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兵张嘎》 相关资料 相关资料 作者:徐光耀,生于1925年2月,笔名越风。河北雄县人,中国电影编剧、著名家。1938年参加八路军,同年参加中国共产党。1945年起,做随军记者和军报编辑。1947年在解放区的华北联合大学文学系插班学习八个月。1950年入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1953年初毕业,同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53年至1956年曾带军职以作家身份回故乡搞初级农业合作社。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军籍,剥夺军衔,降职降薪,来到河北保定进了农场劳动改造,过着相当郁闷的日子。而正是在保定,《小兵张嘎》诞生了。1958年写成中篇《小兵张嘎》和同名电影文学剧本,曾被译成英、印、地、蒙萨、德、泰、阿拉伯、朝、塞尔维亚等文字,电影《小兵张嘎》出色地塑造了一个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爱国少年张嘎子的人物形象,深受影视界内外的好评,影片公映后引起观众的强烈反响,和电影分别获第二次全国少年儿童文艺创作一等奖。1959年后,在保定市文联工作,1981年调河北省文联,1983年至1986年任党组书记,是中国文联第四、五届委员,中国作协第三、四届理事,出版的著作还有长篇《平原烈火》,短篇集《树明和莺花》、《望日莲》和集《徐光耀选》等作品。他崇尚生活本身的质朴美,人物形象鲜明生动。 第1页 一 在冀中平原的白洋淀边上,有个小水庄子。这庄子有个古怪的名字,叫做鬼不灵。在抗日战争年间,就在这个庄子上,一个有趣的故事开头了。单说这鬼不灵西北角上,有一户小小人家,一带短墙围起个小院,坐北朝南两间草房,栅栏门朝西开,左右栽着四棵杨柳树。从门往西五十步光景,便是白洋淀的一个浅湾,一片葱笼茂密的芦苇,直从那碧琉璃似的淀水里蔓延到岸上来。风儿一吹,芦苇起伏摇荡,发出一阵沙沙的喧笑声。啊,若不是苇塘尽头矗立着一个鬼子的岗楼,若不是从那儿凛凛(lǐn)然逼来一股肃煞(shà)之气,单看小院这一角,可不是一幅美妙秀丽的田园画儿吗? 可惜当时正是抗日战争最残酷的1943年。日本鬼子对冀中人民发动的“五一”大扫荡,过去也就是一年光景,人们已从“无村不戴孝,户户闻哭声”的年月,转入“出门必过路,夜观岗楼灯”的阶段了。各村庄已大体编就保甲,向据点一天一度地派着“联络员”。共产党的武装和党政工作人员,都已转入隐蔽斗争,只在日落天黑时,才三五不等地搞些艰难而秘密的活动。敌寇则依靠他三里一堡、五里一碉的据点林,配上封锁沟和汽车路织成的网,仍在进行着频繁的“清剿”,气焰十分嚣张。 且说那个小院的房间里,这时正靠窗坐着一位老奶奶。她头发花白,脊背佝偻(gōu-lóu),披着一件掩襟的褂子,盘腿卧脚地在抽针引线,缝补着一只张了鲇(nián)鱼嘴的夹鞋。她蹙(cù)着一双老眼,眉头上攒起两个疙瘩,豆粒大的汗珠儿,就在那皱纹重叠的额上排起队来。天是闷热的,可是,她一点儿都不觉得,象是一颗心化在那只鞋上了。 “叭卿、叭卿、叭卿??”由远而近传来一路子急跑声。老奶奶吃了一惊,一针扎在手上。只见单布门帘往里一鼓,从底下冒出个孩子的头来:“奶奶,奶奶!一条长虫转砖堆,转了砖堆钻砖堆。――你说说,你说得上来吗?”真叫人哭笑不得。老奶奶一面瞪着他,一面揉着胸口,好半晌,才喘口气说:“小祖宗,你把奶奶给吓煞了;越说不叫你跑,怎么更跑欢了?”一句话提醒了那个小家伙,身子往下一蹲,脑袋歪在炕沿上,恍若犯了大错似的,咪嘻咪嘻地笑了起来。在那月牙儿似的一对小眼里,两道挺逗人的光芒闪跳着。 这就是老奶奶心上的红灯,眼里的明珠,她的全部希望和宝贝,她的孙子――张嘎(gá)子。眼下,他的年纪才只十三岁。 老奶奶没有儿,儿子在事变那年给鬼子打死了;张嘎子没有妈,妈在他五岁那年病死了。老奶奶只有这个孙子,孙子也只有这个老奶奶。老奶奶已是近七十的年纪,就靠半坑苇子一双手,织些席,纺点线,把自己的残年当做一把上,一心只要培育这棵小苗苗长大。喜却喜这孩子不但吃得苦,耐得寒,而且伶俐懂事,性情活泼,生得来一副宽亮心肠,成日价除了帮着老奶奶刷锅洗碗,拾柴禾,破眉子,还蹦蹦跳跳,嘻嘻哈哈,伺候老奶奶开心逗乐。老奶奶纵有千种愁肠,万般苦闷,也给他闹散了,赶光了,直把个孤苦冷清的门户儿,翻做个火炉般温暖的小家庭。 当然,这大半说的是以前的情形。自从“五一”扫荡那股子腥风血雨一来,家家户户屋翻宅乱,狗跳鸡飞,血跟着刀,刀又随着火,老奶奶带着小嘎子,东奔西逃,团团打转,直冒了三个死儿,才险险乎脱过这场大难。吓得老奶奶死去活来,终究得下一个气喘心跳的病根儿。 然而就在这场大风暴中,老奶奶却和八路军结下了生死之缘。一来是她老人家心肠火热,赤胆忠心;二来这两间小草房正处在村沿上,地方背,不惹眼,进出方便。于是就常有工作干部和伤病员,来家里隐蔽。他们昼伏夜动,黑去黑来;来时吃喝住宿,去时一阵清风。虽有时连模样儿还未看清,一闪便又走了,可单凭她那颗受过万千折磨的心就能知道:这都是些世界上最好的人。他门为国为民流血牺牲,哪怕刀戳在胸口上,眉头儿也不曾皱过一皱,他们在敌人面前象一个铁人儿,可对她这个穷老婆子,却亲妈一样待承,生母一样伺候。有哪个风烛残年的孤苦老人,曾享有过骤然增添这么多孩子的欢乐啊! 张嘎子的乐趣,可比他奶奶的还要来得大。那日日夜夜从来过往的工作人员,个个是他的朋友,而又个个是英雄。谁能有这么多的英雄朋友,又能知道那么多的秘密呢?东庄上的岗楼给火烧了,谁知道是怎么烧的?西淀里的据点给摸进去了,谁知道是哪一部分?城里的汉奸半夜里丢了脑袋,谁干的?鬼子的小火轮儿在淀里沉了底,怎么打的?还有,娶媳妇的花轿忽然打了鬼子的伏击啦,算卦的先生砸了鬼子的汽船啦,用笤帚疙瘩就下了“白脖儿”的枪啦?这一切谁能知道?可是,张嘎子知道!他整宿整夜地听着这些故事,那颗小小的心灵,曾有多少次飞进那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去啊!就这样,一批人来了,又一批人去了,张嘎子既有永远交不完的朋友,又有永远听不完的故事,这些故事又是那么的神奇惊险,趣味横生。他夜间把这些故事听完,白天就悄悄去转述给当村的小伙伴们。小伙伴们在他面前乐得跳脚,他的快乐也因此更加了十倍。以至使得他一天没有八路叔叔在家,便会失魂落魄,没法子排遣那空漠的日月了。 可是,有一桩事使张嘎子渐渐有些不大耐烦起来,这就是天天去村边上“放哨”。老奶奶当初派他这差事的时候,他可是欢蹦乱跳地挺欢迎,这是带有多么神秘意味的事情呀!试想,?哒?哒,一队鬼子直奔村子来了,他轻轻妙妙地往回一溜,一声“快着!”满屋子的八路叔叔转眼之间就踪迹全无。鬼子们搜了半天,还是个“大大的没有!”这真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事儿!――可是,长年累月放下去,满眼一总是那几个岗楼,一总是那两条汽车路,渐渐就看腻了。加以敌人虽来过几回,都因村里办公的支应得巧妙,始终不曾出过大岔大错,张嘎子就更加简慢了许多,常常大白天便钻到八路叔叔的住处去,一坐就是半天。本来老奶奶最怕无故担惊受怕,平时进进出出,除非真有敌情,是不许小嘎子慌慌张张乱跑的。今天,他因为刚学得一段绕口令,高兴得忘了老规矩,“呱唧、呱唧”地跑来了。 现在,老奶奶已经定住心跳,但仍是含怒地点他一指头道:“准是又到老钟那儿去了。要误了听动静儿,看我不拧你的肉!你就疯吧!”张嘎子不言声,他笑眯眯地站起来,腿往炕上一跪,只一滚,就滚到老奶奶眼前去了。“奶奶,下回,我跟小描似的,慢慢儿慢慢儿往里走,横是行了吧?” 老奶奶翻他一眼,故意忍住笑,不说话。 “嘿!奶奶!老钟叔敢情还没有娶媳妇呢,你快给他说一个吧,挑个俊的,啊!” 老奶奶忍不住,“喷儿”地乐了:“你呀,就会耍贫嘴!我可告诉你,刚才队伍上有信儿说,老钟要见好,叫他早点回去,鬼子又快清剿了。还说鬼子常在傍黑一下子包围村子,掏窝搜人。可你老是没事人儿似的。生是老钟把你惯坏了!” 张嘎子见奶奶已经消了气,一发把脑袋枕上她的腿去,仰交儿叼着她的大襟儿说:“奶奶,清剿他清剿去!老钟叔说,咱地区队正找肥肉吃呢,来了不揍他个死的!”说着,他的眼倏(shū)忽一转:“哎,说起打仗来了,奶奶,你叫我跟了老钟叔去吧,也好叫我亲眼看看打仗啊!阿?奶奶!”老奶奶仿佛没听见。她望望天空,日影已经西斜,便盘起针线,推开小嘎子的脑袋,轻轻地揉着两只老眼。好久,才轻松地叹一口气道:“唉,一天又快过去了,老天爷保佑??”她笑微微地瞅了小嘎子一眼,一边往炕下出溜,一边说:“你倒再说说,什么转转堆,砖砖堆……?” 第2页 二 老奶奶摸索着做后晌饭去了。一颗心总脱不开老钟叔的小嘎子,趁空又要溜…… 老钟叔是地区队的侦察排长,名叫钟亮。因为腿上犯了关节炎,已经在老奶奶家住了五六天了。说是住在老奶奶家,其实不在一个院里。原来跟东邻隔着一道墙,还有个小杂院,里头三间正房,两间小南屋,靠西墙――就是跟老奶奶隔开的这道墙,还盘着个猪圈。那正房,本是韩家祠堂;小南屋呢,老年间是韩家长工们睡觉的地方,后来韩家一败落,长工们都辞退了,韩家的后辈就把它垒起窗户,盛了烂草。到如今十多年不住人了,满院子尽是野草藤蒿,荒得仿佛一座古庙。可自打“五一”扫荡起,这地方就又暗暗红火起来。凡是在老奶奶家落过脚的,都跟这儿的烂草就过伴儿。只为这地方偏僻背静,祠堂的大门又终年给一把铃铛大锁倒锁着,不论是敌人,还是一般群众,都没有对这儿生过疑心。一年多中,来往的人越来越多了,从不曾出过岔子。美中不足的是,这儿离淀水太近,水皮儿太浅,挖不得地洞,也就通不到村子中间的大地道去。然而,老钟养的是关节炎,喜欢干燥,也就不考虑地道那一层了;何况这地方本就是保险的呢! 这老钟本是个脾气随和,有小孩心性的人。虽然三十多岁了,可对唱小曲,破谜语,编快板,说笑话儿等等,都有兴致,英雄故事又多,住的日子也长,跟小嘎子搅在一起,真是情投意合,转眼就是撕不开扯不断的朋友了。 现在,小嘎子打北屋出来,直奔了东墙根去。在那里,一排儿戳着十几个苇个子,好象贴墙立着的一扇大屏风。他走上前去,把第三个苇子轻轻挪开,一侧身,就从缝儿里钻进去了。然后又回身把苇个子原封摆好,猫着腰,在那苇与墙之间的小夹道中往前摸,不两步,就摸着一个三尺来高的窟窿。钻过窟窿,再拨开一堆豆秸,恰好就是东院猪圈的炕上了。小嘎子喜孜孜地吐吐小舌头,跳出猪圈,轻悄悄去推南屋那块独扇的小门儿。 小门推开了,屋子里一片昏黑,只从窗户上的坯缝儿里漏进几道光来。老钟叔正坐在烂草上,“凿壁偷光”似地就着一道亮儿在弄一件什么东西。小嘎子近前一看,乐得跳起高儿来了。原来老钟叔削成了一把木头手枪。“哎呀呀,叫我可怎么谢你吧?”小嘎子趴在老钟叔膀扇子上,一边摇晃着,伸手把“枪”抢了过来。啊,削得多么精巧呀!不只弹槽、护圈、枪柄削得毫厘不差,维妙维肖,单看那“枪筒”,竟是用一个铜子弹壳改成的,金光灿灿地装在上面,衬着柄儿上的片片鱼鳞,简直就是小巧玲咙的“张嘴灯”,装上子弹能打得响哩。小嘎子咂着小嘴儿,象眼珠子一样捧在手里,喜得脸都红了起来。 “你当着这是给你的吗?”老钟叔故意慢吞吞地逗他说。 “不给我给谁?” “给呀――给一个勇敢、聪明、坚决抗日的小英雄!” “他是谁?他在哪儿?” “你猜。” 小嘎子两个眼珠子骨碌一转,叫一声:“猜着啦!――就是我!”说着,他做个拉栓的姿势,闭上左眼,朝着坯缝儿一瞄,喊道:“狗汉奸!哪厢逃走!――啪!” “嘘――街上都听见了!”老钟叔连忙指指窗外,止住他,可一股柔和的笑纹纹,却从心底涌上脸来。“好,送你就送你吧。可你要当得起勇敢、坚决的小英雄啊!” “那是当然!”小嘎子把“手枪”往腰里一别,挺起小胸脯,“一二一,一二一!”满屋子开起正步来,刚刚转得两圈,却忽地朝前一扑,搂住老钟的脖子说,“哎,老钟叔,我想跟你当个侦察员去,要我不?” 老钟把大手扣在他头顶上,黑蓬蓬的胡茬儿一张,笑了笑,一股老侦察员的自豪感,把他激动了:“小嘎子,你也想当侦察员啦?”他亲昵(nì)地把他的头抚摩了两圈,“好嘎子,侦察员人人都能当,不过,要经得住一定的考验和锻炼。要知道,侦察员不光得勇敢、机智、灵活,他还得遇事沉着,什么叫沉着呢?就是,比方说,天忽隆一下塌下来了,不兴来眨眯眼的!”“啊!那怎么就能沉着了呢?” “这一句话,得有革命到底的铁心一颗!”老钟激昂起来了,从坯缝里望了望天色,把盒子枪和两颗手榴弹都摘下身,拉开架子说,“好,你要真想干我们这一行,我就再讲个故事你听听。” 小嘎子正求之不得哩,连忙收起“手枪”,一曲腿跪坐在他的对面,凝起神来。 “有一回,”老钟开始了,“一个党员同志,住在一家堡垒户养伤。那天,他正跟一个人说话――就跟咱俩这样似的,猛古丁‘啪!啪!’响了两枪……” “啪!啪!”就跟勾了鬼来似的,村外真地响了两枪。 老钟唿地往起一立,轻脆脆一声细响,盒子枪的大机头张开了。那两眼刷刷一转,一霎间,他的迟重神态一扫而光,一副英武机警的气概,焕现在面目眉宇之间。“啪,啪,啪”村外又响了几枪,随后是马蹄震地和喝人站住的声音。老钟把小嘎子一望,拾起手榴弹,轻轻地慢声说:“这回,敌人来得可不善啊!……” 第3页 三 三 从县城来的敌人,黄昏时分,突然包围了鬼不灵。 两声枪响之后,“白脖”当先,鬼子断后,乍乍呼呼冲进街来。一部分先上房堵了街口,一部分闯进“公所”,捉拿办公的。其余的分成零星小股,穿门进户,一阵子混抢浑搜。狗在他们后面汪汪地叫,鸡在他们前头扑棱梭飞,全村大男小女,一时全蜷(quán)缩在屋角里,屏住气息,静候着灾难临头…… “当!当当!”两个“白脖”在砸韩家祠堂的铃铛大锁。 老钟忽地打开小独扇门,想跳到西院去。然而老奶奶房上正有两个鬼子,手搭凉棚,朝四处张望,原来敌人“压顶”了。他把头一缩,抄起半截檩(Iǐn)条,把小门又顶个结实,眼珠子就一连转了好几圈。这时,他看见小嘎子有一阵战栗(lì)通过了全身。 “嘎子,”他说,“沉住气,别乱动!我叫你怎么就怎么!不要紧,别害怕……” “哗啷”一声,大门的锁砸断了,“通通”的脚步声随即逼近了来。“嘎子,他们进来,你敢不敢拿这个搂他们?”老钟攥(zuàn)着刚才用来削“枪”的短把镰,比示着问。 “敢!”小嘎子伸手把镰接了过去。 “好样儿的!”老钟夸他,“来,把住门儿!”他们叉开腿,一左一右,把在门背后。 “通通通……”门缝里闪过两个人影。老钟把背贴着墙,摆手叫小嘎子闪开亮儿。他刚刚也把背贴在墙上,就有人推门了。 “嗨!里头顶着哪,有人!”“哗啦啦”外头一片枪栓响,紧跟着一声大吼:“里头的八路,出来!” 小嘎子打了个寒噤,急看老钟,却见他握着枪,闭着嘴,钢打铁铸似的纹丝儿不动。他心里叫一声“行!”胆子不觉一壮,便也学着样儿,鼓着劲,一丝儿不动。 “出来!”“镗”的又是一脚,恰象踢在耳根台子上,屋顶上的土刷地落了一头一脸。可是,老钟叔只眨一眨眼。把睫毛上的灰尘抖掉,仍然纹丝儿没动。 “真棒!”小嘎子心里又叫一声,胆子越壮起来,把嘴一闭,也纹丝儿不动。 忽然,门缝里一暗,有颗圆咚咚的东西在那里晃了两晃,很明显,“白脖”在扒着门缝儿往里瞧呢。只见老钟叔舒出腕子,把枪口朝门缝瞄过去。瞧!只要那二拇指头一动,门外那颗脑袋就要碎了。可是,他却忽地停住手,把枪收了回来。显然,他又变了主意,要看看下一步怎么个走哩。 “哈哈!”门缝里一声怪叫,“我看见你啦!别装蒜,快给我滚出来!――我开枪啦!” 小嘎子的脸发白了。他的脚动了动,要往后抽。却见老钟两只大眼一忽闪,梗着脖子把头重重一点。小嘎子明白:这是不让动。便赶忙一镇定,稳住了脚,可脑门上却津津地鼓起几粒汗珠来。 “白脖”们果然是诈,两句过后,忽然又没了动静。可是,气还未喘,窗户那边咚咚几响,“哗啦啦”掉下来几块坯。“白脖”们要从那儿掏窟窿了。老钟一见,立即轻悄悄沿墙根蹭将过去。刚刚到得窗口,嚓的一道寒光,一把刺刀差点没戳在他天灵盖上。可老钟大气儿不出,方寸不乱,眼睛里明光的的,就象正待捕鼠的猫儿;那副沉稳气概,又象一座黑石山。小嘎子的精神更抖擞了。手里紧攥着短把镰,目不转睛地盯住门缝儿。 现在,是他独自一个在守卫这扇小门了,一股责任重大的豪迈感,陡地升上心头。他觉得,倘或“白脖”真敢把脑袋伸进来,他就会象割草一样把脑袋给他搂掉! 屋里全无动静,到底使“白脖”们疑心起来了。只听一个说:“到底有没有人哪?” 另一个说:“他妈的,我上窗户上再去看看。” “别!叫里头给你一家伙!万一是个地道口呢?” 第4页 四 一听见“地道口”三字,另一个立刻发了毛:“那,可也是!要叫土八路把咱拉进地道去,那不完啦!趁早再叫两个人来吧,还许有地雷呢!”“秃擦秃擦”,叫自己的想头吓怕了的两个家伙,真个相随着跑掉了。老钟从窗口往外一望,院里确乎没了人。再看看房上,鬼子也不见了。说时迟,那时快,他说声:“跟我来!”把檩条一抽,打开门,拉着小嘎子,几步就蹿进猪圈,随即把豆秸子一拨,从那个三尺高的窟窿钻过了墙。然而,老钟猛地吸了一口气,一下伏在苇个子底下了;西院里正有一种什么声音传来。小嘎子仄耳?一听,可不是,北屋里“咕噜咕噜”的,是鬼子问话的声音。 只听老奶奶大声说:“你的话我不懂。我是个穷老婆子,要什么没什么……”接着是“唏哩哗啦”一片乱响,混杂着嘿嘿嘟嘟的威吓……老钟红着两眼,正在想法儿,祠堂那边人声嚷嚷,又进去了一大群敌人。很明显,苇个子后头这条小夹道,绝不是久留之地,马上就会给敌人搜出来的。老钟咬咬牙,趁院里无人,顺着小夹道往南爬去。南头,就是院子的东南角,栽着棵小枣树。老钟站起身,借枝叶影着,先向栅栏门外看去。啊,苇塘附近并没有敌人。估一估距离,也就是十多秒钟的路程。然而,北屋里有鬼子,院子没法儿通过,再转头看东院,小南屋早去了四五个“白脖”,院里还有三四个,都端着刺刀,乍着胆子,踮了脚尖走路,把砖头也当成了地雷。 老钟忙招招手,小嘎子便也爬过来。奇怪,这当口他竟然龇开小虎牙,嘻地笑了一下,还象是玩着恶作剧似的。