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鬼事》 第一章 “偶遇” 又是一年三月天,飘飘洒洒的柳絮就像洁白的雪花,将整个新安城笼罩在一片白色的朦胧之中。 程牧游站在府衙内焦急的朝外张望,他的独子迅儿上午还在门口玩耍,可是只一会儿功夫人就不见了,现在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了,派出去寻找的仆人已经6续回来了几拨,可是还是没有现孩子的踪迹。 程牧游握紧了手掌,细密的汗水慢慢的在额头凝结成一片,迅儿是他故去的妻子留给自己唯一的孩子,也是程家一脉的独苗,他的哥哥虽然娶妻多年,却从未诞下一子半女,而他自己,在结妻病故之后,也并未再娶亦无所出,所以迅儿在整个家族的重要性是不言自明的。然而现在他却失踪了,还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这怎能不让程牧游抓心挠肺般的焦虑。 一个手握长剑的窈窕身影从门外急急的走了进来,见状程牧游快步朝她迎去,蹙眉轻声问道:“没有?” 蒋惜惜黯然摇了摇头,她脸上的担忧不比程牧游少,她是看着迅儿长大的,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一般,可是刚才,她把整个新安城都走遍了,却还是没有现一丝线索。 “大人,”蒋惜惜咬了咬下唇,略略的朝程牧游走近了一步,声音却愈坚定,“要不然封城吧,如果迅儿是被他人掳走的,至少能保证他出不了城门,万一被贼人跑了,天高地远,我们去哪里才能寻他回来。” 程牧游背过身,过了良久,他方才从嘴里吐出一句话,“不可,这毕竟是我程家的家事,现在新安城正四下不宁,断不可因私事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可是……”蒋惜惜还欲再辩上几句,却被他抬起手臂阻止了,她知道程牧游的脾性,他看起来谦和温雅,可一旦下定决心的事情,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无奈,蒋惜惜只得将剑负在背上,朝那个清冷的背影略一作揖,然后重新向府外走去。 一阵狂风迎面扑来,将漫天的柳絮吹得满府皆是,程牧游和蒋惜惜同时用手遮住了眼睛,就在两人慢慢的将双眼睁开时,他们看到两个人影正一前一后从新安府前走过,前面的那个人一身青衣,年不足二十,是个清丽的姑娘,她长了一双凤眼,嘴角微微上翘,脸上似乎总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头上歪歪扭扭的扎着一个髻,眼睛里尽是灵慧之气。少年的背上驮着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孩子,那小孩好像睡着了,手臂软绵绵的,一晃一晃的耷拉在少年的肩膀上。 “迅儿。”蒋惜惜出一声轻呼,脚底生风一般跑到府外,一把将那小孩从少年身上扯下来,抱在自己怀里,她小心的拍着孩子的脸蛋,轻轻的用食指在他鼻翼下面试了试。 “他只是睡着了。”清脆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那青衣女子走到蒋惜惜面前,从袖口掏出一块手帕,轻轻的拭了拭迅儿带汗的额头。 蒋惜惜飞快的打开她的手,从身后拔出剑架在那女子的脖子上,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声音变得低沉冰冷,“说,是不是你们把迅儿掳走了。” 看到这把闪着精光的利刃,那少年吓得抱头蹲在地上,嘴里嚷嚷着,“姑娘切莫善恶不分,我们只是现这孩子昏倒在路边,小姐心善,所以才想将他带回家照料……” 蒋惜惜冷哼一声,“也不看看这是哪里,这种鬼话你以为能骗的了谁?”话音未落,那柄剑竟然又朝前挪了两分,差点就要将那女子细白的脖子划出一道血痕出来。 两只手指突然夹住了蒋惜惜的长剑,程牧游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如果是他们掳走的迅儿,又怎么会自投罗网重新回到这里,不要再意气用事了,先把孩子抱回内室,我一会儿给他好好检查一番。” 说完这番话后,他转头看向那个被蒋惜惜用剑要挟了半天的女子,这才现她的脸上不但没有惧意,反倒像在审视自己一般,一双寒星似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的双眼,到最后,在眼角眉梢处化作一个他看不懂的笑容。 程牧游呆了一呆,他总觉得这笑容透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被这双眼睛盯得有点不自在,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好在那女子率先话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尴尬,“想必这位就是新安县令程大人吧,小女子晏娘,初来乍到此地,还望大人多多关照。” 蒋惜惜本已气鼓鼓的抱着迅儿朝室内走去,听到晏娘的话却又折了回来,她一对柳眉微微皱着,“你们要在这里常住?” 晏娘倒是不计前嫌,她看着蒋惜惜,“我已经租下了县衙隔壁的那间院子,准备开一家绣庄,姑娘要是不嫌弃,我一会儿给你挑上两批上好的缎子送来,如何?” 蒋惜惜爽朗一笑,“送缎子倒是不必了,不过,”她凑到晏娘的耳旁压低了声音,“那间院子闹鬼,里面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你们可要小心了。” 院子的木门被推开了,迎面而来的灰尘呛得晏娘直往后退,她看着身后那棵轻轻摇晃的大柳树,捡了块石子扔了上去,“右耳,别玩了,来收拾屋子了。” 柳树上窸窸窣窣的一阵作响,随后,那个名叫“右耳”的少年,从树上一跃而下,他掸了掸身上的柳棉,然后在晏娘嫌弃的目光下走进了院门。 随着右耳踏入这间破败不堪的院落,他的身体逐渐幻化成一只银白色的猴子,只不过,这只猴子的眉心多出了一只眼睛,那眼睛嵌在雪白的毛中,闪闪亮。 他看着满园的狼藉,深深的叹了口气,“这要让我打扫到何年何月呀?” 晏娘不理会他的抱怨,兀自捡了块干净的石墩子坐下,她幽幽的说道,“这世上除了你,还真没谁能把这破院子一夜之间收拾出来。” 第二章 两只香包 程牧游把被子盖在迅儿身上,他转头看着一脸担忧的蒋惜惜,轻声安慰道,“一切安好,只是睡着了。” 蒋惜惜轻吁了口气,跟在程牧游身后出了内室,她犹豫了一下,却仍将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的倒了出来,“大人,你真的不觉得那个晏娘可疑吗?世界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她恰好租住在府衙旁,又恰好遇到迅儿,偏还恰好让我们看到她救了迅儿回来。还有,她一个年轻女人,形单影只的来到新安城开绣庄,身世背景根本无人知晓,这本身也已是一个疑点了。” 程牧游淡淡的扫了蒋惜惜一眼,“你觉得她有所图?一个绣娘带着个未成年的伙计?” 蒋惜惜低下头,“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您应该多留个心思,以后和他们少接触为是。” 程牧游的脸色缓和下来,嘴角却仍绷的紧紧的,他轻声说道,“既然迅儿没事,那我们还是多关注关注近来的疫情吧,已经死了十几个孩子了,可是病因却到现在都没有查探清楚,太医院的御医何时能到?” “按说明天就可以赶到新安城了,可是来的路上遇到黄河水,所以给耽搁了。” 程牧游眉头紧皱,“看来我得亲自去看一下了。” 蒋惜惜大惊,“大人,您不顾着自己,也得顾着迅儿吧,那病扩散性极强,万一要是染给了孩子,可怎么办呢?” “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明天你就让奶娘带迅儿到老房去住,等一切风平浪静了,再让他回来。”说完这句话,他便快步朝前堂走去,清隽的背影渐渐的被夜色吞没。 右耳如同一阵旋风,在屋里屋外檐上檐下飞快的滚过,将那些蛛丝乱瓦一一扫落在下来,堆聚在院中央。远远望去,他仿佛多长出了几条膀子,再加上月光将他的一身银毛照的闪闪亮,让人觉得怪异又有趣。 “可算是忙完了。”右耳把最后一堆垃圾扫出大门,然后喘着粗气回到院子,他看见晏娘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只精致的玉石制成的酒杯,正坐在院中央对着月亮呆,淡青色的月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清冷而孤寂。 “你倒是惬意。”右耳冲她走过去,长长的尾巴在她面前扫起一阵薄土以示抗议。 晏娘抬手在鼻子面前挥了挥,狠狠的白了那只猴子一眼,“好好的兴致就被你给破坏掉了。” “什么兴不兴致的,连个陪酒的人都没有。”右耳边说边重新化为人形,在晏娘脚边坐下。 晏娘被他当头泼了一桶冷水,刚想骂回去,却听得后院的厢房传来一声细细的叹息,她扭头看了一眼,眉尖略略一挑,幽幽的说道:“我本想饶你一命的,可为什么偏要自寻死路。” 说完,她便站起身朝厢房走去,在离房门几尺远的时候停了下来,静静的注视着这间笼罩在树影之下的破旧木房。过了不大会儿功夫,那厢房的木门突然出“吱呀”一声响动,竟自己慢慢的打开了。 一双枯枝般的手扶着门框一点一点的向上爬着,这双手的指甲,有几只已经脱落不见了,剩下的指甲上,隐约可见斑驳的丹蔻。手的后面,是两截苍白的手臂,可是那手臂上的肉像是被什么东西削掉了似的,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 晏娘叹了口气,“死的这么惨,也怪不得你这么执着,可是这世间之事终难圆满,你我,众生,都敌不过际遇无常,何不干脆就此放下,哪怕是做个孤魂野鬼游荡人间,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可她一番劝解过后,那女鬼却丝毫没有退意,她又朝前走了两步,将整个身子暴露在月光下面。她浑身赤裸,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有两个碗口大小的坑,而那张满是血迹的脸蛋,虽然隐约可辨别出其生前清秀的容貌,只剩下一排干枯的牙齿,对比之下,更是让人心里酸。 “凌迟。”晏娘脑子里一下子就蹦出了这两个字,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她否定掉了,不,不是凌迟,这个酷刑早已被废黜了多年,所以她身上的伤绝不可能是公家所为,那么,又会是什么人对她做出了如此违背伦常的恶行呢? 好像看透了她的所思所想,那女鬼突然将一样事物扔到门前,晏娘弯腰将那东西捡起,现竟是一块令牌,她用手抚摸着上面刻的几个字,脸上渐渐堆起一个冷笑。 “你的仇交给我吧。”晏娘眼皮一抬,只听倏地一声,一个手帕似的方巾冲着女鬼的方向飞去,将她整个包裹起来,只一会儿功夫,那女鬼就消失不见了,她方才站立的位置,多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香包。 晏娘上前把香包捡起来,握在手里朝刚才坐的那块石墩子走去。右耳还摊在石墩旁边,拿着那只酒杯把玩,见晏娘拿着香包走来,才探过头来问了一句,“怎么突然管起闲事来了?” 晏娘从他手里抢过杯子,嘟囔了一句,“不闲,没你做的菜咸。” 右耳被她顶的气急,他从石墩上跳起,刚想辩上几句,怀里却突然被塞进了两只香包,晏娘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收好了,丢了的话,我就拿你做猴头煲。”她说完,就自顾自走进屋子,丝毫不去理会右耳在身后大呼小叫的抱怨。 “爹,爹。”屋里传出几声稚嫩的呼喊,听到这个声音,蒋惜惜赶紧推开门走进去,她扑到还在揉着眼睛的迅儿身边,一把将他揽在怀里,“迅儿,你醒了,饿不饿,姐姐给你把饭端过来。” “惜姐姐,”迅儿睁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望着蒋惜惜,“风筝呢?风筝去哪儿了?” “风筝?什么风筝?” “黑色的,好大的一只,就像老鹰一样漂亮,迅儿追啊追,但是一直也没有追上。” 蒋惜惜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迅儿,你是跟着风筝跑丢的?” 第三章 疫病 “后来呢,后来生了什么?”蒋惜惜急切的追问着。 “后来,”迅儿眨巴着大眼睛想了半天,“后来我就跟着那风筝向前跑,跑着跑着,现它突然不见了,我隐隐约约看到前面站着个人影,然后,然后我就不记得了。”他扯着蒋惜惜的袖子,“姐姐,迅儿饿了,想吃香喷喷的蛋羹。” 蒋惜惜不忍再逼问他,她让下人去把迅儿的饭食端来,一直到他吃饱喝足,满意的拍着自己圆溜溜的小肚子,才摸着他头顶圆圆的髻,轻声询问道:“迅儿,你想不想跟姐姐去一个地方?” 右耳端着一盘子樱桃来到门口,将它们分给坐在树底下唠嗑的老头子老太太们。 “这孩子招人疼啊,知道我们这些没牙的嚼不动,专门挑些又大又糯的送来。” “绣庄什么时候开业,我也去给儿媳妇绣几把扇子。” 右耳一边伺候着这帮老的们吃果子吐籽儿,一边满脸堆笑的打着哈哈,“庄子里需要添置的东西太多,估计还得有个几天才能招待您,我们家姑娘说了,到时候啊,一定给各位邻居最合适的价格,不过,”他话音一转,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问道,“这段时间开张是不是不太合适啊,昨儿我们一路进城,看到了好几家在办丧事,还听说最近这新安城似乎不太安宁,但我们初来乍到,又不好上前打听……” 人群突然沉默了,紧接着传出了一声叹息,“也是这么个理儿,现在开张确实有那么点儿不合时宜,毕竟城里正在闹病。”陈大爷一面说一面示意右耳离他近些。 右耳赶紧走上前两步,蹲在陈大爷的膝边,悄声问道,“莫非是瘟疫?” 陈大爷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离他又近了一点,声音却愈的小了,仿佛生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说是瘟疫吧却也不像,一来它没有那么气势汹汹,到现在为止,也就死了十几个,我可是从疫病中死里逃生过来的人,当时那人是一片一片的倒,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哪里像现在这样还敢坐在这里唠嗑的。二是这病它只传孩子,你看啊,死的没有一个成年人,全是不满十岁的小儿,你说奇不奇。” “那他们都是什么症状啊?” “据说没什么苗头,就是睡着睡着就叫不醒了,然后慢慢的手脚就都凉了,哎,所以说是防不胜防,程县令已经为这事焦头烂额了,听说都去京城请御医了,也不知道能来个什么妙手先生。” 右耳还想再问上几句,可是蒋惜惜的身影突然从远处走来,她手里还牵着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孩子,那孩子长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面尽是聪慧之气,他可不就是昨天让自己背了一路的迅儿吗。 右耳见蒋惜惜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便知她来者不善,于是,他后退着欲重新返回院中,可还不容他多走出几步,蒋惜惜就已经快步走到跟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朝迅儿问道,“昨天你遇到的人是他吗?” 迅儿没有回答,他像只呆头鹅一般,定定的盯着右耳看了半天,然后突然捂住了嘴巴,稚嫩的笑声从指缝中流出,“好笑好笑,哥哥,你怎么比别人多长了一只眼睛啊。” 周围的人闻言俱是一愣,随后目光全都集中在右耳身上,这目光就像一把把火炬,照的他浑身滚烫、如芒在背。 还好灭火的人及时赶到了,晏娘不知何时从院中走了出来,她拿了块手帕,轻轻的朝右耳的额头上一抹,嘴里责备道,“你啊,烧个饭都能把烟灰涂得四处都是。”言毕,她笑嘻嘻的看着迅儿,“现在呢,哥哥额头上的眼睛还在吗?” 迅儿揉了揉眼睛,又仔仔细细的在右耳的脸上盯了好一会儿,随后,他挣脱了蒋惜惜的手,转而走到晏娘身边,满脸崇拜的望着她笑容未退的脸蛋,“姐姐,你会法术啊?那眼睛就被你这么擦掉了?” 人群中突然爆出一阵笑声,更有甚者,用手指点了点地上的泥土放到眉心,大声冲迅儿说道,“小迅儿,你看我是不是也多了只眼睛?” 迅儿知他们在开自己的玩笑,却也不生气,他若有所思的看了晏娘一眼,然后蹦蹦跳跳的朝那盘子樱桃跑去,却冷不丁的被蒋惜惜重新拽回身边,“迅儿,你还没回答姐姐的问题,昨天你睡着前遇到的人是不是他们?是不是他们把你给拐走的?” 此言一出,那群刚才还在逗笑的老头老太太们登时没了动静,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该对蒋惜惜的话作何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迅儿轻轻的摇了摇脑袋,“不是他们。” 听到这四个字,右耳绷了好久的背部肌肉总算是软了下来,晏娘却还像平时一样,一副事不关己无所谓的样子,只不过她看向迅儿的目光里多出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蒋惜惜蹙着眉毛,不甘心的蹲下身子,“迅儿,你再想想自己看清楚了吗?真的不是他们?还是你当时已经神志不清,记不得了?” “不是,那个人一身漆黑,背佝偻着,就像一把弯弯的弓。” “可是……” 蒋惜惜的话突然被人打断了,因为胡同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细长的哭声,那声音断上一阵儿,抖上几抖,又冷不丁的续上来一声儿,由远及近,忽高忽低,听得人毛骨悚然,心慌意乱。 大家不自觉的朝那声音的方向走去,刚来到府衙前,就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踉踉跄跄的从河边走来,那是个年轻的女人,她一路边哭边走,身体孱弱的如同飘扬的柳条,仿佛一个不小心就要随风逝去。她的怀里,紧紧的抱着一个小小的身躯,那是个小女孩,年龄和迅儿相仿,只不过她脸色青白,身体僵硬,看上去早已死了多时了。 第四章 云莺 见到此情此景,蒋惜惜一个箭步走上前去,搀扶起那个几欲倒在地上的女人,可是却被她挣脱了双手,那女人朝着新安府的大门一步步的走近,柔弱的背影中透着一抹坚毅。她将怀里的小女孩小心翼翼的放在府衙的石阶上,目光在那具小小的身躯上反复流连了几番,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抽出鸣冤鼓的鼓槌,用尽全身力气在鼓面上狠狠的敲了下去。 “大人,”她的声线比刚才陡然厚重了许多,“大人,民女有冤情,请大人为民女主持公道。” 话音落下,那鼓槌却是不停,不断的在鼓面上砸下,把路过的人都吸引了过来,围在她身旁指指点点轻声议论着。 “这不是霍家的……” “那孩子昨天晚上不行了,本来准备今天入殓的,谁知道……” “也是作孽,娘走没多久,爹就纳了个小的,可没几天,这孩子竟然也跟着去了……” 新安府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程牧游在两名护卫的陪伴下走出了出来,他一身便袍,平静的面色中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愠怒。 “爹爹。”迅儿刚想朝他跑去,却被蒋惜惜一把拦住了,她将迅儿抱回人群中,用衣袖掩住了他的口鼻。 程牧游的目光在那具小女孩的尸身上转了几转,然后抬头看着那个一身素服的女子,轻声问道,“她得了疫病吗?” “是的,大人。” “那你应该知道,她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应该在铁石栏。” “大人,”那女子面对程牧游的质问,脸上没有半点惧色,她挺直了腰背,大声说道,“小莩染了疫病不假,但她本可以逃过这一劫的,若不是那个恶毒的女人,小莩她根本不可能死,那女人明知道现在疫情严重,却还要带孩子出门,结果临走前还好好的,晚上人就不中用了……”她一边说着,脸上一边流下两道清泪。 程牧游眉心一紧,“你说的那个女人是谁?” 霍家夫人在半年前病故了,留下了一个女儿名唤小莩,由夫人的陪嫁丫鬟云莺照顾。三个月后,霍老爷迎娶新夫人入门,那女子出身书香门第,一入府便将家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小莩更是视若己出,不仅带在身边亲自抚养,衣食住行一应照顾的极为周到,更是每天陪她玩乐,教她读书识字,将本来郁郁寡欢的小女孩从丧母的阴霾中一点一点的引领了出来。 新夫人的做法让霍老爷甚为欣慰,甚至将家里祖传的墨玉镯子都给了她,作为她持家有道的褒奖。可是仆人丫鬟们却对这位初来乍到的夫人颇有微词,他们认为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博取霍老爷的信任和欢心,毕竟她年过二十方才嫁人,自然是要讨好夫家。更何况有人曾亲眼看到,她趁霍老爷不在时,用绣花针扎在小莩细嫩的指头肚上。 “云莺,说说昨日生了什么。”程牧游注视着堂下那名跪伏于地的白衣女子,只见她的身躯微微颤动着,泪水颗颗掉落在地上,似乎回想往事对她而言是一种极刑。 “因为城内近日有疫病,我们一直没让小莩出过门,可昨日是她生母的忌日,她非闹着要去墓前祭拜,我们怎么劝她都不依,我本来坚持要让她留在家里的,可是夫人却说什么要顾念小莩的一片孝心,说墓园偏远人烟稀少,不会感染上疫情,有什么事她担待着,于是乘了轿子带着小莩出了门。可是,在去墓园的路上,小莩竟然走丢了,一直到了快傍晚的时候,我们才在街边寻到她,将她带回家里。当天晚上,小莩开始昏睡不醒,没过几个时辰,就逐渐没了气息,老爷找了城里最好的大夫,可还是回天乏术,大夫说她的症状和染了疫病的孩子一模一样,根本医不好的。果然,还未撑到天亮,小莩她就……”云莺跪在地上朝前爬了几步,“大人,小莩是大夫人唯一的孩子,她临终前嘱咐我要替她照顾好她的,可是现在才不到一年光景,这孩子就随母亲去了,将来我该怎么向夫人交待啊……” “你说小莩昨日在去墓园的路上走丢了,可她不是应该在轿子上和霍夫人在一起吗?”程牧游敏锐的找到了云莺话里的疑点。 云莺收起了眼泪,她的眼睛倏地蒙上了一层仇恨,声音也变得高亢起来,“抬轿子的仆役们说,他们走到街上时,小莩小姐突然从轿子中跑了出来,还撞到了一名仆役身上,那人身子一歪,轿子就倒掉了,等他们手忙脚乱的爬起来时,才现小莩早已消失在人群里了。大人,您不觉得这事蹊跷吗?那个女人坚持要在疫情蔓延的时候带她出门,又在人多的街道上把她给弄丢了,这分明就是一个局,为的就是要杀死小莩,杀死大夫人唯一的骨血。” 当那具黑色的小小的棺木被从新安府抬出来时,刚才还聚在大门前围观的人群突然像潮水般向后退去,只留下晏娘一人站在前面,把她的身影衬托的像一株遗世独立的青莲。 “两位大哥,你们要把这棺木送到哪里去?”晏娘冲抬着棺木的两个杠夫问道。她面色淡然,和周围紧张的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还能去哪里,当然是铁石栏那个鬼地方。”其中一个杠夫没好气的冲地上啐了几口,“真倒霉,每次遇到得疫病的,我都几天不敢回家,生怕传给家里的孩子。” “算了,谁让程大人给的价钱高呢,要不谁会愿意揽这活儿。”他的同伴轻声安慰着他,两人说完便脚下生风一般的朝西边走去。 “铁石栏……”晏娘轻声念着这三个字。 “姑娘,你初来乍到的,还不知道铁石栏是什么地方吧?”陈大爷走上前来向她解释,“那是片荒坟,专门埋葬那些没人认领的尸以及被官府处死的人犯的,程大人怕疫情传播,于是让人把那些得了疫病的孩子们的尸身也放在那里,所以这些杠夫才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 第五章 还魂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从天际边消失了,天色瞬间变得阴沉下来,两个杠夫一前一后的抬着棺材走在郊外泥泞的林子里,一只不知名的鸟扑棱着翅膀从空中飞过,撂下一串怪叫,这叫声让两个大男人心里陡然生出了几分寒意。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有点不对劲?”前面的杠夫扭头轻声问道。 “有什么不对的,每天不都是搬死人抬死人,什么样子什么味道的死人咱哥几个没见过,哎,你还记得前几年庞家淹死的那胖子不,被河水泡的像个大鱼泡似的,临合棺的时候肚子破了,肠子还是什么玩意儿流得哪儿都是……” “我不是说这个,”前面杠夫的声调变得短促而颤抖,“这棺材里面不是个五六岁的小丫头吗?怎么会这么重,像个成年人似得。” 话音一落,两人的脚步都渐渐放慢了下来,“都说冤死的人灵魂不灭,会一直在人世间流连,一直到血债血偿才会罢手……”刚才还在表豪言壮语的大个子杠夫冷不丁的来了这么一句,话毕,两人都打了个机灵,同时抬头望向棺材,他们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棺材板的上面,眼睛里白蒙蒙的一片,冲他们露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脸。 “啊。”两个杠夫同时出一声狂吼,他们将棺材一下子扔在地上,顾不得这里只是一片荒林,离铁石栏还有几亩地距离,头也不回的朝城里跑去。 桌上的蜡烛晃了几晃,蒋惜惜推门走了进来,程牧游停下手里的笔,抬眼望向她,轻声问道,“一切都办妥了?” 蒋惜惜点了下头,“霍家夫人已经收监,虽然她还是和在堂上一样,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故意谋害小莩,但也没有强行狡辩,她承认是自己的失误导致了小莩的死亡,所以愿意接受惩罚,我送她去牢狱时,她看起来面色平静,只请求我为她在小莩的灵位前上一炷香。” 程牧游兀自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蒋惜惜面前问道,“你说她很平静?” “是的,大人。” 程牧游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接着问道,“云莺走了吗?” “我刚把她送出府外,她看起来很悲痛,一直在说自己没能护住小莩,说如果当时坚定一点,小莩就不会出事。大人,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已经很清楚了,霍夫人自己都承认了是她执意带小莩出门的,再加上霍家那些个仆役丫鬟的证言,更是坐实了霍夫人曾私底下虐待过小莩,可是为什么您看起来似乎还有顾虑?” 程牧游走到窗边,看着刚从乌云下钻出来的那轮明月,慢声说道,“我今天去了那几个因疫病而死的孩子的家里,倒是现了一些疑点。” “疑点?”蒋惜惜脸色一沉,“大人,您的意思是?” “这些孩子有的是襁褓婴儿,有的已到了上学的年纪,年龄不一,而且他们病前的行踪并无交集,甚至有几个孩子由于怕被疫情传染,病前根本没有出过门。” “所以小莩的死并非是因为她出门了?” “也不能这么武断,我只是觉得这个案子中有太多常理之外的巧合,巧的就像是被人设计出来的一般。” “我不明白。”蒋惜惜诚实的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程牧游松开握着窗棱的手,回头冲她淡淡一笑,“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今天也累了,早点回房休息吧。” 蒋惜惜点点头,作了个揖转身就欲出门,却又被程牧游叫住了,“迅儿已经去老宅了?” “史飞和奶娘陪着他一起过去的。” 迅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无法成眠,他只要一合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个小小的僵直的身体,她直挺挺的躺在新安府的石阶上,脸白得像涂了层漆一般。他倒不是害怕,只是觉得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只是无论他怎么在脑海中搜罗,都回忆不起来了。 窗外的树影在地上不断的变幻出不同的形状,一阵凉风扫过,那些影子中突然出现了一双瘦弱的赤裸的脚,脚踝上方的身体被树荫遮住了,只隐约露出几点苍白的皮肤。 躺在床上的迅儿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他从床上爬起来,躲在露出一点缝隙的窗户后面朝外望着,他看见树影下的那双脚正慢慢的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不一会儿就已经来到了窗外,在窗户纸上面映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迅儿从那道缝隙中瞥见了她的衣袖,他认得那只袖子,就在刚才,这袖子的主人还徘徊于他的脑子里,久久不愿离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迅儿想从窗边逃开,叫醒躺在床边打盹的奶娘,可是他现自己的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无论他怎么使劲,那双腿都想灌了铅似的,粘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来找我?”他看着外面勉强吐出这几个字。 “哥哥,你知道沁香斋怎么走吗?”一股带着腐臭味的酸气扑面而来,把迅儿的眼泪几乎给熏出来了。 “我……我不知道,你再去问问别人吧。”迅儿强忍着哭音冲窗外说道。 “哎,”外面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好像来不及了呢,我这幅模样,谁见了不怕呢?” 话音刚落,窗户吱呀一声全部打开了,迅儿看见小莩赤脚站在外面,她的脚尖崩的直直的,仿佛再使劲一点就会“咯嘣”一声折断了似的。她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泛着一曾潮湿的水气,这水气也覆盖在她的眼珠上面,显得两个眼眶中一片潮白。她的衣裙残破不堪,沾满了白色的柳絮,布条一缕一缕的贴在身体上,似乎想和那具冰冷的躯体融为一体。 她嘴角扯出一丝惨笑,然后将一只僵直的手臂伸入窗内,指尖几乎触到了迅儿的鼻头,“哥哥,帮帮我,我好饿……好冷……” 第六章 灵堂 迅儿的口鼻已经不能呼吸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瞄到身旁放着一只比他人还要高一点的青花瓷瓶,于是咬着嘴唇,用尽全力朝那瓷瓶扑去。 瓷瓶倒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这声响不仅惊动了在床边打盹的奶娘,也把隔壁屋里的史飞唤醒了,他摸起剑就冲进了迅儿的房间,却看见那孩子躺在一只七零八落的瓷瓶旁边一动不动。史飞心下大惊,喊着迅儿的名字就欲朝他奔去,可是就在他刚刚迈出脚步时,背后的汗毛如同感应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一般,齐刷刷的立了起来,随后,奶娘惊恐的声音从床旁边响起,“鬼啊,有鬼啊。” 史飞感觉自己的身后贴着一个凉凉滑滑的东西,随后,两只小孩子的手掌慢慢的攀上了他的腰部、背部,把他身上的袍子给浸湿了一大片。他的口鼻间弥漫着一股腥臭的泥土味儿,这味道让他的脑袋一阵眩晕,好在史飞是习武之人,在这千钧一之时,他猛地将手里的长剑拔出剑鞘,剑身在月亮的照耀下出凛凛寒光,他身后的感觉终于渐渐的消失掉了。伴随着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史飞隐约看到了一个人影从门前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云莺姐姐,回来了?”看门的小厮陪着笑脸冲刚踏进霍府大门的云莺说道。 云莺见府里一片寂静,便轻声问道,“老爷睡下了?” “可不嘛,这打击接二连三的来,谁能受得了,所以许总管便早早伺候老爷回房睡了。” 云莺点点头,抬步朝院里走去。 前堂里四处缠着白绫,桌上面放着两根白蜡和一块灵牌,灵牌上的字迹在晃动的烛光中若隐若现,灵位的前面是几盘果子,由于小莩死得太过突然,府上甚至来不及准备她最爱吃的蜜饯,只能临时拼凑了几样点心干果。 几个守夜的丫头婆子都已经睡着了,横七竖八的躺在屋子里。云莺看了他们一眼,眉间多了几道细细的纹路,她刚想把她们叫醒,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许总管?”云莺望向身后轻轻说道,“老爷歇息下了?” “刚睡,抱着小莩小姐的衣服才勉强合上眼,”许总管叹了口气,“夫人,哦不,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收监了。”云莺转头望向桌上的灵位,“她都认了,不过想不认也是不成的,这么证据确凿的事情……” “也是。”许总管看着云莺纤细的腰肢,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他跨过地上那几个还在沉睡的丫头,来到云莺身边拽住了她白皙的手腕,“你也折腾了一天了,不如,也早点安歇吧。”他的目光划过她小巧的鼻子和殷红的唇瓣,最后落在那截娇嫩的脖颈上。 云莺将手猛地抽了回来,她压低了声线,眼睛朝一个正在翻身的丫鬟身上一扫,“许总管,小莩刚走,我今晚是一定要守着她的,再说了,老爷近来肯定睡不踏实,你还是贴身伺候的好。” 许总管干咳了两声,抓了抓脑袋,他猛地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丫鬟踢了一脚,“老子都睡不了,你们一个两个的倒是睡得比猪都香。” 月光洒进屋子,将室内镀上了一层奇异的银色,挨着云莺的小丫头又打起了哈欠,不一会儿功夫,就将身子靠在蒲团上打起了呼噜。云莺跪着不动,即便腿已经麻了,她却依然没有站起来揉揉它们的打算,她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小莩的牌位,背部绷得笔直,就像暗夜中的一尊雕塑。 桌子下面的阴影中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响动,云莺被这声音惊得一个激灵,她如梦游一般站起身来朝桌子走了过去,俯下身后,看见一块糕饼在地面上滚了几下然后停住不动了,她不禁稍稍舒了口气,伸手将那块硬邦邦的糕饼捡起来,却现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缺口,好像是被什么人在上面咬了一嘴。 “这些丫头们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连小姐的祭品都敢偷吃。”云莺心里暗骂了一句。 她蹙着眉毛准备把那些熟睡的丫头婆子们叫起来训话,可就在她扶着麻木的双腿要站起身时,却听见桌下面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云莺的头皮猛地一紧,就像什么人扯着她的头使劲拽了一下似的,她盯着桌下的那团漆黑,鼻间渐渐的被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儿占据,那味道里面还混着一股子让她极不舒服的气味,不过她已经紧张的不能动弹,所以一时无法辨别这味道到底是什么。 一阵风吹进屋子,桌上的烛光闪了闪,把那团漆黑照亮了一个瞬间,可是即使只有这么一个瞬间,云莺还是瞥见了那个白色的影子,她瘦瘦小小的,蜷缩在桌子下面瑟瑟抖。 云莺终于想起那股让她不舒服的味道是什么了,就在今天早上,她偷偷抱着小莩的尸身从霍府出来时,就觉得她身上那件新做的寿衣散着一股尚未散去的染料的味道,那味道说臭不臭,但却让她的胃部不断地产生出阵阵不适。 “难吃。”那个瘦小的身影说话了,可是她的声音和生前已经完全不同了,那声音听起来冰冷怪异,是因为她的嘴唇早已被地底下坚硬的泥土冻住的缘故吗? 云莺猛地把糕饼扔到地上,她双手撑地勉强朝后退了几步,却冷不丁的摸到了一块硬硬的木牌,她把那木牌拿到眼前,才现这是一个灵牌,上面写着“先室王氏之牌位”。 云莺出一声惊呼,这不是大夫人的灵位吗,它怎么会出现在小莩的灵堂里呢? 一个模模糊糊的白影子突然出现在云莺的身后,那个人像装在一个白色的麻袋中一般,肿胀怪异。她的双手探向已经吓得开始痉挛的云莺,含混不清的说着:“云莺……我的孩子,你怎么能把她弄丢了。” “夫人……”云莺的头咚咚的砸在地上,“我错了,你原谅我吧,饶了我吧……” 第七章 巡夜 一块轻飘飘的东西从云莺的腰间滑落,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了,包括那块被她拿在手里的灵位。云莺趴在地上喘了好一阵子粗气,才颤颤巍巍的将地上那东西捡起来,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那是一块帕子,上面绣着只立于枝头的小鸟,鸟的羽毛是深蓝色的,像蓝宝石一般透亮,一双血红色的爪子微微钩起,好似马上要展翅飞向空中似得。 “咚”的一声,云莺的头突然重重的撞到了一个极硬的东西上面,她猛地睁开眼睛,才现自己匍匐在地上,身边的小丫头还靠在她身上打着呼噜。原来刚才的一切,竟是一场怪异的梦境。可是如果真的是梦,为何自己的手中却真的握着一块丝绸手帕,就和梦中的那块帕子一模一样。 云莺盯着那手帕了好一会子呆,这才想起来它的由来,今天白天在新安府,就在她悲痛万分的守着小莩的时候,一个人从身后递了块帕子上来,当时她并未看清那个人的容貌,只隐隐觉得应该是一位年轻女子,因为那只手细白纤长,还散着一股好闻的香气。 云莺闭目凝神了一会儿,收起了自己荒诞的思绪,她睁开眼睛,看见晨光正一点一滴的漏进窗棱,于是便将帕子重新塞回衣襟,把那几个丫头婆子们一一叫醒,将今天要做的事情布置下去。两任夫人都不在了,老爷又伤心的起不了床,她总得担起霍府的担子,不能让这家业彻底乱了。 右耳将一碗白粥端给晏娘,然后斜靠在一旁的凳子上,漫不经心的说道:“听说程家那小孩儿昨晚又回到新安府了,而且还受了伤。” 晏娘盛了勺粥放进嘴里,却被烫的猛地缩了下脖子,她砸吧了下嘴巴,“我知道他回来了,动静那么大,整个巷子的人都被吵醒了。” “那你可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 “那孩子生来灵慧,想必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晏娘认真的吹着那碗热粥,仿佛这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右耳“哦”了一声,从凳子上蹦下来,他甩着手里的抹布朝门口走去,可是脚在门槛上迈过去又收了回来,他回头看着晏娘问道:“不会是因为昨天你做的那件事情,那孩子才……” 晏娘柳眉一挑,又盛了一勺粥送到嘴里,含混不清的说着,“也许吧,不过,这都是他的命,又怪得了谁呢。” 见程牧游从迅儿的卧房里出来,守候已久的蒋惜惜赶紧凑了上去,“迅儿的伤势怎么样了?”她的声音在抖,抖得听起来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程牧游的面色不比蒋惜惜轻松,但他还是勉强挤出一个浅笑,“只是一点皮外伤,不过,他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直到现在才睡下。” 蒋惜惜一拳砸在身旁的柱子上,“都怪我,我应该和他一起去老宅的,小孩子本来就心绪不稳,再加上昨天他看到了小莩的尸身,所以材……” 程牧游略显疲惫的挥了挥手,“这事情并非全然是迅儿臆想出来的,我问了史飞,他当时虽没看见什么,却也感觉到背后站着一个湿凉的东西,据他说,那东西就像是刚从地里爬出来的,萦绕着腐臭的尸气。而迅儿的奶娘,也连夜收拾东西离开了,无论史飞怎么问,都始终一言不,仿佛有什么东西让她避之唯恐不及。” 蒋惜惜身上骤然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可是那东西为什么要找上迅儿呢?” “迅儿出生时曾有人给他算过一卦,那人说他六根清净,耳聪目明,或能见人所不见,闻人所未闻,但我从未现他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程牧游垂下眼帘,过了很久,又凝神注视着蒋惜惜,“新安城正值多事之秋,我抽不开身,迅儿,就交给你了,替我照顾好他。” “我会的。”蒋惜惜答应着,又在心里默默的念了几遍,我会的,不管是谁在怪力乱神,都休想再动迅儿一根汗毛。 程牧游从新安府急匆匆的走了出来,史飞史今两兄弟紧跟在他的身后,他们神色肃穆,面色比漫天的乌云还要阴沉几分。晏娘站在柳树下看着他们,她现程牧游的目光朝自己站的地方扫过,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收了回去。晏娘坦荡荡的把那缕审视和怀疑交杂的眼神接了过来,她有一搭没一搭的玩弄着鬓角的一缕乱,饶有兴趣的注视着程牧游行色匆匆的背影,只一会儿工夫,他们几个人就在路的尽头转了个弯,消失不见了。 “程大人亲自巡夜去了?” “可不嘛,听说昨晚又走了两个孩子。” “可这是疫病啊,巡夜有用吗?” “看来事有蹊跷啊,散了吧散了吧,带好孩子,各回各家,最近啊,有事没事,都尽量少出门,这新安城啊,乱呐。” 邻里们渐渐散去了,晏娘朝新安府那面朱红色的大门又看了一眼,也转身朝家里走去。 夜深了,天空黑漆漆的,仿佛刚刚被墨汁染过了似得,大地上的一切都笼罩在模糊不清的一团的月光下,如时间卡壳一般寂静,只是间或传来一阵奇怪的细碎声。 新安城的夜,本应该是祥和而宁静的,可是如今,这种宁静中夹杂进了几丝令人心慌的死寂,这死寂的气氛仿佛会传染,它逐门逐户的穿梭,抹掉了这座城市中的生气,将新安城变成了一座掩埋着活人的坟冢。 朱五儿被尿意憋醒了,他推了推睡在一旁的朱小四,轻声说道:“姐,我想小解。” 朱小四迷迷糊糊的闷哼了一声,嘴里骂道:“多大的人了,难道还要我给你把尿不成。” 朱五儿吞了口口水,“爹爹说新安城现在有了专门吃小孩子的妖怪,所以才不让我出门,他还说隔壁的菱姐昨晚上就被妖怪抓走了,吃掉了……” 小四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这乍暖还寒的天气让她裸露在外面的手臂感到阵阵凉意,“那都是骗小孩子的鬼话,你要去就自己去,反正我是不会陪你的。”说完,她就沉沉的睡去了。 第八章 栖凤楼 朱五儿又在被子里蜷了一会儿,试图重新进入梦乡,可是他终究没对抗过小腹的憋胀感,于是,在和脑子中的妖怪大战了几百回合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从床上下来,打开门走入苍茫的夜色中。 夜凉如水,朱五儿打了个哆嗦,摩挲着双臂朝茅房跑去。一阵风迎面扑过,将地上被扫成一堆的柳絮重新吹散开,纷纷扬扬的冲着他的面孔袭来,有一两点甚至飘进了他的眼底。朱五儿站住不动,手指使劲的揉搓着眼皮,试图将它们揉出眼睛,可就在他泪眼模糊的眨巴着双眼时,头顶突然响起了一阵“呱呱”的怪音,紧接着,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落到了前面的那棵大树上。 朱五儿眨了眨眼睛,那刺痛感还未消失,不过除此之外,他的心脏被另外一种感觉紧紧的攫住了,那是恐惧,他短短的一生中从未承受过的如千斤巨石一般的恐惧。 他从眼睛的缝隙中看着前面的树冠,刚才是什么?难道只是一只夜归的鸟儿吗?因为那树冠的形状看起来和以往并无任何不同,仿佛那东西已和它融为一体。 朱五儿稍稍松了口气,他感觉眼睛终于能张开了,于是又向前走了几步,准备战决之后赶紧回到自己温暖的被窝去。可就在他即将绕过树干时,却又站住了。 树干好像比平时粗了一圈,虽然只是那么一点点,但朱五儿还是敏锐的觉了,因为他成日里就在这棵大树上爬上爬下,对它的每一个纹路每一条枝丫都熟捻于心。更何况,那多出来的一层“树皮”并不是静止的,它在轻轻的移动,就像……就像一个“人”正沿着树干慢慢的滑下。 朱五儿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很想跑,但是双腿却不听使唤,膝盖酸软的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的裤子已经湿透了,尿液顺着裤脚滴了下来,在地上晕成一个小小的圈,最后变成一个大大的圆。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黑色的影子从树上走下来,一点一点的走到他的跟前,慢慢的涨满身子,就像一柄弯弯的弓。 一支长长的队伍从街角走了过来,程牧游走在最前头,他穿了身便服,没有骑马,只把长剑佩戴于腰间。他那一对幽深的眸子中透着谨慎的光,在街的两侧一遍遍的搜罗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疑点。可是即便他如此全神贯注的“巡夜”,脑海中却仍不免时不时的闯入迅儿的模样:那个一向皮实的孩子,如今却脸色惨白的躺在床上,眼睛中全是惊惶,这怎能不让他这个当父亲的感到心痛。他又想起了那个名叫晏娘的女子,她独立于树梢下,那周身散的淡定竟然稍稍抚慰了自己焦灼的心境,可想到这里,他不禁又生出了一点疑虑,因为那她身上那份老持厚重的气质是不应该属于一个不满二十的女子的,这份淡定应该属于一个老人,一个经过岁月磨炼而变得百毒不侵的老人。 夜巡的队伍在街角拐了个弯,来到了新安城的南街,程牧游远远望见前面有几栋楼宇灯火通明,隐约还能听到莺歌燕语不绝于耳,与周围死寂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不禁回头问道:“不是已经宵禁了吗,怎么这地方还是如此热闹?” 史飞将脸凑近他的耳边,小声说道,“大人,这栖凤楼是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不禁笙歌是我朝的规矩,所以……” “犹自笙歌彻晓闻,”程牧冷哼了一声,“倒还真是有不怕死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史飞嘿嘿笑着退了下去。 “大人,大人。”一连串的呼喊声打破了长夜的寂静,连栖凤楼里正打得火热的人们都被惊扰了,一个接一个推开窗户朝下观望。 一个衙役一边高声喊着一边飞一般的从远处跑来,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程牧游的身边,“大人,快,又出事了。” 程牧游赶到朱家时,朱五儿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他一把推开围在床前哭泣的众人,拉起朱五儿的胳膊触摸他的脉象,现他脉搏已经极弱之后,程牧游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个白玉小瓶,倒出一粒丸药塞进朱五儿的口中。 “这是南烛养荣丸,能暂时稳定住他的气息,”他说着又褪下朱五儿的贴身衣物,在他身上仔仔细细的查看,“没有出疹,没有肿块,没有溃烂……”他的目光停留在小男孩儿的脚心,那上面有一个黑色的点,和绿豆一般大小,边缘光滑,就像是有人用毛笔点上去一般。 程牧游举起桌上的一盏烛火,想把朱五儿的的脚心再看得仔细些,可就在这时,窗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哗啦啦”的怪音,紧接着,一团黑影从院中一闪而过,直冲着门外飞去。程牧游抓起剑就朝外跑,史飞史今兄弟紧跟在他的后面,三人冲出朱家大门,来到街道的尽头,才现那里正通向新安城的南街。 大片大片的黑肆意蔓延在天空,整座新安城犹如一个封闭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黑的让人窒息。只有远处的栖凤楼出一圈一圈暗黄色的光,那光像火焰般跳动着,在黑暗中显得愈诡异。 程牧游手握长剑在石板路上前行,他身上白色的袍子在黑暗中显得尤为刺眼。他隐约觉得心里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等待自己去刺破去抽丝剥茧的将它打开,怎奈他和它之间始终像隔着一道墙,一道看似透明却难以推倒打碎的墙。 “刺啦。”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贴着路面滑了过去,程牧游眯着眼睛,试图分辨出那东西的模样,可是黑暗和漫天的柳絮蒙蔽住了他的视线,使他只能看清楚眼前几尺远的地方。 “快。”他冲身后的史飞和史今低吼一声,三人紧握着剑柄,朝着前面加快步伐追了过去。 第九章 开张 前面的空地上突然起了一阵大风,那风慢慢的化作一团浅浅的漩涡,旋涡的正中心夹杂着几丝黑色的东西。程牧游站住不动,警惕的看着那诡异的景象,突然,那漩涡换了个方向,冲他迎面扑来。鼻尖嗅到一股浓郁的腥臭后,程牧游侧身躲了过去,然而后面的史飞却没有躲开,只听他大喊一声“什么东西,”然后哎呦了一声倒在地上。程牧游和史今赶紧跑到史飞身边,他们看见他痛苦的在地上呻吟,双手使劲的扯着脸皮,似乎想把自己的脸撕烂一般。 程牧游俯下身子,双手紧紧的箍住史飞的胳膊,试图阻止他这种癫狂的行径,可是却被他挣脱了。他突然吐了口唾沫,冲着不知所措的史今喊道,“哥,用剑刺我的脸,快。” 史今像是被雷劈了似的,呆呆的站在原地,一会儿看看程牧游,一会儿又看看蜷缩在地上呻吟的弟弟,手里的剑轻轻的摆了几下,然后就像一只断了脑袋的公鸡一般垂在地上。 “哥,”史飞的吼声更大了,那里面掺杂着颤音,一听就知道他在承受着非一般的痛苦,“快动手,不然,我的命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史今的身体猛地抽动了一下,似乎终于回过味儿来了,他将那把长剑高高举起,可落下时力道却松软下来,剑锋在史飞的脸上划了几划,仍不能下定决心割下去。 “救我……救我……”史飞抬起一只手,他哭了,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史今拿剑的手被程牧游抓住了,他按着他的手背用力向下一划,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 地上的人闷哼了一声,然后不动了。 程牧游抹掉额角的汗,面色严肃的冲史今说道:“快背他回府,即时医治不会留下太深的伤疤。” 史飞醒过来时天已经微明,他从床上爬起来,看到程牧游正坐在旁边一脸凝重的望着自己。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昨晚生了什么,于是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双手慌乱的朝脸上探去,手指触到一层层缠起来的白布时,他哆嗦了一下,然后重新望向程牧游的眼睛,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我帮你用了最好的金疮药和麒麟竭,”程牧游站起来走到床边,他眼里的疼惜显而易见,“留疤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不会特别严重,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只是你尚未娶亲,这伤或对你的婚事有影响……” 听了他一席话,史飞却松了口气,他略欠了欠身子,向程牧游抱拳行了一礼,“脸上多几道伤疤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要不是大人在危急关头救了我,史飞早就没命坐在这里了。” 程牧游朗声一笑,重重的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是条汉子,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放心,我一定会极力帮你觅得一份好姻缘的,只是,”他略顿了一顿,“昨天晚上攻击你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史飞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他攥紧了床单,似乎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再一次回忆昨晚的遭遇。 “那东西很臭,像腐肉一样的味道,身上滑溜溜的,沾满了粘液,不过,”他捂着嘴干呕了一声,然后接着说道,“又不是完全平滑的,有一粒粒的凸起,好像是浑身长满了小小的脚。” “还有别的特点吗?”程牧游紧盯着史飞的眼睛,又向前凑近了一步。 “它飞过来的时候是一团,可是到我脸上就散开了,变成了一条条长长的线。” “线?” “嗯,”史飞重重的咽了口唾沫,“就像虫子,但是又有所不同,那东西的头很尖,遇到肉就不要命的朝里钻,仿佛想钻进我的身体里似的,疼得钻心剜骨。”见程牧游若有所思,史飞不禁轻声问道,“大人,朱五儿……怎么样了?” 程牧游的目光黯淡下来,“他死了,我安顿好你之后就去了朱家,可那个孩子早就不行了,连尸身都被送到铁石栏了。” 史飞握紧了拳头,“娘的,这么说来城里的孩子都是被这个玩意儿给弄死的,根本就没有什么疫病。” “也不能这么早就下定论,毕竟我们没有亲眼看到朱五儿是怎么染病的,朱家人只说他出去小解,回来之后就陷入了昏迷,到底是什么原因还未可知。”程牧游站起身,他望向窗外,太阳已经出来了,只不过那朝阳被如烟的柳絮笼罩着,显得昏黄而萧瑟。 巷子里突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程牧游皱着眉头推开窗子:“怎么回事?” “大人,门口的那家绣庄开张了,所以才一大早这么热闹。”外面的小厮连忙应声道。 “这么早就开张啊,不是说要过几天的嘛,我还想着给小妹买几把扇子呢。”史飞接着话,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脸要和几道疤痕终生作伴这件事情。 “惜姐姐,什么声音?”迅儿睁开眼睛,转头看着坐在床边的蒋惜惜。这是他回府以来说的第一句话,从昨晚到现在,他或静默不语,或闭着眼睛昏睡,完全不似平时那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 蒋惜惜心头一喜,“迅儿,你饿了吗,要不要吃饭?不,先喝点水,我去给你倒。” “是什么声音?” “要不要我去把你爹叫过来?” “外面是什么声音?” “迅儿……” “是……什么声音?” “迅儿,你要去哪儿?” 迅儿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就朝屋外走,蒋惜惜伸出胳膊拦住他,却被他用力推开了,他走出屋子,穿过前堂,一直走到大门外。 鞭炮还未烧完,那跳动的红色掺杂在如雪一般的柳絮中,让人一时分不清楚这究竟是现实还是一场虚无的梦境。 迅儿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这点点红色让他的心感到久违的踏实,它们一点点的解冻了那个女孩子留在他身体上的冰冷,那冷曾困住他的身体和思绪,让他犹如一具行尸。 不远处,一个窈窕的身影朝着迅儿款款走来,那人手里拿着一个红线编织成的项圈,她笑意盈盈的看着迅儿,“你是霁虹绣庄的第一个客人,就把这个送你好不好?” 第十章 麒麟 迅儿伸手接过项圈,看到它上面缀着一个金制的麒麟,那麒麟竖着两只耳朵,背部高高弓起,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能活过来一般。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应该收下如此昂贵的礼物。就在这时,蒋惜惜赶了过来,一把将项圈从迅儿手里夺走,重新塞给晏娘。 “你的东西我们不要,”此言一出,她也觉得实在是太不礼貌了,于是换了句说辞,“哦,那个,这金狮子看起来挺贵重的,我们不能收。” “那是麒麟……”迅儿轻轻的嘟囔了一句,这话让蒋惜惜红了脸蛋,她自小习武,连大字都不识的几个,自是无法区分狮子和麒麟的。 “不……不管是什么,反正我们是不会要的。”她嗫嚅着,却依然狠狠的坚持自己的想法。眼前的这个女人看起来眉目生彩,清爽伶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从第一眼看到晏娘,就觉得这个人来者不善,她身上似乎有某种气息,让蒋惜惜心里隐隐的不安,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是这种没有任何证据支撑的直觉,却往往比一些实体的东西更令人心慌。 “这不是纯金,只是镀上的,不值几个钱。”晏娘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在蒋惜惜身上停留,她看着迅儿,“你想要的,对不对?” “嗯。”迅儿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他把那晏娘重新递回来的项圈握在手里,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谢谢你,嗯……”他看着这个比蒋惜惜大不了几岁的女子,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她。 “就叫我晏娘好了。”晏娘的眼睛弯的像月牙一般,她轻轻的摸了摸迅儿的脑袋,“迅儿和我很有缘分呢,以后要常常来玩儿。” “迅儿。”蒋惜惜仿佛不认得眼前这个一脸稚气的小孩子了,他从来都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怎么今天却为了这样一个女子违背她的意思,“你忘了程家的家规了吗,你父亲不允许你随便收别人的东西的。” 迅儿握紧了小小的拳头,他当然没有忘记,但是刚才在梦里,那个一身素服的女孩子,一声声的呼唤着他的名字,慢慢的从远处朝他靠近,她的手攀上了他的脖子,那手冷得刺骨,偶尔还会从指尖掉出一两只白色的蛆虫。她嘴巴里呼出的寒气几乎让他的喉咙完全被锁住,一句呼救都挤不出来,更别提那腐臭的气息一遍遍的拂过他的面孔,熏得他差点背过气去。她的声音像来自地狱的招魂曲,“哥哥,来,我们一起玩,我一个人,真的很寂寞呢。” 迅儿咬着嘴唇,把嘴巴都给咬破了,他觉得自己差点就在迷蒙中随她而去了,毕竟这感觉如此痛苦,痛的他的胸口都快炸裂了,简直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可是,他不能走,她要带他去的地方,弥漫着黑暗和无望,看不到一丝光亮,人到了那里,就会腐化成一滩绿汁,渗入泥地,不管是爹爹还是惜姐姐,都再也寻他不着。 “我不走。”他在梦中大叫,但是换来的却是几声刺耳的笑,那笑声砸在耳鼓上面,让他一阵瑟缩。 “嘻嘻,不走?那我就吃掉你,好不好?” 迅儿觉得脖颈一阵寒凉,好像有什么冰冷尖锐的东西戳着他的皮肉马上就要将他戳穿似的,他突然哭了,恐惧和不甘同时压抑着心脏: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缠上我? 尖锐的笑声又一次响了起来,但是笑到一半,却戛然而止,它,被另外一种声音打断了。 门外的鞭炮声打破了晨起的寂静,也将迅儿从那个冰冷阴湿的梦境中解救出来,他微睁迷蒙的泪眼望向窗外,知道那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我不走。”他把这三个字又重复了一边,微弱的声音中透着不可回转的坚定。 鞭炮声此起彼伏的在门外响起,迅儿看到那个白色的影子瑟缩着不断变小,口中出阵阵风一般的呼啸。但是她的手仍然不死心的抓着自己的衣袖,似是想将他一同带走。 “我不走。”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抠着那几根犹如枯枝一般的手指,凝视着她白的黄的瞳孔。 “我不走,”他大吼一声,然后猛地睁开双眼,彻底从那片死寂的梦境中挣脱了出来。 迅儿不理会蒋惜惜的呵斥,低头将项圈挂在脖子上。“我该怎么报答你?”他感激的望向晏娘。 “报答?”晏娘歪头一笑,“现在不用,不过将来啊,迅儿一定能帮上我一个大忙。” 右耳把镀着“霁虹绣庄”四个大字的牌匾稳稳的挂了上去,晏娘抱臂站在下面,一边嗑瓜子一边指挥他左右移动。 “不是说让那孩子自求多福的吗,怎么还是插手了?”右耳满头大汗的从梯子上爬下来,一边拍打手掌的灰尘一边问晏娘。 晏娘慢慢的磕开一粒瓜子,细细的在嘴里嚼了几下,然后食指一弹将壳丢在地上,“我要留着他,以后还有用得上他的地方。”说完,她便用脚尖将聚在地上的那堆瓜子壳踢散了,然后朝院里走去,临走前还不忘吩咐右耳,“抓紧时间收拾收拾,今天有重要客人要来。” 右耳冲她的背影吐了下舌头,“口是心非。” 他抓起笤帚,随便在门口扫上几下,然后望向新安府的大门,门外的几株柳树被柳絮环绕着,仿佛笼罩在团团烟雾之中,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寂寥感。忽然,一只竹蜻蜓从从院墙旁飞了出来,随即,几声童稚的笑音也跟着传进耳中,“惜惜姐姐,它飞出去了,快帮我捡回来。” 右耳兀自摇了摇头,“这孩子的意念还真是强,心性也活泛,接二连三撞邪竟然都被他死里逃生了,也难怪入得了晏娘的眼。”他拿着笤帚走进院门,身后的牌匾上,“霁虹绣庄”四个大字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耀眼的金光。 第十一章 头发 朱小四飞奔着冲出家门,但还是被扔出来的烧火棍重重的砸在小腿上,打得她人猛地朝前趔趄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上。她强忍着疼痛,扶着腿一瘸一拐的继续朝前跑去,她知道,如果被爹抓到,就不只是腿疼的这么简单了,缺条胳膊少条腿都是有可能的。 她一直一直朝前跑,直到朱永贵的叫骂声再也听不到了,直到身上的粗布衫被汗水浸透了才停下来。她环顾四周,现身旁是一条僻静的窄窄的河道,于是便猫着腰走下河堤,坐在岸边凝视着一潭碧水呆。 她心里现在乱糟糟的一团,潜意识里她知道弟弟已经死了,但是心里却一点也没有接受这个“事实。”她只记得昨晚五儿自己去了趟茅房,回来之后就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然后不出几个时辰就没了气息。 怎么可能呢?他明明好好的,白天还和自己满院子疯跑,树上树下的来回追打,怎么突然在半夜就不省人事了呢? 她突然感觉到腿上传来一阵钝钝的疼,于是小心翼翼的将裤脚卷了上来,查看刚才被烧火棍击中的小腿。腿的侧面有巴掌大的一块紫斑,紫的黑,中间还有一个不浅的伤口,应该是被烧火棍上面的倒刺扎到了,正在向外冒着血,看得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朱小四咬紧下唇,用尽力气撕下衣服的一角,紧紧的缠在小腿上面,暂时止住了血。然后,她靠在身后的大树上无声的哭了起来,眼泪一滴滴的砸在手背然后滑落到泥土上,将沙土聚拢成湿湿的一小坨。 爹一定气疯了,所以才出手这么重,五儿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男孩,备受朱永贵的宠爱,城里有了疫病后,他便让朱小四不要管家里的活计,专心守着五儿,以防他偷偷溜出门去玩耍。现在朱五儿死了,朱永贵自是将一腔怒火全都撒在她身上,怪她没有看好弟弟,以致染上了疫病。可是,五儿明明没有出过门啊,怎么会染上那怪病呢? 想到这里,朱小四打了个哆嗦,如果五儿得了病,那和他朝夕相处的自己会不会也已经有疾在身,只是现在还没有病呢。她被这个念头吓坏了,一时间竟然把对父亲的恐惧和对弟弟的愧疚都抛诸脑后,身上慢慢的浮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她出神地望着河水,想象着自己死去的样子,她也会和五儿一样,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失了性命吗?五儿好歹还在家里的床铺上,而她自己,连家都回不了,难道就要这么死在野外,被那些流浪的动物分食了,连衣服都留不下一片吗? “啪嗒。”河水的中央出现了一圈小小的涟漪,似乎有什么人在她身后用石子向河面上投掷。朱小四扭过头,看见后面三四米远的一棵大树后面,立着一个黑色的人影,那影子不高,却很宽大,连这株百年老树的树干都遮不住它。朱小四隐隐看见那人宽大的袖子以及盘成牛角状的髻,心下不禁觉得奇怪,这样奇怪的髻她从未见过,那两角高于头顶两侧,角上还缠绕着几公斤重的头。 “不沉吗?”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说出了这三个字,可是说出口后她马上就后悔了,因为树后的那个人突然桀桀的笑了起来,那声音听起来空洞而生硬,让朱小四心里陡然一惊,恐惧“蹭得”涌上胸膛,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小姑娘,你的头要不要也交给我?”树后的影子边笑边说。 朱小四呆呆的立在原地,她喉咙紧,紧的快要将脖子崩开了,但是身子却一动也动不得。她看见两只不知是爪子还是手的东西从那人宽大的袖口中探出来,在腰间来回摆动着,随后,那抹黑色的影子一点一点的从树后面移了出来。 它的背很弯,弯的像一张拉满的弓。它的脸上,有两只尖尖的眼睛,瞳仁红得亮,眼周围镶着金色的虹膜。那东西走到她的面前,直直的将两手伸向她的面庞。 朱小四嗅到一股死透的人身上才有的臭味,她突然明白,那些头并不是它自己的,而是来自不同的人,只不过,这些人,都已经被它杀死了。 “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五儿的头?”朱小四心里蓦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不过这念头很快就消失掉了,因为她在那个人影接近自己的瞬间,“咣当”一声倒在地上,晕死了过去。 云莺解开霍清明的领子,用温热的毛巾仔细擦拭着他的脖子。自从小莩走后,他就日日喝得烂醉,不到日上三竿根本爬不起来,连生意都无心照顾,完全交给家里的下人打理。 突然,霍清明的身子剧烈的起伏了起来,他起身扶着床沿,脖子一伸一伸的开始呕吐,云莺没有躲闪,任凭那些脏东西溅的自己满身都是,她轻轻抚摩霍清明的背部,帮助他更顺畅的将秽物吐出食道。 过了好半晌,霍清明的胃里终于舒坦了,他深深吸了口气,接过云莺递过来的杯子漱了口,然后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慢慢进入梦乡。 云莺帮他将嘴角擦拭干净,望了他轻轻起伏的胸膛一眼,然后轻手轻脚的收拾好屋子里的秽物,这才推开门走到屋外,准备去把自己被弄脏的裙子换下来。 “不是说过了,老爷我来伺候就好了,你毕竟是个姑娘家,很多事情做起来没那么方便。”许总管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似乎在门外等了很久,也观察了很久。 “你们大男人,毕竟没那么细心,老爷他现在伤心过度,身子虚,还是我亲自照顾放心些。”云莺浅浅一笑,然后指了指自己脏了的裙子,“我先回屋换身衣服。”她说着便从许总管身侧绕过,朝后院走去。 “也是,你对老爷还真是体贴入微,连他呕吐的秽物也一点不嫌弃,”许总管冷笑了一声,“云莺,你什么时候能对我这般尽心尽力呀?” 第十二章 桦姑 云莺停下脚步,她看着许总管那双透着精光的小眼睛,脸上的笑渐渐凝固了。身后的房檐上,一只海蓝色的小鸟立于一角,黑豆似得眼睛紧紧的盯在云莺身上。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后,云莺的嘴角突然一提,在脸上化作一抹动人的笑,“最近府里事多,我也是担心你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所以才……” 她的腰突然从后面被许总管抱住了,脖颈上瞬时沾满了他温热的气息,“我不用你担心,只要你从了我,再累也是值得的。”许总管的手顺着她的身子一路朝上,一颗颗的解开云莺的扣子,眼看就要伸进她的领口了。 “啊。”云莺的身子猛地一紧,嘴里出一声哨子般尖锐的呼喊,“鬼啊,有鬼啊。”她挣脱了身后男人的怀抱,抱臂蹲在地上,身子抖个不停。 “鬼?”许总管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他绕到云莺的前面,蹲下来仔细凝视她白得像雪一样的脸蛋,“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云莺,你蒙我不成?” 云莺抬起头,漂亮的眼睛中蓄满了泪水,她用两手紧紧的抓住许总管的衣服,指节白得青,“你真的没有看到吗?刚才,在窗口……” “窗口?”许总管扭头看着身后的西厢房,那里本是小莩的房间,她死后便再没人进来过。窗子的板棂里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过云莺瑟瑟抖的双手让他心里蓦地升腾起一股不安,他似乎隐约觉得有一片模糊的白影镶嵌在那片黑暗之后,冲他露出一个渗人的笑。 “你看到什么了?”许总管清了清嗓子,勉强定住了心神,扭过头望着云莺。 “惨白的一张脸,就这么一闪而过了,不过我还是能看到她的眼睛,猩红猩红的,留着两道血泪,”她的手抓的更紧了,“你说,会不会是小莩,她死的不甘心,所以回来了……” “胡说什么。”许总管甩开云莺的手,厉声制止了她的话。不过他嘴上这么说,却又转头朝那窗子中仔仔细细的瞧上一会儿,直到现里面确实什么鬼影都没有,只有千万粒尘埃在刚刚透进的一缕晨光中飞舞,这才轻轻吁了口气,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冲云莺说道,“一会儿找几个人把厢房收拾下,打开门窗透透气,天天这么闷着,好好的房子也会招不干净的东西进来。” 说完这句话后,他又盯着云莺的脸蛋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见她还是一副惊魂未定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禁兴致大减,拂袖朝前堂走去。 云莺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站起身来,她慢慢的走到西厢房前,打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的摆设还和小莩生前一样,没有一点改动。她的手拂过门边那张小小的梳妆台,曾经,她每天早上都在这里亲自服侍小莩梳妆。不过现在它的上面已经积起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手指所到之处,留下细细的几道指痕。 “云莺姐姐,今天给我梳个螺髻好不好?”小莩稚嫩的的声音仿佛又一次回荡在房中。 云莺惨然一笑,来到床边坐下,一双看不出悲喜的眼睛望向窗外,五指慢慢的攒成一团。 屋檐上的小鸟出一声鸣叫,打破了霍宅沉重的寂静,它抖动翅膀腾空而起,飞向薄雾中的黎明。 霁虹绣庄外面聚集了不少街坊邻居,他们一边探着脑袋勾着脖子朝里面观望着,一边还和身旁的人小声议论着什么。 “刚才进去的是栖凤楼的桦姑吗?” “那还能认错?全新安城啊穿得最鲜亮的就是她了,简直像一只求偶的山鸡。” “哎,别说的这么难听。” “本来就是鸡头,还不让人说了,不过,她来霁虹绣庄干什么?” “肯定是给楼里的姑娘们绣样子啊,我刚才啊,看到他们从车上搬了不少东西下来,好像有一包是……肚兜。” 这两个字一出,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我还以为是扇子手帕,没想到竟然是……” “哎呀,这晏娘看起来也像是个正派人,没想到竟接了这样的活计。” “听说城里别的绣庄从来不做栖凤楼的买卖,他们都是把布料拉到别的地方绣好再运回来,可是近来黄河水,把路都给淹了,给那桦姑给急的焦头烂额的,没想到,她打听到晏娘这里来了,更没想到的是,这霁虹绣庄不仅接了她的活,甚至连肚兜都愿意绣。” “真是为了钱坏了自己的名声,以后城里的正经人家谁还愿意来这里啊。” “你就是笨,接了栖凤楼的生意,难道还怕以后没钱赚嘛,跟我们这些七零八碎的小买**,栖凤楼的银子可是来得容易的多了。” “可就凭她晏娘一人能做得完吗?我可是看到他们拉来满满一车东西呢。” “这就是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了,散了吧,大家都散了吧,以后和他们家少来往就是了。” 他们嘴上说着散了,但是却没一个人挪步子,仍然伸着脖子朝门里面观望。突然,大门被推开了,晏娘和一个披着五色花衣的妇人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妇人身材生的高大,竟不比一个男人逊色,她脸上涂得脂粉像是有几尺厚,遮去了眼旁和嘴角狠辣的纹路。她的目光就像一阵不留痕迹的风,从门口人群的头顶上一扫而过,然后又重新落回到晏娘身上,“那就有劳姑娘了,明日麻烦姑娘把绣好的样子拿到栖凤楼来。”她嘴上虽然道着谢,但是语气却显得极其冷淡,仿佛她的到来是对晏娘而言是极大地恩赐。 晏娘却并不生气,她还像往常一样,嘴角含着一丝笑意,颔说了两个字,“一定。” 桦姑满意的点点头,走下台阶登上那辆候了她多时的马车。车夫牵动缰绳,马车扬长而去,掀起一阵尘土,把站在后面看热闹的邻居们呛得咳嗽不止。 “要死啊,不就是个开青楼的老鸨吗?”直到马车在胡同口转个弯不见了踪影,他们才一个个大声呵斥道。 第十三章 人情 见没有热闹可看了,众人纷纷散去,可是晏娘却没有离开,她斜倚在门框上,一双秀目盯着路的尽头,仿佛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果然没过一会儿,程牧游的身影就出现了,他身着便服,从新安府的方向径直朝着霁虹绣庄走过来,一会儿功夫就来到她的前面。 晏娘行了一礼,手朝院里一迎,“大人请进。” “你不问我为何事而来?” “反正不会是来恭贺我开张大吉的。” 右耳端上两杯清茶便退下了,程牧游端起茶轻抿一口,然后望向晏娘,眼神清澈透亮,“晏姑娘,我到这里来是为着两件事,一是谢谢你救了迅儿,而且还是两次,我听那孩子说了,他自从戴上了你给的项圈之后,便不再被噩梦所扰,而且身体也日渐康复,如此大恩,我自当亲自上门道谢。” “程大人言重了,迅儿聪慧伶俐,性格又和我投缘,所以我才将那项圈送给他,至于说什么不再被噩梦所扰,想必只是巧合,我本一介女流,大人却说得我好像有多么了不得似的。” 程牧游淡淡一笑,“好,此事我们就先暂且不谈,我还有一事想向姑娘问清楚。” “哦?”晏娘诧异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温润的外表下似乎正暗流汹涌,“小女子初来乍到,难道有什么事是值得大人亲自上门讨教的?” “当然有,”程牧游目不转睛的盯着晏娘,“晏姑娘,我想问的是,你初来新安城那日,是在什么地方现昏迷不醒的迅儿的?” 晏娘略一沉吟,然后说道,“南街。” “南街?” “当时我和三九刚刚进城,走到南街的时候他急着要小解,于是便拐到一条偏僻的小巷子中,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看见迅儿躺在一块青石上,不省人事。” “果然和我料想的一样。”程牧游猛地站了起来,他望向晏娘,脸上的温和化成了一层坚毅。 “大人,我不明白。” “明人不说暗话,新安城之事,绝非疫情蔓延这么简单,前几日有一个名叫朱五儿的孩子又在夜里失了性命,而他的家人今天来官府报案,说那孩子的姐姐也不见了。朱五儿丧命当晚我就在他家,我亲眼看到一个鬼物从院中跑掉,朝着南街逃去,而史飞也被那东西毁了容貌。” “所以大人的意思是,新安城这么多孩子丧命的原因并非疫病,而是被那个鬼物所害?而那鬼物的藏身之处,极有可能就在新安城的南街?” 程牧游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晏娘,“晏姑娘说自己是一介女流,可是依我看,唤你一声女中豪杰也不为过,换做普通女子,听到这么惊悚的故事时,应该早已吓得不知所措,又怎会如你这般淡然。” “大人过奖了,晏娘出身坎坷,自小颠沛流离,见识自然是要比那些不出闺门的小姐们多些。” “晏姑娘难道是个游历江湖的侠客不成?”程牧游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怀疑。 晏娘迎着那道目光浅浅一笑,“大人若是对晏娘的身世有兴趣,改明个我备上一壶好酒,一件件细细的说给你听。” 程牧游的表情僵了一僵,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女子,竟然敢明目张胆的调戏他这个地方官。他垂下眼睑,清理了下喉咙,“是我唐突了,晏姑娘,那就不再打扰了,我也还有公务要处理,就先告辞了。”说完,他没再看她一眼,便朝门外走去。 “大人慢走。”晏娘轻声吐出这四个字,她望着程牧游清隽的背影,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冷哼。 右耳从门外走进来,他冲程牧游的方向努了努嘴,然后问道,“为什么要骗他,我们明明不是在南街现迅儿的。” “栖凤楼送来的衣服件件都有一股子异味,所以我要趁机卖他一个人情。”晏娘用两指拈起一只茶杯,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抬起头,两眼亮的吓人,嘴里喃喃说道,“尸身完好,尸身完好,对了,大理,我怎么没想到那个地方呢?”说完,她便站起身,头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右耳跟在她身后大声喊道:“你要出去吗?天就要黑了,明天要拿给栖凤楼的样子还没绣。” “交给你了,”晏娘头也不回的答道,“我回来前必须完工,否则明天不给你饭吃。” “你要去哪里?” “铁石栏。”话音未落,她人已不见了踪影。 铁石栏是一座长满了荒草的山坳,多少年来,因战争、瘟疫、天灾以及被官府斩的犯人的尸都会被草草的埋葬在这里,家境还不错的,还会把尸体放进一口薄棺再运过来,而那些贫寒人家,就只能把亲人用草席一卷,丢掷在你这个白骨从生的山窝中。这里地势本来就低,再加上平日极少有人过来,所以即使在白天,整座山洼也寒气逼人,被乳白色的雾气渺渺环绕着。 新安城的大人们训斥小孩子时,总会用这个地方来吓唬他们,“再不听话,就把你丢到铁石栏去,那里啊,到处都藏着吃人的妖怪,它们的眼睛绿油油的,就像两簇鬼火,舌头又长又糙,轻轻一舔就能把人的肉从骨头上剐下来。”小孩子总会被吓得出叽里呱啦的一声鬼叫,然后乖乖的爬上床睡觉,但是在梦里还是不免会来到那个传说中的地方,他们会现那丛丛野草的后面果然藏着凶猛的怪物,它们从胸口出低沉的吼声,锋利的牙齿呲出嘴外,随时准备一口咬断自己细嫩的脖子。 史今也是从小被铁石栏的故事吓大的,所以即使他现在是个人高马大的官府衙役,即使他早就知道那些故事是大人编出来骗小孩儿的,可在走进这片荒凉的山坳时,心头还是不免被紧张的情绪充斥的满满涨涨的,他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把剑从剑鞘中拔出紧握于手中,站在原地略定了定神,这才朝着铁石栏的深处走去。 第十四章 狼 史今一手提着盏灯笼,一手用剑拨开前面及膝的荒草,脚下一深一浅的朝前走去。他不知道程大人为什么要自己来查看那些得病死去的孩子的尸身,也不明白为什么当他找到那两个抬棺材的杠夫时,他们面色如土,结结巴巴了好一会儿才告诉他那些孩子的尸体被扔到了什么位置。 耳畔传来几声呱呱的怪叫,又一次打乱了史今勉强维持的冷静,他虽然对尸体早已见怪不怪,但是当面对这漫野的白骨时,胸膛中还是不免被巨大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一阵悲凉所充斥。难道人的归途都是一样的吗,不管是在这乱葬岗还是在那所修建的华丽异常的地下宫殿,留在世间的无非都是几根白骨和一剖烂泥,所以无论天子也罢,还是这些死于非命的贱民也好,最后的归宿都是没有分别的。 他被自己这个突然涌出的大逆不道的念头吓了一跳,于是赶紧摇摇头深吸了口气,稳住慌乱的心绪,继续朝铁石栏的西南角走去。 前方突然腾起了几团红色的鬼火,它们就像妖怪忽明忽暗的眼睛,把史今惊得一个哆嗦。老人们经常说,那火是死人不灭的灵魂,它们不愿被地狱的信使带走,所以将肉身化为火焰长留人间。不过程大人对这个说法却嗤之以鼻,他说自己小的时候常跟着父亲到旷野采药,他们专门跟着鬼火走,因为那个地方的泥土最肥沃,能摘到大把奇珍异草。他还说,鬼火就是从骨头里面飞出来的光,根本不是什么冤魂不散,所以用不着害怕。想到这里,史今的心里舒坦了很多,他加快脚步朝前走去,在不知踩碎了多少骨头后,终于来到了铁石栏的西南角。 草丛里横七竖八的堆放着十几个卷成一团的草席,史今一眼就认出了朱五儿的脚丫,他死的那晚,程大人曾仔细的检查过那只胖乎乎的脚掌。他握着长剑走上前欲将席子挑开,可就在这时,却听到身旁的草丛中出了一阵轻轻的呼吸声。 史今的背部一阵紧,他隐约又回到了儿时的梦中,那个想象中的乱葬岗和隐藏在里面的怪物,如今竟突然变得真实而具体。他扭过头望向身边的草丛,现那里面隐隐约约的出现了两点绿光,它们由远而近,一点一点的朝自己的方向飘了过来。 “哗啦”一声,野草翻动了几下,紧接着,一只灰色的体型巨大的动物朝史今迎面扑来,它嘴里面的獠牙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特别的白,似乎能一口咬穿他的脖子。两只竖起的耳朵像是两把镰刀,尖得吓人。它的脖子、前胸和腹部长满了大片的灰白毛,在月光的照射下耀眼夺目。 “狼。”史今在那动物快要扑到自己身上时脑子里闪过了这个念头,好在他是个习武之人,手上的动作远远比他的脑子要快得多,就在那野狼鼻子里呼出的臭味已经喷到他脸上的时候,手里的剑已经不偏不倚的扎透了它的前胸。 那野狼出“吱吱”的怪叫声,然后一头栽倒地上将身子蜷成一团。它的血很快就把胸前的鬃毛染红了,不一会儿,它的后腿儿蹬了几下,再也没了动静。 史今走过去蹲在狼的身边,狠狠的在它身上啐了一口,“畜生,爷的命差点就交代到你嘴里了,看我剥了你的皮拿回去做袄子,方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他举剑就欲将狼头砍下,可就在这时,肩膀上突然多出了两只毛茸茸的爪子,与此同时,一个沉重的带着臭气的呼吸声在身后响起。 史今在心里狠狠的骂了自己一句,他怎么会这么糊涂,忘记了狼都是成群结伙捕猎的,想必现在自己身后那只狼正气势汹汹的准备为自己的同伙报仇。 史今屏住了呼吸,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只要他一扭脖子,就会被身后那只大狼咬断喉咙,但是如今该怎么做呢?那狼的爪子已经抓破了他的衣领,在皮肤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血痕,相信很快它就会抓烂自己的后心,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都拽出来。史今的手紧紧的握住长剑,猛地朝身后扎过去,可是他后脑勺毕竟没有眼睛,所以这一剑不仅砍偏了,而且还被那只狼一爪子打掉,落到了旁边的草堆里。 “这下完了。”他心里猛地一抽,剑没有了,他一个人赤手空拳,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这只体型巨大的畜生的。 