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有爱倾城》 第1节:允许少年,永远言情(1) 第一章允许少年,永远言情 初夏的落日异常湿润,覆盆子的果实开始红熟,酸甜的香味将小小的县城浸没了,就连那座矗立的牌坊似乎也漂浮起来。这座牌坊三间四柱五楼,坊柱脚前后衬托着宫扇式片石,上板北面大书“科名”“探花”“榜眼”“传胪”,南面是“甲第”“会元”“状元”“解元”等显赫大字,除此之外,还有些风雨剥蚀后辨认不清的字迹,应该是当年县治内登科举人的姓名和朝代吧。 虽然时至90年代初期,但从外观上看,宛县依旧是个沉睡的老人,除了零星的几座新式建筑之外,并无太明显的变化。县城地处徽州南部,聚集了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最大的牌坊群。儒家学说在建国初年和文革期间分别遭遇了近代史上两次最大的冲击,也许在此地渊源太深,依旧残存某些蛛丝马迹。比如说吃饭时必须老人先举箸,读书人受尊敬,家里有人离婚会被邻里看轻。诗赞:“慈孝天下无双里,锦绣江南第一乡。” 宛县中学的孩子们背着书包,穿过三元牌坊回家去。学校铁栅栏旁是座清代下马碑,初二的叶蓁蓁站在那里等她的邻居颜舜茵。 这所重点中学的孩子们,每天都要在三元牌坊下面来来去去。宛县中学的升学率即使在省里也是名列前茅的,叶蓁蓁则属于这些前途光明的孩子中最光明的那个。 颜舜茵就不好定义了,她出众的不是成绩,而是长相。不仅宛县中学,就算整个县城里,颜舜茵的好看都是出名的。 当太阳落到教学楼后面的山峦时,叶蓁蓁才看见颜舜茵气喘吁吁地跑来,马尾辫在脑后晃来晃去。 叶蓁蓁见她跑错了方向,急忙喊:“舜茵舜茵!” 颜舜茵调转方向跑到她面前,语气颇为埋怨:“干吗非要去你家吃饭啊,我好不容易等到李澈放学,还想看他打篮球呢。” 蓁蓁笑:“李澈又不缺女同学看,你就不用凑热闹啦。我家今天来远客,妈妈烧了干笋红烧肉,你最喜欢吃哒。” 听见干笋红烧肉,舜茵似乎高兴起来:“什么远客呀?哪里来的?” 蓁蓁说:“北京来的。教过我表哥一阵子。” 舜茵知道蓁蓁的表哥叶未奇前几年专门去北京的大学学过一阵摄影,在县城开了一家写真影楼,生意挺好。她还见过叶未奇为蓁蓁拍的怀旧写真,粉白黛绿的,十分动人。舜茵很想去拍,但拍一套写真实在是贵,她又不好意思央求蓁蓁打折,只得作罢。所以听见有北京来的摄影师,便颇为向往。 蓁蓁又说:“这个北京来的摄影师啊,可不得了,他的爷爷是给慈禧太后拍过照片的,御用的呐!有很多清末回忆录里都提到过他爷爷的名字。”蓁蓁费了好大劲才想起来:“就是光绪末年驻法大使时慕奚的儿子时睿钰。” 舜茵吃惊匪浅:“天呐,原来是他!” “哈哈哈。”蓁蓁笑,“你居然也听说过,是不是看你爷爷那些线装书得来的?若是的话,我表哥这个老师,该是时睿钰的孙子。” 说话间,李澈和一帮男生大呼小叫地冲过来,李澈飞快在舜茵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舜茵想还手时,李澈已经窜出很远,就见他倒退着跑,手里抛着篮球,咧着一嘴白牙对舜茵笑。 蓁蓁家和舜茵家,是对着石板街的两幢老房子,石板街中间矗着的牌坊显得尤其巍峨,2楼匾额的石层已经剥落,字迹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不过,一楼额枋上古朴典雅的“贞百里”3个篆体大字,倒还是看得清清楚楚。上枋下枋的“凤穿牡丹”和“双狮戏球”雕刻,构图洗练,虽然经历沧桑岁月的洗礼已经残损了,但仍然精致厚重。 第2节:允许少年,永远言情(2) 舜茵一眼看见牌坊下立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子,清冽冽的背影在暮色中伶仃无俦。 蓁蓁不知何时进了屋,在里面喊:“舜茵,舜茵!” 男孩闻声回头,夕阳西下,晚风轻起,舜茵看着那男孩的眼睛,定定立住,纹丝不动。 蓁蓁见表哥正陪一个斯文白净的男人说话,知道是客:“叔叔好!” 叶未奇还没来得及介绍,中年男人已笑着说:“小叶的妹妹?真文静的女孩子。” 男人一开口,和电视里新闻联播主持的口音一样,蓁蓁觉得新奇,只是笑。男人又说:“我姓时。” 蓁蓁补了一声“时叔叔”,男人忽然想起什么,一迭声地喊:“子辰,子辰!” 他起身来找,蓁蓁跟着,出了门便看见舜茵立着不动,顺视线寻去,是个穿白衬衣的少年。 姓时的男人走上前,将男孩推了一下:“子辰,你们明天就是同学了,来认识一下吧。” 蓁蓁上前,大方地伸出手。舜茵回过神,一低头进屋里去了。 屋里还有个化着淡妆的年轻女人,天气尚不很热,女人早早地穿了及膝的裙子,浅灰的8片喇叭裙,白色的有跟凉鞋。舜茵觉得真是好看,不由多看了几眼。女人笑问:“是蓁蓁吗?” 叶未奇答:“是蓁蓁的同学,舜茵。” 晚饭有荸荠圆子,梅花鱼茸汤。笋干烧肉确实端上来了,然而一直放在客人那边,舜茵不好站起身夹菜,只得礼貌地小口小口吃面前那碗绉纱南瓜苞。 大人们的酒杯端了六七回之后,年轻女人的脸微红,红得恰是好处,舜茵不觉注目,女人笑迎她的眼:“舜茵这名字谁给你起的?姓什么?” “姓颜。”舜茵答,“颜如玉的颜。” 女人转向姓时的男人:“昕鸰,你觉得颜舜茵的名字是不是很奇怪,让人想起《龙江颂》里的江水英,还是叶蓁蓁好听。” 叶未奇插话:“谁说的?我觉得比叶蓁蓁好听多了……”话音未落,他就被人狠踢了一下,往桌子底下看,是蓁蓁的脚,旅游鞋的鞋尖仍然威胁地对他挑着,没有收回去的意图。桌板把蓁蓁隔成两截,上面那截若无其事在夹菜。 舜茵的脸烧到脖子,将下嘴唇咬住,默不作声。忽听有人噗嗤一笑,舜茵循声望去,见是那白衬衣的少年。 时昕鸰瞪了儿子一眼,本来不打算开口的子辰见父亲的神色,反而看着那女人说:“《诗经》里的《有女同车》写道:有女同行,颜如舜英。样板戏里的江水英出自哪里?” 时昕鸰连忙夹菜给脸色刷白的女人:“俪萱,你看这笋干多嫩。” 蓁蓁停下筷子,看着子辰:“我的名字也有出处的: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饭毕,舜茵准备回家,觎了个空,到子辰身边小声说:“我的茵,不是那个颜如舜英的英,是绿草茵茵的茵。没有后鼻音的。” 候了一会儿,见子辰不做声,又嗫嚅道:“刚才谢谢你。” 子辰笑了一下。 蓁蓁睡到半夜,恍惚听见女人的号哭,还从隔壁子辰睡觉的房间传出家具倒地的声音,细细听去,仿佛是叫俪萱的那个女人,还听见了妈妈在高声劝解。蓁蓁好奇,蹑手蹑脚来到窗外,凑上去看。 就见俪萱用双手掐住了子辰脖子,时昕鸰头发蓬乱地将俪萱往外拉扯,俪萱不依,仍然在哭:“怎么会什么都没有?!你就是想把你家的遗产留给你和那个死鬼女人的独生儿子,不给我们母女!我要掐死这个小杂种!” 时昕鸰嘶声喊:“如今你见谁家还有遗产?你能找出来一个,我就算是骗你!” 第3节:允许少年,永远言情(3) 子辰脸色虽憋得通红,却双唇紧闭,不挣扎也不动,倒有些隔岸观火的态度。 时昕鸰将俪萱没命地往回扯,嘴里分辩说:“怕你不相信,让你陪着一起来,我把子辰送到乡下,你还要怎样?等回了北京,我们就去美国找我哥哥,再不回中国了,这总可以了吧?” 俪萱这才停止哭泣,昂起脸披头散发地看着丈夫:“你和我还有安安,我们3个永远在一起,不分开了,你发誓!” 时昕鸰不语,低头看儿子,似乎有些迟疑,冒出一句话:“没事的,你睡吧。” 子辰不答,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俪萱见状,呜的一声又哭开来,时昕鸰只得拽着她的手,半拖着出去。 蓁蓁见一屋子人往外涌,一溜烟躲回房间跳上床,耳听得喧哗声往前院去了。她预备睡觉,在床上翻了几回,复又趿了鞋来隔壁。 见子辰依然是刚才的姿势靠在那里没有动,蓁蓁走近他,说:“明天他们走了,就没人这样欺负你了。” 子辰没睬她,自顾自上床,溜进被窝。 蓁蓁觉得无趣,转身准备出去,却听见子辰在背后说:“你们这里的东西很好吃。” 她又看向子辰,得意地将头一扬:“等周末,带你去山上摘野果子吃!” 学校的地理书上,把这一带的地貌归为江南丘陵。在孩子们看来,那些远处的山岳十分高大,如若这些都只是丘陵,不知真正的高山怎样峻拔呢?县城旁边的小丘不高也不低,适于攀登和嬉戏,沿曲折的小路走上去,长满了茂密的绿草。 叶蓁蓁约了舜茵和子辰,表哥叶未奇也正好有时间,4个人一同往城郊去踏青。间或迎面遇上同学的父母肩挑手提地经过,笑着打了招呼,继续前行。 映山红开得妖冶,油菜花星星点点的金黄在山坳里招摇,阳光将小坡抹了一片亮白,那光线里的草色比背阴处浅淡许多。 未奇说:“人离乡贱,高中毕业了,还是别去外地上大学了,就在宛县挑个好人家嫁了呗。”舜茵脸红红的不答腔。 蓁蓁说:“表哥,你说什么是好人家?” 未奇说:“第一当然要有钱。” 蓁蓁问:“其次呢?” 未奇挠头:“其次,还是要有钱。”扭头看着坐在一边的子辰又说,“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书上说,钱不是万能的,那是骗人呢。除了生老病死,凡解决不了的事,无非钱不够多罢了。” 子辰不说话,眯着眼睛看山景,将两手慢慢抬起,拇指和食指比成一个直角,对成个框子,举起来看。 舜茵靠得近,子辰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有些透明,微仰的脖子迎着光线,细细的尽是鲜桃般的绒毛。舜茵吃惊地“呀”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问:“你的脖子怎么了?”沿耳侧而下,长长一道淤印,围在咽喉,沉甸甸的红。 子辰将头一低,舜茵见状不再做声。 蓁蓁手里捏着几根细枝,都结着红果,果皮上小小的麻点子。蓁蓁揪下一枚递给子辰,子辰接在手里,顺山坡下到溪边,打算洗了再吃,蓁蓁已经笑嘻嘻地咬了一口。舜茵跟着也跑下来,把脚浸在溪里,溪水越过河床青色的石头,由足底突突地冲过去,像小拳头不停在敲。 舜茵问子辰:“你的户口不是在北京吗?还是要回北京考大学的吧?” 子辰“嗯”了一声。 舜茵问:“你想考什么专业呀?” 子辰似乎对这个问题来了兴趣,眼睛一亮:“建筑!” 舜茵有些失望,好一会儿才说:“可我觉得,你挺适合学艺术的。而且我特别崇拜学艺术的人。” 第4节:允许少年,永远言情(4) 子辰问:“你家里有人是做那个的?” 舜茵摇头:“我祖上都是读书人,晚清那一代还出了父子翰林呢,县城里就有皇上旌表的牌坊。”说到这里她欣欣然笑了,歪头看子辰,“县政府的大院,就是我家的宅子,解放以后抄没了。怎么样?大吧?还有花园哩!” 子辰不解:“那为什么说我适合学艺术?” “因为你长得很像画上的人,搞艺术的就该你这样子才对。”舜茵打量着他,蹙起眉琢磨,“艺术种类那么多,你究竟做哪一行合适呢?画家?演员?音乐家?啊!对了,你爸爸不是摄影师吗?摄影也可以的。” 子辰嘟囔:“你怎么和我爸一样啊,男人学理科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他居然逼我考舞蹈学院呢。” 舜茵忍不住笑:“18岁才学跳舞也太晚了吧。” 子辰认真地看着她:“我从小就练舞蹈了,我妈妈是跳舞的。” 舜茵愣住,子辰站起身,找了个平坦的地儿,伸出左手掌按住地面,轻轻将身一提,四不着边地单手倒立在那里。舜茵着急,起身跑上前将他拉下来,伸手扯下他的衣领来看:“你这里不是受伤了吗?这样子会充血的,回头撑破了。” 舜茵正仔细看时,蓁蓁在坡上笑:“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呀?两个头都贴成一个了,我也要听!” 舜茵和子辰慌忙跳开,舜茵小声说了句:“晚上到我家后头的李子树下面等我,给你敷药。” 子辰说“不用了”,舜茵没听见,人已经跑上坡去。 也许因为都是好学生的缘故,宛县中学的孩子放学后多半都乖乖地回家。但今天舜茵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初中部和高中部的女生们却都聚在2楼,朝操场上的某个方向看,笑嘻嘻地议论什么。 李澈为首的十几个男生照旧在篮球场上打球,居然没有女生围观。舜茵沿女生们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是子辰一个人坐在操场边看书。 蓁蓁在舜茵身后说:“天快黑了,舜茵你先回去吧,我去叫他回家。” 舜茵经过篮球场的时候,李澈喊她:“过来一起玩啊!”舜茵就坐下看他们打球,看了不到10分钟,颇为无趣,起身走了。 她一边心里念着“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一边悻悻在想,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同学,还有谁看《女诫》?食古不化的爷爷居然要求自己背下来,简直太可怕了。 舜茵沿着街走,不觉到了蓁蓁表哥的影楼门口,橱窗里立着个穿白色婚纱的塑胶模特。以舜茵的眼光来看,这款婚纱样子不算很好,胸口的蕾丝太过繁复,腰收得不够俏,头纱也俗了些。她仰起头看那模特的脸,想着自己穿上会什么样。想着想着,忽然想到身边该有个穿西装的男子才对,心里忽然慌张起来,却在橱窗的玻璃里看见子辰站在身边。舜茵佯装没看见他,静静立了一会,想等发烧的脸色降了温再离开,然而等了一会儿,脸色越发红涨,只得将头往胸前一埋,闷闷往家里走。 子辰跟上来:“是不是想拍照片?我会拍,我给你拍。” 舜茵的脸依旧是红,并不回头,也不停步,嘴里说:“好啊,你帮我拍。”仍然心虚,慌忙抓来一句话:“蓁蓁呢?她说和你一起回家的。” 子辰说:“我喜欢一个人走。” 天刚黑下去不久,蓁蓁大呼小叫地来喊舜茵。 “我哥哥和子辰打架了!都在派出所呢!我们快去吧!” 颜老爷子拄着拐杖立在大门口,斥责的口气对蓁蓁说:“小子们打架,叫我孙女去干吗?女孩儿家夜不出户,要去你自己去。” 第5节:允许少年,永远言情(5) 蓁蓁说:“爷爷,子辰找我哥借照相机,一定是想拍照片的,还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去说清楚了,就好让他们回家。舜茵陪我一起去吧。” 舜茵自爷爷身后悄无声息地溜出来,牵了蓁蓁的手便跑,爷爷将拐杖在地上扽得“笃笃”响,两个女孩子早没影了。 半路上遇见未奇和子辰,一前一后地走,仍是杀气腾腾。叶未奇见两个女孩子来了,大声说:“没什么了不起,值班的是老秦儿子,一见我就说误会了,把他好好教育了一顿。”说着拿下巴指指子辰。 月光下,子辰洁白的脸颊上隐隐有些污迹,舜茵凑近看是血,嘴角也乌了。她狠命搡了一下叶未奇:“你为什么打他啊?” 未奇一样的鼻青脸肿,心里有些愧疚,却不肯认错,亢声说:“打的就是他!我就不借相机给他!” 舜茵嚷:“凭什么不借?” 叶未奇声音更高:“借你可以,借他就不行!他吃叶家穿叶家的,快忘了自己是谁了!” 子辰猛扑过来,未奇踉跄倒地,两个人扭在了一起,黑暗中看不清,只听得拳头砸在人身上的闷响,你来我往。 舜茵哇的哭起来。 蓁蓁爸口中骂着跑来,从地上拎起两个人,攥住衣领拖回家。 将两个孩子扔在堂屋正中,蓁蓁爸劈头给了侄子一巴掌:“都20多岁的人了,欺负人家十三四岁的小孩子,这辈子你还能有什么出息!”掉头又端详子辰。 子辰的衣服裤子都破了,脸很脏,冷嗖嗖站在那里,丝毫没有认错的迹象。蓁蓁爸盯着他看了一会,才开口说:“本来我不想把话说明白,既然闹开了,那就不能不说。你爸爸和你小妈去美国不会回来了,临走只给了我们家那么点钱。这点钱要养个大小伙子到高中毕业,不知道是怎么算的账。你爸虽说是我们家未奇的老师,其实只教了半年,算不得多深的交情,非亲非故的把你往我们家一塞,我们好说话才收留你,但你也得懂事啊,你这算是恩将仇报吧?” 子辰不答,慢条斯理地说:“我现在就走,不用你们养。”言毕掉头出了堂屋大门。 蓁蓁想拦着,被父亲喝住:“让他走!半夜三更的,正好出去喂狼。” 第6节:故乡,是用来离开的(1) 第二章故乡,是用来离开的。 舜茵凑着自己家的窗户缝往蓁蓁家看,就见子辰一个人出来了,在街心默默站着,似乎正往这边看。 舜茵悄悄开了窗户,对着他招手,子辰踮起脚来到窗前,将下巴搁在窗台上,乌泱泱的脸儿昂起来对着舜茵笑,舜茵嘟起嘴吹他额头的伤:“等一下,我帮你擦药。” 她轻手轻脚拨开门栓去拿药箱,迎面一人手拄着拐杖,往上瞧,是爷爷怒冲冲的脸。颜老爷子脸色铁青,拿着拐杖在孙女背上乱敲:“深更半夜地开着窗户和野小子唧唧咕咕,平时的书都念到哪里去了?没有羞耻了!” 舜茵痛得唉哟直叫,子辰从窗户跳进来,拼命拉住颜老爷子举着拐杖的手:“爷爷您别打妹妹,您打我吧您打我吧,都是我的错!”颜老爷子负气,将拐杖用力一摆,拐杖击在子辰受过伤的额头。子辰一疼用左手捂住额头,右手仍牢牢攥住老爷子的胳膊,嘴里说:“爷爷您别打妹妹了,真的别打了。”他浑然不觉那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流,颜老爷子吃了一惊,喊舜茵快拿纱布和药棉来。 舜茵拿酒精棉球慢吞吞擦子辰的脸,扑簌簌掉眼泪。颜老爷子说:“让他在后院的房间睡一晚,明天早晨赶紧回家。” 老爷子回房去了,子辰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舜茵笑,舜茵的辫子都蓬乱了,鼻尖红红的,湿透的睫毛一扑闪一片云翳,子辰说:“你挺好看的。” 舜茵喜滋滋地低着头剪纱布,他又说:“你长得有点像我妈妈。” 舜茵恼了,竖起眉毛:“我才没那么老。” “我妈妈一点也不老。”子辰着急地分辩:“要是以后你去北京,我给你看我妈妈的照片,很年轻的,真的很年轻。” 舜茵用手指将子辰额角的胶带摁了几下,忽然问:“你觉得女孩子什么样的才好?” 子辰皱眉想了好久,似乎很困扰,半天才说:“要我说的话,仙女最好。又漂亮,又能变很多东西,又永远不会老,和她在一起,就什么都不用发愁了。” 舜茵哼了一声:“仙女没有,女鬼倒多,三更半夜就吊在你家的房梁上,吐着长舌头叫你呢。” 子辰说:“真的,要是能飞到天上去就好了,天上最干净了。你知道全世界哪里离天空最近吗?” “喜马拉雅山呗。”舜茵撺掇他,“你走去西藏慢慢爬,然后就上天了,那是天梯,爬上去就成仙了。” 子辰明白她在揶揄自己,有些失望,转而说:“舜茵啊,明天我要回去。” 舜茵明白他的意思,吃了一惊:“你有钱买票吗?” 子辰摇头:“走去省会,然后扒火车回北京。” 舜茵怔怔看着他:“你回北京找谁去?” 子辰说:“我在北京的姥姥还不知道我被送到这儿了,回去了总比在这里有法子。” “姥姥是什么意思?”舜茵问。 “姥姥,就是你们这里说的外婆。”子辰央求地看着她,“舜茵妹妹,给我准备点馒头吧,以后等你去北京,我请你吃糖葫芦,随便吃。” “哦,糖葫芦。”这个舜茵知道,“就是那种山楂做的,抹了冰糖的东西,电视里看到过。可我不喜欢吃山楂。” 子辰继续蛊惑她:“那就带你去天安门吧!咱们玩故宫去啊,娘娘穿的衣服,戴的首饰,还有坐的椅子,睡的床,可好玩啦!” 听上去似乎确实比县城有趣得多,舜茵说:“我找爷爷要几块钱,你还是坐车去省会吧,然后再扒火车走。” 子辰说:“你瞧不起我吗,我一天就走回去了。” 舜茵不接腔,笑嘻嘻冒出一句话:“时子辰,时子,时子……小狮子!以后叫你小狮子好了。” “时,是时间的意思,子时是午夜,辰时是清晨,这个名字是我妈妈起的,她说表示走向光明的意思。”子辰说,“狮子是万兽之王,我觉得我最多是粒石子吧。” “那好,就叫你小石子。” 两个正在嘀咕,颜老爷子又回了来,朝桌前一站,厉声说:“明天我和孙女去学校,看看你的入学成绩,若是尚且过得去,以后你就在我家吃饭,晚上回叶家睡觉。等高考的时候,送你路费回北京考试。现在就各自睡觉去,再啰里啰嗦不停,马上赶出去!” 舜茵匆忙收拾小药箱,心里偷偷地欢喜,略抬起头看一眼子辰,见他对自己吐了下舌头。舜茵折回房间打开柜子,把药箱往里塞的时候,手碰到一只铁力木的梳妆匣,就捧起来拿到桌子上。 子辰见这匣子精巧,凑近了细看:“铁力木能雕出这么多花纹,是细丝铁力木吧?看样子像明代的,琉璃厂里都没见过这样的呢。” 舜茵不由睁大眼睛,眼神里是佩服,说出来却是反的:“你怎么像个老头子似的,这些也懂?” 子辰颇为不屑:“这算什么?这些玩意儿我小时候就会看了。” 舜茵掀开铜扣,将盖子抬起,拉出最底下的抽屉,取出一只缺口的皮手绳来。手绳是黄牛皮掺着多股细银丝编织的万字花,却未封口,两头露着毛刺刺的料头。 第7节:故乡,是用来离开的(2) 舜茵将手绳围在子辰腕上:“这是我闲着没事自己编的。编大了,又懒得拆,一直搁着,送给你吧!”说着,食指伸进去试了一试,“呀,你戴也宽裕了,不过没关系,等你长大了就合适啦!”不容分说将两边接头合在一起就编。 子辰纳闷:“这东西不都是活扣吗,你怎么编个死的?” 舜茵说:“你不懂,这是我妈妈教我的,开运手绳。