老钟把他一拉,小声说:“嘎子,这地方不能长待。听我说:我把这两个手榴弹摔到东院去,一响,北屋的鬼子必然往外跑。等他们跑光了,你看见了吧?”老钟指着村边上那片苇塘,“咱们就赶紧往那儿钻。不过,得我先跑,若是没出事儿,你再跑。啊?”张嘎子咬着嘴唇,眼珠儿骨碌碌打了俩滚儿:“老钟叔,还是我头里跑吧,我是小孩儿,就给逮住了也不要紧!” “不,你不知道,鬼子们的心可黑呢!” “那――” “别说了,就这么办!”老钟断然地下了命令,且把手榴弹弦套上了手指,“记着,看我没有事时,你再跑!”说罢,嗖嗖两声,手榴弹隔墙飞去。他两个一蹲身,又退回小夹道里了。 “轰!轰!”东院里烟尘爆起,土块“刷啦啦”直落到苇子上来,登时是一片跌撞奔窜和嘶叫哀嚎的声音。果象老钟所计算的:北屋里三个鬼子呱哒呱哒一阵乱跑,直窜出栅栏门去了。老钟叔不敢怠慢,眼神朝小嘎子一溜,“噌”地蹿了出去。在栅栏门后略一了望,唿唿地带起一阵风,眨眼之间,已没入了苇塘。小嘎子影在栅栏门后,两边一瞧,咦,果然没有人发觉,撒丫子往外就蹿。可是,刚刚跨出门口,就听见一声断喝:“站住!” 小嘎子一回头,了不得了!有两个“白脖”打街口拐了出来,后头还跟着三四个。小嘎子不能跑了;再跑,就会把敌人朝老钟引了去。怎么办?他心头一动,翻个身奔了“白脖”们跑去,一面急惶惶地喊:“老总老总,那边响了俩地雷!” 那几个小子立刻炸散了团儿,吃惊道:“地雷,在哪儿?” “那边,祠堂里头。”小嘎子指着说。 “走!领我们看看去!”那个长着“珊瑚镶边”一对烂眼的小子,拿枪一杵(chǔ),喝他头前带路。小嘎子正巴不得把他们引开,忙领他们奔了韩家祠堂。真是机会凑巧,刚刚走到门口,就见从里头抬出两个血淋淋的“白脖”来。烂眼的小子就问:“是地雷炸的吗?”回答却说:“什么地雷呀,从西院投来的手榴弹!”说着,另一股敌人直朝老奶奶的院子圈上去。那个“红眼儿”把烂眼一翻,瞪着眼珠子吆喝说:“啊哈!手榴弹嘛你说是地雷!瞧你贼诡溜滑的这样儿,八成是你扔的吧?” 小嘎子一挺脖梗儿,也瞪圆一对小眼睛说:“我才没有扔呢!我光听见轰啊轰的乱响,谁知道是地雷还是手榴弹哪!” “?!你他妈还挺硬啊!”又一个“白脖”喝叫,“天生他妈八路变的,把他看起来!” “走,”那个“红眼儿”捣他一枪把,赶他上韩家大院。 这韩家大院原是“村公所”所在地,坐落在大街路南的大圆楦(xuàn)门里。敌人每次来,都把指挥部安在这儿。“保甲长”和“联络员”们也就在这儿支应。当小嘎子被押进来的时候,里头鬼子“白脖”们拥了一大群,有的在葡萄架下喝酒,有的围着八仙桌子点钱,有的在打人,有的在宰鸡…… “保甲长”急急忙忙,上菜烫酒,里外穿梭。小嘎子刚进得二门,就听村西“劈劈啪啪”,一阵子乱枪,听声音,就在苇塘附近。他心里不觉一翻,“机楞楞”打了个寒战。可是,那“红眼儿”把他盯得很紧,动弹不得,只好悄然坐在台阶上,伸手把墙根里一只大黄狗――就是韩家那只名叫“小虎”的看家狗――引到眼前,给它胡撸毛儿;一面频频地偷眼溜着门外。 不一刻,一群鬼子卡卡地涌进大院。随后,一伙“白脖”押着个血淋淋的人,五花大绑,一瘸一拐地走来:黑不楞的粗大个儿,密丛丛一嘴胡子茬,脸膛红紫,两眼放光,不是老钟还是哪个? “哇”的一声,小嘎子从台阶上倒撞下来,满地上打滚儿绞龙,叫天般哭起来了…… 第5页 五 四 日头落下去了,天色黑将下来。鬼子“白脖”吹起号,把老钟拴在大洋马上,拖着两个鬼子死尸,进城去了。 原来看着小嘎子的那个“红眼儿”,见他跌在地下,半疯半傻地哭喊,心里一时短了主意。村里的“联络员”纯刚大伯,忙乘机说他是羊癫(diān)疯,一犯三天不省人事。又加上不少好话,才把他保下来。 然而,他自己虽然脱险,老钟叔的被捕,却象连他的灵魂儿也带走了。 特别一想到老钟叔临走时,仿佛根本不认识了一样,竟连眼神也不曾递来一个,就更哭得缓不上气来。幸而纯刚大伯劝他说:“孩子,还不回家看看奶奶去!鬼子都走了,光哭有什么用?”这才迷而搭怔地流着泪,回家来了。 刚刚进得小院,就听见凄楚的一声“哎哟”。小嘎子头发根子一立,喊着“奶奶”,急急往里赶。果然,老奶奶躺在地下的黑影儿里,正吁吁发喘。小小人儿哪里知道害怕?跪下去抱住奶奶的头连连叫道:“奶奶,奶奶!” “谁?……”老奶奶嗓子里唿噜噜地响着。 “我是嘎子,奶奶!……” “嘎,嘎子……我的孩儿啊。……”老奶奶拢住他的手,使劲往怀里搂他,直要把他吞下去似的,“点,点上灯……”老奶奶用手指着桌子:那里有一个灯碗。小嘎子赶紧点着,端来放在杌(wù)子上。那豆大的火焰,熠熠(yì)的射出一圈黄光,照亮了老奶奶苍白的脸。小嘎子凝神一看,猛地“哎呀”一声,几乎跳了起来:老奶奶脖子上有一道血,头发上还坠着个血饼子。嘎子叫道:“奶奶,你疼不疼啊?”老奶奶却紧紧抱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眼角上一颗泪珠,晶晶然旋转着,越冒越大了。 “嘎子,你,你老钟叔呢?”老奶奶急切地问。 “他――”小嘎子眼圈一红,忙又忍住道,“他上纯刚大伯家吃饭去了,一会儿就来……奶奶,我快给你请先生去吧?” “不,不,别离开我!……”老奶奶一字一喘,“嘎子,给我,舀点水……” “嗳。”小嘎子懵里懵懂立刻把一碗水送到她的唇边。老奶奶就着他的手,一连喝了好几口。然后靠在小嘎子肩上,合着眼喘气。可是,不一刻,老奶奶耸起眉头,猛地抽搐了两下,大嗓子“哎哟”了一声。小嘎子连忙替她舒胸,一面问:“奶奶,哪儿疼啊?我给你揉揉?” 老奶奶双手拄地,挣扎着坐直些,眼角上那两颗大泪珠,骨碌碌滚落下来。“嘎子,嘎子!你,还太小哇……”又是一阵猛烈的抽搐,使她的声音显然微弱下来。可是她却仰起脸,清晰地接着说,“嘎子,你,告诉老钟叔吧!那个鬼子,是巴斗脑袋,蛤蟆眼,一撮小黑胡?.”她喘一喘,舔舔嘴唇,“?.他,举着枪翅子,嘿嘿的,跟我乐,我还当他是闹着玩呢,可是,乐着乐着,就给了我,这一下子?.”老奶奶晃一晃,打了个失迷,舌头还在动,可是发不出声音来了。 “奶奶,奶奶!”小嘎子摇晃、叫喊,可奶奶还是在倒下去,身体也越来越沉重了,小嘎子随着她的身子往下倒,还一心想听完她的话呢。“奶奶,你累了吧?”小嘎子问着,“你先歇歇儿,我给你破个谜猜吧?……要不,就唱个歌儿?唱你爱听的那个,啊?……” 老奶奶不应声。渐渐地,连眼珠都不动了。她是不能再听小嘎子唱歌的了。 小嘎子没有见过死人。一霎间,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发愣。 天已经全黑了,周围没有一点点声音。每逢“扫荡”过后,平原上常常出现这样的死寂。小嘎子看看窗外,窗外只有几道月光漏进来。屋角上,两只蚊子在呜呜哀鸣。他举起灯碗儿,把老奶奶照一照,啊!老奶奶已经一动不动,没有气息了。小嘎子伸手去嘴唇上试试,冰凉。他一下子站起来,自语道:“死啦――?”这一声刚刚落地,“哇”一声,他扑在老奶奶身上大哭起来了。 哭声惊动了纯刚大伯,也惊动了邻居们。他们一同流着眼泪,帮助把老人装殓(liàn)起来,当夜便草草入了土。而后,纯刚大伯把小嘎子领到自己家去,劝他,安慰他,给他做饭吃,又慢慢哄他睡了觉。 可是,小嘎子哪里睡得着?他仍然悄悄在哭,一面心里盘算着:“哭吧,哭够了,再想想办法。”头一桩,当然是报仇。他猛地想到了枪。伸手往腰里一摸,咦,跟敌人打了这么半天滚儿,那“张嘴灯”竟还安然在腰里别着哩!他忙拔下来,借月光一看,那铜子弹壳做的枪筒,仍在灿灿放光;再瞧那扳机,那弹槽,那枪柄,也还是那么精致秀美,生肖逼真,宛然确是可以创造一番事业的武器!小嘎子擎着它翻来复去看,心头象小鹿似地突突发跳起来。 然而,“唉,”他叹一口气,制造它的老钟叔却不在了。小嘎子鼻头一酸,泪又流下来:“老钟叔啊老钟叔,没有你,我的仇可怎么报呀?”这一念刚起,老钟叔的声音却轰然地响了:“你要当得起勇敢、坚决的小英雄啊!” “那是当然!”小嘎子也听见了自己的回答,一股热血,陡地从心里涌腾起来。好吧!那就挺起胸脯来干吧!敌人既然打了你,你就要打敌人!而且要痛痛快快地打!狠狠地打!他举起袖子,擦干眼泪,宣誓似地默默祝告说:“奶奶,你合上眼好好儿睡吧,我一定要给你报仇!” 在月没鸡鸣的时候,他终于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跟老钟叔要一支真的枪。老钟叔还是那样拎枪挎弹,雄赳赳的。听了他的请求,笑着朝他点头说:“要枪好办,火线上得去就是啦!” 第6页 六 五 小嘎子决心要当八路军了。可是,第二天他忽又起了个怪念头:想进城。这念头很是猛烈,竟象驾着坦克冲来的,连纯刚大伯都劝他不住。他一口咬定说,要去找嫁在城里的老姑,好告诉她奶奶的丧信儿,顺便再要点钱花。然而,他心里却是在想:必得去打听打听老钟叔的下落,就手儿探一探虚实吉凶。若是机会凑巧,还兴偷他鬼子一条枪呢。那一来,可就不怕八路军嫌我小了。 他吃过早饭,谢过纯刚大伯,又在奶奶的新坟上磕了俩头,便把“张嘴灯”别在腰里,背起个小草筐,拿起短把镰,青裤白褂,光着脚丫,径直沿着婉蜒的六郎堤,朝城里走去。 是一个晴朗的好天儿。堤两边全是海似的绿油油的庄稼:旱地上,大多是高粱、棒子,已有半人来高,茁壮得象一排排的勇士;淀边上,大多是稻子和苎麻,绿叶儿映着清水,蛤蟆和蜻蜓在上下逗闹。往远看,那一湾湛清清的淀水,直向天边上伸展过去,钻到一堆白云下面去了。近处的沟边堤沿,则全给苇子和红荆占满了,青草棵没有地方可挤,就一直铺排到堤顶上来。“纺织娘”和蛐蛐儿你飞我跳,不断弹落草叶上的露珠儿。太阳还未升高,空气是多么凉爽啊!然而,扫兴的却是夹堤的两行杨柳,那原本是葱笼茂密青翠成荫的,不想在“扫荡”中都给鬼子砍去了树梢,单剩下些光秃秃的树恍(guàng)子,残废似的支楞楞站着,仿佛一幅风景画上,给人抹了几道子黑。 小嘎子可没有闲心看这些。他敞着怀,闯闯地朝前走,心窝里通通跳着,一路打着算盘:“是啊,枪要偷不着呢?空手去当八路,还是得嫌我小!……咳!有了,想法捉个汉奸!那才真象个侦察员呢!……麻烦的是部队不好找,县大队,区小队,都藏着,谁知道他们在哪儿啊?” 下了六郎堤,转上大道,“嗡嗡”的一阵电线响,前面就是县城了。在那黑黝黝的城墙上,象一颗颗巨大的牙齿,排着一列垛口。每隔不远,还墩着些蘑菇头炮楼,半腰里尽是幽黑的枪眼,仿佛在远远地瞪着他。小嘎子提一口气,给偷枪的念头鼓舞着,坦然地照直奔了城门。可是,他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城门洞里站着两个“白脖”,那个劈着腿正在望天的,不就是昨天那个“红眼儿”吗?“哎呀呀!他要问起我‘羊癫疯’来可怎么办哪?……”小嘎子犹豫起来了。然而,他知道不能尽在这儿傻愣着,便一闪身下了大道,撂下筐,弯腰割起道边上的草来。两眼却东撒西看,焦急着想个什么主意混进城。 正在这时,从正东摩云渡方向飞来了一辆自行车,上头骑着个大方脸的家伙:头上留个大偏分,嘴上叼颗烟卷儿,白闪闪一身丝绸裤褂,衣襟在风里飘得泼拉拉发响,把一股股白烟丢在脑后。只见他“嗖嗖”地骑到城门口,把个什么玩艺儿向“红眼儿”一递,一跷腿就进城去了。 “狗汉奸!”小嘎子心里骂着,眼里却羡慕着那个能够进城的什么玩艺儿。正自瞎猜,“嘎啦啦”一阵马蹄响,尘头滚处,从城里涌出五六十匹马队来:黄军衣,翻皮鞋,三八式,皮子弹盒,黄橙橙一色全是鬼子。小嘎子把头往下一扎,用眼角偷偷扫着,嗬,领头的那小子,可不是个巴斗脑袋蛤蟆眼,留着一撮小黑胡吗!他刚刚一愣,后面又追来七八辆自行车,都是米黄色制裤,漂白小褂,腰系子弹盒,斜挎盒子炮,紧紧尾随着马队,嗖嗖地都奔摩云渡去了。 小嘎子心里忽然一动:“对,狗汉奸才报了信儿,鬼子们赶忙出发了。我不如跟他们上摩云渡,要赶上八路军揍他个伏击,还许捡个洋落儿呢!”他觉得这主意比进城更好。忙背起草筐,闯闯闯直朝摩云渡追下来。五里地路程,太阳又已大高的,直把小嘎子赶了一身汗,才来到摩云渡村口。不想,村边上静静的,并没有鬼子的岗哨;往街里看,一个扛着笸(pǒ)箩的大婶儿,从从容容进胡同里去了。再往里,一块白布上画个车轱辘,随风轻轻飘着,那是个车子铺;车子铺门口,卧着一只大狗,在舒舒服服地晒老阳儿。很显然,村子里没有敌人,可能早穿村而过了。小嘎子一下子后悔起来,多糟糕!还不如等着“红眼儿”换了岗,进城去哩。 “丁铃铃”一阵车铃响。小嘎子一回头,?,白裤白褂方脸偏分头的那小子回来了。也是一脑门子汗。小嘎子连忙往枣树底下一闪,给他让路。谁想那小子刚进街,便哧地刹住车子,钻了厕所。小嘎子心里腾地一亮,两眼忽闪几忽闪,猛地咬住下唇,随手在枣树上撅下两根又老又硬的“指根”来,轻悄悄急步过去,狠狠在车子后带上猛扎了两下子。随即一溜小风,先奔车子铺去了。 一身白的小子从厕所出来,才蹬了几圈,便又跳下来。摸摸带,气儿跑得光光的。他奇怪地张望了一下,就嘟嘟嚷嚷骂着,推起车子也奔了车子铺。小嘎子正拿着块瓦碴儿引逗着大狗打滚儿玩,一面拿眼角瞟着他,一面使劲捂住肚子,不让他笑得打颤。穿白的小子把车子往窗下一靠,从掌柜的那里借个气筒,脸朝墙,一撅一撅地给车打气儿。就在他哈腰的工夫,后腰上的衣襟忽地支起个小篷儿,还隐隐地透出一点红来。 “枪!”小嘎子心里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欲望,陡然涌上心头。他抡眼四望,天哪!街上空荡荡的,一个熟人也没有。他搓着手,暗暗地跺脚。啊,那小子就要把气儿打足了!就要直起腰来了!就要转过脸来了!……忽然,小嘎子摸了摸腰里的“张嘴灯”。然而,那是木头的,行吗? “行!”小嘎子把牙格嘣一咬,“老钟叔说过,汉奸全是草包!不是有个叫罗金保的,用笤帚疙瘩就下了他们的手枪吗?我这个更行啦!”说时迟,那时快,他把草筐一甩,蹿过去大吼一声:“不许动!举起手来!打死你狗汉奸!……”吼着,伸手就去那小子腰里拔枪。啊,他差不多已经抓住枪柄了,枪就要到手了,可是,不知怎么“卡”的一下,他两腿一磕,一下栽在地上,“张嘴灯”也嗡地飞了老远。 “好家伙啊!”那方脸上两只明亮的大眼瞪得圆圆的,蒲扇似的大手先在背后护了护枪,叉着腰逼近了来,只听喉咙里隆隆地响着膛音说:“嗬,小小人儿,胆子可不小哇!”小嘎子急忙一个滚儿坐起来,后背紧抵住墙,预备先挨他一顿臭揍。可是,那人只逼近了站着,并不动手。 “你是干什么的?” “要饭的。”小嘎子顺口就诌。 “要饭干嘛夺我的枪?” 第7页 七 “换饭吃呀。” “换饭吃?”那人忙绷一绷脸,差点没笑出来,“‘打死你狗汉奸’也换饭吃吗?” “那,我看差人了……”小嘎子口吃起来。 那人却“噗”的一声笑了。把眼两边一溜,伸手把他提起来,推开门,直进了车子铺。车铺掌柜的正隔着玻璃笑悠悠地瞧着他们,见进来了,便出去拾回那木头手枪,补车带去了。那人就缓缓地坐在板凳上,很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小嘎子,问他多大了,叫什么,哪儿的人。一听说是鬼不灵的,就又紧盯着他的眼,问鬼不灵有个姓张的老奶奶,住在韩家祠堂西边,他熟不熟。 “熟哇。”小嘎子又心跳了,“你跟她沾亲吗?” “不沾亲。”那人说,“以前在她家待过一会儿,吃过一顿饭。”说着,忽然叹了一声,“唉,不知道她老人家还平安不?……” 小嘎子眼圈儿红了,猛地打断他:“嗨,你贵姓?” “姓罗。” “罗什么?” “罗金保。怎么?” 小嘎子一下跳了起来:“你就是罗金保?就是你拿笤帚疙瘩卡过‘白脖’的枪?”不等老罗点头,他往前一扑,抱住他的两腿,泪珠儿滚豆似地直落下来。 “老罗叔,我正找你们呢!……” 六 车带很快补上了。罗金保推开门望望大街,不见有什么动静。说声“走吧!”把小嘎子往车子大梁上一抱,蹬起来顺大街直奔了正东。小嘎子乐滋滋地向前望着,恨不能立刻飞出村外,找到那不知离此多远的部队。可是,从丁字街往南刚一拐,老罗就跳下车来,停在一个小茶馆的门前。“走,里头喝口水去。”不由分说,把小嘎子往下一抱,推车子直进茶馆去了。水灶眼前有个光膀子的小圆胖子,咕哒咕哒正拉风箱,一见老罗进来,挤眼儿一笑,象吊嗓子似地拉着尖尖的长音喊道:“里请――!里头宽绰!” 老罗说声“是喽”,推开风门子,又朝里走。小嘎子紧随着进院一看:一溜儿五六间正房,正房对面是一排草厦子,把小院挤成了细长的一条,很象个歇业的小草料店。可是,老罗并不进屋,带了小嘎子又向深处走去。到了天井,往左一拐,又有个小寨篱门;推开小寨篱门,是敞亮亮一座小跨院,可里头连一间房子也没有,只平地上栽着几畦茄子,两沟大葱,靠北墙搭着个大葫芦架,搭得比墙头还高出二尺。上面黄花白花,葫芦丝瓜,斑斑斓斓,杂然一片。一条条倒挂的枝蔓,密密地披散在墙头上。还有个蝈蝈儿在上面唱哩。小嘎子猜疑老罗叔走差道儿了,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正待要问,却见他把车子一靠,往葫芦架底下一钻,登着一大一小倒扣着的两口瓮(Wèng),拨开枝蔓,翻过墙那边去了。然后探着半截身子,朝小嘎子招手。小嘎子赶紧蹬小瓮,爬大缸,翻上墙头。一看,那边又是一层院子。罗金保正蹬在一个老大的鸡窠上。 这边院子,除了正房,还有一溜儿五间西屋:门关着,窗户用“雨搭”遮着,象个冷落的仓房。正房屋里有轻轻的烟火气住外冒,想是正做饭哩。整个院子很宁静,除了隔墙传来的蝈蝈儿叫,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刚才他们从鸡窠上往下咕咚一跳,北屋玻璃亮上的窗帘掀开了一下,有个妇道的脸一晃,便又遮上了,仍是一切如常。 “老罗叔,这是你的家呀?”小嘎子忍不住了。 “别说话。”罗金保盯他一眼,就过去把西屋的门推开一道缝,侧身子掩了进去。小嘎子也随着往里一钻,哟喝!吓得他差点叫了出来,一把闪亮的刺刀,赫然跷在眼前。小嘎子急一定神,一个圆彪彪的小伙子,闪着大眼,凛凛地端枪站着。那人见他这个愣愣的样儿,点头道:“进来呀!”把他的胳膊一拉,替他把身后的门又对上了。小嘎子刚一迈步,脚底下软软的一绊,差点儿闹个前扑,忙一低头,见一个抱着“歪把子”的大个儿,横在地上,睡得正香。?!