身后的那头大狼突然猛一用力,将史今整个人压在身下,张口就朝他的脖子咬下去,史今翻了个身,两手拼尽力气扣住它粗壮的脖子,可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因为那只狼似乎已经疯了,两爪在地上刨起层层尘土,拼命的将牙齿压向他的的勃颈。 就在这千钧一之际,半空中突然迎面飞来一块四四方方的手帕,那手帕缀满银丝,飞到大狼的上方突然涨的像只麻袋一般大小。 那头狼被这突如其来的奇怪的事物惊住了,抬起头望向上空这张巨大的手帕,嘴巴里出“呜呜”的恫吓声。就在这时,那手帕猛地朝下坠去,它就像一只手,一把将那头大狼抓住,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史今也愣住了,他死死的盯着自己上面那个银光闪闪的“包裹,”耳朵里全是野狼的嘶嚎。手帕越裹越紧,也越收越小,随着它的挤压,一簇簇鲜血从里面渗了出来,洒的史今满身都是。终于,那手帕缩到了和普通的帕子一般大小,而里面的那头野狼,也被榨的连一丝肉和一块骨头都没有剩下。 手帕抖动了两下,然后“嗖”的朝远处飞去,渐渐的消失在夜色中。史今趴在地上久久不敢起身,他做衙役多年,什么血腥的场面都见过了,可是今天这等怪异的场景,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过了许久,他才颤颤巍巍的爬起来,站着了好一会子呆,直到想起程牧游交给自己的任务,才将身上的血衣脱掉,然后从草丛里拾起长剑,神情恍惚的走到朱五儿的旁边。 他深吸了口气,拿起剑挑开席子,却现今晚的噩梦还远没有结束。 第十五章 瓷瓶 朱五儿额头的正中央,有一个黑乎乎的血洞,粘稠的血浆正从那洞里向外渗出,流淌到他青白的脸上,将那张稚嫩的小脸染的红白分明,在月光的映射下显得尤为可怖。 “他死的时候尸身明明是完好的,现在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史今的眉头拧成了紧紧的一个疙瘩,他蹲下身,轻轻的捧起了朱五儿的脑袋仔细查看。当手指拂过那个小小的脑壳时,他的心里突然凉了个透彻,因为朱五儿的脑袋已经整个被扎穿了,额头上的那个洞贯穿了他的整个头骨,在后脑勺留下了一个更大的创口。他的脑浆已经全部流干了,整个脑袋空洞的渗人。 “不对。”史今目光看着草席,突然凝住不动了,“他的脑子……去了哪里?” 脑袋后方的草席上只有一两点灰白色的脑浆,它们尚未干透,史今甚至能隐隐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儿,但是其它的脑髓呢?他见过很多头颅被砸裂的死尸,一般情况下,脑袋里那些灰色的冒着泡的东西会飞溅的四处都是,老远就能闻到股极腥的味道,这和朱五儿的样子是完全不同的。 他急急的站起身,把旁边的几卷草席一一挑开。当那些孩子的尸身暴露在月光下时,史今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的头颅都和朱五儿一样,在额头的正中央有一个黑红色的洞,只不过那些洞旁边的血肉均已经干涸了,泛出粉白色的一层干皮。 史今将那十几个孩子一一翻过身,越翻就越觉得心惊,因为他们每一个人的草席上都没有脑浆流出的痕迹,他们和朱五儿一样,在死后被什么东西吸食掉了脑子。 许总管斜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只影青釉的瓷瓶细细赏摩,这瓶子白中闪淡青色,厚处闪深绿色,莹润精细,晶亮透彻,一看就知道是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看来霍清明走南闯北这么些年,确实收集了不少宝贝,连难得的影青釉都被他寻着了,不过啊,现在这东西可是我的了,若是将来他问起来,就随便找个小丫头当替罪羊撵出门去就是了。”许总管一边美滋滋的想着,一边拿着那只瓷瓶走向衣橱,准备将它仔细藏好。 他打开柜门将瓶子塞到最里面一层的衣服后面,然后锁好柜子朝床边走去。可是才刚迈出两步,却听到衣橱里出几声细细的如猫叫一般的声音。 许总管皱起眉毛,难道有野猫在他的衣橱里安家了,还生了几只小猫崽出来?他又重新返回去打开柜门,探头进去仔细的查看。柜子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叠成一摞摞的衣物,就是刚才那只放进去的那只瓷瓶,此刻,它还躲在衣服的后面,只隐隐的露出半个瓶口出来。 “难道我听错了?刚才的猫叫声也许是从外面传进来的吧。”他暗自嘟囔着朝窗外瞥了一眼,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圆,就像一枚闪着光的玉盘。他恍然想起那个和今晚一样的月夜,自己刚好撞见云莺在院子里洗头,那天她穿了一件贴身的中衣,把纤秾合度的身姿衬托的格外妖娆,她湿漉漉的长披在胸前,打透了前胸的衣裳…… “喵……”又是一声猫一般的低吟,这声音将许总管的思绪从回忆中拉了出来,他转过头盯着衣柜,这次他听仔细了,这声音绝不是外面传来的,而是来自衣柜,来自那只影青釉的瓷瓶。 当许总管的目光从那瓷瓶上掠过时,他的心脏慢慢的缩成了一团,像是被一只骨骼僵硬的手捏扁了似的。 他现瓷瓶的上面多了颗人头,那颗头颅属于小莩,但是细看却又化成了大夫人的模样,她随着窗外飘进来的夜风轻轻的摆动着,眼睛僵直呆滞,嘴角带着一抹诡异的微笑。 许总管想叫,但是喉咙中的恐惧如同热油在不断的上涌,让他喊不出声,他踉踉跄跄的跑到窗边,却现院中那棵大树的后面,有一个轻飘飘的白色的影子,那人影没头没脚,却在黑暗中飘来飘去,轻的像一片羽毛。许总管认得那件衣服,那是小莩在大夫人死后穿的孝衣,这衣服还是他自己命人赶制出来的。 “救命,有鬼,有鬼。”过了不知多久,许总管才终于从胸腔中出一声尖叫,他蹲在桌子旁边,用手堵着突突直跳的眼睛,他不知道究竟屋内还是屋外才是安全之地。 “许总管,许总管……”云莺的声音由远及近,她走进房间,温暖的手覆上他的肩头。许总管终于慢慢的把手从眼皮上移开,他哆嗦着看着云莺,冷汗一滴滴的从面颊上滑落。 “有鬼……” “什么?”云莺咬着下唇,“你……也看到了?是……是谁?” 许总管喘着粗气,目光望向衣橱,可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缓缓的起身将手指向窗外,迅瞥了一眼之后,将身子朝云莺后面缩了缩,“那里……你看到那个影子了吗,那是不是……是不是小莩?” 云莺手扶着窗台,仔仔细细的朝外面瞧了半天,这才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那不是什么鬼怪,是衣服,小姐的衣服,你不是说小莩的房间阴气重,所以我让人将她的衣物拿出来晾晒,我怕老爷见到又会伤心,就让人拿到这个院子来,可能他们疏忽了,将这件衣服落下了。”云莺叹了口气,“本来小姐的衣物应该在她死后全部烧掉的,可是老爷非让留着,说什么怕自己将来老了,连她的样貌都回忆不起来了……” “是谁没把活做利索,”许总管使劲一拍桌子,打断了云莺的话,“把那人找出来赶紧撵出去。”他边说边走过去关上柜门遮住瓷瓶,然后靠在柜子上轻轻的喘着气。外面是件衣服没错,可是这柜子里呢,难道说自己眼花了,花到能看到瓶子中长出了颗人头?可是他又不能将这话告诉云莺,虽然他已打定主意要将她娶了,但是毕竟人还没到手,他还是提防着点为妙。 第十六章 孝衣 “云莺,”许总管清了清嗓子,“你回去吧,我也乏了,明天是小姐的头七,还有不少事情要准备。” 云莺略一颔,轻轻的走出了屋子,她来到院子中央,将那件挂在绳子上的衣服取下来,然后抱在胸前朝小莩的房间走去。 小莩屋子里的点着蜡烛,云莺望向里面,现霍清明伏在桌子上睡着了,脸上还挂着尚未干透的泪痕,蜡烛的光照在他清瘦的面庞上,让她感到一阵心酸。 “老爷,”她轻轻的摇着霍清明的手臂,“回房睡吧,夜里风大,可别着了凉。” 霍清明揉了揉眼睛从桌上爬起身,他眉间的纹路又深了几许,仿佛在责怪云莺打扰了自己的美梦,在梦里,他把小莩抱在膝头,温柔地帮她理顺耳边的乱。 “云莺,你手里抱着的是什么?” “小姐的衣裳。” “拿它出来做什么?” “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把它拿出来,抱着它就好像抱着小姐一样,不然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怎么都不得安宁。” 霍清明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忧郁,这忧郁中还掺杂着几分感激,他看着云莺,声音变得轻柔了许多,“这家里也就你能悲我所悲了,小姐从小就是你服侍的,她母亲走后你更待她视如己出,现在她走了,你的伤心不会比我少,是不是?” 云莺将衣服又朝胸前压了压,目光低垂下来,“我只恨自己那天没有拼劲全力拦住她,如果小姐不出门,就不会……不会……”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化为一声悲怆的低泣。 霍清明的眼圈泛红了,他轻轻抬起双手,揽住了云莺单薄的肩膀,“这不怪你,都是我,将那个恶毒的女人迎进门,被她一身的书香之气蒙蔽了眼睛,当初我要是听了夫人的劝,将你……” 云莺用手掌堵住了霍清明的嘴唇,烛火的影子在他的脸上轻轻的跳动着,映衬得他格外的英俊不凡,“不要这么说,”她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几拍,“我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从未奢求得到什么。” “我知道,就是这样,我才格外敬重你。”他的目光和云莺的交汇在一起,就像春蚕吐出的丝线,缱绻缠绕,久久不愿分开。 “什么?你说那些孩子的脑子全都不见了?”蒋惜惜把迅儿哄睡后,便来到程牧游的书房,谁知道刚进来,就听到史今带来的这个惊悚的消息。 程牧游远比她镇静许多,仿佛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史今身边,一字一句的问道,“脑子是怎么没有的?” 史今深吸了口气,“说来真是怪异,那些孩子的颅骨像是被什么极尖极硬的东西给穿透了,脑髓也被吸食干净了,”他摇了摇头,又自言自语的说道,“绝对不是野狗野狼之类的东西啃咬的,不是,不是,一定不是。” “只有脑子没了吗?身体的其他部位呢?”程牧游进一步追问道。 “哎,对呀,”史今猛地拍了下脑袋,“他们的身体都是完好的,可是,我却在那里遭到了野狼的袭击,那两头畜生看到死尸不可能不吃的吧,真是奇怪。” “是啊,为什么不吃尸体反而要攻击你呢?”程牧游低头沉思。 “怕是不敢吃。”蒋惜惜突然插了句话进来。 “不敢?” “嗯,狼的嗅觉极其灵敏,或是它嗅出了这些尸身上有某种自己惧怕的东西,所以才不敢接近。” 程牧游的眼睛凝住不动了,他的声音如同月光一般清冷,“又或许那些野狼见到过吃掉了那些孩子们脑子的东西,所以不敢随便偷食它的猎物。” 此言一出,史今和蒋惜惜同时愣住不动了,恐惧一点点的顺着脊梁骨爬遍了全身,最后停留在舌根边缘,让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间仿佛过了好久,终于,史今吞咽掉嘴巴里积蓄了很久的口水,结结巴巴的说道,“大……大人,其实,今晚还生了一件事,让我没……没想明白。” 程牧游扭过头,“还有?” 史今擦了把汗,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我被野狼袭击时差点没命了,可是就在那时,却被一方手帕给救了。” “手帕?”蒋惜惜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程牧游抬手示意她让史今将话说完,可是在听完了史今那场不可思议的经历后,蒋惜惜脸上的惊诧却丝毫没有缓和下来。 “怎么可能?一块小小的手帕能轻而易举的将头饿狼除掉?史今你是不是被吓疯了?” “我知道你们会不相信,所以,”他将包裹里的一件湿乎乎的东西掏了出来,放在程牧游前面,“这是我当时穿的衣服,它已经被那头狼的血染透了,如果不是被那只手帕榨干净了,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血。” 蒋惜惜不再说话了,她带着几分迷茫看着程牧游,等待他做最后的定夺。 “那手帕你可看清楚了?”过了很久,程牧游才从嗓子中问出这几个字。 史今挠了挠头,仔细回忆方才的奇遇,“那帕子看起来倒是很精致,上面好像用银丝绣满了奇怪的符号,看起来银光闪闪的,很是漂亮。” “绣?”蒋惜惜点出了他话中的重点,她转头望向程牧游,“大人,会不会是晏……。” “怎么遇事还是这么急躁,”程牧游责怪了蒋惜惜一句,“就算你对她有偏见,也得有理有据才行,空口无凭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妄加揣测,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没有现她和新安城的任何一宗命案有关联。” “可是大人,您真的不认为霁虹绣庄有问题吗……” “只要不在新安城为非作歹,我并不想多费力气和她周旋。”程牧游意味深长的看了蒋惜惜一眼,“帮我盯着她,真的现了什么再拔剑出鞘也不迟。” “是,大人,还有......” “还有什么事?” “现在是不是可以确定这些孩子的死因不是疫病了?那幕后的凶手究竟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将它揪出来,碎尸万段。”程牧游目露寒光,一字一句的说道。 第十七章 遭贼 晏娘随着一个丫头从栖凤楼的偏门进到后院,然后跟着她来到一间偏僻的屋子。那丫头端上几碟点心,笑着冲她说道:“姑姑今儿外出办点事情,还没有回来,她叮嘱如果姑娘来了就先在这里坐上一坐,她不出一个时辰就到。” 晏娘拿起一块绿豆糕,放在嘴里轻轻一抿,随后笑道,“桦姑的东西果然都是上乘的,这点心看似普通,实则是用上好的牛油调制的,吃起来不腻口,实属难得。” 那丫头颇有几分得意,嘴上却说着,“姑娘说笑了,不过您应该也听说了,我们姑姑人脉甚广,连朝廷里的人物也识得不少,对吃食要求高也是自然。” “那当然,”晏娘随声附和着,“我自己待着就可以了,栖凤楼事多,姑娘忙去吧。” 小丫头俯身作了个揖,遂转身朝门外走去,一会儿就消失于弯弯绕绕的亭台楼阁之中。 晏娘站起身打量这间屋子,这里不大,却布置得华丽非常,整个房间都挂满了用金花点缀的织锦,将墙面映衬得金碧辉煌,陈设之物也都极尽奢华,精雕细琢的镶玉木桌旁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瓷瓶,插着密密的一簇迎春花,随着闯入窗口的微风舒展着身姿。窗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整个院落富丽堂皇,雍容华贵,剔透玲珑。 晏娘仿佛被院中的美景所吸引了似得,缓步走出房间,朝院落深处走去,她穿过一道垂花门,现前方是一座巨大的假山,一条条野藤从石洞里钻出来,缠绕了整座山体,向外面伸出一片片墨绿色的叶子。假山群一座座拔地而起,危峰兀立,怪石嶙峋,好像随时可能会一头栽倒下来。 “光是把这些巨石运进来就要花费上不少功夫吧,何况还要一块块的砌造成山,这桦姑果然神通广大,连自己居住的后院都修葺的如此奢华。”晏娘心里嘀咕着,目光却被假山西南角的一个洞穴吸引了过去。那洞有两尺来高,只能勉强钻进去一个孩子,若是换成大人,估计得爬着才能穿过去。洞里的藤条朝外延伸着,就像怪兽的触手。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某种不祥的气味,晏娘鼻翼轻翕,嘴角随即又泛上了那抹难以捉摸的笑容。她走向洞口,伏下腰朝里面观望。她的手指触在洞里带着水汽的墙壁上,随即身子一猫钻了进去。 洞里面很黑,且不时有锋利的石尖突然冒出来,一不小心就会割破脑袋。但是晏娘却走得很快,仿佛早就适应了这透彻的黑暗了一般。她顺着蜿蜒的石洞一路向前,身子游移得像一条蛇。 走了大概百步之后,洞里渐渐变得宽敞起来,洞顶的水珠砸落在地上,溅起一股小小的水花。晏娘停下不动了,她抬起头,现上面的石壁上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在轻轻的蠕动着,她的眼睛缩成细细的一条缝,终于看清楚了这些隐藏在阴影中的东西,它们一条一条的,柔软而富有弹性,黏滑身体上面还长满了一粒粒的凸起。它们的头很尖,外面覆盖着一层黑亮的壳。眼睛应该已经退化了,就像两坨白色的粘液,紧紧的黏在头部的上端。 那股在洞口隐隐出现的气味在这里达到了峰值,那是腐肉的臭气,是死人肚子里才能出来的味道。 “恶心的怪物。”晏娘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她的手里突然多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手帕,那帕子闪出的银光霎时将洞里照的如白昼一般明亮,她刚准备将手帕掷向头顶,可是忽然听得旁边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呼吸声,她眯起眼睛朝声音的来源处一扫,刚准备走过去,却听到假山外面传来连续的几声呼喊,“别让人给跑了,快,快抓住他。” 晏娘收起手帕,一溜烟跑出山洞,她看见一队人从远处跑来,于是转身准备回到刚才的房间,可她刚走出两步,突然整个身体向上一跃,一把揪住了藏在假山中的一个身影。 “程大人,”在看清楚那个身着小厮的衣服,用帽子捂住半个脸的人影后,晏娘将手倏地从他的衣领上收了回来,“怎么会是你?” 程牧游也愣了一愣,随即冲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指了指前面的小径,晏娘偏过头,她看见桦姑庞大的身躯正绕过层层花枝,带着一队人朝着他们的方向急急的走来。 晏娘瞄了程牧游一眼,示意他在假山上藏好,然后轻轻一跃跳了下去,她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抹常有的冷淡,然后整理了下冒汗的头迎着桦姑走了过去。 “桦姑姑,您回来了,我等了好久,把这院内的风光都赏尽了。” “晏姑娘,”那桦姑见晏娘冷不丁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禁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换上了一副老道的笑容,“等久了吧,不瞒你说,我本来已经到了,可是在园子里竟然撞上了贼,还不止一个,”她边说边朝晏娘身后望去,“姑娘刚才可曾看见两个一身蓝衣,小厮模样的人经过呀?” “没有,”晏娘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什么贼人这么熊心豹子胆,青天白日的,偷到您这栖凤楼来了。” 桦姑似乎还不放心,她又朝晏娘身后的假山看了看,现确实找不到半个鬼影子后,这才对身后的人叮嘱道,“让他们仔仔细细的搜,我刚才明明就看到两个人的,记住,把整个园子翻过来,也得把那两个人给我找出来,听到没有。” 那队人马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头,急匆匆的离开了。 晏娘看着桦姑皱成一团的胖脸,面带笑意轻声说道,“想来也不一定就是贼人吧,也可能是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龄,对栖凤楼的姑娘们早有耳闻,所以过来偷看上几眼。” 她见桦姑的神色缓和了一些,然后接着说道,“若是真想抓到他们,要赶紧将通向主楼里的门锁死了,否则这些人趁乱从那里逃掉了,也不好大张旗鼓的去追。” 第十八章 头七 桦姑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这位眉清目秀、身段窈窕的女孩子,也第一次现晏娘的眼睛里有种和年龄完全不相称的沉稳之气,那气场让她这个混迹于江湖官场多年,黑白通吃的老手都不禁有些底气不足。 难道她现了什么吗?不然为什么要提示自己不要将事情闹大?桦姑的眼神就像两把利刃,恨不得将晏娘开膛破肚里里外外看个仔细,但是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又释然了,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尚不足二十,而且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她这么说不过是揣摩到了自己的心思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况且她桦姑是什么人物,连天子脚下都走过几遭,又怎么会对这么一个小丫头产生畏惧之感呢?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姑娘说得对,我这就命人去把通道防好了,姑娘且先去房里等我,一会儿我就回来。” 见桦姑的身影渐渐走远了,晏娘才抬头朝假山上看去,她现程牧游人已经不见了,她知道以他的精明,在听到方才的谈话后,自然知道该从哪条路逃出栖凤楼。院落深处传出几声乌鸦丧气的叫声,晏娘站在原地,眯着眼睛静静的聆听了一会儿,然后按照桦姑的指示,朝着来时的那间院落走去。 月亮又一次爬到了窗前的树梢上,霍清明看着满桌的饭菜,眼泪不禁又流了下来,今天是小莩的头七,据说死去的人们会在这天回家看看自己的亲人,对自己在人世间的一切做最后的告别。所以一过中午,霍清明便命那些婆子丫头们去准备小莩生前最爱的食物,以便他能在晚饭的时候和女儿的魂魄最后聚上一聚。 “老爷,吃点粥吧。”许总管接过丫头递来的一碗清粥,把上面的热气吹散后放在霍清明的面前。 霍清明摆了摆手,“我不饿,叫她们把小姐常用的碗拿过来,她回家吃饭,总不能连餐具都不备好。” “怎么做事的,”许总管厉声朝身后的丫头问道,“还不快去把小姐的碗筷拿过来。” 那小丫头吓得一个激灵,连声答应着朝后厨走去,没过多久,她就捧着小莩常用的那只青花瓷的小碗神色慌张的走了进来。 见她犹犹豫豫,站在桌边踟蹰着没有将碗放下,许总管不耐烦的说道:“怎么了,这么简单的事情办得这么不利索。” “老爷,总管,”那小丫头结结巴巴的说着把碗放在桌上,“小姐的碗……碗……裂了。” 听到这句话,霍清明猛地从惆怅中回过神来,他一把抓住面前的那只碗,现它从碗口到底部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他站了起来,“噔”的将那碗放在桌上,两眼朝屋里屋外不停的寻觅着,“小莩,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他离开桌边,嘴里自言自语的嘟囔着,“爹爹知道你走的不甘心,知道你是被那个毒妇害死的,你放心,我已经将她交给官府了,定要让她替你偿命的,小莩啊,你若是有灵,就在阴曹地府等着,千万不要放过她,让她永生永世都不得生……”他恶狠狠的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许总管早已经抖成一团,勉强扶着桌角才能站稳。 夜已经深了,一众人等还陪着霍清明守在小莩的牌位前,按照规矩,今晚灵堂里必须蜡烛长明,所有的人都要彻夜留守,否则小莩的灵魂就会寻不到回家的路。 许总管却不在屋里,此刻,他正站在离霍宅不远的一处废弃的庭院中,搓着手来来回回的走着。清冷的月光打在他的肩头,将他的影子拉扯得细长怪异。他神色焦虑,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那扇已经没了锁的大门,像是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大门终于出了他期盼已久的“咯吱”声,云莺的身影出现在门洞里,她的脸被一片阴影笼罩住了,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你可算来了,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许总管急急的朝云莺走去,拉住她冰凉的小手。 “今儿是小莩的头七,府里有好多事情要准备……” “行了,都这个时候了,还什么府里不府里的,”许总管不耐烦的打断了她的话,然后向周围偷偷摸摸的看上一眼,仿佛害怕被一双不知名的眼睛盯上似的,他把头凑近云莺的耳垂,轻声说道,“你……觉不觉得不对劲?” “不对劲?”云莺斜着眼睛看他,“哪里不对劲?” “哪里都不对,”许总管突然放大了音量,这声音仿佛把他自己都给吓到了,他使劲的打了个哆嗦,又向左右看了一眼,“我总觉得这家里怪事连连,就像今天,小莩常用的那只碗竟然裂了,好端端的收在厨房,又没摔着碰着,怎么就裂了呢?还有啊,我刚才从门口出来,看到洒在门前的米芾上面,竟然有几个小孩的……脚印,你说,小莩她是不是回来了,是不是回来找我们寻仇来了?”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急促,到最后竟然扯着云莺的袖子,将她拽的几乎站立不稳。 云莺的眼眶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她捂着脸轻轻抽泣着,“我不想的,我不想害死她的,可是我真的穷怕了,也过够了孤苦无依的日子,那个女人一进门,就把我当成眼中钉,被她赶出府是迟早的事情,我……”她突然跪倒在地上,冲着月亮不住的磕头,“小莩,你原谅我,原谅我……” 许总管把云莺从地上拉起来,他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分坚毅之气,他握紧云莺的手,“我都想好了,我们离开这里,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来过,把这些烂事统统抛开。不瞒你说,这几年我也积攒了不少银子,我答应你,会给你安稳的生活,保你余生都衣食无忧,云莺,”他双手的力道渐渐加大,眼底的色泽越来越深,“你跟我走,好不好?” 第十九章 面具 云莺的头轻轻的仰了起来,她的脸上布满了梦幻般的色彩,“你……愿意娶我?我这样的人……” 五岁那年,云莺被父亲卖到妓院,栖凤楼用来换取她身体和劳力的东西,竟然只是几坛好酒。那是段什么样的日子呢,云莺的记忆似乎已经模糊不清了,只有她背上那几道横七竖八的鞭痕在时时提醒着自己的过去。 她分层的记忆中有一件事情是清晰的,那是一个雪夜,八岁大的云莺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盘子,于是便被楼里的嬷嬷剥光了衣服赶出屋去。那晚的月亮很亮,就和今天一样,她的身体和四肢在雪地上渐渐的麻木、僵硬,一直到最后,似乎连最后一滴温热的血液都结成了冰。 那种饥寒交迫的感觉被深深的烙在了她的心口,化成一条丑陋的疤,一条永远都无法痊愈的疤。 所以,当许总管说出“跟我走”这三个字时,云莺感觉自己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似乎动了动,但是,依然没有垮掉。她看着许总管那张瘦长的脸,明白他的话至少有七分是真挚的,毕竟他现在已经被小莩吓了个半死,而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一般是说不出谎话的。 “云莺,我再问一遍,你,愿意不愿意和我走。”许总管又重复了一句。 云莺微微颔,她眼里的喜悦好像要溢出来了,可是,那喜悦只停留了一瞬间,便化为两潭深深的恐惧,她指着身旁的那口水井,断断续续的从嘴里吐出了几个字,“小……小……小莩……” 许总管感觉自己的脖子像是冬天的枯枝,稍微一扭就会断掉了,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把头转向井口,那一瞬间,他感觉血液像被烹热的油,一股脑的涌向头顶,将天灵盖震得生疼。 他看见了小莩苍白肿胀的脸浮在那口水井里面,她的眼睛是两个黑洞,没有任何光泽的黑洞,直勾勾的朝着自己的方向斜过来,她的嘴唇很红,红的紫,肿成厚厚的两坨,似乎刚刚被蜂蛰过一般。 许总管张着嘴,出了无声的惊叫,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弓起的手背上青筋尽现。 “小姐……小姐我错了,”泪和汗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爬满了他的面颊,他身体紧绷的快要断掉了,“我不该设计害你的,可是,”他的手一点一单的握紧,身体猛然从地上弹了起来,一步步的朝井沿走去,“你就不能放过我吗,我从出生起就待在霍家,给你们当牛做马了几十年,我也想做回主子,我也想尝尝被人伺候的滋味儿。”许总管声音里的恐惧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了几十年的癫狂。他趴在井口,歇斯底里的冲里面吼着,面庞扭曲得吓人。 水里的脸没有对他的举动做出任何回应,它一上一下的漂浮在水面上,冷冷的瞅着许总管在崩溃边缘徘徊的身影。 “你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你想杀了我是不是,老子难道还怕你个黄毛丫头不成?”他一边说着,一边俯身搬起脚边的一块大石头,狠狠的朝水井中的那张脸砸去。 小莩的脸孔被大石头压了下去,消失不见了,可没过一会儿,井里突然“噗”的一声,冒出来了两片白白的东西。许总管盯着那两片东西仔细看了一会儿,这才现原来那水中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小莩,”那张所谓的人脸,不过是一张面具,那是夫人在元宵节那天亲手给小莩制作的一张面具,当时大家还都称赞夫人手巧,说这面具竟然和真人也不差上几分。 可是许总管的心并没有因为现了真相而平静,反而更加慌乱起来。这件事难道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恶作剧吗,那么,到底是谁做了这么一场戏,是谁为了让他被吓得离开霍家而在故意捣鬼? 他的心里闪过一道光,眼睛也不由自主的瞪大了,难道,那个人是……对,只能是她,除了她,还会有谁能先他一步来到井边,将面具扔下去。还有那件衣服,它怎么会莫名的出现在自己的窗前,像一个游魂一般来回飘荡?当然那只裂了缝的青花瓷碗和米芾上的脚印也不例外,一定也是她的杰作。 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许总管想明白一切原委时,水井中慢慢的出现了一道人影,那人手里有什么东西明晃晃的,比月光还要寒冷。 晏娘在椅子上刚坐定,还来不及喝上一口热茶,就听到右耳的声音在院里响起。 “程大人,哎?您怎么又来了,有什么需要您说话,我给您送到府上就是,不用三天两头的朝我们这里跑。” 程牧游尴尬的咳嗽了两声,“晏姑娘回来了吗?” “我家姑娘啊,回来到是回来了,不过她出去了老半天,这会子估计在屋里歇下了,要不然您等明个再来?” 晏娘知道他在故意刁难程牧游,于是朗声冲门外说道,“右耳,请程大人进来吧,我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正想有人陪着聊聊天。” “就怕聊着聊着又变成试探了……”右耳噘着嘴嘟囔着干活去了。 程牧游抿了抿嘴唇,心一横快步走进屋里,他刚要说话,却被晏娘打断了,“道谢就不用了,我只是随手帮了个忙,大人还是捡重要的说吧。” 程牧游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晏姑娘是爽快人,但是今天程某欠的人情,来日必定奉还。”他看着晏娘在烛光中阴晴不定的脸蛋,接着说道,“姑娘今天在栖凤楼可有什么现?” “不如大人先说说为什么要和史大人乔装到栖凤楼去吧。” “姑娘曾告诉我是在新安城的南街现小儿的,而朱五儿死的那晚,我曾见到了害死他的那个东西,我们一行人追至南街栖凤楼附近,却被它摆脱掉了,所以我想那个怪物一定在那里,在新安城中最喧闹的地方匿伏着。” 晏娘冷笑一声,“大人为避免打草惊蛇,所以和史今扮成小厮的模样混了进去,堂堂新安城县令竟然乔装打扮混进妓院,也算是一桩奇闻了。” 第二十章 蛊 程牧游不理会她的嘲讽,他朝前凑了凑,眼睛愈明亮,“可是,我还真在栖凤楼现了线索。” 晏娘看着他,“是什么?” 程牧游将一个五色丝线织成的手环放到晏娘面前,“我已经派人问过了,这长命缕是朱小四的,我在栖凤楼的一间柴房前现了它。” “大人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程牧游的脸上绽出了一个笑容,这笑很诚挚,没有一点试探的意味,“我在栖凤楼看到姑娘略显慌张的从假山里面跑了出来,所以料到你去那里的目的也不简单,我朝一向不乏能人异士,当年太祖皇帝之所以无往不利,平定大宋疆土,也多亏了身边一些能人的相助。”他顿了一下,复又接着说道,“若姑娘愿助我一臂之力,破了这案子,程某定当感激不尽。” “大人言重了,”晏娘的神色没有半点变化,仿佛他们聊的事情完全与己无关似的,“我确实略知些五行之术,但也只是一知半解罢了,哪能和那些开国功臣相提并论,不过,”她话锋突然一转,“大人料得没错,朱小四确实在栖凤楼,而且确实是被那个残害孩子的怪物抓过去的。” 程牧游腾地站了起来,“你是说朱小四她……还没死?” 晏娘微微颔,她站起身,“大人请随我来。” 她说着便掀开帘子走入内室,程牧游紧随她的脚步跟了进去,他看见最里面那张雕花木的床上躺着一个人,虽然他只见过一次,但还是认出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影就是朱小四。她衣衫褴褛,面色像死人一样惨白,只有嘴里时不时出的含混不清的呻吟证明她还一息尚存。 程牧游快步走到床边坐下,抓起朱小四的胳膊认真的摸了半天,这才松了口气,掏出一颗丸药给她服下,让她暂时稳定住气息。 “是你把她救出来的?” 晏娘点头,“我把样子给桦姑看过之后并没有真的离开,而是潜藏在栖凤楼里,然后趁着夜色把她给带了出来。” “你在哪里现她的?” “假山,那里面有一个暗洞,可能连桦姑都不知道,这孩子就躺在暗洞里,只剩下一口气。” 程牧游的眉头越皱越紧,“桦姑?你是说这事和桦姑没有关系?朱小四人就在栖凤楼,她却不知道?” “她若知道,又怎么会一点也不设防,一点也不避讳,”晏娘面无表情的看了程牧游一眼,“我和她是在假山旁边遇到的,看她的神色,完全没有半点惧怕,更何况,以她的身材,根本是不可能钻到那座山洞中去的。” “晏姑娘分析的对,这么说来,那怪物只是以桦姑的地盘作为掩护,藏匿于其中,可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晏娘嘴角一翘,“不着急,它应该很快就会自己送上门来。” “晏姑娘成竹在胸,可有什么依据吗?” 晏娘正色看着程牧游,“程大人知道那些孩子的死因吗?” 程牧游的目光从她的面庞一划而过,“不瞒姑娘说,我让史今去检查过他们的尸身,现那些孩子们的脑子都在死后被吸食掉了。” 晏娘没去拆穿他眼里稍纵即逝的怀疑,她定定的看着程牧游,“但那并不是致命的原因,他们的死因是蛊虫。” “蛊虫?”程牧游恍然大悟,他倏地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怪不得,朱五儿死的那晚,我现他的脚掌上有一个绿豆般大小的洞,想必那就是蛊虫的入口,而那天袭击史飞的东西,头尖尖的,多足,浑身都是粘液,应该也是这毒虫,可是蛊虫不是大理苗族的毒物吗?怎么会来到中原地区的?” 晏娘没有回答他,她注视着床上的朱小四,仿佛一尊雕像一般。 “晏姑娘,你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程牧游终于忍不住问道,“蛊虫是需要养的,这养蛊之人应该就是那只喜食人脑的怪物,它先用蛊虫杀死那些孩子,然后再吃掉他们的脑子,可是它为何迟迟不对朱小四下手呢?” 晏娘终于收回了思绪,她看了程牧游一眼,又把头转向别的地方,程牧游没注意到她眼底那抹稍纵即逝的寒意,此时他的心思全在这件即将水落石出的案子上,根本顾不得其他。 “程大人对蛊毒还有研究?”她的语气平静且自然。 “我自小爱读医书,还经常随父出诊,所以对蛊毒略有所知,不说这个了,姑娘方才说那东西会自己送上门来,难道是因为朱小四?” 晏娘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将压抑在胸口的那团郁结之气咽下去,她看着跳跃的烛火,“我只知道朱小四对于它是特殊的,它将她养在洞里,却迟迟不愿意下手,可见这个女孩对它有多重要。” “我明白了,”程牧游感激的看着晏娘,“我这就派人埋伏在霁虹绣庄四周,我们就在这里来个守株待兔,瓮中捉鳖。”他说完就朝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却又停了下来,回头望向晏娘,“晏姑娘,你为新安城所做的一切,我定会谨记,将来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必定会加倍偿还。” “我记得了。”晏娘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几个字,声音冷得像地底的寒冰。 见程牧游出了大门,右耳才一摇一摆的走了进来,他瞅了一眼床上的朱小四,然后冲晏娘说道:“怎么,你这么快就变成他的恩人了,前几天还试探来试探去的,没有一句真心话。” 晏娘冷哼一声,“说得倒好听,他刚才还在怀疑我是不是去过铁石栏,是不是用手帕杀死了那头饿狼,这位程大人的心思可不要随意揣度。” 他们正说着,一只碧蓝色的鸟突然从窗口飞来,落在晏娘的胳膊上,它叽叽喳喳的叫着,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原来如此,你果然没有猜错。”那鸟停止鸣叫之后,右耳瞪大了眼睛看着晏娘,“心思不好揣度的看来还不止程大人一位呢。” 第二十一章 右耳 “大人,”见程牧游走进府内,蒋惜惜忙拉着迅儿急急的朝他走来,“事情怎么样了,查出来结果了吗?” 程牧游微微的点头,然后摸了摸迅儿的小脑袋,“乖,让让奶娘带你回房睡觉,今晚无论生什么,都不要出门。” 迅儿仰起头,“爹爹,我今天吃点心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个叫小莩的小女孩,我以前确实见过。” “你见过?”程牧游和蒋惜惜同时问道。 “嗯,就是我走丢的那天,那时候我整个脑袋都是迷迷糊糊的,身子特别软,很想找个地方大睡一场,就在这时,我隐约看见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对,就是小莩,她走到我面前问,哥哥,你知道沁香斋怎么走吗?可是我当时实在太困了,连话都说不出来,所以就没理会她,然后我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看见了一块大石头,就迫不及待的趴在上面睡着了。” “沁香斋……”程牧游呢喃着说出这几个字,“原来小莩从轿子里跑出去,是要找沁香斋。” “大人,她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沁香斋呢?” “也许那个地方对她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吧,”程牧游叹了口气,“对了,你一会儿去天牢把霍夫人放出来,然后将她护送回家。现在已经查明孩子们的死因不是疫病,而是有人下蛊,所以也没有再关押她的理由了。” “下蛊?这是什么意思?”蒋惜惜吓得瞪大了眼睛。 程牧游看了迅儿一眼,“办完事回来我再详细告诉你,先去吧。”蒋惜惜刚走出去几步,又被他叫住了,“把史今叫来,今晚我们要收网了。” 右耳趴在窗户上聚精会神的朝外面看着,窗外影影瞳瞳的,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他们分成两组,一组埋伏在院子里外,一组则登上了房檐,以确保这张天网密不透风,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喂,真的来了不少人啊,看来程大人今晚誓要抓住这只放蛊的怪物了。”右耳朝身后招呼着,却现晏娘根本没有回应,她正对着蜡烛沉思,脸上呈现出一种他看不懂的神情。 “晏娘,你在想什么呢?”右耳蹲在她脚边,手轻轻的在她眼前挥了挥。 “我以前一直没明白,为什么小莩那天会死,明明根本就没有什么疫病,凶手又怎么知道她当天出门就一定会没命呢,现在,我终于想清楚了。”她自顾自笑了起来,那笑声很渗人,右耳的汗毛都根根直立起来。 “为……为什么?” “右耳,趁他们还没布置好,你出去一趟,帮我办件事情。”晏娘冷不丁的冲他说出这句话。 “什么事啊,三更半夜的。”他愣了一愣。 “冤有头债有主,她也该去找那个杀害自己的凶手了。”晏娘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蒋惜惜雇了顶轿子,让霍夫人坐在里面,她自己跟在轿旁,沐浴着夜色朝霍府的方向走去。半个月的牢狱生活让习惯了养尊处优的霍夫人疲惫不堪,她刚才是在蒋惜惜的搀扶下走出牢房的,但是若让她这样走回霍府,那是半点也不可能的了。 新安城的夜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只是偶尔会传来一两点鸟儿的凄切的叫声。夜的黑色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柔软的网,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一草一木,都不像白天里那样地现实了,它们都有着模糊、空幻的色彩,都保守着它的秘密,使人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蒋惜惜听着自己踩在地上的脚步声,侧头向轿内问道,“夫人,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问,若有唐突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蒋姑娘请讲。” “小莩……喜欢吃沁香斋的点心吗?” 轿子里的人沉默了一下,然后轻声说道,“小莩不喜欢那些,但是她的母亲生前爱极了那里的点心,”她轻轻的叹了口气,“蒋姑娘,虽然你告诉我这新安城根本就没有疫病,小莩也不是染病而亡的,但是我心里还是难过,那天如果我把她看得再紧些,她也就不会死了。” “夫人,”蒋惜惜心里生腾出一股强烈的怜惜之情,她自小失去母亲,所以对丧母的痛苦有深刻的感悟,“您看开些,世事本就难料,相信程大人一定能抓住杀害小莩的真凶……” 轿子忽然晃了两晃,领头的轿夫猛地将轿子撂倒地上,指着前方出了一声骇人的惊呼,“那……那是个什么东西?” 蒋惜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她看到一个瘦小的人影一步一摇的从一片屋檐的阴影下走出来,然后慢慢的拐进一条窄小的胡同里,消失不见了。 “那是个……孩子吗?” “哪家的孩子半夜里出来,还垫着脚走路的,莫不是见鬼了吧。”轿夫吓得声音都哆嗦起来。 “是……是小莩……”霍夫人不知何时也从轿中探出头来,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泪不知不觉中爬满了清瘦苍白的脸庞。 “小莩?”蒋惜惜将剑拔了出来就朝前走去,“我去看看。” “姑娘,”轿夫叫住了她,“你别去,你走了我们可什么都不管了,这半夜撞鬼不说,难道你还要我们把命都搭上吗?” 蒋惜惜瞪了他一眼,无奈的叹了口气,又狠狠的把剑塞回剑鞘,“算了,接着赶路吧。”她看了看霍夫人,又柔声安慰道,“怕不是看错了,你现在精神很差,这又漫天飘着柳絮,认错人也是有的,我们还是先回霍府吧。” 霍夫人点点头将帘子放下,一行人重新上路,朝着霍府的方向前行,只不过这一次,轿夫的步伐快了许多。可是,在经过刚才那孩子拐进的小胡同时,蒋惜惜还是深深的朝里面望了一眼。 她愣住了,因为她现那个人影还未走远,白色的衣服在阴影中忽隐忽现。但蒋惜惜奇怪的却不是这个,她现还有另一个人走在那人影的前面,那人头上戴了顶灰布帽子,个子不高,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 “右耳。”这是蒋惜惜脑子中跳出来的唯一一个名字。 第二十二章 草鬼婆 云莺打开许总管的衣橱,从里面掏出一只影青釉的瓷瓶,她把它递给霍清明,轻声说道,“昨天他偷偷摸摸的将这只瓷瓶藏了起来,被我现后,说会还回去,也会向老爷你说清楚,还向我保证以后绝不再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可是没想到,他竟然逃了,”云莺清了清嗓子,“老爷,要不要报官,最近家里少了不少东西,连您送给夫人的墨玉镯子都不见了,我想可能都是被许总管偷走的,现在他人不见了,得让官府把他追回来才是啊。” 霍清明狠狠的把拳头砸向桌子,“这个泼皮无赖,枉我对他这么信任,年后还准备给他说门亲事,没想到他竟然做了我霍府的内贼,云莺,”他拉住她细白的手,“明天一早你就到新安府去报案,一定要把这个小人抓回来。” “好,明儿一早我就过去。”云莺伸出另外一只手放在霍清明的手背上,“老爷,天不早了,你也早点歇息吧,府上的事情都交给我就可以了。” 她的声音很柔滑,身上散出的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霍清明感到一阵晕眩,烛光里,他凝视着她滑嫩的的小脸和细长的脖颈,身体内的某个部位突然蹿起一阵灼热。 “云莺,”霍清明轻轻的抚着她鬓角的秀,“若是没你在,我真不知道该如何熬下去。” 云莺顺势将身体靠进霍清明的怀里,嘴唇一点一点的凑到他的耳垂旁,声音婉转的像一只翠鸟,“什么都别想,现在只要念着我一个人就好。”她握住霍清明的手,嘴唇在他的手指上一根根的滑过,然后,慢慢的将那只手放进自己的衣襟里面。 在触上她柔软温热的胸口时,霍清明再也忍不住了,他压抑了多天的情绪和欲望急需找到一个可以泄的出口,他甚至顾不得回到自己的卧房,就吹吸了蜡烛,抱起那具香软的身体顺势倒在了许总管的床上。 “太好了,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那些苦难都过去了,我再也不是没有根的人了。”云莺闻着他间男性的味道,慢慢的闭上眼睛,任凭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老爷,老爷,夫人回来了。”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云莺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身子上突然一轻。霍清明麻利的爬了起来,略微整理了一下衣物,然后冷淡的对她说了一句“快穿上衣服起来”,便推开门头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霍夫人站在院子里,冷眼看着面前衣衫不整的两个人,虽然他们极力整理,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两人刚才在做什么。 蒋惜惜不便参与霍家的家事,于是匆忙把程牧游的意思转达给了霍清明,然后略显尴尬的站在一旁等候他的反应。 “就是说……小莩是被他人害死的,而不是染了疫病?那么,杀死她的凶手另有其人?”霍清明重复的嘟囔着这句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冲过去握住霍夫人的手,“太好了,你回来太好了,这样我就不用一个人面对这些了,你知道这些天我过得多痛苦吗,许总管他也……” “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吧,”霍夫人把手抽了出来,声音冷淡而客气,“我看你也挺累的,不如早点歇息吧。” “也……也好,这样,我先送蒋姑娘,你也去沐浴更衣,我过会再找个大夫给你好好检查下身子。” 蒋惜惜冲霍夫人告辞后看了云莺一眼,却现她远没有霍清明这般慌乱,她像被冻住了似的站在旁边,冷冷的看着刚才还将她拥入怀中的男人对着另外一个女人献殷勤。蒋惜惜的背上猛地蹿上了一股寒意,她虽然只见过云莺一次,但是印象中的那个女子是个羸弱而温和的人,和这个站在阴影中,满脸阴翳的身影简直判若两人。 看来嫉妒是能将一个温柔可亲的人变成魔鬼的,蒋惜惜打了个寒战,用力将心里那股寒意挤了出去,然后随着霍清明走向门外。 程牧游轻轻的敲了敲门,“晏姑娘,你也出来避一避吧,一会儿那怪物来了可能会伤到你。” “不用了,我在屋里守着就好,程大人重兵防守,那玩意儿又怎么会近的了我身。”晏娘一边答一边轻轻的将朱小四的身体支起,喂她喝了一勺汤药。 “我还是不放心,不如我进去和姑娘一起,万一有了什么意外,也能有个照应。”程牧游又加了一句。 “也好,程大人请进来吧。”晏娘放下药碗,对着推门而入的程牧游轻轻一笑,“我这霁虹绣庄刚刚开业,看来就要在新安城一举成名了。” “姑娘真是镇定,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讲笑话,”程牧游说着走到床边试了试朱小四额头的温度,“热度降了些,完事后我再配几副安神定气的方子,她吃下后应该就会痊愈了。” “嗯。”晏娘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着,拿起剪刀在烛芯上剪了剪。 烛光将她的影子拉长又变短,程牧游盯着那影子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怪物的来历,我和姑娘心里都已经大致了解了,只是还有一事我还不太明白。” “大人请讲。” “她杀死那些孩子是为了养蛊,但为何要在人死后吃掉他们的脑子呢?” 晏娘又在烛芯上剪了几下,这下蜡烛的光彻底黯淡了下来,将她罩在一片阴影中。 “几年前我曾去过大理,碰巧在那里听到了一段关于蛊毒的故事。”她的声音很平静,就像是在叙述一段平平无奇的经历一般,但是程牧游却向前凑了凑,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据当地的村民讲,蛊虫是草鬼婆制造出来的,草鬼婆的外表和普通妇人并无不同,但是她们的真实面目却形状各异,有时是一只毒蝎,有时可能只是一只大鸟。分辨她们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她定睛望向程牧游,“所有草鬼婆的原型均目如朱砂,肚腹臂背有红绿青黄色的条纹。” 第二十三章 帮凶 “草鬼婆将各种毒虫集中在同一器皿之中,任其互相袭击吞食,通过这种残酷的搏斗,最后存活下来的毒虫之王,就是蛊。” “那些孩子们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残缺,但其实内里已经被这些蛊虫吃净了是吗?”程牧游的眼睛里闪着愤怒的烈焰。 “没错,蛊虫会释放出一种黏液,麻痹掉人的感官,然后再一点一点的啃噬掉他们的五脏六腑。”晏娘放下剪刀从桌旁离开,慢慢的来到窗前,“蛊就是这么恶毒的一种巫术,一旦中蛊,绝无回天之术。但是,草鬼婆也有自己的弱点,那就是在她离世之前,必须将蛊术传与他人,否则,就会被蛊虫反噬。一般说来,蛊术只在女子中相传,如有女子被草鬼婆相中,就可能被暗中施法,该女子回家之后必会出现病症,要想治疗此病,非得求助于草鬼婆,草鬼婆便以学习蛊术为交换条件,不学则病不得愈。当然,如果遇上刚烈之人,宁死也不学蛊术,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那村民就告诉我,他们寨中曾有一位妇人,在床上嚎了三天三夜,直到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也不学这害人之术,但是最后,还是没能对抗过草鬼婆,最终成了蛊毒的传人。” “为什么?她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何还要学习蛊术?” “草鬼婆抓住了她的女儿。” 程牧游深深的叹了口气,作为父亲,他深刻的理解为人父母对孩子的那份永远无法割舍的感情,他心里不禁生出几分同情,却也更加好奇这个故事的结局,“后来呢?” “她的女儿还是死了,中蛊而死,因为一个合格的蛊婆,是不能被世间的感情牵绊住的,所以在那妇人习得蛊术之后,草鬼婆就杀死了她的女儿。那妇人将女儿的尸身放到床铺上日夜号哭,痛斥老天对自己的不公。可是,奇怪的事情生了,一日之后,小女孩的手突然动了,紧接着是整个身体,她从床上爬下来,直直的盯着已经僵在地上的妇人,大声喊道:‘娘,娘。’那妇人又惊又喜,以为上天垂怜,又把死去的女儿还给了她。可她刚想将女儿拥入怀里,却现她的嘴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蠕动,那些东西长着尖尖的脑袋,浑身上下都是触角。原来她的女儿,早已是一具被蛊虫控制的行尸了。看到这一切后,那妇人厉声尖叫,随后,她的身体化成了一只大鸟,那只鸟浑身漆黑,只有腹部长着红绿色的条纹,她朝自己的女儿扑过去,用尖利的鸟喙戳穿了她的脑袋,将脑髓尽数吸入肚中,然后,她叼走女儿的一缕头,出了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一声鸣叫,展翅飞入了夜空。” 晏娘话音刚落,桌上的蜡烛突然熄灭了,与此同时,屋外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这是什么东西?” “好……好疼,好像钻进肉里了……” “大人,她来了……她来了……” 程牧游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抓起剑就冲到门边,可就在这时,大门突然出咯吱一声响,轻轻的敞开了。 一个黑色的人影走了进来,趁着流泻而入的月色,程牧游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那是一个一身黑衣的妇人,她的背驼得很厉害,就像背负了两块巨大的石头似的,脸上的纹路深的像纵横的沟壑,每一道都盛满了世间的沧桑,奇怪的是,她的头一根也没有白,被梳成奇怪的牛角状,髻油腻腻的,仿佛能滴下煤油一般。 程牧游看着她袖口中露出的双手,那应该不能称为“手”了,因为她的每一根指头都像鸡爪般弓起,在指端变成锋利的尖钩。 她出一声“桀桀”的怪叫,然后,罩在瞳孔上的那层白膜倏地消失不见了,露出了一双红彤彤的瞳仁。 “把人还给我。”她含混不清的低语着,身子猛然一提朝程牧游扑了过来。衣服在她行动的瞬间炸裂了,程牧游看见眼前出现了一只怪鸟,它浑身长满漆黑的毛,就连爪子上的鳞片也是暗黑色的,只有胸腹上镶着几道红绿色的花纹。它扇动着翅膀,带来一股腐烂难闻的味道。它的鸟喙一张一闭一张一闭,突然,冲着前方喷出一道夹杂着水汽的黑雾。 程牧游大惊,他侧身躲过袭击,然后举剑朝那团雾气砍去。剑仿佛砍在一团软软的棉花上,找不到支点,但是那团雾气却消散了,它下方的地上,出现了一团一团缠绕在一起的虫子,这些虫子头尖尖的,硬壳似得脑袋上没有眼睛,只有两坨米粒般大小的黏液。它们的身体又软又粗,上面覆盖着一层黑白相间的触角。即使被砍断了身子,它们仍然奋力的在地上爬着,钻着,有几只大的甚至把地板钻出了一个个绿豆大小的洞。 程牧游的胸口一阵翻腾,他强忍住恶心,手握长剑便朝草鬼婆刺去,可是这次他慢了一步,草鬼婆又朝着他吐出了数团蛊虫,劈头盖脸的向着他的面部砸来。 “大人,小心。”史今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边,他猛地朝程牧游的后心推了一把,助他逃过一劫。可是那团黑雾却没有停止,它冲着晏娘的方向直直的飞了过去,眼看就要扑上她的面门时,却听那怪鸟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扇动巨大的翅膀猛地将那些腥臭的虫子拨到窗外。 晏娘的手里多了一个人,是朱小四,她像拿着盾牌一般将还在昏睡的小女孩置于自己身前,一双美目从那孩子的肩头冷冷的瞅着前面的草鬼婆。 “不舍得要她的命吗?”她搂着朱小四朝前走去,“是因为这孩子像极了她对不对?” 听到这句话,草鬼婆突然出“咕”的一声,巨大的爪子划着地板慢慢朝后退去。 “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小莩那天一定会死,一直到云莺露出了她的真面目,我才终于清楚了,原来除了许总管,她还有帮凶,那个人,就是你。” 第二十四章 娘 八岁的云莺蜷缩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上那层单薄的衣服被雪水浸透,冻成了硬硬的一层冰,覆盖在她瘦弱的身体上。不过这些她都已经感觉不到了,因为她整个人已经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连眼前的景物都渐渐的模糊起来。就在眼皮即将合上的时候,她看见墙头上站着一只黑色的怪鸟,那怪鸟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慢慢的化成一个一身黑衣的妇人,沿着墙面滑了下来,轻轻的走到她的跟前。 “娘,娘……”云莺恍惚间把她错认成了自己的母亲,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爬过去抓住那妇人的一缕衣角,然后脑袋一沉,整个人陷入到一场无边的黑暗之中。 云莺醒来时现自己躺在一张又小又窄的床上,这张床油腻不堪,而且散着一股难闻的怪味儿,一看就是很久没有换洗过被褥了,不过她并不在乎,在经历过冰冻之苦后,能待在这样温暖的地方,她已经觉得身处天堂。窗外晨光微亮,她现自己竟然认得这个地方,这里是栖凤楼里一处下人居住的院落,而这间房子,则属于一个叫青婆的女人。 青婆负担着栖凤楼最苦最腌臜的工作,那就是帮姑娘们清洗衣物,为了寻得这么一个人,倒是颇费了桦姑一番功夫,因为大宋虽然民风开放,但对青楼姑娘们的内衣物,还是有些忌讳的,不过青婆却并不在意,她来自外藩,本就不拘囿于汉民的风俗,再加上她急于讨得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所以便留在了栖凤楼,而且一做就是多年。 青婆平时不爱理人,但栖凤楼的那些婆子丫头们也不敢欺负她,一是因为桦姑交代过,这份工作只有青婆做得来做得好,所以谁也别给她使绊子,二是青婆这人本身就很怪,她的背驼得厉害,远远看去,就像背着一张弯弯的大弓,而且她早年似乎生过一场大病,十个手指弯曲的就像是鸟的爪子,虽然不影响她清洗衣物,但是看上去却让人心里极度不适。再加上她对谁都不言不语,所以大家除了有事情时会过来对她交代一声外,平时都躲着她。 云莺也来给青婆送过衣服,不过她都是飞快的将盆子放下然后跑开,从来不敢多看那个黑魆魆的人影一眼。不过现在,她的心境完全不同了,所以当青婆推开门进来,将一包热气腾腾的馒头扔到床上时,她不但没有半点惧怕,反而冲那个沉默不语的身影展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青婆面无表情的瞅了她一眼,转身就要离开,没想却被身后的女孩叫住了。 “谢谢……谢谢你……” “你不怕我?”牛角一般的髻抖动了两下,她转过头来,用鸟一般的眼睛打量着床上的小女孩。 “你是说这个吗?”云莺的手里握着一根漆黑的羽毛,她盯着青婆,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光脚踩着地板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 “要是敢说出去,我便会吃了你……” 这句恶狠狠的要挟被一个温暖的拥抱打断了,云莺扑倒在她的怀里,紧紧地攥着她油腻的衣服,“在这里,只有你对我好,我的命是你救下来了,如果你哪天不开心了,随时拿去便好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消失在空气中,但是青婆却清清楚楚的听到了每一个字,“我娘在世时就喜欢穿黑色衣裳,所以我昨晚才将你错认成了她,娘……娘……” 青婆的心被这几个字给敲碎了,她想起自己的女儿在弥留之际,也是一遍遍的唤着娘,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她迟疑了,对待猎物她从不心慈手软,可是在这个骨瘦嶙峋的女孩子面前,却终于卸下了坚硬的防备,重新变成了一个女子,一个母亲。 从此云莺便和青婆在栖凤楼相依为命的生活了下去,直到她十一岁那年幸运的被一个大户人家买去做了丫鬟,才结束了这段母女情缘。不过云莺却并未就此远离青婆的生活,她只要得了空闲,便会回到栖凤楼,静静的陪着青婆坐上一坐,两人依偎在一起看着天空的流云,感受彼此给予对方的温暖,享受她们在世间唯一的温情。 对于青婆的秘密,云莺自然是全部知道的,只不过她这个人从小被生父抛弃,所以性子本来就比常人生的硬些,再加上她一向心思缜密,所以对于有些事情,她从来不去深究,更不会去主动过问。 又过了几年,云莺伺候的小姐出嫁了,她也作为陪嫁丫鬟跟着入了霍府,自此之后,青婆便叮嘱她不要再随随便便到栖凤楼来,因为随着年龄的增大,她要开始考虑自己的婚事了,而如果别人知道她和栖凤楼的关系,自然会有所忌讳。云莺虽然不情愿,但还是依了青婆,不过一个月前,她突然出现在栖凤楼,央求青婆替自己杀一个人。 青婆没有问她原因,因为杀人,尤其是杀死一个孩子,对她而言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于是在那一天,她依约从栖凤楼出来,准备到霍府门前守着,可是在这之前,却出了点岔子。她在新安府的门口遇见了迅儿,在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她便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心慌不已,肚子里的蛊虫更是烦躁难安,仿佛要蹦出胸膛似的。她觉得自己非吃掉他不可,这种渴望前所未有,像一把熊熊烈火充斥着她肮脏的皮囊,虽然她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于是她封住了迅儿的心智,并且变出了一只风筝,引着他一点一点的远离了新安府,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将他吃掉,可是他们走到半路,却正好遇到了小莩,她已经从轿子里逃了出来,正一个人毫无头绪的寻找着沁香斋。 青婆猛然想起了自己答应云莺的事情,于是她不得不舍弃了迅儿,然后将小莩带离了闹市,来到一处偏僻的郊野,把蛊虫射入她的手心。 “你在新安城潜藏了十年,直到最近才开始大开杀戒,想必是因为这场多年才得一见的涝灾吧,黄河水,临近村子里的人都跑光了,你没办法像以前一样再去偷吃村里的孩子,所以不得不拿新安城里的孩子们下手,不,”晏娘眉头一蹙,眼睛亮的像刚被水洗过似的,“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才让你变得这么肆无忌惮。” 第二十五章 短命鬼 “什么原因?”史今忍不住在一旁问道。 “因为她知道自己大限已近了。”程牧游不动声色的答完,举剑便朝青婆砍去,可是那剑锋还未近她的身,便被一股黑雾给挡了回去。 青婆的身体出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随后,成千上万条蛊虫挣扎着从她皱皱巴巴的皮肤中钻出,它们掉落在地上,死命的朝地下钻去。 史今慌忙拉着程牧游退到屋外,透过窗户,他们看到青婆慢慢的倒在地上,她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两个大大的窟窿,无数蛊虫争先恐后的吃掉了她的眼珠子,然后再去啃噬掉她的鼻子和嘴唇。奇怪的是,她的身体中并未有血液流出,而是慢慢渗出了黑油似的液体,把地板染得漆黑一片。 史今喉咙里出“哇”的一声,蹲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呕了出来,程牧游紧握着拳头站在原处没动,他目不转睛的看着站在青婆旁边的晏娘,只见她慢条斯理的将怀中的朱小四重新放回床榻,然后缓步走到青婆已经化成一滩油水的身体旁,轻声说道:“你宁死也不愿将蛊术传给她,也算是以大恶之身做了件善事,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不过你的路比常人还要艰难上百倍,也罢,也罢,死于你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话毕,她叹了口气,然后朝屋外喊了一声,“右耳,这屋子脏透了,还不赶紧进来打扫打扫,右耳,咦,这小崽子去哪里了?” 程牧游仿佛被她的声音惊醒了,他一把拽起史今,疾步就朝院外走去,没想到却被晏娘叫住了,“大人莫不是要去霍府抓云莺?” “当然,霍家之事皆因她而起,我自然要亲手将她绳之于法。” “可惜你晚了一步。”晏娘一边嫌恶的将水泼到地板上一边说道。 “此话怎讲?”程牧游大惊,他转过身走到窗边朝里问道。 晏娘嘴角一抿,转而看向史今,“请问史大人去铁石栏的时候,可曾看到小莩的尸身?” 史今用手在头顶抓了几下,“对呀,我在那里怎么没现小莩的棺材呢,当天我可是亲眼看着杠夫将她入殓的,”他望向程牧游,含混不清的说道,“那小莩会去了哪里呢?会是哪里呢?” “没被吃掉脑子,就会变成活尸……”程牧游看着门外,呢喃着说出这句话。 蒋惜惜已经离开霍府有一段距离了,可她的心还是慌得厉害,连手脚都在不自觉的抖动,她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真相已经大白,而霍府的事情也告一段落了,为何她还隐隐觉得这深宅大院里面藏着一个肮脏的阴谋呢?云莺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又一次同时浮现在她的眼前,一张脸人畜无害,另一张脸恶毒阴翳,冷冷的瞅着她。蒋惜惜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头也不回的朝霍府跑去。 “夫人,”云莺端着一碗热汤走进前堂,“喝了这碗汤就早点歇息吧,这些天您受累了。” 霍夫人将目光从小莩的牌位转到眼前的热汤上,她用手指将那碗汤略略朝前一推,“云莺,我不敢喝。” “夫人何出此言?”云莺自顾自坐的到霍夫人对面的椅子上,脸含笑意的和她对视着。 霍夫人别过头,不去看那张带着寒意的笑脸,“在狱中我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因为有好多事情我一直没想明白,小莩死之前,这府上曾有过不少奇怪的传闻,而这些传闻全部都是指向我的,说我对小莩极其刻薄,甚至拿针扎她的手指肚子,可是云莺,我对小莩怎么样你心里是最清楚的,是不是?” 云莺的神情没有变化,她依然笑微微的盯着霍夫人,“当然,您对小姐视如己出,但是夫人刚进门,丫头婆子们之间传些闲言碎语也是有的,您出身书香世家,自是不会和这些下人计较的。” “我从前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并未将这些传言放在心上,只要老爷信我,小莩也把我当成亲娘看待,我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可是有一点却让我不能理解,新安府的那位蒋姑娘在狱中告诉我,是你将这些传闻告诉程大人的,云莺,这件事情你不觉得有必要向我解释一下吗?” 云莺轻声的笑了一下,“夫人,传闻就是传闻,信的人自然愿意相信,当时小姐因为被您带出去才染了疫病,所以我也自然而然的相信了她们的话。” “她们?”霍夫人冷笑了一声,“好,那我们就不说这些没有实据的传言,我们来说说另外一件事。” “夫人请讲。” “小莩当天本来在轿子里坐的好好的,但是走到半路时突然就冲了出去,我想,她定是受到了什么人的指示,才逃出轿子的。在这个府里,小莩只听两个人的话,其中一个是我,而另一个,”霍夫人抬手指向云莺,“就是你。” “夫人果然聪慧,”云莺从椅子上站起来,缓歩来到霍夫人的身后,嘴唇凑近她的耳朵,“没错,头一天我便告诉小莩明天是她娘的忌日,需要她去坟前祭拜,而如果没有沁香斋的点心,她娘一定会不开心的,我还说啊,你一定不会让她下轿的,所以她必须自己从轿子里逃出来,让你寻不着她才成,”她看着霍夫人僵硬的身躯,轻笑了一声接着说道,“当然,在这之前我已经让许总管买通了一个轿夫,让他在小莩逃出去的时候故意将轿子放倒,这样你们就更不可能抓到她了。” “许总管,许总管也……” “不然呢,你以为那些关于你的流言是怎么传出来的,没有这个短命鬼的帮忙,我怎么可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呢?” “许总管死了?”霍夫人被这句话惊得花容失色。 “他不死,我怎么可能嫁给老爷呢,”云莺又朝霍夫人逼近了一点,脸上的笑容化成了一块薄薄的冰,“凡是挡我路的人,都要死。” 第二十六章 吞噬 “到底是为什么?”霍夫人见云莺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不禁倒吸了口凉气,慢慢的朝后退去,现在已经是深夜,府里的其他人全部都睡下了,这里离后院又远,估计人赶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云莺扎成筛子了。所以她只能慢慢的拖住云莺,为自己寻得一个逃生的机会。 “为什么?”云莺仰头一笑,“也对,你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哪里尝过人间的疾苦,”她的眼睛直直的盯着霍夫人,但里面已经没有任何光彩了,似乎已经陷入了痛苦的记忆之中,“我爹是个铁匠,他赚的银子还不够自己买酒吃,娘在我五岁那年死了,爹甚至都没有好好的安葬她,就把我卖到了妓院,换回了几坛他爱吃的好酒。在栖凤楼我过得连只猪都不如,管事的嬷嬷动辄对我就是一顿打骂,你知道她用什么打我吗?”云莺一把将自己的衣服拉落到肩头,霍夫人看到她的前胸后背上布满了长短不一纵横交错的鞭痕,“是藤条,每次硬捱过之后,我都觉得自己丢掉了半条命。”云莺咬牙说出这几个字,“要不是她,我剩下的半条命也捡不回来了,可能早早就死在了栖凤楼。” “她……是谁?” 云莺眼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不过它瞬间即逝,让霍夫人几乎以为自己看走眼了,“你以为我是爱上了老爷,所以才做的这一切吗?你错了,我只是想要一个家,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家,第一次来到霍府,我就喜欢上了这里,”她的眼睛四下里一扫,“冬天,可以坐在檐廊下煮一壶好酒,夏天能在水井旁仰望满天繁星,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杯一盏都是我亲手打理的,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对了,我还可以把她接过来,从此她就不用再做那些又脏又累的苦活了。”云莺似笑非笑的看着霍夫人,“可是,你为什么出现了,夫人本来已经许过我,在她死后就让我进门的,可为什么老爷又娶了你?”她的声线陡然一凛,随即举起匕朝着霍夫人的胸口扎了过去。 “牡丹红,禾苗空,牡丹紫,禾苗死……”大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空灵的歌声,云莺拿着匕的手臂僵在半空中不动了,她面如死灰,惊恐的看着大门一点一点的敞开了。 门的正中央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她还穿着入殓时的那件衣服,只不过衣襟袖子都被划破了,仿佛走了好远的路,才终于来到了这里。 “牡丹红,禾苗空,牡丹紫,禾苗死……”她嘴里唱着生前最爱的的童谣,一步一摇的朝着前堂走来,跨过门槛,走到了仿佛已经被冻僵的云莺身边。 “小……小莩?”霍夫人惊叫出声,她不敢相信这个已经离世多日的孩子竟然又回到了霍府,她想回到后院叫人,奈何双腿双脚早已瘫软的不成样子,一步都跨不出去。 小莩没有看霍夫人,她用一对白色的眼珠子从下朝上死盯着云莺,两只皮肉脱落的手慢慢的攀上她的腰际,“云莺姐姐,我……找不到沁香斋,我……迷路了……你跟我走,带我去那里好不好?” 云莺看着小莩的双眼,她终于明白为何她的眼珠子会是白色的了,因为她的眼球已经被蛊虫吃掉了,只留下了一层淡淡的白膜。 “啊。”云莺出一声尖叫,拼了命的想推开那双死死抓住自己的小手,“我不想害你的,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也不忍心,可是你娘许过我的事情,不能不算数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小姐,你放过我吧,求求你……” 小莩却好似什么也没有听到,她的眼眶里突然掉出了一条蛊虫,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它们落到云莺身上,仿佛终于找到了寻找已久的美味,死命的朝她白嫩的皮肤下面钻过去。“云莺姐姐,帮帮我,帮帮我,我疼……”小莩突然张大了嘴巴,那里面没有舌头和牙龈,只有几颗白森森的牙齿和无数沸腾的蛊虫,她一口咬在云莺的肚子上,骷髅般的手指插进她的腰侧。 一道人影从已经吓傻的霍夫人面前飞了过去,蒋惜惜将长剑刺入小莩的后背,一寸一寸的朝里深入。可是小莩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她攀住已经抖成一团的云莺的肩膀,使劲朝上一跳,张开大嘴咬住了她的脖子。 鲜血朝四处崩开,飞落到地板墙面上,砸出一朵朵血痕。云莺瞪大眼睛倒了下来,小莩伏在她的胸口,双手紧紧的箍在她的肩头。无数的蛊虫拼了命的朝云莺的咽喉、血管里钻咬,啃噬。蒋惜惜把剑从小莩的后背中拔出,她想将那些蛊虫从云莺身上砍掉,却现她从头到脚已经被蛊虫爬满了,根本无处下手。 云莺的嗓子里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血泡溢满了她的口鼻,她看着蒋惜惜,手慢慢的抬了几次,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她仿佛又回到了栖凤楼,那是一个夏夜,她依偎在青婆身边,望着天空笑着说道:“青婆,你看天上的星星多亮多美,等我长大了,嫁户好人家,然后就把你接过来,我要告诉别人,你就是我娘,我们两个啊,从此再也不分开了。” 蛊虫将云莺和小莩的身体埋没了,霍老爷终于听到了动静从后院赶了过来,看到眼前这一幕时,他没出一点声音,就软绵绵的倒在地上,晕死了过去。 “大人。”蒋惜惜走到程牧游身后,“霍府的丫鬟云莺死了,现已查明小莩、许总管之死皆是她所为,而且她和栖凤楼的青婆似乎也在很早之前就认识了。” “我都知道了。”程牧游的语气没有半点起伏。 “还有一件事可能大人还不知晓,”蒋惜惜接着说道,“我送霍夫人回家时看到了霁虹绣庄的右耳,就是他把小莩引到霍府去的。” 程牧游疲惫的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早就猜到了。 “大人,属下还是觉得此女不简单。”蒋惜惜不依不饶。 “她当然不简单,能只身将朱小四从栖凤楼那样的地方救出来,你认为是常人做得到的吗?” “这么说,大人并非全然相信了她?”蒋惜惜上前一步,试探性的问道。 程牧游没有回答,他看着窗外,新安城终于一扫多日的阴霾,露出了湛蓝如水的天空。昨天还沸沸扬扬的柳絮,仿佛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本卷完) 第一章 邱兴山 杨树福躺在床榻上,听着屋外稀稀拉拉的春雨声,心里升腾起一股多日未见的平静。黄河水,他拖家带口的在周遭跑了几圈,如今水退了,总算是又回到了玉泉镇。只不过他不走运,全镇的房屋都好好的,唯独他的屋子被大水冲塌了,变成了一摊废墟。好在有亲友邻居的帮忙,不出一个月时间,就合力帮他搭建起了一座新屋子,虽然这屋子比较偏远,位于镇外邱兴山的脚下,但好歹是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杨树福一家是刚从天灾中逃出来的,对这个结果已是非常满意了。 经过多日的劳累,杨树福感到非常疲惫,他的眼皮渐渐架不住了,眼看就要粘合在一起,可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杨婶子的身影出现在门缝里,她端了盆热腾腾的洗脚水,一边朝外看一边用身体将门合上,然后把手里的搪瓷盆放到床前。 “看什么呢?”杨树福打了个哈欠,从床上爬了起来,将一双长满茧子的大脚放进盆里。热水把他浑身的毛孔都撑开了,他舒服的搓着双手,示意妻子到自己身旁坐下。“也住了几天了,怎么,对这里还不习惯?” 杨婶子责备的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刚才我在灶前烧水,又听到那个声音了,又尖又细的,像是小孩儿在笑。”她边说边看了躺在床榻最里面的儿子一眼,又接着说道,“小义今天告诉我,他上茅房时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梁上面瞅着他,吓得他裤子都没提上就跑了出来。” 杨树福脸色一沉,瞪了妻子一眼,“就是你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才让儿子胆子也变小了,这邱兴山我从小到大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全家就是靠山吃山。要是没这座山,玉泉镇的人都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了,你一个外村人啥也不懂,看到这里人烟少就觉得害怕,怕什么?” 小义在床上翻了个身,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杨婶子瞪了丈夫一眼,帮孩子把踢开的被子盖好,“小点声,别把孩子吵醒了,”她压低了声线,“我虽然不是你们镇上的人,但是也曾听别人说起过,这邱兴山啊,以前曾经是个大坟场。” “你从哪儿听的这些胡话,我是个猎户,把这山上每一条路每一片叶子都摸透了,这上面哪有什么坟场,别再瞎想了,早点睡吧。” “那好,我问问你,我们搬到这里也几天了,你可曾听到过一声鸟叫,白天不说了,来往的人多,可是就连晚上,这山林里也没有传出过鸟叫声,你不是个猎户吗,就不觉得奇怪吗?” 杨树福愣住了,怪不得这几天他也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却没有认真去挖掘,现在经妻子提醒,他才想明白,原来这里太安静了,安静的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别说鸟儿了,夜间就是连昆虫的叫声都听不到,这实在太反常了,以往这个季节,邱兴山上正是鸟兽繁衍的时候,每次上山都能有不少收获,可是如今,这些动物却好像一夜之间消失殆尽了,难道洪水也影响了它们栖息,所以集体迁往别的地方了?可一场洪水,会让山里的动物走的这么彻底吗,连只山雀都没有留下。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冷不丁的响了起来,把沉浸在遐想中的杨树福吓了一跳,他看了眼自己的妻子,现她脸色苍白,直勾勾的盯着大门。 “会……会是谁啊?大半夜的。”杨婶子喃喃的说着,她知道来者肯定不会是相识之人,因为玉泉镇民风淳朴,家家户户基本都互相认识,所以到了别人家里肯定会先自报家门,而不会像这样一声不吭的在外面敲门。 “谁啊?”杨树福冲外面吼了一声。 可是门外依然没有人答应他,反倒那敲门声又一次响了起来,“笃笃笃……笃笃笃……”声音不大,但却像一把锤子砸在屋内两人的心里。 “老子倒要看看,是谁在这里装神弄鬼。”杨树福连脚都没擦就穿上鞋子,拿起挂在墙上的弓弩,一脚把门踹得大开。 外面,除了朦胧的雨丝什么也没有,杨婶子慢慢的踱到他的身后,探着脖子仔仔细细的朝门外看着,她的手紧紧的抓住杨树福的衣服,一双眼睛里含满了惊恐。 突然,雨雾中传出了“嗒嗒嗒嗒”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模糊的黑影如一阵风一般从门前飞快的蹿了过去,在空荡荡的院落中留下了一串尖利的笑声。 “这是什么东西?”杨婶子哭出了声,她紧紧的抱着丈夫的胳膊,“快把门锁上,快把门锁上。” 杨树福狠狠的甩开了妻子的手臂,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滴落到地上,“不管什么东西,老子今天非把它逮住不可。”说完,他就冲进了雨中,朝着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你别走,别走。”杨婶子哭着跑出门,可是身后孩子的哭声阻挡了她的脚步。 “娘,娘,小义害怕,小义刚才梦到了妖怪,它要吃掉小义的脑袋。” “别怕,别怕,娘在。”杨婶子擦了把眼泪,又担忧的朝黑漆漆的雨夜中看了一眼,终于,她拴上门折回床边,将儿子小小的身躯紧紧的抱在怀里。 杨树福一路朝着邱兴山跑去,天上正落着雨,月亮和星星早已不知去处,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要不是他对这里的地形熟捻于心,早不知摔了多少跟头了。 邱兴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在夜色的笼罩下,它就像一个拿着斧头的巨人,阴森森的看着杨树福一点一点的朝自己靠近。 “咯咯……”前方的草丛里突然迸出一阵笑声,这笑声被夜的寂静放大了数倍,听起来格外阴森。杨树福猛地停下脚步,举起那张陪伴了他多年,射死无数鸟兽的弓箭,瞄准了前方那团随着风左右摇摆的草丛。 第二章 善人 雨水顺着头发滴进了杨树福的眼中,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眯起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前方的树丛,慢慢的弯下腰,尽量不发出声音的朝前逼近。眼看着就要走到跟前,刚才还在轻轻摇晃的野草突然不动了,直直的立在那里,像被封印住一样。杨树福打了个激灵,身后的风明明吹得他脊梁骨发僵,怎么这草丛就不动了呢,难道……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因为他看见草根上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两只乌黑的小手,那两只手死死的握着两蓬荒草,将它们从地里一把揪出,朝着他的眼睛扔了过去。 杨树福吃了一惊,他朝后退了两步,紧接着将手中的弓箭向前方射出,“腾”的一声,弓箭扎到了几尺开外的树干上,弹了几下然后不动了。杨树福心知不妙,他慌忙拨开眼前的杂草,想再朝那个草中的人射上一箭,可是他还来不及把箭拔出来,就突然感觉后脚跟处一凉,紧接着,一阵剧痛袭来,让他一个趔趄坐到了地上。 “我的脚,我的脚……”杨树福惊恐的叫了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左脚不见了,胫骨下面只剩下一截破碎的白骨,伤口向外嗞着鲜血,落到地上的雨水中,化成一摊黑红。 “咯咯咯……”身后又一次传来那阵熟悉的笑声,杨树福回过头,他的喉咙一下子收紧了,紧的甚至连惊叫声都发不出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要脱离眼眶跳出来。 “啪嗒,”他的弓箭掉落了下来,整个人旋即被拖进草丛,在地上留下一道泥泞不堪的血痕。 “夫人看这幅秀品如何?”晏娘从右耳手中接过一只卷轴,在霍夫人面前徐徐打开,画卷上绣着一个孩童,他自得其乐的一边吹着笛子,一边赶着身前的羊群。 