结上了就不能解开,要许一个愿,等到哪一天手绳断了,这个愿望就实现啦。” 子辰闭目祈祷。舜茵见他态度郑重,觉得好笑,低着头将那手绳利落地收了口,拿小剪子修去毛边。 暑假前一天,期末考的成绩发下来,蓁蓁是班级总分第5,年级排名第19。同学们站在贴着排行榜的黑板前叽叽喳喳地说话,舜茵依旧在中等偏后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一科一科的分数看完了,疑惑数学分数似乎比平时高了十几分,打算回教室翻出卷子细看。她刚转身,又折回去,在排行榜上找子辰的名字,他的名字很好找,就在蓁蓁上面几个。舜茵看着他的名字泰山压顶般高倨在第1,嘴角不由漾开一丝笑。 回到教室,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数学卷子,考卷背后有道15分的附加题,舜茵没有做,但老师打分的时候疏忽了,把那15分也算上,数学得了105,减去这15分,才只有90分。舜茵见蓁蓁在座位上,就伸手捣捣她,给她看那卷子,蓁蓁斜眼看她:“你是考不出这么高分数的。” 舜茵小声说:“是的,多算了15分。我想放学以后找老师改过来。” 蓁蓁板着脸:“明天就放暑假了,要是放学以后改掉的话,那谁知道你只考了90分,要改就现在去改,把排行榜上也都改掉。” 见舜茵不语,蓁蓁提高了声音:“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报告班主任。” 舜茵忙拿着卷子起身往办公室走,路过排行榜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仔细又看了一回,减去15分之后,自己的名次要往下再挪8个位子,踌躇了许久,叹口气,只得往办公室去。 教数学的王老师不在,舜茵来找到班主任将原委说了,班主任抬头望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下午了,排行榜来不及改,等王老师回来,你让他改你的成绩单好了。” 舜茵返回教室,蓁蓁看着她:“什么时候换排行榜?我帮你拿糨糊。” 舜茵有些羞愧,说:“没有找到王老师,班主任说排行榜不用改了。” 蓁蓁垂下眼睛不说话。舜茵低着头回到座位上坐下。 放学以后,蓁蓁背起书包就走,舜茵等她出了教室的门,才收拾好文具起身回家。走到临近石板街的一个丁字路口,遥遥看见子辰和蓁蓁的背影,舜茵紧走几步赶上去,却又犹豫,放慢了脚步,听见蓁蓁大声地说:“滥竽充数就是说这种人的,是好朋友我才不声张,要是全校都知道了,就不会有人和她玩了。” 听见这话,舜茵的心怦怦乱跳,又听子辰说:“这又不是她自己谋划出来的,她是运气好,我看啊,人有运气,才是真实力呐。” 蓁蓁说:“那可不见得,我是肯定能考取一本的,她嘛能考个三本就不错了。这种事情,凭运气做不来吧?” 子辰不说话,蹬蹬跑开,喊着:“李澈李澈!打球吗?” 蓁蓁回头看见舜茵,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掉转头走了。 颜老爷子在家里思考了两天,决定把舜茵送去省会读书。他想舜茵渐渐大了,得有个女性长辈教导才好,况且舜茵虽然在宛县中学的成绩不怎么样,去了省会却一定是拔尖的,女孩子家才貌双全是正理。颜老爷子到邮局给省会的女儿打了个长途电话,让女儿帮忙联系转学。 第8节:故乡,是用来离开的(3) 颜老爷子的这个女儿排行老了,叫颜春南,嫁的是军区首长,三年五载难得回趟老家。颜老爷子虽是国立北京大学的底子,却在三女儿面前没了气焰,用颜春南的话说,就是:腐朽落后的价值体系。 颜春南的新价值体系使得她家里有保姆、警卫以及小洋楼,颜老爷子则坐在他那幢石板街的老房子里读《毛泽东选集》,时常很困惑。但他不想孙女搅合这类问题,既然现在都是新价值体系了,那就得让小孙女快快进入这个体系中去,免得被时代的洪流淹死。时代的洪流已经淹死了儿子儿媳,孙女是断断不能重蹈覆辙了。 舜茵本打算暑假去乡下同学家玩些日子,乡下的山更高大,如果爬上山顶往下看,田地都像蜡笔画的方格子,绿绿的一块一块,缀着白墙黑瓦的房子,云彩在山峦里飘,像是散不尽的炊烟,空气里是清爽到鼻腔的植木香,涩而且薄。小松鼠偶尔从脚背上窜过去,尖利的小爪子在皮肤上擦过,微微的刺疼。 可是省会应该没有这些吧?有高楼还有很多车,有新潮的衣服,说话的口音也不一样,舜茵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沮丧,在屋里来回转了几圈,对爷爷说还没有和蓁蓁道别,就出了门。 蓁蓁听说舜茵要走,笑道:“给我写信,也可以打电话,你姑姑家电话是单位出钱,可以随便打的,我家也快装电话了,你可以先打到我表哥那里,让他喊我。” 舜茵点头,指尖在门框上划来划去,东张西望地看。 蓁蓁说:“子辰去棠村给孙正广补习去了,明天才回来。我帮你转告吧。” 舜茵嗯了一声,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把我姑姑的电话写给你。” 蓁蓁说:“不用,你给我打好了,你打过来不花钱。” 姑姑家是两层的小红楼,姑姑在门口迎着,警卫员和保姆上来把颜老爷子的麻袋和行李接下来。舜茵小声喊了声姑姑,跟在爷爷身后进了门。 春南亲自去厨房洗苹果,端着果盘回到客厅,舜茵还立着不曾坐下,春南笑着对颜老爷子说:“爸,舜茵怎么被你管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我们家好歹也世代在朝廷为官。” 颜老爷子不高兴:“这怎么叫没见过世面?这才是礼数呢。长辈没坐,晚辈岂能落座?自从西风渐进,就黑白颠倒善恶不分了。” 舜茵接过果盘,帮爷爷削苹果,春南从头到脚地看她,嘴里说:“长得真漂亮,尽挑哥哥嫂子好看的地方。怎么样?明天姑姑带你逛公园去好不好?” 虽是征询的口气,她却已经掉头对警卫员说:“小江啊,你给办公厅方秘书长打个电话,让他通知古城公园明天提前一小时关门,我们要游园。” 颜老爷子忙摆手:“罢了罢了,我不喜欢这样,他们何时开门,我们何时去,不要麻烦人家。” 春南也不坚持。带舜茵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有卫生间、保姆房、储藏室、客房、书房、厨房、阳台。她挑了楼下朝南的小房间安排舜茵住,把房间里的顶灯开关还有电源插座一一指点给舜茵,又说:“你姑父神经衰弱,夜里11点以前必须睡觉,记住了。” 舜茵问:“那要是作业没有写完怎么办?” 春南顺手把桌上的花盆端起来放到窗台外面:“那就别写了。” 到省会不过两三天,春南给舜茵买了一大堆衣服鞋子。警卫员小江开着车,将几家大商场都逛了一遍。 舜茵很是无聊,觉得省会的楼没有想象中那么高,汽车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多,街道确实是宽,但也未见得宽阔到哪里去。而且并没有相熟的同学聊天。姑姑家倒是有两个小表弟,可都不到10岁,除了爬树就是滚泥塘。 第9节:故乡,是用来离开的(4) 快点开学吧,舜茵想。 由于对逛街缺乏兴趣,舜茵整天呆在姑父的书房看书,四书五经二十四史这类,宛县家里都有,于是挑了克劳塞维茨《战争论》来看,看了几章,有些不能进入状态,便将书合起来。她又看到桌上小砖头一般的大哥大,拿在手里玩了一会儿,给蓁蓁表哥的照相馆拨过去,叶未奇听见舜茵的声音特别高兴,舜茵问蓁蓁在那里吗,未奇说去乡下玩了。于是扯了一会儿天气,实在没有话说,舜茵预备挂,犹豫了一刻,说:“麻烦帮我喊一下时子辰。” 未奇说:“他也没有在。” 舜茵不甘心:“去哪里了?” 未奇答:“不知道。” 舜茵不信他的话,但又不好说破,闷闷地挂掉电话,望了会儿天花板,她想做女孩子真不好,找个人都要绕弯子,心里想什么又不能说出来。小时候念的那些古书虽然讨厌,但道理似乎是对的,毕竟是几千年祖宗的智慧,不听圣贤教诲,是肯定没好果子吃的。 舜茵打开抽屉取出一沓信纸,用手在桌上抹平,拧开笔帽,先把开头空在那里,工工整整写下“你好”,重重打个惊叹号,再掉回头写上“小石子”3个字。思索片刻,把“小石子”3字划掉,换成“时子辰”。看了一会,觉得不妥,又划了去,决定先不写称呼,在“你好”下面另起一行,用“独在他乡为异客”开头,搜肠刮肚想那些诗词,竭力想让信写得有文采。 折腾半天,只写出3行字,来回读了几遍,自己很看不上,停下笔思忖。给子辰写信不大妥当,他会觉得自己有那种意思,太没面子了,还是打电话自然些,他总有在家的时候。 这样想过之后,舜茵把信纸团起来撕得粉碎,又将下面的拿起来对着太阳照,看能不能辨认得出字迹来,照了一会儿,除了那个“你好”后面的惊叹号很清楚之外,别的都很模糊,于是把信纸原样放回抽屉,依旧拿起《战争论》来看。知了在窗外吱吱的闹,书里艰涩的文字她啃不动,只得放下书看着窗外的天空。天空不似宛县那般高远,低低的,似乎伸手可及,颜色灰蓝。她好像很久没见过太阳了。 第10节:有些回忆就这样过去了(1) 第三章有些回忆就这样过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和省会的风水相克,颜舜茵刚开学没多久就成了全体女生的公敌。说“全体”,当然不够客观,这个“全体”的概念,要除去专心念书的那些、活着等于不存在的那些、尚未萌发女性意识的那些。除去这些女生,剩下的,基本上可以说都讨厌颜舜茵。 当然颜舜茵自己也有一定责任,她穿的衣服和同学们太不一样了,并且不那么合群,尤其是走路的时候看见认识的同学也不打招呼。除了舜茵的同桌周雯知道她是因为近视看不清人脸之外,学校大范围的印象却不能改变,孤芳自赏、傲慢无礼这个口碑是种下了。 好在男生们对她还不错,虽然有时也和女生们混在一起说颜舜茵的坏话,然而总是有人帮她抄课堂笔记,背书包,甚至下雨天的时候自己淋着却把伞借给她用。 舜茵一点也不感激他们,因为周雯告诉过她,这些男生背后都没说过舜茵好话,甚至无中生有地制造谣言,其中就包括那些帮着抄笔记、背书包和借伞的。 生日那天晚上,舜茵把周雯带回姑姑家吃饭。饭后两个人在舜茵房间做作业,舜茵拿出姑姑送的生日礼物给周雯看,是一只小巧的黑色BP机。周雯用铅笔把舜茵的BP机号码记在草稿本上。 舜茵说:“其实这个对我没什么用,我们天天见面,家里也都有电话。” 周雯也有些发愁,过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你把号码给老家的同学啊,你不是说,你在那里有几个好朋友吗?” 舜茵受了提醒,连忙拿起电话给蓁蓁家打。蓁蓁问:“我呼你算不算长途电话呀?” 舜茵也不清楚,说:“你把这个号告诉子辰一下。” 蓁蓁说:“子辰上星期和我表哥打架,从我家厨房拎了一桶菜油浇在后门的菜地里,点上火全烧了。我爸把他送到派出所关了两天,后来他外婆接他回北京去了。” 舜茵呆了好久,才冒出一句:“你知道他外婆家电话吗?” 蓁蓁说:“不知道啊,他走的时候我也不在家。” 周雯见舜茵半晌不做声,用笔敲她的手背。舜茵回过神,放下电话,拿起BP机默默出了会儿神,打开房门到客厅。春南靠着沙发正看电视,舜茵径直走到她面前,将BP机轻轻搁在茶几上:“姑姑,这个我用不上,还是给表弟吧,他们朋友多。” 春南说:“拿着吧,有了这个,才有交朋友的动力嘛。” 舜茵摇头。 电视上那女子的眉眼如故乡仲春的桃李,绵绵在唱:“许多的爱,我能拒绝,许多的梦,可以省略,可是我不能忘记你的笑脸……” 美国作家萨拉写道:生命是一条美丽而曲折的幽径,路旁有妍花的丽蝶,累累的美果,但我们很少去停留观赏,或咀嚼它,只一心一意地渴望赶到我们幻想中更加美丽的豁然开朗的大道。然而在前进的程途中,却逐渐树影凄凉,花蝶匿迹,果实无存,最后终于发觉到达一个荒漠。 很多年以后,舜茵才知道大多数人皆如此,而她自己并不是这一类。其实哪一类无所谓,每个人都想尽量获取自己希望的那些,然而最后的最后,人们是不是真的能得到什么? 颜老爷子在舜茵高考前一年去世,没能看见孙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舜茵有时候觉得,爷爷没看见也好。她考取的是省里一所综合大学,不属于一本,虽然学校勉强不错,但显然和祖上那些动辄金殿钦点的才子们有着天渊之别。痛苦总是在比较中产生的,而舜茵这个比较的对象实在令她从小就自卑得一塌糊涂,并且在以后的人生中也鲜有超越的可能。 报名那天,舜茵和周雯结伴去学校。她们填的志愿都是汉语言文学。周雯想毕业后在父母工作的中学当个语文老师,至于舜茵,春南姑姑已经和学校协调过,把她作为省里出版社的委培生,毕业后的去向不会有问题。 舜茵领了书本,轮到周雯的时候,《文艺心理学》发完了,老师去仓库领,舜茵在一边等,排队的同学里,闲着无事的男生都盯着她看,舜茵对周雯说:“我在操场等你。” 她在林荫下找了个石凳坐好,把手里的新书一一拿起来,边看封面边默读书名,偶然抬头,对面一个男生直勾勾看着自己。舜茵有些近视,本来不能这么肯定,但从那男生脸的方向,和自己所处的位置来判断,确实盯着自己无疑。 舜茵不自在,正想起身走,周雯抱着一堆书跑来了,嘴里喊着:“颜舜茵!” 周雯这一喊,对面那男生像踩了弹簧般跳起来:“颜舜茵!” 舜茵被吓住,愣在那里。男生满脸都是笑,大声嚷:“真的是你啊!” 舜茵疑惑地打量他,忽然惊喜地喊:“李澈!” “是我呀!是我!我也是来报到的。”李澈看到舜茵手中的书,“你是中文系的?我学信息与计算机科学。好久不见了,你变得好洋气啊。” 第11节:有些回忆就这样过去了(2) “我本来很土吗?”舜茵笑着将周雯拉过来,“介绍一下,我中学最好的朋友——周雯。” 李澈作了自我介绍。 周雯哈哈地笑:“长得真帅啊你!” 舜茵也笑:“那是,过去在宛县中学,李澈一打篮球,几十号女生围观当拉拉队呢。” 见周雯满面放光,舜茵觉得很有面子,越发要显示和李澈关系很熟,于是对李澈说:“一起吃饭吧,庆祝久别重逢。” 李澈直点头,周雯也沾光似的和李澈套近乎:“你喜欢吃什么?” 李澈看着舜茵,舜茵说:“他什么都行。我带你们去吧,我知道哪里的菜好吃。” 李澈把舜茵和周雯手里拿的书都接过来,放到自行车框子里,推着走。3个人一路聊天,舜茵问到蓁蓁,原来她已经金榜题名高中了北京的名校。舜茵顿时自卑起来,心情也低落,李澈见她没话,便和周雯叽里呱啦地说。 舜茵想,蓁蓁将来肯定事业有成前途远大,自己无非就在省会混一辈子了,自己学习也算努力,可成绩永远不上不下,将来的人生也是那样吧——认真努力,却平淡无奇。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句话,很多时候听上去颇有些矫揉造作。但偏偏真有那么多无风起浪的怪事。 颜舜茵在中学里“孤芳自赏”的名声到大学依然延续,并且多了个“假正经”的评语。关于后者,学生间流传甚广,有人说在校外某个公园看见颜舜茵和不同的男人约会,有人说颜舜茵总是等办公室没人的时候独自去找系主任,还有人说颜舜茵在附近租了一个民房和男人同居,并且那男人就是她的同班同学,只是每次都是天蒙蒙亮就走,所以看不清脸。 学校里话题人物不少,比如据传家里在北京做高官的左伊娜,可人家那些传言似乎都是锦上添花的,惟有讲颜舜茵的那些属于拆台面的那种。 对颜舜茵来说,添加的谈资已经不足以在学生中引发震荡,直到学校的BBS上出现了一个男生和颜舜茵的合影。照片是PS的,用的是颜舜茵学生证上的一寸照片,因为脸的位置太正,所以在这种需要旖旎之态的合影中显得有些生硬。照片背景是男生宿舍,看得见床后面的钢丝上挂着几条洗得暗暗的格子毛巾。 事件惊动了教务处,校领导为此开会商量,认为照片中的两人衣服齐整,只是态度亲昵了些,况且一看就是电脑制作过的,构不成太恶劣的影响,于是对上传照片的男生警告处分作为结束。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是假的,但还是成为颜舜茵一个实实在在的笑话。憋了一年多火气的舜茵冲到男生宿舍,见那男生正咿咿呜呜吹口琴,她上前抢过口琴往窗外用力一扔,口琴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落在楼下的草地,悄没声趴着。 楼上却闹翻了天。 舜茵不会骂人,看见门后有个塑料拖把,就抓在手里劈头盖脸地打那男生。屋里其他男生本来抱着看热闹心态的,见舜茵脸色煞白嘴唇发颤,赶紧七手八脚上去拉。舜茵挣不过他们,被拖了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她将拖把拼命对那男生砸了过去。 回到宿舍,舜茵坐在床上哭。同宿舍的女生有些幸灾乐祸,没有人上来劝,只有周雯眼圈红红的,抱着舜茵肩膀哄。 这个事件本来可以被添油加醋为情人间的暴力冲突,但峰回路转,BBS上出来一个标题为“猥琐男春宫系列“的帖子。 以上传颜舜茵合影的始作俑者为主角,那男生怀里搂着的女生身体上有猪头,有犬夜叉,有东条英机……洋洋洒洒近百张图,那个意淫和颜舜茵合影的男生一夜暴红,学生们开始八卦该男生的家长里短,新的谈资就这么出现了。 第12节:有些回忆就这样过去了(3) 周雯听说一夜暴红男和制作春宫系列的李澈都被请到教务处写了检查,跑来告诉舜茵,舜茵就把李澈叫出来安慰。 “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舜茵实心实意地说,“多谢你这样帮我,我把这个月的零用钱全拿出来请你好好吃一顿大餐吧。” 李澈严肃地摇了摇头:“我帮你不是想叫你请我吃饭。舜茵,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得有个人来保护你才好。你做我女朋友吧。” 舜茵没料到他这样说,脸刷的红到耳根,低下头盯着脚尖不语。 李澈的声音在头顶说:“我是为你好,咱们好歹是老乡,我不会害你的。” 舜茵镇定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李澈:“大3开始好吗?等我满了20岁。我爷爷说的,20岁以后才可以谈恋爱。” 李澈点头。 虽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但这风透得实在奇怪。和李澈的约定,舜茵连周雯都没有告诉,可不到半学期,全校都知道了,出处只可能是李澈那里。 舜茵责备李澈不守信用,李澈却矢口否认消息是从自己这漏出去的。 偏巧舜茵去图书馆看书,李澈和一个男生正在前面走,就听李澈说:“怎么样?羡慕吧?就凭你们那弱智的脑子能追到颜舜茵才怪。” 舜茵气呼呼地喊:“李澈你过来!” 李澈笑嘻嘻地来到近前:“怎么啦?” 舜茵急了:“果然是你说出去的!你为什么不承认?” 李澈依然在笑:“这有什么啊,大惊小怪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迟早的事。我说出来以后,就没人再欺负你了。” 舜茵没有话回,心里不高兴,转身要走。 李澈说:“周末我们系去郊外露营,一起去吧!” 舜茵头也不回地走,嘴里说:“不去,姑姑不让我在外面过夜。” 李澈有些无趣,远远站着看热闹的那男生却还没走,见状似乎得到了平衡,奚落他说:“你脑子够用,也不过如此,这样也算是你女朋友啊。” 李澈面红耳赤地将脖子一拧:“怎么不算是?她什么都听我的。” 对方的态度竟越发倨傲:“你和她肯定什么事都没有,学校里面那么多对,哪有一对像你们这样怪异的?出不成双入不成对,各自为营。我劝你啊,别傻,女人迟早都得被开垦,放着肥田不耕,那不是高尚,是脑残!听说女人都忘不了第一个男人,你就不想被颜舜茵惦记一辈子?” 李澈没接话茬,或者说这些话在李澈听来太有道理了。只不过这道理过于贴近内心隐秘的角落,而那角落一直被他认为是不那么光明的。 到省会以来,他努力地使自己在各方面都进化为一个城市人,他比过去更讲究卫生,哪怕事实上外套裤子一周没洗,起码要做到每天轮换着款式穿;他注意日用品的档次,小到圆珠笔的牌子,他都尽量买和城市同学一样的;他还学会了省会口音,在操场上打球的时候会大声喊出那些本地俚语,然后心里便无比快乐。然而,凡此种种不过是皮毛,要真正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城里人,对待女人的态度似乎尤为关键。说出这番理论的城里同学正在身体力行,但那位同学先天不足,外型一般、成绩平常,所以总是折腾却徒劳无功。李澈觉得这事对自己来说难度不会太大。 他请颜舜茵看电影。黑灯瞎火的电影院是个理想的场所,但去了之后才发现音响太破坏气氛了。精灵鼠小弟尖锐的傻笑实在没有花前月下的情调,颜舜茵不停哈哈大笑,害得他含情脉脉的眼神和拥抱都情趣全无。 第13节:有些回忆就这样过去了(4) 后来他又选了《天使之城》,这次他又错了,尼古拉斯凯奇哀愁的眼神对颜舜茵这类女人所向披靡。