挨着他,横七竖八还滚着十来个,都抱着枪,别着手榴弹,鞋上勒着鞋带儿,头下枕着半头砖,在草窠里睡得呼呼的。小嘎子这才恍然大悟:门后那个端枪的敢情是老钟叔常说的“顶门岗”! “好家伙!原来在这儿窝着呢!”小嘎子又惊又喜,止不住连连吐着小舌头,忙随老罗叔又往里走。 里间炕上也睡着三四个人,却给中间闪出一块地方,摆了一张炕桌。炕桌后面,坐着个瘦棱棱的小老头儿,盘腿卧脚地靠着窗台,悠闲地摇着一把蒲扇,仿佛在养神哩。 “怎么这半天才回来?”小老头儿问老罗。 罗金保笑一笑,向小嘎子一甩头说:“叫这小家伙绊住腿了。” 小嘎子眯起眼睛,朝小老头儿咪嘻地一笑,象个老熟人似地想抢话说。 可是,小老头儿只看了他一眼,便又问老罗去了。 “情况怎么样?” 第8页 八 “才过去的这伙马队,‘那个人’说是昨天才从铁路上下来的。”罗金保报告着,“今天上十方院、吞虎口、瓦桥、磨叉岗一带去。据说瓦桥一带发现了‘八路’,要去趟趟道儿。可据‘那个人’估计,主要是为布置‘清剿’,让咱们多加小心。” 小老头儿点点头,又问:“钟亮同志有消息吗?” “说是现押在宪兵队。昨天就过了一堂,打了三个死儿,抬回狱里的时候,话都说不清了。可是他还直说直骂,一路上喊着‘共产党万岁!’感动得连‘白脖’们都有偷着掉泪的……” “你说的就是我老钟叔?……”小嘎子拽着老罗的胳膊问。老罗却用胳膊时一碰他,轻声说:“别说话。”小嘎子转脸看小老头儿,见他低着头,眼圈子全红了,忙敛住气不吭。沉了好一阵,小老头儿举起蒲扇在脸前挥了一挥,才抬起眼来,又问:“肥田一郎出动了没有?” “出动了,带着这伙马队的就是他。” 小老头儿还在很注意地听着。但见没有了下文,便望望天色,心里觉得今天的敌情算是过去了。又看一看睡着的人们,忽而眼光一转,落在小嘎子身上:在那圆圆的脑袋上,两只大眼活脱脱地乱跳;翘着一只小尖鼻子,一笑,嘴角就向上勾,露出两排尖尖的小虎牙来,时不时地眼珠儿一转,那条小舌头便在牙缝里逗动,好象在为一件恶作剧发着信号。那一脸的机警和嘎气,是多么的照眼啊!――“这小家伙倒是挺逗人的!”小老头儿脸上不由得浮起一阵温和的笑容来。可是,那笑容就跟闪电似的,亮一亮便又隐落了。 “你想当小八路,是不是?” “你真会猜。”小嘎子快活地说。 “太小哇,孩子!当八路得行军打仗,你能一气跑一百二十里地吗?我看不能。” “能!”小嘎子抢着说,“三丈多高的大树,我一口气就能爬上去。你看我这腿!”他把腿跷上炕沿,拍着上面登棱登棱的肉疙瘩给他看。“爬三丈高的树,顶多用喝一碗水的工夫,跑一百二十里地,得整整儿一天!” “那不怕!上树用的是绝劲,走道用的是慢劲,有绝劲的人,慢劲还算回事?你不信,拉出去咱们赛赛呀!” 小老头儿笑了笑,感到跟他这么辩论下去,没有个了局,便拿眼看老罗。老罗这才说:“我看,把他留下吧,这小家伙有点套数儿……”便把刚才扎车子带,下手抢枪的事说了一遍。小老头儿一面听,眉尖上不断地挑起笑容来。听完,沉了好一阵,却仍是自言自语似地说:“最近就要‘清剿’,要打仗,要流血啊!可他是这么点个孩子……” “流血就流血呗!老钟叔给鬼子抓了去,还喊共产党万岁呢!”小嘎子又开口了。 小老头儿又把他细细端详了一会,好象感到了小嘎子浑身燥热似的,举起蒲扇,对他扇了几扇,一股又凉快又绵软的小风,直拂在小嘎子脸上,吹得他不禁眯起眼来。这时,他才看见小老头儿很不情愿似地点了点头,对老罗说:“那么――先带他去休息一会儿,想法子给他烙张饼吃,等我们再商量商量。” 罗金保忙用胳膊时把小嘎子一杵,拉了就走。小嘎子可还是不放心,一出屋门,就悄悄地问:“这小老头儿是谁呀?可真有个稳当劲儿,倒象谁求着他了似的。” 老罗又杵他一下,轻声儿道:“别瞎说,这就是咱们钱区队长。他点了头,就算把你留下了。” 七 几天来,小嘎子那股高兴劲,简直没法形容。他又是跳,又是笑,又是打滚儿,又是竖在炕上“拿大顶”;假若办得到,他早为自己唱一台戏了!不几天,战士们都成了他的好朋友。他有的叫“哥”,有的叫“叔”,好象同宗连族,其实全是同志。大家原本喜欢他的聪明鬼仗,再加上他年纪小,天性快活,就愈发待他赤诚亲热,真个亲弟弟似的。正应了那句老话:“四海之内皆兄弟。”小家伙一进入这个大家庭,立即就扎了根了。 特别使小嘎子称心满意的,是他真的当了小侦察员!每到一个宿营地,部队刚一隐蔽好,他就先去村边上放哨巡风了。小小一个新战士,居然成了保障部队安全的眼睛。这使他在同志们面前,够多么显赫呀!这可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光荣! 当然,小嘎子也的确不负对他的委托。地区队夜夜行军,天天转移,可不管走得多累,天不亮,他就背个草筐,拿张短镰,溜到村头上去了。有时蹲在直通据点的路口,有时爬上叶茂枝稠的大树,有时隐在雾罩露垂的青稞中,有时掩在鸦寞雀静的房角下,那一对小眼睛,总是瞪得圆圆的,滴溜溜一直转到天黑。每次发现敌情,都有他个清清楚楚的报告儿,没有一回误过事情。 不单侦察工作使他快乐,小嘎子的乐趣还要广得多呢。不论是夜间召集群众开会,讲话,作宣传;也不论是打野外,作科目,学文化;更不论是讲故事,说笑话,各项文娱活动,他都感到喜悦,都觉得新鲜。他什么都想作,什么都要学,凡是他遇到的桩桩件件,都得摸摸动动,尽管放一天哨,可晚上回到队部来,仍是窜来跳去,捅这弄那,没有一刻拾闲儿,也从来不知道疲倦。 不过,在千般事物之中,小嘎子最着迷的还是枪。凡是队上有的各种各样的枪,他都捅过,不光懂得性能,知道用法,也都拆得开,装得上。若不是大个李护把得紧,连那挺“歪把子”也早给他卸开过了。 有一次,不知怎么他把钱区队长的盒子枪逮到手了,立时一顿大拆大卸,把零件零零散散撒了一炕。这还不算,他又把钱区队长仅有的五粒子弹,都拔掉铅头,把火药倒在炕沿上,排列成五个小坟头,研究起它们的成色来。气得个区队长哭不是,笑不是,骂也不是,赶忙从他手心里抠出零件,立刻躲了他了。还有一次更玄的:正在大伙睡觉的时候,他竟在一旁卸开了两个手榴弹,正要剥那雷管上的铜皮儿,把头一个醒来的人,吓了一身大汗……既然爱枪爱得这样入迷,当然找过区队长,要求发给他一支。不想区队长把这当成孩子气儿,笑一笑就完了。这可使他生了气了。 第9页 九 “要碰见战斗,叫我拿什么去冲锋啊?给我块铁,也比这个能吓唬人不?”小嘎子举着老钟给他的那支“张嘴灯”,忿忿不平地说。 “你的任务是放哨,不是冲锋。”区队长可是不着急不上火的。 “别的侦察员为什么都有枪呢?” “他们的枪也不是发的。是他们从敌人手里得的。” 小嘎子没词儿了。不过,这答复总使他觉得不公平。本来还想找找政委石一鸣再要求要求。可石政委早带着二大队,到杨柳青和廊坊一带活动去了。还有什么法子呢? 说来也怪,尽管小嘎子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对钱区队长,很有点发“拘”,总觉得他还有什么更“拿人”的地方。其实,区队长对他是很亲切的,看顾他的吃穿休息,给他讲革命的道理,甚至抽工夫教他认一个两个生字,那份细心,不下一个很有耐性的女教师。他是在精心地培育着这个孩子,要把他造就成一个真正的人民战士啊!可小嘎子为什么还是“拘”他呢?这也许是受了传染,因为全区队不管什么调皮捣蛋的,一到了这个小老头儿面前,立刻都老实了。就连那单车子出城入城、用笤帚疙瘩下过“白脖”枪的老罗,一见了他,也俯首帖耳跟个新媳妇似的!小嘎子曾偷偷问过人:“区队长怎的这么压得住阵呢?”由此,他听到了两个小故事。 一个说:前年大清河北打过一次恶仗,三百鬼子猛冲我们一个连,形势非常危险。有七个战士守着一道口子,正是敌人集中力量要从那儿突破的地方。钱区队长就走过去,跟七个战士坐在了一块。敌人的机枪大炮跟刮风似地,卷过一阵又一阵,可我们的阵地一动也不动。忽地“汪”一颗炮弹落在人群里,一下卷走了四个战士,飞起的尘土把区队长给埋起来了。人们说:这回可完了。不想,那尘土刚刚一落,就从烟雾里端端正正冒出一个人来――钱区队长还在原地方坐着哩。 另一个故事说:在又一次战斗中,区队长就在火线上铺开地图,跟两个干部讲进攻计划,正讲着,哧的一颗子弹,打在地图上,溅起的土,把他指着的那个“村子”迷住了,那俩人惊得一愣,可他呢,用手把土一掸,头也没抬,继续讲了下去,连说话的口气也没有顿一顿…… 小嘎子听着这些故事,心里起了怎样的激荡啊,他觉得在眼前涌起一座金煌煌的大山,是这般崇高,这般伟大,连他周围的花草树木,都辉映得金光灿灿的了。站在他面前,连自己也要放起亮光儿呢…… 有一天,他忽而想起区队长每次听到有关肥田一郎的情报时,神情特别专注,便跑去找着罗金保,问这是什么原因。 罗金保告诉他:肥田一郎就是城里的日军大队长,是个凶暴残忍、杀人成性的家伙。因在邻县搞“反共誓约”有功,特地调来白洋淀,推行“清剿”计划的。有一次,他听说万佛堂有共产党的组织在活动,便让“联络员”通知万佛堂说:“预备好埋二十个人的大坑。”第二天,他带着鬼子果然去了,下马不说话,先杀了二十个人,然后才搜查共产党。还有一次,在他征粮的时候,有十里堡两个“联络员”去见他。这两个联络员是一老一少,因村里粮食实在催不上来,请求他把缴粮日期宽限两天。谁知他把话听完,嘿嘿一乐,一刀就把那个少的砍了。随后割下人头,往那个老的怀里一扔说:“抱回去!粮食的到期不缴,统统的这样!” 不等老罗说完,小嘎子早瞪起红火火的眼睛,问道:“这家伙是不是巴斗脑袋,蛤蟆眼,一撮小黑胡?……” 从此,小嘎子更盼枪了。日子越久,也就盼得越急。他每每在心里祷念着:“叫我碰上敌人一回,缴它一支多好哪!……” 八 老天不负有心人,果然给小嘎子赶上一个机会,一支手枪真的得到手了。说来真是又容易,又奇巧。那天,部队扎在杨家府,天破明,忽然落了一阵麻秆小雨,下得房檐流水,满地稀泥。钱区队长想到老百姓这时都不会出门,单蹦个把小嘎子派出去,反会暴露目标。便让他稍微等等儿,待道上干些了再出去。不想恰在这时,十几个鬼子带着一帮“白脖”膛着泥水进村了。这杨家府离着磨叉岗据点不足二里地,鬼子们从没有在这儿吃过亏;就大咧咧象到了自己家里一样,进村先奔“公所”,要肉要面,晾衣服,刮鞋泥,放心大胆地休息起来。这中间可就有几个享惯了“外快”的“白脖”,溜溜达达串开门子了。 区队长钱云清听说鬼子进了街,心里吃了一惊,赶紧叫小嘎子快去看看,一面下命令准备战斗。小嘎子跟房东要了块棒子面饼子,一步一口咬着,走出院子去。不料刚到大门口,就与两个“白脖”正打个照面。 “哪去?”“白脖”把枪一横,眼睛瞪成了两个三角。 “找我爹吃饭。”小嘎子歪着脖儿说,“老总们要找什么?” “找八路!”“白脖”用枪苗子把他一戳,吆喝说,“领我们进去!”小嘎子翻翻眼睛,笑着耍开了赖皮:“我说老总,要什么我麻利给你拿去不成吗?我家里有个八十多的老奶奶,一见拿枪的就又拉又尿,她嫌怕!……”可那两个小子举起枪来要捣他:“滚你的!哪来的这些个废话!” 小嘎子一见拦不住了,便朝里大声喊道:“奶奶!外边有老总,非要上咱们家来!” 就听区队长沉静的声音问道:“儿位呀?” “两位!” 第10页 十 “请进来吧,请进来一块儿吃饭!” 小嘎子到底没有经验,一时不明白“请吃饭”是什么意思,心里猜着说:“房东刚熟饭,必是叫我往房东屋里领吧?”便跑在前头,领着“白脖”往里走。“白脖”们却还说:“真他妈的,你奶奶八十多了,这嗓门儿倒还挺脆声!” 部队和房东住的是一明两暗,部队住西间,房东住东间,门上都吊着单门帘,当中只隔着个外间。小嘎子领着“白脖”一步步往里走,一颗心蹦蹦地直想跳出来。他拉开风门子,来到外间;两个“白脖”也饥狼子似地跟到外间,不住地轮转眼珠子东撒西看。小嘎子忙再抢一步,打起东间的门帘,让着说:“老总,屋里吃饭吧,才熟的豆儿粥!” “白脖”们顺势钻进帘子,喊一声说:“有八路没有?”房东大小四口儿,围饭桌坐着,脸色苍白,话也一时说不出来了。小嘎子忙拾碴儿说:“咳,老总可真会吓唬我们,有八路敢把你往屋里领?”那个三角眼的小子又嚷:“几口人?户口本儿呢?”房东这才醒过神来,一面答应“有有”,一面忙伸手掏钱。另一个家伙早掀开了柜盖,从里头提出个包袱来就解。两个“白脖”象一对见了骨头的恶狗,围着包袱翻捡开了。小嘎子趁机会忙说:“二叔你伺候老总们吃饭,我还是找找我爹去吧!”说罢,钻出帘子,嗖地钻到西间来了。 西间里三把刺刀堵着门。其余的也都做着随时冲杀的准备。钱区队长单腿跪在炕上,正从小灯龛(kān)里往外盯着。一见小嘎子进来,忙小声问:“街上有多少敌人?” “我还没看清,就给他们截住啦!” “快出去再看看。这两个家伙你不用管了!” 小嘎子一见区队长满不把这俩小子当回事儿,陡然壮了胆,应声“是”,钻帘子往外就跑。刚跑出两步,不好了!东间帘子缝里,那只三角眼正在偷偷瞄他。 “哈哈!我说你鬼头鬼脑的不象个好东西,上那屋把什么藏了?啊!” 小嘎子一愣神,刚要分说,那小子抢上来揪住耳朵就拽:“去,快给我拿出来!”可是那小子刚把门帘挑开,就触了电似的一下僵住了。耳朵里只听得轻轻一声“不准动!”三把刺刀逼在胸前。靠里一个黑小伙儿点着手悄悄叫道:“进来进来……” 那小子直撅撅往前蹭了一步,便给揪进去,倒背手一拧,墩在了炕沿底下。钱云清马上小声命令:“把你那个伙计叫过来!”这三角眼倒也乖觉,立即扯起嗓子叫道:“小锅子,快过来吧,这边有白洋!” 真是再灵不过,只听“呜――”地刮起一阵风,帘子也不掀,就撞了进来,直到嗵的撞在刺刀上,那家伙才懵懵懂懂地晓得敢情做了俘虏了。小嘎子虽早就听说过“挑帘战”的乐趣,没想到会是这么淋漓痛快,一时忘了是在战场上,禁不住跳着脚拍起巴掌来。直到钱区队长盯他一眼,才恍然觉得还没有上街呢,忙吐一下舌头,转身往外就跑。 正是一步紧,步步紧,小嘎子刚推开风门,哎哟喝!黄塌塌两条影子正在院里晃,再一看,可不是两个日本鬼子吗?前头那个挎把洋刀,背个图囊,还是个官儿呢。小嘎子一惊,失声叫道:“哎呀,两个鬼……”“子”字还未出口,急改口高叫道:“奶奶!有俩太君进院啦!快预备饭哪!”只听屋里微微地忽隆一阵响动,又是钱云清的声音说:“小嘎子,好好把太君往屋里请。” 那两个鬼子不待请,已经大踏步撞了过来,嘴里还洋腔怪调地罗罗:“小孩,你的鸡蛋的,家里有?” “家里有,里头请吧!”小嘎子闪开身子,给他们让路。这时,他已发现那个“太君”腰里挎着个皮盒子,一支手枪跷在外面。一霎间,他那馋虫儿似的小舌头,一连在嘴角上逗了好几逗。 “太君”一面咕噜着,卡卡地上了台阶,跨进屋去。小嘎子一面靠向风门子,一面也拿着日本腔指引说:“太君,西间屋干净,那里歇歇的干活!” “太君”后头那个鬼子,见两屋的门帘都吊着,以为正用得着他的勇敢,挺起三八式,抢在前头,去挑西间的帘子。帘子一起,但听“嚓嚓”两声,鲜血一冒,大翻身倒栽回来。鬼子官“哇呀”一叫,回头就跑。说时迟,那时快,小嘎子见他要跑,急甩手“恍当”把风门一关,鬼子官儿身子才窜出半截――,卡地夹住了后腿,一个嘴啃地,栽在台阶上。接着,从屋里飞出一个战士,“啪”地就是一枪,那鬼子肚皮贴地,两头儿跷了一跷,骨碌碌滚下台阶去了。刚拔出的手枪,摔出去一丈多远。 就是老鹰抓小鸡也没有这般快疾,小嘎子飞过去只一抄,就把“王八盒子”抢在手里了。啊!你瞧他的心是怎样在飞腾吧,什么过年放炮,什么赶会逛灯,谁能比得上他此刻的快乐啊!连那“劈劈啪啪”已经展开的战斗,他几乎都顾不上细看了。 战士们可顾不上他的高兴,他们喊声“杀”!一涌而出。 大个李头前开路,“歪把子”一阵猛冲猛扫,打得瓦断砖飞。街上敌人猝(cù)不及防,纷纷乱窜,战士们夺得一道衔口,冲出野外,直钻入青纱帐去了。小嘎子在后面紧紧跟着,不断地扭转身子,“王八盒子”“叭叭”直响,他在乘机会朝鬼子们试验新枪哩。 第11页 十一 九 地区队冲出村子。很快就摆脱了敌人。可是因天色大早,为避免遭到敌人的合击,只好躲据点,跳公路,在敌人点线之间忽东忽西地钻空子,捉迷藏,一直马不停蹄,围着县城转了个大圆圈,又回到白洋淀边上的时候,太阳才错过晌午,是敌人不敢再出动的时候了。 钱区队长命令部队停在孟良营,一面在村头大场里休息,一面派人号房子做饭,料理战后事宜。战士们虽然行军打仗,滚了一天,跑得又饥又渴,可是一年来老在屋里憋闷着,今儿乍在光天化日之下,明出大卖的扎营,都高兴得飞飞的,哪里还觉得劳累?有的在场里摔跤劈叉,有的练投弹、刺杀,由着性儿地撒欢。村里的老乡们好久没见过明牌子八路军了。如今乍见扛机关枪的大部队,象是久别重逢的亲人。忽啦围来一大群,个个眉欢眼笑,问寒问暖,倾吐着一年来的艰难愁苦…… 可是,最兴头最快乐的,还得数小嘎子。他站在一棵光滑笔挺、高得钻天的大杨树底下,右手擎着“王八盒子”,左手举着木头手枪,在大讲今天的战斗故事。围着他的是一大群村里的小孩儿,个个张着小嘴,眼睛随着他的两杆枪上下翻飞,完全给迷住了。 “你们看见过这样的枪吗?”小嘎子扬扬“王八盒子”,挤挤眼儿,俨然是玩枪的老在行似的,“瞧,长苗儿,厚梭儿,口径嫩,绷簧紧,里里外外,满挂烧蓝,一扣机啊,嘎!嘎!连扣连响,不坐不摆,又稳当,又脆声,这才真是新出炉的东洋造啦!” 小听众们羡慕得眼红手痒,“啧啧”地鼓着舌头,恨不得也马上变成个小八路才好。 忽然,通信员杨小根来了,说是区队长找他,这才打断了小嘎子的兴头。然而,更使他吃惊的还在后面呢,原来区队长所以找他,正是为了那支枪。目前很多县区干部和分区机关的同志,因为常常单独活动,自然很需要短枪来自卫。至于小嘎子,一则年纪小,二则没有打仗任务,所以区队长要他缴出来,匀给那些需要的同志去佩带。 小嘎子脑袋上“轰”的一下,青筋都迭暴起来了。他定神看看区队长,这小老头儿虽然温和地笑着,却是很严肃的,一点也不象闹着玩儿。“非得缴不行吗?”小嘎子恐慌他说。 “是啊。” 小嘎子傻着眼,半晌说不出话来。“可是,”他忽地理直气壮了,把枪一举说:“我还得凭它给奶奶和老钟叔报仇呢!” “报仇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得靠大家才成。”区队长不慌不忙他说,“说靠大家,还不是光指咱地区队,是指的全体,指党政军民一齐来。光凭你一个人,就是抱挺机关枪,能报了仇吗?” “机关枪一扫一片,怎么不能?” “孩子,扫一片,也不过打死几个日本鬼子,只报了你一个人的仇。