!” “可是,为什么不等着我来了再执行呢?” 第177页 一七七 “来不及了,齐大帅和川岛嘱托催的紧,就着昨晚下雨凿了他完事大吉,怕八路来抢尸、砸狱,听说北仓和静海那边儿‘这个’活跃得厉害呢!”王兴邦做了个“八”字的手势。 曹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挤着那对小耗子眼儿,嘴角儿上露出两颗豆粒似的小坑儿,感慨地说: “哦,总算了却了我一件心事……五年前的七月,那时候,我差点死在这小子手里,嘿,我的时候,他到底死在我的手心儿里了,哈哈哈……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让金壁辉这个浪荡娘们抢了头功……” “别想那些了,”王兴邦陪着笑脸说,“为了庆祝这件事,我特意蒸了点今年刚赶海捞来的头拨儿大螃蟹,满子满黄,尝个鲜儿吧,我还特意烫了‘直沽’二锅头,嘿,这才是人生一大快事,这口福儿,李大波那小子算是捞不上了,吃什么全不香啦!吃海货,是天津人的一大口福,咱天津有句话,叫做‘典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哈哈哈……” 王兴邦把那张照片用曲别针别在一叠卷宗里,锁进铁保险柜,便挽起曹刚到监狱的后院——他的住处去喝酒了。 二 李大波并没有绑赴刑场。他被带出那间客厅后,在一间囚室里直呆到日落黄昏,才被带出那座川岛芳子的秘密公馆,塞进一辆日本吉普车,由两名手握短枪的日本兵把守着,顺着静僻的大道,向市区行驶。 下起雨来,斜飘的雨丝,顺着玻璃车窗流淌着。李大波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既然又把他由中国监狱交到日本兵的手里,他觉得他的死期不仅临近,而且还要受一番更大的折磨。他知道日本宪兵队有许多折磨致死的方法:让狼狗活活咬死吃掉;送到“特种工程”兵工厂做鼠疫、霍乱等的细菌实验;送进化人炉,碾成齑粉;或押进地牢,活活饿死。……“这群豺狼!……既然沦到敌手,也只好听其自然了,……到那时,我要高呼几个口号,最后唱一次《国际歌》……”他心里这样盘算着。然后扭过脸,从车窗里望着渐渐下大的雨幕。 这是他自入监以来看见的第一场雨。斜飘的雨丝在黄昏中闪亮;地上溅起明亮闪光的大水泡;马路两旁的树木被雨水冲刷得低垂着树杪,好像在为他流泪。李大波望着这倾斜的雨丝和活泼的水泡,忽然想起了他的童年;想起在黑龙江畔那大草甸子上的幼年生活。想起有一次他冒着大雨到水洼里捉蛤蟆的事……他踩在脚下的石头,挂满了鲜绿的青苔,他扑向那有三道白纹、鼓着水泡儿似的大眼睛的小生灵,他滑到大水泡子里去了……他又想到母亲死的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雨,母亲的尸体被冲到江边,江水冲刷着她那长长的头发……他想起逃出家门的那个夜晚,也是下着雨,……今天,又是这样一场雨,他将要离开这个人世,永远告别这雨和带走关于雨的回忆了。 他思索了他短促的一生,他不知道,也闹不明白,在这最后的弥留时刻,为什么过去那些微小的童年的事情,在他的记忆里会是这样清晰地泛起。忽然,雨后初霁的河滩出现在他的脑际,一个小姑娘光着脚,一手提着鞋,一手提一篮刚捞起的螺蛳,那是初面的红薇。……一想到这儿,他的思维立刻跳过去了,还是想点别的事情……他又想着跌到水洼子里的趣事,想起在一个雨后放晴的日子,他用一根粗麻杆去捅那匹拉磨老马的屁股眼儿,马尥蹶子把他踢倒在水洼里,他被摔晕了,好几个钟头,才苏醒过来……汽车进入了日租界,突然,他被一个黑眼罩蒙住了眼睛,接着他的双手被绳索捆绑起来,嘴里塞进一块抹布,他呼吸困难地张着嘴。这时,他觉着必死无疑,只求死得快些,受罪少些。 坐落在大和街①的东兴楼饭庄的后院,刚从健身房回来的川岛芳子,扎了两针吗啡,立刻来了精神。那一男一女的日本孩子,已经睡觉,她和小野菊子坐在榻榻密席铺上正聚精会神地数着“绵羊票”②和“老头票”③—— ①即今兴安路。 ②伪满印制的纸币,因票面上有一群绵羊而得名。 ③票面上印的是孔夫子。 “不要白不要,我算看透了,军部我多田干爹在时给的津贴还够意思①,那次他一卸任,换了田中隆吉②老小子值班,对我抠门儿,只好自己打野食吃,啊,你放心,凭我这块老招牌,有的是冤大头上钩。”芳子边数票子,边安慰着菊子说。 “可是,这事要传到多田的耳朵里咋办呢?”菊子停下数票,担心地说—— ①多田骏此时已调回东京总部任职。 ②田中隆吉一直做对华侵略的工作。他长期和川岛芳子在上海搞谍报工作。是日本侵华的主要罪犯之一。 “你不用嘀咕,胆小不得将军作,小皇上和关东军对我这么冷淡,我放回一个八路军也做不了妖,在东北那大草甸子,那还不是跟大海捞针一样吗?他还成的了什么气候呀?钱,咱可是捞了,哼,管它中共还是重庆,一律拿钱来就行!” 说话间,好几万元的票子数完了。“把他叫进来吧。”川岛芳子吩咐着。 不一会儿,小野菊子就把一个男人带进来,原来是艾洪水。 “艾先生,钱数全对了,咱们是一手交人一手交钱,你向我保证过,这个人由你带走后,严加看管,不准他再回关内到处乱活动,要是以后出了差错,可唯你是问。” “是,是,你放心,我一定担保。”艾洪水手里一边卷着礼帽的帽边儿,一边点头哈腰地说。这时早有一辆汽车等在后院。川岛芳子把艾洪水叫进另一间空屋,一再叮嘱他:“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烂到肚子里也不能说出去,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这还能忘?” 川岛芳子用男人粗嗓门的语调说:“艾宏绥先生,一旦出事,对你来说,那可是杀身大祸;可是我,依旧是铁帽子肃亲王家的十四格格,你懂吗?” “我懂,我懂。” “那就快走!” 艾洪水像鬼魂似地消失在后院的夜暗中。 第178页 一七八 漆黑的夜,依然下着雨。天津北站实行了临时的特别戒严。在一阵雷电交加的大雨中,有一列画着防空衣开往东北的车皮,满载着粮食、煤炭和矿渣,像鬼怪似地喘息着,进了站,停靠在月台上。车站内外都加了岗哨、铁路警察,戒备森严,车站没有放行旅客,冷冷清清。 忽然,从贵宾候车室出来了一伙人,都是短打扮,一望是一群护院打手,他们架着蒙了黑眼罩又戴着手铐脚镣的李大波,急急忙忙奔上了火车。穿着衣冠楚楚的艾洪水在后面压着阵脚,也跟着上了车,呜的一声汽笛拉响,这辆花里胡梢画着迷彩的火车就开出了天津北站。火车一出站,戒严也随之解除了。 原来,这笔诡密的交易,是艾洪水的舅父章怀德让他携了巨款,疏通了老家伙的盟兄弟、伪满内阁总理张景惠①,又由他出面活动土肥原贤二,暗中与“华北派遣军”驻天津特务机关长村田咨麿进行通融,随后又一条线索通到治安军总司令齐燮元那里说情,经过三个月的讨价还价,每处蘸油,才达成了这项默契。土肥原把这件事秘密地全权交给山岛芳子,让她以个人的名义监督办理,而川岛芳子便借机勒索,着实敲了一笔竹杠。然后从袁文会那儿要了一批杂八地的青皮打手,护送着李大波上了火车。在这件交易中,川岛芳子玩的这套把戏,把曹刚都蒙在鼓里了,那张送给典狱长的照片,还是她去年随着“小白龙”扫荡静海时拍下的一具死尸照片。 ……—— ①张景惠,土匪出身,受清廷收编,被委为哈尔滨都统,后为奉系军阀,曾任奉军副总司令,从1919年以后,曾竭力奔走溥仪复辟。“九一八”后,曾继大汉奸郑孝胥任伪满“国务总理”,直至1945年日寇投降。 夜雨迷茫,火车行进在茫茫的黑夜中。李大波是被塞在一节装满小站稻米粮袋的铁闷子车厢里,他倚在粮袋上,听着火车铁轮磨擦铁轨的喳喳声和机车运转起来的咣当声,他知道他已被装运上火车。“这是把我弄到哪儿去呀?!现在我是坐在火车上,……大概是送我到东北下煤窑吧?……任它去吧,只要枪子不穿过我的脑袋和胸膛,我就想办法活下来,……只要有了这条命,我就跟鬼子汉奸斗到底。……” 运货车厢里,没有透气孔,闷热污浊的空气中,混合着铁锈、焦油、牛马粪的气味,使人窒息。李大波吃力地喘息着,时时想呕吐。他嘴里塞的那块破布,已经在关铁门的时候给他取出。在列车均匀的颠簸行进中,他倚着粮袋像在摇篮里似的慢慢摇晃着;昨天在雨中由日本兵来运送他,他的精神十分紧张,现在稍微舒缓了一些,他疲乏地睡着了。 列车到了山海关停下来,照例在这里检验所谓“出国证”和进入满洲国的“入国证”。坐在蓝钢铁甲列车里的艾洪水和那位土肥原派来的私人代表,一同走下车去,到关卡签证处办理手续。因为那代表手里拿着天津特务机关长的证明信和张景惠的宣纸八行书,一切手续自然十分顺利地都办成了。那个土肥原的代表办完了出关的手续,便跟艾洪水分手了。 列车在山海关停车半小时,除验证外,还要给机车上水上煤。车站里防范得十分森严,但拥挤的乘客乱乱哄哄,铁路警察用藤条和警棍打得人们呜哇喊叫,哭哭啼啼。强大的扬声器里,播放着日本最走红的歌星李香兰唱的柔声媚气的歌曲:“万象更新又转阳,满洲好地方,……拍拍手儿,来来来,遍地黄金藏……” 艾洪水走下车厢,和那个代表握别分手后,便拿出他“中华通讯社”的派司,让押车的乘警打开了货车的铁门。他又吩咐一个随从打手给李大波开了手铐,送进去一点吃食和一瓶白开水。 车门一打开,随着进来了一股新鲜的气流。这时虽然才是午夜三时,但一夜雨后,天已转晴,一轮红日,正宿在远天的云层中,放出耀眼的光芒——这是东北特有的景象,就好像太阳是一直睡在这里似的。东方发出美丽的玫瑰红色,曙光比关内早早来到。一道曙色不仅勾画出巍峨的山海关轮廓,也照亮了环形的大城和瓮城①的女墙雉口—— ①瓮城,即大城外之小城围,遮拥于城门之外。 开铁门的哗啦声,把疲累的李大波惊醒了。他本能地坐直了身子。来人是一个随从跟疤睿挡郑诹复哉业搅死畲蟛ǎ泵Ω耸诸怼? “吃吧,‘便当’①!还有一瓶水。”—— ①日本的一种盒饭,用火柴木料片做成,“便当”,是日本这种饭盒的汉字。也是日语语音,流行于日本占领区。 “告诉我这是哪儿?……要到哪儿去?!” “听见了吗?不要摘下你的捂眼罩!”跟班听差不回答他的问话,他忙着跳下车厢,乘警“咣当”一声又把门锁上了。 就在这时,一声汽笛拉响,火车又咣当咣当地开动了。 李大波被取下手铐,好轻松。他顾不得揉手腕,便扒下那个紧箍着他的黑眼罩。他睁开双眼,眼前是一团模糊,他迅速地眨巴眨巴,轻轻地揉了揉渐渐地适应了,有一道阳光从铁门狭窄的门缝里透射进来,呆了一会儿,他就看清了车厢的一切。他赶紧抓起水瓶,像牛饮一般喝了一阵,他太干渴了,从昨天就水米没有沾牙,现在咕咚咕咚喝下去,他的头晕立刻就好多了,然后他打开了那个日本“便当”,里面大约有二勺米饭,几条小干鱼,一片紫菜头和一块黄咸菜。一双白木楂的短筷。他劈开筷子,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他实在太饿了。曹刚和“斗鸡眼”审讯他的时候,根本就没给他吃过饭。 列车加快了速度急驰。他根据门缝和小窗透进的阳光,计算着白天和黑夜的来临。列车已经走了两天两夜。每到大站,李大波就要戴上眼罩,接受一个“便当”,进入“满洲国”,“便当”中的稻米饭,改成了日本取名叫“文化米”的高粱米饭,小鱼没有了,换的是烂酸菜。虽然质量一再下降,但这毕竟能充饥;尤其送饭盒时铁门打开能透透新鲜空气,来改善一下他昏晕的头脑,这也使他知足。一晃已经是将近四个月的铁窗生涯,虽然使他和外界完全隔离,但他从敌人物资供应的日趋紧张、从内地运往日本的必需品增多、夜间执刑的增长,以及他最后掌握的敌人急于求和的心理状态,他分析出日寇执行的残酷镇压和武力“扫荡”,已经遭到了巨大的重创,遇到了无法应付的抵抗。他知道,一定是八路军和新四军以及大小股游击队、敌后武工队在广大的农村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想到这些,虽然他自己眼下陷入囹圄,却也感到无比欣慰。 列车在经过三天两夜后,终于到达了终点站,也是目的地——翠峦县。一阵带有榛莽丛生和丘陵草原气味的冷风,吹进了打开的车门。他忙着把眼罩箍上,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有两个人把他从车上架下来。 翠峦车站也实行了临时戒严。车站上候车的旅客都被驱赶到站外一间用木柈子搭成的小屋里冻着。只有从车站十里开外庄园赶来的章府家丁散布在月台上。艾洪水跳下蓝钢车厢,指挥着家丁,把李大波架出了车站。车站外面有两辆彼得堡式的低轮轻便马车,已等候了一天一夜。艾洪水用手势指挥着家丁,把李大波架上第一辆马车,他自己坐进第二辆车。这两辆各套了三匹骝马的马车,便沿着丘陵的坡地大道——被车轮辗轧的草路,无声地跑去。马颈下系的铜铃,在空荡荡的起伏丘陵中,随着得得的马蹄声,发出了轻脆悦耳的响声。清新而寒冷的空气,使李大波浑身发抖;身上的伤处,因寒冷而刺痛得钻心。他坐在车里,虚弱地晕过去几次,又苏醒过几次。他坐在这辆故乡的马车上,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马车正向他那已经被叛了多年的家庭驰去。 正在反浆的有大量腐殖质的黑钙土气息,混合着草甸子和水泡子气味,从车窗吹拂进来,使李大波感到一阵窒息后的轻松舒畅,多么熟悉的气息,从他孩提时代起就迷恋的气息!“这是到了哪儿了?……难道到了东北草原了吗?肯定敌人要我下煤矿了。……也好,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把这个旧世界弄个天翻地覆!……”他又一次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第179页 一七九 离开车站出发时,正是午夜时分。经过十几里的柏油路——这是张景惠做为一项对章怀德的赠礼、也是做为对翠峦第一富绅、参议员的赏赐特意修建的一条马路,终于在曦微的晨光中停在有一对石狮的章府庄园门前了。 守候在门外的仆人,立刻大开两门,马车驶入院中,转过“三阳开泰”的影壁墙,沿着一条石子路,绕过宅前的山石、花畦、莲花缸,在大厅前的高台阶下停了下来。李大波又被架下来,几乎是抬着进了屋,放置在软绵绵的沙发椅子上。这时,他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先是女人的笑声,随后是女人的哭声。 “开镣!” 这无上权威的口吻和声调,李大波是多么耳熟。“这究竟能是哪儿呢?!” 立刻有人叮叮当当砸开了他的脚镣,震得他的脚踝骨和小腿酸痛。几乎在这同时,随着一声“摘掉捂眼儿!”眼罩也被取了下来。屋里强烈的灯光刺得他的眼睛不住地流泪,发疼,眼前仿佛是一团白雾,什么也看不见。 呆了一会儿,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他惊呆了!他第一眼就看见那把圈手摇椅里,坐着他仇人似的父亲章怀德。九年不见,他发胖了,蓄起了胡须,老多了。他身穿一件栗色团花夹袍,手里拎着一根三尺长的东北大烟袋。满脸横肉的姜氏,坐在下首的椅子里,他们的左右,一边站着微笑的艾洪水,一边站着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妹妹彩云,她正掩面哭泣。 李大波望着这情景,惊呆了片刻,呆了一会儿他就清醒过来。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他的脑际,他不能忍耐地突然站起身,指着艾洪水的鼻子质问着: “艾洪水!你这个坏蛋!我问你,你是怎么给我捏造的口供,把我从敌人的监牢里换取出来?!” “混蛋,给我住嘴!”章怀德用那管长烟袋的铜烟锅顿着水磨石的地板,大声呵叱着,“你个混小子,见了老子,屁都不吭一声,你眼里还有我没有?!” 李大波低下头,不言语。 章怀德抽搐了一阵嘴角,紧蹙着大虾须子似的双眉,瞪着一对有一道白圈儿的黄眼珠子,从上到下打量着李大波,无限感慨地说:“看你九年出去,混成了什么孙子相!本来供你上学,指望你学成之后,光宗耀祖,衣锦还乡,谁承想你破衣烂衫变成这熊相儿,真是败坏了我章家的门风,不说学好,单学老俄国毛子那套共产共妻,扫地出门,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门庭出身,跟那些穷鬼摽在一起干什么!唉,冤孽呀,真是冤孽!我说幼德呀幼德,死到临头的份儿上,你也该迷途知返啦?!嗯?” 李大波不接章怀德的话茬儿,不回答他的问话,仍旧接着他刚才的那个可怕的思路追问下去: “艾洪水!你到底是怎么把我从死囚牢里弄出来的?给我招了什么口供?替我答应了什么条件了?快告诉我!” “呸!你个鳖犊子,你还有闲心管那些鸡巴事儿!”章怀德怒气冲冲地啐了他一口粘痰。 “爹,您别跟我哥生气了,他现在胡涂了,您先饶了他吧!哥,你就少说一句不行吗!”彩云边哭边向章怀德和李大波两人央告着。 “舅舅,我看跟他说了也好!”艾洪水微笑着向章怀德提议着。 “那你就说给这个畜生听听。” 艾洪水颤巍着他那颗小脑袋,把事情的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最后才这样说: “表哥,你放心,没有你一句口供,这里边只有舅舅一人担着责任,是舅舅有钱有势,又有老交情,老面子,疏通了各个环节,要不你怎能从死里逃生啊!” 李大波静听着,等艾洪水一说完,他就急切地问:“曹刚那小子一心想置我于死地,他怎能一下放了我?!” 一提到曹刚,艾洪水一肚子的怨气。他恨曹刚最初把他拉下水,让他陪决;这次艾洪水托他搭上重庆的线,他又没给办成。于是艾洪水便把曹刚跟今井武夫潜入重庆谈判和平条件的事说了一遍,最后才说:“曹刚这王八蛋,起初一心想从你嘴里掏出口供,既向日本、又向重庆两边讨好,可是你死不招供,他就想杀人灭口,我一看不妙,才趁他俩去重庆、香港的时机,托了张景惠和土肥原,又转托川岛芳子,才算把事情办成。川岛芳子现在穷困,开支太大,很喜欢钱,有了钱,这浪货什么都敢干!” 李大波仔细听着艾洪水的叙述,一边思考他说的话有没有漏洞。听完后,他不放心地问:“曹刚那边不会再找我吗?” 艾洪水摆着手连忙说:“不会!川岛芳子已把一张枪毙死尸的照片交给他,你放心,在曹刚那儿,你完全销号了。” “那小子是两面特务,很有经验,能骗过他吗?” “问题是,他敢怀疑多田骏的姘头吗?他敢去问她要人吗?” 李大波听罢,仍似信似疑;虽然他免去一死能够回到家乡,但他却一直悬念着他被捕的结局,深恐失掉气节像艾洪水那样活着,他认为那将不如死去。受电刑使他丧失不少脑力,他现在也只能思考这专一的问题。于是他垂下头自言自语下意识地嘟囔出这样一句话:“我可不能变成像你那样贪生怕死的软骨头……” 章怀德拍着桌子,吹胡子瞪眼地骂着:“兔羔子!给我闭嘴!你到是一个硬骨头,你给谁当硬骨头啊?混蛋!把你好容易鼓捣出来,不说好好谢贺谢贺你表弟,还骂人家,真是混帐东西!还不给我好生呆着你的!”章怀德一边骂着一边用烟袋锅顿着地面,发出嘟嘟的响声。 姜氏抹着眼泪,掀起李大波的衣襟,看见还没有结疤的红赤鲜鲜的伤口,便拍着他的肩膀哭着数叨着:“我的儿哟,看让日本鬼子把你收拾得这样惨,这群狠心的东西!你回咱家多好呀,可别再喝了迷魂汤似的往外瞎跑跶去啦,往后好好守家在地的过日子吧,……孩儿呀,你爹为了你,不知花了多少银子钱两,去了房,卖了地,兑出买卖,才把你赎回来呀!我们老了,还不是冲着你过这份家业吗?你好好在家呆下来,支撑着咱这门户,也好像个过日子的人家呀,孩子,你可别再顶撞你爹,为了你,他前些时都愁出一场大病啦……” 这时,天色放亮,收拾院子的家丁和干活的长工已经都起来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他们听说马车到底把少东家接回家来,都把脸贴到客厅的双层玻璃窗户上,争着看这位“红党”是什么样儿的,把这当成一件乡村庄户上发生的奇闻轶事来欣赏。 章怀德看见他的儿子低下头不再言语,觉得这幕戏已经演得够火候了,应该见好儿就收,便站起身来,拽一拽他那团花缎袍,颤巍着胡子,用不容分辨的威严口吻宣布着: “幼德!你听着,老子我对你要约法三章:第一,对你严加管教,不准你再逃走;第二,你应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接续香烟,听说你在外边弄了个娘们,咱家可不收留那野货,你往后死了这条心;第三,别跟着穷老俄那套办法走,要循规蹈矩,按孔孟之道做人,安身立命,光耀门庭。这回你敢再违抗我,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才怪!喂,邢子如!”他朝屋外的廊庑喊叫了一声。就有章府的管家邢子如闻声走进屋来。 第180页 一八零 邢子如穿一件灰布长大衫,一进客厅便请了一个蹲堆儿安,站在一边恭顺地问:“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邢子如!把少东家带到东院去,叫他先歇息歇息,好好扶侍他,人参鹿茸伺候着,着实补养补养身子骨儿,……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小的就按老爷吩咐的去办。”邢子如双手侍立,弯腰深深鞠着躬回答。 “章虎!”章怀德喊了一声,马上有一个年轻的护院,包着头,腰里缠着褡袍,挎着一只盒子枪,跑进来,“章虎!这差事交给你,带上枪,好好看住少爷。不能让他出咱这庄院,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休想有你的活命!” 最后,他瞪着大眼珠子环视一遭仆人和家丁、长短工,以主人无上权威的语气宣布了一条章府家规: “喂,我说,上下人等,你们都给我听着,谁也不准‘尿炕’——把少东家从关内监狱弄回来的消息向外说,谁要是走漏了风声,叫我查出来,我就送他上日本宪兵队,进监狱下大牢!听见了吗?” “听见了。”仆人家丁异口同声地应和着。 章怀德颤颤巍巍地走出客厅,到正院他的卧室休息去了。 邢子如和章虎两人架着李大波,回东跨院去。李大波经历了这场非常意外的冲击,只觉得身心格外劳瘁,加上乍一砸开镣铐,觉得头重脚轻,时时都要摔倒。他走过前厅时,围在那里的男女仆人家丁,像刮风似地传递着小话儿: “啧啧,看少爷瘦成啥样儿啦,光剩一副骨架了!” “唉,让鬼子折磨成这样,不好说能活啦!” “要是他亲娘活着,还不知哭成啥样呢!……” 东跨院自成格局,有几棵石榴树,院中心有个荷花缸,里面长着鸡头米,菱角,很幽静。一明一暗的两间北房,十分宽大,有暖阁还有地灶,拾掇得很整洁。外屋摆着一套紫檀花梨的家具,大写字台,皮转椅;迎门墙上挂着刚卸任的伪满总理大臣郑孝胥画的“松鹤延年图”,靠墙的书橱里摆着曾文正、左宗棠的文集。一派书香的气质。 内室有一张大铜床,床前有一道“惜春作画”的镶嵌屏风,茶几,大衣柜,帆布躺椅,地上铺了棕色羊毛地毯,墙上挂着春夏秋冬四扇屏,还有一只没有弹药的短铳猎枪。这里本是章府招待上宾的客房,所以才如此讲究。这处精心布置过的房间,仿佛正以它的安乐、舒适向一个刚出狱的囚徒炫耀。 李大波离家九年,变化很大,他过去在家时,不记得有这套客房。听了章怀德刚才宣布的约法三章,他觉得真像从原来的日本监狱掉到另一座庄主的监狱。他知道自己已完全失掉了自由。眼下他无心细看这屋中的陈设,他的头像灌了铅般的沉重,而且疼得似乎马上要裂开。监狱的折磨、旅途的劳顿,使他疲惫不堪。仆人给他端来洗脸水,替他洗了脸,喝过黄芪鸡汤面,他就一头倒到床上,呼呼沉睡起来。仆人都散去,只剩下章虎像看差儿似的坐在外屋。 就从这一天起,李大波结束了天津的日伪监牢生活,然而却开始了另一种禁锢的岁月。 三 刚安顿下李大波,艾洪水便乘坐着三套马车赶回鬼迷店去接他的父母来庄园,为他做说客,达到他和彩云结婚的目的。鬼迷店离章家屯不过十五里地,三匹高头大马撒欢儿跑起来,不到一小时就到了。从章氏庄园一回到他自己的家,小门小户,透着寒酸。有一段院墙颓圮了,是用劈柴柈子码在那儿堵窟窿。饭食是高粱米粥,贴苞谷面的大饼子,就大葱蘸酱,因为他回家,才舍得摊上几个鸡蛋煎饼。他那落魄的父亲艾肩吾,把喝完粥的碗,都用舌头舔干净。他看了这种穷困景象,就益发感到通过这门婚姻来改变他全家命运的迫切需要。他没有久呆,当晚就把他父母接到章家屯来了。 “爸爸,到我舅家,你可千万别舔盘子舔碗的啦,怕下人们笑话你。”一路上他连着嘱咐他父亲好几遍。 他们艾家一家人来到的时候,章府上下人等正忙着李大波的抢救。他从回家倒头就睡,直到两天一夜没醒,而且发起高烧。这可急坏了老东家。已差人分几路兵马到伊春、绥化和哈尔滨去请医生。彩云知道在这世上只有哥哥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一直守在床头,为他病到这程度而哭泣着。 艾洪水为了接近彩云,也来到东跨院,李大波昏迷不醒。他就借着这机会,冷不防抱着彩云的肩头,在她耳畔说点动情的悄悄话儿来勾引她。他看见李大波睡在软绵绵的铜床上,盖着水红色缎子薄棉被,茶几上放着点心、人参鹿茸汤,他心里又涌起一阵羡慕。而且他在心里猜度着他这受过牢狱之苦的表哥,在这么阔绰优越的环境里,一定会被软化、被征服。“是啊!人生几何,为什么不享受人生寻欢作乐呢?” 昏迷的第五天,三位大夫都先后来到庄园。于是展开了一场暗中谁也不服谁的临床会诊。伊春的大夫诊断为病毒感染合并肺炎;绥中医生却认为是身体虚弱,心力衰竭;而哈尔滨的主治医师诊断是溃烂性炭疽。经过一番争论、论证,最后相持不下,决定采用三种方法轮番治疗。但不管怎样,经过十天的打针吃药,高烧渐渐消退了。 十天床头的扶侍病人,十天的特殊接近,艾洪水终于跟彩云的关系日臻亲密了。李大波在床上安睡着,屋里没有别人的时候,艾洪水趁机对彩云展开了凌厉的攻势。他也可算是个玩女人的老手,很快就把彩云搞得神魂颠倒。彩云这姑娘自幼锁在深闺,从没接近过男人,初恋对于她是那么新奇而具有魅力。艾洪水刚一搂她,她害怕又激动得浑身哆嗦,他就品味出彩云和那些他熟悉的青楼女子是多么的不同,他高兴自己遇见的是一个纯真、圣洁的处女。 有一天,他俯在彩云的耳畔说出了求婚的话。“云,做我的妻子吧,我会一生都这样爱你,我会使你幸福的。”他把她搂抱得非常紧,使她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别,表哥!别闹!外面有人看,”彩云半推半就着,有些胆怯地望着窗外,“洪水表哥,我真感谢你,为了我哥,你出了这么大的力,如果没有你的援救,他就死在监牢里了。” “怎么谢呀?就动动嘴儿吗?”艾洪水把她搂在怀里,用手摸索着她的全身,使这少女几乎有点窒息,他攥住她那小馒头似的乳房,加强了他的攻势,“彩云,我要实际的,把你自己给我吧!” 李大波的高烧消退后,遍身的伤口有了显著的愈合;清醒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这使艾洪水觉得很碍事,他不得不在李大波睡去的时候,把彩云拉出东跨院,他俩手挽着手到屯外田野里去散步,到开冰后的乌马河岸去看日落黄昏光艳的美丽景象。 艾洪水这几年在平津过单身生活,常跑秦楼楚馆,又读过不少香艳,对那些令人销魂慑魄的风流韵事,总想亲身试验一番。现在他觉着这天赐良机已经来到眼前,如果不挖空心思开动脑筋抓住,稍纵即逝,那他这笔垂手可得、数目可观的家产,也就打了水漂儿。 那是七月仲夏的一个黄昏,他们沿着乌马河畔的一条草路漫步。玫红的夕阳把河水镀了一层金。用圆木搭成的码头渡口上,拴着一只小船,已经没有人;成群的乌鸦呱噪着,在晚霞的映照中拍着翅膀,向远山的树林飞去;沿着坡地是一处处用葵花杆儿做篱笆的农家菜园,菜园周遭种的是向日葵,刚长出金灿灿的花盘,迎着夕阳微笑。艾洪水紧紧挽着彩云的胳臂,在她耳畔尽情地说着甜言蜜语。“彩云,你惹得我睡不着觉了!想死我了!”彩云害羞地低着头,一颗被初恋迷濛的少女的心,像凉粉团儿那样紧张而激动地颤抖着。她的脸颊被艳红的霞光辉映得是那么美丽,那么迷人。这时,艾洪水见景生情,忽然想起中学时代他在功课之余读过的世界名著《静静的顿河》中所描述的场面,他感到眼前这情景,多么酷似顿河岸边的环境啊!彩云似乎就像那个多情的阿克西尼亚,而他,不正可以充当一次葛里高里吗? “来,我们到小园里看看好吗?”艾洪水说着,推开一扇用矮粗的葵花杆编成的发黑色的排子门,他紧紧地挽着她走进园里,钻进那一片在微风里窸窸窣窣摇曳的葵花丛中。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报纸,铺在花荫里潮湿的黑土地上。“来,你累了,我们坐在这儿歇息一会儿吧,你看,月芽已经升起来了,这是大自然的奇观,真可说是日月同时在天上大发光辉……” 彩云顺从地坐下来。他用臂挽搂起她的腰,热烈地吻她。 彩云害羞地把头倚在他的臂抱里。 第181页 一八一 “彩云!我爱你,爱的都要发疯了!……你看,日月都在看着我们俩亲吻呢……” 他的经验使他感到,这个猎获物已没有反抗的力气了,他猛地一下,把她按倒在地上。……他心里冒上的一个声音提醒他:“是时候了,生米做成熟饭,就可操胜券了。”他用力地把她的裤子扒下,然后他压了上去。她推他,用拳头捶他,也制止不住他那用力的动作,约摸过了半小时,从她身上爬下来,他喘息着,感到浑身无比轻松,坐在她的身旁,用手指梳理着他那有些蓬乱的头发。 彩云伏在地上,嘤嘤地哭起来。他望着她颤抖的肩头和起伏的脊背,用一种胜利的语调安慰着她说: “彩云,你哭什么呀?你破了身,我娶你就是了,这还不是早一天晚一天、早晚都一样的事儿吗?” 她哭得更厉害了。她那少女的悲泣呜咽,溶入了她身旁奔腾滚动的乌马河的波涛之中。她感到浑身无力,他挽起她的胳臂搀扶着她,一步一步地向回庄园的路上走。那小园他们作爱的那片黑土地上,留下一小片血迹,招来一群很大的黑蚂蚁…… 李大波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刚一睁开眼,他甚至想不起他身在何处。他只感到好像在重病之后做了一场大梦。尽管他的伤势已不再溃烂,褥疮已结了干痂,可是他的体质却依旧非常虚弱。他必须躺在床上,才不致昏迷晕厥。章怀德得知儿子已脱离了生命危险,便不再到东跨院来,只在每晚听取管家邢子如一次情况汇报,然后向管家再发出一家之主的各种威严指令。 艾洪水和他的父母,一直住在李大波的对面——西跨院的房子里。那里过去是章怀德会见一般客人的书房,虽然比不上东跨院的贵宾客房,在穷困潦倒的艾肩吾看来,也如金鸾殿一般。他来后,父子俩经常谋划这件婚事,艾肩吾常给儿子出谋划策,想想鬼点子。 那天晚上他见儿子回来的挺晚,便急忙迎上他说:“宏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呀?……顺手吗?” 艾洪水笑得满脸放光,冲着他爹打了个响手。得意地说: “全拿,我大着胆子,把她干啦!” “孩儿呀,你干得好,这可是有关咱重振家声的大事呀,这等于加了一道锁,千万别‘吐噜①’啦!”—— ①土话,即失败之意。 “爸,您放心!从今晚起,她就是‘破货’了,不是黄花少女了,不嫁给我,嫁给谁呀!” 那一天午夜,章府的人都沉睡的时候,在西跨院,艾洪水的妈乐得烫了一小壶酒,三口人就着一盘油炸开花豆,庆祝了一番。 经过一番细心调养,李大波的健康大有好转。他的头脑又恢复了思索的能力。他的生活条件越是优越,他的心里越是有着无法排遣的苦恼。他时时刻刻想到党组织,想到红薇,想到他在天津的地下工作,不知道他被捕后杨承烈、王万祥、红薇的情况到底怎样了,人地分隔,他又不能跟他们通信联系,在这被软禁的环境里,他每天都感到忧心如焚。最初他思考的是为了拉他下水,艾洪水可能为他伪造叛党的口供;如果艾洪水真这样做了,他将怎样洗刷这个不白之冤呢?但是后来他不再为这个问题大伤脑筋了,因为他觉着他的良心是清白的,党性是纯洁的,他自问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党是绝对忠诚的,他相信党会把这一切考查清楚。这样想定之后,他变得冷静下来。他知道一个真正坚定的共产党员,面临这种新的复杂情况,他首先考虑的应该是适应新环境的斗争策略和方式方法,而不是死死纠缠在过去的问题上面。思前想后,他给自己规定了新的任务,那就是如何冲破软禁、跳出樊笼的问题。硬打硬冲,他知道绝少成功的希望,反而会给自己招来更多的麻烦;消极地等待时机,又只能白白地消耗宝贵的岁月;为了达到目的,他日夜寻思着对症下药的良方。他给自己定下的计划是,第一步先把身体养好,这是革命的资本;其次是使章怀德对他放松警惕,然后是争取护院章虎对他合作;最后才走那决定性的一步——从这森严的大庄园里逃跑。 第182页 一八二 第22章冰天雪地 一 三个月的软禁时光好容易熬过去了。现在正是白雪皑皑的严寒季节。这几个月的医疗和调养,李大波的身体完全康复了。看守他的家奴章虎,惊奇地发现他的少东家变得那么英俊、潇洒,和刚从车站接回来的那个囚徒相比,真是判若两人。 李大波跟章虎已经非常熟悉。刚来的时候,章虎总是坐在跨院走廊的一条板凳上,抱着枪,一边打盹儿,一边看着少东家。深秋时,天气转寒,李大波便让章虎搬到他的外间屋跟他作伴儿。他带着谨慎的笑容,和少主人聊天。 章虎除了章家屯以外,没见过外界的世面,他总是好奇地望着少东家的一切行动。李大波让管家邢子如买来哑铃,弓箭,院里埋上双杠、秋千。李大波每天清晨都举哑铃、射箭、攀杠子、打秋千,弄得脸上、身上大汗淋漓,章虎看得眼花缭乱,新鲜有趣。 在聊天时,李大波已了解了章虎不幸的家庭遭遇。他三岁上死了母亲,十一岁那年的大年三十,他父亲起五更到井上挑水,因为落雪,井台又结了冰,他滑到井里淹死。按照这里的风俗,要把所有围着稻草保暖的水缸担满水,初一到初五不到井里挑水。老章头要挑水,还要喂牲口,一连挑了二十多担水,他太累了。他的脚根不稳,才掉到井里淹死。留在章虎印象中的父亲,是结成冰棍儿般硬挺挺的一具死尸。头一天晚上,在长工的小屋里,父亲还对他说:“虎儿,看这天道是要下雪了,你到后山寻点柴来,咱爷儿俩好过年呀!……”他望着父亲那张冻成冰坨儿的胡碴儿脸,想到再也没了叫他“虎儿!”的爹,他失声痛哭了一夜。他从此变成了一个孤儿。 章府专做木匠活、修理犁耙绳套的长工老梁头,领着他给老东家磕丧头求着施舍一口棺材,当时章怀德正在上房发脾气。他用宏亮的大嗓门喊着: “多丧气,这个老章头,早不死,晚不死,单在大年三十儿死,今年过这个年可真晦气,……” 小章虎战战兢兢地磕下头去,任凭老主人甩闲话骂大街,到底舍来一口“狗碰头”的薄板棺材,掩埋了他的爹,就从这时起,章虎就成了章家庄园的小猪倌儿。…… 三个月的朝夕相处,他觉得这位少东家人性好,对下人不打下骂,说话和颜悦色。令他奇怪的是他当面骂艾洪水,背后骂老东家。有一次章虎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白木耳煎成的中药,因为太烫把碗和药都摔到地上了。他当时吓得脸色焦黄,以为一定会挨一顿嘴巴,或者会扣罚他的“劳金”①。他怵怵怛怛地垂手侍立,害怕地望着打碎的碗碴儿—— ①即工钱,在当时的东北,按日本的“协和语”称为“劳金”,挣工线,说成“吃劳金”。 “章虎,别怕,快把碗碴儿扫起来,打了就打了,那怕什么呀!” 这时,赶巧管家邢子如走进来,他直瞪着眼,逼问着章虎:“这是你这个狗东西干的好事吧?” 李大波赶忙说:“邢子如,是我摔的,碗足儿太烫,我没端住。” 邢子如立刻换了一副笑脸,连连说:“哟,是少爷摔的,那是一时失手,好,好,摔得好,这就叫岁岁(碎碎)平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章虎,你还不赶紧用簸箕搓走,没点儿眼力见儿,眼长到腚沟儿上啦?” 章虎赶紧把碗碴儿搓了,邢子如行过礼,问过安——实际上是查房,便骞起长衫下摆,踮着脚尖,点头哈腰倒退着走出屋去。 “奴才!”李大波望着走在院里的邢子如背影,骂了一句: “这种人,连猪狗都不如,章虎,不怕,有我呢!” “唉,要不是有您护着我,给我遮说,我这顿嘴巴子就算挨上了。真得谢谢您,少爷!” “往后别管我叫少爷。” “嘿呀,您说,不叫少爷可叫啥哩?少爷?!” 李大波看章虎那惊奇逗人的样儿,笑了: “叫我波哥。” “嗐,那成什么体统呀?别说老爷听了要发脾气,骂我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就是管家我也惹不起呀,还不得抽我一顿皮鞭子?” “有我,他敢!这么着吧,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波哥,这还不行吗?” “中!波哥,你可待下人真好!”章虎压低了声音,好奇地问,“波哥,他们都传说您是红党,是吗?” “是,就是中国共产党。” “波哥,你们那个共产党里,都不打不骂,待人挺好吧?” “是,对穷人更好,因为我们是为劳苦人打天下,眼下先打鬼子。” 呆了一晌,他眨眨眼,习惯地望望门外,确知没有人,就憋不住又好奇地问:“波哥,那不跟咱山里的‘红胡子’一样吗?” “‘红胡子’?!” “这是老爷这么叫他们,人家的大号叫‘抗联’。” 李大波激动得眼睛一亮:“我在关内早就听说咱这一带活动着抗日联军,可是你见过他们吗?” “有,广着哩!山里、老林子里都有。我没见过,可是听说咱看山林的老梁头见过。” 从这次谈话后,李大波更加强了身体的锻炼,同时也更加强了他的伪装。渐渐地,他被老主人允许越出东跨院,可以走出庄园去。活动活动腿脚了。章怀德冷眼旁观他的儿子,见他那么平和,文静,又向管家邢子如打问过家景年成、庄园开支、家丁情况,特别是李大波整天抱着一本《日语会话宝典》埋头苦学,他暗忖这匹野马已收了他那脱缰的性子,似乎已被他软化争取过来,他心中不由暗喜。李大波提出要看报的要求,老头子不但慨允,而且立刻派人到县城去买了好几种。李大波从敌人出版的《大同报》、华文《大阪每日》、《明明》杂志,日文版《读卖新知》、《朝日新闻》这些报刊上,得到了不少消息,他从而得知英国张伯伦内阁辞职,邱吉尔组阁①;意大利对英、法宣战②;德国的闪击战突破马其诺战线,一夜之间巴黎陷落,法国对德投降③,法共号召建立民族解放阵线,戴高乐成立了“法兰西民族委员会”,这两股力量,在法国本土展开了向德国占领军的战斗;日本国内的工潮迭起,战争呈胶着状态,特别是彭德怀指挥八路军发起的“百团大战”,使日本朝野为之震惊④,直接导致刚上任半年的日本米内内阁的倒台,近卫文麿第二次组阁⑤。上任伊始,就发出建立在日本领导下的“大东亚共荣圈”的国策主张①。李大波根据这些国际风云的变化,推测出日本国内的政治势力,“南进派”占了上风,这说明日本不仅要加速推行对华战争,而且还要穿越中国向东亚各国推进。这样,就决定了中国战场必将有一番决定命运的苦斗,他的心早已飞到晋察冀边区的平原与高山之间,他是多么想飞出这个华丽舒适、但精神苦闷的大鸟笼啊!特别是他从这些敌伪报纸的反面宣传中,得知八路军一二○师贺龙部在晋西北粉碎了日本的军事“扫荡”,以毙伤日军四千五百名②左右的成绩,彻底击败了日本“第一次强化治安运动”的计划,使日本举国上下疾呼要消灭中共的军队,才能完成对华战争。为了这个巨大的胜利,他心中暗自高兴得足有两天两夜没有阖眼。他的眼前又重现出当年硝烟迷漫、血肉横飞的战场情景,心情像排山倒海般澎湃激荡。“冲出去,一定要想方设法从这里冲出去!”他对自己下了决心—— ①1940年5月10日,张伯伦辞职,16日邱吉尔组阁。 ②1940年6月10日,意大利对英、法宣战。 ③1940年6月17日,法国对德投降。 ④“百团大战”1940年8月20日至12月5日,八路军出动一百一十五个团,在人民群众配合下,向正太、同蒲、平汉、津浦、北宁、平绥、平古、白晋、德石等主要交通线上的日军及沿线两侧据点发起攻击,并配合各根据地进行反“扫荡”作战。共进行三个半月,大小战斗一千八百二十四次,攻克敌人据点二百九十三个,歼灭日伪军四万六千多人,缴获各种武器,枪支五千八百多件,摧毁敌人大量设施,并破坏铁路八百七十公里,公路一千五百公里,对敌打击甚大。 ⑤1940年7月16日米内内阁辞职,22日近卫第二次组阁。 ①1940年8月1日提出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主张。 ②1940年6日8日至7月6日,一二○师粉碎日本对晋西北的“扫荡”。毙伤日军四千四百九十人。 章怀德虽然老于世故,但他不熟悉有丰富敌工经验的儿子李大波的伪装,章怀德信奉的是“钱能通神”的哲学:他认为家财万贯、一呼百诺、丰衣美食、使奴唤婢才是人生最大的享乐,最高的追求目的。他看到吃得红光满面、态度温和恭顺的儿子,已经完全被他的糖衣炮弹击中,变成了“改邪归正”的败子回头,于是章怀德为了笼络他的心,和显示他的家业财富,便对他实行了彻底的开禁,既允许他在整个庄园走动,还答应他可到山里和草甸子里去狩猎。 第183页 一八三 李大波满心喜悦地接受了这道禁令。“我已成功了一半,要小心啊!”他时刻在心里这样向自己提出警惕。开禁的那一天,为了熟悉路径和环境,他让章虎带他视察整个庄园。 自他离家、伪满洲国建立,这庄园已大有改观。整个庄园约占地十垧①。连环套式的宫殿建筑,一共是四座大院,鳞次栉比、排列有序的高堂大屋,有一百多间。为了记下路径和地形,章虎带他从院里穿过,到了庄园的后门。这里临着一片宽阔的草甸子,十分幽静。他们循着庄园高大的围墙转到了前门。他是夜间被蒙着眼睛带进庄园的,这么气派的大门楼,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①指东北地积单位。一垧约和华北十五亩,西北地区约合三亩至五亩。 这是一座八字朝南的外朝门。门上画看秦叔宝、尉迟恭的彩色旧希呕⒈ㄏ螅淮竺徘坝幸欢允ǎ哦蠢锇谧帕教跚俚省K歉兆呓牛痛永锩娲艹隼匆蝗悍徒凶诺睦枪贰P献尤绱用欧扛厦ψ呱锨埃怨啡哼汉茸牛缓笾弊派っ藕暗溃? “我说狗旦!你干嘛吃的?不好生看着狗!” 从外朝门右边的一间耳房里,走出来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长一头灰白发,虽然已是盛夏,他还穿一件土毛蓝布浑身是补丁的短棉袄,敞着怀,一顶破帽头里面,掖一张折叠的报纸,做帽檐,挡住阳光的照射。他看见管家,赶紧打千请安。 “嘿,你个瞎窟窿,没长着眼睛,给我请安干啥呀?狗旦,这是少东家,快请安!” 老家人请了一个安。然后凑近李大波仔细看了看,“嘿,是少爷呀,……我当初跟你外公在一块儿干活,你可真象你妈呀!” “狗旦,别多嘴,快看住你的狗,别咬了少爷……” 李大波忍住气愤问:“管家,他这大年纪了,为什么还要叫他狗旦呢?” “少爷,狗旦是他的小名儿。” “对,那是我的奶名儿。”老人边解释边叫着狗群:“祈福,好生呆着,给我趴下!” “哪只狗叫祈福?”李大波问着。 “它叫祈福!”老人指着那只豆青色齐人腰高的猛犬。 李大波笑着转向邢子如:“管家!你不觉得你叫他的那个小名儿,还不如这只狗的名字文雅吗?” “是,少爷,不过,他压根儿没有个大名呀!”“我有过大号,可是没人叫过。”老人眨巴着眼争辩着说。 “你的大名儿叫什么呀?” “叫玉田,少爷。” “噢,玉田!这名字很好,管家,我看以后就改叫他玉田吧,你看好吗?” “好,好!少爷看着好,我就看着好!”邢子如陪着笑脸说,然后转过脸,对玉田老汉说道:“喂,狗旦,还不谢谢少东家?傻里傻气地像捆木柈子矗在那儿干什么呀?”“谢谢少东家,”玉田老汉说,然后眨巴着狡黠的眼睛,对邢子如说:“往后可不兴再叫我小名儿啦,这是少爷吩咐的。” 李大波哈哈大笑着,穿过这个养狗的、农民称之为“章府第一关”的院子,便是内朝门。绿色的门板上,画着左鹤右猿;朝门前的两根红漆大柱上,雕刻着名曰“龙凤呈祥”的双龙双凤;两屏全是玻璃挂屏,红边金字,四周雕有“八仙飘海”的精致图案,金光闪闪。地面铺着四方青砖,门内两边摆着一排椿凳。他们走进内朝门时,两边的门房里,一群武装护院家丁正在喝茶,听着一个刚刚催租回来的庄头,津津有味地讲说着给一个佃户扒锅封门的故事,没有听见外面的走动声。 “屋里的,有胳臂有腿的,都给我滚出来!”邢子如朝门房里喊着,屋里的人听见是大管家的声音,都停止了说话,一齐走出屋子。“来,大家都见见,这是咱的少东家,行个礼儿!” 大约七八名挎盒子枪、腰束宽皮带的武装家丁都给李大波行了打千礼。 李大波朝他们笑笑,挥挥手,他们便行了蹲安礼,回到门房里去。他问着邢子如:“他们在这儿干什么呀?”“看门护院呀,少爷!”邢子如放低了声音说,“你老刚回来不摸头绪,咱这地面上有点不平妥,所以就让咱们府上的苍头①担任武装家丁啦。”—— ①苍头,旧谓仆役,因汉时仆役以苍巾为饰,故名。 “怎么个不平妥呀?”李大波故意引诱着他多说。 “少东家,你可不知道哇,躲在大小兴安岭、长白山上的义勇军和抗联队伍,着实折腾的厉害哩,”邢子如附在李大波的耳轮上说,“他们出没无常,打家劫舍,连皇军都没法儿治他们,他们让日本人赶的实在没路了,便游过黑龙江到俄国老毛子那边去,日本皇军刚一走,他们就又过江钻出来啦,像咱这样的人家,都得防备着这些红胡子。” 听了管家这番话,李大波的心动了一下。他就是要探听到这个使他动心的消息。可是他压下了心里的这股冲动、欣喜,仍旧那样微蹙着眉头。为了掩饰这消息带给他的喜悦,他把视线转向那个催租的苍头。他指着苍头穿的那件浑身上下一排排全是口袋的衣服说:“嘿,你这是穿了一件什么衣服呀?” “回禀少东家,我穿得是件催租衣,这是我自己设计的,”他摆弄着口袋,“这里搁的是单据,方便极了。”他得意地笑着。 李大波不想再跟他搭讪,便挥了一下手。章虎带路,他走进佃户们称之为“章府第二关”的内朝门。 他们走进一块石铺大坪,便是大厅。“润德堂”三个金光大字横匾,高高挂在厅堂的画廊之上。厅前的大柱上,用一条二丈长的铁锁链,锁着一只大青面猿猴。那猴儿见了生人,就龇着牙,抖动着铁链子,扑将上来。 “呆着你的,看不见是主人来了吗?”邢子如申斥着大猴。 青面猴嗞嗞地叫着,撅起短粗的尾巴,窜上了刑子如的肩头。 “嚯,这家伙可会看家着哪,谁要是硬往里闯,手脸、衣服,就得让它抓个稀烂,嘿嘿嘿……”邢子如夸奖着大猴,解释着说。 李大波想起,这就是“章府第三关”。李大波听着这些解释,不说一句话,只是高傲地点点头。 老于世故的邢子如看不出李大波那莫测高深的表情究竟包含着什么意思,他还是按照习惯,一一做着解释,以尽他的向导之责。他把肩头的青面猴赶下来,扔给它几颗大榛子,那猴咝咝着,坐在一个铁镢子上,去剥榛子了。 他们走进大厅,便是礼堂。礼堂四壁,挂满堂赞,中央悬着彩色鲜明的太极图,周围是四方骑马大花格。在太极图之上,是溥仪的御赐“福”字。屋子两边,摆的是雕花太师桌椅,矮茶几和雕花踮脚凳。 过礼堂就是八角亭,活像一座庙宇。亭子中央摆一架五尺高的穿衣镜。李大波站在镜子前照了照,心里暗喜,他发现自己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削瘦的两腮已长了肉,他觉着自己的确已经恢复了健康。 李大波下了八角亭,过天井,来到主堂。这里一派古式装饰。两壁挂着古画、古字、上首安装着神龛,用紫檀木雕出花格,每格里有镌刻的小佛像。神龛中间悬挂着伪满皇帝溥仪和皇后婉容的“御真影①”大照片。右首摆着伏虎财神赵公明木刻金像,左边摆着烧瓷的水月南海观音大士。香案上摆满银光闪烁的供器和各色的供品—— ①即照片,“御真影”是日本使用的汉字。 “老爷理佛有年,每逢初一、十五都来上香念佛,积德修好,才保着您平安回了家……”邢子如讨好地说着。 李大波对这没有兴趣,潦草地看过主堂就出去了。 这时,一个帐房的仆人连呼带喘地跑进来,向邢子如请了一个安,说道:“哎呀,到底把你老找到了,邢大先生,新京来了送礼的,请你过目礼单哪!” 邢子如向李大波打个千儿说:“少爷,我向你老告个便。” 第184页 一八四 李大波点点头,表示同意,邢子如便跟着帐房仆人匆匆出了内朝门。李大波见他走后,立刻展眼舒眉,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摇摇头对章虎小声说:“我真讨厌这人,活像一头绿豆蝇,到底飞走了,咱们自己爽爽快快地看吧。” 这时天近黄昏,暮色四起,巨大的庄园,异常寂静,笼罩在被晚霞映红的苍茫夜雾之中。假山后面的马厩和成排的仓房,都模糊不清了。在黄昏中,依稀可见的是圈着大院的寨墙,以及四个犄角的角楼。角楼里架设的日本造的小钢炮,在晚霞照射中闪着光亮。 章虎提醒他,该回去吃饭了。李大波还有点恋恋不舍,头一天得到自由,他觉得心里真快活。他站在花园的英国草坪上,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巨大的庄园。这些高大的、变成黑色影子的房屋,都是五脊六兽,龙舞凤翔,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觉得他软禁的这个地方,俨然是北满大草原上的一座豪华宫殿和独立王国。他知道修建这处庄园包含了多少农民的血泪。他因而明白了一个道理:随着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深入,随着伪满统治的加强,章怀德的家产还要不断地扩大,膨胀,直至崩溃。膨胀得越快,崩溃的那一天也来得越早。 “唉,要逃出这座鬼门关,再逃出伪满国境,那还要费很大气力啊!……”他这样提醒着自己,还需要隐蔽和努力,便回了东跨院。 二 艾洪水护送李大波回来后,在农家的向日葵小园中奸污了彩云,便匆匆赶回北平。在李大波康复以后,他又回到庄园一次,这次是正式向彩云求亲。李大波为了伪装,对他放弃了辱骂,指责,只是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艾洪水留在上房跟章怀德谈话时,他总是躲得远远的,但他却发现艾洪水在追求他妹妹。等艾洪水一回鬼迷店,他就把彩云叫到东跨院,想警告她不要跟艾洪水这种坏人接近。 实际上自他离家这么些年,他对彩云的情况已很不了解。李大波出走革命,剩下彩云,处处都要唯章怀德之命是从。她一度被章怀德送到长春上学,为的是迎接伪满皇帝溥仪的选妃,为此还托了郑孝胥和张景惠。彩云听到种种传说,很怕被溥仪选中,她愁得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接回老家,总算躲过了选中入宫的灾难,但从此便开始了她蛰居深闺、过着苦闷闭塞的生活。章怀德给她请了一位冬烘塾师,专教五经四书,三从四德。她除了每天到上房请安点烟外,便是描花绣朵,或是逗着一只长毛鸳鸯眼的波斯猫玩,她和李大波所要求的有觉悟的新女性,已是天渊之别。彩云胆小怕事,她是偷着到东跨院李大波的屋里来的。自从发生了菜园那件事,她一直躲闪着她哥哥。现在她心跳着,不知为什么叫她。 李大波让妹妹坐下,见她那一副那怛怵的样子,便说: “彩云,你害怕什么呀?……我问你,艾洪水找你谈了什么啦?没有说天津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他没说那些。” “那他说的什么?” “他求我嫁给他。” 李大波不由得皱起眉头。“你乐意吗?” “老头子答应了。为了报答他把你弄回来。” “啊,是这样!怪不得这小子那么实力气哪,原来如此!彩云,他这人政治品质、道德品质都不好,将来你一辈子都会不幸福,妹妹,我看你可以不答应这门亲事。” 她红着脸,低下头,轻声地说:“这我知道,可是,哥,……” 他用双手扶起她的头,见她满眼含着泪,急忙问道:“你怕老头子不答应吗?我可以跟他交涉去。” “不,不,哥,你别问了,这事不答应不成了。”她蓦地站起来,捂住脸,哭着跑出屋去。 李大波似乎明白了,他跺着脚,想起他被弄到家来,还不知红薇的情况如何,于是他大声地骂着艾洪水:“这个坏蛋!害了我们多少人呀!只要我活着,你等着瞧!”他此刻心情激动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不是章虎进来,还不知他要发作到什么时候。 “波哥,今日个上哪儿去呀?” “老头子让我下屯子,回头咱去看老梁头吧。” 章虎很快就到马厩把马牵了出来,他们俩骑着马出了寨门。一路快马加鞭,让马儿拼命地奔跑,为的是驱散他心里的郁闷。 破破烂烂的小屯子,躲在草原隆起的山峁里,用树枝、木柈子、靰鞡草盖成的低矮茅屋,好像挤在一群的小鸟窝。李大波走过几个屯子,都是章怀德的佃户村,也进了几家农户,光炕席上摊着一些破棉絮套子,好几家的妇女喊嚷着“别进来!”因为她们没有裤子穿,有一个老妪是用大木锅盖挡着下身,只探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脑袋向他们打招呼:“你不是刚扒了我的锅吗?没有租子,要命倒有一条!”原来这老婆儿把他们当成刚才那个催租的庄头了。李大波叹息着摇摇头,觉得他家乡的农民跟华北的农民一样贫穷、一样受着地主残酷的剥削。 他每到一个屯子,必先到公所里下脚。村长都要迎出他来,向他做些情况汇报。他发现这些由章怀德、邢子如派来的村长,都是地痞流氓、讼棍和坏蛋。对农民欺压凌辱,个个都成了阴狠毒辣的二地主。在兴盛屯时,一个长得猪嘴獠牙的村长叫鲁福禄,带着邀功请赏的阿谀神情,附在李大波的耳边说: “少东家,我奉告你老,据可靠密报,看坟的老梁头通匪。” 李大波睁大了眼睛,挑一挑眉毛:“什么?通匪?!”“通匪,就是通‘抗联’。这年头,这是最犯歹的事儿了,要是让日本太君知道,连咱老东家都得跟着吃‘瓜络’,……” “噢?是吗?那我可要去亲自调查调查。”李大波伸手敲了敲鲁福禄的胸脯,假意夸奖着他说:“村长,你报告的情况很重要,以后再有什么消息,要直接给我说,或给我送信,不要跟别人乱说乱道,以后我一总给你赏钱。” 鲁福禄腆着大肚子,笑得眼睛变成一条缝,双手垂下,恭敬地说:“小的不要赏钱,少东家,我只求主人恩典就知足了。” “好,我会对老东家提念你的。” 出了兴盛屯,李大波骑在马上思索起来。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通过老梁头的介绍,投奔抗联队伍,才能使他脱离这个依附日本和伪满的罪恶家庭。所以,他必须巧妙地去见这个老梁头,又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波哥,那鲁福禄可不是个好东西,他说老梁头的坏话……你信吗?”章虎压抑不住,小心翼翼地问。 “老弟,你放心,”李大波和章虎骑马并辔,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着说:“明天一早咱就上老梁头那儿去吧,你禀告上房,就说我要去打猎,行吧?” 次日黎明,喂狗的玉田老汉挑选了五条狗,赶着一架爬犁,李大波和章虎骑了两匹日本的退役军马(这是伪满国务总理张景惠的馈赠)走出庄园。屯子里还很寂静,爬犁的铁条在结了霜的地面上发出嚓嚓的响声,新钉了铁掌的马蹄,踏着坚硬的道路,时时冒出火星子和发出轻脆的响声。五条狗在马的周围跑着、嗅着,摇头摆尾地撒欢儿。 正下着晨雾。远处的村庄、道路、田地、树林和山峦,都隐没在影影绰绰的迷雾中。现在刚过九月,一进十月,这里已飘过一次雪花,天气比关里寒冷的多。山顶铺着没化的白雪,树上披着白茫茫的雾凇,马喷着响鼻儿,狗跑得冒着热气。李大波不熟练地骑在骏马上,穿着一件狼皮大氅,戴一顶海绒皮帽,两只戴着手闷子①的手,吃力地攒着缰绳。他微蹙着眉头,随着马的走步,轻微地颠荡着身子。他在思索着怎样跟老梁头把事情说明,取得老人的信任—— ①不分指的棉手套。 第185页 一八五 走了一会儿,穿过两座低低的长满针叶树的山谷,雾散开了一些。太阳不久就闪耀着玫瑰色的光芒,雾气就变成光亮的、透明的了。 初冬时节,这号称北大荒的茫茫草原,显得多么空旷辽远;葱茏的大兴安岭,横在西北天边变成一抹远黛;蓊郁森然的小兴安岭,绵延在东北天际,远望真如舞动的银蛇;从嫩江顺流而下的讷漠尔河和富裕尔河,已经结冰,两条光洁晶莹的河面,好像淡绿色的宝石玉带,正在晨曦中熠熠闪光。这庄严迷人的景色,映得李大波一阵阵眼花缭乱。清冽的小风,又吹得他心旷神怡。他坐在马背上,思想是那么活跃,他缅想着抗日联军的英雄好汉们,就出没在这高山雪地和草原榛莽之间,心里油然升起一股钦羡崇敬之情。 的确,此时此刻在祖国东北的边陲沃野上,到处流传着抗日英雄李兆麟①、杨靖宇②、赵一曼、赵尚志③、周保中④等人打击敌寇的神奇的故事。李大波怀着崇敬的心情想到,正是这些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才使这块被蒋介石拱手让给日寇的大好河山,没能变成敌人真正的侵华后方基地;以毛泽东的军事思想《论持久战》为指导所开展的东北游击战争,把侵略者搞得焦头烂额,顾此失彼。想到这里,他的心头充满了说不尽的快感。现在他任马颠荡,微笑着放眼远处隆起的雪峰和耀眼闪光的雪原。空气里到处飘散着芳香扑鼻的松脂气味。哦,多么熟悉而又亲切的乡土气息!—— ①李兆麟(1908—1946),辽宁辽阳人,原名李操兰,又名张寿笺,193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九一八后,领导东北抗日武装斗争,任北满省委委员,第三军、第六军政治主任,第三路军总指挥,1946年3月9日在哈尔滨遭国民党特务暗杀。 ②杨靖宇(1905—1940),原名马尚德,河南确山人。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9年调东北工作,领导抗日武装,任南满省委书记,第一军军长、第一路军总指挥等职,1940年2月23日在吉林濛江(今靖宇县)与日军作战中壮烈殉国。 ③赵尚志(1908—1942),辽宁朝阳人。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黄埔军官学校第五期毕业。后在哈尔滨、长春、沈阳等地从事党的地下工作,曾两次被奉系军阀逮捕。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出狱,任中共满洲省委军委书记,积极参加抗日救亡运动。曾任东北抗日义勇军孙朝阳部参谋长。1933年任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三军军长。1936年任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军长,北满抗日联合军总司令,在北满广大地区进行了艰苦的抗日游击战争。1942年2月12日,在黑龙江鹤岗梧桐河与敌战斗中受重伤后英勇殉国。 ④周保中(1902—1964),云南大理人,原名奚李元,白族。云南讲武堂毕业,1926年任国民革命军团长、副师长。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8年在中共中央军委工作。1929年去苏联学习。1931年回国后历任中共满洲省委军委书记、吉东省委书记、东北抗日联军第五军军长、第二路军总指挥。在东北长期坚持游击战争。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任东北人民自治军副司令员,东北民主联军副司令员兼东满军区司令员、吉林省政府主席、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军区副司令员兼吉林军区司令员。建国后,任云南省人民政府副主席、西南行政委员会政法委员会主任、国防委员会委员等职。中国共产党第八次代表大会上当选为候补中央委员。1964年2月22日病逝于北京。 “波哥,你看那儿,就快到眠虎岭了。”章虎用鞭子指着前面不远的山头。 李大波这时抬头看见前面闪出一道巍峨的山岭。山岭下,显出了几株稀疏的松柏,一片高低大小不同的坟头和一排矮小的茅屋。他俩朝马打了一鞭子,马儿欢畅地奔跑起来。 看坟人老梁头起得特别早。昨天邢子如就派家丁鲁疤——鲁福禄村长的弟弟骑马给他送信儿,说是少东家要来打猎。 老梁头是东北的土著,年轻时跟被人称作“榆皮达子”的鄂伦春族人混在一起,出没于山林草莽之间,练就了一手打猎的好枪法。有一年盛夏黄昏,他从大草甸子追踪一只母狼,窜进了一个屯子。夜幕已经降临,他忽然听见一阵凄厉的呼救声,于是他放弃了追狼,顺着声音寻去。那撕裂心肺的“救命啊”的声音,把他带到一家有一对石狮的高门楼前面。那抱厦的门柱上,捆绑着一个披头散发、一丝不挂的年轻女人。身上被东北草原特有的长脚大蚊子和小咬儿叮得浑身淌血。如果不救她,即便不被狼吃,一夜就能被蚊虫咬死。老梁头血气方刚,年轻气盛,他从腰间拔出砍柴的钢刀,立刻就把绳索砍断。她跪下来求他救命,他二话没说,当即脱下自己那件蓝靛色的大布衫,把她裹起来,背着她直奔山林。原来这女子是这家地主的丫鬟,老地主看她长得俊美,就起了歹心,背着母夜叉似的老婆,偷偷摸摸钻进下房屋就要强奸她。谁料到这丫鬟不从,把地主抓了个满脸开花,鲜血直淌。地主恼羞成怒,一气之下,就让家丁扒光她的衣服,捆在大门之外,让蚊子活活把她叮死。老梁头救了她的命,不敢在屯子里住,就找了个山洞住下,两人成了亲,一直过着游猎和刀耕火种的野人生活。两年后的一个冬雪天,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小雪。到小雪九岁那年,那婆娘得了“克山痨病”①死了。老梁头为了这个女儿,才卷起那张虎皮,拉上小雪,走出山洞下了山,投奔到章府当了“吃劳金”的一名长工。他被专门派到眠虎岭下看坟、扫墓和种植坟圈子里的闲地。由于地势偏僻,“九一八”事变后,他就跟开拔到山里来打游击的义勇军发生了联系。他喜欢那些抗日的热血男儿,经常偷着给他们送粮送菜。到了冬季,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日本鬼子出来扫荡,他就把小屋偷着借给义勇军让伤病员躲在里边养病养伤。现在这黑龙江、克山一带,正活动着李兆麟、赵尚志领导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三路军。老梁头就和去年英勇牺牲的赵一曼领导的第二团,建立了秘密的联系,成了他们暗中的情报员和交通员—— ①“克山痨病”,这是东北地区流行的一种很厉害的病,得病多是女性,据说病因为长期慢性一氧化碳中毒,只要一发现,很快就死亡,几乎来不及救治。造成男多女少,也是原因之一。 自从李大波被艾洪水劫持回家,老梁头就借故常往庄园里跑,他已了解了全部经历,又因为他跟李大波的外祖父生前友好,他很同情李大波的不幸,并且也非常注意观察李大波的言行。为此他还暗中叮嘱过章虎几次,让他试探这位少东家的真正心思。 昨天鲁疤是傍黑时来送信儿的。当时老梁头那一明两暗的三间茅屋里,尽东头的一间,正坐着抗联的人在开会。从空寂的山谷里传来的马蹄的声音,使正在放哨的老梁头吃了一惊。“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他以为这是敌人夜袭“扫荡”的先头坐骑。他急忙用一根树棍子敲了敲窗棂,屋里的灯就熄灭了。 “喂,老梁头,你老小子睡啦?” 老梁头听出是鲁疤粗哑的公鸡嗓儿,没有马上答话。 一阵拳打脚踢的砸门声。“开门呀,你个老东西,快把我的耳朵和脚趾冻掉啦!” 老梁头让抗联的同志躲在墙角和囤角后面,带上里屋的门,才装着刚睡醒的样子,掩着光皮板儿的大袄,拖着大靰鞡草鞋,开了门。 “嘿,你个老驴,磨蹭啥呀?”鲁疤探进一个脑袋,嗅了嗅,“好大的烟味儿,八成你这儿又来了‘红胡子’啦吧?我告诉你,现在可是实行了连环保,小心你的脑袋。”鲁疤带进一股冷气。 “有啥急事呀?你小子大半夜的窜了来,也不怕狼叼了你去,快点吧,有话说,有屁放!” “你小子快点上个亮儿吧。” “灯没油了。” “放屁,刚还亮着咧。” “没油——才灭了。” “那就点个松明子。” “我还没给你预备下哩。” “那就点根葵花杆儿。”鲁疤跺着脚,“我要烤烤手脚。” “来,到外屋,炭火盆里还有点剩火儿。” 鲁疤在一堆快熄灭的玉米核上烤了烤手,又抖搂开包脚布烤了烤。然后穿上鞋,在屋里扒头探脑地看着。 这时,月亮升起来,月光透过糊了高丽纸罩了桐油的窗户,把屋里照得闪着银光。鲁疤一步迈向里屋门边,要推开里屋的门。 “鲁疤,你给我收住脚,你作啥哩?闺女在屋里睡着哩! 到底有啥事儿?快说!” “管家让我告诉你,少东家明早要来打猎,嘱咐你要好生伺候着;再有,还得看着他,别让他跟‘红胡子’通气。少东家脾气没准,你可要小心着。” “就这事呀?那我伺候着就是。” 第186页 一八六 鲁疤继续查看着。他的手握住里屋门扇上的一个木把手,“我推开个门缝儿看看这间屋有多大……” “呆着你的,人家大闺女的屋,能随便看吗?”老梁头急窜两步,挡在门前,“这是规矩。” “哈,八成里边藏着‘红胡子’吧?老东西,人家可都传说你通匪哪!” “放你的驴屁!”老梁头开玩笑地骂了一句,为了引开他鲁疤的注意力,他赶紧扯一个让鲁疤大为不满的话题说:“你小子别学着蹓人家大闺女小媳妇的窗根儿,有本事别当‘跑腿子’①,自己‘办’个人儿来②,你哥哥鲁福禄是村长,还不能给你‘划拉’③一个吗?”—— ①东北土话,“跑腿子”即是华北一带所说的“打光棍”,指没娶妻的单身汉。 ②东北土话,“办”个人,即弄个人,说个人之谓,因多是买卖婚姻,故娶媳妇跟办货一样,所以才称“办个人儿来”。 ③“划拉”有捡、找、寻之意。东北土话。 他立刻来了气,离开里屋门,坐在外屋热炕上,噘着嘴说:“我哥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他娶上人了,还管我呀!”他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我该走了,管家那王八犊子还等着回信儿哪,要不,我就跟你住在这热炕上多美!省得冻得鼻子尖儿跟老鼠啃似的疼……唉,你个老东西净勾我的心事,可又不把自己的闺女许配给我。” 老梁头笑而不答,拍打着鲁疤,塞给他一包大松子。鲁疤开开屋门,骑上冻僵的马,打着急促的响鞭儿,跑走了。直到听见马蹄声由近渐远,消失在山丘之后,老梁头才放心大胆地把抗联区小队的同志们叫出来,重新开会。 “好玄!这小子是头闻味儿的狗,差点儿让他闯进里屋撞见你们。” “我们的枪都顶上子弹了。只要他敢进屋,就让他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到时把他拉到山道上,谁也查不出是出了啥事儿。” 一盏小小的豆油灯,又点着了。这是这片黑森林中的大山里唯一照亮黑暗的一点光明。 东方刚出现一线颤动的曙光,老梁头躺在荞麦枕上,就听见隐约的猎犬吠叫声、马铃声和蹄铁踏在山石上的铿锵声。老梁头立刻披上那件光板狼皮袄,走出小屋,站在屋前那片小场上迎接少东家。 “啊哈!你们可真早班呀!快来吧,屋里请,快到屋里暖和暖和手脚!” 小雪听说章虎要来,也早早来到屋外,她的脸冻得绯红,好像三月的桃花,一抹少女的甜美微笑,洋溢在脸上,她挥着手,跳着脚儿,冲着落在李大波身后的章虎欢快地喊着: “虎儿,快马加鞭呀!……” 李大波来到那片长着衰草,矗立着汉白玉牌坊、翁仲①的章家祖坟,踩着驮了石碑的贝赑②,跳下马。由于一路上的奔驰,鞍鞯下面的马衣都湿透了。他的内衣也因为出汗反着潮。他真的是来心似箭,心里充满了焦灼和欣喜。他的一切努力,都要在这里实现,一想到这儿,他的心就激动地狂跳起来—— ①翁仲,墓前的石人。 ②墓中驮石碑的兽,状似龟,称贝赑。 他在庄园里见过一次老梁头,那次是老人到庄园去交坟地里收成的粮食租子,所以不用介绍,他们早就认识了。 章虎也跳下马来,随后玉田老爹赶的爬犁也到了,五条狗欢快地跳跃着,在坟圈子的树林里窜跑着。等章虎把马拴在白桦树上,他们都随着李大波进了小屋。 小屋非常暖和。炕洞里烧着木柈子,上面吊着一只烧开水的日本式的带梁儿的饭盒。呼呼冒着水气。 小雪已用“三百担①”的大瓷壶沏上了自制的焦枣茶,又加上混合着燃烧的松塔儿发出的松脂气味,屋里充满了一股甜丝丝的香味,一下就热闹起来,火暴起来。 “哈,少东家一来,真是蓬荜生辉呀!”老梁头高兴地搓着手说。他跟养狗的玉田老爹是老搭档了,看见他也来了,便开着庄稼人那种诙谐的玩笑对玉田老汉说:“嘿,老不死的,是谁的裤裆破啦,露出你来啦?” “老家伙!阎王爷还没差小鬼儿叫你来呀?”玉田老爹回敬着老梁头,他一离开庄园,也特别高兴,他用同样的幽默语气开着玩笑:“你怎么还没让狼叼了去呀?” “哈,我要是让狼叼了去,也是喂你呀——俗话说,狼叼了喂狗,是不是呀?”梁老汉看玉田老汉不肯先走进屋,又取乐着说:“嗬,你还坠缰②呀!”—— ①“三百担”,即上下一般粗细、长形的大瓷壶,有两根铜丝提梁。因其大,故名。农家多用之。 ②坠缰,常指牵牛,牛不走,说坠缰。 由于两位老人的插科打诨,更使这小屋增加了欢乐的气氛。 一杯浓香的枣茶下肚,他们都暖和过来了。老梁头过去跟李大波的外祖父木匠李树行也是老伙计,为了联络感情,他故意提起了老话儿。 “少东家,我看你老还是小时候那模样儿,没变,你还记得有一年你回家,我驮着你去赶李二爷的庙会①吗?”—— ①该地对黑龙有传说。说黑龙打败了白龙,所以叫黑龙江。传说的黑龙叫秃尾巴老李,民间称李二爷,多立有庙会。 “记得,”李大波笑起来,他记起他六岁那年,血气方刚的老梁头把他驮在肩膀头上去赶庙会的事,“那一次你老人家还给我讲了黑龙打白龙的故事,秃尾巴老李的故事,还给我买了一只大老鹰的风筝呢,对吧?” 这一番忆旧的话儿,使他们顿时更加亲密起来。 章虎跟小雪钻到里屋去说悄悄话了。章虎当小猪倌的时候,就跟着老梁头,他和小雪从小在一处长大,可说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只是章虎是一个普通的护院看青的长工,娶不起老婆,就把对小雪的爱情深深地埋在心里。自从章虎调到庄园里去,他俩便难得见上一面了。现在借着这次打猎的机会,使他俩见了面,章虎和小雪都欢喜得心花怒放。 “喂,我说,该动弹着了吧?”玉田老爹催促着。 第187页 一八七 人们都从热炕头上爬下来,准备出发。小雪乐得满脸放光,睁着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从屋里跳出来说:“爹,我也跟你们去!” “去吧,你要多穿一件衣服才行呐。”李大波笑着说,他已看出她和章虎的恋情。 她跑进里屋,披了一件老羊皮袄。他们都来到屋外,李大波让章虎和小雪都上了爬犁,盖上搭脚的熊皮褥子,把章虎骑来的马,让给老梁头骑。 “你们先走一步吧,我跟梁老爹留在后边,你们先轰兔子去吧!我随后就到。” 玉田老爹甩起鞭子,朝辕马打了一个响鞭儿,吆喝一声:“驾!”爬犁顺着冰雪的道路跑起来。五条狗前窜后跳地围着爬犁撒欢地奔跑着。 一轮火红的太阳已从东方喷薄而出,跳上了白桦林的树桠,阳光把一切景物都染上了光艳的玫红色。 李大波和老梁头跨上马,背着猎枪,马走着慢步,他俩故意留在后面。李大波打定主意要用开门见山的方法,直截了当地把他的请求说出来;老梁头已把李大波的情况向抗联小分队做了汇报,那一天晚上抗联在这儿开会,研究的问题就是怎样争取这位少东家的援助。老梁头一下子就明白了李大波故意留在后面的意图,他便依计而行。 “梁大爷,我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求你老人家帮助我。” “啥事呀?只要我能办到的。” “我的情况大概你老也都知道了,我想离开这个庄园,我已经背叛了这个罪恶的家庭,所以我想逃出去。……” “那我可怎么帮助你呀?”老梁头闪着狡黠的目光,试探着问。 “别瞒我,梁大爷,冲着我外祖父在世时的老面子,你能不把我救出火坑吗?我已经知道你老跟抗联有关系,求你帮我跟抗联的同志联系一下吧。” 老人的目光打了一个闪。他看看李大波是那么诚恳,心想:“这后生果然不是章家那根藤上的瓜,根儿不在章家,在李树行这边儿。”便亲切地叫着他当年的名字说:“逸飞,你果然还是当年那个小逸飞呀,你的眼力不错呀。” 前面已过了眠虎岭。太阳照射着巍峨的山峦,闪着紫色的石光。从山那边传来了砰砰的枪声,狗跑马奔,一阵欢声笑语,他们正在追逐着一只狍子。 “我希望您立刻就把我的情况给抗联介绍过去,就说有一名北方局在平津地区做地下工作的共产党员,要重新回到党的怀抱……您可以做到吧?” “行,”老梁头依照昨晚事先策划好的路数说道,“不过,眼下联军特别困难,粮食、药品,什么都缺,你老最好能暗中帮帮他们。” “那太好了,我尽力办到。不过,老头子在家,又有那个奴才邢子如,怕不好下手。……能不能部队配合,攻打一下寨子,把那老家伙吓住,让他不敢在家呆,我就好动作了。 ……” “嗯,你这办法想的好……” 他们的马并辔缓步,信马由缰地慢慢向山那边的草甸子前进。前面的狩猎,因为赶出了一只狼而比刚才更加热闹。狗群在那只狼的前后左右围着狂吠,拼命地追赶。 “你们快来啊,追呀,别在后面磨蹭啦!”玉田老爹站在爬犁上,抡圆了胳臂,挥舞着鞭子,翕动着老婆儿似的没牙嘴巴儿,欢快地朝李大波喊着,“老东西,快追呀,把这只狼打着,落张好皮,冬天的毛皮成色好……”他扭回头喊着老梁头。 “哎……来啦!……我们也追一程吧,别让他们看出咱俩嘀咕事儿……喂,追呀!”老梁头张鞭催马,奔向前去。 李大波也松开缰绳,夹起马肚子,奔跑起来,他追上老梁头,对他说:“梁大爷,咱们算一言为定啦!” “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捋一捋胡子,抖动缰绳,加入了追狼的队伍。他用行家的身份指挥着这场围猎,他用粗大的嗓门高喊着:“追呀,可千万别让这畜生的嘴拱地呀,嘴一埋在土里叫唤,就把狼群叫来了,……” 玉田老爹听了老梁头的话,把狗群更轰起来,章虎也来了劲头,恨不能当着小雪的脸前,一试他高超的枪法,他正要瞄准,但老梁头喊住他:“虎儿,狗离得太近,别开枪,伤了狗,老东家会活剥了你的皮……” 小雪也站在奔跑的爬犁上,用石块、砖头向狼砍去,为的是不让狼的嘴有机会拱地。她是那么高兴,欣喜欲狂,兴奋的情绪使她的脸颊变成了一只带霜的红苹果。 李大波此时的心情也像这初冬的天空一样晴朗,跟老梁头接上了这层秘密关系,他的心里活像开了一扇窗户,立刻就豁亮了,这是他回到东北故乡后最快活的一天。他知道他距离逃出这座人间地狱和重新恢复他革命的生涯,已为时不远了。 “追呀,追呀!打死这只吃人的狼!”他挥舞着鞭子,快速地奔跑着,时常把他从马背上颠起,他快活地笑着,喊着。 寂静的大草甸子被他们的呼喊惊醒了,周围的山岗和黑桦林、耀眼的白桦林,都传递着这欢腾的笑声。 狼挣扎着跑进被树木围着的沼泽地。这里夏季是鸟类的栖息处所,如今,茜草、莎草和蓼花、野罂粟都枯萎了,只有高高的鹅冠草和羽毛草的白色枯枝,昂着头,傲岸地站在低矮的枯草丛中。那沼泽地已结成了一层蚂蚱翎儿似的薄冰。玉田大爷已把爬犁上的辕马和导马卸下,爬犁停在沼泽边上的灌木丛里。章虎和小雪骑上那两匹马,一前一后兴奋地轰着劲头十足的狗群。狼已经跑到冰上,章虎勒住缰绳,边扭过脸问随在他身旁的小雪说: “这儿没有‘飘筏子’①吧?” “没有,你自管大胆地轰吧,绝掉不到冰窟窿里去。”小雪红扑扑的面颊上闪着笑容,兴奋地双手抖动着缰绳。 狼在一片光秃秃的冰板上滑了一下,一只腿踏碎了薄冰,陷进了泥潭,狗群这时窜上去,把狼按倒,撕扯着狼腿,一道鲜血流淌到冰上,染红了附近的沼泽。章虎怕狼叫群,迅速挥鞭策马,把马赶进沼泽,淌着泡子②,举起二把盒子,赶紧给狼补了一枪,那只筋疲力尽的狼,应声倒地。章虎拽着狼尾,把狼拖到岸边,从怀里拔出揿猪的尖刀,一下给狼来了个开膛破肚,掏出那挂鲜红的颤动的五脏六腑,扔给了前跑后跳的狗群—— ①在东北的这一地区,有许多浮动的草甸子,从外表上看好象草甸,但人一踏上去,便陷进草下的烂泥深潭中,常可没人,越爬越下陷,至到淹没,当地人称“飘筏子”。 ②有水的沼泽地,当地称为“泡子”。 第188页 一八八 狩猎继续着。章虎指挥着四匹马,各守一方;小雪发现了树林里掉落的松塔,和草莽中留下的带苞儿的榛子,便转移了目标,她的马让给了玉田老爹。他今天那么意气风发,精神矍铄,一缕白胡子在胸前飘逸,显得苍劲有力;老梁头因为给抗联联络了李大波,谈得顺利,显得神采飞扬,目光锐利,他昂奋地纵马奔驰,似乎又回到他青年打猎的时代;只有李大波满心喜悦,萦心于和抗联的接头,显得神不守舍。如果不是为了找老梁头来和抗联取得联系的事情,他是绝不会来这里打猎的。他在中学时代看过不少古今中外描写打猎情节的文学作品,但他认为尼古拉·劳斯托夫③的狩猎纯粹是贵族的玩艺儿。他参加革命后,整天思索斗争策略,忙于工作,他更卑弃这种闲情逸志,但今天他是何等的高兴啊!他的两脚立在马镫上,任马奔跑,他甚至没有看见从草丛中翀腾而起的鹬和轰赶出来的环颈鸡,以致在草丛上一溜烟儿惊惶奔跑的野兔都视而未见。是啊!他是太快乐了,他的心像涨满风帆的小船儿。他从监狱劫持、回家软禁,离开他日夜思念的党已经快一年了,漫长得真像熬了一个世纪。如今,眼看又能和党取得联系,又能回到革命队伍,为什么不高兴、不快活呢? “喂,梁大爷,你看少东家他是怎样撒欢地跑呀?”章虎着急地喊着,“什么小兽儿都让他给轰跑了。” ③尼古拉·劳斯托夫是雷翁·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一个重要人物。 “让他跑去吧,这样他心里还痛快些。”老梁头说。 太阳当午的时候狩猎停止了。每人都有成绩,连小雪都捡了不少松塔和榛果,只有李大波没打着一只活物。他只是在听见“砰”地一声枪响,然后看见半空中升起一朵烟云或看见祈福和别的猎犬把猎获物叼在嘴里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是在打猎。 “波哥!跟你打猎真没有意思。”章虎的皮帽子底下冒着热气,噘着嘴说。 “为什么没有意思呀?我觉着今天可太有意思啦!” “有什么意思呀,你心不在焉,神不守舍!” “哈哈哈……是吗?……我太专心了。” 太阳在广袤无垠的雪原上空悬着,地上的残雪像星星似的烁亮,眨眼;高高低低的山岭、丘陵,从他们身旁闪过。在冰雪上咝咝作响跑着的爬犁上,载着猎获的山鹬、野兔和长尾环颈鸡和一匹狼。彩色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光,显得更加绚丽。爬犁又拴上了辕马和导马,章虎和小雪又坐上了爬犁,他俩在狼皮褥子底下偷偷地握着手。玉田老汉掌鞭赶着爬犁,李大波和老梁头又骑上马,往眠虎岭前赶路。路过柏树坟地里老梁头的小屋时,他们停下来,解下那只大灰狼,又扔下几只野兔、山鹬和环颈鸡,送给老梁头,但没有进屋。 “天不早了,该回去了,怕老爷申斥。”章虎嘱告着说。 “虎儿,你们可再来呀!”小雪跳着脚喊着。 “一定!我们会常来打猎的。”李大波笑着说。 老梁头翕开嘴巴嬉笑着。他心里明白李大波说的这句语意双关的话。 一阵响鞭,像放鞭炮似的那么清脆嘹亮地在山岗与丘陵草地间回响着,马匹和爬犁飞快地向庄园驰去。 就从这天起,李大波又看见了他生命的曙光,他重新获得了为革命奉献力量的机会。 第189页 一八九 第23章迫婚 一 艾洪水又回来催婚了。鬼迷店的父母,总是三天两头地揭不开锅。他想完婚后,就让他的双亲搬进庄园里住。邢子如已经看出这位章府的外甥,想通过婚姻这步棋,当上二东家,他就开始巴结艾洪水。这一天他刚到,邢子如就溜进西跨院,鞠一深躬,凑到艾洪水耳旁低声说: “小的有重要情况向姑老爷密告。近来我确实侦察出来,少东家正通过老梁头,跟‘红胡子’头儿赵尚志一伙勾搭,八成他要闹事儿,要不,就是要逃跑……” “什、什么?……”这消息使艾洪水异常震惊,同时又非常骇怕,下嘴唇一个劲儿抖动,“你说的是抗联第三军赵尚志……?” “是。少东家说是打猎,其实是会见联军的头目。” 他的脸色吓得铁青,他紧紧闭住嘴巴,忍住一阵心慌意乱。他真想立刻去上房向他舅父告密,但又一想,“为什么我要把这事报告呢,让他逃跑,死在外头,那家业往后不全是我的了吗?让山林剿匪队,把他打死,才称我的心意,对舅父来说,反正我已经把他弄回来了。我交差了。” “你好好地调查他。你告诉我这消息很重要。不过,你可不要再告诉任何人知道,包括我舅舅。”艾洪水说罢,给了他一点赏钱。他点头哈腰地辞出了。 艾洪水打发走管家,他走到第三进院的北屋去见彩云。见她脸色发黄,精神萎靡不振,正倚在被摞上躺着。 “怎么了,彩云?” “都是你干的好事,……”她瞪他一眼,扭过脸去。 他坐到床沿上,搂住她说:“我又有什么不是了?” “我真怕,等开了江,我跳江去吧。”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有身孕了。这可怎么办?” “啊哈,真好!那你就非嫁给我不可了。”他抚摸着她笑起来,“我这次来,就是要跟舅舅要个真章儿,把这事谈定。” “那你快去谈吧,孩子在肚里一天天长,可不等着。” 艾洪水走到上房去,手里提着他从北京带来的上等糕点、香烟和好酒。章怀德见到他很高兴,知道他还是问那件婚事。章怀德呼噜呼噜吸了一阵水烟袋,便从抽屉里取出了两张红纸,笑眯眯地说道: “你俩的庚帖儿①,我已找县城城隍庙的算命先生张半仙给细批了八字②,不犯相,挺合适,事情就这么定准了。再有,我还想给幼德也寻个人,给你俩一块儿把大事办了,我就可以闭眼了。”—— ①庚帖,旧式订婚记载年月日生辰者。 ②八字,即人生年、月、日、时、干支之总称。八字帖儿,即庚帖。 章怀德终于把婚事应允下来,艾洪水心里由不得一阵高兴。 “舅父,我跟彩云这门婚事定下来,我真欢喜。往后我给您老人家牵马坠镫,至死不渝。不过,我表哥的婚事可不好说,他外边有那个女人,他一定不死心。” “他不死心?那不行,他得听我的。没有我,他这条小命儿都玩完啦。” “您不信您就把他找来问问。” 上房的听差把李大波叫来。艾洪水不敢见他,在他来到之前隐退到有隔扇的耳房里去。李大波进屋,章怀德带着一脸的严肃,指着他对脸的一张鹅项椅①让他坐下—— ①鹅项椅,椅中之一种。椅背有木条或木棍,弯度如鹅项,故名。老式椅子。 “嗯,我通知你一件事,彩云跟洪水的婚事,就算定了? ……现在,就要办你的终身大事了,……” 李大波突然听到这两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他不愿意自己的妹妹嫁给象艾洪水这样的无耻之徒,但他从跟彩云那次谈心,他知道木已成舟,无法挽救;他更不愿意背叛红薇对他的坚贞爱情,他深信不移地知道她在日夜地等他、盼他。 “不,我不要结婚!”他坚定地回答。 章怀德皱着眉头,板起脸,瞪着大眼珠子,高声地申斥着:“你是爹,我是爹?!”一拍桌子:“这得我说了算!我是一家之主,就得听我的。你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嘿嘿,还没硬!倒把你的翅膀撅下来啦!……哼,你死了那条心吧,还想着那个野娘们,没门儿!把你一弄回来我就说过,要给你重娶一房人,我要抱孙子,你知道不知道?!”他那大象一样肥大的双脚,在地板上跺得山响。 李大波不再争辩,因为他怕那对他的处境不利。他回到自己的屋里,寻思了好久,只有耐心地做好长工们的工作,才能为抗联做出贡献,然后争取党的信任,以便尽快脱离这牢笼的系绊。 章怀德目送着李大波走后,立刻就把管家邢子如叫来,吹胡子瞪眼地宣布: “从现在起,你要严加监视少东家,不能让他离开庄园一步。谁违抗,我就打折他的狗腿。” “是,是,照办,照办。”邢子如低头弯腰退着步,走出上房。 第二天李大波派章虎要马想外出打猎,借此再去与老梁头联系,可是被马号拒绝了。章虎回来,噘着嘴,垂头丧气地说: “马号不让牵马,又说老爷有令,不让你出这个大门儿了。” 李大波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心焦如焚。他明白,这是章怀德对他逼婚所采取的一个威胁手段。 自从他和老梁头接头以后,他试着在这个庄园,已经发展了几名对命运有抗争劲头的长工,其中章虎是最积极和坚定的一个。他这次再度被软禁,使这几个人既吃惊又为他愤愤不平。他们既便对李大波无限同情,也还是束手无策。 “无论什么事儿,你都先依着老爷,等联军打过来,老爷一定吓得屁滚尿流,准得撒丫子,到那时还愁咱走不成?!”章虎给李大波出主意解心宽。 李大波点点头,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地攥着拳,也只好依着章虎出的道儿这么办了。 章怀德打发丫头把彩云叫到上房。他躺在象牙床上,刚抽足了大烟,见她进来,就放下烟枪,吹熄烟灯坐起身,对她说: “彩云,我要通知你一件事,你跟宏绥的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了。” 彩云听到这个权威性的决安,感情比较复杂。她先是高兴,觉得肚里的孩子不会让她出丑;但是过了一刹那,她脸上的惊喜就消退殆尽,她低下头,哭泣起来。 “哭什么呀?难道这门亲事你不乐意?” “我乐意。” “乐意还哭?!你们女人的眼泪真比尿还不值钱。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宏绥表哥,一再求婚,如今在友邦治下混的事由也不错,你俩结成琴瑟,堪称郎才女貌,非常般配。真正是天作之合。为了对得起我在九泉之下的立德兄嫂,我决定给你陪送相当的妆奁、奁敬①,让你光彩,同时也能过上舒舒服服的好日子。……”—— ①妆奁,嫁女陪送之衣物。奁敬,嫁时陪送的金钱。 第190页 一九零 一直躲在门外偷听动静的艾洪水,一听到章怀德谈说嫁女的陪送,他马上就走进 “舅父,我不是跟您讨价还价,您给我的东西,保证能传代,等于还是您的东西一样,可是要在我表哥手里,他很快就能把家业折腾光喽,那您可就受上罪了。最近我听说……”他附在章怀德耳上说了一阵悄悄话,章怀德听后惊呼起来:“啊?有这等事?要反啦?快给我把他‘猴’来!” “别那样办,舅父!那不就露馅了吗?” “那该怎么办呀?你说!” “软禁着他,不让他出门,他也就没尿儿啦。你试探他的最好办法,就是看他答应不答应娶亲,如果他不答应,那就是他还想跑。” “我问过他了,他不愿意。我是爹,我说了算。就这么定准了,真正把人娶到家,他也就死了那条心了。” “舅父高见,说的是。” 章怀德为了筹备这次既聘闺女又娶媳妇这桩双重喜事,整个庄园忙碌得像是春天的蜂房。以大管家邢子如为首,包括各个庄头和领班,专门成立了一个管事班子。开始活动起来。 专门腾出一个闲院,堆放黑松、紫檀、山榆、樟木、杉木和柟木等各种木料,现从哈尔滨、“新京”、沈阳请来的二十多名手艺高超的木匠,在院里升起篝火,炙烤木板;锛凿斧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他们在赶制两套满堂正室耳房的家具,其中有一名是“小漆作”的细木匠,专门制作乌木嵌银的联牌和楸木的棋局。 缝纫班也忙碌起来,除了原来的粗细工裁缝外,又临时聘来几名能工巧匠。男裁缝在三间倒座屋里缝制单夹皮棉,绫罗绸缎的四季衣服、斗蓬、大氅;女裁缝专做内衣、睡衣、被褥、鞋袜;绣花女工绣制裙子、衫子、四季单夹绫纱的帐子、软帘、穸帷、床单、枕套、手帕和靠背引枕、椅搭……他们都集中在庄园后面的一片平房里。 帐房里也忙得马不停蹄。邢子如既要忙着收售贺礼,又要指挥筹划采买事宜。十几名干练的仆人奉命四出选购沙发、地毯、铜床、座钟、挂表、吊灯、书画和茗碗茶具、各种瓷釉玻璃器皿。无论早晚,都有大车小辆满载而归。 李大波已从几个知心仆役那里得知老主人对他婚姻的安排。他虽然依旧能够看到每天的书报,但却严格禁止他在婚礼之前走出东跨院一步。他的内心真如火烧眉毛一样焦躁,每天简直又恢复了蹲监狱的痛苦和感到日月漫长。幸好他还能读到新的报纸杂志,除了以前的那几份外,又买到了《盛京时报》和日本人办的英文报纸《满洲日日新闻》(简称M.D.N.)这使他能够进行搜剔、解剖,从这些欺世谎言的字间行间,潜心推测外面世界的时势变化来打发日子。 结婚的日子快临近了,李大波愁得连饭都吃不下。章怀德对他的抗议置若罔闻。上房的小听差小名叫臭儿的,他是李大波发展的一个小帮手,有一天他偷着跑来说: “少东家,艾姑老爷在老东家面前给你奏了一本,我听见是邢管家向他密报的,说你想通抗联,……” 李大波气得霍地跳起来,大骂着:“这个无耻的叛徒,告密是他的专业!……” 臭儿吓得赶紧用手堵住李大波的嘴:“我的天皇爷,别这么粗胡芦大嗓门的喊呀,小心着隔墙有耳。” 李大波惊醒了,他立刻坐到椅子上,双手痛苦地抱着头。 “他们还说什么啦?”半晌他才这么问。 “还说给您娶一门亲,让您安心过日子,他们都定好日子啦。” “女方是哪儿的?” “听说是伊春市里东门张家,开木厂的首富。”沉了一下,又说,“他们还说……” “还说什么?” “说不娶亲,一步也不准您出大门,为了防止您逃跑,还要收回您的‘国民手帐①’……”说罢,他吐吐舌头,低声地说,“我走了,您小心着吧。”—— ①“国民手帐”为日本汉字。伪满国民凡成年人都要办理“国民手帐”,相当于日伪统治下华北当局所发的“居住证”。 臭儿走后,章虎劝慰着李大波: “波哥,依我看,您就忍个肚子疼,只好答应娶亲,换取开禁,到那时你不就可以自由了吗?唉,这就叫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眼下是冬天,鬼子的关东军兵力又大,联军还不得施展,等鬼子再消耗消耗,咱联军再壮大壮大,老太爷在庄园就呆不住了,他就得到新京或是哈尔滨他的铺子里躲着去了。你说对吧,波哥?” 