颜舜茵拿着纸巾不停擦眼泪,他所能做的只是借肩膀给她,让她在自己怀里继续对银幕上的男天使发花痴。 这比设计程序艰难太多。 晚上熄灯之后,同寝室的男生喜欢议论AV女优,也谈论学校里的女生,颜舜茵是必然的话题。这时候就有兄弟打听他们发展到什么程度。李澈含糊以对。 不上晚自习的时候,几个男生有时偷偷窝在寝室看A片,李澈看得血脉贲张,他又约了颜舜茵几次,但颜舜茵完全不开窍。 舜茵把对李澈的不满和周雯说,周雯答:“男人都这样的,只要他喜欢你就行了。李澈挺好的,成绩好人又帅,很多女生都喜欢他。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好好珍惜吧。” 周雯的话让舜茵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苛刻了。 青年节那天,学校组织游园。 舜茵和周雯打算划船,李澈先跳下船,拿了7张餐巾纸,在座位上来回擦了好几遍。舜茵注意到他把用脏的餐巾纸团成一团包好,丢进了岸上的垃圾桶。 李澈伸手先扶周雯到船上,然后再来搀舜茵。 下午太阳很大,水面的阳光折在舜茵的脸上,晒得粉红,舜茵拿餐巾纸不住擦汗,李澈递给她一瓶矿泉水,舜茵喝了一会儿,脸儿越发得热,明润的粉红像水波纹般漾满小脸。 舜茵说:“不行了,太热了,我头昏,想回学校去。” 周雯前仰后合地划得起劲:“你是中暑了吧?那你先回去吧,我再玩会儿。” 李澈把船靠到岸边,叫等着玩的同学上船,然后把舜茵扶到岸上。舜茵说:“我坐公交回学校就行了,你接着玩吧。” 李澈把自行车骑到她面前:“快上来。” 由于放半天的假,学校里没什么学生。进女生宿舍需要登记,李澈就把舜茵带到自己的宿舍,扶她在床上躺下。 舜茵迷迷糊糊睡着,睁开眼睛时满世界的黑。想着赶快回家,刚抬起半截身子,私处蓦地一阵剧痛。舜茵脑中轰的一声响,摸摸身上,衣服没了。床沿坐着个人,轮廓看得出是李澈。舜茵的舌尖都木了,半晌不知说什么。 李澈见她醒了,开口说:“怎么没见红?你是处女吗?” 舜茵伸手就往李澈脸上抓,喉咙里歇斯底里地嚎,却哭不出声音,半张着嘴干呕,大口喘气。 李澈有些怕了,将她紧紧搂住:“我只是随口问问啊,没见着红有点不完美,我相信你是第一次。我一定会娶你的,你不要这样了啊舜茵,真的,我肯定会和你结婚的!” 舜茵浑身筛子一样地抖,半天才艰难地迸出一句话:“你在矿泉水里放什么了?”李澈不答。 舜茵抹着眼泪找衣服,哭着往身上套,衬衣的扣子怎么都扣不上,自己低着头找扣眼,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扣眼上,用手来抹,擦之不尽。李澈想帮忙,舜茵向后一让,李澈只得收了手,看着舜茵默默穿好衣服鞋袜,开了门出去。李澈想追又胆怯,只好站在阳台上看舜茵腰肢纤细的身影一步一步走远。 盛开的栀子花清香满径,月光里袅袅的新枝,偶尔一两瓣落花,似浮游的精灵落在路边。 第2天李澈在舜茵的教室门口等,见周雯一个人出来了,忙问:“舜茵呢?” 周雯答:“她请假回老家去了。” 李澈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她退学啦?” 周雯嗤的笑出声来:“好好的,退什么学?应该是回家去玩吧,过几天就回来了。” 李澈松了口气,想起一件正事:“周雯,舜茵毕业以后是留省会吧?” 周雯点头。李澈说:“其实省会不见得是最好的选择,我在这里3年多,感觉也就那样子,应该接着到真正的大城市看看。暑假我打算带舜茵去北京找同学玩,你去吗?” “你俩去,我插什么灯泡?我不去。” 李澈笑笑:“对了,你们班的左依娜家里在北京做大官的吧?” 周雯再次点头。李澈说:“那你叫上她,我们4个一起去北京玩好了。” 周雯高兴得跳起来:“好主意!” 石板街的老屋久没人住,铜锁已经锈了。舜茵努力了很久也没打开,就到对门来找蓁蓁表哥帮忙。未奇见到舜茵喜形于色,两手伸出来要搂舜茵的肩膀,舜茵转个身让开,问:“蓁蓁常回来吗?” 未奇答:“出去3年,只回来过一次。大概是北京太好,懒得回这穷家了吧。” 舜茵无语。跟在未奇身后,待未奇弄开了门锁,道声谢,进屋将门扣上锁住。 迎面的墙上悬着颜老爷子黑框的像,长而整齐的白胡子,庄重的表情。舜茵在门后找到扫帚,弯腰扫屋里的地,扫着扫着,积了厚厚一层灰的花岗岩地面上落下小小几滴水。舜茵低头出了会儿神,抬头时眼中已结满了泪。她看着爷爷的遗像,跌跌撞撞扑过去将相框抱在怀里,紧紧搂住。嘴唇抖了半天,才喊出一声变了腔调的“爷爷”。 第14节:梦吧!因为也许会成真(1) 第四章 梦吧!因为也许会成真 对大学生来说,大3的暑假如何度过,需要好好策划一下。因为到了大4下半学期,人人都处在寻找工作的奔忙中,之后也不再有暑假这个概念了。 李澈约齐了周雯和左伊娜到北京玩一个多月,舜茵考虑了许久,没有反对,只提出去北京玩之前最好到姑姑家正式拜访一下。 李澈有些意外,他认为既然是3女1男出游,家里人应该没什么可说的,不过他还是答应了舜茵的要求。 舜茵带着李澈去商场挑了些礼品,李澈见她拿了几盒蜂胶,面露难色:“这个太贵了吧,我没那么多钱。” 舜茵说:“要的。这不算好东西,再便宜的话,我姑姑就对你印象不好了。” 到了付款台,舜茵掏出钱包结了账,让李澈拎在手里。 来到春南家门口,李澈看见门口伫立的警卫十分讶异,再往里走,穿过小花园有幢爬满绿萝的独楼,从落地玻璃门扇看进去,铺着米白色俄罗斯羊毛地毯的客厅宽敞明亮。 春南一见李澈拎着礼物,又瞥了眼舜茵,心中有数。招呼李澈坐下,喊舜茵到厨房洗水果。 舜茵进了厨房,春南将门轻轻掩上,低声说:“怎么不和姑姑说一声?我还托人给你物色了一个博士呐,刚26岁,家里背景很好,是省里第3梯队培养的人才。”见舜茵不乐意听的态度,春南又说:“外面这孩子长得还行,就是有点小家气,是普通人家出身吧?怎么看都泛着点寒碜。” 舜茵把洗好的桃子丢进果盘,端起就走。春南跟出来,在李澈的对面坐了。问过李澈的专业和他家里父母的情况,春南说:“要是这样的话,毕业分配的事,你是自己想办法了?” 李澈的手在腿上搓了两下,小声说:“我想毕业以后就和舜茵结婚,所以会尽力留在省会。” 春南说:“那你自己先找着吧,实在不行,阿姨帮你托托关系。” 李澈赶紧道谢。春南看着他:“不过有一条:你得对我们家舜茵好。你要是敢对不起她,舜茵的姑父绝饶不了你!” 第15节:梦吧!因为也许会成真(2) 李澈的脸色霎时变得青白,吱唔一会,才勉强说:“怎么会,怎么会……” 到北京的火车整整开了一夜。周雯长得胖,懒劲也大,一路睡得香甜无比,舜茵带了本英文版的《忏悔录》看,李澈和左伊娜打了一夜牌,大呼小叫,赢来输去,互相在脸上用圆珠笔画五角星。 后半夜舜茵朦胧睡去,梦见开满映山红的山野,沟壑里有音乐般唱着的小溪,十来岁的自己采了许多野果,似乎要递给对面的人分享。 李澈看见睡梦中的舜茵浮现出一丝微笑,玲珑的唇瓣微张,露出百合般的齿色。李澈俯到舜茵耳边,笑说:“梦见我了吗?这么高兴。” 舜茵惊醒,不满地翻身睡去。 天色微明时车到北京,几个人正在整理凌乱的头发,听见有人在站台下“梆梆”敲车窗,李澈站起身喊:“叶蓁蓁快上来帮我们拿行李!” 舜茵闻声抬头向窗外看去,只见一个穿连衣裙的女孩子背影,踩着高跟鞋跑得飞快。舜茵刚把行李从床铺下拖出来,肩膀就被人重重拍了一记:“颜舜茵!” 蓁蓁长高了很多,皮肤也白了,已是标准的北京口音。舜茵心里欢喜,却不知如何表示,只笑着说:“你可真漂亮。” 5个人走出车站,左伊娜说:“你们住哪里啊?安排好了吗?我可直接回家啦,要是没地方住,就去我家吧,我家地方大。” 蓁蓁说:“你先回去吧,我都安排好了,住我男朋友家里。” 舜茵有些意外:“蓁蓁,你有男朋友啦?” 蓁蓁甜甜地笑:“你有,我为什么不能有?” 舜茵说:“我是为你高兴。” 原来是闹市里的一座四合院。院落宽绰疏朗,四面房屋各自独立,又有游廊连接彼此,院落中有绿树繁花,青花瓷的水缸里养着几尾金鱼,正房建在砖石砌成的台基上,落地花瓶内插着月季干花,寓意“四季平安”。 舜茵抬头看那些门簪、门头上都嵌有吉祥的语句,抱柱上也有楹联,不由说:“这家主人是个风雅的人吧?这么老的屋子,收拾得真干净。” 蓁蓁笑而不答,对李澈说:“怎么住?你和舜茵住一间?” 舜茵急忙说:“我和周雯住一间,李澈自己住好了。” 李澈开玩笑说:“你老公呢?怎么影子都不见?” 蓁蓁说:“他老师生病了,昨天就去医院陪着了,一会儿吃饭的时候过来。” 几个人收拾妥当,蓁蓁领着出门打了辆车:“我们去什刹海吃饭。” 元代傅若金写过什刹海,说:舢舻遮海水,仿佛到方壶。北京是个缺水的城市,什刹海的水和桥在舜茵看来,并未有惊艳的感觉,倒是岸边雕梁画栋的几排房子,让舜茵有些动心。 蓁蓁挑的这家餐吧非常幽静,时间不到中午,吧内并无客人。 登上木质转梯,靠水的那侧是镂空的花窗,一个年轻男孩坐在中国红的沙发里低头玩手机。虽然坐着,但明朗标致的体型历历在目,穿着黑色连帽衫和黑色牛仔裤,脚上一双白色匡威鞋,头上戴着帽檐长长的灰色棒球帽,阳光越过窗棂照在脸的右侧,勾出清晰的鼻梁线。男孩玩得高兴,脸颊上轻风回雪的梨涡闪现。 舜茵见那清浅的梨涡和手腕上的万字花手绳,心跳骤停,伸手扶住墙,直到李澈、蓁蓁和周雯他们嚷嚷着冲过去,她才缓缓挪到小几边坐下。 蓁蓁一把抢过手机塞进自己口袋,挨着男孩的肩膀坐下,笑道:“我不介绍你也认得出来吧?子辰。” 子辰抬头,依然是不爱笑的样子,五官纤柔,目光却深不可测。眼睛移到舜茵脸上,没有异样的表情,只是又多看了李澈一眼。舜茵调转目光研究蓁蓁,泄气地想:原来子辰心目中的仙女是小眼睛的。 第16节:梦吧!因为也许会成真(3) 李澈说:“一直没你的消息,在哪个学校?学什么?” 蓁蓁抢着说:“舞蹈学院,古典舞专业。中国舞13级,都得了一堆奖了!” 周雯的嘴自从看到子辰起就张成个圆洞,这时候才冒出一句话:“神仙哥哥啊……” 李澈自餐巾盒里抓张纸巾丢给她:“该擦口水了。” 周雯白他一眼,拿起菜单眉飞色舞地看。 舜茵捏了会儿手指,鼓起勇气说:“你不是说要学建筑吗?怎么学了舞蹈?” 子辰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的湖面,似乎没有听见。舜茵尴尬地拿起桌上的广口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两手捧着慢慢地喝。 李澈“喂”了一声,舜茵受惊,转脸看李澈,原来他是在叫子辰。 “你们舞蹈学院不是美女集中营吗?怎么找了蓁蓁啊?”李澈说,“她连普通级别的美女都算不上。” 蓁蓁面有得色:“子辰才不是以貌取人的俗男人,他就喜欢成绩好的女孩,他们艺术院校的女孩子,简直都是文盲。” “那也不是理由啊。”李澈似乎百思不得其解,伸手把周雯写的菜单拿过来看,嚷道:“怎么没有爆肚啊?加上加上,北京特色小吃嘛。” 菜端上来以后,舜茵闷着头吃,蓁蓁不时给子辰盛骨头汤,李澈踢了舜茵一脚,让她看人家如何对男朋友二十四孝,舜茵只是不动。 蓁蓁说:“子辰从小练功,脊椎有伤,要多补补。” 子辰把汤里的肉都拨到蓁蓁碗里,自己喝清汤。 李澈问:“学舞蹈的都节食吧?” 蓁蓁笑:“才不是呢,他吃不胖,是因为我喜欢吃肉。”将头歪着看子辰,“对吧?” 子辰嗯了一声,并不抬头。 下午蓁蓁领头,在什刹海公园玩了一圈,回到四合院都快午夜了。洗漱完毕,蓁蓁道声晚安,拉着子辰进屋。舜茵看房门关上,心中忽然泛出点酸涩,默默回房,将衣服脱下,叠好放在凳子上,钻进被子睡了。 睡得正沉,一只手从腰间摸上来,舜茵啊的尖叫一声,睁眼见是李澈,稍稍松了口气,不耐烦地将他推开:“你干吗?” 李澈耳语:“我叫周雯去我房间睡啦。”说着举起腿压在舜茵身上,探头来亲。舜茵烦躁,想骂又唯恐别人听见,忍着气说:“我那个来了,不能做。”李澈只是歪缠。 蓁蓁隐约听见舜茵在隔壁断断续续呻吟,捂嘴偷笑,支起身将下巴搭在子辰肩上,摇他:“你听。” 子辰背对她仍是睡,也不搭腔。蓁蓁悄语:“我们也来吧?”见子辰没有反应,颇觉无趣,贴着他的背躺下去,用手攀住他的腰,轻轻叹口气。 次日清晨,李澈打电话约左伊娜去人才市场。他叫舜茵一起去,舜茵身上痛得厉害,没理他。李澈匆忙吃过早点便出门了。 蓁蓁想带舜茵和周雯逛王府井,舜茵却迟迟不出房门,周雯要喊子辰,蓁蓁说子辰10点钟有课。于是两个女孩子打扮停当,手牵手地出去了。 四周静寂,有只灰喜鹊立在红木窗台上,拿黑色短啄在窗棂上吱吱地磨。舜茵勉强坐起,看着床单上那污渍发呆,忍痛挪下地,把床单扯下来,一瘸一拐到卫生间去洗。 时令入暑,北方水管里流出来的水仍有刺骨的凉气,舜茵想找热水,见热水器的灯是灭的,墙上插头挂在那里。她将插头插好,站着等了一会,渐渐有些头晕目眩,不由靠住门框,耳边听见热水器轰隆隆在烧的声音,不知何时才能烧好,舜茵担心床单晒晚了,天黑前不干,让蓁蓁他们回来看见笑话,强打精神拧开龙头,涂上肥皂用力地搓。搓着搓着眼前发花,想找个小凳子坐下洗,刚转身,就看见子辰靠在门框上。 第17节:梦吧!因为也许会成真(4) 舜茵手里都是肥皂沫,披头散发地立在那里,良久才讷讷地说:“你要用洗手间吧,我先出去,一会儿再洗。” 子辰没有说话,眼睛沿舜茵的脸看下去,一直看到脚底,定住不动。舜茵低头来看,自己大吃一惊,睡裤底下尽是红,足底聚了两小滩,滴滴答答在淌。子辰的目光转向舜茵的脸,又越过她看了看池子里的床单,将舜茵的手拉过来往肩上一搭,背起就往外走。 舜茵有气无力地说:“麻烦你帮我打辆车,我自己可以去。” 子辰说:“医院不远,从这里打车过去不能左转,走着一会儿就到。” 子辰低着头,茸茸的发际线下面是润玉般的颈,领口被压得有些下斜,露出一段肩,舜茵把头轻轻枕上去。 子辰走得急,说话微微地喘:“走了以后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打了,你没在。” “那我走的时候把姥姥的号码给叶蓁蓁了,你怎么不打?” “她没有告诉我。” 医院的4部电梯都没下来,电梯口挤了数10个病人在等,子辰背着舜茵从安全楼梯往上跑,舜茵噙着泪说:“蓁蓁说你脊椎有伤,放我下来吧。” 子辰不说话,一口气上了7楼,找到主任办公室,在门上敲了敲:“郑阿姨!” 郑学敏是子辰母亲的发小,子辰出生的接生大夫之一,后来留学日本,是知名的妇科专家。见子辰背着个女孩子,满头是汗地站在那,郑学敏一时摸不着头绪,绕到子辰身后,发现舜茵裤腿的血,忙说:“把她放到床上,我看看。” 子辰小心翼翼扶着舜茵躺下,掉头对郑学敏端端正正鞠一躬:“麻烦郑阿姨了,我在外面等。” 约摸10来分钟的样子,郑学敏打开房门走出来,愠怒的目光盯着子辰,子辰茫然。 “现在知道心疼了?以后别做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我开了些消炎药,拿了药以后带她回去好好休息。你们才多大点的人,这样下去将来不能生孩子怎么办!”郑学敏说。 舜茵坐在病床上,等子辰拿药,见子辰一声不响走进来,立在面前纹丝不动。舜茵心虚,不敢看他,垂着头说:“医生说没事,我们回去吧。” 话音未落,子辰暴喝:“你不会踹他啊!” 舜茵吓得浑身一战,子辰对住她喊:“女孩子温柔没错,温柔不是窝囊,懂吗?你懂不懂啊!” 舜茵号啕大哭,哇哇不停,抓起病床上的枕巾擦鼻涕眼泪。子辰嫌医院的枕巾脏,情急之下又没有纸巾,只得把T恤下摆拉过去给她擦。舜茵攥着他的衣服擤鼻子,抹了他一身。子辰不停拍她的背,好不容易哭消停了,他背起她来回家。短短10来分钟的路,背到家时,舜茵竟睡着了。 子辰把她放在自己床上,盖好毛巾毯,回身到卫生间洗那床单,洗着洗着心头火起,将湿漉漉的床单攥成一团,走到垃圾桶旁边,用力扔了进去。 带着几瓶矿泉水,李澈和左伊娜绕着北四环转了两个招聘会。 北京的辽阔已经超越了李澈的想象,他对城市所能假设的极限,最多是省会的三四倍而已,所以他拒绝了左伊娜坐私家车的建议,而选择了公交车。可当李澈辗转坐了近两小时公交,从地图上看却只是一小段可怜的距离时,北京成了辉煌的梦,呼啦啦张开羽翼,明媚地降临在身边,仿佛只要伸手,就可以抱住。 立交桥射线般直指蓝天白云,高楼万仞,光怪陆离。作为IT专业的学生,双脚踏在有“中国硅谷”之称的中关村土地上,那一瞬间李澈几乎要热泪盈眶。 第18节:梦吧!因为也许会成真(5) 他仔细看了招聘单位的资料,左伊娜还提供了一份500强企业的招聘要求,这是他重点研究的对象。李澈看招聘启事一头一尾看,头是看公司的名称,尾是看职位待遇。这两点符合他的期望值了,才会看中间的招聘条件。 好公司很多,报酬也让李澈的心几乎跳出了喉咙,但定下心分析,综合指数比较理想的单位,都要求硕士以上学历,尤其自己这个专业,想从管理职位开始很难。 左伊娜也在看启事,却是漫不经心的态度,见李澈几乎要逐字逐句吃下去一般在研究,不觉失笑,拿肘腕撞了他一下:“你真以为到了凭本事吃饭的时代了?这地界儿,还是有关系好说话。” 李澈还在研究,嘴里说:“人家是外企,你爸再有本事也是中国的。” “外企?”左伊娜笑得差点把水喷出来,“外企也是咱们地界上要饭的,你当北京是联合国殖民地,没人管得住洋鬼子呢?” 李澈睁大眼睛看着左伊娜,不认识似的,良久,伸出手用力在她肩上一拍:“好!你说这话肯定是愿意帮我了,不多说,有情后感!” 左伊娜嗔怪地将肩一抬:“谁说帮你了?凭什么帮你啊,真是。” “能帮就帮帮吧,”李澈恳切的语气,“请你喝咖啡吧,你陪我跑到现在了。” 左伊娜如蒙大赦,抢过李澈手里的招聘信息,窝了几下丢在人行道旁边。挽着李澈的胳膊,抬头在四处看了看,对面恰是星巴克绿色的招牌,左伊娜指着那方向,对李澈甜甜一笑。 喝完咖啡,差不多到了晚餐时间,李澈请左伊娜吃了顿必胜客。他估计这个档次的餐馆对左伊娜来说差不多就是路边摊,但那已是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了,想来左伊娜也理解。 吃完饭,又陪左伊娜到东方广场买皮鞋,左伊娜试鞋子的时候看上一双男式休闲鞋,打算一起付款。李澈猜到她是送给自己的,坚决拒绝了,左伊娜也就作罢。 李澈打车把左伊娜送回家,再坐公交回四合院,都快11点了,听见屋里有闹哄哄打牌的声音。他到房间放下背包,打算洗个澡,走到院子里,见子辰站在台阶上盯着自己,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李澈正纳闷,子辰三两步走上前,攥住他的衣领,往墙上一摁:“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不许强迫舜茵做她不喜欢做的事!再让我知道一次,我就把你胳膊腿全拆了!” 李澈这才明白子辰在说什么。他知道自己理亏,但仍然嘴硬:“关你什么事?你变态吧!你是不是更想啊?” 子辰的拳头差点挥到李澈鼻子上,李澈害怕想躲,后脑勺砰地撞在墙上,大叫了一声。 舜茵听见动静,从屋里冲出来,见状有些失措,愣愣站在那里。子辰和李澈听见脚步声,都回过头来看她。 子辰比13岁时长高了很多,但依然是当年月光下那个熟悉的少年,仿佛就在昨日,仿佛只在前一个瞬间。舜茵心中猛地厉痛,泪水几乎就要涌出,却还是扑上前把李澈拉到自己身后,对着子辰嚷:“不许你打他!” 闻声而出的蓁蓁伸手就推舜茵:“你给我客气点,别这样对我男朋友说话!” 舜茵看见蓁蓁,无名火升腾,自己还未察觉,手已抬起,对着蓁蓁的脸扇过去。手到半空,被子辰牢牢拿住,舜茵看着他的眼睛,子辰目光如水,深静无波:“记住,不许碰我女朋友。” 舜茵呆住。蓁蓁不依不饶,扑上来想拽舜茵头发,子辰厉声道:“回屋里呆着去!” 蓁蓁不敢任性,讪讪地往里走,临进门之前忽然转过身看了舜茵一眼,嘴角浮现出鄙夷的冷笑。 第19节:总有个瞬间让一切都不重要(1) 第五章总有个瞬间让一切都不重要 血液和基因似乎真有些难以解说的神秘符咒,当年时慕奚除了时睿钰这个宫廷摄影师的儿子之外,还有个学芭蕾的女儿,因为是清廷驻法的一品大员,这学芭蕾的女儿一度被时慕奚斥之为有伤风化,然而时家自此与舞蹈结缘,代代不绝。 时子辰立在舞台上,镜海明波,烟笼寒月,雾蒙蒙一派情深。因为是响排,所以他只穿着黑色练功服,并不紧身,旋转间隐约是躯体的轮廓。 没戴面具也没穿盔甲的兰陵王腾身飞跃,手中一柄太阿剑青光耀目,剑尖撩起;兰陵身姿旋转,矫若游龙,只见银光熠熠,剑影闪过,不见人影。舞至高潮,箭步跃起,雷霆万钧滚滚而来。倏然之间,风平雷息,正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台下,冯余不紧不慢地鼓了3下掌。子辰来至身边,冯余打开水杯的盖子递给他,子辰喝了几口,等气息平稳了一些,说:“冯老师,兰陵王的手位到蹲再到小跳,太芭蕾了,眼神和脚位又太京剧,我想把兰陵之死那一节的小跳删了。” 冯余说:“那换什么身段呢?” 子辰想了想:“不用加什么,情绪比技巧重要,原来的身段就拉得满。” 兰陵王的配乐是京剧曲牌《夜深沉》的变奏,加入了弦乐和管乐,雄浑而悲怆,舞台无人,音乐依然在回旋。 冯余说:“子辰啊,比起兰陵,你更像韩子高。” 