别人呢?还有更多的人死了奶奶,死了爹妈,死了亲人呐!更重要的是,日本帝国主义天天都在杀人、放火、抢东西!旧仇才报,又来了新仇。你怎么办?当真说到报仇雪恨,我们只能把眼光放大!咱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最终目标是要解放全人类!可你光想到私仇,这怎么能当革命战士呀?” 小嘎子眼里湿起来了,他驳不倒区队长,区队长的道理是如此的光明正大!可又觉得这实在是欺负人,为什么单缴我的枪呢?心里一激,忽地又冲出一句来:“我要硬不缴,你能把我怎么样?” “不许这样跟我说话!”区队长盯着他,更严肃了,“我们是军队,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可不是老百姓。” 僵住了。小嘎子看看周围,周围的人虽在对他微笑,可眼睛里都仿佛说:“好孩子听话,快缴了吧!”他心里明白了:这是拗不过去的,他一定得和他的宝贝分手了。 “要是我以后再得了呢?”他突然又问。 “再得了也应该按命令办事……” 小嘎子不等区队长的话说完,就把枪往桌子上一扔,说声“我不要了!”一抱脑袋逃出了人群;一颗颗泪珠,滴滴嗒嗒地直落在他跑过的路上。这时,他多么后悔不该来当兵呀。 小嘎子跑出里院,坐在二门门墩上,捂住脸,想痛痛快快哭个够;并且,最好是一顿就把区队长的心给哭软了。不料想,他刚刚哭得一小半,呱哒呱哒一阵脚步声响来,“啪”地一掌,落在他的肩上。只听小铜钟似的一声喊说:“嗨!起来咱们赛赛,看是谁的响!” 小嘎子一抬头,是个黑不溜秋的小胖墩儿,刚才还听自己讲演来的。只见他左手提着挂“柳条鞭”,右手举着根大顶香,瞪着圆鼓鼓的小眼,一脸的挑战神气。小嘎子心里明白:这家伙是借“柳条鞭”来诳他放枪玩的。不由得一阵心烦,扭过头去不理他。谁知小胖墩儿是个缠磨头,以为小嘎子故意拿糖,便凑上来抬胳膊,撩衣襟,满腰里搜枪。“王八盒子”自然不见了,那支“张嘴灯”却使他起了个新念头:“我说同志,你有了那个东洋造,把这家伙给了我吧?”说着,伸手就掏。 小嘎子用衣襟把“枪”一遮,扭着脖子说:“去去!来不来就要人家东西,臊不臊?” “那怎么呢?要不咱俩换,我给你这挂鞭。” 小嘎子本是个活性子,吃他一闹,嘎劲儿又冒上来了,“手枪”他当然不会撒手,可那挂鞭却使他动了心:一百多头,细长锃亮,全是桑皮净纸擀(gǎn)的,放起来,响声儿不定多么“皎”呢!小嘎子想着想着,眼珠一转,小舌头又在牙缝里探开头了。 “你想要枪不是?得,咱们打赌吧。你赢了,枪是你的,输了,鞭就归我。怎么样?敢吗?” “行啊!”小胖墩几跃跃然了,“可咱们赌什么呢?” 小嘎子抬头一望,指着墙外说:“上树,看谁够得着那个老鸹窝。”小胖墩儿一看墙外那棵大杨树,好家伙,高足有七八丈,直得象根杉篙似的,老鸹窝就搭在一根细叉上,看上去象是一朵黑疙瘩云,着实高得眼晕,连忙摇头说:“不跟你赌那个,我上不去。” “要不――摔跤。” 第12页 十二 “是吗?”小胖墩儿跳起来了。立刻退后两步,一闪身脱了单褂儿,叉着腰说,“来吧,是一叉一搂的,还是随厦摔?” 小嘎子在家里跟人摔跤,一向仗恃手疾眼快,从不单凭力气,自然不跟他一叉一搂。两人把“枪”和“鞭”放在门墩上,各自虎势儿一站,公鸡鹞(qiān)架似地对起阵来。起初,小嘎子抖擞精神,欺负对手傻大黑粗,动转不灵,围着他猴儿似地蹦来蹦去,总想使巧招,下冷绊子,仿佛很占了上风。可是小胖墩儿也是个摔跤的惯手,塌着腰,合了裆,鼓着眼珠子,不露一点儿破绽。两个人走马灯似地转了三四圈,终于三抓两挠,揪在了一起。这一来,小嘎子可上了当:小胖墩儿膀大腰粗,一身牛劲,任你怎么推拉拽顶,硬是扳他不动,小嘎子已有些沉不住气,刚想用脚腕子去勾他的腿,不料反给他把脚别住了,趁势往旁侧里一推,咕咚一声,小嘎子摔了个仰面朝天。 “哈!手枪归我啦!” 小胖家伙直朝门墩跑去。 “慢着!”小嘎子脑门上哄哄冒火,又羞又急,“咱们是三盘两胜,倒一回就归你啦?――还有两盘呢!” “又三盘两胜啦,你可真会耍赖!好,三盘就三盘!”小胖墩儿挺挺胳膊,乘着一股盛气,又骑马式当中一站。满头燥热的小嘎子,等不得他站稳,奇袭似地窜上去就是一腿,把小胖墩儿扫了个趔趄(liè一qie),可是没有倒。小嘎子紧接又一扑,搂住脖子就按。不料小胖墩儿一哈腰,抓住了他的两肋。小嘎子按了两下没按动,忽觉下半身发起飘来。急撒开脖子去救肋下,却只落得揪住了对方的胳膊,脚下接连又打了两个悬空。“手枪啊手枪!”险险乎就要不保!小嘎子这回真急了。他两眼一转,照对方肩膀上就咬了一口,只听“哎哟”一声,就在小胖墩儿一闪身的工夫,小嘎子顺水推舟,一个绊子把他扔倒了。 这挺不光采的一招,可惹恼了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只听瓮声瓮气一声大嗓子喊道:“嘿!怎么咬人哪?”小嘎子急扭头,是个四十多岁的黑墩子:五大三粗,愣头巴脑,除了比小胖墩儿大一号以外,恰跟他一个长相儿。再没错儿,小胖墩儿的爹来了。就见他过去抚着小胖墩儿的膀子,一边看,一边冲小嘎子喊道:“不识闹就别闹,犯不上翻脸咬人!这要咬破了,你包养啊还是怎么的?” 说得小嘎子眨巴着眼,紫涨着面皮,一句回话也没有,只冒出一头汗来。那大黑墩子又瞪一瞪眼,拉了小胖墩儿生气道:“走!别跟他玩了!”可又回过头来冲着小嘎子添了一句:“你呀,哼!给八路军丢了人啦!” 这一句不要紧,可大大伤了小嘎子的自尊心,怎么?急碴儿上咬了一下,连八路军都要跟着背黑锅吗?他立刻瞪起眼道:“嗨!你这老家伙,说话清楚着点儿!我怎么给八路军丢人啦?” “怎么不丢人?八路军就没有你这样不讲理的!” “嗬!好哇!?.”小嘎子跺着脚,心火忽忽上撞,憋得吭吭的响,只是说不出话,眼睁睁看他父子拿了鞭,进院子去了,方才想起一句解气的话来,便追上去对着他们的后影儿大声骂道:“你他妈是个老顽固!” 刚被收了枪,这又跟人吵架,新晦气搭上老霉气,小嘎子更加懊丧起来。 他别起“枪”,就地踅(xué)了两圈,还是气忿难消。猛抬头,见东墙边栽着棵小槐树,便攀着它爬上墙去。墙外,战上们还在大杨树底下做游戏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乐得象一群马驹子。小嘎子骑在墙上,展眼一望,遍地青纱帐映来了一片碧绿,一阵阵花粉的清香,随着小风吹来。小嘎子顿觉心胸开朗,便扬起鼻尖儿,贪婪地吸那甜丝丝的香气,真是又醒脾,又清爽。谁知正吸个不足,忽地刮过一阵浓烟来,火辣辣钻进鼻子,呛得他“卡卡”一阵咳嗽。小嘎子扭头一看,原来房角上有个烟筒,再一瞧厦子底下,真是冤家路窄,大黑墩子正在灶火膛前烧火呢。小嘎子两眼一眯撒,蹭蹭几把,从墙头上薅下一绺子青草来,团成个蛋,就塞进烟筒去了。 不一刻,浓烟滚滚,唿唿地从灶膛里倒灌出去,大黑墩子不知缘故,撅着屁股去吹,越吹烟越冒;忙又咕嗒咕嗒拉风箱,烟就大股大股朝他喷。不一会,狼烟弥漫,浓烟把大黑墩子裹起来了,呛得他涕泪齐流,“卡卡”地咳个不住。在房上,小嘎子前仰后合,乐得几乎喘不上气儿来…… 十 早把一切烦恼忘得干干净净的小嘎子,正兴致勃勃地跟战士们做游戏,忽然杨小根又来找他,说他给人告下来了。 一进屋,就见大黑墩子气昂昂地在区队长背后站着,地下扔着一团黑煤子乱草。他心里已经明白,知道分辩也没有用,干脆笑嘻嘻点头承认:烟筒是他堵起来的。 老实说,区队长能把他怎么样呢?钱云清已是三十五岁的“小老头儿”了,从来见不得孩子流泪,刚才收枪时见他那副痛苦样子,心里已有些热乎乎的,本要好好儿安慰几句,不想他扔下枪就跑了。孩子得了枪来,还没有受到表扬,倒受了不少委屈,又是这样一个天真烂漫无父无母的孤儿!难道为这一点小调皮,真的给他一顿处罚? 不过,事情虽小,究竟关碍着军民关系。便镇着脸,说了小嘎子几句,然后叫他给房东道歉。小嘎子原也乖乖地给大黑墩子鞠了一躬,说了些“对不起”的话。事情到这儿本来完了,不想小胖墩儿忽然提起摔跤的事来,说是他俩打赌,小嘎子输了,那把木头手枪应该归他。这样一来,事情又统统搞糟了。 “你说得倒好,归你?”小嘎子一下又红了眼圈子。根据经验,凡是部队与老百姓发生纠纷,上级总要把错儿断给部队的。小嘎子满心以为官司输了,赔个不是拉倒,谁知招来了丢“枪”的危险,这可吃不住劲了。他紧攥着“枪”把,气乎乎地简直要拼命:“要‘枪’啊,神仙他姥姥也不行!” 第13页 十三 “张嘎子!”区队长严肃地叫了一声,然后直视着他,沉了老半天:“这样吵闹是八路军的纪律不许可的!你没有听过军民一家的道理吗?……”小嘎子小声嘟囔说:“叫我给他下跪磕头都行,这‘枪’是老钟叔给我的,是我的纪念品,要了命也不能给他!”区队长不知怎么心里一软,鼻子有点发酸。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不能含糊的,放纵会惯成孩子的毛病。何况刚才收枪时,他的态度本来就不端正呢!于是更加绷起脸来,顿一顿说:“告诉你嘎子,八路军土枪土炮,没钱没饷,每人三发子弹,跟日本鬼子拚了六七年,没有叫敌人消灭,这是什么原因?除了共产党的领导以外,我们还有一条仗恃,就是广大群众真心实意地爱护与支持!可你动不动就跟老百姓打架,你知道这有多大害处吗?”他见嘎子不说话,就把手一摆,接着说,“去!你先上套间把这个道理想想。没有我的话,不许出来!”随即扭头对大黑墩子说,“老满哥,这孩子是新参军的,还没有好好接受教育,别跟他生真气。我们先关他的禁闭,等清静下来再好好处分他……” 老满哥一听说“关禁闭”,猛然间倒吓了一跳。他本是个直筒子脾气,火头上来学说了几句,不过是警戒他下次的意思。不想却弄出个“关紧闭”来,又不知这是什么刑罚,便连忙笑开黑火红红的脸阻拦道:“别别,发落他一顿就是啦。一个小孩儿,能有多大罪过儿,还值得关禁闭!……” 区队长虽然点着头,仍朝着小嘎子说:“你不上套间去,还在这儿愣什么?” 小嘎子正巴不得赶快离开,听了这话,忙向套间走去,心里却在庆幸:“枪”可算保住了。然而在走过老满跟前时,把眼向他一横,低低道:“等着吧,你个老顽固!” 一场官司就此结束。老满领了胖墩儿重去做饭;钱区队长开始检查战斗消耗,起草给分区的报告:一面等着侦察员们回来。别人备有工作,也都去了。惟独小嘎子闷在套间里,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这套间,总共只有一条炕大。在半截小炕上,光光的只有一层浮土,既无枕头又没席。地下,也只有一个糠篓子,一个破坐柜,坐柜上撂着个旧纺车。小嘎子看看这,瞧瞧那,没有一件是好玩儿的。坐又懒得坐,躺又没法躺,便把指头伸进拐轴去,拧得纺车嗡嗡乱转。转了一阵,仍是无味,扒着糠篓子瞧瞧,空空的连个干菜梗儿也没有,可见想逮个老鼠的希望也不能了。咳,这可闷着吧!“你知道这有多大害处吗?”区队长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 “嗯,有多大害处呢?……”他脑子刚刚一转,忽地“加加”两声,窗棱子上落了两只“家雀儿”,隔着一层窗户纸,在那里扑翅儿,弹爪儿,籁籁地动,仿佛在表演影子戏。小嘎子心花怒放了,忙忙地两脚一蹬,脱掉鞋,蹑手蹑脚地爬上炕去,看看离得切近,“噗喳”的一捂,窗户纸虽给抓了个窟窿,一只小家雀儿却捧在手里了,那蓬松的羽毛,溜黑的小眼儿,索索地满手乱动,拂得他手心发痒。痒得小心眼里充满了快乐。什么“坐禁闭”呀?小嘎子早就把它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外边屋卫,区队长可没有闲心想到小嘎子捉家雀儿。侦察员们陆续地回来了,出现了新的情况:据报告,明天城里有两辆汽车去保定,是送一批伪军官受训的。另有消息说:有几个“差犯”也要同时解去,其中可能有钟亮同志。 这消息立刻把大家激动了,区队长跟前围来了一群战士。自打老钟被捕以后,他们曾想过多少方法营救他啊!无论是进城砸狱,无论是花钱赎卖,也无论是托门子做保,……都想到过,无奈条件不成熟,不能得手,以致大家仍然日日夜夜地为这事煎熬着! 钱云清翻开地图,对着通往保定的公路,息气凝神地审视着,默算着。 那神气,就象一个面对疑难大症的医生,心里是在怎样地翻江倒海啊! “当然,最好的办法还是打伏击。”他开口了。他向来不肯轻易下命令,哪怕再三深思过的思想,也愿意再和同志们商量一下。 大家都露出兴奋的心情,没有人吭声。 “两辆汽车,”钱区队长只好说下去,“除去‘差犯’和伪军官,大约有二十到三十个战斗力。估计鬼子不会护送他们。但我们把敌人估计得强一点,给他打上一挺机枪,甚至再加上一个掷弹筒,我们还是能够把他吃掉。但困难就在他们是汽车,又是两辆。两辆之间的距离有多大?老钟坐在哪一辆?都不能断定。所以就有个问题:“怎样把两辆汽车都截住?” 第14页 十四 “嗡嗡嗡”,大小“诸葛亮”都活跃起来了。有说埋伏在城根下头,堵着城门打的:有说把部队分成两股,各打一辆的;有说埋伏在半道上,截住一辆打一辆的?.各法有各法的优点,却又都不够妥贴。最后,区队长综合大家意见,又提出一个方案,就是:利用青纱帐,把伏出圈设在公路上,但预先须把公路掘断,头一辆汽车赶到,必得停住修路。如果部队不被发觉,那就尽量争取时间,等待第二辆汽车赶到后再开火。这方案虽然也不够隐当,可比较起来,还是长处多些。打仗嘛,几分冒险总是难免的啊! 正在大家都点头的当儿,背影里一个人叫了起来:“哎,我可还是不放心。”一句未完,腾棱棱,一只家雀儿飞落在地图上,旋即扑棱一下又钻进人缝里去了。人们不由得一愣,回头一瞧,一根麻经儿牵在小嘎子手里,家雀儿正是他不经心撒出来的。 “这是谁说话哪?”区队长故意镇住脸,可眼睛里一股笑意却没有隐藏住,“嗬,张嘎子啊。是谁把你请出来的呀?” “一听见老罗叔说话,我就出来了……”小嘎子赶紧把家雀儿收回袖筒,红着脸说。 “嗯――”区队长终于放开眼睛,让那一片温柔的笑意,象一汪淀水似地流荡着,那是从深湛的心底涌出来的啊。“你有什么不放心,请说说吧!” “你想啊,”小嘎子大胆地指着地图上的伏击圈,“汽车停在这儿啦,咱们唿一家伙,机关枪,手榴弹,丁棱咣啷,一顿狠砸,不把老钟叔也砸在里头吗?”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不要紧!”区队长把手按在他肩膀上,“同志们心里也有个老钟叔,跟你的一样。咱们的子弹头是长着眼儿的!” 十一 ……很紧张的一夜过去了,黎明神秘地轻轻走来。青纱帐里,战士们已各就各位,一切都复归于宁静。若不是一股股轻风吹拂,连那宽大的玉米叶,挺立的高粱秸,也会再睡个回笼觉的。大伏天,清风雨露,最难得的是这样凉爽的早晨。 小嘎子趴在机枪手大个李的旁边,从豆稞底下紧盯着公路,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他将头一次正式参加打仗了。他,就要看见敌人迎面走来,就要看见枪炮的对射,就要喊着杀声冲锋了!啊,果然能打敌人个冷不防,该有怎样地红花热闹好看呀!不,他最激动的倒不在这些,最拨动他的心弦的还是老钟叔。嗨!当敌人消灭了,汽车打毁了,人们都欢呼着拥上去,老钟叔从汽车上往下一跳,嘿!竟意外地喊一声说:“?!这不是小嘎子吗?”那该多么醒脾,多么快乐呀! 埋伏圈布置得很巧妙,骑着公路,恰好有一块高粱地和一块棒子地互相交错着,棒子地里“双挂沟”耩着一拢大黄豆,这黄豆枝高蔓长,真象一行行丛密的灌木,人伏在下面,简直非踩住脚是发觉不了的。留给敌人的却是一大片棉花地:枝丫横七竖八,棉桃累累垂垂,宽长足有半顷,高却不过膝盖。小嘎子虽不懂战术,单看选的这地方也把他折服了:“区队长这小老头儿可真有绝的!” 不知是图凉快,还是公事几紧?日头刚冒红,嗡嗡一阵响,敌人的汽车就开来了。先是模模糊糊的小黑点,尾巴上挂着一股烟;随后越来越大,直顺着公路爬来了,它们一前一后厮追着,恰是两辆。 “瞄准儿!”小嘎子抓住大个李的脚脖子,猛地一摇。 “别捣乱!”大个李不慌不忙,抬起枪托顶在肩窠上。压弹手紧掐着子弹,挨肩儿伺候着。小嘎子撒眼再向两边一溜:喝,玉米根里,豆叶底下,一眼眼黑黝黝的枪口,都已抬起头来。钱区队长那两只眼睛,就跟闪电似的,直朝前射出两道光去。 两个怪物越开越近,转眼就冲到玉米地头了,突然“嘎吱”一声,前面那辆刹了车:因为一条断道壕拦住了去路。可是,里头的人还没来得及动,“叭!”清清脆脆一声响,紧接着就是机关枪的“嘎嘎”大笑,随后手榴弹排枪齐放,砰砰啪啪,一阵子流星急雨,漫天扫地飞将过去。先是后面那辆汽车的车头上几股白烟一冒,随即腾起一团浓烟,一头栽进道沟去了。车厢里的人没命地翻斤斗,栽马趴,往外乱跳,砸得地上咚咚的响……“冲啊!杀!……” 一霎间,高粱叶变成了刺刀:谷穗儿化成了子弹,刺刀迎着日头闪光,子弹冲开清风啸叫,战士们跃出青稞,蜂拥而上。前面那辆汽车早又挨了几颗手榴弹,忽忽地冒起大火,失魂落魄的伪军们乱纷纷跑进棉花地。不想棉枝棉桃牵起手来,成了一道道绊马索,他们跌骨碌,打前失,跑又跑不动,藏又藏不严,直象檬虫儿撞进了蜘蛛网。战士们呐着喊儿,赶围子似地东追西撵,一个个把他们捉起来。这中间,最勤快最着忙的,恐怕要算小嘎子了。他紧随着大个李三窜两蹦冲上去,爬上头一辆汽车一看,车厢里倒是躺着两个人,就是没有老钟叔。他随手抓起把洋刀,又跳上第二辆,还是没有。手搭凉棚,四外一望,乱哄哄遍地是人,哪一个是他呢?忽见西南角上还有几个人在跑,便跳一跳,加劲追了上去。 第15页 十五 一个穿白衫的大胖子,圆滚滚的象只太平水缸,正一步一跌地在棉地里滚蛋,一把给小嘎子揪住了:“嗨!老钟叔在哪儿?” 那家伙呆着两只豆包眼,只顾拉风箱似地喘气,说不出话来。 “我问你老钟叔!――哑巴啦?” “什么,老钟叔?我……不知道……” 小嘎子不等池说完,恨得踢他一脚,骂道:“你个老母猪!”便撒了他,打算再追前面一个去,不想大胖子由腰里掏出一件东西,颤巍巍递了过来,小嘎子一看,嘿!手枪!――一条真正崭新的“张嘴灯”!小嘎子只觉刷拉一亮,一颗太阳打从眼前冒出来了!他忙把枪接过来往腰里一掖,给大胖子一指道:“去,汽车那儿集合!”