他沉闷地点点头,承认章虎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他也知道,日本的“北进派”自从“张高峰事件①”与“诺蒙坎事件②”之后,一百万日本关东军便留驻在中蒙、中苏边疆,镇守北方,同时以全力在东北全境进行剿共,以图安定它的战略后方。李大波回家不久,就听说抗联第三军和第六军在汤原河沟里建立了抗日基地,还听说李兆麟率部百余人乘十几张大爬犁,冒着纷飞的大雪急驰,赶路三百多里,夜间十点赶到敌军伊春森林警察队营地,将敌迅速包围。敌军毫无戒备,顿时乱作一团,抗联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敌全歼③。战斗结束后,缴获了不少粮食、武器,顺便又袭击了翠峦城里的一支汉奸警察队,这次胜利,震动了章府,吓坏了章怀德,他于次日就偷着坐上爬犁逃到哈尔滨窝了好几个月。李大波还听说,日军一千多名,还纠集了二千名伪满军,并从“新京”派来十七名日本高级参事官,宣称要“血洗汤原”。那时抗联第六军早已转入内线作战,汤原只有一百多名留守队伍,敌我军力悬殊,但在中共汤原县委的支持配合下,乘敌还没站稳脚跟,便发动了夜袭汤原的战斗。与此同时,地下党还派了十几名救国会员,打入城内,战斗一打响,里应外合,与数倍之敌激战通宵,终于把伪警察署缴械、县守备队全歼,十七名日本高级参事官当场亦全部击毙。联军还打开监狱,释放了三百多名关押的“反满抗日”分子,缴获迫击炮四门、轻重机枪各2挺、长短枪五百多支、子弹五万余发。这一胜利,轰动了整个满洲,使敌人闻风丧胆。日寇惊呼“汤原地皮红透了三尺!”章怀德就是那次被吓病,差点要了命,这时他才下决心要把他的儿子弄回来,好接受他的家产。李大波想到抗联军队的这些辉煌胜利,内心才重新升起希望和轻松了许多—— ①张高峰事件:1938年7月底8月初,日军在中、苏、朝鲜交界处的张高峰地方向苏军挑衅。在苏军有力的回击下,日本失利求和。8月11日在莫斯科签定了停战协定。 ②诺蒙坎事件:自1939年5月开始,日“满”(伪满洲国)军在满蒙边境诺蒙坎地方,向苏蒙军队进攻。在苏蒙军的英勇自卫下,日“满”军惨败乞和,向苏联要求停战。 ③此事发生在1937年4月7日夜。使敌大为震惊,缴获甚丰。 筹备婚礼正在积极地进行。刚走了两个星期的艾洪水,又匆忙从关内赶回翠峦的庄园。这一次他显得更加得意洋洋,因为不久前他刚被委任为伪“中华通讯社”特别通讯科的科长,又由于巴结上了情报局长管翼贤,还提拔他兼着伪华北情报局的主任秘书,再加上这门亲事带给他的财富,他觉得飞黄腾达的时刻已经到来。他在李大波脸前已不再隐瞒他的政治身份和思想观点。他认为希特勒的德国“闪击战”已征服了欧洲;日本不仅在华北、华中,而且在华南也建立了稳固的统治,连东南亚也进入了它虎视眈眈的范围。他庆幸自己没有选择那条爬冰卧雪艰苦受罪的道路,而是选择了一条得势走运的途径。 为了这次衣锦还乡,他特意跑到治安总署,找到专管军需的头目,以“特别通讯科长”的身份,在“扫荡”的物资中,挑选了一件水獭大衣,穿在身上。他又托运了不少北京的风味小吃如正明斋的梅干菜馅的小吊炉烧饼、门框胡同的酱牛肉、东安市场的蜜饯什锦、厂甸的年糕和爱窝窝,孝敬章怀德;一件时兴的翻毛羊皮大衣,几件漂亮的头花、胸饰和一些日本资生堂出品的上等化妆品,送给彩云;一双同升和的毡靴、帽子、一套福建金漆的茶具,是送给姜氏的礼物;送给李大波是一个英国出品的“三B”牌烟斗,一个美国出品的“RONSON”牌打火机和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奋斗》的中译本。凡是给他道喜的仆人,每人也都得到了一份赏钱。就从这一天起,虽然还没有正式办喜事,章府上下人等,开始不再叫他“艾少爷”,而都称呼他为“艾姑老爷”了。 在给章怀德和姜氏送上礼物的时候,他顺便又进行了一番妆奁的交涉,他变得那么恭顺,既有勇气,更有耐心,仿佛在集市购物和交易所谈生意一般。 “岳父,”他第一次不叫舅父而改了称呼,“关于彩云的陪嫁,您是不是能再考虑一下,我父亲说……” “宏绥,你不要贪得无厌,一处庄子,一个买卖,已经不少了,你一个汗珠儿没掉,这不跟飞来的一样吗?”老头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板起长脸说着。 屋里空气沉闷。姜氏在一旁忍不住地插话说:“当家的,你可要虑后呀,我跟你一辈子,我娘家人可没沾过你一点光。你给我娘家的侄男旺女一点什么呀?连个饽饽渣儿都没吃过你的!” “放屁,呆着你的!”老头子皱着眉头,把一肚子气都撒在她身上,“你这个不下蛋的老母鸡,当初我没办个人、娶个二房就算对得起你,孔圣人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犯了‘七出’①之条,没休②了你就满对得住你了。要是你能生养,给我养一群小子,谁敢欺上我的门来?我也不用这不听话、光让我跟着操心的儿子啦!不嫌害臊,你还涎着脸来讨封哩!”—— ①“七出”,封建时代休弃妻子的七种理由,《仪礼·丧服》贾公彦疏:“七出者:无子,一也;谣佚,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盗窃,五也;妒忌,六也;恶疾,七也。丈夫可以用其中的任何一条为借口,命妻子离去。也称“七去”。 ②即离弃之意。 第191页 一九一 艾洪水知道这一顿闲话都是甩给他听的,他一点儿也不起急,不挂脸儿,还是采取软磨硬泡的办法,耐心地进行交涉。姜氏挨了这顿骂,便退到耳房暖阁子里去哭。 “岳父,刚才岳母说要虑后,这话有道理。俗话说,女婿有半子之劳,何况我本来就是您的外甥,无论给我什么,都是肥水没有外流。再说,我表哥没有过日子的意思,产业在他手里就是白糟,多过到我名下一处,您就等于多保留一处,他敢糟踏您的,他动动我的,试试看!敢!我说句打开天窗的亮话吧,如今我可不是当年端着您的饭碗那个寄人篱下的穷小子了,更不是跟我表哥急急惶惶逃出关外的那个艾洪水了!如今,我已混成有钱有势的艾宏绥了!” 他这番咄咄逼人、自鸣得意的话,采取的是硬话软说的方式。他微笑着,龇着一口白牙,眯缝着眼,等待着回答。 章怀德气呼呼地摆着手说:“不行,我还没有咽气,这不是五鬼分尸!” “那,可就怕我爸爸不答应这门亲事啦!” “什么?!还反了他啦!”章怀德拍着桌子,瞪着大眼,“他别忘了,这些年他吃喝穿戴可都是我章家门的,别让他忘恩负义,我要是养个狗还能给我看门护院哪!” 艾洪水听了这顿挖苦,不但不生气,反而装出委屈和胆怯的样子说:“岳父,您这不是让我这做儿子的为难吗?我爹那狗日脾气,您也不是不知道……”他停下说话,抬眼察颜观色地望着章怀德,呆了一会儿,见章怀德依然僵持着,便试探着说:“您就这么难为我呀?您倒是说话呀?” 章怀德气呼呼地低着头,两只手掌拄着膝盖,怒吼一般地说:“一个镚子儿①也不添!不答应这门亲事就拉鸡巴倒,我章怀德家的闺女不是没人要,而是说亲的人挤破了门。” 屋里很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地响。艾洪水心下盘算着,不打出他手心里攒着的那样王牌,他就有“功亏一篑”的危险了,于是装出一副担惊骇怕的可怜相,揉搓着双手,低声下气地说: “岳父,这全都怨我,我一激动……蹓,您也打年轻时过过……没搂住火儿……彩云有孕了,……要是不成,日后生出孩子,您的脸面也丢不起,……您就来个瞎子放驴——大撒把算了,答应我那没良心的爹这一回吧,……”—— ①古代所花用的铜钱,亦俗称镚子儿。 刚才还气鼓鼓的章怀德,听了这话,立刻像皮球撒了气似的倚在太师椅上了。呆了半晌,他才把那捂着脸的大手拿下来,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对狗贱人哪,做出这等不要脸的苟且之事!……”他跺一跺脚,长叹一声说:“你那狗食老爹到底还想要我哪座买卖?” 艾洪水见章怀德就范,心里暗喜,他赶紧说:“我爹本想要您‘新京’那处参茸药店,或是哈尔滨的皮货庄,我没答应,我劝他咱们是亲戚立道儿的,可不能那么狠切狠刺的‘宰’人,依我看您就把您新开的那座小五金行当陪嫁算了。” 章怀德长叹一声,又跺着脚说:“好吧,你们艾家门儿借着这机会真是勒大脖子呀,我只好答应了。” “行,我替我爹先谢谢您了,……那什么时候税新契呀?” “等办完喜事吧。” “那怕不行,我爹说,一定在完婚之前把过户手续办清。” “哼!这个王八犊子,好狠心呀!” 最后他们终于商量定,过户手续就在近期办妥。 婚礼确定在农历腊月二十三日举行,正是糖瓜儿祭灶的日子。有钱的人家,杀猪宰羊,蒸饽饽,炖肉,过小年;没钱的穷户,风里雪里到处转游着躲帐。 一进腊月十五,章家就开始向艾家过嫁妆。章家屯和鬼迷店相距二十里路,妆奁足足过了六、七天。章家的陪送,只差没有房子,其它一切都应有尽有。就说现在他们住的那所四合院,也是当年章家陪送老姑奶奶——艾洪水他妈的。过嫁妆那几天,引得沿路的乡屯居民,迎着寒风都站到街上来看。衣服被褥中,除了大人的,还有为将来的孩子准备的;木器中,除了桌、椅、床、柜而外,连洗澡的大木盆直到小尿盆,都是大红朱漆描金成双成对的;在这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队伍最后,还有一对看门的大鹅,白色的羽毛上贴着大红喜字,伸长了脖子,咯咯地叫个不停。农家妇女啧啧地赞叹着七嘴八舌地说: “谁娶了这个媳妇可发家啦!” “听说还陪送了庄子和买卖哩!” “艾家这回算时来运转啦,可别让艾肩吾那老梆壳给赌输了呀!” 腊月二十三日凌晨,房檐上冻着一尺来长的冰凌,正是最冷的俗称“鬼龇牙”的时刻,两顶花轿一齐到门。停了一歇,一班吹鼓手,嘴里冒着白气,随着一顶花轿发了出去。 章府前门大敞四开,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上下人等,全换上新衣,男仆头戴毡帽,女仆头上戴着红绒花。轿子刚发出去,吹歌班就吹奏起来。邢子如双手捧着一套新衣服、一顶新呢帽,走进东跨院,满脸陪笑地把东西放在床上说: “少东家,老爷让您赶紧穿戴齐毕,等着拜花堂哩!” “撂下就是了。” 邢子如放下东西,退出屋去。现在已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大雪封山,抗联还没有完全联系好;再说,他也没有对队伍做任何贡献;先说章府的庄园就有一支护院队伍,“满洲国”全境更有日本关东军重兵压境把守,他只身影单,就是插翅也绝难飞出这禁锢的天地。他好容易跳出龙潭,焉能轻易坠入虎穴。他只好按照已经想好的办法,虚予委蛇,以图日后脱身。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由章虎帮他把中式的袍子马褂这套结婚礼服穿上。这时四名家丁进屋,不容分说,给李大波戴上毡帽,胸前挂上彩绸绣球大红花,十字披红,然后就把他架到红烛高烧的花堂。 彩云在自己的闺房已由几名丫环给她穿戴上凤冠霞披,大红绣花裙袄,由一个跟班婆子用一根粗线给她开脸①,又由一位伴娘给她涂脂抹粉,仔细化妆。然后把她搀到花堂,由今天的司仪给她主持了“告别”仪式—— ①旧俗女子出嫁时除去面部之汗毛,并整饬鬓角,谓之开脸。 “一叩头,拜祖先!” 彩云被搀扶着,向祖宗牌位叩了一个头。 “二叩头,拜高堂,酬谢多年养育之恩。” 彩云给章怀德和姜氏在绣花垫子上叩下头去,这时一股热泪顺着她的面颊滑下来,滴到地上,随后她嘤嘤哭得抬不起头来。花轿已堵到门口,红毡条一直铺到花轿跟前。欢快的曲调吹得人心慌意乱。她被人搀架起来,刚要上轿,又想起还没有跟哥哥告别。她用一双哭红的眼睛,在屋里寻找着。 李大波一直在屋角里发呆,他简直无法适从这种耍猴戏似的勾当。他看见了他妹妹哭得像个泪人儿一般,这又勾起了他对痛苦往事的追忆。“她真可怜,小小的年纪,寄居在这个庄园,如今又嫁给这个无耻之徒,真不幸啊。”他心里这么想着。 彩云终于找到了他。她走到近前,低声地说: “哥哥,我走了,……呜呜呜……也许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 伴娘在一旁说:“大喜的日子,不能说这种丧气话。”她被迅速架走了,踩着红地毡,上了矫。八人抬起里面的这乘小轿,出了大门,套进门外那顶大轿,随着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直奔鬼迷店。 这顶轿刚抬出门,又一阵吹打,早晨派出的那顶绣花缎轿已经返回。他们到离庄园五里的翠峦城里接来了新娘。八名穿红挂绿的轿夫,把轿抬进院中,来到前厅。 这时,赞礼的傧相拉着长音唱诺着: “花——轿——到,新人——下轿!” 第192页 一九二 小轿堵住门口,李大波就被四名壮汉卡架着,向小轿行礼,然后又让他搭弓射箭,以小轿为靶的,放箭离弦,箭触在轿帘上落地,他就把弓扔在了地上。 新娘被两名女傧相搀下轿来。立刻就扶着她迈过一个火盆,来到红烛高烧、香烟缭绕的供桌右首,站在李大波的对面,让他和新娘拉着一根红绸彩球。 章怀德为了显示他的门第和身份,别开生面,还请来了女方的主婚人和翠峦县知事、警察局长,为了保证治安、显示威风,又加派了一个中队,负责站岗放哨。 章怀德以主婚人的身份,站起来讲话。他拉着长声,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遍私塾老学究为他拟好的训词: “唯康德九年冬月之吉,吾子幼德与湘媛结婚。造端伊始,为作训词。词曰:男为乾健,女曰坤柔。阴阳配偶,厥惟好逑。既婚姻之礼备,斯夫妇之道修。从此唱随以为乐,依然男女之忘忧。念造端之伊始,其式好而无尤;毋时好之相逐,惟进化之同求;琴之耽,瑟之好,其为嘉偶配,勿为怨偶仇。以享幸福,以振家庥。勿贻世界羞,勿使老人忧。是所望也,斯亦福焉!是为训。” 章怀德这篇文绉绉的训词一念完,女方主婚人戴步高便接着讲话。他本是章怀德在长春开的参茸药店的掌柜,由于他为人外戆内诈,手狠心毒,专会巴结上峰,又善经营,所以颇受老东家的青睐。他欺上瞒下,手头很得了点积蓄,在他的老家三十里洼子置买了一百多垧地,也算得上是个地头蛇了。由于他生的腿短脚长,肩窄头大,伙计们背地里都称他为“大肉头”①。这次为了巴结章怀德这个高门坎儿,才抢着把闺女嫁给章家门做少奶奶,攀个高枝儿。他今天特别高兴,显得异常谦卑拘谨。他也是托人代拟了一套遣词拟意的训词,不过字句很短,只说了两句:“大礼即成,百年斯合”,又夸奖了女婿一番,说什么“大地庚庚,大才煌煌,为社会所推重,诚名世之奇英。”—— ①“大肉头”之词又内含有“王八”骂人的意思。 翠峦县知事,一个鸦片烟鬼的瘦猴儿,他在西跨院客房吸足了上好的云土烟膏,便墒愕靥统鼋哺澹僮趴松降目谝簦笊啬畹溃? “良辰绮序,天朗气清,肆筵设席,鼓瑟龢笙。惟兹嘉礼,适观厥成,以期燕好,永结鸳盟,螽斯衍庆,麟趾祥呈……” 接着是介绍人,象唱喜歌儿似的说了一串吉利话:“良缘由于宿缔,嘉偶本自天成……” 大厅里正在进行这既隆重而又滑稽的仪式,大厅以外,也忙着令人发噱的古老礼节。四个身穿长裙、坎肩、梳着盘头的半老徐娘,手中各持一面镜子,俗称“照妖镜”,一本正经地围着那顶小轿,照上照下,照里照外,左拜右拜,说是为了驱邪,怕轿里藏着妖魔鬼怪。 洞房里这时也忙得团团转。本来姜氏做为家主婆,应该盘腿坐在暖帐的床上,等候新娘子进来给她磕头,称做“压炕”,不过因为她没开过怀,章怀德硬是派人把她这“不下蛋的母鸡”拉下床,另换了有公婆有丈夫、有儿女的“全科人儿”去压炕头,说这不但能够避邪,而且还“主着人丁兴旺”。“全科人儿”在床上盘腿坐了一会儿,就开始铺床。这道程序是要边念喜歌儿,边往锦缎被里塞枣儿、栗子、花生,这主着“早生贵子”,而且是有儿有女“花搭着生”。“全科人”做得非常仔细认真。 花堂里念完那些咬文嚼字的训词祝祠后,又拜完了天地。李大波被这复杂的项目搞得晕头昏脑。花堂里烟雾迷漫;院里树上吊着的十条大挂鞭,一阵噼啪震耳欲聋的山响,那呛嗓子的火药味,使李大波突然想起了前线的战壕生活。亲眷、朋友、孩子,叽叽喳喳,乱乱哄哄。这些人的洪流,簇拥着,前呼后喊地把李大波推进了洞房。他只觉眼前是一片红色:红帐帷、红窗帘、红纱灯、红衣服、红地毡,刺得他眯缝着眼睛。由傧相指导帮助着,李大波紧皱着眉头,慌里慌张地掀开了新娘头上蒙着的红盖头。新娘低着头,他没有仔细看,转身疾步走出洞房去,在门口,他被姜氏领着几个婆子拦住,立逼着他做完合卺、撒帐、拜祭家祠等这些不可缺少的程序。李大波对这些繁文缛节厌烦已极,但又不得不捏着鼻子一一照办。这一切好容易履行完毕,李大波还没等入席,立即跑回东跨院。一进屋他三把两把扯下十字披红,揪下胸前的彩绸绣球,一起扔到沙发椅里,然后便一头倒在床上了。昨夜他失眠,现在头晕的厉害,又加上心绪烦乱,一阵阵地恶心,象要呕吐。他脸冲墙躺着,没有比现在更想念红薇了。一直到开宴入席,李大波没有再出屋,只有章虎陪着他,劝慰他。 贺客们在洞房里闹腾了一晚上,等人们散去,李大波便被簇拥着入了洞房。新娘子坐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低着头,害羞地等待着,李大波搀她一同上床安歇。 屋里,一只红纱灯发出微暗的红光,小桌上,点着两只红烛。摇曳跳跃的烛光,增加了昏昏沉沉的气氛。李大波看了看面若银盆的新娘,只见她那宛若藕结般手腕上的两只金镯在熠熠反光。他没有说话,便脱下鞋上床,盖上大红缎子被,假装蒙头睡去。 李大波再也没有比今晚更想逃走的了。此刻他如饥似渴地思念着红薇。他想起有关她的每一个细小的情节,来占据他全部的思维。他想象着千里之外的红薇,今晚在什么地方?转移到哪儿了?是不是已经得到他的死讯?还是知道他被艾洪水劫持?她是否又在流泪、难过?……他想起了他俩在转盘村的初遇;想起了“一二·九”前在陆秀谷教授家的那次秘密集会;想起了在天安门前被军警的棍棒打伤,他到王淑敏家去看望她;想起了他俩在北海五龙亭、濠濮涧的携手漫步;想起绥远的劳军和卢沟桥前线的救护伤病员;想起在通县秘密结婚的那个幸福的夜晚,她那明眸浩齿、一往情深的面庞,又那么活泼可爱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这时,一阵抽抽噎噎的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新娘子委屈地哭起来了。 他掀开被头,说了一句: “喂,我说,你快睡觉吧!” 二 婚后的第二天,章怀德看见李大波面带笑容地对待家里下人给他道喜,他便猜测儿子已被他这一招降服。当天就给仆人家丁下令对他开禁,免得让新过门的儿媳妇看出其中的因由。 李大波得到自由的第一天,又谎称要到眠虎岭山下去打猎,于是他带上章虎,骑着马,直奔眠虎岭去找老梁头。他迫切地想知道是否得到抗联那边的回话。 一听见祈福的叫声,老梁头便出现在门前的空场上。李大波二次囚禁后,这是老梁头第一次见着少东家,他高兴得粗声大气地喊嚷着:“嘿,你们来啦,这一程子可把我想坏啦!” 李大波跳下马,就急忙钻进小屋,忙不迭地问:“那边儿有回信儿了吗?” “有了,金队长把你的情况和请求一汇报,人家那边挺重视,人家赵尚志司令,还想亲自找你谈谈话哩。” 这消息使李大波高兴得心花怒放,他拉着老梁头的手又仔细地问一遍:“还说什么了?” “说你如今结婚成家了,还肯不肯……” 他急了,拽住老梁头的手一个劲儿解说:“这都是老头子想出来的馊主意,我是绝不会真心屈服的,梁大爷,你知道吗,我在外边已娶了家室。这回如果我不答应这门亲事,老头子就不准我走出家门一步。不信你把章虎叫进来,让他当场作证。” 章虎点点头作证说:“可是哩!人家结婚是个喜事,他结婚可是个愁事,这还是我劝着他做这假招子的哪!” 老梁头这才信以为实。李大波还是有点不放心,他出了一个主意,想自己亲自到汤原河沟里去见赵尚志。老梁头劝住他说:“此事莫着急,紧了没豆腐,慢了没渣,什么事儿都有它自己的时辰,你等我跟金队长联系一下后才能定准儿。” 李大波点点头,也只有沉下一颗心来耐心等待,然后他吩咐章虎把带来的好吃的都拿出来犒劳老梁头父女。 章虎扛进来一条布袋,里面装的是风干的肉,蒸馍、新宰的鸡,和办喜事留下来的点心、枣花糕,还有半口袋新磨的白面,是让他们父女俩过年包饺子的。有了年过活儿,小雪特别欢喜,她和章虎两个人钻到里屋说是准备午饭,其实是说甜蜜话儿拥抱亲嘴儿去了。外间大屋的暖炕上,李大波盘着腿详细地跟老梁头探问着抗联的具体情况。 “眼下,抗联是最难熬的时候,开了春会一天天好起来。游击队目前特别缺药,尤其治红伤的消炎药,更缺。还缺盐,粮食也不足。除了打猎物以外,这十冬腊月的连个蘑菇也采不着了。”老梁头掰着枣木棍似的粗糙手指数落着。 第193页 一九三 李大波思索了一阵说:“还是我那句话,等抗联一攻打庄园,把老头子吓跑,我就能想出办法。” “本来不这么困难,日本鬼子为了隔绝抗联队伍跟老百姓的联系,实行‘集家并屯’,十家一把菜刀,十天一盒火柴,什么都实行‘战时管制’,粮食、棉花、布匹、破铜烂铁、药品,都成了禁止买卖的‘统购物资’。三菱、三井、还有稻谷、石炭、护漠(橡胶)等等的‘株式会社’,天天下乡进屯坐催收货,这下可把联军坑苦了。”说罢,他挥着拳头又说:“别看这么困难,这也难不住赵尚志的队伍,老百姓还是偷偷地接济他们,哼,等着瞧,天气转暖,队伍又活跃起来,打得鬼子晕头转向了。” 这一天李大波因为又能出外自由活动,又听到了抗联活动的信息,心情变得开朗起来。他觉得事情已有点眉目,不久可能真的会出现转机,他暗自叹息自己终于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他感到现在要特别保护自己,他认识到生命对他的价值意义。那天,他们并没顾上打猎,只顾商量正事,便到黄昏日落了。于是章虎陪着李大波骑上马,跑回庄园去。 正月十五元宵节一过,“新京”那边的商会就给章怀德来了一封加急信件,催他火速进京,参加会议,支持“献铜献铁支援圣战”运动;与此同时,伪满参议会也通知他前去开会,就两件事发表声明:一件是祝贺近卫提出的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在越南进军的胜利①,同时讨论通电承认汪精卫的南京政权《日满华共同宣言②》;一件是庆祝德意日三国在柏林签订军事协定③。章怀德同时接到这两份通知,委决不下。如果只是对“圣战”献铜献铁,他完全可以委派他在长春的代理人办理捐献,可是还有许多政治性的活动,他不去怕小皇上和总理大臣怪罪下来。好在他已给女儿出阁、儿子完婚,他要办的两件大事都办完了,这些时他又冷眼旁观,见李大波常到帐房查帐、到仓库清点物资,逐一过问家事,他心中甚喜,以为他从此“改邪归正”,好好经营庄园,老头子又听说儿子还想到各买卖家走动走动,特别过问药房的业务、经销的药品,章怀德便认定他“败子回头”,可能是要好好治家理财了。李大波有这种种表现,他觉着他这次离家完全可以放心。筹备了两天,他就决定动身前往长春—— ①1940年8月1日日本首相近卫提出的口号。日本欲征服东亚之意图已完全暴露,9月22日与越南当局签军事协定,23日,日军侵入越南。 ②1940年3月30日伪中华民国政府在南京成立,汪精卫为代理主席。 ③1940年6月10日,意大利对英、法宣战;17日法国对德国投降,这大大鼓励了日本,9月27日签订了德意日三国军事同盟协定。 临走的那天,章怀德命令听差把李大波和管家邢子如都叫到上房大客厅,做临行前的交代训话。 “幼德,这次我到新京开会,”章怀德停住抽水烟袋,说道,“事情很重要,皇上也参加,讨论的国事太多,会期不会短,再说我也要视察一下咱的各个买卖家,怕是一时半时回不来,如今你已成家,就该立业了,我希望你好好经营咱的田产。孔夫子曰:‘齐家治国平天下’,岂有不齐家而治国者耶?!所以,你过去误入歧途,回头就好,今后要学着齐家本领,记住了吗?” 李大波装做唯唯诺诺的样子回答说:“我全记住了。”其实他一听说章怀德要离开庄园前往长春、哈尔滨开会,早已心花怒放喜不自禁。老头子见他那副恭顺的样子,便捋着胡子,紫檀木似的脸上露出笑容。他开始又对管家训话,告诉他多管教家奴,督催地租、春荒佃户、长工借粮,要先扣下利钱,均按老例,不能通融。最后才说:“这一切都要跟少东家商议着办理,遇事多跟他商量,我不在庄园,他就代表我。” 邢子如垂头侍立,连说“是,是。”这几句话对李大波最为重要,他听后心中不由暗喜。 吃罢早饭,双套马的低轮马车已然备好,老头子登上车,腿上盖好熊皮褥子,车夫摇起鞭,刚要开车,李大波改了主意,他要随车把章怀德亲自送到火车站。老头子看到他有如此孝心,也很高兴。章虎做为随从跟班,也上了车。 马儿喷鼻奋蹄,跑得很快。不到一个钟头,就来到翠峦城外火车站,他们在候车室等了片刻就开始检票进站。李大波一直把章怀德送到坐位上才走下车厢,这时,章怀德忽然望着车站一幅“剿灭共匪、建设王道乐土”的标语,便对李大波谆谆教导着说: “你看见这标语上写的了吗?这其实才是最重要的,我还忘了叮嘱你。在咱满洲国,要紧的是严加防范‘红匪’,这一帮匪类,是彻底的反满抗日份子,专门照着咱这样的门庭下手,叫做‘吃大户’,这都是从湖南那边的‘南蛮子’兴过来的。别看日本人和皇上都高看我一眼,可是‘红匪’却把咱们家当成斗争的对象。实在是可恶之极。你要切实记住,咱跟他们天然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记住了。”李大波不露声色地说,开车的预备铃声响过一遍,他就迅速地跳下车去。火车便徐徐开动。李大波望着远去的火车,吐了一口唾沫,悄悄地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个亡国奴,天然的剥削阶级!等着瞧吧!” 他一出站,看看手表刚九点钟,便对车夫说:“咱们逛逛城里,拉我到咱开的‘亨通药店’去看看。” 县城里到处游荡着日本人,李大波感到十年间如今他的家乡已真正变成了一座日本城市,来往的行人多是采金矿和煤矿的工头,全是日本人,街上夹着公文大皮包、身穿玄狐和蓝狐大衣匆匆走过的技师也是日本人,还有很多日本株式会社的高级职员,在通衢大道上漫步,或在酒楼宴饮。繁华的那条主要大街上,有一半以上是日本人开的带有艺妓的“御料理”和其它的商店,当然也少不了高丽人开的“白面房”(海洛因)和“土膏店”(大烟馆)外加日本妓院和朝鲜窑子、赌场。李大波看到这些景象,犹如他看见通州城里和天津的日本租界时一样的痛苦。“这俨然是日本的领土了,可怜我国的大好河山全改了颜色,山川都为之恸哭啊!做为东北人,我一定要打回老家来!”他望着这奇耻畸形繁华的街景,心里暗自伤神。幸好他惦念着买药,才冲淡了他凄凉悲愤的心情。 亨通药店坐落在县城的十字街头。李大波这些日子在帐房摸底的结果,摸清了章怀德开的全部买卖。这亨通药店不过是其中的一处。另一处是参茸虎骨药店,在长春;在佳木斯有一座粮栈;在伊春有一片林场;在哈尔滨有一座绸缎庄和茶叶店,除了鹤岗的小煤矿和哈尔滨的小五金行让艾洪水死乞白赖地做为陪嫁要走之外,章怀德还养了一支骆驼队,专做“跑外馆”的生意,到内蒙古和外蒙①大草原、高原山区去贩卖盐、茶砖、丝绸,用以换回各种兽皮。他还有一支船队,沿着东北全境的四条大江:嫩江、黑龙江、松花江和牡丹江往来运输货物。李大波知道这都是随着伪满的建立,使他发迹,所以他说“红匪”跟他“不共戴天”,李大波现在是更能理解了—— ①外蒙古,即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原是中国的一部分,称外蒙古,1921年7月11日宣布独立,成立君主立宪国,1924年11月26日废除君主制,改为蒙古人民共和国。但在那时的民间,仍多称外蒙。 他走进药店,虽然掌柜的对他远接高迎,但当他要大量提取盘尼西林、吗啡、止痛药、红药水、纱布和药棉的时候,那掌柜面露难色,嘬着牙花子低声叨念着说: “不是我不让您取药,您老要的这东西全犯禁呀,门市上只让零星的卖一点,大宗的绝不能出手,商会定有‘反共誓约’,日本总来查,还给咱们布置了调查任务呢,看谁买的这类药多,就马上要报告宪兵队派人跟踪,要是不报告,在检查路口被查着,卖主和买主同罪,都以‘通匪’论处,日本就是怕卖给‘红胡子’。少东家,这事儿可干不得呀,要是犯了事儿,抄杀满门呀!” 那掌柜吓得面如土色,李大波跟他和颜悦色地商议了好半天,答应是自用,而且是拉回庄园,又捅给他不少“绵羊票”,他才忐忐忑忑地答应只取一半货物,其余的分两次支取。李大波只好答应,就着掌柜的还没反悔,那货就在后院装进了马车。李大波跟章虎上了车,立刻让车夫快马加鞭往庄园赶。 那一天晚上,约在子时以后,等管家在后院安睡歇息,李大波和章虎便悄悄驮上那些药品,直奔眠虎岭老梁头的茅屋。恰巧抗联的小队下山,金小队长跟几名抗联队员在屋里开会,了解庄里和周围的敌人情况。章虎心里乐得开花,紧打马鞭,先跑到小屋跟前。他高兴地拍着门喊:“梁大爷,是我,章虎,快开门,波哥给送药品来啦!” 屋里的抗联小队还以为是碰上了搜山警备队,一听是章虎,他们受了一场虚惊。老梁头赶忙点上灯,开了门,一股热气和莫合烟混合的气味,直扑他俩的脸。老梁头问着李大波:“怎么你们,深更半夜的还出来?不怕碰见日本巡逻队和狼群吗?” 李大波笑着对老梁头说:“老头子上长春开会一送他上了火车,我就到药店去办这批药品。”老梁头赶忙把李大波介绍给抗联小分队。 金队长一听来人是李大波,便跳下炕,立刻拉住他的手,自报姓名:“我叫金爽,早就听说了你的事情,赵尚志同志很钦佩你的坚强不屈精神,也早就想见见你,可是总不得机会,今晚不期而遇,真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李大波双手握住金爽队长的手,激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一包热泪在他的眼里游动。在此刻,世界上还有什么珍奇的东西比金爽这几句话更能慰藉他这颗游子之心呢?还有什么比这种理解、赞扬更宝贵?! 金爽拉他坐上热炕头,边嗑着新炒的葵花子,边唠起喀儿来。这金爽原是北京大学数学系的学生,是河北省博野人,是一个老中农的儿子。九一八事变那年在北平参加了中共领导的学生运动,为了收复东北失地,毅然参加了马占山①的东北义勇军,后来抗联成立,他就编进了赵尚志的第三军,一直在黑龙江、吉林一带活动。李大波也向金爽介绍了自己的简要经历。经过攀谈,原来他们还在一起开过秘密飞行集会,只是没机会这样坐下来谈天就是了—— ①马占山(1884—1950)吉林怀德人,字秀芳。行伍出身。后任东北边防军骑兵师师长,和黑河警备司令。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任黑龙江省政府代理主席,率部在黑龙江泰来江桥等地抗击日军侵略。次年二月曾一度投降日寇,4月又宣布反正,后在日军进攻下退出东北。1950年在北京病逝。 “真想不到在这白山黑水间却能碰见北平学运的伙伴,”李大波又兴奋又感慨地说,“你看,我是东北人,因为日本人通缉我,我只好逃亡,到华北进行抗日;而你,是华北人,却不远千里到我们东北爬冰卧雪来打击日寇,想起来,真不可思议,今天我真高兴,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寻找党,现在总算找到了,又有你了解我,我就放心了。今天我只带来一小批药品,这算第一次,也算见面礼,往后需要什么,我都会尽力筹划。” 他们谈的非常畅快,要不是抗联小队还要下屯子发动群众;李大波躲避管家邢子如,他们真有千言万语说不完的话儿要畅谈呢。农俗说:“春三秋四冬八遍”天才会亮,现在鸡刚叫过头遍,红彤彤的一轮太阳,已经卧在半空的云堆①里,他们看看天色不能再呆着,便恋恋不舍地分手,各奔东西。 就从这天起,李大波就变成坐镇章府的一名秘密抗联第三军的运输队长—— ①东北吉林、黑龙江一带,日出特早,大约夜间两点,太阳就出现在云堆里,大约相当于平津一带早晨四五点钟的情景。 第194页 一九四 第24章翠谷红花 一 红薇病得很重,过分的悲哀和过分的劳累、紧张,使她几乎一病不起。这是她在景山公馆又一次病危。理查德照旧又把她送进协和医院,请他美国同胞的家庭医生雷曼治疗。在她发高烧的时候,她抓挠着双手,直眉瞪眼地喊着李大波的名字,说着一串听不清、不连贯的梦呓话语:“你就那么走了,笑着走的……你被枪毙了,我的爱!……你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扔下我……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由于她时时呼出有碍政治的口号,她被放置在一间地下室挨着解剖室的特别病房里,以防被日本和特务听见。雷曼摇着头,可怜她受了这么大的精神刺激,采用睡眠疗法,给她注射了退烧针和大剂量的镇静药,她大约一连睡了五天五夜,才退烧苏醒过来。 第六天的早晨,她一睁眼就变得非常清醒,看见王妈妈坐在床头,王万祥站在床头柜边,见她清醒过来,脸上都露出了喜色。王妈妈双手合十,说着: “薇妮儿呀!你可醒过来了,阿弥陀佛!……” 王万祥凑过去,轻声地问她:“红薇,你觉得身上好些了么?” 她的意识非常清楚,看见这两个亲人,她的两只大而深陷的眼睛,又涌满了热泪。她抽噎着说:“啊!我真想不到万顺哥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呀,他不该死,他应该活着啊!妈妈呀,万祥哥,没有他,我真不知道往后该怎样活下去,呜呜呜……” 王妈妈把她搂在怀里,感到她浑身都在哆嗦,她难过得陪着红薇不知掉了多少回眼泪。王万祥在屋里踱步,极力压抑他心头的悲哀和激动,然后停在她的床前,故意板着脸,装出严厉的神气,用质问和申斥的口吻说: “红薇!你要冷静,我问你,你为什么参加革命?” 她停住哭泣,睁大眼睛:“为了打日本呀!” “日本打出中国了吗?” “没有呀!” “好,你不想活了,那就是你不想继续打日本了?!” 红薇低下头去。王万祥接着说:“打日本是我们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头等大事,为此,革命者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大波被日本人枪杀,他为革命献出生命,你要是真爱他,做为他革命的妻子,你本应该振作精神,努力工作,为他报仇雪恨,而不是你这样哭哭啼啼,整天陷在悲伤里不能自拔。 红薇,你不是正在追求入党吗?” “是的。……我一定要争取……” “好!我现在就以支部的名义对你说,要想加入中共组织成为一名党员,大门对你永远是敞开的,可是绝不能是你这种精神状态!一个共产党员在艰苦斗争面前绝不退缩;在敌人法庭上,面不改色,宁死不屈;在难以忍受的悲痛面前,想到的是党的事业,革命的前途。所以,红薇,现在也正是党对你考验的关键时刻,你一定要挺得住才行啊!” 王妈妈觉得自己的儿子今天格外冷酷无情,便斥答着他说:“万祥,你别这么‘罚惩’①她啦,她这么难过,你少说一句不行吗?”—— ①这是河北一带的土语,意即用严厉的语言训诫。 红薇这时猛地抬起头,面颊上颤动着珠子似的泪滴,经过一阵痛苦的挣扎,唤醒了瞬卦谛闹械募崆浚炊W×丝奁业厮担? “妈妈,万祥哥这样严厉地批评我是对的。我承认我现在的表现完全像个死了丈夫的普通家庭妇女,不像一个革命者,我一定改,从今以后,我要坚强起来。大波死了,离开了我,但革命还要继续!万祥哥,请你代我向杨承烈同志请求,让党在这个时期考验我,我一定要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王万祥激动地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说:“好啊,同志,这才对啦!” 红薇的病由于心情的转变,从这以后真的一天比一天地好起来。她出院后,又在景山公馆调养了一阵子,果真康复了。有一天,她被通知傍晚到交道口附近一个胡同的民宅去开会。她提前吃罢饭,匆匆地赶到那里。 这是一处北京属于贫困阶层的民居小四合院。房屋和院墙,都是用碎砖头抹一层光亮的麻刀青灰盖成。院子的墙头上,插着碎玻璃和瓷碗碴,这是老北京人用来防小贼的。 小院很静。三间低矮的北屋里亮着灯。堂屋中间摆一张老式八仙桌,桌上摆好了麻将牌,这是用来做伪装的,防备敌伪警察局突然叫门查户口,进行搜查时用的。 靠东头的里间屋,坐着三个人:中共北平市委书记刘然,杨承烈和冀原。刘然在张家口任书记时,就认识当时在抗日同盟军给吉鸿昌将军当副官的李大波,而且对李大波在血战多伦一仗表现勇猛,印象特佳;刘然到北京就任书记,为了严格保密和绝对保险,是李大波亲自拉着洋车把他从前门火车站接到王大人胡同当时党的秘密机关的,在以后的接触中,他对李大波的坚强党性和忠诚人品,有了更良好的印象。得到李大波牺牲的噩耗,他们三个人是同样的悲痛,他们都唏嘘地慨叹:“我们党失掉了一位坚强能干的好同志。” “他的爱人方红薇同志,得到噩耗,病了一大场,如今才好。”杨承烈汇报着。 “派人慰问过吗?”刘然关心地问。 “一直有王万祥同志安抚她。” “那好,”刘然用肯定的语气说:“我看完全可以答应她的入党要求。我们党现在处在腹背受敌的最艰苦时期,日本在华北全境发起了‘一次治安强化运动’①,敌伪顽②合流,国民党反动派为配合敌人的行动,又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①,现在有不少人胆怯了,退缩了,甚至明哲保身,不敢再接近我们。我们的处境是空前的困难。可是方红薇同志跟这些鼠目寸光的人不同,她能克服个人的巨大悲哀,揩干眼泪,重新站起来参加战斗,这是好同志,我们党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我同意吸收她为我们党的党员。”说罢,他庄重地举起右手来—— ①1941年3月30日发起,以后频繁地发起二次、三次、四次,直到五次“治安强化运动”。日军及敌军经常数万人进行军事扫荡,制造各种惨案、实行杀光、抢光、烧光的“三光政策”,罪恶深重。 ②顽,是顽固派,通常指国民党执政的右翼。 ①皖南事变,1941年1月7日,北移的新四军九千余人,在皖南泾县茂林地区遭到国民党八万余人伏击。新四军英勇奋战七昼夜,弹尽粮绝,除千余人突围外,大部分壮烈牺牲,军长叶挺负伤被俘,项英牺牲。这就是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接着,蒋介石又宣布取消新四军番号,进攻在华中、华北的八路军、新四军部队。中国共产党严厉驳斥了蒋介石的反动命令,粉碎了国民党的军事进攻,任命陈毅为新四军代理军长、张云逸为副军长、刘少奇为政治委员,重整并扩大了新四军的主力。 杨承烈和冀原也严肃地举起了右手。 “好,通过。”刘然宣布着。“听说她有一度难过得几乎不能振作起来,这是人之常情,共产党员不是铁石心肠,也有七情六欲,不过要看在关键时刻把什么摆在首位。经过万祥的严肃批评,她终于重新振作起来,这就是我们的好同志。现在李大波同志先我们而走了,我们通过她入党,这会给她很大的鼓舞,也会在党内得到温暖和更好的提高。不过,批评是批评,她有什么合理的要求,我们还是要尽量多照顾她一些。” “是的,我也这么想,”杨承烈接着说,“据我了解,自从大波牺牲,她见景生情,很想离开城市工作,回到根据地,我想她身体还没有复原,是不是可以让她先回冀东区她的老家边休养边工作一个时期?” 第195页 一九五 “当然可以,不过冀东——特别是遵化一带,是伪满连接平津的必由通道,环境是很艰苦的,她的身体能适应吗?”刘然思量着问道。 冀原是刚从冀中区城工部回来,比较了解情况,他插言说:“自从近卫重新登台,日本派遣军总司令换上了畑俊六,推行‘治安强化运动’,哪一块根据地肃静过?自从齐会大捷、涞源大战,击毙阿部规秀,特别是‘百团大战’,给敌以致命的杀伤,日本就改变了对华战争的看法。过去近卫和日本最高集团包括大本营,都认为只要对国民党军队的正面战场作战胜利就可以解决中日战争问题,现在他们终于明白,在敌后的八路军、新四军才是他们不能尽快结束战争的最根本力量,所以,日本早已停止了正面战场的作战,连近卫都主张和国民党进行秘密谈判,把日本的主要兵力用于根据地的军事‘扫荡’。所以这阵子,扫荡当然是频繁的了,不过,我们的队伍和人民也都受到了锻炼。依我看她回家先把身体养好、精神恢复是主要的。守着家人,总会填补一下失去大波的感情空虚。这也算是对她的照顾和新的锻炼。”冀原停了一歇,又说:“我还要补充一点,她转到燕京大学来,利用司徒雷登做掩护,也做了不少工作,特别是通过这里的一条交通线,连着送走了好几批去延安的同志和同学,同时也散发了大量传单、报刊和书籍,进行了广泛的宣传,这一点不能抹煞她的特殊成绩。所以我同意她入党后回根据地,这也算对她前一段工作给予一个评价。” 正说话间,从胡同里传来了一声“硬面饽饽”的叫卖。这是一个暗号。只要屋里有人开会,专职的一个党内交通员也是刘然的警卫员小庞,他就化妆成小贩,挎着篮子,随着时令叫卖北京夜晚的小吃食。他们听到这长长的一次叫卖声,知道是有自己的同志来到了,如果是连着叫卖,那就是敌伪警察搜宅、查户口。 叫卖声刚过,红薇来到了小院门前。两扇破旧的木板门虚掩着。她推门走进院中,还没等她喊叫主人,杨承烈便走到屋门那里,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跟她一同进了屋。 冀原现在是她在北平的直接领导人,又是当年搞学运时的领导,自然是很熟的,至于刘然,她也在那次王大人胡同聚会时见过。她进门一和他握手,便想起那次集会采用的是祝寿的场面,仿佛那闪光的寿帐、跳动的红烛依稀在她的眼前一般。 “还认识我吧?”刘然微笑着问。 “认识,那怎么能忘呢?!”她的一对深陷的大眼闪着光,“那是在‘一二·九’前夜,您鼓励我们勇敢战斗,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隆重秘密集会,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他们都坐下来。杨承烈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递到她手里。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她。刘然在六年前的那次集会上因为人多,对她并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觉得她现在的装束、打扮、气质,仍然像一个朴素用功的女大学生;但杨承烈和冀原一见之下,都看出这场大病使她瘦弱、萎黄了许多,但精神还算开朗、豁达。 会议开始了,屋里的空气立刻就变得严肃起来。 刘然先站起来发言。“方红薇同志,我听了杨承烈、冀原和王万祥三位同志对你工作和思想情况的汇报,我很满意……” 红薇的脸颊突然涨红了,她喃喃地说:“这次,暴露了我感情脆弱的弱点。……” “这是难免的,但是你终于坚强了起来,这就是难能可贵的了。”刘然用眼睛望着她,见她的脸颊更加绯红,神情也显得有些紧张,“经过我们认真的讨论,根据你一贯的表现,我们一致同意你加入我们的党,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这消息对红薇是何等的突然,意外啊!一种强有力的激动情绪,使她的心脏像奔马一般地狂跳起来!她的脸上发烧,血涌上她的头部,一股晕眩的感觉袭上心头。她不能不用两只手放在胸口上,安抚着狂跳不歇的心脏。 “这是在战争年代极为特殊情况下吸收你的,杨承烈和冀原,就做你的介绍人,我做为市委书记,批准了你的入党。我们来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吧。” 仪式的确是简单。没有镰刀斧头的党旗,墙上只挂着一块不大的红布,没有照片,只是有两本书,一本《共产党宣言》,一本《论持久战》。掀开封面,露着卡尔·马克思和毛泽东的三十二开本铜版的小型照片扉页。刘然和杨承烈、冀原都举着手,用极低的声音,念着入党誓词“我志愿加入共产党……”举行了入党仪式。 “祝贺你成为一名新党员!”刘然热烈地握着她的手,“我相信你入党后,会有长足的进步,成为一名好党员。” “我们也祝贺你,你多年的愿望实现了。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杨承烈和冀原也拉着她的手。 她那美丽乌黑的大眼睛,放射出兴奋、幸福而又激动的光芒,她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喉咙里哽塞着,她有多少话要说,可又说不出来!沉默了好久,她才说出这样的话:“倘使大波在世,听到我入党的消息,他会多么高兴啊!…… 我一定要好好地努力……”她啜泣着,说不下去了。 这时,从墙外传来一迭连声的“硬……面……饽饽!”的喊叫。昏黄的街灯,照着交道口寂静的大街,有两辆插着太阳小旗的日本宪兵队的警车,鸣着怪叫的警笛急驰而过。马路上虽然行人很少,但留着大胡子手提木棍的日本浪人和喝醉了酒的日本人,却依旧踟躇在街头,和偶然过路的妇女纠缠,喊着:“花姑娘,花姑娘的有,嘻嘻嘻……” 三名警察走进了胡同。他们是执行城市“治安强化运动”夜间下片查户口的。他们也喝得醉醺醺,走路东摇西晃。要是一个人,正在站岗放哨的小庞,就会把他引到僻静处,一个冷不防把他打倒,打昏,下了他的短枪,扒下他的警服,让他醒后没法回去交差,只好逃跑。可是现在是三个人,他不能下手了。 “硬……面……饽饽!” 那三名警察刚要敲小院的木门,他就提着那个黑提盒,凑上去殷勤地说: “老总,吃点宵夜吧,硬面饽饽是纯白糖做的,没掺糖精,还有茶鸡蛋……” 在吃混合面儿的年月,能吃上纯净白面的硬面饽饽和茶鸡蛋,这就是北京市当时难得的上等佳肴了。三个警察都一时凑过来,一边吃着,还三个五个的往衣袋里装。小庞假装地护着提盒,做出不让他们乱抢的架式,边引着他们躲开了那个小院的门口。他们追上他,又装了几个茶鸡蛋,才抹抹嘴说:“老子没钱,给我们记上帐吧!”他们边吃边走到胡同深处另一个宅门,当当地砸门,高喊着:“查户口,快开口!” 小庞用手捂着一只耳朵,快活地高喊着:“茶鸡蛋!喂! 是好蛋,新鲜蛋,不是坏蛋咧!卖茶鸡蛋!” 这声音传到小院里,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他这一串叫卖茶鸡蛋的声音,是解除危险的信号暗语。在那一阵急促的叫卖声里,墙上的红布立刻就蒙到“灶上老君”的佛龛上;那两本书,也包好放到顶棚上的秫秸把里去。现在他们四个人依旧坐在牌桌前,做出进行竹城战的架式,其实是商量未来的工作。 “红薇,在你来之前,刘然同志已批准你调回根据地工作,”杨承烈抓紧时间说道,“我和冀原考虑你身体还没康复,就派你回老家边养病、边工作,守着家人,你的精神会好得多。” 第196页 一九六 红薇在刚才的一阵紧张后又是一阵激动,她爽朗地笑着说: “谢谢你们这样照顾我,真的,我坦白地告诉你们,在大波牺牲之后和在我病中,我真有点想家了,我觉着我突然变成了一只孤雁。可是,多么奇怪,我刚才举手宣誓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境突然全变了!大波过去就曾经批评我家庭观念深,我现在向你们三位领导,正式表示,我的工作可以根据党的需要重新分配。” 他们三个人彼此看看都赞赏地笑了。 “你的意思很好,不过我看还是按照原来的决定办吧。”刘然看看红薇,又对着他们两个说道。 “你打算怎么走?”杨承烈问着,开始讨论起行走的路线来。“我最近要到晋察冀中央分局去报到,我们可以顺路,并且送你一程。” “那更好了,本来理查德看我病了,也支持我回家呆一阵子。遵化一直是他管辖的教区,他还能以北美美以美会会督的名义到遵化城里的教堂去检查教务,他说可以把我先带到城里,然后再让我自己回红花峪。” “那也好,跟他走可能比跟我们过敌人的封锁线更安全一些呢。”冀原看着杨承烈这样建议道。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冀原马上以“平委会”的名义给冀东区党委组织部写了一封极小极短的介绍信。 信写完后,把它在掌心里卷成一个席眉儿一般大小的纸稔儿,让她立时缝到衣服的贴边里。红薇这是第一次以一个党员的身份去领受新的任务,她接过那封世界上最小最轻的信,对她来说也是世界上最重要最宝贵的信了。她激动得心就像要跳出口来似的。 已经是夜晚十点钟,距离宵禁还有一小时。红薇告别了刘然和冀原,由杨承烈护送她回景山公馆。 现在是北方的初春,迎面吹来的杨柳风,已不再寒冷;天色碧晴,繁星闪烁;渐渐明显的天河,从他们的头顶斜过。他们坐了一段电车,又步行着穿过景山前街,向后街走去。也许是杨承烈走在她的身边,使她又见景生情,想起李大波有多少次送她回家,都是走这条路,她的兴奋的心情,又像晴空飘过一片浮云那么暂时地暗淡了。 杨承烈走在她身边,离得那么贴近,每当遇到警亭和巡夜的岗兵,他就挽起她的胳臂,伪装是一对谈情说爱漫步街头的情侣。但是他俩都一直没有说话,各想各的心思。杨承烈从他领导学生运动的那个时期起,可以说对红薇是一见钟情,只是后来听说她狂热地爱着李大波,他才压下心里的这股爱的激流。现在李大波牺牲了,他见她是那样陷入深沉的痛苦,他为她的坚贞纯情而感动。他在内心深处,似乎比初识她时更加爱恋她了。在她病重期间,他没敢去看她,这是因为他唯恐渲泄出他隐藏的这个秘密。他多么想来填补这个空白,来安慰她孤苦寂寞的心灵啊!但是她是个新寡,在这时候来表白他如火如荼的爱情,这对她简直是一种罪恶的亵渎,同时也会冲淡他对亡故战友的思念。他深信红薇对他的尊敬和信任,倘使他贸然在她还思念亡夫的时候向她提出求爱,他深恐伤害了她神圣的感情。所以尽管他内心进行着剧烈的矛盾斗争,他还是缄口没有说话。他本想跟她一块回根据地,一路上会假扮夫妇,那对他也很惬意,说不定会巧妙地找到表现他爱慕的机会,但冀原反对,他只好赞成,因为过封锁线的确险象环生,连他自己的性命都难保,为什么要让她也去冒险呢?可是这一分手,各奔东西,何时才能相见,是否还能活着见面,这都不能肯定。他的“我到了,老杨。”红薇说着,指着月光下朦胧而闪光的红色饕餮门环的大铁门。 “谢谢你,再见了。” “再见!倘使我还能活着,没有战死疆场,我希望我们后会有期!”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握住她冰冷的小手。 “我永远感谢你,这些年是你使我进步,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给我精神力量,现在又由于你的帮助使我能够成为一名共产党员,无论我今后走到哪里,我永远忘不了你。除了大波之外,你在我心灵上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我相信我们能打败日本,熬到最后胜利的那一天。” “好,但愿我们能够胜利重逢!”他多么想再多说几句充满感情的话,但是他的舌头僵硬了。 他俩离得那么近,又彼此紧紧地握着手。他们披着银纱般温柔的月光,他看见她的两只眼睛在齐眉穗下闪着乌亮的光,流溢着脉脉的含情;她的脸被月光照射得那么温煦美丽。他此刻只需大胆地把她拥抱在怀里,……但是,不,那不是一个地下党领导者的作风,他终于抑制了这春夜的冲动,慢慢地松开她的手。 “再见,祝你一路平安,回家好好养病…… “谢谢,我为你的平安祷告,再见!” “再见,我盼着重逢的那天!” “我也是……” 他匆匆地走了,连头也没回,消失在街口的树丛阴影中,他骇怕由于一念的软弱,会踏碎他个人的形象和毁灭了党的形象。 二 四月末,理查德带着红薇登上去通县、蓟县的那趟短途列车。自从爱弥丽带着乔治回国转道去夏威夷的珍珠港,红薇留在燕京大学,家里只剩下玛莉和他两个人。玛莉已经不再上学,每天跟凯勒到处游逛。法国向纳粹德国的投降,似乎给这位当记者的凯勒,并没带来什么痛苦。他的血液里没有法国大革命①的传统,也不是法共多列士②的信徒,他天然属于那种无忧无虑、吃喝玩乐的法国人行列。当纳粹德军的坦克和军队举着A字旗耀武扬威地通过凯旋门、巴黎街头的老百姓泪流满面的时候,他身不动,膀不摇,在北京就顺利地平安过渡到贝当元帅①的维希政权②之下了。他依然是一名驻外记者。理查德跟前缺少了爱弥丽并没感到寂寞,因为玛莉白天陪着凯勒,而夜间就伴着理查德—— ①法国大革命:指1789—1794年法国推翻封建专制制度,确立资本主义制度的革命。1789年7月14日巴黎人民起义,攻占巴士底狱,革命开始。经过三次起义,绞死国王路易十六,粉碎吉伦特派,镇压了忿激派和阿尔贝派。这次革命摧毁了法国封建专制制度,促进了法国资本主义发展,震撼了欧洲封建体系,推动了欧洲各国革命。 ②多列士(1900—1964)法国共产党总书记(1930—1964)。1919年加入社会党。1920年参加共产党。1924年为法共中央委员,1930年起为总书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长期居住莫斯科。1944年回国后,极力主张和资产阶级合作,使法共领导的游击队交出武器。1945—1947年在资产阶级政府中历任副总理和不管部长等职,鼓吹“和平过渡”。 ①贝生(1856—1951),法国民族叛徒。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曾指挥凡尔登战役。大战末期,任法军总司令,战后升元帅。1934年任陆军部长,1939—1940年任驻西班牙大使。1940年6月任总理,对德投降,组织维希政府,称“法兰西国家元首”。1945年8月以通敌罪判死刑,后改为无期徒刑。 ②维希政府,德国占领下的法国傀儡政府。1940年6月贝当投降,7月1日将政府迁至法国中南部的维希。故称。1944年8月垮台。 第197页 一九七 理查德白天仍旧是很忙的,他依然是每个星期天都到王府井爱斯理堂,穿着白缎子的绣花道袍,主持着做礼拜。为了防备混在教徒中的日本特务,他经常的讲道题目仍旧是“耶稣爱仇敌”,或是用拉长的声音,摇头晃脑地背诵着圣经上的语录: “基督说,‘若因我辱骂你们,逼迫你们,捏造各样坏话毁谤你们,你们就有福了。应当欢喜快乐!’” “基督说:‘掩盖的事,没有露不出来的!隐藏的事,没有不被人知道的。因此你们在暗中所说的,将要在明处被人听见。在内室附耳所说的,将要在房上被人宣扬!’” 他所培养的教徒,多数是循规蹈矩的人;他所主持的男女青年会团契,是青年人最爱来的地方:查经、打弹子、看电影、室内体操、游泳,讲故事、春秋野游,都是青年人的爱好,特别是还可以自由恋爱,更使青春期的男女梦牵魂绕。 理查德在小规模的集会上宣扬的几乎全是美国的文明和道德。天长日久,许多教徒把对基督教的追求和钻营去美国深造,溶为了一个奋斗的目标。说实话,理查德仍然是三十年代的那个理查德,他记忆最深的还是塔夫脱总统①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的谈话和穆德在玫瑰园对他的接见。他在中国执行和贯彻的仍旧是穆德对他的指示:“青年是国家的未来;需要什么样的国家,就造就什么样的青年。”他永远忘不了塔夫脱总统那次开诚布公的讲话:“通过我们的国务院,我们对其他所有国家在道德和其它方面的改进表示同情和关怀。不过国务院在这方面所能做到的事受到了限制,而且受到了严格的限制。但是像基督教青年会这一类的运动,就不存在这样的限制。没有人会设想到,我们到中国去设立基督教青年会是抱着任何侵略领土或干涉国家内政的野心的。但是有些基督教青年会的会员能够在他们本国的政府中取得重要的地位,我已经看到中国和其他国家中,凡受过外国教育或其它因素影响的人,很容易获得重要地位。通过这些人,我们就能使这些落后国家最后接受我们的文明和道德标准②”他,这个北美教会的传教士,数十年在中国正是这么做的—— ①塔夫脱(1857—1930)美国第二十七届总统。(1909—1913)共和党人。律师出身。1890—1892年任联邦检查长。1901—1904年任菲律宾总督。1904—1908年任陆军部长。总统任内,宣布实行所谓金元外交政策,并干涉拉丁美洲国家的内政。1921—1930年任联邦最高法院首席法官。 ②此段讲话引自1910年10月20日,由穆德倡议,北美协会在华盛顿白宫总统府举行“青年会世界扩张计划会议”,这是塔夫脱讲话中的一段。 火车走的很慢。不仅要防范游击队破路后刚修复的铁轨路基松软,还要在前面开着轧路车提防八路军埋设的地雷。有时火车减速,慢到跟牛车一样,全车的人都提心吊胆,紧张地望着车窗外面。 理查德也不时把脸扭向玻窗。车外是一片肃杀的景象:田野一片光秃,靠近路基两旁的树木不仅全部砍光,而且明令不能农民种植高秆的稙庄稼,路旁约计隔着十几公里的一段路程,就盖有一间极小的茅屋,每当火车开到这里,便从里面钻出一个披着羊皮大袍的庄稼老汉,两手各举着一面红绿小旗,旗上写着“爱路村”三个字,向火车晃着小旗。这就是敌占区管辖下的“爱护村”雇来的护路民工,在执行勤务。 “好厉害呀,八路军在敌后的力量不可低估,难怪‘花生米’总担心中共的力量在增长。”理查德望着窗外,在心里这么思量着,“史迪威将军说的对,现在是抗击日本,这是影响世界格局的大事,不管它是中共还是国民党,只要谁抗日,就应该支持谁……” 车上紧张得没人说话,都担心遇上地雷。车上有人传说着,前天就有一辆车被炸得飞上天。理查德也很胆怯,如果不是美国领事馆詹森向他要游击区、共区的第一手政治经济、军事、实力情况调查的情报,要不是让他及早清理、收藏、转移教堂多年积存的有历史价值的档案资料,他是绝不会有这次冒险的旅行。他深谙传教士的“尖兵”作用,所以他二话没说便心甘情愿地担当起这个海外的特殊使命。自从法国投降,英国孤军作战,疯子希特勒向苏联宣战,随后以闪电战术占领明斯克、斯摩棱斯克,空袭莫斯科,已围攻列宁格勒、这对刚签了《互不侵犯条约》的盟友,突然变成仇敌,今后的国际动向又将是什么?日本近年在太平洋上和美国的关系比较紧张,但是两国正在进行谈判,而且日本的侵华战争又离不开美国的钢铁,能激烈到什么程度呢?这些问题,使理查德深深地思索着。 红薇坐在他的对面,既害怕紧张又愉快兴奋。她觉着她离开根据地这两年多,斗争有了很大发展,使敌人如此惊恐,防不胜防,她心里很高兴。又加上她就要回到故乡去参加战斗,更使她心情舒畅,乐而忘忧。她的脸上始终是闪着兴奋喜悦的光润。 火车好容易在午后二时到达了他们要去的那一站——蓟县城外下了车,然后乘汽车前往遵化。道路泥泞反浆,又加上不断地破路,汽车又走得特慢而且异常颠簸。到下午六点钟,天近黄昏时才到达遵化城里。 这县城红薇还是熟悉的。她随着下车的人们走进南熏门,便又想起九年前因为她从南京逃回老家被教堂通过法院把她爹方有田押到县保安团审问的往事。大悲阁前的十字街上,走动着牵了狼狗的日本警备队和伪军的家属,他们在街上闲逛,购买货物;柴市街和李知府街上虽然还有不少摆摊的小贩,但红薇觉得比从前萧条多了。汇文中学似乎还是那个老样子,只是校门比她记忆中的显着小而破败了许多。东西大街上的两处教堂“神召会”和“救世军”,还象过去那样敲着洋鼓吹着洋号,向路人散发着永远也不停止的耶稣画片和福音书。 理查德今天穿的是黑色的布道袍,一个带银练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悬在他的腰带上,随着他的走步来回摆动。他的出现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年纪大的教徒还认识他,都向他脱帽鞠躬。他径直走上正街,来到“救世军”的“福音堂”门前。在这正门旁边有一道独扇小门,这里就是县城和乡里人俗称的“美国府”。他轻车熟路,推开小门就顺着石板铺就的甬路朝后院走去。 红薇边走边陷入沉思。她记起那一年为给蹲大狱的爹求情,魏延年爷爷曾带着她到这里找主持执事牧师刘乐之,就到这座很大的院落来过。现在依然是漫长的甬路,大片的菜地和花畦、果园,依旧是白色的葡萄架在松脆的残雪中矗立着。穿过这条甬路,他们来到了那座红色小门的古老四合院。 “哦,蓓蒂,托上帝的福,这儿还没有战乱的痕迹。”理查德高兴得眉飞色舞,然后他走上廊庑喊着:“喂,哈啰,乐之!我来了!” 刘乐之听到这一声喊叫,便从桌前站起身来。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但他高大粗壮的身板仍旧挺得很直。圆胖的大脸,泛着红光。他是一名学者,又是著名的汉学家,他不同于早年理查德那种穷途末路才转为牧师的无业流浪者,他既出身高贵富有,又自愿到这偏僻山城为美国教会来潜心研究中国,所以同行的神职人员和理查德,都非常尊重他。由于他虔诚地忠于职守,这也是理查德把这里的教务放心大胆地交给他的缘故。他探头窗外,一见来人是老友理查德,便惊喜地迎出屋门喊着:“嘿呀,我的老友狄克!什么风把你给刮来啦?” 理查德和红薇走进屋去。刘乐之和理查德激动得拥抱起来了。 “呀,亲爱的乐之,你还在继续研究中国古老的文化吗?”理查德指着桌上堆积的书籍。靠墙的书橱里是刘乐之翻译出版的《四书》、《五经》、《二十四史》和关于中国境内的佛教、道教、伊斯兰教、洪门哥老、青红二帮以及落后道门研究的英文出版书。他在中国居鳏四十余年,现在他的腿脚依然利索,还经常深入民间看望教民进行调查情况,他所测绘的地图,详细到每个村庄的大小道路,哪边有一棵树、一口水井,都没有遗漏。 “是的,狄克,我在写两本书,一本是翻译中国的《易经》①,一本是研究现在日本在占领区推行发展的‘一贯道’②。前一本书帮助我们理解中国的深奥文化——它的宗教迷信和古代人的辩证法;后一本则使我们了解这个一贯道的诡密,进而设法击败他,否则他们就会把我们的教徒夺走,按照他们的模式塑造中国人的灵魂,你说,我抓紧干这件事意义重大不?”—— ①《易经》,即“周易”。指《周易》中同《传》相对而言的经文部分。由卦、爻两种符号和卦辞(说明卦的)爻辞(说明爻的)两种文字构成,都是为着占卦用的。最早可能萌发于殷周之际,惟全部经文当系长期积累的产物。共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在宗教迷信的外衣下,保存了古代人的某些朴素辩证法的观点。 ②一贯道,又名“中华道德慈善会”。反动会道门之一,起源于山东。初名“东震堂”后来路中一承办道务,取《语论》中“吾道一以贯之”,改名“一贯道”,1925年路死后,由张光璧继承,逐渐扩大道务,号称“师尊”。抗日战争期间,张光璧投靠日本帝国主义并为其效劳。日本投降以后,又被国民党反动派控制和利用。解放后,人民政府已明令取缔。 第198页 一九八 “当然,当然。”理查德微笑着,眨着他那灰蓝的光亮眼睛,拍着刘乐之的肩膀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咱们的宗教领袖、‘伟大的保罗’穆德先生已明确告诉我,当你八十大寿的时候,他将为你祝寿,并亲自授予你一枚‘海外英雄’的奖章,以表彰你在中国传教为美利坚合众国所做的巨大贡献。” “谢谢,也谢谢你带给我这个好消息。但愿我能活到那一天。” “你一定能够。中国的好山好水,清新的大自然空气,加上美式的丰富饮食营养,你一定能够活到一百岁。……哦,这是我的教女蓓蒂。” “我认识她。不是咱们教徒方有田家的女儿吗?我见过,见过,快坐,快坐。” 他们三个人在沙发桌前坐下来。刘乐之按了一下桌铃,进来了一个中国堂役,给他们用托盘端来了饮料,牛奶、点心和油栗、瓜子之类的小吃。他们边吃边聊天叙旧。 红薇此刻一方面考虑她怎样才能尽快地回家,另一方面工作习惯使她很注意他俩的谈话内容。 “乡下平静吗?”理查德问。 “不平静!只要一出城,就是共军的势力范围”,刘乐之紧皱着双眉回答着,“要是日军一‘扫荡’,共军边打边跑,他们来回来去跟日军兜圈子,捉迷藏,等日军扑了空,也疲劳了,他们就再转回来,狠狠地伏击日军,把这些军队打得晕头转向,也只好宣布‘扫荡’结束。唉,所以,乡下真不平静,白天老百姓让皇协军押着去修炮楼,碉堡,夜里就跟着八路军的干部、区小队去扒岗楼,破铁路,教务是很难开展的。连作礼拜的时间也难找呀!”他重浊地叹了一口气。 理查德听他的口气,怕他当着红薇的面说出不满的话,便拦住他说: “我的教女想回乡下的家,好走吗?” 刘乐之本能地看看周围,压低了声音,凑近他俩说: “好走。咱有一条交通线。八路军大头目派来人,跟我进行过一次‘统一战线’的秘密谈判,说我是美国人,应该保持中立,让我不要资敌。所以我现在表面上应付日本,内瓤上还得暗中帮助共军。你看见刚才进来的那个堂役了吗?表面上他是‘伯依’①,实际上他是共军派来的交通联络员。让他送就行,你放心,保证平安。”—— ①伯依,即“仆人”之意。 红薇听了刘乐之这番意想不到的话,真是大喜过望,本来她一进这个门口,由于回忆起往昔那些令她不愉快的事,她一直很沉闷,精神也很压抑,现在她突然变得愉悦起来,脸上闪着欣喜的光辉。她急切地问道: “我今晚就能走吗?” “我的孩子,你真是归心似箭啊。等一等我跟他商量一下,看什么时候走更稳妥些。” “乐之先生,我想自己跟他单独商量,可以吗?” 他想了想,捋着雪白的长胡子说:“我看可以。你去吧,他就在旁边的屋里,那是他秘密办公的地方。” 红薇高兴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走出大屋去。 “怎么,狄克,你有了一个倾向于共党的教女吗?”一看红薇走出去,刘乐之好奇地急于问着。 “是的,这个山野的女孩,我拿她真没办法。自从那年把她带到北平,她一直不安分,逃跑的事你知道了,后来弄回她去,她又参加学运,一直跟着共产党跑。现在她已是中共的地工,日本人把她的恋人逮去枪杀了,她依然不回头,现在她要回老家参加八路,我也就成全她。” “哈,什么时候你也成了共产党的同情分子了?”刘乐之摇着一头白发的脑袋,“真想不到啊!” “不,中国乡间有句俗语叫‘人随王法草随风’,我现在这么做是顺乎潮流。我们虽然没有明着宣布美日进入对抗状态,可是日本和我国在太平洋上的斗争,还不激烈吗?开战,依我看是迟早的事,在中国,我们也要抗日,对不对?我抱养了三个中国孩子、三种样子,乔治去珍珠港了,根据日益紧张的局势,他希望在那里保卫美国;玛莉是生活派,留在北平过享乐的生活;只有这个蓓蒂,她不怕死,参加了中共地下斗争。也好,这使我多了解中国社会和政治群体的一个重要侧面。我告诉过你,我是用她的行动来写那本《山女驯服记》的。” “啊,狄克!你知道我多高兴你来呀,我们除了交换关于教务工作以外,还可以探讨一下整个的世界局势,你说,德国今后向何处去?是不是希特勒要实践他的《我的奋斗》①?日本今后究竟怎样?我们美国又将如何?这些‘战略’、‘战术’问题,我们身处海外孤军‘作战’①的人,起码都应该做到心中有数吧?”—— ①《我的奋斗》,德国法西斯头子希特勒的著作。1923年啤酒店暴动失败入狱后开始写作,出狱后写成。内容包括纳粹党的反共反苏政纲和极端种族主义的谬论,叫嚣以武力征服世界,奴役各族人民。是法西斯德国反动统治和疯狂的侵略、战争政策的思想基础。有人认为这部书的全部主题就是为德国取得“生存空间”,征服俄国的东南各省。刘乐之的问话偏重于后者。 ①穆德习惯把好战的字眼用于教会活动。例如说“传教——作战”,工作计划说成“战略方针”,事工会,说成“军事会议”等等,此处暗示这个刘乐之也是穆德的崇拜者。 “是的,我这次冒着危险来,就是要和你一块儿探讨探讨这些问题,并且一旦我国参战,我们将如何应付未来的局势,都应该好好议论一下。” 于是他俩便进入了情况、发展和可能的结局探讨。 在他俩热烈交谈国际形势探讨应付办法时,红薇已在刘乐之隔壁的那间光线暗淡的屋子里,跟那个秘密交通联络员正谈着回家的路线和走的方法。 “我认识你,你不是红花峪的方红薇吗?”那交通员闪着狡黠的目光笑着说。 “啊!你是谁?!”红薇惊讶地张大眼睛。 “你跟秋香相好吧?我是她那口子。我是小水峪的人。那不是你姥姥家的村儿吗?那一年你去‘丁麻黄’的药铺赊药,在河滩上我见过你,你和秋香,就是在那儿分手的,你就上了那美国毛子的马车了,是吧?” 她想不到刚一踏上故乡的土地就碰见了她童年最要好的小伙伴秋香的丈夫,她真是高兴极了,那青年异常坦诚,很痛快地告诉红薇: “我小名叫结实,现在的大名叫岳光。一说你就知道了,秋香自小跟姥姥家住那处‘养老腾宅’①的房子,腾宅—就是给我家腾,所以现在我们就还住在那处老宅上,你认识,你去过的。”—— ①养老腾宅,这是农村民间常用的一种交换方法。多用于孤寡户。某家负责对老人奉养,老人故去,房子即归这家所有。俗称“养老腾宅”。 第199页 一九九 说起了童年往事,他们的感情和关系立刻就融洽和亲切起来。她照例打听秋香的情况,岳光用诙谐的语言说: “她壮实的跟母牛一样,如今她是小水峪的妇救会主任,整天领着妇女做军鞋、破路,忙得腚不沾炕,可总是那么美滋滋的。我们有一个男孩儿,三岁了。红薇,我也问问你,你结婚了吗?” 这一问又勾起红薇的伤心事。她本来在回遵化的路上,打定主意隐瞒大波牺牲的事,可是她碰见了秋香的女婿,她不能不说实话了。她讲述了李大波的被捕被杀经过。她抑制不住地又哭了。 岳光也很难过,但他抑制了悲痛,劝慰着红薇。“死了当然很不幸,但革命嘛,自然就难免牺牲,只有我们加紧干吧。” 哭过一阵,她想起老杨和冀原对她说的话,马上止住了哭泣,要求岳光给她保守秘密,千万不要告诉家里人。然后她就从衣襟的贴边里取出了那封席眉儿、笤帚苗儿大小的介绍信,交给岳光,请他这位联络员,把这信捎到区委,她先回家一趟,然后就去报到。岳光当即应承下来,答应明早去看有没有顺路的大车。岳光笑着说,“你放心,我保证你平安到家,绝不会有什么闪失,你要是出点差错,秋香也不答应我呀!” 这岳光并不是一般的庄户农民,他自小上学,十八岁时毕业于城里的教会学校汇文中学,上学期间就跟刘牧师的关系不错,能说一口流利的标准伦敦英语,他本可以由教会送他到美国留学深造,但就在这时战火烧到了他的家乡。他放弃了出国镀金的前途,毅然参加了革命。在这关键时刻,通过他巧妙地利用了这个美国教会的老关系,把这所教堂当成了秘密交通站,他自己也隐蔽在这里做了党的秘密交通联络员。他通过马兰峪的关卡,送走不少出关去东北的同志,也迎来不少关外到关内休整、开会的同志。 那一晚,在这座位于燕山山脉之麓的山城中这座小小教堂的后院——被乡间人称作“美国府”的两间屋宇里,秘密地进行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谈话。 红薇起得格外早,岳光已在南大街一家起伙店找到一辆顺路的大车。吃罢早饭后就启程。红薇便和理查德刘乐之告别,离开了教堂。她跟着岳光赶到起伙店的时候,骡车已经套好。上面装的全是硬纸壳的药箱。原来红薇搭乘的竟是小水峪中药铺掌柜“丁麻黄①”雇的大车。十年前的那个秋天,她为了治妈妈的月子病,就一口气跑到“丁麻黄”的药铺赊药,十一岁小红薇说了不少好话,还说粜了谷子就还账,可是被“丁麻黄”一口回绝了。这时在河滩上正好停着本城首富、保安团总“花狸豹”张金斗和理查德的马车,他俩谎称能给她治病的好药,才把她诓到车上,一直带到北平的景山公馆。就是这件偶然的事,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她走到大车跟前时,看见丁麻黄已经坐在车厢里。她一看见他那张有两撇小黑胡的脸,立刻就在心里填满了愤恨—— ①“丁麻黄”,麻黄是一位中药的药名,这人脸色发黄、又有麻子,便得此绰号。在《功与罪》中已有描写。 一路上还要过敌人的岗楼、卡子口,气氛比较紧张,好几位客人都紧张地注视着周围的情况,没人说话。一路鸦雀无声。 田野迷漫的晨雾渐渐散去。庄稼小路上偶尔有一两个老人背着箕筐拾粪。到处是敌占区肃杀的景象:公路两侧,每隔三里就有一处敌人新修的碉堡岗楼。每到一处关卡,丁麻黄和车把式就要向岗楼的伪军陪着笑脸作揖打恭,扔给他们一盒两盒烟卷。做为买路钱,幸好红薇的脸上抹了锅烟子,穿了老婆式的蓝布大褂子,有一个伪军看见她,还唱唱咧咧,竟掏出那玩艺儿站在岗楼上往下冲着她滋尿。红薇虽然满腔的愤懑,也只好忍受着,她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过了岗楼,骡车在大道上奔跑起来,远处的云端,已出现了缭绕着岚气的雾灵山、玉带山,和近处的笔架山、牛尾巴山的石头山头,在阳光照耀下闪烁。在两峰对峙的山口前,可以清楚地看见一片闪光的铁蒺藜的鹿寨。那就是敌我交错的通常被群众称为“鬼门关”的封锁线。敌人大枪上的长刺刀,在阳光下闪着明晃晃的银光。 “前边要过封锁线了,”岳光低声地对红薇说着,“只要不碰见‘大金牙’猪股小队长就好办。……”于是全车上的人们又都神情紧张起来。 山路口上堵着不少车辆。有几辆大车拉的是高粱秫秸。过路的行人也都等在那里接受治安军“白脖”的搜身检查。这时猪股正带着一个日军小队从岗楼里走下来。 “他妈的,正碰上这小子!”岳光心里激凌了一下,他没敢说出来,怕红薇更加紧张。 日军小队没有过吊桥,却走进围墙的大院,把十几只大枪支架起来,面朝东,弯下腰一躬到地,叽哩哇啦诵念着天皇祝词,进行遥拜,然后又全体肃立,唱着“乞米嘎要哇”的日本国歌《君之代》。 岳光很着急,他怕猪股小队做完这些忠君的祷告仪式,会找麻烦影响过路。他刚想走过去,给那个伪军队长“捅毛蛋”①,争取先通过检查。这时便看见押着秫秸车的车把式,凑到伪军队长近前,低声地说: “嘿,你不是豹子口的傻柱子张大岭吗?你要放明白点,你的父母家小全家的命可都在我们的手心里攒着,你要多做好事,给你记上帐,可以将功折罪……快放行!”—— ①“捅毛蛋”是农村的俗话,即塞票子行贿,给买路钱。 那叫傻柱子的张大岭队长,感觉到他腰里顶着的那硬邦邦的家伙,是支手枪1淞松K挡怀鲆痪浠埃妥盘霾伲辖舫遄懦蛋咽交右换邮郑秋粘当愫涓献牛骞寺房凇? 岳光摇着鞭子,紧跟在秫秸车后面跑着。在路口他被拦住了:“喂,你怎么回事?” 岳光急忙指一指秫秸车:“我们是一事的。” “走!快走!” 他打了几下响鞭,骡车飞快地跑过了拦着鹿寨的检查口。“阴阳界”这边就是根据地了,也有民兵和区小队把着路口检查路条。车走了一段路,人们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岳光不在车下跟着跑,一纵身窜到车辕上,晃悠着交叠的两条腿儿,对红薇指着那拉秫秸的车把式,赞叹地说: “我认识这小伙子,很能干,他是咱县君子口那一带的人,给分区专跑军需的,那秫秸里一准是藏着他新办来的大枪哩。” 秫秸车走上了另一股车道,车把式发疯般地赶着车,花轱轳的大车颠荡得好像要跳舞。岳光他们转上了去小水峪的山道,也把车赶得飞快。 大车在三岔路口上停住。她下了车。告辞了岳光,答应到区里报到后就去看秋香。花轱轳大车发出咯噔咯噔地声响向小水峪的方向驶去。她慢慢迈动着坐得有些麻木的双脚,朝红花峪的山道走去。转眼间她离开故乡又是四年了,这朝思暮想的故乡对她是多么亲切!过往的情景又都一古脑儿涌到她的心头。她记起十三岁那年她从南京秦淮河畔的金陵修道院逃回来时,她也是在这里下的大车,欣喜得就像一条活泼的小鱼,一只翀出樊笼的自由鸟儿!她觉得山是那么(上山下召)峣;水是那么晶莹;树是那么葱茏,草是那么芊芊。那时她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纯真小姑娘,当时她迈开两腿,踏着河滩松软的沙地,便飞快地向红花峪的家里跑去。而如今她已是一个丧失丈夫的少妇了,一种忧国忧民又忧虑家事的沉重思想,紧紧地箍着她那颗受伤流血的心。山上的树木被日本山林讨伐队砍去了不少,失去了当年葱翠的绿色,露着赤褐色的石头;牛尾巴山顶上敌人的高高炮楼还依旧矗立着,可以想象这里敌我犬牙交错的斗争形势,曾经一度是多么紧张激烈。最使她伤心的是,见景伤情,她突然回忆起那次在军区司令部时她带着李大波一块儿探家的情景,那时新婚的快乐使她多么幸福!她用幸福的目光看什么都那么怡情悦意,山山水水都仿佛向她微笑,连太阳她都觉得格外明亮!但是现在她再回到故乡,竟剩下她自己这只孤雁了!她的眼里又濛上了一层热剌剌的泪水,使她那被春天的晓风吹过的眼睛又辣又痛。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北平那么盼望着回家的热切心情,却被这猝然袭上心头的悲哀压倒了。她不是像那次拔腿飞跑,而是渐渐把步子放慢下来。她需要充盈勇气,准备应付家人对李大波的各种问询;她还需要把谎话编织得天衣无缝,以暂时安慰老人,不使他们过分难过伤心。从路口到红花峪不过二里半地,她却磨磨蹭蹭足足走了一个来钟头。 第200页 二零零 红花峪,那两峰相峙夹着的这个小山村,真像挂在山中大树上的一只鸟窝。她看见了,也看见了寨沿上那个红荆条的排子门小院,于是,两行热泪又顺着她的面颊痒酥酥地爬下来。她赶紧擦拭了眼泪,镇静了一下自己,还是跑上了那道高坡。 院里很静。她推开了排子门,响起一阵铜铃。延年奶奶端着一个簸箕,走出屋门,问着:“谁呀?”可是她把手里的家什一撂,便高兴地喊着:“嘿呀,你们快看是谁回来啦?薇妮子!你就跟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这几年连个书子都不往家捎,……哈,早晨咱柿树上就有两只喜鹊在喳喳叫,我猜乎着得有点喜事,果不其然,咱薇妮子回来了。” 一家人正围着炕桌吃午饭,刚喝罢榆皮面秫米面两道掺的“冷汤”①,听到延年奶奶这一喊叫,便都下炕,朝外屋奔去,最先冲出屋来的是红莲和红堡。他俩一人拉着红薇一只胳臂,把大姐拽到屋里去—— ①“冷汤”,即是捞面,干绊面条,冷汤是农民的叫法。 延年爷爷倚在被摞上,乐得颤巍着花白的胡子,紫铜色的脸上,叠成许多笑紊角缴希谖潘恰翱炖炙粕裣伞钡姆购笠淮獭W源由テ藓螅绞弊苁悄敲囱纤啵不栋遄帕常墒羌撕燹保成媳阏揽桓鲴娉值男θ荨? “就你一人回来的?”爹从嘴里拿出旱烟袋问着,“怎么大波没跟你一道儿来?” 幸好她有精神准备。她淡然地回答一句:“没有。”可是她马上怕暴露真情,又赶紧补充说:“他有任务,暂时先回不来呢。” “他如今是在咱军区还是在敌占区呢?” “在敌占区。” “唉,那可真让人揪心哪。” 红薇下愿在就这个问题说下去,便急忙打开旅行包,从里面拿出几袋包装精美的糖果,分给红莲和红堡;又拿出一串假象牙雕刻的系着小胡芦的胡梳,给延年爷爷挂在大襟头上的钮绊里,那大红的丝穗儿随着开朗的笑声在延年爷爷的胸前颤动着;给延年奶奶的礼物是一顶有块假翠玉的黑绒帽;送给老爹的是李大波在天津穿过的一些衣服。全家都为她的到来特别兴奋,只是红薇的内心里充满了悲喜交集的矛盾心情。 红薇为了安慰家人,便说出她已暂时调回根据地老家来工作,人们都高兴地舒了一口气。延年奶奶嘻着没牙的嘴巴,笑着说:“嘿呀,老天爷,这可太好了。守着家门子近,家里人能常见着面,那该多好呀!这真是我那句话:鸟儿又回飞自己的窝了!”她的吉利话惹得全家都乐起来。 红莲看出姐姐那强颜为欢的表情,便关心地问吃过午饭没有,红薇摇摇头,说“顾不得吃,只怕过不了封锁线。”红莲象个小当家人似地说:“嘿,正好,还剩了两碗汤,姐,你快就着热吃吧。” 红薇脱鞋上了炕,吃起她非常熟悉的家乡饭——花生仁和山核桃仁与黄花菜做卤汁的“二合水”捞面。 从这天起,她就在自己出生的故乡崇山峻岭中扎下根,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武装斗争。 三 红薇起的很早,半夜就醒了,她提前吃罢早饭,由红莲给她带路,到区上去报到。自从红薇、红槿两个姐姐相继离家,十七岁的红莲,过早历世,显得比她的年龄成熟。姐妹俩刚一出村,走过三岔口,上了去小水峪的大道,红莲见大小道上没人来往,就低声地说: “姐,你只跟我说实话,告诉我,我姐夫还活着吗?” 红薇吃了一惊,这孩子好眼力、好细心啊!她感到当年流着鼻涕、梳着一根黄毛小辫子的那个山村小丫头,真的长大了,而且,是她回乡后遇到的第一个知心的人,压抑了多么久的眼泪,像喷泉一样从她那两只大眼里汩汩地流淌出来。一切全明白了。红莲站下来,掏出手绢给姐姐擦着泪水,又紧紧地拉起她那双冰凉的手给她焐着。 “别难过了,就是哭瞎了你的眼,反正人也活不了啦,只是要瞒着老爹才好,要紧的是,千万别让区里给咱家送烈士通知书就暴露不了。有时区政府为了让咱们享受军烈属的代耕待遇,特别照顾咱们,就可能这么办,所以,你一到区上就得声明咱的特殊要求。你可别大意。” 她俩下了山岗,沿着那条荡着粼粼波浪的饮马河,走在松软的河滩上,红薇给红莲讲说着李大波的牺牲经过。红薇身着一件蓝色毛哔叽面驼绒夹袍,高统丝袜和一双褐色长脸鹿皮鞋,一望而知是从大都市回乡的知识分子,红莲穿一身蓝靛色自织的粗布夹衣,短短的齐耳头发,腰里扎着皮带,家做的实纳帮儿的青布绊带鞋,一看就是根据地标准的妇救会干部的打扮。 “姐,往后就你一个人了,我就陪着你一块儿过吧,咱们一块儿摽着肩膀把鬼子抗出去,也算给姐夫报了仇,就有好日子过了。”红莲这孩子气的纯真话语,又使她激动了好久。 第201页 二零一 区委和区公所在褐垴。离小水峪二里地。当她俩捣动着两脚,迈着快碎的小步快走到小水峪的村边时,就看见一个怀里抱着孩子、头上包着花羊肚手巾的中年模样妇女,远远地招手喊着:“喂,红薇,红薇!你这是上哪儿去呀?” 走到近前红薇才认出这是她童年时代的小女伴秋香。十年前,她俩就是在这个河滩上分手的。那时秋香梳着两根小辫子,背着盛了半筐羊草的柴篓,现在秋香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完全变了样。披肩的长发,用一只化学卡子别着,活像野麻雀的尾巴拖在她那滚圆的肩背上,青布裤,绿色瓜条布的大襟褂儿,耳朵垂儿上还晃动着一副圆圈的银耳环。她低声地安慰着红薇说: “你的事儿,我们那口子全对我学说了,我心里难受得像刀子剜似的,往开处想吧,你还年轻,现在先抗日,等以后碰见合适的,再走一步吧,现在也不像从前那么老封建,死榆木疙瘩脑袋了,熬过这阵吧。闷得慌就到我那儿就伴儿,结实他总不在家。……” 红薇答应着,告诉她是去褐垴区上报到,她们便在小水峪村边分了手,红薇跟着红莲才朝褐垴村走去。 区公所和区委会在一个院子里,在村边寨沿上一处逃亡地主的石头房子院里。出出进进的人很多,正开村干部会布置春耕工作。区委书记李九月是本乡本土人,对红薇的情况,早有了解,很钦佩她的志气,更知道她新近爱人牺牲了,又增加了几分同情,他和红薇进行了简短的谈话,对她来区工作,表示了欢迎。前几天区委组织部已下过指示,她被分配在区里担任了副书记的职务。 红薇见李九月很年轻,大约二十二三岁的光景,穿一身黑布短打扮,扎着“腰里硬”的宽皮带,肩上斜挎着盒子枪,飘着红绸穗儿。她知道这就是边区干部最流行的打扮了。再看看她自己穿的那身豆沙色的薄呢长衫,墨绿的夹大衣,就扯着衣服笑着说:“我这身大城市的打扮,你们看像不像伪军官的家属?”她的话把几个区里的妇女干部们都逗笑了。李九月当即叫管钱粮的干部,“给她领一身中式裤褂的衣服,一床棉被,一双布鞋。她立刻把自己装扮起来,头上像所有的妇女干部那样,也包了一块有牡丹花的羊肚手巾,她立刻就变成了一个标准的村姑了。 红薇很快就熟悉了新的战斗生活。在繁忙的工作中,她忘掉了失去李大波的悲哀,她的身心健康都得到了恢复。她的装束使她混在人群里跟老百姓一点也分不出来。她刚回到故乡不久,就遇到一次由日军独立混成第十五旅团长长谷川美代次少将亲率的六千多日军对燕山地区进行的所谓“剔抉剿灭”的大“扫荡”①。这支日军,从年初二月下旬至三月上旬,就和关东军与热河部队协同进行了按着代号为“木”号作战的“蓟平密(蓟县、平谷、密云)肃正作战”。他们分十路推进,先采用“梳篦”,次采用“剔抉”,后采用“囚笼”,堵住了各条山口,一直推进到深山老峪。根据“避敌锋芒”的战术,红薇和区干部们随着游击支队带着“空室清野”的老乡,早已跳到外线,从马兰关出长城,转移到东北崇山峻岭的山岳地带。虽然疯狂的日军因长途跋涉扑空而恼怒,实行“三光”政策,焚毁了一百四十个村庄的房屋,杀死好几百口子不能行动的老弱病残,但却保住了“有生力量”。在深山密林中坚持的那最为困苦的一个月,红薇像一切抗日干部一样,带领老乡挖草根、拾蘑菇,挖地梨充饥,维持着生命,等待着第四纵队和各游击队的反击,按照“敌疲我扰,敌退我进”的战术,然后再返还原地—— ①此次作战为1941年10月进行的。 不久,李运昌司令员、包森副司令员便带领着从兴隆大山里转移出来的冀东主力部队第十二团、十三团,便打了回来,连续攻克了玉田的鸦洪桥、丰润的三女河,任各庄等十三处敌人据点,毙俘日伪军五百多名,十二团还消灭了驻在遵化的日本关东军的一个骑兵中队。日军的“木”号作战,就这样被粉碎了。 七月里,田野里的庄稼长起来了,冀东军区发出了利用青纱帐开展大规模的对敌斗争,经过一段反“扫荡”游击战锻炼的红薇,已能独挡一面地进行巧妙的麻雀战术的战斗,她发动了全区和全县的青年妇女,一块参加了根据地开展的军民联合交通总破击战。那八万之众的庞大队伍,是在黄昏前悄悄在指定的隐蔽地点集合,夜幕降临后,借着青纱帐的掩护,满山遍野大小各条公路上,都挤满了意气风发的人群,他们怀着复仇、好奇、兴奋、有趣的复杂心情,热情地参加了这场别开生面的战斗,只听嚓嚓嚓的一阵挥铣舞镐的破土声,完整的笔直的公路,便被拦腰斩为碎段,瞬间就形成了一段段的深沟、土垒,从遵化、平谷、顺义、怀柔、密云,直达平西军区,绵延数百里,都变成了高洼不平的坟场一般,不要说敌人的汽车不能通行,就是日军的马队、自行车也休想通过。另外,在这支巨大浩瀚的队伍中,还有一支带着锯子和剪刀的战斗队,他们负责专门破坏敌人的输电线和电话线。那夜多云,大地漆黑,人们拉着手,牵着衣襟,在各条道路上前进,全凭地形熟悉。红薇的心里,充满了恐惧、神奇的感觉,不断地用尖细颤抖的嗓音给大伙鼓劲儿。这场战斗开始得神速,结束得也快捷。到他们总破击的任务完成时,月亮也冲破厚密的云层,浮游在澄碧的晴空,给他们照着各自回去的路。 第二天天刚亮,长谷川美代次少将还没起床,便被各地派来的告急特派员叫醒,向他报告公路已破坏殆尽,电话线已全部割断,并将电线抄走。长谷川急得跺脚,哇哇乱叫。只好派出重兵押着民夫,一段一段在路基上填土。白天刚修复,夜晚红薇和李九月带着群众又接着把填好的土再挖出来,这次有了经验,把土扔得远远的,使修复的工程更难进行。经过这些越来越频繁的激烈战斗,红薇不仅在炮火的洗礼中得到了胆略的锻炼,意志的磨砺,战术的掌握,而且在敌人那里还因为勇敢而出了名。日军的讨伐队长、山林警备队长和宣抚班长以及特务队头目都纷纷聚在旅团部对这次大规模的破击战发出惊呼:“哇!这是不是共军又要发动另一次‘百团大战’的先兆啊?!” 自从“百团大战”后,日军的确吓破了胆,在各占领区,除加强一定的兵力外,也加强了敌特的情报活动。宣抚班的特务们,在他们写给上级的“绝密情报”中,关于红薇有这样一段记载: “……近查,在共军发动大破击战中,我方损失极为惨重,此股匪军不除,必将是我一大隐患。但该区由于卢沟桥事变前,因早建立了殷汝耕长官亲满联日之政权,亦为我关东军之旧时驻地,故此地带虽已属共军匪团盘踞,大部居民皆有抗日情绪,然亦具有相当数量怀有亲日情感之分子。彼等即替我方提供甚有价值之情报。 兹据红花峪一谍报员(隐藏于民众中之该村变节者,名何杉,上次扫荡时,曾在该村南牛尾巴山上建一碉堡,彼即该时向我秘密投诚者,为中共村支部副书记。)报告:此次共军发起之交通破击战,领导者中出现一女将,名方红薇,骑马善射,双手放枪,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其一家满门为抗日分子,其父方有田,原为该村武装委员会主任,与冀东军区司令李运昌、包森来往过从甚密,大部分转移兴隆大山后,该指定为村支部书记。方红薇亦名李蓓蒂,自幼被美国教会传教士所收养,七七事变后即参加中共部队,其夫亦中共要员,据悉为我方逮捕执行枪决,故对我仇恨甚深。彼昼伏夜出,又隐蔽于民众之中,难于擒拿。现正通过何杉对其家人行动进行侦察,务使其于近期全部落网。……” 那一天正是小水峪的集日。区公所的王秘书从集上给红薇捎来了一个口信,说是方有田近来身子骨儿有点不舒服,让红薇得空回家看望一趟。这两个月来,虽然她总是围着家门子附近转游,但却没得空儿进家瞧一瞧,所以红薇听了捎来的这个口信儿,便向区委书记李九月请了假,准备回家探看老爹。 那一天正是三伏节里,天气十分郁热,黄昏时她才钻进高粱地的青纱帐,悄悄回村。在青纱帐里,闷热得她浑身出了透汗,只在进村登上回家的山道时,才吹过一阵令人清新的凉爽的风。家乡的小米饭和蔓菁粥,使她如今变得又红黑又健壮,不停歇的战斗生活虽然使她疲惫不堪,但却使她进入了她想往的中国古代女豪杰的精神境界。她站在燕山山脉中雾灵山的一个支脉的山头上瞭望,见远远近近都笼罩在这云蒸霞蔚之中,真使她心旷神怡。就要见到爹的急切心情,使她加快了脚步。但是她一点儿也没想到,这是本村暗藏的那个何杉奸细精心为她设下的陷阱。 天黑的时候她进了家门。一家人刚吃完晚饭。魏延年大爷一早进城卖炭,在“山海春饭馆”替区里取来了一份单线联系的情报,吃罢饭抽完这袋烟方有田就要把这份情报送到褐垴区上去。她进门的时候,他们正在讨论这件事。 “哎呀,薇妮儿,你咋回家来啦?这儿有份情报,说敌人正在设法捉你哩,你最近可别离开区小队跟区干部自己孤身活动呀!”方有田在炕上欠起身,着急地冲着刚迈进里屋门坎的红薇说,“我正要到区上送这份情报去呢。” 