子辰一口气把水喝完,单手耍了个轻巧的剑花:“不喜欢韩子高的故事,我喜欢汉武帝。” 冯余说:“你不喜欢的太多了,你还因为不喜欢男芭蕾舞演员的裤子,放着那么好的形体,就不愿意考芭蕾系。” 子辰说:“那裤子就是难看嘛。” 冯余笑:“人真虚伪,明明都长的东西,却要装作没这回事。” 衣服堆里手机响,子辰看短信,是舜茵,说她在门口。 舜茵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子辰不解地看着她。舜茵说:“李澈从你家搬走了,他住到别的同学家去了。” 子辰冷笑:“和我有什么关系?” 舜茵说:“怎么没关系?昨天晚上你那样子,他当然不好意思住你家了。” 子辰不回答,反问:“就为这事吗?那我表个态:第1:知道李澈搬走,我非常高兴。第2:如果你不高兴,你也可以搬走。第3:以后不要给我发短信。” 舜茵掏出手机开始删除他的号码,子辰在一边看,舜茵删完后子辰又检查一遍,舜茵说:“你的手机呢?你把我的号也删掉,你也不要找我了。” 子辰没带手机,舜茵跟到礼堂,看着他把号码删掉。 两个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有些冷场,舜茵宣布:“我现在就搬走。”话虽如此说,她也不知搬去哪里,如果跟着李澈,那周雯怎么办?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四合院,那太说不过去了。她希望子辰服个软,这样自己也好把话往回找。 万没料到子辰应声而答:“搬走就搬走。”这还不算完,居然又接一句,“不过我要看着你,谁知道你会不会拿我家东西。” 舜茵气冲冲往外走,子辰喊她:“我现在排练走不开,我不在家你不许搬啊。” 舜茵听见这话转身又回来,走到子辰面前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冯余提高声音:“子辰还在磨蹭什么?上台上台!” 舜茵这才看见指导老师坐在那里,于是不敢再多嘴,轻轻来到冯余身边坐下。舞台上的子辰在练功服外面套了件粉色花帔,冯余给舜茵做了个简单的介绍:“这舞叫《青衣》,说的是一个旧时代男旦的故事。” 第20节:总有个瞬间让一切都不重要(2) 粉色花帔在舞台灯光下灿若云霞,山清水秀的少年旋身一转已化作莲步轻摇的女儿家,时而是一曲舞鸾歌凤;时而是残月落花烟重;时而是花光月影宜相照;时而又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美艳无伦。 乐声袅娜,潺潺远去,子辰由舞台上的收势中立起,看着台下的舜茵:“我排完了,跟你回去。”少年尚未完全脱离魅境,眼角眉梢含着撩人的柔。 舜茵意犹未尽:“就完了?不排别的吗?” 子辰说:“你今天搬不搬啊?” 舜茵这才想起方才的争端,一时语塞,转了会儿心思,昂起下巴道:“要我搬也可以,以后只要你排练,必须请我看。” 子辰一副没处说理的表情,也不说话,扭头进后台去了。 舜茵撵上来,子辰正换衣服。他两手抻住练功服的领口,肩膀一缩,黑衣罩住的蜜色肌肤霎时裸在舜茵面前,舜茵羞恼:“你这人脱衣服怎么不避人啊!” 子辰又脱练功裤,舜茵急忙背过身,子辰委屈的声音说:“不是说喜欢搞艺术的吗?搞艺术的都这样。” 舜茵无话可回,子辰低声嘟囔:“叶公好龙。” 换好衣服,子辰把书包往肩上一甩,舜茵跟在他身后,边走边抠手指头,终于鼓足勇气说:“你还是把手机号再告诉我一次吧。”停顿片刻,又补充理由:“我觉得你将来肯定特别有出息,我挺想认识名人的。” 子辰不语,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拨号。舜茵正担心他不理会她,忽听自己的手机铃响,心中高兴,低下头使劲笑。子辰掉头又走,舜茵跟着,一面仔细把号码存在通讯录上,又默背了几遍,牢牢记住。 李澈一个人坐在房间已经思考很久了。 他认为自己错误地理解了左伊娜刚下火车时的邀请。在家乡,外地的朋友到访,地主负责招待食宿是很自然的事。按李澈的猜测,左伊娜家里比较有背景,可能房子比较大,大户人家一般都有客房,自己大约是被独自安排在什么房间吧。白天可以和左伊娜的父亲多交流,这对他前途是大有裨益的。他万没想到左伊娜把他带到了一个连锁的城市旅馆。左伊娜说这是亲戚的生意,房钱全免。她客客气气地把李澈带到房间里,周到地检查了一遍电视、热水器、夜灯,确定没有问题才离开。 一日三餐看来要自己解决,每天都在一起行动多半也不可能,他甚至连左伊娜父亲的面都没见着。 这让李澈异常困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他终于恍然大悟:左伊娜肯定是看上自己了,但因为有个颜舜茵,她心里别扭又不好说,所以才这样安排他。 李澈铺开一张纸,分左右写上颜舜茵和左伊娜的名字。然后在左侧写了“相貌”两个字,随即在颜舜茵的名字下画个勾,在左伊娜名字下画个叉。第2个写的是“是否处女”,在颜舜茵名字下画个勾,在左伊娜名字下画个问号。第3个写“性格”,颜舜茵和左伊娜都画了勾。接下来的标杆是“对我事业的扶助程度”,这次颜舜茵是叉,左伊娜画勾。然后是“富有程度”“对我是否大方”“未来朋友圈的层次”“孩子的成长环境”等等。李澈每个都认真地做了评判,最后总分加起来对比,左伊娜胜出。 李澈对这个结果有一些不安,究竟是愧疚还是兴奋,无从定义。他烦躁地把笔尖在纸上敲来敲去,昂头看着天花板上圆形的吊灯。吊灯有点脏,白色的磨砂玻璃上渗出暗黄的水印,李澈盯着那水印出神。 当笔尖把纸戳得稀烂的时候,李澈做出了决定。他想,作为有情义的男人,应该把这事再做完美些。他到旅店的商务中心上网,详细搜索了“处女膜修复”这个关键词。价格很便宜,有的人造膜只需要80元。李澈打算选择最贵的那种手术修复,在北京好的医院做需要1000元。介绍里说具体要看破损程度,李澈估计颜舜茵不属于严重那类。 第21节:总有个瞬间让一切都不重要(3) 一切似乎都很周全,李澈打电话让舜茵到旅馆来。他打算越快解决此事越好,舜茵在北京做手术,回了省会人不知鬼不觉,而他刚好可以抓紧剩下的时间和左伊娜多加深感情,也给左伊娜的父亲留个好印象。这样,回去以后,再谈一年恋爱,毕业的时候就可以和左伊娜来北京结婚、工作了。 舜茵坐了40多分钟的地铁,到他房间的时候脸儿热得绯红,圆鼓鼓的小胸脯上下起伏,煞是动人。李澈把她抱到床上,铆足劲温存了好几回。 心满意足洗了澡,等舜茵也洗过,李澈给她倒了杯茶,眼含笑意看着她喝。 “我和你商量个事。”他开口说,“我们处了两年多,我对你感觉挺好的,你这人做老婆也比较理想。” 舜茵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都这么熟了,说这些干吗?” 李澈说:“有很多陈腐的观念啊,条条框框啊,都是阻碍社会发展的糟粕,都应该摈弃。自从改革开放,我们的国家就富强了,对吧?” 舜茵觉得这话题不着边际,摸不清李澈想说什么,隐约有些不安,抿了口茶,说:“这些我不是很清楚,快吃晚饭了,咱们出去吃碗面吧。我刚进来的时候,看见路口有一家,挺干净的。” 李澈坐着不动:“等我说完再去吃,几句话的事。” 舜茵看着他。李澈注视了她一会,脸上的笑容逐渐散去:“我们分手吧。” 舜茵不说话,李澈也不说话。 北京的夏季,太阳落下后就有凉意,完全不似南方的夏夜,湿润且灼热。夜风的冷说明不远处有着高山,那山里到冬季应是悬崖百丈冰吧?夜风无味,没有栀子花香,甚至毫无植株清凉的涩味,种植在窗外的绿树如同塑料模型,毫无气息。 李澈早已饿了,只是出于情面一直陪舜茵坐着。他觉得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坐下去了。 “我得去吃饭。”李澈说,“你也早点回去吧,晚了就没有地铁了。” 舜茵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李澈又说:“走吧,我要锁门了。” 舜茵缓缓立起。床头柜上搁着她那只绣着KITTY猫的小布包,舜茵背起来,默默往外走。 李澈看着她的背影,鼻腔有些泛酸,低声说:“初恋一般都不会成功的,别钻牛角尖了,过两天我带你去医院做个修复手术。” 舜茵站住,却没有回头看他,一字一句说:“你不是我的初恋。” 李澈的脸腾地血红,愣了片刻,大喊:“那你和我这装什么装啊?难怪第1次没见红!你就是个婊子!” 舜茵似乎轻轻笑了一下,轻盈地闪出门去。李澈站在走廊看,舜茵柔亮的黑发悬在小小的腰肢上方,随着步伐,如风中招摇的丁香。 大城市到了夜深时分,益发荒凉。恢弘的建筑人迹稀疏,丢盔弃甲地洒满世界,宽大的台阶似乎想把人挤压成蝼蚁。也许在这样的城市里,活着的都是蝼蚁吧? 有个推冰糖葫芦售卖车的小贩慢慢从王府井步行街出来,看样子已经收摊,每当身边经过一个行人,却还是满怀希望地兜售着他的商品:“要糖葫芦吗?各种口味的。”舜茵迎上去,只选了最传统的,一色的红山楂,透明的黄色冰糖,沉甸甸拿在手里,美中不足是已经凉了。 舜茵拿着糖葫芦,沿长安街西行走到天安门广场,拣花坛边坐下,专心地吃糖葫芦。 小学语文课本里说,天安门广场是世界上最宽广、最壮观的城市广场。毛主席纪念堂、人民大会堂、人民英雄纪念碑、花坛,还有伫立的旗杆和华表,隔着长安街是天安门城楼,洞开的午门,一条笔直的中心御道,尽头不可见。但舜茵知道,那里有九五之尊的宝座。 第22节:总有个瞬间让一切都不重要(4) 没有任何北京人能体会一个生长在中国的外地人,第一次站在天安门广场的感受——那是专属于多情却多难的民族的感受。 舜茵静静环顾四周,甚至连扣在广场上的夜空也瞻仰了很久,她的耳边回响着一个少年明朗的声音:“以后等你去北京,我请你吃糖葫芦,随便吃。” 舜茵的眼睛有些湿润,徐徐嚼着嘴里的山楂,酸的果肉和脆蹦蹦的冰糖充满口腔,甜的汁水顺喉管流下去,轻轻咽一口,连心尖儿都酸了。 不知为什么,城市上空的星星总比山里黯淡,月亮也像洗不干净的菜盘子,硬生生贴在天边。 东方刚露出一线曙光的时候,戎装的护卫队员正步由午门走向升旗台。舜茵站着看完升旗,从地下通道过街,来到故宫售票处。售票处还没开门,等了好久,8点半时终于开始卖票。 售票处有租电子导游机的,付了押金,舜茵把耳机戴上,选择了中文解说,打开电源,古色古香的音乐响起,女解说员颇为官方的声音款款道来:“故宫,位于中国首都北京市中心,旧称紫禁城。是明、清两代的皇宫,无与论比的古代建筑杰作,世界现存最大、最完整的古建筑群。被誉为世界5大宫之首……” 耳边仍是少年含笑的声音:“那就带你去天安门吧!咱们玩故宫去啊,娘娘穿的衣服,戴的首饰,还有坐的椅子,睡的床,可好玩啦!” 坤宁宫还保持着据说是光绪大婚的场景。小小一间屋,幔帐、门帘、床垫、横匾、帖落,红艳艳的像着了火。光绪皇帝的婚姻没有幸福,之后的宣统皇帝也没有。当初他们和盛装的新娘并肩坐在这描龙绣凤的床榻上时,那些高声吟唱的祝福为什么没能保佑他们呢? 祝福,是因为很难实现吧?连皇帝都逃不过命去。 舜茵走出神武门的时候,天色将晚,深蓝欲聚,不见夕阳。24小时其实很短,因为人和人在一起才变得漫长。也许本来就很短很短,我们都以为它会很长很长,如同生命,如同幸福。 舜茵发愁地站在护城河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肚子有点饿,但也不想吃东西。随手在口袋里摸了一下,碰到手机金属的壳,掏出来看,吓了一跳,有47个未接来电,还有短信,不过短信读不了,信箱已经爆了。 来电的是子辰。舜茵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我在故宫后门。 子辰来得非常快,他几乎是从出租车上扑过来的,一张嘴竟然口吃起来:“你你你发什么神经病啊?昨天晚上李澈打电话给我,说和你吵架了,问你到家没有。我就一直给你打电话,后来怕把你的手机打没电了,就没敢再打。你昨晚在哪里啊?在故宫和鬼约会呢?” 子辰连珠炮般地说,舜茵猛然一伸手,紧紧搂住他,脑袋埋进他怀里,动也不动。子辰懵了,由脸儿到脖子绯红,勉强干咳一声:“这样不太好吧?” 舜茵的声音在他胸前懒懒地说:“就一会儿。” 子辰不敢动,由她抱着。 良久,舜茵用力呼出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启齿而笑:“没事啦。” 子辰狐疑地打量着她:“没骗我吧?是不是李澈又欺负你了?我帮你报仇。” “好啦好啦。”舜茵越发笑靥如花,“以后我要好好读书,好好做人,好好生活。我会幸福的,一定!” 舜茵的眼睛灵动,笑得眼神飞起,眼睛的线条有个俏丽的弧,连带黑黝黝的睫毛一溜儿撩起。 百媚千娇,说的就是这样的女子吧?子辰想多看几眼,又怕舜茵对他反感,只得把身子背过去,装作看人行道上的公交站牌。 舜茵没注意他,扭回头看神武门的城楼。 城楼连接绵延的高墙,隔着护城河,宛若巨大的宝匣,封装起一个皇权时代的传奇。在那个时代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无比优雅、细腻、颓废,那是画卷中的盛世华章,从绚亮的开端到悲凉的结局。一个人,一件事,一种感情,就是整个一生,那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第23节:为别人活着(1) 第六章为别人活着 有人说:变化是永远不变的真理。古往今来莫不如是,时代变化的周期越来越短,怀着从一而终的梦却往往是一厢情愿。不仅爱情,职业也是。 如果说大学生就业是一个时代在狂奔时必然出现的问题,那么艺术类大学生的就业则是其中最残酷的。艺术是如此美好,可是创造它的过程和创作它的人却总要经历磨难。他们的话语中翻飞着理想主义的光泽,其中大部分终将跌入尘埃。这样的生活久了,累了,有的孩子会换一种活法,按主流价值观的定义,这种活法被称为“堕落”。 看着舞台上翩若惊鸿的子辰,冯余觉得这是一个接近梦幻的孩子:躯体、容貌、表现力、对音乐的敏感、对作品的领悟,甚至在舞台下也散发出精灵般的气场。这肮脏的尘世偶尔会盛开几朵花,香远益清亭亭净植。这个孩子,就是其中的一朵。 上课和排练之余,子辰还在戏剧学院进修编导专业,这对于全面提升艺术素养很有帮助。冯余知道常有公司找他拍广告,此外他在健身房当兼职教练,学费和生活费都是自己挣的。他从未见子辰身边出现过家人。子辰从舞蹈学院的入学复试那天开始就独自出现,很少说话,但时常微笑。在瓦尔纳、在马德里、在巴黎、在东京、在澳门,从掌声和鲜花中走下台的子辰甚至没有拨打过一个报喜的电话,他总是回到房间,把奖杯和证书整齐地收在行李箱里,然后洗澡,然后睡觉。 凡以身躯作为载体的艺术表现形式,几乎没有不损害躯体本身的。子辰的韧带疲劳,路走多了就痛,脊椎曾经受伤,不能负重,疼痛发作的时候咬着毛巾熬,没有药能治得了这样的慢性病,最好是休息,不要跳,但是每天拂晓,练功房的把杆前总有子辰的身影。 冯余曾经问过子辰为什么会选择报考舞蹈学院。对于这个孩子来说,显然不存在家长的意愿。这个问题,子辰的回答是:“我曾经的梦想不是这个。但我想为别人活着,那样也许更有意义。所以,当有人建议我学艺术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个挺好的主意。” 很简单的理由。 子辰在健身房教男子塑形,但更多的时候是女会员要求他指导。蓁蓁经常去看,对这个现象很生气。然后她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她对子辰说:“你可以把你家的四合院租出去一半,一年下来的租金足够你用了,还有的富裕。” 子辰回答:“那个四合院不是我的,是我爸爸的。听说他把房产公证给我小妈了,所以我只是暂住。别人的东西,我没权力拿出去换钱用。” 蓁蓁觉得子辰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脾气太拧。不过他还这么年轻,生活会慢慢教化他的。 暑假过去一半的时候,子辰告诉蓁蓁:“我爸说今后国内的艺术品投资市场有做头,他打算回国定居,我小妈和我妹妹都一起跟来。所以我得搬到学校宿舍去。” 蓁蓁郁闷极了。倒不是因为子辰的父母回国,也不是因为子辰和他们不对付,毕竟是血缘之亲,别扭只是暂时的。她烦恼的是子辰回了学校宿舍,就不可能再和自己住一起了,这让她觉得非常难受。 第24节:为别人活着(2) 夜里,蓁蓁靠在子辰肩上的时候,用齿尖轻轻咬他的耳垂,子辰似乎在想什么,睫毛下的眼睛熠熠闪光。 蓁蓁伸手拨他的睫毛。子辰问她:“快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蓁蓁亲他一下:“你读研究生,我也读。” 子辰叹口气:“我在想自己将来会不会很穷。” 蓁蓁把他的手指拿起来玩:“你怎么会很穷啊,你爸就算现在不管你,法律上你还是他儿子啊。” “你不明白我们家的事。”子辰看着天花板,不再往下说。 蓁蓁说:“宝贝儿,咱们研究生毕业就结婚吧!” 子辰低声说:“我没钱买房子……” 蓁蓁捏他的鼻子:“别愁眉苦脸啦,租房子住也是一样的,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房子。” 子辰高兴不起来:“可我总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你给我好好的守身如玉,就是对得起我了。”蓁蓁把子辰的脸扳过来对着自己,“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如果你敢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我就杀了你!” 子辰说:“我是什么样人你不清楚吗?对我不放心干吗跟我。” “长得漂亮的男人都花心。” “哪来的歪理?” “都这么说的!” “张爱玲还说每个女人都放荡呢。”子辰不高兴地把蓁蓁的手甩开,“自从知道她说过这句话,我就一直拿她的作品当青楼文学来看。你说现在这世上什么人没有?谁能把谁总结了?” 蓁蓁笑了:“你得给我办一张你那个健身中心的年卡,这样我们就更多时间在一起了,也免得那些母苍蝇总叮着你。” 离开学还有一周的时候,舜茵他们动身回安徽,蓁蓁和子辰到火车站送。 蓁蓁跑上火车,帮李澈和周雯放行李,然后坐在过道边的弹簧椅上和左伊娜聊天。她俩已经混得很熟,甚至开玩笑说研究生毕业之后让左伊娜帮蓁蓁安排进国家部委。 舜茵独自在站台上闲逛,离开车还有10来分钟,她不想太早进到灌满各种人体气味的车厢中去,尤其不愿意再和李澈处于同一个狭小的空间。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多花几百元坐飞机回去,也不想看见李澈的脸。但这样一来,势必大家都会知道分手事件,这个李澈,似乎不值得如此抬举。舜茵的目光在站台上寻找了一会儿,看见子辰靠在水泥柱边听音乐。耳机银白的线在黑的衣色中悬垂着随风轻扬,他半低着头,眼睛微闭,修长的腿收成一个轻盈的折角。 舜茵双手插在口袋里,凝视着他,看了好久,子辰没有觉察,保持着那个姿势始终未动。舜茵从背包里取出手机,举在面前,取景框对准那听音乐的少年,轻轻按下快门。拿近了审视片刻,舜茵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把照片存进收藏夹,然后设为桌面。 广播里开始催促送客的亲友下车。舜茵登上台阶,站在关闭的车门后,透过车窗看着站台。火车徐徐驶动,似乎在牵动灵魂深处某个久存的伤口,在她渐渐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子辰抬起头目送加速的火车。 火车渐渐飞驰,北京留在了北京——那个冷漠而又温暖的北京,那个疼痛而又甜美的北京。 春南是在和舜茵商量李澈的工作安排时,得知他们分手的。舜茵轻描淡写的态度令春南觉得这段恋爱并没有伤筋动骨,看上去像是情侣间个性不合的自然分开。春南开始积极物色候选对象,按行情,舜茵现在是最紧俏的时候,挑选余地非常大。她问舜茵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孩,比如说身高啦,胖瘦啦,兴趣爱好啦,学历啦,发展前景啦等等等等,但舜茵却说不想找同龄的男孩。 第25节:为别人活着(3) 舜茵不反对相亲这种方式。她对春南说希望缩短恋爱时间,尽快结婚,对方最好大5岁以上,只要不超过40岁都可以。婚否也无所谓,只要人踏实,有稳定收入,肯结婚,愿意负责任就行。 从舜茵的话头里,春南察觉出和李澈的那段恋爱还是给小姑娘的心灵造成了不小的打击,甚至在某些程度上泯灭了一个年轻女子最不缺乏的自信。 大学毕业后的女孩子已经22周岁了,稍一疏忽就冲过25岁的门槛,越往后,砝码越轻。就像《泰坦尼克号》里露丝母亲说的:女人选择的机会有限。 