说罢,猛劲蹦个高几,追远处一个穿绿的去了…… 因为比料想的还顺利,只有十多分钟,战斗便告结束。打死了五六个,逃掉了七八个,抓了十七个俘虏。可惜敌人没有机关枪,只得了一些小枪子。区队长命令收拢部队,打扫战场,预备撤走。 直到战场快打扫完了,小嘎子还在满地里东奔西找,一个个在那里翻死尸呢。可死尸都翻遍了,还是没有一点影儿,这才含着两包泪跑到区队长跟前来:“找不见老钟叔!……”他差点要哭了。 “是啊。”区队长出一口长气,样子也很沉重,“刚才查了一下,老钟并没有来。我们打了半天,只达到了一个目的。”忽然,他上前一步,抚摩着小嘎子的头顶,情意深长地感叹说,“嘎子啊,高山平地都走遍,还得用心想法儿啊!”他回过身去,命令部队立刻山发,朝十方院方向转移。 但是,小嘎子一迈腿忽然拐了两下。区队长低头一看,见他裤脚上洇(yīn)着些鲜红的血印,忙上去两手一搀,把他抱住,一面连喊卫生员。小嘎子也觉膝盖下有些疼,一卷裤腿,粘粘(nián)的粘(zhān)了一手血,不由得吓了一跳。 “别慌别慌,孩子啊,这是挂采了!”区队长忙扶他坐下,十分温柔地又安慰,又鼓励,那语气,竟突然变成个老妈妈了,“不怕,养几天就会好的。年轻力壮的,流点血没关系。”为了减轻小嘎子的紧张,他尽量想说句笑话,“瞧,只在腿上钻了个小窟窿眼儿,离肠子还远着呢!” 可是,方才还欢蹦乱跳的小嘎子,立时觉得身上发软,两腿发沉起来。卫生员跑来了,打开救急包,急忙给他包扎。不一会,从村里动员的担架也赶到了,卫生员扶他躺上去,就开始随队转移。 老实说,小嘎子心里有点儿慌,他没有流过这么多血,谁知这要引起什么结果呢?再加上没有救了老钟叔,一路上总是皱着眉,一声儿不言语。卫生员是个心慈面善的青年,从旁照护着他,很是细心。忽然他发现小嘎子经常把手捂在左腰上,以为那儿也挂了采,便上前撩衣服道:“这儿怎么啦?是不是也……” 不想小嘎子用手一搪,紧防护着说:“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可是他的脸上豁然起了一个变化,一团神秘的得意之色,时时隐逗在眉梢,弄得卫生员莫名其妙了半天。 天黑以后,给小嘎子送到荷花湾去了,在那里,他开始尝着了养伤的滋味儿。 十二 养伤本不是很痛快的事情,可是,小嘎子却由此跑到一层福地洞天中来了。 这荷花湾,村子虽小,抗日工作可是第一。每逢日头一歪,抗战的歌声便飘了起来。党政工作人员,几乎是明来明往,喜气洋洋。鬼子的据点虽然近在三里之内,从街里便望得见那圆筒筒的岗楼,可它有什么办法呢!这荷花湾紧靠白洋淀,淀边上五里以内,一码都是苇塘。苇子又高又密,深比群山,广比大海,真是火烧不着,枪打不透。苇塘里面又有数不尽的河汉港湾,一条条恰似深街小巷,稍稍有点风声,几十条小船排开,荡一荡,人影儿都不见了。“白脖”们也知道这村子最“红”,但他们都是给八路军拿服了的,只要鬼子面前交代得过,巴不得睁一眼闭一眼,乐个太平。更有那聪明的,暗中早为自己留下后路,鬼子动一动,他们倒先忙忙地送出信来。于是这村子更成了“双保险”。许多抗日机关和伤员休养所都设在这里,从不曾出过差错。因此人们送它一个浑号,叫它“小延安”,意思说:一进这村,就算到了家了。 小嘎子给安置在杨大伯家。这杨大伯家只有三口人:老两口,一个闺女。闺女也十三岁了,名叫玉英,是个温柔、俊秀而又淳朴的小姑娘。老两口儿都已五十开外了,就这一个孩子,自然当作夜明珠似的,两颗老心一并儿都扑在她身上。可是,由于人口过于单静,玉英又一向少言寡语,三口人过日子,总嫌有些冷清。在两位老人心眼里,常希望有个八路军或工作人员来住一住,一来便于为抗日尽心,二来也好借他们的革命热情当春风,变一变家里的气候儿。 盼着好,好就到,小嘎子突然来了。这个爱说爱动,整天不拾闲儿的小家伙,一来就象给静水里添了条活灵灵的鲤鱼拐子,马上使这个家庭热闹起来了。 第一使他们喜欢的,是他的洒脱乐和性子。一进门,见了老头是“大伯”,见了老婆是“大妈”,见饭就吃,端水就喝,两个老人叫他睡,他就躺在炕上乎乎睡了。成天价大伯长,大妈短,声声不住。乐得两个老人眉欢眼笑,无可不可的。杨大妈待人本就知疼着热,没挑没拣,象他这样一个男孩儿,又是跟日本鬼子厮杀格斗而流血带伤的,更疼得儿子似的,恨不能揣在怀里,喂他一顿奶水才好。她每天拿东拿西,喂汤喂饭,没一样失过仔细。有两次,小嘎子因为害羞,不让她端屎端尿,她还撅嘴生气呢。就连医生来换药,她也在旁监视着,生怕下手太重,苦了这个孩子。 杨大伯有两条小船,一有闲空,便撑下淀去,顿顿逮几尾鲜鱼来给小嘎子下饭。有时还带回几枝半开的荷花给他开心。 可是,跟小嘎子最要好的,还得算玉英。这玉英往常一个人虽也过惯了,到底有些孤闷,如今忽然添了个伴儿,又是个说说笑笑挺会逗趣儿的小八路,当然格外高兴。先前,小嘎子躺在炕上不能动,他就在一旁做着活儿陪他说话,两个人说笑话,破谜猜,说绕口令,笑个没完。可最多的,还是小嘎子给她讲战斗故事,把从老钟叔那几听来以及自己参加过的,全数倒给了她。这使得玉英不仅把他看得英雄伟大,也羡慕起他那神奇有趣的生活来了。后来,小嘎子躺腻了,她便扶他坐起来,故意找点活儿请他帮忙:她扎花儿,便让他盘丝线;她描花儿、画画儿,便让他研墨裁纸;她纺线,便让他搓“布节”。果然,小嘎子有活儿占住手,觉得日子好打发多了。有几回,他甚至动了高兴,跟她学起描花画画儿来。居然照描了好几张“和合二仙”和“大破天门阵”,贴得满墙都是花样子。 当然,他两个也闹一点小磨擦,比方,小嘎子总想着他那一对“张嘴灯”,特别是新得的那把真的,哪怕让他摸一摸,一颗心便象在蜜罐里偎着似的发甜。可是,自进家那天起,杨大妈便收了去,放进文书匣子,藏到顶棚上去了。小嘎子几次央告玉英给他取下来,可玉英害怕鬼子一来,闯下大祸,老也不答应。两个人为此吵了两次嘴,气得玉英还哭过一场。可是,不上一袋烟工夫,两个人又凑到一块唧唧嘎嘎地和好了。 第16页 十六 他两个亲亲密密,一片天真,本是无心的,不想却触动了两个有心人。杨大妈自打小嘎子一来,看人品,看心计儿,便有过一点意思。古语说得好:闺女千好万好,到头来终是人家的人。眼见得闰女一天天长大,总躲不过那个“出门”问题,一股身后冷落的滋味,老在暗暗袭扰着她的心境。近来瞧他们成天价形影不离,说说笑笑,可不就是一对小夫妻吗?再把小嘎子的家底儿一盘,原来是个无家无业的孤儿,就更加碰对了心思。暗中跟杨大伯一商量,彼此想得恰恰相同。左右掂量,再没比这更合适的,于是他们径直跳过选女婿的本意,竟想把小嘎子“倒装门儿”了。 “嘎子,”有一次,杨大妈叫着他的名字,暖煦煦地问,“等把鬼子打走了,你最大的想头是什么呀?” “我呀,”小嘎子说:“先去坐一回火车――老钟叔说,那玩艺儿唧噔嘎噔、唧噔嘎噔的,可抖劲呢!” “还有呢?” “还有――去开飞机!大妈,那玩艺儿嗡嗡嗡嗡一开,一下就驾了云啦!再有鬼子侵略,我从天上就把他打翻了个儿!……” “还有呢!”杨大妈又追一步说。 “还有吗?飞机驾不成,那就开火轮儿。”小嘎子向窗外的淀水望去,就象那儿真有个火轮似的,“大妈,那时候你要下天津卫,就用我的火轮儿送你!保险又快又稳当……” 杨大妈甜蜜地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脸蛋儿,说:“好孩子,到那时候还记着你这穷大妈呢。可你不是想上天,就是要下河,你就不想别的啦!还想干点什么呢?” “还想――没啦!”小嘎子直截了当地摆了摆手。 “我奶!”大妈惊奇起来了,“你就不想成家立业?不想娶个媳妇儿?” “不要那个。”小嘎子忽地脸红了。这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儿,十有九个这样大的孩子,一听见这类话头,都会脸红的,而且大半还带着一点儿莫名其妙的恼怒。小嘎子也是这样,一听这话,立刻扭过头去不言语了,好象戳着了病根子似的。 这以后,杨大妈还试探过好几次,仍是毫无进展。然而老两口子可不灰心,小嘎子的摇头害臊,在他们看来是很自然的,谁个年轻时候不是这样呢?等着瞧吧,总会水到渠成的啊!可她们万也想不到,即将发生的变化,是这样的出人意外…… 十三 一晃儿几天过去,小嘎子能下地走动了。一能走动,可就再也憋不住他。整天价扒着窗户眼儿往外瞧,有个燕子一飞,他都想跟了去,央告得两个老人没有办法,只好让玉英带他下淀去玩玩,自然,一半也因为淀里比家里还要太平些。 玉英是个撑船好手,对淀里地势又是烂熟的,她把嘎子挟进“小三舱”,提篙一点,晃悠悠荡进了苇塘。小嘎子在屋里磨了这些日子脊梁,憋得脑袋都发胀了,今日乍一出来,满眼水色天光,青枝绿叶,直象小凉风吹进了热腔子,一股爽快舒畅的感觉,搔得他心上痒痒得真想随风飞去,便禁不住放开喉咙,合着玉英的细嗓子,唱起歌来: 拿起篙来往前撑, 撑船不怕打头风。 打头风,撑不动, 撑一篙来哼一声。 嗨哟嗬! 英雄不怕硬碰硬, 再硬也要冲三冲! 前头挡着山三趟, 牙根一咬也打通! 拿起篙来往前撑, 漂洋过海找英雄。 倒霉事儿别败兴, 天要塌来山要崩。 嗨哟嗬! 山上的石头硬碰硬, 胆小怕事可不中! 烈火满天烧个透, 原来咱是真英雄! 歌声带着水音,在碧粼粼(lín)的水而上飘扬开去,一直传得老远老远,把水鸟草虫的鸣吟都盖住了。 第17页 十七 玉英在船尾上撑着篙,一面唱,一面看着小嘎子的神气,在心里寻思:小嘎子是那么欢乐,那么心神敞亮,什么也不愁,什么也不怕。可他连个家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他这些快乐是打哪儿来的呢?她真想问问他。小船向前飘着,一股微风吹来,推起层层细浪,拍得船头溅溅地响。淀水蓝得跟深秋的天空似的,朝下一望,清澄见底。那丛丛密密的弃(zhǎ)草,在水流里悠悠荡漾,就象松林给风儿吹着一般;鲤龟呀,鲫鱼呀,在里头穿进穿出,活象飞鸟投林,时不时,鲇鱼后头又追出一条肥大的花鲫来,两条鱼看看就要碰在船上,猛一个溅儿又都不见了。苇根下的黄固鱼最是着忙,成群搭伙地顶着流儿瞎跑,仿佛赶着去参加什么宴会。 玉英顺手捞起几个菱菱,丢给小嘎子。小嘎子抬起一看,还嫩得不能吃,便一个个排在船板上,伸手在水皮上划着,预备亲自去捞。忽然,小船拐个弯儿,一阵馥郁的幽香飘了过来。猛抬头,苇塘尽处闪出一大片荷花,红的、粉的、白的,开得又鲜又大;圆圆的大荷叶片儿,密密层层一直铺展到远处的杨柳下去。小嘎子“噢”的一声,举起手,直朝那里探着身子,一个多么美丽的天地呀!玉英果然把篙一拄,小船掉一掉头,照直蹿将过去。小船惊动了两只野鸭子,扑棱棱腾空飞起,溅起的水珠落在荷叶上,一盘儿珍珠似的在上面团团乱滚。小嘎子再也忍不住,伸手撅下一个大蓬蓬头,剥出胖墩墩的莲子来,一粒粒直往嘴里投,连歌儿也顾不得唱了。 一直盯着小嘎子的玉英,把小船扎在荷花丛里,也撅了一张大荷叶,打在头上遮着老阳儿,痴痴地望着小嘎子微笑。小嘎子便把莲子投给她,又去抡着两眼,挑选着更大的莲蓬。这时,远处又一只小船飘来,船头上蹲着几只鱼鹰,都套着脖锁儿,向深淀里划去。小嘎子眼一挤,对玉英开口道:“哎,我破个谜你猜猜?”说着,又投过一颗莲子去。 “你说吧。” 小嘎子念道:“一帮一帮,蹲在船上;逮来的吃不下,单等人喂它。”“你瞎编的――是鱼鹰。” 小嘎子忽地拍起手来,笑道:“‘玉英’啊!我说怎么放着莲蓬不摘,非直着脖儿等人家喂呢!” 玉英听了,说声“好哇,你敢编派我!”把荷叶一撂,溅起水来,撩了他一身,又用力摇晃小船,要把他翻下水去。小嘎子忙把身子闪在荷叶里,也溅着水进行反攻。一阵清亮亮的笑声,就在水面上响起来,直到小嘎子把伤口笑疼了,才住了手。 “嘎子,我问你,”玉英笑罢了,忽然敛起神来很庄重他说,“你一天价不是唱,就是笑,不是玩儿,就是闹,怎么就那么乐呢?” “嘿嘿,”小嘎子眉毛挑得高高的,“这还叫乐?你还不知道我们部队上,那才真叫乐哪!在这儿都快把我憋炸了!” “可也是,凡你们部队上的,一出来,个顶个的又说又笑……”她忽地叹了一声道,“唉,还是男的好,女的就是不行!” “瞧你这封建劲儿!女的怎么不行,你没见过那么些女八路!还不是跟男的一样!你要眼红,跟我走!包你也当个侦察员!” 嗳嗨,这句无心的话,可正碰着了玉英的心坎,几天来,她转过多少念头,做过多少英勇而神奇的梦啊!然而,她总觉得自己的念头有点荒唐,是办不到的。不想小嘎子打开了她的心窍,一下子又惊又喜起来。 “行吗?我一个女的?” “怎么个行?穆桂英也是女的,怎么大破天门阵来呀?” “那你带我走吧!”玉英心里突突地跳着,兴奋得脸都红扑扑的了。小嘎子见她这么信赖自己,一发喊着好儿鼓励起来。他说,部队上不光个个英雄好汉,事事也可意随心,男女老少象一家子,到处受老百姓爱护欢迎。他又夸区队长怎么精明能干,侦察员怎么骗鬼通神,战上们怎么英雄勇壮,同志门又怎么和蔼可亲。未后又替玉英设想:她年纪小,又是女同志,不为敌人注意,只要胆气大,一定能做个狐狐叫的小侦察员。一席话,更把玉英说得飞飞的,这样光辉灿烂的前程,谁能不着迷呀?玉英不断地踏着脚跟,恨不能催着小嘎子立刻就走才好。 可惜,小嘎子的伤还没有全好,不能马上走脱,真真急人,于是他俩一而同心协力着意养伤,一面每天照样躲进这荷花淀来,精心精意地规划着走法。头一件困难,当然是杨大伯杨大妈,几天来,一想到小嘎子养好了便要离开,他们尚且叹气不止;独生女儿也要走,怎么舍得呢?玉英也曾半开玩笑地试探过,得到的回答当然是摇头。这可怎么办?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偷着走好,既然要上战场,干大事,来个新奇惊险的开头,也是理所当然的啊!可是,小嘎子才怪,主意本是他出的,玉英已经同意了,他却“哎呀”一声,思想又拐了弯儿:“就这么偷着一溜,不把两个老人给坑了吗?他们都那么大岁数了,跟我奶奶一样……” “倒也是啊!”玉英也跟着反想过去,“我一走,做饭哪,抬水呀,抱柴禾啊,可就没有人给妈帮忙儿了,可就剩她一个人儿了……”两个人又发起愁来。 真是老天不负有心人,小嘎子到底找着了三全其美的法子。这时,伤已经养好了,两个人都兴冲冲地做着准备工作。 一天,休养所的同志告诉说,地区队又转过来了,有事情可以到吞虎口去联系。这天晚上,小嘎子给玉英递了个眼神,两人便假装从外边跑来,一齐扑在杨大妈跟前,玉英说:“妈,刚才有人打莲子口捎了口信儿来,说我二妗子前儿添了个大胖小子,明儿满月,让妈务必吃包子去。”杨大妈听着这信儿太突然,正半信半疑,小嘎子从旁接口说:“对,我也听见啦!捎信的是后庄上卖鱼的,是不,玉英?”玉英连忙点头说就是后庄上的老三叔,还让他进来喝水呢,他没工夫,走了。这一下,可把个杨大妈喜欢得什么似的,娘家兄弟也是半辈子没有儿了,忽然添了个胖小子,怎能不去做满月呢?便连忙舀面蒸馒头,腾篮子,买干粉,宣忙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便叫他两个好好儿看家,让杨大伯摇起小船,坐上走了。蓬子口在淀水中心,离着二三十里,这一去,得一天才能回来。 他们一走,两个小家伙可着了忙。他们拿了花筐扁担,先把村头上半垛滑秸捣回家来,堆在半当院,省得以后杨大妈跑远腿抱柴禾了。随后就动手做饭:小嘎子添水刷锅,玉英拿盆和面,劈劈啪啪,贴了一锅圈饼子,再蒸上一蓖子窝头,呼通通烧了足有两点钟,饼子窝头拾了冒尖儿一篮子,足够老两口子吃半月的了。最后是抬水,两个人连抬带挑,先把大缸灌个沛流满,又灌平了三个小罐两大盆,实在找不到空家什了,便又倒了撇沼撇溜一大锅。做完这一切,再从头点着数儿想:吃的、喝的、烧的,全安排下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没有了。玉英便掏出他俩预先画好的画儿来,压在迎门桌上的蜡扦底下。 这是一张仿佛年画似的画儿。上面画着一间小屋,小屋里通出一条大路,大路上走着两个胖娃娃:一个留着锅圈头,一个梳着俩?髻(zhuā-jì),正迈开大步,朝远处一溜儿军队跑去。那军队都扛着枪,一顺儿迈着同一条腿,开着正步,英武地走着,排头还打着一面小红旗,旗上画着一个五角星-这就是他们留给大伯大妈的信,是指明他俩的去向的。 一切都妥帖了,小嘎子便从顶棚上取下文书匣子,拿出那两把。“张嘴灯”,说声“走吧!”便倒扣了门,携了玉英的手,一溜烟直奔吞虎口跑下去了…… 第18页 十八 十四 ……离了白洋淀,渡过大清河,两道车辙,一条大路,小嘎子和玉英一口气就跑出二十多里地来。前面不远,绿荫荫一片就是吞虎口了。“哎呀!”小嘎子叫了一声,猛古丁站住了。把玉英吓了一跳。他又愣了半天,才说:“我这‘张嘴灯’怎么办?叫区队长看见,还不是又得要了去!” “真哪!”玉英松一口气,“我还当着看见鬼子了呢!这也值得这么蝎虎?” 小嘎子可还是很严肃,他把手捂在枪上,看前面,眼前就是吞虎口,“张嘴灯”却只靠一件单褂几遮盖着,这顶多藏得上一半天,日子一久,非暴露了不可。这……他两眼风轮似地骨碌碌一阵乱转,嘻!得着主意了!左边那不是孟良营吗?村头上那棵大杨树多高啊!那个象一朵疙瘩云似的老鸽窝,还在上头架着呢,小嘎子想起了自己的“绝劲儿”,这回可要用上了。“玉英,你先在这儿等等,我到孟良营去一下,马上就回来。”说着,撒开腿一溜小跑,就到了孟良营。 说来真是凑巧,村头上一个人也没有,连街里也静得死气沉沉的,小嘎子也顾不得多想,赶到杨树底下,往手心里啐上两口,脱了鞋,腰后别着“张嘴灯”,猴儿似的一口气就爬上了大树。他挥手把里面的老鸹赶开,朝窝里一望,嘿!一个多么奇妙的地方啊!这窝不只垒得结实,里头还铺着许多干草和羽毛,任是谁再也想不到有这样好的藏枪地方了。小嘎子抽出“张嘴灯”,贴边儿往窝底一放,又盖上些羽毛和大杨叶儿,看一看,挤咕下眼睛,哧一声滑下地来。一股妥帖欢乐的滋味,美得他吹起口哨来了。 小嘎子刚刚穿上鞋,就听得背后一声断喝:“小孩!过来!” 一回头,嗬!几个“白脖”从村后抄过来了,提着枪,瞪着眼,贼溜溜正象一群恶狗。小嘎子打个寒噤,撒丫子就跑,后面“站住,站住!”两声喊,“啪”的就是一枪,子弹在脚下哧的穿了一道沟,小嘎子一个箭步,蹿进了街筒子。又跑几步,几条影子一晃,胡同里又闪出三个鬼子。