霍夫人面露喜色,“霁虹绣庄果然名不虚传,你看这绣面厚重紧密,斜纹肌理又十分独特,真是要有一双巧手才能制出这上等秀品。” “夫人,这九只羊象征着九羊开泰,童子亦有送子的意思,晏娘希望霍府从此可以一扫阴霾,风调雨顺,也愿夫人能早日诞下自己的孩子。” 听到这番话,霍夫人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她握住晏娘的手,“晏姑娘,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亲切,所以也就不介意和你说说心里话,其实我只是暂时留在霍府主持家务,等到这段风波彻底过去,我便会与老爷和离。” “云莺已死,夫人身上的罪名亦皆已洗清,为何还要如此呢?”晏娘拉着霍夫人坐下,帮她倒上了一杯热茶。 霍夫人幽幽一笑,“这段日子我已看得透彻,我这位夫君啊,心比谁都要硬都要冷,他可以在小莩的娘死后几个月就娶了我,也可以在我刚入狱就准备再娶云莺,可见啊,他心里装不下任何人,也从来没有任何人。”她叹了口气,“你再看看程大人,先夫人已经去了数载,却仍孑然一身,这才叫重情重义,我知道,我的年龄已经大了,和离之后应该是再也找不到一门合适的亲事了,不过总比跟着一个毫无情义可言的人过一辈子强,”她低头笑了笑,“晏姑娘,我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了,一点也没有为自己的父母考虑。” 晏娘心里生出了几分钦佩,“夫人心性豁达,聪慧善良,非常人所能及,我相信您定能找到一门合适的因缘,至于霍清明,实在是配不上您。不过妇人,您到我这霁虹绣庄来,难道不怕街坊邻居有闲言碎语吗?” “怕什么,因为你做了栖凤楼的生意?”霍夫人爽朗一笑,“从古至今,不知道有多少青楼女子身怀绝才,只因被命运所迫落入魔窟。”她轻轻叹了口气,“譬如云莺,她虽然可恨之极,但是每当想起她临死前的惨状,我却还是会心生怜惜,总觉得她这样的一个人,本不该沦落至此,”她站了起来,把秀品交给身边的丫鬟,“晏姑娘,不知不觉和你聊了这么久,我也该回去了,府里还有好些事情等着我去张罗。” 晏娘送霍夫人出门,走到胡同口正遇到蒋惜惜拉着迅儿从新安府的侧门出来,迅儿看见晏娘,亲亲热热的叫了她一声,晏娘摸摸他的头,“迅儿是要去书院吗?” “嗯,爹说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迅儿奶音未退,说出这句话,引得晏娘和霍夫人都笑了起来。 “蒋姑娘,有时间来府上坐坐,上次的事情还未谢过姑娘,让我摆上一桌酒席好好的招待招待你。”霍夫人微笑着对蒋惜惜说道。 “都是分内的事,夫人不必谢我了,倒是这位晏姑娘,您需得好好地谢上一谢,若非她出手相助,想必……”蒋惜惜斜眼瞅着晏娘,嘴角划出意味深长的弧度。 晏娘不理会她的挑衅,她扶着霍夫人坐上轿子,刚把轿帘放下,就听到新安府里由远及近的传来一阵呼唤声,“蒋姑娘,蒋姑娘,大人让你回去,好像有什么差事要交给你。”一个衙役喘着粗气跑到蒋惜惜身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我这就过去,你把迅儿送去书院。”蒋惜惜边说边冲霍夫人作了个揖,然后替迅儿略略整理了一下衣服,急匆匆的走回院内。她一路走到程牧游的书房,门还未推开就已高声问道:“大人,什么事这么着急?” “急倒是不急,不过需要你亲自过去一趟。”听到她的声音,程牧游把目光从桌面的折子上挪开,勉强在书堆中露出一张脸来。 “去哪里?” “玉泉镇。” “为什么突然要去那个地方?”蒋惜惜有些愕然,“那里出了什么大案吗?” “大案算不上,不过却惊动了朝廷。”程牧游站了起来,一脸疲惫的看着蒋惜惜,“荆云来你知道吧?” “他可是人尽皆知的大善人,皇商,谁不认得他啊。大人,这位荆大善人出什么事了吗?” “人没事,倒是他好不容易从外地运过来的上百石粮食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不见了。” 第三章 佛塔 蒋惜惜吃了一惊,“上百石?用车拉也得费上好一番功夫的,难道有贼人连夜雇车将它们拉走了不成?可是偷这么多粮食,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动静呢,这荆大善人就没发觉吗?” 程牧游揉着太阳穴,“这上百石粮食还不是他自己家用的,而是专门从外府买来准备开仓放粮的,黄河水退后玉泉镇的大部分居民都回来了,他们的房屋倒是保存的还比较完好,就是种的粮食已经全被大水冲毁了,所以这荆云来就花了大笔的银子从外面买了粮食回来,他这个举动甚至惊动了朝廷,连皇上都对他得善行褒奖有加,但是粮食却一夜之间不见了,所以朝廷直接找到了新安府,要求彻查这起案子。” “明白了,属下这就赶往玉泉镇。”蒋惜惜转头就欲出门,却被程牧游叫住了。 “到了玉泉镇之后,你先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我总觉得这个案子没有这么简单,要是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是。” “还有,切记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发现了任何线索都不要贸然行事,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属下明白。” 蒋惜惜骑马出了新安城,然后一路朝南飞驰。玉泉镇位于邱兴山的脚下,风景优美,气候宜人。由于全镇散布着百十余泉眼,所以被称为玉泉镇。镇子的中央,有一个半月形的泉湖,湖水面积约有六亩地,水温恒定,冬暖夏凉。湖水四季碧绿,清冽纯净,湖内鱼来蟹往,荇藻交横,湖畔楼阁星罗棋布,曲桥相接。湖周古柏参天,绿柳婆娑,山水楼台交相辉映,景色如画。 荆云来的大宅就位于泉湖的旁边,依湖而建,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最独特的是,荆宅里面还建有一座佛塔,据说供奉着唐代一位高僧的经卷及法物。之所以修建这座佛塔,是因为荆云莱是一个乐善好施的好人,他出身农家,靠自己多年奋斗成为了富甲一方的皇商,可是功成名就之后,却从不吝惜财物,但凡遇到需要帮助之人,都会慷慨布施。而每当天灾来临,他更会开仓放粮,将储备的粮食分给吃不上饭的乡亲。荆云莱的善行惊动了朝廷,皇上更是在他七十大寿时钦赐恩荣牌匾,以“博施济众”四个字嘉奖这位荆大善人。 一直到了黄昏时分,蒋惜惜才看见了前面若隐若现的邱兴山,朦胧的远山笼罩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在飘渺的云烟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就像是几笔淡墨,抹在橘红色的天边。 太阳像个红彤彤的球体,正在朝下坠落,蒋惜惜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鼓励它再坚持一下。可马儿跑了几个时辰,早已累得半死,所以任凭蒋惜惜怎么抽它的屁股,却仍是不耐烦的从鼻翼吐着气,慢慢的踱步向前。 “算了,看来你和我一样,都渴的受不了了,我们先找一处取水的地方吧。”蒋惜惜心有不忍,她从马背上跳下来,牵着它朝前走去。 不远处有一户农家,蒋惜惜心中一喜,牵着马快步走到院门前。她刚想伸手敲门,却听到院子里传来了一阵接着一阵女人的低泣,于是便轻声问道,“我是路过的旅人,赶了一天的路,人困马顿,想讨点水喝,不知主人可否行个方便?” 院内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院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妇人出现在蒋惜惜面前,她一手牵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手端着碗清水,她将水递给蒋惜惜,又看了她身后的马一眼,然后低声说道,“姑娘稍等,我去打一桶水来给马儿解渴。” “多谢。”蒋惜惜看着她一边擦着眼角一边打水,终于又忍不住说道,“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闻言那妇人的眼圈更红了,她将水放到马儿面前,然后看着蒋惜惜,“我家那口子几天前不见了,现在人都没找回来,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人怎么会平白无故的不见呢?”蒋惜惜顾不得喝水,“他是在哪里不见的?” “三天前的晚上,我们俩看到院子里有一个奇怪的黑影,那影子就像三四岁小孩一般大小,倏地一下就消失在院墙处了,我家那口子追了出去,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这几天乡亲们把家附近几里地都找遍了,可还是没有找到人,只发现了他当时带走的弓箭掉落在邱兴山脚下的草丛里。”说完,她就嘤嘤的哭了起来,“只有弓箭在,人却不见了,想必已是凶多吉少了。” “娘,娘,你别哭了,别哭了……”听到那妇人的哭声,她身边的小孩子也掉下眼泪,不住的扯着她的衣袖。 那妇人将孩子抱在怀里,“我早就说不要搬到这里来,这邱兴山不吉利,邪气的很,可是他偏不听,你看,现在出事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这可让我怎么活呀。” 蒋惜惜轻轻的拍着她颤抖不已的肩膀,“大嫂子,为什么说邱兴山不吉利呢?” “这其中的缘由我也不是很明白,我是外村嫁过来的,不过小时候常听人说,这山里面有一个大坟场,阴气重,也不知是真是假。” 蒋惜惜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将那碗水一口干下,她将马缰交给那妇人,“劳烦你帮我看着它,我这就上山一趟,看看能否找到大哥。” “姑娘,你一个人可不行啊,万一遇上什么事,我怎么对得住……” 蒋惜惜从背后抽出长剑,夕阳的余晖将剑锋照的闪闪发亮,“放心,我生于山林,自小习武,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我倒要去会它一会,看看是什么东西在这里作乱。”说完,她便不顾妇人的劝阻,大踏步的朝着邱兴山的方向走去。 夕阳彻底沉到了山脚下,带走了最后一抹余晖。蒋惜惜沿着杂草丛生的小径一路向前,越朝前走越感觉到寒意在不断的加重。她把长衫裹紧了一些,一边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一边猫着腰轻轻的向山林深处走去,尽量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第四章 较量 前面就是邱兴山了,蒋惜惜站在山脚下,仰望它连绵起伏的山岭。她的思绪在不知不觉中回到了儿时,那时,父亲总是带着她在山中习练,不仅教她剑术,还让她习得了不少野外生存的本领。有一次,她失足跌落到猎户设下的陷阱中,父亲看到了,却没有救她出来,而是一言不发的离开了。蒋惜惜在里面呆了一天一夜,终于凭借自己的力量徒手爬上了深坑,上来之后,她才发现父亲一直守在外面,他抱着指甲脱落、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儿,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想到这里,蒋惜惜的眼角泛起了一股酸意,她定了定神,没有选择猎户们进山常走的那条小道,反而顺着旁边泥泞的山坡一点一点的攀爬上去。天空被高大的树木枝条割成了一绺一绺的,薄如轻纱的月光散射下来,随着树叶的曳动眨着诡秘的眼。大树的枝干上黑皮皴裂,挂满了苔丝,纵横交错的树枝,粗壮而又结实,像一双双奇形怪状的大手。 蒋惜惜虽然已经尽量不发出动静,却依然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和平时比被放大了数倍,她皱起眉头,不对,这里确实如那妇人所说的那般邪门的很。她自小在山林长大,自然对山中的一切都熟捻于心,山中的动物们,大多都是昼伏夜出,到了晚上,不仅能听到鸟和昆虫的鸣叫,就连走兽的脚步声,也是不绝于耳。可是这邱兴山,除了自己偶尔发出的声响,竟然一片死寂,仿佛那些活物一夜之间被什么东西吞噬掉了,就和那位离家的猎户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蒋惜惜抓住前方的一截树干,准备爬到树上到高处去探查个究竟,可是她突然踩到了一滩湿滑粘稠的东西上,脚下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上。她的手指触到了那团液体,不禁猛地一缩收了回来,凭借多年的办案经验,蒋惜惜不用看就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东西,不过,她还是强迫自己低下头,对着那摊内脏仔细的观察了起来。 如她所料,泥地上的半截子胃和一团肠子不属于任何走兽,而是人类的,它们散发着一股子腥得呛人的臭味,熏得蒋惜惜将衣领朝上拉了拉,遮住自己的鼻翼。她用手在这坨内脏旁边的草丛中来来回回翻了好几次,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半截汗巾。 “想必这汗巾就是那个猎户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果然他还是没能逃出生天,那个七八岁的孩子从此也是没爹的人了,可他到底是怎么死的,难道这深山中有什么极凶的野兽不成?” 蒋惜惜将那半截汗巾塞进衣服里,又一次两手攀住树干,脚下稍稍用力就势将整个身体依附在大树上,一点一点的爬上树梢。她将自己隐藏在最茂密的一丛枝叶里面,手握长剑,眯着眼睛仔细观察着密林中的动静。 月亮越爬越高,终于,它来到蒋惜惜潜伏的那棵树顶,将如水的月光洒满了林间。蒋惜惜已经在树上待了两个时辰,手脚渐渐麻木,困意也一点点袭上脑袋,她不得不时不时的掐一把大腿,以防不小心睡着了从树上掉下来。林子里还是没有任何响动,蒋惜惜决定再等半个时辰,因为她还有公务在身,所以断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同情心耽误了正事。 可就在她下定决心之时,却看到下面离自己几步远的一株鼠尾草轻轻的动了动,似乎有什么东西钻到了草根处,牵扯到了上面的枝叶。蒋惜惜瞪大了眼睛,想将隐藏在层层树枝下面的那个东西看再清楚些,可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突然发生了,那株鼠尾草停止了摇晃,但另外一棵离她更近的灌木丛却开始轻轻的摆动了起来。紧接着,她周遭的这些植物就像是被传染了似的,一株接着一株的开始晃动,一株停了就换另外一株,它们在月光下越动越疯,仿佛在跳着一种怪异的舞蹈。 终于,在蒋惜惜瞠目结舌的倚靠在树干上,不知道该看向哪个方向的时候,树下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冷汗沿着蒋惜惜的面庞滑落到脖子,将她的领口浸湿了一大片,她拼命屏住呼吸,双手抓住剑柄让剑锋朝下,一双大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的盯紧下方,生怕有什么东西猛地从树下蹿上来,将她的五脏六腑拽出肚子。 “咔咔,咔咔……”一阵奇怪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蒋惜惜还没有来得及找到声音的来源,就被一阵强烈的晃动甩得脱离了树干。多亏她一身精炼的功夫,在即将落地那一刻,她用剑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整个人瞬间就弹了出去,又一次稳稳的落在另外一棵树上。 “咯咯……咯咯咯咯咯……”几声若有若无的笑声从下面的树丛中迸出,它们像几根钢针扎在蒋惜惜的心头,让她如同浸泡在一桶冰块中,周身寒凉,硬的发僵。 “咯咯咯咯咯……”笑声更近了,不过这次它不在下面,而是在她身后的一丛茂密的树枝上,那层层叠叠的枝条里面,隐隐露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蒋惜惜的身后蓦地升腾出一股寒意,不过她没有犹豫,转过身手起剑落,麻利的将那株枝条砍断了。随着“啪嗒”一声树枝掉落的声音,她看到有什么东西从叶片中钻了出来,“啪”的一声跃到树干上,“蹭蹭蹭”的朝着自己的方向爬过来。 “畜生。”蒋惜惜狠狠的骂了一句,然后把手伸进衣襟,掏出一把指头肚大小的铁球,朝着下方掷了过去。 铁球接触到树干,纷纷爆裂开来,炸得树皮横飞,冒出点点火星。蒋惜惜听到一声像孩童又像野兽的怪叫,然后便趁着这一点时间,飞快的跳到另外一棵树上,紧接着再一个纵身跃到几尺外的地面,头也不回的朝来时的方向跑去。 蒋惜惜不敢回头,因为她知道,现如今就是耽误一点时间,都有可能被身后那个不知名的东西追上。她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它的对手,因为在跳下树的那一刹那,她发现自己一直藏身的那棵大树,被咬的树皮脱落,摇摇晃晃,只剩下手腕那么粗。 第五章 窑 蒋惜惜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来到山脚下,她的衣服被山石和树枝刮的稀碎,头发也乱作一团,以至于杨大婶见到她时,差点没有认出来。 “姑娘,你还好吧?”她紧张的走过来拽住蒋惜惜的胳膊。 “什么都别问,赶紧收拾好贴身要用的东西,跟我走。”蒋惜惜看到她眼里闪过的恐惧,于是又加了一句,“我没找到杨大哥,但是这里实在不宜久留,所以我必须得带你们离开。”她撒谎了,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她着实不忍心再将实情告诉杨大婶。因为人在惊恐万分的时候,如若再遭遇亲人去世的打击,精神可能会在瞬间土崩瓦解,这一点蒋惜惜深有体会。所以她决定先将这件事暂时隐瞒,等到了一个适当的时机再把真相告诉她。 “镇子上可有你们相识的人家吗,能先去借住几晚的?”在去玉泉镇的路上蒋惜惜询问道。 “有倒是有,只是现在大水刚退,他们也都不宽裕,叨扰久了倒是不好,不过我们倒是可以去找一个人,相信他定可以暂时收留我们娘俩。” “谁?” “荆大善人。” “又是他。”蒋惜惜若有所思的说道。 “姑娘也认得他?” “那倒没有,”蒋惜惜急忙否认,“不过大婶子,我刚才在山上把盘缠给弄丢了,到了玉泉镇也住不了店,一会儿能否请你行个方便,告诉那位荆大善人我是同你一起的,请他也收留我几天呢?” “姑娘方才冒死帮我上山寻夫,这点请求我又怎么可能不答应呢?到了镇上我就说你是我的妹子,那荆大善人定会给我们一处安身之所的。” 她们一边说一边走,不知不觉来到了玉泉镇,现在已是三更天,小镇里一片寂静,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小义早已伏在马背上睡着了,杨大婶批了件衣服在他身上,怜爱的抚摸着他瘦弱的背部。 蒋惜惜冷不丁瞅到路边的一座奇怪的建筑,它是由瓦片一片一片的垒砌而成的,底座宽顶部尖,大概有四五人人那么高,猛一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塔。“塔”的前面,有一个小小的门洞,勉强能钻进一个小孩子,若是换做成人,猫着腰也不一定能够钻的进去。 “这是什么?”蒋惜惜绕着它走了一圈,发现里面是空的,能够勉强站的下两个人。 “姑娘是外省人吧,”杨大婶也走上前来,“这叫窑,每到节庆,镇上的人都会在里面填上柴火,外面刷一层煤油,然后将它点燃,火烧得越旺,便预示着日子会越过越红火,据说烧窑还能驱邪避鬼,所以建的越高越好。你看到的这座大窑,是荆大善人让下人建的,这可是十里八村最高的一座窑了。这不端午就快到了,到时候如果姑娘还在玉泉镇,就能看到烧窑时的盛景了。” “原来如此,我真是孤陋寡闻了。”蒋惜惜见杨大嫂脸上又浮起了一丝悲伤,便知她一定是想起了往昔和丈夫一起看烧窑的情景,不仅心下怅然,她抓起缰绳催促道,“快走吧,夜里凉,别把小义给冻坏了。” 杨大婶点点头,两人快步朝前赶路,不出一会儿功夫就来到了一座宅院前面。这座大宅院墙高耸,占地面积极大,一看便知主人非富即贵。趁着月色,蒋惜惜看到院里面有一座巨大的佛塔,在经历了一场令人心悸的逃杀后,这座塔镀金的尖顶以及里面供奉的长明灯让她心里一阵熨帖,舒坦了不少。 杨大婶犹豫的敲了敲门,开门的仆人听了她的来意后,让他们稍等一会儿,便走了进去。过了不大会儿,他带着两个小丫鬟迎了出来,说是荆老爷已经睡下了,但是荆家小姐让他们先安顿下来,明天问过她父亲的意见再做打算。 “你们放心,老爷对乡亲们的请求一向都不会拒绝的,”两个小丫鬟一边将他们三人带入客房一边笑着说道,“尽管安心住下就是,我们这里每年不知要招待多少无家可归的人呢,荆府的房子多得是,空着也是积灰,你们来了,我们不过是多添几双筷子罢了。” 听她们这么说,杨大婶不禁落下几滴泪来,嘴上不停的道着谢。蒋惜惜在她手背上拍了拍,送走了两个小丫鬟,然后将房门关上。两人将小义抱到床上,然后坐在床沿自顾自的发呆。 “姑娘,你在邱兴山到底遇到了什么?”杨大婶仿佛下了好久的决心才将这句话问出口。 “我没看到它的模样,”蒋惜惜抠着手指,“只听到了几声小孩子似的笑声,可是我能感觉到它很饿,整个邱兴山没有一点生气,似乎那些活物已经全被它吞进腹中。” 杨大婶捂着嘴发出一声悲鸣,蒋惜惜咬了咬嘴唇,将那半截子汗巾掏了出来递给她,“你看看这是不是杨大哥的东西……”她说不下去了,因为杨大婶一见到那半截汗巾,就将它搂进怀里,扑倒在床上低声抽泣了起来。蒋惜惜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她索性悄悄的推门出去,给杨大婶一个独处的空间。 月亮挂在佛塔的顶端,远远望去,像是一圈佛光。蒋惜惜不由自主的朝着佛塔的方向走去,她穿过大大小小的院落,可就在快要接近佛塔的时候,被一圈高墙给挡住了去路,墙上面有一扇铜铸的大门,门上面挂着把大锁,明确的向她表明这里不欢迎来客到访。 蒋惜惜心里有些失落,她绕着高墙走了一圈,发现这里连一扇偏门都没有,于是只好立于高墙之外望着佛塔发呆。月亮慢慢的掉了下去,蒋惜惜叹了口气,转身就准备离开,可就在这时,耳畔传来好似猫叫一般的几声轻吟。 蒋惜惜站在高墙的阴影中不动,耳朵仔细分辨着声音的来源,由于刚刚那段令人心悸的经历,她现在对奇怪的声音尤为敏感。 可那声音却消失了,就如同头顶那颗明月,刚刚还将银光洒满荆宅,现在却被乌云完全遮蔽住了。 第六章 黑蛇 如此凝神闭气的站了良久,蒋惜惜还是什么也没有听到,她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了下来,以为听到的不过是一两点野猫发春的叫声,她在心里暗暗嘲笑自己,蒋惜惜啊蒋惜惜,枉你还是个捕快,怎么也和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一般,遇到一点风吹草动就开始捕风捉影了呢。 月亮终于从乌云中挣脱出来了,不过它的光似乎昏黄了一点,没有刚才那般清明透彻了,蒋惜惜又朝那轮圆月看了一眼,转过身就准备回屋去,可她刚迈出两步,却突然停下了。 “嚓嚓嚓……嚓嚓嚓嚓……”墙边的阴影处传来一阵怪异的声响,那声音很真切,一下一下有节奏的砸在蒋惜惜心里,打破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她握紧拳头,慢慢的朝右侧转过头,发现离自己不远的墙角下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没有束发,长长的发帘垂在头的两侧,遮住了她的面容。她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衣,没穿外罩,衣服好像被水浸透了,袖口衣襟处在不断的渗出水滴。她的手指抠着墙皮,一下接着一下,发出连续的“嚓嚓”声音,哪怕指甲断裂了也依然没有停下。 “姑娘……”蒋惜惜皱着眉头朝前走了一步,她觉得这女子可能是个癫子,否则怎么会三更半夜的一个人站在这里抠墙,“夜里风紧,你穿的又单薄,快回房吧。” “回不去的。”那女子像是在回应她的话又像是喃喃自语,她没看蒋惜惜,反而将一双手用力的嵌入墙面,更加努力的在上面刨了起来,只听“咯嘣”一声,她的指甲断掉了几根,鲜血从指尖涌出染红了墙皮,看得蒋惜惜都忍不住握住了自己的手指。可那女子却像没有痛觉似的,还在用双手抓向墙面,抓得墙灰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 “住手。”蒋惜惜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呵斥道,“你不会痛吗?指甲都没了。” 那女子慢慢的转过头,露出一张白的发青的小脸,蒋惜惜吃了一惊,因为她看见女子的额头上赫然印着一条黑蛇,那条蛇应该是被人烙上去的,蛇身又黑又粗,裹着难看的花纹,蛇头高高昂起,凶狠的朝外吐着信子。 “是谁把你弄成这幅样子的?”蒋惜惜的声线抖动了几下,她又朝前走近了一步,想伸手去揽住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子。 “姑娘,你在和谁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话,蒋惜惜回过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儿,她面色清冷,表情不多,给人一种生人勿进的感觉。 “她……”蒋惜惜指着前面,却突然把话憋在喉咙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因为那个头上烙着黑蛇的女子不见了,就像化成了一阵烟儿被风吹走了似的。蒋惜惜望向墙面,发现那上面的血迹也消失了,可是她刚才分明看到那女子的几根指甲都折断了,在墙面上留下了血肉模糊的印记。 “姑娘,你是荆府的客人吗?怎么我从未见过你?”身后的女子又发话了,她的语调虽然没有起伏,但是却丝毫听不出不尊重的味道。 “我今晚刚到府上,所以姑娘不认得我也是有的。”蒋惜惜连忙答道。 那女子略一沉思,“我知道了,刚才看门的小厮来报,说有一户姓杨的人家来投靠荆府,想必你就是杨家大婶的妹子。” 蒋惜惜见她气度高雅,谈吐不凡,便知绝非一般的丫鬟下人,现在又听她这么说,便将她的身份猜出了七八分,“我确实是杨大婶的妹子,姑娘莫非就是荆小姐?” 那女子微微的点了点头,然后冲蒋惜惜说道,“这么晚了姑娘为何还不休息,刚才我偶经此处,隐约听到姑娘在和什么人说话,来到这里却发现只有姑娘一人,”她左右看了看,“不知姑娘刚才在和谁谈天?” “我也是睡不着才出来逛逛,没想到经过这里时看到一个黑影,于是便随口问了一句,那人走的极快,一下子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府里的下人。”蒋惜惜含糊其辞的说着,因为连她自己都对刚才的经历半信半疑,又怎么能向这位荆府的大小姐解释清楚呢。 “黑影?”荆小姐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疑虑,但很快就被她压制下去了,“姑娘还是不要四处乱逛了,水灾刚过,流民甚多,荆家也难保会被那些贼人给惦记上,还是早点回房歇着吧。” 蒋惜惜作了个揖就准备离开,可是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便又问了一句,“荆小姐,这佛塔我看着甚好,不知道白日里是否可以前来上几柱香。” 荆小姐楞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才望向那座高塔,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彩,“外人以为父亲信佛,所以修建了这座塔,其实不然,这塔本是为了祭奠我的生母而建成的,一向只对荆家人开放,所以实在是有所不便……” “对不起,提起了你的伤心事。”蒋惜惜连忙道歉,但是荆小姐并没有回应她,她凝神望着高墙后面的佛塔,整个人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惆怅的思绪中。 蒋惜惜不愿再打扰她,她默默的退后准备悄无声息的离开这里,可是荆小姐突然在身后叫住了她:“姑娘,心中有佛,所见皆佛,否则,每天对着这些雕像上香也不会有半分用处的。”说完,她没再看蒋惜惜一眼,便移步离开。 蒋惜惜看着她渐去渐远的背影,心下叹道:这荆小姐倒是个趣人,年龄不大,却好像已经参透了世间万事。她又看了看刚才那个白衣女子站立的墙角,那里还是空荡荡的一片黑,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迎面起了一阵风,吹得蒋惜惜哆嗦了几下,心里顿生几分寒意,这寒越来越深,越延越长,一点一点蹿入骨髓,连佛塔的光都无法将它驱散。 第七章 精卫 迅儿蹦蹦跳跳的从新安府的侧门走了出来,史今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的跟着,俩人刚走出几步,就看到晏娘站在胡同的尽头,凝神看着手里的一方帕子。 “晏娘。”迅儿亲亲热热的叫了一声,然后快步跑到她面前,勾着头望向她手里的帕子,他不解的问道,“这是什么鸟?竟长了一身碧蓝色的羽毛,真漂亮。” 史今也走上前来,他看着那方手帕,嘴唇张了张却又慢慢的闭上了,他挠了挠头,然后接着迅儿的话说了下去,“晏姑娘,别说迅儿,就连我长了这么大,也从未见过这种鸟儿,你看它的爪子,红的像血似的。” 晏娘摸了摸迅儿的脑袋,然后瞥了史今一眼,缓缓说到,“这是精卫。” “精卫?那个填海的精卫吗?”迅儿眨巴着大眼睛问道。 “迅儿懂得还不少呢,”晏娘轻声说道,“精卫填海,看似徒劳无益,如蚍蜉撼树,但她坚忍不拔的决心却比大海还要浩大。” “晏娘也喜欢精卫吗?”迅儿又奶声奶气的问了一句。 晏娘没有回答他,她笑眯眯的反问道,“惜惜姐姐不在吗,怎么她不送你去书院呢?” “她有公务在身,被爹爹派到那个什么什么镇子去了。” “玉泉镇。”史今在后面提醒他。 “玉泉镇?”晏娘脸色一凛,眯着眼睛望向天空,目光好似要穿透天际一般,“那可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那里发生过什么吗?”迅儿托着下巴痴痴的等着她讲下去,可是晏娘的面色又恢复了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模样,她朝他额头上轻轻的弹了一指,“改天再告诉你,赶紧走吧,当心迟了被先生骂。” 蒋惜惜和杨大婶穿过一间间宅院,随着带路的丫鬟来到荆宅的前堂,这屋子建的极其讲究,屋顶上的瓦片压得密如鱼鳞,青松拂檐,玉栏绕砌。屋子里面金顶石壁,绘制着花鱼鸟兽的图案,色彩斑斓,地板上铺着织缎柔锦绣的地毯,极尽奢华。 蒋惜惜朝屋子深处望去,发现里面那张巨大的汉白玉椅子上坐着一位长者,他年过花甲,白眉白须,一双眼睛却生的及其有神,瞳仁黑的发亮,一眨不眨的盯着手里的账簿,就像一只盘旋在空中搜寻猎物的老鹰。昨晚遇见的那位荆小姐站在他的身边,指着账簿低声说着什么。 “老爷,杨家大嫂和她的妹子来了。”小丫鬟禀报完,便走到一侧。 那位长者闻言放下账簿站了起来,他身长玉立,器宇不凡,眼神里的威严在接触到房内站立的两名女子那一刻,化成了满满的亲切和体贴。 “小钰已经将杨家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了,杨树福失踪,留下你们母子二人无所依托,着实可怜。不如这样,你们就在荆府住下,大水刚退,我这里也正缺几个收拾打扫的人,等到你们另谋到出路,再离开也不迟,至于杨树福,我会让人到邱兴山再找一遍,实在寻不得人再到新安府去禀明案情,你看如何?” 杨大婶当即跪下,“咚咚”的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荆大善人真是天上的神仙,不,连神仙都比不得您这般仁善,不过我那口子应该是不在了,就不必花费功夫上山找人了。” “哦?何出此言呢?”荆云来走到二人跟前,伸手将杨大婶搀扶起来。 “我那妹子昨晚上山,寻到了他的半截汗巾……”杨大嫂说不下去了,捂着脸一声接一声的哭了起来。 荆云来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蒋惜惜,“姑娘说说看,杨猎户到底在邱兴山遇到了什么人,竟然只剩下这半片汗巾。” 蒋惜惜抬起头直视他的目光,“恐怕他遇到的不是人。” 荆云来蹙紧了眉头,“不是人?难道是兽?” 蒋惜惜轻轻的摇头,“也不像,昨晚我遇到的那个东西凶得很,比野兽还要凶残百倍,却又会发出孩童一般的笑声。而且它能藏在一株野草下面,想必体型不大,就像个三四岁的孩子,这么小的动物,却又能将人吃的只剩下一点残渣,我实在推断不出它是什么。” 听到她这么说,旁边的小丫鬟狠狠的战栗了一下。那荆小姐却远比她淡定,她走到蒋惜惜身边,轻声问道,“若那东西真如姑娘说的这般厉害,你一介女流又是怎么逃出山来的呢?”她看了眼自己的父亲,接着说道,“姑娘会不会是受惊过度,再加上天色不明,便将那山里的野物当成了嗜血的怪物了。” 蒋惜惜不好告诉他们自己是凭借一身功夫才逃出来的,所以也就不能再多做解释,况且昨天晚上在邱兴山遇到的究竟是个什么,就连她自己也没想明白。她只能含糊不清的答应着,表面上认同了荆小姐的说法,不过,当她望向荆云来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神色比自己的女儿严肃很多,他眸子里的精光尽都卸下了,露出了这个年龄该有的疲惫和沧桑。 “爹,新安府这几天不是要派人过来吗,不如到时一起将杨猎户失踪的事情禀明了,看看官府怎么定夺吧。”荆小姐轻声询问道。 听到女儿的话,荆云来如梦方醒,他点点头,“我倒忘了这回事了,这样到省的再跑一趟新安城了,”他看着杨大婶,“你们且在这里安心住下,其他事情就交给我吧,相信官府自会给你们杨家一个交代的。” 蒋惜惜跟在杨大婶身后走出前堂,一个身影冷不丁的从旁边走来,差点和她撞了个满怀,她抬起头,发现那是个年轻男子,他的眉眼生的和荆云来生颇有几分相似,但是眼神却呆滞冷漠,少了生人该有的气息。 蒋惜惜看他走进前堂,才问道:“刚才进去的莫非是荆公子?” 杨大婶点点头,“你看出来了吧,这荆公子和他父亲极其相似,也是个周正模样,只可惜呀,是个哑巴。” 第八章 手印 “哑巴?是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吗?”蒋惜惜问道。 “那倒不是,他小时候生了场大病,然后就说不出话了。”杨大婶叹了口气,“你别看荆家现在富可敌国,其实这荆大善人可是穷孩子出身,小时候连饭都吃不饱的,据说他有一次饿得昏了过去,被他爹扔到乱葬岗,醒来之后又自己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他发达之后才娶了第一房妻子,荆夫人给他诞下一子一女,起名尘锦和尘钰,寓意金玉满堂。可是没想到荆家公子竟然被一场病弄成了哑巴,好在荆大小姐工诗善书,精明能干,将家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完全不输男子,这也算是老天对荆大善人的一点慰藉了。” “我昨晚倒是遇到了这位荆小姐,她表面上看起来冷冷的,礼数却是一样不缺,原来是这等缘故。”蒋惜惜叹道。 “荆小姐是个热心人,不过荆家业大,要管束下人自是不易,所以她才总是做出一副冷淡的样子,你可不要误会她。” 杨大婶一边说一边朝着她们居住的内院走去,蒋惜惜却停住了脚步,“大婶子,我四下里逛逛,一会儿再回房,你先招呼小义吃饭吧。” “那你也早点回来,我给你留饭。”杨大婶冲她笑笑,转身走进院子。 蒋惜惜连声答应着,脚下却如生风一般朝着荆宅的西侧走去,她早已打听到粮仓就在西门的背后,所以打定主意见过荆云来后就过去查看。 刚出西门蒋惜惜就看到一大片粮仓威风凛凛的矗立在蓝天下面,她大略看了一下,数量应该不会少于五十间。由于粮食都已经消失了,所以这里连个把守的人都没有,蒋惜惜快步走进一间巨大的粮仓,蹲在地上仔细查看。这里面没有一粒粮食,甚至连一片麦麸都没有,干净的如同新建成的一般。她皱起眉头,不对劲,如果有人连夜偷走了粮食,或多或少总会遗漏下一些吧,怎么这里干净的像被狂风卷过,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痕迹,”想到这个词,她起身走出粮仓,低头看向脚下的土地。 地面上满是深浅不一的车辙的印痕,蒋惜惜跟着这些痕迹在粮仓周围转了几遭,确定它们属于同一种马车。像荆家这种大户,所用的马车都是统一置办的,车辙也都相同,所以地面上的痕迹应该都是运送粮食过来时留下的。 蒋惜惜捡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手撑着下巴陷入沉思,这么看来这么多粮食不是被车拉走的,可是这样就更加解释不通了,如果靠人力将它们搬走,那得费上多少工夫啊,这绝不是一夕之间可以做到的。那么现在就剩下一种可能了,那就是这荆老爷根本就没降粮食运过来,可是他没有理由费上这么一番工夫啊,他完全可以不买粮放粮的,又何必多此一举。 蒋惜惜实在理不出头绪来,她站起身,准备再去别的粮仓查看一下,可就在这时,她发现前面的土地上有半个脚印,那个脚印已经被蹭掉了一半,但是能看出它很小,还没有她的手掌大。蒋惜惜心里突然涌入了一股极不好的预感,她朝那个脚印走近了两步,然后蹲下身在它上面轻轻的比划着,它确实是一枚孩子的脚印,那脚还没有迅儿的大,看年龄应该只有三四岁。最为关键的是,这个脚印五指清晰,说明它的主人没有穿鞋,是赤着脚来到这片粮仓里的。 蒋惜惜的思绪猛地被拽回到昨天晚上,那几声孩子似的尖笑,那个躲藏在草丛中的小小的影子。她瞪大眼睛,倒吸了口凉气,脚下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过了好久,她突然狠狠的在自己脸颊上拍了一下,心里暗自骂道:蒋惜惜,你镇定一点,荆家人这么多,有几个孩子跑来粮仓玩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要什么都草木皆兵,自己先乱了阵脚。她又深深的吸了口气,感觉到凉爽的空气顺着喉咙发散到胸前的每一个角落,这才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站起身朝谷仓深处一步步走去。 不过,即便她再假装镇定,脚步却仍比刚才缓慢了很多,连头顶的空气好像都变得沉重起来,压得她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似乎生怕从某个谷仓后面飘出一两点令人心悸的笑声。蒋惜惜逐个粮仓检查过去,发现这些粮仓都和第一个一样,一粒粮食都没有留下,她的心越收越紧,因为这些空荡荡的粮仓一次又一次的印证了她心里一直不愿意承认的那个想法:这些粮食都被吃掉了,被那个吃人不眨眼的怪物给吃的一粒不剩。 太阳爬到了头顶上方,刺眼的阳光照得蒋惜惜有几分晕眩,她定了定神,看着最里面的那座粮仓,这是最后一间了,虽然她在前面的粮仓里并无收获,但是却并没有打算放弃查看它。 蒋惜惜走到粮仓跟前,刚准备推门进去,手却停滞在半空中不动了,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扯着,抬也不是落也不是。她感觉冷汗又一次从肌理中冒了上来,即便是在这样的正午。 这座粮仓的房檐上,赫然印着一枚黑色的手印,那个手印很小,明显和刚才的脚印属于同一个人。蒋惜惜垫着脚试了试,发现以自己的身高根本够不着房檐,更何况是一个三四岁大小的孩子了。除非他会飞檐走壁,就像昨天晚上那样,在电石火光之间,就已经跃到了自己藏身的那棵大树上。 粮仓里突然传出了一声模糊不清的笑,把紧绷着身子的蒋惜惜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叫出声来。由于要避人耳目,她今天没有佩剑,若是那怪物真的还在谷仓中,那她的性命可就难保了。 蒋惜惜没有直接推开仓门,她轻手轻脚的绕到谷仓后面,那里有一条通风用的窗子,她用手握住窗棱,把整个身体提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望向里面。 第九章 癫 眼前的景象让她先是吃了一惊,紧接着,一张素白的小脸涨得通红。 谷仓里放着一堆衣服,衣服下面露出几节雪白的肢体,正在交缠律动着。 蒋惜惜明白那声音源自何处了,她看着纠缠在一起的那一对男女,心里暗自骂了一句不害臊,然后松了手跳回原地。 “什么声音?”谷仓里的女人听到外面的动静,连忙问了一句。 “我什么也没听到啊,别管他了。”男人正在兴头上,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哎呀,你快去瞧瞧,让人知道咱俩的事,我非得被爹娘打死不可。” “好,好,我瞧瞧去,瞧瞧去。”男人不耐烦的说着,站起身开始穿衣服。 听到他这么说,蒋惜惜哪敢再多做停留,她一个健步向前跑去,敏捷的身影一会儿就消失在层层谷仓之中。 “你刚才到哪里去了,怎么去了那么久?”见蒋惜惜一脸慌张的从门外走进来,杨大婶忍不住问道。 “我……去喂了喂马,然后四处逛了逛……”蒋惜惜吞吞吐吐的说着。 “快吃饭吧,都凉了。”杨大婶说着就从菜罩下面端出一碗半热的粥放在饭桌上。 蒋惜惜看着那碗粥,却并未动筷子,她看着杨大婶,慢慢说道,“我下午就要离开了,大婶子,你和小义最近要多留着点小心,到了晚上能不出门就别出去,一定要记住。” “姑娘,为什么走的这么急?”虽然只是两天功夫,但是杨大婶俨然已经和她处出了感情,她挨着桌子坐下,一双眼睛依依不舍的落在蒋惜惜身上。 蒋惜惜握住她的手,“我也是有事在身,不得已才走的这么匆忙,不过过几天我还要再来玉泉镇,到时候我们还会见面的。” 两人拉手说着体己话,却冷不丁的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沸腾的喧嚣声。 “冬香,冬香疯了,快,快去把胡汉子和他婆娘叫出来。” “别叫人了,先找件衣服把她给裹上,这么赤身露体的,让别人看到成何体统。” “小姐呢,赶紧差人把小姐请来。” 蒋惜惜和杨大大婶互相看了一眼,慌忙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她们还没开口,跟着出门的小义就率先叫了出来,“娘,那个姐姐没穿衣服,羞羞,羞羞。”他边说边捂着眼睛躲进他娘怀里。 “没了,全都没有了,一点不剩,哈哈……”一个带着哭音的女声传来,蒋惜惜顺着这些疯言疯语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她看见一个一丝不挂的女子躺在院中的水井旁边,痴痴的笑着,两手不断的撕扯着身边的两个丫鬟。那两人被折腾的不知如何是好,一个拼命的想抱她起来,一个扯了件棉被朝她身上盖着,可是她们却都不是那女子的对手,三两下就被她掀翻在地上,扶着腰好半天才站得起来。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杨大婶也被吓得不轻,“这可如何是好,发了癫的人力气是最大的,没几个男的困不住她,可是她又赤身露体的……” 杨大婶话还没落,却见蒋惜惜已经冲出门外来到井边,双手紧紧的压住那疯女人的肩头,女人张着嘴巴冲她笑着,露出满嘴鲜红的血。蒋惜惜却丝毫没显露出一点怜悯,她单膝压在女人的小腹上,阻止住了她朝自己高高踢起的腿。 “快,拿绳子。”蒋惜惜冲旁边两个丫鬟叫道,那两人如梦初醒,忙回屋找了团麻绳出来。蒋惜惜用嘴巴咬着麻绳的一端,然后松开一只手将另一端绕道四只拼命挣扎的手脚上,狠命的打了两个死结。女人终于放弃了反抗,她气喘吁吁的躺在地上,嘴里却依然骂个不停,蒋惜惜看着她扭曲的脸孔,心里忽然“轰”的一声。“你……你……”她嘴唇哆嗦着,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被子给冬香遮上。”院门口传来荆小姐清冽的声音,她带着个丫鬟走了进来,蹲在地上轻轻的帮冬香把凌乱的头发理好,“怎么回事,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早上是好好的,可刚才忽然就见她一个人冲了进来,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嘴里还在胡说着听不懂的话。” “都说什么了?” “被吃干净了,被吃干净了,什么都没剩下,一点都没剩下。”冬香突然大吼了一声,把荆小姐唬得站起身来。 “小姐,”蒋惜惜咬着下唇,眼底的恐惧越聚越多,“派人去谷仓看看吧。” “谷仓?”荆小姐疑惑的看着她,“姑娘……何出此言呐?” “我今早看见冬香出了西门去了那里,当时她还好好的,想必是在那里遇到了什么,所以才变成现在这副样子。”蒋惜惜扯了个谎,她当然没有遇到冬香,只不过,刚才在谷仓中被男人压在身下的那个女人,不是冬香又会是谁。 四五个小厮拿着长矛将仓门顶开,荆小姐和蒋惜惜跟在后面,探着脑袋朝里面望去。可是谷仓里除了一地凌乱的衣物外并无它物,于是大家悬着的心落了地,大大咧咧的走进了门。 “这里怎么有男人的衣服?”荆小姐随手拾起一件长衫,她看了蒋惜惜一眼,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摇了摇头又把那件衣服丢下了。“今天有谁无故缺勤吗?”她问了几个正在四下查看的小厮们一句。 “得胜一早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小厮们七嘴八舌的应着,“小姐,这衣服好像是得胜的,我今早见他披着这件褂子出去的。” 荆小姐略一沉吟,“我知道了,这件事你们不要说出去,明白吗?” “是。” 蒋惜惜知道荆小姐在顾及冬香的名声,心下不仅对她生出几分好感,她在粮仓里绕了几圈,发现实在是寻不得什么,于是便打开门走了出去,一双锐利的眸子在粮仓四周的草地上仔细的搜寻着。 阳光落在草地上,照得什么东西一闪,蒋惜惜快步走过去蹲下,心里却猛地一凉,仿佛坠入了冰窟中一般。她看见,一颗带血的牙齿粘在草叶上,随着微风轻轻的晃动着。 第十章 头骨 她屏气凝神,一步步的走向草丛,刚俯下身,就听见荆小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姑娘可是发现了什么?” 蒋惜惜做了个“嘘”的手势,摆摆手示意她过来。荆小姐的面色愈渐凝重,她轻手轻脚的走到蒋惜惜身边,然后缓缓蹲下。 蒋惜惜看了她一眼,深吸了口气一把拨开了面前的乱草。一块巴掌大的东西随着草的翻动轱辘了几下,然后停在两人面前,她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等到终于将它看清楚时,荆小姐猛地向后闪去,退了几步之后瘫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发出一阵干呕。 蒋惜惜的目光停留在那块沾着几点暗红的东西上没动,那是一块骨头,确切的说,是半个被拆分开的头盖骨,它里面的脑浆未干,零星的挂在骨面上。骨头旁边有一只眼球,一只被啃噬掉一大半的眼球,正翻着半个眼白直直的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子。 “头盖骨是人身上最硬的部分。”蒋惜惜脑子里突然跳出来程牧游说过的这句话,她像痴了一般的望着那半块头骨喃喃自语道:“是它,一定又是它,它已经离开邱兴山,来到这里了。” “姑娘,你说的那个‘它’是什么?”荆小姐强压住胃部翻涌的不适,一字一句的问道。 “我想吃掉得胜的应该就是邱兴山的那个东西,”蒋惜惜回头望了她一眼,“冬香在哪?我们去找她问个清楚,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竟然害了这么多条人命。”她的语气变得冰冷刺耳,眼睛中也渐渐蒙上了一层杀意。 荆云来看着被家仆们抬到前堂来的冬香,眉间川字型的纹路又深了几许:她的手脚都被束缚住了,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棉被,嘴巴不知是撞到了什么,满口血红,鲜血正顺着嘴角滴落到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荆云来慢慢的踱到冬香身前,然后将目光转向旁边跪着的胡汉子和他的婆娘,他的语气虽然平和,但里面却透着股威严。 “早上还好好的,怎的就突然癫了,老爷,老爷你要替我们做主啊。”两人抽抽搭搭的说完,伏在地上呜呜的痛哭起来。 “爹,冬香今早去了粮仓,回来之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有得胜,他……在谷仓被害了,只剩下了……半个头骨。”荆小姐说完便朝自己身后的小厮看了一眼,那小厮赶紧走上前,将一个麻袋拿到荆云来面前,战战兢兢的解开上面的麻绳。 荆云来盯着麻袋看了好一会儿,他眉宇间的纹路越来越深,一张脸布满阴云,“他是和冬香一起去的粮仓吗?”他突然转向自己的女儿。 荆小姐楞了一下,随后赶紧说道,“不知,但是他遇害时冬香应该也在那里,估计是看到了事件的经过,所以才被吓得失了神志。” 闻言荆云来又走到了冬香身旁,蹲下身轻声问道,“你在粮仓里看到了什么?是什么人把得胜弄成这副样子的?” 冬香直愣愣的看着荆云来,她的嘴唇动了动,然后又紧紧的闭上了,她突然哆嗦起来,一下接着一下,嘴里的鲜血滴滴答答的洒的满棉被都是。 “不好,她好像抽了。”荆小姐轻呼了一声,“快,用布塞住她的嘴巴,不然舌头会被咬掉的。” 家仆们四下寻着布料,有的干脆扯下自己的一角衣服,慌乱的朝冬香嘴里塞去。可就在这时,冬香甩头挣脱了他们,她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的盯在荆云来身上,“小孩子,是个小孩子,它吃了他,吃干净了,哈哈……哈哈……”她的手脚又剧烈的抖动了几下,然后啪嗒一声瘫在地上,整个人昏死了过去。 众人被她的疯话吓得瞠目结舌,各个呆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就连一向镇定的荆小姐都捂着嘴巴,眼睛里满是惊惶之色。 “先把冬香安置下来,然后找个大夫过来给她瞧瞧。”荆云来发话了,他的面色没有任何变化,谁都猜不透他阴沉的面孔下到底藏着什么,“钰儿,府里上下都要加强守卫,层层通知下去,谁都不可以掉以轻心。” “是的,爹。” “还有,”他扫了一眼那口麻袋,然后叹了口气,“把得胜的遗骨安葬了吧。” “明白。” 冬香被几个家仆抬走了,她爹娘哭哭啼啼的跟在后头,走到门口时,不只是心慌还是什么原因,一个仆人被门槛绊了一下,手一歪,冬香身上裹着的那层被子就落了下来,露出了她大半个胸脯。胡婆子慌忙将被子给她女儿遮上,可是屋里的人还是看到了这一幕,有几个没娶妻的当场就羞红了脸,讪讪的将目光转向别处。荆小姐柳眉一蹙,“慌手慌脚的,事情都做不利落。”她望向自己的父亲,发现他站在阴影中,一道夕阳的光冷不丁的打在他的脸上,将整张面孔分成截然不同的两段,诡异得让她不敢再多看一眼。 蒋惜惜朝着马厩走去,步子快得像能飞起来一般。 “姑娘,杨姑娘。”身后的一个声音比她的步伐还要急促,她蒋惜惜回过头,看见荆小姐气喘吁吁的跟了上来,冲着自己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姑娘是要走吗?现在天色晚了,你一个人出去怕是不安全。” 蒋惜惜行了个礼,“多谢小姐提醒,不过我有急事在身,非走不可。” “姑娘胆识过人,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不是什么杨大婶的妹子,对吧?” 蒋惜惜一愣,然后冲她抱歉一笑,“不瞒小姐,我确实不是杨家大婶的妹子,不过独自赶路多有不便,所以……” “姑娘不必解释了,”荆小姐说着将一包干粮塞到蒋惜惜怀里,“冬香的事情姑娘帮了不少忙,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责怪你,现在玉泉镇出了这等怪事,姑娘一个人上路一定要多加些小心,若是有缘,我们来日再见。” “荆小姐是爽快人,若有朝再见,我便交定你这个朋友了。”蒋惜惜跃到马背上,双手抱拳敬了一敬,然后扯着缰绳朝院外走去。 第十一章 不速之客 荆府是一间大宅,含院落几十间,厢房百余座,再加上遍布在宅院四处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着实会让不熟悉地形的人迷了方向。 蒋惜惜骑着马走在一条小径上,她觉得刚才似乎来过这里,又不敢肯定是否是因为这些阁楼都长得及其相似,才给自己这种错觉。她索性下了马,将它拴在一棵槐树上,朝着前方一处有光的宅院走去,想找个人给自己指条通向外面的路。刚走出两步,忽然听得旁边发出“咯嘣”一声,好像有一株花枝被什么人给折断了。 蒋惜惜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发现不远处是一大片桃林,现在桃花都已经落了,花瓣积在地上,像一层色彩绚丽的地毯。她透过枝叶,隐约看见林子中间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它飘来晃去,好似一口被风充满的布袋。 蒋惜惜屏气凝神的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下定决心不去理会它,这几天经历的怪事太多,她在心里似乎也渐渐接受了这些超自然的异物的存在。可是她转头刚要走,突然却背上传来一阵透彻心肺的凉,回过头,看见那个白呼呼的东西已经贴到了自己身后,探出几只惨白的手臂,软软绵绵的搭在她的后心。 蒋惜惜“唰的”拔出剑来,朝那个东西猛刺过去。剑锋所到之处,只有一片白烟,什么都没有刺到。那个东西跑远了,它化成了十几个影子,在林间翩翩起舞。 蒋惜惜冲了过去,然而那些白影每每在她接近的时候,就会向后退上几尺,引得她不断的朝前追去。 奇怪的是,蒋惜惜的心里没有惧怕,反而平静的有些不真实,刚才还心急火燎要赶回新安府的那种焦躁也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满腔虚无的喜悦,她看着前面舞动的白影,一颗心似乎也要和它们一起飘起来,她毫无目的的在林间上奔跑,剑稍带起朵朵花瓣。 一阵凉风冷不丁的吹进领口,顺着脊梁骨一直滑到裤脚,蒋惜惜像是被当头泼了一桶冰水,从虚无的幻境中惊醒过来。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高墙旁边,而那几个白影已然消失不见了,它们似乎穿墙而过,将她一人留在这个真实而冰冷的世界中。 墙内的烛火唤醒了蒋惜惜僵挺的身体,她抬起头,才发现原来高墙里面正是那座佛塔,她又一次来到了这里,来到了昨晚遇到那个女人的地方。这次她没有犹豫,区区一座围墙对于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蒋惜惜飞身一跃上了墙沿,然后顺着墙面慢慢的滑下去。她并非不记得荆小姐的话,但是此时此刻这座高墙中的诱惑早已压过了头脑中的理智。 佛塔还是那么美丽,就如蒋惜惜第一眼望见它时那样,它像是绽放在空中的一朵烟花,向外洋溢出温柔的光,笼罩在她瘦弱的肩头。 蒋惜惜痴痴的望着它,越走越近,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基台上。 “嘶……”一阵野猫似的叫声从塔中传来,蒋惜惜停下了脚步,她望着窗棱中流溢出的烛光,心里的平静仿佛一面镜子从高空坠落,掉在地上摔的七零八碎。 这声音很轻,但是却早已被她记在心里,可是,这个声音的主人现在怎么会在这佛塔中? 冬香,那个疯掉的冬香,为什么会在这座塔中呢? 身后突然飘来一阵香气,这味道腻腻的,甜的让人有些恶心,蒋惜惜猛地回过头,身体却僵住了,她看到一个黑影站在自己背后,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大人,大人。”一连串急促的呼喊从门外直穿到书房,程牧游抬起眼,看到一个小厮快步从远处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冲他喊道,“有……有人来……” 程牧游“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急声问道,“是惜惜吗?” “不……不是蒋姑娘……” 他话还没说完,门外就忽的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程大人,贸然来访,打扰了。” 程牧游走到门边,看到桦姑正从容地朝自己走来,头上的珠钗随着她的步伐轻轻地晃动着,朝墙壁和地面上反射出五色光芒。 程牧游心知她来者不善,却还是在脸上勉强攒起一抹笑,“不知桦姑今日到访是缘着公事还是私事,若是公事,尽可在公堂上向我禀明,可若是私事,谅我实在想不出自己和栖凤楼能扯上什么关系。” 桦姑走到他身边嘿嘿一笑,“程大人,若说这事还真是公事,但是把它拿到公堂上去说,恐怕会失了大人的面子,还是在这里讲比较方便。” 听她这么说,程牧游心里已然猜到了七八分,他袖子一挥,做出了邀请的姿势,“桦姑里面请。” 桦姑掂起裙摆就走进书房,满脸都是得意之色,她不等程牧游让就大大啦啦的扯过一把椅子坐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放在桌上,“前几日我栖凤楼遭了贼,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下人们在打扫庭院时,却发现这了个东西,大人看看,这腰牌是不是属于新安府的。” 程牧游早已看出这是史今的东西,但是仍面无表情的将那块腰牌握在手里,淡淡的说道:“我手下的衙役前几日失了腰牌,左找右找都寻不得,没想到竟是被贼人给偷去了。” 桦姑抿着嘴冷哼一声,“大人,发现腰牌只是其一,后面还有更稀奇的事情呢,栖凤楼有一个给姑娘们清洗衣物的婆子,名唤青婆,她在楼里糟了贼人的那晚不见了,可是不止一个人看到青婆那天晚上去了新安府附近,被大人的手下活活打死了,你说,放在谁身上,能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呢?而且啊,那天来栖凤楼的贼人不止一个,当时我看到了其中一人的背影,觉得好生眼熟,现在想起来,那人倒是和大人您有几分相似呢。如果这件事传到朝廷,不知道会不会对大人,哦不,或许是对另一位程大人的仕途有些许影响呢。” 第十二章 新出之犊 程牧游脸上最后的那抹温和随着桦姑的这番话消失殆尽了,他冷眼看着她,语气却如深水一般平静,“你可知青婆手上有几十条人命,拿她一人的命来换,不亏吧?” 桦姑朝椅背上一靠,脸上没有半点惧意,反倒还多了丝嘲讽,“人都死了,大人想怎么说当然都可以,可我这双眼睛看到的,却是新安府有人偷偷摸摸溜进了我栖凤楼,然后我的人就不见了,这可让我向哪儿说理去?” 程牧游脸色一沉,他知道自己手上的证据早就随着青婆和云莺的死而消失了,再加上桦姑在京城的人脉,把白的说成黑的根本就是易如反掌,他压低了声线,“你想要什么?” 笑容在桦姑的脸上绽放开了,她两眼滴溜溜一转,将脸凑到程牧游的耳边,“我要地。” “地?” “大人何必装糊涂,我的人都来新安府了几趟了,可每次都寻不到大人。梨园的主人都和我签了契约了,可是官府始终不批,我那一百来个外域的姑娘还等着进城呢。” 程牧游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情,半年前,桦姑看上了栖凤楼隔壁的一块地皮,然后不知用了什么龌龊的手段迫使那块地的主人同意将土地出让给她。依大宋的律例,转移地权需要到官府备案,可是当时程牧游虽然刚刚上任,却对桦姑这个人的行径有所耳闻,他一次次避开了她派来的人,以致那地皮到现在都闲置着,没有办法开工建楼。 程牧游略一沉吟,“此事容我再考虑下……” “大人,这就是您大笔一划的事儿,还有什么要考虑的,”桦姑边说边拿出了一张契约放在程牧游面前,“地契我都带来了,就劳烦大人行个方便了。” 程牧游盯着那张地契不动,俊雅的身姿仿佛被定住了一般,过了很久,桦姑脸上终于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她将地契又朝程牧游推了推,轻轻唤道:“程大人,时间也不早了,侍御史张大人的女婿还等着我去吃酒呢。” 程牧游终于抬起头,脸上堆起一个浅笑,“桦姑既然有事,那就可以先走了。” “那……那这张地契……” “我不批。”他声音干脆,像玉珠子砸落在地上。 “买房卖房都已画押,大人您怎么可以……” “桦姑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吗,我说了我不批。”程牧游看着对面瞠目结舌的女人,起身掸了掸袖子,然后望着门外,“天色也晚了,桦姑还是尽早回去吧,省的误了吃酒。” 桦姑冷笑了几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里抓着地契朝门边走去,可是刚走出几步,却又不甘心的回过头,老鹰觅食般恶狠狠的盯住程牧游,“新出之犊,可惜新安城现在还轮不到你做主,这笔账咱们慢慢算。”话毕,她就大踏步朝前走去,将迎面跑来的小厮吓了一跳,赶紧躲到一边。 程牧游没有理会她的恶言,他冷冷的看着桦姑远去的背影,然后将目光转到朝自己飞奔而来的那名小厮身上,“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的?” “小公子……小公子不吃晚饭,在屋里哭得快背过气去了。”那小厮说着自己也快哭出来了。 “不吃就饿着,都已经入学堂了,哪里还能这么娇惯。”程牧游最看不得迅儿像小姑娘般柔软的性格,所以从不在琐事上对他妥协。 “大人,小公子不是在耍性子,他一直说蒋姑娘出事了,所以着急的饭都吃不下。” 程牧游走进屋里时,迅儿正趴在床上哭得将枕头都濡湿了,见程牧游进来,他急忙跑上前一把抱住他的大腿,“爹爹,快救救惜姐姐,她快没命了。” 程牧游将他抱到怀里,蹙眉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惜惜姐姐满脸是血,躺在一个黑洞洞的屋子里,她的脸好白,眼睛微微的张着,不知道是活着还是已经……”说完,他就抱着程牧游的脖子大哭起来,嘴里不停的说着,“爹爹快去救她,爹爹快去救她。” 程牧游把迅儿交给奶娘,然后疾步走出房间,冲守在门口的史飞史今兄弟俩喊了声“备马”。 “大人,还是我们俩去吧,迅儿只是做了个梦,您便要亲自去寻蒋姑娘吗?” “迅儿的梦绝非是他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上次小莩的事情就已经证实了这点,再说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天,惜惜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她以前从没有这样过,”程牧游捏紧了拳头,“我必须要亲自去一趟玉泉镇才能安心。”他看了身后的两兄弟一眼,接着说道,“我叮嘱过惜惜让她不要暴露身份,所以到了荆家你们也切不可说漏嘴,记住了吗?” 史飞史今拼命地点着头,三个人趁着夜色离开新安城,一路朝着玉泉镇的方向奔去。他们到达的时候已是深夜,一场大雨毫无预兆的从天幕中飘落下来,将三人浇的浑身湿透。史家兄弟护着程牧游躲到一处废弃的祠堂下面,望着里面长满苔藓的青砖发呆。 “这雨来的不急,但是越下越大了,大人,我们暂且在这里待一晚上,明早再去荆府里查看吧。”史飞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拧了又拧,探头探脑的向四处看了看,“可是这祠堂太破了,连处能生火的地方都没有。” “破虽破,却能看出这里也曾经盛极一时,你们看这粉墙黑瓦、高脊飞檐、斗拱廊柱无不大气辉煌,华丽典雅,”他说着解下身上的斗篷,又朝里走了两步,“光它的基石就有六尺高,大门宽阔轩敞,里面的套院有三间,房屋数十,还种满了松柏,还有那照壁……”他突然停了下来,一脸讶异的的望着前方粉白色照壁下面那个婉约的身姿,“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照壁前的女子回过头,目光聚集在程牧游身上,悠远而深邃,“程大人,好巧。” 第十三章 王莽之谶 程牧游接过晏娘递来的干粮放在嘴边咬了一口,然后问道,“晏姑娘来玉泉镇是为了拜访故人?” 晏娘耸耸肩,下巴朝祠堂里一努,“可是他已经举家南迁了,连祠堂都破败成这个样子了,我这趟算是白跑了。” 程牧游低头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我刚才见到姑娘还在在纳罕,你一介女子,怎么会大半夜形单影只的出现在这玉泉镇呢。” 晏娘没有接话,她托着下巴瞧向远方,邱兴山的影子在雨雾中若隐若现,黑苍苍的一片,无边无沿。 “大人觉不觉得这雨中有股怪味儿?”良久之后,她突然冷不丁的来了一句。 “怪味儿?”史今接过话茬,他伸长脖子朝着大雨猛嗅了几下,“下雨不都是这样吗?一股子土腥气。” “这玉泉镇的雨似乎格外的腥,”晏娘嫌恶的用扇子在鼻子前扇了扇,然后叹了口气,“怎么挥都挥不去呢,这死人的味道。” “死……死人?”史今猛地听到这么一句,差点把干粮掉到地上,“晏姑娘,此话怎讲啊?” 晏娘的眼睛亮了一下,“我瞎说的,就是听镇上的人说这里最近不太安生,白事不断。” 史今一惊,转头望向程牧游,“蒋姑娘,蒋姑娘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史飞狠狠地在他脚面上踩了一下,史今疼得吸了口凉气,却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又多嘴了,连忙蹭到一边不再作声。 “蒋姑娘出事了吗?”晏娘看向程牧游。 “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程牧游知道瞒不住,索性坦然的看着晏娘,“惜惜被我派来玉泉镇来查一件案子,可是已经过去三天了,却没有一点音讯,我和她有过约定,遇到危急情况切不可单独行动,必须禀明我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所以我怀疑她出事了。” “蒋姑娘来这里难道是为了荆家的那件盗粮案?” “晏姑娘也知道这案子?” “荆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镇上谁人不晓呢,”她站起身,慢慢的踱到檐廊前面,目光投射到层层雨雾中,“大人,这么多粮食,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呢?” 程牧游站起来和她并肩而立,“姑娘可有高见?” 晏娘摇摇头,“没有,不过,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 “什么?” “‘王莽之谶’。” “那是什么?” “王莽篡位后,有人曾给他算过一卦,说他面向不吉,能食人,亦能为人所食。王莽不信,杀了那个人,可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却验证了那位先生的话。地皇三年的夏天,蝗灾导致中土大饥荒,并发生了人食人的事件。三辅大饥,人相食,城廓皆空,白骨蔽野。”她面无表情的叙述着这段惨痛的历史,“王莽下诏打开官仓赈济灾民,可是那些人饿了太久,竟然一夜之间吃空了几十座粮仓,更有甚者,被粮食胀爆了肠胃,活活撑死在粮仓之中。” “可是玉泉镇虽因水灾供粮不足,却也远远没到饥荒的程度,况且这些粮食本就是用来赈济灾民的,又怎么会被他们一夜之间吃光了呢。”程牧游不解的问道。 “荆家的粮食当然不是被灾民吃光的,但是上百旦粮食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也只在饥荒的时候发生过,所以我才将两件事联系到了一处。”她伸手到外面试了试,“大人,雨小了一些,晏娘就先回去了,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就来客栈找我,离荆府两条街便是。”晏娘说着就走进茫茫雨雾中,雨水打湿了她的鬓角,她却擦都没擦一下,窈窕的身影一会儿就消失于街角处。 史今将最后一块干粮塞进嘴里,“真是巧,在这里也能碰到这位晏姑娘。” 史飞瞪了他兄弟一眼,“你倒是挺笃定的。” “不是吗?”史今看着程牧游挠了挠头,“不是的话为什么咱们总能遇到她呢?” 程牧游扭头看着身后的祠堂,依稀可见牌匾上面刻着的“沈氏祠堂”四个大字,“等回了新安城好好查查这个沈家,看看它到底和晏娘有什么关系,总不会......又是个巧合吧。” “程大人,怎么亲自过来了。”荆云来从门内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荆尘锦和一众仆役,“未能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荆老客气了,荆家出了这样的大事,我自然是要亲自来一趟的,况且粮食被盗事关民生,破不了案也无法向荆老和镇民们交代。”程牧游边说边和荆云来走进宅院,两人沿着通廊一路向前,经过佛塔时,程牧游侧过头,脚步也慢了下来,“早就听闻府上建了一座佛塔,没想到规模如此宏大,荆老果然是向善之人,想必这神佛不仅住在荆府,更是住在您的心里。” 荆云来哈哈一笑,“这佛塔当年是为了我那亡妻而建,并没有其他深意,没想到被人越传越广,倒着实让我羞愧啊。” “荆老说笑了。” 正说着,佛塔的院门被推开了,一个年轻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荆云来挥了挥手,将她唤到自己面前,对程牧游说道:“这是小女钰儿,锦儿身体不好,所以府里大小事务都是钰儿一手打点。钰儿,快来拜过程大人。” “程大人,”荆小姐手放在身侧作了个揖,接着冲身后的一个小丫鬟轻声说道,“去拿几件干爽的衣服,请程大人他们换上。” 荆云来这才发现程牧游三人的衣服上有隐隐的水渍,他抱歉的笑了笑,“我是老眼昏花了,想必大人昨夜赶路时遇到了大雨,将衣服都淋湿了,这样,钰儿,你亲自带程大人他们去客房,让丫头们多烧热水,伺候几位大人沐浴更衣。” “那倒不必了……”程牧游想着蒋惜惜失踪的事情,心里正在焦急,所以连忙拒绝。 “大人是新安城的父母官,若是因为我荆家的事情着了病,我如何担待得起,你放心,我已让下人安排妥当,等大人梳洗完毕我们就去粮仓。” 第十四章 人相食 程牧游和史家兄弟跟着荆小姐来到一处精致的宅院,这里古树参天,红墙黄瓦,华丽中尽显大气。 “荆家不愧是巨富,连客房都修建的这么气派。”史飞感叹道。 “荆小姐,荆府所有的客人都住在这间宅院吗?”程牧游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当然不是,父亲乐善好施,经常对无家可归之人提供住所,不过他们都住在宅子南边的那件院落中。程大人是荆府的贵客,自是不能和他们同处一地的。” “原来如此,”程牧游低头想了想,“那……”他刚想再问些什么,却见荆小姐走到一株桂树旁,轻轻地抚摸着它粗糙的树干,眼里的清冷化为一抹柔情,一颗清泪。 过了很久,她仿佛才想起身后的三人,赶紧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略带歉意的说道,“让程大人见笑了,这树是我母亲亲手栽种的,每每看到它,都会伤感不已。” “人之常情,又何必要道歉,”程牧游走到她身边,抬头看着苍翠欲滴的叶子,“谁心里没有难以割舍的回忆,没有不能忘怀的故人。” “大人也……”荆小姐看着程牧游的侧脸,却突然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尖叫,她看见树干的后面突然多出了张惨白的脸,脸蛋上面嵌着两颗乌黑的眼珠子,里面盛满了幽怨。 程牧游一下子挡在荆小姐前面,他眯着眼睛朝前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回过头,发现那个看似冷淡的女子正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袖子,身体瑟缩成一团。 “荆小姐,你看到了什么?”程牧游不好触碰她的手臂,只能任她拉着自己,柔声的询问着。 荆小姐鼓足勇气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拽着程牧游的胳膊,不禁脸蛋一红,赶紧松了手,她侧过头又朝树干后面看了看,发现那张脸已经不见了,仿佛溶解到了空气中一般,于是稍稍定了定神,“没什么,刚才有好大一只蜘蛛在树枝上趴着,让大人见笑了。” 史飞史今闻声赶了上来,他们连声问道,“大人,出什么事情了?” “没事,”程牧游低声说道,“我们赶紧收拾一下,然后到谷仓去吧。”三人别过荆小姐,随着几个丫头到客房去了。 荆小姐却没有离去,她站在桂树下面无声的笑着,一直笑到眼泪从眼角涌出,才用手背狠狠的将它们从面颊上擦掉。 “上百旦粮食不翼而飞,几天后,得胜又死在了这里,只留下了半块头骨和几颗牙齿。”程牧游看着几十间空空如也的谷仓,脑子中不知为何浮现出儿时听到的那个故事。 “娘,娘,你看妹妹快饿死了,只剩下一张皮了。” “快拿些汤给她灌下去。” “不行啊,这些谷衣汤喝下去就出不来,掏都掏不出来,肚子都快胀破了也不出来。娘,娘,妹妹不行了,娘,我也饿啊,饿啊。” “吃……吃吧……” “吃什么?” “把她……把她吃了吧。” 程牧游垂下眼帘,拼命将那些违反人伦的画面从自己的脑海中挤了出去,他看向身后趴在地上勘察的史家兄弟,声音愈发沉重,“经过昨晚的大雨,这谷仓周围是一点痕迹都没再留下,我们在玉泉镇一路做了记号,惜惜如果还在就一定能看到,可是到现在她都没来和我们会和。可见,她就是在这个镇子上失踪了。你们现在去趟南边的客房,问问那些人是否曾经见过她,看看能否拼凑出她失踪之前的行踪。” 史飞史今离开了,荆家的几个小厮远远地站在谷仓的大门旁,他们的身影在程牧游眼中突然变得有些许模糊。 “吃吧,快吃吧。” “肉,娘,这是肉啊……娘,你怎么不吃呢,娘你为什么要哭,妹妹呢,妹妹在哪里?妹妹的头绳为什么会在灶台上?” 程牧游扶着发酸的膝盖缓缓的站起身,他的胃部一阵一阵的翻腾着,头痛的快要裂掉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脑海中一遍一遍的浮现出这个故事,但讲故事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是爹,没错,他神色凝重,字字铿锵,他说:“游儿,你要记住这些苦难,更要记住如今的太平盛世是我大宋百姓用血肉换回来的,这世道再也不能乱,再也乱不起了。” 程牧游仰头望向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记得了,可是,爹,您说的到底是何时发生的事呢?” “大人听过王莽之谶吗?”晏娘清脆的声音又一次从他的头脑里跳出来,“三辅大饥,人相食,城廓皆空,白骨蔽野……”程牧游慢慢的说出这几个字,他的脑子忽然清醒了,摇头发出一声冷笑:“晏娘,对这件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晏娘走到客栈的院子里,确定四下没人后,从袖口掏出一块手帕,她轻轻的抚摸着上面的刺绣,不一会儿,只听一声清脆的啼叫,一只浑身长满深蓝色羽毛的小鸟从她的手掌中露出头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瞧。 “精卫,”晏娘用食指点着它的脑袋,“去趟邱兴山吧,那股腥味儿越来越重了,你去找找它的巢穴究竟在哪里。” 精卫的眼珠子转了几下,然后扑棱着翅膀跃到墙沿上,它冲晏娘叫了一声,血红色的爪子猛地一收,展翅飞向天空,朝着那片黑黢黢的山脉飞去。 邱兴山的上空被白浊的雾气笼罩着,这雾似乎不会流动,厚厚的一层罩在山顶,风吹不动,阳光也射不穿。精卫在雾气上方盘旋了一圈,然后瞄准了一块稀薄的地方,一头朝下钻了过去。 雾气里飘满了冰凉的水滴,将精卫的羽毛都打湿了,忽然,那些水滴化成了张张诡异的人脸,眼神空洞,眼球却不正常的凸起,大张着嘴巴朝着它扑过来。精卫微微张开尖尖的小嘴,吐出一团火球,这火球越变越大,将它整个身体裹挟起来,冲破重重浓雾,朝着邱兴山直坠下去。 第十五章 失踪 精卫落到一株大树上,抖了抖羽毛,它身上的火焰簌簌落下,点燃了树下的几片枯叶。它转动脖子四下看了看,然后将目光集中到草皮上几个黑色的脚印上,那脚印像是个三四岁的孩子的,但是它所到之处,草叶焦黑,泥土深陷,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孩子可以做到的。 精卫跟着这一连串脚印向前飞去,越往大山的深处去,气温也越来越低,可是头顶的大树却越来越稀少,渐渐露出了上面浓重的雾气。不知道飞了多久,它发现地上的脚印突然不见了,前面只有一株参天的云杉,它的主干挺拔,没有一点弯曲,枝叶茂密厚实,尖尖的树顶直直的插入混沌的雾气中。 精卫轻轻的叫了一声,飞到了云杉斜出来的一根枝条上,爪子落到树枝上的那一刻,它小小的身躯猛地的震动了两下,差点脱枝干。它稳住身子朝下看,却见云杉树扎根的土地旁有一个大洞,洞口处覆盖着几缕白烟,蜿蜒辗转的朝着天空飘去。看见那几道白烟后,精卫的眼睛一下子变亮了,红色的爪子死死的嵌在树枝里,嘴巴中发出一串尖尖的警告似的叫声。 那几缕白烟一下子变得浓稠起来,紧接着,一个双黑色的手从洞口伸了出来,慢慢的攀住了粗大的树干。云杉树开始剧烈的摆动,精卫展翅飞离了树枝准备朝高出飞去,可就在这时,那个黑影突然蹿到了它刚在站立的枝头,速度快得就像一柄飞镖。一股熏天的腥气朝精卫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咔嚓咔嚓”的几声怪响,就像是几排牙齿同时砸在一起发出的声音。 几里外的玉泉镇,晏娘慢慢的张开了眼睛,刚才她透过精卫看到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邪恶的猩红色的眼睛,就像不灭的地狱之火,凸出的牙齿长满了整张嘴巴,一排紧连着一排,全部是锋利的犬齿,有一些上面还带着恶臭的血迹。 可是不对啊,它不应该只是个孩子吗? 她手里紧紧的握着那块空空如也的手帕,担忧的轻唤了一声:“精卫。” “大人,”史飞史今走到程牧游身后,“我们打听到了,蒋姑娘确实来过荆府。” 程牧游从桂树下面走了出来,“怎么说?” “有一个姓杨的妇人,说自己和一位姑娘一起来到了荆府,但是前两天那姑娘说自己有急事在身,所以匆匆离开了,据她对那位姑娘外貌的描述,应该就是蒋姑娘无疑。” “她为什么要和惜惜一起来荆府?” “因为那位农妇的丈夫在邱兴山失踪了,蒋姑娘曾上山帮她找过人,所以两人之间有了交情,我想蒋姑娘趁此机会混进了荆府,但是不知为何离开这里之后人就不见了。哦,对了,她还说了一件事。” “什么?”程牧游连忙问道。 “那妇人得知我们在打听蒋姑娘的下落,便自言自语的说道这玉泉镇上每年都有女子莫名不见的事情发生,以前家里人还报官,但是后来官府的人来了几趟,却丝毫没有发现这些女子的下落,渐渐地,大家也就不再向官府报案,因为那些不见的女子大都家庭不睦,所以只说她们可能是因为对丈夫对婚事不满而自己逃走了。” “还有这等事?”程牧游垂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看向史家兄弟,“惜惜的功夫这么好,一般人断不可能轻易将她拿下,除非……” “除非又和上次那样,出了妖孽?”史飞抢先一步问道。 程牧游没有回答,他神色凝重的扫了兄弟俩一眼,“可问出了那些失踪女子的身份了吗?” “她也记得不大清楚了,但是有一个人却还记得,因为那女子并未婚嫁,而与她订婚之人是镇上的一个秀才。那女子失踪后,这秀才便放弃了科举,四处寻她,可是到现在人都已经被折磨的有点癫了,未婚妻却还是没有找到。” “那秀才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王之瑜,就住在……” 史飞突然打住了,因为荆小姐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她朝他们走了过来,轻轻的作了个揖:“大人,父亲说三位为了荆家的事情一路劳累奔波,心里过意不去,所以特意设了接风酒,请您和两位史大人前去一聚,请随我来。” 史今刚想拒绝,却被程牧游阻止了,他在脸上扯出一个笑,“盛情难却,那就请小姐带路了。” 程牧游和荆云来同坐一桌,荆尘锦陪着史飞史今兄弟两人坐在旁边的一桌,荆小姐站在父亲身后亲自服侍,将一盘盘菜肴从丫鬟手中接过来再摆在桌上。 “钰儿,我这边熟门熟路的,就用不着你了,你就到程大人那边服侍去吧。”荆云来冲身后的女儿说道。 “程某岂敢让小姐亲自服侍。”程牧游赶紧起身拒绝,却被荆云来硬拉在椅子上。 “怎么不敢,程大人虽才上任半年,却已将新安各地治理的井井有条,云来就当替新安城的百姓们在此谢过大人了。”他说完便双手举杯,“我先干为敬。” 程牧游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紧随荆云来将那杯中之物一饮而尽。两人谈天说地,议古论今,觥筹交错间,一个时辰就已经过去了。 程牧游见时机已经成熟,便放下手中的筷子,“荆老,除了盗粮之事,程某还有一件事想向您打听一下。” “程大人请讲,凡是荆某知道的,定当言无不尽。” “是这样的,前几日我让师爷把以前的案卷整理了一下,没想到竟发现玉泉镇有几起案子还未破。” “哦?是什么?”荆云来挑眉问道。 “几起民女失踪的案子,不知道荆老是否有所耳闻?” 荆云来凝神想了一会儿,“倒是听说过,不过据说这些女人大都是因为家庭不睦,所以才逃离了夫家,而且官府也派人来查了几次,并无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所以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最近又出过类似的事情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最近为了盗粮之事忙的焦头烂额,哪还有心顾及别家事情。” 第十六章 情痴 程牧游和史飞史今沿着穿堂朝门外走去,史今摸着脑袋,“大人,您之所以赴宴就是为了向荆云来打听那几起民女失踪的案子吗?” “我只是试探一下他的反应。”程牧游淡淡的说。 “大人怀疑荆家?” “毕竟荆家是惜惜最后被人看到的地方,我不得不多留个心眼,不过就荆云来的反应来看,并未有什么异常。” “不过大人,我倒是看出了一点异常。”史飞嘿嘿笑了两声,把话接了过来。 程牧游和史今都定神看着他,“什么?” “那位荆老爷啊,似乎想将女儿许配给大人您呐,否则怎么会让这位千金小姐亲自伺候大人吃酒。” “也是啊,我怎么没看出来。”史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当然看不出来,因为他根本就是在胡言乱语。”程牧游看都没看史飞一眼,三人在穿廊尽头转了个弯,来到了荆府的大门。 守门的是个老头子,他佝偻着背,一边啜泣一边抹着泪,看到程牧游一行人出来,他将本就驼的身子又弯了弯,垂着手立在一旁。 “老人家,可有什么伤心事?”程牧游见他哭得惨,心下难免不忍,于是停下来询问。 没想到那老头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大人,请大人为小的做主,我的女儿冬香失踪了,到现在都没找到人。” “冬香?她可是前几日被得胜的死吓疯的那名女子?”程牧游边说便搀扶起老头子。 “不敢瞒大人,我那女儿和得胜两情相悦,那日他们在粮仓私会,我女儿目睹得胜惨死后就癫了,老爷找了好几个大夫都看不好她,前晚她的疯病愈发严重了,竟从房里跑了出去,然后,然后人就不见了。”他说着又流下两行老泪,“大人,我膝下无子,就这一个姑娘,她就是疯了,只要能每天看见她我和老伴便也知足了,可是现在连人都不见了,这可让我怎么活呢。” 程牧游握住他的手,“荆老爷可知道冬香不见的事情?” “当然知道,老爷他派了好多人手去找,怎奈到处都寻她不着。” “老人家,这件事我记下了,”程牧游轻声说道,“不过你记得,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将女儿不见的事情告诉了我,切记。” 那老头拼命地点了点头,又朝他们三人行了个大礼,这才抽抽搭搭的重新站到大门旁。 “大人,”史今在程牧游耳边悄声说道,“冬香明明不见了,为何那荆云来刚才却说自己不清楚近来有没有人失踪呢?” 程牧游冲他使了个眼色,三人快步朝前走,一直到远离了荆府,他才对两人说道:“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还没有将冬香的失踪和前几起案子联系起来,刚才说的话只是无心之失。” “另一种可能就是有意隐瞒?” 程牧游看向远方,眉间的纹路越来越深,“没错,玉泉镇的事情是越来越复杂了,你我都要多留点小心,即便有所怀疑也不要让人看出来。” “是,大人,那我们现在先去找王秀才问个清楚吧。”史飞说道。 “找他是一定的,但是在这之前要先找到另一个人。”程牧游眯起眼睛,望着前方的岔道轻声说道。 “你们要找那位姓晏的姑娘?今天找她的人还真是多啊。”店小二一边领着他们三人朝里走一边说着。 “怎么还有人来客栈找她吗?”程牧游侧身问道。 “有,刚进去,镇子上的情痴嘛。”店小二用手指向一间内院,“她就在北边的厢房,你们去看看吧。” “情痴。”程牧游喃喃自语着,他们三人朝着晏娘的房间走去,刚到院内,却看到北厢房的门被打开了,晏娘和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出现在门口,那书生身材瘦削,披着一身旧布衫,他的模样好似多年睡眠不足一般,瘦长的脸蛋上挂着两个黑青的眼圈,走路一摇一摆的,感觉随时都能被一阵大风给刮倒。 “姑娘,你……真的不是寄瑶?”那书生的一双眼睛像是在晏娘身上扎了根,怎么都挪不开。 “我疯了不成?怎么会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晏娘轻轻叹了口气。 “可是,”他突然伸手抓住晏娘的袖子,“这张脸,这张脸明明就是寄瑶啊。” “王秀才,”店小二见晏娘被他纠缠的不耐烦,忍不住上前说道,“这位姑娘明明就和寄瑶长得不像嘛,你天天对着她的画像,怎么连她的模样都记不得了呢。” 那书生被他说得一愣,呆呆的立在原地,过了好久才又绕到晏娘面前仔细的看了看,这才说道,“是了,你确实不是她,她的眉目从来没有这么舒展过,哦,不,只有一次,就是在她消失的那个庙会上。” “王秀才……”程牧游略一沉吟,然后冲店小二问道,“他莫非就是王之瑜?” “除了他还能有谁,两年前和他有婚约的那个姑娘在庙会上失踪了,从此整个人就疯了、废了,对了,你知道他找到哪里去了吗?大辽边境,差点被辽军给逮了,这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回来了,却还没想着放手呢,哎,也是作孽,他那七十岁的老娘都给气病了。今天不知怎么的,他在街上偶然遇到这位晏姑娘,就非说人家长得和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一模一样,一路从外面追到客栈来,缠着人家不放,你说可笑不可笑。” “偶然遇到?那可真是太巧了。”程牧游脸上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高声冲前面那个一身紫衣的人影喊道,“晏姑娘,程某有事要向姑娘请教。” “程大人?”晏娘朝他迎来,“让你见笑了,这秀才把我误认做他未过门的妻子了。” 她话还没说完,身子就被王之瑜重重的撞了一下,亏得程牧游反应快,一个健步走过去扶住了她的胳膊,这才没摔在地上。 “你这人,怎么走路都不长眼睛的?”晏娘面有愠色。 “对,不可能是她,你不可能是她,她应该已经死了,我看到的,我昨晚亲眼看到的。”王之瑜没理会她,他喃喃自语着,神情恍惚的从几人身边走了过去。 第十七章 寄瑶 “等等,”程牧游跟在他后面问道,“你说你昨晚看到了什么?” 王之瑜忽然转过头,两只手死死地抓住程牧游的袖子,眼底闪烁着诡异的光,“她从水里升起来了,衣服湿答答的,身体都让水给泡胀了,”他突然捂住眼睛,“蛇啊,蛇啊,还有一条蛇。” 程牧游狠狠地将他的双手从眼睛上扒下来,“什么蛇,你说明白一些。” “她的额头上,被烙上了一条蛇……” 听到他这些疯话,程牧游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好在晏娘走上前来,笑吟吟的看着王之瑜说道:“梦到的事情也能当真?你这个人,也真是个痴儿了。” “谁说是梦?”王之瑜大吼了一声,把旁边的几个人吓了一跳,他一把拽住晏娘的胳膊就往外冲,嘴里嘀嘀咕咕的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疯话。 程牧游三人紧跟着他俩走出客栈,发现王之瑜拉着晏娘一路来到了泉湖,他们身后就是荆家大宅,此刻,宅院中央的佛塔正在夕阳的余晖下发出祥和的光芒。 “松开,你把我扯疼了。”晏娘没花多少力气就甩掉了原本还死死地拽住自己的那只手,因为王之瑜一看到泉湖就呆呆的朝水边走了过去,一直到长衫下缘被打湿了才停下。 “寄瑶的一生从未有过半点快活,”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她的父母把女儿当成摇钱树,一心想将她许配给大户人家作妾,以换取一笔不菲的聘礼。得知我们两个相恋后,寄瑶被关在了阁楼上,不给饭食。她的父母更是天天来我家门口指桑骂槐的闹,把我母亲吓得终日不敢出门。如此三日之后,寄瑶从阁楼跳了下来,摔残了一只脚,那大户人家看到她残废了,第二天就让媒婆退了这门婚事,她的父母亦亲眼见识了寄瑶的刚烈,不敢再违背她的意愿,勉强同意将女儿许配给我。在媒婆告诉我她父母应许了婚事那天,我感觉自己快乐的要飞上天了,虽然这代价是如此惨烈,但是结果终是圆满的,我发誓要用一辈子来爱她,更要寻遍天下名医找到医治她办法。可是我从未想到,有一天我用双脚踏遍了大宋的疆土,却是为了寻找她。” 夕阳的余晖渐渐黯淡下来,水面上的光芒也由远及近的退却了,就像王之瑜满是绝望的眼睛。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两年前元宵节的灯会上,那时我们两个已经订亲,可是依照规矩还是不能在私下里见面,我知道她喜欢看花灯,所以灯会还未开始便早早的等在那里,只为了和她隔着人群望上一眼。那天的寄瑶好美,她穿了套雪青色的裙子,就和姑娘你一样,”他痴痴的看着晏娘,仿佛她已经化成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我看着她的眼睛,觉得那双眼睛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它直直的看到了我的心里,让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忘却。”王之瑜笑了,他似乎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永生永世都不愿醒来。 “后来呢?”程牧游忍不住打断了他的回忆。 “后来?”王之瑜楞了一下,好像刚刚清醒过来一般摇了摇头,他的脸色白的发青,好像随时能昏倒一样,“她不见了。” “不见了?” “同行的女伴说她和寄瑶被人群挤散了,然后就再也没见过她。那段时间镇上来了几个外乡人,所以他们都说寄瑶是被那些人带走了。” “所以你这些年才找遍了整个疆域?”程牧游的语气变了,那里面有同情,还带着些许敬佩。 王之瑜笑了,笑的泪光点点,他看着程牧游,“你知道吗?前几日我竟然在街上遇到了那几个外乡人,他们……”他捂住脸,却挡不住笑声仍然一点一点的从指缝中泄出来,“他们根本不是什么人贩子,也从未见过寄瑶,原来我这几年的寻找,根本就是竹篮打水,哈……哈哈……” “说说昨晚发生了什么吧。”晏娘不动声色的问道。 “昨日我买了壶酒,一路边喝边走,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我在湖边睡着了,当被雨水浇醒时,已经是深夜了。看着满是涟漪的湖面,我突然悲从中来,匍匐在湖边放声大哭起来。就在这时,湖水突然动了动,从中间分成了两半,我看见,寄瑶就站在水的中央,如泣如诉的冲我说着什么,如果不是额头上那条邪恶的黑蛇,我几乎以为她已变成了天上的仙子,来凡间安慰我这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她对你说什么了?”晏娘盯着他死白的一张脸,轻声问道。 “我记不得了,当时头疼的厉害,简直快要炸掉了,不,我应该听到她说的话了,但是因为醉酒,所以醒来时忘掉了,我只记得自己扑向水里,用尽力气朝她游去,可是一直到胳膊和腿酸的一点都抬不动了,寄瑶还是和我隔着层层湖水,永远都触不到她。我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泉湖中了,也就索性放弃了挣扎,我想,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于我于寄瑶,都是如此。然而两个路过的镇民发现了我,他们将我救起,然后送回家中。”他捂着脸,微弱的声音渐渐化为怒吼和咆哮,“为什么要救我?我已经活够了,让我随她去吧。”他说着就朝泉湖中冲去,史飞史今是何等人,岂能容他在自己面前自尽,兄弟俩一左一右扯着王之瑜的胳膊,一把将他推到在河岸边。 “窝囊废,”晏娘从后面走到王之瑜身边,裙摆扫在他的脸上,“且不说家里还有个老娘等着你去赡养,到现在连寄瑶的死因都没搞清楚,你就想着抛下性命一了百了,”她蹲下身,食指勾住王之瑜的下巴,一字一句的说道,“死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一件事情,但也是最无用的一件事情,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在她额头上印上了那条蛇吗?” 第十八章 两脚羊 “你的意思是……”王之瑜站了起来,两眼瞪得溜圆,“寄瑶是被人害死的?” “不管是不是,你都要打起精神,否则也太对不起她为你断掉的那条腿了。”晏娘轻叹了一声,站起来转身离开了湖边。 “晏姑娘,请稍作留步。”程牧游跟在后面叫住了她,他回头看着史今和史飞,“送王秀才回家,还有,把你们的令牌给他一块,让他想起了什么随时来找我。”他说完就加快步伐追上晏娘,和她一起沿着湖边慢慢的朝前走去。 “我倒忘了,程大人今天来客栈找我,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吧。”晏娘将刚才面对王之瑜的冷酷收了起来,换上了她常见的那副笑吟吟的表情。 程牧游却远不像她这般轻松,他神色凝重的说道,“姑娘,明人不说暗话,现在惜惜应该已经命悬一线,可是我对她的下落却仍然没有一点头绪。昨日听姑娘说起了王莽之谶,总觉得姑娘对这玉泉镇的事情应该有所了解,所以今日特地来寻姑娘,还望姑娘你不吝赐教。” 晏娘静静的听他说完,她垂眼望向地面,脚尖在地上搓出一团小小的泥堆,“我倒也很是好奇大人和蒋姑娘的关系呢,大人对她这么关心,总觉得你们二人并非上下属这么简单。” “姑娘为何对程某的事如此上心?” “好奇,”晏娘转头望向他,“我这个人就这么个臭毛病,好奇心太重,特别是遇到感兴趣的事,更是恨不得将它连根拔起,仔仔细细查看个清楚。” 程牧游无奈的摇了摇头,缓缓说到,“惜惜确实不像我的属下,她于我而言更像是亲人,因为她是被我从兵荒马乱中救出来的。那年我随军出征,在深山中发现了只有九岁的她,她为了躲避辽军,跳进了捕捉野兽的陷阱,大腿和胳膊上夹着三个兽夹,身上的血将深坑里的荒草都染红了,只剩下一丝气息。我将她救回去,用尽毕生所学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她为了报恩,从此留在了程家,名义上是我的贴身丫鬟,实则我们一家都将她当做亲人一般看待。迅儿出生后,她便跟在他的身边,把他当成亲弟弟来照顾,若不是她的悉心照拂,这个没娘的孩子恐怕不会像现在这般聪慧、康健。我这几年在各地做官,惜惜也一直跟着,她功夫好,人又聪明,所以被我留在身边替官府办事,也破了不少奇案,”他定睛看着晏娘,“不管于公于私,我都必须救她,这么多年,我和她亦兄亦友,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惜惜是被我从战乱中救回来的,她这条命我断不允许被他人随便拿走。” 说完这番话后,程牧游抬头望向晏娘,却发现她眼睛中的神采不见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中,浮上了一层常人不易察觉的哀痛。 “晏姑娘,是程某的话惹得姑娘伤神了?”程牧游轻声问道。 “难道蒋姑娘的身世不值得人感怀吗?”晏娘眼底的哀痛被她掩盖掉了,“程大人,你给的答案我很满意,说吧,你有什么要向我这个绣娘请教的?” 程牧游轻吁了口气,“我想问的是王莽之谶。” “那个故事我不是早就说与大人听了吗?” “我想知道的不是汉朝的事,而是这里,”他指着泉湖的中心,那里云气蒸腾,泉水奔涌,即使在夜晚也美的不像凡间,“这玉泉镇上发生过的违背伦常之事。” 晏娘走到湖边,她的声音平静的令人惊讶,“大人为何如此笃定玉泉镇的下面掩盖了一段不堪的往事?” “我不知道,”程牧游如实回答,“也许荆家之事实在无法解释,也许姑娘的话提醒了我,总之,我脑子里总是一遍遍的出现那些人相食的情景,情绪久久都不能平复……” “大人的直觉没错,”晏娘还是背对着他,语气却愈发的冷,“这淙淙泉水下面,确实埋藏着一段人相食、白骨蔽野的往事。”她回过头,眼角又朝上挑了挑,“大人知道什么叫两脚羊吗?” “两脚羊?羊有四脚,怎么会……”程牧游不说话了,他突然就参透了这三个字的含义,于是整个人僵直的立在那里,有些抗拒却又期待着她将这个悲惨的故事讲下去。 “玉泉镇曾经发生过一场战役,由于地势易守难攻,这场仗整整持续了三个月。战役以两方和解而告终,一是因为双方的士兵都已所剩无几,二则是因为镇里的粮食都已经被当兵的吃完了,而军粮却迟迟没有运来。战役结束了,残兵败将也都离开了,只给这个镇子留下了几百座空荡荡的粮仓。恐慌迅速的在镇子上空蔓延,刚开始的时候,镇民们争先恐后的采山间的蓬草而食,这些草像糠皮一样,不过味道既苦又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到后来蓬草也被采光了,镇民们则剥树皮而食。只有榆树的皮还能下咽,所以他们就用榆皮混着其它树皮一起吃,聊以果腹。又过了几个月连树皮都被吃尽了,人们只能掘出山中的石块而食,石性冷且味道腥臭,吃一点就会饱了,但是也只能吃这么一点,因为过不了吃多了人就会腹胀下坠而死。有些镇民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便开始行些盗抢之事,凡是家中稍有积蓄粮食的,都被偷走抢光了。穷人和富人在这灾难之下,根本没有区别。可是,这场灾难还远远没有结束。” 晏娘深深的看了眉头紧锁的程牧游一眼,复又缓缓说道,“又过了几日,镇民们在邱兴山的山脚下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婴孩,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从此之后,每天都有孩子被遗弃在山脚下,这些孩子有些还不会走路,有些却已是垂髻之年。更为可怖的是,每到第二天早上,这些孩子都不见了,起初大家还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直到有一天,有人闻见一户农家里传出了烤肉的香味儿。” 第十九章 狭路相逢 “人们循着那气味儿赶过去,却赫然发现院子里的篝火的上面有一个小羊羔般的东西,只不过那东西没有四只蹄子,只有两只脚。大家先是惊住了,随后便一窝蜂似的冲上去,将这家人狠狠的揍了一顿,可那人却推开他们大喊道:‘这么多孩子,难道都是我吃完的?他们都关紧房门煮肉,不让你们闻到罢了。再说了,不吃怎么办,反正他们也活不了了,但是我们还要活啊,难道要一起饿死不成?’镇民们愣住了,过了许久,他们丢下手中的棍棒回到家中,默默地思索了一夜,等到第二天天亮出门时,每个人的目光中已经再无人性的悲悯,他们瞅着自己家里那些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恶念一个接着一个的从心底升腾。从此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再也没有孩子被丢弃在邱兴山的脚下,但是孩子们还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消失了,从小的到大的,从妹妹到哥哥。不久后,人们趁着夜色在一处山洼里挖了个大坑,每家每户都拎着一个小小的麻袋,将它掷在那个大坑之中。但凡有妇人趴在坑边哭泣,都会被家里人捂住嘴巴强行拉走,因为他们每个人都不愿意往深处想这件事情,都想把这段记忆和那些麻袋一起深深地埋葬掉。” 晏娘凄凄的笑了一声,“是啊,他们怎么敢往深处想呢,估计想到最后整个人都会疯癫了吧,因为这些镇民吃掉的,都是自己的骨肉啊。他们靠着这些孩子的血肉苟延残喘,熬过了那地狱一般的日子。现在的这些镇民们或许不知道自己的命是怎么来的,若是没有那些被吃掉的孩子们,他们怕是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的。” 程牧游沉着一张脸在湖边站了很久,终于,他抬起头来看着晏娘,声音里却已是震惊之后的冷静,“晏姑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晏娘随手拔起一根野草在手里捋了几下,“很久之前了,那时大宋还未建国,四处硝烟滚滚,战火不断,我也是听那位玉泉镇的老友说起过这段鲜为人知的往事,所以才对那段历史略知一二。” “那姑娘的看法是什么?” “看法?” “现今玉泉镇发生的种种怪事以及惜惜的失踪,是否和人相食之事有关?” 晏娘把被自己撸秃的草径扔到地上,“这些人视弱小如猪羊,当然会遭到报应,但若说近来发生的这些事都和以前之事相关,却也未免有些牵强。” “救命啊,救命啊,杀人啦……”一声带着颤音的呼救从泉湖对面传来,喊叫的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声音高亢而惊悚。 程牧游看了晏娘一眼,突然飞身朝声音传出的地方跑去,晏娘跟着他跑了几步,却站住了,她顺着风中飘来的某种气味侧目看向一旁,发现离自己不远处的一间房顶上,匍匐着一个黑色的影子,那身影瘦瘦小小的,就像一只体型稍大的猴子。 忽然,那影子动了动,露出了两只猩红的眼珠子,与此同时,它的身体愈崩愈紧,愈收愈小,好像准备随时朝她的方向跳过来。 一道惊雷滚过天边,照亮了伏在房檐上的黑影,晏娘终于看清楚了那黑影真实的样子,它的头黑不溜秋的,又大又扁,上面呲着几根焦黑的杂毛,一双烈火般的眼睛下面,咧着一张长及耳根的嘴巴。就在这时,它笑了,发出一阵“咯咯咯咯”的如孩童一般的天真无邪的声音,同时也露出了满嘴的牙齿,那些尖锐的牙齿一排连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整个口腔,向外冒着腐臭的黑气。 “多年未见,你果然还是怨气未消,无法安眠。”晏娘冷冷的说了一句,她略一抬手,一块闪着银光的手帕“嗖的”从袖口飞出,稳稳的停在那黑影的上面,突然,那手帕的四角向下钩起,就像猛兽的爪子一般,狠狠地朝下面的怪物抓去。 那怪物被裹了个密不透风,不甘心的发出嘶嘶的怪叫声,将手帕折腾出不同的形状,顺着房檐一路滚下。晏娘得意的笑了笑,张开五指将它朝自己的方向吸来,可在据她还有几尺远的时候,手帕突然在半空中爆裂了,化成了无数碎布,轻轻地飘落下来。与此同时,那怪物一跃而起,冲着晏娘吐出了一大块血肉模糊的东西。 晏娘定睛望向地上那摊腥臭的秽物,发现那团血肉中还有几根尚未消化的手指,突然,手指蠕动了几下,然后“噗”的一声弹到了晏娘的脚边,紧接着,它原来所在的地方冒出了一颗小小的头,那颗头左右转了转,然后冲着晏娘“啾啾”的叫了起来。 “精卫。”晏娘轻呼一声,走上前去将它从那团脏东西中拎了出来:精卫的翅膀断了一只,羽毛也掉了一大片,满身都是血污,瑟缩在她的手掌中一动也不动。 晏娘缓缓抬起头,看到那怪物已经不见了,远处的房檐上,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渐行渐远,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刚刚飘落下来的雨雾之中。 晏娘的嘴角泛起一个冷冷的弧度,“我还真是小瞧你了,让你把它伤成这样。”她又从袖口中掏出一块手帕,轻轻地将精卫裹在里面,然后重新塞回袖子中。做完这一切后,她抹了一把被雨水打湿的鬓角,加快脚步朝湖对面跑去。 程牧游站在一处民宅里,浑身被淋的像刚被从湖里捞出来一般。院子的门口站满了围观的镇民,他们一个个勾着脖子望向院内,小声的私语着。 晏娘从人群中挤到前面,她的手里突然多了一把绿油纸伞。她举着伞款步来到程牧游身后,将它遮在他头顶上方。 程牧游楞了一下,缓缓的回过头,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英挺的鼻子滴落下来,他的声音好似有千斤重,“晏姑娘,这次是一家五口,只剩下一个没了胳膊的小姑。” “我知道,”晏娘看着满地的血水轻轻说道,“不过大人放心,它跑不掉的。” 第二十章 招魂 荆尘锦抓着帷帐,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摸着起伏的胸膛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刚才在梦里,他被一具泡的发胀的身体逼到了墙角,那人用冰冷的手指**着他的脸颊,指甲深深地陷进了他的皮肤。 鼻翼间传来一股脂粉味,荆尘锦猛一瑟缩,手却飞快的抓住了床旁边那个淡淡的影子,那个人皮肤温热,让他心里踏实了不少,他点燃了油灯,发现手里抓住的竟是自己的亲妹子。 “钰儿,大半夜的来我房里做什么?”他用手势询问她。 荆尘钰没有回答他,却突然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哥,停手吧,求求你停手吧。” 荆尘锦不耐烦的转了转眼睛,两手飞快的比划了几下。“是因为那个程大人吗,自从他来了你就变得魂不守舍的,现在还说出这等胡话,是,爹本来想将你许配给他,可是这人竟旧事重提,所以你们两个是绝无可能了。” “不,和他没关系,”荆尘钰跪在地上又朝前挪了几步,手指抓住荆尘锦的衣角,“哥,难道你不会怕吗?我每天夜里都会听到她们的哭声,隔着墙,一声连着一声,那么凄惨,我钻到被子里都躲不过去。哥,她们也有自己爹娘,爱人,难道你心里就不会觉得不安吗?” 荆尘锦嫌恶的掰开她的手指,两手在空中飞舞着,“这都是她们的命,就像我一样,好好的荆家少爷,还不是一样被老天做弄成了哑巴,再说了,就算我想回头也回不了了,事已至此,我根本无能为力。” “好,那你告诉我,冬香是不是也被你锁起来了?那日我去送饭,好像隐约中听到了她的声音,”她见荆尘锦闭口不言,便疯了似的拉着他的胳膊,“你怎么可以这么无情,胡叔胡婶跟了我们程家这么多年,你怎么能对冬香下手呢,她可是他们唯一的女儿……” “因为她下贱,”荆尘锦冷冷的扫了他妹子一眼,“随便就把自己的身子给了那么个野男人,想来也不会是个多么冰清玉洁的人。” “那那位姑娘呢,她本就要离开了,为什么要......” “那晚她偷偷摸摸的,被我发现了,难道不应该永绝后患吗?” 荆尘钰看着他疯狂舞动的十根手指,突然觉得自己来错地方了,她心中的哥哥虽然不是个性格开朗之人,却也绝不是这么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难道疾病真的能把一个人心里所有的善都消磨光,只留下一团深不见底的黑吗? 她低下头兀自笑了笑,推开门走进漫天的雨雾中。头顶的闪电“咔咔”作响,她抬头望向前面的佛塔,脑海里浮现出娘临终前那声寒入骨髓的叮咛:“钰儿,他是个疯子,要想得到幸福,就一定要离开他,离开这里,钰儿,你一定要记住娘的话。” 荆尘钰“咚”的一声扑倒在大雨中,脸上满是凄凉和绝望,“原来竟是我天真了,娘,您的话我记得了,钰儿这次是真的记得了。” 夜已深了,玉泉镇的街道上空荡荡的,大雨消散了,银色的月光好象寡妇的丧服,覆盖着广阔的湖面上。这里没有一条船只,河心河岸,到处是一片宁静,有如死亡带给逝者的永无休止的安宁。 晏娘的身影出现在泉湖边上,她手里捏着一枚铜针,弯下腰轻轻的将它插进水里,那铜针却也神奇,遇水后立得笔直,丝毫没有要倒进水中的迹象。 晏娘紧闭双目,嘴里轻声唱道:“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她反复吟唱着,歌声悠远而哀痛。 忽然,那湖水晃动了两下,随即,铜针震动着落入水中,沉入碧波深处。 晏娘目不转睛的盯着湖面,她隐约看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的从水下面向上漂来,就像一蓬蓬烂掉的水草,轻盈且凌乱。 “噗噗……”湖面传来了几声怪异的响动,紧接着,一团乌黑的头发腾地露出水面,缓缓的朝她站立的地方漂了过来。 晏娘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发现水面上并不只有一顶头发,离她再远一些的地方,头发越聚越多,竟足足二十有余。那些乌发洋洋洒洒的结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在泉湖中蔓延。 半张哀怨的脸孔从水下面浮起,死气沉沉的一双眼睛从发丝的缝隙中瞅着晏娘,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召你来实属无奈之举,不过那王之瑜虽然执拗,却也是个少有的情种,若不能探得你的死因,估计这后半辈子是无法安宁了,看在你们青梅竹马的情分上,不如将实情告诉我,一来彻底让那傻子死了心,二来也可以替你,不,替你们报仇伸冤。” 湖面上突然刮过一阵风,风中不是奔涌的气流,而是一声声的呼啸,说的更确切一点,是无数声女人的惨叫,紧接着,湖面整个平静了下来,刚才还层层叠得覆盖在泉湖上面的头发不见了,湖水在瞬间化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晶莹剔透,光可鉴人。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华丽幽暗的房间,喷金的墙壁,五彩琉璃的房顶,在烛光的照射下发出暗黄色的光。然而和这些豪华的装饰形成对比的却是房间里的摆设,这里无桌无椅,无床无榻,只有一排三尺来高的木头架子立在房间的一隅。 架子分为上下三层,每一层皆放置了不同的东西,晏娘向湖边又迈近了一步,想将架子上的器物看的更加仔细些,可是当她终于搞清楚那些都是什么东西时,却愣了一愣,接着从心的最深处发出了一声哀叹。 架子的第一层是一排琉璃瓶子,每个瓶子里都盛放着不同颜色的液体,橙红黄紫,看起来煞是好看。第二层的东西便有些让人毛骨悚然了,那是粗细不同的几根鞭子,有些是藤条制成的,有些则是钢鞭,上面竖满了尖锐的刺,在烛光的照耀下发出点点寒光。第三层却是晏娘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那是一排针,这针比平时绣花用的铜针要长的得多,由粗到细,不同规格,不同质地,却都毫无例外的沾满了血迹,有的甚至在血污的覆盖下生出了厚厚的一层锈。 第二十一章 出走 “原来,你们额头上的黑蛇是这个意思……”晏娘咬着嘴唇,眼底尽是怜悯。 水里的画面还未消失,烛火动了几下,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房间里,他站在屋子的一角,被黑暗遮蔽住了面孔,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身材挺拔的男人。晏娘俯下身,想将那人的样子看仔细,但屋里本就昏暗,再加上湖面突然开始抖动起来,所以愈发难以辨别那个男人的样貌。晏娘看到他将一只手臂伸到架子上方,如抚琴一般的在那排针上来回的抚摩了几圈,终于挑中了一根又粗又长的骨针,将它捻起来捏在两指间。他修长的手指从针尾朝针尖撸过去,擦掉了上面暗红色的血污,满意的喟叹道:“今天就你了吧。” 烛火发疯似的跳动着,男人从从肚子里发出了几声颤抖的笑,然后拿起针起在烛火上烤了烤,直到针尖热得冒起了烟儿,他才满意的站起身,朝着屋子中间的几团黑影走去。 湖水又一次疯狂的晃动起来,晏娘听到一声不大但却凄厉的叫声,随即,湖中的画面碎裂开来,重新化为一了一块碧波微摇的湖面。 晏娘站直了身子,面色冷得吓人,口中却嗤嗤笑出了声,“怪不得你们一个个的都阴魂不散,原来生前竟被人如此凌虐,”她深深的向湖心望了一眼,然后叹了口气,手朝水里一挥,“回来吧,也该回来了。” 月亮从乌云中露出了半张脸,静静地注视着下面漆黑一片的宅院。荆小姐正沿着墙边急匆匆的走着,每走出两步,便回头张望一下,仿佛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行踪似的。经过佛塔时,她立住不动了,放下身上背的包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着它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头,最后一下时,她将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然后就这么跪着不动,任凭泪水滴落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将包袱重新拾起,继续朝前走去。 眼看就要走到门口了,荆小姐放慢了脚步,她仔细聆听着门外的动静,在确认守门的都已经睡着之后,这才小心翼翼的拉住门环,轻轻的将大门打开。刚准备抬脚,门口突然走进来一个人影,几乎要撞到她的身上。荆小姐本就紧张,被这么一吓更是差点叫出声来,她捂着心口,脚一软瘫在地上。 “小姐见谅,是程某莽撞了。”那人竟是程牧游,他走到荆小姐面前,伸手扶将她扶起来,轻声询问道,“没伤到你吧?” “大人严重了,”荆小姐站起来,身体慢慢的侧向另一边,小声说道,“大人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程牧游刚想开口,却又停下了,“有些事情说出来怕吓着小姐,还是不说得好,”他捡起地上的包袱,挑眉问道,“深更半夜的,小姐这是要去哪里?” 荆小姐楞了一下,勉强笑了笑,“大人误会了,这包袱里装的是一些衣服和碎银,我本想将它们交给看门的胡叔的,他们家最近出了些事情,所以……”她一边说一边看了蜷缩在门边打盹的胡老汉一眼。 “他们家出什么事了?”程牧游假装不知道荆小姐所说何事,进一步试探她的反应。 “他的独女已冬香几日前不见了,对了,那天大人在饭局上问起过镇上以前那几起案子,当时我还没把冬香的事情和它们联系起来,毕竟她走失时已经神志不清,我们都以为是下人没看管好,所以被她自个跑丢了,现在想起来,或许冬香的事情也和大人关注的那几起案子有关联。” 她将一段故事说的合情合理,泰然自若,程牧游从她的话里听不出半点破绽,几乎要信了面前这个聪敏的女子了。他看着荆小姐的眼睛,“也许吧,不过这些案子都是陈年旧事了,到现在也没有半点头绪,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结果来,时候也不早了,小姐不如也早些回房歇着吧。”话毕,他两手抱拳略一颔首,便朝着内院走去。 “程大人请留步。”荆小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将包袱放在门边,快走几步追上了程牧游,“大人,我没带丫鬟出来,一个人走夜路着实有些害怕,能否请大人陪民女走上一程。”说完,她便认真的望着他,眼睛里没有半分畏惧和羞怯。 “也好,”对于她唐突的请求程牧游虽感讶异,却也不好拒绝,他微微一笑,“玉泉镇近来总有祸事,确实应该多留几个小心……” “大人,”荆小姐打断了他的话,她和程牧游并排朝前走着,脸孔上露出一丝少见的愉悦,“您可曾记得第一次和我见面的情景吗?” 程牧游侧头看向她,“第一次?难道我不是前几日才在荆府第一次见到小姐吗?” 荆小姐笑着摇了摇头,“大人不记得是应该的,那时大人刚刚上任,骑着马从城门进来,路两边围观的人都在小声议论着你,他们说,看,这就是刚调过来的县令,听说是朝廷直接指派的,可是他看起来这么年轻,也不知道当不当得起这一方官员。可是我看着你,心里却一点都不怀疑,因为你的眼神是那么的坚定和明亮,没有一丝杂质,即使知道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你还是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仿佛未来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原来小姐当时也在,”程牧游有些尴尬的搓了搓手,“怎么前几日不曾听你提起。” “我和大人有如云泥,平白提起这些事情,岂不让人笑话。” “小姐乃千金之躯,何出此言呢。”程牧游听她这么说,心下略感讶异。 “大人,”荆小姐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扭头看着程牧游,眼睛里似乎有星辰在闪烁,“我今天把这本不该说的话说出来,也实属不得已,因为人生苦短,有些话若是憋在心里,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第二十二章 尸 “荆小姐……” “大人,”这是她今晚第二次打断程牧游的话,“钰儿从心里仰慕大人,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大人会是一个好官,也定能保这一方百姓的平安,”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了,“若不是太迟了,钰儿也希望可以留在大人身边,哪怕是做一个妾室也是好的。” 程牧游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从未被一个女子这么直言不讳的表白过,不禁有些慌乱,他看着自己的脚面,“小姐千金贵体,万不能如此贬低自己,程某何德何能,可以让小姐如此高看。” 荆小姐突然笑了,“程大人不用慌乱,我虽然仰慕大人,却也不会做那强人所难之事,只是今晚月色甚好,让我有些情难自持了,”她望着前面的桃林,突然脚步轻盈的跑了进去,立于一株桃树下面轻声问道:“大人可知崔殷功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可惜桃花已落,真是长恨春归无觅处。”程牧游接着她的话说到。 “大人何必说这些扫兴的话,人面桃花,人去楼空,本都是世之常情,若是曾经相逢,又何必在乎是否能长相厮守。” 程牧游听她话中有话,不禁心下纳罕,他走上前一步,“小姐,可是有什么话要告诉程某?” 荆小姐嫣然一笑,“难道我今晚向大人诉的衷肠还不够多吗?”说完,她便定定的看着程牧游,仿佛想将他的每一个神韵,每一个动作都记在心中。终于,在发现对面的人已经被自己盯得不大自在之后,她又笑了一笑,“大人,多谢你陪钰儿走了这么一程,钰儿也算是无愧此生了。”话毕,她深深的行了个礼,扭头朝着内堂走去。 “无愧此生?”程牧游的心冷不丁的被这四个字触碰了一下,他抬起胳膊想叫住她,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放下了。月色冷冷的蒙在荆小姐的背影上,让她看起来像真实世界中的一个镜像,朦胧、缥缈而又空洞。 “小姐回来了。”见荆尘钰走进屋子,房内的小丫鬟赶紧迎了上来,“少爷派人来了好几趟,说是要您赶紧过去。” 荆尘钰走到桌边坐下,“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现在天色晚了,我明日一早再过去。” 小丫鬟应承着退下了,荆尘钰见她将门关上了,这才站起身缓步踱到柜子旁,将里面的一枚玉镯拿出来贴在胸口,哽咽着说道:“娘,您临终前要我离开这里,只是天下虽大,却已无女儿的去处了。” 原来那程牧游是何等的聪明,深更半夜见荆小姐背着个包袱朝外走便已心底生疑,对她慌乱中编的那个理由更是不会相信,因为那包袱里沉甸甸的,怎么可能只是一点碎银那么简单。况且从他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早已知晓了冬香失踪之事。当然这一切也被七窍玲珑的荆尘钰尽收在眼底,只不过她在慌乱之后,突然平静下来,因为面对自己早已情根深种的这个男子时,她的心里一瞬间万念俱灰,她知道自己此生都不会和他再有交集了,就算事情没有暴露也全然没有可能。 “他会恨死我的,娘,一定会恨透我了。”荆尘钰凄然一笑,“我也是到今日才想起来,为什么总觉得那位姑娘眼熟,原来城门初见那日,她就骑马跟在他的身后,而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来寻她的。” 荆尘钰将玉镯缓缓的套在手腕上,双眼望向窗外,脸蛋慢慢浮出一抹释然的笑:真好,当启明星升起,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天光微亮的时候,玉泉镇的宁静被一声刺耳的尖叫给打破了,听到这声惨叫,程牧游和史家兄弟披上衣服便赶到声音来源之处——泉湖边上。 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正斜斜的挂在湖面上,将上面漂浮着的二十几具尸体映得忽明忽暗,这些尸体全是身着中衣的女人,她们蓬着头发,眼睛朝上翻起,无助的望着多年未见的日光,像是一条条翻着白肚的死鱼。她们每个人的额头上都烙着一条黑蛇,蛇身粗壮,布满花纹,蛇头恶狠狠的朝上扬起,吐着长长的信子。 更为怪异的是,这些女人的手脚上都绑着硕大的石块,可是如今,这些石头却随波飘荡,仿佛没有重量似的。 发现尸身的是住在湖边的一个农妇,她因昨晚的血案彻夜未睡,所以便一早来湖边清洗衣物,可是刚蹲下身,就听到湖底发出了“噗噗”的怪响,紧接着,湖面就像煮沸的水,咕嘟咕嘟的开始冒泡,随后,这些尸体便一具接着一具冒出水面,胸腹朝上,肚子胀得像一面面大鼓。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是大家都不敢离湖边太近,而是三五成群的聚在程牧游三人的身后,小声的议论着。 “绑着几块石头还能浮起来,看来死得冤哪。” “你认出来没有,那挂在水草上的,可是王家媳妇儿,她婆子昨天还在骂她不辞而别呢,谁知道是死在这湖里了。” “中间那个是寄瑶吗?哎呀,这下子王之瑜这傻子总该死心了。” “可不是吗。” 他们的话提醒了程牧游,他从震惊中回转过来,看了身旁的史今一眼,“去通知亲属来认尸吧,还有,把王之瑜也叫过来。” “是,大人。”史今双拳一握,扭头就欲走,可就在这时,湖底突然又响起了“咕嘟咕嘟”的声音,紧接着,一串气泡慢悠悠的升出水面。 “难道,难道还有人?”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闻言,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如潮水般向后退去。程牧游却反向而行,他一个健步冲到湖边,扶住岸边的一棵大树探身朝气泡的方向望去。 湖水翻动了几下,然后托起了一具尸体,那人身材消瘦,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破布衫,眼睛紧紧的闭着,在摇晃的湖水里忽上忽下。 “大人,这不就是王之瑜吗?”史今在程牧游身后叫了出来。 第二十三章 欲望 二十几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都被摆在了沈氏祠堂的院子里,看起来触目惊心,风轻轻扬起了白布的四角,带来了股股酸臭的味道,熏得那些守卫在祠堂周围的衙役们都不得不屏住呼吸,免得自己把隔夜饭都呕出来。 由于没有他处适合安放,程牧游只得命人将这些尸身暂时安放在这间废弃的祠堂中,又让史飞快马赶到新安城将衙役们调集过来,毕竟死了这么多人,光凭他们三个人的力量肯定是不够的。 程牧游的目光在这些排成排的尸体上一一掠过,最后停留在王之瑜的身上,他之所以能辨认出那个秀才,是因为那具尸身上的白布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和其他尸体完全不同。其实刚才在打捞时他就发现了,除了王之瑜之外的尸身都被泡的鼓鼓胀胀的,肚子里灌满了水,而王之瑜却依然瘦的像他生前一样,只不过在他的胸前,有一处深及背部的刀口。 “她们都是被淹死的,只有你是被捅死之后丢进水中的,对不对?”程牧游对着那个尸身喃喃自语。 “大人,晏姑娘来了,说是有要事相告。”史今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快带她进来。”程牧游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不一会儿,晏娘的身影就出现在祠堂的门边,她还像几日前在照壁前躲雨时一样,神态轻松自在,仿佛完全没有被院中这几十具散发着臭气的尸体吓到。 程牧游暂时将心里的疑虑抹去,他迎上前去,“晏姑娘,王之瑜的尸体也在湖里被发现了。” “我知道,镇里全都传遍了,所以我才来这里找大人你。” “难道姑娘有什么线索?”听了她的话,程牧游心里一惊。 晏娘轻点了下头,“王之瑜昨日来客栈找过我,不过当时我不在,所以他便急匆匆的走掉了,今天店小二听说他死了,才想起将昨日他来找我之事告知于我。” “什么?他去找你?为什么去找你而不来找我呢?”程牧游蹙着眉头问道。 “是啊,他为什么不去找你呢?”晏娘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程牧游瞬间反应了过来,他快步走到王之瑜的尸身前,“唰拉”一下将那块白布扯掉,然后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三两下将他的衣服划开,一把撕了下来。 王之瑜的尸体被湖水泡得青白青白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单纯且直白,干净的没有一点杂质。程牧游的目光顺着他的脖子扫到脚腕,一遍又一遍,却丝毫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他似乎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他有些失望的说道,可是很快,却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蹲下身来,抬起了王之瑜紧紧握住的右手。 “握得这么紧,一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吧。”晏娘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她弯着腰探下头,充满好奇的看着下面。 程牧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掰开了王之瑜那五根死死锁在一起的手指,可是里面的东西却让他更加失望了,那不过是几根随处可见的杂草罢了,看来这家伙并不像他们想象的这般聪明,能在自己死后留下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一只秀美的手从上面探下来,拿起了王之瑜手中的草根,“杂草?”她轻声说道,“这是什么意思呢?它代表了什么吗?” “草字?”程牧游突然倒吸了口凉气,然后扶着已经酸疼的腿慢慢的站了起来,他看着晏娘,说出了那个憋在心里很久的字,“荊。” “他是想告诉我们害死他的是荆家的人,没错,王之瑜一定是想起了寄瑶对他说的话,所以急着要去告诉你杀害寄瑶的凶手,但是你在荆府,他不能自投罗网,所以便想来找我,然后通过我将真相告诉大人,可惜的是我当时也不在客栈。” “可是有另一双眼睛早就盯上了他,那个人知道我们见过他,所以看到他急匆匆的去找你,便知他已经知晓了杀死寄瑶的凶手,于是便找了个机会除掉了王之瑜,将他的尸体抛到湖里。”程牧游接着她的话分析道。 “大人,那么杀掉寄瑶和王之瑜的凶手便是同一个人,而那个人就在荆府。” 程牧游猛然回过头,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沙哑,“可是,他为什么要杀人呢,为什么要将这些女人都淹死在泉湖里呢?” “因为欲望。”晏娘在一旁冷冷的说道。 “欲望?” “这些女人的额头上都烙着一条黑蛇,大人可曾想过这代表什么?” 程牧游低下头,眼睛望向身边的一具女尸,她的一只手从白布里面露了出来,五个指头肚上隐约可以看见大大小小的针眼,“黑蛇,欲望,”程牧游重复了一句,然后猛地抬起了头,“她们被他囚禁了?” “在上古时期,黑蛇是繁殖和男性的象征,蛇图腾更成为了早期的人们对生殖的一种原始崇拜,”晏娘用没有感情的声音慢慢叙述着,“如果大人脱掉这些女子的衣服,就会发现在她们的胸前和会阴部位有更多的针孔,因为她们并不是被单纯的奴役,而是成为了某个人的**。” 程牧游沉默了半晌,他的眼睛一遍遍的扫过地上那些被泡得鼓鼓胀胀的尸身,她们曾是某人的妻子,某人的姊妹,甚至是某人的母亲,可是如今,却在受尽了凌辱之后,被拴上石头丢入冷冷的湖水中,若不是今早离奇的从湖底浮起,她们的身体就会融入淤泥,化成血水,永远不得再见天日。 想到这里,他的脑子突然嗡的一声,惜惜,惜惜呢,她会不会也如这些女人一样,被囚禁了起来……程牧游不敢再往下想了,因为如果再想下去他怕自己无法保持清醒,那样以来,恐怕就再也找不到她的下落了。 “大人现在多想无益,不如还是早一点赶往荆府吧,这样救下蒋姑娘的胜算还多一些。”晏娘仿佛看透了程牧游的心思,她冷静的语气非但没让他动气,到使得让他心里舒坦了许多。 “备马。”他朝外吆喝了一声,然后扭头望向身后,“晏姑娘可否愿意同往?” 第二十四章 虱子 玉泉镇的街道上异常冷清,完全没有节前本该有的热闹气氛,只有那座“窑”孤零零的立在街角,冷冷的瞅着程牧游率领着一支长长的队伍朝着荆府飞驰而去。 荆家大宅就在眼前了,可奇怪的是,它外面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大门也没有锁,大大剌剌的朝外敞着,将里面混乱的景象展现的一览无余。 程牧游朝史今看了一眼,史今心领神会的跳下马,走进门内抓住一个端着盆子朝前跑的的小丫头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些人都乱成了一锅粥?” 那丫头见官府的人到了,顿时支支吾吾起来,“小姐,小姐她悬梁自尽了,现在人还没救回来……” 听到这句话,程牧游惊得从马背上跳下,他三两步走到前面,“你是说荆小姐自尽了?” 小丫头面若死灰,“小姐一向早起的,但是今天她房里的秋月姑娘发现房门一直紧闭,便进去查看,谁知道却发现小姐她已经吊在一根白绫上,好在时间不是太久,人还没有完全断气,但是到现在都在昏迷着,也不知道今后醒不醒得来。”她抹了一把眼泪,“可是,雪上加霜的事还在后头呢。” “后头又发生了什么?”程牧游焦急的问道。 “老爷正为这事焦头烂额,底下的人却发现少爷不见了,他带走了府里半数的银票,人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是,老爷却在少爷的房间里发现了……发现了……”她说不下去了,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程牧游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他迈开大步就朝里面走去,晏娘和史家兄弟跟在他的身后,踏入了这座华丽中透着阴森的荆家大宅。 荆尘锦的房间里聚满了人,荆老爷就在人群的中间,只不过他现在斜斜的歪在一张椅子上,早已失去了神智,白色的胡须和眉毛垂在脸上,将他衬得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 见程牧游走进屋内,为首的一个老奴“咚”的一声跪了下来,“大人,老爷……老爷他已经不省人事了,小姐又生死未卜,能不能请大人等老爷身体恢复些再来详查。” 程牧游见他神色慌张的堵在一张屏风的前面,便知其中有鬼,他不动声色的走到屏风前,盯着那老奴皱的像核桃的一张脸,“详查?这荆府里有什么是需要我新安府来详查的?”话毕,他身子轻轻朝后一退,一下子撞在屏风上,将那张镂空雕花的屏风一下子撞倒在地。 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呼,一个个着急的朝着程牧游跑来,试图将那屏风扶起,可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屏风倒地的那一刻,它后面那只檀木柜子就已经暴露在众人的眼前,柜门敞开着,里面装着几排奇怪的事物。 程牧游走到了柜子旁,他拿出一只瓶子,拔掉木塞放在鼻尖闻了一下,然后又拿起了另外一只,全部闻完之后,他又不动声色的拿起了下面两层的鞭子和各式针具,一一仔细查看。他的动作很慢,但是对屋里跪着的仆役们来说却像是在用刑,他当着他们的面将荆府华丽的外衣一层层的剥掉,露出里面肮脏的一层虱子。 终于,他把柜子里的物品全部检查完了,这才转头看着史今,“把这些鞭子和针都搬到沈氏祠堂,我要拿它们和尸体上的伤口一一比对,还有,派一队人马沿路追赶,务必要将荆尘锦给我抓回来。” “是。”史今吼了一声,将旁边那个老奴吓了个哆嗦,“但是大人,这些瓶子要如何处理?” “火灵库、五石散、丹阳参……”程牧游脸上挂着一丝冷得吓人的笑,依次念出了这几个名字,“这些都是难得的媚药,扔掉了是不是太可惜了。” 听到他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几个字,已经渐渐醒转过来的荆云来再也忍不住了,他颤颤巍巍的扶着那老奴站了起来,嘴巴张了几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有几滴涎水顺着他的口角流出,沾湿了胸前的衣服。 “老爷,老爷你别吓我。”见状那老奴抽抽搭搭的抱住荆云来的裤脚,扭头看着程牧游,“程大人,少爷做的这些事情老爷他一概不知啊,否则他也不会被气成了这个样子,你别看老爷平时身体硬朗,可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了,就请您高抬贵手,先容许老奴将他带进内室休息吧。”他边说边跪着朝前挪了几步,“大人,您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我家老爷他毕竟是皇上亲封的公侯,即便儿子犯了重案,也不能累及到他身上啊。” 程牧游看了荆云来一眼,见他眼角泛泪,嘴巴哆嗦着斜到脸的一边,大有中风之症,便也不好再纠缠下去,他扭头对史今说道:“将整个荆宅里里外外的搜查清楚了,任何一点细节都不可以放过,还有,将伺候荆尘锦的小厮丫鬟通通找过来,把他们肚子里的话都给我掏干净了,一个字都不能留下。” “大人,蒋姑娘她会不会已经……”史今说出了程牧游最担心的那件事情。 “不会的,”他斩钉截铁的打断史今,“以惜惜的性格,我相信她宁死都不会让那畜生得手的。”说道这个“死”字时,程牧游的心“咯噔”了一下,压得他久久都喘不过气来。 安置好荆府的事情已是深夜了,可是案情依然没有半点进展,荆尘锦贴身的人似乎都对他的恶行一无所知,问到最后史今发了火,砸烂了几块石头,可是那些人还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半个字也讲不出来。而这厢边,荆云来还是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几个大夫进到内室都是摇着头又走了出来,对他突发的病情一筹莫展。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程牧游的心像在文火上煎着一般,焦躁难安。他索性走到旁边一处无人的院落,想透透气再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可是却发现晏娘已比他先到了一步,此刻她正坐在石阶上,对着月亮轻抿着一杯小酒。 第二十五章 食尸 “晏姑娘也是好酒之人。”程牧游朝她走了过去,同坐在那石阶之上,“只可惜案子未破,否则程某倒是能陪姑娘好好饮上几杯。” 晏娘淡淡的笑了一下,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我只是借酒思人罢了。” “思人?” “嗯,思人。”晏娘直愣愣的看着程牧游,那双眼睛一会儿像古稀老人,一会儿又像五六岁的孩童,沧桑中透着单纯,直白中藏着含蓄。 见程牧游被自己盯得不自在了,她才站起身来,走到一株柳树下捻起了一根枝条,拿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大人搜查荆府可有什么发现吗?” 程牧游吸了口气,“除了荆尘锦的柜子,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也未曾发现密室之类的地方?” “姑娘为何这么问?” “他若将这么多女子囚禁起来,是必须寻得一处及其隐蔽的地方的,否则不是早就会被人发现了吗?”晏娘回头看着他。 “可是我的人已经将荆府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未能有所发现,我现在怀疑,荆尘锦囚禁那些女人的地方,也许不在荆府,或许他在外面寻了处隐蔽的宅子,将她们锁在里面也未可知。” “可是什么样的房间会没有窗子和门呢?”晏娘自言自语道。 “没有窗子也没有门?晏姑娘莫非还发现了什么程某不曾发现的线索?”程牧游急急的走上前来,“若是有,还望姑娘知无不言,因为惜惜她怕是命悬一线,危在旦夕了。” “不瞒大人,昨晚我在泉湖边看到了寄瑶的魂魄……”她刚说到这里,却被一声急促的呼喊声给打断了。 远处跑来了一个满头是汗的衙役,他神色慌张的一路沿着穿堂跑进院子,捂肚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大人,出事了,出事了。” “何事将你吓成这个样子。”程牧游厉声问道。 “尸体……尸体都……都被吃掉了……” 程牧游被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晏娘却已抢先了一步,她飞也似的冲到外面,跳上马就朝沈家祠堂奔去。 祠堂的外面站着三四个衙役,他们脸色惨白,浑身抖得几乎站立不稳,要扶着墙才能勉强支撑柱身体。 程牧游从马上跨下,一个健步冲到祠堂门口,当看到眼前的场景时,他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些平日里孔武有力的糙汉子会被吓成这个样子:院子里的尸体全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红色的油脂,由于那些尸体已在水中泡了多日,所以体内的血液早已凝固,与脂肪混合在一起,变成了像豆腐似的冻状物。这层油脂上面,偶尔散落着几片指甲,几粒牙齿,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阴森的白光。 晏娘就站在那片深红之中,目光凛凛,脸色清冷的吓人。 “怎么回事?”程牧游觉得自己也快要透不过气来了,他嗓音嘶哑的询问身边的一个衙役。 “回禀大……大人,”那衙役战战兢兢的说道,“我们奉命把守沈氏祠堂,到了半夜,兄弟几个实在扛不住睡了过去,可是没过多久,就听到了祠堂里面发出了咔呲咔呲的声音,我们睁开眼睛,却看到一个……一个……”他说不下去了,冷汗一层干了又浮上来一层,浸湿了背后的衣料。 “看到了什么?”程牧游皱着眉催促道。 “看到了……一个孩子……” “孩子?” “可是那东西说是孩子却又不像孩子,因为它的头比成人还大,又扁又宽的,它背对着我们蹲在地上,手里抓着一具尸体大口的啃食着。我们被这等怪异的场景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就在这时,那东西好像听到了背后的动静,缓缓的将头转了过来。”那衙役说到这里已经抖得厉害,他攥紧了衣角,眼角泛红的盯着程牧游,“它的嘴巴很大,嘴角一直延伸到耳朵,满嘴都是血泡子肉沫子,眼睛比兔子的眼睛还红,像铜铃一样又大又凸。它看到我们后,一下子将嘴巴嗞开了,发出了威胁似的咆哮声。那张大嘴里,密密麻麻的都是牙,每一颗都向上竖着,就像……就像葵花的花盘……” 听他说完后,程牧游迟迟没有作出回应,那衙役见他面色阴沉的吓人,便也不敢再多做停留,悄悄的退出了院子守在一旁。 天上的云走了又来,将月亮覆盖在棉絮一般的云层中。程牧游站在原地,目及之处皆是血红,他只觉得自己从未这般挫败过,蒋惜惜之事毫无头绪,而面对这么一个如饿鬼一般的怪物,他更是一筹莫展。他甚至不愿意相信这个颓丧的男人就是自己,从小到大,他都是程家的骄傲,饱读诗书,精通医术的同时武艺也没有荒废,十七岁就随军出征,并生擒了辽军的一员大将。可是现在,他却像一只掉进了陷阱的豹子,纵使有十八般武艺也难以施展,只能眼睁睁的等着、磨着,一直到力气被消耗殆尽。 一个窈窕的身影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程牧游猛然抬起头,“晏姑娘,你要去哪里?” “邱兴山。”她的声音像玉珠滚过,毫不拖泥带水。 “它在那里?” “没错,”她的声音颇为不屑,“不过我看大人到更想在这里自怨自艾,那晏娘就不便打扰,先告辞了。”她一边说着一只脚便已经踏出了门槛。 “等等,”程牧游叫住了她,“山上凶险,姑娘一人前往怕是不妥。还有,”他又加了一句,“没有守住证据乃是新安府的责任,程某断不能放手不管。” 晏娘眉峰一挑,“大人可知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东西?” 程牧游走到她身边,“不管是什么,我都要去会他一会,况且有姑娘在,程某倒是不觉得害怕。” 晏娘抿嘴一笑,握住缰绳跳上马,她狠狠的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然后朝邱兴山的方向飞驰而去。 程牧游回头看着一个衙役,“你去告诉史飞史今,让他们接着寻找蒋姑娘的下落,其他几个人,跟我走,我们去见识下那食尸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二十六章 汗巾 一行人来到邱兴山脚下时天色已经微明,向里望去,一望无际的丘陵林海茫茫,远处的山峰高低有致,起伏连绵,在飘渺的云烟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马儿到了这里便不能再走,于是他们将马拴在树上,徒步朝山林里走去。 “这里果然不对劲,”程牧游边走边左右打量着旁边的树林,“连半点鸟叫都没有,哪里还像个山野老林。” “这里本来树高鸟肥,野兽繁多,是猎户们绝佳的打猎场所,这倒也不奇怪,被埋在下面的尸骨滋养了几十年,怎么也要比别的地方肥沃些。”晏娘漫不经心的说道。 此话一出,随行的几个衙役感到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顿时觉得林子中都阴暗了几分,他们七嘴八舌的问道,“姑娘,这山里面埋着什么呀,竟能生出那么个怪物来。” “孩子,被自己的父母兄弟吃掉的孩子。他们在这里埋了几十年,终究怨气难消,时间一久,这些怨气凝结在一起,化成了一个嗜血的鬼物,然后在一个偶然的时机,从地底下钻了出来。它先将山里的活物全部吃掉,后又偷偷潜入玉泉镇,偷粮,吃人,食尸,总之,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都被它尽数吞入腹中。” 那衙役打了个寒战,“那我们此行不是去送死吗,估计这几个人还不够塞它的牙缝呢。” “现在走还来得及,我新安府不养废人。”程牧游冷冷的甩了一句。 “大人误会了,他就是随口一说,连这位姑娘都不怕,我们几个又怎么会不敢去呢。”另外一个衙役赶紧打着圆场,但是他嘴巴上虽然这么说,步伐却僵硬了很多,仿佛每走一步都要费上不少力气。 晏娘见他们的步子越来越慢,嘴角不禁浮起一丝笑意,她看着程牧游,“大人何必强人所难,本来就是随时会掉脑袋的差事,还非叫人装出不怕的样子,依我看,他们能走掉几个是几个,这样到省去了我不少麻烦。” 程牧游知道她在讽刺自己用人不淑,却也并不在意,他打量着四周,看见头顶的树叶越来越稀疏,一块接着一块的蓝天渐渐袒露到眼前,便知树林的尽头就在前方。果然没走多久,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空旷的洼地,洼地上面贯穿着几条蜿蜒曲折的裂缝,正朝外“呲呲”的冒着白色的雾气,那雾极冷,即使离它还有几十尺距离,程牧游一行人也已经感觉到了那股子异乎寻常的寒,等再朝前走上几步,几个同来的衙役就已经被冻得不行了,挤成一团才能勉强继续前进。 “晏姑娘,有没有觉得这雾不对劲。”程牧游哈出了一口白气,“虽然深山里寒冷,但是也不至于冷到这个地步,还有,”他使劲的吸了几下鼻子,“这里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这是尸气,大人还是早些把口鼻掩起来吧。”晏娘眯起眼睛,目光似乎想将前面的浓雾穿透。 听到她这么说,程牧游和衙役们赶紧解下汗巾掩住口鼻,一个衙役慌张之余手抖了一下,将汗巾掉在地上,他蹲下身在浓雾中摸索着,可那汗巾却像长了脚似的,在雾气中消失不见了。 “明明看到它就落在脚边了,怎么一下子就没了呢?”那衙役吓得冷汗涔涔,尸气一股接着一股灌入口鼻,把他呛得连连咳嗽,几乎站立不稳。 “咯咯……咯咯咯……”雾气深处突然传来了几声小孩子的笑声,颤颤的,尖尖的,童稚中透着阴森。声音愈来愈近,像一把钢针一寸寸的扎入雾外这些人的心中,令他们的喘息都慢了下来。 一个黑色的脑袋渐渐的从雾气中显露出来,那脑袋又扁又大,很是笨重,和下面若隐若现的小身子极不成比例,它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汗巾,一摇一摆的从浓雾中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还咯咯的笑着,仿佛被自己围着汗巾的怪异模样逗得忍俊不禁。 “啊。”看到这个场面,离它最近的那个衙役发出一声尖叫,扭头就朝后跑去,可却冷不丁的被身后的石头绊了一跤,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只能捂着脚屁股朝前一拱一拱的,就像一条抽动的蚯蚓。 那怪物一步一步的走到衙役跟前,凸出的两只红眼睛直直的在他已经吓傻的脸上扫过来扫过去,然后,它将脖子上那条汗巾取下来,递到他的眼前。 那衙役吓得脸都青了,浑身抖得像筛糠似的,胳膊根本抬不起来,哪里还敢接它递过来的汗巾。见状那怪物又向前凑了凑,将汗巾放在他的眼睛上,隔着汗巾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又发出了一串“咯咯咯咯咯”的笑声,然后猛地长大了嘴巴,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尖牙,冲着衙役的脑袋就压了下来。 其他人看到这般情景,都吓得魂飞魄散,迈开脚丫子争先恐后的朝山下跑去,唯独程牧游拔出了长剑奔了过来,在最后那一刻一把将剑插进了那怪物的嗓子眼儿里。 剑锋从它的嘴巴穿到喉咙,整个卡在它的身体里面,可是伤口处却没有血,一滴血也没有。程牧游松开剑柄愣在原地,看着前面那个小孩子似的东西左右摇了摇头,然后嘴巴一张一合,发出了“嘎达嘎达”的声响。随着它咀嚼的动作,程牧游那柄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宝剑便一点一点的蜷曲碎裂开来,被它尽数吞进了肚子。 见状,地上的衙役吓得连连大叫,这叫声打断了怪物的进食,彻底将它激怒了,它两腿一弯跳到那衙役的肚子上,双手卡住他的肩膀,将嘴巴咧到最大,露出里面白森森的尖牙,冲着他的脖子就咬了下去。 程牧游见那人马上就要被生吞了,不管不顾的冲了上来,谁知那怪物力气奇大,一巴掌将他推出老远,身子“咚”的一声撞到一棵大树上,背部被震得生疼。 第二十七章 泥人儿 “大人,大人救我。”那衙役发出带着哭腔的一声悲泣,程牧游扶着地站起来,欲再朝他冲过去,可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他面前一闪而过,抢先一步来到了怪物面前。 “喂,你看这是什么。”晏娘笑嘻嘻的说道,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泥塑的小人儿,那小人儿穿着乾红背心,系青纱裙儿,嬉皮笑脸的盯着前面的怪物。 那怪物楞了一下,紧接着,脸上竟露出了一丝好奇的笑,它爬起身,摇摇晃晃的从衙役身上走了下来,伸出手就要去抓晏娘手中的小人儿。可是这一抓却扑了个空,因为晏娘又朝侧面退了两步,和它隔开了一段距离。 怪物顿了一下,随即又朝前走近了两步,再度朝小人儿的方向伸出了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晏娘略略蹲下身子,一把抽出了衙役掉落在地上的剑。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那宝剑横着朝怪物的脖子劈了过去,“唰啦”一下砍掉了它的脑袋。脑袋在地上滴溜溜的转动了几下,然后停住不动了,可是怪物的身子却还立在原地,胳膊僵直的伸向小人儿,手掌一张一合的,似乎还不甘心未将它抓在手里。 晏娘脸上的神色渐渐柔和下来,她叹了口气,缓步走上前去,将小人儿塞入了那个又小又黑的手掌中。手掌终于不动了,它攥紧了掌心的泥人儿,身子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浓雾一点一点的向后撤去,露出了雾气中心那株参天的云杉。云杉的根部有一个大洞,那些雾气顺着洞口退了进去,消失无踪。 晏娘抹了把汗,回头冲程牧游说道:“大人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被她这么一说,程牧游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扶着背走到晏娘身边,蹲下来看着地上那具身首异处的躯体,神色愈发肃穆。 “大人在想什么?”晏娘看着他的背影问道。 “父亲曾说过,大宋的太平来之不易,我等既拿朝廷俸禄,就要力保这平稳安定的局面。那时我还小,并未参透这句话的深意在哪里,今日看到这些被饿死被吃掉的孩子,我才明白了他这句话的寒意。” “大人的父亲可是翰林使程大人?” 程牧游回过头,“正是,不过父亲在朝做官,我们两个也许久未见了,”他看着地上那具尸身皱起眉头,“晏姑娘,这尸首该如何处置?” 晏娘耸耸肩,“你的人逃的逃,伤的伤,只能烦请大人亲自将这头身丢到洞里了。” 程牧游点点头,将汗巾在地上铺陈开,然后把那怪物的身体和脑袋放在上面,仔细的扎成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做完这一切后,他起身和晏娘一起走到云杉树下,看着下面那个黑乎乎的大坑,静静的站了好久。 “姑娘,这洞口应该是被前段时间的雨水冲出来的吧……” 晏娘做了个“嘘”的手势,“大人,你听,这洞里似乎还埋藏着逝者的声音。” “娘,我饿了。” “爹,你把刀磨利了,是要做什么?” “妹妹死了,下一个……下一个会是我吗?” “我不想死……不想死……” 程牧游闭上眼睛,心里默念道:“心不迷,不堕生死。爱不重,不入娑婆。念不起,不生业累。”他手一松,包袱直坠下去,落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蒋惜惜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刚才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潮湿的陷阱,又一次感受到了血液和灵魂一点一点的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只留下了一具将死的躯壳。可肉体上的煎熬还是次要的,爹临死前的情景一次又一次的撞击着她的脑壳,将她的精神彻底的击碎,一遍又一遍。 “惜惜,快逃,不要回头。”爹用身体组成了一道墙,堵住了后面潮水一般汹涌而至的辽兵,他的后背被扎穿了,脖子上的伤口在汩汩的朝外冒着血,可是精神却支撑着他的躯体直立着,双手机械的用长矛刺穿一个又一个辽兵的肚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倒下,他单膝跪在地上,看着女儿的身影消失于密林深处,脸上浮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我不能死,不能……”蒋惜惜在心里喊了一句,她猛地从冰冷的地板上坐了起来,却感到一阵眩晕,脖子一软又朝下栽了下去。“混蛋。”蒋惜惜在心里狠狠的骂了一句,手握成拳头砸在地板上,没想到拳头所到之处,却粘到了某样湿湿黏黏的东西。蒋惜惜连忙将手指放到鼻尖,轻轻的嗅了一下,她倒吸了口凉气,是血,没错,这没有一丝热气的,淌得遍地都是的东西,竟是人的鲜血。 “冬香,”蒋惜惜从喉咙里勉强叫出了这两个字,但是她的声音细的像蚊蝇一般,在空旷的房间中很快消逝不见了,“冬香,他把你怎么样了,你到底怎么样了?”她从心底发出一声呐喊,然后伏在那摊鲜血中无声的哭了起来。 阳光从叶间的缝隙中流淌下来,将在林间行进的一队人马照得忽明忽暗。晏娘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含在嘴里,轻声吹奏起来,曲调圆滑流畅、婉转悠扬,宛若一条小溪缠绕在林间淙淙而下。忽然,天空传来一声清亮的鸣叫,一只长着深蓝色羽毛的小鸟从层层枝叶间飞了出来,落在了旁边斜出的一条树枝上,冲着下面急促的叫着。 “那怪物死了,这些活物果然就都回来了,你看它叫得多欢。”后面跟着的衙役指着那只鸟轻声说道。 晏娘也停止了吹叶,驻马仔细聆听着鸟叫声,小鸟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看着她,头轻轻的左右摆动着,似是倾诉又似是催促。终于,它停止了鸣叫,爪子稍一用力便朝上飞去,不一会儿就消失于繁茂的枝叶中。 “姑娘好兴致,把鸟儿都引来了。”程牧游在背后说道。 “大人,”晏娘若有所思的望着空空的枝头,“荆府的事情似乎更复杂了。” 第二十八章 恶人 程牧游催促着马儿走到她身边,“晏姑娘可是想起了什么?” 晏娘回过头,眼里闪过一丝疑虑,“大人在荆府住了这么几日,可曾发现了什么疑点吗?” 程牧游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荆家是大户人家,规矩礼数自然比别处繁琐些,荆小姐又将府上的事物打点的井井有条,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指摘之处……”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没有了,就像被人拦腰截断了似的。 “大人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晏娘在一旁追问道。 “荆小姐是名门闺秀,自小饱读诗书,可为何偏要对我说了那么一句不应景的诗呢?人面桃花相映红,哪里还有什么桃花,桃花早就落尽了。”程牧游像是对晏娘又像在对自己说着,“她站在那株桃树下,告诉我人面桃花人去楼空都不过是世间常情,当时我只觉得不对劲,后来她自尽了,我也只当她是在对我告别,可是现在这么一想,荆小姐她应该是别有深意。” 两人都不说话了,他们看着对方,突然同时扬起马鞭抽在马屁股上,马儿发出一声嘶鸣,将前蹄高高扬起,掀起阵阵尘土,马队冲出了邱兴山,朝着荆府一路飞奔而去。 “大人,”见程牧游一行急匆匆的从门口走来,史飞快步迎了上来,“还是没有发现蒋姑娘的下落,荆尘锦人也没有抓到。” 程牧游略一点头,“叫几个人拿上工具跟我去桃林。” 史飞面露不解,但看到程牧游的表情,他也没敢多问,连忙照着他的意思将事情安排下去。 桃树下的泥土被一抔一抔的铲到一边,只听“砰”的一声响,铲子似乎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面,停下不动了。一个衙役在土里面扒拉了半天,然后用力拽出了一个精致的榆木盒子,他掸了掸上面的泥土,将那盒子递给程牧游。 程牧游摇了摇木盒,听到里面发出“叮呤咣啷”的声音,便果断将它打开。盒子里面装满了女人的首饰,有镯子,步摇,还有坠子,这些首饰质地、新旧、做工皆不相同,一看就是属于不同人的,他的目光停留在最下面一个黑色的抹额上,那抹额绣工精致,纹路奇巧,中间坠着一块绿松石,明显是富贵人家的东西。程牧游将它拿在手上,嗓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这颜色和花纹可不像是女人用的东西。” 晏娘走上前,看着他手里的抹额,“这样的款式,年轻男子如今可不愿意戴了,不知荆小姐将它放在盒子里,到底想表达什么?” 程牧游看着她,目光如墨,“姑娘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不过荆府现在只有荆老爷一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了,不如我们就去会一会他吧。” “大人,荆老爷他现在恐怕还不能说话。”史今跟在他们身后提醒道,史飞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还看不出来吗,他那是装的,从头到尾他都在装。” 荆云来住的内院大门紧闭,两个小厮正坐在门外打瞌睡,被史今的敲门声惊醒后,两人忙跪着磕头,“大人,老爷刚刚睡下了,有什么事您跟小的交代就行了,别惊扰了老爷。” 史今正在气头上,他将剑拔出一半,恶狠狠的冲那小厮吼道,“人命关天的事情也是你做得了主的,再不让开就小心你的脑袋,老子的剑可没长眼睛。” 那两个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犹豫不定,可就在这时,从内室传出来一个浑厚的声音,“胆子越发大了,程大人都到门口了,还不快请进来。” 听到这声音大家都愣住了,因为声音的主人在昨天还口歪眼斜,奄奄一息的躺在椅子上,一副大限将至的样子。可是才过了不到一日,他怎么就声如洪钟,老树回春了呢。 程牧游没再犹豫,推门而入径直走到内室,他看到荆云来正端坐在床榻上,面色红润,腰板挺得笔直,哪里有一点生病的样子。他的贴身老奴站在旁边,手里端着一碗汤,那汤的味道很香,溢满了整个屋子,馋的两个小厮忍不住吞了下口水。晏娘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这幅画面,这和精卫刚才告诉她的情景一模一样。 “荆老真是雄风不减,不过这碗苁蓉羊骨汤,还是要搭配上那几瓶媚药,效果才会更好吧。”程牧游声有笑意,面皮却一动不动。 荆云来又喝了一口老奴递过来的汤,然后用方巾擦了擦嘴巴,眼珠子向上挑了一挑,“程大人,我年事已高,脑子都糊涂了,实在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程牧游将手里的榆木盒子“啪”的扔到荆云来面前,盒盖盒身一分为二,里面的东西滚了满地,“荆老不会糊涂到连自己的抹额都认不出来了吧,我倒想问问荆老,为什么你的东西会和那些死去的女人的首饰一起,被荆小姐埋在桃树下面了呢。” 荆云来朗声一笑,双手提着衣衫站了起来,“这种事大人怎么能来问我呢,小女现在已经不省人事,大人怎么知道这些东西是她埋进去的,依我看,倒像是贼人偷了几样金银首饰,暂且埋在了树下罢了。” 见他面无惧色,程牧游咬着牙冷笑了一声,“我自会派人去比对这些首饰,看它们是不是属于那些溺死的女人的,若是她们的话……” “就算是又怎样?”他的话被荆云来打断了,“我荆府每天进进出出这么多人,程大人不如出去问问,玉泉镇哪户人家没来我这里讨过粮食,要过银子,丢一些首饰在这里,稀奇吗?” 程牧游朝前逼近了两步,眼睛里有惊雷滚过,“你想抵赖?别忘了柜子里的那些腌臜玩意儿,它们可都是铁证。” “铁证?证明什么?”荆云来满脸阴鸷的朝着程牧游迎了过来,凑近他的耳朵一字一句的说道,“大人,我听说那些尸体都消失了,在我府上查出了这些东西又能代表什么呢?荆府这么多人,谁还能没个特别的需求和癖好?怎么官府连这些都要管吗?” 第二十九章 饥荒 程牧游看着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脊梁骨突然蹿起了一股寒意,这是他在面对那个食人的怪物时都未曾有过的感觉,滴水成冰,直逼心肺。他知道自己最有力的证据已经被吃的渣都不剩,而伴随着这些尸体的消失,荆云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蒋惜惜的下落了。巨大的悲痛瞬间席卷了他的心脏,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冲上去用剑割断那根爬满了皱纹的脖子,可是理智却像一根线,将他绑在崩溃的边缘,无法冲破也不能脱身。 见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荆云来脸上突然多出了几丝得意,他又把头朝前凑了凑,用只有程牧游能听到的声音悄声说道,“大人,我还听说你们去了邱兴山,而且还找到了那个山洞。” 程牧游脸色一凛,“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山洞的?” 荆云来眼中的色彩由淡转浓,他的身体略朝后倾了倾,脸上的表情又是惊又是疑,“难道真的是他们?我府上上百旦粮食一夜间消失,也是被他们吃掉了,对不对?” 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寂静了,每个人都在心里揣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他口中的那个“他们”指代的究竟又是什么。 “玉泉镇饥荒那年,你也还是个孩子吧。”一个清亮的声音如同飞鸟一般降落到荆云来的耳朵里,他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不紧不慢的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她的眼睛青涩中透着沧桑,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孩子。”荆云来将这两个字在心里反复研磨了好几遍,一直到将它们碾得粉身碎骨才勉强将一丝笑挂在脸上,“姑娘见多识广,连那场饥荒都知道。” 晏娘也冲他回应了一个微笑,“我有一位忘年至交经历过当年的那场劫难,他告诉我,当时玉泉镇的孩子所剩无几,不是像牲口一般被宰掉,就是饿死后被至亲吃掉,”她波澜不惊的说着,脚下却一步步的朝荆云来走去,“不过荆老似乎是个例外,竟然能从那场人食人的灾难中逃了出来,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今天我算是信了。不过我真的很感兴趣,您到底是如何存活下来了,又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今天这个人面兽心的怪物。” “经历了什么?”荆云来嘿嘿的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颤音,空洞且悲怆,像是一只待宰的困兽。 那年冬天,滋润了玉泉镇几千年的泉水干涸了,邱兴山上的榆树林也死掉了,是被人吃死的,树干上的皮全部被扒了个干净,露出里面灰白的芯。家里已经有几天没吃过粮食了,前几日娘熬了一大锅谷衣汤,朝每个人嘴里灌上一点,说是不敢多吃,吃多的话肚皮就会被胀破,可是妹妹实在是饿慌了,于是半夜里趁大家熟睡时,一个人偷吃掉了半锅汤。第二天,她的肚皮胀的像一面鼓,硬硬的,在茅房蹲了半日,疼得直掉眼泪,还是什么都拉不出来。娘将她放在腿上,用树枝朝屁股里面掏,希望能抠出点东西出来,可是折腾了很久,依旧什么都没掏出来。 妹妹越来越瘦,越来越黄,连眼珠子都变成了两颗杏子,一张一合的闪着黯淡的光。我看着她的模样,再也不敢去碰柜子里的那张锅饼,虽然它早已消失不见的香气总是诱惑着我。 一天早上,爹将妹妹带出了家门,他说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那里有油纸包的点心和烤的酥脆的香馍,我闹着要跟去,却被爹恶狠狠的骂了一顿,一脚踹进了门里。到了晚上,我眼巴巴的望着门外,期望着他们也能给我带些残渣剩饭回来,可是我等啊等,盼到的却只是爹一个人。他拿着一个纸包,里面裹着几块已经烤熟的肉,闻到肉的香味儿,我两眼放光,拿起来就塞进嘴巴里,全然没注意到娘已经在旁边哭得泣不成声。饱餐了一顿之后,我才发现妹妹没跟着一起回来,刚想问爹的时候,却发现他的衣衫上面沾着几片尚未干透的血渍,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转身就吐,却被娘一把捂住了嘴巴,“咽回去,你吐了,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又过了几月,家里再一次陷入到无粮可吃的境地,那时的我身上长满了疖子,流着黑色的浓水,整日在床上昏睡不醒。一天夜里我从噩梦中睁开眼睛,竟然看到爹正坐在床边痴痴的望着我,他脸上的肉都瘦没了,眼球凸出到眼眶外面,里面燃着两把火。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仿佛床边坐着的不是爹,而是一只饿疯了的狼。当天晚上我偷听到了爹娘的对话,爹说我是因为吃了妹妹的肉,才变成了这副样子的,他还说我好不了了,身上的火疖子里都是尸毒,根本抗不过去的。娘不说话,就坐在一旁嘤嘤的哭,末了,用热手巾将我全身仔细的擦拭了一遍。 第二天,娘用家里的最后一个鸡蛋和最后一点面给我做了碗汤面,她让我慢慢吃,小心烫着,然后自己躲在门外偷偷的哭了。我没吃那碗面,趁着她哭得功夫,我从窗子里爬了出去,没命的往山上跑去,枯叶和雪片疯了似的打在我的脸上,将它划出一道道口子,可是这些远比不上心里的恐惧来的强烈,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终于,在爬到山顶时,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瘫在地上怎么都站不起来。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突然被踩雪的声音给惊醒了,爬起来一看,发现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找上山来,他没有发现我昏睡的草丛,我却从干枯的枝叶中看到他拿着耕地的锄头四下寻觅着,眼光冷毒,不像人,像鬼。我把手塞进嘴里,避免自己一个不小心叫出声来,可是脚在慢慢向后退时却踩了个空,还不容我抓住身旁的荒草,便身体一沉,翻进了一个大坑中。 第三十章 坑 坑不深,里面却堆满了一个又一个灰白色的麻袋,我的身体落在其中一个麻袋上面,又翻滚到旁边,可虽然只是这么一下子,我还是感觉出了装在麻袋的东西是什么,它们又硬又小,有的地方还尖尖的,将我的后腰的皮都蹭破了。 我跪在这些麻袋旁边,心里竟然没有惧怕,原来这半年来失踪的那些玩伴,都被丢在了这里,这一个个尸骨袋中,应该也有妹妹小小的骨架,她是否还睁着迷茫的大眼睛,不知爹为什么将自己的后脑砸的稀烂,也不知道她用自己的血肉哺育了我,让我多活了这么多时日。 爹寻人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我虔诚的跪在地上,朝堆成小山的麻袋深深的磕了几个头,然后才用双手攀着坑壁准备爬上去,可是试了几次,却都没能爬出坑外,一是因为多日没有进食,再加上恶疾缠身,我的身体已极度虚弱,二就要怪这该死的天气了,雪夹着雨从上面飘摇而至,将坑壁弄得湿滑泥泞,常常一只手刚上去,下面的脚又不争气的滑了下来。 