在物色的过程中,舜茵又加了一个条件:婚后男方不能要求女方为婚姻放弃事业。这句话进一步的解释,不是单纯意味着不做全职太太,意思是舜茵想在事业上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努力,遇到机会的话,不能以家庭为由要求她放弃。 北京之行让舜茵发现爱情是有条件的,乐府诗里很打动她的那句“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得重新审视。 估计那个“君”搁现在就是个综合条件特别好的主,不然的话,没人会和他许什么“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诺言。叶蓁蓁条件优秀,所以她能拥有子辰那样的男朋友,连李澈也毫不留恋地丢下自己奔左伊娜去了,这全都因为舜茵自己缺乏竞争力。 她分析后发现,要想维持婚姻稳定,女人最好拥有自己的事业,像自己这种能力有限的女人,如果做不出什么事业,那起码该自食其力。要让一个男人爱你,离不开你,也许和他能从你身上获取多少利益成正比吧,对自己有用的,没有人会舍得离开,她这样想。 这个结论令舜茵十分伤感,因为她从小以为,爱情就是一眼看上去喜欢了,然后喜欢下去,然后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想,然后就在一起不分开,然后就那么一辈子。 见了三四个人,舜茵挑了看上去最其貌不扬的一个。 对方是一间上市公司的副总裁,主要负责华东地区的市场营销。36岁,离异,有个8岁的儿子。舜茵认为,年龄大的男人应该比较会心疼老婆,再说已经离异一次了,对婚姻肯定会非常慎重。 赵振涛个子不高,应该刚刚1米7,本来舜茵完全没有注意这个问题,赵振涛却主动提出来了。 赵振涛说:“其实我对你不大满意。你个子太高了,差不多1米65了吧?我喜欢1米6以下的女孩子。你年纪也大了,女孩子20周岁是最好的。另外,你好像脸上有些肉,我喜欢那种脸特别瘦、下巴特别尖的。还有你的嘴小了,我喜欢嘴巴大嘴唇厚的。” 舜茵说:“这样看来我们不合适,那就算了吧。是我约你出来的,今天的茶我来请。” 赵振涛哎了一声:“我还没说完呢。虽然你的腰比较粗,屁股比较小,但整体感觉还不错。我这个人比较朴实,有什么说什么,我觉得你挺适合做老婆的。不说这个了。我对你的基本情况都了解,挺符合我要求的。你主动约我,也说明你看上我了。那我们就正式开始相处,合适的话,你毕业后我们就结婚。” 舜茵想了一想,说:“相处可以,但相处期间不能有那种要求。” 赵振涛爽快地说:“那不用你说,我这人很负责任,结婚前绝对不会碰你的。” 赵振涛的话确实不好听,但舜茵觉得,这说明他没有太多和女孩子交往的经验,感情经历比较简单。听春南姑姑说,他是从赣南一个贫困农家打拼出来的孩子,所以应该算是个知道上进的男人。赵振涛离婚的原因是前妻有外遇,为了证实这话的真伪,春南姑姑特意多方了解过,赵振涛并没有撒谎。 学校里,李澈和左伊娜迅速进入了状况,出双入对,亲昵无比。 于是学生们常常看见李澈和左伊娜合吃一只甜筒,而舜茵抱着书本上了赵振涛的奔驰车。 颜舜茵显然是女陈世美,厚道的李澈当然也该重新获得幸福。颜舜茵这个女陈世美当得十分高调,丝毫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舜茵也不在乎这些,她开始到出版社实习,成天扎在一堆稿件里,一坐就是大半天。 赵振涛始终觉得舜茵对自己的态度不热情,这让他怀疑这个女孩子别有企图——从内心深处来说,他防备所有的人。他仔细考虑过颜舜茵能从这个婚姻里得到什么好处。首先是免费的豪宅可以住,算租金的话,一个月下来价格不菲,颜舜茵刚毕业就轻而易举得到了。当然作为老婆,她也得尽义务,舜茵的家务不知做得怎样,凭她的姿色,仅仅在卧室里那一项就足以抵消租金。接下来她还要给他生孩子,算起来似乎捞不到太多好处。 为了谨慎起见,赵振涛拐弯抹角地暗示舜茵,婚后双方收入自由支配,他每个月交给家里3000元生活费,颜舜茵没有反对。赵振涛又去了公证处,把自己的资产都公证到母亲名下。这样差不多可以放心了,他开始以轻松的心情和舜茵约会。 第26节:现实永远超乎想象(1) 第七章现实永远超乎想象 眼看毕业在即,到了和左伊娜正式摊牌的时机。李澈为了让左伊娜觉得温馨浪漫,他把她带到一间家居饰品店。 有专门为婚礼准备的整套床上用品。导购小姑娘轻言慢语地介绍:“我们的品牌源自精心设计的制作,融合了典雅的欧陆风情与纯天然的轻柔感受,令睡眠舒适健康。我们拥有8大经典系列、500多种产品,高贵典雅,一定能满足您的个性化需求。” 左伊娜没有什么特别反应,李澈跟着她来回转了三四趟,忍不住说:“伊娜,你看我们买哪一套合适?” 左伊娜没说话,漫不经心地出了家居店,打算去逛商场。李澈急了,拉她的胳膊。左伊娜转身看着他:“我毕业以后没打算和你结婚,你带我看这些干什么?” 李澈愣住了。 左伊娜又说:“你是不是打算和我结婚以后留北京啊?你怎么不想想,我要是喜欢北京,能来安徽念书吗?我就是讨厌北京人多车多空气脏。所以到安徽来透透气,我挺喜欢这里的历史,称得上人杰地灵。” 李澈半天才说:“如果你想留在这里,那就留吧,我也留。可咱总得结婚吧。” 左伊娜似乎觉得他的话很好笑:“我也没说要留在安徽啊。我已经报了新东方的雅思班,准备申请一家英国大学的古典文学系。” 李澈似乎被什么噎住,脸憋得通红,嘴唇翕动了好几下才挤出一句话:“可是我们都睡过了,我要为你负责任。” “我没有要你为我负责任啊!”左伊娜忍不住,终于笑出了声,“是你觉得自己吃亏不好意思说吧?我补偿你就是。” 还没完全到夏季,正午的太阳却白哗哗的晒在头顶。李澈背上全是汗,连头发根都往外冒热气。不,是忽而凉忽而热的气浪。这个中午完全是一场恶梦! 李澈说:“你当然应该补偿我。我算一下。”他从书包里掏出小本子,上面详细记录了他和左伊娜约会的所有支出。从第一次约会开始,连公交的1元车费都没有漏掉。李澈把其中自己所花的费用也一并算进去,得出一个数字,他把这个数字拿给左伊娜看,说:“这不是所有,还有我的青春赔偿费、感情赔偿费,再加10万。”其实李澈很想在那10万的数字后面加个0,但他没这底气,男人的青春到底不如女人的值钱,况且和左伊娜谈恋爱的时间也太短。 第27节:现实永远超乎想象(2) 左伊娜撇了撇嘴:“咱们一起花的钱我认了,可是额外的10万补偿费,你值吗?” 李澈铁青着脸,咬紧牙看着她:“10万!” 左伊娜似乎被他的脸色吓住,有些畏惧地后退了一步,飞快地说:“那好吧,一口价:2万。你要写个收据,把前因后果全部写清楚,如果以后再来纠缠我,我爸爸一巴掌就能拍死你!” 李澈二话不说开始写字据。左伊娜看着,嘴里说:“你可真敢喊价啊。依我看,你那个中学同学叶蓁蓁的男朋友,比你值钱多了。可惜真值钱的好像都不卖。” 李澈把写好的字据往左伊娜脸上一拍:“给钱吧。” 两人进了银行,处理干净这些事,然后分道扬镳。 李澈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 他这次亏大了。有生以来栽的第一个大跟斗,几乎是致命的。中关村有多远?一夜火车的距离。可是他能去吗?在那个著名的IT工地上像办公室里所有朝九晚五的民工一样活着吗?难道像他们一样,收起了叱咤风云的梦,卑微地、毫无机会地活着吗?难道必须娶一个平民的女儿,奋斗终生买来一套只有70年使用权的房子,并生养出一个小民工,之后默默无闻地死去吗?! 李澈并不畏惧困难,也愿意奋斗。只是他的奋斗必须看得到成功。他不想做着勤劳致富的梦却没有任何实在的保障。他需要帮助,谁来帮他呢?父母?哦,忘了那对除了种地什么都不懂的白痴吧,他们将来不成为他的负担就谢天谢地了。 中关村的梦纵然再依依不舍也不得不放弃,他得考虑如何在省会立足了。 李澈想到了颜舜茵。想起这个名字,他的心里涌起了温情,默默酝酿了一会,他拨通了舜茵的手机。 没想到舜茵按掉了。 是不是不方便接听?李澈等了3个钟头,舜茵没有回拨,他又打了一次,这次又被按掉了。 不好的兆头。今天运气实在太差,李澈决定不再采取任何行动,等这倒霉的日子过去,第2天再去找舜茵面谈。 虽然左伊娜的突然翻脸让他开始重新认识女人,但对于舜茵,他的自信再度油然而生。 第2天舜茵从出版社一出来,就看见李澈堵在门口。 他迎上前,刻意放低的口气中有一丝卑微的成分:“舜茵,我有点事想和你商量。咱们找个地方喝茶聊吧。” 舜茵不看他,也不答话,径直地往前走。李澈说:“年轻人犯错上帝都会原谅的。舜茵,我真的爱你,回到我身边来吧。” 听到这话,舜茵立住,片刻之后回眸一笑:“可我不爱你。” 路边驶来一辆空载的出租,舜茵招手叫停,一溜烟走了。剩下李澈站在路边,寒气直从脚底窜上来,竟打了个战。 时昕鸰一行回国的前一周,子辰搬回了学校宿舍。蓁蓁对这样的“分居”感到很郁闷。 子辰排练很辛苦,加上要去戏剧学院进修,还要打工挣钱,从常规的热卡消耗上计算完全是透支的,每天很晚回了家,常常累得话都说不出来。蓁蓁心疼他,也不太多要求什么。但看着睡梦中的子辰,总会按捺不住,那时的场景便很像一个使用暴力的女流氓。 她一直撺掇子辰在外面租个一居室,甚至提出和他一起分担租金,但子辰从来没松过口。他的理由是,既然准备3年后结婚,那得从现在开始存钱。在外面租房子生活花销太大,3年下来是不小的数目,这个钱省下来可以买全套的家用电器,再加整体橱柜都没问题。 没有钱会影响生活的自由度,这个概念第一次钻进蓁蓁的脑子。蓁蓁的家庭在县城里算是寻常水平,不富有,也没什么负担,有钱和没钱的区别,在蓁蓁来说是模糊的。 第28节:现实永远超乎想象(3) 虽然在首都呆了差不多4年,蓁蓁倒从未想通过婚姻改变什么。她的成绩优良,连读研究生,毕业后在大企业做中层管理不是太困难的事,这样的未来对蓁蓁来说已经很不错了。重要的是,她太爱子辰了,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男孩子,即使在北京。 同居那段日子里,子辰一直负担全部的开支,并且在蓁蓁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做家务,还熬汤给她喝。他虽然常常很累,但如果蓁蓁强烈要求的话,也都会尽力满足。即使如此,蓁蓁仍然觉得这份爱情里少了什么。 爱情是什么呢?爱情就是不愿意分离。即使做不到时刻在一起,也要时刻体会到对方的气息。从这一点上说,蓁蓁觉得子辰对她不够好。子辰不怎么给她打电话,也很少有短信息,出国比赛的时候基本上是给蓁蓁发一封简单的电子邮件,也不告诉她返程的时间,说回来就回来了。 蓁蓁觉得,男朋友走出机场的时候有女朋友来接是很幸福和有面子的事,但子辰仿佛自动放弃了这种幸福和面子,她甚至怀疑是不是他们舞蹈学院有什么妖精在那里等他。有几次蓁蓁打听到他回国的时间,特意去机场偷看,只见子辰跟在指导老师身后,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直接上大巴离开。 她觉得自己似乎永远走不进他的灵魂。 周六下午,时昕鸰带着俪萱母女在东四十条桥附近一家酒店吃饭,他打电话让子辰过来。 子辰带着蓁蓁出现在时昕鸰面前的时候,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大约有两分钟。父亲和儿子的目光像在互相审视,更像是在对峙,久别重逢这个词可以定义此时的性质,却不能形容双方的情绪。 时昕鸰没有邀请子辰入座,不知是忘了还是有什么其他用意。子辰自己找到位子坐下来,让蓁蓁也坐。 蓁蓁发现对面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十分有趣。大的是那种完全符合“艳丽”这个词,成熟但绝无苍老,虽然含着微笑,眼神里却满是芒刺。这芒刺异常微妙,也只有蓁蓁这样敏感的女人才能察觉得出,在别人看来,尤其是男人眼中,倒不失为潋滟的情致。小的大约不满20岁,女孩子的样貌非常吸引人,这个吸引并不仅仅在于五官的出众,而是一种磁力极强的和谐。会不由自主地对着这张脸笑,会觉得轻松快乐,会愿意对她说心里话。由于事先知道一点子辰的身世,蓁蓁猜测这就是俪萱母女。 女孩子的牙齿很白,笑容显得异常灿烂:“哥哥好!我是安安。”女孩是俪萱和前夫所生,和子辰并无血缘关系。 子辰对她点点头:“你好。” 俪萱开口问:“这是你女朋友?” 子辰抄起筷子就吃,夹了两块蜂蜜冰桃塞在嘴里,边嚼边说:“是未婚妻。” 蓁蓁看着子辰,子辰从时昕鸰面前拿起酒瓶给自己倒酒,大口地喝。 时昕鸰终于冒出一句:“你就一直跳舞吗?” 子辰低着头一个劲儿吃,含糊不清地答:“和你有什么关系。” 俪萱说:“你未婚妻真不怎么样,我看配不上你。” 子辰充耳不闻,仍是吃,眼睛都没抬,说的话也听不出任何情绪:“别拿我未婚妻开涮。” 蓁蓁咽不下这口气,回敬俪萱一句:“是吗?我看你也不配做子辰的妈妈。” 时昕鸰咳嗽了一声。俪萱不理,对着蓁蓁笑:“别说我没提醒你啊,子辰这样的男孩子,绝不是和一个女人过到头的命。” 蓁蓁说:“你自己和一个男人过不到头,就希望所有女人都过不到头吧。” 第29节:现实永远超乎想象(4) 安安嚷起来:“你们太不尊重哥哥了!” 子辰埋头把碗里的饭吃完,端起酒杯漱了漱口,然后拿餐巾纸擦了擦嘴,说:“谢谢你们喊我来吃饭,我吃饱了,再见。”说完拉起蓁蓁就走。 安安喊:“哥哥!哥哥!” 子辰早没影子了。 蓁蓁被子辰一路拉着走了大约半站路时,子辰才松了手。 树的华盖将水泥路上荫出一脉深绿,子辰站在那里,抬头看天。天是看不见的,眼中尽是密簇簇的叶,犀利的阳光钻透枝丫,斑驳地落在肩上。 蓁蓁从侧面看过去,子辰的眼底涌起透明的水波,薄薄停驻在睫毛尖端,却没有滴落下来。 她从背后搂住他的腰,手臂收紧,把那身体深深拥在自己怀里。 子辰的声音有些哑:“你什么都没吃,饿了吧?我带你吃饭去。” 蓁蓁悄语:“不吃饭,想吃你。” 子辰伸手把她拉到面前:“别闹了,吃披萨吗?” 蓁蓁曲起手指轻轻擦了下他湿润的眼睛,笑着点头。 叶蓁蓁的学校在市区,离使馆区不远。因为总是一门心思地谈恋爱,大学4年她几乎没有交到朋友,当子辰从她的生活中抽离,每天的黄昏便从香甜的粉红变成了寂寞的浅紫。 据说习惯和依赖可以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嫁给一个不那么深爱的男人。如果这习惯和依赖的对象是深爱的男人呢?女人会不会像被放在温水里煮的青蛙?蓁蓁觉得她的情况比温水更严重。她看见路边小店里嗞嗞作响的羊肉串,觉得很像目前的自己。虽然和子辰才不过一个星期没见,可蓁蓁觉得自己已经被烤糊了,而且刷了厚厚的一层辣椒粉和孜然末,呛得她浑身难受。 她知道子辰晚上要去戏剧学院上课,但仍然给他打了个电话,希望他过来陪陪自己。子辰和她商量能不能下课以后再过来。 那起码是4个小时以后的事了,现在怎么办? 蓁蓁沿着街边走。这条街酒吧林立,她顺手推门走进一间。 酒吧中间几张大的长方形木桌,周围是条状的木头板凳,阴暗的灯火下鬼影幢幢。摆设看上去真像是武侠片里武林高手火并的客栈,吊灯的式样又像是京剧《智取威虎山》里面座山雕的聚义厅。 领舞台上那个男孩子跳得很投入,含胸、挺胸、绕胸、绕膝、转膝。蓁蓁希望能在昏蒙的灯光下把他看作是子辰,可她做不到。子辰的肢体太出众了,律动起来的气场也太强大,这样小得可怜的舞台容不下那个少年的光芒。 蓁蓁要了一杯苏打水,没精打采地跟着音乐晃动身体,时而疯狂地尖叫。在欧洲男人眼里,蓁蓁属于标准的东方女性。小巧、黄皮肤、黑色直发,尤其是细细的丹凤眼。所以很快地,有个美国男人注意到了她。 美国男人对蓁蓁介绍说自己叫Brian,是美国一家银行驻华办事处的代表。蓁蓁的听力和口语都很好,和Brian交谈很顺畅。 Brian说:“在爱尔兰语里面,Brain代表力量和美德。大部分人把Brian看作是爱尔兰男子,聪明,喜欢运动,并擅于社交。有些人则认为Brian是无聊喜欢黏着妈妈的孩子。” 蓁蓁哈哈地笑:“我正被一个孩子黏着。” Brian说:“我希望你给我起一个中文名。” “我要叫你鼻涕虫。”蓁蓁说,“在中文里,这是一个妈妈对自己心爱宝贝的称呼。” Brian和她碰杯,表示很高兴接受这个名字。 鼻涕虫身材健硕,目测约有185甚至更高,宽厚的胸和粗壮的上臂似乎有着岩石的硬度。蓁蓁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鼻涕虫把这个动作理解为她的暗示,至于是不是暗示,蓁蓁也不清楚。 第30节:结束前不要退出(1) 第八章结束前不要退出 当蓁蓁在Brian家柔软的床上心满意足地喘着气时,手机响了,见是子辰的号码,蓁蓁如梦方醒,从床上飞快地跳了起来。蓝色显示屏在铃声中闪烁,她没有接听的勇气。 蓁蓁匆忙穿好衣服,到卫生间草草洗了把脸。Brian在床上说:“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honey。” 蓁蓁跑到校园门口,看见背着包的子辰站在那里。她的喉咙发干,在离他半步远的距离站住,挤出一个笑来:“你迟了一小时。” 子辰有些歉意:“本来一下课就过来的,但是教授把我留下来,说上次导演理论和技巧的作业里面,关于声音和画面运用的部分,实践上不可操作,所以就和他讨论了下。” 蓁蓁伸手抚摸他的脸:“子辰,你好像又瘦了。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呢?其实你生下来就拥有了一切。你就不能和你爸爸好好谈谈吗?” 子辰不回答,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袋递给蓁蓁:“这是我在路上给你买的蛋挞,还是热的,吃完了快回宿舍吧。我也得回学校了,明天一早就有课。” 蓁蓁接过纸袋,神色黯然:“子辰,难道我约你过来,就只是想看看你吗?” 子辰沉默了片刻,把头一低:“我知道。” “你知道还这样!”蓁蓁突然爆发了,“再这样下去我会被你逼成疯子的!” 子辰咬住嘴唇,有些疲惫地吸了口气。 蓁蓁掐他,子辰没有动,良久才开口说:“我很努力想让你满意,可现在没有办法,要上课,要打工赚钱,很多事情都是必须要做的,蓁蓁你能不能体谅我一点点?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蓁蓁喊:“你就是放着好日子不过和自己较劲!凭你自己这样下去你能做什么?最多是你们学院的教授到顶了!” 子辰依然是安静的态度:“做教授不好吗?” 蓁蓁说:“你做什么我都不反对,可是你不能把你自己从我身边拿开!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要像个寡妇一样活一辈子。” 子辰的笑容有些苦涩:“你对我这么没信心吗?我会让你等一辈子?” 蓁蓁捧着纸袋呜呜地哭,哭泣的声音仿佛是被一个泵用力往外抽,半天才冒出一声。 子辰看了她许久,低声说:“你带身份证没有?我没带。” 蓁蓁的哭声缓和了些,抽泣着抬起头:“干吗?” 子辰凑到蓁蓁耳边:“开房间。” 蓁蓁破涕为笑。 舜茵穿好黑色背心裙,外面套上白色长款西服,在梳妆台选了条哑光的金属长项链,拎起蓝色漆皮包,从门口鞋柜里拿出蓝色鱼嘴高跟鞋穿上。今天是她生日,也是正式上班的第2个月。 传达室门口有四五个快递公司的人杵在那,手里都捧着鲜花。老邢在传达室里喊:“来签收一下吧,都是送给你的。” 舜茵很尴尬,硬着头皮依次在回单上签了名字,把那些花抱进传达室,托老邢代为保管,再三叮嘱他不要告诉别人是送给她的。 回到办公室刚坐下,老邢打电话说又有花送来。出门看时着实吃了一惊:门口停着辆依维柯,后门掀起,几个花店员工抬出一座圆形的玫瑰花山。舜茵呆站在那里,太多红玫瑰堆在一起并不好看,远远望去和纸扎的红灯笼没什么两样。 花店的人递上一张卡片:“这是999朵玫瑰,加上李澈先生爱您的那一颗心,一共是1000个爱,祝颜小姐生日快乐!” 舜茵脑袋都大了。 正值上班时间,大家见到这场景,纷纷驻足观看。舜茵对花店的人说:“我给你们100块钱,把这个拉回去。” 第31节:结束前不要退出(2) 花店的人不接受她的要求,放下花就走,舜茵无奈地喊:“那我给100块钱,你们帮我拉回家总可以吧!” 拉着一车花回到家里,舜茵坐在客厅,看着一堆百合、玫瑰、蔷薇和勿忘我发愣。她给老邢打了个电话,拜托他如果再有人送花,就说自己出差了。挂了电话之后,舜茵在那堆花的卡片里找了一会儿,没有赵振涛的。 赵振涛完全忘记了这回事,因为直到夜里,他连一通电话都没有。 舜茵回忆了一会儿,她似乎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生日,于是主动拨给了他。赵振涛正在深圳出差,电话里十分噪杂,有女孩子笑的声音。他说:“过生日没什么意思吧,你都快30岁了,又不是小女孩,到我生日的时候一起过吧。” 