第202页 二零二 红薇见爹身体挺结实,非常诧异。她问: “爹,这就怪了,是咱村的人从集上捎信说你不舒坦了,叫我回家瞧看瞧看。” 魏延年和方有田惊愕得相互对看着,然后异口同声地说: “这真出了鬼啦!这是撒网钓鱼,孩子,你上当了。往后甭管谁捎信儿,就是我死了,也没关系,不用往回赶,先办大事要紧。” 延年奶奶说:“这怕是咱村出了‘孤丁①’啦!” “对,一准是有孬种,暗中给敌人当了汉奸啦!”延年爷爷附议着说。 方有田从靸鞋的鞋壳郎里拿出那份叠成很小的纸片递给红薇说:“我送你赶紧回区吧,你把这给李书记捎上。” 正说话间,小红荆排子门上的铃铛哗啷哗啷地响了。屋里顿时紧张起来。红薇没来得及打开看那情报的内容,便又赶紧掖进她腰间别着的皮枪套里。 “有田哥在家吗?”随着这熟悉的乡音,传来了吐察吐察的脚步声,一个将近四十岁、中等身材的中年农民,穿一身紫花布的裤褂②,绾着腿儿、光着脚,穿着布鞋,提着烟袋荷包已然走进门来。来人正是本村的支部副书记何杉。一望而知,他是个沉默寡言很有心计的人。他长得瘦筋窄骨,有两只精明的大眼。看见红薇,面露微笑,露出微黄的板儿牙说: “嗬,大闺女回来了?今个咋这么闲在呀?夜里没有破路任务吗?”—— ①“孤丁”,是土话,泛指出了坏人坏事。 ②紫花布——不是印有紫花的布,这是一种特殊的棉种,结出的棉絮呈土黄色,织出布来亦为土黄色,不用染色。四十年代农民多在夏秋穿这种布做的衣服,称“紫花布”,此当是指开紫花的棉花而言。 “我请假了,好几个月没家来,回来看看。” “多住几天吧,眼下青纱帐,敌人轻易不敢出来了。” 方有田一直注视着何杉。他心里诧异着为什么他这工夫来。他俩自从建立根据地那天起,一直有一种极微妙的关系。远在伪冀东政府时代,就在这一带地区秘密发动武装暴动的包森①,进村扎根串连就先找了红花峪的孤户方有田,而没有找本村的何家大户。七七事变时,方红薇随着平津的学生,参加了宋时轮、邓华的队伍,来到山里,就更以方有田家为落脚的堡垒户。在战争最为残酷的阶段,方有田因为得到信任而被委派为村支部书记。这就引起了何杉的妒嫉,何家大户为此也在私下开了不少的秘密会议,商讨对策,如何把这个从山东荏平逃来的朱红灯部下大师兄方泰的儿子方有田②排挤出领导班子。但他试探了许多次都失败了,这次借着日寇的进攻扫荡,地区暂时变质,他想利用敌人的势力达到这个目的。何杉跟方有田表面上和和气气,但处处摆着陷阱,进行暗算,所以他今晚一进门,方有田便在心里提高了警惕。 “老杉,是找我有事儿吗?”方有田压住内心的疑惑,用淡漠的口吻问着—— ①包森,原名赵宝森,陕西蒲城人,1930年前在中学时参加中国共产党。后在西安上大学。一两年后参加三原县游击队。1933年在西安市隐蔽工作,被捕入狱。出狱后到延安“抗大”学习,毕业后派到华北来工作。1938年夏任宋(时轮)邓(华)部队三十六大队总支书记,率该大队挺进冀东,参加暴动。宋邓部队回平西时,被任命为冀东八路军二支队支队长,留在遵化、兴隆坚持斗争。1939年被任命为冀东军分区副司令员兼十三团团长,1940年开赴盘山开辟西部工作,在敌人“强化治安运动”中与敌作战屡建战功。1942年3月27日,在遵化县野户山战斗中壮烈牺牲,年仅32岁。 ②方有田,原籍山东,其父方泰,随义和团头目朱红灯起义,数月后,朱被诱至济南下狱杀害,方泰挑着妻儿逃走,便隐居在遵化深山红花峪村中落户。理查德之父来村传教,奸污了方泰之妻,其妻悬梁自尽,方泰遂将该传教师杀死。方泰被下狱,点了天灯。方有田由魏延年养到十三岁,出关去东北躲避,二十六岁归,娶亲成家。故与理查德有世仇。这是《功与罪》中的情节。这里称“孤户”的由来。 “也没啥要紧事儿,”何杉慢条斯理地说,不住地用烟袋锅在荷包里揉搓着烟叶,“我是想找你商议商议庄稼放倒后,怎样护粮的问题,这两年敌人总是出来抢粮。” “那好办,往年咋办,今年就咋办。” “那好吧,我就把这任务布置给民兵吧,”何杉见方有田没有一点谈话的热情,只好站起来告辞,“大闺女,这阵子得闲,多住几天吧。” “哎。您走哇!” 听到红荆门上关门的铃声,方有田光着脚,跑出门去,借着月光,看见山路上晃动的何杉背影,他才慌失地跑回来。 “妮儿,我送你走,快回区里去,我怀疑他是探子。” 红薇惊讶了。“爹,您是不是疑心病太重了?” “不,你刚回咱乡,你知道啥底细呀?何家仗着是大户,总想欺负咱这独门孤户,不是我疑心太重,我看他突然上门,跟村里出了奸细坐探有关。劝你多住几天,说不定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红薇觉着爹说的话有道理,在敌我犬牙交错的激烈斗争年代提高警惕是绝对必要的。她站起来刚要跟着爹走,又停下来说: “爹,是不是现在走都晚了?如果咱爷儿俩走,会不会等在半道儿上劫住咱呢?” “倒是也有这一说,”方有田沉吟了半刻,“那你说该咋办好?” “我看咱往相反的方向走,跟他捉迷藏。” 第203页 二零三 他们爷儿俩出了门,奔山的下垴村边,到红薇要好的伙伴宝贝家寻宿躲避。宝贝招了一名北上抗日队伍里的南方战士做女婿入了赘,平时在军区所在地阁老湾村当首长的警卫员不回家,家里只有寡母和她娘儿俩过日子。也属于小门小户的人家。他们摸进门后,把来意一说,宝贝娘儿俩都高兴地说“寻宿儿吧,咱怎么妥帖怎么办。” 这是一座有三间虎皮纹石的石头房子小院,紧靠着村边一条羊肠山道,院里堆着一架柴禾垛。宝贝跟红薇同住一间屋,方有田提着烟荷包在当院的麦秸垛里掏个窟窿就睡了。 没有点灯,红薇多时没跟宝贝在一块儿了,小姊妹俩她们这回可得了聊天的机会,现在躺在一块儿有说不完的话题。 宝贝知道红薇死了丈夫,自然又开导和安慰了她一番。 没过两个时辰,山道上传来了马蹄声和人的杂沓脚步声。 “啊,是不是敌人的山林讨伐队进村了?”红薇谛听着隐约的声音,坐起来说道。 “别慌,我听着不像,好像声音来自你们那一头儿,八成是掏你的窝儿去吧?” 方有田没有睡着,他警惕地倚在麦秸垛上听着动静。 宝贝说的不错,敌人的搜山队,有五匹马,三名鬼子,两名汉奸,摸进了红花峪。给敌人带路的,正是那个身材瘦小枯干身披一件黑色长衫的何杉。月亮这时隐没到云层里去,在朦胧和微弱的月光中,这群鬼祟的人,登上了通往红薇家的高高山坡。在夜暗中,何杉指了指那个黑乎乎的排子门,便躲到山坡两侧茂密的树丛里去。 一阵大皮靴的脚踹和枪托的猛砸,红荆条的小排子门被踏倒了,五匹马冲进院去,直捣上屋的板门。 “裤拉!女八路地有!” 屋里,早已警醒着的魏廷年老夫妇,从炕上坐起来。“交出方红薇来!”一个汉奸用手枪顶着延年老人的胸口。 “我的不懂不懂地有,我姓魏,这儿没有姓方的,你们找错啦!” 翻译官把这话翻译给日军听,他诧异了。 “太君上了坏人的当,”魏延年眨着眼,凑近鬼子,小声地说:“这村里有八路、民兵大大的,你们来的人少,小心进了伏击圈。” 那为首的日军听了翻译官翻译了魏延年这段话,马上就叫嚷起来:“哇呀,快走,哈牙苦!” 五匹马立刻冲下了山坡。何杉从树后钻出来,他悄声地问:“掏住了?” 日本军官听不懂他的话,不容分说,上去就打了何杉一顿嘴巴,边打边骂:“八嘎!心坏了坏了的有,三滨地心交①!” 这几名日本山林警察队一听到附近有埋伏,立刻就一溜烟似地跑走了—— ①即“打你嘴巴”的“协和语”。 第二天黎明,红薇没有回家,从宝贝家后房山的那条小路就返回了褐垴的区里,见了李九月书记,见屋里没有别人,走漏不了风声,便把红花峪出了奸细叛徒的事汇报了一遍,然后交上了那份从城里取来的情报。 “是的,敌人很猖獗,加强了特务活动,总想从内部策反、瓦解咱们,咱这地区比别的地方复杂,资过敌,留过根儿,针对这种情况,县委和县大队、武装部都布置了新的任务,要成立各级的锄奸小组,你就兼着担任咱区的锄奸组长吧。” 她把短发往脑后一甩,双手紧了紧腰间挎着手枪的皮带,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中!” 一进十月,日军的讨伐队伍兵分十路进山“扫荡”。为了避其锋芒,军区的大部队又进了兴隆大山和伪满边境上的山林,只留下区小队和区干部们坚持地区的小规模战斗。敌人的猪股支队,进占了玉女山,又恢复了牛尾巴山上的碉堡岗楼,驻扎了日军和治安军,他们每天都下村,串连百姓,要吃要喝,有时还到那些招蜂引蝶的妇女家打牌喝酒,夜摸营,区里为适应形势,村公所也不得不变成了“两面政权”。 方有田还在村里坚持着工作。白天他要挑水上山,给岗楼送水,为的是能走进岗楼里边探看虚实,夜里就躲在山药窖里跟区小队开会,商议着伏击敌人的事情。 有一天刚吃罢早饭,何杉就找上门来,坐在迎门桌旁的小坐柜上吃力地说: “有田哥,跟你商量个事儿……” “有什么事儿,你自管说吧。” 他吭哧了半晌儿才说:“眼下,敌人的队伍来的这么凶猛,八路军招架不住钻了深山老林,没吃没喝,早晚落个冻饿而死,怕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啦。昨天岗楼给咱开了会,那布置你不是也听了吗?依我看,咱莫如到岗楼去做个交待,免得日后落个杀身大祸,你说呢?” “交待啥呀?” “大乡和岗楼都说,光交待是党员不行,还要交待出给八路军隐藏的东西。” 方有田叭哒着旱烟袋,低着脑袋,瓮声瓮气地说:“我不去,你非要去,你去吧。” 没过两天,村里来了一队日军和伪军,由何杉带路,来到山里一个山洞前,敌人让他自己先钻洞,等了一会儿,才喊:“你出来!”日军随后命令五名伪军跟着钻洞。洞里很黑,点了几根火把,引得一群蝙蝠卟啦啦迎面飞出来。用了三个钟头,终于起出了七根长枪和八匹小土布。方有田跟着村里的人全跑了,只有小孩儿跟着看热闹。 第204页 二零四 夜里,一队敌人去方有田家搜查,准备逮住他,让他交出八路军隐藏坚壁的东西。但是他越过长城跑掉了,就像他十三岁那年“花狸豹”张金斗他爹张富贵办教案搜索他时那样远走他乡地逃跑了。 就在那一夜,气急败坏的敌人放了一把火,把方有田家的三间房子点着了。 敌人还在四乡、城门,张贴了悬赏缉拿方有田和方红薇父女的告示。 因为日军浇了汽油,大火扑不灭。房子着了三天三夜,火光冲天,然后冒着浓烟,连石头都变成了黑色的灰烬。那一天幸好乡亲们帮助,把红莲和红堡隐藏起来,保住了方家的一条根。 只有魏延年夫妇,留在遭完火灾的空院里,在残存的小南屋的磨棚里栖身,守着这个残破的家,默默地等待着八路军和亲人的归来。 “喂!开门!”大皮靴踹在晃晃悠悠的小木门上,“你个糟老头子!跑的人有信儿吗?” “没信呀,老总!” “别说瞎话,天天到岗楼上早晚报告两次。” “好嘞!” 从这以后,他必须早晚到岗楼支应。他一上山,那伪军就摘了他的帽子当球踢,接着就派他往山上挑水、砍柴。魏延年已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实在是太辛苦了,他没时间砍柴进城卖炭取情报了,正常的生活全被这突来的“扫荡”打乱了。 “哼,他妈的,这强化治安还真要命,等着日后收拾你们这些兔羔子们吧,”累了一天的魏延年,躺在只铺些干草的地铺上自言自语地骂着。“嘿,我想出来一个新招哄弄鬼子,……” “啥新招儿呀?” “给咱薇妮儿立个假坟头,省得总去岗楼受罪了,你说中不中呀?” “那也中,可得区小队来通知村里。要不,他们不信。” 延年老汉那天借着打柴的时机,进到大山里去,在君子崖村找到了区小队,报告了敌人在村里搜枪、烧房的情况后,他便提出了关于给红薇立假坟头的主意。他们听后都觉得好玩儿,全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这时,李九月和方红薇挑帘走进了屋里。 “有什么喜事儿这么乐呀?” 区小队队员正在擦枪,为夜间下山骚扰敌人做准备工作,没想到正说着为红薇立假坟头的事儿,偏巧红薇倒来了,这引得他们更加大笑起来。 “嘿,你们这是笑什么呀?”李九月问着。 “哎呀,延年爷爷在这儿哪,真难得见您老一面呀,奶奶好吗?红莲妹子和红堡小弟都好吗?我爹有信吗?”红薇走进屋,立刻扑到延年老汉跟前,拉着老人那枣木棍子一般粗糙的手,提出了一连串她日夜悬心的问题。 “家里都好,红莲红堡都在俺们这两只老家雀的翅膀底下偎着哩,甭惦记着;我在城里集上听一个乡亲说,你爹如今隐姓埋名,正在北山那边儿要饭吃哩,你也不用结记着,现在来就是商议你的事儿,你正好进来。” “商议我的事儿?商议什么事儿呀?”红薇诧异着问。 延年老汉把他的主意说了一遍,红薇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好,那就让我先有个坟头儿吧。”她这带几分幽默的话,说得大伙儿又开怀大笑了一次。 那一晚,李九月跟着区小队的队员来到红花峪,召集了村里的干部,还有支应敌人的联络员,宣布了红薇在不久前的一次战斗中牺牲的消息,这意想不到的噩耗,使当场的人都感到非常震惊。何杉那天也出席了村干会议。区里并不十分了解村里的内情,如今他被安排为专门应敌的“两面村长”。因为是区委书记李九月出席会议,他听后真的相信了这个假死亡的消息。 “哼,我们何家大户这回又少了一个真正的外姓敌人。”何杉坐在墙角落里在心中解恨地想着,“现在不知道方有田老家伙猫在哪圪垯儿啦?这还是我一块心病。” 自这消息在村里宣布以后,自然是解除了魏延年到岗楼的汇报,他腾出空儿来,老两口便扛着镢头铁铣,在家门的上坎山梁上堆起了一个坟头,坟前立上了一块石碑。开吊的那天,还请来村里的子弟班,吹吹打打,折腾了足有半天。魏延年大娘在坟前盘腿大坐,拍着胸脯大腿,掂着屁股蛋儿,呼天呛地的哭嚎起来。她那“我的薇妮呀,你撇下我走啦,摘了我的心肝呀,你走的太早啦,这才是黄叶不落绿叶落呀………啊啊啊啊……”这悲惨的哭声,不仅传得红花峪全村都听得见,顺风的时候,连三里地外的小水峪都听得真真绰绰。 自这以后,红薇在敌人和不至近的乡亲们的心目中,真的是死亡了。 第205页 二零五 第25章白山黑水 一 今井武夫坐在香港的格兰德旅馆的走廊里,用四十倍的望远镜,秘密观察重庆派来参加和平谈判代表的动静,已经有好几天。还天天等待启德机场华籍主任送来每天上下飞机旅客的名单,他已分析出重庆的代表每天必派联络员飞回重庆汇报情况和领取上峰的新指示。不过这种飞机总是在深夜起飞。但是自上一轮谈判,重庆的代表宋子良回去后,又是半个多月,而这半个月来国际风云变化又是那么巨大,还不见返回,使他心焦如焚。 在他与重庆接触密谈和平协定和扶植汪精卫政权这两种极端矛盾做法的时光里——也就是说在他奔走于“桐工作’与“梅工作”两极之间的时期,世界形势又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德军以“闪电战”占领了丹麦、挪威,又在西线大举进攻,将英、法、荷、比军的主力击败后,又向英法海峡和巴黎进击,使四十万英国派遣军被围于敦刻尔克,直到6月上旬才算突围,德国的大型飞机“容克”,正在空袭英国的本土。眼看着希特勒成了欧洲十四国的占领暴君,这深深地刺激着日本的朝野,一时间向南方挺进的南派在军部里占了上风,为了尽快结束这场中日战争,以便拔出脚来向东南亚大刀阔斧地迈进,发动中日这场战争的近卫文麿在这种大时代的背景下,才又重新登台,为的是让他设法结束中日战争。 今井武夫曾被召回国一次。现在他手里拿着的文件正是7月27日内阁会议上通过的那份《世界形势进展对时局处理纲要》,他坐在走廊里,一边观察动静,一边阅读这个文件。“是的,这文件指示的很对,也很及时,”他边看边想着,“是的,帝国为了应付世界局势的变动,改善国际国内的形势,必须迅速解决中国问题,并抓住有利时机解决南方问题。”他低头看一眼文件,那上面写着:“在中国事变尚未解决之前,应考虑内外情况,决定向以对南方施策为重点的局势转移。” 他在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写下注意事项: 一,为了处理中国事变问题,应集中运用政治军事的综合力量,特别是要彻底杜绝第三国的援蒋行为,采取一切手段,务使重庆政权早日屈服; 二,为促使法属安南彻底断绝援蒋行为,并要求其同意负责对我军的补给,允许我军过境及使用飞机场,为帝国获得必要的物资给予方便,根据情况可以使用武力; 三,对香港,为彻底切断在缅甸的援蒋通道(指滇缅公路),要求予以配合,并为消除敌意加强各项措施…… 他为了克服难耐的瞌睡,吸起一支烟。不久前他刚在南京做了白喉预防注射反应,现在还在发着低烧,难以忍耐的无力、疲倦,他不得不勉强苦撑。他把身子倚靠在藤圈椅里,双腿加在凳子上,让自己更舒服一些。他吐出一圈圈淡蓝色的烟雾,半闭着眼睛,一幕他坐在东京统帅部开会时的情景又活灵活现地回到他的眼前。参谋本部作战课长冈田重一大佐在会后把他拉到自己的小办公室,两个人喝着从杭州运来的龙井茶时对他说的那段话,这时又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耳畔: “今井君,你必须明白,帝国没有比现在更需要结束中国事变问题的了。开战三年来,没有从正面战场结束战争,这已十倍地超过了近卫首相当年发动战争时扬言三个月灭亡中国的预言,使我们陷入了战争的泥沼之中拔不出腿来。所以,你所担负的‘桐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肩负着中国事变的重担而又对南方行使武力,这是极端冒险的行动。然而解决中国事变又别无良策。你必须明白,中国事变乃是国际形势之一环,如果错过这一最后机会,则不仅过去的努力成为泡影,而且日本还不得不退回到中国事变以前的状态。经过反复考虑的结果,认为无论如何总得摆脱解决中国事变的困扰,从而必须利用国际形势的非常局面。我们一方面加紧进行‘桐工作’,一方面还要利用当前南进的天赐良机,两厢努力夹攻,以期收到中国事变自然解决的效果。今井君,如果这场战争拖住我们的腿,以致退到中国事变前的状态,特别是1931年‘九一八’以前的状态,我们的帝国——无论是天皇还是国民,在精神上受得了这巨大的刺激吗?” 铃木卓尔武官走进来了,皮靴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像片洗好了?人的影像看得真绰吗?” 铃木卓尔手里拿着刚从暗室里冲洗出来的照片,走到桌子前。这是今井在香港九龙半岛旅馆会谈时,在243号房间,趁人们没有发觉时,由铃木从钥匙孔里偷拍的宋子良的头像和全身的正侧面像片。一种职业习惯,使他对这个才能低下、毫无谈判经验又缺少历史知识的宋子良,产生了怀疑①。在这之前,他还让秘书查阅了日本情报机关的几种“人名鉴”,结果光是出生年月一项就矛盾百出,有的记载着1893年生,有的记载着1899年生,相差6年之久,而关于宋美龄的出生年月也有1899年和1910年生两种记载,这就无法断定他究竟是宋美龄的哥哥还是她的弟弟。经过颇为周折的比较,才把这些资料综合起来判断的结果,有这样的特征:宋子良当时为43岁,独身,身量矮,约有一米六左右,面貌平庸,左手曾患有类风湿病,活动受限,四方脸型,肤色微黑,唇厚有黑痣,说话快。特别嗜好雪茄。……—— ①这个宋子良,据日本史料记载是冒名顶替的,其后在1945年6月,被上海日本宪兵队逮捕。经辨认,证明该人为当年假冒的宋子良,此人自称“蓝衣社社员”,为“军统”戴笠之亲信,长期在浙江领导秘密工作,为日本逮捕,送往上海被参加“桐工作”的日方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特派员坂田诚盛认出。今井曾为此人说情,说他过去是重庆的谈判代表,可以放他,让他继续充当联络,正在此时,日本于8月15日宣布无条件投降,该人立刻以战胜军的身分恢复了自由,今井则因战败而失去了自由。 今井拿过还没有烘干的照片看了看说:“嗯,拍得技术的确不错,请你给四明银行董事长吴启鼎打个电话,让他过来认认好吗?” 铃木卓尔立刻派车把吴启鼎请来。 “吴先生,你们那里人多眼杂,我不便在你处,”今井站起来,扶一扶金边眼镜,微笑着解释,把像片递到来客手里,“你跟宋子文有交情,请你认一认,他是不是宋子良?” 吴启鼎摘掉近视镜,换了一副花镜,仔细看了一会儿说: “要从这张照片看,倒很像。宋家是海南岛移民出身,身体发育不均衡。这一点很像。可是我记得宋子良的唇上并没有黑痣呀!” 当时很难决定这位重庆代表的真伪。于是今井武夫决定次日清早乘“白银丸”由香港启程,经广东、台北,返回南京,找熟悉宋氏兄弟的达官显贵来辨明真伪。 船一到南京,今井马上就赶到正在等待开张的汪精卫政权的机关去。请陈公博、周佛海、林柏生,甚至还请了汪政权的头号特工头子李士群等人帮助鉴定。周佛海说:“这人像其弟宋子安”,陈公博说“不像”,其他的人意见分歧,还是不能确定。当时铃木还曾得到一份情报,说“军统”驻香港的头目,名叫王新衡,年龄36岁,身量一米六左右,长得白皙,说一口浙江官话,是蒋介石的奉化同乡,颇得戴笠的宠信。他的情况非常近似,现在的所谓宋子良,是不是就是这个王新衡呀?!总之,经过好几天的努力,也没解决了真假问题。但是铃木打来了加急电报,第二轮商谈马上就要举行了。“嗯,管它呢,”今井武夫找出了自我安慰的办法,“对于这个自称宋子良的替身尽管有不少疑惑,可是又何必过分拘泥于他的真假呢,只要我们可以利用他做为和平路线的窗口,把他做为这条路线沟通与重庆的直接联系就够了。” 第二次中日双方委员的预备会议,因为日方的翻译坂田和矢仓两位特派员在香港的日本旅馆松原饭店正和洪帮的人员接头,突然被香港的民政厅警察包围逮捕,曾被投进监狱,他们深怕暴露会议内容而把会议地点改在澳门。 那是6月4日的午后,在大雨滂沱中,于一片白茫茫的雨雾笼罩中,那艘“白银丸”在澳门港口靠了岸。熟悉这一带地理的铃木卓尔,带着今井武夫、臼井大佐和新从总司令部调拨的翻译内之宫中尉,一共是4个人下了船。为了躲避外间的注意,他们一上岸便装作不认识而分别住宿。今井和臼井住进贝拉比斯塔旅馆;铃木住在三和公司;内之宫在利贝拉旅馆下榻。另外陆军总司令部还派来专驻澳门熟悉地理风俗习惯的片山参谋,担任联络官,专门负责这次会谈的联络事宜。 今井住的贝拉比斯塔旅馆,是一处粗糙的木结构建筑,他觉得它特别像西欧三流国家偏僻的农村房舍,在小小的院落里,可以看见房舍后面房顶上高高悬挂的十字架,朝夕传来教堂噹噹的钟声,徒然使他的内心有一种落魄的感觉。 当晚就举行了首次会议。那时是9点整,还在下着时大时小的雨,淅淅沥沥,颇有一些凄凉的秋意。为了极端的保密,会场选了远在荒郊海滩的一处阴森森的空房,好像一处闹鬼的凶宅。汽车没有开到门前,下车后一片漆黑,他们陪着小心,跟着一位帽子压住前额的向导,左拐右转地走了好一阵,才来到有暗岗的门口。接应的人立刻把他们这四位代表引进光线暗淡的地下室。空空荡荡的屋子中央摆了一张长桌,桌子上间隔均匀地燃点着四支大蜡烛,恍恍惚惚地颤索着。中日双方的代表,相对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重庆的正式代表是三人:他们是章友三、陈超霖和自称是宋子良的那位,另有一位帮办是牵线人张治平①。房子周围由安排这次会场的中方保镖张汉年担任监视警戒。今井注意到偌大的院落房间空寂无声,一切都锁在带有几分恐怖的寂静之中—— ①中国重庆代表的真实身份:章友三,原驻德大使馆参事,现继曾仲鸣(在河内被炸身亡)之后任最高国防会议秘书主任;陈超霖,重庆行营参谋处副处长;张汉年(预备代表)为陆军少将、侍从次长、香港特使。 第206页 二零六 双方代表刚一就座,第一件事就是相互出示正规的委任状,查验个人身份证明。今井武夫做为日本的首席代表,出示了担任闲院宫载仁亲王给中国派遣军总司令西尾寿造的“大陆指令第676号”的指示,内开: 兹任命中国派遣军司令官责令所需机关按附件“桐工作实施纲要”与重庆政府代表进行停战谈判。此致中国派遣军总司令西尾寿造阁下。 参谋总长载仁亲王 昭和十五年三月十七日 还附上西尾寿造总司令的正式委任状。中国方面出示的委任状上,是用军事委员会的信笺,上面有蒋介石以军事委员长的署名,盖有官仿大印和蒋中正的个人小印。上写着:“兹派陈超霖、宋子杰、章友三代表研究解决中日两国事宜。此令。中华民国三十九年六月二日。蒋中正。”今井武夫这是第一次在正式谈判场合看见重庆政府的正式信函和正规的委任状,他把那格式深深地印在了脑中。 验证完了,宋子良先站起身解释他此次改名宋子杰的意思是因为日本驻上海的和知鹰二曾向新闻界披露了今井来港密谈的任务,深恐在香港引起对宋氏兄弟的人身安全问题。追踪过宋子良真假的今井武夫这时只淡然笑一笑,表示对改名事予以充分谅解。于是会议便就双方带来的停战协定草案,逐项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但气氛是和谐的,完全不像两个正在交战的国家。会上,重庆代表对“和平实现”后只是涉及如何配合讨伐共产党的问题,陈超霖才变得那么痛心疾首和慷慨激昂。 “对共产党,”陈超霖急不可待地站起来高声地说,“蒋委员长已有决策。他曾一再指出,中国共产党料到在和平到来的同时,国民党将立即企图发动对共产党的剿灭战,因而企图尽可能在抗日战争中扩大自己的势力。因此,如果秘密会谈一旦达成协议,当然要进行讨伐。而且,讨共计划业已制定。如可能的话,希望在7月以前就实行。胡宗南、蒋鼎文、朱绍良、卫立煌、薛岳等将领已纷集重庆,并已协商完毕。不久将派赴西北地区,命其担当防止共产党反抗的任务,因此,恢复和平后,恐怕要向日本请求武器补充等等的援助。当然,宣布停战之时,亦要发表反共宣言,涉及时际内容等项问题,希望与日方协商。也许会遇到国民党内某些人士的反对,如反对派元凶冯玉祥,蒋委员长对此也下了决心,准备使用各种方法挫伤他的锋芒,实不得已时,甚至将采取最后的强硬手段。” 对重庆代表的这番求援献媚的陈词,今井武夫颇感兴趣。 当时的气氛也异常活跃融洽。 会谈一直到午夜三时方散。回到旅馆后,今井打开了当天的报纸,见报端以赫然醒目的标题发表了“宋美龄来港就医,治疗牙疾”的消息,他对同室的臼井大佐说: “看,蒋介石的心腹来了,宋美龄显然是到此督阵,亲临指导喽,足见蒋本人是很重视这次会谈的啊!” “是啊,你想想看,一旦召开日中的巨头会议,近卫、板垣和蒋介石会谈,不管成功与否,都会给共产党和强硬派造成反蒋运动的口实,而可能发展成为内战。这一点是洞若观火。所以,巨头会议召开之日,必定是签订协定之时,而且必须准备好剿共的部署才行。蒋本人是很注意这一点的,所以才如此保密。唯恐走漏半点消息为共方抓住把柄。” 这次会谈一共进行了三天,白天躲在旅馆睡觉,照例是晚上九时开,午夜三时散。会议的最后,在三个议题上发生了分歧,一是满洲问题;二是驻兵问题;三是关于汪精卫问题。会议以国民党对日本的“觉书”陈述了以上不同三点意见为结束,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散会的那天,又是凄风苦雨,这更增加了今井武夫的忧郁情绪。他站在贝拉比斯塔旅馆破败的阁楼上,听着后面教堂传来的沉闷钟声,不由得回想起第一次在香港秘密会谈时的情景。那时他应宋子良的邀请,两人一同跑到香港岛南岸的仔芦山酒家共进晚餐。饭后,他们在离岸稍远的海面上划着小艇进行了会谈。那时,正是湾内风光明媚的5月,十三四的初升月亮是金色的,遂后变成了光辉远射的银色,又圆又大,映照得港湾内金波银波荡漾起伏,从山头又传来有若松籁的吹吟。那时他感到谈判的前途非常光明,心情也异常的愉快开朗,现在他觉得在满洲国的承认方面陷入僵局,前途很可能是暗淡的,这个鬼地方是如此的黑暗,阴森恐怖,他的心情充满了凄凉悲哀,两次相比是何等的不同啊!他深深地为他帝国的前途而担忧。 散会后,铃木离开澳门返回香港,今井和臼井乘“云阳丸”到达广州,在这里改乘飞机返回东京汇报。可是由于气候恶劣,在太刀洗被迫降落。两天后今井送臼井回国,他返回了南京,向中国派遣军总司令西尾寿造和其他首脑,汇报了会谈的情况。 在这以后,今井还不断地和重庆的代表秘密通信,继续商谈巨头会议的问题。但是渐渐地书信往还少了,消息也慢慢闭塞了。 有一天,正当今井为“桐工作”的无结果感到愧疚,坐在屋里写辞呈的当儿,曹刚忽然跑了来。这是他从重庆经界首的“阴阳界”回来后,第一次和今井武夫见面。他们说了一般的寒暄话后,曹刚见屋里没有别人,便凑近今井,小声地说: “老兄,我告诉你一件秘密吧,‘桐工作’是不会取得进展了,因为第一是蒋先生讨厌汪精卫发表的什么《和平建国宣言》①,特别是用那种劝降的口吻,跟蒋平起平坐的地位,建议什么重庆方面立即停战,共谋和平之实现,惹老头子火冒三丈。第二是不知道这件事怎么走漏了风声,不光中共那边知道了,总在《解放日报》上发表揭露性和攻击性的文章,说什么反对‘东方慕尼黑’阴谋,而且连美国也得到了这方面的情报了,史迪威直接向老蒋提出了质询,又加上你们的外长松冈洋右在柏林签署了德意日三国军事协定①,蒋一向依靠英美,他怎么还敢进行这样的会谈呢?这是国际形势所使然,你个人引咎辞职又有什么用?依我说,你根本就用不着难过。来,把这一切苦恼都忘了吧,我请你到贡院东街的小巴黎餐厅吃饭去吧!”—— ①汪精卫的《和平建国宣言》是1940年3月12日发表的。 ①此协定于1940年9月27日在柏林签定。 在小巴黎餐厅,虽然有女招待陪酒助兴,但今井依然有些闷闷不乐,到夜11时,他俩回到住处,曹刚多喝了几杯,半躺在床上说: “今井君,就着我在南京,是否可以推荐我去日本驻外使馆工作一阵呢?” 今井哈哈大笑起来:“老弟,你真行!你都忘了,至今汪政权还没正式开张哪,这还不都是为了‘桐工作’顺利进行吗,可是现在已经连续推迟了好几次,实在不能推迟了,已经使汪精卫感到对他冷落了。” “那就敲锣打鼓地开张吧!” 第207页 二零七 “是的,”今井借酒浇愁,也喝多了烈性酒,他压抑不住胸中的郁闷,对曹刚吐露了真言:“臼井大佐从东京打来的长途电话,告诉我畑俊六大将已辞去陆相的职务,由东条英机①中将接任。他听了‘桐工作’的汇报,非常生气,他拍着桌子发着脾气说:‘这真是岂有此理,我军在中国境内正面战场推进一向快如乘风破浪,打得蒋军望风溃逃,除了台儿庄②一战我军强十倍于我之敌受挫和张自忠死拼抵抗外③,几乎所向披靡,何以跟败军首领蒋介石谈判和平?进行这项‘桐工作’,这简直是中国派遣军的越权行为,应该立刻予以停止。’你看,我们白费劲了,唉,”今井武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继续说:“曹丧,你看,我们帝国中央首脑出了分歧,政府和军部在重大问题上发生了矛盾,我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人何去何从呀?真难呀!太难啦!”—— ①东条英机(1884—1948)日本战犯,此时尚为中将,后提升大将。“九一八”事变后任关东军宪兵司令官。“七七”事变前夕升关东军参谋长。1938年任陆军次官,次年转任航空总督。1940—1941年任陆相时,积极主张扩大侵华战争和准备对英美战争。1941年10月组阁,兼陆相、内相。12月发动太平洋战争,又兼军需相和参谋总长。在日本败局已定的形势下,1944年7月下台,日本投降后自杀未遂,不久被捕。经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绞刑。 ②台尔庄,抗日战争初期中国军队和日本侵略军在山东南部台尔庄(今属枣庄市)地区进行的一次会战。1938年3月下旬,日军第十师团向台尔庄进攻,一度被中国守军击退。4月3日,中国军队的四十万优势兵力,包围进攻台尔庄之敌,并击退由临沂增援之敌第五师团一部,至4月6日取得了歼敌两万余人的胜利。 ③张自忠(1890—1940)山东临清人,字荩臣。1916年起在冯玉祥的西北军中任营长、团长等职。1931年任二十九军任三十八师师长兼张家口警备司令。1935年华北事变后,任察哈尔省主席、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兼天津市市长。1937年七七事变后,一度代理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旋即离去。后率部在台尔庄等地与日军作战。1940年5月在襄河南岸南瓜店前线作战中壮烈牺牲。 这一晚他俩好像对比着发了一通牢骚。次日起床后,今井的脑袋昏昏沉沉地发疼,他戴上健脑器,写了一份辞呈。他亲自赶到太平路原中国陆军总司令部的驻地——现在是日本帝国中国派遣军司令部总部拜见司令官西尾寿造。 西尾穿着金光闪闪的将军服,胸前佩戴着金鵄一级勋章,端正地坐在靠背椅里,木翼电扇有节奏地嗡嗡响着。他看完今井的辞职书,对他说: “我想你不必辞职,你尽了力……” “可是,我没有任何成绩可言,”今井武夫立正站着,从镜片的闪光里可以看见他的眼里闪着泪光,“我考虑到,个人主动担当日华停战和平谈判工作以来,始终未取得什么成果,痛感自己责任的重大,不胜内疚。我感到自己不应再恋栈军职。所以还是请准许我……” “不,不必急躁。依我看,今后可能还有举行停战谈判的时机,你已经很努力,现在只是需要暂时耐心地等待时机的成熟。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干。眼下,汪精卫的问题,不能让他这群人光是住在上海闲呆着,按说早就该成立南京政府了,举行政府成立的仪式,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拖了,而这件棘手的事,也需要你来张罗操办呐!。” 今井在眼里转游的眼泪,顺着眼角流淌下来,他的情绪非常激动。他得知陆军省已传出将他调职的内部消息,是西尾大将不同意,才没有因为陆相为“桐工作”发脾气而将他调出,他才被破例地撤销了调令。使他此刻深感知遇之恩,竟激动得如此感激涕零。他脚一并,深深地鞠了一躬,退出了总司令官的办公室。 他回到住处时,曹刚正给周佛海打电话,见今井回来,马上挂断了电话。 “喂,曹丧,西尾总司令官对我挽留了,”今井因为兴奋过度,并没有注意到曹刚在给谁打电话,便像喝醉酒似的举起双手,高兴地宣布着,“已经定下来,月底就要宣布汪先生的南京政府成立了,啊,我一直奔波忙碌的‘梅工作’,总算要开花结果了!曹刚君,我敢保证,你想当驻日外交使官的愿望,一定能达到!”他说着走向酒柜,从里面拿出一瓶太阳牌啤酒,倒了两杯,“来,不必烦恼了,咱们庆祝吧,你现在先别回北京了,留下来,跟我一块儿忙活筹备南京政府的工作吧,咱们的好戏要拉开帷幕了!” 曹刚举起了酒杯。这次他回重庆在“军统”戴笠处领下了两项任务:一项是立即建立和周佛海的暗中联系,在他家内设立一部电台,蒋亲下手谕,让他“曲线救国”;一项是调查中共的武装实力和在沦陷区的限共活动,还要加强,所以今井约他帮助汪精卫的南京政府成立工作,正中他的下怀,他非常兴奋地把这份工作答应下来。他微笑着,青灰色的小窄脸上,嘴角边又浮现出那两颗豆粒般的小酒窝,眯缝起亮晶晶的一对小眼儿,高声地说: “今井先生!这是你谋略工作的成功,我的时候,庆贺你,干杯!” “干杯!中国有句俗话,叫做‘东方不亮西方亮’!” 二 经过了一阵紧锣密鼓的准备,这个在日本卵翼下的“难产儿”——汪记南京政府,终于在3月30日上午宣告成立了。3月28日的晚上,艾洪水以“中华通讯社”特派首席记者的身份,赶到南京。自从他与李大波在翠峦的庄园同一天结婚后,他立刻觉得身价倍增。他随着岳父章怀德对伪满洲国的大头目上至张景惠下至各大臣,都进行了一遭拜门活动。现在他父亲艾肩吾不仅住进了新庄园,而且还到彩云的陪嫁佃户庄子上以新主人的身份去视察了好几趟。艾洪水当然亲自出马去过鹤岗煤矿和哈尔滨的五金行对过帐目,查询过经营业务,自然是新婚燕尔加上志得意满,有点财大气粗的派头。他现在已然没有丝毫的苦闷,完全不像在事变时那么痛苦。自从他帮着曹刚跟踪了方红薇,又帮着他舅父章怀德把李大波劫持到翠峦庄园软禁以后,他什么顾忌都没有了。 在这之前,他先到达上海,直奔极司菲尔路76号的“特工总部①”去拜会有名的杀人魔王李士群②。一路上他想着李士群这个人的经历,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这小子过去不也是共产党员?他觉得在共产党内没有出路,便投奔了国民党,现在又投靠了汪精卫,还不是混得挺得意吗?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必那么固执,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呢?!”想到这些,他感到极大的安慰—— ①“特工总部”,为“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工总指挥部”的简称。 ②李士群,浙江德清县人。在复旦大学期间,一度参加共产党,得到信任被派往苏联学习政治保卫工作。回国后1933年在中共中央特委工作,保卫政治局机关,并得到重视,这一年由于叛徒出卖,李士群被国民党逮捕,经不起威逼利诱,背叛革命,参加了“中统”,并留在局本部搞侦行工作。1939年成为汪伪特工头目。后因汪伪特务组织派系矛盾和斗争,1943年9月9日李士群为日寇毒死。 他来到总部门前,出示了记者身份证,便被勤务兵带到会客室去。早有秘书客客气气地接待着他。他呈上川岛芳子给李士群写的亲笔信,呆了一会儿,得到特准,秘书便把他带进李士群的袖珍小办公室去,破例地亲自接见他。 李士群正在忙着两件事:一是“南京政府”出台,一是协助日军在华中苏浙皖地区的“清乡”运动的准备工作。本来他完全不必亲自接见这位“北方佬”。可是,既然这个艾洪水拿来的是川岛芳子的亲笔信,他怎敢不出来接见呢?他一边读着这封用粉色桃花纸写来的信笺,那上面秀丽的笔体他是太熟悉了。在看着这信的同时,一段往日的风流韵事立刻闪现在他的脑际:那是在1935年的春天,李士群已成了“中统”的骨干。当时身为日本参谋本部中国课课长的影佐祯昭少将,通过中国的国民政府亲日派的关系,便把他的亲信、超级女谍川岛芳子,安插到南京中华门内江南铁路(南京到芜湖线)的板桥车站任职,充当坐探,具体任务是收集中国方面的情报,并伺机拉拢中国的官员和特务分子。七七事变后,“中统”接到邮电检查员的报告称:“发现南京中华门内板桥火车站有一女职员逐日收到外地寄来巨额汇款,行迹可疑。”李士群便被派往该处侦察。李到该处侦察几次,便被川岛芳子(她当时使用的中国名字是金东珍)的美貌多姿迷住,不久她就把这位“中统”特务俘虏到手,偷着姘居起来,甘心为川岛提供情报,于是他由“中统”一下变成了潜伏在“中统”里的日特,直到有人在“中统”秘密告发。活该这小子走运,这封检举信恰巧落到他的把兄弟、“中统”秘书丁默村①的手里,丁立刻把消息透露给李士群,并为李向“中统”的头目做了开脱解释。自这以后,由川岛芳子中间穿针引线,带领他跟上海“梅机关”领导人晴气庆胤②和影佐祯昭见面,拉上关系,为他在武汉陷落后投降日寇做了先期准备—— ①当时丁在叛变革命后,亦在“中统”工作,后当汉奸,与李士群成为汪伪特务头子之一。 ②梅机关,即在上海设立的日本特务机关。日本的特务机关属日军参谋本部领导,对中国的特务、间谍部署,由参谋本部中国课负责。派在中国的特务、间谍人员,分为四个区,即华南、华北、华中、东北,以梅、兰、竹、菊四个字为代号。梅机关是华中日本特务最高机构的代号。 第208页 二零八 李士群立即想起了那段背着供养他求学、资助全部膳食、费用的妻子叶吉卿“金屋藏娇”的香艳生活。 “哦,艾先生,我和芳子是很要好的朋友,很要好,”他操着一口浙江话,揉搓着双手,很快地说,“啊,她怎么样?”“很好!她也经常提念起先生你,”艾洪水并不了解内情,但他本能地用讨好的口吻说:“她还非常惦念你呢,她告诉我说,让你不要忘记她。” 他笑起来,点起一根雪茄烟,脸色红了一下,这既是由于兴奋也是为了那段难以忘却的记忆。那一天李士群向艾洪水大谈了一通南方的“清乡运动”规划,未来建立武装的设想,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在艾洪水的请求下,李士群特意亲自带着他参观了这座阴森恐怖的魔窟的刑讯室和地牢。 这座原是北洋军阀陈调元的私宅,何等宏大和多么豪华啊!艾洪水一边走着参观这偌大的宅第,一边看着五花八门的原始的和现代的种种刑具,边在心里钦佩地赞叹着:“李士群这小子真能干,他是一不做,二不休,一杆子插到底,说干就干个大的,彻底!不像我小手小脚,瞻前顾后。对呀,李士群的生活哲学是‘十年寒窗,一举成名,夫荣妻贵,光耀门庭’,应该也是我的行动指南!往后,我以前的那段生活,连想都不该再想!……” 那一天他们越攀谈越高兴,李士群甚至破例在自己的公馆请他家宴。他几盅酒下肚,便吹嘘起他如何在“艳电”后受日本的委托到河内跟汪精卫见面,受到汪的垂青嘉勉,以致成为今天汪的心腹,最后还夸耀了一通在上海如何培训特务,如何通过搞恐怖、暗杀、绑架、抢劫、写恐吓信等手段,达到在上海滩树立凶威。他那得意与骄狂的神态,很使艾洪水羡慕并给了他极大的启发。“是的,我也要这样活着,破釜沉舟地干吧!既当婊子,就不要贞节牌!”在回到下榻旅馆的路上,他这样想着。 次日,他找到了曹刚,是在艾洪水借机采访即将成立的汪记南京政府中最有实力人物周佛海时,在西流湾八号周的私邸中见到的。他刚被传呼进来时,秘书把他引进一间书房,让这位“中华通讯社”的首席记者在这儿等候接见。 “对不起,周先生正在会客,请稍等。” 周佛海这时正在地下室会见曹刚。一道阳光正从地下室贴近地面的窗户里透射进来。借着这抹光亮,曹刚看见这间地下室里架设着一座电台。一位年轻的译电员坐在墙角落的一张小桌前,就着一盏光线暗淡的台灯低头书写。曹刚透过那架黑边玳瑁眼镜,看见周佛海那两只滚圆的大眼,漾着微笑。曹刚虽然跟这位仅次于汪精卫的二号人物是初次见面,但他已从影佐祯昭的“梅机关”那里得知这座颇有点来历的地下电台,最初是周佛海为日本人破获的“军统”南京站重庆潜伏的电台,当时急于寻求与重庆发生联系的日本特务机关,不但没有逮捕架设电台的“军统”特工人员,而且还特别安排了特工护送这位南京站的负责人平安过境,与重庆进行联络工作。而这次对日本建立的破获功劳,又给从政老手、老奸巨猾的周佛海,提供了一次“狡兔三窟”的绝妙机会:他利用这个电台,又为自己和重庆政府建立了秘密联系,他为此还给戴笠带去一封由他转呈蒋介石的密信。信中说他,“永远忘不了校长的知遇栽培之恩,深悔自己行动之莽撞,唯有今后暗中报效校长及党国。……”现在曹刚就是为这件事才来的。 “我的时候,是刚从重庆那边回来,”曹刚开门见山地说,并从贴身内衣里拿出了一封信,“这是戴笠少将让我带给您的。”他欠起身,把信恭恭敬敬地递到周佛海面前的桌面上。 周佛海又激动又紧张地拿起信,开亮了墙上的一盏小壁灯,迅速地看下去。从那核桃般大的墨迹里,周佛海一望而知是蒋介石写的亲笔信,那苇杆色的红格信纸随着他手的颤抖也哗哗地抖动起来,他激动地反复把这封简短的便信,看了两三遍。 佛海弟如晤:手书拜读,内情尽悉。 君有悔过思改之意,甚佳。但望君暂留敌营,带罪立功。至于今后君之前途,将予以可靠安插,望无虑。 知名不具。① 周佛海捧着这封信,依然激动不已。自从他从河内跟随汪精卫公开投奔日本以来,原以为跟蒋分庭抗礼,一切都会十分顺利,但谁承想日本为了早日结束中国战争,一直在脚踩两只船,把对他和汪的扶植去留,当成谈判桌上讨价还价的筹码,使他的心情由火炭般的热度一下冷却下来。在等待日本政府同意宣布新政府成立的这段坐冷板凳的日子里,汪精卫急得腰脊部的枪伤一再疼痛发炎②。周佛海也急得口舌生疮,为了早日确定成立的时间表,他还亲自去日本催促。他忍不住那种“弃儿的感觉”,他抓住蒋介石重庆政府也想谈判停战的机会,才背着汪日双方,开辟了这条私自通蒋的后路,所以这封好容易盼到的复信,既是价抵千金又可成为他日后的护身符。他急忙小心地折叠起来,装进信封,然后把他藏在夹皮墙里一只保险箱里锁了起来,才跟着曹刚一同到书房去会客,接受采访—— ①此信约计写于1942年10月。在这里,为了情节集中,时间略有提前,但事实确凿。 ②汪精卫1935年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兼外交部长。在国难深重时刻,屡屡发表亲日言论。引起全国人民不满。1935年11月1日,国民党在南京召开四届六中全会,与会人员在摄影时,有晨光社记者、热血青年孙凤鸣,突然以手枪向汪连开三枪,枪枪命中,一枪射中左眼外角下左颧,一枪从后贯穿左臂,一枪从后背射进第六、七胸脊骨旁部位。经医治,取出左颧骨子弹,但脊部子弹因靠近脊椎,手术未能进行。此后,成了汪生命的隐患,经常发炎、疼痛。1943年12月19日,由日军后藤部队长施手术取出子弹。但病况继续恶化,1944年3月3日被送往日本名古屋帝大医院,次日再次手术。11月10日上午并发肺炎,抢救无效,下午4时20分死去。 艾洪水一个人在书房已等了半个多小时,觉得像过了半个世纪,实在有点不耐烦。忽然,从走廊里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听差拉开门,高喊了一声:“周部长驾到!”艾洪水从沙发上霍地站起身,毕恭毕敬地深深鞠着躬。 “啊哈,是你呀!”曹刚拍着艾洪水的肩膀大笑着说,“你想不到吧?”他转过脸,故意用老朋友的口吻对周佛海说,“周部长,他是我的老部下了,过去在大学里也是中共的地下人员,后来经过感化,跟了我们,所以不是外人,你可以随意对他谈话。” 艾洪水看到曹刚跟周佛海这么熟识,而且能够平起平坐,心里虽然很是羡慕,但他依然非常拘谨,赶紧掏出小本,虚半席而坐,做出采访的准备。 周佛海听了曹刚的介绍,颇跟自己的经历相同,刚才一进门时那副官架子消失了,他摆摆手说:“算了,有什么好说哟!咱们别来那一套了,我请你们吃吃南京风味的馆子吧,好不好?” 第209页 二零九 “可是,我是华北来的,怎么交差呀?” “那好,要发表谈话,也应该汪先生发表,我们到他那里去吧。” “这主意真是好极妙极!”艾洪水乐得直拍大腿。 周佛海立刻让秘书给汪公馆打了一个电话,由他带着记者进行重要采访。一向好出风头、不甘寂寞的汪精卫,当即就答应了要求,让他们前去。 周佛海要了汽车,直奔汪精卫的北极阁官邸。 在车里,曹刚抓住好久没见面的艾洪水,赶紧问道: “喂,宏绥,快告诉我,最近我看到一份黑龙江的情报,说你表哥没被处死,已隐藏在老家,有这事吗?” 艾洪水听了曹刚这话,不由得吃了一惊。“这王八蛋!死揪着不放,这坏东西又要见缝下蛆!”他在心里暗自骂着曹刚,便硬着头皮,赶紧回答:“放屁,这纯属造谣,川岛芳子不是已经把他枪毙了吗?你怎么忽然从凉锅里又冒出这股子热气来啦?” 曹刚不过是拿这话题诈他一下,见艾洪水否认得那么坚决,便不再问了。吓得艾洪水出了一身冷汗。 汽车沿着日军轰炸和大屠杀后新修的柏油路,停在了警卫森严和周围布满便衣特务的北极阁汪精卫官邸。因为事前有过联系,汽车一直通过带电网的铁门,开进了院里,停在那座精巧的有草坪的洋楼前。 汪精卫今天穿着特别讲究,他穿一身他最爱穿的白色西装,打着黑色蝴蝶结,一扫他这些天等待“开张”的苦恼而显得异常潇洒。他伸开两手,迎接他们,然后进到有褐色地板和护墙板的宽敞大客厅。汪精卫一向是一个爱滔滔不绝讲话的人,当艾洪水递上记者名片时,就口若悬河地讲起他杜撰的那套所谓“和平救国”理论来。他口飞白沫地说: “艾先生,请你一定把我的主张用大篇幅宣扬出去。我认为,‘战争为的是生存,能生存就应该和平’,‘应抗战不抗战是民族的罪人,但能和平不和平也是民族的罪人’,‘和平有了机会,就必须下放弃和平的机会’①,所以,我主张抓住和平的机会,进行和平建国。” “汪先生,您能否指出,在目前的情况下,和平的出路在哪里?”艾洪水小心地提问。 “在德国调解②!在近卫对华三原则!我对此是充满信心的。”—— ①在日本军国主义大举武装进攻我国之际,不提抗敌,而大谈和平,这就是汪逆迎合日本主子而进行的歪曲宣传。这里括弧中引证的话,便是他们典型的理论。 ②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曾经出面调停过中日停战,在这里引证,只是时间上略有出入。同时1940年7月,日本外相松冈洋右又通过德国驻日公使斯塔默尔进行斡旋,想趁缔结德意日同盟条约签订的形势推进中日和平谈判,并夸口将使中日和平于两周内一举实现。显然汪精卫所指是上次和这次笼统说的。 “您怎样解释新政府国旗上三角黄巾上‘反共和平建国’ 中的‘反共’主张?” “首先我要指责的是那些唱高调的人所进行的抗日行动,我称这是‘近视眼’,正因为有这些过激的近视眼,才引来了真正抗日的共产党。过去我的同僚蒋中正先生曾经五次武力围剿中共及其军队,结果倒‘剿’出来一个二万五千里长征,产生了一个朱毛的延安边区政府,现在中共势力借着抗日,又在敌后建立了广大的根据地,八路军、新四军越抗日越壮大,这才是中国‘真正的危险’。”汪精卫说的非常兴奋,不住挥舞手臂,唾沫星子溅了艾洪水一脸。 “您说的很透彻,那么未来应该如何?” “我认为应该日满华提携,重庆的蒋先生应该放弃武力,我们携起手来,共建大东亚新秩序,才能彻底达到反共、灭共……” “非常感谢……”艾洪水看见周佛海指一指自己腕上的手表,他才站起身,深鞠一躬,结束了这次对最高层次人物的采访。 周佛海把曹刚和艾洪水用汽车拉回来以后,就把他俩安置在自己西流湾八号这座阔绰住宅的客房里住下。次日,为了巴结这位重庆派来的使者,除了在中央饭店犒劳了他们一顿上等酒席外,周佛海还亲自给南京最有名的李顺昌呢绒服装商店打电话,请来了手艺高超的裁剪师,给曹刚量尺寸,当场给他定制了四套全毛高级中山装和大衣,最后也送给艾洪水一套讲究的衣服。 3月30日这一天终于来临了。会场虽然张灯结彩,锣鼓齐鸣,但却如临大敌,戒备森严。除了日军、伪军手持长枪呈面背间隔相对队形列队外,日本“梅机关”的特务和李士群“76号”魔窟的便衣,都全部出动了。到处悬挂着加有黄色三角巾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粘贴着国民政府“还都”南京的标语,用这种鱼目混珠的手段欺蒙不明真相的黎民百姓。曹刚、艾洪水随着周佛海的车开进了会场。贵宾席上,只有维新政府的头目梁鸿志和华北临时政府的首脑王克敏、日本派来的特使前首相阿部信行参加了会议,当然,在外宾中也少不了今井武夫和影佐祯昭,总的来说,这次“还都”仪式显得冷冷清清,很不景气。但是汪精卫却以代理主席的身份,①昂首阔步,精神抖擞。他一直担心的被打入冷宫的命运总算避免了。主要的仪式是宣布汪精卫及各院、各部、各会汉奸头子就职,汪精卫操着广东番禺话发布了所谓宣言和政纲,会议便散了—— ①大汉奸汪精卫为了迷惑群众,让人认为是国民党正统,除打出“还都”口号外,还自任代理主席,主席一职仍为原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空着。 第210页 二一0 刚走出会场,曹刚把艾洪水拉到一旁悄悄地对他说:“艾,借着这次出差,咱俩好好来一次游山逛水吧,听说,你现在成了东北一个大财主的女婿,腰缠万贯了!本来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现在也成了庄园主和有买卖的东家了,还不乐呵乐呵?请我犒劳一顿,祭祭咱这五脏庙儿?人活着图什么呀?!对不对?” “好吧,过去在天津逛三不管、浪花馆、游廊地,都是你掏腰包,这回我有了钱,该我请你足逛南京城了。想不到我艾某人今天也能做东了。” 周佛海被宣布为新政府的财政部长兼警政部长,握有财、军两大实权,正自得意,又跟重庆挂了钩,能在涨落变幻的大潮中左右逢源,更是喜不自禁。趁着他高兴,曹刚向他要了一辆德国“奔驰”汽车,在这座汉魏六朝以来设郡建都的古老石头城中,到处驰骋游逛。他们不仅登紫金山,逛雨花台,还游历了青龙山、栖霞山、燕子矶和钟山,又吃遍夫子庙的六朝居、奇芳阁、雪园、大富贵等名馆名菜,当然也免不了去那下处逛苏州清吟小班,眠花宿柳。足玩了一通,才预定了车票,准备返回北京。 临走的那天,他俩特意从南京赶到上海虹口东体育会路七号的“梅机关”,向今井武夫告别。今井是在大会散会后随他的密友、同僚影佐同车回到上海“梅机关”的。 今井的样子很疲倦,稀疏的头发好像更显得稀疏了。他本想在上海休息几天,但是没有完成的“桐工作”依然使他耿耿于怀。他给曹刚和艾洪水送行,在他俩上车的时候,他拉住曹刚的手说:“我明后天也赶回去,在北京见!” 他俩搭上北上的列车,返回北京,结束了南京之行。 三 五月初,东北广袤的黑土地正处于返浆时期。翠峦庄园上下人等都在大场院里整理犁耙绳套,晒簸种籽,忙着准备春耕。 早已和赵尚志的第三军建立了秘密联系的李大波,由于营养充足,身体恢复得比从前还壮。他以充沛的精力,除了掌管起庄园的许多重要事务往来外,他还把帐房往来的财务接收过来,大大地限制了管家邢子如的权限。从一开春,民主联军在这一带的活动便加强起来。神出鬼没地伏击日本搜山队,而日军的讨伐也相应地加强起来。有钱的财主,不是从乡间逃进县城,便是逃入临近的几座大城市。章怀德没敢回到庄园,他跟着大老婆姜氏一直缩在长春参茸药店的后院平房里躲着。他本来以“满洲国”商会副会长的身份,积极地发起对日军“献铜献铁”、“勤劳奉仕”等活动,还出席各种会议到处发表演说,现在乡间的大批地主纷纷拥入城市,带来有关抗日联军神出鬼没的种种添尾加鳍的恐怖传说,他便害怕地收敛了自己媚敌的行动,避居药店,不敢出门,深恐半夜被摸进市里的联军小队“掏窝”。他不断地打发下人回到庄园或捎信,轮番叫去管家邢子如和李大波过问佃户收租和收成的事情。李大波唯恐邢子如向章怀德告密,所以他总是跟着邢子如一同行动,两人一块儿去长春汇报庄园的情况,使邢子如没机会单独跟章怀德接触,汇报他在庄园的那些活动。 李大波在庄园为抗联三军做了不少事情。经常做的一件大事是给抗联偷着运送口粮。他在章府的武装家丁里,去年冬天就发展了一个十来个人的小组,掌握了七八杆大枪和几支手枪。每次送粮都是在午夜以后,等到管家邢子如正沉沉酣睡的时候,傍黑时,他们就悄悄钻进仓房,把粮食装好口袋,到午夜时分,从后门用爬犁把装好草袋的粮食拉到眠虎岭山脚下,抗联战士就会从山上走下来,把粮食背进他们躲藏的山洞里,或是拉到深山大峪里的农家。 有一天夜里,他们赶着爬犁在黑鹰嘴子那个山谷里,遇上了伪满的夜间巡逻队,巡逻队把大枪一横,截住了他们。 “站住,你们是哪儿的?”为首的一个班长问着。 “嘿,老总借光,我们是章家屯章大老爷府上的。”章虎对答如流地说。 “哦,章大老爷?!三更半夜的,这是往哪儿运,该不是‘资敌’吧?” “往‘谷物组合’运,长官。” “为什么不白天运哪?!” “白天眼下融雪返浆,夜间上冻才好走呀!” “你们胆真大,不怕抗联的穷棒棰拦路抢劫了你们吗?”“我们没遇上他们,倒遇上你们啦,嘿嘿!说真的,长官,我们怀里揣着烧鸡哪,”章虎晃动着手里的二把盒子,在暗夜星光下闪着一口雪白的牙,“有这家伙,还怕什么呀!” 这一队翠峦县的伪满军,打了一阵手电,照了一通爬犁上的粮食口袋,认定他们确实是章怀德府上的武装家丁,才算放行。 “给你们老爷捎个信儿,往后别夜间运粮了,闹不好让联军劫走,也算资敌呀!”那伪军的小头目说。 “好嘞!下不为例。”章虎笑嘻嘻地窜上了爬犁。看见这队伪满洲国军走远,他吐口唾沫,骂了一句:“呸!伪满的小杂种们,往后等着抗联收拾你们吧!” 那一晚为了防备巡逻队的暗算、监视,他们故意往通向县城的大道赶去,等到确定完全没有被跟踪的危险时,他们才又绕道踅转回来,上了去眠虎岭的山道。那一夜因为绕远儿,他们的爬犁返往走了大约八十里的路程,直到黎明鸡叫四遍,他们才赶回来。 李大波送走了这五爬犁上尖竖流的粮食,便躲在东跨院的屋里等着章虎平安送达的回报。到午夜三点以后,他见后门还没动静,便有点沉不住气了,后来玫红色的曙光爬上了窗棂,他简直是如坐针毡般地在屋里、院里来回走来走去。他算计着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和不测。“是不是爬犁掉进冰窟窿里了?是陷在泥坑里了?还是遇见敌人的巡逻队了?”他越想越担惊害怕,一直在屋里走来走去,恨不得牵出一匹马骑上,直奔眠虎岭。 正在他这样焦灼不安时,章虎回到了庄园,向他述说了在路上跟巡逻队的遭遇经过,他才轻轻地喘了一口气,拍着章虎的肩膀说: “老弟,我们下次要变换方式了,再这样下去,敌人会发觉的!” 6月下旬的一天,夤夜以后,照例是李大波躲在东跨院偷听广播的时候。他听到苏联莫斯科广播电台播放着一条紧急新闻:“1941年6月22日3时30分,纳粹德国撕毁互不侵犯条约,背信弃义向苏联发起了凶猛的进攻!!!”这消息使李大波非常震惊,以致他手里紧握着的那个小收音机——这是他以重金从日本山林巡逻队一位军曹手里买下的一台军用有短波的无线电收音机——几乎摔到地下。他战栗了一下才继续听下去。他所以如此震惊,是因为就在3月至4月间,他在广播的字里行间和语调中,听出英美两国曾先后通知苏联,德国准备进攻苏联,并已制定了旨在进攻苏联代号为“巴巴罗莎”的进军计划;但奇怪的是,就在6月14日,塔斯社还奉命播发了政府声明,认为德国攻打苏联纯系谣传毫无根据。仅仅隔了8天,德国终于向毫无战争准备的苏联发起了疯狂的进攻。 这消息对于李大波的震撼程度,绝不亚于日本在卢沟桥发起的对中国的战争。他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从此便真的开始了。他特别感到在这些政治集团间,几乎无信义可言。 那一夜他焦虑得几乎阖不上眼,他不能不思考苏德爆发大战将会给世界乃至中国战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穷兵黩武的日本帝国会不会趁着德国的凶焰做出什么连锁的军事反映?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直熬到天亮,果然早晨6点钟便从无线电收音机里传送出日本同盟社发出的特别电讯:“6月22日拂晓,德国元首希特勒经过充分的准备,对苏联发动了突然的闪击战。投入的兵力为一百一十七个师,从北起波罗的海,南至黑海,在长达一千八百多公里的战线上发起进攻。同时配备一千多架飞机轰炸了苏军的前沿阵地、机场和交通枢纽,同时还轰炸了苏联的著名城市基辅、日托米尔、塞瓦斯托波尔、明斯克、斯摩棱斯克、里加、考纳斯,……摧毁苏联六十六座飞机场,在空战中,击落损失苏联飞机一千二百架。德军已掌握了制空权。德军的坦克和摩托化部队在飞机、大炮掩护下,已突破苏军防线。战争打响一个半小时后,德国驻苏大使舒伦堡宣布了对苏宣战的通牒。与此同时,希特勒元帅向全世界发出警告:‘三个月灭亡苏联!’目前,德军分三路向苏联境内纵深推进……” 第211页 二一一 这消息使他有些心乱。以他的政治水平,根据苏联前不久发表的辟谣声明,说明苏联对德国发动这场背信弃义的战争,是太缺少思想和实力的准备了。以斯大林那样精明和强悍的铁腕人物,竟两次上了战争狂人希特勒的当:一次是5年前使用反间计,使斯大林杀了一批将军,这也可以说是希特勒一个借刀杀人的战争准备;第二次就是这次不宣而战。李大波觉着正因为斯大林的麻痹,才使德国一发动这场进攻,便迅速地在全线得以推进。但他相信,苏联会被德军的闪击战惊醒,经过一段艰苦的战斗,会给来犯者以沉重的回击。他推断了很久苏德战争对世界局势的影响。“啊,不管怎样,日本为了早日结束中国战争而南进,势必要从中国大陆抽调兵员,这也正是中国官兵赢得胜利的好战机。对,我不能再在庄园里这样呆下去了,我必须尽快地逃走,尽快地归队,好参加到这场结束战争的第一线去,在中国进行的这场战争,将对世界性的反法西斯做出贡献!” 就在苏德战争爆发的第三天,李大波对管家佯称到最远的屯子去收青苗账,便带上章虎和两个武装小组的成员,骑上马,于黄昏前出发直奔眠虎岭,进山来到抗联第三军的一个大队部,见到了金爽队长,两个人经过彻夜的深谈后,金爽请他向这支在深山出没的抗日队伍,传达了最新的战争消息,和战斗的动员。 这是一个很大的山洞,洞口却很小。如果不仔细寻找,几乎很难发现,从外表看,那巨齿獠牙似的山砬子,常年被地锦蕨类的植被覆盖着,冬季又铺了一层皑皑的白雪,而夏秋之季又从山顶跌下一道飞悬的瀑布。现在是冬雪消融,飞瀑尚未倒悬的干燥时刻。洞里,石壁的缝隙中插着几根点着的松明,把人影照得迷离恍惚。虽然已是初夏,洞里依然阴冷。山洞的尽头,点着一堆白桦树枝的篝火。战士们都坐在铺了靰鞡草的地铺上,聚精会神地听着李大波的讲话。 “同志们!希特勒这个战争疯子,在占领了欧洲十四国之后,又悍然发动了对苏联的战争。这样,他就不得不同时在英国和苏联两线进行作战。现在在世界范围内,只有美国还没有遭受战争的炮火,但自从德国的军舰‘俾斯麦’号闯入大西洋①,罗斯福总统也不得不宣布美国已处于无限期紧急状态。日本虽然可能放弃北进攻打苏联的计划,但还预备着一百万关东军死守着接近苏联的边防线,估计“扫荡”、“搜山”还会加强,咱们的抗日联军,处境仍然会是十分艰苦的。可是,这绝对是最后一战了!日本刚发动侵华战争时,一天就要消耗二千万日元②,而现在,他每夺一个城市遭遇的抵抗比原来要大好几倍,所以战争的资财消耗和兵员的伤亡,使它越来越无法支付,而我们共产党的军队,在后方就死死地拖住他们的腿,使日寇无法从战争的泥潭里拔出脚去,让它越陷越深,直至彻底灭亡,同志们,我们咬紧牙关战斗吧,度过眼前的黑暗就是光明,曙光已经在望!……”—— ①1941年6月16日苏德战争前六天闯入。 ②见毛选二卷,《和英国记者贝特兰的谈话》,原文为:“……听说日寇资财的消耗是每天二千万日元,人员的消耗尚无统计,但一定也是很大的。” 战士们听了他的话,都受到了极大的激励和鼓舞。他跟金爽队长提出他昨夜考虑的从庄园出逃回晋察冀边区的问题,并要求跟赵尚志同志亲自谈一次话。金爽答应他听候回音。李大波心里非常高兴,便于天亮之前回到庄园。他一进门,武装小组的一个家丁就向李大波悄悄地报告: “你刚一走,邢子如就坐上马车上火车站了,大概他是向老东家密报咱的事儿去了。” 李大波听后,骂了一句:“这老狐狸,真是太狡猾了!”然后他思谋着邢子如是不是发觉了他们运粮的事,而到老头子那里告密邀功请赏。他想了想,便对小组的组员们说:“这都怨我粗心大意,咱们应该对他严加监视,现在让他跑到长春去了,凶多吉少,所以,咱们想尽办法,非把邢子如搬倒才行,我看出来,不除掉这只鹰犬,就办不成一件事。”小组的人们都主张除掉这只害群的老驴。 三天后的晌午,由远及近,传来一片杂沓和喊嚷声,两辆三套马的低轮马车,骨碌碌地冲进院子。随后,仆人们喊叫着:“老爷回来了!”喊声刚落,就看见邢子如搀扶着章怀德,蹬着车凳走下马车。李大波想不到老头子这么快就回到庄园,他的心一下子像坠了铅块,他只好硬着头皮,装出一副笑脸,迎到院里,接住刚下车的章怀德,向他问安问好。 章怀德板着脸,用严肃的目光从上到下把李大波打量一遍,一声没吭,用手搴着花丝葛长袍的下摆,走进上房。 “喂,幼德,我问你,”他用仆人递上的手巾草草地擦了一把脸,端起盖碗呷了一口浓茶,对李大波说道,“咱家的陈粮还有多少?” 李大波心里犯起嘀咕,一定是邢子如把他偷着给抗联运粮的事密告给他,但是他沉住气,故意不慌不忙地回答:“有账,我去把账本取来给您看。” “不用,”他摆着大手,又呷了一口酽茶,“我要通知你的是,康德皇上已经下了诏书,要全力支持圣战,俄国也打起来了,咱满洲国更得加把劲儿,皇上号召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嗯,我们有粮,存着作啥?与其日后让山上那群抗联的抢去,还不如奉献给日本皇军的好。” 李大波放下心来,老头子没有发觉运粮的事。 章怀德在京城长春躲了这半年,脸色捂得有些苍白,两颊上垂下来的两块松弛的皮肉,因过分的激动而抽搐着。他不顾旅途的疲劳,带着一种少有的热诚,捋着那撮花白胡子,以一种教诲的口吻说: “幼德,我何尝舍得这些东西?这是咱多年的血汗啊!可是,为了皇上,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仆人端进来一盘点心和一碗参汤。他慢慢地嚼着吃着,喝下几口参汤,才又接着以训斥的口吻说: “我过去跟你说过多次,告诉你永远要记住,我们这个家是和满洲国共存亡的,……皇恩浩荡啊!……十年前,是我把咱的小皇上从大连汤岗子迎来的呀,那一天,我穿着黄马褂,戴着红风帽,跪在雪地里迎来了龙车凤辇,我章怀德这个镶黄旗的子弟,要永世为皇上保驾,为满洲国扶保江山……”他脸上松垂下的两块肉,忽然因激动而痉挛起来,他为自己坚定的保皇思想所感动,终于呜呜地哭起来。眼泪像一颗颗大珠子,迸溅到胡子上,滚落到他胸前的衣襟上。 “僵尸!活活是一具殉葬的僵尸!”李大波在心里这样厌恶地想道,为了掩饰他憎恨的目光,他低下头,站在那里,一声不响,静待老头子这种亡国奴的歇斯底里发作过去。 章怀德停止了呜咽,邢子如给他用热手巾擦去脸上的泪痕,他才抑制住哽咽宣布: “我这次回来,就是专程为奉献粮食而来。在新京,我已经答应了友邦日本的‘稻谷株式会社’冈本‘取缔役①’,签了合同,他们很快就来看粮食的成色。”然后又吩咐邢子如: “要预备一桌酒席。为他们接风。”—— ①取缔役,即“董事长”之意。 第212页 二一二 第二天中午,正在庄园杀猪宰羊忙着准备宴席的时候,一辆日本军用吉普车带着北满松嫩平原的征尘,飘扬着一面写有“武运长久”字样的太阳旗,开进了庄园。这是在苏德战争伊始,为了战争的需要,急急慌慌来催粮的。除了夹着大皮包,戴着黑框宽边眼镜的冈本“取缔役”以外,还开来了一个小队,李大波躲在东跨院观察动静,他眼光敏锐,记性也好,一下子就认出其中那位腰里挎着大和佩剑的少佐,正是他在天津被曹刚逮捕后,临时关押在日本宪兵队、警察局联防会“取调室”里见过的那个宪兵队曹长。他深恐被这个日本军官认出,就不在院里走动。他派章虎把邢子如叫到东跨院,告诉他对这些日本人要多加支应,也要多加防范。最后他跟邢子如谈到如何给稻谷组合押运粮食的问题,告诉他时间一定要打得宽裕,问清是日方押运,还是庄园给送,许多问题都想得极其细致、周到,邢子如只有鞠躬哈腰,连连答应“是,是”的份儿,才退出李大波的书房。 大厅里呜哇喊叫,热闹异常。杯觥交错,酒气洋溢。宴席上除了鸡鸭鱼肉,还上了东北的特产名菜熊掌和飞龙。在国内吃惯了荞麦面条素食和烧小鱼、大酱汤简朴食品的日本客人,敞开肚皮吃得有如饿狼饕餮一般,习惯于喝甜酒清酒的日本人,这时烈性二锅头酒一下肚,早已喝得醉醺醺,东倒西歪。有一个醉得撒起酒疯,拽下脖子里用黄缎子缝的神符,扔到地上,掏出家人的照片号啕大哭起来。有的呕吐不止,有的沉沉酣睡。折腾到下午四点多钟,章怀德让他们吃了水果,又喝下几杯克食消水、浓酽的普耳茶,才算醒过酒来。冈本“取缔役”看看天色,估计吉普车快速驰进翠峦县城,还不至于遇上抗联小队的伏击,便仓惶乘车而去。 李大波见他们已走,便来到上房探听如何定的送粮计划。 章怀德喝得红头胀脸,正在翻看一本皇历。见李大波进来,便说: “幼德,你听着,送粮的事已经定下了,6月初6正是黄道吉日①,宜动土,宜出门,宜开仓,我们准备好粮食,由稻谷组合接。”—— ①这里说的是中国的农历。6月初6为公历7月1日。苏德战争爆发第8天。 李大波听到这日期,牢牢地记在心里。然后又故意问: “为什么稻谷株式会社不自己用汽车运呢?那多快呀!” “他们缺少汽车呀!汽车眼下是战略物资,由军部统制,就是有‘嘎司’,又怕在半道上抛锚,万一被山上冲下来的抗联劫住,那不就糟了吗?”章怀德嘬了半天牙花子,吸起水烟袋,才又接着说:“商量来商量去,那一天他们来大车。” “那怕太慢吧?”李大波明知故问地说。 “说的是哪,就怕在道上出事儿。好在人家来的都是日军的退役军马,怎么说也比咱农家的骡马跑得快。” “多少辆呀?” “一百辆。不过我已嘱咐邢子如,让上下人等谁也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是的。一点也不能透露出去。”李大波说着,他想尽快地争取时间脱身,便说:“那我赶紧着手准备吧,先监督着长工装麻袋。” 他夹着帐本走到账房,督促着邢子如拨工把装麻袋的活儿分派下去,匆忙地回到东跨院,写下了一张很小的便条: 101:本月农历初六(7月1日),将要把全部粮食交给稻谷株式会社,用大车一百辆运往翠峦火车站,转往日本本土。(沿公路前进。)望能组织力量。波6月25日晚饭后,李大波把章虎叫来,吩咐他骑马把这封十万火急的短信送到老梁头那里。章虎把那卷成一根纸稔儿的信,小心翼翼地塞在那顶破帽的折沿里,笑嘻嘻地就走了。赶巧那天邢子如给他屯子里搭伙的姘头去送请客剩下的菜底儿,不在庄园,他就到后院马厩牵了马,出了后门,向眠虎岭奔去。那天没有月亮,天空漆黑,不会遇到山林巡逻队,一边想着跟小雪的甜蜜幽会,一边狠狠地扬起鞭子催马急速前进。 7月1日早晨8点钟的光景,两辆吉普车、一辆军车,一百辆大车,开到了庄园门前。庄园的两扇模仿日本样式写着“松”“鹤”大字的大门,完全敞开,屯子里的人们都站在街筒子里看热闹。两挂长鞭,吊在大门两侧,等那稻谷组合的日本顾问和翠峦日本宪兵小队进门的时候,邢子如点着了挂鞭,一阵噼啪乱响,硝烟迷漫,有如过年。 章怀德穿上长袍马褂,站在中庭,面带微笑,一个劲儿向这队日本人鞠躬作揖。等客人一进大厅,就开始了授奖仪式。 大厅正中悬挂着两帧巨幅大照片:一幅是身穿军装的伪满皇帝溥仪;一幅是身着西装的日本天皇裕仁。两个日本兵捧着一个大漆托盘,递到冈本“取缔役”脸前,他戴着白手套,双手从托盘里捧起一张十四开大小的纸片,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递到章怀德脸前,用中国话说道: “章怀德先生,为了你全力支持中日满经济提携,以稻谷奉献圣战,天皇特向阁下颁发菊花奖状。” 章怀德颤颤巍巍地接过那张花花绿绿的纸片,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他托着那奖状,冲着溥仪和天皇的像片深深地鞠了三躬,然后把它供在香案上。接着满屋子的人就跟章怀德互相举杯祝贺。一阵阵的怪叫声,从大厅里传出来:“好酒呀,好酒!”“章先生是大大的良民!”“哈哈,花姑娘的没有!” 这疯狂的喊叫声传得很远,李大波在仓房里监督着装粮、过秤,都听得真真绰绰。自从上次送去那封密信,他心里一直挂念着抗联是否已经准备伏击劫粮;今天他故意放慢速度装粮,同时,为了使这些日本顾问和宪兵喝醉,他又让章虎把上好的纯酒都掺兑成集味酒,章虎为了使喝酒的人感觉味冲,还偷偷在酒坛里放了一点鸽子粪。 “好酒哇!好酒!”大厅里又传来一阵阵的喊叫声。“哼,这群野兽,现在这么乐,等着吧,回头就让你们哭!” 李大波边过磅边在心里这样狠狠地骂着。 趁着院里装粮又装爬犁忙乱的时刻,李大波又偷偷派章虎到眠虎岭再去送信。这封短信是他在过磅时用帐单的背面潦草地写成的:“101:拂晓出发,路线照旧,有一小队日军押运,一辆载重军车,两挺机枪。” 闹腾了半夜,到后半夜时,那些押运粮食的日本人才歇息。日本宪兵抱着枪,倒在沙发上,张着嘴,鼾声如雷地睡去了;日本顾问被安置在西跨院的客房里,吃了仁丹,止住呕吐才渐渐睡去。粮食到午夜以后才装妥,大车沿着庄园的广场草坪,摆成一字长蛇阵;军马在微寒的初夏之夜里,披着马衣颤抖着,捣动着四蹄,甩着尾巴,轰赶着草原牛虻的叮咬;只有庄园的长工和家丁,依照主人的命令,看守着这些待命出发的粮车。 拂晓前,冈本被闹钟叫醒,他醉眼惺忪地跳下床,用冷水浇头,清醒过来。他叫喊着,把睡在大厅里押运的人们唤醒。他带着这队人,站到广场上,面朝东方,对着镜框里天皇的一帧小照片,口诵诏书,进行所谓的“御真影”遥拜,然后又向东方的“皇居”行九十度的鞠躬礼,进行了这两次遥拜礼,队伍才慢慢出发。 第213页 二一三 李大波忙了一天半夜,回到屋里,又忙着处理他自己的事情。他坐在桌前,用手巾遮住台灯的光,以免照着那女人的眼睛,影响她睡觉。他是想在诀别之时给她写一封告别的信。 说实话,自他被迫结婚那天起,他就从来没跟这位新娶过门的姑娘合过房。他对这个无辜的女人,既尊重又疏远,为了她今后的幸福,他不愿在她身上缺德,把她当成临时泄欲的对象,他觉着这样做不仅对不起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也对不起远在千里之外死守着他的红薇的纯真爱情。最初,他必须做出一种样子,似乎他们已过着正常夫妇生活,为的是不使外人产生怀疑。也不使章怀德疑心,他经常留在新房过夜,他每晚洗完脚、漱完口,便客客气气地道声晚安,在一张他让仆人支起的行军床上独自入睡,有时就找个借口索性留在东跨院里独宿。 最初新媳妇还以为这位新郎官是因为腼腆害羞,不敢跟她接近。三天回门的时候,娘家妈把她叫到耳房关心地问女儿试红怎样,房事如何,这是那个旧时代做母亲最关心的头等大事。她摇摇头,没有回答便悄悄地哭起来。这异乎寻常的情况,使母亲既惊异又难过。但她劝女儿:“忍着吧,可能是因为坐监狱坐的,身子骨儿不好,起不了性,慢慢养养就会好的,总有一天他会壮实起来。妈告诉你吧,结实的男人,睡在女人身边,没有老实的,没有不起性的。怕是以后你还受不了哩,眼下你只有忍耐着点才是。” 从回门以后,几个月来她都在耐心地等待着那一天。等待着他的甜蜜抚慰与热情的拥抱。 “是的,只有我走,才能给她完全的自由,我不愿毁了她的一生……”他边望一望睡意很浓的这位姑娘,一边铺开写信的纸,考虑着怎样写才不会伤害她。她的睡态很美,一床大红缎子被,把她的脸衬得很光润,好像一朵春天盛开的芍药花,如果换了另一个贪恋家庭、财富的人,肯定会跟她过起琴瑟偕老的平安生活。但可惜她遇到的却是一个一扑纳心奔向革命的人,命运就截然不同了。 凌晨四时,李大波终于写完那封诀别信。然后对邢子如吩咐,让他留下伺候老爷,这次他自己要亲自押车送粮。廊上的灯光,照见邢子如那尖尖的鹰鼻,耸起一个惊喜的微笑,这见乖识巧、懂得人情世故的家伙,乐得自己不去冒险。他龇着黄板龅牙连连说:“这是小人的差事,有劳少东家,那合适吗?再说,怕有闪失,老爷会怪罪的呀!” 李大波怕这老狐狸看出内情,便赶紧说:“我昨晚已经跟老爷这么说定了。”这时邢子如才揉着那顶毡帽,如释重负地鞠着躬退出门去。 天已拂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有东方闪现着微明的浓云缝隙中的一点曙光。邢子如在头辆大车的车帮上贴完了写着“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的大红喜对子,长长的队伍便开鞭出发了。李大波坐在第一辆大车的车厢里,心情既紧张又愉快地催着驭手快赶牲口。他心里惦念着抗联那边的情况,不知道金爽队长和赵尚志司令是否准备好了劫车。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吉普车和军车在前面开道押运。浩浩荡荡的大车队,被命令熄灯衔环前进,不准高声吆喝,全速行车。汽车也关闭了前照灯,沿着闪亮的浅色的盘山公路向前开进。 这是北满霜露交加的季节,夜露载道,草路光滑,马匹常常失蹄,又加上晨雾渐渐升腾弥漫起来,有如一道纱幕遮住视线,方向莫辨,如入迷途。 大车队渐渐进入一段两峰夹峙名叫野鸡脖儿的山道,突然间只听一声枪响,接着一阵惊天震地的呐喊,从山峰中忽拉拉冲出一队抗联的队伍,还有乌鸦鸦一大群持棒舞棍或扛着大抬杆的民兵群众,把车队截分两段,包围起来。 李大波坐在车厢里,正心里嘀咕着抗联是否已做好伏击的部署,就听见那一阵呼天呛地的呐喊,他心中一阵惊喜,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一个鸢子翻身,飞也似地跳下车厢,掏出两把手枪,抢先奔到汽车旁边,还没有等那一群日本宪兵醒过味儿来,他就朝守着机枪的日军双手连发数枪。抗联的战士倚着山坡,朝下开枪勇猛射击,密如雨点的枪弹,打得夹在两峰之间的吉普车和载重车,封住了车门,人也抬不起头来。李大波射来的枪弹,恰似给联军发出的信号,金爽队长挥着手枪,高喊着:“打汽车,吃鱼先拿头!”所有的战士一齐朝这里猛打猛冲。李大波这时冲着长长的大车队喊话:“所有的车把式!咱们是中国人,不帮着日本人打中国人,都趴到车底下躲着,子弹没眼,别伤了你们!”大车的驭手,差不多都是伪满大乡从四乡农村抓来的“出夫”民夫,一听是抗联队伍冲下山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有的蹲在大车底下,有的趴在山沟里,根本就没敢反抗。没到一刻钟,那一小队日本鬼子就在抗联的枪弹下毙命,吉普车里稻谷株式会社的顾问,除冈本一人因躲在汽车靠椅的后面,只受了一点轻伤外,其余的人也都死在血泊之中。一场漂亮的伏击战,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战斗。这时天色微明,还没有大亮。 金爽把队伍和民兵群众集合起来,挥着手枪说: “同志们,乡亲们,天还没亮,我们要立刻把汽车砸烂,把粮食运走,现在正是乡亲们青黄不接的时候,谁能背多少就背多少。动作要快,等天光大亮,敌人巡逻队出巡,就难撤退了,快,快!” 金队长这一声令下,战士们齐心合力,用大石头一齐猛砸汽车的引擎,然后又叫着号子,把吉普车和那辆载重汽车连同车上的死尸,一齐推到山峰下的壑谷里,然后把稻谷株式会社的军马留下,把农民出夫牵来的帮套牲畜发给各自的主家,他们纷纷驮上粮食在黎明时刻火速四散了。金爽和战士们用军马套上大车,拉着粮食,沿着山道赶回宿营地。又吩咐一队战士把缴获的粮车隐藏在山洞,只等夜晚,运往汤旺河沟里抗日基地,充当口粮。 “呵,这一回咱们该不喝稀粥挖蘑菇吃树皮、草根了吧,金队长,回去先做顿净面的粮食饭犒劳犒劳我们吧?”战士们笑嘻嘻的一齐七嘴八舌地说道。 “中!回去就造饭!先把肚子填饱!”金爽龇着大牙,睁着大眼挥着手慷慨地说。 最使大家高兴的是,这次战斗没有一个伤亡还意外地得了两挺机枪,他们把机枪架在车上,分别跳到大车的粮袋上,撒欢地赶着牲口,向深山老峪颠颠簸簸地跑起来。 快到分手的时候,李大波把章虎叫到一边儿,对他说:“章虎,这次我不再回去了,我要跟抗联小队转移,他们把我送进关内去找我的部队,以后抗战胜利了,咱们再见吧。” “波哥,让我也跟着你走吧,哪怕战死!我真不乐意再给老爷在庄园当保镖了。……” “别孩子气,眼下抗联的日子很难过,苏德战争一爆发,一百万关东军会对咱东三省的抗战队伍压迫得更厉害,将来只能小股的活动,抗战这才真正进入了最艰苦的阶段。 ……” “我不怕苦。我的命连猪狗还不如,我还怕什么呀!” “不,你留在庄园当内应,我已经跟金队长他们说好。在艰苦的时候,应该保存实力。你现在假装被抗联打败跑回庄园,去报信儿,还假意把那受伤的日本顾问驮回去。” 章虎噘着嘴,不情愿地服从了。 “给你,牵上两匹马。……往后,我看你可以跟小雪成亲……过着庄稼日子,心里存着抗日,等胜利了咱们重逢,不是很好吗?”李大波紧紧地握了握章虎的手,他见这个纯朴的小长工流了泪,就用手掌给他抹掉,“别哭了,傻兄弟,革命就得这样,该分别的时候,就得分别,在庄园的阶段,你对我很好,我盼着有那么一天,在胜利后,跟你重逢,……好兄弟,莫哭,……我已经呆的太久了,好像一只孤雁,该归队了。” 章虎紧皱双眉,发愁地说:“我怎么对老爷说呢?” “你就说我被两军交锋的乱枪打死了。” “唉!你多保重吧!再见了!” 章虎不情愿地牵着马走了,他走到前面,去寻找那个受伤的日本人冈本顾问①—— ①顾问一职,在日本与中国有所不同。在沦陷区,日本人的最高实权人物才叫顾问。故那时的中国人,为适应日本人这种习惯,多以顾问称之。和目前中国流行的卸掉职务给个虚名称做顾问大不相同。 第214页 二一四 李大波望着章虎的背影,心情既兴奋又有些沉重。然后他急转身,骑上一头没鞍子的日本军马,去追赶刚开拔的队伍。马奔跑了一程,他已和领队的金爽并辔同行了。 “快走吧,赵尚志同志亲自赶来见你哩!” “噢,多么好,我终于逃出了樊笼,又自由了!我真幸福啊!” 这时,青灰色的天际东方,已经涂上了淡淡的金红色的曙光,有一道闪着银白色的即将消逝的星光,在他们那疲惫而年轻的面颊上跳跃。 哒哒哒哒,马蹄和车轮踏轧在山道上的响声,在黎明与曙光中,在山峰与山谷里,传荡得很远很远。…… 四 在曙色中,章虎赶着两匹马往章家屯返回。稻谷组合唯一剩下的冈本董事长,大腿上受了枪伤,鲜血渗透过西服裤子,一个劲儿流淌。他呻吟着伏在马背上。他们的马沿着一片废弃的淘金水沟——那儿变成了一个大水泡子,马儿在岸边缓缓地小跑着,也许是闻着了血腥味,突然有两只土黄色的大狼带着一只狼崽,从水泡子边上的衰草丛中奔窜出来,凶猛地叼着冈本受伤的那条腿不放,章虎连射几枪,赶跑了那三只狼,但他们的马刚走了一段路,那两只老狼便又重新奔窜上来,咬住了冈本的那匹马的后腿,马突然失了前蹄卧倒下来,把马背上已经因流血过多昏迷的冈本摔到草棵子里,他想下马把他救起来,但是他转上一想,枪膛里只剩下了一颗子弹,如果这三只狼一叫群,怕是他连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算了,这鬼子平常欺负中国人,也犯不上冒死救他。”于是他抖动缰绳,拨转马头,火速逃离了那片水泡子草地,向远处奔去。章虎回头看看,见三只狼很快地就围上冈本,撕扯着四肢,鲜血染红了返青的野草,狼只顾抢食着被撕碎的尸体,他才逃脱了群狼的追捕,以狂奔的速度,心惊肉跳地返回了庄园。他连惊带吓踉踉跄跄地刚一奔进庄门,便累得口吐鲜血倒在马旁的地上。邢子如看见章虎浑身带血的狼狈样子,也吓得魂儿出窍,几乎昏厥过去。大家忙用凉水拍头,黄纸烟熏,才把章虎叫醒。他结结巴巴地说:“遇,……遇上红胡子啦,粮车都劫了去……日本人全给打死了,我这是死里逃生才跑了回来。……” “少爷呢?” “他……他让乱枪打死了……呜呜……” “哎呀!……”邢子如跺着脚,“你也该把少爷的尸首驮回来呀。……” “我是想那么办来着,……可是从山上下来了狼群,差点儿叼住我的腿,我只好逃命,好给你送个信儿。要不,连个送信的人也没啦!” 邢子如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两手抱着脑袋,发愁地说:“哼,这群红胡子,又闯下大祸了,日本人能不报复吗?看吧,你们等着瞧就是,日本的关东军和咱皇上的‘御林军’,又该进行大规模的搜山‘扫荡’和‘集家并屯’啦!” 这时,从上房跑进帐房一个小厮,他打个千儿,说: “邢大先生,老东家问送粮的大车队还没有消息吗?让你去回话儿。” 邢子如站起身,跺着脚,叹息着,叫着刚歇过气儿的章虎说:“就着你这身泥血,跟我到上房去给老爷回话吧,省得我一个人去说、说不清楚。” 在上房走廊里,邢子如对章虎说:“你先在这儿等着传唤你。”他便进到上房去见章怀德。 章怀德昨夜招待日本高级商人,累得筋疲力尽,今早十点来钟才起床,吸了一顿“口外土”的鸦片烟,显得精神很足。他反剪着手,手里揉着两个绿玉根的大球,正站在案前欣赏昨天颁发给他的那张有日本裕仁天皇菊花家信①的奖状,一边听着无线电里播发的东京关于苏德战况的消息,他听到的全是苏军败北的战况,心里着实有点美滋滋的陶醉。 “穷老俄这回让怪杰打得落花流水,再也顾不上满洲国的红胡子了,省得友邦一讨伐,他们动不动就往俄国那边跑,去避难……”自从中日战争爆发出来,特别是张高峰事件后,他一直就盼着把苏联这个国家打败,现在他终于看见和等到了这一天,所以他心里特别高兴。更由于抗联的活动使他坐卧不宁,他就更盼着新近爆发的这场德国进攻苏联的战争—— ①日本的皇家、贵族都有自己的家信,菊花是天皇的家信。 他走进那间佛堂去烧香。自从“九一八”事变以后,他每天都要进到这间犯妗7鹛美锕┓畹氖枪垡舸笫俊K舷愫螅趾鲜蛟谄淹派系桓孀潘土赋刀拥钠桨病Kё徘┩玻〕鲆桓吧仙洗蠹钡闹袂婧笏樟艘桓龉瓯常椴荩钟猛房危磺卸己芗夹穆庾愕鼗氐缴戏砍缘阈摹? 这时邢子如报门而入,章怀德揉得玉球哗啷响,他笑咪咪地问:“怎么样,粮车平安送到火车站了吗?” 邢子如踌躇着,吞吞吐吐地不敢一下子直说。笑容“刷”地一下从章怀德的脸上消失。 “怎么,出事了?” “嗯,”他低下头,扼要地把经过说了一遍,“我把押粮车的章虎带来回老爷的话,他是唯一活着回来的一个人。” 邢子如把在走廊上等候回话的章虎叫到上房。章怀德一看他浑身是泥是血的样子,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还是详尽地问了许多细节。特别是关于李大波被打死的情形,他问得十分详细。他听着叙述,觉得浑身打着冷战,他皱着眉头,瞪着圆眼,从牙齿缝里恶狠狠地喊出一串咒骂: “章幼德你个冤家小子,你这个上辈子命里注定的讨债鬼,为了你,我这辈子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冤枉钱呀!现在却落得人财两空!哇哇哇……”他哭嚎着,颓然倒在太师椅里。 人们一阵忙乱,抱水瓶,熏槽纸,掐人中,跑出跑进地对老东家进行急救。 这时,在新房里,新媳妇一觉醒来,忽然发现枕边的那封信,见那信封上端正地写着:“戴美花女士亲展”。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袭上心头,使她的心紧缩起来。她赶紧打开那封没粘口的信封,抽出信纸,急速地看下去: 美花女士: 我写此信,立此存照,并向你告别。我不能向你当面讲明我的具体情况,我只能告诉你,我是一个革命者,由于被敌人逮捕,被表弟艾洪水买通监狱,运回老家软禁。 我已知晓你是一个学生,受过学校教育,我想你会慢慢理解没有比宗旨和思想不一致、没有相互了解和爱情基础的婚姻更痛苦的了。我坦率地告诉你,我在内地已有妻室;同时,我认为你完全有自由支配你自己的命运,不要受别人摆布。 现在我们正遭受着日本帝国主义的野蛮侵略,我不愿这样醉生梦死地当亡国奴,在这里作庄园的少东家。我必须从这里出走。 我现在写这封信不但是告诉你这些实际情况,而且为了你日后的安身立命,终身幸福,贞操名誉,特作如下的证明: 虽然戴美花女士奉父母之命与我在名义上有法定的夫妻关系,但我实际上并未与她合房,从未对她做出无礼,从未发生过不道德的暧昧关系。她依然是一位贤惠温柔的姑娘。 请原谅、理解我过去对你的冷漠。 立字人章幼德 1941.6.30夜 戴美花看完这封信,伤心地哭起来。她为自己的虚荣和软弱哭泣,她后悔当初不该攀高门想往财富权势而屈服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空让自己染这一水,同时,她也为李大波的坦诚而感动的落泪。她婚后的郁闷和对李大波的抱怨不满,都由这封信而释然了。正当她拿着这封信暗自垂泪的时候,一个贴身丫头慌慌失失地跑进来,睁着惊恐的大眼,喘息着说: “少奶奶,可了不得了,老太爷死过去了!粮食被劫了不算,连少东家的命都搭上啦!” 听了丫鬟这一报,戴美花两眼一黑,脑袋晕眩,一下子也昏过去了。 整个庄园秩序大乱,被惊恐和慌乱淹没了。 抗联队伍装备了马匹,每人一乘军马,押着粮车,沿着山道全速开拔,中午都没有打尖。直到天黑,降下夜幕,离开县城和火车站已有一百多里之遥的路程,传令兵才传下口令让他们就地停止前进,在河岔子里饮饮牲口,喂些草料,战士就着山间河沟淘来的水,吃着带来的红高粱面的饽饽。然后又继续长途行军。第三军的领导估计敌人会进行武力报复,所以他们远离了出事的地点,向抗日基地进发,日夜兼程,大约走了三天的路程,才到了第三军第六师的师部宿营地。 这是在山腰间一座土围子庄稼院,有几间土坯草房,对面炕①,有火墙。他们一到达目的地,早已烧好了水,李大波虽然很累,但情绪却非常好,他烫罢脚,就觉得浑身舒服轻快,也消除了疲劳。待一会儿,大锅里煮好了苞米楂子饭,李大波连汤带水儿满满地吃了一大海碗,他真饿坏了—— ①对面炕,东北的茅屋间量大,多为南北对面两铺炕,冬季一家人都住在一间屋里,分两炕居住,中间挂一布帘。 第215页 二一五 饭后,他倚在大炕的墙山上,从腰间把他从庄园带出来的四支手枪解下来,轻轻地擦拭一下,又检查了一下弹夹里的子弹。 这时,金爽队长兴冲冲地走进屋来。 “喂,金爽!这几只手枪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你挑一只吧!” 在战争年代,这是最珍贵、最受欢迎的馈赠。金爽拿起来,仔细地把玩着。他只认识其中的一支勃朗宁手枪。 “这是哪国造?”金爽拿起一只长一些的手枪。“这是德国造二十发毛瑟手枪,人们都叫它‘自来得’。用起来很方便。” “好,那我就挑这一把吧。”金爽赶紧把枪套拴在皮带上,挎在腰间,让衣服把枪严严实实地盖住,好像怕别人发现似的,他笑着说:“光顾了挑枪了,我是来叫你,首长找你谈话哩,跟我来吧。” 金爽带着李大波,左拐右弯,在一片秫秸垛后的两间茅屋前停下来。喊过“报告”,他们被叫进屋去。 赵尚志站起来,微笑地迎住李大波。他们过去在汤原见过一面,李大波见他比上次瘦多了,虽然脸上浮着明显的疲劳,但两只深陷的大眼,衬托着两个高颧骨,显得很有精神。他穿一身庄稼汉的短打扮,肩上斜挎着一把长套的盒子枪,他一见李大波进来,便迎着伸出手,笑着说: “大波同志,你好!这回你可帮了我们大忙。自家人,就不用说客气话了。我听金队长说,你这次逃出来,还想回华北去,是吗?” “是的,我的组织关系在那边。我这次是挖空了心思才逃出来的。” “好吧,我们设法掩护你回去。” 他们谈定了,连行走的路线、带路的向导,都做了安排。李大波心里非常兴奋,他自己留一支勃朗宁手枪做防身之用,其余两支自来得手枪就送给了赵尚志。 “好,太好了!我自己留一把,给我的老搭档李兆麟一把,他也一定很喜欢,啊,还真新啊!”他也像金爽那样,珍藏在腰间,让上衣盖住。 