小嘎子一急,拨头撞进了一家大门,他刚把大门闩上,就听见卡卡的皮靴响,他急忙飞身进院。而背后,鬼子就在踹门了。猛然间,前面又有脚步响,一抬头,嗬!紫不楞的黑大个儿,敢情是他!――小嘎子跟他吵过嘴,捣过蛋,骂过他“老顽固”的那个老满! “这回可毁了!”小嘎子一身冷汗,马上溻透了衣裳。可是,他又看见了墙 边那棵小槐树,抢过去要攀着跳墙,就听低低一声喝道:“还往哪儿跑?” 大黑墩子赶上来,舒手一抄,就把小嘎子抱在怀里,几步跑进屋去,穿过一个明间,来到一个地方:半截土炕,一层浮土,地下席篓子、坐柜、纺车,这不正是小嘎子“坐禁闭”、捉家雀的那个套间吗?老满上前挪开纺车,掀开坐柜,一弯腰,竟拆掉了当柜底用的木板儿,说声:“快,钻进去!”小嘎子诧异地哈腰一看,原来是个洞口,这才恍然大悟,说得声:“谢谢!”连忙迈进两腿,往下一抽,就缩进地下去了。上面两声木板响,一团漆黑笼罩,坐柜又盖了起来。 “谁呀?”一团热气吹在脸上,把小嘎子吓了一跳,敢情底下早有一个人蹲着哩。 “我。你是谁?” “我是黑胖,你……挺耳熟的,到底是谁呀?”随着伸过一只手来,碰着了小嘎子的脸蛋儿,又摸索着朝头上摸开了。 “黑胖?”小嘎子心上更觉热辣辣的:这必是那个跟他摔过跤的小家伙了。便也伸过手去,紧紧抱住他说:“我――叫张嘎子,还跟你打过赌呢……” “噢,你呀?……”想不到那小家伙竟是一派惊喜的口气,“你这人儿可真神啦,你怎么知道这儿有地洞?……” 突然地面上咕咚咕咚一阵响,接着是吆喝骂人的声音,丧声怪气的鬼子腔和“白脖”调儿,已经分明地响进了套间。只听“乒乓吱?”一阵响,纺车摔掉了,坐柜打开了,??喘气的声音,直传到地下来,小嘎子抱着黑胖,耸起了整个身子,好象就将有一只大手要伸下来把他抓住。 可是,“咣当”一声,柜盖又盖上了。随即劈腾噗腾一阵乱,一个声音喝道:“你把小孩藏到哪儿去啦?” “什么小孩?我压根儿没有见!”是老满叔那倔强的声音。 “啪!”响了一个嘴巴。 “挑了他!”又是匡匡两声。 “挑了我也是没有见,不信你们翻哪!” “好哇,你还挺硬!全是他妈八路变的!”又是乒乒乓乓、唏哩哗啦,一阵乱摔、乱砸、乱打。这声音时远,时近,带着沉闷的嗡嗡声,震得洞里的土都籁籁下落。小嘎子咬着牙,火辣辣的热血涌上脑门,一股烈火在心头燃烧着。他更紧地抱着黑胖,就象抱着一颗热烈而巨大的心。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起区队长来,不知怎么的,这个爱镇着脸说话的小老头儿,使他感到那么亲切,那么体贴,那么叫人想念,他的道理说得多么好啊!不是他把我“关禁闭”,我怎么会知道这儿有地洞?老满叔怎么会把我抱进来?小嘎子对区队长越想越亲,他真想象抱黑胖这样地也抱抱他。 地面上的声音,渐渐的静下来了,可又静得一息皆无,简直叫人害怕。不知又过了多久,才有阵缓慢的脚步声,秃擦秃擦传来,不一下,坐柜揭了底,泄进一片光明,响着老满叔的声音道:“出来吧,他们滚啦。”小嘎子一出柜,就照老满叔怀里扑去,大滴大滴的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老满叔,我以前对不起你!我再不骂你了!你打我两下吧……” 老满叔抱着他,向后一错身坐在了炕沿上。他显得很疲乏,象刚刚结束了一场决斗似的。半天,他才缓缓他说:“别提那个了,孩子,那是咱一家子的事。就是你把我打一顿,咱也过得着啊!”小嘎子听着,轻轻地抬起头来,两只眼里冒着两朵火焰,把老满叔的脸都照亮了。可是,他却忽地看见老满叔鬓角上有一块血迹,忙踏起脚尖,把头捧在怀里细看:可不,正有一处给打破了。 “老满叔,这都是为的我呀!”小嘎子哽咽着,眼泪又汹涌了,“疼不疼?――我替你吹吹吧。”说着,真地嘬起嘴唇,把一股暖煦煦的热气儿,吹拂在伤口上。老满叔只觉鬓角上痒痒的,而那股热气却早吹进心里去了,愁脸上,立时漾出一层笑纹儿来。他不好意思地把脑袋闪在一边,深深地盯着小嘎子,忽而嗤的一下笑了:“你呀,又会发嘎,又会哄人!……”可是,他那一双明净净的大眼里,却流露着怎样的爱啊!但他很快又陷进沉思中去了,许久,才轻松的自言自语说,“好孩子啊,象棵共产党栽培的根苗!将来比我有用!为你们挨点儿打,算不了什么……” 第19页 十九 小嘎子心里一热,那大滴的泪,又流起来。可是,他却猛地把拳一举,问道:“打你的那家伙,是不是巴斗脑袋,蛤蟆眼,留着一撮小黑胡?” 老满叔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头顶,并不肯定地点了点头。小嘎子却仰着颏儿,大眼闪了两闪,忽又自我否定他说:“咳,管他谁呢,一总儿是阶级仇、民族恨!统统都得报!走着瞧吧!” 老满叔见他攥着拳头只顾发狠,便说:“你大半还没有吃饭吧?小胖,抱柴禾点火!” 黑胖正在里里外外地收拾着破碎东西,小嘎子一眼看见他手里正拿着那挂“柳条鞭”,猛地想起一件事来,把木头手枪一拔,跑过去说:“胖哥,把这个给你吧!以后别记恨我了――你那天把我也摔得够呛,可疼呢!” 黑胖却瞅着他爸爸,退着身子说:“这不是你的纪念品吗?我可不要……”小嘎子赶着说:“我现在又有了真手枪了,拿着吧,我也给你当纪念品!”黑胖忽然也想起个主意:“那么,这挂鞭也给你!” “这更好啦!”小嘎子往起一跳,搂住了黑胖的脖子,“那我也有你的纪念品啦!” “哒哒哒……”突然一阵机枪声传来,听距离也就是二三里地,随即砰砰啪啪响成一团。老满叔说声:“打上了!”拔腿往外就跑,小嘎子和黑胖也追出去。三个人爬上梯子,隔墙一看,只见漫洼的庄稼棵里,鬼子“白脖”纷纷乱跑;从吞虎口那边,黑压压一线八路军,扇子面似地追了过来…… “哎呀呀!”小嘎子急得搓着手乱叫,“就势儿打他个截击,够有多美吧!可他妈的,我的枪还在大树尖上哩!” 十五 就象紧跟着霹雳的一阵暴雨,来得快,也收得快,三下五除二,一场战斗便结束了。一来敌人学滑了,早有警惕;二来青纱帐也给敌人占了便宜。机关枪一开火,唏哩哗啦,除了几个腿慢的,都逃得无影无踪。小嘎子空拍了半天手,“张嘴灯”还在老鸹窝里,只落个白瞪眼。吞虎口追来的队伍,正是钱云清带的地区队,显道神似的大个李,老远就给小嘎子认出来了。他发声喊,跳下墙来,直迎着扑过去。把战士们逗得直纳闷: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呢? “小嘎子!哈哈,你成了土行孙啦!”大个李挺亲热地问:“你这是打哪儿来呀?” “打荷花湾儿!”小嘎子脸上笑得花儿似的。 “碰上鬼子没有?” “碰上了呗!好家伙,差点闹个壮烈牺牲!”他回身指着说,“多亏老满叔,要不,可真要算我的伙食帐啦!”正说着,钱云清带着通信员们也赶到了。小嘎子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一五一十地告诉着老满叔救他的经过,可那神气倒象夸耀区队长的功德似的。大家听完小嘎子的叙述,一齐把老满叔围起来,向他道谢。卫生员忙胞过去给他上药、绑扎。还特别送了一个空瓶给黑胖。喜得大小两个胖墩儿左右回头,笑呵呵地不知怎么才好……小嘎子也蹦蹦跳跳,欣喜着刚对这场奇巧的遭遇,心里快乐非常。不想一回头,见钱云清那对深深的眼睛,正盯着他微微地笑,笑里还含着一股神秘的意味,他不知要出什么事,一下子心里发起毛来。 “小家伙,”区队长发话了,“伤养好了不是?” “养好啦!”小嘎子把腿在地上顿了两顿,表示很绪实。 “养好了就又发嘎!”区队长仍然笑眯眯地,“你把手枪藏到哪儿去了?” “什么手枪?”小嘎子嗡一下子,登时红了脸。 “又装傻!”钱云清不慌不忙,紧盯着他的眼睛。 小嘎子愣一愣,忽然“喷儿”的乐了。他眯撒着眼儿,还想撒赖。区队长却不等他开口就说:“快去拿来!” “好好好!”小嘎子怪可怜地点着头。可是他仍然凑到区队长身边,撒娇似地央告起来了:“好个区队长,我马上就去拿来。可是我有个要求:你得叫我再挎十天。――只挎十天!日子一到,你叫我给谁我给谁,这还不行吗?” 区队长说:“你总是有条件!”又瞅他半天,忽然问,“你先说,把枪藏在哪儿了?” 小嘎子仰头一指:“在老鸹窝里。”区队长也仰头一看,忍不住也笑起来。他终于点个头说“好吧。可是第一,你先得服从命令;第二,再缴了枪不许又藏起来!” 第20页 二十 小嘎子一听,真正军人式地应声:“是!”脱掉鞋,一攒劲,又爬上大树去了,在那高得眼晕的老鸹窝里掏摸着。区队长笑微微地看着他,带着明显的欣赏口吻说:“啊!真是有‘绝劲儿’啊!” 当小嘎子把枪拿下来,得意地往腰里别着的时候,钱区队长却递给他一件东西,略带嘲讽他说:“把这个拿去。你还得更精一点才行啊!”小嘎子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张嘴灯”上的皮套。这才恍然大悟:敢情区队长是从那个大胖子那里知道了全部秘密。不由得心里叹道:“这个小老头儿真心细。谁也甭想斗得了他!” 天时已经不早,部队又扎在老满家中休息做饭,一平静,小嘎子才猛一下想起了玉英,“哎呀”一声,往外就跑。钱云清忙喊:“哪儿去?”小嘎子说声:“一会儿就来!”直钻出了院子。一出门,恰把玉英撞上了:她正含着两包眼泪,满街里打听呢。一见他,象得了救似的,一面往这边扑,哇一声哭开了:“光顾你甩手一走,把人家丢下这么大半天!倘乎有个差错,人家谁也不认识,可叫我投奔哪儿去呀!……” 小嘎子跑上前去牵住她的手,小声儿说:“还不把泪儿擦了,区队长就在院里呢!他可最嫌人哭,让他看见,要是不要你了,我可不管!”玉英还是委屈他说:“我正在村头上立着呢,呱啦啦就是一排子机关枪,跟在脑瓜顶上放的似的。我还说是打你的,急得喊都喊不出来了。后来见人们往这边追,我才也跟着追了来,心里还说:劝劝他们抓活的吧,别给打死了。” 说得小嘎子嘿嘿直乐,玉英的眼泪也就干了。两人牵着手来到队部;钱云清一听说是参军的,就又皱起眉头来。可是,他搁不住这两个小家伙死说活说,玉英又抵死不肯走,也由于有了小嘎子的榜样,只好说:“先休息休息吧,过后再商量。”小嘎子根据经验,知道这是答应了,高兴得拉着她往外就跑。 这时,几个打扫战场的战士来报告,说在北洼里发现了一个死鬼子,看样儿是个指挥官,有人猜可能就是肥田一郎!这消息一传,立刻轰动了整个区队,连钱云清也立地跳起来,亲自派通讯员去查俘虏,问肥田一郎一同来了没有。 不久,人们又泄气了。战士们牵着俘虏认了半天,回来说不是肥田,是日本红部的一个特务,名叫斋藤。 “怎么?斋藤吗?”钱云清眼睛倏忽一闪,他对这个消息可不小看。 “好!”他的眼又朝大家明亮地一扫,“我们要注意!这对肥田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他必然会报复的!” 果然,天傍黑,侦察员们就带来了消息。罗金保报告说:肥田一听说斋藤阵亡,抱头大哭。他跺着脚望天发誓:一定要为他报仇雪恨!还要马上追荐亡灵呢。另外,鬼子骑兵已开始整备鞍鞯(jiān)、武器,汽车在添水加油。“警备队”的通讯兵也慌慌张张里外直跑。老罗说:看样儿,明天准定有大规模的合击。 别的侦察员也报告说:打死斋藤给各据点鬼子的震动很大。有的擦枪备马,预备出动;有的日不落就拉起吊桥,戒备森严;有的在附近村庄抓起人快车马来。 原来这斋藤是个手辣心黑的老牌特务,跟肥田一郎合作多年了,配合十分默契。当肥田在邻县搞“反共誓约”的时候,很多最狠毒的手段,都出自他的诡计。他也一向以肥田的左右手自居,他俩互相依靠,互相提携,亲密无间,说得上是一对老搭当了。钱云清对这一点早就很清楚,他研究他们的关系不只一天了。 屋子里变得严肃起来,竟至寂然无声了好一阵。可是,钱云清却渐渐浮显出一层浅浅的笑容。倏忽间,笑容又为一股坚毅严峻的神情所代替。他仿佛有了一种感觉:一个老早就等待的机会,可能无意中来临了。“唉,”小嘎子突然很不合时宜地叹了一声,“可惜打死了!要是个活的,拿他把老钟叔换回来多好!” 区队长听了,含笑望他一眼道:“就是活的,敌人也未必换。上次,我们拿砸汽车抓的十七个俘虏换咱老钟,他都不理我们!”区队长突然非常感慨地“嗨”了一声,把桌子“当”的一拍,朝小嘎子道,“敌人看我们,比我们自己看得还高啊!”小嘎子正想接着往下听,区队长却断然打住话头,伏在桌子上,飞速地写起信来。 侦察员们一看,急忙抓空儿去吃饭,等他们吃完,信果然写成了:有给政委石一鸣的,有给备县大队的,还有给分区机关的。他把信分完,把侦察员们一个个都撒了出去。小嘎子注意到:今儿跟住日不同,侦察员们都撒得特别远,除了交通要道上的,差不多部派到邻县去了。而且每个人都新加了一条任务,便是每人每夜必需破坏三空以上的电线。 更有一件是大出小嘎子意外的:区队长突然决定把玉英送到鬼不灵去。说那里有几名伤员,让她一面去帮助护理,一面也学学做医生。小嘎子要推荐她当侦察员的想法,一下子落了空。他本想替她分辩,但情况紧急,连区队长的决定,也象突然发生的,很觉不好开口。而玉英是个听话的孩子,她虽不愿和小嘎子分开,经区队长把道理一摆,也就没有说不行。但她要求以后还是让她回到队上来,她觉得还是和大伙在一块儿好。区队长也答应了。于是,她又跟小嘎子唧咕了好一阵,求他勤给她捎信;不会写,画画儿也行,有空就去看看她。小嘎子也都答应了,又竭力安慰了她一番,说只要好好干,以后总有机会能当侦察员的,眼下先将就着吧。天黑以后,玉英便同卫生员一块儿走了。小嘎子把他们送了老远老远。 半夜时分,部队出发了。一路上走得特别肃静。宿营的村子就在城边上,远不足二里,站在房顶,能看见月影下那黑赳赳(xü)的城墙,连敌人间口令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第21页 二十一 十六 第二天,城里和各据点的鬼子、“白脖”,纠集了所有的汽车洋马,天不亮合击了吞虎口,他们杀气腾腾,成声威势,一下烧了六十多间房子,把捉起来的群众,立地杀掉一半,临了把斋藤的死尸用白布缠起来,装进汽车,运回城里。第三天,又合击了杨家府,肥田一郎亲自用洋刀劈了“保长”,把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妇,锁在屋里,用毒瓦斯熏死了。第四天,合击了万佛堂,绑走四个妇女,抢走粮食七大车,有一个过路小贩,给捆在树上,唆使洋狗活活把肠子扯了出来。临走,又砸了二十八口饭锅…… 战士们听着这些消息,恨得擦掌抡拳,牙咬得格嘣嘣乱响。可钱云清却皱着眉,不动声色。他只是仔细地听着,细心地记着,把敌人的出动时间,人员武器,来踪去迹……一桩桩,一件件,问了又问,查了又查。有时候他对着油灯出神,两眼呆呆地竟至二十分钟不动。三四天来,他不着凤,不害热,没灾役病,却忽然瘦了下来,连眼窝都塌成个酒盅儿了。然而,这几天部队就一直围着城圈跳来跳去,没有离开十里以外。敌人的大队人马,常常就在鼻子底下往来磨游。可区队长总是盘算着,推测着,搜寻着,有时一头一头地出汗,却仍然不动声色。但他对宿营的秘密性要求得严极了,发响的脚步,轻轻的谈话,都会使他上火的。小嘎子每天都是头明就派出去,天黑大后,才许回来,害得他饿得受不住,真的要起饭来了。 第五天,情况出现新变化,敌人不再进行合击,每据点各管一片,转为“清剿”了。城里的敌人也分成许多小股,把汽车洋马留在家里,四出杀人放火,狠索穷搜,猖狂地残害群众。 听到这些,钱云清情绪一振,脸上陡然又起了一个变化:仿佛轻松了,也仿佛更紧张了。当夜,侦察员们又各各带下一批信去,不过,这次他们出动的距离校近,而任务都极秘密。第六天,敌人仍然小股“清剿”,不见大的变化。这天夜晚,突然,石一鸣政委回来了,过不久,县大队长陆培忠也到了。原来他们带的部队早已靠拢,就在附近。而特别使小嘎子奇怪的是:有两个侦察员忽然扛了一挺捷克式轻机枪来,还带着三百发子弹。区队长和石政委看了看,便交给了大个李。过后小嘎子才知道,敢情这是从一处“白脖”那儿借来的,使用两天,还得送回去呢。 “这回可是要攻城吧?”小嘎子快乐地猜测着。 罗金保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他满头大汗,很是紧张,一路小跑就钻进屋子来了:“区队长!鬼子明天包围鬼不灵!说是要搞什么‘反共誓约’,还要挑(tiǎo)一批‘差犯’,肥田可能亲自去。” “确实吗?”那样沉静的钱云清,一下子就把袖子捋起来了。 “‘那个人’说,确实!” “挑‘差犯’?有没有老钟叔?”小嘎子急着问。 “那可没听见说……” 区队长眼睛左右两闪,把拳头攥紧一晃,好象抓住了什么似的:“老石,怎么样?下决心吧?”政委还没有回答,他忽地回头向众人道,“去去去!先都出去待会儿!”把侦察员、通信员和战士们,都撵出来了。屋里只剩下区队长、石政委和陆大队长他们三个。 小嘎子多么想听一听啊!“包围鬼不灵!”“要挑一批‘差犯’!”“哎呀,玉英也在鬼不灵呢!”这将产生什么结果,又如何收场呢?他在院子里站着,抬眼四望,天黑黑的,只有屋里的灯光,隔着一层纸照得通明,几个巨大的身影,无声的映在窗上,时时神秘而又滑稽地动一动臂或张一张嘴。小嘎子吐着小舌头,把嘴唇舔了几舔,他多么想去偷听啊!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呢? 可是,他不敢靠近那个窗户,他知道这是军事秘密,关系着战斗的成败,也关系着老钟叔的命运,以至全体同志的生命,不是轻易闹着玩儿的。他转眼再瞧,南屋的一个小房间里,灯光也很明,而且有老罗叔的影子映在窗上。小嘎子心里一动:“要不,去听听他们!” 他静悄悄来到那个窗根,把窗纸舔了个窟窿,瞄着眼一瞧,喝,有六七个人哩:老罗叔、大个李、通讯员杨小根,以及几个平常顶受人敬重的人。就听大个李隆隆地响着膛音儿说:“……这一次,战斗必然打得大,鬼子也一定多。我保证带领我的副射手,把两挺机关枪使用好,掩护同志们顺利地冲上去,好好收拾一下他狗日的!” “噢,”小嘎子明白了,“他们在这儿也讨论打仗呢!” 心里不由得有些上火,便闯闯几步,一边往里闯,一边喊叫道:“好哇!你们在这儿商量打仗,也不叫我一声儿! 叫我白在院里愣了半天!”说着,就挑开帘子,往人群里挤着,要占块地方坐。 “哎,小嘎子!我们这是党员们开会呢,你要干什么?” “党员会怎么样?我就是参加党员会来啦!”小嘎子理直气壮地仍往里挤。 “你不是党员,干嘛要参加党员会?” 第22页 二十二 “我不是党员?”这可是新闻!小嘎子翻着眼睛,更火了:“我当了这么多日子八路军,倒不是党员?” 一屋子人“哄”地都笑起来,罗金保赶忙给他解释,说当八路并不等于入了党,要想做党员,还得具备好入党条件,履行了必要的手续才行哩。起先,小嘎子仍然以为大家在耍笑他,后来见大家的确严肃认真,才相信下来。可是,这使他颓丧极了,原来他跟这些人还不一样,这些人比他多着好多“条件”呢。他一向以为自己就是共产党员,如今看来,敢情还差着一步哪。突然间,他想起了以前区队长一次次的谈活,要有解放全人类的意志,才够得上真正的革命战士哩!做党员?不行啊,还必须做更大的努力啊!“张嘎子!” 他正独自往外走,突然听见区队长叫了一声,便答应着跑了过去。原来区队长三个已制定好作战计划,正安排具体部署,让他来介绍鬼不灵的情况。这正是小嘎子最希望的。他把自己知道的村子的街道、胡同、房屋院落,地道暗堡,敌人每次进占的规律,兵力火力配置特点,都叙述给三个人听,比划给三个人看。借着这个好指引,战斗的具体部署也很快拟定出来了。 这是一个利用地道,结合地雷爆炸,用急袭歼灭敌人的计划。鬼不灵这庄子分东西两头,各有一个制高点。西头的制高点,就是韩家大院,敌人的指挥部常常设在那里。东头的制高点是小学校,小学校临着十字街,对面还有一座关帝庙。敌人每次去,都把一部分兵力放在小学校的房上。这样一来,整个村子就都控制住了。 鬼不灵的地道是十字形的。一共四个出口,恰好都 待一切都计算妥帖的时候,天时已经不早,部队赶忙出发,就在三更天气,秘密进入了鬼不灵。又经过一番实地勘察布置,部队便分头钻进了地道。 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公鸡照常打鸣,老乡们也都照常睡觉,而小嘎子今日却破天荒没有派出村去。他在村边上一道短墙后头,用树叶掩着身子,监视着村外。 看看黎明时分,在通县城的大道口上,突然出现了两溜黑影。他们雁翅儿排开,做贼似地鬼鬼祟祟搜索着,向村子的两侧抄了过去。显然,敌人把村子包围了…… 十七 “通!”一颗掷弹筒弹落在街心,一片杀声随即从四围响起。杀声过后,忽儿一片寂静。稍停,村南“啪”的一枪,子溜子“刷”地从村子上空划过,象回应似的村北也是一枪,子溜子义向南飞去。全村的鸡叫顿时煞住,一息皆无。天已大亮。下一刻,杀声又起,鬼子、“白脖”挺着枪,弓着背,杀进街里来了。 从梦里惊醒的老百姓,抓衣服,藏东西,把孩子搂在怀里,预备着抵挡一场骇人的灾祸…… 在地底下,部队分聚在四个出口上,象四条蛰伏的活龙,隔着八尺厚土,一个个息气凝神,等待着春雷的发动。 韩家大院斜对过,有一盘碾子,碾盘底下,目下正有几对眼睛,从暗枪眼里炯炯地扫视着大街。由这儿通过去,在一家榆司门台阶底下,通讯员杨小根牵着一根绳子,蹲在那里。绳子那头拴着一个二号盆大小的地雷,埋在街心。他从砖缝里朝外望着,每想到一场大热闹就将从他这儿开头,便禁不住默默地发笑。一有敌人的腿脚在他眼界里晃悠,他的手就情不自禁地发颜起来…… 敌人已经上房。“保长”、“联络员”都给抓来了,一伙“白脖”拥着他们,砸开了韩家大院的大门,接着便有些当?的慌乱地进进出出。村里一片鸡飞狗叫,夹杂着吆喝和哭泣的声音。 然而,碾盘跟前许久不见有鬼子露面。在远处一十字街那里,飞尘滚滚,人马翻腾,杂乱而且吵闹,钱云清越看越觉不对劲,心上猛地发起凉来,“莫非鬼子的主力集中在东头了?” 果然,东地道口上的部队来人报告:鬼子不但占了小学校,还控制了周围的平房,有一翼恰好堵住了他们的出口,一探头就会给敌人发觉的,眼下根本没法儿出击。正说着,南口上县大队也来人说,鬼子把他们的院子占了,部队出不去,要求转到北口上来。 区队长说声:“先不要动!”急钻到东口和南口去看,形势的确在坏下去,敌人一反往常的规律,把主力扎在东头,围着十字街下了卡子,并已开始把老百姓往那里赶。看样子,韩家大院顶多是个“白脖”的指挥部,鬼子的指挥部却设在小学校里了,而“会场”显然选在了十字街。东、南两口本是卡着小学校布置的,不想都给压在地道里出不来。西、北两口的部队虽然可以出入,但够不着鬼子的主力,只能解决一些“白脖”。倘或贸然发起战斗,一时打不中敌人要害,倒让鬼子反扑过来,胜利就没有希望,弄不好,还要吃亏。――形势是很严重的! “夸夸夸夸?.”二阵马蹄响,由西而东,顺大街来了一队骑兵,上边坐着一色三十几个鬼子。在路过碾盘跟前时,杨小根攥着绳子问:“拉不拉?”钱云清咬着牙一甩手说:“等等儿!” “哎呀,老钟叔!”小嘎子在碾盘下的了望孔里几乎喊出来了。大家急看,果然,在骑兵后尾上,用绳子拴着三个人,都倒剪着双手,蓬头垢面,破衣烂裳,走在最后的那个暴圆眼,蓬蓬胡子,紫堂堂一张大脸的,正是钟亮。小嘎子连他的“张嘴灯”都举起来了,可是,唉!地雷还没有响啊!时间是不饶人的。拖得越久,战斗的危险性也就越大,敌人也不是死的啊! “妈的!”钱云清抱着两手,一张一拳地倒替攥着,严峻的脸上,竟是汗津津的了:“把敌人扰乱一下才好,想法把鬼子调到西边来……” 第23页 二十三 “是啊!能把敌人吸引到两个制高点上去,给东、南两个口闪个空儿,也好办了。”石政委回应说。 小嘎子猛地从枪眼那里回过头来,他刚刚吐着小舌头,对着韩家大院观察过。他想了些什么呢?奇怪的是,钱云清和石一鸣也同时转向了他。然而,他们只匆匆地把他凝视了一下,便长出一口气,又回过头去,仿佛刚才萌芽的一个念头,给他们回绝了。 “派三四个人从西口上出去,逗他一下……”区队长自语似他说。然而,料想敌人对村子一定封锁得很紧,恐怕钻不出去。就在村里逗他两枪呢,又要冒在兵力展开之前暴露地道的危险,也感到不大妥帖。 “让我去试巴试巴行吗?”小嘎子实在忍不住,突然举着他那挂“柳条鞭”开口了,“我把这挂鞭想法在韩家大院弄响,准定能把敌人引过一股子来!” “好哇!”石一鸣政委说,“可韩家大院你怎么进得去呢?” 一这我倒想好了,先在近处找些鸡蛋,就说是给‘太君’送的,准能混进去。” 几个首长脸上都泛起了喜色,以小嘎子的机智和胆量,很有可能成功。 “可是,”区队长又问,“要是被敌人发觉了呢?” “那你们再想办法呀!总不能放着鬼子不打,看着老钟叔不救啊!” “不,我是说,你怎么跑回来呢?” “这――”小嘎子眨眯着眼一笑,“那就得看事做事啦!反正我得往回跑。――咳,只管打你们的,不用管我!”他说得很激动,很严肃,甚至把小拳头激烈地挥了两挥。 地道里一阵寂静。墙上小土龛儿里的油灯,忽幽忽幽地闪着红光,红光射在小嘎子脸上,两颗乌黑晶亮的大眼珠闪动着,那是一股灵敏而又庄严的神情。一霎间,大家想到了他的过去,同时也就相信了他。区队长和石政委的眼光终于碰在一块儿了,彼此会心地点了一下头。 “张嘎子,”钱区队长庄严地开口了,可他竟不自觉地牵过他的小手,紧握在自己的大手里,“你好好听着:我们批准你去。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你很聪明,很灵活……好!就去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吧!”很明显,他要说的话是很多的,却猛地就这样光秃秃打住了。小嘎子只觉他的手给握得很温暖,很有力。于是,他打个立正,响亮地应声:“是!”回头往外就钻。可是,他突然又翻了回来,把“张嘴灯”摘下来朝区队长一递说:“把这个先交给你――可是,还有我三天啊!”见区队长点了头,才把身子一旋,钻出地道去了。 钱区队长一直目送着他,直到看不见了,才忙又派了三个战士,从西口上钻出地道,预备万一用得着时,在韩家大院墙外扰乱敌人一下,好给小嘎子一些保护和策应。接着就传下命令,让各口子上的部队做好出击准备…… 十八 小嘎子很快便找到了十多个鸡蛋,用小笸箩端着,从韩家大院斜对过的榆司门里出来了。那气派,就象个乡村饭铺小跑堂的。 他朝碾盘底下膘了一眼,嘴里咬着舌尖,笑微微地朝对过走去。韩家大院里刀勺乱响,油香和着酒气飘出来。在大圆楦门底下,有个烂眼的“白脖”,讫(nié)呆呆地在那里戳着。小嘎子装得很熟惯的样子,瞧也不瞧就往里闯。 “哪儿去?”那“白脖”胯骨一扭,横在了门道上。小嘎子刚要抬头说话,那小子“哟”了一声道:“喝喝,这不是熟人吗?” 小嘎子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果然认得,就是老钟叔出事那回,逮住过他的那个“红眼儿”。小嘎子笑起来了:“你呀老总――你看我还象个小八路吗?”那小子一愣,刚要拿“八路”帽子扣他,不提防倒给他抢先了。便横巴着再跨一步,故意刁难他说:“象!瞧你鬼头滑脑这相儿,天生就是小八路!” 小嘎子可不着慌,仍然笑着,把小笸箩一举道:“那你带我见‘太君’去吧,这是‘太君’叫我送来的。”那小子两只红眼一挤咕,说:“太君在东边!”小嘎子却说:“高灶可在这边呢!”“红眼儿”没话说了。但他虽断不定这小家伙准是小八路,却觉得他机灵得讨厌,仍是要存心跟他为难:“那你先在这儿待待,等里头传你了再进去!” “那你就替我传禀一声吧。” “哼!”“红眼儿”把脑袋一甩,扬着脖梗儿吹口哨去了。 小嘎子捧着鸡蛋又往里闯,却给那小子拿刺刀顶着胸口,又顶出来。看样子,他是成心不让进去了。小嘎子心里火辣辣的,真想咬他一口。但他却笑着兜个小圈,仍赖在门道里,不时把眼往院里偷瞧。只见葡萄架下,迎着二门摆了一张八仙桌,周围几把太师椅子,上面坐着几个穿漂白褂的,正座上是个戴眼镜、留两撇断梁胡的家伙。 第24页 二十四 桌上已经摆着三个酒瓶,两碟小菜,一把磁壶,几盏细碗。“保长”和“联络员”纯刚大伯,都欠身在一旁的板凳上陪着。灶上的厨子,跑上跑下,摆菜端茶的直忙活。而韩家那只叫“小虎”的大狗,围着桌子,正吐舌咂嘴,不时把鼻子伸到断梁胡的白手上闻一闻,惹得那小子躲着身子直瞪眼。小嘎子再往房上看,灰捶顶上,来来往往尽是“白脖”。看情形,伪军的大部分都屯在这儿了。 那个“红眼儿”却是可恶透了。他总是黑丧着脸,不时翻着眼珠子瞄他几瞄,半点疏通一下的意思也没有。小嘎子却大咧咧地毫不在乎,老是眯嘻咪嘻地朝他笑,尽管“红眼儿”一直在找斜碴子,还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正在这时,“联络员”纯刚大伯拿着块棒子面饼子,一路倒退着,把“小虎”引逗出来了。才到门口,猛一眼看见了小嘎子,惊得一愣,小嘎子可不容他发呆,忙从从容容走上去求救说:“纯刚大伯,这是‘太君’叫我找的鸡蛋,可这老总硬是不让我进去,你给说个情儿吧……” 纯刚大伯正怕他闯祸呢,哪懂他的来意?连忙把鸡蛋一接说:“交我给你传进去算了。给你这块饼子,把‘小虎’看住。里头快开席了,这东西净在那儿捣乱!”说着,端了鸡蛋就进去了。害得小嘎子泪花儿都冒上来。可是,有“红眼儿”在一边看着,又不能追上去把他叫住,眼睁睁把个进院的机会错过了。 “小虎”可不管这一套,它把尾巴摇得羽扇儿似的,两只眼死死地盯着那块饼子,冲着小嘎子探爪伏腰的撒贱儿。小嘎子信手掰下一口,往半空里一扔,它就提起前爪,纵脖子一吞,咂咂几声,便咽进肚里去了。小嘎子心里陡然一动,一霎间,他眯起大眼,小红舌头一连在牙缝里逗了好几逗。他转眼看“红眼儿”,那小子正懒懒地打哈欠,手里夹着根烟卷,摸摸索素地在找火。小嘎子忙从兜里掏出火柴,划着,捧了过去。 “也给我根儿抽吧,老总。”小嘎子一边给他点烟,嘻笑着央求说。 “那不有烟头。”“红眼儿”鼻子里喷着烟,一跷下巴颏说。果然,门道里扔着半截烟头,小嘎子上前拾起来,故意找着“红眼儿”对火,可是,那小子忘恩负义地闪到墙角里去了。真是事有凑巧,恰在这时,从东来了一群鬼子,前头那个,巴斗脑袋,蛤蟆眼,一撮小黑胡,牵着条滚瓜肥的大洋狗,直朝大院里走来。小嘎子先看见了,便唱歌似地拍着手嚷道:“快来瞧,炔来瞧!嗨,有位‘太君’来到了!”“红眼儿”听了,忙一探头,鬼子已到了跟前,慌的把烟卷一扔,“卡”就是一个立正,瞪起一对珊瑚烂眼,目送鬼子进门。小嘎子忙拾起烟卷,往他背后一站,一面也瞪着眼目送鬼子,一面把烟头悄悄突在“红眼儿”的后襟上。不一会,那衣襟便冒开烟了。鬼子们都拿着不屑旁顾的盛气架子,卡卡地走进门去。小嘎子忙趁势退开些,迅速把自己的烟头对燃,又把烟卷还了“红眼儿”。“红眼儿”却因差点儿误了差事,挪到大门外去了。小嘎子便留在门道里,继续引逗着“小虎”打滚儿玩。玩着玩着,他把眼一溜,又唱歌似地叫起来了,“快来瞧,快来瞧!……”“红眼儿”忙一探头,他却笑着伏在狗身上,接着唱道:“嗨,大狗长了一身毛!”“红眼儿”阵他一口,又把脖子抽回去。 忽然,“红眼儿”抽着鼻子,围着自己的屁股团团打起转来,终于发现后襟上正在忽忽冒烟,忙一面骂着,急往下解子弹袋。小嘎子一见,又唱道:“快来看,快来看,――嗨,黑鸡下了个白鸡蛋!”“红眼儿”正忙救火,哪里顾得上他。小嘎子可毫不怠慢,忙掏出那挂“柳条鞭”,三缠两绕,拴在狗尾巴上,用烟头往药捻上一突,但听得“哧”的一响,他便举起饼子,晃一晃,照直扔进了二门。“小虎”腾起身子,虎扑狼奔,风似的追了进去。疾能生风,凤又助火,“叭”的一声,大盖枪一般,在“小虎”后腿上炸响了。那狗大吃一惊,“吱溜”就往八仙桌子底下一钻,不想“叭叭”又是两声,它猛地一蹦又蹿出来,直从巴斗脑袋的头上纵了过去。接着“劈劈啪啪”,一阵乱响,烟火和狗毛齐飞,崩得鬼子、“白脖”东仰西翻。那只大洋狗一见,脱地跳起,照“小虎”“汪”的就是一扑。“小虎”越发毛了,一纵身,蹿上了桌子,“哗啦啦!”碟翻瓶倒,碗碎壶飞。两条狗,一前一后,一跑一追,管什么桌子板凳,直从人群中钻来蹿去,那“鞭”就在人群中“砰啪”爆响;鬼子、“白脖”你爬我滚,躲闪不迭。满院子烟团朵朵,碎纸纷飞,直比烧了炮仗市还热闹。 门道里的小嘎子,忍着一股一股肠子疼,喊声:“老总!‘太君’们自个儿跟自个儿打起来了!”撒腿往外就跑。没等“红眼儿”醒过神来,他已拐过碾子,进了榆司门,这才抱着肚子,笑得一路打跌,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洞口。可是,洞口的战士们正在往外钻,大个李已把机关枪架在对着韩家大院的窗户上了…… 村东头的鬼子,果然以为八路军袭击了韩家大院,忽隆隆,撇开各处平房,立马涌到小学校去。并分出了大半兵力,救火似地朝西“增援”了来。可他们刚刚前进到韩家大院门口,一下子就全泄了气。因为巴斗脑袋的“太君”,正满脸涨成茄子皮,来回乱蹦,叫人把“保长”和那个“红眼儿”绑起来,要吊在大梁上架火烧了他们。 原来这个巴斗脑袋正是肥田一郎。鬼子兵看见他们长官平安无事,不过一场虚惊,便散散乱乱挤在大门口,看起热闹来了。惹得肥田更加暴跳如雷,骂他们还不快去重新集合老百姓,呆在这儿干什么? 这时候,钱区队长稳稳地把手一挥,杨小根咬住牙一拽绳子,“轰!”山崩地裂一声响,街心里陡然立起一团黑云,破枪,烂布,碎钢盔,一起飞上天去,鬼子们七跌八爬,躺下了一大片,还不知是醒是梦哩。“哗哗哗”,机关枪从北房窗里喷出,手榴弹也乱鸦投林,从墙外猛摔了来。登时海啸似的杀声从四面八方涌起。鬼子“白脖”蒙头转向,钻墙根,扎门洞,恨不能把砖头当做大山,只求挡身子活命。韩家大院房上的“白脖”,本想要还两枪,不提防西邻房上一阵机关枪扫过,靠房檐忽地竖起两架梯子,八路军在爬房了…… 东头小学校里的鬼子,听得这边打响,忽隆隆急急上房,不想,脚没站稳,“轰轰”两颗地雷,把一溜北屋崩塌了两大间,机关枪急雨似地直从口子里喷进来,扫得瓦片尘土四散纷飞。鬼子们抱着檩条刚滚到院里,“轰”的一颗手榴弹在马群里炸开,三十匹大洋马一下子崩了群,它们挣开缰绳,腾空跳起,满院里横冲直撞,互相践踏。鬼子、“白脖”给撞倒的,踩伤的,“吱吱哇哇”,成一堆乱滚。 有两伙鬼子逃进了教室,打个扫地蜇,觉得站脚不住,发声喊,把通街的窗户撞下好几扇来,蜂拥出去,想抢占街南的关帝庙。另一伙“白脖”也认作便宜,聚群儿紧跟了来。不想刚到十字街,关帝庙的瓦房脊后,早冒出一排人头,排子枪,手榴弹,恰象大公鸡啄米,“乒乒乓乓”,几下子就把他们收拾光了。 第25页 二十五 战斗的突然,短促,猛烈,再加上地雷的威力,真象是疾风扫落叶,二十分钟的猛打猛冲,敌人就被消灭了。总有五十多具鬼子的死尸分布在院里和街上,一百三十多个“白脖”做了俘虏。现在,村子里烟雾缭绕,充满着硝烟气味,虽仍有零零落落的枪声,也只是战士们在收拾残敌败兵了。 巴斗脑袋――肥田的尸首,是在碾盘跟前发现的。开头,地雷刚响的时候,他拔出指挥刀,督着一群鬼子想据守韩家大院,不料全院最高大的南房,给纯刚大伯抢先进去,从里面把门顶上了,害得鬼子们插脚无地,奔窜无门。正自撑持不住,“白脖”们忽又从房上通通地跳下来,八路军压了顶了。肥田一见,抡起洋刀又督着鬼子往外冲。谁知街口两头都已卡死,对面窗户里火冒烟喷,“卡啦啦”,把他的洋刀扫做两段。他举着半截刀,“哇呀”一声,窜到碾盘跟前,打算在那里找机会逃跑。万没料到砖缝里突的冒了一股白烟,一声闷闷的枪响,在他胸膛上开了个窟窿。这家伙倒在地上,拘挛着滚了几滚,不知怎么竟咬住了一块砖头,直到尸身都僵挺了,那块砖还在牙缝里卡得紧紧的呢! 在烟雾腾腾的街道上,小嘎子挺着一棵比他还高的三八大盖,出现了。他穿房进院,东钻西找,一股劲挨门挨户的搜着,逢人就问:“看见老钟叔了没有?” “喂,喂,同志!”胡同里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咦,明眉大眼秀秀气气一个小姑娘,可不是玉英吗? “哎呀!你怎么在这儿?”小嘎子飞步跑了过去。玉英楞一愣,惊喜地朝前一扑,叫声“嘎子哥!”泪花儿围着眼圈乱转起来:“哎呀,可把我们吓死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不怕飞子儿打着你!”小嘎子伊然象个老战士似的,上前督促她说,“快去找个地方隐蔽起来,一会儿再说话!” “不要紧,我刚从夹壁墙里出来的。你知道,我们差一点儿叫鬼子发觉了。嘿!