舜茵不明白刚刚22岁怎么就快30了?按照这样的逻辑,赵振涛是不是快50了呢?舜茵接触的男性很有限,除了李澈就是赵振涛,这两个男人似乎都是没有温度的。男人为什么需要女人呢?赵振涛说过一句话:没有男人会有兴趣了解女人的灵魂。原来,他们爱的只是包裹灵魂的肉体,情义千斤不及胸前四两。 舜茵无聊地按着手机,屏幕上一个黑衣少年依柱而立,云淡风轻。这个少年似乎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就是温暖的。虽然他的气质清冷,但泯灭不了那温柔的眼神和笑容,他似乎是唯一的一个。他的气息、声音,甚至于被他背在背上时闻到的味道,都散发着和煦的芳香。 舜茵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今天是我的生日,祝我快乐好吗? 片刻之后有了回复,4个字:生日快乐! 只有4个字,不知为何却风起云涌,催肝裂肺。舜茵的泪水夺眶而出。 夜空并非纯黑色,倒是黑中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像学生时代的蓝黑墨水被打翻,泼满了世界。舜茵遥望北边的天空,很想极目望尽这黑幕,很想刺探千里之外同一片天空下的那个少年,此时在做什么。 手机铃响,舜茵抓在手里,平稳呼吸,轻轻“喂”了一声。 传来子辰清朗的声音,夜色中分外低柔:“还是打电话说比较好,生日快乐!” 舜茵忽然失控,呜的抽泣了一声,随即死死捂住嘴。子辰已经听到了,他沉默一会儿,缓缓地吐出3个字:“舜茵啊……”却又没了下文。 这3个字让舜茵再度涌出泪水,换了几次呼吸,用力让自己笑起来:“没事,女人都这样,常常哭着玩的,就像男人有时候会喝酒一样。我其实挺高兴的,今天收到好多花呢,你看,我很有魅力的。” 子辰说:“今天我在图书馆看书。半个多世纪前,地球上有一种旅鸽,又叫漂泊鸠,18世纪和19世纪初数量庞大,飞来铺天盖地,落下遍地都是。由于被人类大量捕杀,最后一只旅鸽在1947年消失。书上有旅鸽的图片,灰色和杏红色的毛,白色的尾巴长长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到了你。舜茵啊,我想求你一件事,请你答应我。” 舜茵“嗯”了一声。 子辰说:“无论被怎样捕杀,请不要消失。” 舜茵轻喊:“子辰哥哥!” 子辰应了一声。 舜茵说:“生活没有任何目标,再也不会有任何惊喜和希望,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人一生下来就开始打生存游戏。有的人觉得关卡太多,打得太累,规则也不公平,于是退出了。其实结局从开始就知道——所有的人都会死。但我们都不要退出,打到最后那一刻好吗?” 舜茵微笑起来:“好!” 从天堂扔进地狱,是所有祸害人的行为中最恶毒的一种。李澈很无辜地被人祸害了,他不得不在一个中等城市的中型企业里从基层做起。 第32节:结束前不要退出(3) 李澈在机房工作,由于需要24小时维护,他和另外一个技术员两班倒,每天都对着枯燥的电脑,除了上网几乎与外界没有任何交集。公司全部的员工加起来不过60来个,大半是男人,剩下的女人当中,前台的几个小姑娘只有大专文化,坐办公室的女人有的已婚,未婚的连大学里最普通女生的综合条件都不如,却也个个鼻子朝天俨然公主的势头。 进入社会以后,情况空前地严峻。同龄的女人们被各种年龄段的未婚男人争抢。李澈简直后悔透了自己当初怎么会放弃了颜舜茵,而去上左伊娜的贼船。并且,左伊娜在摆渡到河中心的时候居然坐直升机走了,还拿走了船,把自己丢在河里泡着。 他知道舜茵有一个富有的男友,严格地说是未婚夫。不过这不是问题。舜茵绝对不是浅薄的女孩子,她对待感情认真,甚至隐忍,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美丽在如今这个时代意味着怎样傲人的资本,她活得很平实,甚至有些卑微,永远觉得自己不够好,永远对别人充满敬意。 李澈发现自己在离开颜舜茵一年之后,彻底地坠入了她的情网,他觉得自己到现在才真正懂得了爱情,好几次他为自己发自内心的思念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拿出第1个月的工资,又取出一部分左伊娜给的赔偿费,定了999朵品质最佳的红玫瑰,在舜茵生日当天的清晨送到她的单位。他还给她发了信息,希望请她吃顿生日餐。但玫瑰和短信都像发射出去的烟火,杳无痕迹。 看起来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方式是让舜茵先恢复自由状态。李澈查到了赵振涛公司的电话,找到了赵振涛。 赵振涛听说是舜茵的前男友,态度很不耐烦地说:“我早就知道她以前谈过恋爱,她现在和你已经没关系了,你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们。” 李澈说:“你认为一个女人能忘记她生命中的第1个男人吗?尤其是颜舜茵这种传统的女人。如果你不在乎她是否爱你,那么,你大概也不在乎她的身体曾经被别的男人占有过。我们可以详细探讨一下她的私人爱好。” 赵振涛按掉了电话。 回国以后,时昕鸰有个惊喜的发现:俪萱对子辰的态度缓和了很多,几乎每个周末都叫他回家吃饭。仔细想想也不觉得奇怪:安安非常喜欢子辰。她在美国学的是现代舞,到北京后很快转进了子辰的舞蹈学院。子辰在舞蹈学院根本就是个专门负责让女生们尖叫的王子,安安显然已经成了子辰无数狂热粉丝中的一员。俪萱态度的转变多半是安安引起的。 子辰似乎对俪萱的关心不大适应,这个从小就失去母爱的孩子和继母相处时明显很拘谨,时昕鸰发现他处处找机会报答,这种报答本身就证明关系疏远。除了每次饭后会主动洗碗之外,子辰还用自己的钱给俪萱买了个玉坠,虽然那破玉坠在时昕鸰看来根本够不上“玉”的品质,但俪萱还是高兴地接受了,并且立即戴在脖子上。 俪萱私下对时昕鸰说:“子辰的个性还真不像你,挺招人疼的。” 中年之后的男人通常会升起一种恐惧:身体的活力在消褪,时不时出点状况的零件提醒自己正在衰老。虽然所有的男人都众口一词地标榜男人到了中年是多么的完美,但每个男人心里都知道那是个谎言。 时昕鸰常想俪萱是否真的爱他。俪萱还不到40岁,依然艳冶,他不能确定一个女人是否在青春到了尾声的时候,还能心甘情愿地陪伴一个步向老年的男人。 经过几十年忘乎所以的狂欢,时昕鸰渐渐感到索然无味,他的心思逐渐转移到子辰的身上。父与子在某个年龄段是仇敌,这从古希腊传说中可以得到验证。宙斯的父亲因为惧怕被赶下宝座而吞吃自己的儿子,俄狄浦斯王杀父娶母。父亲对儿子的心态十分微妙,儿子常常是父亲对外炫耀的资本,而不是对内关爱的对象。 时昕鸰企图让子辰对自己亲近起来,他觉得一个中年男人如果没有出色的继承人,就如同被阉割的太监,即使权倾朝野也难免被人从心底蔑视。 子辰很聪明。这一点从小就毫无疑问。这孩子3岁的时候就能在一堆瓷瓶子里准确地指出哪一只是明代的工艺。时昕鸰从事的艺术品投资事业对子辰来说,绝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 麻烦在于父子间十来年的裂缝不是想补就能补起来的。在这个孩子形成世界观的最重要阶段,父亲并没有给予他任何引导,甚至没有守护在他身边。子辰像一只丢出去的流浪猫,伤痕累累地长大。 儿子找了一个那么平庸的女朋友,无论是姿色还是品质都那么的平庸,然而他很认真地对待着她,甚至把这女人视为未婚妻。每想到这里,时昕鸰都心酸得要命。 谁能帮这个孩子找回属于他的快乐呢?叶蓁蓁绝对不是可以让子辰快乐的人。关于这一点,时昕鸰不需要了解就能断定。他看看儿子的眼神就知道了:那不是一个少年男子面对心爱女人的眼神。没有燃烧,没有悸动,没有羞涩的欣喜,他太平静,平静得超越了他的年龄。 第33节:一路狂奔(1) 第九章一路狂奔 赵振涛和颜舜茵商量了一下结婚的事,问安徽关于娶亲有没有什么民俗规矩之类。 当然是有的,但舜茵离开宛县已经10年,老家是否依然延续传统仪式,不得而知。但有一样是肯定的:新娘必须由娘家哥哥背出闺房的门,送到花车上去。如果娘家没有哥哥,那就从族亲中物色,被选中的一定得是五官端正的漂亮小伙子才行。 舜茵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跟着小朋友们跑到出阁的姑娘家看哥哥背新娘。背出来的新娘子都哭得很伤心,大人们说,哭得越伤心,表示姑娘越贤惠,舍不得离开娘家,不愿意去婆家受苦。小舜茵很不解,出嫁为什么是去受苦呢?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难道不该笑,为什么反倒要哭得那么可怜?新娘哭的时候,背她的哥哥往往往在小声地劝说:“要懂事啊,现在是人家的人了,可不能再任性啦。” 舜茵没有哥哥。她低头玩着手机,指尖碰到按键,现出那张墙纸。 她说:“没什么规矩的。” 赵振涛哦了一声:“那就摆两桌酒,简单庆祝一下。两桌够吗?在你家摆两桌,然后你跟我回老家摆两桌,我家里没多少亲戚。” 舜茵说:“两桌足够了。” 在登记处拍了结婚照,工作人员盖章,各自领到一个红本子。舜茵把自己的红本子小心装在包里,拉上夹层的拉链。 赵振涛似乎很高兴,经过一家影楼的时候,赵振涛问舜茵要不要拍婚纱照:“你拍出来比这些样照好看多了。” 舜茵摇头说不用。两个人在街边找了一家粤菜馆来庆贺一下。 赵振涛说:“我给儿子办了北京户口,将来考大学录取的分数比安徽低。我家里就我妈一个人,带着我儿子。小孩越来越大,得见见世面,我想把他们都接到一起住。” 舜茵哦了一声。 赵振涛继续说:“我在北京买了套复式。我和公司协调过了,下半年就回北京总部上班,你跟着一起去吧。” 舜茵怔住:“那我的工作怎么办?” “辞职啊!”赵振涛回答得很快,“北京媒体多,你随便找个工作不难。我这个人守信用得很,不会让你做全职太太的。” 舜茵气得把筷子一丢。她在出版社的人缘挺好,虽然总有人在背后议论她,但领导很有素质,分管主任也是个修养极佳的老知识分子。舜茵非常珍惜这样的环境,她工作得很快乐,每天审审稿件,和作者电话交流意见,有时候坐在一起聊聊文学,每个月工资不多,但总能存下来几百块。 第34节:一路狂奔(2) 可赵振涛连招呼也不打就决定了她的去留。舜茵沉着脸:“我不辞职,你自己去北京吧。” 赵振涛笑笑:“行啊,我不勉强你。不过话得说清楚:我去了北京,是绝对不会回来的。你就一个人在这呆着吧。呆到30岁,说不定我哪天就回来和你离婚了。我到50岁都能找到18岁的姑娘,你呢?” 舜茵的嘴唇发抖,赵振涛劝:“何必呢,你很奇怪,你自己不知道吗?你说,什么是女人的事业?工作挣钱?傻了吧你,如果连女人的智商都能挣到钱成就事业的话,那男人就能再造一个地球出来了。你换个城市一样可以工作嘛。再说,北京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你到了那里,对你的发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赵振涛的话不无道理。舜茵说:“我在出版社是正式职工,挺稳定的。” 赵振涛说:“很快就要全员聘用制了,有三险一金。你现在不走,到30来岁,想走也没单位收了。趁着年轻,还是多给自己一些机会吧。对你这行来说,阅历是最大的财富。” 舜茵表示要考虑考虑。赵振涛夹起一只蒜蓉扇贝,用筷子掏出贝肉,拨到舜茵面前的盘子里,又舀了碗牛尾汤,放在舜茵手边。 自从和Brian春宵一度之后,中文名叫鼻涕虫的Brian就真的像一团凭空甩来的鼻涕,黏糊糊湿漉漉地贴在蓁蓁身上。 一来二去之后,蓁蓁发现鼻涕虫并不是个到中国来猎艳的美国痞子,他确实是那家银行在华的首席代表。鼻涕虫带蓁蓁出席了好几个商务宴会,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好莱坞电影中的上流社会就活生生呈现在眼前。2000元人民币一杯的葡萄酒、10万元一只的手袋、上千万元一辆的轿车,甚至于两天穿梭3个国家的速度……一切都在爆炸。 欲望能爆炸到什么地步?似乎没有尽头。人们不约而同地狂奔,没有人能看到潮流的顶端在哪里,每个人都努力跑得快些、再快些。 蓁蓁的心激荡不已,她迫切地想加入到他们的世界中去,哪怕只能旁观。 为了不漏掉任何一次沙龙,当子辰约蓁蓁去家里吃饭的时候,她会优先考虑沙龙的时间。她很想带子辰一起出席这种场合,子辰的背景也毫无问题,可惜子辰一门心思读他的书,赚他的小钱,丝毫不像有什么雄心壮志。 子辰排练的时候,安安每场必到。作为舞蹈专业的学生,她第一次看子辰演出就受到了震撼。那种流畅得近乎流水行云的表达,令她目眩神迷。 美国舞蹈家邓肯主张:“舞蹈家必须使肉体与灵魂结合,肉体动作必须发展为灵魂的自然语言。”艺术是清晨叶尖上的第一滴露珠,艺术家则是亲吻这滴露珠的天使。 他,就是天使。 安安开始努力地学做菜。安安每天都给子辰送饭,一只干净的塑料饭盒,里面荤素搭配,颜色亮丽,外面还扎上精致的布兜。研究生院在校园的后半部分,走着10来分钟就到,子辰很过意不去,多次劝她不要再送,安安不听。 子辰总觉得欠了安安什么,所以时常给安安在专业上一些指导。现代舞和古典舞是挺有意思的两个范畴,相互交融又彼此独立,安安的想法天真而大胆,子辰常被她的舞姿逗得大笑。 得知舜茵辞职北上的消息,春南很是意外,可对于摆在面前的结果,她只能接受。她对舜茵说:“赵振涛不简单,这一来你就被他拿住了,以后小心过日子吧,希望平安无事。” 舜茵说:“他只是工作调动,我不跟去难道还留在这里吗?他总不至于存心断我后路。” 第35节:一路狂奔(3) “他多大岁数?你多大?再加上他的经历,我怎么都觉得有些心慌,这事太草率了。”春南叹口气,“你去了北京,我可什么忙都帮不上了。他要是欺负你,能忍就忍,较真下去,吃亏的是你自己。” 春南这番话让舜茵不大高兴,她觉得姑姑未免把人心想得太坏了,赵振涛有点以自我为中心没错,但何至于阴暗到那种地步。舜茵见姑姑惶然的脸色,不由笑起来:“你们年纪大的人就喜欢多想,他不会的。都是夫妻了,他又离过一次婚,他不对我好,难道还害我呀?” 由于事先在网上就投递过简历,所以舜茵一到北京就接到了几家单位的面试通知。她挑了一家文化系统的报社。 北京的冬天很冷,风一刀一刀吹。如果走在几幢高楼中间的狭窄地带,那风的强劲几乎是摧枯拉朽的,就连庞大的汽车都常常会被吹歪,滑稽地横在露天停车场上。 舜茵选了件开领毛呢大衣,配上卡其色高领衫,将头发高高梳起抓成个髻,拿黑色皮筋扎紧,再围上厚厚的羊毛围巾,暖暖和和地出门了。 面试她的是编辑部主任,一见她就眼神发亮,热情地安排她坐下,说:“我姓孔,单名一个梓。不过不是孔圣人那个‘子’,是梓童的‘梓’。” 舜茵立起身微微鞠躬:“孔主任好!” 孔梓说:“你的简历我都看过了,条件很不错。你有什么特长吗?” 能得到北京大报社部门负责人的赞扬,舜茵有些兴奋。 舜茵说:“普通的唱歌跳舞都没有问题,只要不太难。” “那太好了。”孔梓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她,“喝酒呢?能喝多少?” 舜茵认为,孔梓问她个人特长可能是为将来单位的文艺演出考虑,但后面这一句有些出乎意料。她说:“我从来不喝酒。” 孔梓似乎有些失望,说:“也行吧,锻炼锻炼就好了。我们报社的人事权下放给部门,你就算被录取了。明天来上班吧,试用期3个月,然后年聘,合同一年一签。3年后签长期合同,福利上按《劳动法》规定走。” 舜茵问:“我具体负责哪个版块呢?” 孔梓说:“你在‘古玩鉴赏’,跟着曹姐学学,曹姐就快退休了,以后你接她的班。” 这一切太顺利了。在北京找工作居然比在安徽还容易,这是舜茵没有预料到的。走出报社大门,她高兴地给赵振涛打了个电话,赵振涛在香港出差,恭喜了她几句,叮嘱她赶紧去学校接儿子小博。 小博今年9岁,不淘气也不木讷,按时写作业和上学,成绩普普通通。赵振涛的妈却把这个孙子看成人间少有世上绝无,拿着小博的作业本给舜茵看:“瞧瞧,多了不起,会写外国字了,才9岁!” 舜茵说:“妈,那不是字,是字母,和咱们中国汉字的笔画差不多,离字还远着呢。” 赵老太太说:“那也是外国字母啊,你去大街上随便拉几个9岁的孩子,没一个会写!” 赵老太太很能干,这个以厨房为终身职业的江西女人在家务上拥有绝顶的自信。她认为菜刀必须挂在墙上,斜着插在刀具架里是不行的。碗也必须摞起来,不能一格一格地插在橱柜里。 对这些,舜茵都采取默认的态度。本来她也对钻研厨房业务缺乏热情,赵老太太既然乐意在厨房挥斥方遒,那她不妨顺水推舟打打下手。 报社很快和舜茵签了一年的聘用合同。孔梓每逢重要场合都带着舜茵出席。舜茵去了也不说什么话,静静坐在一旁,偶尔礼貌地微笑。这些已经很足够,孔梓接连拿到了几笔赞助,尤其是有个餐饮企业的老总,本来说拿3万做宣传,结果舜茵对他笑了一下,老总改口说5万。 第36节:一路狂奔(4) 周末的时候,舜茵给蓁蓁打电话,约她见面。蓁蓁听说舜茵来北京工作十分高兴,得知她已经签了聘用合同的消息之后,蓁蓁说:“你肯定告诉他们赵振涛是你老公了吧?报社不高兴得疯掉才怪,这下咬到一块大肥肉了。” 两个人约在上岛咖啡见面。蓁蓁一坐下就说:“你是不担心了,现在工作和玩似的,我可怎么办呢?” 舜茵默默地喝咖啡,没有说话。蓁蓁把她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遍,实在想不明白这女人怎么那么好运气。 从小到大,叶蓁蓁都是老师器重的学生,她压根看不上除了脸蛋之外成绩平平的颜舜茵。可自从上中学开始,颜舜茵和蓁蓁得到的待遇越来越平等,尤其在男生那里,舜茵甚至超越了叶蓁蓁的地位。 颜舜茵去省会之后,三番五次找由头联系子辰,叶蓁蓁才不会无聊到做那种牵线搭桥的事。不过,舜茵喜欢子辰这件事,让蓁蓁越发觉得子辰好。那年暑假颜舜茵看见子辰时的表情让她暗自高兴了许久。原以为占了先手,万没料到颜舜茵和李澈闪电分手,毕业后找了个新男人神速结婚,并且嫁了那么个有钱的主。看来颜舜茵脑子一点不糊涂,什么该留着当念想,什么该把握,她一清二楚。 叶蓁蓁觉得颜舜茵简直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对高人她向来是尊敬的,并且乐意亲近。她说:“子辰吧,将来一直那样下去的话,在北京也就是个普通人,没准比普通人还穷。他可以不在乎,将来的孩子不能不在乎,从出生到上学,要不少钱呢。他那样子,挣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舜茵问:“你不爱他了?” “爱。”蓁蓁说,“从小到大我没有那么爱过一个人,将来也绝对不会。可是这样爱下去,我好像必须放弃一些本来可以得到的幸福。那样我老的时候会不会后悔?我不想说什么空泛的誓言,没有人敢保证自己一生都只持有一种信念。如果现在我不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对他,对我自己,都是隐患。” 舜茵说:“没有人敢保证自己一生都只持有一种信念,但每个人都可以选择做一个好人或是坏人。” “不伤害别人就是好人。”蓁蓁说。 舜茵说:“你认为什么是伤害呢?打他一拳,出血了,这才是伤害?骗了他的钱,让他无家可归,这才是伤害?伤害是扭曲一个人对世界正面的感受,让他觉得这世界黑暗、丑陋、绝望。如果你做了这些,你就伤害了别人,你就不是好人。” 蓁蓁不以为然地笑:“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你见识过另外一个世界的话……哦对了,你们家赵振涛肯定已经带你见识过了。那个世界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它完全不是我们生长的这个世界。在那里,你可以俯视整个人类,你的一句话,一个想法,就可以牵动平凡人毕生的积蓄甚至几辈人的血汗。你还愿意回到那些贱民中,被苦难践踏直到血肉模糊生死两难吗?你已经跳出来了,并且永远不会回去了,所以,你没有资格对我鼓吹那些敲骨吸髓的奴隶道德,我想活得有尊严一些,我想被人尊敬,被人羡慕。因为太爱子辰了,我舍不得放弃这个男人,哪怕有一丝希望,我也想和他一起进入到那个王国里去。我正在努力。我梦想拉着那个男人的手直到进入坟墓。”蓁蓁看着舜茵,“请你为我们祝福。” 第37节:希望诞生在自己身上(1) 第十章希望诞生在自己身上 赵振涛很少在家,舜茵一个月最多见到他两三次。 除去他经常出差这个因素之外,最主要的是他回家太晚,常常凌晨突然醉醺醺地敲门,把门铃按得山响。舜茵在新婚的头半年里,几乎每天都为他等着门,把烂泥一般的赵振涛扶到床上,帮他擦洗干净,替他盖好被子,然后去洗那些抹布般的内衣内裤和袜子,外衣用除尘器刷去浮尘,折叠好,再送去干洗。 