赵尚志那一晚跟李大波一块坐在炕头上吃的高粱米闷饭,就着蒜瓣儿,喝着人参叶子沏的茶水,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聊着天儿。赵尚志很久没有这样闲散的休息过了,他和李大波都半躺在被摞上,两只手掂在脑袋底下。心里都感到非常惬意。 “赵军长,我想向您打听个人,您大概认识吧,我叫他‘姨妈’,也就是赵一曼同志的干妈吕妈妈,您可认识?” 听了这话,赵尚志像一条打跳的金梭鲤鱼,一下子就从被摞上坐起身,惊喜地问着: “认识呀,那也是我的干妈哩!我真想那位老太太,她待我们跟亲妈一样,知冷着热,给我们做饭,掩护咱的伤病员,给我们带路,真是好样的,她如今在哪儿?” “我是在通州那个小城见到她的,我带着反正的保安队离开时,她还隐蔽在那里搞敌工。” “啊!我真想念那个老太太,这次你回去,得机会见到她,一定替我问候她老人家。” “那是一定的。” 午夜以后,传来了战斗命令。不出所料,抗日联军侦察出关东军出动大批兵力做正面讨伐,要求在青纱帐起来之前,务必全歼“该股共匪”。战斗命令是按指定时间,迅速转移,全速前进,进入预伏区,待敌来犯,便发起阻击;然后跳出敌人的合击圈,从敌人的背后抄击、骚扰,最后四散。 因为战斗来得突兀,李大波也不得不变更原定的计划。赵尚志要去部署战斗的时候,李大波要求他为自己写一封这个阶段的表现证明。他慨然应允,立刻从那个缴获来的日本军官的牛皮挎包里,拿出一段白桦树皮①,掏出钢笔很快便为李大波写好一封证明信,李大波把这张菲薄的带有均匀褐色细道的淡粉色的树皮折叠好,珍藏起来。第二天拂晓,当部队向预伏区转进的时刻,李大波也随着一位向导上了路—— ①抗日联军那时物资非常困难,没有纸张,便用白色的很薄的桦树皮代替。 临别的时候,赵尚志紧紧握住他的手说: “假如不战死疆场,愿我们胜利后重逢!” “是的,请珍重,我也盼望着那一天!” 他和向导骑上马,循着闪烁露水发亮的石头山道出发了。在景物模糊的黎明中,他最后瞥了一眼在灰蒙蒙的天幕下,他那白山黑水的故乡。…… 第216页 二一六 第26章重逢 一 李大波化装成一位收购皮毛的老客跟随着那个向导——一个扮做小伙计的蒙族“交通”,穿过一条他熟悉的迂回崎岖山路,走了半个多月,便进入德王伪“蒙古联合自治政府”管辖的地区——坝上。虽然已是六月下旬,但这里依然很寒冷,草儿刚长到没过老鸹。偶尔也能遇上放牧的羊群。从口外大漠那边,有时会传来骆驼队寂寞而幽远的驼铃声。但驼背上坐的多是投机商贩、伪蒙疆部队的巡逻兵,有时也会碰见日军的骆驼队。一路上他也遇到过搜索队突然的抽查,全凭那个有经验的蒙族向导,用蒙古本地语跟他们周旋,多次化险为夷,一直把他护送到伪“蒙疆自治政府”的“首都”张家口,那向导才算完成任务,他立即登上一列开往天津的火车。 他挤在车厢尽头临近车门一个角落里,把草帽拉得很低。他虽然很疲倦,但他不敢睡觉,他把警惕性提得高高的,注意着随车的路警和经济警察。他的心情一直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有时他会忽然想着庄园此刻会是怎样的情形?章虎是否按照他的嘱咐向章怀德谎报他死亡信息?新娘戴美花看了他的信会有什么反映?……自然他重回罹难的旧地,又想起他表弟艾洪水和特务曹刚来,他时时提醒自己要格外小心,肯定他俩会留在这个城市,他越想思绪越乱,但随着列车越接近天津,他的情绪忽然变得兴奋起来,是的,快要见到情同手足的王万祥和他日夜思念的爱妻红薇了!他的心因激越而狂跳着。 车厢里闷热,充满了汗臭味。跑单帮的买卖人和逃难的农民,挤满了车厢,路警时不时在人们头顶上挥舞着藤条,抽得大伙儿抱着脑袋嗷嗷乱叫;但也有些人喝着茶水,啃着西瓜,在大谈各种新闻,来给寂寞的旅途解闷儿。坐在李大波对面的一个跑单帮的,正在讲述着前几天高凌霨出大殡的情形。 那人眉飞色舞地说:“嘿,瞧人家高凌霨省长出的那场殡葬,可大去啦!送殡的队伍溜溜过了三天三夜,三马路公馆宅门上,搭了彩牌楼,大灵棚,一顶白绫轿子里,放着高省长二十四寸的大相片,治安军列两旁,谁见了都得站下鞠躬。人家建坛打醮,和尚经、老道经、现从北京请来的喇嘛经、二三十棚经、整整念了三七二十一天。出殡这天,光是纸人纸马,‘显道神’、‘打路鬼’、‘金银斗’、‘香亭子’、‘椁头幡’乱七八糟的就排出几里地长。阔亲富友跟官面上送的祭幛,一眼望不到头儿……嘿,再看那大红棺罩,用的是龙头凤尾,八八六十四杠,雪柳、白钱、龙车、凤辇、汽车、马车、楼房,这些纸扎货,简直数不清,嗐呀,好威风啊!” 听了这闲话,他不由得想起在这个老汉奸手下隐藏的那段日子,直到他从省长办公室神奇地化妆溜走。仿佛都是昨天的事。他还听到不少消息,什么一个刺客打死一名日本军官,然后这刺客跑进了英租界,日本要进租界去搜,英国巡捕不让,两下里差点儿交手开仗,现在日本把英法租界地封锁了。又说日本在日租界设了卡子口,来往行人都要搜身,每天放行特别难,说有人披着棉被蹲一宿还没通过等等,李大波知道眼下正是敌人宣布在华北全境实行“第二次治安强化运动”①期间,肯定是特别加紧的。他边听着,火车已到了北站,他站起身,把草帽压得挺低,随着人流下了车—— ①1941年7月7日宣布。第一次为3月30日开始的。 李大波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小店,吃了一顿烩饼,磨蹭着等着天黑,趁夜娜私油贰K莸叵鹿ぷ鞯某J杜卸希浪槐徊叮彩舾辛档牡胤剑缤跬蛳榈慕煌ㄕ竞秃燹钡淖〈Γ家鹚僮瓢崆ǎ奔湟丫チ艘荒甓啵绾尾拍苷业剿牵睦镎婷话盐铡T诔瞪纤底饨缫逊馑巡荒苋プ饨缛フ已畛辛遥肜聪肴ィ捅ё乓恢纸男液涂是蟮男睦恚肴ヅ雠鲈似龆ㄏ鹊胶犹沧檀迦フ彝跬蛳椤K妥判宰樱萌菀椎鹊教旌谙吕矗幕涣艘簧矶檀虬纾芸熳呱狭巳プ檀宓牡缆贰R股ヅǎ郎砗竺挥斜阋绿匚裎菜妫呓⊥踝瞧偌仪贡腥说姆爻。袅俪羲拥哪翘跣〉馈0肽甓嘁郧埃褪窃谡飧雎以岣谧由媳患俦泻徒俪秩ザ崩霞业模衷诹约憾寄岩韵嘈潘只钭怕肪馄爻路鹂醇四且沽傩淌钡奶炷恍枪猓呛阢裤康挠白樱且肮返目衽埽瞧德泶锏南焐叮松嫦褡髅我话闫霾欢ò。∷匙磐蚍值募ざ虬愕母锌涌炝私畔碌乃俣龋蟛搅餍堑爻爻∥鞅叩淖檀遄呷ァ? 村里一片漆黑,家家户户闭门熄灯,连个狗叫的声响都没有。他穿来绕去,走过无数条鸡肠细的小胡同,才在栉比鳞次的茅舍中来到了他熟悉的那个小院。 他推开那扇由废铁片缀成的小门,穿过外院全都安歇的邻居,来到王万祥的小屋门前。因为天热,都敞着门睡觉。他在小门前低声地叫着:“万祥哥,万祥哥!” 王万祥在朦胧中听见有人叫他,他警惕地站在门后问着:“你是谁呀?”李大波回答了自己的名字,王万祥惊得目瞪口呆了。在星光下,他俩的目光在夜暗中闪动着,彼此都认了出来。万祥紧紧地拉起李大波的手,说了一句:“快进屋说话吧!”两人便疾步走进小屋去。 低矮的茅坯屋十分闷热。凤娟搂着雁儿睡着了,鱼儿四脚八叉地也睡得像个小死狗儿。点着了一盏三号小煤油灯,豆大的灯光,照见了王万祥和李大波,关上屋门,又用破单子遮住了窗上的灯光。他们俩热烈地拥抱起来。 “哎呀,可真想不到你还活着,”王万祥高兴地叹息着说,“连监狱咱买通的那个老狱卒看守,都说你是拉出去枪毙了,还出了告示。咱们也就给组织上报了牺牲。嘿,大波,我忍不住了,快告诉我,你是怎么逃脱那次枪毙的呀?” 李大波给王万祥简单概要地讲述了他这一年多的全部曲折的遭遇,王万祥几乎听傻了。李大波在叙述完这些经历后,才斩钉截铁地说:“现在我完全有理由说,我的表弟艾洪水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叛变投敌分子了。以后他还会侦察我的行动,我们处处要小心他才是。最可恨的是那曹刚,纯粹是个两面特务。”随后,他按着组织原则,从内衣的贴边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那封桦树皮的介绍信,递给了王万祥。 王万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桦树皮的介绍信,他轻轻地打开来,只见那上面写着: 兹介绍你区干部李大波(自称系中共正式党员)回原工作区。他在我区利用庄园少东地位接济粮食、购买医药,曾大力帮助我军开展工作,表现很好。特此证明。 东北人民抗日联军第三军军长赵尚志 1941.6.30. 王万祥看完了这封信非常高兴。他内心深处这时才完全打消了一个地下工作者应有的那种警惕和怀疑。他那浓浓的眉梢,挂上了少有的喜悦。他没等李大波打问,便主动地告诉他杨承烈已经调回晋察冀,留在山西寿阳八路军总部工作,红薇在北平燕京大学待了一段时间,因为李大波的噩耗,精神十分痛苦,按照她的要求已回遵化老家边养病边在区里工作。 李大波听了这消息,心里十分激动,因为他的被捕,这变化是多么大啊,幸好王万祥没因他出事而转移,很容易便找到了,否则在茫茫人海中去寻找,那真是跟大海捞针一样艰难啊! “真是万幸,万祥哥,我一下子就找到了你,要不……” 他叹息着摇摇头,问道,“你看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王万祥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说:“我看这得跟刘然同志商量请示一下,同时也真得到他那儿去报告一次,因为你是已经销号的人了,现在这才真叫是死而复生哩,所以还得到他那儿去报到,看他对你的工作有什么新安排,我想从他那儿回来,你要紧的是要去看望一下红薇,好使她知道你还活着。” 最后他俩又商量了一阵如何去见刘然的事情。已经是后半夜了,王万祥便把对面郑瘸子住过的那间闲屋开了门锁,他俩便在这屋里安歇了,商定了次日早晨万祥带他去见刘然。 第217页 二一七 第二天黎明,他俩一前一后赶到梨栈日租界卡子口。铁蒺藜的鹿寨旁搭起沙袋街垒,寨门上面插着一面日本国旗,在微风中飘摇。除了一队伪军,还有六名日本兵荷枪站岗。李大波一看这阵势,便印证了他在火车上听到的日本和英美在租界问题上的确关系异常紧张的消息。 日本兵如临大敌,盘查十分严格,不分男女老幼,一律进行彻底的搜身,检查。那里堆满了长长的队伍,他俩足足耗费了八个钟头的工夫,才算平安地通过那道卡子口。到午后两点钟光景,他俩才乘车赶往英租界的威灵顿道①,刘然躲藏的地方。 王万祥走进一条胡同,停下脚步,这里是一色的标准英式小洋楼,院子很浅,院墙很矮,花铁栏栅的小门,墙头上盛开着一片火焰般桔红色的凌霄花。他远远地看见一处二楼的窗台上,摆着一盆一品红花,这是刘然在家又平安无事的暗号。他们便进了门—— ①即今河北南路(南京路至马场道一段)。 这是开滦煤矿①高级员司的住宅,主人是刘然的亲戚,又是他的同学,所以他能隐蔽在这位英国公司员司的家里—— ①开滦煤矿当时属英国经营。 刘然见了李大波,也如王万祥那样,惊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李大波握住刘然的手,鼻子一酸,一股热泪涌上他的眼睛。这一刻,他有多少话,多少苦难和委屈,多少思念和挣扎要和党倾诉啊!但是他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竟然憋不住地哭起来了。还是王万祥替他汇报了他所发生的一切情况,最后交上了赵尚志写的那封桦树皮的证明信。 刘然听了这些神话般的情节,又看了那封桦树皮信,他也激动起来。从张家口水母宫外那座庄园里他认识担任着吉鸿昌将军副官的李大波以来,他对这个年轻有为的共产党员的政治品质是完全信任的。现在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又经历了这么多难以置信和难以忍耐的磨难考验,历尽千辛万苦归来,像个大孩子似的哭着,真使他异常感动。于是,他张开臂膀,把李大波紧紧地拥抱起来。 那一天刘然留他俩在一起吃了便饭。他们在卡子口蹲了八个钟头,又渴又饿,吃的很香。他们边吃边谈,从苏德战争爆发后的国际局势、日本对根据地的“扫荡”、日本对重庆的诱降、以及今后日本南进的动向,直到对李大波的工作安排、家事处理,都谈得既扼要又很详尽。 “你来的正巧,大波,”刘然在烟缸磕一磕要掉落的烟灰说道,“晋察冀聂荣臻同志那里一直向我要城工干部,要有学识水平的,说要充实冀中军区,这地区的工作开展得很出色,是晋察冀的乌克兰,是粮仓,又是离平津最近的一块根据地,不仅日本人看中它,蒋介石也看中了,不断地派兵源和要员来,明着是搞抗日,建立友军,扩充地盘,实际是搞磨擦,制造惨案,拉后腿,所以那里急需能搞高级统一战线的干部。我考虑你能胜任,不知你同意不?” 李大波一回来就接上了党的关系,这在当时是很难得的。有些同志一失掉关系,几年都接不上,所以他非常兴奋,觉得很幸运,所以不论什么工作,他都会服从组织分配的。 刘然给李大波写了介绍信,他俩就准备告辞。在非常时期的地下战斗,刚见面就要分离,这已是常事,李大波克制住惜别的心情,互道了珍重,他俩在天黑之前沿着原路过了卡子口,返回了转盘村。夜里,他俩睡在小东屋光炕席上,商量了半宿走的路线。李大波心急火燎地想尽快见到红薇,所以他决定先去遵化后,再到冀中区党委组织部去报到。 二 几天后,中共津委会便派来一名商人打扮的地下交通员,通知李大波,化装成一名商人跟随一支公开往来于敌占区和根据地做买卖的商人队伍,赶回冀中根据地。黎明时分,王万祥带着李大波在约定的坟地边上,接到了交通员。在微明的曙色中,交通员小耿一下子就认出了李大波,上一次护送他与红薇从平委会进北平,就是小耿干的。几乎是同时,李大波也认出小耿来。他俩一接上头,王万祥便和他们分手了。 坟场上没有一个人,他俩沿着那条土路走着,低声聊着这几年的变化情况。小耿兴奋地告诉李大波:他现在已不在平委会,现在在平西军分区工作了。他挤眉弄眼快乐地低声说:“我们这个军分区是新扩充的根据地,我们的司令员是大名鼎鼎的肖克。你听说过吧。他可着实打了几次漂亮仗。我在司令部听过他的一次时事报告,他说毛主席党中央给他发来了电报,指示他要克服一切困难,坚持和发展平西、平北和冀东抗日根据地,说这对整个局势变化有重要意义。日本鬼子急了眼,出重金要悬赏肖克司令员的人头哩,呸!小日本儿那是痴心妄想!他连肖司令员的影儿也扑不到!……” 他俩说着话,不觉已到了新开河上的法政桥边。两辆趸货的大车,已等在那里,他俩跳上车辕,车把式便开鞭了。 双套的骡车,一路上避开公路,沿着青龙湾河和潮白河两岸的土路前进。傍晚时过了黑狼口,顺着州河,进入了蓟县山区。入夜,过了马兰峪,到达了遵化县境。 当晚后半夜才进了县城,投宿到北关的一座泰来店,一共是十几位老客儿,差不多都到这座长城脚下的县城卸载销货。只有小耿和李大波住了一夜,黎明又赶路。交通员小耿把李大波送出了城外,又在泰来店给李大波找了个去往小水峪的同路伴儿,就算完成了护送的任务,他俩再一次快乐地道别了。 这同伴儿是本乡本土收山货的,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天南地北地聊闲天。李大波虽然在他们新婚后来过一次遵化,但他已记不得路了,他向这位本地老客打听:“上红花峪怎么走?”老客说:“我一直能送你进山口儿,不知你去哪家?”李大波告诉他是去红花峪大寨坡上方有田家探看他的大闺女的。 收山货的老客一听这话,脸立刻拉长了,害怕地摆着手,缩了缩脑袋,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告诉他:“嘿呀,你是她什么人还不知道?!去年她在一次讨伐中让鬼子给打死了,……” “啊呀!……”李大波惊呼一声,好像五雷轰顶一般,差点儿晕厥过去,他眼前一片黑,勉强地挣扎着,扶住一块山石没有栽倒。那老客见此情形,便安慰着他说: “那丫头不错,在咱这地面上她干得可欢哩,一宿就带着大男小女破路五十多里地,遭了鬼子的恨,听说本村也有坏人给日本鬼子报告。……唉,你既是远道儿赶来了,就祭奠祭奠她去吧,她的坟头儿就在她家院子对面的山坡上,老远就能看见。……” 在岔路口上,他和老客分了手。李大波这时完全泄了气,两条腿酸软得几乎迈不开步儿。一路上李大波那股热望的劲头,这时好像一盆火炭被浇了瓢泼凉水,心灰意冷得无力朝前走了。他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喘息着,心里对自己这么叨念着:“唉,红薇!我可怜可爱的小妹妹呀,我来晚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你,我活着逃回来了,可是你却牺牲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了。要不是为了你,这么远的路程,经历了这么些危险,我就不回来了,留在抗联第三军也一样打日本鬼子……”这时地里静悄悄的,连个拾粪的人也没有。 他真循着原路想踅回去,不去红花峪了。可是他双腿发软,站不起来。他在那儿坐了很久,忽然改变了刚才那想法:“算了,既然来了,那还是该到家里看看老人,安慰安慰他们,也好给红薇上上坟。” 这时他看见大道上影影绰绰向这边走过来几个荷枪的伪军,他忽然两腿也有了力气,赶紧站起来,提着那个包袱,飞快地跑进山口,奔上了去红花峪的那条羊肠山道。他爬上大坡,果然看见山坡上立着一块石碑,一座孤坟,他再也抑制不住,泪流满面地推开了红荆条子的排子门。 他的到来也惊坏了这小院里所有的人。他们全都直眉瞪眼咋嘴嘬舌地吓傻了。李大波扯去那撮小黑胡,扒下长衫,由商人打扮变成了当年丈人家认识的那个女婿模样。 方有田见到大女婿,赶紧把假坟头的实情告诉他,他破涕为笑。在人生的征途上,像这样死去活来大悲大喜的经历,恐怕只有经历过大时代战争风云的人才有可能遇上吧。 屋里立刻迷漫了喜庆的气氛。全家人吃了一顿舒心饭,商议着由红莲给李大波带路到区上去找红薇。 李大波心里很急,恨不得立刻就见到红薇,抑制了很久的热泪,因巨大的欢腾顺着他的面颊汩汩地流淌下来。他慌忙地把泪擦去,要求红莲立刻带他去区上。 红莲嘻嘻地笑她姐夫那急慌的样子,便说: “你不知咱村的复杂情况。咱这儿出长城就是伪满洲国,鬼子‘扫荡’得很勤。去年在咱那牛鼻子山头安下岗楼,村里出了叛徒。这些日子鬼子没来讨伐,还算太平。平时我们不敢回家,进山钻洞躲着。这些天鬼子没出来,你来得还真巧,赶上在家。”又问他进村时碰没碰见人,他回答说一个人影也没见着,红莲安抚着他说:“你在家猫着吧,谁来你也别出来,咱们后晌儿才能到区上找姐去。” 第218页 二一八 李大波足足睡了一下午。全家人因为李大波的突然到来,欢喜得包了一顿咸肉蕨菜馅的荞麦面掺榆树皮面的饺子,算是犒劳女婿这位不远千里归来的远方娇客①—— ①北方人称女婿为“娇客”,这顿饺子说明没有白面,生活很困难。 快吃晚饭时,排子门上的铃铛响了,隔着玻璃窗,方有田看见何伤粤缴矫趴凇:紊继嶙叛檀呓堇础3槌楸亲樱盼盼抖担? “好香!我是属馋猫儿的,这香味儿把我给引来了,来了什么串亲的贵客啦?做这么好的吃喝儿?” “嘿,你的鼻子比狗还尖哩!”方有田沉着脸说。 魏延年老汉怕得罪他,便打圆盘儿似地说:“嗐,这年头兵慌马乱的,哪儿还有走亲访友的呀!无非是包几个饺子,给大闺女上上供,到祭日啦!在街面上造造声势……” 何杉也板起脸来说:“嗐,我说延年大叔,这一套全是猴拿虱子——瞎掰!人家岗楼上早已调查清楚,知道那是个假坟头,要不是我这个两面村长,维持的好,给岗楼上送去香烟,烧酒,人家早要来刨坟验尸骨啦!” “那还多亏你这张巧嘴给‘维持’住了。来,吃碗热饺子吧!”延年老汉应酬着说。 何杉坐了一会儿,装了一袋烟抽着,没看出什么可疑之处,便站起身,提着那个油污的烟荷包说:“不啦,回家喂脑袋去啦!” 延年大娘见他越是走得快,她越在后边喊:“嗐呀,我这儿可下锅了,煮上了,怎么倒走啦?忙快回来吃一碗,尝尝鲜儿吧!……”她绊绊磕磕地追到大门外,见他出了排子门,才回到屋来,骂着说:“这夜猫子,去他娘个纂的吧!” 李大波从小屋里钻出来,坐到炕沿上。好奇地问: “他是你们村的两面村长吗?” “可不是,他可算得上一个纯粹两面人儿,”方有田那张古铜色的脸,一直阴沉着,“这孬货!大暴动时他带头,政权变质了,他又带头!” “区上知道他的情况吗?” “知道是知道,可人家老何家是大户,是大族,咱是孤户,谁听咱的反映呀?” “所以说呀,咱别得罪他,他是小人。”魏延年老汉帮腔说。 “唉,环境越残酷,越出叛徒;就跟过日子一样:败家的时候,就出‘猴头儿’。……” 饺子煮熟了,一家人围着吃起来。红莲催着李大波说: “姐夫,咱们快吃,吃完了快走,免得出事儿。” 李大波很快吃完这顿具有山乡风味的晚饭,天也黑下来。那天月色朦胧,正好适合夜间赶路。延年大娘给红莲预备下栗子花儿编的草绳,塞给她一把火镰,嘱咐着她说:“出村就点着火绳,抡着画圆圈儿,狼怕这,……省得遇见狼。现在山里的热草①长起来了,小动物也多,正是狼出没的季节……”—— ①这是六月里生长的最快的草,俗称“热草”。 他们顾不得再听延年奶奶絮絮叨叨的嘱咐,便走出院门,下了大寨,走上后山的小道 区里正在开会,研究护麦斗争。一看红莲这么晚赶到区上来,红薇便心惊肉跳地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不测的事儿。红莲把红薇拉到门外,小声说:“我姐夫回来了。” 她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红莲,你疯了?你是说梦话吧?” 红莲微笑着说:“姐呀,我把他给你送来了。就在你宿舍等着哩!你快去看他吧,他急得都要火上房啦,他一进门就扒着坟头大哭,幸好爹把实话告诉了他,他才又破涕为笑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她的心由于过度兴奋,像擂鼓般地跳着。她跟着红莲一路小跑着,回到那间女干部的宿舍。 她像冲刺般地破门而入,箭一样飞进屋里,她目光直直地望着他,愣住了,好像泥塑木雕般地戳在地上。 李大波走上前,拉住她的手,他的眼里涌上泪,多少岁月是在想她的心境下度过的。这生与死的诀别和重逢,使他俩都万分激动。红薇终于清醒过来,明白这不是梦幻,她一下子扑到李大波的臂挽里,把头枕在他的肩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真想不到你还活着,我的天啊!……” 红莲激动的含着泪悄悄地退出门去。她把李大波生还的消息带给了区干部。他们都替红薇高兴。区委书记李九月还亲自到老乡家去给红薇号房,好让他们这对生离死别过的夫妻亲亲热热地团聚。 第219页 二一九 这一晚上真热闹。区干部全分了工,有人专管在新号下的那间空屋里打扫房屋,挂起吊帘,点着了新鲜刚打蔫的艾蒿,冒着青烟熏蚊子;有人在院里的凉灶上烧开水、炒花生、爆栗子。收拾停当后,大家伙便围坐在炕头上,喝着梨片水,吃着花生,请李大波谈说他神奇的经历,分析时局。李大波侃侃而谈,听得大伙全着了迷。村里传来了鸡叫,李九月便站起身轰撵着大家说: “已经是后半夜了,该散了。该让大波同志歇息了,咱们走吧,红莲,今晚上你就跟女干部们一块宿吧,住在你姐姐那个铺位上。” 人们散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李大波借着豆油灯的灯光,拉着红薇的双手,仔细端详着她。见她穿一身紫花布的裤褂,腰间扎一根皮带,挂一只三号小手枪,齐耳的短发,风吹日晒黑里透红的面颊,真是一副标准的区干部形象。一种干练、洒脱、健康、富有时代气息的美,洋溢在她全部的身心中。重逢的巨大喜悦,解开了她近年来郁结在双眉间的忧愁,她露出一嘴杏仁似的小白牙,微笑着,用闪着泪光明亮的大眼,凝神地望着他,然后撒娇地用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在他的眼里,她依然是河滩上绾着裤腿、光着脚丫儿捞螺蛳的那个山乡娇小的野姑娘!他在狱中、刑场、庄园,那些幽闭而痛苦煎熬的岁月里,那么深深思念的不就是她么?他激动地把她抱到炕上。一下子吹熄了油灯。清澄的月光从吊窗里照射进来,仿佛把屋里罩上了一层银纱。从窗里望出去,碧空澄澈,天街如水,一道明亮的洒着闪烁小星的银河,从他们窗前的天空上横过。在这严酷战争的大时代,经过了死亡后的这种团聚是何等的来之不易和值得珍惜呀! 他俩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不知从哪儿开头儿,还是李大波抓住了两个课题:庄园迫婚和调动工作的事,来龙去脉对她说得仔仔细细。她听着,她理解他;她枕在他的胳臂上,把脸贴在他的胸脯上,她又变成了那个娇惯的孩子,一个劲儿喃喃地说: “万顺哥!我相信你,无论你走到哪儿,无论是天涯还是地角,你永远是我的,……你别解释了,我不让你说,……好吧,我跟你调动工作吧,无论你走到哪儿,……啊,我的好哥哥,我真爱你,……有了你,我的生活是多么充实,多么丰富!……” “我的爱!快来让我亲亲你,抱住我……” 这一夜,这对恩爱夫妻相互倾吐心中的衷肠,完全沉缅在他们两个人的爱河里。…… 山乡的月夜,经过了一天的暑热,现在是多么凉爽,微风习习,虫声悠扬,流萤飞舞,好一片良宵美景!假如没有战争! 三 李大波在区里休息了两天,决定明天一早就跟红薇一块上路。沉醉在重逢幸福里的红薇,这次又要离开家乡和亲人,心里难免有些伤感。到了晚上,她突然感到一阵坐立不安,心里忐忑不宁,她对李大波说:“我心里很乱,我有一种预感,觉着我们家好像要出事儿……” 李大波笑话她:“别胡说,你还这么迷信呀?依我看,你这是要离开,舍不得家,恋家的反映。” “随你怎么批评我,真的,我真有一种感应,我还是打算今天晚上回家一趟,跟家里人告别一下。” 李大波要陪她一块走。他俩跟李九月说了一下,带一只手电筒就出发了。天气阴霾,西边天际不住地有闪电雷鸣,山风呼啸,他们俩刚走到半道上,就下起了大雨。李大波用力挽住红薇,以免她被风雨刮倒。 忽然在风声中,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喊叫声:“救命啊! 救命啊!……” 李大波和红薇被这苍老的喊声震惊了,他们停下脚步,谛听了一会儿,朝声音来处寻去。 “救命啊,救命啊!……”听得出来,这呼救声已经嘶哑,嗓子已经因久喊而劈了。 这里的地名叫骆驼脖儿。两峰耸立,中间是一道沿山势而弯曲的峡谷,顺着山坡的一条山路,可以通到这片长满百年古树和枣棵子的谷底。在及膝的茂草中,这里通常栖息着狼群。呼救声就是从这谷底冒上来的。李大波说:“让我先下去看看,咱不能见死不救啊!……”红薇拽住他的胳膊,说:“不,你给我照着亮儿,还是我下去,你不熟悉这道儿,我小时在这些老树窟窿里掏过野蜂蜜,我熟。”最后还是李大波挽起红薇的手臂,两个人顺着那条泥泞打滑的小路走下去,一直滑到谷底,呼救声反倒没有了。 雨渐渐地小了,东方的天边已显现出眨眼的繁星。他俩摸到谷底,在榛蔓的树丛草棵里,打着手电寻找着。李大波嘀咕着说:“真怪,莫非不是在这儿?” 红薇满有把握地回答:“没错,我是山里长大的,会听山里的喊声,你快跟我来吧!” 红薇往前紧冲了一段路,来到一棵歪脖枣树前,模糊中看见一个人,被几道绳子捆在树干上。红薇跑到近前,见那人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单裤,大概因为喊嚷过久,已经垂下头昏了过去。她用手电一照,只听她“啊”的一声,便晕倒在李大波的臂挽里。这时李大波才认出来,被捆绑的人,竟是他的岳父方有田!他也惊愕得吸了一口冷气。他用手掐住红薇的人中,不一会儿红薇就缓醒过来,她挣脱了李大波的臂腕,急切地摸一摸方有田的心口,只听见心口窝儿还在缓缓地跳动,李大波赶紧解绳,红薇就做人工呼吸。 待了有半袋烟的工夫,方有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缓醒过来,手电筒的亮光,使他看清救他的人是大女儿和女婿,他顾不得说话,摆摆手说: “快离开这儿。雨停了,怕狼群出来找食……” 李大波和红薇赶忙架着方有田从谷底快速地爬上山坡,然后转上了去褐垴区上的山道。红薇决定先不回红花峪。因为刚下过雨,道路泥泞难走,这时一轮明月已经高高挂在中天,把山路照亮,他们很快就回到红薇新号的那间房子里。 他俩把方有田搀到炕头上,给他披上棉被,又让他喝了一碗热水。在豆油灯的照映下,红薇发现爹的脸上、身上被蚊子和牛虻叮咬得肿起来,肿得只剩下眼睛一条缝儿。又痒又疼。幸好李大波从东北老家带着虎牌万金油,给他抹上,才缓解一些。 红薇让爹歇了一会儿,才问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方有田慢慢道出了这次被绑架的全部经过。原来傍晚时,他到地边去搂柴,就手把棒子秸垛码严,怕夜里有雨。刚到了那里,还没用耙子搂柴,就从柴禾垛后面窜出三四个彪形大汉,不容分说就把他捆绑起来,架到山谷底下,捆到树上。天黑,伸手不见五指,他不能认出是谁。“我只听见他们嘁嘁喳喳地说,‘捅他一刀,让他去见阎王爷算啦!’‘不,那太便宜了他,让他活受罪,他还想活命呀,哼,这一宿,就是不让狼撕了,也得让蚊子瞎虻吸干了血,落个叮死完事!’‘对,留下他是个祸害,有一天八路成了势派儿,他就会揭咱的老底儿……’我还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说:‘给他撂下一张条,不论是鬼子八路看见都行。’我觉着是塞在我的下身了,随后他们几个人就走了。我知道我是没了命,喊喊是壮胆儿,这不,活该我不该死,倒把你俩给召唤来了!幸好下了那场大雨,狼才钻了洞没出来,要不,我也喂狼了。这该说我的命大呀!” 方有田边说边用手在周身寻找着,忽然在绾起的一个裤脚里,翻出来一张折叠的淡黄色的麻纸头。 红薇忙打开麻纸片,只见上面写着: 通告: 据查,方有田有通敌行为,被我小队抓捕,特处以死刑。 小区锄奸组 红薇气得脸都涨红了。她喘着粗气大声说:“这纯粹是给咱方家栽赃陷害,从我爷爷方泰那辈起,就是闹革命,当义和团,让县衙逮去点了天灯,如今咱一家都革命,还污蔑咱通敌,不行,这口气咱不能忍受!我去找区委书记李九月去!” 李大波拉住她的胳臂说:“慢着,依我看应该把李九月单独找到这儿来谈,别当着别人。现在敌人很狡猾,他们在提倡用‘七分政治,三分军事’的狡诈手法,扰乱咱的阵营,在强敌压境的时候,免不了掺进敌特,拉出真叛徒,这事要仔细处理,千万别慌,咱们晚走两天也没关系,不把这事安排妥帖,你走了也是挂牵。” 第220页 二二0 红薇按照李大波的嘱咐,把李九月悄悄叫到屋里来,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又把那麻纸条拿给他看。李九月看了一阵,紧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说: “这事不简单,这是想借着兵荒马乱的机会,以‘锄奸’的名义,暗害咱的革命同志。估计这样的事,也许是敌特干的,可也许是闹宗派的干部借刀杀人……好吧,把这张纸条交给我,我让咱县公安局给查验查验笔体。有田大叔,你说说看,你在村里有仇人吗?你思谋思谋可能是谁?” 方有田倚着被摞,双手抱着脑袋。他生气地说:“哼,逼急了我,我砍了他,反正是一命抵一命吧,太欺负人啦!还不仗着他是大户,欺负我这孤户吗?” 李九月又追问他,他才说出何杉的名字。李九月吃惊不小,问他有什么根据。方有田把何杉的通敌情况作了介绍。 李九月听后,点了点头说,“何杉是很可疑,不过,眼下还没有证据啊!”出于安全的考虑,李九月决定暂时把方有田调到别的小区去工作,先别在这一带露面。 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的红薇,给李九月出了主意,她回红花峪,试探何杉。他见红薇回村,一定会去岗楼报告;如果有伪军、鬼子进村讨伐,那就是他真的通敌了。咱要把区小队县大队,埋伏在骆驼脖儿,准备打个伏击战,这不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吗? 李九月一拍大腿说:“好,好,这计策好!”就告辞布置这个伏击战去了。 这一夜,他们三个人挤在一条炕上都睡得不稳。第二天鸡刚叫头遍,红薇便把手枪掖在腰间,回了红花峪。留下李大波帮助李九月指挥伏击战。 红薇钻进青纱帐,踏上那条踩出来的小道往回家的路上走。昨夜的那场雨,湿润了土地,高粱和玉米的叶子,被洗刷的碧绿,在微风中摇曳着天穗,散发着禾香,有时还能听到庄稼拔节嗞嗞生长的声音。天空显得高朗,蔚蓝如洗,时时能够听到欧掠鸟和长尾野雀的喳喳叫声。如果没有敌人的入侵,没有战争,这儿是多么恬静。她是多么眷恋家乡啊。可是,为了革命,为了打赢这场战争,把凶恶的敌人赶走,她不得不在明天,和这高山、云树、溪涧、熟悉的村庄告别。 她紧走一阵,慢走一阵,高粱地里闷热得让人喘不出气儿来,走一会儿浑身就被汗水湿透了,她不得不离开庄稼地,走上山道高坡,让凉风吹一吹,清清头脑。远处那山石嶙峋有如金蛇腾舞的燕山山脉,一直通向山边;那云蒸霞蔚的雾灵山、玉带山,在初升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光艳的色彩,是多么雄伟壮观!而她就要和这些景物告别了。她一路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的来到骆驼脖儿。忽然,她听见从峡谷底下传来一阵空洞洞的说话声音。她立刻警惕地伏下身,趴在一块山石的后面,把耳朵贴近地面,以便把那声音听得更清晰。 “喂,我说,真他妈的邪门儿啦,出了鬼啦!人怎么不见了,尸首也没啦!?” “嘿哟!真怪!光有绳子!……要是狼撕了,也得有血,有骨头呀?全没有!” “昨晚上又是刮风又是下雨,能有谁来救这老家伙呀?!哎哟,我的妈!莫非真是山神显圣啦?” “快跑吧,也许是碰上地魔和山鬼了吧?可别把咱的魂儿勾走哇!天皇爷,二话别说,赶紧给咱叔报信去吧!” 空谷里传来的声音是那么清晰可闻,就跟在对面说话似的。她赶紧躲到山石后面茂盛的树丛里藏着。不一会,从谷底的那条小道上传来了重浊的杂杳脚步声。她在杂树的缝隙里看见是三个人,穿着黑衣裤,头上戴着马鞭草的蘑菇尖顶草帽,帽檐儿遮住了他们的脸,肩上背着粪筐,手提着三齿子粪杈当棍子拄着。他们一上到山坡,便头也不回,慌慌失失拼命地朝村子里小跑起来。 红薇见这三个人跑远了,才敢从树丛中走出来,她真的躲过一场灾难,如果她被这三个人发现,她要被扔下峡谷,摔个粉身碎骨。她听见这几个人的对话,她已然知道了这件事的主谋是谁了。这样,快进村的时候,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先不回家,而是先奔何杉的家,她不想再像过去那么畏畏缩缩,躲躲闪闪,她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揪出这个隐藏在党内的可恨叛徒。 何杉吃罢早饭,正在自家院里骑着条凳,在一块青条石上磨镰刀,借此消磨时间,单等他派出去的三个侄子回来,向他报告方有田的死讯。 正在这时,他们三人呼哧累喘地跑进院里来。何杉一看他们这副神态,知道事情有变,就停下磨镰,霍地站起身,招呼他们进屋去谈情况。 红薇这时悄没声地推开何杉家两扇黑漆板门,轻如一只飞燕,进了院门。何杉的傻儿子何镖,看见进来的是个女人,他立刻晃动着那颗肥胖硕大的脑袋,走到红薇跟前。他笑得张着嘴,流着口涎。他伸手想抓住红薇,一边痴傻地喊着: “嘿嘿快跟我睡觉……我要睡觉……嘿嘿,嘿嘿……” 何杉在屋里听见院里的动静,从玻璃窗里望见来人是红薇,他就说:“先别吱声了,那个母夜叉来啦!”他走到屋门,冲着他傻儿子骂了一句:“混帐东西!”转脸对红薇笑着说:“嘿呀,大闺女,你怎敢在咱村里露面呀,岗楼子上要是知道了,我还咋‘维持’呀?” 红薇看看那三个贼贼咕咕有点发毛的年轻人,正是她听出说话声音的何起、何发、何柱。毫无疑问,昨晚绑架她爹的事正是他们干的。她压住心里的火气,告诉何杉她是来村传达护麦工作的,估计敌人不久会出来抢麦,要求村里做好保卫工作,保证麦收。说完她立刻离开何杉的小院,跑回自己的家门。 红薇刚上了那条黄土高坡,就听见自家小院传出一片哭声。她推门进来时,看见家里的老人和红莲、红堡,都哭红了眼睛,延年奶奶一见红薇,就又拍着大腿哭起来:“哎呀,我的天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呀!……” “我知道了,”红薇关上门,把家里的四个人凑到炕上,把昨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说:“咱爹没事了,先不回家,我怕你们惦记着,特意来给你们送个信儿。我得赶紧走,立刻带到洼里,在青纱帐里躲一躲,估计何杉会派他的腿子去给敌人通风报信儿。临出门的时候,红薇便把红莲叫住,把她要调走的消息告诉她,并说:“往后,这家,这老人,都要靠你照顾了,姐姐为了革命,家里这副重担就得你挑了。” 红莲听了姐姐这番话,反倒挺欢喜,她只简单地说了一句,“离开家门子也好,省得我们老为你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红薇又给延年爷爷、奶奶说她往后不能照看她们,她就跪在地下对老人说:“我不能在家行孝了,心里真不好受,临走,我只有给您们磕个头吧!”她流着眼泪,磕了三个头,惹得二位老人和红莲也都掉下眼泪。 “快起来吧,孩子!”延年奶奶把红薇拽起来,“你放心地走吧,别惦记家……” 这时,东方已经放亮,红薇估计何杉大概已差遣他的侄子去牛鼻梁子岗楼去密报便说:“我走了,你们也快下洼里躲着吧。” 她走到院里,抱了抱红堡弟弟,亲了亲他,便悄悄出了大门,顺着寨坡,溜到一片酸酸棵子和琳琅树丛里,让茂密的枝柯影住她的身子,猫着腰,顺着一条羊肠小道,一溜小跑地离去。 入夜,在黑沉沉的夜幕掩护下,李九月带着区小队和县武装部的一个班,进入了群山高耸的埋伏圈。他们在下了露水的草棵子里躺了两个钟头,强忍住蚊虫的叮咬,衣服都被冷露沾湿了,才跟遵化城里日本警备队治安军开来的一个排接上火。双方短兵相接,一时枪声大作。敌人万也没想到本来是十分有把握的“瓮中捉鳖”,会突然受到游击队的伏击,他们更没想到自己会变成八路军瞰射的有利目标。鬼子哇呀呀地乱叫,胡乱地打枪;伪军抱头鼠窜,猛往草棵子里乱扎,一个排九个人,只逃了两个。 那个暗藏的敌特分子何杉,也在这次伏击战中被击毙了。 月亮钻出了云层,照着山岗和道路,朦朦胧胧。借着枪声的掩护,有两个农民老乡的向导,牵着两头毛驴,驮着化妆成商人的李大波和走娘家的少妇红薇,在若明若暗的山路上,蹄铁敲击着山石哒哒地快速行进;拂晓时越过州河,提心吊胆地穿过游击区和无数道敌人的封锁线,日夜兼程地朝冀中军区的方向奔去。 天色微明以后,就着小驴撒尿的机会,红薇勒住缰绳,转过脸,凝视了一会儿退到她身后的高耸而巍峨的雾灵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那斗争复杂犬牙交错的故乡,又走上了新的征程。 第221页 二二一 第27章平原之夜 一 李大波和红薇由秘密交通员陪伴着,晓宿夜行,经过七天的路程,终于进入了冀中军区的中心地区蠡县一带。这是老根据地。在一处农家,军区敌工科的高科长,先接待了他们,看了介绍信,便给他们去号房,让他们歇息一半天,再向军区所在地进发。 李大波和红薇接上了组织关系,心里踏实了许多,他俩对冀中的同志居然能在这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坚持战斗,颇使他们感到神奇。红薇来自山区,对平原更感到新鲜。她边收拾着新号的屋子,边请高科长介绍这一地区的情况。 高科长从抗战开始一直在这里坚持战斗,可以说是“老冀中”了,他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镜框的鼻梁断了,是用橡皮膏缠着,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是用细线绳拴在耳朵上。他为人热情,性格开朗,无论在怎样艰苦的环境下,他总是有说有笑。农家屋里没有凳子,他盘腿坐在土炕上,就聊着目前冀中的战况。 “你们初来乍到,一定感触很深,唉,冀中抗战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高科长吐一口烟圈,带着留恋、惋惜的追忆口吻说,“这里的黄金时代是1938年,那时的根据地,一直开辟到大清河北,西迄平汉路、东至津浦路、北达北宁路、南界沧石路,一共是四十四个县份。人口八百万,冀中的部队号称十万人,光县城就占着二十四座。抗战之初,虽说各地土匪、败兵纷纷拉杆子,成立队伍,一时司令赛牛毛,可这时也都向我归顺,被我收编了。那时红旗招展,歌声遍野,可真红火啊!”他吸着烟,摇摇头,叹息着。“那几年我们这儿来了贺龙的一二○师,可打了不少漂亮仗,有几次我们打到保定南关,进了天津车站,可把鬼子吓毛了。咱的部队还参加了‘百团大战’,把敌人的铁路破坏得好厉害,至今沧石路也没修成,真是抗战的一座坚强堡垒啊!也正因为这样,在国民党失守武汉以后,鬼子才下决心用五万重兵,扫荡和蚕食这个地区,如今我们已经历了敌人大规模的五次围攻和三次分区‘扫荡’,有一个时期,敌人占去了我们的全部县城和一些重要市镇,可是我们按照毛主席《论持久战》的教导,采取了正确的反围攻战役的指导方针,避免没有把握的内线作战,争取有利的主动的外线作战,避免不必要的死拼,寻找机会创造和捕捉胜利。哈,我们到底坚持住了!” 正说话间,就听见从村外传来了稀疏的枪声,村子里开始有老乡呼喊和奔跑的声音。高科长谛听了一下,从容地说: “敌人出动了。莫慌!这是家常便饭,他们天天照例要‘拉网扫荡’。” 红薇和李大波新来乍到,还真有些紧张。高科长安抚着说:“敌人进村,咱们可以下地道。” 村街上,老乡们咕咚咕咚地跑起来,敌人进了村。高科长不慌不忙地带他们出了屋,来到院子南头一个大猪圈边,食槽子底下便是一个洞口。洞口不大,高科长先伸腿跳下去,打着火镰,划着一根麻秆做的大火柴,找着了洞壁上挂着备用的蜡绳,把它点着。洞里立刻就不那么黑了,他俩借着摇曳灯光,也跳下地道去。高科长站在洞里,伸手把那猪食槽又盖上洞口,便带领他俩沿着狭长的地道,一直走到一处斜伸出去的方形地洞里。这里很宽敞,有炕,炕上有席,还垒着土台桌子。高科长介绍着说: “打起仗来,这里便是作战室,人还可以在这儿轮流睡觉,看,蛮不错吧?” 红薇和李大波这是第一次看见地道。他们早就听说冀中根据地的地道战有名,这次算是第一次亲眼所见、亲身钻洞了,他们都感到非常新奇有趣。从地道里可以听见地面上日本兵的大皮靴踩得地皮咕咚咕咚地响。民兵和军区警卫连的一个排,都从别的地道口下到有如蛛网一般的地道里来,他们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站好了自己的岗位,准备从枪眼里瞄准敌人。 李大波和红薇非常激动,他俩不约而同地说:“让我们好好看看吧,这就算我们来冀中平原的第一次见习了。百闻不如一见,真让咱们赶上了。” 高科长带他们继续深入,这里不仅有换气孔和枪眼,还从那里透进来一道耀眼的光线。 “你们朝这儿看,”高科长指着一个枪眼低声说,“这是村里的那座土地庙,可以看见大街。” 他俩轮番从枪眼朝外看,果然看见敌人的大皮靴在村街上走着。一个民兵把他俩巴拉开说: “你们信不?我让这鬼子瘸了腿。” 说时迟,只听一粒子弹从枪眼里呼啸着飞射出去,便听见那名日本兵哇呀地叫起来,接着又从土地爷的眼珠里射出了子弹,打中了鬼子的脑袋,但他们都寻找不到子弹的来处,也看不见一个民兵和八路军的影子,敌人气急败坏地朝周围和天空乱打枪。这时,村里的鬼子和抢粮抢鸡的伪军又都哇呀呀地叫起来,接着是一阵噼噼啪啪一迭连响的爆炸声。“敌人踩上地雷了!”高科长听了一下说道。“村边、村里的大小道上,井边、坑边,都埋了不少地雷。” “哦,真好!”红薇满心喜悦地称赞着。 “是的,地道战、地雷战,这是冀中人民和干部、战士的一个了不起的创举。大概世界战争史上都不曾有过吧?这个村的地道户户相通,村村相通,连敌人的公路下边都通过去了,所以,这个三区,也叫地下三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坚持抗战,要不,一马平川,敌人又是机械化部队,我们在平原怎么坚持得住呢?” “是的,这简直是地下长城!”李大波很有兴趣地赞扬着,“这是谁首先发明的呢?” “地道的形成是经过一个发展过程的,”高科长笑着说,“这当然都是敌人逼出来的。最先发明的就是咱这蠡县。咱这儿离保定很近,敌人经常出没,环境残酷。为了防敌抓捕,最初都是藏在菜窖、山药窖里,可是这窖里很容易被一种毒气熏死,这时才想着在院里挖洞,群众管这叫‘口袋洞’、‘蛤蟆蹲’、不过这洞不能活动,不能作战,遇到敌人,又很难逃脱。于是老鼠洞给了很大启发,这时才把孤立的洞,发展成地道,由一个口发展到两三个口,由一户发展到多户相通,最后通到村边,现在这三区是村村相通。” “真太妙啦!”李大波眉飞色舞地拍着大腿叫好。红薇也笑着说:“本来我很害怕,可是钻到洞里,我立刻就感到安全了。” “哼,可是后来有的领导同志对蠡县的地道很不满!”高科长摇着头说。 “哎呀,那是为什么呀?”红薇和李大波异口同声地问。 “人家扣帽子说,钻地道是逃跑主义,还说抗战就不怕牺牲,他们硬是不让钻地道。” “那后来怎么又发展了呢?”他俩又好奇地问着。 高科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这件事传到咱们军区政委程子华同志那里,他亲自带着工作组到这里调查,才肯定了这个新事物,认为这是人民的伟大创造,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的有利形式之一,是进一步改造平原地形的创举,对于坚持平原游击战争有巨大意义,并在全冀中区加以推广,才有了今天这个规模。得,回头我带你参观参观这村造地雷的作坊吧,那也蛮有看头哩!” “好吧,我们非常愿意看。”李大波高兴地说,扭过头对红薇意味深长地说:“从钻地道到打地道战这件事来看,一个领导者的思想水平对于整个战争的指导是起着多么重大的作用!” 第222页 二二二 太阳偏西的时候,敌人每天照例的“拉网扫荡”结束了。看看天色渐晚,敌人不敢恋战,只得丢下尸体、死马,匆匆地缩回碉堡去了。这时小队的民运干事才得空找村里的粮秣主任打欠条借粮食烧火造饭。村子的上空,家家屋顶升起炊烟,又变得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了。红薇和李大波虽然是处在高度紧张和极度的兴奋之中,可是这顿小米绿豆焖干饭就着大盐腌的咸萝卜条的晚饭,却吃的格外香甜。 晚上,月亮升起了,就着月亮地儿,高科长带他们两个人去参观造地雷。一连穿过连环套的几重院落,来到一个堵死了梢门的大院里。这是一处逃亡地主的青砖瓦舍房屋。屋顶上还有一处用砖砌的高房堡垒。有一盏灯光,从罩了桐油的格子窗里透出来,把一棵杨树的影子投到地上,使院落照得花花搭搭。 高科长在门外打过招呼,他们才走进屋去,一个瘦高个穿着黑衣黑裤、头上包着发黑的羊肚手巾农民模样的人,站到门边迎着他们说:“小心着,别碰门框,那上边安着吊雷,请往这边走!” 红薇和李大波很小心地走进屋里。一股铁锈味混合着刺鼻呛嗓的硫磺味,扑了他们一脸。高科长给他们做着介绍,“这位就是本村的武装委员会主任、爆破组长武福兴。”说明了来意,他就谦让着说:“来看看吧,”他自己就聚精会神地往一个巨大的瓜形的铁壳里装炸药,继续做他的西瓜地雷。 这个地雷作坊是三间大北屋。墙壁熏得很黑,墙上挂着破铁筒,废炮弹壳、废手榴弹、破铁壶、还有日本兵的军用饭盒和吃剩的罐头盒,靠墙角的地上,堆着玻璃瓶子,缺嘴的瓷壶,麻袋里装的自制的硫磺炸药,等等,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经过穿堂屋,尽头的那间屋里,靠墙堆放着黑铁砂,脚地上摆着各种形状不一的铸铁的翻砂模子,显然是铸造地雷外壳用的。 “武福兴他造的地雷可好使了,种类也多,”高科长如数家珍似地说,“有甜瓜雷、西瓜雷、踏火雷、子母雷,踩雷、跳雷、方向雷、飞雷、还有‘仙人脱衣’雷,名堂可多哩!”他俩听着这些介绍,更觉得新奇,便不约而同地问:“嚯! 真了不起,可真棒啊!还有‘仙人脱衣’雷?” 这时武福兴停住手下的活儿,在他那被铁砂烟熏得黑乎乎的脸上,绽开两片红唇,一口白牙,笑着说: “你们来看,我现在造的这颗就是‘仙人脱衣’雷,这地雷有两层皮,外层皮的导火管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不起作用,揭开外层衣,就要爆炸。我们把这种地雷,故意扔在公路上,敌人以为我们这雷是‘臭’的,不响,便捡回岗楼里去研究。正在‘脱衣’时,也就是刚扒开外层皮,‘仙人’就爆炸了。杀伤力挺高,有好些岗楼里边自己就炸了,就是让这种雷闹的。” 李大波凑到案子前仔细地看了看,便问: “武主任,你是自己钻研的吗?” “最初不是。一起根儿是咱晋察冀边区成立了爆炸训练班,有北平清华、北大、天津南开大学来的教授教,我就到路西上了一期三个月的训练班,先学做雷管,再学做烈性炸药,然后就学做地雷,是速成班儿。回来后我就领着村里爆破组的人折腾,嘿嘿,现在我这活儿就叫屎壳螂推粪蛋儿——土闹呗!”他嘿嘿地笑起来,因为得到了参观者的表扬鼓励,笑得是那么欢畅开朗。 “你们再看这飞雷,”高科长指着一个圆型的地雷说,“可神啦!一公斤炸药的飞雷可以飞出一百三十到一百五十米远。专门打敌人的碉堡。有一次日本鬼子出动,正赶上咱这儿来了一个美国观察组,他们见到了那飞雷爆炸,甚为惊奇,都赞叹着说:‘你们八路军可真有本事呀!和美国的火箭炮一样啊!’后来这些人回到国内还发表了文章,说美国的技术,在中国的晋察冀都有了。其它大区都纷纷打电报要求技术支援,后来程子华政委便指派了技术员到晋冀鲁豫,也帮着他们把爆破军工搞了起来。” 那一晚从爆破组回来,吃罢饭李大波和红薇便回到新号的农家小屋里歇息了。他俩虽然白天受了点虚惊,可是他们的心境却是异常兴奋的。他俩躺到土炕上,感叹了许久。 李大波说:“来冀中的第一天,就充满了火药味,给咱们上了一课,这说明自欧战爆发、苏德战争爆发以来,日本为了急于结束中国战争,以便南进或北进,继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西尾寿造改任畑俊六,华北派遣军的司令官也换下多田骏而改任了冈村宁次,估计这种变动,也一定会改变它以往的战略战术。我想,红薇,咱们一定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准备迎接黎明前这段最黑暗的艰难时刻。” “是的,”红薇紧紧地依偎在李大波的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那起伏的胸脯上说,“亲爱的好哥哥,我是在积攒我的勇气哩,我想我会很快适应这新环境的。既然我能在冀东那么残酷的环境里坚持斗争,也一定能在冀中坚持。何况还有你在我身边,我还有什么害怕担心的呀?” 窗外,是一个静寂的月白风清的夜晚,他们在少有的恬静中,困乏地睡去。 二 第二天拂晓,吃罢早饭,李大波和红薇,便跟着高科长上路继续向冀中区党委的所在地安平县进发。其实从蠡县到安平,不过往南走百余里,顶多是一天的道儿。可是,李大波和红薇即使是在夜间行军,借着月光他们也能看到铁路和公路两侧村与村之间,林立的敌人据点和碉堡岗楼是那么稠密,它那五丈高的阴影,黑森森地投到地上,周围是挖有深宽各一丈多的壕沟;汽灯照得好像是发射了信号弹那么亮堂;交通线两侧,也修筑了深沟高垒,把过去连成大片的根据地,分割成许多小碎块,又加上从蠡县到安平要过潴龙河和滹沱河两条大河,敌人在河岸上的防守也非常严密,更何况这中间还隔着博野和安国两座县城,不得不绕远,不得不爬沟过壕,所以走的进度简直比牛车还慢。头一天他们在安国的大镇伍仁桥附近的一个小村住下,准备夜里过河。这里家家做药、采药,是有名的药乡。可靠的堡垒户把他们藏在堵死的套院,让他们吃饱了肚子,安静地睡觉歇息。 这是连三间的南屋。红薇和李大波住东间,高科长住西间。黄昏时,他们都睡醒了。正聚在西屋的大炕上,听高科长这位“老冀中”谈说冀中的情况。准备着天黑下来过路。这两天的接触,李大波已经看出,这位军区的侦察科长,别看他平时沉默寡言,可是遇到知音,他还是一位善于把严肃的战况变成诙谐的故事能手,是个性格乐观的“笑话篓子”。李大波看看窗外照射的晚霞还没有退尽,天色还早,便提出种种的话题,勾引他打开“话匣子”。他满腹经纶,笑话,到底上了钩,憋不住了,卷了一根大炮烟,盘大腿坐地开了篇儿: “这人,可别听名气,非得面见本人,才能见着真章儿。举个例子,咱就说鹿钟麟这位大人物吧,当初冯玉祥逼宫,就是派了他去把小皇上撵出故宫的,名气可谓不小,可是这次让蒋介石派回咱河北省专门闹磨擦。仔细一了解,才知道他迷信的程度超过了普通的愚昧百姓。”接着他就详细地讲了许多表现迷信的小故事,“鹿钟麟这次来河北省,带着算卦的师爷,一举一动都要占卜。当时咱冀中行署驻安平黄城,算卦师爷就对鹿钟麟说:‘黄城乃皇上所居之地,八路军选了黄城,你住的地方得压过他才行。’于是他就打开地图选呀选呀。选来选去选择了冀县一个叫金家寨的村子。师爷说:‘金’字比‘黄’字更光亮,准能压过他们’。其实这个村子又小又穷,连他这位‘冀察战区’长官住的大房子都找不出来,他只好在土坯房里凑合,只图个‘金’字能压过‘黄’字。” 红薇和李大波听着这些小笑料,不由得哈哈大笑,忙里偷闲,实在开心。这欢乐的情绪,变相地鼓励了高科长,他这“笑话篓子”的确关不住了,于是他兴趣高涨地接着又说下去:“可笑的地方还在后边哩!原来河北省有四个县份的名字都带鹿字:巨鹿,束鹿,获鹿,涿鹿。师爷告诉鹿钟麟根本就不该来河北省,因为这‘四鹿’,就是‘死鹿’,于他非常不利,又细批这‘四鹿’说,‘巨’鹿可以说是‘大鹿’,但也可说是‘锯’鹿,其中有死的意思;‘束’鹿是把鹿给捆上了;‘获’鹿是把鹿给捕获了;‘涿’鹿是把鹿给‘捉’住了。大将怕犯地名,庞统一到落凤坡完了。所以他怕的要死。总躲着这‘四鹿’,就怕犯忌讳。可巧他来河北省办的头一遭事就是下令撤换束鹿县的县长,要委任国民党的一位新县长。老百姓不同意。因为他要委任的那位县长,原在辛集当区长,日本占领了辛集,他当过汉奸维持会长,有恶迹,群众怎么能同意?!就给顶了回去。鹿钟麟就慨叹着说:‘束鹿束鹿’,真把‘鹿’给束缚住了。当时获鹿、涿鹿都被日军占领了,有一次他给刘伯承的一二九师下命令,一定要把巨鹿这座县城守住,不能让敌人占领。可是巨鹿县城离日军控制下的平汉铁路太近,日军就依据平汉路向巨鹿县城进攻。一二九师的领导认为八路军打的是游击战,没有重武器,如果死守巨鹿县城会造成巨大的伤亡,而且在战略上并没有什么重大意义。但是鹿钟麟不答应,他执意要一二九师死守。一二九师在巨鹿城里坚守了一天一夜,战斗打得非常激烈,为避免无谓的过大伤亡,主动撤退了。鹿钟麟对这件事非常不满。起初大伙儿都不明白为什么非死守巨鹿不可,后来才听说这都是听了他那位算卦师爷的话,他苦丧着脸说:只剩下一个巨鹿了,再叫日本占了去,那就预示着我在河北省无容身之地了’,你们看,他迷信到什么程度!” 第223页 二二三 这次李大波笑的最响,他摇摇头说:“真堪称是‘名家轶闻’了!不过,我真奇怪,像这些老古董,他们在那个时代居然还成了气候,可见那时中国是多么腐朽!” 红薇听得上了瘾,便制止李大波插话,对高科长说: “真有意思,我爱听。后来呢?后来他怎样了?” “后来吗?他总编着法儿地跟咱们闹磨擦,总喊着‘军令政令要统一’,咱又得照顾统一战线、国共合作,简直拿他没办法。后来日军九路围攻冀南,别看鹿钟麟跟咱那么有本事,可日军九路一围攻,追得他人困马乏,到处挨打,只好像兔子一样夹着尾巴到处逃跑。听说有一天晚上,他带着队伍到了清河县段芦头镇,本来想在这里宿营,可是鹿钟麟一打听村名,把‘段芦头’听成了‘断鹿头’,吓得一个劲摆手喊叫:走!走!赶快离开这个不祥之地!连村也没进,拨头就走。一气儿钻进太行山,再也不敢下山了。” 听完了这段故事,听的、说的都很愉快,不知不觉天已渐黑。房东大娘现给他们烙了两张葱花油盐大饼,就着玉米糁子粥,提前吃了晚饭,等天完全黑下来,他们便辞别房东,出了村,绕着碉堡走小路,溜溜走了一宿,到拂晓时分,他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冀中军区的驻地村庄。高科长把他俩安置在组织部的招待所住下,这里是根据地的中心区,不像半游击区那样流动性强,一切都比较正规化了。李大波和红薇吃罢早饭,组织部长约定九点钟和他们谈话。 他俩一走进组织部的小屋,立刻就认出等着接见他们的那位组织部长竟是杨承烈,他们能在根据地重新相见,真是惊喜万分。他们紧紧地拉着手,激动得一时都说不出话来。道路阻隔,杨承烈对李大波死而复活的消息,一点也没耳闻,所以一见到他,又是高兴又是惊讶,连说:“大波!这可真是奇迹!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给你报了死亡,可是万没想到你忽然又蹦出来了!咱们生活里创造的故事,将来写成书,比三国还有意思哩,快跟我说说这神奇的经过吧。” 他回过头,又拉着红薇的手,两个人都有些腼腆。杨承烈拍拍李大波的肩膀,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大波,从监狱里得到你被处决的噩耗时,红薇痛不欲生,我看着她痛苦的样子简直太惨了。我当时甚至想向她求爱了,……” 经过这重逢后的一番叙谈,他们真感到苦涩后的幸福欢乐。那一天李大波自然又向杨承烈讲述了一遍他的离奇遭遇,都不免引出一番特别的感慨。 杨承烈见着李大波和红薇从心眼里那么喜悦,那一天他忙里偷闲,一直陪着他们夫妇。他们在军区炊事房一块吃饭,饭后又带他们到滹沱河边散步。晚上,杨承烈又来到招待所跟他们聊天。借着这机会,他向李大波征询关于分配新工作的意见。李大波开门见山地说: “老兄,我们是新来乍到,能干什么呢?” 杨承烈兴奋地蹲在炕上,拍着大腿说:“你们来得不是时机,司令员吕正操、副司令员孟庆山①,鲁贲书记都到路西晋察冀中央分局开会去了,不然,他们会亲自接见你们,表示欢迎的。我们在一块儿好好地干吧,在冀中这块广大的平原,我们要彻底粉碎敌酋冈村宁次的‘百万大战!’”—— ①吕正操,原是国民党五十三军六四七团团长,“七七”事变后,五十三军南逃,他留下抗日,在晋县小樵镇接受中共改编为人民自卫军,在司令员任内,领导了冈村宁次发动的冀中五一反“扫荡”。解放后曾任铁道部长。孟庆山,是经历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七七事变后,受周恩来委派,到冀中敌后组织军队开展游击战争。解放后,任河北省军区司令员。 杨承烈今晚少有的兴奋,他吩咐警卫员到小铺打了一点白酒来,又炒了花生,放下炕桌对酌起来。红薇这次见了他,总有点腼腆。他斟满一盅酒,送到红薇脸前,笑着说:“来,喝下这杯酒,庆祝你和大波团圆!” 红薇喝下酒,把小酒盅扣住,关心地问他:“承烈,还是一个人生活吗?” 杨承烈点点头说:“可不是,还打光棍哩!” 红薇急切地问:“王淑敏如今在哪儿呢?她怎么样?还是单身一人吗?” “是的,她在军区妇联工作,当了主任,还是一个人。” 红薇听了这话,十分激动。她夺过杨承烈的酒杯,对他说:“快别喝了吧,你有点醉意了,我真想不通,人家淑敏那么爱你,又跟你假配了一回夫妇,有哪点配不上你呀?你说!”杨承烈又说了一遍,“战争这么紧张,随时有牺牲的可能,怕连累了人家……”等等,红薇不等他说完,便快嘴利舌地抢白着说:“快收起你那一套理论吧,说实话,老杨,无论在什么环境,还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好,有个知心人,省得孤单寂寞,我可以告诉你,在人世间,什么也比不上爱情,在战争中,正因为我们随时会遇到不测,就更需要享受爱情。” 杨承烈酒劲上来了,脸色通红地说:“小心你的理论,可有点爱情至上主义,老实说,对王淑敏,我的确挑不出她有什么毛病,可就是来不了那股劲儿,红薇,如果换了你,我早就同意了。” 红薇的脸蓦地羞红了,她打了他一下说:“又说疯话!你想想看,战争是长期的了,到底还要打多少年,谁也说不准,那就让我们在战争中也享受享受人生,享受享受爱情,死了也不冤。老杨,你在农村这个环境,多数女同志都是刚走出家门参加工作的农村妇女,连自己的名字还不会写,哪一个能比得上王淑敏呀?再说你们也认识好几年了,人品、工作能力,哪点不了解呀?别说了,这个媒人我算当定了!呆一会儿我就到妇联去找王淑敏,我把这个扣儿给你们解开,成个家吧,你看咱军区司令部的人,谁没有家呀?即使没带出来,人家也有老婆守在家……” 这一番话从红薇嘴里说出来,使杨承烈已经有点耳软心活了,他低下头说:“也许怕晚了,前几天我听说有人正给她介绍着十分区一位司令员,人家年龄比我小,长得一表人才,在大清河北还打了几次漂亮仗,人家都说他是‘欧格涅夫’①,那人条件都比我好,也许人家都搞成了呢。”—— ①苏联作家考涅楚克写的著名剧本《前线》中的一位先进的指挥员,与保守自高自大的戈尔罗夫形成对比。当时在根据地,颇为轰动。 第224页 二二四 这一说,红薇更着急了,非要立刻去见王淑敏不可,她说:“事不宜迟,再晚,黄瓜菜都凉了,这回,我亲自出马,非给你保这个媒不可。”她边说边下炕穿鞋。杨承烈拗不过她,只好派一名警卫员,提着马灯给她带路。 村子很静,农民各家差不多都已入睡。王淑敏住在村子的尽东头,走了大半条街才到。大门虚掩着,她正在西厢房磨坊的一间屋里就着小号灯碗儿看文件。红薇故意不报门,想让她大吃一惊。于是她蹑手蹑脚地进到屋来,先绕过那盘石磨,才来到王淑敏住的那间屋,她掀开蓝布门帘一道缝,看见淑敏正坐在桌前灯下。自从通县一别,她们这两个最要好的同学,已经有四年不见了,现在她们又在这片广阔的根据地重逢,真使她格外激动,她再也忍不住了,挑起门帘,快乐地蹦到王淑敏脸前: “嘿!淑敏!你看谁来看你了?!” 王淑敏一看是红薇,惊喜得呆住了。她们亲热得拥抱了一阵,才彼此端详着她们的变化。红薇见王淑敏一如在北平慕贞女中时那副样子,齐耳的短发,红苹果似的圆脸,浓眉大眼,只是穿了一身短打扮,酷似一位村姑,由于乡村的风吹日晒,显得健康和干练。王淑敏见红薇还是那么苗条,秀气,那么美丽。她俩都坐到炕上,叙说着她们各自的经历。说到半截,红薇截住她的话快嘴利舌地说: “淑敏,你先告诉我,是不是你正在跟那位‘欧格涅夫’ 的司令员搞对象?” 王淑敏惊愕地睁大眼睛说:“嘿呀,红薇,你耳朵可真长呀!” “快说,你们到底进行的怎么样了?” “只见了一面,都在考虑着。” “淑敏,你说实话,你觉得成吗?” 王淑敏低下头去,半晌才说:“红薇,你是我的老同学,我有话不瞒你,也许是因为我们出身的缘故,总不像人家农村姑娘,刚从家里出来,上午见面,下午结婚,晚上就入洞房,我想着很可怕,总是学不来,为这个没少挨批。唉,看你多好,跟大波相爱的那么真诚,我好羡慕你呀!至于我,我依然想等着他,本来我们已分开工作,可是现在,命运又让我们走到一块儿了,可是总不成。我可以告诉你,我起码看着他结了婚,才会死了这条心。啊,人是很怪的动物,我现在也悟出一点道理来了:女人越追越不成;男人越被追越端架子,啊,等着吧,也许有一天工作调动了,也就自然分开了。……”说着,她的眼里噙满了泪。 “淑敏,这次你会成功的,让我把他好审了一顿,训得他跟个小鸡崽儿似的缩缩着,这回我来给你保媒,这个大媒我是作定了,老杨有点后悔,他还怕你跟‘欧格涅夫’真搞成了呢!” 这消息使王淑敏很高兴,她张大闪光的眼睛问:“是吗? 你不是哄弄我吧?” 红薇想趁热打铁,想把王淑敏今晚就叫来,当面跟杨承烈挑明关系,便说:“淑敏,大波也来了,正跟老杨喝酒呢,你不来看看他吗?” 王淑敏高兴地答应了,挽起红薇的手臂,还由那个小警卫员给她俩带路。 李大波见了王淑敏,显得特别热情,他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杨承烈身旁坐下,给她斟了一杯酒,高兴地说: “咱们四个人又像在通县那时重聚在一起了,在这个动荡的战争年代,可真是太不容易了!来,为我们的团圆干杯!” 王淑敏豪爽地喝下一杯酒,不住地看着她身旁的杨承烈,见他微微含笑,面颊微红,有些害羞,他也用温柔的目光不住地回眸王淑敏,使她感到他已丢弃一向的严肃冷峻,今晚显得特别有一股柔情。红薇一看他俩那份不好意思的表情,知道水到渠成,便说: “老杨,你快放响炮吧,得亏今晚我见着淑敏了,不然她就被人家抢走了,你倒是说话呀,后锅的水——温起来了!” 杨承烈这时才结结巴巴地冲着王淑敏抱憾地说:“淑敏,这都是我的过失,让我们俩都白白地空过了四年……现在,如果你不嫌弃我年龄大,那我们就……” 红薇赶紧下炕,拉起李大波就告辞,急忙退出屋去,只让他俩留在屋里。 在通县鼓楼大街那间高升黑白铁铺里,他俩奉组织之命假配夫妇时,他是那么道貌岸然,不曾动过她一根手指,而现在,他把她抱了起来,热烈地吻着她。他听见王淑敏在他耳畔喃喃地说:“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再崇拜你、再爱你的人了……”这时他忽然感到有大滴的眼泪滚落到他的面颊,于是他低声地说:“亲爱的,这是缘分和命运,让我们相爱吧!……” 这一晚,没有人看见王淑敏是什么时候离开杨承烈那屋子的。这件事第二天很快地传开来,大家都为他们高兴。那天晚上在家守摊的副书记就决定给他们举行结婚仪式。 婚礼就在司令部的会议室举行。白木板钉的长案子上,摆了大碗茶和炒花生。没有外出的干部都到了,警卫排战士来的最齐,还带来胡琴和口琴。这是李大波和红薇第一次参加根据地的结婚仪式,给他们的感受是,这大概可称得上是世界上最简单朴素的婚礼了,然而它在艰苦的战斗生涯里带给人们的情愫却是那么的幸福与欢乐。杨承烈和王淑敏还是穿着平常的衣服,并排坐在长案的一头,胸前戴了一朵纸做的大红花。由副书记担任主持人,讲了几句祝福的话,便宣布:“从今往后,他们就是革命夫妇了,希望他们结婚以后更要努力革命工作,我的话完了!” 大家开始抢着吃花生,喝茶水,杨承烈虽然是首长,可是这个晚上他也得受警卫员们的摆布,他们时而把他的脑袋贴近王淑敏,时而喊着让他们报告恋爱经过,还喊着:“亲嘴!”,“欢迎新娘唱个歌儿!”足足折腾了两个钟头才散。最后是红薇陪着王淑敏到她住的磨坊屋去抱她的铺盖——因为每人就发一床被子。 他们回到杨承烈的屋里来,有几个调皮的警卫员又来闹了一会儿新房,才算寂静下来。这就算是在艰苦战斗岁月里一种打破寂寞的生活调剂吧。红薇最后一个离开,她快乐地对新婚夫妇说:“你俩好好地过这个新婚之夜吧,无论我们今后走到哪里,也别忘了今宵,别忘了我是你们的大媒人!” 她敏捷地跳出屋去,把门轻轻关上。今晚她多么兴奋、快活,好像是办成了一件大事。 皎洁的月亮已经升到中天,三星垂到西边天际。月光朦胧地照着村外无边的田野。她挽起李大波的胳臂,轻声地说:“月色多美,我没有在平原生活过,可是我已爱上了冀中这块大平原,它真是中国的乌克兰,大波,我真的留恋根据地的生活,听老杨那口气,看来我们有可能留在这美丽富饶有‘中国乌克兰’之称的冀中大平原工作了。……” 李大波拉起她的手,用亲昵的口吻说:“亲爱的,你一向喜欢留在根据地工作,这不正好达到你的要求了吗?不过,这里的战斗一定是频繁的,反正我们要从思想上做好迎接新考验的准备吧!……” 月光多么皎洁,田野和村子里完全静寂下来。红薇依然处在欢悦的心境中,她第一次发现平原之夜是这么美。想到明天或许又有战斗,他俩默默地穿过村街,朝他们的住处走去。 第225页 二二五 第28章针锋相对 一 1941年的冬季,日本的政局又发生了走马灯似的急剧变化:由于未能结束这场已经进行了五年之久的中日战争,引来了短命的第三次近卫内阁的倒台①,现在又迎来了穷兵黩武的东条英机内阁的成立。11月里正当华北宣布“第三次治安强化运动②”开始那天的清晨,今井武夫就被一阵军内紧急电话的铃声惊醒了—— ①1941年10月16日第三次近卫内阁倒台,距离7月6日二次倒台只有四个多月的时间。 ②1941年11月1日开始。 他从榻榻密床上爬起身,拿起话筒,才知是新上任的华北派遣军总司令官冈村宁次亲自打给他的电话,命令他今早10点钟前去晋见,他诚惶诚恐地答应着,放下话筒。看看腕上的手表,还有三个多小时,他一边捉摸着总司令官找他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一边又津津有味地阅读那本不忍释手的书籍。 他手里捧着的不是一般的书,是“日本中央灭共委员会”调查部——也就是代号为“黄城事务所①”最近新创刊的月刊《剿共指南》②。自从他到香港、澳门连续忙于“桐工作”,他荒废了不少功课,许多重要的军内政策性的必读文件也没顾上学习。现在他正抓紧补课—— ①黄城事务所,该机关设于北京西城的黄城根,故名。 ②《剿共指南》是冈村宁次命令参谋部编撰的小册子,列举实例和经验讲述讨伐我军的要领,发至日本各部队阅读。日本投降后,蒋介石发动内战时,曾以这本小册子发予蒋军做为剿共必读课本。 这一期的《剿共指南》,发表的文章全是日军当局和记者写的有关“百团大战”的情况、战役检查和经验教训,还有一些战报、战况的机密文件,这是他不在中国大陆期间发生的重大事件,所以他聚精会神地往下看。 “华北方面军作战记录”: “盘踞华北一带的共军,按照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朱德部署的所谓‘百团大战’,于1940年8月22日夜,一齐向我交通线及生产地区(主要为矿山)进行奇袭。特别是在山西,其势更猛,在袭击石太路及同蒲路北段警备队的同时,炸毁和破坏铁路、桥梁及通信设施,使井陉煤矿等的设备,遭到彻底破坏。此次袭击,完全出乎我军意料之外,损失甚大,需要长时期和巨款方能恢复。我军受此袭击之后,为了不再发生同样过失和保持皇军的威信,乃企图进行晋中作战以使共军彻底溃灭。 “‘百团大战’,这是自开战以来,共军采取与过去游击战完全不同的战术,乘日军不备,突然以大部队的运动战进行攻击的战役。事先也曾得到一些情报,看到一些情况,……但并未看做发动攻势的前兆而引起重视。日方从未想到中共势力竟能扩大到如此程度,日方对中共真实情况的调查研究及其统一指挥大部队作战的能力的情报,收集得很不充分。同时,中共一向对其行动意图巧妙而严格地加以保密,因而完全出乎日军的意料,取得了奇袭的成功。据有关人员回忆,当时从司令部到第一线警备队一致认为:事后回想,确有先兆,假如联系各种情况加以分析,共军的攻势或有可能判断出来,但当时考虑得太轻率了。……” 他叹一口气,点起一支烟。他从镜片中射出的锐利目光,又停留在有关“百团大战”每条铁路被奇袭的具体报告上面:石太路方面、同蒲路北部、同蒲路南部、东潞路方面、京汉路方面。…… “据作战记录:共军将攻击重点指向石太路沿线地区,由其精锐部队担任。即以聂荣臻部队的十五个团向平定、石门一线,刘伯承部队的十五个团及炮兵团向平定、榆次一线进行攻击。在共军攻击时,由片山省太郎中将指挥的独立混成第四旅团部署于石太路沿线。……各警备队……均突然遭到共军的奇袭,因不能相互支援,只得各自进行防御战斗。…… “第一军司令官部筱冢义男中将和参谋长田中隆吉少将,21日晨从旁系电话中亦收到第一次报告说:‘石太路到处遭八路军袭击……’以后再无更详细报告,有线、无线完全不通,立即陷入情况不明状况。…… “当日午后,由朝枝繁春参谋同乘飞机进行空中侦察,方弄清石太路沿线全面情况。司令部乃召开紧急幕僚会议,当即采取增援措施…… “军直属部队中当时手下因无可用之兵力,乃由军司令部临时抽出包括卫兵在内的共约40人,组成混成小队,当即指挥该小队开往阳泉。先乘大车至榆次,然后徒步突破敌阵,三日后至寿阳,经一周时间始达阳泉。 “石太路沿线我各小据点(以分队为主)大半已被消灭。可以望见沿线制高点上之共军了望哨。多处枕木被烧毁,铁轨被拆除,铁路桥梁大部遭到破坏或损伤。百姓逃散,房屋皆空。…… “一一○师团长饭沼守中将记录:20日夜接到独立混成第八旅团的电话报告,得知石门附近情况,但以后电话不通,情况不明。21日傍晚,得悉石太路全线遭敌袭击。师团长于23日派轻装甲车队及步兵一个大队前往井陉地区增援。 “旅团判断,在所负责警备地区内,共军的攻势以袭击井陉三煤矿及石太路的要地(井陉以西险峻山地的铁路桥和隧道)为重点,并破坏获鹿、微水镇的铁路、公路,企图阻止来自石门的增援部队。 “新矿位于总矿北面约1.5公里,有一个分队负责警备,遭到约1000名优势共军的围攻,在寡不敌众情况下,全矿被敌占领。各处重要设施被焚,损失极大。(注:共军利用矿井通敌分子,切断铁丝网电流,即由该处侵入。) “总矿与新矿同时受到优势共军的急袭,经警备中队长以下全员奋战,坚守所负责的地区。然而,虽明知新矿情势危急,却无法采取援救措施。(注:主力部队正向深县方面出动,煤矿警备力量减少一半。)…… “石太路破坏极为严重,规模之大无法形容,敌人采用爆炸、焚烧、破坏等方法,企图对桥梁、轨道、通讯网、火车站设施等重要技术性设备,予以彻底摧毁。在进行破坏时,隐秘伪装得极为巧妙。…… “八路军的工作已深入到居民当中,村民正如‘空室清野’的标语那样,几乎逃避一空不见踪影,并且好像曾经积极协助八路军。因而在作战期间,日军的动向被详细地泄露给八路军,但在日本方面则对八路军的情报完全不明。八路军的行动变化无常,在一地仅住数日即行转移。在险峻的山岳地带,其游击行动非常灵便。与此相反,日军的行动由于用马驮运行李辎重,部队及个人的装备过重,比起轻如猿猴的八路军来显得十分笨拙。因此,任凭如何拼命追击也难以取得大的成果。……” 今井武夫把《剿共指南》和战况总结汇报,扔到沙发上。他看了两个小时,才不过是“百团大战”从8月20日到九月上旬在石太路一个方面的第一次攻势。至于从9月22日在晋中、同蒲线、察南的蔚县、涞源、晋东南的辽县、榆社方面开始的第二次攻势的战况报告,他已经气馁得不想再读下去了。 他不知道新上任的这位司令官冈村宁次①大将单独召见他,会问他什么情况,让他汇报什么问题,或是否还是那件拉拉扯扯泥跩不清的“桐工作”。他从来没有机会跟这位武运亨通的大人物单独见过面,他对这位在国内外武功赫赫的司令官的脾气、秉性、爱好、憎恶、生活习惯,一无所知。想到一会儿就要到来的晋见,他赶紧集中思想在小本上写下几条要汇报的事项—— ①冈村宁次(1884—1966)日本战犯。日本东京人。1925年至1927年,任北洋军阀孙传芳的军事顾问。1928年任日军步兵联队长,是济南惨案的主凶。1932年任日本上海派遣军副参谋长,参加日军侵占上海的战争。1933年代表日本政府同国民党政府签订“塘沽协定”。1937年至1945年,历任日军第十一军、华北方面军、第六方面军司令官和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在中国实行了极其残酷的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在1945年8月延安公布的日本战犯名单中,被列为首要战争罪犯。中国人民解放战争期间,曾充当蒋介石的秘密军事顾问,为蒋策划向解放区的进攻。1949年1月被国民党政府宣判“无罪”,释放回国。1950年又被蒋介石聘为台湾的“革命实践研究院”高级教官。1966年死于日本。 第226页 二二六 还有半小时,他赶紧钻进盥洗室去洗脸刮胡髭。这时勤务兵进来报告说汽车已在门外等候,他从沙发上跳起来,照着镜子,把领章、肩章和风纪扣都整理好,戴正了军帽,把脸上溢出的油渍用手巾擦擦,才走出门去上车。 在旃檀寺原先是二十九军军部大院最后的一处方砖墁地的四合院里——也就是当年宋哲元军长的旧居,现在特别安静。勤务兵蹑手蹑脚地走路,不敢大声说话。这儿的新主人就是冈村宁次,他办公、召见、会客和住宿都在这里活动。北屋五大间是他的卧室,平时那很大的玻璃窗就挂着白色的窗帘。南屋五大间是他的会客室兼书房,他从不到专为司令官预备的餐厅去用饭,都是最忠诚的护身卫兵把饭菜打到这儿来独自吃。他用的是特制的包了银头的象牙筷子,为的是防毒。酒器、餐具,一律是白银制造的。西屋三间住着副官和秘书,东屋三间住着勤务兵和警卫兵。他的生活起居异常严格,准确到跟钟表一模一样。除了开会、阅读文件,他的爱好是下棋和钓鱼。现在他在吃过早餐假寐了一会后,正在看战报和新近出版的《剿共指南》,一只金壳怀表放在他的眼前,他边看文件边等着今井武夫。 他在1938年的6月21日夜被大本营任命为十一军司令官的时候,由于对华作战推进神速,极尽人间的荣宠。在他筹备建制这支新军完成时,7月5日的上午他被召进皇宫拜谒天皇陛下,随后又拜谒皇后陛下,并拜受皇后陛下亲手缝制的围巾,拜领侍从长送下的赐金。还在吉本参谋长、铃木专属副官伴同下,参拜皇宫内殿,拜受御赐神酒。最后至参谋本部,接受总长官殿下的派遣命令和十一军的战斗序列。由于这支攻打武汉的新军出发要严加保密,启程时,天皇的弟弟们——秩父宫、闲院宫、梨本宫各殿下所差遣的送行武官都未到东京车站,而只在参谋本部正门前给他送别。也因为保密的原因,天皇的御遣侍从武官的送行也取消了。当晚,冈村宁次因怕泄露武汉作战的消息,都没有回他四谷的私邸,而只在东京九段偕行社新馆的最上层下榻休息了一个夜晚,次日离开东京,九日在宇品乘船出发,三日后抵达上海,开始了向华中的重镇武汉进军。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的辉煌。夜晚在前线有时忽然想起这些,他就觉得他的生命是属于天皇陛下的,他为此可以肝脑涂地。 在武汉的进军,和下一个战役攻占南昌,使他在国内军政两界又获得了极高的评价。他受到了上级如雪片飞来的祝贺电报。 来自华中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的贺电说:“贵军麾下之精锐部队,以疾风扫落叶之势,一举攻占武汉,深表谢忱及庆贺之意。” 来自闲宫院①参谋总长的贺电这样写道:“庆贺占领要地武汉。转战百里实跃进百数十里。其间,越过崇山峻岭,渡过大河湖沼,备尝艰辛,顽强战斗,终克顽敌,遂奉伟功。此诚圣上威严,然统帅有方,将士勇武,宣扬吾皇军之威武于天下。应继续压倒、歼灭顽敌,愈益扩大战果。值兹向彻底完成本作战目的迈进之秋,遥致庆贺之意,并祝武运长久。”—— ①闲宫院,一直担任总参谋长,是天皇的弟弟。我在许多处都引证了各宫的殿下活动,意在表示日本天皇裕仁对侵华战争参予的多么深远。近来有一种说法认为天皇和女王等都是一种象征,这意见不确切,在日本军国主义侵华期间更非如此。这只能是为当时的日本天皇推却罪责罢了。 他对上级的嘉奖,祝贺并不特别感到高兴。因为,这不等于该军主力方面的战斗已经完成,恰恰相反,攻占武汉的伤亡甚重,这使他的心情阴郁。那时他住在石钟山上一座幽雅的寺院里,并在这儿设立了他的战斗指挥所。从地形上看,这里既是最前线,又是这一带最高的制高点,是鄱阳湖水汇入长江处的一座小山。在南方郁热的气流中,这里十分凉爽。由这里不仅看见了浩淼的鄱阳湖全貌,而且还可远眺庐山,景色绝妙。他甚至站在这里得意地用铅笔画了一张写生画。他就站在这个山头观察敌情,在这里指挥军队。他还清楚地记得,7月23日的拂晓,他被一阵机枪声和炮声吵醒,但朦胧间枪炮声停了下来,他估计他的军舰已在滩头登陆成功,于是他又睡着了。五时左右他被副官唤醒,他接到了从“保津号”军舰上送来的强行登陆成功的第一报。他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早餐,然后才登上小山的指挥所观战。像他这样一位高级指挥官,前线不仅是他最安全的处所,也是他荣升高转的阶梯。 打下南昌第一天,他又住在庐山的牯岭,享受着异国最美的旖旎风光。第二天他就在德安机场迎接了天皇的另一个弟弟——朝香宫鸠彦王殿下。殿下走下飞机的第一句话就是:“南昌怎么样了?”他手里托着帽子,行一个军礼说:“皇军昨天已经从国民党军手中占领了该城。” “那可太好了。我从东京出发前,去拜会闲院宫参谋总长殿下时,殿下说这次南昌作战,由于冈村使用了两个战斗力薄弱的特设师团,大家都非常担心。我在广东视察中,也是怀着不安而来的。啊,现在好了,将军,你真是帝国的栋梁啊!” 他明白,朝香宫对他的褒奖,那就等于是天皇对他的嘉奖。这些话,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他从十一军任内,升任为华北派遣军的总司令,这又是他在平步青云的戎马生活中,上升了一个阶梯。他知道,五年的战争不仅没能消灭华北的共军,而且越打共军的势力越大,这就意味着他肩上的责任加重了。上任的头一个月,他曾乘着飞机到华北铁路沿线视察,他也发现共军发动的“百团大战”给他的皇军损失太惨重了。这些天他一直闷在屋子里沉思遐想,企图想出比他的前任多田骏在制服八路军方面更有效的方法。他头脑里正在构思一个大规模的作战计划:“既然中共的大头目彭德怀发动了‘百团大战’,打得我们晕头转向,害得我皇军好苦,这一回我一定要发动一次‘百万大战’。来报复他们,让共军知道我冈村宁次的厉害。”他这样思谋他的军事进攻方案。 在他等待今井武夫到来的时候,他在自己的记事小本上,写下了他现在正聚精会神考虑的另一个事项,那就是在华北派遣军里建立“慰安妇团①”的问题。这是他在1932年在上海任派遣军副参谋长时首先在陆军中创始的,他效仿出征的海军,曾通过长崎县知事召募“慰安妇团”。不过现在他不用非在本国去召募,而只需下令在朝鲜或中国妇女中强征就可以了。现在几乎各兵团都有“慰安妇团”随行,已形成兵站的一个分队。他觉着这或许可以避免或减少他的士兵发生的强奸事件,为他的发明而感到欣慰。所以他又想到,不知“慰安妇团”征集得如何了,有点悬心—— ①慰安妇,即军妓。 第227页 二二七 正在这时勤务兵向他报告:“今井武夫来到。”他当即看一下摆在桌上的怀表,相当准时,便命令对他传进。 今井武夫穿着整齐笔挺的军服、刮了脸,挺着胸脯像吞了一根棍子似的提着大公文包走进了南屋的大办公室。 屋里陈设的很气派,一色的雕花紫檀木家具,显得肃穆和古香古色。在一张宽大的镶有银灰色大理石桌面的桌子前,正襟危坐着神态严厉的冈村宁次。今井武夫报门走进,严肃地行了军礼,笔直地站立。他用目光凝视着冈村宁次,见他留着茂密的平头,长方形的脸上架着一副玳瑁宽边圆光眼镜,乌黑的短髭中,露出一种大人物纡尊降贵的适度微笑。他看见这位“军中骄子”穿着大将阶级的军服,胸前佩戴着一枚一级金鵄勋章,闪闪发亮。 冈村招招手,请他在沙发椅上就座。勤务兵端上清茶、汽水和甜酒,便退下了。照例经过一阵寒暄,便攀谈起来。今井在这次会见前,便听说这位冈村将军日常喜好阅读书报,广交朋友,视野宽广,健谈善听,记忆力非凡,他告诫自己,有问必答,不可抢答或锋芒外露。 “我听说扶植汪精卫的工作,是你直接负责的,是吗?”冈村直接了当地提出了问题。这棘手的问题使今井暗吃一惊,他心想:“要提的,终究提出来了!”他马上据实回答:“是我配合影佐大佐一块儿干的,这当时是根据近卫首相的指示。司令官对此有什么看法和新的指示,我依然奉命执行。” 冈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紧皱着眉头用严厉的语气说: “我可以直率地说,我反对汪精卫的工作。近卫当初发表的‘不以蒋介石为谈判对手’的声明,只不过是不懂中国国情,徒为解决事变增加困难而已。中国的政治,现在仍然是掌握武力实权的说了算,仅靠言论的汪精卫,能否导致和平确属疑问,毋宁说可能产生相反的效果。可是,我国指导战争的当局,满足于汪精卫的脱离重庆,并考虑将来以他为中心建立和平的中国政府。哼,以此等临时政府压迫重庆,不过是白日作梦。我认为汪精卫的工作,只不过玩弄小技,反而会造成阻力,如果借此搞重庆和平妥协工作,不仅至为困难,还可能适得其反。我当时对汪精卫访问南京总司令,以及搞的那些狂热活动,感到不胜惊讶。为何费尽心机要以汪为中心打开如此重大局面?这样反使敌人看透我们的内情,而招致相反的结果。如果觉察到汪的主张,只不过是向重庆照搬日本方面解决事变的根本方针,日本最高首脑部则有再次检讨当今这一根本方针的必要。可是据传总理以下五位大臣都捧汪上台,陆军大臣甚至还要亲赴香港表示欢迎,想来实在可怜。啊!请你告诉我,你后来的‘桐工作’之所以没能取得进展,是不是这是症结所在?” “是的,将军所言极是。”今井唯唯诺诺地说。 冈村反剪着手,在宽阔的屋里踱起步来。屋里很寂静,只有挂钟均匀的滴答声音。这是他的习惯。每当他思索重要的问题时,都是如此。他猝然转身,停在今井的脸前,用笔直的目光,凝视着今井武夫的眼睛,直接了当地问着: “今井君,以你来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今井慎重地考虑了一会儿才说: “我以为当前最关重要的还是想尽一切办法结束中国的战争。” “对!”冈村伸出一个手指用力地指点了一下,然后叹息了一声,才说下去:“在中国战争上,指导国家战争的最高人物,犯了许多错误:一是事变爆发当初的不扩大主义;二是攻占南京后不以蒋为对手的声明;三是攻占武汉后,近卫的再次声明;四是为拥汪建立新政权盲目奔走,等等。总之,我感到这是由于全盘贯穿着对现今中国要求国家统一的觉醒判断错误——迄今未改变以过去的旧中国为对手的作法;其次是错误判断蒋的为人和实力——当然加上国共的暂时合作和国际的支援;再有就是我们的政治谋略的不统一。特别重要的是日本政情不稳,内阁更迭极为频繁和海陆军的不统一,在心理上都给敌方以自信。……”他间歇了一下,喝了一口清茶,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又补充着说:“唉,由于陆军当局的强硬态度,丧失了早期解决事变的机会。哦,现在悔之晚矣喽!”这次他呷了一口日本甜酒,举着酒杯,“来,别客气,喝一杯!……唉,想当初七七事变,共产党还没插手,咱们跟蒋介石谈判,那时他的确很害怕,当时他只要求不要公开承认满洲国,要照顾他的面子,可是板垣不答应,非说:‘那有什么为难?承认满洲国,不过是多写上几个字的问题嘛!’现在我们日本被中国拖入了战争长期化的泥潭,可见当时忽视了蒋的面子是多么严重的失误!其实那时的局面很好收拾,那时中国某些地区虽有中共发动的暴动,但根本不成气候,连它的党魁毛泽东不过是困居陕北一隅而已,但现在眼看中共的势力坐大,还发动了‘百团大战’!”他在桌上抓起那本《剿共指南》抖动着,“不得了呀!唉,现在我们只好别开蹊径了。唉,难哪,难哪,……” 今井武夫的酒刚喝下半杯,就被冈村宁次这种大胆而坦诚的谈话惊呆了。初次单独见面就跟他这样推心置腹地谈他对大本营、军部的意见,他感到这是这位司令官把他视为知己和亲信的表示,使他极为感动。 “好啦,发牢骚,提意见,都已经没用了,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冈村微笑着自我解嘲地把话锋一转,“今天我叫你来,是觉得你是一位有名的‘中国通’,而且从事变前就插手中国问题,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今后将向何处去?” 今井沉默下来。他觉着司令官把他视为“中国通”专家和亲信,他应该坦率地抒发己见。幸好他在通知晋见之前,做了汇报准备,于是他侃侃而谈,对贯彻近卫的声明——扶汪和与重庆谈判之间的重重矛盾,都做了详细的汇报,最后才说出了他今后的主张: “我想,在华北,最重要的是剿共,因为,战争拖得越长,我国的国力越弱,依靠我们本国来支持这个战争是根本不可能的,必须是借助于中国的物资打中国,也就是‘以战养战’,把华北建设成我国的‘后方兵站基地’。但是国民党虽然进了峨嵋山,可是迅速成长的中共军事实力实行着游击战,却使我们一天不得安宁,而且最重要的是,生产粮食、棉花许多重要战略物资的地方,都不在我们皇军手里,现在我们维持大中城市人口的用粮都成了问题,不得不从满洲国运来大豆、玉米和文化米救急,更谈不上对前线的支援,这两年只凭着麦秋抢粮,这不是常事。看来,如果想达到兵站基地的目标,除了更加有效的剿共以外,别无良策。……” 冈村宁次的目光闪亮了一下,他激动地站起身打断了今井的话说: “是的,你说的完全对,这正符合我的想法,我正在想一个用重兵在全华北来一次重大的‘扫荡’战役。我打算进行一次立体战争,采用‘梳篦式’的‘剔抉’战术,以期达到一举剿灭共军。” 听了这话,今井也很激动。他知道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就要和今天的执牛耳者搞好关系,而他更知晓彻底否定前任长官的政绩则是和现任领导接近的最好法宝,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说: “以往多田将军过于手软,没有抓住事变后的头二年机会,给了中共坐大的机遇,后来他制定了一些扫荡的计划,但规模大小。重病,需要下重药,我以为您是一位常胜将军,我完全拥护您的这个战略,集中优势兵力,一网打尽,现在华北只有调您这样赋有威望的军事指挥家来做收场的工作了。” 虽然冈村日常的作风是严谨的,甚至是冷峻的,他不易被一般的阿谀奉承所迷惑,但他对今井对多田的这些评议,仍然感到非常惬意,并且立刻对这位在军内搞特工的高级谋略人员产生了好感。