有个鬼子咕噜咕噜地追一只鸡,那鸡一头扎在柴禾堆里了,鬼子就扒着柴禾往里掏,这堆柴禾正是堵着我们夹壁墙的,你说够多险吧!”可巧,鬼子正在那里拚着命的掏呢,呱啦啦枪就响了!当时我一猜就是你们!那会儿我真想伸出手去,把那个鬼子揪住!……”玉英一面说,一面比划,兴奋得满脸通红。 “这么说,你这会真够当个侦察员啦?”小嘎子赞扬他说。 “那是啊!” “可你刚才‘喂喂’的,要干什么呢?” 这一句才提醒了玉英,忙回身指着一个小院儿说:“有个人藏在那儿了,身上还捆着绳子,问我地道在哪儿,叫我把他藏了。” “啊!”小嘎子两眼一睁,“是老钟叔吧?”说着往里就跑,玉英赶忙就追。进了小院,在牲口槽后头拉出一个人来:泥头鬼脸,一身的烟煤黑灰,活象个土猴儿,却不是老钟叔。小嘎子平提了枪,近前细认。那个人忽地龇开白牙,“喷儿”一下倒先乐了。 “同志,不认识啦?咱是老熟人了!”原来正是那个“红眼儿”。“哈哈!是老总啊!”小嘎子跳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好个老熟人,你可连根烟卷儿都不给我抽呢!” 那小子给揪得弯着腰,仍嘻皮笑脸他说:“没给烟卷,可给烟头啦,要不然,你的‘鞭’能放那么顺当?为这个,我差一点儿给吊在梁上烧死!”正闹着,“的的打打”一阵号声响了起来,小嘎子不知为什么吹号,忙牵着“红眼儿”,同玉英跑向大街。远远就见杨小根蹬在碾盘上,扬着脖儿,公鸡报晓似的起劲地吹着。他吹得那么嘹亮,那么激昂,听了,简直叫人想飞起来。号上拴着一块红绸子,在风里飘得象一面旗。 碾盘附近围了一大群人,钱区队长和石政委都在那里。小嘎子急急走着,猛觉心里一阵热,冲上去,扒开众人一看,嗨!就是他!只叫得一声:“老钟叔!”便从人缝里扑过去,竟差点儿绊了一跤…… 十九 鬼不灵一仗,把鬼子的气焰扫了个精光。七里堡、磨叉岗据点的鬼子,都连夜偷撤回城。撇下的“白脖”们怕当替死鬼,大白天就拉起吊桥,躲在岗楼里喝闷酒。“联络员”给他们送“情报”都不敢接了。城里也一日三惊,谣传风起,对出入人口盘查得很严,太阳大高,城门上就落锁了。往日一打败仗,第二天必有报复“扫荡”,这次却一连三天,没有动静。到第四天,才由邻县增来二百鬼子,拿两门山炮助威,咕咚咕咚,一路壮着胆子,急慌慌把肥田的尸首抬了回去。 四乡八镇的老乡们都乐得眉飞眼笑,对天念佛。天天有人抬着肥猪,到处打听八路军的下落。连有据点的村子,也把猪肉白面装上大车,公开给八路军送“给养”。“白脖”们只好装聋作哑,在暗地里叹气。 各地的抗日工作更活跃了。县区干部时时在下午便公开召集起群众大会来,抗日歌声一直响到岗楼跟前去。封锁沟,电线杆,有的断了,有的平了,连公路也常常在一夜之间出现很多断道壕。不少据点岗楼,常在平明时发现对面墙上写满了大字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地区队这几天抓紧机会,一面开展政治攻势;一面进行休整。战士们个个兴高采烈,成天价举着些日本武器,你比我赛,互相夸耀,到处洋溢着一片胜利的欢欣。当然,最幸福最开心的,仍然是小嘎子,他一连三天,缠住老钟叔,让他把在敌人监狱中怎样受拷打,怎样作斗争,原原本本讲给他听。而后,把自己参军以后的所作所为,各种经历,也都说给他。乐得老钟叔满腮挂着泪珠儿,把他抱起来,用蓬蓬的胡子拂他的脸。 经过这次战斗,玉英更把小嘎子看得伟大了,有事无事总爱跟他说话,或商量个什么。小嘎子呢,由于她是自己扩来的新兵,在鬼不灵又表现得挺不错,也颇觉光彩,就越发乐意照顾她,开导她,尽力往侦察员方向带引她。战斗下来,还特意送了她一支新得的红蓝铅笔,作为对她的鼓励。玉英当然高兴得不得了。 第26页 二十六 “哎,玉英,大伯大妈有信儿没有?”有一天,小嘎子忽然这样问她。 “有。前几天还在鬼不灵看我来呢!还拿着咱们那张画儿。” “跟你说什么来?保险骂了我一顿吧?” 玉英笑着摇头说:“没有骂。我妈说,那张画儿叫他们猜了好几天,把脑仁儿都精疼了。气得我爹说:‘这准是那个嘎杂子出的主意,俺玉英才兴不出这些故事点来呢!’” “还说没骂呢!这不开头了。”小嘎子笑着说。 “你往下听啊,”玉英止住他,接着说,“他们一知道咱们当八路了,马上就放心了。我爹还说:‘当八路就当八路呗,干吗偷着跑!若不是上了岁数,我还想当去呢!’临走的时候,还嘱咐我说:‘听上级的话,别跟你嘎子哥吵嘴,有事儿俩人多帮补着点儿。’未了,还让我给你捎来两句话……”“什么话呀?” “叫你勤给他们捎着点信儿。”玉英抿着嘴一笑,“还说,叫你少发嘎,好好干!” 小嘎子听了这句话,好象触着了心里什么,便低了头,抠他腰里新得的日本皮带,一时竟沉思起来…… “嘎子哥,”玉英又叫一声,“你以后学点文化吧,学会了,好给我爹我妈写信哪。” “唔?”小嘎子抬起头,两眼迷迷糊糊的有点发愣,许久,他忽然庄重地压低声音,悄密密他说,“我跟你商量个事吧,玉英,你也替我拿拿主意――”忽然,他又不说了。 “什么主意?” 小嘎子犹豫着,脸上渐渐有点几发烧,半响,猛然立起来说:“不行,我还不行,还是过些日子再说吧。――”说完,就拔起腿跑走了。弄得玉英半天都莫名其妙。 这天晚上,部队和当地群众联合召开了“祝捷大会”,庆祝鬼不灵战斗的胜利。钱云清在大会上讲了话。他先一般他讲过这次战斗同对敌斗争的意义,之后,就开始表扬在战斗中有功的人员:大个李呀,杨小根呀,罗金保啊……一个一个讲过去,忽然提到了“张嘎”同志。小嘎子在底下坐着,不觉一震。往下听,就提到他在战斗中怎样勇敢机智,怎样用鞭炮搅乱了敌人,从而促成战斗顺利发展的事。 “因此,”钱区队长把手一扬,举起那支“张嘴灯”说,“经过区队部的研究,决定把这支手枪正式发给张嘎同志佩带,作为对他的奖励!” “哗――”会场立时响起一片春雷般的掌声。 “张嘎同志!”石政委在台上叫。 小嘎子觉得这个名字挺生疏,仿佛不是叫他,仍然坐着发愣。玉英在旁推他说:“叫你呢,怎么还不去?”他这才立起来,走上了主席台。石政委把“张嘴灯”双手托着,走过去,给他挎在了身上。台下又是“哗哗”一阵掌声,接着有人喊:“转过身来给我们看看!”石政委果然推转他的背,使他面朝大家。小嘎子见台下那么多飞舞的手,那么多含笑的脸,那么多眼睛盯在他身上,不觉有些慌,脸红得象个熟透的苹果,不知怎样才好。他忸怩地回过头去,却见区队长和石政委都站在台上,也朝他微笑着,他猛然心中一动,忙舒开两臂,朝着他们热烈地鼓起掌来。于是台上台下更加暴风雨似地鼓成了一片。 小嘎子带着浑身的热劲,跳下台来,一直跑到了玉英跟前,还未坐下,就对着她的耳朵悄悄说:“你给我拿拿主意,――可你先别跟旁人说――我现在想参加共产党,一九五八年六月九日于北京你瞧够格吗?……” 第27页 二十七 再版后记 《小兵张嘎》写于二十一年前。过了这么久,才来写后记:沉埋多年的思想和情景,铿然一声,彼铁锨掘着,真有一种终将出土、重见天日的新鲜感。 二十年来,每每听到些传说:“张嘎子在某地当着县委书记”,或者“正带一个团守卫某线边疆”;前几年武斗厉害时,还曾说他“有几条人命,己被投入监狱”……二十一年了,小嘎子当然应该长大,也必然会跟着时代一同前进的。令人惊愕的是,他怎么会有“几条人命”的呢?难道从摔胶、咬人、堵烟筒起,劣根性一直发展,终至杀人吗?接下来深一步想,就有一连串儿问题:究竟应该怎么教育和对待孩子?是“听话”、老实的好?还是调皮、“嘎”一点好?我们到底需要怎样的儿童? 鲁迅曾形容过一种儿童:“两眼下视黄泉,满脸装出死相。”我初见这两句的时候,正当少年,但心里着实打一个冷战,而且马上想到自己。说实活,我对自己的性格是不喜欢的,原因就在较刻板,欠活泼,“循规蹈矩”,过于“老实”。颇近乎“满脸死相”一流。于是想,倘多数孩子象我这样,一味痴呆保守,无所作为,逆来顺受,甚至奴颜媚骨,岂不要酿成民族的危机吗?还谈什么革命?还创什么社会主义大业呢? 当然,鲁迅所刺的是旧社会的弊病,我个人性格上的缺陷,可以推说是旧式的家庭教育所造成。然而,革命了,参加八路军了,在我的同辈“小八路”中,还是大致可分为调皮或“听话”的两类。而私心中却象有鬼,总对调皮的一类更喜欢,更乐意仿效,更愿意和他们亲近。因为这些人大多生龙活虎,机警灵活,敢想敢干,宫于独创精神。相形之下,属于“听话”的一类,则觉得萎靡窝囊,缓慢迟钝,甚至是少见出息。也许是偏见歪曲了我的眼光,在战场上我所见到的英雄,竟也往往多带嘎气,少见“老实”。这不奇怪吗? 自然,评论一切事物都应有个恰当其可的界限。听话,并非不好。守纪律,重公德,遵守公共秩序,服从正确领导,无疑都是好的,但我们讲老实,不要搞到反面去:把因循保守,照搬照转,任人役使,奴性十足,也当听话看,那就必然会造就一批“满脸死相”的废物,这肯定是可悲的。同样,嘎也不能嘎过了头,否则会纵容狂妄和野蛮。重要的问题是对孩子们要有责任心,要善于教育和诱导,还应提供适当的条件,健全的民主生活,使他们能真正蓬勃健康地成长。提到民主生活,常使我记起江青一句话,她曾厚颜无耻地吹嘘说:“我们家里可民主啦……”真是白日见鬼!一个张口定这个“坏人”,闭口打那个“叛徒”,平日只嫌人肉酸的恶魔,她会讲民主,不是弥天大谎吗?!正是由于她那一伙的教唆,才在不长的一段时间内,造出一小批“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野兽或“类猿人”来,他们野蛮霸道,浑横丑恶,麻木空虚,甚至出卖灵魂,简直就是人类的耻辱。小兵张嘎倘乎真在文化大革命中杀了人,那一定是遭了“四人帮”的荼毒,绝对为我始料所不及的。我绝不后悔写了嘎子而没有写“听话”的“老实人”或“小大人”,非但不悔,文化大革命的教训启示我:我的儿子着能长成嘎子似的不怕鬼不信邪人物,我将十分高兴。 粉碎“四人帮”以来,常常听说一些无辜被关了“牛棚”或监狱的同志,一坐几年,却能抱着一两部长篇书稿出来,令人惊诧而且羡慕。当他们怀着新生的喜悦,捧着自己用血泪铸成的精神产品,在灿烂的阳光中眨着眼睛,献给亲爱的党和人民时,那心情的激动和欢乐,是不难想见的。然而,在生命尚且不保的情况下,还能写书,这好理解吗?我知道,这并不奇怪。“文章憎命达”是古人的说法,若不把它做绝对化的理解,却有部分的道理。《小兵张嘎》的写作过程、便可做个小小的证明。 二十二年前,“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提出不久的日子,我忽地收到一封绝密信,拆开来,是调查一位同志在某单位的工作和活动情况的。我连忙按照常规,认真对待:翻查日记笔记,进行深切回忆,逐项写出有关事实,不歪曲,不夸大,本本真真回复了来信单位。这本是我们政治生活中正常的通信,谁知半年之后,它竟变成我的不可饶恕的“罪状”,说成是“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向党猖狂进攻”的“内应”。“检查交代”一连几十天,然后置我于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之中:没有工作,没有交往,也没有声音。痛苦、忧烦、疲倦、焦躁,使我心潮激荡却又百无聊赖,日子是漫长而又漫长。其时我有个刚满周岁的女儿在身边,有一次,她蹒跚着来抓我的门,隔着玻璃向我笑,样子是让放她进屋来玩。我当时正在心烦意乱,便大喝一声,赶她走开。她走了。但我立刻疑心到神经有点异样,不免害怕起来。于是记起了一句心理学上的话,说对付这种状况的最好办法是:集中精力,转移方向。 怎么能达到“集中精力,转移方向”?我试了许多法子,都不能把我从疯狂转动的乱麻团中扯开。最后,偶尔的灵机一动,想到了创作。我马上搜寻记忆,翻拣生活的箱底。于是,碰见了一个孩子,就是在《平原烈火》中没有能够写足的那个“瞪眼虎”。 “瞪眼虎”不是独自出现的,他还带着一大群我童年时代的伙伴和战友。他们歌唱着,战斗着,嬉笑着,活泼热烈而纷纷拢拢。他们,不管是持枪跃进而额缠绷带的,也不管是百黄肌瘦在血泊中匍匐爬行的,带着对生活的坚定信念,把我从疯狂苦闷中一拔而起,拖回到了当年的战场。“杀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信念坚定,勇气倍增,杂念排除,心神一新,《小兵张嘎》于是乎草成。 可是,“左”的思潮渐演渐烈,民主,法制,党章,宪法,开始被践踏了,就在我利用这一安静环境,又搞起一部长篇的提纲时,判决下来了:因着前面所说那封信的关系,加我以“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罪名”,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 晴天霹雳继以乌云翻滚,个人的不幸迅速转化为民族的灾难。言路开始堵塞,是非从此颠倒,怀有野心的险诈好徒,乘虚夸拍马之风直上青云,忠贞刚正的同志,或则缄口不言,或则惨遭贬斥,国家出现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人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还好,惊人的灾祸,终于换来了一时的清醒,“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提了出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口号又复稍稍喊响。《小兵张嘎》闭锁三年,到一九六一年冬季始得发表,而电影的拍摄则是一九六三年的事了。然而,一场大教训未能总结,灾祸根源竟同轻云一样不声不响地漂游了过来?. 这段恶梦似的经历,到今天才能吐露上纸,首先就要感谢党中央,若不是她一举粉碎了“四人帮”,谁敢把这一事实提上一句,“帽子”就会戴上头,棍子就会打上身。“四人帮”的根子是扎得很远很深的。你要解放思想吗?――“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就是必然的结果。 二十年前生的孩子,现已长成青年;那时的青年,已经变成壮年。人们在前进,在奋斗,有创造发明,也有成长、提高和收获。可也有些东西消失了,有的人死去了……前进中有挫折,欢乐也掺和着痛苦。回顾过去,大家都在总结经验教训:该扬弃的,必须扬弃;应保留的,必须保留。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我们党,我们军队,有过很多优良传统和作风,十多年来,被林彪、“四人帮”糟践毁坏的不成样子了。这是一定要恢复和发扬起来的。在重校这本小册子的过程中,猛然间,一个小小的细节给了我强烈的震动,更引起我在这个问题上的深思。 这个细节是:作为八路军战士的小嘎子,正因被收走手枪苦闷悲愤的时候,跑来个老百姓――小胖墩儿,是拿着鞭炮来引逗嘎子放枪玩的。谁知小嘎子不理他,他以为故意拿糖,便毫不迟疑地去嘎子身上“抬胳膊,撩衣襟,满腰里搜枪”起来……。 我感动的是:一个小小老百姓,平常又不熟识,竟敢对一个正闹情绪的军人“满腰里搜枪”,好大的胆子啊!谁给他这样的“权利”?他不怕遭到训斥吗?然而,要说“训斥”,却是这样的两句:“去去!来不来就要人家东西,臊不臊?”我以为,这儿反映的恰恰是:亲密无间的骨肉之情,水乳交融的鱼水之亲,不见军与民的界限,毫无尊卑高下的隔膜,真正所谓纯任自然,一片天真。试想,军民关系达到这种境界,要花多大精力去培养,要付出多少人的血汗辛劳啊! 作为一九三人年参军的一个老兵,看到军民间的这种关系,我便有一种安全感,我就能相信:任何貌似强大的侵略者,都是不可怕的,我们背靠着无法摧毁的铜墙铁壁,我们可以打败任何凶恶的敌人,只因为人民和我们在一起。 又是林彪、“四人帮”,通过其罪恶行径,要挖空我们的钢铁长城。使我们感到了切身的危险。这危险的证明之一,便是我对这一小小细节突入其来的感动。我们对以前习见的东西,现在不大习惯了;我们以前视为革命的东西,已被“皮里抽肉”、形销骨疡了。这还不值得深思吗?优良传统和优良作风的被削弱、被破坏,对我们党、我们军队,都是最大祸害,每一个对国家对人民有责任感的人,都不禁五内俱焚,痛心疾首!总而言之,林彪、“四人帮”造成的大破坏,大倒退,大浩劫,太骇人了!我们吃苦吃够了!教训告诉我们:必须动员起几代的人,恨他们,控诉他们,批判他们!肃清其流毒!决不能让封建法西斯专制主义再来君临我们的祖国!决不能!永远不能!!! 《小兵张嘎》以往的版本,由于受“四人帮”的干扰和影响,某些合理的情节曾被删削。例子之一,玉英父母想把心爱的嘎子“倒装门儿”那一节,即因担心把少男少女们诱上邪路去而删掉了。如今我们已不那么神经衰弱,这次重印,当然复原。还有些硬生生插进去的口号和说教之类,也酌情给予了删改。至于某些改得还好的地方,自然不能因痛恨“四人帮”就采取“四人帮”的法子:把孩子同脏水一起泼掉。 中间的一段歌词,是第三次改写了。长久以来,我总也找不到适宜于嘎子个性的歌词,这使我体会到,写歌词的确不简单,这次是否已有一点接近?仍然把不定。只好让它权且把位子占住,我还将继续寻找。 最后,在二十一年后的今天,我怀着激动的喜悦要在这《后记》中表达的最重要的话,就是感谢,感谢,第三个还是感谢!感谢党中央,是她,在粉碎了“四人帮”之后,尤其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又提出解放思想,开动机器,发扬民主,健全法制等等一系列根本性的重大决策,给我们带来了第二次解放!是的,第二次解放!说得多么的好啊!没有这个第二次解放,就没有中华民族的前途,就没有社会主义事业,就没有四个现代化的建设,就没有任何希望! 坚冰已经打破,航路已经开通。让我们满怀信心、蓬勃热烈地迈向前途灿烂的新长征吧!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一日元宵节于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