渐渐地,她觉得越来越吃力,报社离家不近,她没有车,坐完地铁还要倒一次公交,早晨天蒙蒙亮就得起床,被赵振涛折腾以后,夜里只能睡三四个小时。所以赵振涛一出差她就像放了假,求之不得。 赵振涛并不像舜茵想象的那么疼爱小博,某些程度上说,他甚至很嫉妒赵老太太和舜茵对小博好。 赵振涛看见小博有很多玩具显得颇为失落,他认为没有必要这样宠着小博。赵振涛这种态度并不能理解为严父对儿子用心良苦的教育,因为他曾经当着舜茵的面对小博说:“儿子,长大以后争口气,不找够20个女朋友不结婚!” 舜茵对他这种奇特的教唆提出异议,赵振涛说:“谁让那些女人自己愿意的,关我儿子什么事?” 这似乎意味着只要在地上捡到钱包就可以拿回家随便花。舜茵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思想,尤其是他拿这种思想教育一个10岁的孩子,这简直太可怕了。难道赵振涛的梦想是培养出一个21世纪的西门庆? 后来,舜茵发现赵振涛这种态度是因为受了太多女人的骗。他受骗看似委屈实则必然——不估量自身条件而热烈地追求十七八岁的少女,并认为少女们会单纯地爱上他而不求任何回报。基本上,赵振涛这样的男人正属于骗子们的目标客户。街头骗术已经证明,上当的都是爱占便宜的人。感情也一样,抱着占小便宜的思想四处捕猎,只能招来骗子。 舜茵在报社还算顺利,除了孔梓总是拉着她四处应酬,说一些天花乱坠的空话煽动企业掏钱之外,倒没有什么太过分的要求。舜茵有时候也帮腔,但事后非常惭愧,孔梓教育她说:“一个成功的广告,在于引导消费者的需求,让他们为产品买账。这并不是欺骗,而是销售。我们如约提供承诺的服务,客户支付报酬。” 道理听上去滴水不漏,但舜茵还是觉得小小一版广告收几万块太贵了。她不是业务员,可她知道孔梓在拉来的赞助里面有很可观的提成,随便一笔都是宛县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全年的收入。要是每个农民都来做业务员就好了,舜茵想,那样每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最近舜茵有些不舒服,生理周期停了两个月。她去药店买来试纸测了一下,两道红杠。要去医院确诊,但是要面对妇产科那些陌生的脸,实在难堪。她想起了大三时在北京认识的郑学敏大夫,郑大夫手脚轻,态度温和。 舜茵早早地到医院挂号。郑学敏属于专家,刚好当班,她排了好几个小时的队才挂上号。 郑学敏看到舜茵觉得眼熟,沉吟了片刻微笑起来:“你是子辰的女朋友吧?子辰怎么没来?这孩子我好久没看到了。” 舜茵觉得不能再让误会继续下去,解释说:“我和子辰只是初中同学。我已经结婚了,在家测过,好像怀上了。” 郑大夫和蔼地笑,让她去化验室验尿,然后上诊床查看了一下,问了些常规问题。郑大夫皱着眉,舜茵见她这表情,心里慌乱,郑学敏安慰地笑了一下:“是胎盘前置,得多加小心,一定不要太辛苦,多休息,平时让你先生多照顾你。每半个月来一次吧,阿姨给你看看,就不用挂号了,直接来找我。” 舜茵说:“一定要挂号的。” 赵振涛听舜茵转述郑大夫的话之后,有些着急,赵老太太说:“别听医生扯,哪个女人都生孩子,吓唬谁呢,腿一撇就生了。振涛忙你的去,这点小事你不用管。” 赵老太太很重视,天天去菜市场买母鸡、猪肝、瘦肉之类。舜茵勉为其难地吃,她很想多吃点青菜,但赵老太太每次都端来一大碗肉,一大碗汤,和一小碟青菜给她。舜茵见到那一小碟青菜如获至宝,非常珍惜地吃完了,想再去添时,赵老太太板着脸,命令她把那些肉都吃光再说。 第38节:希望诞生在自己身上(2) 舜茵怀孕的消息令孔梓十分懊恼。舜茵自己也觉得很惭愧,刚到报社就这样,似乎有坑人家的嫌疑。于是她主动提出:休产假这段时间只拿基本工资的一半,孔梓听她这么说,欣慰地舒了口气。 因为怀孕,舜茵不再跟着孔梓到处应酬,也就不用硬着头皮喝那些贵得要死又难喝得要命的酒,不用忍耐酒桌上男人们呛人的烟雾和各种低俗的笑话。生活变得悠闲了,她有时候会约蓁蓁一起上街购物,陆陆续续买了不少婴儿用品。 晚上回到家里,舜茵坐在床上一样一样地检视。柔软的小袜子,系粉粉带子的婴儿服,带卡通图案的小线帽,她轻轻地摸,心中充盈着幸福。她的生命中终于出现了一个值得期待的,而且真正属于自己的未来——洁白、稚嫩、新鲜、芬芳、明亮、富足。 时昕鸰发现子辰很久没回家吃饭了,也没有任何解释。这让时昕鸰很着急,见不着儿子,也就没有和他交流的机会。难道就任凭他像个精神错乱的艺术家那样跳到跳不动,然后贫病交迫地成就什么传奇吗?这是时昕鸰不能容忍的。 他通过安安拉拢儿子回家,但没有用,子辰连安安也一并疏远起来。为了和哥哥接近,安安办了子辰那个健身中心的年卡。这种卡子辰给蓁蓁也办了一张,但蓁蓁越来越少去。 子辰教的课程里包括街舞,穿着背心的子辰靠在镜墙前看学员们练习。下颌和脖子上都是汗珠的反光,暖调灯光下撩人心脾,春意盎然。 安安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说:“哥哥,我好久没有看见蓁蓁姐了,你们分手了?” 子辰回答:“没有。” 安安说:“我想,你是那种把爱情和婚姻视为同体的男人吧?不懂得欣赏对方的事业,甚至不能理解对方的价值观,这样也能叫做感情吗?是生理需要吧?如果你选择无视这个问题那我真替你悲哀。在床上能和你和谐的应该有无数,但能懂得你灵魂的,只会有一个。上帝为每个人只造了一个,所以《圣经》中,亚当只有夏娃。” 子辰说:“女孩子在你这个年龄没有男朋友的话,很快就会变态。你已经有迹象了,快去恋爱吧,你管得太多了。” 安安看着他:“是的,我该恋爱了。可是我的亚当正在和那条贪婪的蛇浪费时间。” 子辰说:“你越来越忘乎所以,对着你哥哥说这样的话太荒唐了。” 安安仍然看着他,目不转睛:“你根本就不是我哥哥,我们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 子辰不再说话,抓起地上的外套往外走,安安跟在身后,子辰一路走进男浴室,顺手把门摔上。 舜茵在报社食堂看见李澈的时候,惊讶极了。她不知道这个人怎么突然出现在北京,而且还出现在她的单位。 李澈拿着饭卡,正在排队打饭,看样子已经是报社职工了。 舜茵端着盘子远远坐下,开始飞快地吃,她想这大概是概率太小的一个偶然事件。在李澈发现她之前,她要尽快消失。 这当然不是偶然,因为李澈端着盘子直接走到舜茵面前坐下了。他告诉舜茵,他从周雯那里得知舜茵来了北京,又从蓁蓁那里得知了舜茵的工作单位。报社微机房对外招聘,他就过来了。 李澈还不至于痴心到上演千里寻妻的肥皂剧。他所在的公司在项目结束后便撤销了,拿到微薄的遣散费之后,李澈失业了。他可以再找一个工作,但没有靠山和背景,失业这幕也许会在今后的人生中不停上演。没有人愿意像马戏团的猴子那样,通过上蹿下跳来换取一点食物。李澈所能抓住的唯一稻草就是舜茵,不管是颜舜茵本人,还是她丈夫赵振涛,随便说句话就可以让自己的人生免于颠沛流离。 第39节:希望诞生在自己身上(3) 舜茵已经结婚,蓁蓁还说她怀孕了。李澈调整了思路,希望她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自己一把。 这个要求舜茵觉得不算过分,她说:“你在报社微机房不是挺好的吗?你想让我帮什么?” 李澈说:“你老公的泰信集团,或者在省会,都可以。不一定要国家单位,只要是熟人手底下就行。” 舜茵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赵振涛对你印象挺差的,我姑姑也不喜欢你。我自己没什么办法,你看我也就是报社的一个小编辑而已,能帮的话肯定帮你的。” 这话谁听了都知道是实话,李澈更知道。赵振涛疯了才会在公司里安插老婆的前男友,至于春南,她有什么义务帮一个伤害她家人的乡下孩子呢? 舜茵是个漂亮女人,漂亮女人身边总会有愿意为她肝脑涂地的男人,这才是李澈来找舜茵的根本原因。他希望舜茵能说出五六个有权有势的崇拜者,这样自己也有好多些选择,可舜茵一直在吃饭,似乎不打算为此动什么脑筋。 李澈说:“我想到一个人,他可以帮我,不过得你去说。” 舜茵纳闷地看着李澈,他说:“时家独子——时子辰。” 舜茵不说话,有些走神。李澈用筷子戳了她一下:“子辰的爸爸是做艺术品投资的,做了一辈子了,资产吓死人。我就去他公司吧,还是外企呢,要是安排个好位置的话,薪水不会差。” 舜茵说:“你是学计算机的,去他公司能干吗?” 李澈用勺子在托盘上跳来跳去敲,像在快乐地演奏爵士鼓:“艺术品投资需要做电子档案啊,肯定用得上我。再说那个环境也很适合我,接触的都是高雅的成功人士。” 舜茵说:“好像子辰更讨厌你……和赵振涛还有我姑姑比起来,他好像是最讨厌你的。” 李澈咳了一声,“无所谓,我跟着他爸做事情,又不是他。你帮我和他说说吧,好歹咱们是老乡、同学,还谈过一段恋爱,再说我和他也做过一学期的同学。” 舞蹈学院的校园很幽静。向南的教学楼掩映在翠绿深处,楼外,婀娜的绿柳顶着流苏般的华盖,向路边探出半个身体,与草地上的巨石遥相对望。巨石上镌刻8个行书大字——文舞相融,德艺双馨。 舜茵没等多久,子辰就出来了,依然是朝气蓬勃的步伐。 子辰看到舜茵宽大的裙子和脚上的平底鞋,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要做妈妈了啊。” 舜茵说:“就在这里聊吧。”说着指指树荫下的石凳。 子辰摇头:“那凳子太凉了,你坐不好,去我宿舍吧。” 研究生两个人一间寝室,子辰的屋里很干净,窗明几净,床榻整齐,一点也不像男孩子的房间。空气中有淡淡的香味,源自窗台上一盆兰草。 舜茵说:“你和蓁蓁快结婚了吧?日子定了没?” 子辰给舜茵倒水:“还早呢,毕业以后再说。”他看着舜茵笑,“你呢?有找郑医生给你看看吗?” 舜茵说:“已经找过了,都检查好几次了,将来就在那里生。” 舜茵不知如何开口,拿着手机不停地转,子辰说:“这个手机蛮好看的嘛,什么牌子的?我给蓁蓁也买一个。” 子辰探身把手机拿过去看,舜茵猛地醒悟过来,已经来不及,子辰的眼睛盯着屏幕不动,片刻之后,不声不响地把手机还给舜茵,似乎有些尴尬,用手背揉鼻尖,揉了一会儿放下去,仍是不知所措的样子。 舜茵注视他的目光像看着心爱的孩子,微笑地说:“你不会这样就自作多情吧?” 第40节:希望诞生在自己身上(4) 子辰脸红,笑笑:“不会不会。” 舜茵说:“李澈失业了,他想进你爸爸的公司,你能帮忙吗?” 子辰好久不说话,舜茵说:“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没关系的,你别为难。” 子辰的神情很压抑,虽然尽力表现得平静,但仍看得到一丝忧伤。他的双手交叉在一起紧紧握住,搁在膝盖上,低声说:“我和爸爸说说看吧,你等我电话。” 舜茵道了谢,预备离开,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对蓁蓁好一点,要多关心她,多陪她。”似乎还有很多话想叮嘱,全堵在喉咙,只找到一句:“你会幸福的。” 子辰不知道该怎么回这些话,跟在她身后送了几步,心里越来越难受,便停住脚步不再走,看着舜茵一个人下楼去,裙摆被走廊的微风轻轻牵扯,很像当年那个小山坡上摇曳的野花。 子辰出现在时氏集团的时候,时昕鸰几乎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时昕鸰手上垫着纯麻茶巾,托着骨瓷小茶壶,正往品杯上浇淋。他停下手打量儿子,见子辰态度平静,不像有什么异常,于是用茶匙舀了勺大红袍,放在另一只空壶里。 子辰站在紫檀木办公桌前,一点弯子都没绕,直奔主题:“我有个学计算机的同学,工作经验不太多,你帮他安排一下吧。” “女同学?” “男的。” “人品怎么样啊?” “人品不怎么样。” “那你推荐给我是什么意思?” “把他放在技术部门就可以了,现在本来就没什么好人。” “你似乎觉得我一定会听你指使,为什么?” “我没有指使你。如果你认为我在指使你,那只能说明你愿意采纳我的建议。” “你有什么办法让我觉得公平些呢?” 子辰看着父亲,吐出两个字:“交易。” 时昕鸰大笑:“果然是我的儿子!好,你帮我一个忙,看看这尊佛像。” 展台上的红绒布托盘里放着一尊金铜释迦牟尼像,站立姿势,左手下垂结与愿印,右手屈臂上伸结施无畏印,面容丰润,衣纹飘逸。子辰俯身观察了片刻,取下玻璃罩,凑近佛像,闭上眼睛,轻轻吸了口气。他的脸稍稍偏离出一个角度,避免鼻息朝着佛像,随即直起身,又端详了约一分钟,转向父亲:“赝品。” “何以见得呢?” “金铜材质的佛像,长时期受供奉,被烟火熏染过,一般都可以闻到烟火和发霉的味道。这个伪品已经作过烟熏的仿旧处理,而且也在地下埋过一段时间,但烟火味过重,泥香也太浓。” 时昕鸰说:“让你的同学来上班吧,随时都可以。” 子辰并不道谢:“那我走了。” 时昕鸰略微提高声音:“你考虑下,要不要来公司上班。关于你的前途我有些建议,你不妨参考。” 他的话子辰并没有听全,因为说到一半的时候,办公室的松木大门就随着子辰的离去关上了。时昕鸰望着那厚墩墩的门板,有些难堪,嘴角抽动一下,慢悠悠靠回高背椅里去。 第41节:生活的理想是为了理想地生活(1) 第十一章生活的理想是为了理想地生活 市区有很多婴儿用品专卖店,基本上属于几个品牌的连锁。李澈出门之前在网上查了半天,经过仔细比较,选择其中两个品牌作为考量对象。舜茵对他的帮助实在太大了,大到连舜茵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从她打电话通知自己的声音就听得出来,她并没有把这当作一件难度很大的事,她那轻描淡写的态度甚至压根没觉得欠了时公子什么人情,这也许是舜茵不了解时公子和父亲的关系所导致的,她会认为理所当然。感激多半有,但到不了感激涕零的程度。 要办成一件事,奥妙之一就是不能向被请托的对象指出有什么困难存在。李澈本来并不能判断舜茵到底在时公子心目中有多少斤两,而这个结果,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反馈的结果,令李澈吃惊匪浅。他要对舜茵表示谢意,较寻常的方式当然是送礼。对现阶段的舜茵来说,高档的婴儿用品是最合适的。 李澈转了几间店,在店员的推荐下买了几大包,总价离他的心理预估还差600元,他不打算省这个钱,于是就用这些钱买了进口的孕妇奶粉。 打出租把东西送到舜茵楼下,李澈让舜茵出来拿。不知道赵振涛是否在家,李澈也不想进去。舜茵想推脱,拗不过李澈的坚持,只得下楼来,赵老太太听说有人送东西,抢先下楼来取,看见堆得一地,眉开眼笑拾起来往怀里拢,热情邀请李澈上楼坐。 舜茵没有请他上楼。她的腹部已经膨起很高,头发随意挽在脑后,耳畔松松垂下几绺发丝,发丝莹亮,阳光下透出华丽的深棕,那不是发廊能做出来的颜色,事实上,只要见过纯天然的色彩,就会知道,再精细的人工仿制,与之相比都是拙劣的。舜茵脸上没有孕妇常见的斑点和浮肿,皮肤粉白,泛着珍珠般的微光,比以前略胖了一点点,显出可爱的稚气来。这年轻的准妈妈仍是个娇憨的孩子,只是眉目间宁静祥和,非常类似中世纪油画中怀抱圣婴的女子。 李澈有些莫名地失落,忽然想再给她些什么,看了她一会儿,说:“我可以给你的版块免费提供稿件,我新换的公司,和你也对口。” 舜茵边笑边摇头,看样子对他的慷慨没有兴趣,只是说:“好好工作。”然后用手扶着腰,缓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上楼去了。 李澈报道的第一天,被人事主管领到董事长时昕鸰面前。但不是训话,是和蔼的寒暄。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企业的法人代表约见,而且还是知名跨国公司的老板。时昕鸰皮肤细白,鼻梁高耸,看上去更近似风流倜傥的艺术家。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并不是放到一个空间,一个共同的环境就不存在了。李澈看着时昕鸰,心理上非常卑怯。时昕鸰从头到脚都写着4个字:我是富人。不需要倨傲的态度,不需要前呼后拥,这个中年男人稳稳地靠在高背椅上,李澈面对他,仿佛面对千军万马。 怀着谨慎的眼光看待一切、战战兢兢谋生的李澈觉得自己只能是个下等人,他新买的西装简直像租借来的,而时昕鸰简单的衬衣益发显出李澈的土气。 他努力瞻仰着时昕鸰,憧憬将来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有没有可能像时昕鸰一半。李澈的畅想在半空中撞到一个影像,是那个迷迭香般的少年。那少年就算丢弃在宛县古旧的石板街上,依然绽放着透明的光芒。 李澈有些灰心丧气,那个男孩子似乎运气并不好——境遇坎坷,缺衣少食,经常挨打,生病也没钱去医院。为什么他看上去永远是夺目的呢?血统吗?大约而且一定是血统了,李澈痛恨了一会儿自己的父母。 走出董事长办公室,李澈往微机处走,迎面来了一个高挑的少女。 短到不行的牛仔裙翘在花苞般的臀上,支楞起小小一圈荷叶边;双腿笔直而且纤细,像踮起足尖跳舞似的,蹬着双银色高跟鞋;往上看,桃红色背心,被太阳晒成浅棕的肩膀上散着长长的卷发,音乐般荡漾。 李澈刚受了时昕鸰气质的沉重打击,此时忽而日出东山,一眼不眨看着那少女由远及近,心脏狂跳。少女来到面前,挑眉看了看李澈,表情有些诧异:“你是谁?怎么在我爸的办公室这儿?” 第42节:生活的理想是为了理想地生活(2) 李澈当即明白了少女的身份,这回天上真的掉馅饼了,而且不偏不倚地砸在李澈头上。他笑了笑:“我是子辰的同学,以后在这个公司工作。” 少女长长地哦了一声,绽开一个微笑问他:“那你能联系到我哥吗?”她怕李澈理解不了,又补了一句:“就是子辰。” 他笑了笑:“子辰是我初中同学,我和他很熟,要我帮你打电话给他吗?” 女孩把墨镜从头顶拿下来:“我打过电话,他不接,学校和健身馆也都不在,你能找到他当然好了。” 李澈当然不能打这个电话,他知道子辰压根没拿自己当朋友。李澈做出思考的样子,说:“既然这样,他可能不方便接电话,我发个短信问问。” 他给舜茵发了一条短信。舜茵的回复很气人:我也不知道。 李澈又发一条:麻烦问一下他在哪里,他妹妹有急事找他。 过了大约两分钟,舜茵回复:我有事。然后加了个括号:他的原话。 李澈给自己发了一条短信:我很忙,稍后联系。又把自己的号码存储为子辰的名字,然后拿给那女孩看。 女孩子懊恼地撅起嘴:“他和你这么要好啊!我和我妈妈给他打电话发短信他都不回。”她旋即伸出小手:“认识一下吧,我叫安安。” 这以后安安开始约李澈见面,并且每次见面都是她买单。左伊娜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不过李澈越来越发现安安和左伊娜纯属两码事。安安并不是每次出门都开车,她常常坐地铁,理由是要爱护地球环境;她购物时出手确实很大方,但只要不是急需的东西,她会留到香港打折促销季飞去买免税那种;过马路时,哪怕路口一辆车都没有,她也会等到绿灯亮起再穿行;吃东西往往只点一荤一素两个菜,或是一份套餐,绝不浪费。 这个女孩子除了在付账时打开钱包露出一排让人眼热心跳的银行卡之外,似乎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姑娘。李澈看到安安的钱包里居然有一张黑色信用卡,那是传说中的“卡中之王”,卡是黑色的,质地却是钛金属,沉重的质感和光泽宣称了它内敛而尊贵的属性。 花旗银行负责人曾说:如果黑卡卡主想刷卡,买飞机也没问题。说它是信用卡,不如说它是开启天堂之门的门卡,只要轻轻一刷,就会梦想成真。生活充满奇迹,阿拉丁神灯此刻就捏在手中。 由于实在太向往了,李澈忍不住借来欣赏了好久。他觉得没必要掩饰好奇,如果对黑卡都不好奇,那这人也差不多得道了。安安这张只是她爸爸那张主卡的附属卡,但已经相当难能可贵了,李澈拿着卡请安安给自己拍了张照片作为纪念。 普通人想象的富人不是真正富人的样子——这是李澈和安安交往后的感觉。真正的富人更接近于普通人,普通到和擦肩而过的路人一样。除了他们自己,很难判断他们在意什么,时昕鸰把儿子丢在国内不闻不问,似乎非常心安理得。 通过安安,李澈陆续了解到:时氏集团是个庞杂的家族企业,董事会成员超过半数以上都是时家的亲属,时昕鸰的艺术品投资公司只是其中一个分支。显然,对时昕鸰来说,只有一个儿子是很严重的问题,一旦儿子有什么不测,他的多年奋斗就化为乌有。李澈完全搞不懂时昕鸰对儿子怎么会是这种态度。 既然和安安交往,那意味着要有共同的话题。安安的话题就是子辰,而李澈则对安安更有了解的兴趣。不过,假如打算培养别人对自己的信任,那最好以别人的话题为主。安安对子辰的事刨根问底,这一点也不奇怪,从相处的时间上来看,兄妹俩几乎是陌生人。