他坐到沙发上,亲自给今井斟了一杯酒,兴奋地说:“看来,我们俩算是‘泥瓦匠’了。哪儿有崴泥的活儿,哪儿就需要咱们去干喽!”他们举杯一同喝下一口酒,又用鼓励的口吻说:“还有呢?说下去,我很喜欢听。” 第228页 二二八 “这第二条,我以为我们没有很充分地利用国共矛盾。前两年蒋介石为了从中共手里抢夺敌后的地盘,曾经派了一些国民党中的宿将和杂牌军中的将领,像搞过逼宫的鹿钟麟,他被蒋委为河北省主席,冀察战区总司令,还是国民党河北省党部主任委员,他的使命就是跟共产党争天下。可是身为华北日军最高指挥官的杉山元大将,不但没有照顾他,并且对他所在的冀南,实行了‘扫荡’。其实这鹿钟麟干得蛮不错,他一到任就撤换中共的县长,实行‘政令统一’,取消中共成立的冀南行政主任公署,还派兵进占枣强县城,将八路军冀鲁豫军区战委会驱出县城。这样的机会我们并没抓住,中共却善于作工作,刘伯承和宋任穷亲自从南宫到冀县跟鹿钟麟谈判,解决磨擦和团结一致抗日问题,后来鹿还不是撤出河北省吗?再有,国民党河北民军总指挥张荫梧,一心跟共产党制造磨擦,搞了几次对共产党干部、群众的大屠杀,是有名的‘曲线救国’论的倡导者,我们的特工和部队跟他的配合也很不够,后来终被八路军打得落花流水,只身逃往重庆。这都是我们没有充分利用国共矛盾冲突的典型例子。还有,对旧军阀国民党军的石友三,又‘亲热’得过了火,我军一直毫不隐讳地配合他的行动,有一次在南宫北仓庄,他打着友军的旗号,暗算了八路军东进纵队三团十一、十二两个连和一个骑兵班,为此,冀鲁豫军区的政委邓小平都跟他举行过会谈,后来在冀东地区,我出动军队跟他协同对共军‘扫荡’,结果惹恼了中共,冀南冀中的部队联合起来围歼石友三部,那一次为了掩护石友三部逃窜,我日军还在广平、邱县、曲周,永年、肥乡、威县一带出动了三千多部队,才掩护他逃跑了。可是结果呢,倒被蒋介石下令以‘通敌’罪名,命令高树勋在濮阳把石友三扣押枪毙①了。……”—— ①石友三是在1940年11月4日被枪决的。 “哼,真是愚蠢!我们养了很多笨蛋。”冈村愤慨地濞响了鼻子,气忿地说,“谋略9滩患埃疾恍校”匦胱既返厍〉胶么ΑN乙晕簿檬卤涞某て诨亟忧看蟆5鼻肮菜淞峡拐剑勘静幌嗳荩戳秸咧钥梗略诒厝弧9膊潮澈蟮乃樟的巳栈焦餐小!彼幼雷拥囊唤且晦橹校隽肆礁鑫募皇欠矫婢站汀巴钅鲜卤洹毙卤嘤〔痪玫摹抖怨捕氛问频呐卸稀芬槐拘〔嶙樱欠矫婢摹墩绞痹卤ㄗ柿稀罚渲械囊灰常钭庞煤烨Ρ使椿亩温洌敖槭谌ツ辏保霸拢保谷铡ⅲ保苍拢谷昭狭罟簿闲滤木谱こそ员保⑶一古闪斯俗M乃母鍪υ阢匾阅系厍滤木В擦司ひ锻σ约案刹慷嗳耍滤木曰倜鹦源蚧鳌V厍煺姑罱馍⑿滤木∠拧2⑶一古闪颂蓝鞑啪谱ず幽鲜∧喜浚嗍庸簿=槭恼庑┐胧杂谖颐腔示蛑笔翘昧耍≌獾比灰彩俏颐堑睦吓笥押斡η找跃文弊艹さ拿甯傻摹H盟亲约贺松保鸩桑颐侨床环岩磺挂坏∫溃泄驳男滤木勖堑幕信汕簿炊啻蟮耐惭剑≌饩褪撬担槭先梦颐侨毡菊剂欤膊蝗弥泄残纬删赂罹荩比唬颐且部煽醋稣馐墙槭晕颐堑暮推浇ㄒ榈囊恢肿颂@鲜邓担迪纸崾秸潜叩淖枇Γ涫狄彩侵泄病2还簿换峋痛松瓢崭尚荩匦氯蚊顺乱阄ぁ⒘跎倨嫖挝保槌闪烁坑辛Φ牧斓肌K裕蚕嗫私浅て诘摹R虼耍颐浅嗣芮凶⒁馔猓褂Ω贸浞掷媒槭锏轿颐窃谡匠∩洗锊坏降男Ч!? 听到这里,今井兴奋已极,他忘记了是在这样高阶级的领导面前,而放肆地拍着大腿,手舞足蹈地说: “啊!我明白啦,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帝国还应该保持和重庆谈判这条线?!” “是的,你的估计完全正确!” 今井来时的最大担心完全消释了。他原以为这位武功盖世、武运长久的将军会像日军中那些司空见惯的一介武夫那样只注重战场的战绩而故意蔑视文职的“谋略工作”,他深恐批评他所搞的那套“桐工作”是软弱的表示。现在不但没挨批,反而肯定了他的工作,他兴奋地满脸堆着笑,推一推滑到鼻尖上的眼镜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说: “那……大本营的意见是……您指示我该怎么干吧!” “我这次到东京接受华北派遣军总司令的任务时,”冈村把脊背靠在沙发椅上,做出长谈的姿势,顺手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说道,“我被东条陆相单独留下来,屋里没有别人,他告诉我‘中国事变处理纲要’的基本精神,‘要领事项’的第一条便是必须使‘中国事变’尽快获得解决。为此,他秘密地嘱托我还要继续开展对重庆的工作,需要继续建立重庆联络线,因此,我想这件事还是委托你来办,你是有经验的。你汇报一下这方面的工作情况吧,我很希望了解得多些,以便完成东条陆相的嘱托。” “好的,说来话长了,”今井心里很高兴,他终于有机会向这位将军谈说他那旷日费时的“无名战绩”了,于是他打开了他准备的那个小本子,详细地追述了他的以往工作,“我过去联络了各种路线。最初是孔祥熙的路线①,联络的方式是通过驻香港的孔的秘书乔辅三,当时谈判进行得极为顺利,已经达到计划宇垣一成外相与孔祥熙会面的程度,可是后来,大约在徐州会战刚结束,战争进行得很快,对中国都寄强烈期望于武力解决,有人认为这种谈判有损于外务省的外交大权,有失帝国国统,只好虎头蛇尾地停止了。不过还时有藕断丝连。孔祥熙还不罢休,又委托他一个叫樊光的亲信,住在上海和我们联系,中转联络员是孔祥熙的长子孔令侃,他那时住在香港。后来因为我们扶植了汪精卫,又要求蒋、汪合作,蒋顾虑这会失掉抗战的民心又作罢了。后来开展的是姜豪路线①。这条路线原是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小野寺信中佐开辟的。姜豪是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的委员。通过他,我们和国民党组织部副部长吴开先接头,开辟了和CC系陈立夫、朱家骅的路线。可是五月间上海日本宪兵队逮捕了姜豪,后来屡次交涉,才释放了姜豪。姜于是被召回重庆询问情况。接触一度中断。一直到七月底,姜豪衔蒋的密令,到香港要求和我们重新谈判和平条件。由于影佐少将的‘梅机关’正全力扶植汪精卫成立新政府,还跟华中派遣军的‘小野寺机关’发生了严重的对立,这时在南京成立了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为了完成和重庆的这项工作,把我也调到了总司令部。我这时委派了吉田东祐为特派员,在澳门和姜豪会谈。后来发生了经费报销的问题,重庆有意让日方全部报销,这就发生了困难和争执。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上策是我亲自和姜直接面谈,试探一下他的路线是否有价值,我要求他在上海见面,他不来,因为‘梅机关’逮过他,这样我只好委托驻香港的武官铃木跟姜在港晤面。铃木上过所谓宋子良的当以后,坚决要求姜豪必须携带重庆政府中枢有关的身份证明书才可与之谈判。姜接受了这项要求,便返回重庆,讲明次年的2月中旬返回香港,可是就在这时,汪兆铭政权宣告成立,这条路线又告吹了。”—— ①孔祥熙路线,从1936年即已开始,至1938年九月以宇垣一成辞职而作罢。 ①姜豪路线,这条路线于1939年1月开始,至1940年结束。 第229页 二二九 冈村微笑着插言:“怎么样?诚如我当初预言的那样吧?扶植汪政权只能是我们的一个累赘。我是武人,我们看重的是握有实权的人物,像汪精卫那样手无寸铁光凭嘴巴游说的政客,一钱不值,真不知汪精卫这位夸夸其谈的政客怎么会被几任内阁如此看重。……啊,对不起,我打断了你的汇报。 请问,现在你手上还有什么可以继续利用的线索吗?”“有,那就是现任燕京大学的校务长、美国的司徒雷登。” “啊!是这样!”冈村是第一次听见这个情况,他惊讶地睁大眼睛问着:“索爹死嘎?(是这样呀?)” 今井看着将军疑讶的目光,无形中受到了更大的鼓励,他赶紧说:“将军,我坦率地说,从1938年我军攻占了广州以后,我就看出单凭武力解决中国事变是很困难的了,南京陷落、徐州会战、汉口大战,我们也都曾经看做是和平解决的良好时机,可是这些希望全落空了。究其原因,不外是中国地大,蒋自己尽可以躲进大西南的深山,借重我军的力量,消耗杂牌军和八路军,坐享更好的机会,所以,三次近卫内阁也没能解决这个问题。但我知道,既是军阀,又是政客的蒋介石,非常的狡猾,他从战争一开始,就驾驭着‘抗日’和‘亲日’的两匹马,他利用着两套人物,该使用哪套人物,只是看时机罢了,这也是复杂的中国政界所决定的。所以从那时起,我便同时开展了几条通向重庆的路线。从去年2月起,华北政务委员会的一号人物王克敏,就跟司徒雷登秘密地进行过联系。司徒雷登这位生在中国杭州、多年在中国传教的牧师的儿子,在美国接受了正规教育,又返回中国工作,闻名全国。他和现任的美国总统罗斯福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友谊,也正因为这样,才深得蒋介石夫妇的特殊信任。从事变到现在,司徒雷登做为第三国人,我们没有限制他的行动,他被特殊批准在北平、重庆间有自由行动的特权。当然,我们利用了这个特殊情况的关系,他可以把日军对重庆政策的真相转达给蒋介石,同时又把蒋对日方针的内情密告给王克敏。为此,我们派了两个人去联系,一个是田川大吉郎议员,另一个是兴亚院华北联络部长官喜多诚一,连板垣都亲自过问这件事,热忱地进行联系。现在由我来接手这条线索。情况也不大乐观,因为他往返北京和重庆的时间过长,一去就是半年,所以联系起来很不方便。不知将军阁下您是否有什么可靠的居间人?” 冈村又给今井斟了一杯甜酒,才说: “经过慎重考虑,我选择了现在华北政务委员会担任要职的殷同①。这个人出身于日本陆军军需学校,我跟他早就认识。我当时担任关东军参谋副长,有一天他突然到我私邸来访,原来他是受华北政务委员长黄邪和华北最高军事负责人何应钦二人之命,暗中刺探关东军的和平态度的。在我们签订塘沽停战协定的过程中,我有机会多次和殷同见面,关系密切。我知道他和重庆的王大祯是同窗,我想起用他和王大祯联系,这件事我想委派你专职管,你意下如何?”—— ①殷同,出身于日本陆军军需学校,与当时任关东军参谋副长的冈村宁次很熟,曾参予签订《塘沽停战协定》。1937年中日爆发战争后,在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担任要职。因他与任重庆要职的王大祯是同窗,故派他前去联系。1942年8月30日,殷同与重庆王大祯接上联系,开始谈判“和平工作方案”,此后,由重庆派何沛石驻殷同私邸,担任联络,建立电台,每周通话一、二次,由冈村签署一份防哨线通行证由何沛石使用。 今井站起来,双手垂立恭敬地说:“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我当然乐意为将军效劳。” “好吧,我们今天谈的挺好,干一杯!” 他们两个人一扬脖儿,一同干了杯。 “你喜欢钓鱼吗?”冈村说着,走到一个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了鱼杆,让今井观赏。 “您好雅兴,我不行。啊,您的鱼杆可真讲究呀!” “是的,在汉口,炮打得那么紧,我也在钓鱼,许多战役的部署,就是我在钓鱼的时候思考出来的。好,等事情有了眉目,我要约你一块来垂钓呢。” 今井知道该告辞了,便站起身,双脚一并,行一个军礼,说道: “谢谢您,我盼望着那个日子早日到来,更盼望着您所拟定的那个‘百万大战’,早奏凯歌!” 冈村宁次微笑着,破例把他的下属幕僚送到屋门口,说了一句:“关于‘桐工作’,我希望尽快能听到佳音。你可以破例随时来见我。” 二 时光流逝,转眼之间,进入了1942年。 5月1日清晨,还没有吃早饭,李大波和红薇就赶到司令部的驻村——刚转移到饶阳的张保村一片枣树林子里开会。是冀中直属机关干部纪念国际劳动节大会。到的人很多,把长满了枝叶的枣林都坐满了。 先是区党委书记黄敬讲解政治形势。李大波在北平“一二九”运动时就认识的党的地下工作领导者。他讲到了欧洲战场、苏德战场、太平洋战场和非洲战场,以及这些战场和中国的联系,他的讲解深入浅出,使干部增加了许多知识,大家听得入了迷。李大波坐在人群中静静地听着,在心里不住地为这位老北京大学的高才生暗自叫好。 他讲完之后,是吕正操司令员讲后。他讲的是眼下的形势和任务,实际是动员反“扫荡”。 “同志们!从今天起,华北头号敌酋冈村宁次对我们冀中区的大‘扫荡’就算开始了。我们对敌人的军事动态和作战部署已经大体上摸清。从今天到5月10日,敌人用十天的时间,调动他的坂本支队、白泷部队、小川部队、山崎部队,总兵力五万多人,分区分段,沿着大清河、滹沱河、潴龙河、滏阳河对我全区形成一个包围圈,从第二期11日至15日开始,向中心区推进,实行全面出击,第三期从16日至6月中旬,划分地区进行反复‘扫荡’。敌人把这次‘扫荡’,叫做‘十面出击’、‘铁壁合围’、‘剔抉清剿’。”他手持一根藤杆,在一块黑板上用扣钉钉着的地图上指着,做着详细的讲解,“现在据十分区报告,大清河北已经开始了‘清剿扫荡’,渡过了大清河,压到咱河间、肃宁、博野、蠡县、安国一线,近几天又压到滹沱河北岸,敌人正沿河设立临时据点,到各村抓夫运柴,每隔一二里堆柴一堆,夜间点火照明,设立游动哨,加紧巡逻,还在下游的臧桥闸口,落闸截流,已经封锁了滹沱河。再看西面的敌人,从平汉路步步向东压缩,现在已压到安国、伍仁桥、深泽、束鹿一线,安平、饶阳城里也增了兵。再说南面敌人,从石德路沿线北进,辛集、磨头、衡水各据点、岗楼也都在增兵。东面的敌人,顺着平大公路南下,河间、献县、小范、武邑一线敌人都在增加,看来是要封锁平大公路和滏阳河。总之,四面敌人都向我军区步步为营地压来,敌人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寻找我军主力作战,妄图搞垮我冀中抗日根据地的领导机关。我们这次反‘扫荡’的任务,就是要突破敌人布置下的这个包围圈,由内线转到外线,作战部队分为几路转移到敌人后面,寻机打击敌人,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 两千多人的会场,没有一点声息,四千多只眼睛,紧盯着一个方向。吕司令员双手卡腰,晃动着他那细高的身条,然后睁开闪亮的一对大眼,挥舞了一下手臂用鼓动的口吻做着动员说: “同志们!敌人的兵力的确很多,冈村宁次在下最后赌注!但他却像睁眼的瞎子,想要捕捉我们的领导机关,我们就叫他摸不着。相反,我们对他们的行动却看得很清。但是,我们后方机关这样一大坨人是行动不便,我们必须轻装上阵,所以,我们的机关干部要分散到群众中去,发动群众坚壁清野,坚持斗争。我们的部队采取机动配备,以隐蔽迅速的行动和敌人周旋,保存住有生力量,就是我们的胜利……” 这时,远处传来了嗡嗡的声音。不一会儿,晴朗的天空上就出现了一架有“膏药”旗帜的日本飞机。敌机飞得很低,螺旋桨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声。也许是发现了目标,他几乎擦着枣树树梢盘旋侦察了许久。 人们扬起头,抬着眼,追随着肆虐的飞机,没有人移动。 吕司令员也抬起头,手搭凉棚地望着那架擦着树梢来回飞过的敌机,指了指,用豁达和诙谐的口吻说: “你们看,也许是冈村宁次坐飞机来看望我们了,好,那就让他看吧!晚上我们还要演一场戏来庆祝国际劳动节,也请他来看。然后咱们开始跟他捉迷藏!” 第230页 二三0 大家笑起来,动员会开得既生动又活泼。 晚上,李大波和红薇背好背包,来到村北场上看戏。战士们都已经到齐了,全坐在自己打好的背包上,肩上挎着枪。他们轮番叫阵唱歌,情绪特别高昂,完全不像就要打仗的样子。他们给打谷场上带来了活跃的愉快气氛。戏台是就着这村一座土地庙的高台搭成的,挂了深索色的幕布和帐篷。明亮的汽灯吊在戏台口,发出白热耀眼的光芒,照耀着周围十几里,好像故意让敌人知道似的。上演的剧目是《日出》,这是“火线剧社”的拿手好戏。李大波和红薇是头一次在根据地战争环境中享受着文娱的快乐,他们对布景的讲究和演员的精彩表演,都非常惊奇和赞叹。红薇甚至好奇地走进权当后台的帐篷里去看演员的卸装。她跑回来高兴地说:“大波,他们都是从平津和南方来的知识分子呢,有些还是科班儿出身的演员,啊,到底是临近大城市的冀中地区,文化水平就是高……” 演完戏已经是下半夜了,哨音和口令声在打谷场上回荡着,部队整队出发,各机关部门的干部也都按着刚才宣布的精简隐蔽方案,分散活动起来,场院里立刻就充满了嘈杂。 恰在这时,杨承烈跑得喘息着,在乱哄哄就要开拔的队伍里,找到了李大波,他把他拉出人群,在背静的地方对他说: “大波!刚接到晋察冀中央局的电报,让你立即到中央局组织部报到,有紧急特殊任务。咦,红薇上哪儿去啦?” 李大波来不及猜想他这次新分配的工作,便说:“你来得正好,红薇被分配到军区精简隐蔽的干部里,准备去帮助那些带孩子的女干部,你再晚来一步,她就跟着这一千多人的队伍先期出发了,快让我去把她找来!” 李大波着急地在嗡嗡营营的人群中,奔跑着,冲撞着急切地寻找着红薇,边高声地喊着:“喂,红薇!喂,红薇啊! 快到这里来!……” 乱纷纷的人群里,传过来红薇尖细的回声:“喂,我在这儿呐!我马上就要随九分区的队伍走啦!……” 李大波着急地跑过去,冲进那一队带着孩子的妇女队伍,赶紧对她说:“你不跟着转移了,又有了新任务,我们要赶往路西去晋察冀报到。” 红薇跟着李大波来到杨承烈跟前,她看见杨承烈也背着打好的背包,便着忙地问: “老杨,你还说我们就在冀中平原打游击战哩,快告诉我实话,这次去哪里呀?” 杨承烈说:“我真的不知道,调得很急,看来这新的工作岗位是很重要的。现在大‘扫荡’开始了,敌人分十几路全面铺开拉网,实行‘铁壁合围’,所以你们不能单独行动了,我已经请示过,为了保险、安全,吕司令员说让你俩跟着我们军区行动,等跳到外线,再把你们送到晋察冀去。” 各路队伍按着各自的路线开始行动了。 五月的夜空,是那么晴朗,一轮皓月在他们的头顶上浮泛,群星在四周的天幕上熠熠闪烁。李大波、红薇、杨承烈、王淑敏掺在长长的队阵里,走在漆黑的原野上。果然不久,他们便看到敌人点燃的一座座柴堆,在夜暗中舐着火舌,冒着轻烟,人们只有屏息静气地绕着碉堡,穿插在敌人封锁的缝隙之间,巧妙地躲着敌人的“扫荡”队伍。 那一晚,吕正操司令员和孟庆山副司令员都没有骑马,他俩徒步带领着这支新改编的精干的第三纵队,于午夜之后出发,向深县、武强、饶阳、安平两河沿岸的走廊地区以急行军的速度转进。 一轮下弦月,笼罩着大战前夕充满宁静恐怖的荒野。只有敌人岗楼的盲目枪声,才打破死一般的沉寂,随后,广袤的平原又归于可怕瘆人的寂寥。…… 从五一节的午夜,部队就开始了昼伏夜出的行动。5月2日下午5时,天近黄昏时,队伍先向正西插下去,走了三十里,半夜时到了饶阳县的邹村,暂时歇下。就着朦胧的月光,李大波看清这是一个设有集市摊点的大村,周围的村庄很密。地里的花生秧长得很茁壮,好像一个个小喜鹊窝。如果没有敌人侵略,这是一个多么静谧和谐的夜晚。他们住在临时号下的房子里,决定在这里轻装,把棉衣和不必要的笨重东西、杂物都寄存在各自的房东家里,坚壁起来。入夜,队伍又继续出发,以急行军的速度一直南下,午夜以后,他们到达了敌人封锁线的沧石公路上。林立的岗楼、碉堡在公路上投下拖长的阴影,值更的哨兵,听着风吹草动,不住地放枪。李大波、杨承烈紧随在司令员和政委的身旁,在敌人盲目乱射的枪声中掩护着穿过了公路,黎明前来到了深县、武强、武邑三县交界的朱家庄住下,隐蔽休息。这一天的行军,路线忽而由东向西,再由北向南,忽而又由西奔向东南,全是根据敌情行动,一夜走了一百二三十里。李大波边走边心里想:“要不是在翠峦庄园里养了这些日子,刚出监狱时的体力,怎么也坚持不住这样日以继夜的长途徒步行军。” 5月4日傍晚,刚吃罢饭,天空阴云密布,不一会儿就下起雨来。还刮着三四级的东北风。他们虽然已很乏累,脚板上的血泡还没有消失,可是也不敢贪图歇息,部队还是趁着夜来风雨出发。斜飘的寒冷雨注,浇打着队伍,脚下是冒泡的泥水溜滑。天气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带队的人,只能揣摸着方向,带着队伍,向东南方向插去。走了三十里地,到了武邑县境,在滏阳河北岸的前后尚村住下。李大波和杨承烈跟着军区的首长住在一处,为的是开会方便。撒出去侦察敌情的人员,后半夜陆续回来。李大波被推醒,起来帮助分析情况。根据得来的情报判断,敌人仍在竭尽全力地搜索捕捉冀中区的党、政、军领导机关,陆续增加兵力,收缩它对深县、饶阳、武强中心地区的包围圈。 5月6日晚9时,强劲的东北风,终于吹散了浓厚的云层,天气放晴。队伍根据得来的情报,又出发了。这次的路线是沿着滏阳河的西岸向西南走。下弦月给他们照着路。后半夜他们转移到武邑县西南的南北翰林村,号了房,房东给他们烧了开水,人们烫了脚,很舒服地立刻住下。李大波的脑袋一沾枕头,马上就沉沉入睡。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司令员和政委也已经起来。李大波穿着衣服,走到对三间的屋来开会。 “你们看,”吕司令员指着摊在面前的一张地图说,用手指在图上划着,“这南北翰林村,正是武邑、深县、衡水三县交界的地方,也是冀中区和冀南区交界的地方。按敌人这次的作战计划,我们是转移到敌人包围圈东南边缘的一个犄角上来了,避开了敌人的视线,这对咱们是个有利的位置。我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 在等待造饭的时候,他们信步来到村边。光艳的朝霞穿透迷蒙的雾霭,渲染着麇集花朵的成片果园。滏阳河水清幽见底,闪着刺眼的光点。他们已很久没见过这和煦而明亮的阳光,照得眼睛刺疼、发花。谁也没有想到,在敌人进行血腥的大“扫荡”之际,他们在避其锋芒与敌人忙于周旋转移的时刻,还能碰到这么幽静而美丽的仙境。 司令部派出岗哨,群众也加派了民兵,封锁消息,断绝了交通。部队和机关人员被允许躲在果园里晒晒太阳。战士们脱了光脊梁在阳光下捉虱子——他们戏称这叫“光荣虫”。有人来不及一个一个的消灭,就学着老乡的样子点把柴禾烧烤,可以听见这小虫掉下去被火烧得发出细碎的噼啪声音。有人怕烧着衣服,干脆就用牙咬它藏着的衣服贴边。有的人脱下破军装在河水里洗涤,然后把衣服晾在河岸的树杈上吹晒,他们只好光穿一条裤衩抱着双肩,等待衣服晒干。还有一些因钻洞受潮长疥的人,因为没有药,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实行日光灭菌,龇牙咧嘴地挠着,在日光中可以看见在他周围飞着像糠麸似的皮屑。有的战士在擦拭武器,有的已歇过乏来,在练摔跤。有的战士逗弄着有疥疮的人,说着顺口溜:“长疥不算病,全因咱钻洞。不钻洞可不行,没法打败鬼子兵。”还有人嬉笑着说:“疥是一条龙,先顺手上行,腰里缠三匝,屁股蛋子扎大营。”整个河滩洋溢着青年人乐观的笑声。 李大波坐在松软的沙滩上,晒了一会儿太阳,浑身痒酥酥的,然后他索性把头浸在河水里洗头洗脸,然后洗脚,洗袜子。他已经有许多天没有这么舒适过了。艰苦的战斗,训练着每个战士顽强的生存本领。 清澈的河水一平如镜,照见他刚洗漱后有些苍白的面影,一个瓦片飞来,水中的影子破碎了,变成一圈圈粼粼的涟漪,漂向远处。 “喂,大波!你休息得好吗?” 李大波抬起头,小河对岸的红薇、王淑敏和一群女干部正在河里洗头,洗衣服,她笑的那么甜美,脸庞闪着青春的光洁。她们这群女将正包围着“笑话篓子”高科长。红薇朝李大波招着手,喊着说:“快过来呀,快来听高科长给咱们讲段反共专家张荫梧‘曲线救国’的笑话吧,省得咱这么干等着冈村宁次来‘扫荡’哩!” 第231页 二三一 李大波看到爱妻那么活泼可爱,他从内心里发出了微笑。 行军的间隙,难得这样的快乐。 司令部的人们在滏阳河畔的南北翰林村住了一夜之后,第二天就听到从西边深县境内传来的激烈枪炮声,不敢贪恋安适,他们紧急集合出发。很快侦知这次是石德路沿线的敌人,从衡水、磨头向深县城北进,合围护驾池、位桥一带。原来他们的转移路线几乎是跟敌人擦肩而过的。这使每个人都捏了一把汗。 这一天夜里,滏阳河的下游突然河水上涨,同时又得知衡水、武邑城内又在增兵,估计是敌人要封锁滏阳河,以拦劫军区的部队。情况紧急,已经走了大半夜,人困马乏了,可是又不得不拔腿向东北方向转移,又走了好几十里地,折回武邑县城北,在张家村住下。但是又传来阵阵枪声。李大波刚躺下,又随着一阵传过来的口令起来紧急集合。他们坐在村中街上,倚着墙根,靠着门洞,人不卸甲,马不离鞍,闭目瞌睡,昼夜警戒,好容易挨过一夜一日。 为了在涨水封锁河岸之前渡过滏阳河,这天傍晚李大波又随着队伍悄然北进。为了保险,他们出乎敌人的预料,故意摸到敌人的大据点小范镇以南七八里的豆村附近,选择这里做涉渡地点。河水滚滚奔流,月光下显得幽深而浩淼,人马都蹚着齐腰深的水,牵着手,顶着逆流,终于渡过了滏阳河。虽然已是五月上旬立夏节气,但北方的初夏之夜,仍然是夜凉如水。他们单薄的衣服几乎全湿透了,晚风嗖嗖地吹着,刚涉水上岸,冻得全打牙巴骨。幸好他们马上就以急行军的速度直向正东插去,才渐渐觉得周身暖和起来。在这里越过平大、阜景两条敌人封锁的公路,走了六十多里,到了交河县与阜城县交界的军张村宿营。到这村,他们才算真正跳出了冈村宁次用红笔在他的“三号作战”地图上划出的那个“三角地带”“铁壁合围”的包围圈。 5月10日的傍晚,他们竟然转移到东光县的李家庄和阜城县的曲龙河,这里离津浦路只有十来里地,到了敌占区的边沿上。站在漆黑的原野里,可以看见南霞口车站鬼火般闪烁的灯光,听到火车的汽笛声。那天夜里,他们进村没有惊动老乡,就在村街找个草棚子和门洞住下休息。第二天天亮,这村的人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八路军,都高兴地互相叫着,围拢来观看,觉得十分新奇。有许多老乡请他们到家里做客,李大波又发挥了他一贯的特长,带着宣传干事,把老乡召集起来,战士们讲了许多生动的打仗故事,做了有关日本鬼子这次大“扫荡”的宣传。暮色降临时,队伍又继续出发。 一跳出敌人的“合击圈”,每日不停的转移,只是唯恐跟敌人遭遇。敌人扫荡已半个月,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有扑着,李大波由不得从心里崇敬这些有战斗经验的指挥者,所以每次和他们这些军首长在一起开会,他总是格外用心听他们对战况做出的分析判断。 5月14日晚,队伍转移到大城县的东、西杜各庄。这村比较平静。他们好不容易地睡了多半宿安稳觉。第二天司令部决定在这村休息一天。 吃罢早饭,除值班岗哨外,有许多战士都疲乏地蜷缩在炕头接着睡觉;马夫忙着洗刷马匹,在场上用铡刀铡着谷草,储备草料;李大波正写着简单的日记,小通讯员就进来向他报告说: “吕司令员请你去开会。” 李大波穿上那双已经磨破的鞋子,用麻绳系上,来到梢门院时,北屋的大炕上已坐满了人。会议在等人的时候已酝酿了一会儿,他进门时,吕司令员正谈着他的想法,他计划从这里北渡大清河,插到十分区敌人守备薄弱的地方,从那里向平西根据地转移,以保存冀中的主力部队。 “对,平西根据地敌人的兵力较弱。”有人这样说。 “敌人很怕肖克,总在设法悬赏他的人头,我们转移到那儿,就算进了保险柜,……”有人这样插话。 大家讨论得很热烈。正在这时,门外喊了一声“报告!”进来的是“笑话篓子”高科长,他依旧戴着拴有线绳的近视眼镜,走进屋来,举着一张纸片,大声地宣布着:“前总彭德怀同志的电报!” 吕正操急忙接过电报,看了两遍,才把这纸电报递给坐在他身边的参谋长留着一撮小黑胡外号“孙胡子”的孙毅①。 屋里很静,大家都盼着知道电报的内容,人们注视着他们俩交换目光的神色,猜测着是福是祸、是吉是凶—— ①孙毅,即今常在电视荧屏上看见的那位“胡子将军”,他平易近人,常在马路上捡石子。年轻时他曾任国民党团长,后参加红军。此时为冀中军区参谋长,吕正操调晋绥后,他就继任司令员。 呆了好一会儿,人们便听到了宣读的那封电报全文:“鉴于敌人正拟倾其重兵扑我晋冀鲁豫边区实施其‘C号作战’计划,为减少太行军区及太岳军区之压力,命令你们在原地区再坚持两个月,不要离开冀中。” 这是对“扫荡”开始后军区报告战况和计划的批示。虽然这封命令的电报出乎大家的意料,但人们对于这位“百团大战”的总指挥、八路军总指挥部的副总指挥、中央军委华北分会书记彭德怀是既崇拜又敬佩的,对于他的命令自然是心悦诚服地去执行,于是,会议从准备撤出到进而在本区坚守,热烈地做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讨论。最后决定继续在津浦路和滏阳河之间这块地区跟敌人周旋。这样,每晚以百余里地的转移行军,日复一日地重复进行着。 转眼到了5月下旬,5月22日这天,他们几乎走了一夜,来到了东光县的后陈庄,天光大亮。这是滏东地区的根据地,群众见到了自己的队伍回来,非常欣喜,部队的指战员在持续二十多个日日夜夜的反“扫荡”中,好容易回到了自己的根据地,真是松了一口气。老乡们腾出自己住的屋子,熬了绿豆汤招待自己的子弟兵,群众自动站岗放哨,查路条,逮密探,让他们美美地吃罢饭,睡了半天觉。太阳儿快下去的时候,人们全睡醒了,消除了疲劳,恢复了体力,便都到村街上闲逛和村边场上玩摔跤和用木头模型比赛掷手榴弹。 杨承烈和李大波也睡足了,他俩漫步到村西的一处场院上。明丽的晚霞染红了西边半个天空,也照耀着村庄、树木、小桥、流水。他俩虽然在一个队伍中,但各有各的事情,几乎没有交谈的闲暇,现在有了这一点忙里偷闲的时间,他们便坐在场地上,倚靠着抹了泥顶的麦秸垛,闲聊天。 “喂,老杨,最近有什么情况吗?” “有,我们已得到情报,最近可能有变化。敌人分区‘扫荡’后,已撤走了一些部队,平大公路上天天有敌人的汽车向北开去,似乎是陆续在撤兵。敌人过去总是这个规律,定期‘扫荡’,‘扫荡’后就撤兵。” 李大波高兴地说:“真好,你是说,敌人快结束这场‘扫荡’了吗?” “是的,有可能。” 这时,他们这块场院忽然热闹喧腾起来。原来是几位首长也走到这块场院上来。几名战士用军镐挖了几道小沟,便权当是高尔夫球场。吕正操司令员选了一块小木头,用日本军刀削了一个小球,又捡一根枣木棍子,钉一个横拐头,便成了球棒,他们几个人就在落日的余辉中,饶有兴致地打起土造的高尔夫球来。他们打得轻松、愉快,晚霞照着他们出了汗的脸熠熠闪光。村里的年轻人和孩子围在场边上新奇地观看着,时时发出笑声。这军民同乐的场面,似乎使他们一时忘记了正有几万敌军在跟踪追击寻找他们。 第232页 二三二 天黑以后,李大波到司令部的院落参加讨论,为了证实敌人撤退的消息是否准确,他们要向靠近敌人的边缘转移,以便进一步弄清敌情。5月25日晚,部队从四小营村向西转进,这时得到侦察前哨报告:小范镇仍有重兵把守,戒备异常森严;群众向司令部反映,说滏阳河边一个小蒲村里住着一千多日军,这些敌人白天也不出动“扫荡”,都坐在河边树荫下钓鱼;同时来自河间、献县送来的情报,都说白天敌人坐着汽车向北去,夜晚又悄悄返回来,不知搞什么鬼名堂,等等。 “啊哈,小鬼子,原来是这样!”吕司令员“啪”地一拍大腿,他忽然恍然大悟,操着东北乡音说着,“敌人是在玩花活,他们佯装撤军,实为潜兵之计,想设下陷阱,引诱我们上钩。”识破敌人奸计的喜悦,使他那削瘦清秀的长脸放着光彩,他挥了一下拳头,当机立断地说:“此地不宜久留,一定不能让敌人扑到我们的影子,咱们要连夜返回!” 这时,浩荡的队伍正走在交河县的西南边界上,于是立刻转向东北方向,插到敌人富庄驿据点后面的一个大村—— 冯三番住下。 “好危险,差点估计错误,上了敌人的大当。”杨承烈在柴草垛旁躺下时,悄悄地对挨着他的李大波这么说。 次日清晨,村外传来零星的枪声,把他们惊醒。查看地形,才知道这村正夹在交河县城与富庄驿据点之间,距离只十四五里,三面都被公路圈着。 “啊!我们是钻到敌人背后一个小网兜里来了,此地可不能久留!”吕司令员说。但白天又不能行动,他下令务必隐蔽好,等待傍晚迅速向南转移。 半夜时,他们走了六七十里地刚在交河县南部边界的田家庙村住下,就接到情报说,富庄驿据点骤然增加了汽车,似有到这一带“扫荡”的迹象,于是刚和衣躺下又被紧急集合起来,接着向东南行军,黎明时转移到东光县的八里庄。这里距离津浦路才八里地,沿铁路线的敌人好像听到了动静,向八里庄方向盲目地射了几炮,震撼着空旷寂静而又漆黑的大地。于是又火速离开这个村庄,退到路家洼村,躲到敌人炮火射程以外。这一夜,连续三次紧急转移,累得战士们走着路都能睡觉,李大波的腿麻木得好像失去了知觉。这一天他们马不停蹄地光着脚板走了一百多里地。 在这个村又接到了危急的情报:敌人不仅以重兵“扫荡”了青县、建国地区;还以六千兵力“扫荡”了河大地区,幸好他们转移迅速,一天只呆一个地方,这才使敌人扑了他们的后影,他们到底把武器精良的敌人甩到后边了;但是,就在他们的身边,东光、连镇的敌人又增加了兵力,大概是去“扫荡”他们正在准备离开的滏东地区。 司令部传下命令:来不及吃午饭了,马上开拔!立即向西南转移。战士们饿着肚子,几乎没有力气再走。他们走了四五十里路,来到景县的前后宋庄,立刻停下就地歇息,隐蔽造饭。 这时已近黄昏,总算吃上了一顿小米干饭,小葱蘸酱。李大波和杨承烈都像战士们一样狼吞虎咽,吃得格外香甜。饭后人们抱着枪整装待发,傍晚又继续向北边界转移。经过一天一夜的行军,到5月29日,他们经过长途行军,来到了景县的留名府。这里距离敌占县城景县、武邑、衡水都很远,是冀南抗日根据地的一个模范村庄,他们这才精神舒畅地长吁一口气,无力地歇息下来。 这时,一个好消息使大家昏昏欲睡的劲头又都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喂,电报,彭老总的电报!” 李大波和杨承烈被通讯员叫到司令部去开临时小会。这一次连红薇和王淑敏也参加了,他俩一进屋,从吕司令员的脸上就可以看出那掩饰不住的喜悦。他抖动着那纸电文,高声地宣布着: “这是彭总给我们打来的电报,电示我们:他见到了我们发去的电报,同意我们对冀中形势的分析,同意冀中领导机关通过冀南转移到外线的意见。这样,我们就一定能把冀中的主力和首脑机关在强敌压境的情况下保存下来了。同志们!我们今后的任务就是走什么路线,如何突围,跳到外线去的问题了。” 那一天又作了许多部署:侦察石德路各车站、据点敌军部署情况,选择敌兵薄弱的地点,作跨过铁路南下的准备。 6月1日的夜晚,他们乘天阴夜黑,在景县龙华车站以西,在有蓝色鬼火般的灯光闪烁下,大队人马潜过戒备森严的石德路,敌人竟毫无察觉。过路后向西南急行军七十里,到了冀县的边界。此时,冈村宁次亲自督阵并再次以电令他的所有“扫荡”部队仍滞留在冀中的中心区三角地带反复搜寻主力部队。而冀中军区的主力,此时已第二次把五万敌兵的跟踪扑捉,远远地甩在后面,敌人寻找领导机关的阴谋彻底落空了。 李大波一直跟随着部队日复一日的夜夜行军转移,因为这时无论是冀中还是冀南,本来是大块的根据地,如今都被敌人好像用刀切豆腐似的切割成了小块,所以他们是在小块方格子里行动,时时都被包围在敌人的“确保区”中。尽管他们已甩掉了敌人大队的尾随,可是时时会遇到敌人大批警备队和伪军的追踪。 尽管部队这样小心隐蔽,这一天到底还是跟敌人遭遇了。 三 那是6月11日的上午,部队疲劳地转移到冀县南边的吴家吕村住下。这时,突然响起了狂风暴雨般的枪炮声。大炮震撼得大地颤抖,天空还有敌人的飞机轮番盘旋。派出的侦察员,不久就回来报告,战斗是在吴家吕村的东面,约七八里地的一带村庄里发生的,是日伪军在这地区“扫荡”,跟冀南的部队发生了遭遇战。战斗异常激烈,子弹打得有如稀粥开锅一般。 这儿是冀南区平原上三角公路间一个孤立的村庄,沿村有土围墙,仿佛武侠中所描写的有山大王或大寨主扼守的那种村寨。下有枪炮、上有飞机侦察,又是白天,无法转移躲避,司令部便下令迅速挖战壕、做工事,部署战斗,严阵以待,准备和敌人打一白天,夜间再做突围转移。 刚下过雨,土地潮润,战士们摩拳擦掌,挥动军镐铁铣,很快就筑好围村的散兵壕和卧射散兵坑。战士们全进了战壕,连吃饭都没有离开。可是等了一天敌人没来。为了迅速转移到安全地带,好容易熬到天黑,就从吴家吕村出发,行军南下,那一夜走了一百多里地,穿过南宫县全境,转移到威县境内的掌史村。在黎明的虹色晨曦中,远远看见了土黄色的围墙,天空飘着缕缕淡蓝色的炊烟。 天色微明。队伍进村时,家家户户正做早饭。后勤人员急着找到村公所的办公人员,马上筹集粮袜,分房子;炊事员抓紧安锅做饭。又累又饿的战士,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子,以连、排为单位进入各自阵地、堵寨门、筑工事,做着随时进入战斗的战前准备工作。 李大波专门负责监督和检查工事,为了实战的需要,这次工事在紧迫中做得比较仔细。各排三个班做纵深配置:前面一个班每人挖一个单身掩体,后面两个班挖交通壕,纵横相连。前沿用蛇形沟壕把村子围绕起来。这条纵沟通到住房院落;院里也把各家的夹道矮墙挖开小洞,把各个院子都连接起来。李大波扛着铁铣,边检查边帮着挖工事。 第233页 二三三 部队正开饭时,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接着是手榴弹、轻机枪、空中炸弹和掷弹筒都连续响起来,前沿阵地已经和敌人接触,战斗开始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敌人正在这一带地区向各村派夫修筑碉堡岗楼。这村过去虽是群众基础较好的根据地村庄,但被敌人蚕食后,两面政权也不得不应付敌人。部队今早一进村便封锁消息,禁止来往行人,民夫不能出村,敌人一清点人数,发现掌史村民夫没来应差,马上派了一队伪军,前来兴师问罪。起初他们并没发现这里住有八路军,所以三十多个伪军和大乡公所的伪人员,大摇大摆地进了村。 前沿阵地的值勤部队,一见进村的敌人是零星部队,就想当即消灭。他们没有请示汇报,立即开枪,一阵手榴弹,把毫无准备的敌人撂倒一批;然后是一阵追击,又把敌人消灭了一部分,剩下十来个跑得快的伪军,连滚带爬,奔进了据点。目标就这样暴露了。 接着是一段酝酿大战可怕的寂静时刻。 司令部立即把值勤的团长、营长从前沿阵地叫来,批评他们不该接火、追击敌人,以致暴露了目标。 “在这一带村庄,人们没有破路,没有交通沟,咱们在大平原上怎么能隐蔽行军?白天又不宜转移,你们知道不知道?” 杨承烈批评着他们。 两位团长和营长事后也明白自己光顾了出气,干得冒失,全然没考虑这严重的后果。 “闹不好,我们跟敌人周旋了一个月的成功转移,眼看要保全主力撤到路西的计划就可能毁于一旦……” 他们只有低头贴耳追悔莫及听训的份儿了。 最后,吕司令员对部队下了这样的命令: “敌人既然是发现了目标,会很快卷土重来。因此,必须做到:一,立即进入工事,加固工事;二,如敌人再来,要沉着应战,近打、小打,只许用密集的步枪和手榴弹还击;三,不是紧急情况不准使用轻机枪,打轻机枪也要尽量点发,不要连发;没有上级命令,不许出击;四,绝不许用重机枪和迫击炮,一方面节约子弹,一方面要伪装,这是不让敌人摸清我们的实力情况,所有这些规定,都是为了不暴露我们是冀中的主力和领导机关。好吧,我们现在也只好硬着头皮跟敌人打一场‘蘑菇战’和‘顶牛战’了。” 敌军沿着平原的大路,踏起一片滚滚烟尘,向掌史村赶来。队伍大约有四百人。夹在伪军中间的是日军的铁路警备队,都骑在高大的日本军马上。从他们那趾高气扬急于前来报复的样子判断,他们绝对没有料到会有八路军的主力部队插到他们的鼻子底下来。 他们摇摇摆摆地刚接近村庄,前沿阵地就射来一阵步枪、手榴弹和点发的轻机枪,把他们打得晕头转向,仓皇后退,开阔地带遗下了一百多具横七竖八倒卧的尸体。 阵地又可怕地沉寂下来。 敌人退却下去。一个小时后,新从威县城里调来了增援部队,坂本旅团长在麦地又把原来的队伍重新集结起来,敌人总共已达千人左右,连续反复进行了四次冲锋,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凶猛。到处响起日军督战时粗野的喊叫声:“哇!哭啦!” 李大波又像他在绥远前哨阵地那样,主动申请来到前沿阵地的掩蔽壕里,这里离着敌人的战线是那么近,他可以不用望远镜就清楚地看到打急了眼的日军大小头目,穿着白色衬衣,挺着肚子,露着肚脐眼儿,气急败坏地抡着指挥刀,跳着脚地哇哇嚎叫,逼迫着伪军冲锋。 战士们记住司令部首长的命令细则,硬是心里憋着那股劲儿,慢慢地扳动枪机,用稀疏的步枪逗弄着敌人。 伪军在督后阵的日军逼迫下,排成散兵线队列,向阵地前进。 阵地上是那么寂静,没有别的声息,只听见日军发出的哇哇叫声。 前沿阵地的战壕里,人们的目光贴在地平线上,注视着敌人一步步地临近。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彼此都能看见,这时,密集的步枪和手榴弹才像炒料豆般噼噼啪啪地爆响起来。 战斗一直坚持到中午,敌人一直也未能靠近前沿阵地一步。 过午,敌人见强攻不下,坂本旅团长取胜心切,便下令向阵地施放毒气弹,他愚蠢地全然忘记这不是在地道里。那天正好刮着三四级的西南风,毒气很快便在空旷的田野上渐渐飘散。老乡还为战士们送来捣碎的大蒜,涂在手巾上捂着鼻子,很快地解了毒气。李大波初时感到有一阵头晕恶心,后来他的鼻子上捂了一块沾了蒜末的手巾,呆一会儿就清醒过来了。“哦,真不错,生活又教我多学了一手。”他心里这么想着,又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向前沿逼近的敌人散兵线。 阵地前的开阔地上,布满了密密匝匝的敌兵。敌人又增加了兵力。李大波估计大概比刚才多了一倍,约有两千人。 咚,咚!敌人连续发射了三四百发炮弹,企图用炮弹开路和摧毁阵地。敌人反复冲锋了五六次。 李大波压住心里的怒火,匍匐着来到指挥部,见到杨承烈,他生气地说:“真窝囊,我知道我们为了迷惑敌人不得不‘装孙’,‘装孬’,可是我还是憋气!他们太嚣张了,太欺负人了。我怕我的情绪泄露出来,影响战士,才不得不稍微离开一会儿前沿阵地。” 杨承烈拽住李大波的手说:“你别去了,留在这里开会,分析敌情。” 炮弹这时纷纷落到前沿阵地上。有些地方被炸开了缺口,敌人从缺口处,冲到了村边的围墙跟前。 第234页 二三四 有几个营长和连长跑到指挥部要求: “首长!使用重武器还击敌人吧!他们太猖狂了,这是欺负我们没有好武器。” “不,还要等一等,”吕司令员双手卡腰走着,看一看手表,用坚定的口吻说:“坚持到傍晚。” 在战斗激烈进行的时候,指挥部的首脑们开了一个紧急小会。主要是分析敌情。经过一小时短暂的讨论,认为这次战斗虽然打得异常激烈、十几次冲锋,几度调兵遣将,但根据几年的规律,没有使用飞机进行立体作战,说明这支部队没有高级指挥组织,只不过是当地守备部队的联合作战而已,即使敌人把周围县份的军队都调来增援,也有把握重创敌人。 晚七时左右,司令部终于下达了使用重武器猛烈还击的命令。战壕中传出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混合着轻重机枪、手榴弹、步枪齐射和沉雷般迫击炮的轰鸣声,响彻了无际的原野。敌人暴露的炮兵阵地,顷刻间就被打得瘫痪、黯哑了,被打懵的敌人,只有在远处发出轻重机枪和步枪的射击声,再也组织不起来新的进攻。战斗坚持到九点多钟。 司令部指挥战斗的大院里正忙碌着突围的准备,李大波帮着在院子的墙角里挖小坑焚毁着文件,杨承烈带着两名警卫员,把伤员向老乡家做着隐蔽安置。 布置好三路突围的路线和方向:李大波跟着吕司令员带一个营掩护区党委机关的干部队伍从正东出村;杨承烈带一个营从东南角突围;还布置了一个连在西北角佯攻,牵制敌人,掩护突围。 这一晚正赶上阴沉欲雨,天地暗暝,伸手不见五指。漆黑的夜暗中只看见敌人密如雨点的步枪子弹闪着细小的红光在脚下穿梭。李大波的那一队人马,因为是机关干部的文职人员多,便于安全隐蔽,原计划沿着村外那条四五米的自然道沟突围。但是他们出村后,因为天昏地暗,找不到那条道沟。人们只好跟着为首的突围队伍,在漫洼野地里焦急地寻找。 正在这时,恰巧敌人打了两发照明弹。在一片明如白昼的耀眼亮光中,李大波和吕司令员才发现他们已冲到敌人的眼前,面对着这么庞大的队伍。意想不到地冲杀到他们的眼前,无论是日军还是伪军,都吓得呆若木鸡了。他们端着刺刀,却没人敢动。就在这一刹那的惊愕中,借着照明弹的光亮,倒使他们很快找到了那条自然道沟。人们沿着掩过头顶的道沟,迅速突出了敌人的重围。杨承烈带领的另一路也很顺利地从东南角突围出来;西北角上掩护突围做佯攻的那个连,也在他们两路突围成功后,撤离了阵地。他们这几路人马在威县的东南田野上汇合起来,继续行军。 田野上,飘荡着混有小麦扬花时节特有的禾香味的微风,清新的空气,涤除了他们刚才受了毒气的污浊;面对着这场敌我伤亡悬殊、敌人横尸三百多具的胜利,他们一边听着从身后传来的枪声,展眼舒眉地走在田野沾着露珠的草路上。队伍中传递着像刮小风似的悄悄偶语。 在一二九运动时就跟李大波非常熟悉的黄敬书记,又恢复了他那乐天的诙谐性格。他风趣地说:“刚才那么多炸子儿在咱脚下穿梭,真像小金鱼儿游来游去。” 李大波轻轻地笑着。天空的浓厚阴云被风吹散了一层,幽深的天幕上闪出了一片灿烂的星群。想起刚才那场激烈的战斗,他现在沉浸在一种思索与回忆的幸福之中。他望着在星光闪瞬下吕司令员那张年轻刚毅的面孔,不由得想着:“经过这一仗,我更体会到,一个指挥员的决心、战略战术指导是多么重要。” 夜是那么静谧。越来越远的枪声依稀可闻,子弹呼啸的声音在夜空中震抖。 “敌人还在盲目地放枪哩,让他们打去吧!”李大波喃喃地说了这句话。 当军区的队伍长驱地向东南方向转移的时候,包围掌史村的日伪军,还在用步枪和轻重机枪在前沿阵地前的开阔地上不断气地发射着。 两面村长带着几名村公所的当差人员,提着纸灯笼,摇着白旗走出寨门,他们冲着漫洼野地趴着一大片的日伪军高声地喊话: “喂,太君,老总!别打了,八路军早走光啦!” 日本军这时来了精神,他们端着刺刀,哇哇叫着,冲进了村里。 14日拂晓,他们来到了一个叫柳町的小村。战斗了一晚又走了一宿,便在这儿休息下来。巳牌时,吃了一顿饱饭。这村虽然有一座碉堡,但昨晚的激战使伪军一直龟缩在碉堡里,不敢敲锣鸣枪。当晚,是个月明之夜,部队继续南下,越过邢台——临洼公路,进入了冀鲁豫军区驻地。6月15日天光大亮后,司令员杨得志和政委苏振华,在军区大院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这支与敌顽强战斗的部队,结束了这一个半月艰苦卓绝的游击转移生活。 由于连续行军和战斗的疲劳,他们便在这一块完全属于根据地的安全平静的净土上,停下来休整。有一天在出完早操的时候,司令员站上一个土墩,他手里挥动着一张白纸,高声地向大家宣布: “同志们!这是中央军委给我们拍来的嘉奖命令的电报,我们被誉为‘平原游击战坚持村落防御战的范例’!我们的一切牺牲和辛劳,都得到了报偿……”。 操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大家跳着脚,尽情地欢呼着,帽子抛向空中,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李大波也出奇地兴奋。小米绿豆干饭,使他那瘦削的身躯胖了一圈儿。红薇和王淑敏也吃得胖壮起来,脸蛋儿红润得像只红苹果。她俩和女同志住在一起,学习、生活都在一块儿,虽然她们跟李大波和杨承烈都在一个大队里,也难得有接触和说话的机会,倒是李大波和杨承烈两个人同住在一条炕上,经常有谈论战局和形势的机会。夜阑人静,他俩躺在炕上,开着吊窗,屋里流溢着镀银似的月光,除了中日战场,还谈论着苏德战场、欧洲战场、非洲战场和太平洋战场的各种战况。使他们的眼界开阔,心情开朗,充满乐观。 平安的岁月流逝得真快,倏忽间一个半月的时光像流水一样过去了。8月高粱晒米的时节,休整后的队伍又向太行区转移。 这次行军,李大波又有了一次新的体会。司令部经过周密考虑,选择了河南安阳、汤阴境内敌人守备薄弱的地方越过平汉铁路。 原来冀鲁豫区对伪军的工作做得非常出色。在这一带地区不但有些干部可以利用伪军的关系掩护越过封锁线;而且他们会帮助选择日本守备队不在的当儿,连八路军的大部队都可以在有伪军站岗放哨的掩护下越过铁路。 这一天的黎明,他们从内黄县出发,走了八十里地,进入了馆陶县界,隐蔽在一片长着榛蔓树丛的丘陵地带。李大波对这一带的敌军工作很感兴趣,跟着当地一位做敌工的同志,化装成进山烧石灰的农民,深入碉堡,跟伪军的头目谈判,争取不动一刀一枪地“文过”这道封锁线。 这是一个巨大的碉堡,高高的炮楼孤零零地立在漳河的左岸,紧靠着大动脉的平汉铁路。住着两连伪军,都是大刀会的骨干。炮塔式的岗楼挖有深沟围着,周围还有寨墙圈着,平时寨门紧闭,遇事才放下吊桥。夜晚有值岗打更,紧急情况时敲锣。梆声和锣声在静夜中传得很远,非常瘆人。 李大波跟着当地的敌工干部来到寨门前,正好值勤的伪军是这个干部同村的一个青年,这人被弄走教育了好几次,所以乖乖地跑进楼子里去给队长送信。 队长坐在二层楼里,正无聊地拉着胡琴唱京剧《四郎探母》:“我好比浅水龙,被困在沙滩……”听到勤务兵报告,他很快跑下岗楼,满脸堆笑地把他们接了进去。这队长姓钱,满脸麻子,外号“麻饼”。他是上了“黑红榜”“善恶录”的汉奸,军区手枪队掏过他的窝,他在根据地的家属也给他捎过信,敌工干部用手枪顶着他的太阳穴,教育他改邪归正,现在他已服服帖帖地老实了。 他们来到钱“麻饼”的屋子里,他忙了一通斟茶倒水、点烟,才开始了正式交涉。 第235页 二三五 李大波把手枪放到桌上,对他说: “我们是八路军第三纵队的主力部队,现在要过路,请你们协助掩护,……” 钱“麻饼”吸了一口气,有些为难地支吾着: “这个……未免有点难办……” “我们是在给你做好事的机会,‘善恶录’上在‘善行’一栏里会写上你一笔。……”敌工干部说。 “我们是一定要在这里过路的,‘文过’和‘武过’,由你任选,如果‘武过’,我们有强大的炮兵,一定会让你的岗楼跳舞无疑。”李大波冷峻地说。 “我明白,……只是要躲开日本皇军……” “对,你总还是一个中国人嘛,当日本帝国主义野蛮地入侵,对人民烧杀奸淫的时候,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奋起保卫祖国,你当了汉奸,你是有罪的,但你能暗中配合,也算立功,允许你将功折罪……” “是是是……” 谈判很顺利,夜里大队人马就开进了这个叫做旧堡的大镇子。钱“麻饼”一看这些浩荡的人马,果真是八路军的正规军主力,就更加殷勤备至。他看到司令部的首长个个气宇轩昂,英姿不凡,便猜测这些人也是跟冀鲁豫军区的杨得志司令员不相上下的重要武官。不但帮助号了好房,还管吃管喝一路好款待。在这个大镇店里,有伪军为他们站岗,他们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一天。 那日傍晚,他们告别了旧堡,越过河北省界,进入了河南省界的汤阴。在这里选定过路的地点。李大波有了这次交涉的经验,他如法炮制,果然奏效。不过那伪军小头目附加了一个条件:“长官,得让我们在你们走后鸣枪,这是为了应付汤阴的日本人,没有法子呀!”当然这是很容易答应的条件。这儿正好守着一道铁道桥,旁边有一座岗楼。住的全是伪军。拂晓时整个部队从铁道桥下像过江之鲫般跨过了铁路。随后岗楼嗒嗒嘎嘎地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 “嘿,听啊,伪军为咱们鸣枪送行哩!”战士们嘻嘻哈哈地说着诙谐的笑话。 过路后,进入了一马平川,天光大亮,可以看到平原的小小村庄、镇店,到处有持枪的民团和大刀会的成员,满挂着日本小旗。路旁矗立着钻天的岗楼,伪军从炮楼上看到队伍如此浩荡,都躲在里面不敢打枪。李大波从这里可以推测着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已悄悄撤走一些日军。队伍整整过了一天。夜晚没有宿营,为了赶路,继续行军。到了晚上,有两个据点,因为是天黑没看见队伍有多大,他们骤然打起一阵机关枪,不让队伍过路。这时,为了敲山震虎,连着打了两发平射炮,削去了岗楼的一半,把伪军们全吓得像小鸡子似的缩做一团,不敢动弹了。 吓住了敌人之后,他们继续向南出发。天亮之后,奇迹发生了。 原来在他们过了铁路之后不久,正迎上了刘伯承和邓小平同志派来接应他们的一二九师新三旅。三个月来这是他们迂回于生死之间后,在广袤的平原上第一次碰见自己的主力部队。他们像两道奔腾的河水向一处汇流,两支亲如手足的兄弟部队胜利会师了。他们跳着,欢呼着,帽子在空中飞腾着,互相拥抱着。这种久违了的喜悦,使他们都忘记了已经长途行军一天一夜的疲劳。 “宿营地在哪儿?太困了,真想睡觉啊!”吕司令问着黄旅长。 “不行,附近就是庞炳勋①部队驻地,一定要尽快离开这里,赶到涉县才能休息。”—— ①庞炳勋,河北省人,曾任国民党第二十、四十军军长。抗战爆发后任第二十四集团军总司令。1940年1月至1943年5月,担任过河北省主席、冀察战区副司令。1943年5月6日,庞被俘后投日。投日后任河南开封绥靖公署主任,日本投降后,又被蒋介石任命为第一先遣军总司令。 人们这时才感到极度的疲乏,真有点又失望又生气。“又是这个庞瘸子,”李大波对杨承烈说道,“当年在张家口,蒋介石就是派这个家伙去围剿吉鸿昌将军的抗日同盟军的,听说他和孙殿英都在濮阳投降了敌人,是吗?” “他表面上还没有公开投敌,还算是国民党的四十军军长,从统战的角度,算是‘友军’,可是他在这一带不打日寇,专门跟咱们打仗,闹‘磨擦’,总想吃掉咱们的部队,比鬼子还厉害,鬼子是扫荡才来,他们却成了‘坐地虎’。所以还是快点离开的好。”黄旅长介绍着情况说。 “他妈的,这群败类!”人们啐着唾沫忿忿地骂着。 他们只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又整整走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到达涉县冀鲁豫军区一二九师的师部所在地。也是八路军总部的所在地。 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多树的山坡和葱笼的平原,清漳河的水,清澈地缓缓流过,到处生长着一片片的翠竹,景色秀丽,颇具北国江南风韵。他们刚走进村里,便看见师长刘伯承和政委邓小平笑着走来迎接他们。这是李大波和杨承烈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亲眼见到他们,心里充满了幸福和欢乐。刘伯承握着吕正操的手,亲切地祝贺部队顺利通过敌占区、封锁线,胜利转移。在这一刻,每个人都兴奋地忘记了行军的疲劳。 房子已经号好,早饭和洗脚的开水都预备得十分周全,他们吃饱饭洗了脚,倒头便睡。几乎没人能够想象他们怎能坚持这一天两夜的急行军。 到午后四点钟,他们香甜地睡了六七个小时,醒来后个个都精神抖撤,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 欢迎会在山上的一座庙里举行,杀猪宰羊,好一番犒劳,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别具山乡风味的丰盛晚餐。 第二天清晨,李大波跟着司令员一行几个人,正在潺潺流水的溪畔,青青的草路上散步,仰望着缠绕着岚气的苍翠山峦时,正遇见彭德怀将军骑着一匹白马来看望他们。 第236页 二三六 见到吕司令员,彭德怀灵巧地跳下马来,热情地用两只手攒住了吕正操的手。他黑红的脸膛,浓眉大眼,微厚的嘴唇,爽朗的笑声,好一脉军人的威武气慨。 “啊,你们辛苦了!”他大声地笑着说,“给你们发去的第一个电报,是对情况估计不足,只想让你们分担压力,这是我的错误,让你们多转游了两个月,绕了这么大的圈子,路上真是辛苦了!”他的坦率使这几个围拢着的人,都十分感佩。李大波见过不少高级将领,但彭德怀的豪爽与坦诚的气质,使他受到非常深刻的感染。他激动得几乎流了泪。 吕司令员把每个人介绍给他,他都一一握手。当介绍到李大波的时候,他忽然用一只大手拍拍额头说: “噢,是你!我记得在延安时看过你写的一个材料,好像是汇报蒋介石勾结日本,暗中进行和平谈判的内幕,是不是有这回事呀?” “是,是。”李大波结结巴巴地说。他觉得这位就站在眼前的彭大将军日理万机,还能记住他的汇报,真使他惊异,更使他感动了。 “很好!你打过仗,带过队伍吗?” 他作了回答:“搞过军运工作。在宋哲元的二十九军和傅作义的三十五军待过;当过吉鸿昌将军抗日同盟军时代的副官,发动过通州保安队起义。” “啊,你是文武全才呀!”他真诚地赞扬着说。 “他还是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的领导者之一哩!”书记黄敬在一旁插话。 “好极了,我们正在物色这样的同志,”彭德怀高兴得眉飞色舞,“你们知道,在世界范围内,反法西斯战争正在起着质的变化。……”他停顿了一下,觉得这小路上不是谈话的场所,便说,“走,到你们的房里,咱们大家扯一扯,摆摆龙门阵吧!” 他们进了村,来到了一面山坡上农家小院的茅舍里。没有遮拦的阳光把屋子照得非常明亮。一阵阵的成熟禾香,从吊窗飞进屋里。勤务员沏来一壶烧枣茶,彭德怀坐在一把农家的简易太师椅上,便跟李大波和冀中的党、政、军领导们一起攀谈起来。 “据我们得到的有限情报,”彭德怀呷了一口甜丝丝有点糊香味的枣茶,闪动着炯炯有神的大眼,扫视了人们一遭说道,“得知疯狂的德军在进攻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已插入到斯大林格勒的某些市区,战斗非常激烈,可是有一点值得注意,德军在这里遇到了顽强的抵抗,闪电战的神话被粉碎了,这就是一个转机;在太平洋战场上,虽然日军也连续占领了东南亚不少国家和地区,可是日军却在中途岛海战中受挫,损失惨重;在非洲战场上,德国将领‘沙漠之狐’隆美尔指挥的德、意轴心国军队在阿拉曼战役中进攻受挫,这一切都说明,战争初期德、意、日法西斯的那种咄咄逼人的锋芒已不复存在了。这就是战争的转机。至于日军这次空前规模的对我军大‘扫荡’,也不过是日本帝国走向彻底失败前最后的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了。”他那洪亮的声音由于兴奋而提得越来越高,他把“最后”两字说得特别响亮,“为什么我说是最后一次呢?这是因为除了日本发动这场战争是不义战争之外,他在战略战术的指挥上,犯了军家忌讳的极大错误,以日本那样的小国,国力毕竟有限,他们的如意算盘是要把中国——特别是华北变成它的后方基地,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可是,偏偏碰上了我们顽强的八路军,把他的泥足紧紧地拖在这块土地上,使他不能解脱,越陷越深,在这种情况下,他又开辟了南进的战场,向东南亚进军,这样漫长的战线,他的兵力不仅分散而且今后的兵源将会枯竭,你们说这个仗怎么打法嘛?!哈哈!哈哈……”他的精辟分析,引起一阵开朗的笑声。 “你们先在这里好好地休息几天吧,”最后他站起身来说,“真难为你们了。然后再认真地做下总结,你们‘反扫荡’的经验很重要嘛!值得总结。” 这样亲切隆重的接见,给大家带来了巨大的兴奋,他们能够在长期与敌周旋后亲眼见到他们所崇敬的许多大人物如刘伯承、邓小平和彭德怀等高级领导,并且亲聆教诲,感到无比的幸福。 休息了两天之后,开始了向北方局和总部汇报工作。在会议快结束的时候,李大波被叫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因为是正式的组织谈话,杨承烈也陪着进去。 屋里守着一张八仙桌,坐着四五个人,李大波的眼睛一亮,他看到刘伯承、邓小平和彭德怀几位首长都坐在桌旁吸着烟,再一看还有新接任北方局书记的彭真同志。这样隆重的阵势,他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心里又兴奋又混合着极度的紧张情绪。 “请坐!”彭德怀笑着指一指椅子说道,“那天见到你,我回来一说,他们都高兴起来,现在咱们正缺少搞敌工的高手哩。……”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彭真用肯定鼓励的口吻插话。 屋角里坐着总部的敌工部张鹏部长,他站起身,对大家说:“我向你们以组织的名义报告,这位李大波同志,正是咱们向冀中军区要来搞特殊任务的那位同志。” 经这一说,大家全都兴高采烈地说:“啊!原来是这样啊! 选得真合适。” 受到这种夸奖,使他的脸有些发烧,心脏跳动得快速起来。 这时一直在吸烟的政委邓小平同志才环视一遭屋里所有的人,把目光落在李大波和杨承烈的身上,用肯定的口吻说:“经过敌人这次疯狂的大‘扫荡’,估计会有一个暂时的黑暗时期,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黎明前的黑暗’吧,我们将采取隐蔽的方法,在敌人的格子网里进行顽强的斗争,所以,从现在起,我们就要做战略反攻的准备。派出敌工,就是这种准备工作之一。” 彭真同志插言问:“你结婚了吗?” 第237页 二三七 “1937年在通州搞张庆余起义时就结婚了。” “有家眷更好,早年我也在平津搞地下工作。你爱人现在在哪里?” “也在我们的队伍里,这次一块儿参加反扫荡的。”李大波简略地说了红薇的情况。 “那太好啦,你们夫妇就一块儿去吧。至于去什么地方,有什么具体任务,敌工部会详细跟你谈的。本来应该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可是这样的干部眼下太难找了,好容易碰上你,组织上也只好这样硬性决定,你看,李大波同志,你能接受吗?”彭真和蔼地说道。 几双闪光的眼睛都在热切地盯着他,他的心激动地猛跳起来,脸蓦地红了,烧灼起来。共产党员的党性和军人的服从,使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身,以立正的姿势郑重地说: “我坚决服从党的分配。” 几位首长都冲着他微笑着,在他辞出的时候,每个人都热情地跟他握了手。 随后,敌工部张鹏部长把他约到办公室,他们就敌工任务做了长时间的谈话。 张鹏点着一支用纸卷的大炮烟说:“据我们从日伪高层人士得到的情报说,日本由冈村宁次领导建立了一条重庆线路,叫‘桐工作’,他们已派朱琛去重庆联络,这就说明蒋又要发动反共高潮了,我们打算派你去摸清这个情况,以便揭露投降活动,这是第一项任务,这项任务要设法在北平完成;第二项任务,我们需要从敌人那里搞到禁运的战备物资,我们已在保定的思罗医院建立了一个工作点,需要你去设法把东西运出来,为此,你要长时间掩护在保定。大波同志,你现在是一身二用,往来于平保之间,这就是全部任务,我们相信你们夫妇一定能胜任,并出色地完成任务。” 李大波的心这时才定下来,他沉思了一下,然后用坚定的口吻说:“我们绝不辜负组织的重托和信任。” 那天晚上,月色清明,他带着红薇和杨承烈漫步在山坡的小路上,或是留连在清清流水的小溪畔,做着依依不舍的话别。 “承烈,这次我感到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你做我们的领导了。从1931年到现在,这是第一次离开你。” 杨承烈握着他的手:“倘使我不战死沙场,但愿我们能够重逢。” “是的,如果我们能平安归来!” 第二天鸡叫头遍,天还黑咕隆咚,山村仍然沉睡在万籁俱寂中,为了避开一切人的耳目,李大波和红薇跟着交通员肖英,踏着朦胧月色,便悄悄地上路赶往河北省会保定古城去了。 第238页 二三八 第29章欺瞒 一 旃檀寺最后的一进院落,现在特别寂静。冈村宁次起得很早,他一边阅读着大量的公事文件,一边等着第二次接见今井武夫。 他显得有些疲劳消瘦。自从他发动了所谓的“百万大战”,作为“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头一手,接着便是发动十万大军、兵分十三路“扫荡”晋察冀边区的北岳区①,然后是用五万兵力发动“三号作战②”,对冀中区进行大扫荡。5月2日“三号作战”实施的第二天,他就乘专机飞往石门③作空中侦察和督战。因为八路军当时没有高射炮,飞机飞得很低,几乎是擦着房檐和树梢而过。他从飞机上看到冀中区八千多个村庄、六万平方公里的地面上,已密布着一千五百多座岗楼碉堡,这使他很志得意满。在飞临深县、饶阳、安平冀中区的腹心地带上空,他特意给驾驶员下命令来回盘旋,他想亲眼看一看他的军队在这广大的平原上,如何与共军主力展开歼灭战的,怎样执行他亲手制定的“捕捉奇袭、纵横扫荡、辗转清剿、大拉鱼网”等等战术的,只可惜他看见的全是日军追赶着各村庄的农民老百姓在四洼里奔逃,一点也看不见什么共军的主力。为这个“三号作战”他几乎在飞机上度过了八天。为了这次战役没有寻到中共的主力军,他变得忽而暴躁忽而忧愁,充分体会了一个军事将领率军出战时那种十分脆弱的心理状态。他就这样日以继夜地在战斗司令所打发着战役中的特殊滋味的日子。他收到一些写着“战果辉煌”词句的战报,但他内心里清楚地知道那不过是他的下属人员写了向他报喜,是为了安慰他可怜他罢了。他在日本军界高层将军中,是属于“北守论”一方,他反对“南进派”的理论,他始终认为“在不能确保本国后院——日本海和平的情况下,就去遥远的南方修建别墅,乃是本末倒置”。去年冬季突然发动南进的“大东亚战争”,是裕仁天皇亲自发布的“圣战大诏”,使他震惊得目瞪口呆。在他过去两次奉旨进宫上奏军情时,不知道为什么天皇给他的印象是“不喜战争,爱好和平”的,所以听到这次对美国开战竟是天皇批准,实在令他费解—— ①1941年8月15日冈村宁次以十万人分十三路“扫荡”晋察冀之北岳区,受挫,10月中旬撤走。 ②三号作战,即对冀中5月1日大扫荡的军事代号,时间约两个月,冈村始终没捕捉到吕正操的主力军。 ③石门,即石家庄,日军占领后改名为石门。 日美开战的当晚,他就在自己的随军日记上,悄悄地写下了他当时的心情:“我就任华北方面军后六个月,爆发了太平洋战争。半年前离开东京时,那里对美开战的情绪正在抬头,其后气氛越发险恶。日美交涉毫无进展,帝国正处于前所未有的重大时刻,我平时虽为乐观主义者,但思及战争前景,未免有所忧虑。”当时他觉得罗斯福正是利用了美国全民的反日情绪,才得以破例连任总统。但做为部队的司令官,这关系到部队的士气,尽管他心藏腹非,只有闭口不谈。 开战的第二天,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马上把他的星象命相占卜法师小玉吞像传来占卜了一卦。在六摇之前,小玉法师曾问询冈村的看法,他坦率地说出,“这场战争的前途不容乐观,”于是法师便摇了一卦,结果断出那是一个凶兆。他笃信这位法师,每有重大事件,他必请法师事先占卜问卦,以此做为他行动的指南,所以这一卦使他的心情直到现在仍旧郁闷悲观。又加上今年5月的“三号作战”未能达到他预期的战果,使他的心情更是沉郁不快。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一只从窗外误飞进来的马蜂,在玻璃窗上撞击的嗡嗡声。 “伯伊!快把它打死!”他烦躁地命令着。 勤务兵走进来,用蝇拍把那小马蜂打死。 “有新到的战报吗?” “有,”勤务兵把一叠电报,规规矩矩地放到桌子上。 他单挑选有关“三号作战”的情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战况与分析之一: “有一部共军乘我军准备冀西作战警备兵力减少之机,向高阳东南渡河点蠡县、博野、安国各县进行了猛烈袭击。”“驻冀西的聂荣臻已命令所属部队进行反击。第一军分区的杨成武部在易县西南地区,展开了积极的军事活动,出动频繁。” 战况与分析之二: “据冀西消息:有实战经验的吕正操,带领冀中区的主力军,与我周旋数月,业已通过晋冀鲁豫刘邓战区,转入聂荣臻总部,并受到彭德怀等嘉奖。不知是否属实,我军今后应继续扫荡该部主力,如稍有疏忽和计划失当,就有前功尽弃之虑。” 看到这两份电报使他非常震惊。这些日日夜夜以来,在第二期的作战中①他所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这次重点“扫荡”的深、饶、安三角地带内是否还有共军的主力存在。使他最为苦恼的是,在这方面一直没有确实的情报。而这,正是他“三号作战”的全部价值,他个人军旅生涯中至关重要的里程碑。他坐在大办公桌前,伸直两条胳膊,握紧双拳,敲击着桌子,吓得勤务兵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惹得总司令这么发脾气—— ①从5月11日—5月15日为第二期作战。 第239页 二三九 幸好这时走进来值班副官,才解了围,他抬起眼问道: “有什么最重要的文件?” “有,是关于开展和重庆谍报路线的,还是那个‘桐工作’。” 副官把文件捧过来,放到他眼前的大办公桌上,他看见了那黑体字的标题:《关于建立对重庆的谍报路线的指示》。 这件事是最使他头疼的。自从那一次他亲自接见今井武夫以来,已经过去了八个多月,他提供的那个殷同,已带着日本方面的和平议定书,由日本的特务机关派专人送过了交界线去了重庆,可是直到这时还没有返回。而这期间,东条英机首相已来过几次电话询问“桐工作”有无回音。所以他内心为此非常焦虑。他打开文件,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大本营陆军部主管部门应首先建立对重庆的谍报路线,努力侦察重庆方面的动向,此时概不涉及投降条件等事项。随着形势的演变,适时地从谍报工作转入迫降工作,但其时机和方法另行规定。进行此项工作时,应利用国民政府①。”—— ①指汪伪政权。 在大本营“根据形势演变对重庆迫降工作的有关事项”之后,还附有中国派遣军发出的如下指示: 一,根据有关事项指示,应利用形势的演变,特别是作战的成果,掌握有利时机,为了策划迫使重庆政府投降,首先建立对重庆的谍报路线。 二,大本营陆军部统一领导第一项工作的大纲,主要委任中国派遣军来执行。 三,中国派遣军必须遵照下列各项进行工作。首先以上海租界、香港等地为基地,调查并利用新争取过来的中国要人或其他外国人以建立对重庆的谍报路线。 1.对我方意图须严格保密,特别是对可利用的中国、外国要人进行调查时,务须周密谨慎。 2.应采取统一措施进行工作,避免把工作交给直属军以下的人分担。(自1940年以来,虽然禁止现地驻军对重庆进行和平工作,但并非完全不要谍报路线,如1941年7月冈村大将就任华北方面军司令官时,据说就接受过建立工作路线的特别命令。) 3.如果必须委托大本营陆军部以外的与帝国有关系的机关(或个人)协助时,事前应取得中央的谅解,务希谨慎从事。 4.不许通过轴心国或中立国的外交官宪进行对重庆工作。 5.须订出具体计划,事先取得中央承认。 还有许多细则,他不想看下去了。他心想:“为什么这项工作这样慎重?要是当初近卫第一次声明不那么愚蠢,或许早已经解决了中国事变,……”刚想到这里,他心里的另一个声音便提出了反驳:“不,不行啊!中国有了这个共产党,他巧妙地利用了中国人的抗日情绪,发展到今天这么厉害,成了皇军的心腹大患。他的谍报很灵,只要我们和重庆稍有接触,他就大喊大叫,而且揭露全部细节,让全国的人都知道,这使重庆很被动,蒋本人很头疼……”这两种矛盾的心理和判断,使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贯彻这个文件精神、继续这个该死的、使他在军事之外这么使他绞脑汁的“桐工作”。 正在这时,勤务兵通知他今井武夫来到了。他看看表,正是他约定的八点钟。 “请他进来!” 早已站在门外卫兵身旁的今井武夫,照例穿着整齐的军服,迈着军人的大步,夹着大公事包走了进来。 冈村宁次平时呆板严厉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矜持的浅笑,他觉得今井来得正是他需要的时候。 “咖啡!” 勤务兵很快端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放到这位格外受司令官欢迎的客人面前。 “今井君,你来的正好,”冈村说着,把那份文件推给今井,“你先看看吧,大本营对重庆的工作越来越急迫,越来越抓得紧了。” 今井武夫坐在沙发上,把那文件铺到玻璃板的小桌上,边喝咖啡,边读文件。 “今井君,你联系的那几处关系都怎样了?” “您的朋友殷同一去杳如黄鹤,没半点回音,最糟糕的是,自从太平洋开战以来,把我联系的谍报路线全切断了!” 冈村的长脸立刻绷紧了,忙问:“这是怎么搞的呀?” 今井长叹一声,摇摇头说:“唉,太平洋战争一爆发,北京的日本宪兵队逮捕了司徒雷登,还占领了燕大校舍,将燕园变成了兵营和马厩,同时还逮捕了一大批知名的教授和激进的学生。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北京城。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打听司徒雷登关押在哪里,找了很久,才在东交民巷的美国兵营找到了,但是监视得很严,不让探视。……” 冈村翕开嘴巴,喃喃着说:“噢,是这样!后来呢?” “后来我听说又把他转押到另一个地方,打听了好多日子,才知道因他年老有病,把他押到东单三条协和医院的一处宿舍里,一边监禁,一边看病。” “你见到他了吗?” 第240页 二四0 “这次我托了一位医院主任,他把我装扮成医生,假装给他看病,才见到了他,可是他躺在病床上,样子很沮丧,不愿意多说话。您想,我们的宪兵抓了他,他失掉了自由,还能指望他去做联络重庆的工作吗?” “哼,真是乱弹琴!我们的军队领导,纯粹是一群缺乏政治头脑的武士!司徒雷登如今怎么样了?……”他吹动着胡须,气呼呼地追问着。 “听说最近又把他转移了地方。大概是关押在外交部街华北政务委员会的临时监狱里,由日本宪兵队和中国的北京宪兵司令邵文凯的宪兵,双重监管。” “邵文凯?!我和他很熟,”冈村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是不是托他给司徒雷登保外就医,以便让他去开辟重庆路线呢?” 今井托着腮,皱着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真把他放走,他到了重庆不回来了,那可怎么向中央交待呢?”“哎呀,是啊!”冈村捶着自己的脑袋,“这种政治谋略简直搞不了,还是打我的仗痛快!” 屋里沉默了,接着电话铃响了几次。冈村拿起听筒,做了简短回答,便又问今井: “你除此还有别的路线吗?” “倒是有一个,这个人叫曹刚,他父亲跟土肥原将军是莫逆之交,他本人属于重庆的‘军统’,但对我们帝国更忠诚。他可以往来重庆,不过他人微言轻,怕起不到司徒的作用。但是他长期以来交往着一个美国传教士,是王府井爱斯理堂的会督,名叫理查德·麦克俾斯,据说这个人跟蒋氏夫妇的关系甚笃,又是宋美龄的美国同学,蒋介石收复江西黎川地区时,为了收拾人心、宣扬基督的博爱精神,带去的宗教导师就是这个人。” 听到这里,冈村高兴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兴奋地说道: “我看,通过曹刚,起用这个美国人吧,这或许是当前最理想的线索了。” “可是,也怕这个人在日美开战后被宪兵队以‘敌国侨民’的罪名关押到集中营去了!” “啊!真糟糕!”冈村的兴奋劲头好像炭盆被泼上了冷水,立刻就冷却下去,呆了一会儿才又问道:“南京那边怎么样?” “我听影佐祯昭说,周佛海一直跟重庆保持联系,他有两部电台同时在上海和南京收发报,已跟派遣军总部打过招呼。” “啊,如果是这样,烟大将的任务好完成,而东条给我的密令怕要落空了,所以,今井君,我今天请你来,就是要你在这方面替我多想办法。我看你不要犹豫,先开辟理查德这条谍报路线吧!” “好吧,……可是他如果万一也被监禁了呢?” 冈村反剪着手,紧皱双眉,在屋里来回踱步,思索了一阵,忽然停在屋子中央,挥着一只拳头说: “那我就下命令,无论如何把这个美国传教士从集中营要出来!” “那,司令官阁下!我马上就去找曹刚打听理查德的下落。” 今井急如星火地离开总司令的办公室,忙不迭地坐车走了。 今井武夫驱车赶到阜城门里曹刚的公馆时,汤钟桂正披头散发像疯子一般地跟曹刚吵架。她花高价秘密从北京警察局侦缉队雇佣来的侦探,已探明曹刚近来从石头胡同接出来一个叫小艳云的苏州姑娘,在石驸马大街安了一个外家。侦探把曹刚去的时间摸准,汤钟桂带着几名她干爹手下的大兵,便去到那个新家,把曹刚堵在被窝里。她一顿乱打胡砸,不仅把新家具全都砸烂,而且还把脱得一丝不挂的一男一女,揪出被窝,赤身露体地站在当屋地上,冻得他们直打哆嗦。见那风尘女子是个丽质佳人,她怒气冲天,火冒三丈,醋性大发。她命令那几名大兵,看住曹刚,她腾出手来,专门收拾她的仇人。她揪住小艳云波浪似的长发,把脑袋往墙上猛撞;又用她的长指甲,挠破了小艳云那张美如芙蓉、艳若桃李的脸颊。曹刚为了援救这位新欢佳丽,只好跪下来苦苦哀求。最后才让他穿上衣服,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拽到汽车上,拉回家来。 家里的秩序大乱,屋里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几名大兵、依然像站岗似的端着大枪,做出严阵以待的架势,围拢着跪在当屋地上的曹刚,他磕头捣蒜地向汤钟桂求饶。 “好太太,我贤惠的夫人,饶了我这一回吧,我一定改啦! ……” “呸!狗改不了吃屎!我饶你多少回了,你自己数数,你纯粹是有那种馋虫,要是不打点野食,你就浑身痒痒,你这条淫棍!”汤钟桂瞪着一双红线锁边的铃铛大眼,唾沫从她那宽稀的牙缝里流出来,她委屈得哭着,照例翻腾着那些陈年老账,“你个没良心的,全忘了我爸爸是怎么提拔你,你才有今天呀,想当初,你穷得抱蹲,俩肩膀扛着个脑袋,连件整衣裳都没有,连顿饱饭也吃不上,还不是我瞎了眼看上了你这个穷的叮噹响的小子,忘恩负义的东西,呸,狗食!” 一口黏痰正好吐在曹刚的脸上,顺着鼻尖慢慢地流淌下来。 “下次我真改啦,要是还不改,让你爸爸用枪崩了我,你就再饶我这一回吧!” “哼,要不是看在咱已有了儿子的份上,我真恨不得毙了你……过去你打茶围,夜不归宿,不过是临时玩乐一回,这回可好,居然弄了‘外家’,金屋藏娇啦,你胆子倒越来越大啦!你个挨千刀的!哼,这回,你要乖乖地给我写字据!如果你再犯这个瘾,我就让我爸爸给你一棵黑枣吃,毙了你!” 她朝门外喊着听差:“李二!把笔墨纸砚拿来。” 李二把纸墨笔砚用托盘端进来,陪着小心地放到桌上,赶紧退出去,曹刚这才站起身,活动活动跪麻的两腿,提起笔来刚要在纸上写“悔过书”,看门的老张头急如星火地跑进来禀报: “老爷!有客人求见。” 第241页 二四一 “真他妈的没眼眉,”汤钟桂骂着,“什么贵客,早不来晚不来,单这节骨眼儿来?让他在门口上等着传唤!” 老张头怵怵怛怛地说:“不行呀,是日本人,穿着军装,是个大官儿。叫今井。” 汤钟桂以为是老张头故意给曹刚找借口解围,便说:“什么金井银井,他有爸爸的司令官儿大吗?让他呆着去!” 这时今井武夫等不及回话,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到院子里来,用颐指气使的声音喊着: “喂,曹丧!在家吗?有紧急的事情找你。” 汤钟桂从玻璃窗里望出去,一看真的来了日本的高级武官,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日本人到她的家里来,马上也有点惊惶。她丢掉手里一直攥着的那把鸡毛掸子,赶紧用手绢给曹刚擦掉脸上挂着的痰渍,又用手指给他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才焦急地说:“你倒是快迎出去呀,请贵客到书房去坐吧! 可别让人家日本太君看见我这副蓬头垢面的模样儿。” 曹刚得救了,他飞快地从上房跑出去,脸上浮着微笑,比哪次都显得高兴。他迎住今井武夫,亲热地挽起他的手,把他带到西屋的书房去。曹刚轻松地打了一个响手,叫着听差: “喂,给贵客看茶!” 今井武夫忙摆摆手,说明来意,“不用茶,咱们先急着办事吧,”曹刚乐得他给解围,他抓起帽子,拉着今井几乎是逃跑一般冲出了家门。 汽车顺着阜城门大街,穿过西四牌楼,转上了去景山大街的马路。快到景山后街的时候,他俩商量了一阵怎样去见理查德的具体安排。 “我已经很久没去看他了,但愿他依然如故。” 说话间汽车停在了理查德公馆的门前。两扇有饕餮门环的大红门紧紧地关闭着。依照刚才商量的意见,曹刚先下车,进去见理查德,今井留在车里,等确知主人还平安在家,再由曹刚把今井引见给理查德,仔细商谈建立重庆蒋氏夫妇的谍报路线问题。 曹刚跳下车,揿响门铃。呆了很久,门才启开,爱狄穿着一身油脂麻花的黑布棉袍,两手把着门扇,站在门缝中间。 他认出了曹刚,不敢怠慢,满脸堆笑,忙施一礼。 曹刚急着问:“李会督在家吗?” “啊!?”爱狄大吃一惊,贼眉鼠眼地溜瞅着曹刚,好像看一个撒呓症的人。“怎么,您真不知道?!”边说边把曹刚拉进门洞,关上门才对他说: “曹先生您有所不知,自从话匣子里一宣布‘大东亚圣战’,没过四五天,就来了一车日本宪兵队,把公馆翻了个底儿掉,还拉走了几车家具、银器、古玩,到末了儿,就把我们老爷给五花大绑着逮走了!” “哎呀!”曹刚急得用手挠着脑袋,薅着头发,“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圈着吗?” “当初一点儿音信也没有,还是我们的法国大姑爷,他是维希政府贝当元帅的记者,才打听出来,说是押在山东潍县集中营里了。” “真糟糕,我晚来了一步。” “曹先生,您神通广大,官面上认识人多,您积德修好,快救救我们老爷吧。” “太太呢?” “太太跟大少爷早都去美国的珍珠港了,唉,战争爆发那一天,老爷急得一宿没睡觉,嘴里总叨念着:完啦,一定全炸死了……现在家里只有大小姐和大姑爷了。” 听罢这个意想不到的情况,曹刚立刻从门洞里回到汽车上跟今井研究怎么办。今井听了这消息,感到很沮丧。他搓着两手,想了半天才说: “事关重大,需要马上复命,你跟我一块去见司令官吧。” 爱狄送曹刚到大门外,他一眼就看见汽车里还坐着一个日本高级军官,他本想多求求曹刚去救救他的主人,可是他闭住嘴,不再说什么了。曹刚隔着玻璃车窗,向他招招手,汽车便“呜”地一声开走了。他望着汽车后边冒出的一股尾烟,狠狠地吐了一口痰,跺着脚,骂出一串难听的话: “呸!你个丫挺的,你想来抓我们老爷,来晚了一步,什么东西!混帐王八蛋,狗肚子吐不出象牙来!……” 他叮叮噹噹地把大门关上了。 二 冈村一直在看文件。他现在看的是一份“军内绝密参考”,是有关德国的情况:希特勒会见了日本驻德的山岛大使,并对他说:“德苏战争不可避免,要日本打进西伯利亚予以配合。”不久德国的外长里宾特洛甫再一次要求日本尽快进攻苏联。日本政府联络会议决定了南北并进的国策纲要,得到了御前会议的批准。为此,陆军省命令关东军进行特别大演习……。他看完这个文件,心里十分烦躁,他在内心抱怨着:“帝国啊!你究竟有多大的力量要开辟南北两条大战线?!而且还是世界上两个幅员最广大的国家,光是一个中国,已经快把我们拖垮了,至今结束不了这场轻率发动的战争,一支猎枪同时打两只兔子,结果是一只也打不着。正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今井带着曹刚来了,他立刻在小客厅里召见。他听过汇报后,紧皱着眉头,两个指头戳在太阳穴上,思索了很久,才做出决断: “现在,只有拿着我的手令去山东把理查德提出来这一个办法了。你们要火速去,以免他又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冈村气呼呼地嘟囔着说:“哼,这都是南进带来的‘好处’!……海军如此逞能,……帝国都要毁在他们手里,……等着瞧吧……” 冈村草草写好一道指令,说了句:“随时向我报告寻找的情况。”他俩便恭恭敬敬地辞出了。 今井武夫和曹刚离开了旃檀寺军部,便急匆匆地赶到前门火车站,搭上了夜间南去的列车。次日清晨,到达了济南。他们找到了驻鲁的日军部队,恰巧那司令官是今井在陆军大学的同期同班的同学,说明了来意并出示了冈村的手令后,他立刻陪同他们驱车,向东赶往潍县专门羁押交战国英美籍侨民的集中营。 那是一片荒凉的海滩,沿着白浪河的入海处,在莱州湾一望无垠的黄河岸边。理查德被“集中”的时间,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冬至节里。北京邵文凯的中国宪兵司令部去景山公馆执行这项逮捕时,理查德正穿着一件很薄的毛衣坐在暖烘烘的壁炉旁边,戴着耳机子偷听“美国之音”关于日军偷袭珍珠港的详细战况报道。当他听到美国参政两院通过向日本宣战的消息时,宪兵队正好闯进院里将他逮捕。 他被铁闷子车像运输牲口似的装到山东潍县,然后就给他送到了这荒凉的黄沙千顷的海滩,用铁丝电网围圈着,日夜有军警严密地把守着,他住在渔民遗弃的茅草棚子里,巨大的海风夹着迷眼的沙尘,使他砭骨寒冷,差点冻死。有限量的海白菜和混合面,使他经常饥肠辘辘。这是富里生富里长的理查德一生中度过的最困苦颠连的岁月。 今井武夫和曹刚的到来,对他来说,简直是福星降临。他被看守带进宪兵队长的屋子跟他们会见时,曹刚见他那副因为冻饿而变得鸠形鹄面、瘦骨嶙峋的模样,真吓了一跳。如果在街上遇见,他几乎不会认出他来。他披裹着一件破旧的日本大衣,左臂衣袖上,戴着一条白布的袖章,上面印着“击灭英美”①的字样。他的形象真狼狈—— ①太平洋战争后,日本的宣传机器展开了反英美的宣传。沦陷区的汉奸机构,为了配合日本的宣传,还拟造了两个字,英美都加“犭”偏旁,以说明英美是兽类。 第242页 二四二 理查德不知道为什么传唤他,吓得浑身直哆嗦。他裹紧有许多破洞的大衣,趿着一双蓄了麦秸中国式的破鞋,抱着肩走进来,神情显得有点呆滞。 “喂,李会督,我的时候,来看望你,……” 他颤动着脑袋,惊异地认出了曹刚:“噢!密斯特曹!……”然后耸动着双肩抽泣起来。 曹刚这时赶紧把今井介绍给他。“李会督,今井先生是日本驻中国的武官,这次,他是奉方面军冈村大将的指令前来探望你的。” 理查德猝然停住了哭泣,警惕地望着站在他眼前、心中痛恨的这个日本军人。 “我来晚了一步,让你受委屈了。”今井鞠了一躬,用流利的中国话抱歉地说着。 “今井先生,”理查德突然恢复了他很久以来失掉的那种灵气,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在中国做了几十年的布道工作,从来没有说过贵国一次恶语,即使是在‘九一八’以后,我也是劝中国人以‘主内兄弟’的情分,本着基督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脸,连右脸也转过去的教义,嘱咐中国人要爱自己的仇敌,……” “是的,是的,这一点连司令官都知道。” “李会督,现在司令官派今井先生接你回北京。”“什么什么?!”理查德几乎怀疑他的听觉有了差错,“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的,正是这样,”今井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用流利的中国话说道,“我们现在就把你接回北平。我代表华北派遣军,对你表示抱歉。” 济南日本警备队的吉普车,立刻就把他们三人送回济南。下榻在一家有“日本料理”、有日本艺妓的旅馆里,理查德洗澡、理发,换上了新置的西服,听着日本艺妓歌唱,还饱餐了一顿富有日本风味的晚餐。这顿饭使这个饥肠辘辘的“囚民”,感到是他平生吃过的最好的美味佳肴。 他们吃得酒足饭饱的时候,今井屏退了艺妓,把日本式的拉门拉上,才对理查德讲明白“桐工作”,并要他马上就跟着曹刚去重庆。真是喜从天降啊,他连声说:“我一定效力,一定效力!”呆了一会儿,他才提出一个要求:“暂时把我的国籍改写成欧洲吧。如果说我是美国人,还戴着这个袖章标志,”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击灭英美”的白袖箍,说道,“那就会寸步难行了”。 “那好办,今井先生会替你办一个好使的身份证。”曹刚在一旁帮腔说。 “好吧,这件事咱们就算说定了,”今井的酒气上了脸,他红头涨脸地说:“现在我们把您送回您北平的家,这是一场误会,千万别伤感情。如果您能为帝国办成这件事,冈村司令官是会报赏您的。” 密商完这件事,他们就准备上路返程。今井武夫为了路上保险,不出别的麻烦,他们不走铁路线,向济南木村次太郎宪兵司令要了一辆军用吉普车,直开北京。当天夜里,理查德就被这辆有夜间通行证、不受任何军警检查标志的汽车,护送回家。 汽车停在景山公馆门前。他们三个人同时下了车。“好,再见,我们不再进去打搅,您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今后,曹先生就是您和军部之间的联络员。”