如此折腾了半个时辰后,身体里仅剩的那一点力气被消耗殆尽了,我躺在那些已经被雨雪浸透的尸骨袋旁边,嗤嗤的笑出声来:这就是命吧,我本来就是要被爹娘吃掉然后扔到这个大坑中的,现在虽然逃过了一劫,但终究无法和天命对抗,依然会在这个坑底慢慢的死去、烂掉。 我放弃了对命运的抵抗,在坑底睡了过去,在被雨水浇醒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一个离自己不远的麻袋动了一下,紧接着,系住袋口的那条麻绳慢慢的散开了,从里面飘出来了一股诱人的香气,那是烧鸭子的味道,不,不光如此,还有蒸的透亮的白米饭,炸的酥脆的桂花糖糕。 口水霎时从唇齿间分泌出来,我朝那口麻袋爬过去,抓起里面的美味就大肆咀嚼起来,不一会儿,麻袋中的东西就被我吃完了,于是我又打开了第二个麻袋,接着是第三个……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清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坑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些源源不绝的食物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只知道,雪和雨渐渐的停了,多日未见的阳光又一次落到了这个尸骨遍野的大坑中。 亮白的阳光下,一个人影从那株云杉树旁边正向下看着,他骑在一匹棕色的骏马上,身着戎装,就像九重天上的神。他看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悯和悲凉,我却被这目光注视的泪眼模糊不能自已。他命人将我从坑里面救了出来,露出头来的那一刻,我发现他身后是一只长长的军队,每一匹战马上,都驮着几袋鼓鼓囊囊的粮食。 玉泉镇就这样被从数月的饥荒中解救了出来,而我亦回到自己的家中,爹娘和我都对那天发生的事情闭口不提,那段记忆就像我身上的疖子,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的消失掉了。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东西早已在我心里生了根,它龙蟠虬结在我的每一寸肌理中,和我融为了一体。 从那天起,我便对自己发誓,我绝不要再过这种被饥饿追着跑的日子,我要吃饱,不,不单单是吃饱,我要自己所有的欲望都被满足,被释放,要掌控所有的一切,要过最恣意洒脱的生活。 荆云来突然回过头,一双野狼似的眼睛看向晏娘,“我吃了自己的妹妹,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不敢做,不能做的,姑娘,你告诉我。”说完,他低头干笑了两声,肩膀不住的颤抖着,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残叶。 “所以荆老爷的处世哲学就是依心而行,无憾今生咯。”晏娘在脸上堆起一个冷笑。 荆云来没有接她的话,一直静立在床边的老奴走上前来轻声说道,“老爷,汤要凉了,”他说着将荆云来搀扶到床上坐下,然后轻轻端起碗把一勺汤喂进他的嘴里,“讲了这么久的故事,口也干了吧,先将这碗汤喝下,一会儿啊,就到了烧窑的时候了,镇民们都在等着老爷这第一把火呢。” “什么?你还想去烧窑?”史今一个没忍住,走上来一把打破了老奴手里的汤碗,“先把蒋姑娘的下落说出来,不然我现在就要了你这条狗命。” 荆云来的脸上一点都没显现出生气的样子,他接过老奴递来的手帕,轻轻的将脸上的汤汁擦掉,然后笑微微的看着史今,“我死了倒没关系,只是程大人该如何向朝廷交差呢,新安府案没破成,倒杀了皇上亲封的公侯,史大人,你说程大人头上的这顶乌纱帽还保的住吗?” 史今一时语塞,他看了眼程牧游,见他面无表情的站着,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便只能默然无语,拿着剑讪讪的退了下去。 见此情景,荆云来得意的笑了两声,复又对程牧游说道:“程大人,若是没有什么事情,那荆某就先行一步了,今天是端午,镇民们都翘首等着我去给那瓦窑添上第一把火呢,最近死人的事情发生的太多,今晚的这场火一定要烧得旺一些,冲冲晦气。” 话毕,他朗声大笑着冲门外走去,经过程牧游身边时,却听到他嘴里在轻声说着什么:“人去楼空,人去楼空,佛塔,是佛塔,你拘禁她们的地方,就是那座佛塔对不对?” 荆云来脚下一滞,嘴里却依然强硬着,“程大人怕是糊涂了,总是说些荆某听不明白的话,佛塔乃佛门净地,但程大人若是怀疑,派人去查一查便是,荆某绝不阻拦。”说完,他便一甩袖子,大踏步朝门外走去。 “大人,”晏娘走上前来,她面色清冷,语调低沉,“我们晚了一步,蒋姑娘应该已经不在那座佛塔里了,以荆云来的狡猾,他应该在发现大人起疑的时候,就把佛塔里的人转移走了,所以荆小姐才留下了人去楼空这四个字。” “我知道,”程牧游闭上眼睛,睫毛深深地压了下去,“但是我还是想去看一看,看一看她最后待过的地方。” 第三十一章 一线之隔 佛塔的大门被打开了,里面灯火通明,每一层的角落里都点着长明灯,照亮了墙上色彩斑斓的佛教壁画。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黑檀木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黄金打造而成的盒子,晏娘走过去将盒子里的经卷拿出来看了看,嘴边圈起一个笑,“这老儿果然腰缠万贯,连道明的经卷都被他得了。” “道明大师乃唐代高僧,怎么听姑娘说起来却像是一个相识的旧人?”程牧游抬起眼睛问道。 晏娘没理会他,她收起了嘴边的笑意,将桌子挪到一边蹲下身来,手指轻轻的在地板上抚过,摸到一处地缝时,指节一弯,轻轻地在上面敲了两下,“难怪你的人搜遍了荆府也没有收获,原来这桌子下面还有一间地宫。”她口中轻声吟喃着,手下却猛一用力,“唰”的将一块地板提了起来,露出下面黑乎乎的一个洞口。 程牧游等人吓了一跳,他们赶紧凑上前来,接二连三的从那洞口跳了进去。油灯照亮地宫的那一刻,晏娘轻吐了口气,“是这里了,它就是困住寄瑶她们的那间屋子。”她一边说一边朝屋子的一角走去,手指在墙上刮了刮,“大人,这屋子被水泡过,墙壁上留有明显的水渍。” “我明白了,”程牧游的声音里透着悲凉,“他把这些女子关在这里供自己享用,可是前段日子黄河发水,便将她们遗弃在这儿,活活被水淹死。水退之后,他便命人将这些尸体的手脚捆上石头,丢到荆府边上的泉湖里,以为这样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埋葬掉自己的罪行。” “上一层是神佛,下一层是炼狱,有时候,天堂和地狱仅一线之隔。”晏娘的脸上露出一抹狠辣的神色,“这荆老儿可能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他吃掉自己的妹妹,啃食掉那些残骨的时候,他已经彻底的放弃了做人的权利,蜕化成了一只魔。” “我也料到了,他说自己在坑里看到的那些食物,其实是他的幻像罢了,或者这么说,他的理智在那个时刻已经彻底崩溃了,为了能继续活下去,继续心安理得的活下去,他只能给自己编制了一个幻像,否则,任何人都无法在啃食掉了那么多同类的残骨后,还能在世间苟活。” 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程牧游抬起头,看见一束束红光从佛塔的小窗中透了进来,不禁悲从中来,他想到这里很可能就是蒋惜惜丧命的地方,心脏霎时被巨大的哀痛抓住,“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不知道惜惜生前有没有被他……”他紧咬着嘴唇走到洞边,双手拉着边沿跃出洞口,飞一般的朝外面走去。 “大人,大人……”史飞和史今紧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晏娘看着他们几个人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他人看不懂的神色,这里面有好奇亦有同情。她也跟了出去,朝着玉泉镇最热闹的那一方天地走去。 悲伤可能是人们最难忘却,却也最想忘却的一样东西,而节日往往给了人们一种特权,去遗忘掉那些不快的往事,尽情投入的狂欢的气氛中。 玉泉镇的镇民们现在就是如此,他们围绕在瓦窑的旁边,看着它越烧越高的火焰,心里翻腾起了久违的热情和愉悦,每个人都忘情的唱着跳着,似乎这火能驱逐出根植在这镇子上很久的那缕阴冷,将阳光重新召唤回来。 荆云来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身上披着件枣红色的鹿皮大氅,现在虽然是五月天,但夜里的风还是凉的,不得不添件衣服。他看着那些衣着单薄围着火光跳舞的人们,心里不禁升起一丝羡慕来,虽然他保养得宜,身子骨远比同龄人来得硬朗,但是在这种时候,还是不得不服老的。他看着眼前飘散的火花,情不自己的伸出一只手掌,想将它们握住,可这些星星点点的火花很快熄掉了,不肯在他手里多停留一刻。 “呵,风烛残年又如何,只要享遍世间所有的美乐,纵是死,也无憾了,毕竟,多活的这几十年我已经是赚了,”他眼前再一次浮现出儿时伙伴鲜活的身影,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笑声,“比起你们,我真的该知足了,我荆云来活得这么恣意,也不单单是为了自己,我要把他们亏欠你们的,都活回来,好好地活回来。”他弯腰从脚旁边的木桶里盛了一大瓢煤油,“哗啦”一下子全部泼在瓦窑上面。 火苗猛地窜向天空,燃起一大蓬黑色的烟,把离得近的孩子们熏得吱哇乱叫,见此情景,荆云来心里的得意也如火焰般蹿高了几分,他放声大笑,花白的胡子跟着身体一颤一颤的,“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你们死了这么多年,没想到现在还帮了我一个大忙,将那些尸首都吃掉了……”他笑着笑着竟凄凄的哭了起来,眼泪顺着脸上的褶皱歪歪扭扭的滑落下来,一滴一滴掉落在焦黑的泥地上。 程牧游挤过人群朝荆云来的方向走去,史飞跟在后面急急的劝着:“大人切不可莽撞行事,如那老儿所说,若大人没有任何名头便杀了他,可怎么向朝廷交代,他毕竟是当今圣上器重的皇商,又是名满四方的大善人,若是命陨大人剑下,那后果真不是新安府能承受的起的。” 程牧游步子不停,“我当然知道,所以才不会让他的脏血污了我的剑。” 史飞舒了口气,“那大人准备怎么做?” 程牧游盯着前面那个披着大氅的身影站住不动了,他的声音冷酷的像万年不化的冰川,“今晚如此热闹,镇上所有的人都拖家带口的出来了,若是其中一两个人出了点岔子,应该也不意外吧。” 史飞恍然大悟,他和史今对视了一眼,咬着牙恶狠狠的说道:“属下明白了,今天定叫那畜生有来无回。” 第三十二章 小曲儿 “老爷,夜深了,您别累着自己,早点回府休息吧。”荆云来的贴身老奴在一旁低声说道。 荆云来将大氅裹了裹,“我也乏了,这热闹看的多了,倒也没什么意思了。”他在老奴的搀扶下站起身,全然没注意到后面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影,正在暗处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乡亲们,你们再好好地乐上一乐,荆某精神不济,就先告辞了。粮食的事情,你们不必担心,我已经派人到山西买粮去了,大概出不了几天,就会运到镇上来。”他高声冲沉浸在欢歌笑语中的人群说道。 人群静了下来,突然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荆大善人慈悲心肠,可真是活菩萨啊。”随后一声声“荆大善人”的呼喊从人群中传出,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荆云来笑着冲人群频频颔首,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志得意满中却突然多了一份苍凉之感,这是自己要的结果吗?受万人膜拜,肆意挥霍人生,不用再受饥饿之苦,不用担心再被自己的父亲拿着棍棒追杀。 不对,这份圆满中好似少了一点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他记不得了,那东西是不是很早就从自己的生命中溜掉了,所以即使在面对昏迷不醒的女儿时,他都不曾感受到一点悲痛。 一阵风吹过,迷住了荆云来的眼睛,他揉了揉眼皮,却在一片模糊中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那东西蹲在前面那株老树的树枝上,一上一下的摇晃着。他的个子就像个三四岁大小的孩子,却长了一只比成人还大的脑袋,脑袋上镶嵌着两只硕大的眼睛,红的就像瓦窑里的火焰。 它似乎也发现有人注意到了自己,于是将头转了过来,目不转睛的瞅着树下放那个一身华服的老头子,嘴里冷不丁的发出一连串“咯咯咯咯咯”的笑声。 这笑声就像一把利剑,瞬间穿透了人们恣意挥洒着的热情,大家不约而同的抬头望向树枝,却在看清楚那东西的模样时将充斥全身的惊惶为一声声尖叫,四下逃散开去。 “大人,它不是被杀死了吗?怎么又出现了?”史今一脸迷茫的看着程牧游。 “那坑里堆砌了无数尸骨,想必它元神未散,所以重新活过来了。”程牧游自言自语的说着,抽出剑就朝那怪物的方向走去。 他走到一半停下了,因为眼前出现了一个怪异的场面,那怪物并没有被受惊的人群所扰,还是一动不动的蹲在树枝上,饶有兴趣的望着下面的荆云来,而荆云来,也痴痴的和它对望着,脸上浮现出一副如梦似幻的怪异表情。 “小曲儿……”那怪物的嘴里竟然模模糊糊的发出了几个字,程牧游吃了一惊,小曲儿?这三个字难道指的是荆云来? “哎……”一声苍老的回应坐实了他心中的疑问,荆云来颤颤巍巍的将手从大氅里伸了出来,朝着树上的那只怪物探去,似乎想将它乌黑的小手握进掌心。 “老爷,老爷,”荆云来身旁的老奴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再也顾不得这位自己伺候了几十年的老爷了,一屁股坐到地上,连滚带爬的朝人群里钻去。怪物被老奴的举动惊到了,它突然发出一声怪叫,血红的嘴巴一下子咧到了耳根,丛树枝上一跃而起跳到老奴的上方,嘴巴在一闭一合之间,将他的脑袋整个吞下肚子。 鲜血溅了荆云来满脸,他看着那个没有脑袋却还在地上蜷曲着朝前爬的身体,身子重重的抖了两下,猛然间回过味儿来,转过身拼命的朝程牧游的方向跑去。 可是刚跑了两步,却被一股力给拉了回来,他回过头,看见那个黑魆魆的影子拽住了自己飘在身后的大氅,嘴里爆发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声。荆云来手忙脚乱的去解系在喉咙前的带子,可是他越着急,越是打不开,反而将那带子打成了一个死结。身后的力道猛地收紧了,他被拉得整个人跌倒在地上,后腰似乎摔折了,疼得他发出了一声呻吟。 “小曲儿……”那个黑色的影子出现在眼睛的上方,荆云来从那个怪异的脑袋上看到了好多人,好多好多人,他们曾与他在田间嬉戏,捉青蛙,斗蛐蛐儿,对了,他最爱的事情就是在泉湖边钓鱼,泉湖里鱼真肥啊,得好几个人合力才能将它拉起,而妹妹,总是一边给他们打气一边乐得“咯咯咯”的笑着,两个小辫忽上忽下的,就像飞舞的花蝴蝶。 “小曲儿,你终于和我们在一起了。” 一阵腥风拂过,那怪物冲荆云来系着带子的喉结狠狠的压下了脑袋,等它再抬起头时,地上只剩下一张染满鲜血的鹿皮大氅,那大氅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吹的飘向人群,像一面旗帜一般在空中哗啦啦的作响。 “吃人啦,荆大善人被吃掉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叫,恐慌顺着每个人的脊骨爬到了顶点,所有的人都拼命的叫着跑着,却不知道要跑向何处。 程牧游和史今史飞一边疏导人群一边朝那只怪物跑去,它如今正蹲在地上,将嘴里的残渣吞咽进腹中。 “妈妈,妈妈……”一个被人流挤散的孩子哭着朝程牧游跑来,她脸上挂着泪,撅起的嘴巴委屈的一抽一抽的。 “别动。”程牧游冲她大喊了一声,因为他看见那怪物抬起了头,慢慢的朝小女孩的方向转过身来,脖子微微朝前探出,做出了准备攻击的姿势,它的喉咙中发出了一长串“咕噜咕噜”的声音,手掌猛一点地向着小女孩的方向跑去。 又是一阵大风刮过,这风比刚才那阵还大,里面还夹杂着一丝低低的咆哮。 风贴着瓦窑卷过来,那窑中的火焰顿时蹿高了十几尺,大有飞出天际的架势,将整个天空照得通红。 “小心。”程牧游也朝着那孩子飞扑过去,却被一道气流撞了回来,狠狠的栽倒在地上。 第三十三章 尾巴 “娘,娘。”孩子的哭着,张开手臂摇摇摆摆的朝前跑,却被从天而降的一个黑影挡住了去路,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却顶着一只大脑袋的怪物时,那孩子竟然收起了哭声,瞠目结舌盯着它红彤彤的一双眼睛。 “娘……”那怪物鹦鹉学舌般的说出这两个字,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落了,嘴巴却没有闭合,它越张越大,咧成了一朵绚烂的葵花。 “快跑。”程牧游趴在地上,拼了命的冲孩子喊道,他提起手里的剑朝怪物扔去,剑锋扎在它的后心弹跳了两下,又掉落在地上。 风一阵狂过一阵,将瓦窑里的火焰燃起的黑烟卷的到处都是,遮蔽住了程牧游的眼睛。他止不住的咳嗽着,心底却一片寒凉:孩子,孩子…… “哇。”一阵哭声从前方的烟雾中透了出来,程牧游心里一阵狂喜,难道那孩子竟没被吃掉吗,他用尽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使劲揉了揉酸痛的眼皮,在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却看到了一个黑影从自己头顶上方滑了过去,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的缠住了,翻滚着钻进了烧得通红的瓦窑里面。 瓦窑里发出了“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和声嘶力竭的嚎叫,那嚎叫非人非兽,听得人心里发毛发慌。 程牧游冲过去将小女孩抱在怀里,然后望向前面的瓦窑,它里面的火越烧越高,好似一片火海漫天横流。 叫声渐渐的弱了下去,最后和爆裂声化为一体。程牧游看到那个黑色的影子在瓦窑里扑腾了几下,然后慢慢的不动了,它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瓦窑中,带走了积蓄了几十年的仇恨和怨念。 “轰”的一声,瓦窑上方腾起一团黑烟,远看像是一股妖气在盘旋,黑洞洞中带着一些狰狞。程牧游恍惚间看到有什么东西藏在那团黑气中,它蜿蜒而上,最后消散于苍茫的夜色里。 “尾巴,好大的一条尾巴。”怀里的小女孩突然挣脱了程牧游,蹦蹦跳跳的指着天空,程牧游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到最后一缕和天色融为一体的黑烟,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漂浮在玉泉镇上空几十年的怨与恨,终于随着这些黑烟一起,消失了。 “听说了吗?玉泉镇的那位巨贾,没错,就是荆云来荆大善人,昨儿晚上啊,死掉了,据说连尸骨都没留下一块。”洛阳城的一间酒肆中,人们正在对昨天发生在玉泉镇的那场惨剧议论纷纷。 一个身着布衣的年轻人侧耳仔细聆听着事情的始末,他的嘴角渐渐爬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老爷子,你用半壁家产收买我,让我来替你顶罪,可千算万算,却没料到自己命数已尽。”他将一锭银子使劲的敲在桌上,然后抖了抖衣摆朝酒肆外面走去,满脸都是春光。 洛阳城的大街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端午刚过,人们还未从节日的欢庆氛围中脱离出来,携家带口的涌至街头,将这条不宽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荆尘锦的胳膊从后面被什么人抓住了,他回过头,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荆公子?” 荆尘锦楞了一下,本能的想去甩开那只缠住自己的手,可是少年的五根指头像是长在了他的胳膊上,怎么都挣脱不开。荆尘锦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却很快被嘈杂的人声淹没了。那少年将嘴唇凑近他的耳朵,:“我家姑娘说了,你是帮凶,不能把你漏下了。” 听到这句话,荆尘锦像被从头浇了一桶冰水,浑身上下凉了个透彻,他看着那个少年,却发现他在笑,一双黑豆似的眼珠子铮亮铮亮的,带着刻骨的寒意。 少年的另一只手冷不丁的从荆尘锦的后腰穿了过去,一点一点的掏到肚腹,然后从肚脐眼处探了出来。 “大功告成。”他冲瞪大双眼的荆尘锦莞尔一笑,然后将手从他的肚子中伸出来,蹦蹦跳跳的挤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荆尘锦朝前走了几步才倒下,他的肠子散了一地,像是被人用刀切成了几截似的。人群冲他倒下的位置围了过去,却又很快的散开了,随后,“杀人了”的呼喊声此起彼伏的响彻在街道的上方,只是这些声音荆尘锦再也听不见了。 程牧游从荆小姐的房间里走出来,他见晏娘独自站在院中,便朝她走去,“晏姑娘,这么晚了还不睡?” 晏娘转头看着他,“荆小姐怎么样了?” “像是能好起来的样子,我给她施了针,用刀片切开喉管,将淤血放了出来,若后面妥善调理,应该不会落下其他病症。” “大人医术高明,荆小姐遇到您,也实属幸运了。” “我所学的也无非就是一些治病救人之术,委实不算什么,和昨晚救了整个玉泉镇的人比起来,真的是沧海一鳞,不值得一提。”他没有看晏娘,但话却明显是说给她听的。 晏娘低头一笑,“可惜我当时不在场,要不还真想看看是何方神圣除掉了那怪物。” 程牧游抬眼望着她:“真的不是姑娘所为?” “大人高估我了,晏娘若是真有能耐,在邱兴山就将他斩草除根了,也不用留到现在。” “可是……”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晏娘打断了,“大人,玉泉镇供粮之事还没有解决,当务之急是向朝廷禀明情况,再做下一步打算。” “你放心,我已命史今赶赴汴梁,相信不久后朝廷便会放粮。”他叹了口气,“这老儿虽然可恶,但确实为镇民做了不少实事,他自己从饥荒里捡了条命出来,便在不允许自己目及之处有人吃不饱肚子,人性的复杂,真不是我等可以随意揣度的。” “可惜他到死都没有从心魔中解脱出来,”晏娘出神的望向黛色的天幕,那上面明月高悬,零零散散的散落着几颗星辰,“大人,你说人死后究竟会去哪里?” 第三十四章 贵人 程牧游本就在因为蒋惜惜的事情伤神,忽然听她这么问,不禁悲从中来,黯然叹道,“若无执念,应已入轮回,只不过重逢之时,已俨然陌路人。” “若是执念未消呢?”晏娘定定的注视着他。 程牧游苦笑了一声:“这样的人我们见的还少吗,譬如小莩,譬如寄瑶,还有那些个被父母吃掉的孩童们......” “阴魂不散?大人是这个意思吧,晏娘到希望如此,至少活着的人还有希望和他们见上一面,不管以何种面貌何种形态,至少能给活着的人留下一点念想。” “姑娘心里一定有个难以忘怀之人吧,所以即便笑着,也难掩眉间的愁容,”程牧游靠着她身边坐下,声音里透着悲怆的笑意,“不过你现在不寂寞了,因为程某从此也和姑娘一样了。” “大人和我不一样。”晏娘低头摆弄着裙角。 “哦?” “蒋姑娘她应该还活着。” 程牧游腾的站起身,目光亮如星辰,“姑娘......姑娘这么说可有凭据?” 晏娘在唇边攒起一个笑:“我本也以为蒋姑娘已不在人世,但是刚才夜观天象,发现笼罩在新安府上方的血光之气骤然消失了,想必是有贵人阻断,出手相救。” “那惜惜现在人在哪里?”程牧游面含喜色,语气又快又急。 “大人不必慌张,过几日蒋姑娘自会出现。” 蒋惜惜被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给惊醒了,她眼睛还未张开,手已探往痛感的来源,触及到小腹上面一只冰冷的手掌时,她发出一声惊呼,猛地将眼睛张大。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面孔,男人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梢入鬓,眼尾细长,一双眸子黑玉般透亮。 “你要做什么?”蒋惜惜勉强撑起半个身子,腾出一只手抓起身旁的被子,遮住自己血肉模糊的下腹。 那男子的脸上多了一丝同情,“姑娘,你受伤了,伤得很重,我想先帮你包扎一下,再将你送到医馆。” 蒋惜惜警惕的看着男人,这才发现他身着紫衫,腰束金玉带,背负一柄镶着玉石的长剑,一看便不是寻常人物。她心下稍缓:“你不是荆府的人?” “荆府?姑娘说的可是荆云来的府邸?” “你认识他?”蒋惜惜本想再问,却被小腹上猛然蹿起的疼痛打乱了思绪,她轻吸了口凉气,两手死死的抓住男人的手臂,“快,送我去新安府,我有重要的讯息要告诉程大人。”说完这句话,她便眼前一黑,生生疼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蒋惜惜发现自己负一张宽阔的后背上,在林中穿行着。 “这是哪里?”她认出了驮着自己的是那个年轻男人,不禁心生感激。 “我的马跑了,所以只能对姑娘失礼了,等走出了这片林子,我便叫上一辆马车,将你送往新安府,不过,”他的语气稍有犹豫,“姑娘能告诉我是谁将你伤成这样子的吗?” 蒋惜惜咬着嘴唇,手握成拳,“荆云来。”说出这三个字好似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为什么?” “他将看中的女人囚禁在佛塔里,任意凌辱,折磨,还在她们的额头上烙下黑蛇的印记,将她们永生永世标记成自己的女奴,对了,”蒋惜惜突然瞪大了眼睛,“冬香呢,冬香在哪里?” “冬香?昨日我见几个人鬼鬼祟祟的在林中挖坑,便将他们拦下,那几个人看到我之后慌得逃掉了,后来我便在坑底发现了姑娘你,可是当时你身边并无她人,想必那位冬香姑娘并未和你在一处。” 蒋惜惜想起身边的那摊鲜血,眼中滴下泪来,“冬香,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他为什么迟迟没有对我下手,只在最后要走之时,用刀戳破了我的肚子。” 前面的人稍稍回了下头,露出俊朗的侧颜,“姑娘可曾对荆云来说过什么?” 蒋惜惜摇了摇头,“没有,不过……” “什么?” “那日我见冬香有寻死之意,便将我小时候在陷阱中困了几天几夜的事情说出来,想借此鼓励她,可说完之后,却发现荆云来竟站在暗室的阴影里,将我的话全数听到了。他当时一言未发出了暗室,从此却也未再对我下手。” “荆云来出身寒苦,说不定曾有过和姑娘同相同的经历,所以对你产生了一点相惜之情。” “或许吧,不过这老畜生作恶多端,等我伤好了,定要将他亲手绳之于法。”蒋惜惜咬牙说道。 “你的伤,”那男子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将已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他柔声说道,“姑娘先养好身子,再想复仇之事也不迟,前面就出林子了,我们明日应该就能到达新安城。” “大人,有消息。”史今从书房外面走进来,急急的冲程牧游说道。 程牧游放下书卷,“找到惜惜了?” “还没有蒋姑娘的下落,是江南沈家那边有消息了。” 程牧游看着他,“怎么说?” “沈家并非寻常人家,已过世的沈骥如曾在朝廷为官,拜大学士。” “我知道,沈大人为官清廉,太祖朝便因疾而告老还乡,不过,这沈家和霁虹绣庄有什么关联吗?” “还真的有,据沈骥如的儿子沈玉棋说,他们当年还未离开玉泉镇时,曾救过一个小女孩,当时她不幸落水,沈骥如正好路过,不顾年事已高,跳进泉湖将她救上岸来,并让她在府上养伤,伤好之后那女孩便离开了,但是将一块玉佩留下作为答谢,”史今朝程牧游走近了两步,属下看过那枚玉佩,上面刻着一个‘晏’字。” “你亲眼所见?” “亲眼。”史今没有半点犹疑的说道。 春风如约而至,吹散了漫天的乌云,晏娘站在沈氏祠堂外面,将三杯清酒洒向地面,嘴里淡淡说道,“沈骥如,多年未见,连玉棋都长大成家了,可他见了我却仍然记得,”她扯掉发间的一盏花瓣,“你在那边不用担心,该做的我全都会做,等青天得见那日,定将再来拜祭。” 说完这番话后,晏娘五指一拢,将掌心的花瓣捻得稀碎。(本卷完) 第一章 伤 “大人,大人,蒋姑娘回来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响彻了新安府。 程牧游放下手中的信,从书房一路小跑迎向门口。新安府的大门前停了一辆马车,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横抱着蒋惜惜从车上走下,将她交给满脸担忧的程牧游。 “惜惜。” “大人,荆云来……快,去荆府……”蒋惜惜一口气没接上来,将一句完整的话说得断断续续。 “荆云来已经死了,你先不要说话,我这就给你疗伤。”程牧游看见裹在她腹部厚厚的衣物已经被血浸透了,忙抱着她朝内室冲去。他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送蒋惜惜回来的那位年轻人,“兄弟先稍事休息,我处理完惜惜的事再来谢你。” 那年轻人脸上挂着同情的笑,冲程牧游略一颔首,随着众人走入了新安府。 “人回来了?”晏娘将最后一针从丝布中拔出,抬眼望向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右耳。 “回来了,”右耳肩膀上搭着条白毛巾,漫不经心的说道,“跟着一个英俊的后生一起回来的。” “那人什么样子?”晏娘边说边将丝布抖开,雪白的布料上,一朵血色的花正拼命向外延展着自己的花瓣,那些花瓣就像姑娘们纤细柔软的手指,蜿蜒着,蜷曲着,像在对画外的人发出某种不言自明的邀请。 “像是个官爷,穿的人模狗样的。”右耳走近丝布,轻轻**那朵妖艳的红花,“哎呦,”他叫了一声,猛地将指头缩回来,“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 晏娘漫不经心的瞥了他一眼,“你呀,就是毛躁,这叫亡灵花,可以通向地府,将亡人的魂魄带回阳间。” 右耳瞪大眼睛,绕着那朵花跳来跳去,却不敢再靠近半步,“你绣它干什么?” “做屏风,”晏娘将丝布卷起,“你明天到后山砍几株青竹,记住,要选阴山处的苦慈竹,终年不见日光,阴气最盛的那种。” 右耳挠挠头,本想再多问两句,怀里却突然被扔入了一卷丝布,“把它收好,我也乏了,先回房歇着了。” 右耳忙跟了上去,皱着眉毛挡在她身前,“伤还没好全?你现在虽然不怕火燃,但是那畜生可是几百童灵的残骸凝成的,杀了它,不说自损八百,却也伤了元气,又何必这么拼命?” “你这小东西倒学会关心人了,”晏娘眼睛一眯,用食指轻戳右耳的额头,“去帮我将那官爷的来历打听清楚,那夜我见紫气西来,便发现他不止是新安府的救星,或许将来也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程牧游从蒋惜惜的房间走出来时已是夜半,史家兄弟已经蹲在门口睡着了,听到动静后,两人慌忙爬起来,“大人,蒋姑娘她如何了?” “我帮她将伤口处理了,现在她已经睡了。”程牧游的声音平静的有些不自然。 “那我们哥俩就放心了。”史今面露喜色,史飞却有点不放心,他盯着程牧游,“只是皮外伤吗?我看蒋姑娘流了不少血呢。” “放心吧,惜惜还算幸运,刀口虽深,却没有伤及脏器,我已经给她用了药,相信很快就可以恢复。” “哎,我就说蒋姑娘福大命大,你怎么就不盼别人好呢?”史今搂着史飞的肩膀,强行把他拽走了。 程牧游眼睛落在他俩渐行渐远的背影上,心思却早已落在了别处。 “程大人,”那个送蒋惜惜回来的男人从不远处的亭子中走了过来,他刚才坐在阴影中,所以三人竟没注意到他。“失礼了,但是刚才无意中听到你们的对话,实在是心中不解。” 程牧游看了眼屋内,示意男人放低声量,那男人心领神会的点点头,随着程牧游朝书房走去。进门之后,程牧游便命看门的小厮退下,他亲自倒了杯茶递过去,眼睛却盯在男人脸上,“想必我也瞒不住贤弟,惜惜的伤确实很重,而且绝不是皮外伤这么简单。” 男人将茶杯放下,他剑眉微蹙,“我只知道她伤的极重,但究竟伤到何处,还望大人不要隐瞒。” “你是惜惜的救命恩人,所以我自不会瞒你,但是这件事,我希望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不要让它再传入第三个人的耳中。” “大人放心。” 程牧游的眼神从男人脸上移开了,他望向窗外,低沉的声音中透着惆怅,“惜惜她这辈子都无法生育了,荆云来那一刀刺穿了她的胞宫,虽不致命,却断了她做母亲的权利。” 年轻的男人惊住了,“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牧游发出一声没有温度的笑,“他要将佛塔里的女人全部据为己有,惜惜没被他烙上黑蛇,已然是个例外,但是他却以另一种方式毁掉了她的人生。” 男人“砰”的将剑砸向桌面,“此人如此心狠手辣,真是枉费了圣上对他的厚爱。” 程牧游看着桌上的那把宝剑,只见它剑身修长,浑身发着青绿色的光,剑柄处还镶着一块剔透的玉石,尊贵中透着股清冷。 “青蚨剑,”程牧游看向男人,嘴里说出这三个字,“贤弟莫非是……” 男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露出了孩童般的两个酒窝,“不敢隐瞒大人,在下就是刘叙樘。” “刘叙樘?”晏娘放下手里的针线,她看着右耳,“你果真听清楚了?” 右耳仰面倒在床上,眼皮困的直打架,“千真万确,然后程大人就说他是个带着剑的刺猬还是啥的。” “御前带刀侍卫,”晏娘自顾自的纠正道,因为右耳已经听不到了,他翻了个身,转瞬间就进入了梦乡。晏娘将被子拉到右耳身上,眼睛望向跳动的烛火,嘴里嗤的发出一丝冷笑,“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竟然把他给招来了。” 她站起身走到柜子旁,将里面那卷丝布拿出来在桌面上摊开,丝布上的亡灵花似乎比刚绣好时又大了一圈,周身散发着奇异的光芒。 晏娘痴痴的望着它: 他去那里了吗? 他没来过,从未来过…… 第二章 放行 火炬一把连着一把从头顶上飘过,映红了黑魆魆的夜空,蒋惜惜将身子紧紧贴在湿冷的洞壁上,死死的咬住白的发僵的嘴唇,不敢泄露出一丝声音。身上的疼如大海的潮水一般在一点一点的褪去,也带走了仅剩的那一缕残破的知觉。上方的火炬仿佛变成了一团火烧云,在嘈杂的人声中越燃越旺。 一只冰凉的小手探到了蒋惜惜的额头上,将她吓了一跳,猛的一下睁开了眼睛。 “迅儿。”当看清楚那个站在床边的小小的身影时,蒋惜惜不禁舒了口气,冲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惜惜姐姐,你终于醒了,迅儿在这里守了你几日,就怕你再也醒不来了,”迅儿将整张脸凑过来,温暖的气息喷在蒋惜惜的颈窝里,“你身上一直烫得很,爹爹说你得了热病,要好好休息。不过刚才我试了试,热好像褪去了,这是不是代表你已经好了?” 蒋惜惜摸着他圆圆的后脑勺,“姐姐没事了,伤口也感觉不到疼了,再过几日就可以陪迅儿玩儿了。” 迅儿在她脸上温柔的亲了两下,仍将头放在她的胸口,“惜惜姐姐,你方才是做噩梦了吗?我看你眉头锁的那么紧,身子也紧绷绷的,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姐姐梦到了自己小时候,那时我藏在一个捕兽的陷阱中,躲避辽军的追杀,那晚,漫山遍野都是辽军,他们举着火炬,映红了整个天幕。” “可是,”迅儿将头抬起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一个小女孩儿呢?” 蒋惜惜被他问得一愣,“满村的人都被他们杀光了,就剩下我一个,也许,他们是想斩草除根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程牧游的身影出现在门间,看见蒋惜惜醒了,他赶紧掩饰掉脸上的愁容,换上副轻快的表情冲着她走过来。 蒋惜惜敏锐的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她从床榻上坐起身,焦急的询问道,“大人,出了什么事吗?你为什么看起来满腹心事的样子?” 程牧游帮她把被子掖好,浅浅一笑,“新安府每天大事小事没断过,我发愁也是正常的,既然当了这县令,哪里还能指望高枕无忧。” 迅儿的眼睛滴溜溜的一转,“惜惜姐姐,我知道爹爹为什么发愁,他自从收到了祖父的信,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连陪迅儿玩耍都心不在焉的。” 程牧游拍了一下迅儿的脑门,“功课做了吗?几天没去书院了,小心明天扈先生训你。” 迅儿吐了吐舌头,“扈先生才不像爹爹这般严厉呢,他从来不打我们板子的。”不过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人却一点一点的挪到门边,“惜惜姐姐,我去读书了,明天放了学再来看你。” “迅儿,”蒋惜惜叫住了他,“明天我送你去书院。” “不要勉强自己,你的伤刚好。”程牧游不放心的说道。 “大人,只是一点刀伤罢了,我现在办不了案,难道连接送迅儿都不成了吗?” “惜惜姐姐,一言为定,明天一早我来找你。”迅儿说完这句话,便高高兴兴的朝门外走去,一会儿人就看不见了。 “大人,”蒋惜惜没有打算放过程牧游,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老爷信上究竟说什么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程牧游轻叹了口气,然后从床沿站起身,“父亲让我尽快对栖凤楼放行,同意批地。” 蒋惜惜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老爷……真的这么说?可是,他不是最痛恨开办青楼的吗?我记得他曾说过,就是这些歌舞升平和醉生梦死,迷惑了官兵和民众的心智,造成了现在日渐式微的局面。” 程牧游苦笑了一声,“我也不懂,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都有不得不违背心意去做的事情吧。” “所以大人同意批地了?” 程牧游没有回答,蒋惜惜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一向在自己心中无所不能的男人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孤独。 不知不觉中,她感觉到有湿意爬上眼角,于是赶紧擦了擦眼睛,脸上换上一抹笑意,“先不说这个了,大人,那个救了我的人去哪里了,惜惜还没有谢过恩人。” 程牧游转过头,“我倒忘了,惜惜,你猜他是什么人?” “看打扮倒像个纨绔子弟。” 程牧游笑了笑,“他可不是什么纨绔子弟,他就圣上面前的红人,御前带刀侍卫,刘叙樘。” “刘叙樘?他来玉泉镇做什么?” “皇上本就对粮食失窃一事极其重视,再加上泉湖里打捞上来二十余具尸体,影响甚大,所以便派人亲自来督办案件。” “那他人现在去了哪里?”蒋惜惜问道。 “他去了玉泉镇,说是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一一调查清楚,才能回去禀明圣上。” “新安府已经结案,难道他信不过大人?”蒋惜惜面有疑色。 “刘叙樘本就是皇上直隶的官员,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他若能将荆云来所犯之事调查清楚,也算是替那些佛塔中的女子们洗脱冤屈了。”程牧游看了蒋惜惜一眼,目光在她身上飘飘的转了一圈又落回到自己眼底,“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适?” 蒋惜惜笑了笑,“刚才还觉得体虚,现在听说那老畜生的恶行会被翻个底朝天,顿时浑身上下都有力气了,”她将茶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又举起一杯茶,走到门前洒到空地上,“冬香,你的仇总算是报了,你也安息吧。” 话音刚落,一阵风突然横扫过来,吹得两人同时蒙住了眼睛。再睁眼时,他们发现地上的水渍竟然消失了,好像从未有人将水洒下一般。 “冬香,冬香她都听到了。”蒋惜惜又惊又喜,脸上不禁滑下泪来。 程牧游的目光却飘向院墙,墙的对面就是霁虹绣庄,现如今那里黑洞洞的,没有半点人声,可他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安,好似刚才的风是从那里吹来的一般。 第三章 先生 “迅儿,你慢点跑,”蒋惜惜气喘吁吁的跟在迅儿身后,“姐姐病刚好,走不了那么快的。” “惜惜姐姐,我要迟了,你自己慢慢跟过来便是。”迅儿头也不回的说着,身子向右方一闪就拐进了一条小道中。 蒋惜惜见他的身影消失了,连忙快走了几步,来到迅儿跑进去的那条路上,看见他冲进了书院,她才放了心,慢慢的朝着大门走过去。 大门上方的牌匾上写着云胡书院四个大字,蒋惜惜不懂书法,却觉得这四个字写得极好,虽不算苍劲有力,却显得清新飘逸,如行云流水。 “蒋姑娘,许久未见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从门内传出,紧接着,扈先生高挑的身影出现在蒋惜惜眼前,他身穿墨色袍子,头发随意披散在脑后,没有扎成发髻,一双细长的眼睛写满关切,从额前的发丝中定定的望向她,“听迅儿说你病了,现在身体可是恢复了?” 蒋惜惜点头一笑,“多谢先生关心,我已经无碍了。” 扈先生朝门边侧了侧身子,“那就好,姑娘要不要进去坐坐,听听迅儿他们都读了什么书识了几个字,回去也好和程大人复命。” 蒋惜惜感激的笑笑,作了个揖便走进云胡书院。 书院并不算大,总共分为前后两间院落,前院是孩子们读书的地方,由一间课室和两间书房构成。后院则是扈准居住的场所,因为平日里都关着门,所以旁人一般不会进去,只能看见一株身形巨大的老松从院墙处冒出高大虬曲的树枝。 蒋惜惜熟门熟路在书房前的台阶上坐下,仔细聆听房中传来的朗朗读书声,脸上不自觉的浮起一个久违的笑,她和那些孩童一样,并不知道那些生僻的字眼是什么意思,但是那稚嫩的、整齐划一的声音却让她寻觅到了久违的安宁,一点点的消除掉了噩梦给自己带来的困扰。 扈准递了杯清茶给她,然后身子一闪走进课室,他游移在那些矮墩墩的孩童中间,越发被衬得身姿俊雅,好像戏曲中的人物一般。 蒋惜惜望着蓝得发紫的天空,使劲吸了几口气,让那丝透着草木香味的空气传遍了胸膛。可就在低头喝茶之际,她却揉了揉眼睛,又一次望向院墙的方向。 那里多了张人脸,白生生俏生生的,随着扈先生穿梭在桌间的身影左探右探。蒋惜惜猛地被这张脸吓了一跳,仔细再朝它望去时,却不自觉的笑了,这脸蛋她认得,可不就是隔壁戏班子里的竹笙姑娘吗。 那竹笙只有十七八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想必是对这位潇洒俊逸的教书先生动了情,所以才趴在墙头偷偷看他。只不过现如今她心里眼里只有扈先生一人,竟连坐在台阶上的蒋惜惜都没觉察到。 蒋惜惜毕竟年龄小,玩心未消,她突然响亮的吹了声口哨,在竹笙慌乱的朝自己望来时,调皮的冲她挤了挤眼睛,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墙头的人脸不见了,紧接着是“扑通”一声人落地的声响,蒋惜惜怕竹笙因为自己摔伤了,唬得赶紧朝院外跑去,她在一摞叠的高高的竹椅中找到了狼狈不堪的女孩子,伸手将她拽了起来,“怎么?有门不走,非得偷偷摸摸的趴在墙上看,竹笙姑娘的心思真让我揣摩不透。”蒋惜惜打趣道。 竹笙涂满白粉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殷红,她整理了下裙角,狠狠瞥了蒋惜惜一眼,然后自顾自的朝屋里跑去。 蒋惜惜看着她的背影,一边叹气一边摇头笑道:“姑娘慢点跑,扭伤了脚就没办法唱戏了。” “什么事这么好笑,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乐。”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蒋惜惜扭过头,看到刘叙樘正站在街对面笑微微的望着自己,脸上的两个酒窝若隐若现。 “刘大人,你从玉泉镇回来了。”蒋惜惜朝他走去,离他还有几尺远时,便屈身深深作揖,“大人救命之恩,惜惜永生难忘,以后若有用的上我的地方,必将涌泉相报。” 刘叙樘一愣,快走几步上前将她扶起,“姑娘言重了,本就是举手之劳,更何况我毫发未伤,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蒋惜惜见他面色微红,便知这刘叙樘虽然贵为御前带刀侍卫,但内心却仍像个还未长大的孩子,见不得别人对自己感恩戴德。于是她站起身,将话题转移开来,“刘大人,你为什么回到这云胡书院来?是恰好路过吗?” 刘叙樘稍稍松了口气,面部的表情松弛下来,“不瞒姑娘,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位多年未见的亲人。” “亲人?” “是我的表兄,听家里人说他几年前来到新安城教书,所以此行想来会他一会,叙叙旧情。” “教书?难道你的表兄就是扈准扈先生?”蒋惜惜眼睛一亮,“他可是迅儿的老师呢。” 刘叙樘看着书院里那个飘逸的身影,嘴角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正是他,没想到这皮小子现在竟当起先生了,想当年他可是全镇上最捣蛋的那一个,外祖父为了让他读书,不知道打断了几条棍子。” 蒋惜惜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你若不说,我还真想不到,扈先生这样一个人物,小时候竟然如此调皮。” 刘叙樘将袖子撸起,露出胳膊上一个月牙形的伤疤,“你看,这疤痕就是拜他所赐,那天他非得说树上有一窝能生金蛋的鸟,让我爬上去看看,谁知我爬到一半,却发现树干上附着一只巨大的蜘蛛,我最怕虫子了,于是吓得脚下一滑就四仰八叉的摔了下来,整个人晕了过去,胳膊也被石头划破了。不过打那之后,表哥他就像换了一个人,再也不欺负我了,也开始看书识字,可能是被外祖父好好教训了一顿。” 蒋惜惜托着腮听得入了神,“能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真是一件幸事。” 第四章 偷听 刘叙樘扭过头,疑惑的看着她,“姑娘的家人呢,难道都不在身边吗?” 蒋惜惜低头笑笑,眼角瞟到扈先生正在朝他们走来,于是忙不迭的站起身,“先生,有人千里迢迢来看望你了。” 扈先生眯着细长的眼睛,“叙樘,是你对不对,我刚才在屋里看着就觉得像你,但是还不敢相信,你这小子,现在竟然长得比我还高了。”他说着便来到刘叙樘身边,使劲在他脸上拧了一把。 “哥,”刘叙樘着急的唤了他一声,“蒋姑娘还在这里呢,你怎么还把我当成小孩子。” “呦,做了御前带刀侍卫,便不认我这个表兄了?” “我哪敢……” 蒋惜惜看着他们兄弟俩打闹,心里既温暖又有些羡慕,她不愿扰着他们叙旧,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便识趣的走开了,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云胡书院,见迅儿正端坐在书案前,摇头晃脑的读着什么,心里那份空缺顿时又被填的满满的,她的亲人虽然都不在了,但是至少有迅儿,有程大人,所以也应该知足了。 月光照射在树枝的中间,树叶闪烁,反射出一层银色的光辉,青石路上交互闪动的是美丽的银色和黑影相交的斑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神秘的腻香。 竹笙吸取了早上的教训,她搬了把梯子靠在云胡书院的后墙上,然后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的爬了上去。 后院一片寂静,连初夏的蝉都没有鸣叫,似乎提早进入了梦乡。 扈先生房里的油灯还亮着,将他的影子印在薄薄的窗纸上。 竹笙看着那个像被剪裁出来一般的人影,一时间竟然呆住了,她又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扈先生时的情景,那天,她正在院中吊嗓子,唱的是班主新编的参军戏。嗓子掉到最高处,却忽然听得对面的院子中传来一声喝彩,吓得她赶紧把那高音硬生生的收了回来。 停了半晌,对面的人忽然问道:“姑娘好嗓子,却为何戛然而止了?” 竹笙冷笑一声,“什么好嗓子,班主说我高高不上去,低低不下来,做什么角儿都不合适。” “他真是个粗人,”对面的人呵呵的笑了,“这音质本不在高低,而在情韵,有了情,才能唱进人心,才能让听者永生难忘。” “真……真的吗?”竹笙愣在原地。 “自从你们搬到隔壁,我已经细细的听了几日,姑娘的声音是最能打动在下的,又何必妄自菲薄。” 竹笙脸上染上了一层红霞,她并未见过对面的那个人,但是他的声音和肯定已然让她心动了。又过了几日,她无意间看到扈准站在书院门口迎接那些来读书的孩子,更是连人带魂被他抓得死死的,再也无法将眼睛从那个清隽的身影上移开。 从此,她便经常有意无意的在院子里唱曲儿,她越唱越好,越唱越自信,连班主都刮目相看,可是,那扈先生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再也没有评价过她的歌声。 想到这里,竹笙的心头多了一丝微微的苦,不过这苦涩很快被她遗忘掉了,因为窗内的人突然从桌边站起身,慢慢的将身上覆着的袍子褪了下来。 虽然隔着一层窗户纸,他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条起伏还是被竹笙尽收在眼底,她愣住了,连嘴巴里的涎水都来不及吞咽,顺着嘴角流了出啦。 竹笙不知,原来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是完全不同的,它该硬的地方硬,该柔的地方柔,这一硬一柔之间,转换的如此恰到好处,将自己的魂儿都吸了过去。 扈先生抬起一条腿,踏入一只冒着热气的木桶中,竹笙看到这里才想明白原来自己竟是在偷看一个男人洗澡,她吓了一跳,慌手慌脚的便要顺着梯子爬下来,可就在这时,耳朵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笑。 虽然离得这么远,竹笙却依然听出这笑来自扈先生的房里,而且,是出自一个女人之口。 她的心猛地瑟缩了一下,随后“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她站在梯子中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看吧,她实在怕自己承受不起这结果,不看吧,着实又不甘心。 终于,竹笙下定了决心,手指紧紧抓住梯子爬了上去,伸直脖子朝扈先生的屋子里望去。 她愣住了,因为屋子里的油灯熄了,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一男一女沐浴之后要做什么?”这个问题在竹笙心里转了一万遍,但是仍没有答案。她似乎隐约明白事态该如何发展,却又没有强迫自己去挑破那最后一层面纱。她只能像一尊雕塑般,呆呆的站在梯子上,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房内的声音。 幸运的是,扈先生的房里再也没有异动传出,可竹笙的心却并没有因此而轻快下来,毕竟刚才那声带着几许调戏的笑已经印入了她的脑子,它是如此真切,让她接下来的几天都恍恍惚惚,不停地在回味那笑中的含义。 “刘大人,一路劳顿,我先敬你一杯。”新安府后院的凉亭中,程牧游冲刘叙樘轻轻举杯,仰头将酒尽数倒入口中。 刘叙樘连忙回了一杯,“哪敢,此去玉泉镇,发现那二十几起命案皆如程大人所说,全是那姓荆的老儿所为,新安府办事真是细致,我自会向圣上禀明。只是,”他略一迟疑,“我受人所托,要将一样东西交于大人。” 程牧游面有疑色,“哦?我在玉泉镇并无旧交。” “旧交没有,新识总是有吧,”刘叙樘低头一笑,将一个盒子推到程牧游面前。 程牧游将那木头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张折叠整齐的画布,他将画布摊平放于桌上,看到上面画着的竟是自己,那时他刚从汴梁来新安履职,正骑着一匹骏马从城门下走出来,画上的人面无惧色,平静的让人有些看不懂。 “这是荆小姐让我交给大人的,想必她对仁兄倾心已久,只是命运轮转,谁也无法逃避,这份缘终是不能延续下去。” 第五章 重现 程牧游看着那副画,面色略显尴尬,他不自然的笑笑,将画收好重新放入盒内。 刘叙樘轻咳了一声,向前探了探身子,“程大人,那位荆小姐生的十分美丽,对你又一片痴心,难道仁兄就无半点动心?” “是我辜负了荆小姐的一番厚爱了。”程牧游将那木盒朝桌子的角落中一推,用肢体语言表明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再浪费口舌。 刘叙樘哈哈一笑,“好了好了,是我唐突了,不过仁兄就是有什么想法,也没有可能了,荆小姐已经决意要遁入空门,将荆府的家产变卖后全数捐出,在下倒真是佩服她,一个女流之辈竟有这样的胸怀。” “荆小姐确实是可惜了,她虽然生在富贵人家,却从未享受过半刻温情。”程牧游喃喃说道。 “可她又被所谓的亲情禁锢,替父兄瞒下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不过,佛塔里的那些女人都是由她亲手照顾的,至少没有再受到病痛和饥饿的困扰。” “也多亏了她,我们才揪出了幕后真凶,没让那些姑娘们枉死。” “所以这就是新安府不追究她的原因吗?”刘叙樘的的眸子亮闪闪的,仿佛映满了月光。 “并非如此,”程牧游没有回避他的眼睛,“我朝律例对亲人相隐,尤其是父子相隐,一向是从宽甚至不入刑的,更何况荆尘钰在这件事上,也算是有功有过,考虑到可以以功抵过,我便自作主张免除了她的刑罚,当然,刘大人若是觉得新安府断案有误,大可向圣上禀明,程某绝不会阻拦。” 刘叙樘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斟了杯酒递上,“程大人,我刚才这一番话,确有试探大人的意思,但是大人心胸坦荡,字字在理,绝无包庇之意,是叙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大人见谅,这杯酒,我干了。”他说着便将那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刘大人言重了。”程牧游也仰头干了一杯。 “对了,我这次回去还听到了一件奇事,”刘叙樘将身子转向程牧游,“荆尘锦死了。” “死了?我的人找了他这么久,都没发现他的行踪,他是怎么死的?”程牧游语气急促。 “说来也怪,他就死在洛阳城的闹市中,肚子被掏了个洞,肠子都断成了几截,可是凶手却不见踪影。” “没人看见他死前和什么人在一起?” “他包的严严实实的,且行踪隐秘,死后才被人发现是荆尘锦,所以就更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是否有人同行了。” 程牧游站起身,声音似乎飘在另一个世界,“肚子被掏了个洞,可是匕首之类的东西所为?” “怪就怪在这里,据荆府的人说,他肚子上那个东西倒像是被野兽的爪子挠破的……” 程牧游的脸上的表情好像冻僵了,好久都没有变化,刘叙樘看着他,周身突然泛起一阵寒意,他不懂为什么这句话会让这个心思缜密,处事不惊的程大人变得如此不安起来,所以便也从石凳上站起身,走到程牧游旁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院墙上沿,“难道大人对荆尘锦之死有什么高见吗?小弟到愿意洗耳恭听。” 程牧游回过神来,他脸上的表情又恢复成波澜坦荡的模样,“没有,”他看着刘叙樘,“我方才只是在想,或许荆云来得罪的人远比我们想的要多,所以连亲生儿子的性命也被算计了,也好,荆尘锦本就和他父亲犯的事情脱不了干系,也算是罪有应得吧。” “可是荆尘锦的死法未免奇怪了些。”刘叙樘知道事情绝非他说的这般简单。 程牧游一笑,声音里夹杂着稍许释然,“江湖上奇人异事甚多,若不在官府管辖范围内,我们又何必强插一脚进去,贤弟,你说是不是?” “成了?”右耳从外面玩耍回来,刚推开门就看见一座屏风摆在院子正中,月白色的丝布将那几朵花的花瓣衬托的愈发妖冶,就像拼命吸取月之光华的妖女。 有了上次的教训,右耳不敢靠的太近,他探着头看着那几朵妖花,眼里渐渐泛出迷幻的色彩,“这花到底有什么作用?” 晏娘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漫不经心的冲他说道,“昨儿不是告诉你了吗,它能将亡人的魂魄带回人间。” “带回来又能如何?人间的游魂本就甚多,还不是一个个游离在生人之外,根本做不得什么,依我看呀,还不如早入六道,早些投胎,几十年后便又是一条好汉。” 晏娘轻叹了口气,“妖怪就是妖怪,枉你活了这么大年纪,却不知世间最难跨越的就是‘不甘心’这三个字,不甘心被遗忘,不甘心受屠戮,所以宁愿做个游魂也要赖在人间。不过,”晏娘走到屏风前,手指轻抚上面娇艳欲滴的花瓣,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亡灵花倒是可以帮他们这个忙。” 右耳眨眨眼,“这花到底有什么功用?” “让亡灵以另一种形态重现人间。” “另一种形态?”右耳啧啧称赞着,用膜拜的眼神看着那几朵正拼命延展身体,向外释放着谜一般魅力的亡灵花,“不过人都死了,神不灭而形灭,就像我刚才在街口遇到的那个身怀六甲的女人,被马车撞碎了脑袋,一尸两命,她要以什么样的形态重返人世呢?” 晏娘嘻嘻一笑,声音里带着一点调皮,“正好,她们跟着你回来了。” 右耳赶紧转过头,却只看到一片虚无的黑,“哪儿呢,姑娘休想拿谎话骗我。”话音刚落,他的发丝突然直直的向前飘去,紧接着鼻下蹿来一股腥气。 亡灵花周身散发着亮白的光,这光芒照亮了院子,也照亮了屏风后面两个随风摇曳的黑影。 “哇……”一声像猫叫又像婴童啼哭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那声音很微弱,有气无力的,似是马上要断气了一般。 “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女人的哭音随即跟来,惊得右耳一个哆嗦。 第六章 岳丈 “显……显形了?”右耳望向晏娘,身子却向屏风后面挪去。 “你看看它们是什么?”晏娘右手稍一用力,屏风啪的就合上了,露出后面那两个随风摆动的影子。 “这……这不是我今早在集市上买的那盆芍药吗?”此刻,这一大一小两只花骨朵正努力的将层层花瓣绽放开来,露出中间黄色的花心,这情景本应极美,却看得右耳一阵恶心,因为,两只花骨朵俨然已经变成了两张人脸,大一点的不正是刚才被马车撞得身首分离的那个女人吗?她面色苍白,双眼放空,耳目鼻口间流淌着细细的血丝。而小的那只显然就是女人尚未分娩的孩子,她脸上的皮肤皱皱巴巴的,像个年过古稀的老头儿,张着大嘴发出有一声没一声的啼哭。 “恶心。”右耳抓耳挠腮的在地上蹦来蹦去,仿佛有无数虱子钻入了他的皮毛,但如此这般似乎还不能让他舒心,只能伸出已经长出了白毛的爪子,一下子将那两朵花撕的稀碎。鲜血从指缝中溢出,滴滴答答的溅落在他的脚边,右耳看着自己被染红的手掌,跑到水井边打了桶水,拼命地搓洗起来,“好臭,比荆尘锦的味道还难闻。” 晏娘被他慌乱的模样逗笑了,“死人哪能和活人比呢,他们被忘川浸染过,自然腥臭难闻。” “可是晏娘,你做这屏风究竟有何用?”右耳拎起水桶朝地上的血迹泼过去,将地面冲洗干净。 “到时候你便知道它的用途了。”她嫣然一笑,踮着脚绕过水渍朝房中走去。 刘叙樘站在云胡书院外面的树影下,他见那帮小孩子从课室里冲出来,蹦蹦跳跳的来到院中玩耍方才走了进去,冲里面那个略显落寞的背影唤了一声,“表兄。” “你小子怎么又来了,我朝为官的都这么清闲吗?”扈准慌忙将一样东西放入袖口,扭头冲刘叙樘露出一丝掺杂着悲伤的笑。 刘叙樘将他的神情尽收在眼里,却没有急着去戳穿,他大大啦啦的坐在一张书案上,懒洋洋的说道:“好容易结了桩大案,总得容许我休息下,门外有大把好春光,我可不想像某人一样,将它辜负了。” “话中有话?”扈准斜了他一眼。 刘叙樘将身子挪到他旁边,眉眼笑得弯弯的,“表兄,戏班子的那位竹笙姑娘方才又来偷看你了,她被我撞见后,匆匆忙忙的走了,你说你这么多年来都孑然一人,要不要考虑一下别人,也别辜负了人女儿家的一片痴情。” 扈准将桌上的书一本本摆放好,“我记得你小时候话很少的,五岁才勉强能说几个字,祖父差点把你当成哑巴,怎么现在这么多嘴多舌的,招人烦。” “我还不是为你好,你都一把年纪了,却还未娶妻,我娘,也就是你姑母一天要念叨上几百遍,谁受得了?”刘叙樘将书从扈准手里抢走,正色看着他。 “谁说他没有娶妻?”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刘叙樘回过头,看到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头儿正从院中朝屋内走来,他的脸红通通的,长满虬髯,两条眉毛差一点火候便能竖起来,像两条爬虫似的黏在一双绿豆小眼的上方。他迈过门槛,每一脚都恨不得将地板踏出个洞,怒气冲冲的直逼到扈准跟前,鼻息喷到他精致的眉眼上,“尚未娶妻?原来你对外人都是这么撒谎的,怎么,想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拐走个黄花闺女,就像当初对我女儿那样?” 扈准却不恼怒,他纹丝不动的站着,眼皮轻轻一抬,“若不是你当初极力反对,绿翘又怎么可能没名没分的和我住在一起,不过你放心,她永远都是我扈准的妻子,也是唯一的妻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娶她人。” 刘叙樘本来还心有不解,现在听他这么说,心里也顿时明白了大半,他伸手挡在那老头儿和扈准之间,脸上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这位先生,你擅闯私宅已是不对,又在这里大吵大嚷的,影响书院清净,我大可以向官府告你个滋事之罪。” 那老头儿看了他一样,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声线陡然拔高了几分,“擅闯私宅?我是来这里寻女的,谁敢说我擅闯私宅?”他一把推翻了面前的书案,“扈准,你这个欺世盗名的骗子,我一日寻不得女儿便一日不会让你清净,官府找不到,我便自己找,绝不会让我的女儿白死的。”说道这个“死”字时,他双眼突然一空,仿佛心都已经死透了,但是紧跟着便从裤腰里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斧头,狠狠的朝扈准的方向劈过来。 刘叙樘大惊,伸手便拉着扈准朝内室跑去,斧起斧落,“咣当”一声将那案台劈作两半。 看着自己的“杰作,”老头喷出一口长气,满意的将斧子塞回腰间,拍了拍手就朝门外走。 “等等,你休想便这么走掉了。”刘叙樘怒从心头起,拔脚就要追上去,却被扈准拦住了。 “别追了,他隔三差五便要来闹上一回,你管得了这次也管不了下一次。”他眼中的颜色让刘叙樘看不明白。 “难道就这么由着他胡来?” “他也是可怜人,自从绿翘不见后便成日喝酒,连家业都落败了,或许‘恨我’便成了他唯一活下去的动力,这样也好,至少他能有个念想,不至于活得混混沌沌,生不如死。”扈准一字一句的说着,声音清晰的有些吓人。 “我……到不知道自己多了个嫂子,”刘叙樘挨着他坐下,眼睛盯着他无比寂寞的侧脸,“能跟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吗?” 扈准眼睛的色彩倏地变浅了,似乎一瞬便经历了沧海变换,他从袖口中掏出一把断了几根齿的木梳,放在手心里轻轻抚摩着,仿佛它是绿翘素净的面庞,“她很好,很好很好。” 第七章 绿翘 那年我离开故乡,对家人说要去参加科举,其实是独自一人来到了罗浮山的一座道观里静心修行,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好读诗书,却对做官毫无兴趣,所以在成年之后,便决意离乡背井,去做一些不受世俗束缚也能让自己清心静气的事情。那道观地处罗浮山的深处,十分僻静,观中只有我和一个老道,我不分昼夜的念书读经,饿了便去林中捉些野物摘点果子来吃,过得悠闲自在。 那天,秋日的风横扫了整片山林,树上的叶子仿佛一夜之间掉的精光,将道观铺的满满当当的。我拿了把扫帚站在寒风中清扫落叶,常常是刚刚扫成一堆却又被寒风吹散开来,飘飘洒洒的从半空中打着旋儿落下。 如此几番下来,我不禁又急又恼,赌气般的将扫帚扔到地上,走到一旁坐下。就在这时,院墙上方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笑声,抬眼望去,我看到了一个少女,她穿着身水绿色的裙子,脸孔素净的像秋日的长空。 一抹和这素净的长相及其不相符的笑挂在她的脸上,我一看便知这笑是设计出来的,她不知想了多久,习练了多少次,才制造了我们之间的这次“偶遇”。 我没有揭穿她,却假意换上了一副严肃的面容,“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她楞了一下,身体顺着墙面滑下,“小道士,你连扫个落叶都不会,乱七八糟的道理倒是挺能讲的,你倒是说说看,在这深山野庙里,有什么乐子可寻?” 我凝神注视着她,很久都没有说话,她却被我看的不自在起来,脸上慢慢的飘上了一层红晕,“小道士,不要以为装哑巴我就会放过你,快说,这一地的落叶于你而言到底有什么乐趣?” “每次只要听到鞋踩落叶的声音,我便知道是你来了,心中自然欢喜。” “你……早就发现了?”她的脸不红了,呼吸却急促了起来,胸口一起一伏的,煞是可爱。 我朝她走去,伸手将一片枯叶从她的发间取下,“你是绿翘?” “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的?” “前几日师傅说张大户来旁边的村子里收租子,将他的独生女儿绿翘小姐也一同带来了,那绿翘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有倾城之色,依我所见,也只有姑娘你当得起师傅这几个字了。” “爹说书读的多了,人便呆了,可我看小道士你,倒是油嘴滑舌的很。”她瞪了我一眼,嘴角却不自觉的上扬起来。 从此,绿翘便日日来道观找我,她有时会带上自己的嵇琴,为我弹上一曲,抚琴的绿翘,就像一个仙子,十指纤纤,身姿优雅,我常常会迷醉在这琴声中,觉得天堂也无非就是这般美妙。 可是有一天,琴声戛然而止,她的父亲张大户不期而至,他甚至不容我们多做解释,便摔断了绿翘的嵇琴,并用拳头将我揍得鼻青脸肿,以此警告我不要再靠近他的女儿半步。 他是这么说的:“你们这些读书人,一个个看起来衣冠楚楚的,实际上都是人面兽心,一肚子坏水,我是绝不会把女儿嫁给你的,想都别想。” 我肿着半边脸看着他苦笑,心里想着绿翘的身世,她的母亲在生下她不久便跟着一个琴师跑掉了,所以张大户才对我们这些所谓的“文人雅士”恨之入骨,让女儿读书学琴已是他的极限,要想让他将绿翘许配给我,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可是我这个人,或许真如张大户所说,读书读得痴了,对不可能的事情,也总觉得要去试一试的,所以,在一个月高风黑的夜晚,我偷偷潜入了张大户家里,找到了绿翘,问她愿不愿意放弃一切,和我一起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其实来之前我已做好了她会一口回绝我的准备,因为她自小娇生惯养,又怎会心甘情愿的离开父亲一手打造的温室,跟着我一起踏上未卜的前路。 然而绿翘没有半点犹豫就答应了我,她说张大户已计划将她许配给一个地主的儿子,而我若不来寻她,她便准备以死相抗,吊死在这房梁之上。 我眼中有泪有笑,“还好我早来了一步,要不然……” “要不然你见到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不,要不然我也得随你而去了。” 我和绿翘连夜离开了张大户的家,来到了几十里地外的新安城,在这里安顿了下来,做了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妻。 那时,我们还没有银子开办书院,我去了一户人家当教书先生,收入虽然微薄,但是勉强能维持我和绿翘两个人生活。 绿翘一点也不娇惯,虽然过得贫苦,她却将家里照顾的井井有条,每天早晨,她都亲自帮我束发,没错,就是用这把木梳,将我的每一缕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服服帖帖,扎成一个完美的发髻,然后再送我出门去。而我也从不出去吃酒玩乐,而是将口袋里的每一分银子都存起来,准备在绿翘生辰的时候送她一把嵇琴。 终于等到她生辰那日,我也攒够了银子,于是兴冲冲的到街上买了一把嵇琴,这才拿着它来到我教书的那户人家,准备一回家便给她一个惊喜。谁知刚到那家门口,我便看到张大户正端坐在堂内,向我的雇主累述着我的“罪行”:我是怎样勾搭了她的女儿,怎样将她拐到新安城,又怎样割断了他们父女的缘分。 看到这一幕,我便知道自己这份工是保不住了,便头也不回的想要离开,可张大户看到我之后便疾步走过来,嘿嘿笑着将那嵇琴摔在地上,折成两段。 “我今天就带绿翘走,你要是还有那么一点良心,就不要让她再跟着你受苦。” 这是那天他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 那晚,我头一次没有回家,我用口袋里剩下的几个铜板买了罐酒,在街边喝的烂醉,我不怕张大户,他顶多找人把我打残打废,可我心疼绿翘,心疼她跟着我受苦,这一年来,她没有再抚过琴,每每想到这点,我心里都像针扎似的疼。 第八章 袖子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飘着粉纱的大床上,轻纱后面,依稀站着一个曼妙的人影。我刚想开口,那人突然向我走来,还未靠近,香气已先飘进了口鼻间。 她掀开纱帘看着我,眼底的春色藏都藏不住,“先生醒了,若不是镜儿发现了你,先生恐怕就冻死在栖凤楼外面了。” 听到“栖凤楼”这三个字,我脑子轰的一下,赶紧撑着床想爬起来,可是酒意未消,我的头晕的厉害,于是身子一歪又朝下倒去。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可是我身上半点银子也没有,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姑娘。”我强忍着醉意勉强将一句话表达清楚。 谁知那名叫镜儿的女子身子一软,像一条蛇般缠到我怀里,笑声尖利刺耳,“我不要你的银子,先生是什么样的人物,只要你乐意陪着我,我便什么都不要你的。” 我心急火燎的要将她推开,可是越是用力,她便缠的越紧,怎么都摆脱不掉。 就在这时,正对着床榻的门打开了,绿翘的身影出现在门间,她穿着件土布袄子,发丝被冻的结了冰,挂在两腮旁。她就这么看着我,眼里仿佛承载着万年的沧桑。过了许久,她终于笑了笑,声音却像飘在天外,“找了一夜,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不是的,不要相信你看到的。”我强撑着床面起了身,却因为手脚绵软,被镜儿轻轻一拉就又一次倒在她的怀里。 绿翘不听我的解释,她转身便朝外走,可是袖子被门上一颗凸起的木钉挂住了,将她的袖口扯开,露出里面发黑的棉花。绿翘呆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过了一会儿,她蹲下身,将那半截袖子捡起塞进怀里。 见此情景,镜儿笑得前仰后合,她终于舍得放开我,“这位姑娘,男人都是贪恋美色的,你看看你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怪不得你这俊俏夫君要来我这里寻快活。” 绿翘冷笑了一声,“那我就祝你们快活到老,快活至死。” 这是我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里不是绝望,而是深深的失望,她对我,就此死了心。 “后来呢?你没去将绿翘姑娘追回来?”刘叙樘死死的盯着扈准,仿佛想从他的身体中将那个可怜的女子挖出来一般。 “她不见了。” “不见了?” “我强忍着醉意回到家,却发现院落中空无一人,我想绿翘一定是伤透了心,跟着张大户回去了,于是万念俱灰,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然而第二天一早,张大户怒气冲冲的找了过来,问我绿翘去了哪里,他说绿翘从栖凤楼回来便告诉他自己要回去收拾些东西,也顺便和我做个了断,可是这一去便再无音讯。” “所以他认定是你杀了绿翘,才时不时的来这里闹事?” 扈准苦笑了一下,“闹事?如果只是这么简单倒也罢了,他还报到官府,带了几个衙役过来将我这里翻了个底朝天,就差将那棵古树连根拔起了。” “这也欺人太甚了,你对绿翘的爱一点也不比他这个当父亲的少,怎么他的伤心就可以向你发泄,你的伤心就什么都不是了呢。”刘叙樘深深的叹气,“不过,绿翘姑娘到底去了哪里呢?她一个弱女子,又身无分文,怎么就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了呢?” 扈准没有说话,他握紧了手里的木梳,将梳齿儿深深地嵌进指端的皮肤里。 蒋惜惜在傍晚时分来到云胡书院接迅儿回府,她刚拐进胡同,便看到刘叙樘独自一人站在夕阳的余晖中,看着天边那团烧得最旺的云朵发愣。 “嘿,”她从背后拍了他一把,“都说刘大人是富贵闲人,今天我算是想明白了,你连欣赏日落都可以如此专心致志。”说完这句话后,她自己也楞了一下,自己什么时候竟对这个京城来的四品官员如此随便了,也许因为他脸上那抹总是不太正经的笑,才让她忽视了他的身份。 “蒋姑娘又开刘某玩笑,”他说着又换上那抹熟悉的笑,“只是今日听到了一个悲伤的故事,所以才有所感慨,方才看见这将落的斜阳,不禁又触景伤情了。” “哦?”蒋惜惜朝前凑了凑,“什么故事?谁的故事?刘大人说来听听。” 刘叙樘刚要回答,迅儿突然从书院中跑了出来,上前就抱住蒋惜惜,“惜惜姐姐,今天书院来了个怪人,他不仅骂了先生,还用斧子将先生的案台砍烂掉了。” “还有这等事?”蒋惜惜吃了一惊,随即又抬起头看着刘叙樘,“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悲伤的故事吗?” 快走到新安府时,刘叙樘的故事也讲完了,他看着前面蹦蹦跳跳的迅儿,罕见的长叹了口气,“还是小孩子好,无忧无虑的不知烦恼为何物。” 蒋惜惜掩嘴笑了一下,“刘大人和扈先生不同,即便这么大了,看起来还是满腔天真,没有什么烦忧。” 刘叙樘正色看着她,“可能是因为我的成长之路颇多坎坷,所以老天可怜,便让我现在逍遥自在,了无牵挂。” “除了被表兄从树上推下来,刘大人还经历过别的苦难?” “说出来不怕吓到姑娘,小时候我们镇上遭过强盗,而我呢,差一点便成为了那强盗头子的刀下鬼。” “还有这等事?” 刘叙樘见她惊住了,便志得意满的笑了笑,“姑娘孤陋寡闻了吧,我小时候住的镇子地处边陲,经常会有异邦的匪徒前来侵扰,他们抢了财物和女人便跑,经常官兵来了,匪人早已不见踪影。镇上的居民苦不堪言,只能将值钱的东西埋进地窖,并叮嘱家中的女人白天黑夜都不要轻易出门。如此一来,那些匪徒几次三番到镇子上来都没有收获,渐渐的,也就不来了。随着时间的流逝,镇上的居民们放松了警惕,慢慢的将强盗的事情忘诸脑后。” 第九章 除匪 我还记得那天是中元节,晚饭后,我们小孩子便随大人一起来到街头,大人们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钱和贡品,放入铜盆中点燃,以用来祭奠先祖。而我们呢,便三五成群的在那些燃着火焰的铜盆间跑来跑去,若是被火焰燎到了衣角,便会招来一顿乱骂,但这骂声非但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心情,反倒让我们更加兴奋起来,步伐迈得比先前更快了,笑声响彻了整个镇子。 可就在大家沉浸在节日的氛围中时,忽然听得不远处的山坡上传来了一声马啸,所有的大人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一个接一个的从还在燃烧的铜盆前站起来,朝山坡望去。 山坡前面,出现了一个黑影,那人骑在一匹大马上,也远远的看着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小镇。突然,那条人影后像变戏法似的多出了几十条黑影,他们都骑着马,手里握着半人高的长刀。 我不记得是谁先发出了第一声尖叫,只记得那些黑影在听到这叫声后如潮水一般的向我们涌过来,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镇子上。大人们抱起孩子纷纷朝家里逃去,沿路不知踢翻了多少铜盆,火花四溅,黑灰满天,迷住了我的双眼,也阻挡了我回家的路。等我终于泪眼模糊的将眼睛睁开时,却发现身边的玩伴都不见了,面前的泥地上是四只钉着铁掌的马蹄,它们发出“咔哒咔哒”的踱步声,每一声都仿佛敲在我的心上。 我鼓足勇气仰起头,终于看清楚了马背上的那个人,他长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大脸,脸色红的发紫,头发卷曲盘绕,遮住了里面一双凶狠的小眼睛。看到这张凶神恶煞的脸,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可是刚哭了几声,脖子就被扼住了,那个强盗头子抓住我的脖子将我提起来,用混沌不清的声音冲躲在屋里的镇民们喊道:“把银子和女人都交出来,不然,这个孩子,就......”他用手朝我脖子上一抹,然后发出一连串凶狠的笑声。 我当时吓得连哭都不会了,整个人瑟缩成一团,抖得像个刚刚离巢的小兽。就在这时,我看到自己家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母亲满脸挂着泪从门里出来,踉踉跄跄的朝我跑过来,可是她还没走出几步,却被一双大手给拦下了。是外祖父,他绷着一张脸,强行命令母亲回去,然后双手抖了下袖子,一步步的向我走过来。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他当年的样子,他面孔平静,衣袂轻摆,每一步都迈的坚定而轻快,没有丝毫的犹豫,就仿佛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卷书,一把琴,而不是这个握着长刀的贼人。 那强盗头子见我外祖父走近了,便一把将刀尖对准了他的喉咙,发出了一阵含混不清的笑声,“老头子,你这一身皮都皱巴的不像样了,我要你何用啊。”后面的强盗听他这么说,也都纷纷笑了起来,嘴巴里发出牲口一般的恶臭。 外祖父却并没有被他的话惹恼,脸上甚至还慢慢爬上了一层不易觉察的笑,他看着那个强盗头子,慢慢的说道:“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确实没什么用了,不过,我还有一样异能是别人没有的,我啊,会算命,不如让我帮你算上一卦,看看你气运如何。” 强盗头子又笑了,刀尖却向前戳近了几分,将外祖父的脖子都扎破了皮,“老头儿,你知道骗我是什么后果吗?” “知道,所以绝不敢有半点虚言。” “好,”强盗头子大喊了一声,“不用帮我算,你到说说看,今天我手里的这个小畜生会不会死啊?” 外祖父微微一笑,“我这外孙福大命大,当然不会夭折在你这泼皮的手里,倒是你,命数已尽,活不过今日了。” 听他这么说,那强盗不禁又惊又恼,抓住我脖子的手猛地收紧了力道,另一只手则举着刀狠狠的朝我扎了过来。 看着锋利的刀刃越来越近,我不禁闭上了眼睛,心里默念道:完了完了,我这条小命今天就要交代到这里了。可是,肉体的疼痛还未袭来,身子却猛地一震,整个人被甩飞了出去,被一双苍老却刚劲有力的手牢牢的接住了。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外祖父抱在怀里,不禁悲喜交加,吸了吸鼻子就准备哭出声来,外祖父却捂住了我的嘴巴,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刚才还坐在马上面的强盗头子倒栽葱似的竖在地上,脸上带着一抹惊愕的神色,他的脖子折了,在肩膀和下巴之间变成了软绵绵的一条,叠在一起。 后面的强盗们惊呆了,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个个面面相觑,小声议论着。 “刚才是什么东西?红扑扑的一团?” “没看清楚,那东西力气好大,大王竟然都被它撞得从马上飞下去了。” “还是走吧,听说今天是宋人的鬼节,死鬼们都要从地府上来的,别招惹了他们。” 此话一出,强盗们再也不敢多做停留,他们甚至连大王的尸身都没有拉走,就一个接一个的骑马跑进暗夜中。 我在床上足足躺够了三天才踏出房门,其实我的身体并没有受伤,但是那晚的经历却着实把我吓到了,不是因为那伙强盗,而是我也感觉到了他们口中的那个东西,它撞到强盗头子时蹭到了我的后背,那东西毛茸茸的,还长着一条大大的尾巴。 外祖父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依然每天读书作画,过得山明水静,不食烟火。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去书房找到他,问他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看着我,两道长眉垂的弯弯的,“我老眼昏花了,也没看清楚,想是祖宗显灵呢,怪这帮贼人破坏了他们一年一度的盛宴。” 我想了想,觉得倒也在理,“但是,剩下的那些强盗不会回来报仇吗?为了他们死去的大王?” “他们,应该是回不来了。”外祖父摸摸我的头,慈祥的笑了笑,“永远都回不来了。” 第十章 同根 “为什么回不来了?”蒋惜惜跟在刘叙樘身后追问道。 “外祖父说贼人之间常互相厮杀,经常会有一伙人被另一伙人整个杀光的情况发生,所以不回来也是正常的,不过,他说的倒是一点没错,因为我从此之后再未见过那伙强盗。” “这么看来,你外祖父绝非一般人。”蒋惜惜叹道。 “哦?姑娘何出此言?” “不光是你的故事,还有扈先生,他是被你外祖父带大的吧,你看看他的模样,不问世事,不染风尘,简直就像仙界中的人物。” “姑娘对我表兄的印象不错啊。”刘叙樘说完便不阴不阳的盯着蒋惜惜笑。 蒋惜惜刚想回两句嘴,却见迅儿径直跑过了新安府的侧门,朝着霁虹绣庄的方向跑去,她心里一急,加快了脚步,谁想这一下子牵扯到尚未好全的伤口,疼得她“嘶”的一声,捂着肚子直咧嘴。 “怎么,伤口又痛了吗?”刘叙樘敛起嬉皮笑脸的表情,关切的问道。 “我没事,快,帮我把迅儿追回来,别让他到绣庄去。”蒋惜惜指着前面的牌匾冲他说道。 刘叙樘心里虽不是很明白,脚下却依她的话朝霁虹绣庄走去,他走进大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只隐约听到一两点笑从一间侧室飘出来,于是便上前掀开帘子准备进去。 “请问这位公子需要买些什么?”一个恬淡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把刘叙樘吓了一跳,他转过身,眼里映入了一个淡青色的人影,那是个女孩子,年龄比蒋惜惜略大些,面容俏丽,嘴角扬着一缕笑。 “是刘某唐突了,”刘叙樘赶紧解释,“我是来找迅儿的,看到院内无人,便擅自闯了进来,还请姑娘见谅。” “原来您就是刘大人,”女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早就听街坊们说新安府来了贵客,却无缘一见,今天总算是见到了,”她手指朝里一点,“迅儿就在里面,在和我那伙计下棋呢,不过他现在正在兴头上,怕是不肯跟大人回去的。” “不妨事,一局棋的功夫,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好了。”刘叙樘笑着,心里却有些纳罕,眼前的女子年纪不大,却淡定从容的很,见了他这个“京官”也没表现出半点怯意。 “刘大人要不要去屋里坐坐,晏娘沏杯好茶给大人解渴。” “也好。”刘叙樘正尴尬着,听她这么提议,便迈脚朝屋内走去,他掀开帘子,却脚步一滞,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门内放着一盏屏风,那屏风总共有四扇,每一扇上面都绣着一朵血红色的花,这花的花瓣很长,向四周延展着,仿佛女人纤细的手指。花心是鹅黄色的,中间落着几点黑,似是花的种子。 “刘大人,怎么不进去,愣在这里做什么?”晏娘跟在身后问道。 “掀开帘子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一些声音。”刘叙樘若有所思的说道。 “声音?” 刘叙樘拍了下脑袋,冲晏娘勉强一笑,“应该是我听错了,可能最近休息的不好,所以头脑有些混沌了。” “大人吓我一跳,”晏娘舒了口气,“我还以为屋里进了贼人呢。” “失礼了,”刘叙樘连忙道歉,但是他的心情却丝毫没有缓和下来,因为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来自于他去世多年的父亲,他声线嘶哑,还带着哭腔,他反复说着一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可还未容他多想,蒋惜惜的声音已从门外响起,“刘大人,迅儿呢?哎,怎么一会儿功夫,你连茶都喝上了?” 晏娘笑着抬头,“迅儿正同右耳下棋呢,估计一会子就好。” 蒋惜惜刚想张嘴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咽了下去,程牧游告诉她晏娘在玉泉镇帮了不少忙,她自是不好再同她作对。 “姑娘这里果然不是一般地方,连刘大人来了都走不动,要品一杯茶才舍得走。”虽然极力压制,但是说出口的话听起来还是那么来者不善,蒋惜惜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你啊你,就不能掩饰下自己的好恶吗?好好的一句话被说得像在骂人似的。 晏娘倒是不介意,她淡淡一笑,冲屋里喊道,“右耳,下完这一局就罢了,蒋姑娘他们都等急了。” 话音落下没多久,迅儿就撅着嘴巴从屋里走出来,他白了蒋惜惜一眼,然后走到晏娘身旁,扯着她的衣袖,“下次让右耳哥哥去府上找我吧,同他下棋可有意思了,简直像变戏法似的。” “戏法?我到从未听过下棋还像变戏法呢?”蒋惜惜插嘴道。 迅儿刚想解释,却被晏娘揽到怀里,她拨开他头顶扎成一束的发髻,将一样东西拿在两指间,“迅儿,你今天去了哪里?”晏娘的眼睛亮闪闪的,里面少了些许戏谑,多了几分认真。 “我今天去了书院,然后......”他挠了挠头,“然后就来你这里了,晏娘,你手里是什么东西?” 晏娘两指捻了捻,再松开时,指间已经空无一物,“虱子,看来你的书院不太干净啊,回去后让下人多烧些热水,好好的给你搓一搓。” 是夜,程牧游从书房出来,准备到内室就寝,经过院子时,他看到刘叙樘正一人独坐亭中,眉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大人,”程牧游走了过去,“我倒很想知道是什么事将你愁成这般模样,想必应该是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 刘叙樘摇摇头,“程兄和蒋姑娘一样,就喜欢开我玩笑,喏,现在玉泉镇的事已经了结了,我也派人去向皇上禀明了案情,难道还不容得我在你这里偷闲几日?” “哪敢,贤弟想住到何时就住到何时,我这里房子多,贤弟若不嫌弃,专门腾出一间给你便是。” 刘叙樘无奈的干笑了两声,“程兄又说笑,其实我刚才是想到了家父,才一时有些许惆怅。” 程牧游眉毛一挑,“刘大人?” 第十一章 受制 “家父去世多年,我平日里却极少想起他,可近日却不知为何,总是梦到他临走前那几天的样子,那时的他已经病入膏肓,常常在梦中呓语,说着一些我和娘根本听不明白的话。”刘叙樘的笑容今天显得有些许凄凉。 “你和惜惜倒是挺像的,”程牧游在他身边坐下,“她也总是坐在这亭子里,思念自己的父亲。” “怎么蒋姑娘的父亲也去世了吗?” “很早之前就不在了,惜惜是个孤儿,从小被程家收留。” 刘叙樘深深的叹了口气,“蒋姑娘的身世这么可怜,却依然可以如此乐观豁达,着实令我佩服。” “若说乐观豁达,怕是没几个人能比得上贤弟了。”程牧游嘴边浮现出一抹狡黠的笑。 “程兄又开我玩笑。” 月亮一点一点的爬到了夜空最高处,将银白色的光洒的满院都是,温柔又诡秘。 “夜这么深了,您要去哪?” “这些匪贼越来越猖狂了,今天除掉了他们的大王,若不将他们连根拔起,必有后患。” “您一个老头子,怎么对付得了这么多贼寇?” “我当然有我的方法。” “等等,您手中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还是被你发现了,不如同我一起,看看那些匪贼是如何被它消灭掉的。” 一只又热又软的手覆在扈准的手上,他猛地睁开眼,却仍一时无法适应眼前这个真实的世界,梦中祖父的声音似乎延伸到了这里,将他的脑子弄得一片混乱。 “先生怎么现在才醒,镜儿都在门外等了一个时辰了,您也知道我溜出来一趟不容易的。”这声音撒娇中带着些许嗔怪,柔媚中透着点强硬。 扈准将手抽了回来,“前几日不是刚来过?怎么又来了?”他嗓音中的疏离再明显不过了。 镜儿嘟起嘴,将身子又朝他靠了靠,“人家就是想你了,想得不得了,挠心抓肺的,若再见不到先生,恐怕就要抑郁而死了。” 扈准看着镜儿头上那颗廉价的步摇在自己面前摇来晃去的,心下生出一股嫌恶,他朝墙边挪了挪,“一会儿孩子们就要来了,还请姑娘自重。” 镜儿一楞,脸色突然变得阴沉狠辣,“先生别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若惹得我不高兴,小心……” “你想要什么?”扈准打断了她,他的语气软了下来,有气无力的很。 镜儿笑了,她转变的太快,让扈准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个善变的妖女。 镜儿一把抱住他的肩膀,“我要你为我赎身,我要和你远走高飞,离开这个伤心地。” “我不走。”他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不走?”镜儿顿了一下,突然一巴掌打在他白净的脸上,手指所到之处,留下了五道红色的印记,“那我便将什么都说出来,大家都不要活了。” 扈准半伏在床上喘了好一阵子气,抬起头时,他已恢复成平日那副淡雅的模样,“好,我答应你,不过替你赎身需要银子,你也知道,这些年我没有存下什么,再给我一点时间。” “这才对嘛,”镜儿嘟起涂得通红的嘴唇,轻轻在他留着指印的脸颊上嘬了一口,“我会等你,你可不要负了我,否则我会很生气的。”说完这句话,她便扭着腰下了床,回头深深的看了扈准一眼后,才依依不舍的朝门外走去。 竹笙趴在墙头,泪水汩汩的从眼睛里冒出来,止都止不住,她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求不得”的绝望,她不明白,那个风姿岫玉、不食烟火的扈先生,为什么要和这样的女人纠缠不清。她那颗没有经历过世事的少女心遭遇到了强烈的打击,几乎要碎裂成几瓣,她哆嗦着双腿从墙头爬下来,随后几天,便像个游魂一般,在云胡书院旁徘徊游荡,想确认自己那天看到的是否真实,却又怕确认之后再一次将心和魂彻抛进绝望的深渊里。 迅儿正伏在书案上休息,突然发髻被人狠揪了一下,“喂,先生去哪了?”小玖的声音出现在头顶。 迅儿揉揉惺忪的睡眼,“刚才还在呢,怎么一会子功夫就没人了。” 小玖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拉起迅儿就朝门外走,一直走到扈准居住的内院门口才停下。 “想不想进去看看?”小玖又粗又短的手指指着没上锁的门。 迅儿唬一大跳,“先生说过不让进去的,那是他自己住的院子。” “你还想不想吃云片糕?”小玖边说边分泌口水,两个圆圆的腮帮子一起一伏的。 “先生昨儿不是刚给我们分了吗?” “那么点儿哪够啊,”小玖砸吧着嘴,“你要是不进去,我可是自个去了,不过一会可以分你一点。”他说着便将门推开一道缝挤了进去,又慢慢的把门带上了。 迅儿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只得伸着脑袋看着大门口,生怕扈先生的身影突然间出现。 扈准的卧房没有上锁,里面半个人影也没有,小玖心头一乐,圆滚滚的身子一蹦一跳的就蹿进了房间。这里整洁的像没人居住一般,物品极少,书案和床榻都是一尘不染的,只有书架上密密麻麻的摆满了他看不懂的各色书籍。 小玖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却仍没发现那包油纸包着的云片糕,他心里开始焦躁起来,一方面怕扈先生冷不丁的回来了,另一方面肚子里的馋虫又钩的他又不愿意就此收手。 突然,床榻下面发出“咔嗒”一声,把小玖吓得差点跳起脚来,他像定住一般,两个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看着床下黑漆漆的那一角天地,心脏不自觉的跳的飞快。 “唰。”又是一声轻微的响动,随即,一样东西慢慢从床榻下的阴影里移出,露出暗黄色的一角。 “是云片糕。”小玖心里一动,鼻子里似乎也飘进了一丝点心的香气。 他握紧拳头,左右看了看,终于下定了决心,走到床边弯下胖墩墩的身子跪在地上,伸手朝那包云片糕探去。 第十二章 书 眼看就要碰到油纸了,那包云片糕却像长了腿似的朝床底下滑去,小玖虽觉得奇怪,但是却不甘心好容易到嘴的美味就这么溜走了,所以只得撅着屁股朝床底爬,胳膊伸得笔直,指间差不多就要碰到油纸包的边缘了。他心里一阵窃喜,两腿蹬地向前一使劲,右手死死的抓住了油纸包。 心下一阵松快,小玖嘿嘿笑着从床下爬出来,准备打开纸包大快朵颐时,却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也动不得。 刚才还被他抓在手心的纸包不见了,如今出现在地板上的是一本书,一本黑色的厚重的大书,那书的四角都磨破了,看起来十分古老,像是已经存在了几百年。 小玖挠了挠头,不对啊,明明他手心里还留着油纸松软的触感,怎么摆在眼前的却是这么个玩意儿呢? 他看着那本有自己半个身子那么大的书,心里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轻快的将它从床下面拖来的。他呆坐在床边,看着书封上一个个像字又像花纹的东西,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书面发出“啪”的一声,轻轻的跳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倏地蹿进了小玖的耳朵。 “放我们出来,放我们出来。” 那声音像是一个人的,又像是千军万马发出来的,它像一股洪流,冲刷着小玖快要崩溃的神经。 “放我们出来......”封面又跳动了几下,书在地板上剧烈的震动开来,似乎想将书页摊开似的。就在这时,小玖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他左脚一蹬将那本书踹到床下面,然后爬起来头也不回的朝门外冲去。 刚走到门外,就看见扈先生慌张的从外院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同样慌张的迅儿。 “小玖,你的脸怎么这么白。”迅儿冲他大声喊道。 “我……我……”小玖刚想说些什么,却感到下腹猛地蹿出一阵火辣辣的疼,他张大嘴巴,白沫一股一股的顺着嘴角喷涌而出,眼前突然多了好些黑色的星星,小玖双眼一翻,倒在了扈先生的脚旁。 “所以小玖是为了偷吃云片糕溜进了扈先生的房间,然后出来的时候就晕倒了?”程牧游一边翻着书一边漫不经心的替儿子总结道。 “嗯,没错,他的模样吓死人了,满嘴白沫,我还以为救不过来了,不过大夫还没到,他就醒过来了,可是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程牧游将书合上,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看着迅儿,“第一个可能性,他被扈先生突然出现吓到了,所以一时昏厥了过去。第二个可能性呢,就是昨天天热,他又长得胖,长时间不喝水,便极可能得了热症。总之,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话说回来,你也是读了书识了字的人了,怎么能放任小玖进去偷吃的呢?” “我……”迅儿没想到这番话竟然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来了,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眼睛却瞟向站在一旁的蒋惜惜。 “小玖那孩子连自己父母的话都不听,又怎么会听迅儿的劝呢,想必迅儿是拗不过他,所以只能当了一回‘帮凶’。”蒋惜惜笑嘻嘻的将迅儿揽在怀里,识趣的替他求情。 程牧游摇头笑笑,站起身走到柜子旁,伸手从里面拿出一只巨大的木箱,他打开箱盖,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递给迅儿,“把这瓶丸药交给小玖,让他每日临睡前服下一粒,这药可以祛除暑毒,起到凝神静气之功效,不过最重要的是,让他以后不要这般馋嘴了,若不是负荷过重,他今天也不会轻易晕倒。” 迅儿喜滋滋的接过瓷瓶,一边念叨着“爹爹对我最好了,”一边朝门外跑去。 “这孩子,心倒是软的很,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那瓶药。”蒋惜惜看着迅儿的背影,怜爱的摇了摇头。 “还有事?”程牧游在案台前坐下,又一次拿起了书。 蒋惜惜犹豫了一下,“大人,梨园的那块地?” 程牧游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批了。” “大人真的批了?” “不然还能怎样?” “那......”蒋惜惜还想再多说几句,却看到程牧游的脸上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丝笑,便将要说的话收了回去,“大人,可是想出了什么法子?” 程牧游抬起头,他眉目舒展,脸上带着几分喜色,将本就英俊的脸孔衬托的更加卓尔不凡,“地是批了,可是,我一样能让她这青楼开不下去。桦姑她千算万算,但肯定没想到栖凤楼新址的对面开了一间什么铺子。” 蒋惜惜见他这段时间来头一次展现欢颜,不禁也跟着开心起来,她急急的问道,“大人不要卖关子了,快说与我听听。” 程牧游盯着她好奇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棺材铺。” 小玖今天没来书院,迅儿看着他空荡荡的桌子,又看了看手里那只瓷瓶,心里涌出一阵难过。 “扈先生,这是我给小玖拿的药,可是他今天没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扈准把瓷瓶接过来,“交给我吧,我今天要去探望小玖,可以代你将药转交给他。” “谢谢先生。”听扈准这么说,他心里才略略舒坦了些。 午休时分,迅儿心里还是惦记着小玖,他没和同伴们玩闹,而是独自一人来到庭院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拽着地上的杂草。草都被拔干净了,他才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已经被压得稀碎的点心,轻轻的叹了口气:小玖,你快回来吧,我给你带了点心,虽然爹爹说你的病是因为吃的太胖才引起的,但我总想着,你吃了这点心,心里定会喜欢,这样病肯定就会好的快了,你若不来,我就只能用它喂蚂蚁了。 内院突然传来一声响动,就好像瓶子摔在地上的声音,迅儿顺着那声响扭过头,看到几粒丸药从院门下面的缝隙里滚了出来。他大吃一惊,连忙朝着院门跑去,将那几粒丸药拾起:这,不是父亲给的小玖带的药吗? 第十三章 鬼使神差似的,迅儿推开了内院的大门,毫不犹豫的跨了进去。他依次捡起地上的药丸,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扈先生的房内。终于,最后一粒药丸也被他找到了,迅儿手里捧着满满的丸药,却不知将它们放到何处。 对了,装药的瓷瓶呢?它去了哪里? 好像是要回应他的想法一般,迅儿的眼角瞄到了一个白色的东西,它正安稳的卧在扈先生的床榻下面一动不动,那可不就是父亲昨日交给自己的药瓶吗? 迅儿心里一喜,麻利的爬向床底,伸手就朝那瓷瓶探去,就在这时,飒的一阵凉风从床下刮出来,扑在他身上,惊得他一个激灵,手上的动作也紧跟着停下了。 “啪嗒啪嗒。”床下发出了几声不该有的动静。 迅儿望着里面黑洞洞的地方,心猛地收紧了,那抹黑看起来钝钝的,好像不是单纯的阴影,而是由无数未知的冰冷的东西合为一体幻化而成的。这感觉迅儿还没忘记,在梦里被小莩扼紧脖子时他就已经品尝过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滋味儿,所以这次他没有犹豫,手脚撑着地就朝后面退去。 爬出床底时,那种压抑的感觉蓦地消失了,迅儿舒了口气,转身就欲朝门外跑去,可是,就在他回头的一瞬,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她半浮在空中,眼神空洞,面孔浮肿。她的袖子里仿佛灌满了风,身体被扯成一个肿胀的“大”字。 迅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支支吾吾了半天,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突然,他瞪大了眼睛,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嘴巴,他终于知道这女人为什么看起来比常人要壮实得多也高大的多,那是因为她的皮肤下面有东西,那些东西将她胀大了足足一倍,而且似乎正在挣扎着要从她的肉里面钻出来。 迅儿似乎忘记了害怕,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头顶上方那个像风筝一般漂浮在半空的女人,看着她的皮肉一点点的变得透明,然后又从内至外爬上了一层黑色的东西,那些东西小小的,却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她的身体,连那张白皙的脸孔也没有放过。 这是什么,是......字符吗? 迅儿的眼睛突然间痛得厉害,就和父亲逼着他看了一宿的书时的那种感觉一样,因为女人的身上,凸起了一个接一个的文字,那些字他看不懂,却知道是很古老的一种字符。可是现如今,这些字符把女人的皮肤当成了纸张,挤满了她的皮肤,将她的身体撑得越来越大,仿佛马上要爆裂了似的。 女人的头颅更是肿的不成样子,它仿佛已经不是人类的头,而是属于某种巨大的动物的,眼神呆滞,不知死活。 突然,她的嘴巴微微的张开了,露出半截舌头。看到这情景,迅儿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口将刚才的饭食尽数喷了出去,因为那截粉红的舌头上,也向外凸起着数不清的字符,它们在蠢蠢的扭动着,仿佛有生命一般。 “轰”的一声,眼前的女人不见了,她终于被体内喷薄而出的“字”胀破了,身体化为无数粒银色的尘埃,消散在空气中。 “飒。”又是一阵凉风,从床下冲出重重的撞到迅儿背上,他打了个哆嗦,梗着脖子将头转了过去。转了一半,勃颈上突然一凉,随后,有什么东西“哗啦啦”的转动起来,发出一束束微弱的光亮。 “麒麟。”迅儿低下头,抓住项圈上那个镀金的麒麟,他身体里蓦地蹿出一股暖流,腿脚也顿时有了力量,他将扭了一半的头狠狠的转回来,疯也似的的朝门外跑去。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床底下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呐喊,迅儿没有理会,他脚下像生了风,跳过门槛,冲出院子,然后一头撞在一个软软的身体上。 “迅儿,你是怎么进去的?”扈先生扶住他的肩膀,却不忍再继续问下去,因为迅儿的脸色青的像铁,身体若不是被他撑着,估计早已站不住了。 “药瓶......药瓶倒了,所以我就......”迅儿将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 “药瓶?它还在课室的案台上,我根本就没有拿进去啊,还有,这门我明明上了锁,你是怎么打开的?”扈先生看向院门前面的草丛,那里面有一把铁锁,不过它已经折成了两半,孤零零的躺在一株蓬草下。 “桦姑姑,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怎么也没派个人提前过来说一声,我好准备一下。”晏娘一面笑着一面将桦姑迎向屋内。 桦姑伸手在晏娘的手背上轻轻一拍,“都已经熟门熟路了,姑娘用不着如此客气。”她仰身坐在椅子上,接过右耳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然后放在桌上,“上次姑娘给栖凤楼绣的那一批衣物真是极好,不瞒你说,我的那些客人们啊,是个个流连忘返,恨不得死在我那些姑娘们的床上。”她将话说的如此露骨,听得右耳抓耳挠腮的,恨不得逃出院子去。 晏娘莞尔一笑,“姑姑喜欢就好。” 桦姑又喝了一口茶,“所以啊,我这次来是想让姑娘再多秀几个样子出来,你还不知道吧,我得了块地,这几天就准备开土动工了。” “恭喜姑姑,这下子银票又要大把大把的飞到姑姑的钱匣子里了。” “那是自然,”桦姑得意的笑了笑,“这次还望姑娘绣的再奇巧些,比如那个鸳鸯戏水,好是好,但还不够亲密,若让那两只鸟交个颈,亲个嘴儿,那客人们一定情绪高涨,眼睛估计从那肚兜上移都移不开了。” 晏娘还是笑吟吟的,面色平静如常,“都听姑姑的,全按照您说的来便是。” “姑娘是爽快人,”桦姑将手里的杯子放下,嘴角一撇,发出轻轻的一声嗤笑,“不像我楼里的某些姑娘,以为有男人要她,便对我怠慢起来,连接客都推三阻四的。哼,这种事我见得多了,男人啊,有几个会对青楼里出来的姑娘高看一眼的,我就等着她将来跪着来求我,到时候再好好收拾她。”桦姑脸上的笑恶狠狠的,看的人不寒而栗。 第十四章 葡萄 “哦?”晏娘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还有如此不识趣的人吗?连姑姑您的面子都敢不给?” 桦姑不屑的笑了下,“就是镜儿那个丫头,被一个教书的迷住了心智,这几年都懒怠的很,也不知道那穷书生给了她什么好处了,前几日啊,竟然告诉我准备收手不做了,说什么有人要娶她进门,我倒要看看那男人拿不拿得出这些银子,少一分一毫我都不会放人的。”说完这番话,她便站起身来,“姑娘既然应承下来了,那我就不打扰了,先告辞了。” “我送姑姑出门。”晏娘跟在身后和她一起朝门外走去,两人一同来到院子里,桦姑的脚步却慢了下来,望向左边敞着门的偏房,眼睛渐渐罩上了一层精亮的光。 “晏姑娘,”桦姑走到偏房前,目不转睛的看着里面,“这屏风可是你绣的?”她指着里面那扇白底红花的屏风,眼睛里全是贪婪。 “正是。” 桦姑没经过允许,已经走进偏房,手指抚上丝布,“这花叫什么,为何我从未见过?” “不知。” “不知?” 晏娘笑了笑,“并非故意瞒着桦姑,只不过前几日我做了个梦,梦中有一条又长又宽的大河,河的旁边种满了这种红色的花,花瓣细长,就像美人的手指。梦醒后,我便将它们绣在屏风上,所以桦姑问到来历,我确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怎么,姑姑对这屏风有兴趣?” 桦姑绕着屏风转了几圈,嘴里啧啧叹道,“我一看到它,便觉得心魂不在,像是被这花瓣吸走了似的,若将它放在栖凤楼,想必比那些交颈鸳鸯还要吸客吧,”她眼珠转了转,“姑娘可否再做一扇一模一样的屏风,我必出重酬。” “姑姑言重了,若是喜欢,尽管叫人将它搬走便是,姑姑不嫌弃我初来乍到,如此照顾霁虹绣庄的生意,我正不知该怎么感谢呢。”她这话说的真情切意,引得桦姑几乎佯装着要掉下泪来。 她抓住晏娘的手,“姑娘真是重情重义之人,以后但凡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在这新安城,哦,不,就算是东京西京,我桦姑的名号还是多少能起上点作用的。”言毕,她抓出手帕擦擦眼角,然后高声的命令候在外面的小厮进来,麻利的将那屏风搬到马车上运走了。 右耳看着马车渐渐走远,耸了耸肩,随着晏娘走入院内,“果然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你略施小计就引得她上钩了。她若知道你说的那条河就是忘川,还不得哭死。” 晏娘打了个哈欠,身子一斜,毫不顾忌的坐在门槛上,“也怪不得她,刚才我施了点法术,让她耳中听到的不再是亡灵的哭声,而是一些淫词浪曲儿,她一个老鸨,自然会被这花迷得忘乎所以,心急火燎的将屏风要去了。只是,她口中那位即将赎身的镜儿姑娘倒是有点意思。” “有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过,男女之事是最难揣摩的,七情六欲这些玩意儿,我们这些妖怪根本无法参透,所以也不要妄想去弄个明白。” 晏娘瞥了他一眼,“想哪儿去了,我是说要给镜儿赎身的那个教书先生,如果没有猜错,应该就是迅儿口中的那位扈先生。” “他有什么古怪吗?” 晏娘接过右耳递过来的一串葡萄,塞了几颗放进嘴里,“他啊......” 院门被人敲了几下,蒋惜惜的身影出现在门前的一道阴影里,她阴沉着一张脸孔,看着院内正吃果子的两人,“姑娘,现在方便我进去了吗?” 晏娘将手里的葡萄皮扔到树下,“都是邻居,姑娘何必如此客气。” 蒋惜惜冲他们两人走了过来,语气和她的步子一样直,“方才我看到桦姑的马车在你这绣庄前面停了很久,想必她又给姑娘送来了一笔大买卖吧。” 晏娘没有回避她质询的目光,“霁虹绣庄确实一直和栖凤楼有生意往来。” “姑娘怎可做这等背信弃义之事?”见她一点都不隐瞒,蒋惜惜心里的火又蹿高了几分。 右耳从地上一跃而起,“背......背信弃义?蒋姑娘怎么年纪轻轻的,也像那些三姑六婆似的碎嘴皮子,我家姑娘不就是做了栖凤楼的买卖吗,怎么就入不得你们这些清白人的法眼了?” “我碎嘴皮子?”蒋惜惜也急了,面色一阵青一阵红,“我是看晏姑娘在玉泉镇帮了新安府的忙,所以便认为她也是个正直之人,可是没想到她,不,你,”她指着晏娘,“你竟然会和桦姑那样的人同流合污。” 右耳想上前再分辨上几句,却被晏娘拦住了,她看着蒋惜惜,“姑娘是将世上之人划分成黑白分明的两个阵营了?好人便纯白的像一面纸,容不得半分污点,而坏人却也只能一根肠子黑到底,不能有闪光之处,是不是这样?” “难道不是吗?”蒋惜惜硬硬的顶过去。 “当然不是,人性绝不是非黑即白这么简单,它其实更像这串葡萄,有的酸,有的甜,但是甜中总带着酸,酸里亦透着甜,根本就是浑然天成合为一体,用刀切都切不开的。” 这话说的很形象,像蒋惜惜这样没读过书的人也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但是她却依然嘴上强硬着,“我听不懂你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桦姑是新安城的毒瘤,如今更是挡了程大人的道,姑娘于情于理都不该帮她。” 晏娘定定的看了蒋惜惜半晌,突然朗声笑了起来,“我只是帮栖凤楼绣了几件衣服罢了,碍着你们家大人什么了,现在天儿热,姑娘也吃点果子凉快凉快,这是右耳刚从冰水里拿出来的,特别解暑。” “不用了,我还有事,先回去了。”蒋惜惜也觉得自己刚才莽撞了了,她现在觉得站在这里左右都是尴尬,于是连忙找了个借口,抬步朝门外走去。 “蒋姑娘。”晏娘突然在背后叫住了她。 “还有什么事吗?” “你的身体恢复的如何了?” “劳姑娘挂心,只是皮外伤,程大人已经帮我用了最好的金疮药,现在只是偶尔还有痛感,基本已无大碍了。” 第十五章 一网打尽 “桦姑去了霁虹绣庄?”程牧游头也不抬的问道,他的语气平直且宁静,不像是询问,倒像是在重复蒋惜惜的话一般。 “是的,不过,大人似乎并不讶异。” 程牧游从中抬起头,“你觉得我应该惊讶?” “我以为那位晏姑娘在玉泉镇帮了大人,所以......” “所以她从此便是我的朋友了,所以她便不能和桦姑交朋友?” 蒋惜惜低下头,“属下确实是这么想的。” 程牧游摇头笑了笑,“当初让我提防她的不也是你吗?” “可是......可是......”蒋惜惜嗫嚅着说不出话。 “她没那么简单,你也不用通过一件事就将她想简单了,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位晏姑娘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是有一点却再明白不过了,她帮我绝不是无偿的,就像她结交桦姑一样。” 蒋惜惜沉默了半晌,终于,她抬起头来,“大人,你们两个.......很像,都长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却又都对人性很悲观,不报幻想。” 程牧游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点了一下,他愣了愣,“我很悲观吗?” 蒋惜惜还未回答,门已经被推开了,迅儿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扈准,两人都是一脸忧虑、各怀心事的样子。 “时辰还早,迅儿你怎么回来了?”蒋惜惜迎了上去,拉住他冰凉的小手,“手这样凉,莫不是生病了?” “迅儿今天......”扈准看了迅儿一眼,见他怯怯的看着自己的父亲,于是又改了口,“有些不舒服,所以我便提早送他回来了。” “不舒服?”程牧游摸了摸迅儿的额头,又在他的肚子上按了几下,“身体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就是脸色白了点,跟爹爹说说,你是怎么了?” 迅儿怕父亲责怪他,于是撒了个谎,“可能天儿太热了,我也......我也得了热症,所以......” 程牧游无奈的摇摇头,“你先去歇着吧,让惜惜陪着你,我和扈先生说几句,一会儿再来看你。” “不用了,”扈准生硬的打断了他的话,“书院里还有些事情,我就先告辞了。”他说完便急匆匆的朝门外走去,跨过门槛时还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在地上。 “这扈先生一向慢条斯理,温文尔雅的,今天是怎么了,看起来如此慌乱。”蒋惜惜有些不解,她回头招呼着迅儿快走,却发现他正飞快的穿过院子,朝门外跑去。 “晏娘,晏娘。”迅儿人还没到,声音已经传到了霁虹绣庄。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忙慌的,跑的头发都散开了。”晏娘闻声走出屋子,将迅儿汗湿的头发整理好。 迅儿拉住她的手,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书院里有古怪,书院里真的有古怪。” 晏娘蹲下身子,眼睛里划过一丝亮光,“说来听听。” “它就藏在扈先生的床底下,好像随时要闯出来吃人似的。” “它是什么?” “看不清楚,床底下太黑了,对了,”迅儿语气一滞,眼神里注满了恐惧,“还有一个女人,她被身体里的字符胀破了,化成灰尘,就这么一下子,没有了。” “字符?”晏娘仰头想了一下,“那些字迅儿在书里看到过吗?” “没有,那些字很奇怪的,像是被画出来的,歪歪扭扭的,我一个都不认识呢。” 晏娘还想再多问两句,迅儿却急匆匆的退到院门口,“我得回去了,爹爹以为我得了热症,要是发现我不在床上,会认为我是故意装病逃学的。”他小小的身影就像一只逃窜的兔子,一会儿就消失在门边了。 右耳用沾着凉水的白毛巾拍打着肚子和后背从屋里走出来,他一身厚毛,在这样的季节,自然是经不起热的,“那孩子说的是什么东西?”他张开嘴巴,将一把冰块塞进嘴里。 “书院里还能有什么,当然是书咯,”晏娘抢过他手里的冰块,拈起一枚放在舌尖,让那冰凉的滋味顺着喉咙滑进肚子。“舒服。”她拍了拍肚子,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 “那书上的字符呢?” “看不懂呢,那就是天书,天书天书,神仙才看得懂,明白吗?” “骗鬼呢,神仙还能把人胀破了?一看就是邪术,而且是黑得不能再黑那种。”他见晏娘还穿着长裙,脸色白净,不红且无汗,不禁羡慕道,“换了个身子到也有好处,最起码不怕热了,对了,”他突然两掌一拍,将晏娘吓了一跳,手里的冰块掉了一地,“你那天是故意当着他的面钻到窑里去的吧,趁机断了以后某些不好的联想。” “一天天一惊一乍的吓死人了,”晏娘捡起冰块丢在右耳身上,“乘你的凉去吧,不过记得将桦姑的样子绣好,不然我不好向她交待。” 扈准站在床榻边,手指抠着床上的竹席,指节青得吓人,他俯下身又站起来,再俯下身又一次站起来,如此反复了几遍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在床边蹲下来,伸手到床底下,慢慢的拖出了一样又厚又重东西。 那是一本书,一本黑色封皮的大书,它的书封上镀着金色的字符,字符亮闪闪的,丝毫没有褪色的迹象,就像扈准第一次见到它时那样。 “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们?” “这是那伙强盗每天的必经之地,等在这里准能守到他们。”扈郑捋了一下银色的胡子,胡须尖儿亮闪闪的,就像天边那几颗稀疏的星。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就凭你我两人,怎么可能对付得了一帮穷凶极恶的强盗呢。” “两人?”扈郑嘿嘿的笑了两声,“一会儿你就藏在那块石头后面看着,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您一个老头子?还不被他们生吞活剥了,虽说您年轻时也孔武有力以一敌十过,但是总要服老,总要认清现实吧。” “嘘,别说话,你听那马蹄声越来越近了,想是他们来了,这次来的人听起来可不少啊,嘿嘿,有意思,正好趁此将他们一网打尽。” 第十六章 大王 扈郑说完便取下一直负在肩膀上的包袱,一层一层的将它打开,露出里面一本黑色封皮的大书。 看着封皮上金光闪闪的符号,方才还紧张的情绪突然聚拢成一团,全被它吸引了过去。他情不自禁的朝它走去,手指几欲抚上封皮。 “小心啊,压制不住这里面的东西是会被它反噬的,这么多年了,它们还是不安分,争先恐后的想要出来呢。”扈郑挡住他伸过来的手,“躲到石头后面去吧,那伙贼人可是马上就到了。” 果然如祖父所说,马蹄声在他刚躲起来是便已经清晰的像打鼓一样。随后,一道道黑影丛林间窜出,将来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那伙强盗看见扈郑一个人蹲坐在林间的空地上,便骑着马将他团团围住,“老头儿,我们本想着今晚去找你,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也好,省的弟兄们再跑一趟,咱们之间的仇就在这里了了吧。” 扈郑淡淡一笑,“我正有此意,了了了了,新仇旧怨,咱们今天就一起了了。”他的眼睛突然直直的盯着前方,就像一条死透的鱼,看得为首的那个强盗打了个激灵。不过那强盗刚当上大王,自是不能在一众兄弟面前失了面子,他定了定神,在一声声吆喝声中挥起手里的大刀就率先朝扈郑奔去。 寒光一闪,那柄大刀直朝着下面苍老的脖颈劈下,眼看着就要将他扈郑的脑袋砍掉了,可是那人却突然不动了,就这么保持着抬手的姿势,身体像被钉在了半空中。 他身下的马儿不耐烦了,发出一声嘶鸣,朝着树林深处跑去,可那人却还是没动,他就这么挂在空气里,嘴巴惊愕的微微张开,眼珠子掉在眼眶下方,呆呆的瞅着下面奇异的景象。 扈郑手里的书不知何时被摊开了,里面发出了阵阵咆哮,好像有千军万马已整装待发,只等着一声令下。 一声带着鼻音的哼唱悄然爬上了夜空,那是扈郑的歌声,这声音高亢中透着伤感,悠扬中带着苍凉,听的人几欲滴下泪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是......战前曲?”藏在石头后面的小身子猛地一抖,随后慢慢直立起来,一眨不眨的看着坐在“人墙”中的祖父。 暗淡的天空突然亮的像白日一般,一串长长的字符从翻动的书页中腾空而起,它们发出耀眼的金光,蜿蜒盘旋的钻进那强盗头子的嘴巴里。 “咕咚”,那强盗咽了口唾沫,闭上嘴巴,金光消失了,四周又变成黑压压的一片。 从强光突然进入黑暗,人的眼睛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强盗们面面相觑着,却看不清旁边伙伴和自己一样惊恐的面容。就在这时,半空中的突然传来一声呻吟,这声音不大,却充满恐惧和痛苦,把众强盗吓得一个激灵,又纷纷将目光集中到半空中的“大王”身上。 一团金光从强盗头子的体内透出,将他的皮肤映成半透明状,借着这抹光亮,人们看到他的皮肤下面凸起的字符,黑色的,一个接着一个,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全身。它们像有生命似的,从肌理深处向外爬着,像是想要将他的皮肤撑开撑破。 “救我......救......救我.......”他冲那些目瞪口呆的强盗们伸出手,可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听“砰”的一声,身体炸开了花,化成了一团金色的粉末,从半空中飘洒下来。 扈郑抬起头,环顾周围那些已经看傻眼的强盗,嘴角边拧出一股笑,“了了吗?” 闻言那些强盗发出一声惊呼,甩开缰绳就欲逃跑,可扈郑哪里会放过他们,他站起身,嘴里喃喃的不知说了些什么,手指像是弹琴一般在翻动的书页上抚过。伴随着这个动作,更多字符跳动着从书里飞了出去,追上那些四散奔逃的强盗,钻进他们的口鼻和耳朵中。 不到一刻钟光景,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扈郑嘿嘿的笑了,“蜉蝣撼大树,自不量力。”说完他便将书合上,封皮跳了几下,似是不愿意闭合,他一手按着书封,另一只手放进嘴里,牙齿略一用力,咬破了食指肚。几滴鲜血落在书封上,那书终于不再动了,老老实实的躺在他怀里,和普通的书籍并无二致。 “那些字符到底是什么东西?”颤抖的声音从石头后面传来。 “你看它们像什么?” “像.......人。” 扈准将书在包袱里裹好,然后抱着它急匆匆的朝门外走去,还没走出门,便和一个柔软的身子撞在一起,吓得他差点叫出声来。 “先生这是要去哪里,怎么如此慌张?”镜儿看到他肩头的包裹,眼里的疑问渐渐化成了审视,“你不会是要逃吧?为了摆脱我?” “姑娘说的哪里话,我只是,”他将包裹朝怀里拉了拉,“只是有些急事要办。” 镜儿绕着他转了几圈,眼睛却没从那包裹上挪开,她突然手一伸将那包裹从扈准肩膀上扯下来,狠狠的甩在地上。 “咚”的一声,书重重的砸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镜儿看着露出的那一角书封,嘴角抖了几下,“你......你要将它丢了?” “是。”扈准的脸白里透着青。 “为什么?” “我不能再让它害人了。” “除了她,难道它又?” 扈准没有回答,他手忙脚乱的将包袱重新系好,背着它又一次朝门外走去。 “等等,”镜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该不会是为了甩开我,才要将这本书销毁掉的吧?”她走上前挡住他的路,眼里写满了狐疑。 “你想多了。” “是吗?”镜儿的眼珠子动了几下,“今天桦姑还跟我说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德行,永远都不会对我们这样的女人死心塌地,让我不要对你抱有幻想。我本是不信的,但是现在看来,你是准备将这证物销毁掉,然后妄图永远的摆脱掉我,是不是?” 第十七章 杀人 “我说了你想多了。”扈准不耐烦起来,语气也清冷了许多。 包袱里的书动了几动,开始不安分的“啪啪”作响。镜儿眼里浮起一层异光,她冲过去将包袱抢了过来,“我不会让你将它毁掉的,我……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把书给我。”扈准将院门锁上,冲镜儿伸出一只手。 “我不给。” “快给我。”他吼了一声,朝着她逼近了几步。 见无路可走,镜儿只能后退着躲进屋里,她刚想关上门,却被扈准一脚踢开了,他看着她,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凶狠。 镜儿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了,他不是一向温情款款,连说话都不会大声的吗?怎么会突然间变得这样凶神恶煞了呢?不过她也有些不认得自己了,她不懂为何自己会抱着这本厚重的书,就像它是多么了不得的宝贝一样。 可还容不得她再多想,脚腕就突然绊倒了一把椅子上,身体失去了平衡,一个趔趄向后倒去,手里的书也被重重的甩到一旁,在地板上跳动了几下,不动了。 一片柔软的衣角附在镜儿的手背上,扈准蹲下身,细长的眼睛盯住她的脸蛋,“你敢拿我的东西?” “我......我......对不起,对不起......”她结结巴巴了半天,最后只能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镜儿不懂自己为何如此害怕,她的心慌得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在这样的夏夜,竟将她的骨头冰的生疼。这个男人明明是被自己赏过无数耳光的,她从未对他有过半点畏惧之心,一向都将他当成自己的玩物,可以随意摆弄。但是如今,扈准眼里凶光毕露,一双乌黑的眼珠子越扩越大,最后竟填满了整个眼球。 如此定定的看了镜儿一会儿,他终于站起身,长长的衣摆从她脸上扫过。镜儿憋在胸口的一口气总算吐了出来,她手忙脚乱的爬起来,什么都不再顾及,只一心想着赶紧逃离这里。慌乱之中,她的衣袖蹭到了床榻边的竹柜,将搁放在上面的一柄木梳带了下来,木梳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摔成了两半。 “对......对不起......”这是镜儿今晚第二次说这几个字了,她将梳子拾起,“我不是有意的。”见扈准盯着那把梳子,迟迟没有反应,镜儿掂起裙摆,轻手轻脚的朝门口挪去。 “飒。”一阵风从背后吹来,将她的秀发吹散,也给她的脖颈带来刺骨的寒意。镜儿回过头,看见扈准朝着自己踱步而来,他的手上抱着那本黑压压的古书,纤长的手指扣在书封上,慢慢的将它掀开。 镜儿知道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了,因为她曾亲眼看到这本魔书中飘出来的那些字符冲入到绿翘的体内,将她的身体撑得爆裂开来,化为漫天的尘埃。在她拿这个要挟扈准的时候,是否能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这本书下的一缕亡魂,就和绿翘一样呢? “男人啊,就是这么贱的一种东西,你越是对他好,他就会将你吃干抹净,连骨头都不剩下呢,镜儿,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话。”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桦姑的话反复回响在镜儿的脑海中,这是她能想到的对自己最为贴切的总结。 “官人,醒醒。”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飘进扈准的耳中,“再不起床,怕是要误了正事了。” “绿翘,”扈准没有睁开眼睛,嘴里已经叫出了那个在心底呼唤了千遍万遍的名字,“你回来了?” 一只冰凉的小手抚上他的胸口,“我来了,以后便再也不走了,永远陪着你好不好。” “好,太好了,”激动地泪水爬满了脸颊,他紧紧握着怀里的小手,“绿翘我错了,但你知道我不是有意的对不对?你是知道的。”扈准一边忏悔着一边睁开眼睛,他惊讶的发现眼前什么都没有,低头望向怀里,却看到绿翘那把摔断了的梳子,难道刚才自己竟是在做梦不成?对,一定是个梦,他昨晚抱着这把梳子睡着了,所以才会梦到了绿翘。 他将那柄梳子印在胸口,又一次闭上眼睛回味梦中绿翘温柔的触感,想将这滋味永远刻在心里。 可是,好像有什么不对,扈准猛地将眼睛睁开了,梳子,梳子为什么断成两半了?难道?他“唰”的站起来,推开门跑到院中,却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东西,那是一块布,是昨晚他用来包书的一块蓝布。他将头转到内室,记忆愈发清晰起来:镜儿的身体漂浮在半空中,她的每一个毛孔都变成了扭曲的字符,那些字符越聚越密,乌压压的爬满了她的每一寸皮肤。 “砰。”脑子里的声音仿佛反应到了现实,扈准的身体跟着哆嗦了一下,脚下一沉跌坐在地上。他望着地板上那本厚重的大书,心砰砰直跳:第二个了,你到底要杀死几个人才能罢手? “毁了它,记住,一定要毁了那本书,以你的力量根本压制不住它,总有一天它会脱离你的控制,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祖父临终前的声音一遍遍的敲击着扈准的脑子,他恍恍惚惚的站起身,从架子上拿起洗脸用的铜盆放在地上,取出火折子晃了晃,待火星燃起,便将那本书和火折子同时抛入铜盆中。火焰跳得很高,映红了扈准的脸,他笑了,带着点疯劲儿,却是发自内心的笑。可没过多久,这笑容便僵在脸上不动了,因为铜盆里的书纹丝未动,发白的火焰在书封上发疯一般的跳着,却丝毫也没有将它点燃的迹象。 扈准一脚将那铜盆踹出房门,火星在空中四散开来,摔在地上消失的无影无踪。而那本书,却依然稳稳的躺在院内,书封“啪嗒”作响,似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院墙外,竹笙拖着站了一夜的两条腿一步步的爬了下来,她捂住嘴巴,发出无助的一声哀叹。 第十八章 报官 “迅儿,”蒋惜惜拍了拍门,“你身体好些了吗?如果没事就要起床去书院了,你父亲叮嘱过,让你今天一定不要迟到。”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迅儿出现在门边上,怯怯的看着蒋惜惜,“我没事了,可以走了。”他说完便闪出门外。 蒋惜惜跟在他身后,“脸色不对啊,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你不要怕程大人责骂你,我会帮你向他解释。” 迅儿扭过头,冲她露出一个笑脸,“我好得很,哪里就不舒服了,惜惜姐姐,我们快些走吧,莫要迟到才好。” 蒋惜惜舒了口气,上前牵住他白嫩的小手,“我帮你拿书袋。” 迅儿却将布包搂得紧紧的,“不用了,我是男子汉,惜惜姐姐是女人,我应该怜香惜玉才对。” “小家伙,跟谁学的油嘴滑舌的。”蒋惜惜笑了,两人手拉着手,穿过热闹的市集,一路向西前行。前面的人越来越少时,云胡书院也就快要到了,他们转了个弯,走进书院的大门。 “先生早。”见扈准站在院里,迅儿打了声招呼便急急忙忙跑进了课室。 蒋惜惜冲扈准笑笑,却发现他不像往常那样平静闲适,他的头发乱乱的,纠结着挂在胸前,眉宇间印着一个淡淡的川字。 “扈先生,没休息好?” 扈准轻轻一笑,眉目却没有舒展,“天热,蝉又叫个不停,很难能一觉睡到天亮。” 蒋惜惜知道他有心事,便识趣的不再问下去,她望向墙头,发现那里空空的,只有几株牵牛花正对着早晨的阳光,拼命地展示着自己的娇柔。 戏园子里的那位竹笙姑娘许久没来了,难道她已经对这位清冷的教书先生死了心,不愿再在他身上浪费自己的锦绣年华? 蒋惜惜耸耸肩膀,这些痴男怨女的事情,本就不是她能参透的,她一个纵身跃到墙头,将那几株花枝采下,拿在手心里细细把玩。 “蒋姑娘也在。”刘叙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脸上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和扈准完全不同,“若不是晚起了一会儿,我便同姑娘一起过来了。” “刘大人真把新安府当自己家了,进进出出的一点都不见外。”蒋惜惜故意拿话逗他。 “没办法,我表兄的院子小,若和他同住,怕被人误会我有什么龙阳之好,所以只能寄居在程大人府里了。” 蒋惜惜被他逗乐了,她扭头看向课室,“扈先生,这里有人在造你的谣了,还不出来看看。” 扈准走出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刘叙樘,“你怎么又来了?” “这话说的,我之所以留在新安城,就是为了同你多叙叙旧,将你的饮食起居都了解清楚,否则回去无法向母亲交代。” “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扈准走过去,拉住刘叙樘的胳膊,指着上面那条半月形的伤疤,“差事要做,身体也要顾及,把自己伤的这么重,姑母是要心疼的。” 不要说刘叙樘,连蒋惜惜听到他这番话也愣住了,她指着那道伤疤,“这个,难道不是被你从树上推下来才伤到的吗?” “表兄,你不会连这事儿都忘了吧,当时你被外祖父揍得不敢回家,在河滩上待了一宿,难道你失忆了?”刘叙樘也大为不解。 “是这块疤吗?怎么我印象中没这么大呢?”扈准笑道,“真是失礼了,表弟,没想到我小时候竟将你伤的这样狠。” “你啊,”刘叙樘瞪了他一眼,“对了,你那老丈人可曾又上门找过你?” “放心,他可能是被你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了,再也没有来过。” 话音还未消,书院的正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几个衙役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蒋惜惜和刘叙樘,不禁楞了一下,然后作揖行礼道:“刘大人,蒋姑娘,我们奉命带扈先生回府,有一桩案子需要他协助查明。” “什么案子?”蒋惜惜和刘叙樘同时问道。 “今早有人报官,说栖凤楼里的一个姑娘不见了,我们查明她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云胡书院。” 程牧游站在公堂之上,神色复杂的注视着跪在下面的扈准,“扈先生,你虽然是迅儿的老师,但是依照律例,我不得不公事公办,还望你理解。” 扈准身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袍,身姿清雅,和公堂肃穆的环境形成了一个极其鲜明的对比,他冲程牧游一笑,“这地方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大人有什么疑处,尽管发问便是,扈某一定知无不言。” 程牧游点点头,“你可认识栖凤楼的镜儿姑娘?” “认得,她曾救过我一命,因此得以相识。” “两天前的晚上她可去找过你?” “她确实来过云胡书院,不过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去了哪里?” “不知。” “不知?”程牧游凝神看着扈准,“她来找你做什么,镜儿虽然于你有救命之恩,但她乃青楼女子,频繁出入你的住处,总是有些不太正常。” “大人已经找邻里打听过了吧,”扈准的脸色依然静如湖面,“没错,那镜儿确实钟情于我,她总是求着盼着,期望我可将替她赎身,然后带着她远走高飞。可是,我对她并无超越朋友之外的情感,我的心里只有妻子绿翘一人,又怎么会答应她的请求呢。” “所以那晚她又来纠缠你?” “是的,在又一次被我拒绝之后,她便跑了出去,但至于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程牧游仰起头,双手背在身后想了一会儿,又冲堂下说道:“扈准。” “在。” “我要派几个人到云胡书院去搜查一番,望你不要介怀。” “大人尽管派人过去便是,云胡书院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官府搜查了。” 夜深了,蒋惜惜却仍然待在程牧游的书房中,她见烛芯太长了,便用剪刀将它剪上一剪,烛光跳动起来,将程牧游专注看书的身影映在墙面上。 “怎么还不去休息?”他合上书页,抬头望向前面。 “我在想扈先生的事。” 第十九章 界限 “刘大人已经问过一遍了,你还要再来问上一遍吗?”程牧游抬眼看向她,“今天下午我们的人将云胡书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搜遍了,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所以我才让扈先生回去了,这个答案,你是否满意?” “我已经听史今说了,”蒋惜惜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可是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程牧游托起下巴,“什么?” “大人,你说扈先生那样一个人,为何会和那个名叫镜儿的妓女纠缠不清呢,他们两个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个冰清玉洁,一尘不染,另一个却在男人堆儿里打滚,浑身沾满了市井之气。” “黑与白的界限并不是那么脉络分明的,惜惜,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了。” “大人没懂我的意思,我听刘大人说过扈先生对自己的妻子一往情深,心里根本容不下第二个人,更何况是这个与他的妻子完全不像的女人,他怎么会容许自己和她有瓜葛呢,即使镜儿对扈先生有救命之恩,他也断不可能和她一直有来有往,更不会让镜儿误会他有可能替她赎身,带她离开栖凤楼。” 程牧游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明日你再去一趟栖凤楼,问一下和镜儿的身边人,看他们是否知晓她与扈准的关系。” “属下遵命。” 扈准蹲下身,将被衙役们翻得乱七八糟的物品捡起来,一件件重新摆好。床下吹来一阵冷风,将他的衣摆翻起,顺道带来了几声窃笑: “这些傻子能搜出什么来。” “早就化了......” “没了......” “把屋子掘开也找不到,呵呵......” “闭嘴。”扈准冲床底吼了一声,拿起手里的砚台丢过去,砚台摔碎了,却换来更多的嘲笑。他深吸了口气,起身来到桌前坐下,闭上眼睛想定一定神,脑袋里却“轰”的一声,被雷炸了似的。 梳子呢,梳子去了哪里,刚才整理了半天,为什么都没有看到它。他站起身,慌乱的在屋里踱来踱去,将刚刚理好的物品书籍翻了个底朝天,可是,依旧没有看到那柄已经断成两截的木梳。 它会不会被那些衙役当成垃圾丢掉了?想到这里,扈准冲到院子里,借着月光在草丛中大树下来回摸索着。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指甲都被泥土刮断了几根后,他终于触碰到了一个带齿的东西,扈准一把将它抓起来,又看见另外半截梳子就在一旁,不禁欣喜若狂,将它们捧在手心,就像那是件不可多得的宝贝似的。 “官人,你的手受伤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飘进了耳廓,紧接着,扈准手上一热,被一双柔软无骨的小手轻轻的抓住了。他低下头,看到了两只洁白的手臂,手臂的另一端深嵌在黑暗里,似乎什么都没有连着。 可是他却顾不得害怕了,因为这双手,这洁白如玉的胳膊,不是绿翘又会是谁?他反手将它们抓住,拼命的拉向怀里,“绿翘,我又发梦了吧,这几天一直恍恍惚惚的,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但是若能在梦里见你一面,却也值得了。” “官人的头发好久没梳了吧,怎会这样乱?” 那两只手挣脱了他的怀抱,缓缓的移到他的发间,十个手指头在扈准满头的青丝中来回穿梭,指头肚带着一抹熨帖的热量,让他舒服的眯起眼睛。 “绿翘......” “嘘,让我替官人理下头发吧,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头发,那时在罗浮山,我就是被它所吸引,我当时就想,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怎么生了这么一头乌黑的长发,比女人的还要水滑......” “绿翘。” “以后还让我伺候官人梳头,好不好?” “好,什么都听你的。” 扈准沉浸在十指温柔的触感中,却根本没有发现,身边的草丛里,多了一枝花,那花是血红色的,花瓣细长,在月光的照耀下,正发出一阵阵妖异的光芒。 “交代你的事都做好了吗?”晏娘笑微微的看着迅儿。 “我将它们埋在书院的树下面了,不过,这些花籽到底是什么呀?” “它叫亡灵花。” “亡灵花?”迅儿打了个激灵,“听起来怪吓人的。” 晏娘的眼睛亮闪闪的,“迅儿不用怕,那些心虚的人才应该怕。” 蒋惜惜坐在镜儿的房间里,桌子对面是镜儿在栖凤楼的贴身丫鬟小柳,她怯生生的看着这位女官爷,眼里竟被吓得浮起了一层泪花。 “你不用这么紧张,实话实说便是。”蒋惜惜安慰了一句,脸上的严肃却是丝毫未消,“我只是想知道镜儿姑娘和扈准的事,他们两人关系如何?” “姑娘心里爱极了那位扈先生,她总说他纤尘不染,不像凡世间的人物,所以便三天两头去书院找他。但是扈先生却好似对姑娘不咸不淡的,按我的观察,她完全就是剃头杆子一头热,人没得到,还把桦姑这边得罪光了。” “你的意思是扈先生并不爱你家姑娘?” 小柳点点头,“她也不太多说自己和扈先生之间的事情,我也就不敢多问,但是每次她从书院回来,心情都是不好的,摔碟子打碗,各种找茬,所以这个时候我总是躲得远远的。但是前几天,她找了那扈先生之后,却满面春风的回来了,还赏了我几两碎银,看起来很是得意。” “她说什么了吗?” “倒是没直接告诉我,但是她去找了桦姑,据姑姑身边的姐姐们说,姑娘和桦姑摊牌了,她说自己要离开栖凤楼,让桦姑以后不要再给她安排客人了,因为有男人要给她赎身。” “那男人就是扈先生?” “当然了,还能是别人吗?那几天姑娘心情大好,我做错了事情她也不怪罪,还告诉我以后也一定要找个知心的人儿,离开这里,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看来他是真的许诺了要带她走。”蒋惜惜低下头,在心里默默的说道。“可这是为什么呢,难道真如程牧游所说,在这世间,黑与白是没有明显的界限的吗?” 第二十章 棺材铺 话问完了,蒋惜惜将一些碎银塞到小柳手中,“去买件新衣服吧,你的袖口都破了,还有,若是真的遇到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就离开这个地方,永远都不要再回来。”她拿起桌上的剑,转身欲走,却又被小柳叫住了。 “蒋大人,谢谢你。”小柳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 蒋惜惜最受不得别人谢她,一声没吭的继续朝前走。 “还有一件事,我忘记告诉大人了,”小柳追上去,“镜儿姑娘这些年一直过得很宽裕,是因为她每次去云胡书院都能拿到银子。” 蒋惜惜回过头,“银子?” “嗯,有次姑娘喝醉了,说起了胡话,她说,扈准,我不要银子,我要你的心,你能给吗?你给了她就再也要不回来了吗?” “她?” 小柳点点头,“我不知道那个她是谁,但是想着应该是扈先生极爱之人,是他放在心底的那个人。” “绿翘……”蒋惜惜帮小柳说出了这个名字,“可是你如此爱她,却为何许诺替镜儿赎身,又为何又将银子都给了她呢?” 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蒋惜惜竖起耳朵,“外面怎么如此热闹?” “蒋大人不知道吗?新楼已经建好了,今天开张,桦姑姑早早就备上了轿子,还请了支乐队,说要大张旗鼓的将这些个外域的姑娘们送到新址去。” 蒋惜惜冷笑了一声,“怪不得,我刚才进门时看到了一队身着奇装异服的姑娘们,不过现在虽是盛夏,她们的衣服也太暴露了些。” 听到她语气中有明显的嘲讽之意,小柳只在旁边嘿嘿的笑着不接话。 轿队在一片敲锣打鼓声中朝着栖凤楼的新址徐徐行进,粉绿色的轿帘中,时不时探出来几只涂着脂粉的胳膊,这些手臂不着寸缕,只挂着一些珠串首饰,指甲涂得红红的,白玉似的指头比划出好看的形状,像是在对围观的男人们发出邀请。 “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如今妓女进个城,都搞得跟上门娶亲似的。”男人们纷纷议论着,目光却挂在那些漂亮的膀子上,怎么扯都扯不下来。 眼看新楼就要到了,队伍慢慢的停了下来。这座新建的妓院比旧楼大一倍不止,装饰的也更加豪华气派,金碧辉煌的好似一座宫殿。轿门一个接着一个打开了,姑娘们人还未露面,身上的香气却先飘了出来,熏得周围的男人们心旌神摇,内心蠢动不已。他们紧盯着轿子,心里都暗自盘算着:这异域的姑娘就是不一样,连身上的香都这么浓烈,性子肯定也更外放些,不像中原的姑娘们,畏手畏脚的放不开,到时候搂在怀里,还不知道多醉人心智呢。想着想着,每个人脸上都堆起一团笑,像一朵朵皱起的菊花。 “姑娘们,下轿了。”桦姑的声音在门前响起,她声如洪钟,像个雄壮的男人,每一个字都透着得意。 “是,姑姑。”轿子里齐刷刷的响起了娇媚的应答声,轿子动了动,几双修长的腿率先迈了出来。 “爹,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呢,儿子还没来得及在您膝下尽孝,您怎么就能先走了呢?”一声悲痛的哭喊由远及近的传来,打碎了围观的男人们的幻想,也打破了楼前暧昧缱绻的气氛。所有人都朝那片哭喊声望去,包括目瞪口呆的桦姑和轿子里那些粉雕玉琢的姑娘们。他们看到七八个披着孝衣的男女直朝着栖凤楼的大门走来,边走边哭,到了离轿队几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站着不动了。 为首的那个人穿过充斥着脂粉味儿的人群,径直来到栖凤楼对面一扇紧闭的黑色木门前,举起手来朝上面敲了敲,边敲边哭道,“老板,有棺材吗,把最好的那一副拿于我,老父一生清贫,如今,我要将他体体面面的安葬。” 听他这么说,桦姑大吃了一惊,她看向身旁脸色苍白的小丫鬟,“对面不是间荒废的店面吗?怎么变成棺材铺了?” “我......我也不知道,前几日来了几个人打扫店面,谁知......谁知就......可是它也没挂牌匾啊……”小丫鬟吓得结巴起来。 桦姑还想再问,对面的门忽然打开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走了出来,他看着眼前披麻戴孝的年轻人,朗声说道:“客官,我们这里什么样的棺材都有,石制的、木制的、铜制的,看您需要什么。还有啊,小店白昼都营业,我保证我们的价格全城最低,品质最为上乘。棺材质料绝不以次充好、参差不齐、鱼目混珠。” “大人,你要是在就好了,那桦姑的脸啊,比乌鸦翅膀还黑,”史今笑得直不起腰来,“她本想着给新楼打响名声,没想到啊,却被那棺材铺的老爷子完全抢了风头,那些看热闹的人当时就走完了,一个都没留下。” “那桦姑一定气死了,她为了栖凤楼的新址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功夫,结果竟被一家小小的棺材铺给打败了,这些人啊,一个个说着升官发财升官发财的,但是看到棺材一个比一个跑得快,都嫌不吉利。”蒋惜惜也摇头笑道。 “先不要得意的太早,我想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以桦姑狠辣的性子,是定要做出些什么才能解心头之恨的。”虽然这么说着,但程牧游的脸色比前几日还是轻松了不少,他看向史今,“盯紧她,切不可出了乱子。” 史今应承着退下了,见他走远了,蒋惜惜走上前来,“大人,我今天去了栖凤楼,问了镜儿的贴身丫鬟,据她所说,扈先生虽然对镜儿不理不睬,却一直定期拿银子给她,而且镜儿失踪之前,他还答应会帮她赎身。” “哦?”程牧游剑眉微蹙,“看来他与那镜儿关系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般简单。” “属下也是这么想的,扈先生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而且,我觉得他有把柄在镜儿手里,所以才会一直任她摆布。” 第二十一章 心虚 “我今天也翻过他以前的案卷了,他的妻子绿翘当时也是突然不见了,一直到现在人都没有找到,和镜儿的情况可谓一模一样。可是据案宗记载,绿翘的父亲也就是扈准的岳父要求官府彻查此事,所以当时的县令也同我一样派人搜查了云胡书院,他们甚至掘地三尺,将整间院落都翻了一遍,可还是没有查询到任何和绿翘姑娘相关的线索,所以此事到后来也便不了了之了。” “如果真是他杀了绿翘和镜儿,是绝不可能没有一点痕迹的,还有尸体,难道那扈准会变戏法不成?将它们一下子变没了?” 蒋惜惜突然停下不说了,她看到刘叙樘出现在门前,他看着屋里的两人,眉宇间是深深的落寞。 “刘大人。”蒋惜惜略显尴尬,“我只是实话实说,公事公办。” 刘叙樘的嘴角翘了翘,又变得平直了,“你们谈论的是公事,我本不该偷听的,但是既然听到了,我想我也应该表个态。我虽不相信表兄他会杀人,但是你们怀疑他必然也有自己的道理,所以我绝不会为他多求一句情,只是,这件案子涉及到我的亲人,我再住在新安府就不太合适了,所以,”他顿了顿,朝程牧游作了下揖,“程大人,叙樘打扰了多日,今天要先告辞了。” 竹笙看着那笃高高的院墙,犹豫了半天,终是没有走过去。这座墙目睹了她的情窦初开,她的患得患失,如今,也看着她亲手埋葬了自己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段情缘。 竹笙转身朝屋里走去,班主见她回来,连忙招呼道:“行礼细软都收拾妥了吗?再过一个时辰马车就到了。” 竹笙淡淡一笑,“好了好了,没什么落下的了。” “你多穿点儿,北方不比这里暖和,别凉到了。” 竹笙连声答应着,朝自己房里走去,她打开门,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轻叹了口气,缓缓踱到窗边坐下。真没什么落下的吗?她在心里问自己,扈准淡雅的身姿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竹笙狠狠的摇头,想将他从记忆中彻底抹去,但一切都是徒劳的,他的手指,他的笑,他清秀的眉目都已经刻在了她的心上,也许要跟着她一辈子,永远都躲不掉。 想着想着,泪水不自觉的滑落下来,“竹笙,”她恶狠狠的叫着自己的名字,“你不能再心软了,那个女人一晚都没有出来,不,不是一晚,她进了云胡书院就没有再出来过,可是官府的人却什么都没有找到,她去哪儿了?会不会被扈准杀掉了?这样的人,你怎么还敢留恋?怎么还敢不放手?” 窗外传来了交谈声,竹笙赶紧抹掉眼泪,将窗户推开,她看见班主和一个妙龄女子站在离窗不远的地方,正在说着什么。 “这位是霁虹绣庄的晏姑娘,给我们送戏服来了,我们这活要得急,不过她还是给赶制出来了,竹笙,你要好好谢谢晏姑娘,否则明晚你是登不了台了。” 竹笙走出来,脸上勉强一笑,“多谢姑娘。” “客气了,我也不是不要银子的,”晏娘眼睛弯弯的,像两道月牙,她看着竹笙泪痕未干的脸蛋,“听班主说你们要去北方了,姑娘可有什么舍不得这里的地方?” 竹笙讶异的抬起脸,但旋即又平静了下来,“没有,”她语气坚定,“就算我想有现在也是不可能的了。” 戏班子的马车从云胡书院门前经过时,扈准正握着本书,坐在松树下仔细研读着,他是那么专注,连刘叙樘何时进来都不知道。 “表兄,少了那些孩子,这里清净了不少。” 扈准抬起头,嘴唇抽动了两下,“你也听说了?也是,被官府彻查之后,还有谁敢将孩子送到我这里来呢。” 刘叙樘走到扈准身边坐下,将一包银子塞到他的怀里,“你先用着,不够了再来找我拿,我现在住在客栈,从这里过去两个路口就是。” “我的事情......影响到你了吗?”扈准面带愧色。 “到底是不是你做的?”刘叙樘盯着他垂下来的眼皮。 “不是。”这两个字过了很久才被他从嘴角挤出来。 “那她们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刘叙樘看着扈准,他的脸还和儿时一样,俊美中带着点儿阴柔,外祖父常说,他长得太漂亮了,所以总让人有种不可依托的错觉。可是现在那张漂亮的脸蛋中还藏着另外的东西,是心虚,没错,这表情他见得多了,所以一眼便能识破。 刘叙樘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我不扰你清静了,”他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去,“还记得外祖父的话吗?人生在世孰能无过,怕的是迷失在自己的错误里,找不到回头的路了。” 扈准没有接话,他又一次打开膝头的书,逐字逐句的研读起来,认真的神态里明显写着“逐客”二字。 见他如此固执,刘叙樘遂不再言语,他一声不吭的朝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便和迎面走来的一个壮汉撞了个满怀,他武功高强,身子在即将倒地的那一刹便用剑撑着重新站起来,那人本来就喝醉了,被他这么一撞,整个人歪倒在墙面上,手在地上摸索了半天才勉强起身。刘叙樘刚想道歉,却发现那人正是绿翘的父亲张大户,便不再作声,静静的盯着他。张大户看了刘叙樘一眼,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小子,今天又要多管闲事?那就莫怪我不客气了。”他说着便在腰后摸了半天,却发现贴身的斧头不知被自己落在何处,不禁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 “你和他的恩怨还是由你们自己来了断吧,”刘叙樘头也不回的移步向前,“若是自甘堕落,谁又能帮得上他。” 张大户没听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摇摇晃晃的进入院内,如往常一般大吵大闹了一场,撕毁了数本书,砸掉了几个瓶子,索性他今天弄丢了斧头,所以扈准的新书案算是保住了。 第二十二章 张大户 “我听到了消息,又有一个女人在你这里不见了,这事儿一定和你脱不了关系,是不是?”张大户满嘴的酒气全喷在扈准的脸上。 “这和你无关。”扈准皱着眉,手在鼻前挥了挥,冷冷的回了一句。 “无关?”张大户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大,“你这小子,脸皮是愈发的厚了,你晚上能睡得着觉吗?就不怕她们会化成厉鬼来找你索命?” 扈准皮笑肉不笑,“绿翘才不会恨我,她爱我都爱不过来呢。” 张大户脸涨得通红,他指着扈准,气得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就在这时,旁边的墙头上“哗啦”一响,一张俏生生的脸孔出现在花枝里,笑盈盈的看着两人。 “绿翘。”张大户楞了一下,失口叫了出来。 “老头儿,怎么我和那位绿翘姑娘长得很像吗?”那女子笑出了声。 张大户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她的眉眼和绿翘虽然接近,却仍然一眼便能区分开来,绿翘的眉目更深邃,也更悠远,像是两潭深水,而这位姑娘,举手投足间却多了几分轻佻,少了些稳重。 “你是戏班子里的竹笙姑娘吧。”扈准问道。 “你记得我?”竹笙两颊绯红,“我以为你已经将我忘了。” “又一个?”张大户发出了一阵狂笑,“你这小子到底要害几个才罢手啊?”他看着竹笙,“你可知道,他身边的女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全都化成灰了,寻都寻不着。这小子是个魅惑人心的妖怪,你要记住,离他越远越好。” “我记得了,”竹笙应付了一句,“老头儿,你也莫要再闹了,天儿热,你的衣服都湿透了,又喝了酒,火气这么大,别伤了身子才好。” 张大户听她这么说,恍惚间又觉得是绿翘在劝解自己,他的嗓子竟然哽咽了,眼角也多了点湿意。他拼命眨眨眼睛,蹒跚着朝门口走去,临出门前还不忘回头叮咛道,“姑娘,离他远一点。” 竹笙盯着扈准的眼睛,嘴上笑着答应了,她见张大户的身影渐渐走远,身子一翻,从墙头跳了下来,慢慢的走到扈准前面。 “他让你离我远一点。” 竹笙笑笑,身子一闪钻进扈准房内,她看着满地狼藉,轻叹了口气,“这张大户真是执着,为了女儿,家业也荒废了,整日烂醉如泥,哪里还像什么大户,倒像个叫花子。” “那姑娘觉得他应该怎么做?” 竹笙满不在乎的拍拍手掌,“人生得意须尽欢,高兴一天是一天。” 扈准捡了张干净椅子坐下,“也对,如此一来,倒是能活的潇洒惬意。” 竹笙斜眼瞅着他,“先生是怎么想的?” “只要有她陪着,我便能活得有滋有味儿,若是她不在,这日子便如同嚼蜡,得过且过吧。” “可是绿翘已经失踪了。” 扈准唇角抿起一个生动的笑,“她啊,从未真正离开过。” 夜深了,张大户却不愿回到他那个租来的小房子里,那里空荡荡的,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如今在这世上,自己已是孑然一身了,女儿不在,以前常走动的亲戚们见他家道中落,也就不再往来,这么多年了,竟从未有人来新安城看望过他。所以与其回到那个所谓的“家”,还不如在大街上游荡来的痛快,至少在这里,他不会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孤独。 “张老头儿,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啊?”几个路过的年轻人调笑着,“这条街也就栖凤楼和那棺材铺还没关门,这两个地方你准备选哪一个去啊?” “恐怕哪个对你都不太合适吧?”他们哈哈笑着走远了。 “棺材......棺材铺?”张大户本还醉的迷迷糊糊的,听到这三个字却浑身一抖,清醒了不少,“棺材铺,我的绿翘死了,连副棺材都没有,我这个当爹的好歹要为她置办一个,哪怕做个衣冠冢也是好的。”他一边嘟囔着,一边脚下摇摇晃晃的朝前走去,一直到看见了几盏灯光,才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吧,这就是棺材铺了吧。”他看着眼前大门紧闭的一座高楼,抬手就朝门上拍打下去,“开开门,开开门,我要买棺材。” 桦姑正坐在新楼里,看着一个客人都没有的房间生闷气,忽听着外面传来一阵骚动,随后看门的两个小厮押着一个老头儿走了进来。 “姑姑,这酒疯子在外面闹呢,非要到我们这里来买棺材。” 桦姑本就心情不好,听他们这么说,一杯热茶劈头盖脸的就砸在张大户的脸上,她走上前,长长的指甲捏住张大户的下巴,声音低得像个男人,“你说谁是卖棺材的?” “我要给绿翘买副棺材,要最好的,不然,她会死不瞑目的,她会怪我这个爹,生前毁了她的福,死后还让她孤苦无依,不行......绝对不行......”张大户糊里糊涂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又是在和谁说话,他拼命的掏着衣服里层的银子,抠了半天,却只摸出了几粒碎银。 “老头儿,你满嘴死死死的,是在咒我不成?”桦姑的声音又变了,它轻轻的,冷冷的,听得两个小厮不寒而栗起来。 张大户却好似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似的,他瘫坐在地上,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的说着棺材棺材,听得桦姑咬牙切齿,愈发将他恨透底了。她指了指前面的两个小厮,“你们两个,过来。” 那两人哪敢违背她的指令,忙不迭的走了上来。 “把这老头拖到马厩里去,将他嘴里灌上马粪,一直灌倒他不再胡言乱语为止,”桦姑皮笑肉不笑的提起嘴角,“我要让他知道满嘴喷粪到底是什么滋味。” “可是姑姑,他年事已高,这么一折腾,会不会……”一个小厮刚想多说几句,看到桦姑要喷出钢针似的眼神,赶紧闭上嘴巴,半个字也不说了,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张大户的肩膀,带着他朝后院走去。 第二十三章 火 天色微明的时候,两个看门的小厮慌慌张张的跑进栖凤楼,他们看见桦姑的贴身嬷嬷朱婶儿,忙拉着她的胳膊问道:“好姐姐,姑姑,姑姑人呢?” 朱婶儿不耐烦的看了他们一眼,“这个时辰,姑姑肯定还在睡觉啊。” “那老头儿他断气了,”两人压低了声音,神色惶恐,“昨晚我们依姑姑的吩咐,将他带进马棚打了一顿,又将马粪塞得他满嘴都是,然后便离开了,可是今天一早再过去时,发现他已经眼睛暴起,四肢僵硬,死了多时了,可能......是被马粪呛死的。” “可是姑姑还没醒,谁敢去叫她,”朱婶儿白了他俩一眼,“你俩也是的,在栖凤楼死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怎么遇事还是这么慌张,这张大户孤家寡人一个,就是死了,也没人找他,你们将他剁吧剁吧,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便是了,这种小事就不要叨扰到姑姑了。” “这......行吗?”小厮们面面相觑。 “有什么不行的,你们忘了去年许家那个少爷了,得罪了国舅爷的侄子,非要和他抢姑娘,还不是被姑姑一瓢敲碎了脑壳,许家好歹是大户人家呢,连个屁都不敢放,对外只说儿子突发重疾去了,这么个疯老头儿,你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听她这么说,两个小厮登时放下心来,他们陪着笑,“那我们就趁着天没完全亮,把他拉走了,劳烦您等姑姑醒了知会她老人家一声。” “出息。”朱婶儿跺了跺脚,将地上的灰尘扬了他们满鞋。 一直到日上三竿桦姑才从卧房里走出来,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和昨日的满脸阴沉完全不同。看到她脸色不错,朱婶儿才加快步子迎上来,附在她耳边将张大户的事情告诉她。听到张大户的死讯后,桦姑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嘴皮子轻轻抬了抬,“让他们处理好尸首就行,新安府最近盯我盯得紧。” “姑姑,可有什么高兴事儿,说出来让我也乐呵乐呵。”朱婶儿的脸皮皱的像一枚核桃。 桦姑两手一摊,嘴上哈哈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昨晚啊,我做了个梦,梦里的事着实痛快,所以才心平气顺的睡到这个时辰。” 朱婶儿又朝前凑了凑,将一杯清茶递了过去,“姑姑梦到什么了?” 桦姑抿了口茶,嘴角眉梢都是笑意,“我啊,梦到着火了。” “那可是好梦啊,着火预示着财运大开,肯定是老天爷在宽姑姑的心,告诉姑姑咱们栖凤楼的生意会一天好过一天的,让您不用心烦。”朱婶儿的语气夸张的很。 “可这场火却不是简单的一场火,”桦姑的眼下的笑纹更深了,似是要钻到她涂着厚厚脂粉的皮肤下去,“我梦到对面的棺材铺着火了,将整座门面烧得一点不剩,”她看着瞠目结舌的朱婶儿,“你说,梦到棺材烧着了,是不是寓意更好了?升官发财,一个不落呀。” 朱婶儿楞了一下,她跟在桦姑身边多年,知道她神鬼不信,自是不会对一个梦产生如此大的反应,且以桦姑的性子,在被人摆了这么一道后,肯定是要他人以十倍的代价偿还回来的。朱婶儿转头看着桦姑,“姑姑,您的意思是?” 桦姑看着外面澄澈的蓝天,“这几日应该都不会下雨吧?” “倒是不像要有雨的样子。” “那铺子里全是棺材,要是再添上一些易燃的火料,想必能一把火烧个干净,”她慢慢站起身,微眯的双眼被狠辣填满了,“就当是为我栖凤楼新址开张庆祝了,这把火,一定要烧得越旺越好。” 几缕夜风从穿堂吹来,将书房微掩的门轻轻的撞开了,程牧游听着知了焦躁的叫声,皱了皱眉,从书桌前站起,走过去想将门重新关上。他看到院墙对面慢慢探出个人影,那人手里拿着个竹篮,正爬到梯子上采摘熟透了的葡萄。程牧游踏出门,朗声招呼道,“晏姑娘。” 晏娘被他的声音吓得身子一歪,差点就要从梯子上掉下去,她在程牧游的惊呼声中勉强稳住了身子,“程大人突然来这么一下子,真是吓死人了。” “失礼了,失礼了,”程牧游走到院墙前,他见晏娘满头是汗,便轻声说道,“我这里有一些降暑的药方,姑娘若需要,让右耳来拿便是。” 晏娘歪头冲他一笑,“我只是体热,但是有的人,却是心里火烧火燎的。” 程牧游抿起嘴唇,“姑娘又想暗示什么?” “程大人出了一招好棋,不费一兵一卒便让桦姑的新楼开不了张,大人心思缜密,晏娘着实佩服。” “姑娘已经猜到这是我故意安排的?” “那门面荒废了多年,突然在栖凤楼开业前几天被转手出去,摇身一变成了家棺材铺,时间赶得这么巧,恐怕除了新安府暗中出手,也没有别的可能了吧。”晏娘说着剥了颗葡萄放进口中,“好甜,大人要不要尝一尝?” “多谢姑娘,”程牧游倒不客气,他走到墙边,抬手结果晏娘递过来的一串葡萄,皮也不剥就塞了几颗放进嘴里,“真的很甜。” “大人似乎有心事?”晏娘看着他,发现他脸上的神情比方才凝重了许多。 “我在想,姑娘能想到的事,桦姑也一定想到了,所以不免有些担心。” 他话音还未落,就听到穿堂里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大人,不好了,”史今的身影由远及近,他顾不得礼节,几乎冲撞到程牧游的身上,“铺子......着火了......” “什么?”程牧游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史今说的磕磕巴巴,“今天晚上来了一个老头儿,说自己的老伴儿在半夜里去了,要置办棺材,可他一个人,无儿无女的,又怎么能将那么重的一口棺材运走呢,于是店主便和几个伙计用自家的马车帮他把棺材运了回去。我们几个牢记大人的叮嘱,半步不离的跟着店主,生怕他们被桦姑的人算计,可是没想到人没被算计,铺子却遭了殃。” 第二十四章 白马 “那火燃得几里外都看到了,连相邻的两家铺子也一同烧着了,多亏救得及时,才没伤到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一定是桦姑使的诈,”程牧游将手里的那串葡萄捏的汁水横流,“派人去查查那个买棺材的老头儿,他十有八九是桦姑的人。” 史今答应着退了下去,程牧游在院里呆立了很久,也没将手里那串压碎的葡萄扔掉。 “真是个难缠的对手。”晏娘的声音从对面传来,程牧游一愣,这才想起她一直站在那里,目睹了自己从惊慌失措到灰头土脸的整个过程。 “不只是难缠,她根本是仗着背后有人,有恃无恐,这样的人,能将一些旁人敢想而不敢做的事情做到极致,因为她知道,我根本就奈何不了她。”他的语气颇为丧气。 “所以大人准备放弃了?” 程牧游抬起头,眉宇间依然坚忍,“我就陪她斗下去,输了这一步,我便再走另一步,这朗朗乾坤,总有扭转的一天,”他拍了拍黏糊糊的手心,“只是这葡萄都坏了,晏姑娘,能否再给我一串。” 几个小厮将屏风抬进大门,端端正正的摆放在屋子的正前方,月白色的丝布上,几支血红色的花朵正拼命舒展着秀长的花瓣,吞吐着鹅黄色的花蕊。它们如此娇美,却仍不能引起那几人的欢心,小厮们一个个头皮发麻,眼神迥异,但是看到桦姑一副志得意满喜气洋洋的样子,却也不敢说出来。一直到出了门,哥儿几个才开始窃窃私语。 “感觉到不对劲儿了吗?” “何止是不对劲儿,我刚才吓得差点拔腿就跑掉了,这东西怎么这么冷啊,寒气都刺进骨头里了,也不知道姑姑是从哪里弄来着这么个玩意儿。” “何止是冷啊,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什么人一直跟在背后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可回过头却连半个人影子都没看见。” 