只是,妹妹对哥哥的好奇多半是个幌子,借以掩饰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好感吧?李澈这样想。 第43节:生活的理想是为了理想地生活(3) 他尽量把子辰的故事描述得仔细些:子辰在宛县呆了不到一年,住在叶蓁蓁家里。有段时间他到另外一个女同学家里吃饭,晚上回到叶蓁蓁家住。那个女同学没多久转学去了省会,叶蓁蓁有时候带些吃的给他,但不是每天都有。子辰和叶蓁蓁的表哥常常打架,因为太小打不过,他就在叶蓁蓁家菜地里放火,被抓到派出所里,叶蓁蓁的父亲对人说要把他埋到地里当肥料。过了两天,子辰的外婆得知了消息,到宛县把子辰接走了。 至于子辰和叶蓁蓁的事,那是顺理成章的。子辰走了以后,叶蓁蓁一直和他有联系,初中毕业的时候,叶蓁蓁还去了趟北京找子辰玩儿。到念大学的时候,叶蓁蓁几乎每个周末都和子辰在一起。他俩正式交往,是源于有天晚上喝得半醉的子辰和叶蓁蓁出了点事。 安安听到这里说:“我哥哥肯定是被那女人非礼的。” “你哥哥是个很念旧的人,你不觉得吗?算起来,叶蓁蓁应该是和你哥哥认识时间最久的女孩子了。”李澈说,“你说的没错,那天晚上的事,叶蓁蓁曾经得意地对我说是个圈套。” “我不喜欢叶蓁蓁。你说我哥哥到另外一个女同学家里吃饭?那个女同学是什么样子的人?” “哦,她现在已经结婚了,而且快生孩子了。如果我的感觉没有错,你哥哥从小就喜欢她,直到现在还是。”李澈耸了耸肩,嘴角往下撇,“幸福常常会擦身而过。害羞、犹豫、期待契机,这些细火慢炖的东西,放在里意味深长,放到现实里去的话,除了会让自己一再错过,没什么正面意义。” 安安两手交握,指尖撑住下巴,放慢语速:“那个女同学喜欢我哥哥吗?” 李澈似乎觉得这问题好笑:“你见过不喜欢你哥哥的女人吗?”说出这句话之后,李澈颇为感慨似的长长吁了口气:“至于那个女孩子,是男人都会喜欢。他们很般配。” 安安说:“她在哪里?我要见她!” “可以啊,我来约时间,我们4个一起吃顿饭。”李澈的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一个萝卜一个坑,那是指婚姻。对你哥哥这样的男人,还有那个女同学那种女人,一个萝卜会有无数个坑。严重的话,连婚姻都是。” 叶蓁蓁已经在医院的蓝色塑料椅上呆坐整整两个钟头了。墙上挂钟的时针越来越往下倾斜,已近黄昏。她很需要有人给她一些建议,然而却不得不把这个秘密闷在心里。 选择的时间有限,应该怎样做?这孩子已经40天了,她居然怎么也判断不出孩子的父亲是子辰还是Brian。 她甚至懊恼地想,Brian要是个东方人多好,即使生出来也不至于穿帮,这简直糟透了。Brian从未提过要和蓁蓁结婚,而且蓁蓁也知道Brian根本就是个独身主义者,何况拿孩子要挟美国人那是很可笑的。 子辰吗?蓁蓁太希望这孩子是子辰的了,可万一不是呢? 问题有些严重,蓁蓁决定不给自己找麻烦。孩子比较小,她选择了药流。服药过程共3天,最后一天结束后,蓁蓁松了口气。她想这个罪肯定不能白受,怎么也得卖个人情才合适。她给子辰打电话,让他到医院来。 子辰看完蓁蓁的病历,一句话也不说。拿着病历的手指像被人拉住使劲摇晃那样,抖个不停,他有些呼吸困难,头抵住墙,嘴唇微微张开,好久才喘过一口气。 蓁蓁说:“我们都在上学,所以,我不想拖累你。但是请你记住这件事,不要忘记这个孩子。” 子辰想说话,但是完全发不出声音,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微弱地说:“谁给你权力不要他的?”看样子他很想说些什么,但吐字十分艰难,断断续续,“你凭什么不要他?凭什么把他像垃圾一样丢掉?凭什么……处置他……像处置一只路边的蚂蚁?你把他扔到哪里去了?垃圾桶吗?”子辰攥住蓁蓁,他的手心冰凉,“垃圾桶还是卫生间?扔到哪里去了?去找回来!” 第44节:生活的理想是为了理想地生活(4) 蓁蓁双手捧住他的脸,开始担心,她急切地说:“子辰你不要这样,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你不要这样。” 子辰沿着医院的走廊乱转,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时不时撞到行人,嘴里自言自语:“我没有不要你,我没有要扔掉你,你来到这个世界我很高兴,我没有觉得你是我的麻烦,我会让你快乐地长大的……” 蓁蓁搂住他,心疼极了,她受不了他脸色苍白视线涣散,受不了他断断续续的呼吸,她的心像被塞在磨盘里碾,鲜血淋漓碎如齑粉。要怎样才能停止他的痛苦?这个她最爱最爱的男人,如果可以让他回复到刚进来的样子,蓁蓁什么都愿意,她宁可自己吞下这个恶果苦果。 “子辰,”蓁蓁的眼中积满泪水,却没有抽泣,“这不一定是你的孩子……我还有个美国男朋友,叫Brian……孩子,也许是他的……” 子辰似乎有些晕眩,闭上眼睛静静站着不动,然后他伸出手,把蓁蓁攀住自己肩膀的双手拂落,就如同他的衣服上沾了灰尘,没有一句话,他转身离去。 蓁蓁意识到了什么,不要命地抓住他的胳膊,恐惧如巨浪,此起彼伏,纷涌而至。她无法组织语言,也没有了思维:“不要离开我!不要走!” 子辰没有回头,蓁蓁怎么也拉不住他。 子辰走出医院,抬头看着天空。云彩是多变的,它似乎没有自己的形状。当阳光普照大地之时,云簇拥在太阳旁边,像臣僚侍候君王似的。可当风儿从任何方向一招手,云就乖巧地追逐风儿去,天空变得万里无云。 子辰轻轻地吐出一句话:“我怎么会爱上一个这样的女人啊。” 口袋里手机铃响,来电的是郑学敏。 郑学敏说:“舜茵大出血,要做手术,她先生出差,婆婆带孙子回老家串门去了,你来签个字吧。” 舜茵是自己支撑着走到医院的。郑学敏检查后确诊是胎盘前置引发的晚期妊娠大出血,要保住大人和孩子只能剖腹产。舜茵和郑学敏说她自己在手术单上签字,可不到一分钟她就昏迷了。 子辰签完字,筋疲力尽地坐在产房外的凳子上。他来得很急,上楼时撞到拐角的金属栏杆,脚踝非常痛。低头看看,血从袜子上端冒出来,把牛仔裤的裤脚染得一片斑驳,子辰没有处理伤口,肘弯支着膝盖,垂着头,再没有动的力气。 其实没有思维是很幸福的事。没有思维的时候,时间也失去了概念,人间是宇宙间的黑洞,失去思维和时间才能浮游出去。 子辰仿佛听到有个甜美的女声在对自己说话,他疲倦地抬起头,白衣白帽的小护士手中抱着个蜡烛包:“恭喜,生了个千金。” 子辰接过来,襁褓中的孩子呜哇呜哇哭。满脸皱皮,卷头大的小脸蛋像酒鬼那么红,没有眉毛,倒是有一头黑压压的头发,双目紧闭,嘹亮的哭声中并无悲切,更像是庆祝什么似的理直气壮。 子辰不觉露出一丝笑意,他说话仍然费力,声音低哑:“妈妈呢?她平安吗?” 护士点头:“手术很顺利,趁着她没醒,快去熬点汤给你太太喝,她最近一段时间都只能吃流食的。” 有事做是好的,子辰现在也需要找些事来做。他在医院门口遇见了郑大夫。 郑学敏叹了口气:“舜茵的先生和婆婆都打来电话,我还以为是问舜茵平安了没有,谁知道第一句就问是男是女。我说是女孩,从他们的反应来看,我担心他们不会来医院了。” 子辰说:“没关系的,我照顾她。不过我什么都不懂,郑阿姨,麻烦您多教教我。” 郑学敏说:“剖腹产一天都离不开人的,加上月子,事情太多了。我托朋友在找月嫂呢,好的大概三四千吧,便宜的也要两千。” 子辰说:“郑阿姨,我没带那么多钱,你们这哪儿有提款机?” 郑学敏告诉他取款机的位置,又叮嘱说:“别乱给她吃东西啊,手术后6小时才能进流食。藕粉、红枣水、米汤都行,现在不能吃油腻的。” 第45节:常理之外的幸福(1) 第十二章常理之外的幸福 一般说来,剖腹手术后24小时不能下床,郑学敏认为舜茵的情况最好3天内都不要下床。 推荐的月嫂一周后才能来上班,郑学敏吩咐子辰去给舜茵买夜用卫生巾。子辰在超市卖卫生巾的货架前站了半天,脑袋都大了。琳琅满目的卫生巾密密麻麻,满目皆是却无从下手。售货小姐上前询问他想买什么类型的,子辰仓皇逃开。在超市里乱转了10来分钟,发现卖婴儿纸尿裤的地方有卖成人尿片的。想来一样可以用吧?子辰拿了两大包到款台结完账,拎到医院。 舜茵住的是普通病房,3人1间,床位费很便宜。幸亏郑学敏的关系,一来就有了床位,而且还是靠窗的。 舜茵给赵振涛打了很多电话,赵振涛不接。给婆婆打,倒是接了,让舜茵找个月嫂,说她在老家事多,一时半会来不了。舜茵看见同屋的产妇全家出动,川流不息,心里难受极了。她倒没有奢望赵振涛拿自己当宝贝,但起码该来医院看看孩子,问问有什么要帮忙的吧?婆婆也是,忙什么事能比媳妇生孩子更重要?何必找借口呢,直接说不来多干脆。 子辰知道她伤心,买了些新生宝宝的护理杂志给她看。 舜茵已经十几个小时没有小便了。 子辰去找护士,护士都在忙,腾不开身,子辰只得转身回来。 舜茵嘴唇苍白,头发凌乱,眼睛里雾气氤氲,随时像要滴出泪来。她艰难地伸手抓住纸尿裤,想努力抬起身体,伤口显然很痛,眉头皱地紧紧的,齿缝里倒吸气,却没有呻吟出来。 子辰俯身将她小心地抱起,靠在自己怀里:“抱住我的脖子。”舜茵迟疑,子辰看着她:“听话。” 舜茵伸出双手,搭在子辰的肩头,子辰左手揽住她,右手伸进被子,摸到她的裤腰,闭上眼往下一拉,舜茵脸颊赤红,将脸藏在子辰胸前不敢抬头。子辰轻手轻脚给她穿好,说:“不舒服了就告诉我,我给你换,知道吗?” 傍晚时候赵振涛来了条短信问要不要他过来帮忙。 老婆孤苦伶仃生孩子,孩子爸不出现,而且过几天还用短信问是否需要帮忙,这行为已经超出了舜茵的理解范畴。她越来越不明白赵振涛究竟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于是回复:谢谢,不用了,我有月嫂。赵振涛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舜茵只有看到女儿才感觉有了依靠,她还没办法抱女儿,就把女儿放在枕边看,指尖轻划孩子娇嫩的手背,泪水掉在孩子的小脸上。 子辰说:“别这样,我会帮你的。” 舜茵摇摇头:“她没有疼爱她的爸爸,我对不起她。” 子辰说:“不要紧,我喜欢她啊。” 舜茵擦了擦眼泪,视线停在子辰的脸上:“你是不是病了?好像很虚弱的样子。” 子辰说:“哪有,我好好的。” 舜茵说:“蓁蓁能不能来帮我几天?麻烦你太不好意思了,再说也不方便。” 子辰笑了,笑容很淡,似雾笼寒江,寂寂微波。他说:“不喜欢我照顾你,是吗?” 舜茵有些羞涩,只顾把玩孩子的小手。 第46节:常理之外的幸福(2) 子辰想了想:“要不给你姑姑打个电话吧?” 舜茵说:“她自己都得别人伺候呢,怎么照顾我。” 子辰笑起来,说:“要是将来赵振涛对孩子不好,千万不要把她送走。如果一定要送人的话,就送给我吧。” 夜里的时候,子辰就坐在舜茵床边的凳子上,枕着床沿打瞌睡,舜茵稍微动一动,或是拉一下被子,子辰便睡意蒙眬地抬头,问她需要什么。 按郑学敏的嘱咐,子辰准时给舜茵喝水、喂饭,擦洗身体。舜茵头发太乱,他用梳子一点一点地通了半天,将头发梳理整齐。 子辰手机不停地响,舜茵怕找他有什么急事,催子辰接。他掏出电话,看也不看就把电池拆出来丢在一边。 子辰帮宝宝想个了名字。 “就叫如颜吧。”他说,“长大以后和你一样漂亮一样善良。” 舜茵有些担心:“都说女儿像爸爸,要是像赵振涛,就麻烦了。”说到这里,目光不觉移到子辰脸上,“将来你要是生女儿就好了,多好看。” 10天后舜茵出院,赵振涛又是短信来问是否需要来接。舜茵依然回复:谢谢,不用。 这次赵振涛礼貌比较周全,又回了一条,说和他妈妈在家给舜茵做月子饭,让她路上小心。 郑学敏和子辰一起送舜茵回家,东西太多,郑大夫就在楼下抱着孩子看东西,子辰背舜茵进电梯。 舜茵的脸儿碰到他的耳畔,心中酸楚:“你发烧了。早就看出你病了,怎么不说啊。” 子辰在电梯口稍稍歇几秒,继续背着她往前走,把舜茵放在门口,按响门铃,又下楼去抱宝宝。 郑学敏见他眼神有些虚脱的样子,没递孩子给他,下巴指指地上一堆洗漱用具之类。 开门的是赵振涛,舜茵请郑大夫进门,又对赵振涛介绍。子辰把东西放在门口的鞋柜旁边,他的呼吸很烫,眼前的景物时不时飞旋,勉强找到方向,扶住墙换了口气。 赵振涛一眼认出这个年轻男孩就是舜茵手机屏幕上的少年。一直以来,他都认为那张手机墙纸是舜茵在网上下载的,压根没猜测过那是个生活中的人。男孩子看上去有些疲倦,但眼眸仍然明亮,惊人的俊朗。赵振涛早上才从深圳飞回,原本倒有三两分负疚,亲手刮了条鱼,剔剖干净放在砂锅里炖,此刻忽然觉得被人戏弄了。 他见小伙子准备下楼,上前一把攥住:“怎么是你送我老婆回来的?你是谁?”扭头瞪着舜茵:“你住院这么多天都是他在照顾你?!如今小白脸也当月嫂去了?” 子辰有些厌烦地拨开他的手,赵振涛的拳头猛地飞过去。已有些恍惚的子辰闪了一下,拳头落在脑侧,耳中轰鸣,他人倒退几步撞在墙上。 舜茵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喊,对着赵振涛抓:“你敢打他!你再碰他一下我就和你拼命!” 赵老太太扑上来攥住舜茵的头发,抬脚在舜茵身上乱踢:“难怪生孩子那么多天都不吭声!我就说再老实的女人也没这么好说话的,闹了半天自己有鬼!怎么着?你还有理了?偷了人还欺负我儿子,真不要脸!” 子辰大吼一声:“你给我住手!” 郑学敏拉住子辰:“走吧走吧,你这孩子,人家的家务事别管了。” 子辰看着舜茵。 在乡下的时候他见过屠宰羊羔,温顺的小羊被绳索紧紧系住脖子捆在一边,屠夫往大的塑料盆里倒滚烫的开水,意识到死亡的小羊常常眼含着泪,但目光仍然温顺,温顺得几乎绝望,刀子扎进小羊颈脖动脉的时候,小羊痉挛着发出哀鸣。子辰总是想解开绳索,放那些小羊回到山坡上去,阳光照耀绿草,小羊安全地漫步。但他没有这样的能力,确切说,是没有那种权力。 第47节:常理之外的幸福(3) 舜茵的目光让他想起那些刀口下的小羊,他依然无能为力。子辰的心抽痛,因发烧变得火热的喉咙像被什么塞住,密不透气,泪意奔涌上来。 郑学敏感觉子辰的身体发软,有些站立不稳,赶忙用双手搂紧他,半扶着把他弄到楼下。 郑学敏试了试他的额头,命令的口气说:“跟我到医院打退烧针去,再烧下去会得急性肺炎的。” 子辰说:“不用了,我得回学校去,老师找我有事。”说着,伸手招来一辆出租,打开车门钻进去。 郑学敏无奈地提高了声音:“那你放学以后一定过来打针啊!” 学校小礼堂只开了台侧一排灯,四周的丝绒落地窗帘拉得紧紧的,空旷的舞台显得神秘莫测。背景幕布和两侧的台口围出一个立体的巨大空间,像挤压在人工建筑内的天空,也像巨兽吞噬的口。 子辰坐在舞台靠近乐池的边缘,两腿垂挂在空中。 冯余正在阐述专业课的理论:“所谓‘身韵’,顾名思义,‘身’即身法,指中国古典舞的外部表现技法;‘韵’即韵律,指中国古典舞的内在气韵。身韵元素化动作中以‘拧、倾、圆、曲’突出人体的曲线美,以及表演者刚健挺拔、含蓄柔韧的气质美。”他发现子辰心不在焉,卷起手中的讲义在前排椅背上用力敲,“站起来听!” 子辰撑着舞台,吃力地站了起来。冯余继续说下去:“身韵要求表演者的动作必须遵循‘三圆’运作轨迹和‘动、静’‘点、线’互含的审美原则,这一点集中体现了古典舞民族性‘形’‘神’统一的艺术特征。” 冯余把讲义上画红线的部分念完,准备进一步解释,抬起头,发现舞台上的子辰不见了。冯余愣了片刻,猛然从座位上弹起来,冲到舞台前,伸头往乐池一看,子辰无声无息地伏在地上。 认真规划的人生在意外面前常常很可笑。 子辰的病是脊椎骨折中较轻的一种。医学上定义较轻,因为他并不会瘫痪,也不用截肢,然而,作为一名舞蹈学院的学生,他永远不能跳舞了。 蓁蓁对安安说明了事情的诱因之后,安安差点掐断蓁蓁的脖子。蓁蓁会坦白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勇敢,而是她认为这无法隐瞒。 子辰的未来让蓁蓁感到茫然,她心痛、自责、担忧,可又暗自燃起微薄的希望。她希望这是个回到子辰身边的机会,她和这个男孩已经认识了10年,爱他爱了10年,他和她的青春一起生长,血肉相连,如果从生命中剥离,那就等于撕断她的青春。他在她身边已是习惯,她习惯在翻身的时候拥到他的身体,习惯朦胧睡意中嗅到他好闻的体味,习惯他舒适的拥抱,习惯他的声音在耳边低语。 Brian像是衣服上的装饰,以为能够增添华丽,其实多此一举。Brian不会因为有了蓁蓁就自动不和别的女人来往,Brian从没有在半夜起身为她买过点心,Brian不会在她生理周期的时候为她洗衣服,Brian不会因为要结婚就认真储蓄舍不得花钱,Brian不会把她带到自己的家人面前介绍说这是我的未婚妻。 蓁蓁没有找到适当的途径表达懊悔,她被安安锁在病房门外,不允许进入。安安说:“他是为舞蹈而生的天使,你毁了一个天使!” 做完手术的子辰趴在床上,由于麻药尚未失效,他还在昏睡。侧在枕畔的面容柔和得让人忍不住想触摸。裸露的皮肤紧绷,蜜蜡般光滑,圆润而坚硬的肩背完美无瑕。 安安在他清秀的眉毛上吻了一下。 大多数时候,有没有犯错不是自己判定的,而是别人。 第48节:常理之外的幸福(4) 赵振涛母子认定舜茵已经出轨了,并且进一步怀疑孩子是否赵家的后代。赵老太太抱着孩子去做了基因检测,结果确实是赵振涛的种,这个罪名便划去。 舜茵开始懂得,很多事情不能从表面上判断对错。赵振涛前妻的出轨和这个男人本身有极大关系,甚至于根本就是个冤假错案。 在赵振涛口中,她现在属于红杏出墙的荡妇了。刚生完孩子就让一个男人不分昼夜地贴身服侍了10来天,当这个男人在家门口和自己丈夫有冲突的时候,还状若疯魔般保护这个男人。铁证如山,还要怎么辩白?舜茵根本也不想辩白,她和赵振涛没有话说。 舜茵抱着孩子去派出所上了户口。 民警问孩子的名字时,舜茵说:“叫如颜。如果的如,颜色的颜。” “姓呢?”民警问。 舜茵迟疑了半天,凝视孩子的睡脸,艰涩地说:“姓赵。” 回家的路上,有一个瞬间舜茵想到了离婚。 可是颜颜太小了,女孩子还是需要父亲保护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到大学,女儿太需要一个温和智慧的父亲牵引着前行了。将来进了幼儿园,小朋友们互相介绍的时候,会问起彼此的父母吧,可怜的颜颜该怎么回答呢?女儿敏感纤细的心灵会受伤的吧?女儿会埋怨不负责任的妈妈选择了错误的婚姻,却把后果推到孩子身上吧? 舜茵努力去想赵振涛的好处:他的社会地位不错,可以保证女儿不受欺负地长大。只要赵振涛不和她吵架,她再努力营造气氛,女儿不见得能察觉父母不和。赵振涛的儿子小博老实,颜颜有个哥哥也挺好的。 舜茵把脸贴在女儿的小脸上,小声地说:“颜颜,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受委屈是应该的,妈妈要保证颜颜快乐地长成大人。” 她给子辰发了条短信:宝宝上过户口了,谢谢你取的名字。 烟雨朦胧的时候,山峦的形状通常不那么清晰,蒸腾的雾霭像奔涌的江涛,由无底的深渊翻腾而上,瀑布一般扑面而来。 子辰感觉自己似乎漂浮在云雾的海,又似乎逆着时间飞行,飞回青葱的少年,飞回忧伤孤单却悄悄钟情的少年岁月。山峦的线条逐渐清晰,隐约勾勒成少女披在肩头的卷曲长发,子辰费力地对她笑了一下:“你这样坐了多久了?” 安安的鼻翼两边纵横着晶莹的水光,连红肿的眼睛周围都是湿的,子辰伸出手,轻轻刮她的脸。安安双掌合起,攥住他的手,带着哭音说:“哥哥,你以后不能跳舞了。” 子辰仍然微笑,像没有听见似的。 从舞台上坠落的那个刹那,他以为一切就结束了。其实死亡对有些人来说是热烈盼望的节日。但无论是宗教还是普世价值中,自动结束生命都是被谴责的,敬畏生命是起码的道德。 子辰一点也不明白自己这样活着的意义。一个认识了10年的女人,一个对自己迷恋得几乎丧失理智的女人,不声不响上演了背叛;还有另外一个爱了10年,仰望了10年,却眼睁睁看着她痛苦却无力拯救的女人。他对自己从来不曾有过自信,这个世界里他只是落魄的流浪儿,要怎样才能配得上那温婉的女子? 他想自己起码应该有一个健康的家庭,有世上大家都觉得好男人应该有的所有东西。他自己目前还做不到,不仅做不到,很多事情正越来越糟。他没有收拾的能力,也没有收拾的力气。不能跳舞很重要吗?早在他从舞台上摔下去之前,所有的希望就已经不存在了。 他微弱的笑让安安刚刚止住的泪又冒了出来,她从床头柜上拿起子辰的手机递给他:“你有很多短信。” 子辰接在手里,一条一条地看。蓁蓁的,他直接删除,到最后一条的时候,停住按在删除键上的手指,是舜茵的。他打开看了,微笑起来。 安安觉得他笑得真好看,凑近他问:“谁的?” 子辰说:“我帮一个宝宝起了个名字,宝宝的妈妈真的用了。” 安安想问,是那个你喜欢的女孩子吗?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有一种男孩,他在的地方就是天堂。世间的男人总是要披挂上厚重的武装:财富、地位、名声,谁又会懂得,只有除下了这些,人才能变成天使。 安安觉得,在子辰身边可以一直坐下去,坐到沧海变成桑田,他永远是温暖和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