今井说着,握了一阵手,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汽车“呜”地一声开走了。 理查德站在他自宅的门前,完全没有想到在日本疯狂向南洋进军和美国不宣而战的时期,他自己的命运会出现这种神奇的变化。他觉着这是一场梦幻。也许真的是神灵暗中帮助了他。 心头涌上一阵抑制不住的狂喜,他拼命地按响门铃。 爱狄听到这阵急促的铃声,吓得心里打鼓。他以为又是曹刚那小子回来了,心里骂着:“这该死的兔崽子,八成又是那两个王八蛋滚回来了吧?”他心里嘀咕着。有些胆战心惊地问:“天这么晚了,是谁叫门呀?” “我,爱狄,是我!” 爱狄听出是主人的声音,喜得慌忙把门开开。一看理查德瘦成那样子,便搀扶着说:“哎呀,我的上帝!可把您给盼回来啦。是小日本儿放回您了吗?以后您还走吗?” “不走了!把门关上!” 爱狄关上门。他们来到上房客厅里。他吩咐:“去把玛莉和凯勒叫来。” 他俩高兴地跑进客厅。理查德开了香槟。他宣布着说:“嘿,做梦也没想到,小日本儿又有用我的地方啦!该死的集中营,让它见鬼去吧!” 那一夜对他们来说,不啻是一次狂欢节。到鸡叫的时候,他们全醉倒在沙发里了。 理查德·麦克俾斯足足睡了两天,才解除了疲劳,然后他去医院,做了周身检查,医生说他体格素质好,只需调养一个时期就可恢复体力。于是,死气沉沉一年多的景山公馆,每天煎炒烹炸,又热闹火暴起来。他希望尽快恢复健康,好跟着曹刚去重庆执行今井武夫分派下来的那件“桐工作”。 有一天他一个人吃罢丰盛的午饭,用牙签剔着牙缝,对侍候他吃饭的爱狄说: “啊,爱狄,我现在才体会到,世界上纵然有无数的美景仙境,哪儿也不如家里好!家里真舒服啊!更何况我是被日本人逮去,在那荒滩野坡挨饿受罪,这样一比,咱的家真像天堂啊!万万没有想到,我还能活着回来!唉,爱狄,在我不在的时候,你支撑这个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没被周围的人抢劫,可真是不易啊!我要感谢你呢!” 得到主人的褒奖,爱狄高兴得满脸放光。他揉搓着两手,谦卑地说:“您满意就好,这是仆人我应该做的。” 他给了爱狄一份赏钱,他推让了一会儿就收下了。 第243页 二四三 休息了三天之后,第一件他要做的事,便是全力投入解救他的同胞、老上司也是他最尊敬的朋友——司徒雷登。他开着自备的福特汽车,凭着今井武夫发给他的那份证件,他在北平城开始了对司徒雷登去年被捕线索的寻踪。 他顺藤摸瓜,先到燕京大学去探听消息,他来到被封闭解散的燕京校址燕园,见到过去那么美丽幽静的校园,如今竟变成了日本的兵营和马厩。到处安着倒刺铁蒺藜的鹿寨,树荫下拴着军马,啃光了树皮,满地是马粪。看到这种野蛮的景象,不由他胸膛里孕育了一腔的愠怒。他想着这地方是他的美利坚合众国从公元一千九百年用清廷的庚子赔款,辛勤经营了四十余年才达到的成果,而今却遭劫到日本军国主义者穷兵黩武的战争之中。他还了解到,日本宪兵队从校园里逮捕了不少爱国的著名教授和爱国学生。这更使他内心装满气愤。“幸好蓓蒂走了,不然也会抓进日本宪兵队,遭受监牢之苦。”他想到了红薇,暗自为她庆幸。还好,他不虚此行,总算从住在校园附近的教职员工那里,探听到司徒雷登被拘禁在日本查封的东交民巷美国兵营里。他驱车赶到那里,把门的日本兵蛮横地摆着手告诉他:“走啦走啦地有。”他低声下气地递过“骆驼牌”的美国烟,又赠给打火机,那守门的日本兵才告诉,先生已转押到东单三条协和医院的宿舍了。他边开车,边思索着:“唉,先生已年近花甲,这样折腾,怕是要糟踏到中国了。上帝啊!他虽然降生在中国的杭州,但他是属于美国的啊!”一种悲哀和不祥之感,涌上他的心头。后来,经过他的努力,终于在东城外交部街大汉奸王克敏的华北政务委员会临时监狱,找到了被关押的司徒雷登。他和许多在华的高阶层美国人关押在一起。这里的门禁森严,除有日本宪兵队看守外,还有北京宪兵司令汉奸邵文凯的宪兵监管。他好不容易辗转托人,通过内部看管人员的通融,得以和司徒雷登见面,并给他捎去一些换洗衣服、洗盥用具和富有营养的食品。使这个年近七十的老人,不仅得到物质的接济,而且也得到了极大的精神慰藉。 理查德看到司徒雷登那鸠面鹄形的瘦弱样子,真有如万箭穿心。他向老人悄悄地报告了这次他得以释放的因由,然后才说: “只好这样,我答应了日军当局,并且为了改善您的处境,我说要联合您去干这件事,……” 司徒雷登无力地躺在床上,用低微的无力声音截住了他的话说: “谢谢你,亲爱的狄克!这件事我的确亲手办理过,那还是中国事变之初,由于我和罗斯福总统的友谊和蒋氏夫妇的亲密关系,日本人对我是很照顾的,并且日本当局还利用过我这种特殊关系,给我以在日华两军势力范围内的北平、重庆任何地区都有自由行动的特权。这中间由王克敏出面牵线,他是替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骏中将和兴亚院华北联络部长官喜多诚一进行和我联系的,后来,还得到板垣征四郎总参谋长的关心和支持,所以从1938年直到1940年很折腾了一阵子。”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了一会儿眼,才接着又说下去,“我的任务就是将日军对重庆政策的真相转告给蒋先生,同时又将蒋的对日方针的内情密告给我的朋友王克敏。但那时日本正扶植汪精卫,双方的热度都降低了:蒋绝对不认可与汪合流,宁愿选择王克敏为居间人;而日方则认为这是蒋意欲阻止汪政权的成立,所以,这条路线日本踌躇不前,而重庆对日谈判的热情也低下来了。加之我的往返时间耽搁很长,而带回来的口信仅是意图,日本军方着急,又嫌不具体,……后来,突然发生了‘太平洋战争’,我也就做为敌国的国民被日本宪兵队抓起来,限制了自由。哦,狄克,国际间的事情,变幻之快,犹如行云流水,更何况不宣而战,偷袭了我们的军港……”他吃力地停下来,咳嗽了一阵,望一望空无一人的黑暗屋子,才压低声音说,“你听到珍珠港遭到突然袭击后,罗斯福在国会的演说了吗?” “我听到了广播。……不过,先生是知名人士,或许他们不敢把您怎么样,而我,如果不去为他们奔波,不仅是遭受牢狱之灾,甚至性命都难保。……” “是的。……你可以应付他们,并可以做一些实际的工作,以换取暂时的自由和生命的安全。这不会妨害美国的利益。” “先生,您不想借着这次机会答应他们,以便到重庆去就不回来吗?” 他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我很虚弱,已走不了那么多路程了,你倒是应该去……” “好吧,那我就见机行事,这样,还可以换取我能定时来探望先生和照顾先生。” “我疲倦了,我对一切都疲倦了……”司徒雷登叹息一声,无力地闭上眼,喃喃地咕噜着,“倘使我还能活着。……” 一名邵文凯的中国宪兵走进屋来,通知探视时间已到,日军马上要来查号,理查德匆匆吻过司徒雷登那只放在被子上的瘦手,难过地退了出去。 两天后,曹刚便来找他,他俩按照一条秘密交通线,去了重庆,去执行“桐工作”。 三 理查德一到重庆,便和曹刚分手了。按规定,曹刚到“军统”总部去汇报工作,而理查德首先便和宋美龄取得了联系,被安置在歌乐山的一处别墅里。这时,恰巧赶上蒋介石和陈洁如私下姘居、重新和好的事情被宋美龄发现,他们夫妻大吵大闹,宋美龄也复发了她的神经官能症,感情异常脆弱,她一见旧日的友好同窗理查德,便不管不顾地扑到他的怀里痛哭了一场。 他抱着她那浑身颤抖的身体,安慰着她说: “亲爱的夫人,你太激动了,这有伤你的身体。” 他好容易把她劝住,才闹明白她为了蒋另有所欢,而在吃醋。他的到来,恰好填补了她感情上的空虚寂寞。蒋介石总是留在各种会议和宴席上,很少回家跟宋美龄一起用餐。他得知他从前的宗教指导从敌占区来到重庆,正陪着美龄,他乐得摆脱。这样,理查德这位远道来的异性朋友,反倒成了陪着她消愁解闷的伴侣。按照西俗,她挽着他的臂腕,漫步于山城树林与草坪的花前月下,等于是重温了一次她在美国大学时代他俩的旧日情愫。这使得宋美龄因发现蒋的“外室”问题而使她得的那场严重神经衰弱症有所缓解,精神得到一些慰藉。爱弥丽正在珍珠港,虽然他没得到日本偷袭后有关他妻子生死存亡的消息,可他能从集中营解救出来,现在又是完全自由的人,更何况他也不愿意过早地回到北平去受日本人的窝囊气和精神侮辱。所以,他在重庆呆得很舒服很愉快,一切都使他感到非常惬意。他俩漫步花间时,宋美龄还常常握住他的手,跟他眼泪汪汪地说点知心话。“哦,亲爱的狄克!我的那个oldhusband(老丈夫)并不爱我,只是需要我,……他说过,他就是《圣经》中耶里米亚第三十一章所说的‘耶和华将由一位妇人之手显示奇迹,……’我不幸就是他所说的护卫他的那个妇人。你知道么,这就是我们没有爱情而只有政治依存的那种夫妻关系,他爱着另外的女人……哦,假如你能体会一点我的痛苦那该有多好! ……” 第244页 二四四 这样自由散漫又颇有情调的生活,他无忧无虑地过了两个月。但他心里还是不能不惦记着今井武夫要他勾通“桐工作”的事,因为他认为只有他在这方面做出成绩,才能对狱中的司徒雷登的处境有利。所以他暗自焦虑地想和蒋介石碰面,以便跟他亲自探讨建立重庆与日本之间的联络问题。 他刚到重庆的那天,便去侍从室去找他的老朋友陈布雷主任,求他通报蒋介石,给他一点会晤的时间,以便商谈“桐工作”的内容。陈布雷答应着,尽快给他安排接见日程。这一天他终于得到通知,让他次日清晨到总裁的私邸花园去晋见。 这一天他起个大早,用心地准备了汇报提纲,准八时赶到花园去等候。 蒋介石在寝室里照例是七时起床,很快地洗盥完毕。按照他一向的习惯,早晨无论多忙,他都要念一、两段《圣经》,做早祷,然后再坐在蒲团上,数着檀香木的念珠,默念一阵孟子的“养气章”和曾国藩的“主静箴”,最后闭目片刻,才算完成他早晨修身养性的功课。然后他走出寝室准时走到屋后的这座玲珑的花园,来应理查德的约会。 理查德一见蒋介石的身影出现在那片花坛中间的石子路上,便赶紧迎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又伸出手去,抓住了蒋介石伸给他的那只鸡爪般的多皱瘦手。蒋介石微笑着,说了一句:“李会督,咹,这个你好!”便牵起他的手,两个人走到假山石旁,找了一张长椅坐下,开始了一场郑重的关于“桐工作”的谈话。 蒋介石的脸色焦黄,嘴唇干燥,他舔了舔嘴唇,一听理查德是受日本华北派遣军之托前来联系和谈工作的,便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亲爱的挚友狄克,我的宗教指导!你不远千里而来,一路风尘,吃了不少辛苦,关于跟日本密谈停战问题,我对你实话实说,不来半点客套,以咱俩的关系,不用那一套外交辞令。” 理查德用目光追随着蒋介石的一举一动。他谦卑地搓着手说:“谢谢您,几年不见了,我一如既往。我身陷敌占区,这次是为了让我来重庆,才把我从美国侨民集中营叫回来,我没有办法,为了活命,也只好亲自来一趟。”“咹,这个,很好!”接着他便发起牢骚,“关于这件中日谈判停战的事,一提起来我不是一肚子气,而是三肚子气。狄克,你设身处地的想想,我是中国的领袖,我是中国政府的首脑,我的地位你明白,不容遭受半点揶揄。可是这个日本对我怎样呢?简直太不够朋友了。1931年小鬼子突然出兵占了我的东三省,我忍让了,硬是下令东北军不准开枪还击,还颁布了‘敦促睦邻令’,这还不行,还非要我在条约上签字承认满洲国不可,你想想,板垣征四郎这群混蛋,他一点面子不给我留,这不是成心砸我的金字招牌吗?当时全国一片声讨,特别是中共盅惑大众,老百姓骂我实行不抵抗主义、骂我独夫民贼、骂得我狗血喷头,以致于闹出西安张学良、杨虎城的兵谏。后来日本又无端发动了卢沟桥事变,前两年近卫文麿发布声明,竟扬言中日停战不以我蒋基人为谈判对手,哼,娘希匹,这小日本竟敢如此蔑视我蒋某人,唉,那阵子我的日子可真不好过哟!”说到这里,他气忿地站起来,挥着拳头说:“唉,狄克,说起来日本欺负我的事多了,后来,冈村宁次发动了湘桂战役,又封锁了我的唯一运输通道滇缅公路,真逼得我焦头烂额、一筹莫展呀!这时候我派员跟日本军部秘密谈判过,他们的条件太苛,一时达不成协议。最糟糕的是,这件极密的事,还是在香港谈的,竟让中共那边知道了,马上又是广播,又是登报,足一阵宣传,惹得全国愤怒,只好罢手。”他拍着大腿,气得脸色发青,一阵咳嗽,才使他停下话语。 他们开始沿着花径慢慢踱步。蒋介石因为接待的是熟人,他穿的是宽肥的睡袍,趿着美国的皮拖鞋,两个人挽着胳膊,边走边谈。 理查德等蒋介石消了气,才又问道: “您打算还怎样继续这个工作呢?看样子,日本那方面是够着急的。” 蒋介石冷笑几声,露出那一口崭新的假牙,恶狠狠地说:“娘希匹!让他们也着着急,尝尝我那时的滋味吧!狄克,正因为你不是外人,我对你把实话全盘托出。眼下苏德战争希特勒已露出败相,北极熊终于顶住了德国这匹发狂的狮子;第二战场正在开辟;美国已在中途岛、所罗门群岛,大败日军。啊,我能熬到今天,眼看着日本就要战败了,我还能跟他单独媾和吗?那就不划算啦!我要跟你说的是,我的心腹大患还是敌后天天坐大起来的共党,这股越来越大的军事力量,将来一定是我光复失地的障碍,我每每想起这件心事,就会夜不成寐。我现在之所以暗中还要跟日本拉扯谈判这条线,我的真正用意之所在,无非是在我的军队鞭长莫及,让他们跟共党去纠缠、厮杀,削弱共党力量以免我将来收拾不了这些共军而已,侬晓得啵,我的这番用意?” “啊,您的神机妙算,真令人钦佩!”理查德奉迎着说,心想到底是混迹上海滩的经纪人、大流氓,以他的全套经验运用于政治谋略手腕,不愧是一位曹操型的枭雄人物。他马上接着问:“既是如此,委员长,您是否要派几位联络官做做样子,跟日方继续保持谈判态势呢?联络人您可以指定我和司徒先生,这样,我就可以不去集中营,司徒先生的条件也会有所改善,您是否能这样安排?” 他笑起来,很高兴地回答:“好,可以这样戏弄他们,要的,要的,你就虚予委蛇吧,回头我通知戴笠把随员名单拟出来,当然你和司徒先生是必推荐的人选喽,你回去就可以开始跟他们周旋着。……听布雷告诉我,说你说的,这件事是冈村宁次亲自参予的,是这样吗?” “是的,这是东条首相亲自找他谈的,委派下达的秘密任务。所以冈村很急迫。” 蒋介石又一次得意地笑了,反剪着手,在五彩石的甬路上慢慢地走着,这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握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拳头,晃动着说道: “狄克!没想到我蒋某人从柳条沟、卢沟桥也能熬到今天!大江南北,有的是共军为我血肉捐躯,拼死拼活,终于顶住了,啊!这个战争的主动权如今是操在我手里了!哈哈,哈哈,……娘希匹!……来,我们一同共进早餐吧……”他得意地抖动着细腿,迈着碎步,朝洁净的小餐厅走去,理查德紧随其后,也进了餐厅。…… 这次谈话后,理查德被宋美龄一再挽留,又住了半个多月,每天陪着夫人聊天、打扑克牌、甚至带着他一块去为伤兵募捐,吃的好,精神愉快,他的体力已恢复到足以取悦女性的程度了。在告别宋美龄的时候,他亲切温柔地对她说:“亲爱的夫人,你不必为我们的分别难过,有了蒋先生的手谕,我会来去自由,而且很快又会回来的。” 她送他走的时候,她还是犯了神经衰弱症,她抑制不住地迸溅着眼泪,用哭腔说:“哦,狄克,不要忘了我啊!” 他跟着曹刚离开重庆山城,取道河南界首,回到北平,他首先奔到外交部街去看望司徒雷登,给他带了富有营养的食品,换洗衣服,还附耳低语,把实情都详细地告诉了他。司徒勉励了他一通,说他“很有点外交手腕,将来把日本打败,我要是当选了总统,就选你当我的国务卿,哈哈……”次日,他又跟着曹刚马不停蹄地去武官处向今井武夫复命。他竭力做出虔诚和高兴的样子说: “今井先生,这次去的时间长,主要是等着蒋介石的接见,为了郑重地把这件工作办好,我要求一定要‘最高’接见,果然有效。” 今井听了非常兴奋,他忙问:“他有什么具体安排吗?”“有,”理查德转动着眼珠,用他布道时的口才说,“蒋先生准备近期就派出一个规模较大的谈判小组,正式进入工作,他希望这次无论如何要取得进展……” “哇,腰细腰细,太好啦!我可以马上向总司令回话去啦,你走后,他过问了好几次了,哈,这回可好啦!来,这回我请客,在回春亭日本料理店为您洗尘,真是辛苦了!” 今井武夫信以为真,为这件事他真的异常兴奋,当晚他就去旃檀寺面见冈村宁次,冈村听了这个消息,脸上微露笑容,长出了一口气:“啊,这该死的‘桐工作’总算有了眉目,今井君,要抓紧这个美国传教士,加紧进行。这个理查德跟蒋氏夫妇关系甚笃,能面见蒋本人,比朱琛又进一步了,他只好找王大祯,看来这次最有希望了!”他高兴地立刻命令交换台往东京挂长途电话,向东条英机首相报告“桐工作”进展顺利。 理查德也只好扯起这张虎皮,每天靠谎言过着如履薄冰、既疚心又享乐的生活,过一天算一天。 第245页 二四五 第30章成衣局① 一—— ①四十年代,人们习惯把裁缝铺称为“成衣局”。 李大波和红薇住在军区招待所,等待出发去保定。他们只歇息了三天,就从中共保对被崤衫唇煌ㄔ毙び⒗唇铀恰? 由于陆地上“扫荡”频繁,他们选择了水路。“三号作战”的冀中疯狂大扫荡,从5月1日开始,到6月20日基本结束,历时近两个月。在七、八两个月里,有些转移外线的正规部队又悄悄钻回敌人“扫荡”过的“确保区”,配合着敌后武工队,在敌人用碉堡分隔的方格子里活跃起来,死气沉沉的大平原又有了生气。 李大波、红薇跟着肖英依然是在夜间上路,直奔安新水乡。那晚月色很好,又有金秋的微风送爽,他们走了六七十里地,一点不觉着疲劳,快到黎明时,他们进入了大苇荡。 他们登上一艘雁翎队的小船儿,穿过厚密的苇丛,又穿过茂盛的荷花塘,把他们接到淀里。这时太阳跳上水面,宛若一个通红的火球,照耀着夜间滴落在荷花瓣上和恬恬荷叶上滚动的晶莹露珠,闪烁着彩虹的光泽。淀水澄碧,小船的双桨,划破了万点金光的水面,贴着水皮儿,向前飞去。行了三里路,小船停在一个四面被淀水围着的村庄,靠了岸。肖英在这里十分熟悉路径,他拽着绠绳,先自跳到岸上。李大波和红薇学着他的样子,也来到岸边,他们沿着湿漉漉的下过夜露的草径向村里走去。九分区司令部就驻在这个村庄,他们需要在这里打尖。 他们刚走到村街,便碰见迎面走来的魏志中,他如今是九分区的司令员,自从通州事变分手,他们已有很长时间不见,在这样残酷的战争中,有多少战友都牺牲了,而他们还都能活着见面,所以都非常高兴。魏志中一手拉着李大波,一手拉着红薇,兴奋得满脸涨红,亲热地说: “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呀,碰上你们可真不易呀!来,咱们一块儿到小伙房吃饭吧,也把晓莲叫来,她可想红薇哩!”他立刻喊来一个警卫员,把他老婆晓莲从中灶伙房叫了来。 谢政委到团里去执行任务了,吃小灶的只剩下魏志中。小灶伙房其实也不讲究,无非能吃到麦子面的馒头和用油炒个菜而已。他们两对夫妇围着一张饭桌坐在炕上,叙述着他们分别后各自经历的生活。 李大波说了他的被捕、劫持和从东北抗日联军辗战重回华北的全部过程;红薇说她回老家打游击的经过;魏志中叙述了这次“五一大扫荡”他们钻了地道,怕他那八个月的儿子小铁蛋在地道里哭泣,就用奶头塞着他,等敌人走后,他的儿子也被活活堵死了。说起这件伤心事,晓莲还那么眼泪汪汪的呢。红薇安慰了她半天。 魏志中说:“冈村宁次看来已把赌注全下完了,我们用持久战和游击战,肯定能把他打败,我们几乎又恢复到‘扫荡’前的那种武装规模了,大‘扫荡’时,敌人也封锁了白洋淀,每天过好几趟敌人的搜索艇,可是苇塘深处敌人一次也没敢进来过,好多要储存的干部,接我们这里躲着的不少,人家都说我们这里是‘红色苇塘’,是德寇打不进的‘小莫斯科’哪!” 早饭后,协理员给他们三位客人号房,走了一宿,太乏累了,该让他们赶紧去睡觉歇息。他们一觉睡到下午五点才醒,本来吃完晚饭就上路,可是魏志中非挽留他们夫妇多呆一天不可。红薇这个山区出身的妇女,对水乡生活特别感兴趣。尤其是雁翎队驾着小船出发去袭击鬼子炮楼,那在水上飞驰的神采,真像《水浒传》里写得那样。李大波对魏志中这番情意,盛情难却,又看红薇那么有兴趣,他决定多留一天再上路。 晚饭后,他们两夫妻到淀边去散步。魏志中大步流星跟李大波早走到前边去了,红薇和晓莲留在后面,挽着手慢慢散步。在通州时,魏志中没有结婚,红薇和李大波都十分关心他的婚姻问题,现在见他找了这样一位在新华社分社当记者的知识分子老婆,很为他高兴。 她俩沿着一条小路,来到荷花淀边。荷塘里已然采过藕和摘过莲蓬,可是依然飘荡着清幽的香气;姑娘们坐着大木盆在水里捞着菱角,慈菇和带刺苞的鸡头米①。桨声伴着笑声,在晚霞的余辉中漂荡开去。河岸上坐着许多妇女,她们用淀水浸过的苇眉子编织着苇席。红薇望着这第一次目睹的水乡独特的美丽,使她陶醉,她看着那落霞中的淀水和那小小的渔村,不由得叹息着说:“晓莲,如果没有战争,这该多么好啊!”—— ①鸡头米,即芡实。形状似鸡头,故得名。当年这种食品在水乡颇为流行,常用来做团粉或充饥。 “是呀!世界上除了独夫民贼,有谁喜欢战争呢,”晓莲沉思着,望着荡漾着涟漪的淀水说,“不过,日本强加给我们这场战争,也使我们受到锻炼和得到发展。设想一下如果没有这场抗日战争,我们恐怕还是只占据在陕甘宁一隅吧?即使在北方或南方的一些乡镇有所发展,发展一些农村和工矿的暴动或起义,还不是都让蒋介石国民党的武装镇压下去了吗?!现在,日本侵略军进来了,国民党军在长城一线做了一些抵抗之后,就撒开腿一直向南溃逃,现在蒋介石躲到峨媚山上,而我们大踏步地向敌后进军,发展敌后武装力量,担当起抗日的主力军,才使日本这样深重地陷入了战争的泥潭之中,在抗击敌人的时候,也发展壮大了我们自己。……” 红薇静静地聆听晓莲的话,她心里油然升起一份尊敬。她觉着她不愧是新华社冀中分社的记者。便诚恳地说:“你的理论很新颖,有独到的见解。” “没有什么新鲜的,我不是赞扬日本侵略我们的国家,”晓莲兴奋的眼里闪着光,眼镜片在太阳下好像打闪一般,“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日本发动了侵华战争,把战争强加在我们的头上,那么我们就不该束手无策、坐以待毙,而应该顺应这种新形势,展开各种形式的斗争,在爱国抗日的战争中,壮大我们自己,为将来夺取政权、改造这个国家,打下最必须的基础。其实,我们现在的各种努力,无论是军事、政治、经济、教育,都是在创造着一个新中国的诞生。你明白我的论点了吗?” 第246页 二四六 “明白了。”红薇真诚地说,“你的马列主义水平挺高的,在这方面,你可以多帮助老魏一些。” 晓莲笑了,摇着头说:“不行。成了两口子,就难进行帮助了,他常说自己是实干家,说我是教条主义者。嘻嘻……” 有一条大鱼离她们漫步的岸边不远,打跳起来,腾空翻得很高,闪着金鳞和白色的肚皮,又钻入淀水中,激起的浪花和水珠,溅了她俩一身、一脸,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引起一串带水音的银铃般的笑声。 “红薇,”晓莲拉着红薇的手,很有感触地说,“我告诉你实话吧,我和老魏不同于你和大波,你们俩都是知识分子,共同语言多。我和老魏,纯粹是知识分子跟工农相结合,有时谈不到一块儿,我当初嫁给他,是崇拜他打仗勇敢。可是一生活起来,就不那么协调了。比如说,平时他带着队伍出征打仗,我惦记得要死,他一回来我才放了心。可是他一回到司令部,就是开会,开会,散了会,他留在司令部跟战士打乒乓球、下棋,玩够了才回家睡觉,打起呼噜来像雷鸣,吵得我一宿睁着眼。有时偶然没会,我说,咱们在月光下散散步吧,他说,那村边上你还没走够吗?那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玩会儿扑克牌哩。你看人家十分区的刘司令员,是北大的学生,又能读书又能打仗。我真是羡慕人家。也羡慕你们两口子。”她长长地叹一口气,抬起头,望着前面的魏志中,好像怕他听见她说的这番话似的。 魏志中和李大波沿着淀边小路已走到前面去。他俩谈了不少去保定做城工搞物资购医药的问题。魏志中挥一下大手说: “大波,我真想还像在通州那样,跟你在一起搞兵运,这次要是咱们还能一块儿就伴多好!不过敌工那活儿需要仔细,我是粗人,总是喜欢拿枪动刀大刀阔斧地干。怕是干不好那路活儿。唉,你们去吧,如果需要武力接应,你说话,我立刻派一个手枪班去,说实话,到节骨眼儿上,枪杆子就是解决问题。” 他们慢慢走着,闲聊着。 红薇和晓莲坐在松软的土岸上,她们走的有点疲累了,红薇贪恋着水乡的景色,不肯回屋歇息。 月光泄地如银,照耀着被暮霭和水气笼罩的朦胧荷淀。雁翎队一艘艘的小船儿飞速荡去,执行水上巡逻和偷袭据点的任务。淀里很静,只有秧鸡在苇丛中偶尔发出呱呱的叫声。 红薇凝视着被微风和月光摇曳的荷淀。这里只有一根根的荷梗和荷叶。水光洒满了荷花淀,红薇不由赞叹着说: “多美啊!晓莲,触景生情,我忽然回想起朱自清先生的那篇《荷塘月色》的散文,你读过吗?” “读过,那还是在初中一年级的语文课本上读的。” “是呀,从那时起我就迷恋上荷塘,想不到我今天所见到的荷塘实景,比那大多少倍,比那更迷人更有气魄。更想不到的是,在战火迷漫中华大地的时候,我们却能安闲舒适地欣赏这月光下的荷花淀。几乎有点不可思议。” 晚风吹着芦苇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夜露轻轻地滴在荷叶上。天空显得高朗而幽深,璀璨的繁星在闪烁着。清风徐徐,夜凉如水。 晓莲笑了,她说;“红薇,我喜欢你虽然经历了这么多的战争,你既保留了山野味,也保留了小资味。说实话吧,你只被这月光啊,荷花啊,迷住了,实际上在苇塘住,真是苦极了,蚊子,小咬儿,整宿都咬得你睡不了觉,又因为水浸着,太潮湿,战士们浑身长了疥疮,那罪过可真难受。不过,我们还是爱苇塘,因为它能让我们隐蔽,保护着我们熬过了那场疯狂的大扫荡。” 正说话间,魏志中和李大波走到淀边上,魏志中对红薇说: “一定能再见到你。” “走吧,天不早了,回去睡一两小时,你们就该出发了。” 他们四个人,一起走回村里,等李大波和红薇回到村中新号的那间房里,炕桌上已经摆好一盘煮熟的大乌菱,还有一盘没有剥皮的绿色新莲子。这一定是老魏夫妇吩咐警卫员为他们准备上路吃的。 这时,交通员从另一间屋里打着哈欠走过来,他已经睡了一觉,笑嘻嘻地悦:“你们知识分子是怪,那大淀可有什么看头?快抓紧歇着吧,还能睡两个钟头,红薇,我告诉你实情吧,在咱这水乡打游击,就是要随时能抓紧睡觉。敌人来了就打,敌人走了就睡,那才能坚持得住。” 听了肖英的劝说,他们俩便躺到炕上休息了,红薇一直兴奋着,她非常高兴这次走了水路,既能见到魏志中夫妇,又能领略水乡的风光,也算在战乱中一种不寻常的享受吧。 子夜以后,肖英准时把他俩叫醒。他们用手淘起一捧清凉的淀水洗一把脸,立时困盹全消,变得精神起来,他们没再打扰魏志中夫妇,便告别了这个大苇塘里的小渔村。 他们出发了,登上一只雁翎队员驾驶的小船,冲破了蒙着一层月光的淀水,向那深幽浩淼的白洋淀里,静悄悄地飞去。李大波化装成一个阉猪的贩子,红薇化装成一个梳着盘头的农家妇女。肖英一路上用抄网已经逮住了几条鲩鱼,用马莲草拴住鱼嘴,放到船舱里。 小船儿一路惊扰了淀边附近岗楼里的狗叫;瘆人的梆声和锣声,在夜空里震响着。没有人知道,在这沉沉的深夜里,有一个出身于山野的女人,和一个背叛了大庄园主的男人,他俩正衔着晋察冀敌工部重大的使命,航行在这万籁俱寂、戒备森严、一望无际的浩渺淀水中,迎着艰难险阻,冒着生命危险,去完成这一沉重的任务。 拂晓时,他们来到一个大村同口镇。岸上矗立着十几丈高的大岗楼。小船飞也似的来到岗楼前的淀边。 岗楼的夜班值岗还没交班。一个伪军端着枪,打着哈欠问:“站住!干什么的?” “老总,到前边那个村去敲猪①,无非是靠耍手艺混碗饭吃。嘻嘻,您抽颗烟。” “有良民证吗?” “有,”肖英边说边举起那一串在晨曦中闪亮的大鲩鱼,低声说:“老总,您老看这‘厚子’②多肥多新鲜,是我刚打上来特意给你老下酒的。”说着,便把那串鱼交给那个伪军。他伸过大枪,穿在刺刀上挑着,说了声:“走吧!”便钻进了岗楼—— ①这里的老百姓把阉猪称做敲猪。 ②厚子,是鲩鱼的俗称,又称草鱼。 他俩跟着肖英在这里上了岸,然后起旱步行,绕过敌人占领的高阳县城,向张登走去。 第247页 二四七 二 张登是一个很大的镇店。虽然距离保定只有三十多华里,但却完全处于八路军一支敌后武工队的控制之下。中共保定工作委员会的前站组织就驻在这里。他们有肖英领着,很快找到这个组织,接上了关系。 他俩被安置在离张登五里地的一个小村。中共保委会就设在这里。脚趾受过伤、脸上有点浅麻子的丁德新书记,和蔼可亲地跟他们做了几次有关工作和生活安排的谈话。之后,按照组织必需的规定,他们要在这里进行一段学习,以提高他们时事政策水平,同时为了保密的需要,让他俩有半个月的时间,和外界隔离,足不出户,闭门学习,有专人给他们送水送饭,他们只在傍晚或天黑之后,才在紧闭的独门独院里出来散散步,透透空气。这是防止有熟人或敌特把他们认出来。这倒反成了他俩一个很好的休息与学习的机会和环境。这里距离清苑县的南大冉村很近,那儿有很好的地道,所以即使驻扎保定和高阳的敌人出来做临时短期的“扫荡”和讨伐,也不至于无处转移没法藏身。每天能够看到敌人隔一两天的报纸,还能读到从无线电波传送来的较新的社论、中共中央指示的记录稿,这使李大波和方红薇尤为兴奋。延安《解放日报》的社论《一个极其重要的政策》①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②这些重要的文章,他们就是在这里一遍一遍精读的—— ①这是毛泽东同志为延安《解放日报》写的社论,发表于1942年9月7日。 ②这也是毛泽东同志为延安《解放日报》写的社论,发表于1942年10月12日。 李大波最喜欢研究理论,更何况这是指导革命行动的政策性指示,他在长途转移的大“扫荡”之后,竟能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聆教这些指南性的文章,真使他欣喜若狂。按照他一向的习惯,他总愿意引出重要的段落加以探讨。 “你听着,红薇,”李大波用二拇指在《一个极其重要的政策》文章上划着一段文字,“这里这样写着:‘党的一切政策,都是为着战胜日寇。而第五年以后的抗战形势,实处于争取胜利的最后阶段。……抗日的第五年第六年,包含着这样的情况,即接近着胜利,但又有极端的困难,也就是所谓“黎明前的黑暗”的情况。’……文章又说,‘我们要争取两年打败日寇。这两年将是极端困难的两年,它同抗日的开头两年和中间两年都有很大的不同。这个特点,革命政党和革命军队的领导人员必须事先看到。如果他们不能事先看到,那他们就只会跟着时间迁流,虽然也在努力工作,却不能取得胜利,反而有使革命事业受到损害的危险。’红薇,这文章使我们明确两点,第一,就是认识抗战最后阶段中的物质方面的极端严重的困难,清醒地把握船舵,绕过这个暗礁。我们这次进保定做敌工,一方面是运送必要的器械和药品、染料,另一方面我们自力更生,也可以减轻根据地的负担,你说对不对?” “是的,我们俩都应该谋得职业,不要拿一分钱边币①。” 红薇也那么兴奋地说,“那第二点是什么呀?” “第二点么?那就是党中央明确提出再用两年的时间战胜日寇。想想看,红薇,从日本发动卢沟桥事变到今天,我们已渡过了多少险滩和暗礁!而现在,只需要再熬两年就达到光明的彼岸了,如今,确实是‘黎明前的黑暗’,可是,再用两年的时间,我们就可以迎接胜利的曙光了!这个判断②真让我心里高兴啊!” 学习使他们越来越情绪高涨,红薇受到的震动更强烈,本来隐藏在她心里的那种不愿到敌占区大城市去做敌工的想法,也在这种兴奋的情绪中涤荡得无影无踪了。“是我不好,不该在内心深处总是留恋农村、根据地而对敌工工作抱有成见。”她边读文章边在心里这样偷偷自责着—— ①那时根据地的边区银行都发行自己的货币,老百姓称这种纸币为“边币”。 ②这是毛泽东同志就“精兵简政”政策所写的文章,1942年9月7日,做为《解放日报》社论发表。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李大波依然那么兴奋地给红薇讲解着,他着重重复着文章中的警句:“红薇,你听听这些语言,分析得多么透彻!在斯大林格勒进行的四十八天的保卫战,的确是‘人类历史上无与伦比的空前苦战。’而‘这一战,不但是苏德战争的转折点,甚至也不但是这次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转折点,而且是整个人类历史的转折点’①。胜利也在望了。红薇,这可能是我们在敌占城市中最后的一战了。”—— ①这篇文章也是毛泽东同志为《解放日报》写的社论,发表于1942年10月12日。 在这里,通过学习所鼓舞起来的李大波的乐观情绪,也鼓舞了红薇。想到在这最后一战里,他们能很好地完成任务,做出成绩,便恨不得马上进入保定,实地干起来。 夜晚,这静寂的小院是他们两人的世界。在生死两茫的重逢后,他们夫妇的团聚,又颇似一次初恋和新婚。从红花峪李大波去接她那时起,他俩又像当年在通州城里武功卫胡同那座小院里那样,沉湎于甜蜜的情感世界之中。 “大波,我真害怕,我这次要是有了孩子可怎么办啊!?”清晨,红薇从李大波的有力臂抱里清醒过来,噘着嘴撒娇地说。 “有就有,也别怕。”他好像是闯下了什么祸,极力地安慰着她。 丁德新书记来过几次,跟他们交谈保定城里的情况:这座古城如今是敌人在河北省的政治、军事、经济的中心。斗争是很残酷的。敌人已经使用各种特务、侦缉手段,逮捕、杀害了不少党的地下工作人员。由于这个城市小,难于隐蔽,许多地下组织被破坏,不少优秀的共产党员牺牲在敌人的屠刀下。敌人比任何时候都猖狂,眼下是敌工工作最困难的时期。 考虑到红薇和理查德的社会关系,也考虑到李大波已经两次在伪政权中工作,为避免被熟人和特务发现,丁德新书记和保委会的敌工科干部都建议他们这次在保定城里不以知识分子面目出现,而要设法开设一个夫妻店来掩护工作。经过挑选,最后决定开一爿裁缝铺,支应门面。 保委会还通过城里的一个老关系,找了一个跑房纤的,在小南门淮军公所街,找妥了一处带单间门脸的房子。 在十月里的一天拂晓,借着迷茫的大雾,他们告别了这个小村,化妆成一对商人夫妻的模样,踏上了去保定城里的路途,结束了他俩在这里的幽闭而甜美的生活。 他们来到以后,置买了两架半旧的缝纫机和一些必要的用具,很快就在门口挂出了一个“启明成衣局”的招牌。 这处房子对他们的工作比较适合。穿过门脸,往后走,是一个小院落,有两间北屋,一间倒座儿,靠西墙根,有棵一搂粗的槐树,高大茂盛的枝叶伸到院外。经过一个多月的勤学苦练,心灵手巧的红薇便能熟练地掌握了缝纫机;初学乍练的李大波也努力掌握针线,学习裁剪,还学会了摸索着修理机器。从外表上看,这对夫妻完全酷似有手艺的小业主了。 第248页 二四八 经常在铺子里支撑门面的是红薇,收的活计也是她做。李大波以招揽生意为掩护,经常外出联络事情,走遍了保定的大街小巷。全市的基本情况、大汉奸的行踪、劣迹,渐渐地都进入了他掌握的情报之中。 保定是一座中等的古城,方圆不过十里,在历史上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日本在这里驻扎着重兵,跟平津两市呼应。骚扰冀中,进犯太行,围攻平津保三角地带抗日力量的敌伪军队,经常从这里出发,烧杀抢掠以后,又回到这里补充、整顿。供应日寇南侵的军火物资,也沿着平汉铁路通过这里,源源南下。 城里,东西南北四条干线大街和两旁的店铺,都悬挂着日本的膏药旗和带黄三角的青天白日满红的国旗①。原来是知府衙门的大旗杆院和它毗连的军阀曹锟的府邸“光园”,已经由伪河北省政府和松井部队陆军特务机关占据。治安军驻保定的司令部在提法司街。北大街椿树胡同的国民党警备司令部,如今变成了伪省长吴赞周的公馆。省府秘书长刘崇彝,就住在梁家胡同。他的弟弟就是殷汝耕冀东政府的保安处长刘宗纪,他现在是北京市的社会局长,他常来保定看他哥哥,有一次李大波在紫河套街上碰见了他,幸好他没能认出完全改变了装束的李大波—— ①这是汪精卫南京伪政权规定的所谓国旗。为了欺骗人民,盗用国民政府的旗帜,于旗端加一黄三角,写有“和平、反共、建国”字样。 他在街上还不止一次地遇到过治安军驻保定的司令齐荣。他全副戎装,带着小老婆谢琼——一个贪图享乐的女师学生,乘着汽车招摇过市,卷起一阵飞尘,让那些迷了眼的过路人唾骂。李大波很快就调查清楚,这齐荣是华北治安总署督办、绥靖军司令齐燮元的侄子,早年虽然在旧军队鬼混过一些时候,但却从来没摸过任何枪支;卢沟桥一声炮响,他比兔子跑得还快。仗着他的伯父,他居然混上了司令。两个月后,李大波把他的内情打听清楚,知道他搞了外家手头需要钱,便通过他的外室谢琼的弟弟、在治安军中担任军需处长的谢汉鹏,用提成回扣的办法,从他这里偷着买出不少煤油、汽油和枪支子弹。为了保证运送这些物资,谢汉鹏还特地发给李大波一身治安军的草绿色军装,用治安军的卡车,以向高阳送军火的伪装,运往保委会。李大波抱着大枪,提心吊胆地做了押运兵。天擦黑时,军车正好在张登镇卸货,然后换上大车,再运往冀中军区的新地址唐县张各庄。红薇惦记着他的安全,几乎吃不下饭,睡不了觉,直到他挎着大包袱装做收敛生意回到成衣铺来,她那颗悬着的心才能放下。 但这不是李大波最重要的任务,因为子弹枪支可以在战斗中缴获,最重要的是,要搞到医疗器械和药品等奇缺的物资。李大波一进保定,马上赶到思罗医院去和敌工人员取得联系。 这思罗医院是一座美国教会开办的遐迩闻名的医院。它坐落在西关外一条热闹的大街上,距离着火车站不远,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旅客从它的门前经过。也有来自县城和乡镇成百上千的患者,被家人搀扶着到这里来求医购药。李大波沿着西大街,走到西城关。这里有日军伪军在城门前持枪站岗,还有中国的男女警察在对每个出入城门的行人进行搜身检查。 李大波照例挎着包袱,交验过“居住证”,出了城,很快便在几行柳树浓荫中,来到思罗医院。他在挂号处挂了一个西医内科门诊号,他在药剂室里找到了那个名叫尤光起的内线,他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正在刷药瓶。接上关系后,他一声不响就带他到院长办公室。 院长是美国人。他戴一副金边眼镜,穿一身医师的白袍。正坐在一张偌大的办公桌前写工作日志。一件黑色的牧师道袍,垂着一条银质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挂在他身后褐色护墙板的衣帽钩上。 “史密斯先生,那边的人来提货了。”尤光起用英语说着。 史密斯停住笔,抬起头,睁着一对蓝眼,审慎地望了望李大波,好像掂量着眼前这个小业主般的人,是不是有能力完成这项秘密重任。 “请坐!”史密斯用汉话说着,有点不放心地问,“你清楚你的任务吗?” 李大波立刻敏感到他的任务和他的装束之间的矛盾使这位小心谨慎的美国人产生了疑窦,便改用流利的英语对他讲了详细的任务、接头地点等等。 他立即笑了,在刮得一圈儿青青的胡须当中,绽开一张阔大红润的嘴,露出整齐的一排白牙齿。他放心了。在这敌对战争的年代,李大波理解他的疑惑和谨慎。他站起高大的身躯,反锁上房门,谈了许久。 “过去运送是很及时的,可是这次‘扫荡’行动,时间持续太长,路线也切断了,才打乱了我们的日程表。提起日军的这次屠杀,真野蛮可恨啊,上帝不会宽恕他们的!”史密斯本能地做出祷告的样子,双手合十地说道。 “您到根据地去看过吗?” “没有。不过我收了一些受了枪伤的战士和老百姓,他们向我述说了那些凶残的事实。战争固然是两国交兵,可是像德国鬼子用煤气把平民活活熏死和日本兵这样大规模的开展以杀人为乐的竞赛,却是世界战争史上少有的。”他摇摇头叹息一声,“这太不人道了!” 李大波听了他的话,由不得暗自好笑,但他隐藏了内心的讥讽,更不想和他辩论,他只想通过这个同情抗日队伍的人,拿到急切需要的物资。他很想把他们的谈话领上他要谈的主题,试探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史密斯难得碰见能和他谈谈心的人,他在中国没有家眷。自从珍珠港事件后,他更感到孤苦伶丁,要不是日本占领军部考虑到医院工作上的需要和深恐激起群众的反对,他早已被日本当局遣送到潍县集中营去关押了。他幸运地依然留在这个思罗医院里。平时他的医务很忙,除了这所医院需要他管理和医治病人外,还在教会办的南关医务所里兼管许多事务。而这两个单位,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中国的高级助手,都主动勇敢地帮助八路军往冀中运送医药和医疗器械。 史密斯告诉李大波他几乎每天深夜都偷听美国的广播。知道不少关于苏德战场、非洲战场和亚太战争的消息。他笑着说:“感谢上帝,苏联终于夺回了罗斯托夫、加里宁、齐赫文,在刻赤—菲奥多西亚展开登陆战役,而在莫斯科转入反攻了!”他兴奋地如数家珍般说着,然后又满眼放光地说,“你知道吗?我们美军在中途岛和日军展开海战,日军损失非常惨重啊!”李大波耐心地等到最后,他才摊开两手,耸耸肩说,“对不起,自从日军‘扫荡’断了这条线索,就没有接上,过去都是北平协和医院把药品和器械凑好,先运到我们思罗,然后由我们这里运往你们内地。现在,我被限制不能外出,”说着,他脱掉一只白罩衫的袖子,露出那个“击灭英美”的袖章,愤愤地说,“你看,这种人格污辱!” “那我自己亲自到北平去联系吧,行吗?” “行啊,那太好了!”他乐得搓着两只瘦长的白手,很快地写了一封介绍信,交给了李大波。 红薇给李大波收拾着出门带的简单用具。他打算乘下午两点的火车,赶往北平。她又为他担心起来。 “你到北平,住在什么地方呀?” 第249页 二四九 李大波笑了。“你真孩子气,北平这么大地方,随便找个小店,住哪儿不行呀。” “我担心特务查店。”她认真地想了想说道,“王妈妈大概还在景山公馆,谁都知道你是她的侄子,你住到那里可能保险一点。” “好吧,到时候我看情况再决定吧。” 经过三四个小时的列车运行,刚近黄昏,李大波便在前门车站下了火车。在站外他乘上一辆有轨的老式电车,便来到了东单三条豫王府旧地的协和医院。 原来这所著名的医院里有好几位有名的美国留学的医生,出于抗日爱国,都被城工部的同志,在卢沟桥事变一发生就动员他们到冀中根据地了,这些人亲自经历了八路军缺医少药的困难,都主动跟协和医院联系支援医药。从此,冀中区的八路军便跟协和医院建立了秘密联系。这件光荣而危险的任务,就由深入到该院的一名总务李庆丰同志担任。再由一位名叫黄浩的同志,担负输送任务。在“五一大扫荡”前,他几乎每月输送十几批医药,光是甲种、乙种、丙种的手术包就有几百份,还有各种药品和器械。冀中的卫生院就是靠这种无私无畏的输送建立起来的,而且还装备了贺龙的一二○师。连1939年白求恩到冀中来,对八路军能动员这么些有才干的教授、专家医生来根据地和有协和这样的大医院暗中资助,都十分欣赏。 李大波在王府井“圣母升天”小学,找到了黄浩先生。李大波觉得真是凑巧,他知道红薇被理查德从遵化老家骗来时,上的第一所学校便是这个“圣母升天”小学校。黄浩当时穿着黑色的道袍。他的公开职务是教会长老,这所小学的校长。对于李大波的到来,他十分高兴。一种急切等待的热情微笑,挂在他那张开朗的脸上。 “啊,大波同志,我已经等得太久了,心里焦急得不得了,这次日本的‘扫荡’特别凶,损失很大吧?”他关怀地问着。 “是的,带有摧毁性的破坏,死亡、奸淫烧杀,无所不用其极。不过,尚可告慰的是,主力部队损失不算太大。从战争的意义上,日本并未扑捉到我们的作战主体,这应该说是冈村宁次发动这场大规模‘扫荡’的失败。”李大波热切地回答,然后挥了一下手,像做结论似的说,“这肯定是日本在战败前,在华北所能发动的最后一次拼命挣扎的战役了。”“谢谢上帝,但愿如此。”黄浩张大了嘴,喘息了一声,马上抓住了本题,“货已经征集齐了,就在协和医院的地下室的一间储藏室存着,再不来,我真担心药品失效。啊,现在好了。”他快乐得像个大孩子似地搓着两手。“那我们就分头行动吧。” 按照过去的规矩,北平驻有华北方面军司令部和战区司令部,以及集团军司令部,监管得非常严,东西不好从这里运出,只好伪装成协和医院从教会的系统拨发给下属机构——思罗医院的正常医药供应,运到保定再想办法把这些东西,通过陆路或水路转运到根据地。 “现在我们还得这么办,由我设法把货物运到思罗医院和南关医务所,你负责把它运往敌后。”黄浩和李大波就这么顺利地商量定了,就从这一天起,便展开了往根据地的秘密运输任务。 三 时间在紧张的工作中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保定已有半年多了,进入了抗日战争关键性的1943年。 李大波和保委会领导的各个地下小组,在保定城折腾得非常厉害:保定西关火车站赫然贴出了有八路军和晋察冀边区政府官方大印的布告;接着是全城的学校教室都发现了《告民众书》的传单和铅印的《冀中导报》;最近更有第十八集团军朱德总司令的大布告,出现在省政府门前大旗杆下的影壁墙上;在伪省长吴赞周穿行楼南头条胡同的公馆里出现了对他的警告信,治安军齐燮元的侄子、驻保定司令齐荣的办公桌上居然出现了装有子弹的恐吓信。在紫河套、城隍庙人群聚集的地方,居然有八路军的敌后武工队出没,而最近一次,竟然在新乐车站发现地雷爆炸,把火车头和车厢都炸飞了,这些骚扰一下子把整个保定城的敌人都震惊了。 驻守在西关的日本华北方面军陆军第二十一师团司令部戒备忽然森严起来,岗兵比平常增加了一倍。特别是过去曹锟的私宅、如今的省政府光园,一律换成了日军宪兵值岗。 昨天夜晚,冈村宁次听到有关这座古城共军的骚扰活动的汇报,心里异常气愤。对晋察冀聂荣臻部的活动和晋冀鲁豫刘邓大军的活动使他在北平的司令部里坐卧不安。在他的空中视察途中,他突然决定在保定下了飞机,昨夜就住在光园那处八角形厅里。为了聊天解闷和商议军机要事,他叫今井武夫陪着他同行。 因为长期的军旅生活,养成他无论在飞机上还是在装甲列车上,随时都能入睡的习惯,所以他从不因缺乏睡眠而感到疲劳。虽然他是昨晚午夜以后到达,但今早他照例还是六点钟就起床了。他的身体没有一点毛病,但近来八路军又从华北全境重新活跃起来,这使他的精神陷入了极大的忧虑和苦闷之中,使他颇感身心交瘁。他那五次“治安强化运动”①和“三号作战”,虽说是“战果赫赫”,但“扫荡”过后,八路军像雨后春笋般地活跃起来,这使他又变本加厉地陷入了旷日持久的战争烦恼之中,他不能尽快结束这种持久战的局面。为了适应需要,由他特别批准新成立一个机构——华北剿共委员会,选择一批投降日寇的高级人员担任要员,专门搜集和研究中共的各种动向,供日伪头目参考。这个新班子的头目荣臻①递上了一份刚刚写成的材料,他没来得及看,便塞在公事包里。现在他才从公事包里拿出那份内部研究资料,戴上花镜,仔细但又摘要地看起来:—— ①日本华北派遣军一共实行了五次“治安强化运动。” ①荣臻,原是东北军的参谋长,后投降日寇,1943年4月2日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宣布成立“华北剿共委员会”,荣臻任会长。 教训及意见 一、有关共军的事项 (一)战术—— 1.共军回避交战,采取退避战术,专心致志保存其战斗力。加以支援共军的民众,具有高度的警惕性和巧妙地传递情报的能力,并有可怕的谍报组织,因而想要捕捉歼灭共军,至为困难。由于此种情况,在作战中使敌人在这方面损失不大。…… 据发现的中共文件称:与日军发动作战的同时,聂荣臻向全军重申了:“敌进我退,敌去我追,敌多我避,敌少我打”的指令。在党、军及行政机关的全面统制下,确定了退避的部署。命各机关分散混入部队之中,在严密的保卫下,先行退避,显示出党、军、政三位一体的作风。 2.为了在冀中地区实行退避战术,中共在修建地道及其它隐匿设备方面,付出的心血确实惊人。 3.对于劣势的日军,共军则出乎意料地勇敢进行挑战,并突然袭击企图围歼。其负责掩护主力退却的部队,即使兵力薄弱,也必须进行顽强抵抗。 4.共军在进行袭击、伏击、防御战斗之际,特别注意选定有安全退路的地点做为战场。由于共军在险峻山地行动敏捷,尽量避开驮马可能通过的地区,多在山后小路进行夜间活动。 5.共军常潜伏于离开主要交通道路的山中村落。 6.当宿营时,通常不在大的村庄,而分散于小村或山中。 7.共军哨兵在退却之际,有故意向与主力相反方向退避的倾向。 8.为了便于退避,有时使用石头等做为秘密路标。 第250页 二五0 (二)战斗力—— 1.共军以回避战斗为主,因而对其战斗力不能轻易判断。…… 2.敌方的宣传中出现不少“反对投降”的字句,说明内部有投降气氛,估计这是出于防止投降的需要。然而,在第二十一师团的俘虏中发现有妇女军官,忠于共产主义,宁死不屈,拒绝自首。 3.一般装备不良,缺乏弹药。但到作战末期,得到补充,随身携带弹药极其丰富。 4.冀西山地内,各处多设有手榴弹制造所,原料极多。 三、共军的民众工作—— 1.共军的民众工作极为彻底,居民对有关八路军的情况,均不轻易出口。各村的“空室清野”,也均严格执行。 2.民众对共军的态度,并非心悦诚服,似在压力之下盲目服从,但其中也有抗日思想和抗战意识狂热分子。 例如:在独立混成第三旅团内曾出现如下事件: (1)两名特务人员捉到当地居民,令其带路,当接近敌村时,带路的居民突然大声喊叫:“来了两个汉奸,大家出来抓呀!” (2)冈村部队的一个支队,当脱离大队主力分进之际,带路的当地居民将其带进不利的地形,使我陷于共军的包围之中。 (3)草野支队两名士兵,由于迷失方向,被村民带到敌军第四团第二营营部所在地。 ……在共军方面,为了争取民众的支持,对军纪的要求极为严格。例如在行军中,有人摘了路旁树上的梨子给在押的俘虏,俘虏拒绝接受,并说农民的东西不能随便吃。又如关押在龙华县警察局的一名八路军士兵,曾因在某村宿营时与一妇女秘密谈话而受到处分,其军纪之严至于此。 (4)日军到达村庄立即放火,因而易于看出其所在位置…… 总之,关于我方对民众的态度,不但是我军本身,就是为我所用的密探、苦力或者有协作关系的中国方面武装团体,均感到有更加提高道德观念的必要。…… 看到这里,冈村疲乏地瞌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联系到昨晚上驻保定的第二十一师团步兵团长盘井虎二郎少将向他汇报的这座古城里所发生的大胆行为,使他不能不想到共军已潜伏到他们的身边。这使他的心里不仅升起一团烦躁,也使他有点草木皆兵、不寒而栗。 在等待师团长盘井为他安排早饭的时间,他又打开了那张他随身携带的世界地图,俯身桌面,埋头于国际战况的研究。在欧洲战场,他以一个军人的目光,看到苏军收复莫斯科州和苏军对斯大林格勒的反攻以及完成对德军的“钳形攻势”包围圈的意义,他已认识到希特勒的失败前途。虽然他占领过十四国。做为军事同盟国,这使他为自己的帝国的前途担心。在亚太战场,由于美国任命麦克阿瑟指挥西南太平洋盟国联军,局势将会起到重大变化。他比别人更清楚地知道,虽然日军占领了曼德勒、瓜达尔卡纳尔岛,占领了菲律宾群岛,但他明白中途岛海战的失利和所罗门群岛海战败北,意味着什么。非洲战场,也没有使他愉快的事情。首先是去年五月英军在马达加斯加登陆,这意味着希特勒不仅没要了大英帝国的老命,而且它又精神抖擞地还阳了;其次是德国被誉为“沙漠之狐”的隆美尔,也在进军埃及和阿拉曼战役中受挫;再就是蒙哥马利将军就任英国第八集团军司令后所发起向阿拉曼进攻的“捷足”作战计划的获胜与艾森豪威尔指挥的英、美联军在阿尔及利亚、阿尔及尔、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拉巴特登陆的“火炬”作战计划的成功,将使世界的战争局势朝着轴心国败北的方向发展。特别使他烦恼的是,美国航空母舰上的飞机连续轰炸东京、横滨、名古屋和神户,他也不能不担心他家人生命财产的安全。他早就听说希特勒亲自召见山岛大使①,后来又派外长里宾特洛甫②催促出兵西伯利亚,配合德国夹击苏联,他知道自己的帝国此刻已陷入中国战场和南洋的两线作战,哪还有力量北进?即使眼下出兵苏联,也无济于事了—— ①1941年6月3日召见。 ②1941年6月28日里宾特洛甫向日本正式提出要求。 对门罕张高峰的进攻惨败不是没有教训,一想起日本已陷入进退维谷的地位,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大骂那些军部里握有实权的“南进派”,他也越来越对天皇亲自批准对美开战表示异议,平时,他又不能把这种情绪泄露丝毫,还要一本正经、不得不集中精力执行眼下的作战计划,所以他的内心十分烦闷,十分苦恼。又想到东条首相布置给他的那个“桐工作”,毫无一点实质性的进展,他更是气闷填胸。直到军容整齐的盘井虎二郎中将出现在门外,喊了一声“报告!”他才叠起那张军用地图,停止他的长吁短叹,换上一张略显微笑的长官脸色,把盘井放进屋来。 “总司令官阁下,您昨夜休息得好吗?”盘井用下属的殷勤笑脸说着。 “还好。” “我真担心离这里不远的漕河站那阵爆炸会惊醒您……” 冈村抬起眼睛,微皱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盘井中将自知说走了嘴,要是他事先得知总司令官并未被远处的那阵炮火惊动,他何必要说出这件事?显得他在治安肃正方面的无能?不过,日本武士道精神养成了他对长官的忠诚和忠于职守的性格,他抻一抻军装的下摆,立正报告道: “报告总司令官,昨夜,也就是今日凌晨两点钟,有一股中共匪军袭击了漕河铁桥,有一列军车出轨,我们很快得知,这是窝藏在张登镇那边的武工队跟潜藏在城里的八路敌工人员共同干的,经我铁路警备队追击,该武工队已做鸟兽散了。” 这对冈村来说,又是一个坏消息,更是一次精神打击。他紧皱眉头,撅起两撇修得很讲究的仁丹胡,拍着桌子说: “这还了得?!九点钟召集会议,马上研究对策!” “哈依。索爹死!” 第251页 二五一 他们退出这间大屋子,由盘井带路,穿过走廊,向专用小餐厅走去。 8点半以后,保定的几条主要交通干线临时实行戒严。在主要临街路口,都有治安军的岗哨荷枪把守;西大街还出动了身持短枪和望远镜的日本军官和手持上了刺刀的日本宪兵队。接着是一辆辆的小轿车从大街上风驰电掣般驶过,许多被堵在路口不得行走的人们,都睁着惊恐的眼睛,争先恐后地望着汽车跑过,并小声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车里坐的是哪位大官儿。他们暗数着省长吴赞周的黑色华沙牌汽车过去了;保定治安军司令齐荣的绿色吉普车过去了;他们不住地往前挤,治安军岗兵满头流汗地用枪横过来堵住拥挤的人群。保定城里连续出了那几档子大事,在这时刻要是撒点传单,当官的谁也受不了。 李大波被堵在一个路口,夹杂在叽叽喳喳的人群里。他是一早就从家里出来了,已经找了好几个内线关系,联系从陆上运送枪支子弹和从水路乘船经大清河运输医药器械的事项,船在码头上等着开航,这时却忽然戒严了。他急得满头是汗,来回穿过许多不临街的胡同,但就是穿不过这条横在眼前的马路。他从今早看到有这许多辆小轿车从城中驶过推测,一定是敌人来了什么要人,或是有什么重大的军事会议召开。 这时,从大街的东头驶来一辆黑色的日本“托也托”牌小轿车。车里坐的是小个子温州人池宗墨,自从通州兵变,他替代了殷汝耕,如今他屈就了省府副秘书长的官职。现在他去参加冈村的小范围会议。他依然穿着日式的短西装,留着仁丹胡,戴着玳瑁框的眼镜,打扮得更像一个纯种日本人。在他身旁坐着给他担任翻译官的曹刚。 “啊,司机!停一停!”坐在池宗墨身旁的曹刚,突然在路口的人群中发现了李大波。他呆住了,这真是李大波?这个李大波竟然没死?怎么回事,难道是川岛芳子搞的鬼?他立刻从座位上窜起来对司机喊着:“快停,快停一下呀!” 池宗墨不解地问道,“这里停车很危险,为什么非要停车呢?” “长官!您有所不知,我在人堆里看见一个熟人,这小子您也认识,就是原来咱自治政府秘书处的那个叫葛宏文的秘书,哼,直到张庆余发动兵变,这姓葛的小子才露出了庐山真面,后来调查,才知道原来这家伙既跟二十九军的宋哲元勾着,又是共党派遣的敌工人员!……差点没要了殷长官和我的命,这真是狭路相逢,送到我手上来了,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去年我逮着他要执行,忽然被川岛芳子那个婊子劫走,说是由她的‘小白龙’特工把这个家伙枪毙了,哼,谁想他还活着!……您看,他就站在路口人群的前边,就是那一个戴礼帽的男人……” 曹刚一见人群中的李大波,真气得红了眼,他抑制不住地骂起来:“哼,这一定是川岛芳子这骚货耍的鬼花招儿,当时还拿给我一张枪毙后的照片,其实这他妈的全是假的,说不定是艾洪水这王八犊子从中花了钱,贿赂了川岛芳子。”曹刚一见李大波,真是一肚子火气,他由不得在心里骂起了艾洪水。“你个鳖犊子,如今你觉着你的翅膀硬了,背着我私下办这事,你等着,这回我非把保定城折腾个底儿掉,把李大波逮着毙了不可,问出口供,连你一块儿凿了,可不是像上回那样,让你小子陪决就算了。”李大波的出现,搅动得曹刚的心里真像是翻了江倒了海。 汽车缓慢下来,就在这一刹那,躲在人群之中的李大波,从汽车的玻璃窗里发现了正往外探头看的曹刚,他俩的目光相遇了,彼此都辨认出来,李大波急忙钻进了人堆。 汽车戛然停下,曹刚几乎是飞跑着冲下车门,奔向路口,幸好这时大街上戒严,站岗的哨兵横着枪,拦住他的去路说: “戒严了,任何人不能通行!” 他直着脖子,奔向人群,踮起脚尖,从攒动的人头上望过去,看不见李大波半点踪影了。他气急败坏地骂着:“妈拉个巴子,让这鳖犊子又跑啦!”他抬圆了胳臂,啪地一下打了那伪军一个大嘴巴子,边用日本话骂着:“八个鸭鹿!三宾地心交①!”—— ①用日语骂人的话:“混蛋,打你嘴巴子!” 池宗墨用两个指头敲着窗玻璃,指一指腕上的手表:“曹丧,我们要晚啦,快上车走吧!” 曹刚回到车里,对丢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气急败坏地说:“这条共党大鱼,又让他活着溜啦!我一定下力量再把他逮回来毙了他不可!” 会议在“光园”召开。他们走进那个椭圆形会议厅时,离开会时间只差两分钟。会场周围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无论什么官阶,一律要经过日本宪兵队的特高科搜身检查。直到这时与会的人们才得知是冈村宁次来保视察了,由不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屋里鸦雀无声,人们已按名位坐次就座,正在这时今井武夫挟着皮包走进屋来,一看见曹刚,马上把他拉到屋角落里,找一条长椅坐下,便急不可待地问他: “曹丧,快告诉我,‘桐工作’有什么进展吗?” 曹刚这时正为失掉李大波心里悔恨不迭,沉吟了一会儿,才装出乐观的样子回答:“今井君,当然有进展。最近又要举行新一轮协商哩,好饭不怕晚,你就撑好吧!” “曹丧,你说实话,蒋先生今后到底打算怎么办呢?是不是还有诚意接着谈?” 曹刚想了一下,便编了一套谎话说:“现在重庆方面把这件工作已完全交给李会督专职负责了,他手眼通天,能面见蒋氏夫妇,又无话不谈,听说他最近又去了一趟重庆,您可以找他直接问,比问我强多了。” 大厅里响起一阵《君之代》日本国歌的音乐声,随后传来带有踢马刺金属声的大皮靴橐橐的声音,所有的脑袋都扭向门口,目光都注视着一个方向,这时人们才听到一声唱喏: “华北方面军总司令官冈村宁次大将驾到,起立!” 与会的人带着惊讶的表情全都从座位上站起来。直到冈村在正位上就了座,随着一声“坐下!”的口令,人们才坐到短背靠椅上。冈村全副戎装,腰间挎带着天皇赏赐的大和佩剑,胸前挂着金光闪闪的一级金鵄勋章,佩着有丝穗的闪亮黄色绶带,他正襟危坐,神态严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摘下白手套,双手交叠放到桌上,开始用生硬的只有权威人士才有的那种教训人的腔调开始了他的训示。今井武夫停止了和曹刚说话,来到桌前把冈村的训词用纯粹流利的京腔翻译出来: “诸位!本司令官此次从中共的晋察冀、晋冀鲁豫一路巡视,乃本人到职后,再次之视察也,经过我大日本军扫荡,我‘确保区’,亦即‘治安区’,东亚新秩序建设成绩斐然,已把万恶的共军赶跑;双方拉锯地带,经过日军与皇协军联合扫荡,多数已变为‘准治安区’,共军也已销声敛迹,行在各位之戮力,功在帝国。……” 第252页 二五二 今井的翻译词故意在这里停顿一下,示意大家应该鼓掌,于是这些大汉奸在省长和司令的带头下,噼噼啪啪响起一阵掌声。接着冈村宁次声色俱厉,挥着拳头又讲了一段极其严厉的话,今井又继续把它翻译出来: “但是,共军好像是臭虫,虽然饿得挺瘪,可是它依然僵而不死,一旦得到补充,就又繁衍起来,所以,我们对它丝毫不能麻痹。近来在保定城发生的许多事件,都说明共军虽然经历了我五次治安强化运动及‘五一大扫荡’之铁拳打击,最近又蠢蠢欲动起来,诸位绝不可高枕无忧也!我建议,立即对全城来一次大搜索,一个共党间谍都不能令其漏网!各位是帝国皇军的肱股,务必在思想上明确,吾等不共戴天之敌,实乃共匪也。所以要继续进行不断的肃正讨伐,取谛消灭中共地下组织,毫不容情!只有如此,只有日满华提携,合力剿共灭共,才能建设王道乐土,实现‘八肱一宇’①!”说到这里,他已声嘶力竭,这时由盘井中将带领与会者喊了一阵口号,大会便宣告结束了。最后是冈村宁次对每个大汉奸的单独会见。今井武夫为了“桐工作”还推荐曹刚晋见了冈村宁次。冈村很仔细地跟曹刚谈了“桐工作”,并说:“曹君,继续努力吧!”曹刚真是受宠若惊,他双手垂立回答: “总司令官阁下,请您放心,我的时候,一定不遗余力地为京渝间的牵线工作出力,直到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①这是纯粹的日本口号,含意可解释为“世界大同”。 冈村一一接见完毕后,是盘井虎二郎做为东道主,外请名厨师在光园内设晚宴盏母魑还俪ぁT诩唇胂氖焙颍芨蘸鋈辉诩钦呦戏⑾至税樗K橇┌ぷ抛拢芨盏蜕囟园樗担? “我说老弟,你是怎么搞的,你对我不忠实,完全欺骗,我今天在大街的一个路口人群中忽然发现了你的表哥李大波,哎呀,当初你不是说他被执行枪决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哼,原来这小子不但没死,索性在咱眼皮子底下折腾起来了!保定城里闹成这样,让大伙人心惶惶,还不都是他领头干的?” 艾洪水听了曹刚的质问,真是惊得目瞪口呆,他万也没想到李大波又从老家逃回关内来,但他立刻就编了一套谎话说: “这全是川岛芳子那骚货干的,你忘了,你审到最后,还不是川岛芳子和齐燮元把他要走了,至于他怎么样,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俩好了,你问我,大概是又想讹我吧?” “嘿呀,谁要想讹你,谁是个这个,”曹刚伸出右手,做了个乌龟的手势,“你那是八百年前的旧皇历了,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今天早晨八点多钟,我的确看见了你表哥。” “你眼没有‘离疾①’吧?”—— ①这是土话,意即看错之意。 “放屁!他也看见了我,所以溜了。” 艾洪水一拍大腿,挥舞了一下手臂:“那就是说,芳子捣了鬼,没有要了他的命,哈,这么说,你有本事就在保定把他给逮着好了。”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一个劲儿打鼓。 “是的,我的时候一定下令全城搜查,我不信凭我曹刚就逮不着他李大波!难道他生了三头六臂不成?!好吧,我调慕容修静来,你们俩在保定城像梳篦子一样,给我搜查一遍,来一次细网逮鱼。看他还往哪儿跑!逮不着这个仇人,我死不瞑目!” 曹刚喝多了酒,是艾洪水把他从桌边架起来的。他醉醺醺地说: “老弟,我告诉你个秘密吧,这可对谁也不能说。逮着你表哥,我能得两份奖赏,一份是冈村大将的,另一份是蒋总裁的,到那时候,我领到奖金,就分你三分之一如何?哈哈……走,这回你请客,咱们到八条①打茶围去……”—— ①八条是保定解放前的妓院区。 艾洪水骇怕曹刚酒后失言,说出些犯禁的话来,赶紧把他架到汽车上,顺着西大街,朝大慈阁那个方向,向穿行楼南的八条妓院书寓急驶而去。 四 临时戒严在九点半钟解除了。挤在人丛中的李大波,从汽车的窗玻璃处猛可地发现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曹刚,急忙穿过人群,躲进小胡同里,一直绕道穿行,朝西关外的思罗医院那边奔去。西关火车站因昨夜漕河铁桥出了爆炸事件,今天的岗哨比任何地方都多。所幸的是,等他赶到那里时,已经解除了戒严。今天他与曹刚的不期而遇,真是冤家路窄,使他既气愤又提高了警惕。本来他这次来保定做敌工,因为怕跟这些过去熟悉的人碰面,才放弃了潜入敌伪的军政机关从事工作,而改在底层隐蔽,万万想不到这次戒严却意外地和曹刚又相遇了。他知道这会引起一场对他新的追踪。他心里一边捉摸着这件事,一边加快了脚步,朝思罗医院走去。他找到黄浩长老,亲自把药品和器材装上用柴草伪装的大车,等车平安上了路,才去了解情况。他很快就从车站的敌工那里探听到这次戒严是因为冈村宁次来保视察的缘故。随后他又赶到南关的教会医务所,把要运走的药品装上车,拉到小清河的一处码头,那里已等着一只接货的小船。那由敌工人员装扮的船老大明着是来卖自织的苇席,实际上是来拉这批药品和做炸药急需的黑色染料。他跟那沿河巡逻站岗的伪军已建立了内线关系,对他们开展了“黑红点”记录,同时又不时地给他们点零花钱,所以趁着没有日本警备队参加值岗,小船装上货物后,天没过午,很快就奔向唐河,朝白洋淀驶去。 中午时分,李大波实在疲乏了,便在河边的茶摊上喝着大碗茶歇息着,买了两个烧饼,一小块炸好的虾饼,就着茶水当做午饭。今天他的食欲不佳,因为曹刚的影子总在他的脑际徘徊,使他心绪不宁。他歇了一会儿,便起身踅回南关。他是到无线电厂去联系秘密运输无线电收发报机任务的。而这个无线电厂正好坐落在出产传统特产保定铁球的铁球厂旁边。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使命。自从武汉失守以后,中共北方局分析敌人肯定会调用大军进攻冀中,从那时起就动手设法搞无线电收发报机,以备在敌人进攻时有线电话不行了,就用无线电收发报机进行军事指挥和联络通讯。这些器械是偷着从北平燕声广播电台运到保定无线电厂的。这都是电台中有抗日思想的技术人员和隐藏在那里的敌工,自愿搞来的。由于北平统治极严,只好由保定设法转运。但是近来保定也查得严了,特别是对收发报机上的真空管,要是被敌人查出来,那就要按“资敌通匪”杀头,运送这些零件是非常危险的,每次都要冒死去干。李大波赶到无线电厂时,已是午后三点钟。 第253页 二五三 在一间堆满电机的装配小屋里,李雪和霍常合二位同志正在干着活儿等他。 “哎呀,你怎么才来?”李雪用棉纱擦着手上的油污,焦急地问着,“可把我们急坏了,以为你出了事!” ‘嗐,临时戒严了,把我堵在胡同口过不来。”他压低了声音又说,“冈村宁次小子来了,这家伙已经黔驴技穷,一定是来布置‘扫荡’了。” 霍常合吸了一口烟说:“咱们这一阵子折腾得也真不善乎,他敲山震虎,也得有点响动。” “真倒霉,我今天碰上了当年逮捕我的那个日本特务曹刚,我估计他又要下功夫追踪我了,所以,必要的时候,我可能要暂时回避一下,不用惦念我。为了这个缘故,我想今天咱们尽量多运几台发报机,除了军区要配备,分区也要配备,过去咱们装配得少了。” “好,就按你说的办,冈村来视察,你又碰上了曹刚,看来是要对保定加强监督了,所以我们趁他们还没来得及布置就及早把东西运出去,更保险一些。”李雪沉思地说着,“别看敌人为了支应东南亚的海战已调走一些师团,可是对城镇的镇压反而加强了,我们还是要躲避一下这阵锋芒才对。” 今天最高兴的是,他们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运输的新方法。前两天李大波忽然想起他那当木匠的外祖父李树行,他从小时就记住姥爷每次进城都是用猪尿脬当小篓儿打来油窗户的桐油,提溜着回家来;有时姥爷打上一斤二斤的白干烧酒,也用猪尿脬篓儿①装回来。昨天他又看见一辆拉粪的粪罐车,车盘底下拴了一个浇轴用的油葫芦,他仔细一看,原来也是猪尿脬篓儿做的。于是他们三个人轮流在几个铺子里买来猪尿脬,关上屋门,便试验着把零件装进猪尿脬,扎紧口儿,又糊上胶布,浸在水中,看它漏不漏,是否进水—— ①猪尿脬,即猪膀胱,解放前卖桐油或卖零打酒的烧锅,多出售这物件当盛器,它相当于今天的厚塑料袋或塑料瓶。 “嘿,你看,成功了!一个水珠儿都没进!”霍常合从一个水桶里捞出一个猪尿脬,高兴地举着说。 保定城里每天不分昼夜从四乡川流不息般地涌进来许多拉尿和拉粪的花轱轳大车。中共保委会派了不少敌工每天扮作挑尿掏粪的苦力进城采购小件物品和搜集敌人的情报,但为了把这批拆散的收发报机部件平安无误地运输出去,李大波临时让两辆拉了半罐尿的大车,改成了粪罐车,那些敌工人员便不得不到各处去掏茅厕,到了黄昏,两辆粪车总算装满了粪尿,李大波帮着他们几个人把那装满零部件的猪尿脬埋进糨乎乎的大粪里,便把这牲口车轰出了日本新开的小南门,这里岗哨少,只有两名伪军把守着城门,容易混出城去。果然不出所料,李大波装做出城去逛别有洞天的南关公园,点头哈腰地给两名伪军递上烟卷,就在伪军对火儿点烟吸烟的当儿,两辆粪车也来到了城门脸儿跟前。车把式故意拉住车拴,一只手伸进“腰里硬”皮带,笑着问: “老总,还验良民证不?” “走,快赶!臭死了,你打算把老子熏得背过气去呀?!” 车把式摆摆手,两辆粪车便从城门洞里隆隆而过,出了城门,沿着大道,向十分区的武装部队和敌后武工队控制的根据地驶去。 李大波在南关公园里踯躅了半个多小时,见那粪车平安上路,便又从小南门进了城,赶往无线电厂去送平安信息,因为李雪和霍常合还在提心吊胆地等着回音。 李大波进到小屋的时候,他俩为了解闷儿,正在就着一盘花椒水煮黄豆喝点水酒。见李大波回来,都放了心,松了一口气,高兴极了。 “来,这是山芋酒,没劲儿,你也来一杯喝喝。” 李大波见天色还没有黑下来,便坐在一个电滚子上,跟他们两人守着那只破肥皂木箱,喝起酒来。 这件运送收发报机的工作,每次都是李雪把货从北平燕声电台押运到保定,再由保定无线电厂的霍常合把货接下来,他们不出头露面,而由李大波帮着把货设法转运出去,这样做是为了安全。 李大波因为兴奋,喝下一杯水酒,吃了一点盐水煮黄豆,天已黑下来,他怕红薇惦记他,便起身告辞。回到淮军公所街启明成衣局,红薇已把晚饭做好。她见李大波回来,高兴地拍着手巴掌说: “嘿呀,你可回来了,我的心又提溜到嗓口眼儿啦!” 李大波笑嘻嘻地拍着红薇日渐隆起的肚子说: “你把心放到肚里,没事儿!” 这是一座类似通州高升黑白铁铺似的铺面房,门脸后面是连家铺,饭桌便放在小天井里。他们一起吃着饭,李大波又累又饿,狼吞虎咽地吃下两碗二米子干饭焖豆角,便歇息下来。他躺在后屋的大板铺上,闭上眼假装冲盹儿,实际是思考着要不要把白天碰见曹刚的事告诉红薇。 “喂,大波!事情办得顺利吗?” “顺利。……白天有人来过吗?” “来过,肖英来过,是进城办汽油来的,说过几天还来。” 显然,这成衣局已成了保委会的一个秘密交通站。 李大波坐起来,说道:“他没带什么消息来吗?” “带来了,他说过几天就要突击一下保定车站,让日本人尝尝八路的厉害,所以让你这几天快去西关思罗医院提货。” 李大波的头脑里,一直摆脱不掉曹刚的影子,他觉着有必要把白天遇到的事情告诉她知道,以便从行动上多加防范,他便说: “红薇,我想了一路,还是不能不告诉你,今早我一出去就赶上了戒严,后来才探听出是冈村宁次来保定视察了,看来,敌人在保定也要加紧戒备了,我们必须提高警惕。但是最倒霉的是今早我上西关思罗医院,正戒严的时候碰见曹刚那小子了!” 红薇听了这话,浑身震颤了一下,急忙问道:“天哪,又是这个扫帚星!他看见你了吗?” “看见了。我们打了一个照面,他坐在汽车里,那车因为戒严在马路上停了一下,这时我也从窗玻璃里看见了曹刚,他当时就下车要追我,我就钻进人堆儿,穿过小胡同跑啦!他才没追着我。” 第254页 二五四 “哎哟,我的妈哟!真万幸,跑脱了。嘿,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一进门不说,这么半天才告诉我呀?” “我怕你紧张,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了,怕我一出门你就提心吊胆的。……可是想来想去,还是告诉你为好,省得咱们麻痹大意。” 红薇的心绪一下子就紊乱了。她依偎在李大波的身边,沉默了好久才说:“大波,我这些日子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担心你要出事,果然,你今天碰见了曹刚,说实话,我真有点怕,说不紧张是瞎话。” 李大波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才说:“我看不会。曹刚今天在街上发现了我,也不会马上能找到咱这个成衣局,你别那么嘀咕了,越嘀咕越害怕。倒是有一件工作因为光顾了运送收发报机和医疗器械,还没顾上它,那就是咱还有一个任务,要去了解日本和重庆暗中谈判的那个‘桐工作’,最近已在北平活动的冀原同志通过内线了解到,冈村选中的那个朱琛一去重庆就是八个月,杳无音信,后来送回来了又得了重病,闭门谢客,去年死掉了。这条线一断,日本才风风火火地找了司徒雷登,然后又到集中营把理查德放出来,如今是派他在联络这件事……” 红薇听李大波说到这里,马上就插言,打断了他的话: “哎呀,这位传教士怎么又干起这种政治活动了?” “哼,你说错了,这件事还幸亏是由他来搞,我们能从中搞到真实的情报,只是我要运完这批货才能脱身去找理查德接头……” 红薇几乎跳起来,她拍着手巴掌说:“为什么非要等你去联系?难道我不能去完成这项任务吗?大波,你是不是有点小看人,我敢吹牛,如果我去,完成的比你还要好。让我去办这件事情吧。” 李大波听了很高兴,便微笑着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说:“真的,这阵子忙胡涂了,倒把你这员大将给忘了!真该死!你主动请战,好极了,我敢肯定你会攻破这道难关,马到成功的。” “那我什么时候出发?” 李大波看了看,已经九点多钟,马上要宵禁了,“怕遇上搜查,你明天坐早车走吧,本来我碰上曹刚心里挺堵得慌,简直没一点食欲了,你主动分担了‘桐工作’的调查,使我心里豁然开朗了,来,咱们快吃饭吧,早点休息,我今天马不停蹄,整跑了一天,累坏了。” 红薇早已经把饭做好,摆到木箱子上,李大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保定市面上吃粮困难,粮店按人头“配给”的口粮全是掺了花生皮子、观音土的“混合面”,牙碜得合不上嘴。今天保委会就肖英来运汽油出城,给他们推了点新玉米面捎来,红薇给他做了白菜馅的大菜团子,他就着蒜瓣,沾着老醋和炸辣椒油,吃得挺香,又吃得挺饱。 饭后他俩在小院里坐了一会儿,便抓紧洗脸、洗脚,上床休息。红薇躺在李大波身旁,很想跟他再商量商量去北平的事,可他已打起呼噜来。她抚摸着他的胳臂,听着他那有节奏又有韵味的鼾声不由得轻轻地笑了起来。心想:“他真的累坏了,睡得那么香甜。毛主席说,再用两年时间打败日本,这日子快熬出来了。……”随后她又想着和王妈妈的见面,想着怎样跟理查德进行这场重要的谈话,她兴奋得睡不着了。 门外的大街上,驶过逮人的警车,怪叫瘆人的警笛声,一次一次冲进这成衣局的小院,这是多么恐怖啊!他们这些在敌人心脏里坚持战斗的人,又度过了一个漫长的黑夜…… 第255页 二五五 第31章囹圄 一 方红薇坐四点多的早车,到达前门车站刚八点钟。她匆匆忙忙赶到景山公馆。自从那次送走爱弥丽和乔治去美国的珍珠港,她就再也没有来过公馆。转眼间过去了好几年。她站在门前,心不由得狂跳着。回想她十一岁那年从遵化饮马河边让理查德骗来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任什么事也不懂的山野小姑娘。那时在她的眼里,这座有鎏金饕餮门环的红色铁门好像是张开的血盆大口,如今她看见那紧闭的铁门,红漆已经剥落了,失去了从前的气派。她不知道这几年发生了什么变化,日美在太平洋开战后,理查德的处境怎样?她没顾得上去打听这些,如果这次她不是来执行冀中军区城工部下达的这项了解“桐工作”任务,肯定她不会在抗日战争这样紧张的时候来探望这个家的。 她冷静了一会儿,收拾起她那些丰富的感慨,按响了她熟悉的那个门铃。 大门咿呀地开了,爱狄站在门下,一看来人是多年失踪的红薇,他惊讶得倒退了两步,呆了一会儿才勉强作出笑容说: “二小姐,真少见,您这是从哪儿来呀?”爱狄赶紧关上大门,放低声音神秘地问:“您可别怪我多嘴,听说您参加了这个,”他伸出拇指和二指做成一个八字,“有这事吗?” 红薇听后暗吃一惊,忙问:“你听谁说的?” 他下意识地朝院里看了看,嘀嘀咕咕地说:“听那个一张口就‘妈拉了巴子’的姓曹小子说的,他不断的来打听您,我偷听过他的窗根儿,其实他是打听王妈的侄子王万顺,为了钓这条大鱼,本来把王妈都辞了,这回又把王妈请回来,啊,二小姐,现在多危险,您回家来吧,洗手别干了,卢沟桥那阵子,您可干得不赖歹呀!” 红薇只是听着他的唠叨,今天她甚至喜欢他这么唠叨嘴,因为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就从中得到不少消息,她故意不回答他的问话,便反问着:“爱狄!老爷起床了吗?” “嗐,别提了,刚六点钟就让那个姓曹的小子给炸呼醒了。” “啊!是这样!”红薇惊叹一声说道,她觉着爱狄对她有用,便掏出一些钱票塞到他手里,“留着买双鞋穿。……那姓曹的小子找老爷到底有什么事呀?” 爱狄眉开眼笑地接了钱,更殷勤地提供情况,他搜索枯肠,忙不迭地说:“详细的我不知道,自从老爷被日本人从潍县集中营放出来,便跟姓曹的去了一趟重庆,从那以后,他就来得勤了,总跟老爷在一块儿贼贼咕咕地叽咕事儿。” “噢!是这样!”红薇不由得惊叹了一声,他们正这么说着话,曹刚忽然从大客厅走出来,红薇一个箭步,从爱狄身后赶紧溜进门房屋去,才没被曹刚发现。爱狄一直用身子影着屋门,低头哈腰地把他送走了。 “好险哪!这不是人造的狗食,一定是日本特务!”爱狄吐一口唾沫,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冲着红薇说:“您还用我给老爷传禀吗?” 红薇摆摆手,便直奔大客厅。 客厅里,理查德穿着睡袍躺在大沙发椅里,一大清早他被曹刚这位不速之客叫醒。本来应今井武夫的要求,派他俩近期赴渝,去开“桐工作”例会,可是曹刚突然来到,是向他请假商议推迟行期,他说: “李会督,我的时候,是通知你一件事,我们侦察到一个高级共匪,跟您有点关系……” 理查德一听“共匪”跟他有关,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嘴唇发抖,声音打颤地说:“什,什么?跟我有关?……”“当然,据我们侦察,这个共党份子原来成了你的二女婿,变成了蓓蒂丈夫,我向您解释的是,我们近期就对这个人下手,不会影响到您的女儿”’曹刚解释着说,“这小子事变那年逮过我,要不是保安队长张庆余想把我当一道菜献给宋哲元,我的小命儿早让这小子给枪崩了,哈,现在该我亲手枪崩他了,一报还一报。” 听到这里,理查德才松了一口气。 “所以,为了掏他的窝儿,咱们得延期一阵再去重庆。”曹刚最后这么说。 “行,行,我完全同意……”理查德赶紧答应着。 曹刚得意地打着响手,快活地说:“好,那我就快去执行逮捕,您听我的好消息吧!” 他站起身,握着曹刚的手,真诚地说:“谢谢你,密斯特曹,我非常感谢你不伤害我的教女蓓蒂。……我为你的成功祷告……” 曹刚终于走了,理查德轻轻地骂了他一声:“瘟神,该下地狱的魔鬼!”便无力地倒在沙发椅里,想起了他那个久未谋面的教女,想不到她投入抗战,又嫁了一个共产党的丈夫。曹刚带来的这个消息,使他震惊。 就在他假寐的时候,红薇轻轻拍响了屋门。他不耐烦地说: “是爱狄吗?我今天不舒服,无论谁再来,都说我不在。”“我不是爱狄,”红薇回答着,“法贼儿,是我!”她边说边推门走了进来。 “啊,竟是你啊!”他惊讶得从沙发椅上跳起来,即使是耶稣复活,也不会让他如此震惊。他睁大一对灰蓝的大眼,喘息着说:“我的孩子,你没碰到那个魔鬼曹刚吗?” 红薇赶紧安抚着他说:“没有,我一看见他露头,就躲进爱狄的屋里了。” “啊,我的上帝,保你平安吧,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这里可以保护你的安全,这些年一直没有你的音信,我始终在惦念你,哦,蓓蒂,你终于回来了,看你这身打扮,完全像个乡下女人了……告诉我,你这些年的经过……”他站起身,沏了两杯牛奶咖啡,递给红薇一杯,“孩子,看你这副瘦弱的样子,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我可怜的孩子……” 红薇给他简单地讲了这几年的战斗生活,随后她从手提包的底层夹纸板下拿出几份油印文件和一本《论持久战》,放到茶几桌上,对他说道: “由于路上军警搜查得严,我只能带给您这么一点文件,我知道您平时是看不到这些的,您看这一篇是《中国共产党为太平洋战争的宣言》和《关于太平洋反日统一战线的指示》吧,这是日本偷袭了珍珠港的第二天就发表的,中共中央和中国人民是绝对站在美国一边的……” 理查德听了这话,心里顿时高兴起来,他连连用那杯咖啡和她碰杯,这时,她关心地问着爱弥丽和乔治是否有消息,是否平安,理查德长叹一声,说任何消息都不通,还不知他们的死活。 红薇看他那突然沮丧的样子,便安慰他说:“您好好读读《一个极其重要的政策》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这两篇文章吧,这是毛泽东亲自写的,他断言只要两年就可以结束这场大战,所以,您就只好等着那一天了,千万别太难过,那光明的日子为期已经不算太远了。” “谢谢你,我的好女儿,在这个时候你来安慰我……我,这条命差点丢到山东海滩上,日本真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啊!孩子,我听说你也是一个共产党了,你可千万要小心呀,日本人眼下最怕最恨的恐怕就是共党份子和八路军了,我想,你这次从根据地来找我,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第256页 二五六 “是的,法贼儿,我对您讲的都是实话,请您也不对我说一句假话。我这次是受组织派遣来的,想了解日本和重庆的勾结,我已经知道您受日本军部之托,到重庆去谈判过‘桐工作”,我想问您,并且希望您能把那细节一点一滴的都如实告诉我,可以么?” 直到这时理查德心里才打了一个冷战,他万没想到她会知道这件诡秘的事。他脸上显出难色,下意识地迟疑起来。由不得想着:“这真应验了《圣经》上耶稣说的话:‘你在暗处干的事,必然在亮处露出来。’” 红薇看出了他的犹疑和胆怯,便用人情味很浓的话语打动他。 “法贼儿,我了解您的难处,我更知道您不是甘心为日本服务,您不过是为了快点离开集中营才答应去干这件事情,……” 红薇的话,是那么近情近理,说得又那么温柔动听,一下子就打动了他的心。他竟然掉起泪来。这几年不见,他的种种遭遇使他变得那么感情脆弱,神经质,她索性更用感情进攻他。 “法贼儿,我证明,历史也会证明,您绝不是那种愿意为敌人服务的人,我们了解,是为了和敌人展开斗争,我相信您会帮助我。” 理查德忽然激动起来,他抓住红薇的手,狂吻起来。 “我的好教女,你真能理解我的处境和困难啊,这些年,我真寂寞苦恼,没有人跟我说一句温情的话,我真的要孤独死了,有些事,没有人能商量,玛莉整天吃喝玩乐,跟你完全是两样的人,啊,我全部都告诉你,都对你说——”为了说得周全恰当,他想磨蹭着多争取一点思考的时间,便站起身,问着:“你还没吃早点吧?来,我们先吃早点吧!” 他换了一身便服,拉着红薇的手走进餐厅,他指一指桌上摆的一盘黑面包,一点黄油和果酱,耸耸肩说:“没办法,今天只能用这点东西招待你,跟你小时候,真有天壤之别啊!” 因为有爱狄在旁边站着,他们几乎没有说话,很快便吃完这顿早点,又返回上房。他把房门倒锁上才接着刚才的话题说: “我前后一共去了两次重庆,据我暗中了解,武汉失守后,蒋光头急于跟日本人谈判,那以后在香港、澳门谈了几次,都因为双方的条件差距大而没有成功,特别是延安揭发了这些事,全国都知道了,蒋的威信大降,他也只好收兵罢手了。为了报复,蒋一共掀起三次规模很大的反共高潮,制造了平江惨案①,皖南事变,蒋对共产党的杀戮,一时一刻也没停止,他亲口对我说的,他的心腹大患和最大仇敌不是日本而是中共。……”—— ①1938年10月,日本侵占广州、武汉后,加进对国民党政治诱降,国民党为准备投降,便加紧反对中国共产党,制造了平江惨案、确山惨案等事件,从1939年12月到1940年3月,蒋介石密令其武装在陕甘宁、山西、太行进攻八路军,掀起了第一次反共高潮,后终被八路军勇猛回击,打退了这次进攻。 红薇打断他的话说:“‘桐工作’目前谈判的情况究竟如何呢?” 理查德揉搓着双手,依然带着害怕的样子说:“我告诉你实情,你可一点也别露出去,蒋一再嘱咐这要极端保密。自从我参加这个工作,情况大变,中央军除台尔庄大捷以外,几乎全是逃跑,广大的战场有八路军、新四军顶住,国际上又有了那么多的变化,苏军已收复许多失地,在斯大林格勒地区被包围的德军已经投降,美英加联军在意大利西西里岛登陆,第二战场已经开辟,他终于在峨嵋山等上了这场战争将要完结。日本人着了急,现在是日本急于谈判了。他第一次便告诉我,主要是以谈判的形式,继续拉着日本人,让他抱着热火罐儿,这次,不久前我又去重庆,正赶上他才从埃及回来,他是应约参加丘吉尔、罗斯福举行的开罗会议①的,讨论的是对日作战问题,这次会议是绝对保密的,没有发表任何消息,蒋已得气候之先,他更神气了,对我说:“这回我可算是吃了定心丸,仗让中共去打,他们被日本消耗得越多越好,等大鼻子打过来,中国的胜利就算我的了,至于‘桐工作’,还要谈下去,直到日本投降那天自然中止。他甚至还说:‘一旦胜利,国共战争一定是不可避免的,到那时,我还要借助日军替我维持治安,防范共军对地盘的抢占,哈哈,狄克,我打的是铁算盘啊!’蓓蒂,你听听他多么滑头,这就是蒋介石!打了这六年仗,他没闻到火药味,坐在峨眉山,身不动,膀不摇,吃喝玩乐,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居然成了海陆空三军大元帅,真不愧他会使手腕,会动脑筋,哼,这个政治流氓!我们明天就到武官处,召集会议,跟今井武夫就具体条文咬文嚼字地细抠,无非是装模作样的去拖延时间,哄弄日本人罢了。啊,谁能想到这场气势汹汹的战争竟是这样转变的?得,就是这些,你可一个字别外传,我们还是要谨慎从事啊!”—— ①1943年11月22日,召开了开罗会议,由丘吉尔、罗斯福、蒋介石讨论今后对日作战和处理问题,此会议保密,日本毫无所闻。 “您放心,我不会外传,那我就告辞了,”她站起身刚想往外走,他把她拉住。他心里一直想着曹刚告诉他去逮李大波的事,他犹豫着,不想把这件事暴露给她。他看红薇依然很漂亮,一种自然美,使她具有女人的魅力,如果把她留在景山公馆,让曹刚这时把她的丈夫逮走,那不是又能实现他那个多年的梦想了吗?他从在遵化饮马河滩让她登上那辆马车时,他就有了这个打算,把她做为一个“东方美人”献给美国的高级社交界,以便完成他对老穆德夸下的海口,现在,这个早已破灭的梦想,这时又蠢蠢欲动起来,重新回到他的脑际。为了抓住这个机会,他急忙拉住她的手说:“我的孩子,你好容易回来,你不要马上就走,我这里暂时还是一个避风港,你在家多住几天吧,以后我这里可以做为你避难的地方,起码你过了这几天……” 第257页 二五七 红薇看到他脸上那种思绪紊乱的样子,便叮着问: “为什么只躲过这几天?!” 她用闪光的逼人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他低下头去,避开她锐利的目光,她窥视出他内心处于极大的矛盾中,她更加紧逼问他:“您快说,那是为什么?” 他逃避不了那严厉的目光,只好嗫嚅着说: “因为……你不是看到曹刚了吗?他告诉我已侦察出你们活动的处所,马上就去逮捕你的丈夫,他向我保证不逮捕你,所以我才劝你躲过这两天,你会是安全的。” 她急得胀红了脸,“您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个消息?”她说着马上抓起那个小手提包便要走,理查德拽住她的手说:“给你一本书,你们也可以研究一下蒋的理论,他不像毛自己会写文章,他是让一个汉奸陶希圣代笔的。”红薇看见那本蓝色封面的书上印着《中国之命运》①,她就把它塞进手提包里,慌忙说了一声“再见!”便飞也似地奔出客厅,自己开了大门,几乎是跑了出去。她本想到后院去看看王妈妈,可是听到这个消息,她再也顾不上这些了。在景山后街,她跳上一辆三轮车,便直奔前门火车站—— ①1943年,国民党反动派为打击人民抗日力量,发动了第三次反共高潮。