桦姑一边喝着小酒一边欣赏着眼前的屏风,她刚出了口恶气,心里正得意,完全没注意掉刚才还围绕在身边的姑娘们一个两个的都上楼去了,只留下她和朱婶两人坐在这豪华的门厅里。 “明天找支舞狮队过来,在门口好好的闹上一闹,再让姑娘们往门前一站,相信那些老少爷们早就馋了,很快就会一个个上门来了。”桦姑脸颊上挂着两坨红,满嘴酒气的吩咐身边的朱婶。 “都安排下去了,保管明天咱们这里会人满为患的。”朱婶又给她斟了杯酒,“不过,新安府那边......” “我已经连夜安排那老头儿离开了,量他程牧游掘地三尺,也挖不出个人影来。” “姑姑神机妙算,那程县令年纪轻轻,哪是您的对手。” 桦姑嘴角一咧,“那毛头小子,总和我作对,等我抓到了机会,一定好好收拾他......” “咴儿咴儿......”窗户外透出来几声马儿的嘶鸣,桦姑打了个酒嗝,迷迷糊糊的问道:“马怎么从棚里跑出来了,快把它撵回去。” 朱婶冲外面喊了几声,却发现没人答话,只得自己走了出去,她看见月色下有一匹白马,正一边喷着气一边撂着蹶子,便骂骂咧咧的朝它走去,牵起缰绳走向后院。 “这些懒东西,一个两个的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等老娘找到他们,定让他们好好地吃一顿鞭子。”想到这里,她狠狠的朝马肚子上踢了一脚,直踢得那畜生喷着粗气叫了起来,方才觉得解了恨。 到了马厩旁,朱婶踹开门又朝马屁股上踹了一脚,可那马儿跺了跺蹄子,站在原地没有动,朱婶恼了,提起裙摆照它浑圆的屁股上又是一脚,马儿只是咴儿咴儿的叫,却还是赖在门前,不肯再前进一步。 朱婶朝马厩里看了看,发现马儿喝水的木盆已经干了,一滴水也没有,才知道它是因为口渴才跑出马厩的,不禁又叫骂起来,“死东西,鬼东西,一个个脚都烂掉了,连水都不会添了。”她气鼓鼓的走到一边的水井旁,拉了桶井水上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拖到白马的嘴旁,“喝吧,喝吧,喝死你这个小畜生。” 那白马见了水桶,果然来了精神,它将头埋在桶里,咕嘟咕嘟的喝了起来,一口气便喝掉了半桶水。 “饱了?现在乐意回去了吧?”朱婶见马儿抬起头,又一次打开马厩,朝它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疼,轻些。”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把朱婶吓得一个激灵,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谁?是谁?”过了半晌,她才转过头左右看着,“谁在说话?” 像是在回应她一般,白马发出一啼叫,“我即便来错了地方,也不能被你们如此凌虐吧,究竟我们父女两人上辈子造了什么孽,都落的无人收尸的下场。” 朱婶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圈,久久都没办法闭上,湿闷的夏夜,她的后背却一片冰凉,小腿止不住的哆嗦着,差点就跪在地上。 “你是……张……张大户?” 白马这次没有回答,它镶着马掌的四个蹄子“哒哒哒”的踩着地面,掀起一阵阵尘土。朱婶看见面前的木桶里,映出了白马的头部,可那哪是什么马儿,它的头俨然就是张大户那颗伤痕累累的脑袋,他双眼微凸,斜着眼睛看着自己。 第二天一早,朱婶的尸首才被栖凤楼的人发现,她躺在马厩中,浑身都是伤痕,明显是被马儿锋利的蹄子踩的,可是她的死因却不是这些伤,她的嘴里塞满了马粪,整个嘴巴大大的撑开,眼睛暴突出眼眶,和张大户的死法一样,是被马粪呛死的。 目睹了她死相的几个小厮吓得魂不附体,桦姑却不动声色的让他们暂时将尸体搬到后院的茅房里,到了晚上再运到偏僻的地方处理掉,她怕朱婶的死张扬出去会影响了栖凤楼的生意,所以要将她的死讯完全压制下来。 忙乱之间,桦姑没注意到屏风上那几朵亡灵花,它们仿佛吸饱了鲜血的妖物,花瓣饱满修长,正发出阵阵妖异的白光。 第二十五章 调虎离山 扈准坐在梳妆镜前,他微眯着眼睛,舒服的享受着十根娇嫩的手指在发间穿梭的感觉。他有多久没体会到绿翘为自己束发的滋味儿了?一年?两年?不,没有那么久,在梦里,他夜夜都躺在绿翘的怀中,让她的手指温柔的穿过发梢,将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完美的发髻。可是梦总是要醒的,而醒来的滋味儿是那么难受,因为每次从梦中清醒,都是由幸福过渡到绝望的时刻,它总在提醒着自己,这幸福是假的,就像泡沫一样,轻轻一戳就破了。 可是现在,绿翘却是实实在在的,虽然只是十根手指,但他不在乎,因为他知道那就是她,她的指间的温度,她的声音,都熨帖了自己空壳一般的心,将它填满,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生生的,而不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官人,你有白发了。”绿翘的手指停下不动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怜惜,“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 “你不在,我自是苦的,可现在你已经回来了,再苦的事情我也能熬过去。”他伸手去抓那两只温暖的小手,却被她躲过去了,“绿翘,”他轻柔的笑了,“你还像以前一样调皮。” 外面传来“笃笃”的敲门声,绿翘的手倏地在他发间消失了,扈准皱了皱眉头,起身走过去将门打开,看到外面那个颀长的身影时,他略有些吃惊,他本以为他不会来了,毕竟现在他们的身份已不单是亲人那么简单,他是官,而自己却是被官府调查的“嫌犯”。 “表弟。”扈准侧了侧身,将刘叙樘让进室内,在这之前,他朝梳妆台上匆匆看了一眼,发现那两只手早已不见了,心里才踏实了不少。“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如实的说出心里的想法。 刘叙樘在椅子上坐定,声音淡淡的,“我也以为自己不会再到你这里来,可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你忘了吗?” “祖父的忌日,我怎么会忘记。” “他老人家生前最爱木槿,我知道新安城外有一大片木槿丛,所以想去那里祭奠他,不知道表兄可否愿意同往。” “叙樘,你不用如此客气,我会不习惯。” “那你就是愿意同去咯?木槿喜阳,宜早不宜迟,我还要去街上买一些纸钱,所以这便出发吧。”刘叙樘还是没有正眼看他,他站起身就朝门外走去,扈准心里一阵闷闷的疼,他紧跟在刘叙樘的身后,关上门也走了出去。 见两人走远了,蒋惜惜方才从暗处走出来,她左右看了看,身子一斜钻进了云胡书院。她没在前院停留,径直走到后院,看到扈准的房门上挂着锁,她麻利的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铁丝,在锁眼里钻了钻,很快,那锁发出“咔吧”一声脆响,掉落在地上。 蒋惜惜走进扈准的卧房,发现这里干净的不像一个独居男人的住处,除了书架上满满的书籍,几乎没有其他物件,连个衣柜都没有,仅有的几件衣服都整整齐齐的叠放在床头。 蒋惜惜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上面放着的一柄断掉的梳子,仔细打量着,可这只是一柄普通的木梳,并无其他特别之处,于是她看了一会儿,又将那柄梳子放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走动着,仔细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件物品。 突然一阵冷风吹过,扫在她的腿肚子上,让她感受到由内致外的一阵寒意。蒋惜惜僵住了,为什么这风会吹在小腿上呢,她脑子里转了几下之后,忽然蹲下身子,朝床下望去。那里面是一团黑,什么都看不清楚,可她却隐约觉得这黑色的背后藏着什么未知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伸手朝里面摸去,手指在床下转了一圈,却什么都没有触碰到。蒋惜惜不死心,身子朝里面挪了挪,手臂伸得笔直,又一次朝那抹黑暗中探去,这次,手指似乎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她身子一颤,指间收了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陡然升起一阵恐惧,总觉得那个东西会冲出来咬掉她的手指。自从在被荆云来在佛塔下关了那么久后,蒋惜惜就对黑暗有种本能的畏惧,这么多天以来,她都是点着灯睡觉的,不敢在黑暗中多停留半步。 所以,当面对床底下那片混沌的黑时,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退却了。她站起身,准备到院中再去查探一番,可就在这时,床下传出“嘎达”一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谁在那里?”蒋惜惜猛地回过头,她的心像被一只手捺住了,跳都跳不起来,她盯着床下,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放我们出去。”一声低语夹杂在咆哮里冲进她的耳朵。 “你们......是谁?”蒋惜惜拼命的将心头的恐惧压制下去,她将剑从背后拔出来,紧紧的抓在手心,屏息凝气的又一次朝床榻走去。到了床边,她像上次一样俯下身子,剑锋对着里面,眯起眼睛拼命的想将里面的东西看个清楚。可那片黑是那么的沉重,那么的密实,就像一块板子挡在前面,任凭她怎么努力,目光都无法穿透过去。 突然,黑暗中闪动了一下,蒋惜惜随即感到脚跟处一阵发麻,好像有什么东西钻到了鞋子里,她刚要回头,后背却被一样坚硬的事物砸上了,一块小石子滚落到旁边,轱辘了几下不动了。 “青天白日的,我还以为云胡书院进贼了,没想到是姑娘你。”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蒋惜惜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她回过头,看到竹笙趴在院墙的另一边,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我......不,是迅儿的书落在这里了,我来帮他找一找。”被人抓了个正着,蒋惜惜的脸霎时涨得通红,她随便找了个理由,却说得结结巴巴的连自己都不信。 竹笙的眼睛眯得更弯了,“我知道,不过,”她回头看了看外面,“扈先生就要回来了,姑娘要不要躲一躲?” 第二十六章 御魄词 听她这么说,蒋惜惜半点也没敢犹豫,她麻利的关上门,将锁重新挂好,然后飞身一跃就上了后墙,身子轻快的飘了下去。 她刚消失,扈准就快步走入院中,后面跟着同样健步如飞的刘叙樘。见院中无人,刘叙樘不禁吁了口气,“表兄,怎么刚买了纸钱,就急匆匆的回来了?” 扈准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目光清明,毫无畏色,不禁为自己的多心感到羞愧,“我这里有一罐祖父最爱的秋露白,方才忘记将它带去了。” 蒋惜惜沿着街道一瘸一拐的朝新安府的方向走着,刚才从院墙跳下来时,她似乎伤到了脚跟,现在那里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的她直冒冷汗。 “难不成脚筋被震断了?”蒋惜惜龇牙咧嘴的吸了口凉气,找了处没人的地方坐下,脱下鞋袜将左脚搬到右腿上查看。脚后跟处并没有外伤,却有一个小小的凸起,那块凸起是黑色的,比小指甲盖还要小一些,深深的嵌在她的皮肉里。 蒋惜惜用手按了按它,却惊呼一声飞快的将手缩了回来,因为那个被她按过的地方突然动了,它本来是一团椭圆,却像长出了四肢一般,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字符。 蒋惜惜大吃一惊,同时感觉一阵刺痛从脚踝处传来,她睁大眼睛,发现那个“字符”正一点点的撑开她细嫩的皮肤,似是想朝外面爬出来。 终于,字符“噗叽”一声挤破了蒋惜惜的皮肤,蹦了出来,它的样子就像一个奇怪的小人儿,弯着腰,左手和左脚紧紧的叠在一起。但是这个怪异的动作并未阻止它的行动,他就这么弯着腰,脑袋低低的垂着,像只螃蟹似的横着朝墙边走去。 蒋惜惜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她瞠目结舌的盯着那个黑色的像人又像字符的东西,看着它慢慢的接近墙边,身子一折,朝墙缝里钻去。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那小人儿即将钻进墙缝里时,一只脚横插进来,将它从头碾下去,踩了个稀烂。小人儿匍匐在地上,头和四肢分布在不同的地方,那几段残肢扭动了几下,化成了几块黑色的油状物,慢慢渗进地里。 “呼,差点就让他跑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听到这个声音,蒋惜惜方才回过神来,她抬起头,看着墙边那个一身青衣窈窕的身影,“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到底是......” 晏娘没有答话,她走到蒋惜惜身旁蹲下身,手抓住她的脚腕,一把将裤子扯到膝盖上面。 蒋惜惜忙护住腿,“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晏娘还是没有回答她,她不顾蒋惜惜的反抗,又将她的袖子撸得老高,拽着两只胳膊仔仔细细的查看着,做完这些后,她似乎还是不放心,拽开蒋惜惜的领口将头探过去。 即便她是个女人,蒋惜惜已然也是受不了了,她一把推开晏娘,拔出剑指着她的胸口,“大胆狂徒,,你怎么能如此无礼。”说完后,她又觉得将狂徒二字用在一个女人身上实在是太不合情理了,于是羞红了脸,将剑慢慢的收了回去,手忙脚乱的整理被晏娘拆乱的衣物。 晏娘白了她一眼,“姑娘身子单薄,没什么好看的,我只是怕还有其他字符藏在你体内,万一它附在一些重要部位,能随时要了姑娘的命。” 听她这么说,蒋惜惜又是惊又是气,但也明白了晏娘扒自己衣服的原因。她平息了下胸口起伏的气息,“那个字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晏娘拍拍手站起来,“是人,确切的说是被炼成了鬼符的人。” “鬼符?”蒋惜惜将两道柳叶眉紧紧的蹙起,“那是什么?” “我也没见过,只是曾听人说起过,这是一种极其邪门的法术,远古时期,有部落统治了另外的部落,但是那些被俘的士兵们却不愿意为他人所用,因此便会被制成鬼符。他们要被放在蒲草上活活烤上三天,然后经高人做法,将灵魂涂上尸油封印进一本书中,而这本书被称为御魄词,它可以帮助它的主人在战场上无往不利。” “所以刚才那字符的样子,是活人被炙烤三天之后,手脚都黏在一起了吗?”蒋惜惜一阵反胃,捂着肚子忍了半天才没有呕吐出来。 “没错,它们之所以形状各异,正是活人在火中苦苦挣扎,最后被烈火吞噬,烧得肢体残缺,不分手脚的样子。”晏娘说完,转头看着蒋惜惜,“蒋姑娘,你刚才去了云胡书院?” “你是如何得知的?” “迅儿。” “迅儿?” 晏娘点头,“他告诉我自己在书院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有一些奇怪的字符。” “所以那孩子前几日生病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蒋惜惜有些愤愤不平,“他怎么不告诉我只告诉你了呢?” 晏娘耸耸肩膀,“你们都拿他当小孩子,殊不知,这孩子比许多大人还要耳清目明的多呢,”她见蒋惜惜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又将话题转了回来,“姑娘可在书院里发现了什么?比如一本书?或是一幅卷轴?” “扈先生的房里最多的就是书了,不过那些东西在我眼里都一样,左右都是看不懂。不过,他的床榻下面似乎有古怪,那里很黑,却不是普通的黑,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藏在那下面,对了,我的脚也是在我趴下来朝床底下望时伤到的,”她狠狠的跺了下脚,又疼的吸了口凉气,“要不是扈准那时候赶了回来,我说不定就能发现他藏在床下的秘密了。” 晏娘冷冷一笑,“不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姑娘没发现的东西,自然会有人替你找到的。” “晏姑娘的意思是?”蒋惜惜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我看姑娘的腿并无大碍,那我就先走了。” 她转身就要离开,却被蒋惜惜叫住了,“晏姑娘,还有一事我不太明白。你方才说有高人将那些战俘的魂魄封印在书里,那这个高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有此等通天的本领?” 第二十七章 热闹 晏娘的脸色霎时间黯淡下来,“他可不是什么神圣,能使得出这等邪术的人,恐怕你不会想遇到。” “姑娘的意思是当今世上,还有通晓这个邪术的人?” “这只是我的猜测,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晏娘略顿了顿,脸色恢复了正常,她转过身,脚下匆匆的朝胡同外面走去,“真是耽搁的太久了,恐怕要错过栖凤楼开张了。” 蒋惜惜也变了脸色,“姑娘还要去贺喜桦姑不成?” 晏娘没理会她,她眼睛一挑,“回去告诉程大人,今晚客上满后,栖凤楼定会花天锦地、笙歌鼎沸,这热闹,不可不看。” 白日里舞狮队闹过之后,到了夜华初上之时,栖凤楼的新址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批客人,新安城的老少爷们儿,但凡口袋里有些许银子的,仿佛都聚到了这里,只为一睹异域娼妓的风采。 她们和汉人的姑娘们到底有什么不一样?是用的脂粉不同?还是穿的肚兜不同?再不然,她们的性情是否更加外放,不懂得收敛,也更能摸透男人的心,而不像有些女人总是自诩清高,好生没趣。 每个人心里都将这些问题想了数遍,前几日碍于对丧事的忌讳,硬是忍着没来这里,经过了几天的煎熬,这份好奇更加沉重了,它骚动着这些接踵而至的男人的心,将它们逗弄的忽上忽下,蠢动不已。 程牧游看着街上这支长长的队伍,不禁在心底深深的叹了口气,他丧气不是因为自己在和桦姑的较量中败下阵来,而是他突然想明白可能从一开始自己就输了,如果民心早已被这些莺歌燕语所迷惑,那栖凤楼开不开的起来又有多大区别呢。 “大人,我们过去也没什么作用啊,大宋的律法不禁娼妓,我们没有借口不让它开张。”史飞冲程牧游说道。 “我当然知道,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去恶心恶心她,你们几个穿着官服在门前一站,想必也能明确的传达出新安府的态度了,即使不能阻止桦姑开张,也可以赶不少客吧。” “属下明白大人的意思了,那一会儿哥几个就凶神恶煞的冲过去,把那些想尝鲜儿的人都给吓走,大人您就在旁边的那座茶楼歇着,等着看好戏吧。” 程牧游摆摆袖子,“吓人倒是不必了,省的她再到京城里告我一状,你们只需要站在门旁边,起到警告的作用就行。” 史飞答应着,带着三个衙役扎进人堆里,程牧游独自一人来到栖凤楼旁边的茶馆中,坐到二楼视野好的地方,要了壶茶一边喝一边观察下面的动静。 史飞他们依他的指示,两人一组立在栖凤楼大门的两边,就像守门的石狮子一般一动不动,威严且庄重。人群果然被这阵仗吓到了,他们纷纷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三五成群的站在一处,指着史飞他们几个窃窃私语起来。 “官爷怎么来了?” “难道是因为对面棺材铺的那起纵火案?听说啊,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到底是谁放了那把火?” “我看是因为程大人不喜栖凤楼,所以故意安排了人在这里。” “那还去吗?” “别人进咱们就跟着进,别人不动,咱也别当领头羊啊。” 门内响起了一片娇滴滴的笑声,紧接着,十几条妖娆的影子闪了出来,她们穿红戴绿,环佩叮咚,白的发亮的胸脯露出了半截,吸引着每一个男人的目光。 “这位爷,都到门口了怎么还不进来,难道是让奴家亲自来迎您不成。” 这些长相张扬的外域娼妓一人拖着一个,将男人们朝里面拉过去。那些男人一个个面红耳赤,脚下却变得轻飘飘的,不由自主的跟着她们朝里面走,哪里还顾得上史飞他们几个。后面的人见前面的都走了进去,也如潮水一般纷纷挤进门去,他们的口鼻间都是脂粉的香气,耳朵中填满了娇喘呢喃,完全将那几个衙役抛在脑后,竟将史飞几人挤了出去,只能唉声叹气的望着人群直跺脚。 程牧游不动声色的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情景他早已料到,所以并不讶异,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是为了告诉桦姑,自己和她之间的事情并没有随着栖凤楼的开张而结束,今后无数个日子里,他会和她纠缠到底,让她不要得意的太早。 “良辰美景,软玉在怀,史大人几个站在门口,岂不是煞了风景。”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程牧游举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目光聚集在史飞旁边的那个人身上。那是个年轻的公子,他一身青袍,乌发束得高高的,眉间眼角都轻轻翘起,将净白的脸孔衬托的俏皮且生动。 “你......你是......”史飞指着他,支支吾吾了半晌,还是没能把名字叫出来。 程牧游无奈的摇了摇头,将杯子放在桌上,“晏姑娘,真是哪里都少不了你。” 晏娘将手里的扇子唰的打开,遮住了下半边脸,双眼笑得弯弯的,冲史飞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我是来看热闹的,史大人可不要暴露了我的身份。” “可你一个女人,怎么能来这里呢?” 晏娘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身子轻轻一斜就闪进了栖凤楼的大门里。 见进来个俊俏斯文的公子,那些外域的娼妓纷纷围了上来,用手绢压着嘴巴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公子,您是先喝茶赏舞,还是直接跟我回房啊?”一个泼辣的率先走上去拉住她的手。 晏娘眼波流转,手掌反过来轻轻的捏了一下那姑娘的小手,“先喝茶,一会儿我再随姑娘回房,做姑娘想做的事情,如何?” 月亮渐渐爬到了最高处,冷眼看着下面红男绿女欲擒故纵的暧昧。程牧游还坐在茶馆里,喝着那壶已经凉透的茶水。店小二怯怯的走上来,“大人,我们要关门了。” 程牧游逃出一锭银子递给他,“你先休息去吧,我喝完这壶茶便回去。” 第二十八章 闹剧 店小二喜滋滋的接过银子下楼去了,程牧游抬眼望向栖凤楼,以他的视角,正好可以将整座院落尽收眼底。他已在这里坐了将近两个时辰,览尽了男欢女爱,你来我往,恐怕连店小二都要怀疑他这个地方官是不是有什么隐晦的癖好了。可即便如此,他却依然不愿就此离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今晚在这里有事要发生,而这件事多少和晏娘会有关联。 仿佛听到了他的所思所想似的,栖凤楼里突然腾起了一声冲破天际的尖叫,随后楼上的窗户一扇接着一扇打开了,人们有的披着被子,有的干脆裸着上身,从窗户里探出身子,纷纷冲下面问道,“出什么事儿啦,怎么大半夜的扰人春梦啊。” 听到这声尖叫后,程牧游麻利的从茶馆的二楼跑下去,和史飞几个一起冲进栖凤楼,当他们看见眼前的情景时,却和楼上那些探头探脑的人们一样,惊得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匹高大的白马站在院子的正中央,前面跪着两个小厮,正对着它不断的磕头,一边嗑一边还泣不成声的说着:“您老饶了我吧,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不是存心要弄死你的。” 那马儿四只蹄子在地上踱来踱去,掀起一阵轻灰,突然,它鼻子里喷出两道白烟儿,嘎声嘎气的说话了。 “我只是想给女儿置办一副棺木,可为什么竟落得这个下场?”它的声音呼噜呼噜的,含糊不清,但围观的人却已猜出这个“我”到底指代的是谁,因为那颗马头竟渐渐的变了模样,它红通通的,长髯粗鬓,两只大眼睛向外暴起,可不就是那前几日失踪的张大户吗? “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可这错不能全算在我们头上啊,是桦......” 那小厮话说到一半,头顶突然被重重的拍了一下,桦姑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身旁,她双眼瞪得大大的,里面带着一丝惊诧,一丝恶毒,眨也不眨的看着面前那匹似马非马的怪物。 “跪着干什么,还不把这畜生拖下去宰了。”过了很久,她恶狠狠的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栖凤楼刚刚开张,难道就要见血光吗?是不是太不吉利了,桦姑姑。”程牧游从人群后面走出来,他盯了桦姑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向前面的那匹白马,只见它的头一会儿是马,一会儿又化成了张大户那副常年醉酒的模样,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怪异之极。 桦姑朝前走了一步,在嘴角勾起一个阴冷的笑,“程大人是要存心和我作对不成,这马是栖凤楼的马,人是栖凤楼的人,我想要怎么处置难道还需要经过大人批准吗?” “那倒不用,”程牧游也回了她一个淡淡的笑,“只不过今天有人来新安府报官,说那张大户已经失踪了几日了,所以,我现在想请桦姑跟我回去,协助调查此案。” “那张大户孤家寡人一个,谁会关心他的死活,怎么可能才失踪两日,就有人报官。”桦姑想都没想就顶了回去。 “桦姑是怎么知道他失踪两天的,我刚才分明只说了几日,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变得如此精确了呢。”程牧游幽幽的说道。 “我......”桦姑一时语塞,但随即又换上了上了原来那副狠辣的表情,“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大人非要揪住不放吗?” “嗒嗒嗒嗒......”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人们朝声源望去,发现后院的阴影处又出现了一匹马,那马儿尾巴一摆一摆的,幽暗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桦姑。 “怎么又来一只?” “这只难道也有什么古怪不成?” 在议论声中,这匹马儿一点一点的朝人群走近,它走到桦姑面前,静静的注视了她一会儿,两眼竟滴下泪来。 “姑姑,您不是许诺过,等我百年后,要替我修做大坟,买口楠木棺材,好好安葬的吗?怎么就这样将我弃尸荒野,任凭野狗撕咬,不管不顾了呢?姑姑,怎么说我也跟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对了,还有我那老娘,她腿脚已经不灵便了,你怎么能给了点碎银就将她打发走了呢?” 它一边说一边哭,样貌也渐渐产生了变化,竟越来越像一个妇人。 “朱婶,是朱婶。”跪在地上的两个小厮吓得魂飞魄散,他们看到那匹马的鬃毛越来越长,纠缠成一团贴在脑门上,脸上布满青紫色的伤痕,可不就是今早将朱婶从马厩里抬出去时的那副模样。 桦姑这下也乱了阵脚,但她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于是勉强稳住心智,抬脚就朝马屁股上踢去,“是什么人敢在我的地盘捣乱,被我抓住了,定要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她的目光从人群中一一扫过,却没发现三楼的一间房中,一个一身青衣的公子哥正饶有兴趣的看着楼下这一场闹剧,脸上带着一抹诡计得逞的笑容。 “公子,那两匹马儿是开口说话了吗?”她身后那个脱的半光的女孩子哆哆嗦嗦的问道。 “是啊,”晏娘笑眯眯的回过头,“不光说话了,连面孔都变成了人的模样了。”她看着那女孩几近虚脱的模样,“姑娘,时候不早了,我们也早点上床歇息吧,良宵苦短,不可辜负啊。” “我今天身体不适,伺候不了公子了,还请公子见谅。”那个方才还泼辣的很的女孩子,脸色惨白的逃出屋子,连门都没顾得上关。和她一起的,还有那几十个从域外千里迢迢赶到大宋来的娼妓,她们当晚便和桦姑摊了牌,说自己宁死也不会再在这座楼里待下去,若是执意强迫,便在这里了断了性命。 “今晚的事都是姑娘一手设计的吧?”回府的路上,程牧游问旁边同行的晏娘。 晏娘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大人可知那些娼妓们为何看到马儿会说话就惊慌失措的连客也不接了吗?” 第二十九章 秘密 “我倒是略知一二,那些姑娘是桦姑从域外的部落里或抢或骗带回来的,这些部族善骑射,所以马儿在她们心中不是牲口,而是伙伴,更有甚者,把马当成神祗来供奉,可见地位有多重要。今晚她们听到马会说话,便以为自己的行为得罪了神明,所以才会如此害怕。姑娘,我说的可否正确?” “程大人见多识广,果然一语中的,”晏娘把玩着头发朝前走着,“这些女人们也很是可怜,为了生计被桦姑带离家乡,来到这里,去伺候那些臭男人们,归根结底,都是那桦姑可恶。对了,大人怎不将她带回府审问,毕竟张大户和朱婶的死她应该都脱不了干系。” 程牧游和她并肩而行,两人的影子被月光拉的细长,“我手上无凭无据,带她回府审讯注定只是徒然,当时我只想唬唬她,灭灭她的威风,真要抓人,还要先搜集线索,不能鲁莽行事。不过姑娘放心,我已派人去寻找张大户和朱婶的尸首,一旦有消息,定将那桦姑绳之于法。”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声音里也透出了犹豫,“只是,我有一件事一直没想明白,姑娘,你为何总是在我需要帮助时出手,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我似乎总能在危急时刻得到姑娘的援手。” 晏娘眉梢一挑,“大人觉得呢?” 程牧游坦然的看着她,“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晏娘嫣然一笑,“或许是因为我和大人志趣相投,或许根本没有原因,只是一桩桩巧合罢了,总之帮就帮了,我又没从大人那里讨要什么好处,大人心安理得受着便是了。” 程牧游也笑了,栖凤楼的事情一波三折,现在总算圆满解决,他的心里是分外轻松。他大踏步朝前走去,“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晏兄。” 晏娘刚走进霁虹绣庄的大门,就被等了她一晚上的右耳拦住了,“换了身男装,急匆匆的就出去了,是不是到栖凤楼招蜂引蝶去了?” 晏娘接过他递来的一碗冰镇酸梅汤,轻轻啜了一口,“倒是不傻。” “那招到什么了?” “本来是招到了,可是又被吓跑了。”她扁扁嘴。 “是因为亡灵花?” 晏娘冷笑了一声,“桦姑凶残暴戾,她身上的血案不计其数,亡灵花到了她手上,必能招来冤魂无数,你说,这栖凤楼的生意能好到哪里去。” 右耳挠着脑袋,“这桦姑心思算尽,也不会想到是你搅黄了她的好事,不过你将亡灵花的种子交给迅儿,又是准备将谁招过来呢?” 晏娘将喝光的碗塞到他手里,“你今晚问题怎么这么多,我乏了,先回房了。” 右耳紧跟两步上去,“你的伤?” “放心,这点伤很快就会痊愈的。” 蒋惜惜和刘叙樘坐在一家离云胡书院不远的酒肆里,交换彼此收集到的信息。 “他怀疑你是故意将他引开,所以才提前回来的是吗?” 刘叙樘点点头,“这就和你刚才所讲的对上了,他的房间里一定藏着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所以才警惕心这么强,不过,那字符到底是什么呢?竟然能钻到你的脚里去?” 蒋惜惜低头沉思了一会,“晏娘说它应该是一本书,一本封印了无数灵魂的书。” “书?”刘叙樘眼睛一亮。 “怎么?你想起什么了吗?”蒋惜惜趴过去。 “外祖父是个文士,最喜欢的东西莫过于书籍,他的书房很大,但依然容不下他收集来的,我记得,小时候我和表兄常去书房玩,那里的书从地板一直堆到屋顶,将整个房间填的满满当当。表兄调皮,常常将那些书从高处推到,气的祖父将他好一顿打。可他打虽打,却从不禁止我们到书房去,他总说书是天地之精华,古今之明鉴,若能从小被书香环绕,将来必能成大器。可是,突然有一日,他不允许我们到书房去了,不仅如此,他还在门上加了一把大锁,将我们彻底隔绝在外面。” “难道他和现在的扈准一样,在书房里藏了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 “不可见人的东西,是啊,书房里确实有样东西,你不说我竟将他忘记了。”刘叙樘看着蒋惜惜,但是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她,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冬日的晚上。 那年冬天外祖父病的很重,他终日卧床,连书房都数月未进了。那天,我独自一人在院中玩耍,却看见母亲和常来给外祖父看病的大夫一脸凝重的从他房里走出来,那大夫和母亲说了几句便离去了,独留她一人站在那里,满脸都是哀戚之色。我走上前拉住母亲的衣角,轻声询问怎么了,却被她一把抱在怀里,她说:“樘儿,大夫说你外祖父病的很重,可能熬不过这个冬日了。”她的泪浸湿了我的头发,也将我的心打的湿漉漉的,再也无法畅快的玩耍。 之后的几天我都守在外祖父的卧榻旁,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垂老苍白的脸,仔细聆听他微弱的呼吸,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便会永远的失去他,再也寻他不着。可他就这么昏睡着,一日复一日,母亲很忧虑,她怕外祖父就此睡过去,连最后的话都不留给自己一句。 我猛然想起那一屋子的书,想起外祖父曾说过,这些书是他一辈子的心血,无论走到哪里,心里最记挂的就是它们。我心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若是将书念给外祖父听,说不定他就能醒过来了吧。想到这里,我冲出房间朝书房跑去,可书房的门却被一把铁锁牢牢闩住了,根本推不开。我想母亲那里可能会有钥匙,便转身要走,就在扭头的那一瞬间,却看到书房里红光微闪,似乎有什么人在书桌上点燃了一根蜡烛。 我看了看门上的那把大锁,没错,它从外面锁的牢牢的,没有半点被打开的迹象,可若是如此,那人是怎么进入屋子的呢? 我放轻了脚步,踮着脚尖走上石阶,一点点的走到窗边,透过镂空的窗棱朝里面望去。 第三十章 狐 微弱的烛火下,我看到了一只小小的狐狸,它一身橘红色的毛,正端坐在案前,翻着一本书。它的神情是那么专注,时悲时喜,看到有趣的地方,脸上还会露出一丝笑,毛茸茸的爪子捂着嘴巴,胡须也随着这笑轻轻的抖动,让我几乎以为它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只狐。 突然,烛火闪动了几下,那狐狸猛地抬起头,望向我站立的位置,我吓得朝后退去,嘴巴却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我回过头,发现站在身后的那个人竟是外祖父,心里不禁又惊又喜,我一头扎到他的怀里,“您的病好了吗?已经可以到处走动了吗?” 外祖父没有回答,他摸着我的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苍凉的笑意。 书房里响起“咚”的一声,我赶紧回过头,发现蜡烛和狐狸都不见了,还和往常一样,摆放的整整齐齐的,好似刚才只是我的一场梦境。 “您刚才看到那只狐狸了吗?”我扭头问外祖父,却只看到了初雪从天空飘落,鹅毛般的雪花掉落在地上,很快积起厚厚的一层,在这片洁白的雪地上,一双脚印由近及远,慢慢的走出院子,朝无垠的天地间走去。 外祖父的房间里飘出了母亲的哭声,她说:“父亲,父亲,您连一句话都没留给女儿,就这么去了吗?” 蒋惜惜眨巴眨巴眼睛,“所以那晚你看到的是你外祖父的灵魂?” “应该是吧。” “那只狐狸呢?” 刘叙樘摇头,“不知道,我从此再未见过它,可是今天听你一说,我却在想这狐狸是否和扈准床下的秘密有什么关系呢。” 两人正说着,却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酒肆门前走了过去。 “竹笙,”蒋惜惜看着她匆匆的背影说道,“话说回来,昨天要不是她,我根本不知道扈准回来了,可能会被他抓个正着。” “刚才过去的是戏班子的竹笙姑娘?”刘叙樘皱起眉头。 “除了她还能有谁。” “不对啊,那戏班子前两天已经到北边的青州城去了,我亲眼看着他们的车队出发的。” 扈准把一摞摞书全部从书架上扒下来,他盯着每一个缝隙,每一处角落,却都找不到那柄断掉的梳子。 “绿翘。”他念叨着这个名字奔出屋外,不顾满地泥泞,跪在草地里来回摸索着,希望像上次那样在这里寻到梳子的下落。 “扈准......”梳子没找着,背后却飘来一个颤巍巍的声音,扈准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只觉得头发上一动,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入发间。 他伸手将那东西抓下来,发现只不过是一只蝴蝶,于是叹了口气,欲将蝴蝶甩掉,可那蝴蝶翅膀扑棱了几下,又一次落在他的鼻尖上,像是在看着他似的,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呼喊,“扈准......” “是你在叫我?”扈准盯着蝴蝶的头和触角,隐约中竟发现它变了样子,它越来越像一个女人,一个前几天被自己杀死的女人。 “镜儿?” “你说过要带我走的,为什么要杀了我,连半块骨头都没留下。”蝴蝶狂乱的扇动着翅膀,冲扈准的眼睛直飞过来,它的影子在扈准漆黑的瞳仁里越变越大,越变越狰狞。 “啪。”两只手掌重重的拍在一起,将蝴蝶的身子压了个稀烂,扈准长出了一口气,嫌恶的将手里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甩掉,“谁让你弄断了绿翘的梳子,真是死不足惜。” “一把破梳子,有这么重要吗,还至于为了它杀人灭口?”一个黑色的影子出现在门口,她站在一束花枝下面,冷冷的瞅着扈准,她的手里抓着一柄断成两截的木梳,梳子不安分的扭来扭去,就像两只白净纤细的手。 “是你偷走了我的梳子?”扈准站起来望向她,他的双眼又一次被暗夜笼罩,“竹笙,关于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竹笙“噗嗤”笑出了声,“我知道你杀了人,还不止一个,镜儿的死我还能理解,可是绿翘呢,你口口声声要爱一辈子,永生永世不分离的妻子,怎么也死在你的手里了呢?” “我不是有意的,”在这样湿热的天气里,扈准竟然从头发哆嗦到脚趾,“那天她回来取东西,说对我死了心,要与我和离,无论我怎么求都不听,”他看着竹笙,眼神里透着绿莹莹的光,那光不已经属于人类了,而是像极了某种动物,“我不能让她走的,她这么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有了绿翘,我没办法继续活下去,我受不了的。” “所以你就杀死了她,用那本书?” “不是我杀的,我怎么舍得杀她,可是,我已经控制不了它了,绿翘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把它碰到了地上,里面的字符就飞了出来,它们吞噬了她,什么都没留下,一点儿都没剩下。”扈准的声音愈发的疯狂起来,他突然扭过头,死死的盯着竹笙手里的梳子,“不对,她回来了,她还像以前一样每早为我束发,她已经原谅我了,答应我再也不会走了。” “你是指这把梳子?”竹笙冷眼看着扈准,将手里那两瓣梳子晃了晃。 “把它还给我。” 竹笙看着他眼中燃着两把绿色的火焰,笑容更深了,“不给。” “把它给我。”扈准又向前走了一步,将竹笙逼进内室。 “啪嗒”梳子掉在地上,断成了几截,连齿儿都飞了出来,竹笙笑眯眯的看着扈准,将脚狠狠的踩在已经破碎不堪的梳子上,一遍遍的朝下用力,用力,再用力…… “疼,官人,疼……”一股散发着腥臭味儿的血竟从竹笙的鞋子下面流了出来,仿佛她踩到的不是梳子,而是绿翘细白的手指。 “腾”的一声,床下腾起一片尘土,在这片朦胧的灰烟中,一本黑色的大书冲了出来,它咆哮着,就像支整装待发的军队,在瞬息之间飞到扈准手中。 第三十一章 泪 扈准右手捧着那本书,左手“唰”得一下打开了它的封皮,他的眼角高高扬起,泛着诡异的荧光,看起来竟不像他原本的样子,倒像是一只成了精的狐。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一曲悲凉的歌从扈准的胸膛中奔涌出来,书页随着这歌声来回翻动,发出唰啦啦的响声。 “终于找到你了。”竹笙的眼睛亮了,但是那光在一瞬间便黯淡下来,因为无数扭曲的字符从书页中飞了出去,钻进了她的每一寸肌肤里,它们直通心肺,然后又朝外面暴起,将她整个人撑大了几倍,轻飘飘的浮在半空中。 附在院墙上的蒋惜惜发出一声惊呼,却被旁边的刘叙樘捂住了嘴巴,“别动,现在谁都救不了她了,贸然出去,只是寻死。” 竹笙的影子在月光的照耀下越发显得怪异,它宽大平展,似是被那些字符撑得只剩下一张皮。 “不对呀,”蒋惜惜的声音突然虚弱的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手心却热热的,沁出了汗意,“她不是竹笙,这个女人......不是竹笙。” 刘叙樘身子一震,顺着她的目光向前望去,他看见竹笙的身体渐渐化为一件绣满了“卍”字的戏服,它被里面的字符撑得噼啪作响,胀得就像一个体态庞大没有手足和头颅的人。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戏服里传来阵阵哭喊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鬼符见无法挣脱束缚,竟开始讨起饶来,它们朝领口和袖口飞去,试图从戏服中逃将出来。 就在这时,戏服的几个出口同时收紧了,它越变越小,布料盘丝缠绕,发出亮得刺眼的银光。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戏服缩成拳头般大小的一块,它在半空中反复碾磨、揉搓,一遍又一遍,将里面那些哭嚎的、求饶的、哀泣的东西碾压的粉碎。 神哭鬼泣之声越来越弱,终于,一切恢复了平静。戏服延展开来,它现在就像一方手帕那般大小,浑身缀满了“卍”字,发出凛冽的寒光。 刘叙樘和蒋惜惜面面相觑,脸上俱是愕然之色。 “是她,一定是她。”过了许久,蒋惜惜才勉强从口中说出这几个字。 刘叙樘刚想问清楚这个“她”指的到底是谁,耳边却又传来“哗啦”一声,两人同时扭过头去,发现这声音来自那方手帕,它如今仿佛被风涨满了似的,四个角都竖了起来,就像一面吃饱了风的船帆。 忽然,那手帕一个猛子扎向下面,冲着扈准的方向直扑过去,刘叙樘吃了一惊,手扒住墙沿翻身就欲跳下去,却被旁边的蒋惜惜拉住了。 “蒋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他就算有罪,也应交给官府处置,不能眼看着他被这手帕给吞了啊。” 蒋惜惜目不转睛的盯着扈准,“官府能治人罪,可是能管得了妖怪吗?” 刘叙樘还没对这句话回过味儿来,耳朵里就传进了一阵低低的咆哮声,紧接着,他眼前猛地窜过一团橙红色的事物,那东西跑的太快,以至于他根本没看清楚到底是什么,可是,它毛茸茸的尾巴扫到了刘叙樘的手臂上,那触感就和当年他被从强盗头子手里救下来时感觉到的那个东西一模一样。 手帕噼啪作响,它紧随着那东西向黑暗中钻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刘叙樘望向院子,发现哪儿还有扈准的身影,那里只有一本书,一本每一页都黄的发黑的书,一本空空的没有一个字符的书。 “他怕是回天乏术了,您不要太过伤心,山洪突袭,谁也想不到的。” “若不是我平时对他太过严厉,准儿也不会因为叙樘掉下树而吓得不敢回家,也就不会遇到山洪。” “您......是在哭吗,我跟随您这么久,从未见过您这般流泪。” ...... ...... ...... “已经几天没吃饭了,为了一个孩子,要如此伤神吗?” “......” “您读了这么多书,应该知道生死不过是世之常态,为何还要如此看不开?” “你是妖,不会懂的。” “可我不愿看到您如此惆怅。” “一想到再也见不到那个孩子,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我便哀痛难忍。” “那......我来代替他好了。” “你可知道,一旦为人,便要承受世间之苦,就像你说的,生死离别,都乃常态,所以哪怕心头滴血,也要咬着牙齿,将暗夜长路走完。” “我想试试,别忘了,我是妖,妖是没有感情的。” 扈准在林间跑啊跑啊,它绕过一株株大树,跳过一条条沟渠,它很久没有跑得这么快了,自从选择了做人,他就忘记了奔跑的滋味儿。若不是后面紧追不舍的那方手帕,它就能尽情享受这久违的自由了。 是啊,它只是只山野狐精,一只只会读书连法术都学不会的狐精,若不是被扈老爷子那一书房的古籍吸引,若不是跟着他学会了诗词歌赋、文房四艺,就不会来到扈家,不会在扈准死后化身为他,更不会遇到绿翘。想到绿翘,它的尾巴轻轻的摆动了一下,对着月亮发出一声凄凄的哀嚎,落下了此生第一滴眼泪。 前方的树干后面微光一动,闪出一个人影来,那人朝扈准身后一挥,手帕就飞了过来,稳稳的落在她的掌心,她脸上带着好奇的笑,“狐精,你怎么会哭,妖怪是不会有眼泪的。” 扈准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它慢慢直立起身体,将一身橘红色的毛抖落在地上,从满地漂亮的绒毛中踏出时,他俨然已是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他抬手擦了擦俊美的脸颊,将那滴晶莹的泪水小心翼翼的托到掌心,凄凄的笑了笑,“绿翘曾问,为什么从未见我落过泪,她以为我是佯装坚强,所以总说,有事不要一个人扛着,可以靠在她身上大哭一场,她是绝不会笑我的。她不知道,妖是没有眼泪的,因为它们本不会动情,她更不会知道,我会在某一天,为她落下了第一滴泪,”他抬眼看着晏娘,“姑娘的修为不知要比我高上多少,此生怕是都不会尝到落泪的滋味儿了,这样也好,因为这滋味着实难过,没人想再去经历第二遍。” 第三十二章 无衣 晏娘绕着他转了一圈,眼睛毫不避讳的注视着扈准赤裸的身体,“小小狐妖,也敢妄论他人,知不知道你今天死期到了。” 扈准释然一笑,“落在姑娘手里,我也没想活着出去,不过,姑娘难道不想知道那本书是从哪里得来的吗?” 晏娘侧身坐到一段树桩上,手里玩弄着帕子,良久之后,她才转向扈准,声音却比方才冷了许多,“书读得多了,果然心思也活络,你早已看出竹笙并非竹笙,却没有揭穿她,想必就是为了借着我的手将那本书除去,一来算是为绿翘报了仇,二来是因为你已经压制不住它,如此一来,到免了被反噬的风险。狐精,我说的对不对?” 扈准低头,“姑娘聪敏,我那点小心思哪能瞒得过姑娘。” 晏娘冷笑几声,“先生太谦虚了,你不光利用了我,现在还想和我谈条件。没错,我确实想知道它的出处,但我这个人最厌恶受人胁迫,你知道的,妖嘛,总归不像人那样,每一步都小心算计,说不定我一个不痛快,就在这里要了你的小命,也不是不可能的。” 话落,她便将手帕朝扈准抛去,银光飞散,扈准像被一张网牢牢罩住,动弹不得。 “姑娘,”他的嘴巴被手帕封紧了,声音逐渐变得模糊,“这书确实不是扈家的,而是有人赠与祖父的,据祖父讲,那人是个老道,因为......”他想再说下去,奈何手帕愈来愈紧,将他的脖子扼的发不出声音。 “唰”的一下,手帕突然松开了,晏娘将它紧紧的攥在手中,一步步的朝扈准走去,她的眼里是少有的认真,还掺杂着些许一触即发的紧张。 这点紧张被扈准尽收眼底,他略一沉思,便已计上心来,“姑娘对那老道有兴趣?” “那道士是什么模样?” 扈准喘了口气,“据祖父说,他蓝衣蓝裤,就是寻常道士的样子,但是勃颈上有好大一条疤,粗的像根麻绳。” “真的?” “我哪里敢隐瞒姑娘,祖父还说那疤实在是太大太丑了,他甚至在想那道士是怎么在脖子被砍成那样之后还能存活下来的。” 晏娘垂下眼睛,久久都没有说话,月光在她身上洒下又移开,她却依然那么孤寂的站着,仿佛是一座屹立了万年的雕像。 就在扈准以为她已经忘了自己的存在的时候,她的声音却又一次传来,只是这一次,变得松弛柔软了很多,“他为什么要把书送给你的祖父?” “祖父救过他一命。”扈准毫不含糊的将这句想了许久的话说出口。 果然如他所料,这话引起了晏娘的兴趣,她回过头,深深的望向他,“那道士曾身陷险境,有性命之虞?” “应该是这样,只是他到底遇到了什么危险,祖父却未向我言明,姑娘若想知道,我便回去一趟,向父亲以及几个叔伯问个清楚。” 晏娘嗤的一笑,“绕来绕去,就是为了让自己脱身,扈先生的算盘打得可真好。” 扈准见计谋被她揭穿,却依然面色不改,“我这么一个小小的精怪,自然入不了姑娘的法眼,姑娘之所以盯上我,就是因为这本御魄词,想必姑娘早就看出来了,这书里藏的邪术极其恶毒,绝非一般人等能施法练就的,所以自然也应知道那道士的事情是真,绝非我随口编造,所以,为何不让我助姑娘一臂之力,找出那道士的弱点,这于你于我都是有利无弊之事啊。” 晏娘又是一笑,”若你跑了呢,我可到哪里寻你?” 扈准语气一滞,一时间找不出话来。 “我倒是有个办法,”晏娘朝他走过来,手指点着他的心口,她脸上虽笑着,却让他感到一阵凛冽的寒意,“你把元神留在我这里,这样,我就不用怕你不守信用了。” 这话击中了扈准的痛处,他满脸的惊慌,“元神被你拿走,我就大字也识不得一个了,书都没办法读了。” 晏娘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去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走的越远越好。” “这玩意儿就是那狐妖的元神?”右耳接过晏娘递过来的一颗玉石一般的珠子,将它拿在手里仔细打量着,他嫌弃的皱起鼻子,“狐就是狐,连元神都一股子骚味儿。” 晏娘没精打采的瞅了他一眼,“所以啊,你多放几位调料,将它研磨成粉,再端给我吃。” 右耳嘻嘻一笑,“你就这么把它的元神吃了,不怕它将来怪罪于你。” 晏娘伸了个懒腰,“这小狐狸,满嘴没一句实话,我也不必对他太讲信用,先治好自己的伤倒是要紧,它虽不会法术,却是难得一见的火狐,用来驱散我体内的尸毒再好不过,将来他若寻仇,还不知要修炼上多久。” 右耳凑过头去,“他提到那个人的事情可属实?” 晏娘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实,实得很,除了他,这世上已没人能施此邪法了。” 右耳打了个激灵,他搓搓手,“那你下一步如何打算?” 晏娘没有回答,她看着右耳,缓缓说道,“你听说过“无衣”吗?” 鲁定公四年,伍子胥以吴国军力攻打楚国,攻入楚都郢,楚昭王出逃,伍子胥遂掘楚平王墓鞭尸。伍子胥昔日好友申包胥逃到山里,派人责备伍子胥,却被他派人追杀。为复国,申包胥来到秦国请求帮助,一开始秦哀公不答应他的请求,申包胥便在秦城墙外哭了七天七夜,滴水不进,终于感动了秦国君臣,史称“哭秦庭”。秦哀公亲赋《无衣》,发战车五百乘,士兵三千人,遣大夫子满、子虎救楚。吴国因受秦楚夹击,加之国内内乱而退兵。楚昭王复国后要封赏申包胥,他坚持不受,带一家老小逃进山中隐居,从此申包胥被列为忠贤典范。 右耳不耐烦的掏着耳朵,“你讲这么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又是这个胥,又是那个胥的,究竟和那个人有何关系?” 晏娘嘻嘻一笑,“那你知道申包胥为何要隐居深山吗?” 第三十三章 御魄词 “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吗?山里野物野果丰盛,怎么看都比城里有趣儿的多。”右耳听得快要睡着了,一个呵欠接着一个。 “傻猴子,那申包胥隐居深山,是为了一本书,他要将那书藏起来,让它永不见天日,所以才不得不携家带口躲在山里。” “那本书就是御魄词?”右耳突然来了精神,他四脚着地,目不转睛的盯着晏娘。 “野史记载,秦哀公当时并未发一兵一卒,而是派遣了子虎、子满两位士大夫随申包胥同去抗吴,申包胥颇为不解,以为秦哀公在耍弄自己,气恼不已,可子虎却笑呵呵的从口袋中掏出一本书,并告诉申包胥,只要有此书在,哪怕对方千军万马,也不在话下。申包胥本不相信,但是到了两军对垒的时候,却第一次见识到了御魄词的威力。那书里的鬼符就像蝗虫一般从天降下,将吴军吞噬殆尽,连马匹和盔甲都没有留下。申包胥看得目瞪口呆,忙问子虎此书出自何处,子虎只说秦王身边有高人相助,但具体是何方神圣,他却没有告诉申包胥。” “既然御魄词战无不胜,申包胥为何要带着它隐居深山林呢?” “伍子胥逃走之前告诉申包胥,他说秦人志向高远,绝不甘心只当一方诸侯,现在他们兵肥马壮,再加上这本魔书助力,将来肯定是最大的威胁,申包胥听了伍子胥的话,趁着夜色偷走了御魄词,并携家带眷逃进深山。”晏娘面色一凝,“可是我想,他最终还是被人找到了,所以御魄词又重新落回到秦人的手中。” “你怀疑秦王身边的那位高人就是他?”一阵风吹来,把右耳吓得忙朝身后望去,仿佛生怕那里站着个人影,“可是,这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 “所以你问我下一步该如何打算,我却不能答你,因为我也是到了今日才知道,他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而他隐藏起来的东西,更是远在我们的想象之外。” 蒋惜惜和刘叙樘急匆匆的走进程牧游的书房,却惊讶的发现里面没有人,蒋惜惜看着桌上燃了一半的油灯,轻轻说道:“大人应该是临时有事,急着出去了,否则不会连灯都不熄。”她见刘叙樘闷闷的,话也不接,便倒了杯茶递给他,“还在想你表兄的事情?” 刘叙樘抿抿嘴唇,“我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变成了我的表兄,但我心里的那个扈准虽然顽劣,却一直是爱护我疼惜我的,所以我们兄弟二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好,从未变过。现在虽然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却依然会为他担心,怕他被那些鬼符吞噬的渣都不剩。” “可是他确实杀了人啊,不管有意或是无意,绿翘和镜儿的死,他都难辞其咎。”蒋惜惜正色道。 “即便如此,我也不赞成对他滥用私刑,尤其是此等邪术,若是能由我亲手将他送官,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你已经没有机会亲手将他送官了。”程牧游和史飞推门走了进来,他的眼睛里亮亮的,好像装满了故事。 “大人,你也知道扈先生是只狐妖?”蒋惜惜疑道。 “几个时辰前,我看到晏娘着急的从门口走过,便和史飞悄然跟在后面,想看看她到底要去哪里,可是她的速度太快了,我们随她走到郊外,便跟丢了,好在昨儿刚下过雨,我们能勉强借着泥地上的脚印继续前进,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在一片林子中发现了她的身影,她的身旁,蹲着一只狐狸,那狐狸不仅能说话,而且还在瞬息之间抖掉了毛发,变成了扈准。” “果然是她设的计,”蒋惜惜眼波一动,“大人,她没把狐妖除掉吗?” 程牧游微微摇头,“看他们两人的样子好像是在商量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晏娘接过扈准递过来的一颗珠子,放走了他。” 听到程牧游这么说,刘叙樘稍稍放下了那颗悬了已久的心,蒋惜惜却皱起眉头,“扈准是两起命案的凶犯,就这么被她放走了,我们以后要到哪里寻他呢?” 程牧游叹了口气,他走到凳子前坐下,十根手指交叠在一起,“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倒不是寻不寻得着扈准,而是,我总觉得他们两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瞒着我们,扈准很可能以此事作为筹码,换取性命得留,”他望向刘叙樘,“那本书是从哪里来的?” 刘叙樘蹙着眉头,“若不是他自己的,便只能是从我外祖父那里继承下来的,外祖父最爱藏书,所以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贤弟,此事事关重大,能否请你代劳,帮我找到那本魔书的出处。”程牧游言语恳切。 刘叙樘起身行礼,“云胡书院之事涉及到扈家,虽非我本家,却也是我的血缘至亲,自然责无旁贷。只是,仁兄为何非要找到那本魔术的来源,这书又和霁虹绣庄的那位晏姑娘有何干系呢。” “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只是那位晏姑娘......”他想了半天,却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她,只好作罢,“贤弟,只能劳烦你去趟扈家,只是路途遥远,不知会否影响到朝廷要事?” 刘叙樘露出了久违的一个笑,“满朝文武,谁人不知最闲的就是我了,我就当回家探亲了,定不辜负仁兄所托。” 火起,晴朗的天顿时被黑烟笼罩,秦王望着头顶那黑压压的一片,嘴角抽搐了几下,“兄台可否听到了人的嚎哭?” “大王只当是在炙烤牛羊就好了,不必介怀。” “一定要用活人吗?” “活活烤死,恨才会入骨,以生者祭天,御活人之魄,方才能制成这本御魄词。” 月光清冷的打在云胡书院外的青石板路上,见四周无人,那本没有字迹,只剩下发黄的纸张的大书才小心翼翼的从院门跑了出去,书封就像它的两只脚,它左摇右摆着,飞快的钻进路边的草丛,在月亮的注视下,消失于小径深处。(本卷完) 第一章 剑穗 蔚蓝的天空划过一声惊雷,唤醒了睡梦中的鸟儿和草木,蒋惜惜看了看天色,对身旁背着包袱的刘叙樘说道,“眼看着就要下雨了,刘大人要不迟两天再走?” 刘叙樘将一只竹编的斗笠拿在手中,冲她笑笑,“沿途多水路,我正好趁着斜风细雨,赏一赏河上的风景,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他说着便走向外面等候已久的马车,“蒋姑娘,程大人在审栖凤楼的案子,我就不打扰了,劳烦姑娘替我向他转告一声,就说扈家的事我一定会打听清楚,请他等我的消息。” “我会的,此去路途遥远,刘大人保重。”蒋惜惜行了个礼,目送着马车转弯,才转身朝院内走去,刚走两步,她忽然发现地上有一个白色的东西。蒋惜惜弯腰将它拾起,发现竟然是刘叙樘的剑穗子,于是又回头朝马车离去的方向跑去。 “刘大人,刘大人。”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两个路口,才将马车叫停。 刘叙樘从车窗内探出头来,脸上带着讶异,“姑娘如此慌张,是出了什么事吗?” 蒋惜惜捂着肚子喘了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来,将那洁白的剑穗子拿到刘叙樘跟前,“这个……这个落下了。” 刘叙樘一愣,随后将它接过来,他看了看自己的剑柄,“是了,确实是我的剑穗子,我真是糊涂,差点将它弄丢了,多谢姑娘了。” 蒋惜惜刚要答话,声音却被一阵滚雷吞没了,于是她挥了挥手,示意车夫继续前进。 “蒋姑娘,”刘叙樘从车窗探出脖子,“你的身体最近都没有感到不适吧?” “一切安好,大人放心。”又是一阵滚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掉落下来,将蒋惜惜的衣服瞬间打的湿透,她冲着马车又一次挥了挥手,转身跑进茫茫雨雾中。 “哎,蒋姑娘回来了。”右耳探头探脑的看向门外,然后扭过头来报告军情。 “剑穗子拿给刘叙樘了?”晏娘漫不经心的问道,她站在房檐下,欣赏万千雨丝从天空落下,它们就像一根根银针,一旦掉落,便深深地根植在泥土之中。 右耳走过来甩了甩毛,将水滴溅了晏娘满身,“这俩傻子,全然没发现你早已将那剑穗子掉包了。” 晏娘皱着眉踹了右耳一脚,拿出手帕将脸上发间的水滴擦干净,“甩毛就回你自己屋里甩去,弄得我衣服都湿了。” 右耳瞪了她一眼,骂了句小气鬼,便一摇一摆的朝屋里走去。 晏娘见他不高兴了,自己倒莫名开心起来,她望向院墙对面,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程大人,你让刘叙樘到扈家去,却没想到我也找了个人陪他一程吧。”她摊开手心,看着那上面那条带着龙纹的剑穗,笑意一点点冰冻起来,“这东西果然不赖,不过你若有天知道了真相,想必会痛苦难耐吧,毕竟这种事情,无论放在谁身上都承受不起。” 说完,她将剑穗子扔到旁边的水洼里,鞋子狠狠的从上面碾过去。 刘叙樘一行出了新安城,又沿着一条林荫路走了约摸两三个时辰,方才来到一条河道旁,这是连接南北的一条运河,名为玉河,因为它的形状就像一条玉带,从高处望去莹光点点,闪闪发亮,横亘在大宋疆土上。 刘叙樘跳下马车,冲护送他前来的两个衙役说道,“两位且送到这里吧,回去禀明程大人,说我一定速去速回。” 那两个衙役有些踟蹰,“大人真的要一个人上船?我们怕回去不好交代。” 刘叙樘将斗笠戴在头上,冲他俩和气的笑笑,“你们放心,此事我早已和程大人商量好了,你们尽管回去复命便是,他不会怪罪你们的。” 衙役们见他心意已决,只好来到河边雇了一条小船,然后将行李搬到船上,这才冲刘叙樘行了个礼,上了马车原路返回了。 见他们走远了,刘叙樘方才走回河边,河面被雨滴砸出无数的小坑,将上面泊着的几十条小船震得摇摇晃晃。 “客官,你可是要去青城?”船夫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他身子骨看起来还算硬朗,不过脸上的皱纹和手上的老茧却暴露了他所经历的坎坷岁月。 “我是去青城,”刘叙樘跳上船,那小舟摇了两下,马上被那老船夫用浆固定住了,“老人家,怎么一把年纪了,还要辛苦劳作,你的儿孙呢?” 船夫将刘叙樘请进乌蓬内,给他端了一壶热茶,这才说道,“我老伴儿去的早,儿媳现在怀着肚子,马上就要生了,所以我便让儿子待在家里照顾她,趁着身子骨还行,我出来赚些银子,等到我那小孙子出世了,也好多给他做几件衣服,也能给他娘买些营养的吃食补补身子。” “三代同堂,真是喜事,恭喜您了。”刘叙樘笑着说道,“只是不知道老人家是何许人也?” “我家倒是离这里不远,我们朝南再走上七八个时辰,便能到我住的地方了,我们那村子就在运河旁,水多,所以行船的人特别多,”他说着便走出蓬外,“客官,您坐好了,我们这就开船了。” 随着他一声吆喝,船儿轻轻的荡离了河岸,好像一只大鱼在碧波中逍遥自在的祥游着。刘叙樘坐在乌蓬里,出神的凝望着远处,那里,水面和天际渐渐的融为一体,在雨雾的衬托下显得寂寥且苍茫。 不知过了多久,他趴在桌面上睡着了,梦中,他又一次回到了外祖父的家,恍惚中他还是孩童的模样,被扈准吓得从树上掉下来,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可是,在梦里,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叙樘,叙樘......” 刘叙樘睁开眼睛,看着上面的房梁,怎么自己还在梦中吗?他只是从梦境中被人唤醒,谁知唤醒他的人竟也只是在他的梦境中。 昏昏沉沉中,他看到前面站着个模糊的人影,刘叙樘冲他伸出一只手,“表兄?” 那人回过头,猛地抓住刘叙樘的手,他脸上罩着一层湿湿的水汽,面孔一片混沌。 第二章 骨坛 刘叙樘心里一惊,急着要将手抽回去,可紧握着他的那只手掌又滑又黏,一时挣脱不开。突然,手心一凉,有什么东西被塞进自己的手掌,刘叙樘握紧那个冰冷的东西,猛一用力将手抽出来,他低下头想将那个事物看清楚,然而就在这时,一声低低的呼唤又一次传入耳朵。 “叙樘,叙樘。” 这声音不是扈准的,而是...... 刘叙樘“唰”的抬起头,两眼含泪望向前面那个模糊的影子,轻唤了一声,“父亲......” 地面突然剧烈的晃动起来,刘叙樘的身子一个不稳,从床榻上滚落,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坐在那条乌篷船中,现在这船摆动的厉害,左沉一下右沉一下,将他的身子从坐榻上震了下来。 “客官,您可抓牢了,雨势大了,又来了几阵狂风,小心别跌了。”老船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这声音被风雨扯成了几段,只有零散几个字撞进了刘叙樘的耳朵。他望向外面,发现目光已无法穿透雨帘,但却隐约能看到河面变窄了,船似乎是行驶在一条蜿蜒的小溪上。 刘叙樘担心那老船夫应付不来,于是走到舱门前,他刚想说话,却突然看到前方一座石桥从雨雾中冷不丁的冒了出来,眼看就要撞在乌蓬上了,好在那老船夫经验丰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将船蒿深深的插入水底的淤泥里,将整条船压向深处。 只听“呼啦”一声,船身顺利的通过了拱桥,但是由于力道过大,水一层层的压向船身,滚进船舱。见此情景,那老渔夫赶紧将船蒿举起,小船顺势又爬上水面,逃离了一场祸事。 刘叙樘刚舒了口气,却听“啪”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落下,摔碎在船板上。 “不好,刚才竹蒿抬得太高,好像撞到了桥上的什么东西。”老船夫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却在看清楚那东西时,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见状,刘叙樘连忙一个健步冲到船板上扶住他,“老人家,您没事吧?” 老船夫握着船蒿的手不住的抖着,他藏在刘叙樘身后,仿佛不敢直面船板上的那一摊摔得四分五裂的瓦罐,“把它弄走,赶紧,赶紧冲到河里去。”他一时间忘记了尊卑,竟然命令起刘叙樘来。 刘叙樘没有恼他,他看着地上那堆碎瓦片,和里面灰白色粉末状的东西,又回头望向老船夫,“莫非,你刚才用竹蒿撞掉的东西是骨坛?” 老船夫没回答他,他找到了一把没剩下几根枝儿的扫帚,拿着它朝那堆粉末挥去。 刘叙樘伸手拦住他,“现在浪大,你先掌船,清扫的事情就交给我吧。”他语气坚定,不容有疑,那老船夫颤巍巍的冲他点点头,重新拿起竹蒿站在船头,不过,他仍时不时回头偷瞄刘叙樘的举动,眼睛里灌满了惊惧。 刘叙樘蹲在那堆凌乱的骨灰旁边,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口中喃喃说道:“本不应对往生之人如此失礼,但受情势所迫,也只能将一部分未浸水的骨灰暂且收集起来,待我找到了你的家人,再将你好好安葬。”话毕,他便拿起旁边一个空了的酒坛,手捧着仅存的那点骨灰,将它放进坛中,然后用盖子将坛口封死。 “客官,你在做什么?”老船夫不知何时出现在刘叙樘的身后,他看着那个酒坛,手脚不停的哆嗦着,像一只受惊过度的鸟。 刘叙樘正色道:“打翻骨坛已是不敬,若将所有的骨灰都扫入河中,岂不是彻底惊扰了逝者,你既怕,便更不可行此大不敬之事。这骨灰我先保存着,一会儿靠岸休息,我且下船,看能否寻到他的亲人。” “不用寻了,她没有亲人的,没有的......”老船夫话已经说不利索了。 “你认识这坛中之人?”刘叙樘面带疑色的看着他。 “不,我......我是说,将骨坛祭在桥上的,一般都是孤苦无依之人,若有亲人,肯定会在祖坟安葬,又怎会如此。” 他的话虽说的结结巴巴,但是听起来倒是有理,刘叙樘叹了口气,“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将他随意丢弃在河中,这样,一会靠了岸,我寻一处静谧之地,将他葬了吧。” “客官,你若执意如此,我只能违反先前的约定了,我将你送至下一个口岸,你愿意去安葬它也罢,还是要带着它上路也罢,都和我没有关系了,你再寻一艘船便是。我们跑船的,一向忌讳这个,还请您体谅。”老船夫仿佛忘记了刘叙樘官爷的身份,将这段话说得坚定而连贯。 刘叙樘见他执意如此,遂不再勉强,他笑了笑,“好,依你便是。” 天色渐渐明朗起来,这场疾风骤雨终于过去了,在不远的天边留下一道彩虹。 老船夫从船篷外钻了进来,他的眼睛一扫一扫的落在刘叙樘旁边的酒坛上,嘴里怯怯说道:“客官,马上就要到岸了,您收拾下行囊,我一会儿帮您搬下去。” 刘叙樘点点头,“我就这点东西,到了岸拿下去便可。” 听他这么说,那老头儿有点不好意思,他搓着手,“我也知道是自己不守信用,做生意嘛,总要有始有终才是好的,可实在是对不住了,这样,您将骨坛安葬好后,我帮您再找一艘船,保准将您送到青城。” 刘叙樘摇摇手,“那倒不必,不过,老人家,您对这一带很熟悉吗?” “我......” 刚说了一个我字,船身突然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好似撞到了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上面,忽然,一个大浪打来,将小船的从下至上掀起,几乎是竖着插在水面上。那老船夫还来不及抓住什么,便从船尾滑了出去,掉入水中。刘叙樘见伸手抓他不住,便脚尖轻轻一点,想从船头跳出去,可是紧接着又是一个浪,这个浪比上次还要高还要凶猛,它夹杂着丝丝咆哮,劈头盖脸的将他整个人按入水里。 第三章 桥 带着腥气的河水冲进刘叙樘的口鼻,他拼命将水逼出体内,闭住气朝水面游去。可是下沉的船体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拉扯着他的身体,将他向水底拽。好在青蚨剑还没被水卷走,牢牢的负在身后,刘叙樘将剑拔出,手握剑身将衣服从领口一直划到脚踝。 那青蚨剑何等锋利,剑锋所到之处,布料一层层碎裂开,从他身体上剥落开来,刘叙樘双脚略一使劲,踹掉了沉重的靴子,他现在全身只着一条中裤,顿时感到周身轻松了不少,挥动起有力的双臂和双腿,就向头顶那一抹光亮游去。 可是刚游了几步,脚踝却突然被人死死的拽住了,他方才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又一次朝下方的水里滚落下去。 一直到双脚都碰上了河底的淤泥,刘叙樘才停止了下坠,他勉强稳住身子,这才发现方才拽住自己的竟是那个老船夫,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充满了惊恐,在旁边的水草丛中若隐若现。刘叙樘指了指上面,然后伸手抓住他,示意自己会带他上去。老船夫点点头,又转头朝身后看了看,好似生怕后面的水草中会冒出来什么怪物似的。 刘叙樘用青蚨剑斩断老头儿周边的水草,然后双腿用力在淤泥里一蹬,单手划水朝上游,可他如此重复了几下,那老船夫却仍是一动不动,好似身上负着千斤铁石。 突然,老船夫的手剧烈的震动起来,他死命的抠着刘叙樘的手指,将他的皮都抓破了。刘叙樘也焦急起来,他虽然懂得闭气,但是在水下的时间已经太久,他已渐渐支撑不住,胸口又麻又痒,快要爆开了。 他低下头,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手上突然一松,老船夫竟被他拉了起来,只不过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看不出死活。 刘叙樘却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拼死拼活的用力朝河面游去,眼看就要接近头顶那片光亮时,却冷不丁的从侧面的飘过来一团黑影,将那抹亮死死遮住,将他整个人扔入到一片冰冷的黑暗中。 “呜呜呜呜……”一声低沉的歌声透过水波传进耳朵中,那歌声悠扬悲伤,像是在倾诉自己悲惨的身世,又像是复仇的号角。它仿佛有种奇怪的魔力,一圈一圈的将刘叙樘缠绕其中,歌声透过耳鼓钻进血管,将他浑身的血液灼的要冒火一般。 刘叙樘的身体在水中打着旋,一点一点的朝下沉去,他用最后一点意识死死的拽住老船夫的手,另一只手握紧青蚨剑,剩下的心智已经全然被黑暗填满。 剑穗子上闪出一点红光,在黑暗中显得那么渺小,几乎看不出来,可歌声却因为这丝光戛然而止了,与此同时,盘旋在上方的黑影倏地不见了。刘叙樘吐出一串气泡,从迷失中逃脱出来,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划向水面,终于,在胸口被胀破之前将头探出河水。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似乎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空气是如此鲜美。 刘叙樘连拖带拽的将老船夫拉上岸,他顾不得已经几近虚脱的身体,两手十指相扣,拼命按压老船夫的胸膛。 “噗”的一声,那老头儿的七窍中竟猛地喷出血来,鲜血溅了刘叙樘满身满脸,也令他瞬间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呆坐在老头儿身边,一动也不能动。 过了许久,他才望向身边那个已经僵硬的身体,用手擦掉他眼角唇边的血痕,然后站起身来,冲着尸身拜了一拜,“老人家,真对不起,还是慢了一步,你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孙儿了,不过我会带你回家,回到亲人的身边的。” 说完,他便放眼四周,希望能找到可以装尸体的东西,可是余光一瞥,却看见河里有一样熟悉的事物一上一下的飘荡着。 “是酒坛。”刘叙樘站起身,犹豫着要不要将它捡回来,毕竟方才翻船一事他还觉得蹊跷,平白无故的掀起这么大的风浪,本就不多见,不知是否真如那老船夫所说,是骨坛上船引起的。 他站在岸边犹豫了半天,终还是不忍心将它弃在河中,于是有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游了几下将酒坛抓在手里。手触上酒坛的那一瞬间,他心里打了个激灵,因为这坛子在河里浸泡了这么久,竟然还热乎乎的,好似里面装着什么有生命的东西似的。 刘叙樘很快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他返回河边,脱下老船夫的外袍披在身上,又寻了个湿透的草席子,将那具尸体裹在其中,然后扛着草席卷朝着炊烟升起的地方走去。 走了约摸两个时辰,那片炊烟才渐渐近了,刘叙樘驮着一具尸体走了这么久,早已累得精疲力竭,看到前方隐隐约约的屋顶,他心里一喜,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夕阳落了山,起风了,河上那一层氤氲的水汽被吹散了,刘叙樘看见自己的面前若隐若现的出现了一座桥,那桥似是汉白玉制成的,远观就像一道月牙,单薄,纯净,惹人怜爱。刘叙樘又走近了了一点,才发现那座桥没有横跨在河面上,它一头扎进了河水里,另一头却探到河边那片树林子里,看不到尽头。 “这桥没有搭建在河面,却是有何功用?”刘叙樘心里不解,他走上前去,轻轻读出桥正中那刻着的三个大字:“来远桥。” “来远,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自言自语道,“难道这桥是用来欢迎客人的?也罢,我且当个远客,看能不能找到一处能填饱肚子亦能过夜的地方。” 想到这里,刘叙樘驮着老船夫的身体翻身上桥,沿着桥面慢慢朝前走去。树林中的夜色远比其他地方来得深一些,他手扶桥栏,一点一点试探着朝前走,行了一多半儿路,却发现左手边的树丛中立着一座庙,庙很小,里面却燃着香,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在此祭拜。 第四章 石狗 刘叙樘眯着眼睛朝庙里看,怎奈光线太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得作罢。就在这时,背后忽的卷来一阵风,顺着他的领口钻直进脖子。刘叙樘回头,看见雾气又重新聚集在河面上方,灰灰的,模模糊糊的一片,让他的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阵恐惧。 “啪嗒。”老船夫的手突然从草席里掉了出来,垂在他胸前。 “我不知道你的死因是什么?但是我带你回来,是为了寻找你的家人的,还请你不要做什么怪力乱神之事。”他嘴里默默念着,又将那条僵硬的胳膊重新塞了回去,他的脚步快了许多,一路不停的朝着有灯火的地方跑去。 跑了百来尺之后,他终于来到了桥的另一端,刚想喘口气,却被桥头两个一左一右的两个黑影吓得脚步一滞,不敢再继续前行。 刘叙樘屏气凝神的盯着那两个黑影看了半天,最后却笑出声来,因为那两个东西非人非鬼,却是两尊石狗,他们有半人来高,每一只石狗的头上都缠着一块红布,乍一看倒像是两个赶集的妇人。 刘叙樘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的胆小,他好歹是个四品官阶的御前带刀侍卫,怎么竟被两只石狗吓成这般模样,要是被人知道,岂不是成了人生的一大污点了。 他笑着摇摇头,又一次望着前面昏黄的光,暗暗加快了脚步,那些油灯的光芒在他心里不仅仅是火光,还是人气,经历了一下午的折腾,他终于要见到除自己之外的活人了。于是他将肩头的草席朝上拉了拉,踏入了充满了烟火气的人间。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市集,这里摊贩甚多,有卖吃食的,有卖银器玉件的,还有卖衣服扇子的,五花八门热闹非凡。比摊贩还要多的,当然是熙熙攘攘的来客,他们三五成群的站在摊子前,问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刘叙樘心下稀奇,他长这么大,游历过这么多地方,还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夜集,他忘记了自己背上还驮着一个新死之人,上前拽住一个小孩儿的胳膊问道,“小孩儿,你们放着白天大把的时间不用,为何偏在晚上出来赶集。” 那小孩咬着串糖葫芦,也没抬头看他,“你这叫没见识,听老人们说,以前啊,这夜市比现在还要热闹上许多呢,那时候,大家都不带银子的,每家每户都拿着家里的东西来交换别人的东西,听说啊,有时还能换到拳头大小的珍珠呢。” “原来是传统使然。”刘叙樘点头道。 “嘿嘿,承认自己见识少了吧......”那小孩抬起头,在看到刘叙樘背着的草席卷时,却大张着嘴巴,久久没有闭上,连手里的糖葫芦都掉了。“你......你背着的可是老严头儿?” “果然他是你们这里的人。”刘叙樘将草席卷放下,轻手轻脚的将它打开,仿佛怕惊扰到逝者。 “老严头儿......老严头儿死啦。”看到那具直挺挺的尸体,小孩儿惊叫出声,这一叫可不要紧,他身后的集市刹那间静了下来,灯火映照出一张张惊恐的脸,它们全都望向刘叙樘的方向,半张着嘴,一动不动。 “真是老严头儿吗?”不知谁带头说了第一句话,人群仿佛被这句话惊醒了,潮水一般围聚过来,一层一层的绕在草席子旁边,将里面的两歌活人一歌死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是怎么死的?”人群中飘出来一句话。 “我雇了他的船去南方,可是突遇风浪,船翻了,等我将他从水中救起时,他便没了气息。”刘叙樘看着身边一个个呆若木鸡的人们,尽量言简意赅的将事情言明。 “也是了,今天白天雨下得确实不小。” “这可是老严头儿啊,他在河上跑了几十年的船,用他的话说,漂在河上都比走在地上习惯,他怎么可能因为一点风浪就翻船,又怎么可能就这么淹死在水下呢?年轻的后生,你倒是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和严老头儿年龄差不多也是船夫模样的老人问道。 刘叙樘顿了顿,“他......好像是被水草缠到了,当时在水底,我怎么都拉不起他。” “这么说也有道理,毕竟他年纪也到了,被水草缠住,一时半会儿可能挣脱不开。”听那老人都盖棺定论了,其他人均纷纷点头,一个个对着尸体哀声叹气的感叹着。 “可是......”刘叙樘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将心中的疑问向他们道出。 “可是什么?难道老严头儿的死还有蹊跷?” “也不能算是蹊跷,只是觉得不太对劲,因为先前我看他还好好的,虽然害怕,但是在水里还能憋气,一看就是习水之人,但是在我朝上游了几下后,他就突然不省人事了,似乎是一瞬间人就不行了。” 迎接他的又是一片寂静,刘叙樘看着他们,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一声由远及近的呼喊给打断了。 “爹,爹。” 人群让开了一条路,让一对年轻男女得以靠近,刘叙樘见那女人大着肚子,便知他们是老严头儿的儿子和儿媳。那年轻男子看到父亲口鼻出血的惨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前进一步磕一个头,“爹,是田儿不孝,让您一把年纪还不能在家享福,让您无法亲眼看到孙子出世,爹,您去的这样突然,连尽孝的机会都不留给儿子,您可让儿子以后怎么办呀。” 女人也准备跪下,却被旁边的人搀扶起来了,“你怀着肚子,可别伤了孩子,这孩子啊,才是老严头儿最看重的,可千万要保重啊。” 刘叙樘看着哭断肠的严田儿,也想起了自己早去的父亲,不禁悲从心中起,忍不住叹起气来。 旁边的人似乎才注意到他只穿着一件尚未干透的外衫,于是赶紧去市集里拿来几件干衣服让他披上,一边对严田儿说道,“这位年轻人冒死将你的父亲从河底救了上来,若不是他,老严头儿的尸体都可能寻不到呢,可要好好谢谢他。” 第五章 惊 严田儿抹掉眼泪,又对着刘叙樘一阵猛磕,刘叙樘赶紧拉起他,不让严田儿再磕下去。 “年轻人,你的包裹盘缠是不是都被水卷走了,若无急事,不如在我们村子里休整几日再上路,你看可好?” 一个持重沧桑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随即,人群中走进了一个笔挺的身影,那人着蓝袍,腰腿笔直,看年龄应该已近花甲,但是声音却厚重踏实,让人以为他只是个中年男子。 “爷爷,你终于来了。”见那人进来,一直站在刘叙樘旁边的小孩儿朝他扑去,遂又将头从他怀里抬起来,“爷爷,为什么人死后会流血泪呢?” 老头儿没回答他的问题,他将小孩儿拉到身后,眼睛还是望着刘叙樘,似是在等待他回复自己。刘叙樘无奈的摊开两手,“我这副样子,确实不方便再继续赶路了,那就劳烦老人家您了,替我找个方便的住处让我休整上几日。” 那老头儿欣慰的点点头,“若你不嫌弃,就在寒舍歇几日脚吧,家里就我和我这大孙儿两个人,你住着也方便。” 刘叙樘低头行礼,“恭敬不如从命。” “奚伯,您看老严头儿的后事该如何处理呢?他家就田儿和他媳妇儿,他媳妇儿这几日就要生了,怕是忙不过来啊。”人群中有人问道。 那个被称作奚伯的老头儿略一沉吟,伸手向人群中点了几下,“二成子、白勇、余灿儿,你们几个一会儿把老严头搬回家,给他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明天再带着各自的媳妇儿到严家帮忙处理后事,我和田儿明天一早到镇上置办一副棺木,再去选一处好地方,老严头儿他辛劳了一辈子,后事一定得办的妥妥帖帖的,也让他能走的心安。 众人答应着,按照奚伯的安排各自散去,刘叙樘却突然想起一事,于是冲奚伯说道:“明天选坟的时候可否让我同去?” 奚伯慈祥的看着他,“年轻人,你对老严头儿已尽心尽力,明天还是好好歇着,选坟的事就交给我好了。” “您误会了,我其实是想替另一个人选一处安息之地。” 奚伯皱眉,“难道还有他人在翻船中失了性命?” 