是年3月,蒋介石抛出了反共反人民的《中国之命运》一书。6月,乘共产国际解散之际,指使特务假冒民众团体:叫嚣“解散共产党”、“取消陕甘宁边区”。7月,调集军队包围陕甘宁边区,准备闪击延安。在国民党操纵的三届二次国民参政会上,通过了反共的决议案。由于共产党及时揭露了蒋介石的阴谋,并动员解放区军民积极准备保卫边区,全国人民也纷纷反对,形成了广泛的抗议运动,至10月,第三次反共高潮被制止。 下午五点钟,红薇便赶回保定。来到淮军公所大街启明成衣局门前,见门上的窗板没摘,门上有把铁锁锁着,她看一看门楣上钉的那个暗号——阴阳八卦没有扯去,她知道李大波外出办事还没有回来,便开了门锁,下了窗板,进了铺子。 她到处查看着,没有给她留条,东西也没有任何变化,她一直悬揣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她开始做饭,等着大波。这时有人拍门,红薇开门一看是邻居周嫂,她是来敛活计的,她替成衣局撩贴边和盘扣绊。 红薇看她生活艰难,给她加倍的手工费,邻居关系很好。 “哎哟,王嫂,你们这儿成了空城计啦,干啥去啦?这早晚才回来,王大哥也起五更走了。”周嫂聊闲天似地说着,“有活儿让我做吗?” “有,等我给你拿,周嫂,先告诉我,我不在家这一天有什么事吗?” “可多哩,光是保长带着警察查户口就来了好几拨儿,说是要把在城里藏着的八路都逮干净,这一下咱那房东宁庆福可来劲啦,这小子刚委任了日本宣抚班的特工队长,劲头大着哩,他一天好几次上房往你院里探头探脑的。” 红薇把周嫂的成衣手工钱算清,又给她敛了几件,她乐颠颠地拿走了。剩下红薇一个人,她由不得分析着周嫂带给她的那些消息,又结合着理查德告诉她曹刚说的那些话,她心里更加毛骨悚然,更加揪心扒骨地惦念着李大波。 天黑下来的时候,传来一阵叫门声,红薇从小院走到前边铺面房,才听出是按着暗号拍门的,她听出是李大波回来了,便高兴地开了门。他今早就出门,照例到西关思罗医院和南关铁厂去完成运装收发报机和医药、器械的工作,又是跑了一整天,见到红薇也已从北平平安归来,非常高兴。见红薇正在剥白菜帮子,便夺过菜,放在菜板上,他把她抱起来说: “亲爱的,先别弄这个,快点告诉我,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他把她撂到床上,他们倚着被摞,红薇便向他叙述了会见理查德的全部经过和全部谈话,李大波表扬了她,说她很能干,很好地完成了任务,“明天我就去保委会汇报。”最后才说到还碰见曹刚的情形以及他说要逮捕李大波的话。听到这里,他霍地从被摞上挺起身,卑视地说: “这小子别是到理查德那儿去吹牛吧?” “也许,不过我们不能不重视理查德提供给我们的这个消息,小心为妙。” “对。你说得有理,我来帮你做饭,”李大波下了板铺,在厨房择一棵保定的圆头大白菜,苦笑着说,“我的手艺不好,只能帮你搭下手,唉,红薇,我从东北带来的钱还有一些,你一定买点有营养的东西吃,好保养你的身体,不然,孩子也发育不好。明天我要亲自给你买一点猪肝和菠菜来,不能让你光吃土豆大萝卜。” 他俩边说话,便把饭做好。他们各忙了一天,每人都完成了那些秘密工作,他们觉得既神秘又神圣,而且带着完成任务后的充实心情,回到家来能见到面,这便是他俩最感幸福的时刻。他俩全饿了,虽然是粗茶淡饭,吃得也很香。 饭后,李大波急于阅读那本《中国之命运》,这本书他听到过重庆的大力宣传广播,可是没有真正看到书,他知道重庆借着这本书的出版发行,曾经在两个月前掀起过一次巨大的反共高潮,配合着武力进攻陕甘宁边区,前不久才把这次进攻打退。现在看到红薇从理查德那里拿回来这本书,正是时候,他准备把这书装在猪脬炮篓里,再放进大粪罐车里带到保委会,转送军区敌工部,留做参考之用。 正当他埋头阅读的时候,红薇听见房上有一种声音,她警惕地推一推李大波: “喂,你听,咱房上有人!” 李大波侧耳静听,从屋脊上传来了几声猫叫,他笑着说:“是猫!我说红薇,你别总是疑神疑鬼,一惊一诧的好不好? 闹得我都有点神经兮兮的了!” “不,我确实听见房上有脚步声,”红薇说着站起身,“让我到院里去看看。” 红薇轻轻地开了门,蹑手蹑脚地来到院中。天空有些阴霾,乍一从屋里出来,眼前一片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当她扭回头来向北屋房脊上张望时,便看见一个黑影儿晃了一下。 “谁在房上哪?!”红薇大胆地喊着,“快点来人,有贼!” 李大波一个箭步从屋里窜出来,随手在地上拣起一块半头砖,朝房檐那儿飞掷出去。 “哎哟!砍了我的脑袋啦,别动家伙呀!”房上的人说了话。 “你是谁?为什么深更半夜上我们的房?”李大波厉声地追问道。 第258页 二五八 “哎哟!王掌柜呀!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 “你到底是谁呀?”李大波追问着。 “你真听不出来吗?咱们是近邻,我还是你的房东哩,宁庆福哇!”那人踩着阴阳瓦的屋脊,走到屋檐这边来,笑嘻嘻地说:“白天你们都不在家,我有点棒子秸捂了,想摊到房顶上晒一晒,唉,这怎么说的,你们还以为是招了贼,让你们受惊了。真有点过意不去。”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到靠西房山那边,然后一纵身,跳到和这房山毗连的他自己的屋顶那边去了。 红薇一直站在屋檐下听到那脚踩阴阳瓦片咯吱咯吱的声音消失。理查德告诉她曹刚的那个消息始终在她的头脑里作祟,她的脑筋这时忽然生出不少的可怕幻想。她一进屋便夺下李大波手里那本《中国之命运》的书,噘着嘴说: “快别看这破玩艺儿了,咱们得商议点正事啦!大波,不是我疑神疑鬼,我看这宁庆福今晚上上房,绝不是为什么晒棒子秸,八成是受了曹刚那小子的指使,前来探听咱们的动静的吧?” 李大波放下书,觉着红薇说的有道理,便认真地说:“你的警惕性高是对的。” “你知道吗,周嫂今天给我讲了好些有关这个宁庆福的事,他的外号叫‘算天星’。本来宁家是吃‘瓦片的’,可是自从他当了汉奸,挣了大钱,就不光指着出租房产了。宁庆福曾经投到齐荣的治安军当了小头目,后来又随了柴恩波,在他手下当上了特工队长,他急于立功,很想露两手给日本人看。刚才他上房,等于给了我们信号,我们要提高警惕,为什么要往他嘴里送?依我看,咱们还是快找房搬家离开这儿吧,免得受他的监视。” 李大波认真地寻思了一会儿,才说:“自从柴恩波拉着队伍在冀中叛变,很为敌人卖命,冈村一来保定,自然加紧布置,守着这样的反动家伙,危险性的确很大。如果眼下不能马上找到房,我们只好先回到保委会去躲避一阵,你看这样行吧?” “我看这样比较稳妥。”红薇点了点头。 “红薇,从现在起,你可以不收活了,”李大波又进一步思考着说,“把手头的活计做完,咱就收摊儿。” “你躺下歇一会吧,东跑西奔的太累了。”红薇说着,给李大波脱了鞋。 李大波在板铺上刚躺了一会儿,他那富有联想力的思想,好像开了闸,发了水,他浮想联翩,想了许多需要急办的事,他再也躺不住,便翻身坐起,穿鞋下地。 红薇关心地问:“怎么又不睡啦?” “不行,想的头绪太多,要办的事太多啦!躺不住哇!要紧的是,先把咱这个交通站的工作停了,省得工作受损失。现在天色还早,没有宵禁,也没关城门,所以我可以马上出城赶到保委会,让他们先别派人来咱这儿联系。等搬了家再来。” “也好。……那咱小厦子里那辆小车就先不取走了吧?”“是的,万一今晚肖英要来,我正要迎上他,不让他来了,省得出事儿。”李大波边说边穿了一身中式裤褂的短打扮,手提一个小包儿,真像一个小买卖人。他走出屋门,想起还要再嘱咐红薇几句,便又返回来,拉着妻子的手说,“红薇,我今天可能回来得晚一点,你千万不用惦念我。到时候你就上门睡觉。” 红薇吻着他的手,嘱咐着说:“大波,你千万要小心着呀,实在赶不回来,就在保委会宿吧,省得遇见日本兵的巡逻队,再说夜里过张登以后那段游击区也太危险,听说趁这乱劲儿,劫道的正闹‘套白狼①’呐,不勒死也得活埋,你一定要小心呀。”—— ①“套白狼”,即坏人躲在暗处,猛然用绳子套住人的脖子,然后拖住走,直至勒死。民间把这种人叫套白狼的。 他停下来,抚摸着红薇的脸颊,又用二指和中指牵一牵她的鼻子,哄着她,做了一个拉骆驼的手势,这是他从在天津转盘村一见到她时,他就这样逗她玩,为了安抚她,他连着拉了两次,笑着哄她说:“我的小薇,你又编天方夜谭了,别胡思乱想,好好等着我回来。你这样编下去,就要失眠了,我的爱,再见!”他在她的额头上、面颊上、唇上吻了她,才走出门去。 二 曹刚自那次陪池宗墨去光园见冈村宁次,半路上意外地发现了李大波,虽然他当时下车追了一阵,可是怕误了开会,他没有追着。他对这次失之交臂的邂逅,真是惋惜得心痛欲裂。 他这一阵子,除了去北平见今井武夫,还扯着那件“桐工作”以外,因为正式受命于池宗墨的随身秘书,便大部时间留在保定。他没有带家眷,寄宿在北城的池公馆。前些时晚上他常出去吃馆子,找女招待,到落子馆、逛八条来消磨时间,自从这次冈村来过,他碰见了李大波,他就再也不把时间花费在寻花问柳上了,他整天到处奔波联络,拉拢实力,结合警察局、保安队在保定城里展开了寻访和捉拿李大波的诡秘活动。 这天午后,刚下了班,他就奔到翠华楼去吃晚饭,叫了两样菜,喝了二两酒,吃得酒足饭饱,他就登上一辆人力车,一路踩响车铃,朝北城直奔保安司令柴恩波公馆。 他是上次趁冈村接见,他当翻译时才彼此认识的。那一次会后他就委托柴恩波搜捕李大波,这几天不知道进行得如何了。现在他还把艾洪水和慕容修静也调来,就住在城里,天天到处闲逛,专找犄角旮旯去搜寻,总之,他猜定李大波依然躲在这省城,他就在这里下笊篱,张网逮人。 他坐在车上,一边打着饱嗝儿,一边思谋着柴恩波这个人是不是那种吹大话、使小钱的人。为此他也下了一番功夫去了解了这位保安司令。人力车慢慢地绕过十字街头,向北大街那边跑去。 第259页 二五九 柴恩波公馆这时正在大宴宾朋。上次冈村在保定视察,召开会议,会后曾单独留下他接见。冈村对他勖勉有嘉,希望他再接再厉,把保定城里八路军的气焰镇压下去。柴恩波得到这种荣宠,如同得到圣旨一般。其实,这柴恩波并不是什么正南八北的军人,不过是个青皮、混混儿。卢沟桥事变后,地方上很乱,有的成立队伍打日本,但多数是拉杆子,都自立山头,自封司令。冀中的老百姓用“司令多如牛毛”这样的话来形容当时的战乱现象。柴恩波就是那种“牛毛司令”,他打着“抗日”的旗号,拉了一伙子人,正赶上八路军收编土匪队伍,便混入了八路军,担任了独立二支队的队长,他嫌官小,总想拉队伍自立门庭。1939年2月20日,他趁八路军和日军展开鏖战之际,一面与日寇勾结,一面又与国民党特务分子联络上,便以国民党委任的“冀察游击第一师”师长的名义,散发反共传单,率部公开叛变投敌。为了邀功,他还扣押了二支队的政委、参谋长和文安县县长及共产党员一百多人。幸好赶上贺龙师长率领的一二○师来到冀中,在3月4日指挥七一五团和冀中部队彻底平定了这次叛乱。由于做了大量宣教工作,柴恩波原来独立二支队的战士和干部,很快识破了柴恩波的阴谋,都纷纷掉转枪口打击叛军。柴恩波见大势已去,便带着几个亲信和保镖,趁夜幕降临,仓皇逃往天津,投降了日寇,现在是保定市的保安司令。他对自己在齐荣手下,也颇为不满,所以他成立了“特工队”、“灭共班”专门搜集八路的情报,向日本献媚,邀功请赏,以便直接巴结上敌酋冈村宁次,达到向上爬的目的。上次曹刚委托他搜寻李大波的踪迹,他就召集他手下的“特工队”和“灭共班”下达任务,限期完成,他们在西关、南门,往张登去的大道上,都布置了暗岗暗哨。他今晚请客,大排酒宴,就是犒劳这些特务兵痞,讼棍流氓,让他们加劲进行搜捕李大波这项工作。 酒宴散后,屋里清静下来,柴恩波只留下宁庆福这个特工队长,他附耳低言:“老宁,你先留一步,呆会儿有一位冈村的翻译官曹刚先生来我这里,我把他介绍给你,他要的任务很急,是日本华北派遣军部指定逮捕的一个共党份子,你得卖卖力气,亲自下手才成。” 宁庆福正要巴结柴恩波。他来时,顺便在马家老鸡铺买了两只新出锅的卤煮鸡,放在挂红签的蒲包里,又买了两瓶二锅头,还揣上二两劫获来的大烟土,便赶往柴公馆去赴宴。 人走后,柴恩波哈欠连天,犯了大烟瘾,便赶紧躺在床上吞云吐雾地抽大烟。宁庆福这时才从内衣口袋中掏出烟土,献宝似的放到崭新的金光闪闪的大烟盘子里。吸鸦片是敌伪高层人士的时尚,那些汉奸大官家里差不多都摆着最新的烟具,以备招待客人。柴恩波一连吸下两个烟泡儿,便来了精神,他端着烟枪说: “老宁,你来一口尝尝,这烟土成色还不错。” 宁庆福抽抽鼻子,闻着那股鸦片烟特殊的气味,笑着说:“好香!真有口福,司令还有一口‘芙蓉癖’,早知道,我孝敬您这二两烟土,您尝尝味道如何,往后我给您从禁烟局①去讨换烟土,您尝那味道真纯正,多好!您抽的这是‘口外土’还是‘云土’?”—— ①敌伪时期设有“禁烟局”,实际上是专卖局,不仅公开卖鸦片,而且还在各城市开设“土膏店”,吸毒者可随意进去吸鸦片,但当局规定禁止日本人进内吸用,以此限制日本人而贻害中国人。 柴恩波眯缝起他那牛蛋子似的大圆眼睛,笑着说:“我没什么瘾,闹着玩儿,嘿,老弟,我看你对大烟还真是个内行哪!” “岂敢岂敢,不敢称行家,只是在下家父做过这种生意,所以我略知一二罢了。这鸦片分为‘大土’与‘小土’。‘大土’中有‘公班’与‘刺班’两种;‘小土’中,有‘白皮’、‘金花”和‘新山’三种。这‘金花’为土耳其产;‘新山’是波斯产。在咱们中国,则可分张家口、内蒙产的‘口外’和云南产的‘云土’之分。嘿嘿,算不得学问。” 他俩正闲聊着,廊下便传来一阵噼啪的脚步声,伴着一个嘻笑的声音: “嘿呀,柴大哥,我的时候,来晚了一步,让大哥久等了!” 听差慌忙迎接这位贵客,在头前给他领路,让进客厅。柴恩波放下烟枪,急忙站起身,连连作揖说: “仁兄光临寒舍,未曾远迎,该死该死,请当面恕罪。”他转过脸,把宁庆福介绍给客人,然后说,“这位就是池宗墨的随从秘书和友邦的大红人曹刚先生。” 宁庆福双脚后跟一并,行了个郑重其事的军礼:“在下宁庆福,是柴司令手下的特工队长,愿听曹先生调遣!” 曹刚伸出手,说了一句:“我的时候,别客气。” 他们三人都落了座,听差端上香片盖碗茶,便退了出去。 主客经过一阵常规的寒暄,便进入了正题谈话。“实不相瞒,”曹刚挤着耗子小眼儿,把他们扫视了一遍,说道,“我这次来,就是向大家催活儿来了,我上次布置给你们的那名共产党,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人我已追踪他五六年之久了,是一个共匪头子,从‘一二九’闹学潮,直到今日。他带头发动了通州事变,我和殷长官差点儿死在他手里,那天我忽然碰见他,哈,这小子原来又窜到保定来了,怪不得省城折腾得这么凶。这小子是铁杆老共,我肯定他没有出城,就躲在咱保定城里,所以还得麻烦二位鼎力相助。不知近日搜寻得有无结果?” 柴恩波拍一怕胸脯说:“不是我姓柴的吹牛,我跟共党誓不两立,抓他们是老资格了,保准手到擒来!” 宁庆福忙接着说:“我最近侦察到一户人家,姓王,开了一座成衣局,男的整天东奔西跑不在家,女的支应着门脸,来人挺多,多在夜间聚散,他们租着我的房,我常偷着上房查看他们的动静,最近我看见后院存有汽油,起码是给老八那边捣登违禁物资的。……这人很文气,不像买卖人,曹先生,您找的那位姓字名谁?” 曹刚忙不迭地说:“这小子本姓章,搞学潮时叫李大波,后来钻进殷汝耕的防共自治政府,化名叫葛宏文;在天津逮着过他一次,报户口的名字叫王鸿恩,哼,共党分子没准名儿!至于相貌特征么……”他边说边伸手在西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羊皮的软皮夹,在里面来回翻了几层,终于在一个小纸包里翻出来一张二寸的照片,他高兴地跳起身,拍着桌子说:“真是天助我也!还真找出来他一张旧照片,你看看,就是这副尊容,好帮助我搜寻搜寻!” 第260页 二六0 宁庆福接过那张头相一看,也高兴地跳起脚,拍着桌子说: “嘿呀,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竟让咱们碰上了!这人远在天边,可又近在眼前!他不是别人,正是我的那位房客启明成衣局的王掌柜!曹先生,我再问您,他是东北人吧?我听他谈话,尾音带点东北味儿。” 曹刚乐得直颠屁股,一拍大腿:“没错,那就是他!好歹毒,又开起成衣铺躲藏着啦!你看共党狡猾不狡猾?!噢,我问你,那铺子平时有多少人?” “是一处连家铺,有他内人跟一个傻乎乎的小伙计。”宁庆福一甩他那长长的大分头,拍着胸脯说:“曹先生,您放心,这件活儿就交给我,保证干得干净利索。他们已是咱绳子上拴的蚂蚱了,他飞不了,跑不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曹刚被这意外的收获弄得太兴奋了,他万也想不到寻找了几年的仇人却如此奇巧地垂手可得,激动得在屋里走来走去,然后猝然停下脚步,用权威的口吻说: “柴司令!事不宜迟,我决定今晚就行动!给他来个措手不及。要知道,我的时候,这些年跟这号人打交道,深知他们狡猾得像狐狸,又像泥鳅鱼,你以为抓着了,其实他又滑走了。咱们辛苦一趟,现在就去抓人,我也跟去。你看咱今晚有人手没有?” 柴恩波吸够了烟泡儿,躺在床上舒服得懒得动弹,便找出了一个遁词儿说:“曹仁兄,您真是晚来了一步,弟兄们刚散,至于那么着急吗?我看明天也晚不了,既然已经找着了他的窝儿,这是瓮中捉鳖的事,眼下没有囚车,也没有手铐脚镣,我看明天再去掏窝儿也不迟。” 曹刚急如星火,听了柴恩波的话,立刻就把那瓦刀脸拉长了,显出不悦之色。宁庆福在一旁看个满眼,赶紧替他的上司解围: “曹先生,咱们现在就出发,您跟我去,这是小活儿一宗,柴司令就不必亲自出马了,人多也怕打草惊蛇。您看这样办行不行?” 曹刚立刻就换上了一副笑面孔,他走到电话旁,叫了警察局值班室的电话,要他们立刻派一辆逮人的囚车,带上镣铐,赶到柴恩波公馆。 不到一刻钟,汽车鸣着怪叫的警笛,停在柴宅的大门前,曹刚与宁庆福跳上车,然后向寂无一人的淮军公所大街急驰而去。 一送走李大波,红薇就开始了悬心的惦念。她不时地看看小坐柜上摆的那只双铃马蹄表,计算着时间,推测着他是否到达了保委会。正在她心绪忐忑不宁的时候,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砸得门板咣噹咣噹地响。 按照李大波出门时的嘱咐,红薇早早地上了成衣局的窗板,又把板门上了锁。头一阵敲门声使她很害怕,挺紧张,心都揪起来了,接着又是一阵砰,砰,砰!她沉下心,仔细一听,是一种叫门暗号!于是她以为是李大波回来,一阵惊喜,冲到院里,奔到门脸的铺面房,用激动得发抖的手开了锁。当她打开两扇小门,她完全愣住了。她半晌叫出一声“哎呀,是你!” 门外站的正是李大波临走时说的那位秘密的交通运输员肖英。红薇把他拉进来,随手又关上门。她急切地问: “肖英!你一路上来,没碰见你李大哥吗?” “没有呀,怎么啦?” “他傍黑出城去保委会送信,打算暂时先不让你们来了,交通站得暂时关闭,咱这地方发现有人监视上了。咱们得赶快找房搬家。”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肖英是个二十岁左右体魄健壮的小伙子,只是下巴上有一个刀痕伤疤,有点破相。但他精神很好,十分果敢。他是保定城外清苑县南大冉村的农民,村完小毕业后就参军当了秘密交通员,他的任务除传递信息、偷着在交通要道张贴布告外,最近又担任了往根据地运送汽油的任务。他听了红薇的话,又看见她那悬心的样子,便安抚着说: “嫂子,看把你急的!没事儿,你放心吧,我跟大哥是走两岔儿去了,再说,我是中午就出来了,顺便到好几个地方办事儿,所以才没有碰见我大哥。” 经肖英这一说,红薇的心情才稍微稳定一点。 “肖英,这房东是个汉奸特务,我们决定搬家,撤了这个联络点,那你的货怎么办?是不是今晚就运走哇?” “是呀,我今晚就是来运这批汽油的。你看,我还在南门里小梁山的烧锅捎来一斤老白干,预备着喷洒哩。”说着他提起一个黑磁釉的酒碡碌让红薇看。 “你还没吃饭吧?肖英!” “嘻嘻,还没顾上喂肚子哩!” “你稍等一会儿,有现成的烙饼,我给你摊个鸡蛋,再煮碗挂面汤,你好好吃一顿。” “嘻嘻,嫂子,那就麻烦你吧,我自小没爹没娘,跟着叔叔,婶婶嫌我越来越吃的多,成天嘟囔没钱给我娶媳妇,让我自己刨食儿吃,我这才十六上就参了军。唉,现在碰见大哥和嫂子,你们总是这么疼我。……”他说不下去了。 红薇看见他的眼里闪着泪光,赶紧从瓦罐的谷糠里拿了三个鸡蛋奔向小院墙角的凉灶去做饭。不一会儿饭就做好了。肖英美美地吃完一顿饱饭,伸了伸懒腰,便站起身,向小院里走。院子犄角,有一间小草厦子,那里面用烂柴禾盖着好几个大酒坛子,里面盛的不是酒,全是汽油。堵着草厦子,还放着一辆独轮手推车。他是想把那四只大酒坛绑到独轮车上,今晚就运出城外,拉到张登保委会。 红薇心乱如麻,随着天色越来越晚,她出来进去,什么也干不下去。嘴里不住地叨念着: “你大哥怎么还不回来呀?” “嫂子,你放心,他要是回来,也得后半夜了。说不定我还能在半道上迎着他。” 这时,噹,噹,噹!响起了敲门声。肖英高兴地说:“你看,咱正说着,他回来了!”便跑着要去开门。 噹噹噹,噹噹噹!一阵急似一阵的拍击门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震得很响。夹杂着喊声:“王掌柜,开门!开门哪!” 肖英把刚推出来的小独轮车又塞进草厦子里去,拦住了红薇,低声地说了一句:“这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让我应付他。”便走到铺面房里大声问着: “谁呀?有什么事?” 第261页 二六一 “王掌柜的,我是来取衣服的,快开门吧。” 门外传来嘁嘁喳喳小声说话的声音。还没等肖英开开门,两扇板门便被枪托砸开了。冲进来几条彪形大汉,一道手电筒的电光,射在肖英的脸上,紧跟在后边的宁庆福看了看肖英说:“不是他,快到后边的屋里去抓人!”他们一群穿黑制服的警察黑狗子,冲到小院去。有两三名警察很快跑进那间住屋,没见着人影,宁庆福便抓住红薇的胳膊,凶相毕露地吼叫着: “快说,你男人哪?今天还见着,他上哪儿去啦?” “他回老家啦!” “放屁,今天下半晌我还看见他啦!” “他就是下半晌走的!” 宁庆福抡圆了胳臂,打了红薇一个响脆的大嘴巴,一道血浆从她嘴角里流溢出来。 肖英见红薇挨打急了眼,马上奔跳过来,揪住宁庆福要打他。红薇瞪起眼睛,向他减着:“小狗子①,你个二嘎子,还不走你的!”肖英看见红薇的暗示目光,才松开手,放开宁庆福,挤过人群,自己悄悄走出屋去—— ①这里是她临时编造的乳名,骂了他是支他赶快离开。 这时,曹刚才从最后一辆轿车上走下来。他本想坐在车里等着警察们把李大波姿偷闳家恢谎涛抛取?墒堑攘耸捶种踊共患讶舜隼矗蛔×耍恿搜痰伲闩芙豪础? 所有的电灯已经打开,又加上电棒子来回晃闪,屋里院里灯明如昼。他走进院来,一眼就认出了红薇,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气,知道没找错了地方。 “哈!蓓蒂小姐!我的时候,几年不见,你还认识我么?” 曹刚走到红薇脸前,带着猫玩老鼠的神态笑嘻嘻地说着。 红薇对着曹刚的脸,怒目而视。她现在最担心的,也是最恐惧的是怕李大波恰在这时回来,所以,她用暗示的目光,把肖英打发走,让他跑出去,在路上劫住李大波,免得他再次被捕。因此,她不想在成衣铺更多地耽误时间,她知道,在这里耽搁的时间越久,李大波被捕的可能性越大。于是,她两眼瞪着曹刚,恶狠狠地骂着: “又是你这个缺德小子,我怎能会不认识你,把你的骨头挫成灰,我也认得出你来!你这个汉奸特务,没一点中国人味,悔不该当初在通县没镚了你!留下你这个祸根!” 当着宁庆福的面被红薇这一顿破口大骂,果然使曹刚恼羞成怒。他抡起拳头,用力地捶在她的乳房上,痛得她一阵钻心。她一个箭步窜上,啪啪打了曹刚两个响脆的嘴巴。把他的牙床打得直流血。两名警察立刻窜上去,架住红薇的胳臂,使她动弹不得。曹刚捂着发烧的脸蛋子,气急败坏地指挥着: “给她戴上家伙!把这疯娘们押走!这是共党的窝儿,你们给我好好地搜!” 正在这时,腾地一下起了火,草厦子窜出来的火舌有二尺多高。原来肖英惦念着红薇,没有离开小院,他躲在槐树下,屋里发生的事,他全看见了,他听见曹刚发令搜查,他深怕有什么文件被翻出来。他本来今天是来取那四坛汽油的,现在已取不走,他便钻进草厦,把坛子里的汽油倒在柴禾堆上,划了根火柴就点着了。 夜来有风,火乘风势,着得更快更猛,眼看就窜上正房的房山,滚滚的浓烟,呛得这群警察掐扒着红薇,从屋里逃出来,曹刚也屁滚尿流地窜出屋子,他们夺路冲到门外,钻进汽车,宁庆福急得跳脚,咧着大嘴喊着: “快救火呀,我的房子,我的房要烧坏啦!” 没人再理他的喊叫。曹刚来到门外,他下令留下两名便衣特务在这里“蹲坑”,等着李大波回来,然后指挥着一辆囚车和他乘坐的轿车,一直开向柴恩波在提法司街的保安司令部去了。 周围的四邻,被大火都惊醒了。这些邻居,为了保护自家的安全,都出来端着盆泼水救火。宁家院里那些铁哥们还没散净,也提着水桶前来灭火。宁庆福用哭腔减着: “水会,快叫水会①!……”—— ①水会,那时的保定,消防队极少,民间多组织灭火队,这种组织老百姓称水会。预备点太平水缸、小铁筒、沙袋,灭火的力量不强。 肖英趁着大伙忙乱的当儿,他溜出了成衣局,在黑暗中,他看见门外的淮军公所大街上有两个贼头贼脑的人在走动。他明白这一定是敌人布下的陷阱,暗哨,这时他才理解了红薇刚才骂他让他快离开的意思:是让他快去迎上李大波,不要让他掉进这个阴谋陷阱。他心里升起一团紧张,就着还没关城门,赶紧奔向小南门出了城关。 肖英刚才眼看着敌人把红薇逮走而自己却束手无策,他心里异常痛苦难过。他一边流着泪,一边用眼睛巡视着田野上大道和小道上的行人,借着刚升起的下弦月的月先,搜寻着李大波的影子。他明白他的任务是把他劫住,不让他再回成衣局。 天完全黑沉下去,光秃秃的田野显得那么荒芜苍凉,又那么寂静得瘆人,只有大道上时不时地开过日军的巡逻车,刺眼的前照灯扫过漆黑的原野,更增加了这漫漫黑夜的恐怖。 …… 肖英一路上几乎是盯着每个行人,怕漏过李大波,好容易走到保委会,天已麻麻亮。保定城里的秘密交通站暴露,人又被捕,这是出了大事。肖英急急火火直奔丁德新书记的那个农家小院,他要马上去报告。 一进门正看见李大波坐在屋里跟丁书记谈话,原来书记怕天太晚,路上出差错,没放他走,留他住下。肖英一看见李大波,顾不得说话,张开大嘴,“哇”的一声哭嚎起来。 李大波的脸色“刷”的一下变了,心也跳起来,他意识到保定城里出了事,丁德新也很着急,申斥着说: “别总哭,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肖英这才泣不成声地说:“是姓曹的小子把我嫂子给逮走了,他本来是想逮我大哥来的,呜呜呜,……” 这不幸的消息几乎使李大波骤然昏晕过去,他“哎呀”一声,跌坐在一张木椅里。呆了好久他才说:“这一回我警惕性太差了,还不如今天傍黑我带着红薇一块儿出城躲躲呢,唉呀,我的疏忽,铸成了大错!”他说着,不由得捶胸顿足,又用拳头敲打脑袋,悔恨莫及。 丁德新书记思索着,劝慰着说:“大波同志,千万别着这么大的急,看把你急个好歹的,我想,咱们抽一部分武工队,设法去营救一下红薇同志吧。” 李大波掉了眼泪,他说:“我真担心她怎么受得了那牢狱之苦,最糟糕的是,她还怀有身孕……” 肖英在一旁催促着说:“行,我去,我算一个,这一回我们给这些鬼子汉奸来个劫大狱。” 看见李大波那么痛苦的样子,肖英宽慰地说:“神保佑,幸亏你昨晚宿在这里没回去,不然也落入敌人手中了,……” 李大波拉住肖英的手,又掉起泪来,他泣不成声地说: “我宁愿自己坐牢,也不愿意红薇被捕啊!” 丁德新去找武工队商议如何进城营救的事,肖英便低声说:“大哥,你放心,我们常进城去折腾,也去给汉奸下蒙头帖子,掏窝儿,这点事儿我跟手枪班就干了。不让去,我们偷着去。” 这时李大波收起心酸的眼泪,鼓眼暴睛地用拳头敲击着桌子,咬牙切齿地说: “曹刚!你这个汉奸卖国贼,你等着,有一天我非得亲手逮着你不可!你认贼作父,下此毒手,真是太可恨了!” 第262页 二六二 第32章死讯 一 红薇在疾驰的槛车里,竭力想把思绪集中起来,以便应付即将到来的审讯。只是她心里像是开了锅一样,悬念着李大波的安危,倒把她自己身陷囹圄,置之了度外。因为夜间没有穿棉大衣,铁闷子车里一股寒冷的空气,使她从头顶一直流到脚跟,不由自主地全身痉挛起来,在迷离恍惚中,她只觉得槛车一路怪叫着,驰过夜间宵禁空荡的马路。她抬起脚根,从高处的一个小窗里望出去,借着稀疏的星光,她看见槛车钻进一座发碹的门洞,开进了一个大院,接着是沉重的大铁门关闭的声音。 槛车一停住,车门打开:押差的军警一个个跳下车。最后才把红薇架下来。 “他妈的,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呀?”从头一排房子里,走出一名值班的军官,他嘴里骂骂咧咧地走近车旁,看了看红薇说:“哎哟,怎么抓来个母儿的呀?” “唉,别提了,公的跑啦!”一个警长回答着。 “嘿哟,敢情还是个带犊儿的哪!”值班军官发现红薇是个孕妇,便打趣地说着,“哎呀,今个晚上可把这‘堂客’①往哪儿搁呀?”—— ①“堂客”即女人家之意。 “怎么这么大的院子,这么多的房子,会没地方搁她?!”曹刚从院里走进值班室说着。然后他下命令先到第一审讯室,立刻升堂突击夜审。 红薇被簇拥着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大房间。乍由暗处来到这里,她突然感到一阵眼花缭乱。她渐渐看见屋里的桌椅,从布局看,这里倒象是一间简易的会客室。 曹刚走进门,坐到长桌后面的一把高靠背椅上,指了指凳子,对红薇说:“你坐!” 红薇坐到一张鹅脖杌凳上。 曹刚改变了面孔,现在他那灰黄色的小尖脸上,堆起笑容,他对左右两名警察说:“快给蓓蒂小姐把手铐脚镣去掉!” 警察开了锁,把红薇的镣铐摘掉。 “蓓蒂小姐,我的时候,必须向你解释,今晚把你请到这里,实在是出于误会,”曹刚花言巧语地说,“我跟李会督理查德先生是至交,冲着这层关系,我曹某人能错待你么?我们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那就是请你告诉我们,李大波他上哪儿去了?我们能在什么地方找到他,你只要说出那地方来,我们马上让你获得自由。” 听了曹刚这番话,红薇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说明敌人没有抓到他,她放心了。她关进铁闷子车里,看见那熊熊燃烧的火光,她知道那一定是肖英点燃了汽油起火的,这使进宅的敌人来不及搜查,便逃出那间屋子,她断定这群家伙也没翻到文件、书籍,这使她更放了心。她紧闭着嘴,不回答曹刚的话。 “你应该放明白些,蓓蒂小姐,”曹刚耐着性子,依然用甜言蜜语打动红薇,“不管你跟着李大波在通州怎样对待我,我不记你的仇,因为我的时候知道你全是随着他。可是,我要郑重地告诉你,你和这位李先生,没有履行过当局规定的法律手续,同时也没有得到你的恩人理查德夫妇的祝福,所以,我们不能承认李先生是你的合法丈夫。你现在之所以有这种处境,完全是由于你跟他私奔造成的。你眼下可别再执迷不悟了,你只要说出他的下落来,就没有你的事了。我保证把你平安地送回北平景山公馆,跟着美国人,享你的福,过你的洋式小姐生活,你真是死脑筋,你干嘛放着舒服日子不过,要受这份罪呀?”他边说边把他的指关节按得咔叭咔叭响。 “你好好想想,我给你考虑的时间。” “我不需要考虑!”红薇斩钉截铁地回答。她从见到曹刚的一刹那,特别是此刻追问李大波的下落时起,她狂跳着的心反而渐趋平静下来。她作了最坏的准备,放弃了伪装身份力争出狱的打算,因为她知道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敌人,是披着羊皮的狼,不但手狠心毒,而且完全了解她的底细。想到这里,她心里反倒镇静了。革命者的勇敢、为共产主义事业献身的理想,同时都在她的身上抬头了。她不慌不忙地坐在杌凳上,交叠着双手,冷眼看着曹刚在作戏。 “嘿哟,蓓蒂小姐,我好话说了一车,其实就换你一句话:你这位共党的情人到底跑到哪儿去了?……你现在可不能耍小性子呀!”曹刚陪着笑脸,嘴角上显出两颗绿豆大的小坑。 “不,我不知道!” 曹刚气得脸色发青,逼问着:“你敢说你真不知道?!” “就是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红薇板起脸,用坚毅的态度说,“李大波他是在抗日,而你却是认贼作父,死心踏地的当汉奸!当国民党的走狗,你是双料的特务,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无论到什么时候,你休想从我嘴里打听到他的消息。” “好哇!你真不识抬举!”曹刚冷笑两声,瞪起两只小眼睛,“那,可别说我曹刚不客气了!我已掌握了确凿的材料,证明你也是共匪地下组织的一员。如今,已落入我的掌心,你是逃不掉的了!……不过,要是你把你的组织、名单交出来,那还可以保住你的脑袋!我的时候,何去何从,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吧!” “随便你怎么处置,名单、组织,没有!” “好,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对!这是我第一次的回答,也是我最后的回答。” “那,好办!来人啊,把她押到女监去!听候处理!” 几各狱卒法警,七手八脚地又给红薇带上镣铐,推推搡搡地把她簇拥出第一审讯室。 曹刚看着她出了屋门,不免有些懊丧。本来一听宁庆福能带着他去逮捕李大波,真使他心花怒放,现在白忙了一晚上,不但没抓住主犯,审讯又闹了一肚子气。真是落得个狗咬尿脬——空欢喜了一场。他问值班的那个军官,是否有人来报告堵住了那个逃犯,回答说没有。他怏怏不快地坐上汽车回到他池公馆前院的南屋——那是他平时的住处,只好再做筹谋了。 第263页 二六三 外面寒冷的夜,阴霾的天,凛冽的西北风呼啸着,天空堆集着乌云,这是一个欲雪的冬月。 在田野的大道上,有七个人骑着一色的日本富士牌自行车,在漆黑的夜路上飞快地急驰着,他们就是保委会派出的手枪班,为首带队的是肖英。他因为对保定城内的路径熟悉而担任了领班。人们好容易把李大波劝住,他才没有跟手枪班一同进城。 八点钟他们接近南关,在“别有洞天”公园商量好如何进城,为了减小目标,他们七辆车分了四拨儿,从东西南北城门进城,在城门脸验了一下居住证,很快都进到城里来,在有名的“槐茂”酱菜园——那儿有一棵百年的古槐做标记,都在那老槐树下集合,在城里蹓街串巷,足足逛游了两个钟头,这时已经净街,然后他们才直奔提法司街。 保安队就在当年那处提法司老衙门里。有三进大套院,前两院住着保安队,最后一进院便是拘留犯人的简易监房。保安队这时已关了大门,吹过熄灯号,保安队员早都钻了被窝,呼呼地睡起大觉。只有门前的两个警亭里各有一名岗兵在值班,肖英和另一名队员,摸进警亭,才看见这两名哨兵都抱着枪,坐在亭子里,靠在板墙上睡着了。每个警亭里溜进两个人,便用毛巾把那岗兵塞住嘴,用麻绳捆住手脚,扒了这两名保安队的制服,肖英和一名队员换上。为了不惊动前院的大兵,他们想越墙而进。但周围的墙高,围着倒刺蒺藜电网,每隔一段距离,亮着鬼火似的小红灯。他们围着高墙转了几圈,只有叠着人罗汉,一个踩着一个肩膀,才够上那墙头。肖英胆大,平时武艺也高强,他双手已搭上墙人,便用夹剪剪断了电网,他才钻进去,轻轻跳进院内,窜到前院开了大门,六个队员悄悄进到院里,便飞快地直奔牢房。 监房里很黑,只有中心的一棵木柱上,点着一只三号小桅灯。牢房里一股骚臭味,犯人们除了因为受刑疼痛在呻吟外,也都安静地睡觉了。 他们进到这大马号一般相通的监房里,直奔女监号,去找看守狱卒的住处。 在监房的尽头,他们拉开了女牢头的屋门,只见铺上睡着一个肥胖的女人,睡得正香甜,打的呼噜有如拉风箱,肖英一把薅住她的头发,把她薅下床来,她扭亮电灯,见七条大汉,横眉怒目,吓得她哆嗦着直打牙巴骨。 “你们,老总,你们是……是哪一部分的?”她哆嗦着问。 肖英为了快速解决问题,便掏出手枪在她脸前晃动着:“我们是八路军敌后武工队,你快告诉我们,昨晚抓来的那名女八路在哪个监号?快交出人来,没你的事,如果不交,要了你的狗命!” 那女牢头一听来人是八路军,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如捣蒜般地说: “哎哟,八爷呀,您晚来了一步,那女犯刚收监,没过两三钟头就提走了,我没敢说半句瞎话,您可以查监号,要是找出来,当场毙了我也不冤!” 这意外的消息使他们全都发蒙了,大家面面相觑,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办好了。肖英说:“我们要查号,有半点虚假唯你是问。” 他们很快就搜寻完女监,的确没有红薇。女牢头指着一间牢房,问那同监在押女犯说: “你对先生们说,是不是那女八路让人提走了?” 那女犯点点头,这时那牢头才想起那张提人的手续单,便交给肖英,他看了看,字迹潦草,他认不全,又怕夜间换岗,发现他们,才找来浆糊把一张八路军连克几座县城的胜利消息大布告贴到监房面前,最后又审了几句: “快说,人提到哪儿去了?” “来人说是解往北平去了,别的我真不知道……” 肖英气急败坏地踹了她一脚:“去你妈的吧!弟兄们,咱们快回去报信去吧!” 就在这时,保安队住的前院已炸了窝,原来是接岗的人发现警亭里的岗兵都被捆绑起来,知道一定是有八路进城夜摸营,于是吹起警笛,叫醒保安队。保安队员们又吓又冷,嘴里炸唬着,行动却萎缩不前。就在这时他们七个人,端着手枪,冲过人群,一直冲出大门,这时保安队员们才大喊大叫着:“八路军夜摸营来啦!逮八路,快逮八路啊!” 在敌人的喊叫声中,他们骑上车,冲到小南门,这是一道新开的城墙豁口,平时只有一两个治安军把守城门。这时不过夜里三点,城门没有开锁,肖英跑进值班的小屋,见一个伪军正在睡觉,他把枪口顶着那人的太阳穴,大喊一声: “快醒醒,我们是八路军,要出城,快给我们开城门,不然凿了你!” 那伪军吓得浑身哆嗦,好容易摸着钥匙,开了城门,他们七个人,旋风一般冲出城去,沿着广袤的田野,冲上回保委会的大道。 天亮的时候,他们回到机关,几乎累倒了。丁德新和李大波派出手枪队之后,也一直悬着心。结果使大家大失所望。肖英用大手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女牢头给他的那张纸条,李大波忙接过去,只见纸条上这样写着: 保安队看守所女监:见字立即将该女犯方红薇交与北平市警察局曹刚科长,准予押解北平审讯。特此知照 司令 柴恩波手令 1943年12月24日 李大波看后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声,他已经悲哀得麻木了。像肖英这些同志,舍生忘死,甘冒危险前去抢救,都使他心中万分感激,他一点不敢露出着急的样子,深恐大家因一时情急做出盲动的冒险行为,给组织带来损失,他现在只能默默地吞食着这份痛苦。 丁德新从李大波手里接过纸条,看了看说: “看来,为了营救红薇同志,我们只好跟平西根据地取得联系,看平西支队能不能想想办法了。” 李大波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想马上就回冀中区党委一趟,应该立刻把发生的事情向组织及时汇报,同时要有新同志来把我的任务接过去,才能保证急需物资的及时供应。” 第264页 二六四 那一天吃罢早饭,他化装成小商贩,肩膀上背着一个“捎马”,赶着一头毛驴,向军区奔去。出来时是他与红薇一块儿同行,而今爱妻身陷囹圄,只剩他孤身一人,他不由得又垂下眼泪…… 在保委会派手枪班去保定城营救红薇的时候,红薇被曹刚解走刚一个多时辰。原来他在提审红薇后,便独自回池公馆了。 他躺在床上,既兴奋又气闷。虽然这次没有亲手抓到李大波,而只逮捕了红薇,他考虑李大波一定会出头露面前来营救自己的老婆,所以他那张网继续张开着,红薇又再次做了鸟囮子。如果他能借这个计谋捉到李大波,他是绝不会让这个铁杆共党分子跑掉的,这回他发誓要亲手把他处决,以报通州之仇,以解他心头之恨。现在有红薇在手,又圆了他早年要把她当“鸟囮子”的那个旧梦,如果那飞走的鸟又飞回来自投樊笼,逮住这个共党,这既可以向日本献媚,又可以向重庆邀功,还可以向美国的理查德讨好,这又是一箭三雕的买卖,他越想越兴奋,越想越没有一点睡意。忽然,他那兴奋的神经,一下子又产生了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念头,他想到保定城里八路军折腾得这么凶,万一发生劫狱的事情,把他到手的鸟囮子再夺走,那可就太蚀本了。他如今每周有三天在保定省府帮助池宗墨办公,其余的时间还在北平市警察局兼任着特高科科长的职务,又加上他在北平日本宪兵队、大使馆方方面面都很熟,他就能手眼通天,为所欲为。他这念头一冒头,越想越害怕,仿佛真的会有八路前来劫狱似的,于是他刚躺下又穿衣下床,要了车又直奔柴恩波家。 他赶到柴公馆,柴恩波还在抽大烟,一听门房听差说是曹刚驾到,他不敢怠慢,赶忙到屋前迎接。按照常情,引渡犯人,必须经过一定的手续,可是经过一阵磋商,柴恩波出于巴结的目的,他觉着这是放着河水洗船的便宜事儿,便乐得给曹刚送这份顺水人情,他满口答应,这大出曹刚的意料。 “柴司令,我的时候,真太感谢了。” “自家弟兄,没说的,要是别人,我绝不放弃这块到嘴的肥肉。唉,当年兄弟参加八路,皆因形势所迫,万不得已。初入华北军政界,弟身孤影单,往后还望仁兄多加提携。” “你是反共英雄,咱们是一家人。此次逮捕之事,你知我知,不必外扬,以免横生枝节。” “我明白,你放心。绝不会从我这儿走漏一点风声。” “还望仁兄派宁庆福特工队长继续监视成衣局,以便蹲坑把李大波那小子拿住。我估计这两天那小子可能上钩。”他连着拱手作揖,说着“多谢多谢,拜托拜托,往后兄弟必有重谢”便匆忙退出门去。 从柴公馆出来,他就拿着柴恩波的手令,坐车来到提法司街的保安司令部。这时已快夜里十点钟,女监狱头目一见柴恩波手令,便马上从监房里提人,红薇捧着手铐,蹚着脚镣,由两名解差架着,登上昨晚坐过的那辆铁闷子囚车,开出了发碹的大门。于是,这辆车打头,曹刚的轿车殿后,沿着平保公路,风驰电掣地驶去。 一路上曹刚坐在车里都在思谋着审讯的事。他认为别看她昨晚上铁嘴纲牙,死不认帐,他认为那是因为没动刑,像红薇这样一个年轻娇嫩的女流之辈,而且又是一个有身孕的妇人,只要叫她稍微尝一尝皮肉之苦,保准叫她招什么口供就有什么口供。“多少男子汉都没逃过我的手心儿,何况她这个小娘儿们!”他越想越觉着满有把握。 汽车开足马力怪叫着,走了将近四个钟头,终于进了北京城。他命令司机一直开到北新桥十二条胡同对面的铁狮子胡同,才在一处楼房前的大铁门外停下。这里是曹刚特高科秘密设立的一处特刑厅,它毗连着冈村宁次的华北方面军司令部,专门收容政治犯和由日本兴亚院转来的思想矫正犯。铁门开后,汽车驶进院里,转过甬道,停在楼前,哗啦一声,槛门铁锁打开,红薇被架下铁闷子车。 “收监!”曹刚下了汽车,吩咐着,然后得意洋洋地打了一个榧子响手,颤动着两条细腿,颠颤着小脑袋,扬长而去。 红薇走下槛车。一夜没睡,又饿又累,浑身无力。她被两名解差拖架着,送进了阴暗潮湿的七号女监。 二 曹刚求成心切,他回家休息片刻,吃了早点,便提审红薇。她被带进一间空荡荡的大房间里。墙壁、窗户、天花板,都是褐色的,屋里光线非常暗淡,白天也点着长长的灰暗的电灯,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有一道柜台似的栏杆,把屋子隔成两半。审判席是一张长方桌,包着铁铅皮,三把高背椅;被审判席,是一张带护栏的桌子。屋子的尽头,大木架上分门别类堆放着各种刑具:皮鞭、绳索、竹板、烙铁、火箸、老虎凳、大铁壶、竹签子,还有从房梁上垂下来的吊人铁环,等等。 红薇一走进屋子,看见这些可怕的布置,立刻觉得全身毛骨悚然。她活了二十三岁,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阵势。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脏怦怦地狂跳,肚里也开始一阵难以制止的剧烈胎动。她定了定神,被法警带到栏杆桌后面站定。她开始在心里责备自己的怯懦,努力回忆起吕妈妈的形象,和她讲过的狱中受刑时坚定的表现,她再次在心里复习了自己入党时的誓言;而这时李大波和杨承烈的形象,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似乎正用她熟悉的期盼目光注视着她。这时,她的心终于慢慢地镇定下来。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打断了红薇的思绪。门开处走进三个人:曹刚、吴文绶,还有一个她不认识。他们拉开椅子,在长桌前面就座。吴文绶坐在中间主位,显然,今天这头一堂审讯由他担任主审官。 一见这个麻脸、戴着红线锁边眼镜的吴文绶,红薇立刻想起理查德那次盛宴李顿国联调查团时,学生们冲进景山公馆时的情景:她清晰地记着这个特务被学生们绑在后院那棵大槐树时的样子。今天他穿了一身浅驼色的牛毛布协和式制服,做出一副庄重的模样,好像吞了一根棍子,端坐在靠背椅上。使红薇越发觉得他是那么卑微得可怜可笑。 审讯并没按常规开始。没有那一套繁琐的姓名、年龄、籍贯、住址、职业等的例行询问,吴文绶劈头就问: “方红薇,你想好怎样招供你的图谋不轨的通匪问题了吗?” “想好了。” “那你就从实招来吧!” “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第265页 二六五 吴文绶一拍桌上的惊堂木,立刻翻着一对眼白很大的马眼说:“给我用大刑,上架!我看,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也不认识我的厉害!” 几名熟练的行刑手,捯着绳索,把铁的吊环从房梁上放下来,又有两个特务,把绳索缠在她的肩背上,每人拉着一根绳子,准备往上提吊。 “慢着!”曹刚用手制止着,喊了一声,他换成一副劝善的面孔,对红薇说,“蓓蒂小姐,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吗?你在这儿受尽折磨,又有谁知情?!你们共党的规矩我知道,只要被捕,不但不受信任,而且还要受到审查、怀疑,你就会打入另册了,你想想何苦来呢?” 红薇低下头,不言语。 “蓓蒂小姐,”曹刚接着用好言好语劝降,“其实你已是美国人的养女,生活如此优越,又上了名牌大学,有好门第、好学历,将来既不愁职业,也不愁婚嫁,你一切都有了,你还有什么所求?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迷上了穷八路、穷共党?!……”他停顿下来,喝了一口水,还想再说点打动人的话:“我的时候,听我的劝吧,你现在又怀着身孕,要是真给你动刑,你这身子骨儿,受得了吗?你不为你自己打算,也不为你没出世的孩子考虑考虑吗?” 红薇这时确实想到了她的家,老爹,妹妹,红堡小弟,还有延年爷奶,她觉得她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流出了眼泪。 曹刚看见那不断流的眼泪,像断线的闪光珠子,滑过红薇瘦削萎黄的面颊,滴落在她的衣襟上,误以为是受了他这套话语的感动而软化了,心里不禁一阵欣喜。 “你明白了吧?一切都来得及,你招了供,保证你这辈子享有荣华富贵!”曹刚走下台子,凑近红薇低声地说:“你如果不愿意当着这么些人说,可以对我一个人私下讲,我也不要书记官记录,你看怎么样?你先回答我:李大波到底躲在哪儿?” 红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泪像喷泉一样流出来,她太激动了。从曹刚的询问里,她得知敌人到现在还没逮着李大波,这就够了!她何惧此刻昂首死去?!她把头一摆,用异乎寻常的口吻大声地说: “我说过,我不知道!” 她的响亮回答,使屋里的空气骤然一变。原来以为颇有希望的敌人,个个气得吹胡子瞪眼。 吴文绶扭过头对曹刚说:“我说怎么样?我敢跟你打赌,你这是白费唾沫!对她这个铁杆儿,你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依我看,这小娘们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啦!”于是,他巴哒一声拍起惊堂木,吆喝着说:“用刑!” 她先被吊上房梁,在半空悬着,接着是皮鞭抽,她知道这是她的末日来临,她只希望快一点结束她的生命,所以她咬紧牙关破口大骂,这更惹恼了这群大小特务,手下更狠,须臾间她便昏了过去。随后松了绑绳,她被从房梁的吊绳上放了下来,用水把她从昏迷中喷醒。 “你说不说?!” “我不说!” 突然,红薇的肚子像绞肠痧一样拧着疼起来,一阵连上一阵,她躺在地上起不来,疼得翻滚着。刚才她挨皮鞭的时候,虽然也疼得钻心,但她咬紧牙关,把心一横,一声也不吭,可是现在这种撕裂心肝的剧烈疼痛,使她实在难以忍受,她放声地呻吟起来。接着从她的下身渗出了鲜血。显然,这阵疼出血都是流产的先兆。 曹刚和吴文绶见了这般光景,都站起身,摆了摆手,立刻命令那些打手说: “回监!” 红薇被拖死狗似的拖回了七号监房。 七号监房里是那么寂静。午后四点钟左右,女监看守又收进来一名新女犯。她没有戴手铐脚镣。红薇被带回监房的时候,衣服被皮鞭抽破,满脸是伤,下身还不断地出血。她被放在水门汀地上铺的草荐上,特务们退出女监,女看守长张多丽,又锁上了铁栏栅的监门。红薇的产前阵疼,一阵强似一阵。她的脸色惨白,头发蓬乱,两手攒拳,一个劲儿在草苫子上来回翻滚,她大声地呻吟着: “好疼啊,救救我!……我真的活不了啦!……我的妈呀! ……” 新犯人没见过这种事,吓得缩在屋角里,她还没有上过公堂,看见这种残酷的受刑,心里气愤地咒骂着:“这些民族败类,对自己的同胞肯下这样的毒手,简直没有一点人味儿。” 红薇的腹部阵疼又松缓下来,她也变得安静了许多。她闭上眼想休息一会儿。她被拖进监房,因为腹疼,根本就没注意来了同监女犯,她朝着监房外有气无力地喊着:“看守! 水,给我点水,我太渴了!……” 没有回音。新犯人本来很紧张,害怕地缩在墙角里,可是看见看守没来,这时她的胆子变大了,她把自己带来的一搪瓷缸子凉开水,端到红薇脸前,用手托起她的头,凑近嘴边,低声地呼唤着: “难友,快喝点水吧!” 红薇稍微抬起一点脖颈,闭着眼,喝了一阵。然后倒头就睡,她是那样疲乏无力啊! 难友把她的头放在草荐上,用湿手巾给她擦去脸上的血痕,突然,她认出她来,摇晃着她,哭着喊道: “红薇,红薇,是你啊!你快醒醒,我是小昭啊!你醒醒! ……” 红薇异常虚弱,于朦胧中听见有个声音在呼唤她,她慢慢地睁开眼,开始有了模糊的意识,她觉得脸前这个留着短发、满面泪痕的女人是这么眼熟,只是一时她认不出来。她瞪着大眼,呆滞地凝视着。 “红薇,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陆小昭哇!” 红薇渐渐恢复了意识,她认出小昭,她抱起陆小昭的头,委屈地哭泣起来。哭了一小阵,她觉得时间不多了,还有比哭泣更重要的事,应该赶紧向小昭做一交代,便止住了哭声,急切地低声问: “小昭,怎么你也被捕了?陆秀谷教授如今怎样了呢?”“唉,你走后,这几年我大学毕了业,便留校工作了,”陆小昭轻轻地解释着说,“这一回是日本宪兵队又对北大、清华几所大专院校进行突然大搜查,而我爸爸是在这事之前的几天,随着几名教授去延安了,现在可能还在路上。我不能肯定是这件出走的事泄露了风声,还是敌人在半路截获了他们。我是在敌人搜不着爸爸,才把我逮捕的。我现在还为父亲悬着心呢。” “哎哟,哎哟,我的肚子又疼起来了!”红薇抓挠着两手喊叫起来,临产先兆的阵疼又开始了,剧烈的、像从身上往下撕肉似的钻心疼痛,使她紧咬着嘴唇,头又在草荐上滚来滚去,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沁出来,顿时她的头发像被水浇似的全湿透了。她鬼哭狼嚎般地喊叫着:“啊呀!小昭,我活不了啦,让我死吧!……” 第266页 二六六 陆小昭还没结婚,她一点儿也不懂生育孩子的事,看到这般痛苦,她几乎吓傻了。她奔向锁着的狱门,两手抓住铁栏栅,转声转调地喊起来: “看守,看守!快来人呀!她要生孩子啦!” 整个七号监房全被这凄厉的喊声惊扰了。和这间牢房毗连的六号和八号的牢房,都奔向铁栏栅,关心地喊着: “按住她的肚子,千万别让胎儿往上撞,别碰着心……” “按着她的胳臂,帮助她使劲儿……” “儿头露出来了吗?可别让他再缩回去!” 陆小昭慌了手脚,这些嚷嚷成一团的话语,她一句也没听清。 “这是干什么呀?这么炸窝?跟蛤蟆吵坑似的?!”女看守长张多丽气势汹汹地奔过来,大声地训斥着,“什么事呀,这么炸呼?” 人们和陆小昭几乎是同时喊着:“她要生孩子!”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女人生孩子,还不跟猪狗下崽一样吗?看你们闹慌得跟炸庙赛的!”张多丽满脸横肉,横眉立目地训斥着人们,但她还是开了监门。 就在这时,红薇的羊水破裂,随着在她的两股之间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儿头,张多丽紧紧地抓住这个小脑袋,用力地摇晃着,胎儿完全下来了,而且还哇哇地哭了起来。 “先别铰脐带呀,等等胎衣,要不,便血澎心啦!”从邻监传来关心的嘱告。 张多丽熟练地剪断了在胎儿脖子里缠了三匝的脐带,陆小昭急忙从自己的衬衫上撕下了一只袖子,绑好了脐带,胎衣这时也顺利地下来了。剧疼过后,红薇渐渐地睁开眼,看了一眼那个瘦弱的小婴儿,从眼角里淌出了眼泪。 “是一个丫头!”张多丽把孩子放在草荐上说着,“嘿,看这孩子来得多不是时候!” 是的,一个失去自由、正在受着磨难的母亲,把一个和祖国同命运的、多灾多难的孩子领到了苦涩的人间! 红薇由于失血过多,昏迷过去。女看守张多丽受了特别关照,立刻奔到办公室打电话去叫医生。须臾时刻,狱医便匆忙赶来。他奉到命令,为了从这个女犯嘴里掏出口供,他要尽全力进行抢救,他的任务是绝不能让她在这节骨眼上轻易死去。 医生给红薇注射了强心针、止血针。过了不一会儿,她苏醒过来了。医生才如释重负地和女看守长张多丽一同退出了牢房。 黑夜来临,牢房甬道里的灯光如豆。挨着红薇身边躺着的婴儿,被陆小昭带来的一件小棉袄包裹起来。她耸动着小鼻子在鼾睡,但时常被喝进的羊水呛醒。红薇浑身的伤痕疼痛起来,一点儿都动弹不得。陆小昭不得不抱起那早产的婴儿,侧着身让她吐出黏腻的混着鲜血的羊水。 红薇虚弱地伸出她的手,抓住小昭的手,有气无力地喃喃着说:“小昭,幸亏有你,谢谢,谢谢!” 小昭说:“红薇,想不到你做了母亲,你要坚强,为了这孩子你也要活下去!” “是的,我要挣扎着活下去。一定的……” “我想问你一句:大波他如今在哪儿?他平安么?” “小昭,敌人是为了抓他才把我抓来,我估计他已平安地回到根据地了。” “那太好了。……”陆小昭把婴儿放在红薇身边,“我们苦撑着吧,敌人已经快到他们的末日了……” “别说话啦,快睡觉吧,”查夜的狱卒怒声申斥着,“都什么时候啦,还鸡猫子吵叫的?”狱卒是个跛足的中年人,他在七号监房里走了一趟,每个囚室都探探头,然后才关闭了甬道上的一盏灯,退了出去。 这一夜,新生的婴儿香甜地睡在红薇与陆小昭之间的草荐上。这个小生命和她母亲一样,全然不知道就在她身边和偌大的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和今后还有怎样的灾难在等待着她们…… 三 第二天清早,看夜的老狱卒来给监号送饭。婴儿因为饥饿,无力地啼哭起来。狱卒放下稀粥、窝头和咸菜,开玩笑地说了一句:“嚯,又添了一个小犯人!”他探头看了看婴儿,拿起马勺,又往红薇的碗里添了一勺稀饭汤,“喂她点米汤喝吧,她叫饥哩!”然后他凑近栏栅,压低了声音说:“喂,我说,你快喂喂她吧,按照这监里的规矩,不收容孩子,小心那母老虎,一会儿来抱孩子走……” 陆小昭替红薇着急地问:“那孩子抱到哪儿去呀?!” “都送到仁慈育婴堂去,那是美国教会开的,虽说送到那儿的孩子也死了不少,可总比跟着她受这份牢狱之灾强多了呀!”老狱卒说罢,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喃喃着:“罪孽呀!” 便提着饭桶又给别的监号送饭去了。 红薇躺在草荐上,听清了老狱卒的话,心里不由得暗吃一惊。她知道这仁慈育婴堂,就是理吉德·麦克俾斯以美国美以美教会的名义开办的所谓慈善事业。当年宋美龄北来,还专门参观了这座位于北平西山的育婴堂。当时的报纸狠狠地吹嘘了一顿,理查德也做为中美友好的慈善家头衔,出了一阵风头。红薇想到她自十一岁被拐带进京,想不到她自己生下的孩子,也没逃出这个美国传教士的手心,想到她的命运是如此多舛,心里真是痛苦万端。她挣扎着坐起来,用牙咬着,从她的白衬衣上撕下来一块前襟,又咬破了自己的中指,急忙写了一封血书。写完后,她无力地倚着墙壁,小声地说:“小昭,你快帮助我把这封血书,塞在这孩子的身子底下,我怕呆会儿来抱孩子,就来不及了。……倘使她命大能活,也好让她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 小昭赶紧把血书塞进孩子裹着的衣包里,又抱起她,用小勺慢慢地喂她米汤喝。孩子灌了一肚子米汤,不哭了,又疲倦地沉睡起来。 小昭把棒硬的窝头泡在稀饭汤里,端到红薇脸前,劝慰着说:“红薇,你吃一点吧,你太虚弱了。要不是这种情况,你坐月子,还要喝小米红糖粥、煮鸡蛋,喝鸡汤补身子,熬鲫鱼汤催奶哩!现在只好吃这破饭!” 第267页 二六七 红薇乏力地倚在墙上,像咽药似的吃着那已经发馊味的窝头和有霉味的米汤。 她们刚吃完放下饭碗,只见女看守长张多丽腰间响着一串大钥匙,快步地走进监号,直奔七号监房。 “喂,我说,方红薇,有人来抱孩子啦!” 铁栏栅的牢门打开,张多丽就要进来抱孩子。红薇咬住牙,忍住浑身的伤痛,听任下身还在出血,勉强挣扎着坐起来,流着泪,抱起孩子,亲吻着婴儿的小脸蛋儿,抽噎着说: “再让娘看你一眼,我可怜的孩子,……都是我的错,不该在这个国难当头的时候,把你领到这个世界上来,……倘使你活下来,原谅你的父母吧……” “别叨唠啦,这都是废话!”张多丽申斥着红薇,然后朝甬道招招手,“喂,快走,你怎么走得这么慢啊?” 这时只见一位梳着发髻的妇女慢慢地从甬道那头走来。听见女看守长的催促喊叫,她握起拳,浑身使劲,迈着放足的脚,加快了脚步,奔向刚打开的牢门。 “来,就是这小崽儿,昨晚上刚下的……”张多丽指着婴儿说着。 红薇抬起头,望着来收婴儿的老妪,她惊讶得目瞪口呆了。天哪,她看见了什么?!一阵疯狂的惊喜,几乎是喊嚷起来: “王妈妈!是您啊!多么巧!” 王妈妈这时才认出这个削瘦枯黄的女犯人是红薇。她的眼里立刻噙满了一包热泪,她心疼地扑上去,拉起红薇的手,颤抖着哽咽地说: “薇妮!我的亲人哪!……看这些缺爹少娘的狠心贼把你收拾成这样儿……” “喂,我说你这老婆子不打算活啦是咋的?别跑这儿满嘴喷粪!快走,抱起孩子快走!哪那么闲白儿呀!” 张多丽从红薇的怀里抢夺过婴儿,放在王妈妈的怀里,又推搡着她出了铁牢门。王妈妈站在牢门外不肯走,她急忙说: “万顺平安吗?……” “王妈妈,你放心吧,他远远的去啦……” “薇妮,我回头再来探监,你好生着吧,……这孩子你放心……” “妈妈,就是我死,也放心了!……别把我的事告诉理查德……” “快走快走,别没完没了的啦,我的妈哟,这可是唱的哪出戏哟!”张多丽边说边推搡着王妈妈。 王妈妈,这个第一次就给理查德从遵化深山红花峪拐带来的红薇在景山公馆洗澡的善良的乡下女佣人,现在又成了狱外第一个抱起她新生的婴儿的人。她老泪横流,用她家乡的习俗,在孩子的耳根旁一连声地叫着魂儿: “我的小宝贝儿吔,可怜的孩子,跟姥姥走,快跟姥姥一块儿回家吧……” 王妈妈从监狱出来,乘电车出了西直门,又坐公共汽车,回到了西山脚下的育婴堂。自从爆发太平洋战争后,理查德被遣送到山东潍县集中营,景山公馆经济拮据,爱狄做主,把王妈妈送到这个育婴堂来做工餬口。她每天和几个嬷嬷照看着几十个骨瘦如柴的孤儿。她抱回红薇的孩子,没有进那间大的育儿室,就先抱到自己的那间小下房屋里。她把孩子放到板床上,打开那件裹着的棉袄,露出一个瘦小的婴儿:小脑袋像一个大土豆,额头满是皱纹;两只小手像褪了皮的鸡爪;小脚儿只有一个双豆的花生那般大,整个像是一只剥了皮的带着血迹的小兔子。“这孩子不足月,怕是活不成啊!”她掉了泪想着。她赶紧用温水给孩子洗了澡,找了一套洗干净的小衣服穿上,这时她才发现了那封塞在婴儿身子底下的血书。她急忙收进拴在裤腰带上、挎在腰间的那个绣花小荷包袋里,不敢让别人看见。做完了这一切,她才抱着孩子进了育儿室。 这是一间很大的有几十张小床的屋子,所有的婴儿都在嗷嗷待哺。自从日美开战,育婴堂也断了国外教会的经济来源,过去剩余的过期奶粉,由于海战激烈,美轮也不能从海上运输了,日本当局因为和美国处于战争状态,也停止对育婴堂的糖、奶和粮食、油料的供应。本来在战前由于管理人员的克扣,婴儿就大量死亡、转卖,现在就更陷于饥饿和停顿的困境了。 “喂,老嬷嬷,这就是你从监狱抱来的那个婴儿吗?” 说话的是育婴堂的堂长黛维丝。今年四十岁的样子,是爱斯理教堂虔诚的基督教徒。她的父母是跟理查德·麦克俾斯的父亲俾斯·麦克柯尔和母亲唐娜·巴莎,做为美国第一批“海外布道”的“尖兵”传教士,在1858年6月21日,也就是“天津条约”①签字的第三天,同乘一条“烟狗号”飞剪船来到天津码头的。他们的父母在一起共事,黛维丝就和理查德在广东路的美国大院一块儿长大。耳鬓厮磨,青梅竹马,渐渐他俩发生了恋爱,一起跌进了爱河,山盟海誓,非他俩绝不嫁娶,可是1921年做为爱斯理堂主事的理查德回国述职,却一下子迷上了曾在纽约曼哈顿八十一街“地狱厨房”街头当过“流浪女神”、又在好莱坞做过一阵三四流“肉弹女星”的爱弥丽·莱斯蕾结了婚。黛维丝失恋后,伤透了心。然而理查德送给她一本美国作家纳撒尼尔·霍桑写的《红字》一书,使她读后着了魔,非要向那个做出自我牺牲的女主人公海丝特·白兰学习不可,为了维护理查德的名声,她不但跟他藕断丝连,而且还忍受着痛苦偷偷和他私通。她不得不把他们的爱情结晶——那个私生子,残忍地跟这些中国孤儿一块儿饿死,丢进西山掩埋儿童尸体的骨坑。她如今依然没有嫁人,而宁愿留在育婴堂,为的是能够见到理查德,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他一眼。只是她的性格变得孤僻、喜怒无常,甚至残暴和桀骜不驯。有时她还大发歇斯底里,育婴堂的人都怕她—— ①《中美天津条约》,又称《中美和好条约》,1858年6月18日在天津签定。为中美签定的第二个不平等条约。 “我问你哪,你没听见吗?”黛维丝用冷峻的目光直视着王妈妈,又重复地问了一句,“这就是刚从监狱里抱来的那个婴儿吗?” “是,姑奶奶①。”王妈妈怵怵怛怛地说着—— ①按教会的习俗,称修女、嬷嬷为“姑奶奶”。 第268页 二六八 “那女人是因为什么事坐监狱呀?” 王妈妈沉静了一会儿,她一点也不敢泄露实情,特别是不敢说出有关红薇跟理查德的一个字来,便支吾着回答: “谁知道哩,只听说日本人去逮她男人,那男人跑了,就把她逮着了。” “哼!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是好东西!真是可杀不可留!”黛维丝恶狠狠地打了一个响手说着,然后一挥手,“去,抱到屋里,给这孩子登记上吧!” 王妈妈像听了大赦令似的赶紧抱着孩子走了,她真担心这位育婴堂长一时间犯了喜怒无常的病,会抡起婴儿一条大腿,把一个还没气绝的婴儿扔到西山乱葬岗子里去。 她忙不迭地进了大屋,几个嬷嬷围上来看。 “快给这小妮子登记上吧。” “叫什么名字?”一个年纪较轻的嬷嬷问着,翻开一个登记的大本。 “王爱华。”王妈妈为了保护红薇生下的这个孩子,她给这婴儿报了自己的姓氏。 红薇产下一女婴的消息,已由女监号的牢头张多丽用电话报告给曹刚。 红薇的坚强,连着受三场大刑而不招供,真出乎曹刚的意料。曹刚使用了最令人动心的丈夫、孩子和她自己的生命保证做贿注,而这个女人却无动于衷。她的坚贞不渝,不仅使曹刚不能理解,反而让他望而生畏。世界上最令人动心的是死亡,而她竟视死如归,奈何以死惧之?保定八路深夜劫狱的事,柴恩波立刻打电话告诉了他,使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得对自己采取临时转移监狱的作法,非常自我欣赏,而且自鸣得意。“啊,这真是我一时福至心灵呀,合该我这宝押赢了!” “她产后身体怎么样?”他把张多丽叫到棋盘街的警察局侦讯科的办公室,详细地询问了红薇的情况后这么着急地问着。 “弱得快爬不起来了,我怕是顶不住了……” “那可不行,我不能让她眼下就断这口气,”曹刚咬着下嘴唇果断地说:“我要让她活过来,活下去,留下她这条命,旷日费时地慢慢审讯,一点一点地折磨,总会把她的锐气磨灭,噢,张女士,我拜托你专门照顾好她,给她特殊地开小锅饭,甚至可以买点排骨熬汤,让她恢复体力,”说着他从钱夹里拿出一张百元的准备票,赏给张多丽。“你要知道,只要有她这口气活着,我还指望用她钓那条大鱼呢!” 张多丽笑着千恩万谢地收下那数目可观的赏钱,对红薇的暗中照顾,她满应满许地跑走了。 曹刚打发走张多丽,心里乱乱哄哄地像长了草一时静不下来。他往柴恩波的办公室打电话,问他成衣局的“蹲坑”有什么收获,他回答说,没撤暗哨,可是没见任何踪迹,他失望地挂上电话。 忽然,他又一阵心血来潮,便坐了吉普车赶往景山后街,他异想天开地想让理查德去探监,并且还对她进行劝降,“说不定这也许是瞎猫碰死耗子——该着呢,他也许能用说教的三寸不烂之舌劝她,回心转意,……死马只当活马医,试试看吧。” 理查德早晨刚起床,吃罢了粗糙的早点,一块黑面包,夹一个荷包蛋,冲一碗文化米面的茶汤,便坐在办公桌上读《圣经》。昨天深夜,他偷着听了很长时间的“美国之音”广播,到四点钟他才睡点觉,因为睡眠少,现在头还一阵阵发晕。忽然一抬头,他从玻璃窗里望见曹刚已走到院中,正朝他的屋里走来。 “这讨厌的犹大,瘟神!他又来干什么?这个吃里扒外的狗特务,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个讨厌的家伙,真令人厌烦啊!就好像是大绿豆蝇那么令人恶心,”理查德一边望着他,向他招手一边在心里这样骂着他。“德、意、日的战争,打得很不好,轴心国失败,只是时间问题了。……这小子现在还能把我怎样?他知道我能面见蒋本人,在蒋管区是吃得开的,他还能把我抓进集中营吗?我和这小子有那个连手的‘桐工作’,倒使他不敢轻易陷害我,如果他真的害我,我就在今井武夫眼前揭露他与重庆目前正用‘桐工作’,跟日本在政治上捉迷藏,设骗局,哼,日本人要是知道这受愚弄的把戏,还不活剥他的皮!”他站起来,伸过一只手,微笑着:“啊!曹先生,多日不见,真有点想你,欢迎欢迎,快请!” 爱狄给他俩沏上茶水,放到沙发桌上便退出客厅。他俩边品茶,边骂那茶水难喝,埋怨茶叶质量太坏。曹刚说:“李会督,咱眼下有这茶喝已不简单了,前不久我去日本看我儿子,哎呀,日本国内苦得不下华北,他们也吃一种叫‘杂炊’的配给口粮,除了让日本人献铜献铁外,还要献沏过晒干的废茶叶。” “哎呀,那是做什么用呀?”理查德没话找话地问着。 “喂马。”曹刚为了显示他的知识丰富,摇头晃脑地说,“茶叶即使沏过,也含有许多维生素,现在战争时期,物资艰难,只好收敛废茶叶掺在草里喂马,好让马吃了败火。啊,战争结束不了,小鬼子自己也受上罪了。” 理查德小心翼翼地听着不答话,他不知道这条恶狼进门有什么目的,所以他缄口不答。 曹刚呷了两口苦涩的茶水,便忍不住地说:“李会督,实在对不起,上次我曾对您许诺,我们特高科已侦察到李大波,要下令去逮捕他,可是万没想到保定当局派了这群笨蛋硬让那小子跑了,倒把蓓蒂给逮住了,下了女监。” 理查德听了这消息,有如五雷轰顶,他深恐红薇被捕受刑不过,把上次他跟她谈的那件有关“桐工作”的实情讲出来连累他,心里吓得擂鼓一般,嘴上也结结巴巴地说: “她……她招出,招出了什么呀!……” “她招出个屁鸭子!狗屁都没吐一个字儿,”他骂骂咧咧地,接着他便简要地叙述了红薇如今被关押在第一监狱的女监部,过了三堂,受了大刑,可她还是死不招供她的男人,他编谎话说:“这件有关共党的案子,是北平警察局局长主审这场官司,我只能从旁探听探听,昨天夜里她在监狱还生下一个女儿,已寄养在您的育婴堂。咱们是朋友,所以我才赶紧给您送个信儿,请您快到女监去看看她,好好劝说劝说她,别让她再执迷不悟白去送死了。” 理查德一听没涉及他半个字,已经放下心,可是一听到死,他还是脸色苍白,嘴唇抖动,只会张口结舌吃惊地叹息着:“啊!我的上帝呀!饶恕这个罪人,迷途的羔羊吧!” “那您到底去不去探监呀?” “去,去,……” “什么时候去?产后她很虚弱,去晚了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过一半天一定去监狱劝她。” 第269页 二六九 “那好吧,咱们一言为定了。”曹刚说罢,匆忙告辞,理查德心慌意乱地送到门口,见曹刚坐车驶去,他仿佛松了一口气。他定了定神,想了一会儿,才决定登上已预备在门口的福特汽车,向西山育婴堂奔去。 一路上他的心绪紊乱,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店铺,长蛇阵似的兵车,心里只想着一个问题:“我在蓓蒂这个山野姑娘身上曾经花了多少心血啊!我曾经想把她培养成轰动华盛顿的‘东方美人’,实现我1932年那次回国在玫瑰园亲自向我所崇拜的‘近代的保罗’‘基督的大使’穆德先生许诺过的夙愿。可是,现在我要蚀本了,她死了,就全完了,……不,谢天谢地,她又为我创造了一个生命,那也一定是个小美人,……这可以多少弥补一下我的损失,哦,感谢上帝!我一定设法把这个小婴儿收养长大,让这个孩子来圆这场好梦……” 汽车已来到那有红色铁钉大门的育婴堂。理查德下了车,跌跌撞撞直奔育婴室的大院。这是他从山东潍县集中营假释回来后,第一次来这里。他走进屋来时,黛维丝正背着身在给一个发烧的婴儿试体温表。听见别人在向他敬礼,问候,她回过头惊讶地望着他。 他走过来,抓住她颤抖的双手,在她耳畔轻声地说: “黛维丝,我的白兰!这一厢你可好啊?” “我还有什么好?!狄克!……只要你能回来,我就觉着好……自从你走了,我每天都在为你祈祷……”她说着,蓝色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您的太太还在珍珠港吗?……她有消息吗?……” 他微蹙眉头,像轰着一只讨厌的苍蝇那样挥一挥手,低声在她耳畔说:“别提她了!黛维丝,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她,今晚我在这儿过夜好吗?等着我!我们已有快半年没有温存了,我真的很想你。”这时一个嬷嬷走进来,他故意放大了声音问着:“喂,黛维丝,你们昨晚是收了一个从监狱里抱来的婴儿吗?” “收到了,这女婴她太小,也太弱,已放在暖箱里专门分配给王妈照顾着呢。”黛维丝说着。 “把王妈叫来!” 王妈妈从另一间育婴室匆忙地来到了。他急切地对她说: “王妈,是你在看护着蓓蒂二小姐的那个小女婴吗?”“真怪,是谁告诉他的呢?薇妮可是不让告诉他呀?再说,育婴堂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底细呀?”王妈妈心里这样捉摸着,也不敢否认,嘴上便“嗯啊”着。 “你要好好照料这孩子,现在我就派你专干这件事,这是二小姐的后代,你又最疼她,所以,我相信你一定能把这孩子抚养好,你就负全责吧。” 王妈妈心里一闪念;既然是他已知道了这孩子的事,索性就求求她救救红薇。于是她大着胆子说: “老爷!二小姐坐监狱受刑太厉害了,您能发发善心,想个办法把她接出来治治病吗?” “我是要探监的,唉,王妈,你说句知心话,我为二小姐操的这份心还小吗?” “说的是呢,您可没少费心费力。” “现在带我去看看那婴儿吧。” 王妈妈带着他来到另一间特殊护理的房间,这时,正好响起婴儿无力的哭声,他被带到暖箱前,隔着玻璃,他仔细俯下身看了看,叹息着说: “好瘦好小的一个孩子呀!而且显得挺难看,王妈,你看她将来能长得像蓓蒂吗?” “能,只要有好的调养,一定能。” “但愿上帝保佑!我为她起一个名字吧,就叫她露易丝!” 王妈妈答应着,把他送出门去。为了搭救红薇,她扭着小脚儿追到院里,千叮咛万嘱咐地说: “老爷,您可一定去救救二小姐啊!要是去晚啦,怕见不着了,您可千万别忘了哇!……” 她站在院里,勾着双手,用含泪的眼睛望着理查德渐渐远去的背影,她不由自主地真的在祷告,她多么盼着红薇能逃出这残酷的监狱啊! 四 红薇依旧在第一监狱里的审讯室连续过堂,秘密受审,也依旧对她动用大刑,其中拶指的酷刑使她最为痛苦,由于尖细的竹签子楔进她的指甲肚儿里,她的手指肿胀、溃烂,指甲全变成了黑紫色,疼痛得钻心。受刑后她被拖回女监,简直就像一个奄奄一息的死人了。吓得陆小昭每次都要为她哭泣。 理查德并没有来探监,也没有来劝降。那天他从育婴堂回家,对去红薇处探监,他犯了疑惑,既然他是沟通重庆方面的代表,那么他就觉着还是别牵扯到有关共党的案子里来为好。他又想,实在闹不清曹刚这个人的政治面目到底是什么?这样,他就一直踌躇着,没有到监狱来探视红薇。此刻他的心情似乎又回到1931年9月26日把红薇偷走时的那个时刻,为了不蚀本,他像一个赌徒似的,把赌注下在这个新生的婴儿身上。曹刚催促过他两次,他支支吾吾,迟迟疑疑。每次都推说他太忙,脱不开身。但实际上他却尽量挤出时间到外交部街的华北政委会地下室去看囚在那里的挚友和师长司徒雷登。他为司徒把该换洗的衣服拿走,带来新的衬衣衬裤、睡袍,每次还做点可口的饭菜用提盒带来,这给司徒雷登在寂寞苦恼的监禁生活带来不少温暖与慰藉。其实日本当局并没有敢虐待这个国际性的大人物,非但没有受到一般犯人的苦刑,反而处处加以照顾,只是囚禁着没有自由,而这对于一个一向鼓吹民主自由博爱的教育家来说,乃是最残酷的了。这次为了和重庆取得联络,打通路线,连冈村宁次都有求于他,除了没有自由之外,上峰下令,几乎是更加优待有嘉了。优待的最大标志是除允许他本国的同胞理查德随时都能探视外,还允许他的私人秘书、助手中国人傅泾波来探监。理查德从重庆回来的第二天,就去见司徒雷登,除汇报重庆的抗战精神状态、物资现状和蒋介石的会见外,带来了理查德的好友、原美国驻北平的公使詹森对司徒的问候,还带来当年那个跟日本大特务影佐祯昭勾结的陶希圣为蒋介石捉笔代写的《中国之命运》一书。 这期间,唯一探望过红薇的就是王妈妈。由于她几乎昼夜要守在那个暖箱旁看护着小爱华,所以直到两个月后这婴儿脱离了暖箱,她才托靠一位善心的嬷嬷替她照料着,腾出身子,起早贪黑从西山坐车进城,赶到第一监狱来探视红薇。她来时,正赶上红薇是第四次受拶指的刑罚。红薇被架回监房时,十指冒血,脸上惨无人色,昏迷得不省人事。王妈妈看到她心爱的薇妮儿受刑到这种程度,她难过得几乎昏厥过去。从监狱哭着出来,当晚她没有赶回西山育婴堂,便直奔景山公馆去找理查德再次为红薇求情。但她来的不巧,正赶上理查德刚洗过澡,穿着睡衣,靸着拖鞋,准备前来跟他偷情的黛维丝作爱,他只跟她说了几句冷淡的话:“好吧,我设法去……我知道了。”便把王妈妈打发出来。她哭着到后院去找玛莉。 玛莉刚看回夜场电影,她的精神还陶醉在美国电影《出水芙蓉》的影片里,她一想起那张巧克力糖纸的诙谐细节,就逗得笑一阵。王妈妈进来的时候,玛莉对着镜子在化晚妆。凯勒倚在沙发椅上,忧心忡忡地想着心事。他依然是维希政府驻北平的记者。但由于他的敏感职业,使他不得不为法国所经历的政治变化担心。自从去年1月1日戴高乐①将军的代表让·穆兰在法国南部地区空降着陆,和法共联合组织国内“战斗法国”的抵抗运动以来,在全国各地掀起了罢工热潮,已迫使贝当元帅不得不退隐而指定了赖伐尔做他的继承人。同年,法共和戴高乐密切合作准备达成全民起义协议,这使凯勒感到他可能要再易其主,特别是不久前他的表舅、刚出任德国卵翼下法属北非国家元首的弗朗索尼·达尔朗海军上将的被暗杀,更使他感到时局骤变,不寒而栗。王妈妈进门的时候,正赶上玛莉坐在梳妆台前,照着镜子,模仿美国电影演员蓓蒂黛维丝的细眉样子描眉。她扭过头,劝着丈夫说: “凯勒,你又发什么愁呀?不要破坏我的兴致,你总是忘记,你的那个贝当法国完蛋,你怕什么呀,你还有美国的岳父,将来打败了希特勒,我们可以回美国去住嘛?你如今以贝当法国记者的身份保护了我这个美籍华人,免于跟那些美国侨民去集中营,将来我可以以我的美国公民身份同样保护你呀!你真傻,别总想那些倒霉的政治问题了,让我们好好地轻松一下吧,凯勒!……”—— ①戴高乐(1890—1970),1959年—1964年任法国总统。毕业于圣西尔军校。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1940年5月,任第四装甲师师长,希特勒对法发动突然袭击后,在前线积极阻击侵略军。6月任国防部副部长。法国投降后,在伦敦成立“自由法国”,继续进行抵抗运动。1943年6月出任法兰西民族解放委员会主席,1944年6月任法国临时政府首脑,对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做出了贡献。1946年1月退出政府。1958年当选总统,1965年连任,至1969年4月离职。在他任内,1964年和中国建立了外交关系。 第270页 二七0 王妈妈进来了,打断了他们夫妻的谈话。玛莉扭过脸,带着不悦之色,从鼻子里哼着说: “王妈!你怎么来了?你找我有事吗?” 王妈妈解释了她的来意后,说道: “大小姐,你行行好,帮个忙,催着老爷去看看二小姐吧,她受刑受得太厉害了,如果再晚,她就死在狱里了。不管怎么说,你们还是姐妹一场,你搭救搭救她吧,大姑爷能帮个忙不?俺知道,你也是手眼通天的大能人哩,积德修好吧……” 这是玛莉第一次听到红薇被捕入狱的消息,她的心情很复杂,对于这个才貌都比她高的人的不幸,使她说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惋惜难过;也许是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使她只顾惊诧而来不及有其它的思想反映,她的手颤抖了一下,以致把眉毛全描坏了。呆了一会儿,她叹息了几声,才说: “蓓蒂太逞能,总要显着比别人能才行;再说,也是由于她出身低贱的缘故吧,她居然迷上了那个赤色的穷党,那是犯禁的呀!不是我抱怨她了,一个女人搞那套政治干什么呀?凯勒,你知道么,是咱的‘发贼儿’把她从穷人的地位提拔到上层社会了,她完全可以在这个家里享福,嫁给一个有钱有地位的丈夫,然后一辈子过快活的日子。可是她偏不这么干,现在可好,落到小日本儿的手里,蹲监狱让他们收拾啦!那还有个好过的吗?喂,凯勒,你能想什么办法帮助蓓蒂一下吗?” 凯勒坐在沙发上,十个手指对着支着瓜架,望着玛莉用英语说:“亲爱的,你打算牵连到‘共党’的案子里,给我们自己惹麻烦吗?你还嫌我们目前的处境不够危险和困难么?” 玛莉也用英语说:“那怎么办呢?” “我们只是口头上答应这老婆子好了,快把这个多事的女仆打发走吧。” 夫妻俩这样一商量,玛莉便对王妈妈虚情假意地安慰着说: “王妈,我和他商量了一下,为了尽早尽快地去搭救可怜的蓓蒂,我们明天一早就跟‘发贼儿’去说情,求他快一点去监狱,走走人情,花点钱,通融通融,设法把她赶快接出来。你放心吧。” 王妈妈听了玛莉这样热情的答复,便高兴地擦去脸上淌着的泪,千恩万谢地辞出了玛莉夫妇豪华舒适的卧室。 就在王妈妈向玛莉求情的第二天,有一位不速之客,来到第一监狱的女监来探视红薇,这人便是艾洪水。他是从曹刚那里得到红薇被捕消息的。他衣冠楚楚,显得风度翩翩,带着几分志得意满的神态,走到女监的铁栅栏前面。 “表嫂!”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当他看见躺在草荐上瘦骨嶙峋的红薇时,见她如此可怕的脱形,心里不觉暗自吃惊。 “红薇表嫂,我好容易才打听出您在这里呀!” 红薇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叫她,她睁开眼,慢慢从草荐上微微抬起头,见是艾洪水,她立刻又把眼睛闭上,疲乏地扭过脸去。 “表嫂,可真让您受了罪,看把一个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这种残无人道的兽行,真是令人愤恨!” 红薇冷漠地听着,一言不发。 “唉,真想不到我表哥会做出这种事来,他只管一跑,您怎么受得了哇!连我都跟他背黑锅。特别是扔下你一个人,在这儿替他受苦刑,我不愿侮辱他,可是,我觉得他简直是太自私了。” 红薇扭过脸,用眼瞪着他说:“艾洪水,你说你不愿意侮辱他,其实你明明在侮辱他。” 他迟疑了一下,露出有点尴尬的模样,他自知这话说得有点过头,便苦笑着说:“表嫂,也许我说得不对,不过,这都是因为我实在同情你的处境,唉,……我觉得你的身世太可怜了,……” “我也可怜你!” “可怜我?”他大惑不解地问道,“我不是好好的吗?可怜我什么呀?” “想想你和你表哥当年从东北逃出来,一块儿做进步学生,可现在我可怜你竟然变成了这样一个行尸走肉,一个衣冠禽兽,当年的艾洪水早已经死了,……噢,上回你花钱运动了川岛芳子把大波劫持回东北老家,你自己也得了女人和财产,这一回章家又赏给你多少钱呀?” 他的脸突然胀红了,但他竭力克制着,隐忍着,不使自己发脾气。 “嗐,表嫂,随你怎样辱骂我,我也不恼你。让我怎么样来劝说你才起作用呢?”他坐在女看守长张多丽给他现搬来的一把木椅上,开始了早已准备好的说教,“我知道,你还是一个新入党不久的党员,你的政治热情也很高,但是,你现在正是处于一个狂热的幼稚期。你有些事是不知道的。我可以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别说你是一个新党员,就算你是一个有很长党龄的党员,按照中共的党章规定,从被捕的那一天起,就算失掉党籍了!你在监狱里死去活来,有谁知道呢?又有谁知情哟?!其实你的政治生命就算完结了。我的傻嫂子,你可别再发傻了!”他用眼瞟了瞟红薇,重重地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悲戚的样子,又接着说下去,“信不信由你,我为你设身处地想过,恐怕比你自己想得还要多。你在这里受的罪,他们并不了解;即使他们了解了,也没有用!你一旦出了狱,他们既不肯相信你,也不会恢复你的党籍;退一万步说,就算恢复了你的党籍,哼,你还躲得过挨整吗?你就是打入另册了!要是你碰见一个道德败坏的家伙,死咬你一口,你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呀!要是落到那步田地,你就有苦说不出,有冤没法诉啦!……”他重重地长叹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把当年曹刚对他劝降的这番话,变了变语气,说给红薇,企图在她受过几次酷刑后打动她回心转意。 红薇的脸色本来非常苍白,这时她的脸由于气忿而突然胀得很红,她挣扎着,忍着身上的剧痛,慢慢地想坐起来,陆小昭在一旁听了这么久,也非常厌恶这个人,便忙走过来搀扶着她倚靠在墙上,她愠怒地斥责着说: “艾洪水,你的谩骂已经够了吧?你自己是个多么卑鄙的人!三年前你在天津四马路见我时,你还假装成党的地下工作者,骗取我的信任,现在,你已经不能再伪装了!你的叛徒面目已经完全暴露了!你已经堕落成一个无耻透顶的汉奸!你以为在我面前对党造谣污蔑,就可以把我引入歧途吗?那是妄想!你骂得越凶,越证明你是一个卑鄙的叛徒,你滚,你快滚吧!”她摆着双手轰他,激动得几乎昏晕过去。 艾洪水依然隐忍着,他的脸色稍微红了一点,但立即又恢复了原来那种自鸣得意的神气。 “我没有时间跟你辩论这个问题,”他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本小书,递给红薇,“我给你带来了一本书,希望你好好地读一读它。”他把书放在草荐上红薇枕着的一堆破衣服旁边。 红薇侧过脸,朝那书瞥了一眼,只见封面上印着一行醒目的二号黑体字:“黄平退党悔过书”。黄平这个名字,她还是第一次看见。 “你不知道黄平是何许人吧?”艾洪水笑了笑,得意地说,“他也曾经是一个老布尔什维克,中共中央委员,大共产党哩! 为什么他要退党呢?哈,奥妙就在这里面哪!” “艾洪水,你今天来这里,要对我说的话就是这些吗?” “暂时就这些,……不过,你并没回答我的问题,我的舅父,也就是我的岳父,要知道他的儿子大波现在究竟在哪里?我们也好去营救他,当然,如果你能悔过,我们也会设法搭救你出狱。……这个问题,请你回答我。”艾洪水终于说出了他此来的最终目的。 红薇几乎要气炸了肺,她抓住那本“黄平的退党悔过书”使出全身的力气,朝艾洪水的头上扔去,用力地喊出最后的声音:“这,这就是我的回答!”她全身乏力,颓然倒在草荐上。 第271页 二七一 陆小昭见红薇几乎休克,便瞪着艾洪水说: “艾先生,我请你自爱些,……你还不该走么?” 艾洪水也自觉无趣,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便摇着头,自我解嘲地嘟囔着说:“嗐,太不像话了,太不识抬举了,太疯狂了,太……”他边说边后退到门口处,匆忙地跑走了。 五 似水流年,一晃来到了1944年的冬天。战争起了很大的变化,这年的6月6日英美联军在诺曼底海岸登陆成功;8月19日,巴黎起义,贝当和赖伐尔就逃往德国,戴高乐军队开进巴黎;25日德军投降;美军在马力亚纳群岛和塞班岛登陆;11月10日汪精卫在日本死于名古屋医院中。华北的八路军占领了更多的县城,这些消息随着凛冽的朔风,在人民中流传着,也卷着鹅毛雪片慢悠悠地飘落在北平的街头。在这将近一年里,陆师母把陆秀谷教授的所有存书和一处家宅卖掉,才托人把陆小昭从监狱里赎买出去,如今七号牢房又送进一个情杀犯田金苓,跟红薇就伴儿。 红薇产后不但没有得到调养,反而连着遭受酷刑,她的身体非常虚弱,似乎只是一种顽强的毅力才支持她咬着牙顽强地活着。 曹刚和吴文绶虽然都使尽了浑身的解数和招法,如今已经束手无策。他一直没等到李大波来上钩。这样,他便对红薇渐渐失去了期待,也更加痛恨这个在堂上受刑时破口大骂的女共党,他俩眼下恨不得立刻结束了这个案件,他们甚至想用重刑当堂结果红薇的性命。他们没有什么收获,反而觉得是个累赘了。 十二月底,连着下了两场大雪,天气异常寒冷。这一天刚放晴,曹刚便找来吴文绶说:“快过年了,咱们及早打发她去见阎王爷吧,让咱们也过个利利索索的新年。”他俩便约定匆忙赶到第一监狱的特刑厅,最后一次提审红薇。 在刑讯室,曹刚和吴文绶只问红薇一句话: “你想通了吗?回答我们,还是那句老词儿,李大波在哪儿?” 红薇自知已不能再活,便故意戏耍着他俩说:“我想通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 一种出乎意外的惊喜,显露在曹刚黑漆漆的窄脸上和吴文绶的麻脸上。他俩长吁了一口气,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这不结了吗,当初要这么痛快,何至于……啊,你快说吧,他躲在哪儿?” 红薇觉得好笑。她想在死之前用奚落的方法使自己开怀地大笑一次。于是她格格地笑起来,然后才说: “曹刚,我可以告诉你,冈村宁次来保定视察的那一天,李大波的确在省府前街的路口碰见了你,但是他已经预料到你要逮捕他,他很快就撤回我们的根据地了。如今他正在晋察冀军区聂荣臻司令员的手下工作,你有本事到那儿抓他去吧,你们这一群,连同冈村宁次,如今还有力量能再组织一次像‘五一大扫荡’那样大规模的‘扫荡’吗?哈哈哈哈,……你们快完蛋了,你们的末日不会很久了,你们等着吧,李大波会随着我们的队伍回来,把你们这些狗汉奸都逮着正法的……” 他俩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吴文绶那油脂麻花的脸上,麻点儿显得更加真绰。他和曹刚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啪”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喝一声: “来人,把这不可救药的刁妇拉下去动刑,给我往死里收拾!” 红薇被两名刽子手拉到了刑具室…… 两个小时后,红薇被抬回七号牢房。她躺在一副网状的担架上,全身血肉模糊,完全跟死人一样。当她的担架走过牢房的甬道时,女犯们都奔到铁栏杆窗前瞧着,不由得发出一片小声的咒骂: “好狠的心呀,该千刀杀的玩艺儿们!” “作孽吧,得不了好死!” “狗娘养的,这群坏杂种!” “损阴缺德的坏蛋,养活孩子让他没有屁股眼子!” “……” 拿着一串钥匙从后面跑过来的女看守长张多丽,对女犯人咋唬着骂道: “嘿,怎么,你们也浑身痒痒啦?打算像她似的找揍吗?哼,还不老老实实呆着你们的,养汉精们,是浪得难受了吧?”张多丽边用钥匙开锁,边望了一眼停放在地上的担架,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哎呀,都挺了尸啦!怎么不扔到乱葬岗子去,还往我这儿抬呀?!” 田金苓三步两步奔过来,摸了摸红薇的心口窝儿,瞪着眼对张多丽嚷嚷着: “嘿,你这个狠心的浪货,她还有气儿哪,怎么能往乱葬岗子里扔?!别缺德了!” 张多丽很怕这个情杀犯,她赶忙退出来,摆着两手:“好,好,那就让她守着你捯气儿去吧!……” 两个差役把昏迷不醒的红薇放在草荐上,张多丽锁了狱门走了。 一溜监房沉默了下来。左右监房的女犯们,都看着血迹斑斑的红薇,都难过得没有人说一句话。呆了好半晌,才有一个私卖烧酒和硝盐又因晕车在车站吐出了稻米饭而被逮捕的“经济犯”,说了话,打破了这死一般凄惨的沉寂。 “唉!这年头,好人难活哟!我以前只懂得做点小买卖,烧点酒,淋点盐卖,只为了养家餬口。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共产党,也没见过共产党是啥样儿的。这一回可让我开了眼,往后我出了狱,谁再说共产党半个不字,我就抠掉他的眼珠子!我……” “哎哟,我的妈哟!快来人哪!她归西啦!”田金苓惊恐地喊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张多丽闻声跑过来,申斥着田金苓:“你咋唬什么?刚才让那两个跑腿当差的抬走多好,哼,现在都快天黑了,上哪儿找人去呀?你就守着这死尸过一宿吧!” 张多丽立刻跑走了,拿起摇把的电话机,给曹刚家里打电话,通知他红薇已经死亡。 曹刚正在阜成门里的汤宅,陪着他丈人和大小舅子三只虎打麻将解闷儿。汤玉麟自从围剿吉鸿昌将军有功,当了多伦防区司令,经常往来沽源、康保、多伦、坝上与北平之间,近一年来,他除了被坝上口外的八路军打得丢盔卸甲,最近又被苏蒙联军追击,几乎成了光杆司令好容易由两只虎保驾着逃回了北平。如今躲在家里,不敢再出门。屋里生着大炉子,烧得通红,暖暖烘烘。他们边发着牌,边嗑着瓜籽儿。曹刚的妻子“不堪回首”汤钟桂,风摆杨柳似地走进来,细声细气撒娇地说: “克柔,你的电话。” 第272页 二七二 “钟桂,你先替我码着牌,’曹刚从桌旁站起身,去接电话。 汤钟桂这个醋坛子,醋性大发,她说:“这是哪个养汉老婆打来的电话呀?天这么晚了,你哪儿也不能去,我不放你! ……” 曹刚很快地返回来,满脸气急败坏的神态,嘴里嘟囔着说: “岳父,您还记得通州事变吧,我差点儿死在一个共产党的手里,这回我去逮他,他跑了,便抓住了他的老婆。满以为可以把那男人钓来,可是没有,那男人跑了,一直没上钩。这女人铁嘴钢牙,怎么给她动刑,她就是死不招供。刚才是监狱里来的电话,说她已经死了。完了,我总算报了通县那一箭之仇。” 汤玉麟听着曹刚说话,手里攒着一张牌停在半空,他摇摇那柳罐斗似的大脑袋嘻嘻笑着说: “你作的对,老蒋是会奖励你的,他对共党是宁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说完才打出手里的那张牌:“么鸡!”“别小看这个女人,”曹刚接着说,“她也是共产党的一个‘地工’,可又是很有势力的美国传教士的一个养女,这美国毛子通了天,既是司徒雷登的好友,又是蒋介石夫妇的宗教指导,我已经用电话通知他去领尸了。” 汤钟桂见她丈夫不是去找闲花野草,便翕开长下巴笑得从稀疏的牙齿缝里流着唾涎说:“来,你接着打吧,看我的手气多好,快和了,别想那些事儿啦!忘了那女八路吧,嘿,克柔,我可害怕那样活着。” 曹刚坐下来,接着打牌,汤钟桂把一只手放到他的肩上,高兴地喊了一句:“和了!捉五魁,坎当,自摸!三番满贯!” 第二天一早,接到红薇死亡通知的理查德,穿上黑色的道袍,腰间系上耶稣受难的银十字架,便准备坐车赶往监狱。恰巧这时王妈妈为向理查德求情来到公馆,他满脸的哀愁,冲她招着手说: “喂,你来的正好,王妈,你还为她求什么情哟?她已经到耶稣基督那儿报到去了,她升天堂了,”他眼里充满泪水,用哭调说着:“王妈,她已经被那个姓曹的小子给折磨死了,这个犹大!快,跟我一块去,为她料理后事吧!” 这不幸的噩耗差点使王妈妈栽倒。巨大的悲痛使人麻木,她痴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根本没听懂这句最简单的话。还是爱狄牵着她的手,才把她送上汽车。 汽车沿着景山前街奔驰着,很快便来到监狱。张多丽一看来人是一个黄发碧眼的西洋牧师,不敢怠慢,立刻就在前边引路。理查德的到来,自然也吸引了犯人们的兴趣,她们都扒着铁窗往这边看着。 红薇直挺挺地躺在草荐上,脸上盖着一张报纸,血污的衣服发着腥臭味,两只脚光着,没有穿袜子。王妈妈这时似乎清醒了,她扑到红薇的身上,宝啊贝儿的放声大哭起来。 理查德走近两步,站在尸体旁边,把一本黑羊皮烫金字封面的圣经,紧紧抱在胸前,举起那个银质的耶稣十字架,微皱着淡色的眉毛,用极其悲哀的声音,像布道似地说着: “蓓蒂,我亲爱的孩子,仁慈上帝的羔羊!你听见我在跟你说话吗?孩子,让上帝给你以力量,让上帝引导你!把你带到神所钟爱的天堂之路吧!” 理查德说罢,刚要拉起她的手实行最后诀别的吻手礼,但是他被受过拶刑的黑色血污手指骇坏了,他急忙放下那只肿胀青紫发黑的手,颤抖着声音继续说: “我可怜的孩子,基督怜爱你!我做为神的仆人、宣传福音的人和你的养父,为你的灵魂祈祷!孩子,我所最宝贵的女儿哟!你难道下跟我说句话就诀别了吗?我曾经是多么疼爱你呀!可是你却走上你选择的那条危险的路,走向了死亡726战争启示录(下卷)……” 在他的祷念声中,夹杂着王妈妈呼天呛地的哭声:“我可怜的薇妮呀,想不到你落个这样死呀……” 这时候,理查德派车去接爱斯理教堂的一组男女唱诗班儿童,从王府井八面槽大街赶来了。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一进到这阴森的监狱,早已吓得毛骨悚然,魂不附体。他们被指定围着尸体站成一个扇形,理查德举起十字架,高声地说着: “蓓蒂!你把罪孽全卸掉了,你的灵魂轻松地上路吧,耶稣说:‘我是复活和生命’,啊,你死的只是你的肉体,而这对于你,长眠就是幸福!阿门!” 接着男女混成的童声唱诗班悠扬的歌声唱起《喜主爱我歌》①: 耶稣爱我,我也深爱耶稣, 因爱他来世间,释放罪奴, 因爱他来就死,代人受过, 我心决然深信,耶稣爱我!阿门! 这歌很短,接着又唱了一首《睡主怀中歌》②:—— ①此歌于1931年引进我国,载于《普天颂赞》第457页。 ②此歌于1933年引进我国教会,出处同前,载213页。 睡主怀中,何等清福!从未有人醒来哀哭,826战争启示录(下卷) 清静、安宁、和平、快乐,不受任何仇人①束缚。 睡主怀中,何等甘美,四围惟有温柔之爱, 醒来尽可放心歌唱,死亡已失旧日权威②。 睡主怀中,我愿亦然,赖主荫蔽舒适安全, 静掩双眸一无罣虑,醒来与主同进乐园。阿门!—— ①此处原文为“敌人”,改为“仇人”,说明理查德不敢刺激日本。 ②以下略掉两句歌词,因太长。 葬礼仪式就这样在歌声中结束了。唱诗班的四男四女,掩着鼻子退了出去。理查德最后又向死者做了告别: “蓓蒂!你安息,安息吧,轻轻地走,轻轻地走,轻轻地走到耶稣那里!阿门!” 他直起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对哭成泪人的王妈妈,下着命令:“快起来上车,我们要走了。” 王妈妈哭红了眼,她急忙问着:“不收尸么?” “不,监狱里专有收尸的人。” 王妈妈又大放悲声地哭起来:“哎呀,薇妮呀,你好惨哪,连个尸首都落不住哇!……” “把她架到车上去,”理查德吩咐着他的两名司机,王妈妈终于被架到车上,他没好气地说:“你哭,我才该哭哪,我在蓓蒂身上下了多大功夫,花了多少本钱,这下全付诸东流了!现在我只要求你好好看护小露易丝就行了。” 王妈妈想着红薇活着时她们在一起相处的快乐日子,像母女一般相亲相爱,一直双手掩面地哭着,哭着…… 第273页 二七三 第33章复活 一 傍晚时分,专为监狱收尸的老宋头推着小排子车来到了第一监狱的女监。这个身穿短打扮完全像农民的拉尸人,是平谷县那边因农村破产才拥进北平这座大城市受雇于监狱的。由于监狱死人多,枪毙人多,拉尸的任务十分繁重。白天拉的是刑事犯;夜里拉的是政治犯。枪毙的到天桥刑场拉,而病死的就得到监狱来拉了。 小排子车停在有铁丝网高墙围着的监狱大院女监门前。 年岁已在四十五岁的老宋头,走进了监房。 “哎哟,你这个老梆壳可来啦,这个女犯人都挺了一天啦,快点拉走吧。幸好是冬天儿,要是三伏天,都臭的长蛆啦!”张多丽拍着巴掌,带他来到七号牢房。牢门打开,张多丽指一指已经用苇席裹起来的红薇说:“一名女政治犯又吹灯拔蜡啦!活着的时候多威风,是个女八路,共产党,如今死球了,还不是照样也要喂了坟圈子里的野狗!?……嘿,老宋头,你看,上峰吩咐,还给她使了一领新席哩,要是你替下它来,够你铺这辈子的啦!” 老宋头抬起眼,看了看那领新席的编织手艺和芦苇的质地,在心里估量着它的价值,然后,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使劲儿抱起那个席卷儿,一溜快步小跑,出了女监的甬道,放到小排子车上,用绳煞紧,拉出了监狱。 义地在东直门外。这是一片挨着护城河不远的荒凉地带,到处是断碑残碣,荒冢累累,有几棵榆树,栖息着乌鸦,专等着啄食死尸。远处传来狗吠,一群红眼儿野狗正在这坟圈子里奔跑着追逐戏耍,它们跳过一个个坟坑,好像马戏团的狗在舞台上跳低栏和钻火圈。 老宋头放下车把,坐在车辕上歇息。这一路上他拉着车急急火火地走着,不仅有些喘息,而且浑身都出了汗。他掏出一条旧得发黑的羊肚手巾擦着额头沁出的汗珠,点上一锅兰花烟抽着。 这时黄昏正浓,一轮红得像火球似的夕阳,将要沉落在远天的地平线下,染得半天红霞,衬托着半天灰蓝。古老的城墙垛口,在渐渐青色的天幕上画出剪影般的轮廓。偶尔有一辆木筏子,飞也似地在护城河的坚冰上滑过。这里恐怕是北平市最荒凉、最沉寂的地方了。 老汉擦着汗,手搭凉棚向整个义地张望,他在考虑着把坟坑掘在什么地方合适。老汉是个实在人,他对死人好,他不像有些收尸人,不给死人刨坑,便把他们扔下,让野狗去撕扯;他也不换掉死人裹着的新席,更不从死人身上扒衣服,所以他的生活总不如那些荒唐的酒鬼和混混儿青皮好过。他只老老实实地拿那份微薄的埋尸钱,而不像那些人把扒下死人的衣物拿到鬼市上去卖,然后去进酒馆。 这时候他休息好了,开始从排子车上取下铁铣在乱坟的空隙处掘坑。冬天土地上了冻,很难刨坑,可是老人还是费劲地掘了两个多小时,才把埋人坑刨好。累得他直喘,他直起腰,拄着铁铣拐把儿歇息,这时一个奇怪的念头,钻进了他的脑袋: “嘿,听说这死人是个共产党,还是一个女八路,又听说过堂受大刑,铁嘴钢牙,硬是不招供,真是好样儿的,我活了半辈子,土埋了半截,还没亲眼看过共产党,没见识过八路军,嘿嘿,我倒要看看这个共产党八路军是个啥样的,特别还是个女的!……” 这好奇的念头一在他的脑袋里滋生,他便放下铁铣,壮了壮胆儿,便动手慢慢地把裹尸的席捯开,亲自验一验这个女尸。 “呀,且慢!”老宋头自言自语着,一时间他的脑际闪过从妙峰山那边传过来的许多关于八路军的英勇离奇故事,人们私下里传说这些人会窜房越脊,有隐身草,会隐身术,还说把脑袋砍下来自己提着,不流血等等。想起这些传奇的神话,更增加了他的好奇心。“嗐,别嘀咕了,我还是看上一看再埋了她吧!”他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看看周围没有人,野狗也吃饱跑到远处坟坑卧着去了,便伸手去揭席片。 席片刚刚抖开一个折角,就露出一只发着黑色的手来,他收尸这些年,还没见过受拶指刑罚到如此残酷程度的、血肉模糊的手。 “天哪!该死的畜生!”他独自吹胡瞪眼地骂道,“看这群鬼子汉奸,把她收拾成啥样儿啦!指甲盖全是黑紫的了!肿得像冻烂的胡萝卜!哼,这群疯狗野兽啊,伤天害理的家伙,要遭天谴,要遭报应的!” 他俯下身,又拿起她另一只手,又一个疑惑的念头,使他骇坏了。“奇怪呀,为什么这女八路的手不僵呀?是不是这群坏蛋给她灌了水银,毒死了她?只有灌水银才不挺尸呢。” 他好奇地把席片全捯开。那女尸仰面朝天地躺着。他仔细地端详。一张枯黄的脸,布满鞭痕和血污,衰草似的头发,被血浆凝粘在一起,但就在他仔细审视这张脸时,他忽然看见死人的鼻翅轻微地翕动了几下。他吓得退后几步,两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发出了一声怪叫:“天哪!她怎么还有一丝儿活气呀?我的妈哟!难道共产党就是死了,也不咽下最后这口气吗?真是神八路呀,我的天皇爷!”他吓得又倒退了一步,离开女尸,远远地站着。 暮霭沉沉,老宋头牢牢地抱住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槐树。这时乡俚中传说的成百的诈尸故事涌现在他的头脑里:一个女尸怎样在停尸板上站起来,抓住了正在念经的和尚;一个男尸如何跳出三里地去,闯进一个新媳妇的门后墙角里躲着;还有一个男尸正在念经超度他的时候诈尸,是和尚用早已准备下的狗血和酒把他喷倒在地;又有一个死尸,诈尸后追逐一个路人,那路人知道诈尸不能拐弯儿,便在大树跟前和僵尸转游,结果那僵尸的手指插进了树干,才把他放倒。……老宋头死死地抱着树,朝尸体这边看,以为他碰上了这千奇百怪的诈尸现象。 “把她扔进坟坑里去吧,这样她诈尸也就抓不着我了。”他离开大树,想把席卷紧,然后把她推进刚刨好的坟坑。“且慢,也许她真的活过来了呢?这也是一条性命啊!”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试探着向小车那儿靠近。当他肯定没有诈尸危险时,他才在她的胸前俯下身,侧过头,把耳朵贴近尸体的胸脯,仔细谛听。他听见一个类似凉粉般颤动的微弱声息。他惊喜起来:“嘿呀!一个折磨不死的长寿的共产党,她还活着!听那个女狱头说她死了一天了,又活了,这真是天意啊!” 可是怎样处理她呢,这又使他犯了踌躇。是拉回监狱吗?不,不,他老宋头不干那缺德事儿,不能把她重新送进虎口去受那牢狱之灾;若是把她丢弃这里不管吧,当夜她就会被野狗和乌鸦吃掉。怎么办呢?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许,这是老天爷对我老宋头的恩赐……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呀!想我宋养田一生无儿无女,要是把她偷回去养活,我不就有个闺女了吗?谢天谢地,我宋养田这辈子没做过缺德事,这是老天爷恩赐给我的呀!” 这时候,死人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老汉大着胆子凑到她的耳畔,轻轻地呼唤着: “闺女,闺女!你醒醒,醒醒呀,……你还活着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更重浊的叹息:她,还活着。 第274页 二七四 暮色四合,天渐渐地黑下来。宋老汉轰走闻着血腥味而来的野狗,用棍棒轰赶着归巢扑食的乌鸦,把席片卷好,又用绳子牢牢地煞在车桩上,就麻利地把绊带套在脖子上,两手端起车把,拉着小排子车,加快脚步,向东直门外一条背静、人迹稀少的小径走去。 宋老汉的低矮小茅屋离着这义地不远,不过二三里地,坐落在一片坟场之中,围着几株松柏之间。这是北平几家大买卖的东家私人的祖坟地,他平时和老伴儿给这些城里大买卖家的东家看坟,捎带着为监狱收尸。为了嗐口,老宋头还在坟地里开了一些熟地种菜种粮,每逢清明节还能敛点儿主家扫墓时上供的供餐吃。他和老伴儿的日子过得比总欠工资的小学教员还好一些。 夜色更加浓重,但月亮已经早早升起。朦胧的月色把这片坟场笼罩在薄暗中。几株高大的松树,被风吹得发出松涛声,一片浓厚的小侧柏,遮影着那些突兀隆起的坟头。只有汉白玉的石雕牌坊、石人石兽的翁仲,在月光下默立着。坟场寂静极了,只有小屋窗子里闪着昏黄而跳跃的一盏灯光。 小排子车的辚辚声由远而近,茅屋的小门开了,探出一个老妪蓬松着头发的脑袋,她拍着手巴掌说: “我的天皇爷!你怎么才回来呀?让我这么惦念着?哎哟,你这是拉的什么呀?” 老宋头气喘吁吁,他张大嘴喘息着说: “喂,我说!快过来,你搭这头,我搭那头。” 老婆儿刚走到车的那头,伸手刚要抬,却触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使她害怕地尖叫起来: “哎哟,我的妈哟,你把什么东西弄家来啦?” “别吵吵!你叫唤什么呀?快抬!”老头子本能地朝四周望了望,虽然这坟场没有一点声息,“别学夜猫子叫,到屋里我再告诉你。” 老汉掀开席片,老婆儿这时才看清席里裹着的是一个女人。她吓得抱起脑袋,就往屋里跑。 “哎呀,老东西!你发疯啦?怎么把死尸拉家来啦?!” 老汉一把把老伴儿揪回来,“别跑,她还活着,咱能忍心活着就把她埋进坟坑吗?” “说的是哪。” 老两口好容易把这个活着的女人抬进屋里。把她放到炕上。 “她是个犯人,”老汉低声地说,“我从监狱里拉出来时,她死得死死的,可到了刨完坟坑,刚要往坑里扔时,嘿,怪不怪,她活了,这是个命大的人呀!” 老太婆害怕了,她凑到老头子耳旁嘀咕着说:“呀,是个犯人?!她,一个女人家,可犯了啥条款啦呀?” “不做贼,没养汉,更没杀人劫道放火,你说算个啥犯?!”老汉打抱不平地说,“你看她受这份刑罚,就因为是个女共产党!” “嘿呀,是共产党呀,你这老东西可要闯祸了,鬼子捉的狠着哩,你敢窝藏她呀?” “没人知道,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来咱积德修好,救她一条性命,二来咱这干巴绝户也落个闺女。省得你这只老母鸡,一辈子连个蛋都没给我下。” 老婆把新席铺在土炕上,又在炕洞里添了一簸箕“葛脑”①,大炕很快就温暖过来。老婆儿拉过一床破被子给这个死去活来的女人盖上,让她慢慢缓醒着,便给老汉在柴锅灶上煮玉米面的嘎嘎儿汤—— ①“葛脑”,是碎柴禾渣末,河北农村的土话。 老宋头边吃着晚饭,边让老伴儿做一碗鸡蛋汤喂那女人。他很快便吃完了饭,两个人强溃眯∩装讶群鹾醯募Φ疤拦嘞氯ィ指梦滤慈チ耸稚虾土成系难邸@掀哦馐币捕蒜模担骸鞍Γ饪闪呐樱裁葱谭C皇芄剑茸虐桑庑┖杭樾∪毡径貌涣撕帽ǎ炖聿蝗莅。? 他们给她盖好被子,又把她挪到热炕头上,温暖着,让她慢慢缓醒着。 夜已深沉,除了偶尔闪过那冷冷的探照灯的巨大光柱外,一切都是那么漆黑和沉寂。累了一天的老夫妻,就在大炕的那一头睡去了。 二 李大波回到冀中根据地后,立即向区党委汇报了他们夫妻掌握的交通站被敌人破获和红薇遭到敌人逮捕的情况。杨承烈听到这不幸的消息,又着急又气愤。他首先把李大波接到他的住处,每晚两个人躺到炕上,杨承烈都要安慰和劝解李大波,希望他往宽处想。同时,既然思罗医院和南关运送电机、医药和医疗器械的站点都没暴露,杨承烈便主动请求去保定把这个向大军区的转送任务亲自担当起来,再去建立一个新的交通站,组织部当即批准了他的请求。 那一天军区的全体干部开会,传达中共中央北方局年初提出的关于1944年的工作纲要精神,贯彻“团结全华北人民的力量,克服一切困难,坚持华北抗战,坚持抗日根据地,积蓄力量,准备反攻,迎接胜利是1944年全华北的方针”①。会上还传达了晋察冀分局“强化对敌斗争,开展全年大生产运动”为主的工作指示。魏志中从九分区来参加会议,听了红薇被曹刚逮捕下狱的消息,马上跳起来,把盒子枪拍在桌子上,把眼睛瞪得铃铛般大,涨红了大脸,破口大骂着说:“我日他个日本狗特务的祖奶奶,这回我魏志中带一支手枪队去砸大狱把红薇救出来,悔不该当年在通州起事没把曹刚那小子毙了,今天反倒闹到他王八小子手里,我去申请,我还要带队去掏曹刚的老窝儿,把他剁成肉泥,才解我心里之恨!” 魏志中又跺脚又跳高,闹得李大波反倒得劝住他,把他安抚下才行—— ①此为中共中央北方局1944年1月1日发布,此处引用,时间上略有后移。 李大波把他按捺下,哄劝着他说:“魏志中大哥,我志菜伎迹髦夭呋惺虏藕茫驳们胧旧霞丁? 魏志中不等李大波说完,便急赤白脸地嚷嚷着,还那么一蹦三尺高,他冲着李大波直着嗓嗷嗷叫: “你倒稳坐钓鱼台,你说的全是一堆屁话,说什么策划吧,批准吧,那黄瓜菜就全凉啦!我不听那一套,我就去砸大狱!” 李大波着急地说:“咱可不能那么蛮干呀!” 魏志中气得跺着脚说:“放你的紫花屁!前些日子,有一支八路军的手枪队,秘密进入石家庄,将监狱捣毁,一下救出被捕抗日干部和青壮年八千多人,有六千多人都带到了根据地①,人家能这么干,咱就不能这么干啦?!”他瞪着发红的眼珠子,直挺着青筋暴露的脖子,跟人们辩论,谁也说不服他,他拍着李大波的肩膀挖苦着说:“你真有涵养性,天生来是政工人才,红薇是你的老婆,你倒不着急,让别人一看,我急得火上房,还以为红薇是我的老婆才这么着急哩!你救不出红薇,你可真对不起人家,那你可真够操蛋!”—— ①此事发生在1944年12月14日,八路军手枪队一部,秘密进入石家庄,将监狱捣毁,救出被捕抗日干部及青壮年八千余人。除途中被敌追捕回二千余人外,其余均到达根据地。 第275页 二七五 开完会后,魏志中让副司令员回分区,他自己留下来,向上级软磨硬泡地去请战,非要劫狱去不可。经过领导考虑,利弊得失拿不定主意,还是杨承烈说了一句半开玩笑的话:“放他去吧,你们别忘了,人家老魏可是吉鸿昌将军‘吉大胆’手下的干将,攻多伦的时候,光着大脊梁,赤膊上阵,在百灵庙抹个大红脸去夜摸营,他就是这个脾性,让他去,带几名能干的枪击手,来他一家伙,也说不定能成功。”这件事没人再拦阻,也就算通过了。 这是12月30日的午后,魏志中挑选了十来名神枪手,从河间的黑马张庄出发就向北平进发,顺便他们还武装护送杨承烈、王淑敏夫妇经北平去保定建站,李大波为了负责介绍这两处的关系,也跟着同行。 经过近两年的战斗,冀中区军民发动强大的战役攻势,至本年4月,整个根据地已完全恢复到1942年冈村宁次发动“五一大扫荡”前的局面。被分隔成方格子网状的零散根据地,又连成了大片。他们骑着自行车,为了不出意外,他们个个短打扮,化装成耍手艺的商贩,刚到傍黑就进入了平西根据地。一路上,为了打破悲哀的气氛,他们也说点会议上传达的最新消息:冈村宁次已于4月调离华北①,由华北派遣军提升为驻华日军总司令,兼任第十二军去指挥日寇发起的河南战役②,国民党丢城三十八座,损兵二十余万;冈村宁次旋又发起湖南战役③,国民党三十万大军又是不战而逃;又说起日本政府的东条英机内阁垮台,由小矶与米内合作组阁等等,杨承烈开玩笑的说:“日本的败象完全露出来了,内阁换得象走马灯一样!”他还说:“嘿,听说汪精卫这大汉奸死在日本了!说是他背上那个枪子儿要了他的命。”说说这些闲话,为的是给李大波解心烦—— ①冈村宁次提前调任,正式调令是1944年11月宣布的。 ②河南战役:自1944年4月18日开始,22日郑州失陷,25日日军占领洛阳,河南战役结束。 ③湖南战役于4月27日开始,直至国民党军大溃退出境。 平西根据地在妙峰山。对于他们的行动,平西的同志表示热烈支持,他们也配备了一支手枪队,当晚就从西直门进了城,直奔第一监狱。他们事先就商量好,让王淑敏做为家属去探监,先进到女监去探探虚实,可是魏志中不放心,他说:“别再送进一个去吧,我跟着当保镖,我们进去工夫大了,你们就在外边接应,往里攻,往里打!” 王淑敏化装成一个农村卖鸡蛋的女人,挎在腕上的柳条篮子里,麦花秸堆里埋着几十个鸡蛋——这在当时物资困难时就显得特别难得,她刚走进去,正好迎面碰见女牢头在收拾七号监房,把红薇睡过的带血稻草从监号里往外扔。 “喂,你是哪儿来的?在这里乱逛丘?” “劳驾,我是打外地来探监的,您受累告诉我,方红薇—— 在哪个监号?” “你是她什么人?” “姐姐。” “嘿嘿,你来得多巧!她刚咽了气,到阎王爷那儿消号去了!” 听了这话,王淑敏几乎晕倒,魏志中一直在监号外边,这时他直眉瞪眼地冲进来,一把揪住张多丽的胳臂,质问着她:“你说的当真?”情杀犯田金苓接腔说:“我跟她同监,是真的,她死的好惨呀,都是那个姓曹的家伙……” “待着你的!还嫌你的罪过轻是咋的?”张多丽申斥着田金苓。 “快走,快出去,这是谁放你们进来的?” “是它放进我们来的,”魏志中亮出了手枪,把枪口堵在她的腰眼上,把她逼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低声地对她说: “我们是城外的八路军,乖乖地告诉我,这是真的?”“是真的,我的妈哟,我有几个脑袋敢跟八爷说瞎话呀,”张多丽浑身直打哆嗦,牙巴骨嗒嗒地打战,她指天抢地的说:“她在狱里,我可没虐待过她,倒是那姓曹的小子心狠手黑,每回都把她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的,八爷,我要有半句谎话,出门就让汽车撞死。” 王淑敏听到红薇的死讯,早已泪流满脸,泣不成声,她忽然停下哭泣问张多丽:“她的尸首埋在哪儿啦?” “埋在哪儿啦?一个犯人死了,谁还管那么仔细?雇了拉尸的人,拉到义地里,谁知是埋,还是一扔了事?反正是到了烂葬岗子了,如果没被狗撕,兴许还能看见尸首,您们快去吧,晚了就全完了。” “你知道那拉尸的人住在哪儿吗?”王淑敏把张多丽拉到一边,把那半篮子鸡蛋都送给了她,“我妹子人都不在了,留给你吃吧,只是求你告诉我,那拉尸的车把式住在哪儿?” 张多丽附耳低言,告诉了拉尸人老宋头的地址。 魏志中、王淑敏随着在院里警戒的手枪班,忽啦一下全冲出女监的后门,十几辆车子,飞也似地一直冲上回平西妙峰山的大道。 一进根据地,他们便放慢了速度,也放松了一直紧张的神经。红薇的死讯,使人们陷入了巨大的哀痛,也使他们身体感到特别疲劳。李大波被这噩耗惊呆了,他完全陷入一种痴呆和麻木的状态了。最大的悲哀是无声的。他双手抱着头,欲哭无泪地坐在道边的土埂子上。 王淑敏一直在哭泣,魏志中和杨承烈只想用革命大道理来安慰李大波。他们劝说着:“抗日战争就要胜利了,咱们一定要好好地活着,熬到胜利的那天,为红薇报仇。” 李大波似乎一点都没听懂他们的话,麻木的神经好像突然苏醒了,他一手抓住杨承烈,一手拉住魏志中,迸溅着眼泪说: “老杨,老魏,我们是多年的战友和同志了,我只求你们一件事,一定想办法把红薇的尸首找回来。前两三年‘五一大扫荡’后,她老家那地区变质,敌人悬赏她的人头,家里为了应付敌人,就给她在半山坡做了一个假坟头,这一次她真的被酷刑折磨死了,我求你们一定把那尸首找回来,运到她的老家去,埋到那个假坟头里,把她的事迹上报到遵化县的民政局,请求按烈士对待,也算了却我一点心愿。”接着他终于大放悲声地哭出来了:“红薇啊,我的爱妻,我最亲的小妹妹,我多么爱你啊!从今以后,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你了,你慢慢地走吧,为了中国,也为了你,我还要去打仗,去为党做各种工作,……你等着我,有一天,我会去找你……我最挚爱的红薇啊,等着我吧……” 他哭得那么惨!杨承烈轻声地对人们说:“让他哭个痛快吧!” 魏志中受不了男人的哭泣,他用大手捂着眼,对李大波说: “你放心,大波,咱们明天就去寻尸。” 夜,又刮起凛冽的寒风,风中响着哀婉的风笛,迷漫了漆黑欲雪的田野和那高高的妙峰山。 第276页 二七六 三 快天亮的时候,缓醒了多半夜的红薇,渐渐苏醒过来。身子底下那暖烘烘的热度,既使她冻僵的身体温暖过来,又使她浑身的伤痕剧烈地灼痛起来。她张开嘴,粗粗地喘气,她是那么口渴,渴到嗓子眼像要冒烟,她慢慢地睁开肿胀的眼睛。浮散的目光是那么朦胧模糊,视而不见眼前的景物,显然她正处于那一阵复活时毫无意识活动的空白阶段,她浑身的伤口疼得撕心裂肝,翕动着嘴唇,喘着粗气,终于下意识地喊出一声:“渴,渴呀,给我点水喝。” 老两口听到这微弱的喊声,高兴地一块儿奔过去,给她送上一碗微温的蜂蜜水。她干渴地一下子喝了下去。这时,意识渐渐在她的头脑里恢复了,她记起自己是在监狱里,她抬眼看见茅屋的秫秸顶,觉得非常诧异,闹不清身在何处,又看见这两张陌生的面孔,她本能地以为又是曹刚和吴文绶对她施行的软化花招,便挣扎着往起坐,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声地质问着: “你们是谁呀?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呀?快让我死,……呸! 谁也别想让我招供……” 老两口知道她误会了,便给她详细地做着解释。老两口喜不自禁地争着述说老宋头把她拉到坟地,刚要丢进坟坑,忽然发现她还有一口活气,便偷着把她拉回家来。最后宋大娘拍着手巴掌说: “哎呀,闺女呀,要不是这死老头子发善心把你拉回家来,当天夜里就让野狗把你撕了。” 老宋头也高兴地插话说: “闺女,我看见你活过来,还能把你拉回监狱让你再受那份罪去吗?想来想去,就把你拉到咱家来了。我们老两口没儿没女,虽然张看守说你是共产党,我们穷人也不怕,你就猫在咱家,谁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你这么个人,他们把你除名了,所以你放心大胆地在咱家呆着,没人再来找你的麻烦。要紧的是先把你的身子养好,唉,看你受刑受得多惨哪!”老宋头直爽地说着,安慰着她,然后问着:“张看守说你叫方红薇,是吧?我的大号叫宋养田。唯后叫我老宋头就行。”红薇听了这坦诚的叙述,内心十分喜悦,高兴地说:“呀,您的名儿跟我爹排成了一个田字辈,真巧啊,他叫方有田,您们就跟亲哥俩似的。” 大娘在一旁说:“好妮呀,我们就拿你当亲闺女待承哩,老东西,回头请个大脉先生给她看看,吃几剂汤药调养调养就行了。” “不要,大爷大娘,那就暴露了,”红薇赶紧制止着,“有您二位老人照顾着,我会慢慢养好的,千万别连累你们。”说着她挣扎着跪在炕席上,激动地给二位老人磕了三个头,“您们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请受我一拜吧!”这时一串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出来。 就从这天起,方红薇就成了看坟人宋养田家的女儿,老头子在警察所花了一点运动费,给红薇领了一个“良民证”,取名宋雪梅。 半个月后的一天。天气晴朗。是冬季少有的温暖的一天。老宋头起得早,用扫帚把门前那一片踩硬的雪块全扫干净,搬了一把木椅,老夫妇把红薇搀扶出来,让她晒晒太阳。将近一年的牢狱生活,使她的脸色焦黄,没有一点血色。她是那么虚弱无力,两条受过酷刑的腿,十分吃力,慢慢擦着地皮儿一步一挪地走着,好容易坐到椅子上,这是她身陷牢狱后第一天重新见到天日,她望着这一片与乱葬岗子毗连的静静的坟场,一圈松柏树,几件石人石马的翁仲,把这坟场塑造得十分考究,几亩薄田,残雪已经融化,露出了翠绿的麦苗,几只麻雀在地里跳蹦着啄食吃。充足的阳光晒得她浑身又痒又疼,患了夜盲症的眼睛也时时发花,眼前一阵阵地冒着金星儿,望着这自由的美好的天地,这是她第一次感到死而复活的兴奋。这时她又想起了李大波,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平安?是否还躲在保定城里?“也许他正在营救我,得到我的死讯了吧?”她望着在她眼前那跳来跳去啄食的小麻雀,偷偷地笑了。她依然像当年那个在牛尾巴山上老树窟窿里去掏野蜂蜜的山野小姑娘,她快乐地想着:“我已经死亡过一次,但我又活过来了,小麻雀,我现在也像你一样自由了,等我养好伤,我也会像你一样自由地飞回根据地,找着大波,他见着我会吓一跳!呀!然后,我跟着他,又驰骋疆场去杀敌!啊,活着是多么好,活着就能实现最美好的理想……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要好好地养病哩!” 宋妈妈在屋里就听见了她独自发出的笑声,她忙不迭地走出来,关心地对红薇说:“进屋来吧,坐了不小的工夫了,你身子骨儿弱,可别贪凉再冻着。” 红薇望着宋妈妈,用央告的口吻对她说:“妈妈,我真喜欢晒太阳啊,它会使我的伤痛很快地好起来,……” “妮儿,你自己笑啥哩?” “妈妈,遇到您们这样的好人,我多幸运啊,我现在心里正想着一堆好事儿哩!……”红薇又那么开朗地笑起来,她那逐渐恢复的目光,正望着那一片带着金色镶边的白色云朵,在湛蓝的天空里飘悠着。 手枪班的原班人马,为了寻找红薇的尸体,拂晓时分就从根据地出发,他们这十来个人,有的化装成收破烂儿的小贩,蹬一辆三轮小排子车,这是为了拉尸用的;有的人化装成算命打卦的,王淑敏和李大波便化装成披麻戴孝送殡人的模样,按照女牢头张多丽提供的不太详细的地址,便直奔了东直门外。一路上他们每见一处坟场就向行人打听是否看见过有个拉尸人老宋头,直到后来,他们才沿着结冰的护城河寻到了这片坟地。当他们走近这片乱葬岗子时,一群红眼野狗向他们疯狂地扑来。见了这光景,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掉下眼泪,他们都想着这可怕的念头:红薇的尸首一定不会躲过这群抢尸的野狗。 李大波和王淑敏一直在哭着,忽然,王淑敏朝远处一指: “你们快看啊,那边松树林里,有小屋,可能拉尸的老头儿就住在那儿哩,我们快到那边打听打听吧,……”随着她指的方向,已经有些失望的人们朝着王淑敏手指的地方走去。 他们几个人从坟圈子里斜插着,全都朝老宋头的看坟屋这边走来,王淑敏一直绕着坟头小跑着,她眼尖,她老远就看见茅屋前有一个年轻的妇女在晒太阳,她手指着,向后边的人说:“看见吗,那儿一定住有人家儿,门前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妇人哩!” 茅屋里,宋老婆儿从玻璃窗里看见有七八个人急急火火地朝这边走来,从这些人的装束上看,她猜不透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她还以为又是监狱的当差的来寻衅找茬儿来的呢,她害怕得直打哆嗦,忙开了门,对红薇说:“雪梅呀,快进屋躲着,怕是监狱的……” 红薇看见远处过来几个人,被树林子隔着,她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便急忙躲进屋去,宋老婆儿也进了屋,插上门。 他们几个人走到茅屋前,轻轻地叫门。 “老乡,老乡!开开门!……” 没人言语。 “老大娘,你这儿是拉尸的宋大爷家吗,我们打听个事儿。” 宋老婆儿在屋里答话了:“老头子不在家,拉尸去了,下晚儿才能回来哪……” “老大娘,我们是好人,是来寻找尸首的,实在渴了,给碗水喝吧!” 老大娘隔着玻璃窗看看这群人,不像歹徒,便发了慈悲心,从热炕头的棉壶套里,提出了“三百石”大瓷壶,又拿了几只粗瓷饭碗,送到屋门外那张石头供桌上,“喝吧!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呀?” 第277页 二七七 魏志中心里憋不住事儿,他拍着腰里硬说: “我们是妙峰山那边的八路军,大娘莫怕,我们光打鬼子,不欺压老百姓……” 李大波怕他心直口快暴露了身份,便拉开板门对宋老婆儿说:“大娘,我向您打听个事儿,前几天老大爷从监狱里拉出过一个女尸吗?” 红薇躲在盛什物的小套间里。这是在做梦?她听到了李大波那熟悉的声音,她扒开门缝一看,天哪,她看见了什么?!亲人啊!……她的双腿不能走,她用了全身的力量喊了一声: “同志们,红薇在这儿,红薇没有死啊!……” 人们全愣住了。呆了一会儿,才发现了受酷刑脱了形的红薇。大家兴奋得又哭又笑,李大波奔上前去,用颤抖的双手把她抱起来,他说: “红薇,我的好妻子,为了我,你受了多少苦啊!……” 李大波把红薇放到热炕上,听了关于红薇死而复活的故事,王淑敏拉起红薇的手,见那指甲全是发黑的血污,又痛恨又难过地哭起来。 “我可怜的红薇啊,你可真受了苦啦!……” 魏志中看见红薇虽然没有死,变成了这种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的样子,便气愤地把手枪往桌上一拍,用宏大的粗嗓子怒骂着说: “这王八蛋,兔崽子,干脆,咱们今晚就去掏曹刚这小子的窝去,把他薅出来,给他一个黑枣儿吃,让他一命归西算球啦!” 几个手枪队员,是魏志中手下的神枪手,都恨不得立刻去掏曹刚的窝儿把他拿住才过瘾,一听老魏这么提倡,便都箭拔弩张地来了精神,齐声附议着: “中,今个半夜就让他做鬼去,哈哈,他没要了咱红薇同志的命,这回咱倒是要他的小命儿归西……” 大家都挺高兴,吃完饭便扎到小套间去歇着,睡觉,养精蓄锐,专等到天傍黑就去掏曹刚的窝儿。 傍晚,老宋头拉尸收车回到家来,初见来了这么多生人,吓了他一跳,后来老婆儿和红薇把事情原委说清,老宋头拍着大腿,高兴地说: “这真是喜事啊!老婆子,咱俩不但有了闺女,还有了女婿,谁敢说咱们是‘孤老儿’呀!再说,咱这闺女、女婿还不是一般人,是城外专打日本鬼子的八路军,来无踪,去无影,天兵天将,鬼子汉奸下乡讨伐,见了你们神出鬼没,怕得都尿裤子,川稀屎,……”最后老宋头一兴奋提议吃顿喜面来庆祝。“吃吧,该吃顿喜面庆贺庆贺,人生难得遇上这么奇巧的事,让我这一辈子受苦受穷的老头子还能给咱八路军干了件好事儿,吃吧,麦子是坟地里收的,咱自个儿打的,咱们山南海北的,凑到一块儿不容易,乐和乐和吧……” 老婆儿这辈子还没见过老宋头这么高兴过,大方过。他自己背上捎马,酒碡碌①,到东直门水厂的肉铺去割肉打酒。老婆儿在他背后点着指头说:“这死老绝户头子,真怪,今天也舍得把钱从肋条骨上摸下来啦!……”—— ①酒碡碌,是一种小口大肚的盛酒器。 一顿金针猪肉打卤面,吃得大伙儿酒足饭饱,也解了馋。几个手枪队员憋足了劲,等着上路去掏窝儿,杨承烈在这时凑到李大波跟前,跟他商议这件事究竟怎么办合适。他把自己考虑的意见说出来: “我想,敌人在北平城里的力量还是很大的,我们不可粗心大意,更不可轻举妄动,我们对待敌人,一向是消灭他的有生力量,我们如果去掏窝儿,会被几十倍于我的敌人包围,得不偿失,我们要冷静对待这件事,必须记住,这里是敌人重点把守的大城市,不是我们八路军所呆的广大农村,打完就跑。依我看,等敌人的力量再削弱一些,我们的力量再增强一些,到那时再办这件事不迟。我倒是建议,既然我们幸运地得到了红薇同志,当前头等重要的大事就是把她尽快地送回根据地好好把身体养好,我们不可在敌人的堡垒内久留,以免节外生枝。” 李大波立刻表示了同意,他说:“我和魏大哥对掏窝儿的事,都有点头脑发热,暂时先留着曹刚这条狗命吧,随着日寇的失败,以后机会会越来越多,先保证红薇和同志们的安全吧,这次能有这个结果,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们先照着保险妥善的道儿走吧。” 经他这么一说,把手枪班的同志说服了,只有魏志中撅着微厚的嘴唇,瞪着大圆眼,梗着脖子说: “哈,到底是你们这搞政治思想的人脑瓜儿又活又道道多,当时,我顾不得想这些,只想去砸大狱,把红薇救出来……” 红薇感动得拉住魏志中的手,激动地说: “魏大哥,从通州事变到‘五一扫荡’,都是你保护了我的安全,这回又来救援我,我真是从心眼里感谢你啊!哎哟,手,快松手,好疼啊!” 魏志中的力气大,情绪又那么激昂,不知不觉把红薇的手握疼了,他胀红了脸,开着玩笑说: “别卸(谢)了,套着喂吧!” 他用了农民常用的这句玩笑话,把大伙儿全逗乐了。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手枪班这次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天黑就出城,手枪班的新任务就是保护红薇平安到达平西根据地。 黄昏时,小排子车的车把上绑好了自行车,为了防寒老宋头把车厢里铺了一层厚厚的麦滑秸。告别的时候,红薇拉着宋大妈和老宋头两人的手说: “妈妈,老爹,等我养好了病,我一定来看望您们,您永远是我的再生父母。”说完,她就拉起李大波的手,他们双双跪在地上,给老人磕了三个辞行头,红薇嘤嘤地哭着,好久搀不起来,连李大波也感动得落泪了。还是大家劝着,才停住了惜别的哭泣。李大波把红薇抱到车上,让她半躺半坐地靠在李大波的怀里,给她盖了一张老羊皮筒子挡寒。手枪班的一名战士登上拉着小排子车的那辆自行车,便离开东直门外坟场,七八辆自行车朝往西方向的大道一溜烟似的直奔下去。 他们沿着荒凉的香山,过了樱桃沟,便是根据地与敌占区的阴阳界,这儿有一条沙河流过,一座矗天的连环大岗楼就立在沙河镇的村边上。枪眼里架着一座日本的小钢炮,岗楼周围是铁蒺藜鹿寨,深沟,还放着吊桥。来到过路卡子口,他们都下了自行车。肖英也是派来的手枪队队员,他低声地对魏志中说:“我是当地人,在这个岗楼认识几个同村的伪军,这手活儿交给我,让我上前去对话。” 真凑巧,伪军们正开饭,都在岗楼大院的伙房里,值岗的只有一个酒糟鼻子的中年治安军。红薇心里暗自庆幸。但是,这伪军老小子贼头贼脑地一个劲儿端详红薇,还想搜她的身上。肖英一看他想故意找麻烦,便当机立断,一个箭步冲上来,把红薇拨拉开,拍了拍腰里硬说: “老总!高抬贵手,他是我哥,他哑叭,有什么事你问我,要搜查就搜查我好了。” 想不到这伪军还非常认真,他不嫌臭,也不嫌脏,就真的对肖英进行搜身检查。他摸到后腰里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不由一惊: “这是什么?” “手枪!” “你是什么人?!” “八路!” 那伪军顿时吓得目瞪口呆,翕开嘴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你敢喊叫,不等他们出来,我就用这‘烧鸡’立时刻凿了你!我认识你,你不就是沙沟村的张秃儿吗?你爹娘、兄弟姐妹可还在我们的手心里攥着哩!”肖英急中生智,一下子想起这个伪军的家底儿来,这一说果然奏效。这张秃儿急忙看看岗楼大院,见没人出来,便骇怕地说: “八路大爷,这回饶了我吧,算我有眼无珠!白长了俩瞎窟窿,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肖英见大院里的鬼子没人出来,他刚在军区学了《对伪军政策》,便想教育他几句:“日本鬼子这就要完蛋了,你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肖英在上衣里用手枪顶着伪军的肚子,放低了声音说,“上个月,你没得到平西根据地给你们的通知书吗?我们区小队对你们开展了‘黑红点记账’,做好事记红点儿,做坏事记黑点儿,……” 第278页 二七八 “别让别的弟兄看见,你们赶快过卡子口吧。”张秃儿贼贼咕咕地瞧着大院里低声央告着。 肖英让大家骑上车,保住那辆小排子车先通过了卡子口,他自己留在末尾殿后。红薇跨上车辕。手枪班端着手枪,扬起响鞭。 张秃儿乞求地对他说:“八爷,可别忘了给我记上一个红点呀!” 肖英把手枪掖进“腰里硬”皮带里,笑嘻嘻地对他说: “张秃儿,忘不了。我还要到沙沟村上看你的爹娘哩,如果他的白地没种上庄稼,我肖英还要给他帮耧耩地哩,你放心吧,哥儿们!” “那就多谢了,别让那群小子们看见,你老快请吧!” 肖英这才骑上车,冲过了没有鹿寨的封锁线,追赶上他们。 一抹浓艳的晚霞,把西方的天空渲染成光辉的玫红色。地里的麦苗儿长势很好,农民们正轰着牲口,站在钉齿耙上,拉着小石砘子耙着麦苗,把小苗儿镇压住,好让它过冬,他们登在燕尾耙上,左手牵绳,右手执鞭,悠闲地唱起梆子腔王宝钏《大登殿》,孩子们在麦地里放着羊,田野上传来他们悦耳嘹亮的歌声: 小姊妹,小兄妹,大家牵手向前跑, 跑跑跑,跑跑跑,用力跑来用力跑, 一跑跑到战场上,齐将敌人扫! 跑跑跑,跑跑跑,谁说我们年纪小, 万恶的敌人要我们来打倒, 陈腐的社会,要我们来改造。 红薇一进入根据地,虽然身上还是那么疼痛,但精神却是那么昂扬,死的恐惧已完全消逝,生的喜悦使她那样激昂,有多少往事和美丽的梦想又回到她的心上,她挣扎着坐正了身子,用高兴的几乎发颤的声音说着: “活着是多么好,要不了多久,我又能参加战斗了!大波,承烈,志中,淑敏,你们还记得吧,从‘一二九’咱们就在一块儿搞救亡运动,1937年,我们这几个人一起冲上了卢沟桥抗日前线,直到今天,还是我们几个人,又战斗在一起,你们记得吧,我们开赴根据地时,兴奋地唱起了《毛泽东颂》,现在让我再指挥着,咱们大伙儿唱起来吧!预备,唱!” 她站不起身来,李大波用双手搂住她的腰,她就用裹着棉絮的手,指挥着节拍,带头唱起来,手枪队员轮流替她蹬着小拉车,杨承烈、王淑敏骑着车,紧随在小排子车的周围。李大波望着红薇,晚霞的彩虹,正落到她的脸上,显得那么光洁,她那水凌凌的大眼,闪着异常的光辉,李大波望着复活的爱妻,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个调皮的山野小姑娘,他的心里顿时充满了喜悦,他也敞开喉咙,引亢高歌,这时,在他们这个小小的队伍走过的地方,田野上就飘荡着男女混声的粗犷与尖细颤抖的歌声: 密云笼罩着海洋, 海燕呼唤暴风雨, 你是最勇敢的一个, 不怕黑暗无边,夜雾茫茫, 总不停息你坚强的翅膀, 在南方、在北方, 从中原,到边疆, 你响亮的声音, 鼓励着斗争中的人们, 温暖着受难者的心, 你是光明的象征, 你是胜利的旗帜, 敬爱的毛泽东同志, 我们光荣地生活在你的年代, 学习你的榜样, 跟随你的火炬, 走向自由幸福的新世界 …… 第279页 二七九 第34章胜利之夜 一 1945年在一片战斗凯歌声中来临了。 红薇他们一行人在当晚就到达了平西根据地。红薇的事迹,被人们当成了奇闻奇事,许多同志都来看她,也惊动了肖克司令员①。他喜欢打乒乓球。他是在和参谋们打球时听到有关红薇的故事的。他特意跑到那处农家看望了红薇,也见着了李大波、杨承烈和魏志中。肖克司令员听说红薇在敌人的监狱受了酷刑,立刻就把协理员叫来,吩咐他说: “去搞一点好吃的东西来嘛,到老乡家买一只老母鸡,调调汤,给她补补身子嘛!”然后又拉着红薇的手,勉励着她说:“你很勇敢啊,你有这么好的表现,真是妇女干部的楷模呀,我真希望我们平西也出几个像你这么英勇的妇女。”—— ①肖克原任平西军分区司令员,此时已调任大军区——即晋察冀军区副司令员,此处时间上略有后移。 红薇在冀东、冀中就久闻肖克司令员的大名,知道日本人花高价悬赏他的人头,这会儿得到他这样的鼓励和赞扬,真使她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在这里歇息了三天,司令部便专门动员了一辆战勤大车,送他们返回冀中军区。 军区为了表扬红薇的气节,在三八国际妇女节那天还为她开了盛大热烈的会议。会后,军区和妇联把她送到深州马午村的白求恩和平医院去治病和疗养。李大波为此留在司令部,经常从河间县的黑马张庄骑自行车到深州的马午村去探望红薇。 时间倥偬,倏忽间过去了半年。红薇的身体经过这一阶段的疗养,已经完全康复了。这一天李大波赶了一辆花轱辘的小轿车①,来回走了一百多里地,从黎明出发,到傍晚才从马午村把红薇接回黑马张庄来—— ①这是中国最古老的一种车辆,轮子完全是木制的,车上按着木格子的发碹的车上装,当时这成为一种很主要的交通工具,用一匹马或驴拉均可,较大车轻便,农村中娶亲多用此车。 大家听说红薇回来了,都来看望她。见她恢复得白白胖胖,体格长得那么丰腴,又那么婀娜苗条,脸色红润,目光明亮,显得那么标致、美丽,一头短发,蓬松闪亮,她用甜美的笑容迎住每一个探望她的人。人们拉住她的手开玩笑地说: “你这死不了的,又长得像朵鲜花儿那么漂亮了!” 从这以后,人们就给红薇起了一个绰号叫“死不了”。 在她养病期间,根据地已依据延安总部的指示,晋察冀、晋冀鲁豫、冀热辽、鄂豫皖各个大军区及晋绥、冀中、太岳、滨海等军区、军分区几乎是同时开始了全面的大反攻。许多消息鼓舞着人们:这年的春季,从电讯里传来许多国外的好消息:4月1日美军在冲绳岛登陆;随着苏联通告废除日苏中立条约,导致了小矶内阁的倒台,由海军大将铃木贯太郎拼凑了内阁;4月30日,曾经以闪电战术占领过欧洲十四个国家的德国纳粹头子希特勒,服毒自杀,5月2日苏军就攻克了柏林,8日德国宣布无条件投降;夏季之初,又传来意大利党魁墨索里尼被游击队缢死街头的消息,这真是黑暗即将消退,黎明就要到来了,红薇在这些日子里,被来自各方的胜利消息兴奋得简直沸腾了。5月8日八路军攻克了河间县城,这些天冀中军区的领导机关正热热闹闹地忙着从黑马张庄往城里搬迁。红薇再也呆不住了,走到组织部和宣传部的两位部长住的那个逃亡地主的院里诚恳地请求着:“你们快行行好吧,我的身体完全好了,同志们到处去解放一座座的县城,我这么白吃饱儿整天家蹲儿哪行啊!快给我分配任务吧!” 两位部长跟红薇都挺熟,组织部张君部长是位富有斗争经验的“老地工”,他从二十年代就隐藏在保定搞城市工作,他是著名的保定学潮的领导者之一,戴着像瓶子底儿似的黑边近视镜对她笑着说: “红薇,你不用着急,好饭不怕晚,我刚从平西晋察冀分局开会回来,会上听了程子华政委的报告,①我们现在正在着手贯彻毛泽东同志发给程子华政委的急电指示,”—— ①此会议为中共中央晋察冀分局召开的干部大会,时间为1945年5月15日。 说着他就在桌上找到了电报原文①,递给红薇,她 “晋察冀程子华同志,希望你们努力向雁北、绥东、察哈尔、热河及冀东敌占区发展,扩大解放区。同时努力从事城市工作。” 张君用手指指着城市工作那一条说:“你看,过去我们光顾了打仗,城市工作始终是我们的薄弱环节,现在毛泽东同志亲自抓这个工作了,所以我们必须加强这方面的工作,你就做好思想准备吧,因为你们富有经验,又有社会关系便于隐藏,因此我们正考虑把你们夫妇和杨承烈夫妇派回北平去做地下工作,现在大城市的人民对我们八路军、共产党太缺乏了解,所以,我们要派出得力干部对人民进行思想教育和宣传工作。” 宣传部长陈鹏接着说:“不久,分局将发出一个《关于城市工作的指示》文件②,要求全党重视城市工作,加强对城市的宣传,打击敌伪及国民党的欺骗宣传,做好城市中的组织工作。希特勒自杀了,德国投降了;莫索里尼被吊死了,意大利解体了;看来日本在军事上已成败局,投降是指日可待的事。抗日战争即将过去,新的任务是国内斗争——我们和国民党蒋介石集团的斗争。最近,中央开了会,毛主席提出了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新方针’③,毛主席说,桃子熟了,蒋介石要来抢摘桃子,我们能同意吗?我们不能让他们抢摘桃子……这是一场严重的斗争。晋察冀分局决定,让你们几位重新进城搞敌工……”—— ①此电报为1944年12月22日发出,贯彻这一指示,已是1945年的事了。 ②该文件由中共中央晋察冀分局于1945年7月25日发出。 ③1945年8月,毛主席作了《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 李大波听了两位部长的谈话,心情很激动。对于充满危险、充满刺激、战斗在敌人心脏里的特殊任务,他还是很有感情的。虽然他和红薇在这特殊战斗里,历尽了磨难,吃尽了苦头,但他并不后悔,在他踏上这条荆棘丛生的人生之旅时,他就作好了为人民而牺牲的思想准备。 “我们的任务是?” “你们的任务就是要长期在京城扎下来。打进国民党上层机构,争取上层官员站在人民的一边。” 部长望着李大波和红薇:“有困难吗?” “困难倒是没有……就是……”红薇想起了曹刚,她并不担心个人的安危,而是怕工作受影响。 “是担心曹刚吧?”部长打断了红薇的话,“为了扫清障碍,我们决定成立一个专门组织来执行这项特殊使命,那就是对长期谋害我革命干部的敌特份子曹刚执行逮捕,并就地正法。为此,军区将派出一个侦察小组,一个手枪班用飞行集会的方法来执行这项任务。这,你满意了吧?” 红薇听了这个决定,乐得跳起脚儿来,她很有信心地说: “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张君说:“你们把手头的工作料理料理,学习学习文件,就秘密上路吧。” 8月的一天,趁着头天刚下过一次雷阵雨天气凉快,李大波、方红薇、杨承烈和王淑敏化装成串亲访友的夫妇,骑上自行车,于黎明时分,没有人迹的时刻启程上了路,这次只跟来一个侦察员,负责联络,他们在当天黄昏就赶到了平西太子务村的平委会,机关对他们招待得挺热情,单让伙房给他们包了一顿饺子,饭后用热水烫洗过脚,便都歇息下来,第二天一早提前吃罢早饭,五辆自行车便向北平进发,傍黑时他们便来到了东直门坟场老宋头看坟的茅屋住下,他们暂时把这里就当成了秘密联络点隐蔽下来。 到后的第二天,他们四个人就积极地配合着那个侦察员开始了对曹刚的行迹追踪。 曹刚依然像从前那样在日本的上层机关忙碌,白天他还要到武官处找今井武夫虚情假意地接着谈那份“桐工作”,最近他应聘为接替冈村宁次的华北派遣军下村定司令官的翻译,间或还要到保定池宗墨那里去应付差事,夜晚,他已无暇再到石头胡同去寻花问柳,而是躲在他丈人家的深宅大院,召集一群狐朋狗友密商着在日本宣布投降后如何以重庆接收大员的身份在北平活动的问题,其中少不了艾洪水和慕容修静这些帮凶参加。曹刚这个历史上非常时期产生的政治怪胎,正度过他生命中最后一段“阴阳人”的生活。也正因为他这样忙碌,又出入于这样的高层,行踪不定,难于捕捉。这些天也是时局瞬息万变的时刻,几乎每天都有重大的历史性的事件发生,北平城里的敌人,在这历史的非常时刻,更加加强了武装防范,街上除了原有的岗兵,又加派了流动岗哨,各大机关的门卫,大枪一律上了刺刀,如临大敌一般。 第280页 二八0 红薇他们也格外忙碌起来,白天他们陪着侦察员要去侦察和摸清曹刚出入来去的路线,夜晚还要俯在灯下油印各种最新消息,进行宣传,所以格外劳累。 为了工作方便,他们已然从东直门外宋老大爷的坟场搬进城里,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才在阜城门内宫门口四条租赁下一处空闲的民宅,做为地下活动的交通站。这处有小院的房子,共有五间,一溜是北房,坐落在居民中心,胡同密集,左拐右转,地势宛若蛛网,扎在人堆里,易于保密,安置交通站,实在是一个比较适宜的地方。周围的邻居,多是穷困的工教人员,几乎没有住着伪军、伪警、地痞流氓的人员。 为了更像一处人家和看门料户,照顾生活。小爱华已经长得健康美丽,咿呀学语,理查德很喜爱这个女婴,他特意分配给他的情人黛维丝专职保管,这了却了一份红薇的心思,使她能集中全部精力出色地干好她的工作。 无论是北平的市民,还是各个部门的职员,都人心惶惶,以一种惶惑不安又担心骇怕的心情,烦躁得既不能呆在家里,又无心坐在办公室里办公,大家都聚到街上去抢购那份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出版的《华北新报》,想在那上面寻找一点什么可靠的时事消息。而那报纸刊载的依然是日军如何在太平洋上又占领多少岛屿的消息,或是用初体字赫然登着:“塞班岛逆登陆成功①”,有时一连串地登载着日军的“神风”队员抱定武士道精神殉国,如何驾着飞机勇猛地扎入美国军舰的大烟囱里,使军舰停驶,“神风玉碎”的消息—— ①逆登陆,是没有登陆的意思,一般是被迫撤退之意,但敌伪报纸故意写成“逆登陆成功”,以欺骗群众。实际上美军已于7月6日占领塞班岛,日军多有跳崖跳海死亡者,打得十分惨烈。 红薇和王淑敏每夜都在刻蜡版写传单。她们写出来的第一号传单是这样的“快讯”: 8月6日,美国向日本广岛投掷了一枚原子弹; 8月8日,苏联对日本宣战,刊出了苏联外长莫洛托夫关于苏日进入战争状态的声明; 8月9日,苏军进攻中国东北; 同日,毛泽东发出《对日寇的最后一战》号召; 美机向日本的长崎投下第二颗原子弹…… 这样简短的“快讯”传单,在北平市悄悄地散开了,有时在电影院正放映着电影时,从楼上唿啦一下散发下来,观众顾不得再看电影便抢起传单。有几次她俩还把传单带到前门大栅栏一带最热闹的人多的地方去散发。效果都很好。一时间,市民们像炸了蜂房一般,嚷嚷什么的都有,有人还故意耸人听闻地说:“八路军就要攻入北平城里了!” 这是一个神奇而又凝重的历史时刻!北平市的人民处于一种新旧交替的迷茫状态中。敌人表面上做出镇静,实际早已乱了方寸。日军华北派遣军最高指挥官下村定不得不发出大布告,来稳定局势。这布告满纸是威吓的语言,说什么: “查近来北平巷间谣传我大日本无条件投降于联合国的消息,这完全可说是侮辱皇军的举动,若是有人胆敢散布这种谣言,则日本军事当局将以军法从事。” 八年来人们尝够了日本宪兵队的残暴滋味,人们不敢再轻举妄动,都相互提醒和彼此警告着说:“小心点吧,不要在这光明到来的前夕,让疯狗咬上一口呀!”所以人们只好忍耐地等待着。 8月10日的夜里,红薇和王淑敏在半夜三更收到《美国之音》,播送的是日本已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当夜,她们写出的第二号传单“快讯”就是向北平的市民传播了日本正式投降的消息。这消息不胫而走,人人相传,户户相告,让熬了八年痛苦恐怖岁月的中国老百姓是多么高兴啊! 人们走上街头,彼此相告,互相道喜,却不敢过早声张,因为北平市面上却依然是那么杀气腾腾,军警依然那么凶狂。为了让北平的市民了解真相,红薇他们也把日本国内颠倒矛盾的消息,加以及时的公布,例如,7月27日,日本最高战争指导会议还拒绝《波茨坦公告①》,8月9日是否接受这个公告发生了争吵,可是到了次日的8月10日,仅仅隔了一夜,日本内阁就通过了在保留天皇条件下接受《波茨坦公告》的决议,向美、英、苏、中发出了乞降照会,但却遭到了同盟国的拒绝,盟国所要的是无条件投降。而这时陆军大臣又发布了《告全军将领和官兵书》,号召要把所谓“圣战”进行到底。……由此可见在日本的上层,就已乱了阵脚,失去方寸。 红薇一边刻着蜡版,一边笑着说:—— ①波茨坦公告,全称《中美英三国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也叫《波茨坦宣言》。中、美、英三国于1945年7月26日在波茨坦会议过程中发表。苏联于同年8月8日加入。主要内容:盟国对日作战,直至它停止抵抗为止;日本政府应立即宣布无条件投降:《开罗宣言》的条件必须实施;日本军队要完全解除武装,日本军国主义必须永久铲除;日本战犯将交付审判,阻止日本人民民主的所有障碍必须消除;不准日本保有可供重新武装的工业等。 “淑敏,想想卢沟桥事变那时候,日本子欺负咱们中国是多么飞扬跋扈啊,想不到它也有乞降的这一天啊!真痛快呀!” 对于红薇他们还有更痛快的事情,那就是8月10日日本乞降的同一天,延安总部朱德总司令发布了大反攻的第一号命令;8月11日,连着又向各解放区发布了六条命令,几乎是每隔一小时就是一道命令,当王淑敏收到延安传来的这些电讯后,大家是多么欢快地读着那豪迈的“我命令”的进军令啊! “你们别嚷嚷了,快听啊,命令第二号,”王淑敏摇晃着刚抄录下来的电报纸,冲着大家说,“听我念,‘为配合苏联红军进入中国境内作战,并准备接受日、‘满’敌伪军投降,我命令:一、原东北军吕正操所部由山西绥远现地,向察哈尔、热河进发。二、原东北军张学诗所部由河北、察哈尔现地,向热河、辽宁进发。三、原东北军万毅所部由山东河北现地,向辽宁进发。四、现驻河北、热河、辽宁边境之李运昌部即日向辽宁吉林进发’。” 红薇激动得掉泪了,她高兴地喊了一句:“乌拉(俄文“万岁”)!我们这回可真的去收复东北失地了!淑敏,你还记得我们‘一二九’示威游行那次,不是因为喊出这个收复东北失地的口号,还挨了水龙浇、大刀砍、皮鞭抽、警棍打吗?现在是我们冀中军区的吕司令员,带着队伍向东北的热河、察哈尔进发啦!李大波跟着侦察曹刚的行踪去了,不然,他听到这命令,得多么兴奋啊!他一定会要求重新回到吕司令的队伍,去东北收复失地,迫使敌人缴械投降,想想看,这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啊!” 王淑敏用她女中音的凝重声音宣布了第三号命令:“喂,你们听着,这第三号命令写得非常有气魄,我念啦,你们好好听,好到外边去宣传。‘为配合外蒙古人民共和国军队进入内蒙及绥热察等地作战,并准备接受日、‘蒙’敌伪军投降,我命令:一、贺龙所部由绥远现地向北行动。二、聂荣臻所部由察哈尔、热河现地向北行动。总司令,朱德。1945年8月11日9时’。” 这道命令使红薇更加振奋,她举起双手,又那么热泪飞溅地说: “乌拉!贺老总、聂老总,我都认识,都见过。那时我和大波都留在军区工作,这时贺老总带着亚五、亚六队伍开进冀中军区,他还是一二○师的师长哩!他留着一撇小黑胡,说话最幽默;后来我和大波又转到大军区,在路西的山里看见了身穿日本大衣的聂老总,他开会欢迎我们的时候,还让警卫员炒了一锅大花生给我们解馋哩!啊,现在他们太忙了,往后可不容易见到他们啦……”那些美好的往事使她又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呆了一会儿,她才冷静下来,噘着嘴,有点生气地说:“唉,生生死死,拼死拼活熬到今天了,只可惜咱们还没逮着那个狡猾的曹刚,让人心里不踏实。” 王淑敏停下油印机说:“是呀,大城市敌人的兵力太大了,我们的小组又不能公开活动。我想,既然曹刚行踪不定,咱是不是改一改策略,从旁捉拿他更有把握呢?” 红薇忙问:“对呀,你说该怎么办呢?” 第281页 二八一 “我说,咱不死守着曹刚的机关了,我回家去找汪家桐,把曹刚的家庭住址打听出来,夜里还是到家里掏窝儿,保准拿住他!”王淑敏高兴地拍着大腿。 红薇思索了一会儿说:“对,那次我到德成公寓去找李大波,你后娘就在后边盯了我的梢,后来她就跑到曹刚家去送信,我只知道就在阜成门大街一带,具体的就不知道了。可是,他们是表兄妹,你能保证让她说出那地址吗?” “怎么不能,你看着就是,我一定让她从狗嘴里吐出象牙来!走,咱俩去执行。” “要不要等他们回来跟他们商量商量再干去呢?” “不用等,我最了解那个大洋马!”王淑敏边说边把一只三号小撸子掖在腰带上,“红薇,你也把枪带上,她要是不好好向咱老实交待,就给她一枪,早就恨透她啦,我真为我父亲难过,娶了这么个特务老婆。” 她俩骑上自行车,拐出宫门口,就沿着阜成门大街奔驰着,忽然从她们对面飞快地开来一辆日本的日野吉普车,那汽车迎上自行车,自行车躲不及,在马路上打了横,汽车劫住自行车戛然而止,车门打开,一个身穿白色西服的中年人,头戴一顶巴拿马斗子帽,戴一副墨镜,提一根手杖,走下车来,对车里的一个又胖又蠢的人说:“喂,我说慕容,你快下车来看看这位妇道人家,长得简直就跟我审问的那个方红薇一模一样,喂,你说怪不怪啊,天底下还有长得这么相象的人,真他妈邪门啦!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呀?” 红薇这时一下子认出来,这个化过装的人正是眼下他们手枪班寻找了好几天的仇人曹刚,她望着他,内心一团火似的装满仇恨,真想给他一枪,了却这个坏蛋的性命,可是理智告诉她,周围全是严阵以待的敌人,如果那样蛮干,她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咽了几口唾沫,只有隐忍。对他那颐指气使的蛮横问话,为了不泄露底细,她不答话,王淑敏这时机智地代她回答: “她是哑巴,又是聋子,她听不见你问的话,你问她干什么呀?她叫王桂荣。” 曹刚又仔细地上下端详了红薇一遍,摇着头说: “慕容啊,我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长得这么像的人,啊,如果我当年审问的那个女共党,不是我自己亲眼验明正身,证明是完全死了的,哈,今天碰上她,我一定以为又碰见了那个女人,也一定会把她抓走。”说完这番话,他大大咧咧地把这当做一段笑话,说完便笑哈哈地走上车去,“嘭”地一声关了车门,吉普车呜地一声,朝白塔寺方向奔去。 红薇和王淑敏真的受了一场虚惊。红薇又气又恨,简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们骑上车飞快地离开阜成门大街,拐上西四牌楼南大街,朝灵境胡同驶去。红薇这时才恢复了平静,她骂着说: “真缺德,寻了他这好几天,连个影儿也没见着,谁能想到他倒碰上了咱们,可惜这地方不能开枪,不然给他一个黑枣吃多好,真可惜这好机会错过了!” 灵境胡同王达智医生的小院,依然锁住一片幽静。门旁钉着的那块“医学博士”的看病行医的木牌,已经被风雨剥蚀。王淑敏推推门,已经上了锁,便按了几下门铃,是吴妈来给开门。 两扇门“咿呀”一声开后,王淑敏立刻按住吴妈的手,不让她拧亮门洞的灯。 “我的妈哟!你们是谁?” “吴妈,我是淑敏,从根据地回来啦,这是红薇。我爸在家吗?” 吴妈见是大小姐回来了,又听了她是从八路军那边回来,立刻十分警惕地把她俩拉到门洞她住的那间门房小屋里。她把声音放得更低,未曾说话先哭了,压抑着说: “你走后这些年,家里变化可大了,听说是曹刚舅爷给奏了一本,去年老爷便让日本宪兵队给抓走了,传说着押在习艺所干苦力活呐。” 王淑敏一听吴妈的话,肺都要气炸,想到父亲还押在日本监狱,难过得掉了眼泪。红薇听了这不幸的消息,想到王达智医生那么善良,和蔼可亲,心里也由不得一阵阵难过。红薇问着: “她后娘呢?” “在上房,正搽胭脂抹粉地打扮着,等着那姓曹的小子哩!太太为人不正经,早就跟她表哥明铺暗盖着,这奸夫淫妇合伙儿把老爷送进监狱,就没他们碍眼的了,随便来去,这儿等于是他的一处外家啦。唉,可怜老爷呐,想起来心疼得慌啊!”说着,吴妈低声地抽噎起来,她拉起王淑敏的手说:“大小姐,你能想个什么法儿,托托人,把老爷救出来不?” 红薇听了这话,心里立刻来了主意,她向吴妈打听清楚曹刚每隔多长时间来一趟,多在什么钟点来等等,然后便安抚着她说: “吴妈妈,您真是个耿直的好人,多亏您告诉我们这些情况,您为伯父打抱不平,这完全是仗义直言,我们一定得想办法搭救他。” 王淑敏拉着吴妈的手嘱告着说: “吴妈,我们对您说实话,这个曹刚是个日本特务,他把红薇和她丈夫都抓到监狱,收拾得死去活来……” 红薇接上王淑敏的话茬儿说: “这个曹刚不光害了我一家,也害了淑敏一家人。除了这,他还残害了不少中国老百姓,所以,他是我们大伙儿的仇人,我们想逮住他,希望您暗中跟我们合作,千万别对汪家桐说,也别走漏一点风声……” 听了这话,吴妈说:“只要能救出咱老爷,别让他再在监狱受苦受罪,让我怎么配合都行。” 红薇和王淑敏一听吴妈答应下来,便高兴地直亲老吴妈的脸颊。她俩商议了一下,觉得在这儿掏曹刚的窝儿更简便,更保险,她们正要商议进一步的办法时,上房的屋门开了,电灯拧亮后,可以看见走廊上站着梳洗打扮后的汪家桐,她的身材依然那么丰满婀娜,妖冶过人。她把自己仔细修饰过,描了细眉,上过眼影,她站在廊庑的灯下,摇摆着她那狮子鬣毛似的披肩长发,故意做出娇声娇气地问着: “吴妈,是谁叫门啊?” 王淑敏摆摆手,教给吴妈说:“你说是来散传单的。”她边说,边从红薇提的那书包里拿出一张传单,“去给她送去,看她怎么说。唉,我一看见她在家里这样享福,把我爸爸送进宪兵队受罪,我就恨不得杀了她才解我心头之恨。” 第282页 二八二 她们躲在门房里,吴妈走到上房把红薇她们油印的《快讯》递给汪家桐,她看见那传单上写着: 八路军城市宣传队《快讯》报: B中共晋察冀军区司令员兼政委聂荣臻、副司令员肖克等,奉朱德总司令命令,向日本华北派遣军司令官下村定发出通牒,限其四十八小时内按《波茨坦公告》所规定之无条件投降条款,令日军交出全部武器、物资,依照所指定的地点分别集中,听候处置。 B苏蒙联军进入察北地区,在察北抗日游击队的配合下,解放了多伦、商都、察哈尔盟、张北等城镇。 B中共冀热辽区党委书记兼军区司令员李运昌、行署副主任朱其文等,率领四个军分区司令员、八个主力团和朝鲜义勇队共万余人及四个地委书记和二千五百多名地方干部,分三路跨过长城,向东北挺进。 *冀中军区遵照朱总司令反攻命令,在杨成武司令员亲自率领下,向各大城市及铁路沿线分路进发。 北平八路军宣传队 汪家桐看完这张宣传《快讯》,吓得脸色苍白,问着吴妈: “这传单是什么样的人送来的?” “是两个女学生。” “哎呀,她们好大的胆呀!日本人还没打败,她们这群穷八路就敢这么折腾起来啦!她们没再问别的吗?” “没有。” “那好,吴妈,这些天市面上要乱,咱的门户上得多加小心,除了我表哥家驹来,谁叫门也不给他开。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太太。” 红薇、王淑敏两个人就着吴妈去上房回话的工夫,立刻商议出一个主意,她们回去向杨承烈汇报,打算让手枪班在这里蹲坑,一定会堵住前来打野食吃、给汪家桐野合的曹刚。吴妈从上房回来,她俩便把自己的主意向吴妈叙述一遍,吴妈说:“中!这一回我也豁出老命去干啦!” 因为有了这意外的结果,她俩便决定不再到上房去亲自见那汪家桐打听曹刚家的住址。天已经不早,她们各赏给吴妈三块零用钱便赶紧回宫门口,怕男人们回到家里见不到她们惦记着,因为要办的那件大事有了急转直下、大有成效的措施,她们连跑带颠儿地忙往家跑,恨不得把今天的成果赶紧让他们知道知道。 可是她俩回到宫门口,家里只有杨承烈一个人,正在火炉前忙着给大家蒸玉茭面的窝头,熬虾皮白菜汤。 红薇一看天这么晚了,李大波还没回来,便有点着急地说: “老杨,今天上午我和淑敏外出,刚走到阜成门白塔寺附近,就有一辆汽车开到我们眼前突然停下,啊,真想不到曹刚从车里下来了!” 杨承烈急忙插话:“他认出你来了?!” 红薇把今天发生的那件相遇的紧张情况,学说了一遍,才惦记地叨念着:“哎呀,像这样的巧事,可别让大波也碰上呀! ……” 杨承烈听了这段奇闻,也有点震惊,不过他安慰着红薇说: “你别嘀咕了,他是去找他表弟艾洪水去了。” “找他干什么呀?” “狐狸跟獾通气,艾洪水一定知道曹刚的行踪,所以找他去啦!” “哎呀,阿弥陀佛,大波你可快回来吧,逮曹刚我们有了新办法啦!”红薇有点高兴地说,王淑敏接着详细叙述了她俩去灵境胡同寻访汪家桐的经过。直到说完这件高兴的事,王淑敏忽然冲着杨承烈喊起来:“哎哟,老天爷,你捏的窝头眼儿那么小,蒸得熟吗?老杨,你做饭一窍不通,我和红薇倒成了你们的火头军了!” 她俩赶紧洗手帮着捏窝头,杨承烈高兴地说:“哎呀,谢谢你们,这回可把我这围着火炉转的妇男解放了。” 李大波带着手枪班几名化过装的战士,来到宣武门狗尾巴胡同的一处家庭小公寓,一进门正被一位徐娘半老的女店主迎上,问着他们找谁,李大波回答说是找艾洪水的,那女店主便疑讶着说:“嘿呀,太不巧啦,他上午已经结了帐,走啦!” “他没说上哪儿去吗?” “没说。” 李大波的心,像坠了铅块一样沉下来,他知道放跑的是一条大鱼。艾洪水在中华通讯社工作,早从电讯中得到日本投降的消息,他这个中共叛徒,在当了汉奸后,干了不少不利于中共的事,又没钻进国民党“军统”“中统”的大门,想到中共今后会在内战的较量上占上风,他觉着他必须躲开他的第一号仇人李大波,于是他向南方潜逃了。 李大波在追踪曹刚的同时,也搜寻了几天艾洪水的行踪,他知道他的表弟像一条泥鳅鱼似的钻进河泥里逃循了。李大波只好暂时放弃对他的追寻,而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追踪曹刚的身上,因为不把曹刚消灭,就不能执行李大波他们长期隐蔽的任务。他们只好悄悄地离开小公寓,隐没在灯光昏黄的大街人流中。…… 二 曹刚现在比以前更加忙碌,白天他留在下村定的办公室,帮着这位华北派遣军总司令收接东京的电报和电话,有时还要到大使馆武官处去看望今井武夫,跟他聊聊天,下下棋,解解闷儿,对他说点安慰的话。夜晚,他就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自从他以“通八路”的罪名把王达智医生送进日本宪兵队,他就毫无顾忌地每隔两三天就到灵境胡同和汪家桐通奸。这儿俨然变成了他的一个外家。一进入8月,他因贪恋着夜里要收听重庆的广播,所以到灵境胡同的次数也少多了。 11日夜里,他收听到蒋介石在中央电台向全国发表的广播演说。声音时大时小,不断有日本当局的电波干扰,使他没太听清。他把耳朵贴在收音机上,才听见蒋介石用他那一口浙江的蓝青官话,要求“全世界的基督徒要一致感谢公正而仁慈的上帝”更多的是让受了八年屠杀的人民“不念旧恶”和“与人为善”,演说词全文没有一句对日本战犯有所谴责。这种温和的口吻,使从娘胎就同情、追随、真心热爱日本的曹刚心里充满喜悦,因为他可以用这话去安慰今井武夫和他的日本朋友。告诉他们:“蒋校长在今后是会优厚在华的日本军人和一般日本人的,有一个时期,为了剿共,还会要求日本军人不但不能放下武器,而且还要拿起武器冲锋,维持大城市的治安,等待国民党军的接收。” 第283页 二八三 在这则新闻后,他又听到蒋介石用尖细刺耳又发颤抖的声音发布的一道命令,他赶紧找一个铅笔头记下了那命令中的要旨:(1)令中共的一切部队、武装“原地驻防待命,不得擅自行动”;②令蒋军嫡系部队“加紧进军,勿稍松懈”;③令沦陷区伪军“维持治安,趁机赎罪”。 这则消息使他备受鼓舞,他乐得手舞足蹈,立刻就奔到他丈人汤玉麟家去。汤玉麟的杂牌军早被苏蒙联军打得丢盔卸甲,望风而逃,好容易还有他两个儿子那两只虎、几名保镖,总算逃出战场,回到北平家里躲着。他把丈人、两位郎舅叫到一起,吹嘘着说: “甭怕,日本完了,咱也倒不了台,你们回到坝上,把旧部召集起来,一律换上国军制服,咱摇身一变,不费吹灰之力,就是接收大员了,我已经雇木匠打好了一个大木牌,上写‘中华民国特派北平先遣军司令部前进指挥所’,我赶做了一身军服,制作了少将军阶,官衔是前进指挥所主任,嘿,岳父,老蒋这回远在天边,干着急,麻爪儿啦,咱还不趁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发一批胜利财,那才是大傻瓜!大虎,你明天就开始行动,把有钱人的家庭地址都调查清楚,凡是当过汉奸的,其财产都以‘逆产’罪名没收;那些有钱的买卖家,便可以‘资敌’名义吓唬他们拿钱。再等一两天,只要日本一公开宣布投降,咱趁着这乱劲儿,就把一辈子花用的钱财都搂足啦!你们的任务是赶紧召集旧部人马,咱们拉出一支队伍,装备上武器就什么也不怕了。哈,哈,哈,那北平的天下,就是咱的啦!” 汤家三只虎原本是一介武夫,土匪出身,听了曹刚这顿胡吹海说,真的壮足了胆气,准备第二天就招兵买马,拉起队伍行动起来。 这几天曹刚的确是处在又忙碌又兴奋的状态中,以致于实在顾不上去幽会那么使他肉感销魂的汪家桐了。 8月15日的早晨,红薇和王淑敏一早上街去偷着散发《快讯》,昨晚她们一方面在等着曹刚的动静,一边在刻蜡版。她们今天刻的这张《快讯》有两则新闻,一则是刚收到的延安急电,广播的是朱德总司令命令侵华日军司令官冈村宁次投降,并令其分派代表至指定地点接受八路军命令;令华北日军司令官下村定派代表到八路军阜平地区,接受聂荣臻的命令。第二则是8月13日朱德、彭德怀总副司令通电,坚决拒绝蒋介石8月11日的错误命令①—— ①朱德总司令,彭德怀副总司令于8月16日又通电蒋介石,要求其收回错误命令,制止内战。 她们提着花格布的书包,装做上学的样子,串着一条条小胡同,把传单从门缝里塞进院里去。大约9点钟的光景,她们刚拐上西单北大街,就听见街上正用大扩音喇叭,播放着日本裕仁天皇的《停战诏书》。 裕仁的声音那么苍老,经常被咳嗽和颤抖打断。走在街上的日本人,一听到天皇的声音,那么恭敬地立正,低头,边听边哭。这苍老哀戚的声音在一阵日本国歌《君之代》的乐声停止后,就改变成播音员用华语的广播。 红薇和王淑敏躲到铺子门脸里面,支着耳轮听完了那诏书文诌诌的全文: 朕深鉴于世界大势及帝国之现状,欲采取非常之措施,以收拾时局,兹告尔等臣民,朕已饬令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国愿接受其联合公告。 盖谋求帝国臣民之康宁,同享万邦共荣之乐,斯乃皇祖皇宗之遗范,亦为朕所拳拳服膺者。前者,帝国所以向美英两国宣战,实亦为希求帝国之自存与东亚之安定而出此,至如排斥他国主权,侵犯其领土,固非朕之本志。然自交战以来,以阅四载。虽陆海将兵勇敢善战,百官有司励精图治,一亿众庶之奉公,各尽所能,而战局并未好转,世界大势亦不利于我。加之,敌方最近使用残酷之炸弹,频杀无辜,惨害所及,真未可逆料。如仍继续交战,则不仅导致我民族之灭亡,并将破坏人类之文明。如此,则朕将何以保全亿兆之赤子,陈谢于皇祖皇宗之神灵。此朕所以饬帝国政府接受联合公告者也。 朕对于始终与帝国同为东亚解放而努力之诸盟邦,不得不深表遗憾;念及帝国臣民之死于战阵、殉于职守、毙于非命者及其遗属,则五脏为之俱裂;至于负战伤、蒙战祸、损失家业者之生计,亦朕所深为轸念者也。今后帝国所受之苦难固非寻常,朕亦深知尔等臣民之衷情,然时运之所趋,朕欲忍其所难忍,堪其所难堪,以为万世开太平。 朕于兹得以维护国体,信倚尔等忠良臣民之赤诚,并常与尔等臣民同在。如情之所激,妄滋事端,或者同胞互相排挤,扰乱时局,因而迷误大道,失信义于世界,此朕所深戒。宜举国一致,子孙相传,确信神州之不灭,念任重而道远,倾全力于将来之建设,笃守道义,坚定志操,誓必发扬国体之精华,不致落后于世界之进化。尔等臣民其克体朕意。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四日 各国务大臣副署 广播停止的时候,在日本人的一片恸哭声中,爆发了中国人压抑了八年之久的开怀大笑。刚才还空寂的大街,顿时从四面八方的小巷拥来了潮水般的狂欢人群。人们早就预备下的鞭炮,就像过年一样燃放起来。 街上,马路两旁,突然间摆满了卖货的小摊子,栉次鳞比,大小店铺也都下板开张,米面铺更是高喊“减价甩卖”;听说日本的军用仓库被中国人给砸开了,街上到处是卖成袋白糖和成袋白面的摊子,物价一下子降下了数倍。不一会街上就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了。 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跑出来,举起双拳,振臂高呼一声: “打呀!打小日本儿!出出这口窝囊气,中国人,都来报仇啊!打狗日的哪!” “唿啦”一片人,都跟着这人去追着喊打一个戴眼镜的日本人,他扔下公文包,扭头就跑,但人们嘻嘻哈哈,以追逐为乐,继续挥拳跑着,哄嚷着:“打呀!可痛快痛快了!打,打!打万恶的小日本!” 大街上,人们像大海一样咆哮了,沸腾了! 红薇和王淑敏杂在人群中,不敢贪图看只有遭受日本长期蹂躏的人民才能理解的这场扬眉吐气的追打,她们挤过成堆的人群,好容易冲进了小胡同,又接着去散发传单了。 15日的下午,曹刚穿一身草绿色少将军级的国军制服,昂首挺胸,就在西单旧刑部街教育总署①的门前,挂出了“中华民国先遣军北平前进指挥所”的木牌,开张伊始还放了廿一响“二踢脚”炮竹,以示庆贺。不了解内情的人,还真以为是重庆派来大员,聚来许多人看热闹,有的人还真的怀着热情鼓起掌来—— ①旧刑部街,过去在今天民族文化宫附近,和石驸马大街并列,今都已拆掉,扩展为那条民族宫大街。伪教育总署当年即在旧刑部街上。 第284页 二八四 曹刚兴高采烈,这样摇身一变,居然还被许多大小汉奸视若正果,纷纷拜门投靠,争着请他在北平最大的饭庄宴乐,抢着给他送礼,一时间他的家宅真是门庭若市,宾客盈门。忙得他席不暇暖,马不停蹄。 就在8月15日的晚上,他敲诈大栅栏一处皮货庄的掌柜,硬要人家请他在前口外丰泽园大饭庄吃饭不可。他坐了一辆所谓“军部”的汽车,带着那一帮“前进指挥所”的军官一齐来赴宴。 在酒席宴前,他大吹一顿自己如何是蒋校长的心腹,并说蒋已和美国签定军事协定,美国帮助蒋打这场内战,把八路军、新四军和琼崖纵队打垮。他喝了不少酒,已有半醉,信口雌黄,胡说一顿,倒把那买卖人吓得直吸凉气。 饭后,他醉的腿脚已有些不稳,他对同伙们说: “咱爷们干得这一气儿不赖歹啦,你们先走一步,今晚上我想乐和乐和,找我相好的表妹亲热亲热去。” 他很快到了灵境胡同,按响门铃,吴妈开了大门,见来人是曹刚,便笑着殷勤接待,曹刚下了车,对司机说: “今天和往常不同,太忙,你得在这儿等我个把钟头咱就回家,你就在车里歇一会儿吧。”说着,他就打着响手,吹着口哨,走向院里,直奔上房。 在吴妈门房里一直等了两天的王淑敏和方红薇,一看见曹刚进了汪家桐的家门,她俩就赶紧骑上自行车直奔宫门口。 啪啪啪!一阵拍门声,惊动着整个小院。人们都坐在院里等着消息,随时行动。门开后,她俩跑进院里,连呼带喘地说: “行啦,狐狸进窝了!咱们快出动吧,他这时正跟情妇幽会呢。” 听这么一说,李大波和手枪班的人全来了精神,立刻扎上“腰里硬”,挎上手枪,准备出发。这两天为了行动快速,李大波通过治安军军需处的地下关系,搞了一辆吉普车,他们全钻进车去,连红薇和王淑敏也挤进车里,她俩绝不肯丢掉这难得的复仇机会,宫门口只留下杨承烈一人看门。吉普车以八十迈高速一路鸣笛,风驰电掣般从阜成门大街奔向西四南大街的灵境胡同。 汽车开到门前停下,王淑敏赶紧跳下车去,正看见吴妈在门前望风。 “来,快跟我来,”吴妈轻声说着,在头前带路。 上房屋里,从白色的纱帘中,透出淡粉色的灯光,筛着满室的温馨。汪家桐已有几日不见曹刚,见他进屋,身穿国军将军制服,佩着绶带肩章,腰挎手枪和中正佩剑,一派英武的模样,立刻撒娇地投进他的怀抱,她已认真地打扮过,浓妆艳抹,香气袭人,用那嗲声嗲调哼哼唧唧地说: “表哥,人家溜溜地等你好几天,连个影儿都不见,我正想你是不是又有了新欢,把我这老交情像伤风的鼻涕——给甩啦?……” “别瞎说啦,你可真会冤枉人,不为别的,就为日本投降’咱一换招牌,我的时候,太忙了,嘿呀,宝贝心肝,快别说这些了,快来吧,这些天我实在是憋坏啦……” 他俩一块儿脱衣服,曹刚很快地把他的军服脱掉,挂到门后的衣架上,然后一丝不挂地来到床前,颠狂地搂抱起光溜溜十分肉感的汪家桐…… 红薇、王淑敏和手枪班的战士蹿到院中,用力踹开了屋门,高喊着:“别动!”然后冲到屋里,用手枪逼近曹刚。 电灯拧亮了。照见了两个一丝不挂、正在寻欢作乐的狗男女。曹刚吓得浑身瘫软,躺倒床上。他已经从酒醉和淫乐中惊醒了,见来人是普通市民装束,他以为是绑票的,便硬撑着问道: “你们,你们是哪个团伙的歹徒,敢私入民宅,对我重庆大员……” 那为首的侦察员说:“我们是八路军!由于你认贼作父,长期以我共产党八路军为敌,残害我干部、战士,根据你的罪恶,我代表司令部对你进行处决!让他们穿上裤衩!” 两个奸夫淫妇赶紧穿上短裤。这时李大波、红薇和王淑敏跳到手枪班的前面来,质问着曹刚和汪家桐: “还认识我们吗?” 汪家桐大吃了一惊。这不是那个当了八路的王淑敏吗?她,她一定找我来算账的……她预感到事情不妙了,她浑身哆嗦着,不由自主地扑倒在地上,“淑,淑敏,我有罪,我有罪,你们……你们饶了我吧!……” 一见李大波和方红薇,曹刚的心头“轰”了一下。方红薇果然没死?这个害不死的女八路,怎么竟然没死了?唉!难道这是天意?冤家路窄,落到了他们手里,就别想再活了……想到这里,曹刚反而镇定了。他冷笑了一声,“好!李大波和方红薇,你们胜利了,怪我当初没有亲手……” 方红薇猛地掴了曹刚一个耳光:“你这个民族败类,你这个狗汉奸,那年在通州就该毙了你……你干尽了坏事,你恶贯满盈,今天是你的末日……” 手枪班战士动作熟练,立刻将他们的臭袜堵进二人的嘴里,像捆猪一样把四肢捆绑起来,然后把曹刚扔在车里,汽车开离了灵境胡同。屋里只剩下汪家桐吓的昏晕过去,独自躺在当屋地上。 “陶然亭!”李大波给司机庄严地下着命令。 四十年代的陶然亭,是一片很大的乱坟岗子,十分荒凉,衰草枯萎,长到没膝,平时很少游人,在许多断碑残碣中,有一座较高的黑色大理石的坟墓,那就是脍炙人口的赛金花①墓。月光下,黑色的大理石熠熠闪着亮光。汽车沿着坟场中的土路开到赛金花墓旁边,由手枪班的战士把浑身哆嗦的曹刚拽下车来,让他面北跪下,然后,砰砰开了两枪,曹刚应声倒地,头骨碎裂,脑浆流了一地—— ①清末民初时北京的名妓,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曾予八国联军总司令姘居,因而得名。 ②棺材鸟,因其喜在棺木上寻食,故粗称“棺材鸟”,河北一带又俗称其为伯劳鸟。 李大波、方红薇、王淑敏走到死尸跟前,踢了一脚,轻轻呼出一口舒展的气来。 陶然亭在模糊的月光中静默地伫立着,微风吹动着劲草和狗尾草沙沙作响,野草中传出来唧唧的蟋蟀鸣声,还有一声声棺材鸟②的叫声。整座坟地此时没有一个人影。北京城里也不会有一个人知道在这胜利的夏夜中,会有几个受尽折磨残害的热血男女青年战士在为民除害…… 就在那天夜里,手枪班在执行完曹刚的死刑后,他们一鼓作气地窜进西直门外的习艺所,掐住看守所的警察,将押在那里的王达智医生救了出来,为了防备敌人搜查,当夜他就跟着手枪班战士回到了根据地。不久,当他的身体和精神稍有恢复之后,他就成了一名八路军的军医。 消灭了他们的仇人,李大波和杨承烈两对夫妇便安心地留在北平又做起了党的地下工作,继续收集敌人和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不少国民党先遣机关的活动情况,到8月23日,蒋介石的爪牙竟然在街头贴出了这样的布告,令日伪军“负责维持治安”,并公然下令对八路军进攻“作有效之防御”。有人便哄嚷着:“看吧,国共要开仗啦!” 街上依然像赶庙会那么热闹,边道上到处叫卖着日本人的成堆衣物,为了逃避有些中国人的侵扰,日本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剃了光头,换上了中国衣服。有的日本姑娘,为了活着和一日三餐,索性就嫁给了中国的苦力,以求保护和存身。总之,街上是一片乱乱哄哄。日本侨民现在正经历着几年前中国人经历的那种相同的心态。 9月8日夜晚7时刚过,今井武夫就在他的家宅内接到冈村宁次的电话,让他连夜乘军用飞机,赶往南京,去陪伴冈村出席投降仪式。这道命令,差点让今井剖腹自杀,想到八年前,他乘着“大日本”的军车,在卢沟桥上横冲直撞,真是八面威风,想不到八年后成了兵败山倒的阶下之囚,大势已去,心里真有寻死的意思,但是军令不可违抗,9月9日那天上午他还是乘机赶往南京了。午后红薇从街上买来一份新出版的《中国日报》,那上面头版头条以快讯的形式刊登了国民党陆军总司令何应钦接受日本支那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参加了投降和在投降书上签字的仪式和大幅照片。李大波、杨承烈、红薇和王淑敏四个人在吃晚饭的时候,边吃边议论。 红薇说:“想当初,冈村宁次是何等猖狂,派五万日军扫荡冀中,他坐在飞机上观察日军的炮火怎样杀中国人,他大概从来就没想到还有当败将的今天!”李大波接着红薇的话茬儿说:“还是毛主席说得对,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王淑敏今晚作饭。她没法参加论战,她一手卡腰,一手拿着铁勺敲着锅边吆喝着: “嘿,冬瓜汤熬熟啦!快来喂脑袋吧!真饿得前心贴后心啦!” 小饭桌就放在小院的当央,他们围着小桌坐下来。这是他们进城后第一次吃大米干饭,是中国人抢了日军仓库的大米在街上出卖的。 这一晚他们四个人在院里坐了很久,现在正处在中伏,天气闷热,低矮的小屋好像蒸笼,院里点起一堆艾蒿在熏着蚊子。 下弦月升起来,小院流动着银白的月光,有了一丝凉风,他们四个人围着小桌坐着又计划着明天的工作和怎样在北平寻找一个公开职务做为掩护和谋生的手段,以支持他们今后的地下工作。杨承烈最后苦笑着说了一句:“咱们这些人还得像八年前那样:自费革命吧!” 深夜以后,他们两夫妇进了各自的小屋去安歇。红薇躺在李大波的身边,闷热和兴奋使她难以入睡,她抚摸着李大波的胸脯,轻声地说: “万顺哥,我心里真想念我们的女儿小爱华啊,也不知她长得怎么样了,大概她已经学着会叫爸爸妈妈了吧,她还没见过我们,我很想去见一见理查德,请他让我们看一看小爱华。” 李大波听了红薇这话,异常镇静地思索起来,他知道要让一位母亲消除对孩子的思念,在感情上那既是太残酷也是不可能的,他只好婉转地劝她。他把她搂在怀里,亲吻着她说: “红薇,亲爱的,人是富有感情的,我又何尝不想念咱的孩子呢?我也恨不得看看她,抱抱她,让她喊我一声爸爸,但是现在重任在身,这是办不到的,这样做的危险很大。纵观未来的国际国内形势变化,美国为了扼制苏联,一定会帮助蒋介石打这场内战,世界各国还没有一位将领在强敌压境时不去指挥作战而躲在重庆山城八年直到战争胜利。以致他不能不启用敌人向我们发起还击,所以,未来的战争将是美国加蒋军和我军展开争夺被我军包围的各大城市的战役,如果时局是这样的发展,理查德的政治态度究竟怎样,还值得我们考虑,总之,亲爱的,我们还要忍耐一个时期,在我们的一生中,还有一次鏖战……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可是……” “亲爱的,没有什么‘可是’,你要知道,迎接和催生一个新时代,是要阵疼的。……我们的小爱华因为有王妈妈照看着,你尽可以放心……” 红薇只好噘着嘴不吭声了。 窗外不时传来庆祝胜利的炮竹声和五彩缤纷的烟火的光焰,闪过天空,外面,正是沉沉的黑夜…… 1984年1月初稿 1994年3月第二次修改 1994年7月21日完稿于天津酷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