刘叙樘赶紧从肩头的包袱里逃出那个酒坛,“不瞒您说,今天严伯在划船经过一座小桥时,不小心用竹蒿打碎了一个骨坛,坛里的骨灰被雨水冲走了大半,只留下这么一点,被我收集起来。我不知坛中之人到底是谁,但是总也不能将他弃之不顾,所以将剩下的那一点骨灰带了回来,想找处好地方给他也造一处坟茔。” 此话一出,方才还在各司其职的村民们忽然全部安静下来,连抬尸的几人也将尸体放在地上,扭头看着刘叙樘,脸上的表情不仅仅是惊恐,更有一种大难临头的绝望。 一切都仿佛定了格,似乎世上只有刘叙樘一个活人,其他人都在瞬间变成了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响起,它小小的,好似生怕被什么人听到一样,“奚伯,那骨坛......不会是......不会是她......她的吧。”说道这个“她”字时,声音几乎要钻进地面,躲着永远不再出来。 奚伯僵硬的脸孔这才动了一下,勉强张了张嘴唇,可他费了半天力,还是没说出话来。 刘叙樘满心疑惑的看着前面一个个呆若木鸡的村民,勉强在脸上堆起一个笑,“各位,为何如此惊慌,难道这骨坛中的人你们都认识?” 这话像一个惊雷,在人群头顶炸开了,有几个胆小的甚至腿一软,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见此情景,刘叙樘不敢再问,但他捧着酒坛的手还悬在半空中,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好在奚伯总算从惊惧中回过神来,他用手在人群上方挥了挥,“大家不要慌张,容我先向他打听清楚再做打算,”见哭的人瞬间收声了,奚伯这才看着刘叙樘,“年轻人,这骨坛原本是放置在哪里的?” “离这里不远的一座桥上,那座桥很窄,很低,再加上当时风大,所以严老伯通过时才不小心用船蒿将它挑掉了。” 话出,众村民又不约而同的轻轻向后一缩,好像这句话伤了他们的筋骨一般。 “不应该啊,那骨坛四周有青砖环绕,怎么可能被船蒿捣下来呢?”奚伯疑道。 “我也不知道,当时情况紧急,我只顾着看船,根本不知道那骨坛是如何砸在船上的。”他这句话说的掷地有声,干净利落。说完之后,他话音一变,“不知诸位为何对这骨坛掉落之事如此惶然,难道这坛子里竟装了个妖怪不成?” 奚伯勉强一笑,“这事情说来话长了,等到了家里,再容我细细向你道明。大家也都散了吧,天色晚了,孩子们也都乏了,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商量。” “那这骨坛......”刘叙樘还举着它,举的手都僵了。 奚伯眼皮子动了动,终于还是笑着叹了口气,“你就将它暂且放在我家里吧,这该来的总会来,怎么躲也躲不掉的。” 夜深了,奚城的呵欠一个接着一个,终于再也受不住瞌睡虫的袭扰,沉沉的睡了过去。奚伯拿了条小褥子盖在他肚皮上,然后示意刘叙樘跟他到偏房去。 两人拿着油灯走进去,灯光微弱,但还是依稀照亮了房间的四角,橘黄色的光亮让刘叙樘心头熨帖了许多,他这一天经历了太多,身心早已疲惫不堪,刚才吃饭时就昏昏欲睡,要不是还惦记着骨坛的事情,恐怕要比奚城先一步进入梦乡了。他小心翼翼的将骨坛拿出来,“奚伯,这个放在哪里比较合适?” 奚伯定了定神,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接过那坛子,他捧着它,就像捧着一件易碎的宝贝。 “这间房有个神龛,我就先将它供奉在那里吧。” 刘叙樘郑重的点点头,看着他将骨坛放在神龛里,又在前面燃了三炷香,这才又问道,“我知道这个问题多有唐突,可是......” “骨坛里的人我确实认识。”奚伯看着他缓缓说到。 第六章 冷钰 “他是何人?”刘叙樘见奚伯神色哀戚,遂也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他的回忆。 奚伯看着骨坛沉默了半天,发黄的眼珠子似乎变得更加混沌了,可在此之后,他却唐突的在唇边卷起一个微笑,“其实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一切皆源于这坛中之人过于执拗,死后也不能安生,将全村闹了个鸡犬不宁,甚至还出了人命,所以村民们才对这骨坛避之不及。” “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村民们惧怕成这个样子?” “她叫冷钰,是老爷的独生闺女,从小备受宠爱,所以性情便很是有些高慢,冷老爷死后,那冷小姐便离群索居,很少和村民们来往,偶尔在路上遇到,也不多言语,冷眼看人一眼便侧身离去,真真是应了她名字中那个‘冷’字。” “既然不喜同人接触,那她的死又怎么牵扯到整个村子上面了呢?”刘叙樘不解的问道。 “那年冬天很干旱,连玉河都快干透了,只剩下一洼不深的潭子,勉强维持全村人的用水,可是冬至那天,连仅有的水潭都被冻得结了冰,只在中间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冰窟窿。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围在玉河岸旁唉声叹气,不知道这洼水冻实了之后要去哪里取水。我当时也在人群里,和旁边的严老头儿为了去哪里取水的事争得面红耳赤,可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叫了起来:‘冷小姐……怎么走到冰上了。’我讶异的抬起头,果然看到了她,她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袍,小心翼翼的在冰面上行走着,手里还拿着一个木桶。” “难道她想到冰窟窿里取水?”刘叙樘忍不住打断了奚伯的话。 奚伯面色凝重的点点头,“她性格孤僻,平日不愿与人接触,所以遇到要事,也放不下脸面来请别人帮忙,我想她是急需用水,坚持不下去,万不得已才一个人到冰面上取水来了。可那冰面又滑又冷,她站在离冰窟窿一尺来远的地方,扔了几次木桶,都没将桶扔进去。我看着觉得实在危险,便在岸上叫她:‘冷小姐,你且放一放,一会儿找几个年轻男人将那冰面砸碎,便能取出水来了。’可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只当完全没听到我的劝阻,还是一下一下的朝那冰窟窿里面扔着木桶,一下不中,便重新将它拖出来,再接着扔过去。如此重复了有十来次,见实在不得要领,她只得朝前挪了挪,喘了口气,又一次将木桶扔过去,可是她的力气使大了,木桶这次如愿掉进水里,她整个人却也顺势朝前扑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掉落到那个冰窟窿之中。这下子大家都慌了,争先恐后的朝河边跑去,想将她从河水里救起,可是几个人同时上去,冰面承受不了,一下子就裂出一道缝来,唬得我们马上又跳回了河岸,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上去吧,着实有危险,不上去吧,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冷小姐淹死在河里。就在大伙犹豫不决之时,我们听到冰面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原来那冷小姐为了为了自救,双手用力撑着旁边的浮冰欲爬上来,可是那冰冻得本就不实,被她这么一压,顿时就碎裂开来,掉落到水中,而冷小姐,也同那浮冰一起,‘扑通’一声重新落回水里。” “后来怎么样了?”刘叙樘如身临其境一般,焦急的问道。 “岸上的人看到这般情景,便不敢再前进了,因为大家都发现冰面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结实,尤其是冰窟窿旁边那一圈,尤其脆薄的很,所以根本不可能站在那里将她拉出水面的。我们赶紧朝外圈的人喊,让他们找绳子找棍子,可是哪里还来得及,而且大家都心知肚明,就是找到了绳子棍子,也没人敢走到冰面上将它们递给她的。耳边传来一阵阵冰块的碎裂声,还有人落水的扑通声,那冷小姐一次次拼尽全力爬上去,却一次次又被碎冰带下来。我就这样看着她在冰水中耗尽了力气,连皮肤都一点点的变成了青紫色。终于,她慢慢的滑了下去,但是指甲还死死的抠着身旁的浮冰,仿佛不甘心就这么死去。过了很久,她的手才从冰面上消失了,但是在那之后的几天,我都无法忘记那十根青白的手指以及上面已经冻成紫红色的指甲。我不知道她当时有多绝望,亦或者她根本就没对我们抱着希望,因为在从生到死的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发出一声求救。” 刘叙樘打了个寒战:活活冻死,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活活冻死,这是多么惨烈的死亡,她只是想要一桶水罢了,怎会想到那桶水会要了自己的性命? “你们是怎么发现尸体的?” “由于冰面没冻结实,所以谁都不敢去打捞尸体,可在她死后的第二天,天上就飘起了雪,旱灾就此解除,开春的时候,冰块消融,河水解封,整条玉河又恢复了往日那副生机盎然的姿态。有一天,一个村民在河边垂钓,鱼钩钩到了什么东西上,怎么都扯不回来,最后鱼线断了,那东西也慢慢的从下面浮了上来。是她,她还是披着那身白袍,只不过那袍子被水流胀得大大的,衣袖仿佛在随风飘摆一般。可能是冰封的原因,她面容未变,还是生前冷淡高贵的样子,不过却双目紧闭,在浮出水面的那一刻眼角口鼻处流下了几道鲜血。” “尸体已现,你们要将她好好安葬才是,又为何要烧成灰,封入骨坛呢?” “因为死人了。” “死人?” “虽然她的死和村民们无关,但是大家心里还是觉得对不住她,毕竟每个人都眼睁睁的看着她丧命在冰水里,再加上她无人可依,所以当发现她的尸体后,村民们每家凑了点银子,买了副棺木将她安葬下去。可就在她入土后的第三日,白家的小孙子却溺毙在玉河里,他的死同那冷小姐一样,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丢掉了性命。” 第七章 三条人命 那天是个好天,阳光充沛,一丝风也没有,白齐儿的祖母白老太在河边洗衣服,他就在岸上追蝴蝶,摘野花。 白老太洗着洗着衣服,却发现旁边没了孩子的踪影,可明明不久前白齐儿的笑声还在身后回荡。白老太急忙站起来,连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她焦急的声音引来了在不远处犁地的村民们,大家都跑过来,帮她在河边水面上寻找孩子,有几个年轻力壮的甚至已经脱掉衣服,准备跳进玉河里去搜寻孩子,可就在这时,白齐儿的头却突然从河水中央露了出来,他一上一下的随波飘荡着,乌黑的发髻时隐时现。 “快,在那里,快去救人。”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最先发现他的村民已率先跳进河里,后面还跟着四五个年轻后生。他们几个水性本来就好,向前猛游了几下,转瞬间已经和白齐儿隔着一个身长的距离,眼看就要够到他了。可就在这时,白齐儿的身体又向后漂远了几尺,游在最前面的村民伸手探了几下,始终没能抓住他的衣角。 我现在还记得当天那怪异的情景,村民们前进几尺,白齐儿就后退几尺,好似在和他们开玩笑似的,怎么都让人抓不住他,一直到最后,村民们都累得快断了气,却仍没抓到孩子。有几个人的腿抽了筋,只能返回岸边,但是游在前面的是白齐儿的小叔叔,也就是白家的二儿子,他当时才十五岁,身体轻盈矫健,他又奋力向前巴拉了几下水,一把抓住了自己的侄子。 见此情景,岸上的人都松了口气,以为孩子得救了,可令谁都没想到的是,白齐儿的袖口中忽然伸出了另外一只手,那只手村里的每一个人都认得,因为它曾经死死的扒住冰面,希望有人可以拉自己一把,希望自己不沉入刺骨的冰河里。 时间似乎静止了,大家都惊呆了,包括刚才还在岸上哭嚎的白老太,每个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河面上的叔侄二人,不知该作何反应,也根本不能对这个状况作出任何反应。 我当时也在人群里,感觉自己的心中被灌满了冷风,我看着那只青白的手慢慢的顺着白齐儿的手背爬上白家小儿子的手,然后突然间抓住了他的手腕。 五颗紫红色的指甲在亮白的河水里显得那么扎眼,我看着它们嵌入白家小儿子的手背,自己竟也像一把被它握住了似的,身体紧的发硬。 “救人啊,救人啊……”白老太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她扑到岸边,撕心裂肺的朝河中央呼喊着。 村民们被这声哭喊惊了一跳,犹豫着朝水里走去,然而走到水边,每个人都不再前进了,踟蹰的在浅岸处徘徊,有一个人想跳进河里,却被身后的媳妇抱住了,死活都不让他下去。我知道,每个人都不是真的愿意去救人,没有一个人会甘愿牺牲掉自己的性命去换取另一个人的命。想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这一切根本就是她设的计,她要让每一个人都看清楚人心的冷漠,她要让其他人和自己一样,品尝到那种绝望的滋味儿,那种在众目睽睽中失掉性命的滋味儿。 水中的两人终于沉了下去,沉入水底之前,白家的小儿子拼命的用另一只手拍打着水面,一脸惊恐的朝岸上呼喊,可是他的“救命”声不但没能救了自己的性命,反倒让人群瑟缩着朝后退去。 后来听那几个下河的村民们说起,其实白齐儿在浮出水面上时就已经是一具死尸了,他们看到他双眼紧闭,没有一丝气息。他们还说,白齐儿根本就是冷小姐的鱼饵,就是为了引得更多的人丧命,所以才将他托出水面,幸亏除了他小叔子,其他人没着了她的道。 “若真是如此,那冷小姐着实过于偏激了,虽然见死不救不合情理,但是她当时的情况也实在是危急,若大家都下到冰面上,可能死伤更多。她也不能因为自己身死,就怨恨到其他人身上,更不能为此索人性命啊。”刘叙樘叹道。 “就是这么个理,”奚伯捶着大腿,深深的叹气。 “那后来呢,她又再出现过吗?” 奚伯混沌的眼睛望向神龛,“又过了几日,刘家的儿媳被人发现淹死在自家的水缸里,她的死法很蹊跷,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沉在水缸下面,她腿骨都折断了,软软的叠在身体上面,而她的口鼻眼中淌出的血,染红了水面。水缸的上半部分,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就是这层厚冰,将她整个人压在缸底,无法起身。” “连着发生了三起命案,村民们都怕了,于是连夜从外地请来了一位算命先生,问他该如何处置。” “他让你们烧了冷小姐的尸骨封入坛中,然后祭在今天我经过的那座拱桥上,是吗?”刘叙樘问道。 奚伯点点头,“不过那位算命先生却为此付出了代价,他在返回的途中船翻了,人陷在河底的淤泥中再也没出来。但是冤魂作恶一事却就此停止了,冷小姐的魂魄再未出现在村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也逐渐将此事淡忘了,直到你的出现,又一次勾起了大家惨痛的回忆,所以才会惊惶不已。” 刘叙樘还想再多问两句,却见一个黑影在门外一闪,随即响起了几声敲门声,奚伯朝门外看了看,大声问道:“是白勇吗?” “是我,您老方便出来一下吗,有点事找您商量。”门外那个人说道。 奚伯望向刘叙樘,“被褥都是新换的,你先回去歇息吧,今晚村里人注定都睡不好,我出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刘叙樘点点头,起身朝卧房走去,出去时正撞见白勇站在院子里等奚伯出来,看到他,便很快将眼睛垂下,也没打一声招呼。 刘叙樘突然意识到白勇应该就是白齐儿的父亲,所以对于自己自然是生不出好感的,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扭头走进卧房。 第八章 来历 见奚伯走了出来,白勇冲他点点头,奚伯知他有事要说,不方便刘叙樘听到,便跟在他的身后出了院子。 黑暗中,奚伯只能从白勇的一对眸子能看得到一点光亮,那点光很冷,带着杀意。犹豫了一会儿,他终于小声说道:“奚伯,那个人留不得。” “他必须留。”奚伯的声音不容置疑。 “为何?要是他发现了……” 奚伯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没看到他带的那把剑吗?上面的剑穗子带着龙纹。” “难道他是朝廷的人?”白勇慌了,“那就更不行了。” “不行什么?”奚伯厉声冲他说道,但随即又压低了声线,“我已经暂且将他骗过去了,你们也都别说漏嘴了,过了这几天,将他送走了,大家就都相安无事了,若是现在除掉他,被官府的人查到了,再揪出那些陈年往事,我们才真是无路可走了。” 白勇听他说的话在理,便只好点头答应,他话锋一转,“那骨坛怎么办?总不能将它安置在村里呀。” 奚伯叹了口气,“骨坛已破,那先生也不在了,现在将它重新放回桥上恐怕也没用了。我家里有个神龛,只能先将它供在这里,过几天那个人走了,我们再做打算。” “都听您的。”白勇低声说着,他忽然抬起头,“那个神龛,莫不是冷……” 奚伯点点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你先暂且回去吧,明天还要去严家帮忙,出了这等事,他家里是乱了套了。” “我明白,严家现在的情况和我家当时一样,我定当尽心竭力帮忙的。” 看着白勇的背影消失在门前那条小路的尽头,奚伯才又返回屋内,他走到神龛前,注视着上面供奉着的骨坛,它被闪烁的油灯映出了一层诡异的青光,看得他心惊不已。 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那个眼神,它沉静、悲悯、还透着深深的绝望,奚伯低泣一声,“你终于还是不愿放过我们,还是回来了。” “爹爹,你为什么不夹菜,今晚的饭菜不合胃口吗?”迅儿见程牧游坐了好久也不动筷子,贴心的询问道。 程牧游放下筷子,“食之无味,不如不食。” 迅儿夹了块豆腐在鼻前闻了闻,“很香啊,爹爹为什么会觉得不好吃?” “你爹爹是被有些人给恶心到了,”蒋惜惜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碗参汤,“大人,吃不下饭总要喝碗汤,千万不可因为桦姑的事气坏了身子。” 程牧游接过汤,“为了她倒不至于,只是可怜了那两个小厮,桦姑一定是用他们的家人作为威胁,逼着他们将整件事情揽了下来。” 蒋惜惜叹了口气,“还有棺材铺的老板,虽然大人给了他银子让他令谋一处宅子,但总归还是没有找到桦姑放火的证据。” “真是难缠啊,”程牧游喝了口汤,冷笑了几声,“不过这次栖凤楼扩建不成,也极大的挫败了她的锐气,只是不知她下一步又要走出什么棋来。”他放下汤碗,看着窗外,“刘大人也走了两日了,不知这一路上是否顺遂。” 蒋惜惜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外面,月亮现在已经变成了极细的一条,轻轻地挂在黛蓝色的天幕上,她轻声说道,“再有两日应该就到襄阳了,但愿一切安好。” 刘叙樘从睡梦中醒来,他的嗓子火烧火燎的,疼得难受,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从翻船到现在都没有喝水,再加上天气炎热,怪不得要嗓子快要冒烟了。他从床榻上坐起来,冷不丁听到身边传来一阵细细的呼吸声,心里顿时一惊,伸手就朝放在旁边的青蚨剑摸去。还未摸到剑柄,他就摇头笑了起来,自己一个人睡习惯了,竟忘了现在是在奚伯家里,奚伯将卧房让给他睡,自己去了旁边的偏房凑合一夜,而现如今在旁边躺着的可不是那个叫奚城的孩子吗? 刘叙樘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穿上鞋摸黑朝桌边走去,手扫到桌面上,却又不小心将茶杯撞落,好在他功夫好,电石火光之间,便伸手将杯子接住,没让它在地面上摔个粉身碎骨。他在桌边坐定,眼睛这才稍微适应了黑暗,他倒了杯茶,一口气灌进肚子,紧接着又倒了另外一杯。 茶杯还未送到唇边,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轻笑,“笨死了,没想到你一个大人,竟还不如我,做事毛手毛脚的。” 刘叙樘知道自己把奚城吵醒了,他回过头,“浑小子,大半夜的不睡觉,倒管教起我来了。” 话说的不客气,声音里却带着笑意,于是奚城掀起被子,赤脚跑到桌边,在他身边坐下,“大哥,我看你那宝剑是个好东西,不知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呀?” 刘叙樘的笑意更深了,“怎么,想要啊。” 奚城惊讶的看着他,“你愿意送我?” “门儿都没有,我是想告诉你,这宝剑世上仅存一把,就在我这里,所以想劝你早点断掉这个念头。” 知道自己被他耍弄了,奚城嘟起了嘴巴,“我才不稀罕的,告诉你,我的宝物可多着呢,有这么大的夜明珠,”他拿起茶杯,“喏,就像杯底儿这么大,能把屋里照得像白天一样亮,你肯定没见识过。” 刘叙樘知道他说笑,却也不拆穿,他用胳膊肘顶了奚城一下,“这么厉害的宝物,我在皇宫都不曾见过呢,快拿出来让我开开眼,将来也好和别人炫耀。” 奚城挠着没几根毛的脑袋,“爷爷把它收起来了,我......我也不知道他将它放到哪里了,等明个我问清楚了,再拿于你。” 刘叙樘答应着他,心里却早已乐不可支,他本就是小孩儿脾气,遇到了真小孩儿,可不情投意合的很。 两人看着月光喝茶,一时间倒也惬意,刘叙樘不知不觉将白日里遇到的那些怪事抛在脑后,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奚城聊起天来。 “你们村子口有一座桥,叫做来远桥,你可知道它的来历吗?我今天从那里经过,发现它没有横跨河面,而是一端在水中,一端连着村庄,觉得甚是奇怪。” 第九章 石破 “那座桥在我出生前就有了,我也不懂它为何建在那里,不过听二牛子说,他们经常从连着河的那一端向下跳,比谁溅起来的水花大,很是好玩呢。”奚城羡慕的说道。 “你怎么没和他们一起去?” “爷爷从不让我靠近河水,说里面有精怪,被抓住了就再也出不来了,哎,你说有这么邪门吗,他们几个常和我炫耀,说河里有趣儿的紧,虾子螃蟹一大堆,就是没见过精怪,我想爷爷一定是骗我的。” 刘叙樘知道奚伯一定是被当年白齐儿的事情吓坏了,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所以才不让奚城下河的,他摸摸奚城圆滚滚的脑袋,“还是听你爷爷的话吧,他就你这么一个亲人,肯定宝贝的不得了,你还是不要让他担心了。”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奚伯就已经和严田儿急匆匆的出了门,准备到镇上为老严头儿置办一副棺木,两人静默不语,心里却都想着同一件事,这老严头儿几乎是在船上待了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是真的被水草缠住,还是也如同十年前的白家人一样,被冤魂索命而死的。 快走到来远桥的时候,严田儿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奚伯,我想昨晚全村的人应该都没有睡好,那件事在大家心里始终是个解不开的死结,不如这次我们再去请位高人回来,做做法事,就算我爹的死与她无关,也能安安村民们的心啊。” 奚伯心知请什么人回来都只是徒劳,却不愿意驳斥他,他口头说着好,脚步却紧了起来,想快点绕过来远桥走到村外去。可就在这时,严田儿却停下了脚步,指着来远桥的方向,嘴唇哆哆嗦嗦了半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怎么了?”奚伯一边问一边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他呆住了,肩上的包袱顺着手臂落到地上散开,露出里面装着的几块碎银。 一阵微风吹过,将晨雾吹散开来,把两人看到的景象更加鲜明的展露出来:来远桥入口处的两只石狗好似比平日里短了一截,仔细看,才能发现它们的头不见了,不仅如此,两只石狗的身子上面布满了淙淙鲜血,滴答滴答的落向身下的泥土中,将地面染红了一大片。 “奚伯......怎......怎么会这样?没错,是她......是她回来了......”严田儿话都说不利索了,他扯着奚伯的袖子,脸苍白的像张纸。 奚伯勉强保持着镇定,他走上前,用手指沾了一点石狗身上的液体放在鼻下闻了闻,脸上的神色愈发凝重了,没错,这味道就和十年前一样,那天,算命的那位先生将一只拼命挣扎的黑狗拖到桥头,用一把系着红绳的菜刀砍下了它的脑袋,黑狗血溅得遍地都是,那先生用两手蘸满鲜血,涂抹在两只石狗身上。 “就让它们来守着村门吧,石狗不破,妖魂不出,定能保你们百年太平。” 奚伯抚上石狗没了头颅的脖颈,心下一片冰凉,“百年?只是十年啊,就压不住你了吗?” 几个早起的村民也看到了这个诡异的场景,他们丢下手里的东西,惊慌失措的跑回村子里去,叫醒了每一户人家,没过多久,来远桥旁就聚集了乌央乌央的一圈人,大家都站在几尺远的地方,仿佛这个距离就能保护自己不被某样看不见的东西伤害到似的。 只有奚伯一人站在两只没了头的石狗旁,他的手指上还沾着腥臭的血,眼底是厚厚的苍凉。 刘叙樘也带着奚城走了过来,他将孩子交给一个妇人,挤进了人群围成的圈儿里面,径直走到奚伯旁边,皱着两道浓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在恶作剧?” 奚伯缓缓摇头,“这石狗是为了镇压她的魂魄而建的,想必魂归来兮,石狗便掉了脑袋。” “区区冤魂,竟敢如此作祟,”刘叙樘将青蚨剑抽出来,“唰”的一下便插入两只石狗间的土地上,“我还真不信这个邪,下次若是遇见了,我倒要去会一会她。” 奚伯见他身姿挺拔,面容严肃,心里突然腾起一股敬意,他知道刘叙樘不是空口白牙的说出这句话,他心里一定气急了,才以剑立誓,想要帮村民们除去这萦绕了十年的一个阴影。 奚伯刚想说声谢谢,眼睛却被什么闪光的东西刺痛了,他朝着桥面走过去,走到一半却停了下来,倒吸了口凉气,再也不敢前进一步。 刘叙樘见他这般模样,拔剑也跟上前去,他的目光掠过奚伯的肩膀,看到桥面上一排直直的脚印子,那脚印本是沾着水的,但是在炎热的七月天里,这些水印子竟然结了冰,在阳光的照耀下,这些洁白的冰棱不但没化,反而亮闪闪的,向外冒着丝丝白气。 看到这等古怪的情景,有几个胆小的女人已然承受不住,脖子向后一仰便晕了过去,刘叙樘没有退却,他一手握着青蚨剑,一边顺着脚印子朝前走去,不管奚伯在后面如何喊他,都没有回头。 来远桥的另一端沉浸在一团浓雾中,一眼看不到尽头,刘叙樘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团雾气,昂首阔步朝它走去,身影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里面。 雾气里面潮湿冰冷,进去之后,眼睛耳朵里都被灌上了潮白的气,根本无法分辨方向,连思绪都飘荡起来,脑袋晕晕乎乎,仿佛已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中。 “呜呜呜……呜呜呜……”一阵熟悉的歌声从不远处传来,刘叙樘屏息凝气,瞪大眼睛想将某个立在几尺之外的东西看清楚,怎奈,这雾实在太浓,若不是青蚨剑上面的宝石发出那一点微光,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看见。 “唰……”一角柔软的衣摆贴着他的后背轻拂过去,刘叙樘飞快转身,想要抓住这尾布料,怎奈还是慢了一步,那丝滑的质感贴着他的手心飞快的溜走,只给他留下一抹舒适的清凉。 第十章 助人 “呜呜呜呜......”悠扬的哼唱声又一次飘进刘叙樘的耳廓,他的脑袋里闪过一道白光,突然反应过来这歌声为何会如此熟悉了,它可不就是昨天翻船落水时,自己听到的那首低沉的吟唱吗? 歌声越来越近,冷不丁的,一阵冰冷的气息喷在他的脖颈,将后面的几根乱发都吹了起来,刘叙樘这次人未转身,长剑已贴着侧腰刺向身后,他感觉青蚨剑碰到了某样极硬的东西,又猛的一下子弹了回来,将他连人带剑向前推离了几尺,若不是他体态轻盈,急忙用剑撑住地面,身体早就重重的砸在桥面上了。 “冷小姐,你虽死的惨,但也不应该将自己的死全算到这些村民的头上,更何况你已经拿走了四条人命,也该停手了,早归极乐,便能早一日重生,何苦做一只孤魂野鬼,在人世间孤独游荡。”刘叙樘高声说道,他不指望自己这番话能化解冷钰的怨气,但是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他已经知道自己远不是她的对手,现在只想用这话拖住她,争取一些逃离的时间。 没想到此话一出,身后却突然响起了浪花拍动河面的声音,随后,一阵夹杂着腥味儿的水气飘进鼻间。 刘叙樘觉得胸膛一紧,全身的经脉竟像是被封住了,一口气也喘不出来,他想叫,却只能发出“唔唔”的呻吟,想走,腿却像被冻住了似的,一步也迈不出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节一节的变冷,发胀,甚至能看到裸露在外面的双手上已经爬满了紫红色的血点子。 “咣当”一声,青蚨剑从他肿胀的手指里脱落了,掉在地上摇了两下不动了,只有剑柄的玉石发出星点微光。 刘叙樘觉得自己的胸口快被撑破了,就和昨天落进水中无法呼气的感觉一模一样,他的脑袋也似乎被胀大了几倍,里面浑浑噩噩,没有任何想法,也没有一点求生的欲望。 恍惚中,他看见地上的剑穗子似乎跳动了两下,金黄色的龙纹在一圈圈的扩大,这金灿灿的颜色温暖了他的五脏六腑,将扼住他经脉的那股凉气全部驱散了。 手脚刚一能动,他便捡起地上的青蚨剑摸索着朝外走,可四周全是浓的像牛奶似的白雾,根本无法辨别方向,就在这时,他的手突然被一只热乎乎的小手拽住了,刘叙樘没有反抗,本能告诉他这个人是来搭救自己的,他跟着他一直朝前走,一直朝前走,背后的雾气越来越稀薄时,他终于看到了前面的人群,于是和这只手的主人一起加快脚步冲出了浓雾。 “小城,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自己走进去了。”奚城的手终于脱离了刘叙樘的手指,他被奚伯抱在怀里,仔细检查着是否受了伤。 “总不能看着大哥困在里面出不来吧,”奚城的眼睛纯净的像杯白水,他扭头望向刘叙樘,“你怎么这么笨,就呆站在里面,不知道跑啊。” 刘叙樘心里一热,他觉得自己方才对冷小姐说的那番义正言辞的话,在这个童真的孩子面前,突然显得如此狰狞且恶意十足。 “小子,你的眼神很不错嘛,在里面还看得清楚,我可是真的迷了方向了。”他将感动化为一句调侃。 “里面不暗啊,你怎么会看不清楚呢?”奚城疑道。 “小孩子眼睛干净,哪是我们这些成人能比的。”奚伯眼望前方,看着迷雾一点点的退去,桥面上的脚印也随之化成了一条细细的水流,一会儿就被晨光晒干了,他这才转向刘叙樘,“刘公子,方才在那团雾中,你可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却听到了一阵歌声,那声音低沉哀伤,就和翻船时我听到的歌声一样。”他顿了顿,望向奚伯,“难道那位冷姑娘生前极通乐理?可是那歌声虽美,我却听不懂它在讲述什么,好像……好像用的是另外一种陌生的语言。” “我也说过,她生性高傲,从不和村民往来,所以对于她的爱好,我们自是一无所知的,也许真像公子所说,她极通乐理,所以你方才听到的就是她的歌声,但无论那声音多美妙,在我们看来,都像是敲响的丧钟罢了。”奚伯叹了口气,将奚城拉到刘叙樘身边,“劳烦公子将这孩子带回家去吧,严老头儿明天下葬,现在时候不早了,我和田儿也得到镇上给他父亲置办棺木了。” 刘叙樘道了声是,拉起奚城的手和村民们一起朝村里面走去。见四周没人了,他才拍了拍他的头顶,“喂,小子,你知不知道那雾里面有妖怪?” 奚城耸耸肩,“能不知道吗?他们一个两个的都吓成那副鬼样子了。” “那你为什么还进去,不怕吗?” 被他大声这么一问,奚城楞了一下,他挠挠脑袋,“我......我也没想那么多啊,而且我还以为大伙儿都会和我一起进去呢,没想到到了里面之后才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嘿嘿的笑着,随手捡了块石头扔向前面的玩伴,“二牛子,几天不见,你屁股又大了,像个磨盘似的。” 那个叫二牛子的孩子哪里肯放过他,也捡起石头朝奚城扔过来,嘴里“三根毛三根毛”的一顿乱叫,两个小孩儿边追边跑,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人群里了。 刘叙樘却站着没动,过了很久,他才笑了起来,那笑很温暖,轻轻一漾便溢满嘴角,他朝奚城跑走的方向追去,“小子,你别跑那么快,你爷爷叮嘱过,让你回家,不要到处瞎玩儿。” 右耳将身体紧紧的贴在竹席上,贴得一丝缝隙也没有留,它的舌头耷拉在外面,手里握着一把大蒲扇使劲摇晃着,但是即便如此,还是不能让自己凉快上几分。 晏娘从门外走过来,瞥了他一眼,“当了这么长时间人了,还没个人样子。” “方才你的针线盒亮了。”他伸着舌头,含混不清的说道。 晏娘抿嘴一笑,“这才走了多久,就遇到了古怪,看来这刘大人是无法先他表哥一步赶到扈家了。” 第十一章 活葬 在严田儿和他媳妇的哭喊声中,黑色的棺椁在绳索的牵引下一点一点的落入到挖好的深坑中。从镇上请来的那位老和尚一边绕着坑转圈儿,一边将往生咒反复唱诵着,转了几圈后,他冲奚伯点点头,奚伯便拉起严田儿夫妇,示意白勇他们落土。 当第一抔土洒在棺材盖儿上时,严田儿总算止住了哭,噙着泪默默承受天人永隔的痛苦。刘叙樘也颇有些伤感,十年前,他也是这样送走了自己的父亲,虽然当时的阵仗远比现在来的隆重,甚至连圣上都亲自驾临,但是他深知,那份永失至亲的痛苦是一样的,这份痛不是虚无缥缈,而是实实在在的,它让你心里从此缺失了一块,用尽余生的力气也修复不了。他攥紧奚城的手,眼角蒙上一层湿意。 “大哥,他们在哭什么?”奚城迷茫的看着严田儿他们。 “严田儿的父亲死了,他心里自然哀痛。”刘叙樘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见过奚城的父母,心里顿时明白了他为何对舐犊之情全然无知,不禁在心里又心疼起这个孩子来,他拉紧他的小手,想将它暖热一些,然而前面突然响起了白勇的惊叫声。他的惊恐就像会传染似的,将站在前面的人也变成了惊弓之鸟,一个个吓得身体僵直,惊叫全压在嗓子里,半点也动弹不得。 刘叙樘知道不妙,扭头冲奚城说到:“回家去,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为什么?”奚城的眼睛亮闪闪的。 “别问,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 奚城见他说的坚定,便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他听话的转过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见奚城走远了,刘叙樘独自穿过人群,他见本来还在低泣的严田儿夫妻俩也收住了眼泪,求救似的望着身旁的老和尚。那老和尚半张着嘴,下巴差点落到了干的没肉的胸脯上,过了一会儿,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里不住的默念着“阿弥陀佛”,除此之外,却再也说不出其他东西来。 刘叙樘走到几个落土的人前面,望向棺材,他这才知道为何他们一个个都吓成这幅样子。 那扇本来已经钉得死死的棺材板子正在不停的上下晃动着,发出轻微的“砰砰”声,好像里面那个死了几日的人耐不住寂寞,要掀起板子爬出来一般。 “是严老头儿还魂了吗,要不要将棺材打开?”白勇哆哆嗦嗦的问身后的奚伯。 奚伯脸色发青,“怎么可能,人都死透了,肉身都腐了,还还什么魂?”他眼神一凛,“快,快落土,棺材里的东西肯定不是老严头儿了。” 白勇听他这么说,好像突然回过味儿来,他和旁边的几个人铲起土就朝棺材板上压去,可就在这时,严田儿突然冲过来将白勇撞倒在地,“不许落土,我爹他一定没死,昨晚他还托梦给我,说自己不想死,说他没见到孙子出生,死不瞑目的。” 白勇被蛮力给撞懵了,等他反应过来,严田儿已经跳到了棺材板上面,拼了命的想将那块还在震动的板子拉开,嘴里一边喃喃自语着:“爹,你别慌,我这就救你出来。” 刘叙樘知道事情不对劲,便也紧随着他跳进深坑,他用胳膊勒住严田儿的腰,拼命要将他从棺材上拉开,“冷静一点,你爹确实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没气的,你可千万别迷啊。”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严田儿现在满脸通红,双眼冒着精亮的光,竟不像清醒的样子,显然是被迷住了心智。 可是这一拉一扯之间,棺材板儿竟慢慢的打开了,看到老严头儿变了形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严田儿仿佛当头挨了一棒,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做什么了。 他从棺材板儿上爬下来,跪在旁边不住的磕头,“爹......爹,是儿子不孝,扰了您老的清净。” 严老头却仍保持着他死时的那副模样,两眼微张,嘴巴斜向一边,没对严田儿的话做出半分回应。 刘叙樘赶紧拉着严田儿站起来,冲他使了个眼色,严田儿点点头,两人一起使劲,想将棺材板儿重新合上。可是他们又推又拉了半天,那棺材板儿却纹丝未动,严田儿抓抓头,“方才我没用什么力气就将它打开了,怎么现在却合不上了呢?”他将头探到棺材里,想看看是不是被木钉卡住了,然而就在这时,一双手突然从棺材里探出来,死死的抓住严田儿圆碌碌的脑袋。 “啊。”严田儿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叫,双手死命的抠住棺材,两脚蹬地想逃离这两只手的钳制。可是手指的力气太大,十只紫红色的指甲甚至陷入到严田儿的头皮里面,将他抓得鲜血横流。 见此情景,刘叙樘又惊又急,可是他没将青蚨剑带在身边,只得一个健步冲到严田儿身后,死死的箍住他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向后拖。 他是习武之人,力气理应不小,可是棺材里的那双手俨然不是他一个人能应付的了的,几个回合之后,他竟然被拽的双脚离地,同严田儿一起身体蹭着棺材朝里移去。严田儿半个身子已经挤了进去,那棺材本就不大,容一个人恰恰好,可严田儿偏又体型不小,硬拉进去,瞬间就将他周身挤了个皮开肉绽。 “快,快来救人,我一个人支持不住。”刘叙樘朝身后高喊,可回应给他的却是一片静默,村民们仿佛吓呆了,一个个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愿意走下深坑,更没有一个人愿意拉他一把。他们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两人被一点一点的朝棺材里带去,看着严田儿从挣扎到认命,最后一动不动,还剩下半截身子露在外面。 上面突然响起了一阵尖叫,是严田儿的媳妇儿,她挺着肚子,挨个人跪过去,“求求你们,救救他吧,严家已经死了一个了,不能再没了另一个啊......”她跪到一半,忽然听到坑下传来咚的一声,扭头看时,却见刘叙樘被甩了出去,而严田儿剩下的半截的身体飞也似的挤进了棺材,向外喷出一束浓烈的血雾。 第十二章 夜集 奚伯从外面回来时已是夜半,刘叙樘还未睡,坐在偏房里等着他。 “公子是否有事要问我?”见刘叙樘脸色不对,他便在他身边坐下。 “今天的事……” “公子觉得村民们今天见死不救,所以心里膈应,到现在都睡不着?”奚伯帮他将心里所想说出来。 刘叙樘定睛看着他,没有否认。 奚伯嘿嘿冷笑了两声,从凳子上站起来,他走到神龛旁,微眯着眼睛,瞅着上面的骨坛,“那冷小姐怨气极深,别说根本救不下严田儿,就是真的救下了,她若将恨意转移到救人的人头上,那可怎么办?这么大的风险,除了公子这个事外之人愿意一试,其他人又怎敢拿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做赌注,来救一个外人?” 刘叙樘垂下眼睛,“救与不救本就是人性在瞬间的一个反应,我还真没想到,你们能在那么如此慌乱的情况下思虑的这么周全。” “公子还是认为我们冷血,不近人情?” 刘叙樘见奚伯满脸疲惫,老态毕露,便不忍再继续追问下去,他默然摇头,“也不能因此就说你们做错了,毕竟,在经历过几次祸事之后,你们也是怕了,只是亲眼见着一条人命消失,我心里总是不好受。” “公子仁义,我心里甚是敬佩,”奚伯冲他行了一礼,“田儿今天惨死,村民们都很难过,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明天与那老和尚一起去趟冷宅,在里面做一场法式,希望能平息冷小姐的怨气。” “那这骨坛……” “明天也一并带去吧,她离家这么久,应该也想回去了。” 这一夜,刘叙樘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他脑海里总是反复浮现出严田儿的惨叫以及他怀着身子的媳妇的哀求声。 谁也没想到这一副棺材竟是给父子两人准备的吧,想到这里,刘叙樘从心底发出一声哀叹,他索性披衣起身,朝院子里走去。 月光如水,泻得满地都是,他张开双臂,想让月光荡涤自己混乱的内心。心还没平静下来,耳朵中却隐约传来一阵喧闹,好似有许多人正在院墙外面,热烈的商讨着什么。 刘叙樘放下胳膊,轻手轻脚的走近院墙,将耳朵贴到斑驳的墙壁上仔细聆听。那喧闹更真切了些,中间夹杂着人的笑声,似乎还有一些讨价还价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热闹非凡的市集。 “你也听到了吗?”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问话,将刘叙樘吓了一跳,他回头,才发现奚城站在身后,瞪着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 “这声音是什么?怎么竟像个市集?”刘叙樘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总在半夜听到这样的声音,但每次问爷爷,他都说我在做梦,让我不要理会继续睡,大哥,既然你也听到,那就证明我不是在做梦了,”他走上来拉住刘叙樘,眼睛闪着好奇的光,“我们出去看看去,说不定有什么好玩的,是他们瞒着我们的。” 刘叙樘犹豫了一下,脚下却不由自主的跟着奚城朝院外走去,两人打开院门,迈进了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世界。 街道还是那条街道,市集也还是那个市集,只是街上的人比现在多出了许多,而其中有些人从穿着看就不是村里的居民,他们身上的衣服像是水蕴草编成的,碧绿柔顺,一直垂到脚背,脚下没有穿鞋,头上也没有束发,头发湿漉漉的挂在耳边,将他们的皮肤衬托的白皙莹亮。 他们穿梭在人群里,兴趣盎然的看着街道两旁的摊位,看到感兴趣的东西便走过去,和摊主一边比划一边还价格,还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看,珍珠。”奚城戳了戳刘叙樘的胳膊,向前一指。 刘叙樘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到一个人从随身挎着的竹篮中拿出了一颗银白色的珠子,那珠子在月光的照耀下越发莹亮雪白,将摊主照得睁不开眼睛。 “我没骗你吧,这市集以前是用珍珠来买卖东西的,它们可比那些碎银子值钱多了。” 说道“以前”这两个字,刘叙樘和奚城同时楞了一下,两人扭头对视,手心被不知是自己还是对方的汗慢慢给浸湿了。 “以前的事情为何我们现在能看到,难道说市集上的这些人已经……”奚城说出了两人心里的疑问。 “嘘。”刘叙樘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慢慢转过身,悄悄地朝院里走去。 “怎么了?”奚城压低了声线,他的嗓音抖得厉害。 “别回头,无论听到什么。”刘叙樘尽量让自己保持镇静。 奚城觉得自己的背上被什么东西轻轻扫过,他的脚步乱了起来,脚踝不小心绊倒门槛上,身子一歪就向下倒去。刘叙樘伸手去拽他,怎料没拉住人,自己也失去重心倒了下去。 两人仰面躺在地上,却顾不得摔得生疼的骨头,因为他们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一群人,他们的脸已经化成了骷髅,眼睛是两个带着脓血的大黑窟窿,每个人的身下面,都长着一条腐烂的鱼尾。 奚城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他望向旁边,看见刘叙樘正俯卧在那里看着他,眼睛里和自己一样充满疑虑。 “大哥,我们两个是做了场梦吗?” 刘叙樘愣了半晌,“看来我们真的是做了一场相同的梦,只不过这梦到底是什么意思,梦里的那些人又是谁呢?”他的眼睛定住不动了,仿佛想起了什么,“奚城,你不是说自己有一大堆宝贝,其中就有能把黑夜照成白昼的珠子吗?这些话可是你编出来骗我的?” 奚城记得从床上坐起来,“当然不是了,我小时候见过那些宝贝的,只不过后来就再也没找着了,问爷爷,他也只说是我记错了,可是怎么可能呢,我分明见过好几次的。” 刘叙樘握紧他的手:“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昨天的梦不要告诉别人,就连爷爷也不行。” “为什么?” “我觉得这村子里面似乎隐藏着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十三章 魂附 严田儿的媳妇儿坐在自家院子中,对准前面那盆衣服,手举棒槌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水花溅到她满是憔悴的脸上,她却浑然不觉,敲打的力度反而更大了。 她到现在都没有回过味儿来,为什么原本好好的一家人,现在却只剩下自己一个,白日里还在为公公的丧事忙里忙外的丈夫,现在竟同公公一起,躺在了那口刚置办来的棺木里,被惊慌失措的村民们草草埋在了地下。 想起拽住丈夫的那双手,她哆嗦了一下,那十个手指头红的发紫,仿佛被冰雪冻僵了似的,但是它们却牢牢的抓住了田儿,甚至陷阱他的皮肉里。她不知道害死自己丈夫的那个人是谁,十年前她还未嫁到这个村子,只知道家人对那年发生的事情讳莫如深,无论她怎么问他们都不愿将实情说出来,直到今天亲眼所见,她才明白了他们的苦衷,那个人并未露出脸,只伸出了十根手指,就足以让她心惊胆寒,到现在都无法抽托出来。 肚子里的孩子狠狠的挥舞着拳脚,她回过神来,又一次举起棒槌朝衣服砸去,那是丈夫生前最常穿的一件衣服,她想着将它洗干净,然后再烧给他,他死得那么急,那么突然,连身好衣服都来不及换。 “呜......”身后传来一声哼唱,这声音是从屋里面传出来的,就像笛子一般,低沉、婉转,在寂寂月色的衬托下,显得尤为苍凉。 她回过头,棒槌举在半空,“谁?” 没有人回应她,敞开门的屋内还是老样子,只放着几件必需品,除此之外,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她咬着嘴唇,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却在回头的那一瞬间,嗅到鼻尖猛然多出的一缕香气。 那味道就像河里的水草,清新、潮湿,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异香。 她的心猛地一缩,拿着棒槌的手也开始抖动起来。 “是谁?”声音里带着哭腔,她想放声大喊,可是脖子却像被卡住了,叫了几声,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呃呃”声。 “啪。”盆中突然漾起一个圈儿,水波一层层扩大,最后消失在盆边。 她一眨不眨的看着盆中央,像着了魔似的,眼睛从眼眶中微微凸起,蒙上一层淡淡的红光。 “啪。”又是一声轻微的响动,水波又一次出现了,这一次,在那个圈儿中间,探出了红红的一点,紧接着,又是一点。没过多久,十根手指头终于全部从盆里探出来,它们越深越长,慢慢的抚上了她浑圆的肚子。 看着手指在肚腹上来回移动,她才猛然间回过神来,尖叫了一声,举起手里的棒槌就朝盆中砸去,一下接着一下,力道大的就像个男人。 盆子里先是传出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接着,这声音渐渐被另外一种钝钝的声音所取代,那是砸肉的声音,“砰、砰、噗嗤、噗嗤......”不知道的,还以为严家在剁馅儿包饺子。 不知过了多久,整盆水都被鲜血染红了,碎肉粘在衣服上,白里透着粉。 她这才住了手,硬硬的朝胸口里吸了几口气,可是被嗓子里那股呕意挡住了,无法通入肺腹,眼皮子朝上翻了翻,棒槌随之落在地上,她整个人朝后面仰去。 天还没完全亮,住在村头的张大嫂就看到严家媳妇儿挺着个大肚子,手里端着木盆朝玉河的方向走。 “严家媳妇,这么早就出门啊。”她跟在后面叫到。 “田儿的衣服脏了,我要去给他洗干净。”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梦呓,直直的,没有一点起伏。 张大嫂追上前,拽住她的胳膊,“这衣服哪里就脏了,干净的很哪,你要是觉得脏,我来替你洗吧,你这肚子眼看就要生了,现在天儿又热,可别折腾出事来。” 严家媳妇嘴唇朝上提了提,硬挤出一个笑,这笑还不如哭,难看之极,“这衣服都是血,你洗不干净的,还是让我来吧。” “血?”张大嫂仔细朝木盆里看了看,“哪有......哪有什么血啊,你莫不是受了惊......”她把“人都吓傻了”这句话硬生生吞了回去,牵起严家媳妇的手,“先跟我回去吧,我洗了一辈子衣服了,什么样的衣服洗不干净。” 手被狠狠的甩开了,张大嫂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拽住的那只手是那么冰凉,这凉在这七月天里是如此突兀,直达她的心肺,让她从头到脚都生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来。 严家媳妇儿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手指一圈一圈的在上面画着圆,她突然抬起头,眼白青的发亮,“田儿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他的衣服你敢洗吗?他是在你们的注视下死掉的,你们当时不帮他,现在也别来跟我说这些假模假式的话,我听着怪恶心的。” 张大嫂被她噎的一愣,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来,严家媳妇也不动,就这么带着一抹讪笑看着她,把她盯着直冒冷汗。 “严家媳妇,你别误会,昨天那种情况,我们女人们早被男人赶回家了,哪里还轮的上帮不帮忙......” 严家媳妇没再说话,只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但是张大嫂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分明是在说: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就算你没回家,也是不敢施以援手的,你们一个个嘴上说着同情严家,实际上却做了世上最不仁义的事,将我们一家人都推向火坑。” 张大嫂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这么难受过,她现在走也不是,留又不敢留,好在那严家媳妇冷冷的瞅了她一眼,没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转过头又朝河边走去。 她一走,她才解下了满身的枷锁,手脚重新得以动弹。 张大嫂看着前面的背影,心里被某种复杂的情绪塞满了,她哀哀的叹了口气,不知是在叹他人还是在叹自己,终于决定不再多管闲事,抬步朝自己家里走去。 若是她能多待上一会儿,便会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象:严家媳妇的样子变了,她身着白袍,头发垂在脚跟,就像玉河的水面,那么柔顺、那么绵长。 第十四章 香 大门上的铁锁猛地晃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承受不住棍棒的猛烈击打,“啪嗒”一声断裂开来,掉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掀起一阵轻烟。 大门被推开了,奚伯抱着神龛走在前面,后面跟着老和尚和一众村民,他们都掩着口鼻,警惕的四处观望着,仿佛这座多年没人居住的老宅中会突然窜出一头怪兽似的。 冷家的房梁上还挂着一条条白绫,那是冷老爷去世时挂在上面的,冷小姐是个孝女,自她爹死后,便一直服孝,不光自己永远一身素白,就连家里的白绫也从未取下,所以冷家的前堂现在还布置成灵堂的样子,从未变过。 一阵微风吹过,白绫随风飘荡,它们现在断的断,脏的脏,被风一吹,带下一股股灰尘,扑头盖脸的洒了村民们一身,搞得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颇为狼狈。 “奚伯,”白勇一边拍打着尘土一边说道,“用不用换一个骨坛,用这酒坛子盛放她的骨灰,会不会太失礼了。” 奚伯低声说道:“我问了大师,他说既已尘埃落定,还是不要打扰逝者了,更何况这酒坛挽救了她最后一点遗骨,于她也算是一种缘分。” 白勇点点头,“都听您的,可我们要将这骨坛放在哪里呢?” 那老和尚听他这么问,便从衣袖中拿出一把香,将它们分别交到几个村民手上,面色严肃的叮嘱道:“你们几个人将这些香插在宅子里所有的角落,同时点燃,哪炷香最先燃尽,骨坛就放在哪里。” “同时点燃,难道不是同时燃尽吗?”白勇忍不住插嘴问道。 “佛光最盛的地方,香会燃得最快,将骨坛安置在那里,才能压制住里面的妖异。” 白勇被这番话说的心服口服,他们几个四下散去,依照老和尚的嘱咐将香插到冷宅的各个角落,然后用火折子将它们全部点燃。做完这一切后,几个人重新聚集到院子中央,仿佛抱团在一起才能让他们有安全感似的。每个人都盯着属于自己的那根香,生怕香烧完了自己却没有看到,又一次失去封印骨坛的时机。 如此这般的过了半个时辰,大家的眼睛都累了,可是香还都只燃了一半,并没有哪一支因为佛祖的偏爱而比别的烧得更快。村民们心里不禁起了疑,怀疑这老和尚只是信口胡诌,拿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来蒙人的,有几个人更是被阳光晒得昏昏欲睡,打起了哈欠。 只有奚伯还紧紧的盯着这几炷香,盯得眼睛都发疼了也没把目光移开。 “您老人家先把神龛放下吧,一路抱了这么久,年轻人也受不了啊。”白勇在一旁低声劝到。 奚伯这才感觉到胳膊已经僵硬到不像是自己的了,他点点头,蹲下来将神龛放在地上,刚要起身,忽听大门处传来一声浅浅的吟唱。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和其他人一起将头生拉硬拽的扭过去,却发现那大门在轻轻的晃动着,仿佛有什么人刚从那里经过。 “你们......看到什么了吗?”一个胆小的村民带着哭腔问道。 “别自己吓自己了,可能是风。”白勇生硬的打断了他的话。 “那......那歌声......你们没听到吗?” 白勇被他问得不耐烦,刚想说怕死就滚回老娘身边去,可就在这时,四周响起“啪嗒”一声,安放在冷宅角落中的几根香同时断掉了,带着火星的香头落在上,很快熄灭了。 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出现在前堂的尽头,她穿过一道道白绫,慢慢的消失于院墙处,只留下几声余音未散的吟唱。 “砰”的一声,老和尚脚下一软跪倒在院中央,他哭中带着笑,“女施主,你是想告诉我,这世上有些地方是佛光照不到的吗?” 听那老和尚如此说,村民们顿时乱了阵脚,如惊弓之鸟一般四下逃散开去,就连一向善斗的白勇也不敢多做停留,飞也似地朝门外跑去,只剩下奚伯和老和尚两人还留在冷家的老宅中。 过了很久,那老和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看着奚伯,“施主,你为何还不走?” “我总得给这骨坛找一处安放之所。”奚伯看着他,目光却穿透过他的身体,飘到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老和尚叹了口气,“这里毕竟是她的家,不如,你就在这宅子中随便找个地方将它安置,也算是落叶归根了。”他说完,双手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便转身离开了。 奚伯一人呆呆的站在院中,看着前面一缕缕随风飞舞的白绫,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那天的雨大的吓人,就像条条白色的带子从天而降,将地上砸出无数碗口大的水洼。闪电在天空凌虐,将夜幕残忍的撕破,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冷老爷的脸被闪电映得雪白,雨水将他浑身的衣服都打湿了,可他却全然不顾,只是用手抱紧了怀里那只竹篮。竹篮上罩着一只斗笠,斗笠上还掩着冷老爷的外袍,将里面的东西遮得密密实实,丝毫也没受到狂风暴雨的侵扰。 奚伯那时还被称作奚骏,他见老爷失魂落魄的抱着竹篮走进来,赶紧进屋去拿了把伞,遮在他头上,将他搀扶进来。 “哇。”篮中突然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将奚骏唬得浑身一震。 “老爷,怎么......怎么会有个婴孩在这里?”他打开斗笠,看着里面那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她的胳膊上有一块淡青色的胎记,就像是片片鱼鳞。 “造孽呀,”冷老爷闭上双眼,流下两道老泪,“全族的人都没了,独独留下她一个,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奚骏愣住了,过了好久,他才转过身,用力抓住冷老爷的肩膀,“老爷,也许这孩子是苍天赐给冷家的,你和夫人一直无子,不如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吧。” 冷老爷脸上的泪渐渐干了,他从竹篮中抱起那个清秀的婴孩,嘴里不知是笑还是在哭,“我就叫你冷钰把,从今,你就是我冷家的孩子了。” 第十五章 秘密 刘叙樘见奚伯失魂落魄的从冷宅里走了出来,这才飞身跃上墙头,跳进院子中。他看着房梁上系着的白绫,心里升腾出一片凄凉。 这院子已经十年未有人住过了,经过风吹雨淋的洗涤,每一样东西都显得破旧残败,但是窗棱桌椅上那些精致的花纹,却依稀透露出院主人生前的富贵。 刘叙樘在前堂里转了一圈儿,却并未找到他想要找的东西,于是便朝后院走去。他在后院里最大的那间房前停下,双手合十拜了一拜,才推门走了进去。 这间房是冷老爷的卧房,里面的每一件摆设,每一把器具都极尽精致,不过现如今,它们都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隐约透露出一股寂寥之色。 神龛和骨坛就被摆放在冷老爷床头的柜子上,它们被奚伯擦拭的很干净,和屋里的其它东西形成鲜明的对比。 “原来你被奚伯放在了这里。”刘叙樘寻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便朝它走去,“可是他为何不将你放在前堂,或者干脆放入你的闺房,而将你安置在冷老爷这里呢?”他将柜门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只木匣,匣子没上锁,轻轻一拉便开了,刘叙樘眯起眼睛,发现里面尽是小孩儿喜欢的玩意儿,有拨浪鼓、有玳瑁盘、小陀螺,还有小姑娘最喜欢的泥娃娃。 “是了,想是你和冷老爷极为亲近,整日在他床头玩耍,所以奚伯才将骨坛放在这里,也算是有心了。”刘叙樘将木匣塞回柜子,又一次望向骨坛,口中喃喃说道:“只是,父女之情能将你拉回来吗?你已在黑夜中行走了太久,还能感受到人间的温情吗?” 他突然愣住了,两条剑眉慢慢蹙在一起,“冷家的事情为何奚伯会知道的如此清楚?若真是交情不深,不是应该将骨坛放在前堂吗?为何会专门安置在这里?还有那座神龛,为何他将它一起拿了过来,神龛不应该是他奚家自己的东西吗?又怎能放到别人的宅子里呢?” 刘叙樘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得微张开嘴巴:这里面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奚伯和冷家绝不是如他所说,只是点头之交,他至少是冷家交往过密的朋友,才会对他们的家事如此了解。 刘叙樘站起身,摇头冷笑道,“我果真是被你骗了,只是,你为何要骗我,难道你们处心积虑隐藏的那个秘密就如此不堪吗?” 他又看了骨坛一眼,转头出了冷老爷的卧房,来到旁边的偏房,那间房的装饰清新雅致,应该是属于冷小姐的。刘叙樘刚走进去,就被书案上的一幅画吸引了,画纸已经变成了残缺不全的几块,还有一些地方被从窗口飘进来的雨浸润的完全看不见了。刘叙樘拿起剩下的几片纸,将它们对到一起,想分辨出这画上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因为它应该是冷小姐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时间画下的,极有可能借着画画来直抒胸臆。 他看了好久,突然倒吸了口凉气,他终于认出来了,那幅画上是一座桥,一座一端连着玉河一端连着村子的桥。 “来远桥。”刘叙樘低声说出了这三个字。 奚城沿着来远桥一路朝前走,他今早被二牛子嘲笑了一番,说他是个旱鸭子,一个住在水边的旱鸭子,再确切一点,是个住在水边的胆小的旱鸭子。二牛子还跟他打赌,若是今天下午他到玉河里游上一圈,那么他二牛子以后见了奚城就叫哥,一辈子都叫他哥,决不食言。 奚城被他这番话刺激到了,所以趁着家里没人,便一个人偷偷溜了出来,准备到玉河践行自己的誓言。他有点心虚,有点紧张,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违背爷爷的禁令,也是第一次下河游泳。他左右看了看,发现桥两边一个人也没有,便加快了脚步,朝着桥的另一端跑去。 昨天飘在河边的雾气不见了,一眼便能望见绿得透亮的河水,奚城舒了口气,站在桥端深深的呼吸,将河水潮湿清新的气息灌入心肺。这味道让他觉得平静、踏实,也驱散了刚才紧张的情绪。他脱掉鞋,把脚放进冰凉的河水中试了试,很好,如他所想,河水是那么的柔和、清亮,若是将身体钻进去,应该舒适极了。 他朝身后看了看,二牛子他们几个还没来,不如趁这个时候,先在河水里试着游上一游,省的到时候出丑,又要被他们几个笑话。 想到这里,奚城褪下衣服,又一次深深的呼吸,双腿弯曲再蹬的笔直,一个猛子扎进了玉河中。 身体沉入河里,冰凉的感觉贴满了全身每一寸肌肤,他轻轻摆动手脚,略一用力便浮出水面。远处粼粼的水波泛着银光,奚城甩了甩头上的水珠,朝着那片波光游去,不出一刻钟便游到了河心处。他在河面上忽上忽下,身子在阳光的映照下似乎变成了一尾银色的鱼,渐渐和水波融为一体。 原来凫水竟是如此简单,如此畅快之事,怪不得二牛子他们总喜欢在夏日到这玉河里来呢。如此想着,奚城蹬水的速度更快了,他甚至钻到了水底,和虾兵蟹将们嬉戏起来,完全将爷爷的叮嘱抛在脑后。 游得欢畅之时,他的脚却突然抽筋了,脚背蹦的笔直,又疼又麻,怎么都舒展不开。奚城心里一阵紧张,嘴里顿时吞进了几口水,他拼命扑腾了几下,身体斜向一边,不听使唤的朝水下沉去。 奚城心里暗叫不妙,头顶,那一片光亮越离越远,身下,是无尽的幽暗,等待着将他吞噬。他将嘴里的水吐出来,双手拨开河水朝上面游,可是脚背麻的厉害,每游一下都疼得他直咧嘴。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大手稳稳的托住他的腰部,将他举出水面,奚城舒了口气,心里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回过头,看见救了自己的是余灿儿,他一手勾住奚城的胸腹,一手用力划水,朝岸上游去。 终于划到了岸边,奚城躺在草地上,平复消耗掉的体力。过了许久,他才捂着胸口,喘着说道:“余叔,谢谢你。” 第十六章 心虚 余灿儿看了他一眼,“奚城,我刚才看你的水性还不错,是不是经常在玉河里凫水?” 奚城吐了吐舌头,“余叔,不瞒你说,爷爷他从不让我靠近河岸,今天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到河里来,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他。” 余灿儿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过了许久,才伸出小指,“我替你守着这个秘密,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余叔,什么事啊?”奚城疑道。 “将来我若让你帮我一个忙,你一定要记得今日欠我的情分,无论什么事,都必须极力达成,绝不可有半分反悔。” 奚城虽然奇怪,但嘴巴上却还是答应道:“我欠余叔一条命,自是拿什么来报答都不为过的,我答应你便是。” 余灿在他肩头重重一拍,便起身离去,奚城由于刚才受到了惊吓,也无心再在水里嬉戏,他穿上衣服刚准备走,背后却传来二牛子的声音,“旱鸭子,怎么,怕了吗?死活都不敢下水是不是?” 奚城冲他做了个鬼脸,“我都在水里游了几个来回了,你才过来,我现在没兴趣了,准备回去了。” 二牛子用指头在脸上刮了几下,“根本就是怕了嘛,胆小鬼,全村的孩子就属你胆子最小。” 奚城哪里肯放过他,他跑过去,捏住二牛子胖胖的脸蛋,两人扭成一股,一边打一边朝桥那头走去。走到半路,旁边的树林中冷不丁窜出了个人,那人在林边晃了两下,一下子又钻进林子里不见了,吓得俩人都住了手,呆呆的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 “刚才是人还是......还是鬼?”二牛子话都说不利索了,他指着树丛,身子朝奚城后面躲去。 “大白天的,哪里来的鬼呀。”奚城也怕,但他刚被人骂过胆小鬼,自是不能再露出半分恐惧的样子,只能佯装轻松的拍了拍二牛子,“哎,你不会是怕了吧?看来村里最胆小的人不是我呀。” “谁......谁害怕了?走,我们去瞧一瞧,谁不敢去谁是王八。” “去就去。”奚城咽了口唾沫,率先从桥栏杆上翻下去,他回过头,挑衅的看着二牛子,“跟吗?” 二牛子再怕也不愿意当王八的,他也只得翻过栏杆,和奚城并排朝树丛中走去,两人将步子踩得“咚咚”响,不知是在证明自己的胆识还是在给自己壮胆。 夏季的树林枝叶繁茂,几尺外的东西就已经看不清楚,阳光也被头顶的层层叠叠的树枝给遮蔽住了,半点也漏不进来,整片树林阴暗潮湿,看起来倒真像是鬼怪乐意出没的地方。 奚城和二牛子在迈进树林的那一刻就已经后悔了,可是两人谁都不能先提出离开,因为谁先开口,就会被对方抓住一辈子的把柄,这个代价太大了,他们两个谁都承受不起。 于是两人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的朝林子深处走去,只不过他们的脚步愈来愈慢,步子也越迈越忐忑,就像两人跌宕起伏的内心。 走了一会儿,一座小庙若隐若现的露出一角,二牛子捅了捅奚城,“会不会是有人去庙里祭拜,被我们看到了。” 奚城听他说的在理,心里的怕顿时放下了六七分,他点点头,“那咱们就走到庙旁边,看看到底有没有人,然后就回家去好不好?” “好,好。”二牛子从来没反应的这么快过,他拉着奚城的手,和他一起朝着小庙走去,没走上几步,小庙里却闪出一个身影,吓得他怪叫了一声,松开奚城的手躲到一株大树后面。 奚城也被吓得不轻,但是他还能勉强保持平静,待他将面前的人看清楚了,不禁吁了口气,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刘叙樘点点他的额头,“你小子,把我唬了一跳,”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二牛子,神色多了几分肃穆,“你们是为了到庙里祭拜吗才来的吗?” “祭拜什么呀,我们连庙里是谁都不知道。”奚城笑着说道。 刘叙樘眉间的纹路更深了,“这座庙在这里多久了?” “应该是在我出生前就有了吧,反正记忆中它一直在这儿,”奚城仔细打量他的神色,“大哥,你问这些做什么?难道这座庙和昨晚那个梦......”他看了一眼二牛子,想起刘叙樘让自己保守秘密的事情,遂不再说下去。 刘叙樘朝庙里看了看,冲他俩做了个进来的手势,奚城和二牛子互相看了看,心里突然对这座从未关注过的小庙产生了几分好奇,两人随着刘叙樘鱼贯而入,头一次见到了大人们经常来祭拜的小庙是什么样子。 庙很小,站三个人就已经将空间挤满了,前方的香炉里插满了香,有几根还燃着火星,显然没多久前还曾有人来祭拜过,香炉正对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无神无佛,而是搁着一个铜制的托盘,盘子里是一叠衣服,一叠白色的绸缎衣服。 “怎么这庙里没有雕像,只有一摞衣服呢?”二牛子抓着脑袋问道。 “是啊,这怎么是个衣冠庙呢,为什么大家不愿意给接受香火之人设立一尊塑像呢?”奚城也心中纳罕。 “也许是因为害怕。”刘叙樘在一旁轻轻说道,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设想:冷小姐临死前心心念念的就是这座来远桥,但是终究还是没能逃脱悲惨离世的命运,村民们怕她冤魂作祟,所以在桥旁边建了这座庙,将她的衣物拿来这里供奉起来,以抚慰她的不甘。 可是建座小庙能有什么用呢?刘叙樘心里冷笑了一声,烧香建庙安慰的无非是自己,于逝者又能有什么作用呢? “对呀,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这里为什么要建一座小庙呢?”二牛子一语道破事情的重点。 “因为心虚。”奚城想都没想就说出这几个字。 “心虚?” “嗯,爷爷说,心里不干净的人才会求神拜佛,想必建这座庙的人心里住着鬼呢。” 第十七章 梦 刘叙樘将奚城那句话在心里琢磨了半晌,这才拿起旁边放着的一炷香点燃,插在香炉上朝那叠衣服拜了三拜。 “大哥,你又为何......”奚城不解的看着他。 “这些人如此心虚,就更加证明这庙里供奉的人死得冤屈,我拜她,权当是对逝者的哀悼吧。” 听他这么说,奚城也供上三炷香,恭敬地拜了几拜,他的眼睛落在那叠白色的衣物上,渐渐蒙上一层湿意。 “奚城,我们走吧,我总觉得这里阴森森的,甚是可怕。”二牛子已经忍了很久,到了如今,他再也不想隐藏自己的恐惧,拉着奚城的衣角说道。 “走吧。”刘叙樘摸了摸二牛子的脑袋瓜子,和两人一起出了小庙。几个人在林间徐徐前行,谁都不说话,每个人都在想着那座庙,想着那一摞整洁的白衣,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它却依然保存的很好,想是有人经常打理它,才能让这件绸布衣服像没被虫蛀,也没被潮气所腐。 想到这里,奚城的脚步停下了,他扭过僵硬的脖子,“二牛子,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曾到我家找我玩儿,我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却不小心将我爷爷的晾衣竿撞断,把上面的衣服全都撞落到地上的事吗?” 二牛子想了一会儿,“记得呀,那天你爷爷发了好大的火,把我们俩狠狠的训斥了一顿,连晚饭都没留我在你家吃呢。” “那......他晾的那些衣服里,是不是有一件绸缎制成的白袍?” 二牛子的嘴巴半张着,很久都没有闭上,“我......我记不得了。”过了很久,他才如实说道。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刘叙樘走到奚城身边,神情严肃的盯着他的脸。 “我不知道那些记忆是真实的,还是只是我的一场梦境,因为它们太久远了,模模糊糊的分辨不清楚,对了,我记得那天,那件白袍子的后面,还有一个人。” “一个人?”刘叙樘和二牛子同时问道,“一个什么样的人?” 奚城刚想回答,不远处的枝丫却“咯吱”作响,似有什么人从林间经过,二牛子吓得瑟瑟发抖的围过来,躲在刘叙樘的身后,几个人屏气凝神的听着,可那声音却渐行渐远,往玉河的方向去了。 二牛子松了口气,脸上的神色稍稍缓和,可就在这时,又被一声像猫叫的声音惊得将眉眼重新凝固,连带着身体都僵硬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刘叙樘竖起耳朵,捕捉着声音的来源,他的眼睛在林中四下张望,就像一只敏锐的鹰。 “哇......”又是一声,二牛子几乎拔腿要逃,却被刘叙樘按住了,“你们两个,待在这里别动,我去去就来。”他用口型告诉两个孩子。 奚城牵过二牛子的手,冲刘叙樘深深点头,他神情镇定,是慌乱中令人心安的一点存在。 刘叙樘也被这镇定所感染,他冲奚城笑笑,握紧青蚨剑朝声音的来源走去。奚城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林间,将二牛子的手握得更紧了,“别怕,我这大哥很厉害的,什么牛鬼蛇神对他而言都不在话下。”他宽慰着二牛子的心,将自己的力量通过手掌传送给他。 “奚城,你刚才说的藏在衣服后面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呀?”二牛子的声音颤颤巍巍的,却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奚城看着他吓青的一张脸,突然有点想笑,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叹了口气,“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难道那个场景真的只是我的梦?那天,我们俩在院子里追来追去的,你还在前面喊着让我来抓你,然后就身子一闪钻到了爷爷晒的衣服堆里,我哪里愿意放过你,就一件件的掀起衣服来找你,当触摸到那件白色的衣服时,我脑子里愣了一下,因为我从不记得家里有这般柔软光滑的衣服,它就像是水做的,抓在手心里哧溜一下便滑走了,我不甘心,又伸手去抓它,可是,手穿过衣服到了对面,却触到了一个冰冷的身体。衣服被风吹起了一角,也让我看清楚了对面的那个人,她的脸白白的,像贴了瓷片,黑直的头发一直垂到脚跟,有几根还飘了过来,落在我的肩膀上......喂,你小子,不会真的被吓到吧,”见二牛子的脸色由青转白,似乎随时能晕倒一样,奚城不敢再说下去了,他担心自己一会儿可能要将这个比自己还重的人驼回家去,所以即时的收住了口,“我都说了这可能就是我的一个梦,不是真的,你可别晕啊。” 话说到一半,他身后的树丛却发出“噼里啪啦”的一阵响,这下他自己也不淡定了,两人“哇”的一声叫了出来,扭头就要朝林子外面跑。 “别慌,是我。” 听到刘叙樘的声音,两个孩子重重吐了口气,他们转过头,却张着嘴巴愣在原地。 刘叙樘的手里抱着一个婴孩,那孩子浑身是血,被他用自己的外袍裹了起来,用一种极为不舒服的姿态抱在怀中。 “刚才的猫叫声就是这个孩子?”二牛子抢先问道。 刘叙樘点头,“他不知道被谁丢在一片灌木丛下,身上什么也没穿,似乎是刚刚生下来,”他看到两个孩子眼中的疑虑,接着说道,“放心,这孩子应该是睡着了,我刚才试了他的气息,并无大碍,一会儿我们找户有奶娃娃的人家,将他送过去,先喂饱他,再做下一步打算。” “谁这么狠心,竟将一个初生婴儿一丝不挂的丢弃在林子里?”奚城愤愤道,“这孩子真可怜,竟有个如此坏心肠的母亲。” “先别管这些了,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林中阴冷,别让他着了凉。”刘叙樘说着便朝外走,几个人走到来远桥旁边,翻身越过栏杆,快步朝村子里走去。 夕阳坠入河里,奚城扭头望向橘色的河面,那上面的波光就像千万只银鱼,亮得人睁不开眼。 可是,似乎有什么不对,他揉了揉眼睛,发现那些银光中有一个黑色的点,正在上下起伏,好像随时都能被河水吞噬。奚城站住不动了,他用手做成凉棚搭在额头上,又一次朝那个黑点看去,这一看,让他彻底慌了手脚,“不好,大哥,河里有个人,好像有人落水了。” 第十八章 虐杀 刘叙樘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个人漂在水面,身子时起时伏,随时有可能被河水吞噬。他将手里的婴儿塞给奚城,“你们两个在这里等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下水。”他边跑边褪去了身上的衣物,将青蚨剑扔在岸旁的草丛中,穿着中衣便一跃跳进河里。 河水出奇的冷,将刘叙樘周身的毛孔都冻得收缩起来,他拼命摆动手臂和一双长腿,给身上聚集来一些热量,然后朝着那人的方向游去,游到一半时,他将头探出水面,这才看清落水的是谁,那是严家的儿媳妇儿,她现在双目紧闭,身子似乎是躺在水面上,随着波浪一颠一颠的向远方漂去。 刘叙樘深吸了口气,又一个猛子扎回河里,朝着前面那个愈来愈近的身影游过去,眼看就要到她的身边了,突然一团水草迎面漂来,差一点就缠到他的身体上。好在他水性好,身子又灵活,在水里翻转了一下就绕了过去。 可是刚躲过了水草的突袭,却发现前面的人影不见了,刘叙樘大为不解,明明刚才她还漂在水草的后面,怎么会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呢?他腾出水面,蹙着一双浓眉在上面搜寻着,可是水面上一望无际,根本没有半个人影子。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好似有什么东西落入了水中,溅起的水花迷住了他的双眼。刘叙樘揉搓着眼皮,想尽快将眼前的情况分辨清楚,然而,他的手心忽然一凉,被一个冰冷的手死死的拉住了,随后,身子一沉,又一次落入水下。 鼻间漂过一丝血腥味儿,甜甜的,淡淡的,却让刘叙樘浑身发冷,心口揪成一团。他不顾酸涩,用尽力气睁开双眼,却被眼前的画面惊得差点忘记了闭气。 他的面前是一朵花,一朵红白相间的大花,它漂浮在水中,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无助,血液从花瓣中飘散开来,将水底染得通红。 刘叙樘痴痴的看着它,还在反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脑子里却突然嗡的一声,炸裂开来:不,这哪里是花,这分明是个人,她的白袍被鲜血染红了,看起来就像是娇艳的花瓣,血还在流,触到河水便轻飘飘的散开,化成一条条红色的丝线,美得惊心动魄。 “砰”,河面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刘叙樘眯着眼睛朝上望,他看到上面竟然聚满了人的脚,他们的吆喝声透过河水显得悠远细弱,让他根本分辨不出他们在吼些什么。 “砰”,又是一声,这次刘叙樘看清楚了,落入水面的是一把巨大的船桨,就和老严头儿那把一模一样,它狠狠的砸在那个如花一般的女人的肩膀上,一下子就砸碎了她细弱的骨头。 “不要。”刘叙樘发出一声惊叫,声音化成一串气泡漂浮到水面,却丝毫不能阻挡那些频频落下的船桨。他拼命的朝上游着,身体却像被定住了一般,和女人,和头上的那些“屠夫”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怎么都无法缩短。 船桨一下接着一下的砸到女人身上,将她美丽的头颅、秀气的脖颈和雪白的胳膊逐一砸的粉碎,她看着刘叙樘,眼神空洞的像个布娃娃,可是,布娃娃不会笑,她,却笑了,那美丽的笑容定格在一个残破的头骨上,显得如此心酸,又如此无助,让刘叙樘不忍再继续看下去,只能闭上眼睛,任凭泪水从眼角滑落。 “砰砰”的砸水声终于消失了,刘叙樘鼓足勇气又一次将双眼张开,他惊讶的发现周围的一切都不见了,除了那股血腥味儿,那股已经深入鼻翼的血腥气。难道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像吗?可是,他为何会看到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虐杀呢?或者这么说,是谁让他看到了这个尘封在地下多时的秘密呢? 可还未容他多想,无数条细细的血丝夹杂在水中从远处漂来,刘叙樘心里一惊,难道刚才那一切竟不是幻像,而是真实的不成?他的脑子一片混乱,快要炸掉了,眼睛却先于思绪朝鲜血漂来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人影由远及近,朝自己漂来。 等反应过来时,刘叙樘已将那个人抱在怀里,这次不是幻像了,那个人正是严田儿的媳妇儿,她双目紧闭,身体僵紧,全无半点生气。 刘叙樘托着她朝岸边游,一边游一边却觉得不对劲,这严家儿媳妇儿不是快生了吗?怎么肚子突然变小了呢?还有,这血怎么越来越多,怎么都止不住呢? 突然想明白这两件事的关联时,他微张着嘴巴朝她的腹部望去,终于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她的肚子被整个划开了,就像切西瓜似的由上至下切了个大口子,肚子里面的东西都清晰可见,除了那个本应该老老实实待在那里的孩子。 “孩子......”刘叙樘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难过,他用力的咬着嘴唇,将满心哀痛化作一股动力,拼命的朝岸上游去。 严田儿媳妇儿的尸体停放在严家的院子中,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划开了自己肚子,然后将孩子掏出来放在树林子里。最后遇到她的张嫂逢人便说她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才会对自己说了那么一番胡言乱语,可是大家都知道,精神再怎么不正常,也不可能将自己活生生的剖成两半,然后再投河自尽。 每个人心里都有答案,但是每个人都不愿说出这个答案,仿佛一旦说出口,自己便会成了下一个遇害者,就同严家三口一样。 孩子被暂时安置在一户有小孩儿的村民家,他喝着奶,很快便睡着了。刘叙樘见他安稳了,这才心里稍缓,和奚城两人一起返回家中。一路上,他都静默不语,玉河中那惨烈的虐杀始终停留在脑海中不愿离去,刘叙樘只觉嗓子干痛,心跳加速,腹中猛地一紧,趴在田埂上便将肚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第十九章 密谋 奚城帮他捶着背,又去旁边的农户家里要了一碗水让他喝下,刘叙樘将那碗清水吞进肚子里,却又喉头一缩,再次趴在地上,将刚刚喝进去的水全数吐出。 见他将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吐干净了,奚城这才搀扶着他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他担心的看着刘叙樘,“大哥,你到底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竟吐成这个样子?” 刘叙樘看着他纯真的脸,却不能将真相说出来,若他知道十年前,几乎全村的人都参与了对冷小姐的虐杀,不知道还会不会将这份单纯维系下去。可是,即便自己知道了真相,又能做什么呢?报官吗?证据在哪里呢?这些村民肯定都彼此袒护,而此事的证据,更是因为年月长久,早已消失无踪了。 刘叙樘感觉自己太阳穴上的那条青筋一下一下突突的跳着,震得他后脑勺生疼,想吐的感觉又一次袭来,不过这次他真的没有东西可以呕了,他看着奚城,“我难受的很,你扶我回去吧。” 奚城赶紧扶着他站起来,两人慢慢的朝前走去,“大哥,村子是被人盯上了吗?为什么接二连三的死人呢?” “是吧。”刘叙樘回给他一个惨淡的笑。 “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 “是庙里供奉的那件衣服的主人吗?” 刘叙樘知道奚城心如明镜,便拉着他的手,认真的瞧着他的眼睛,“有些事,放在肚子里就行了,对旁人就不要说出来了。” “为什么?” 刘叙樘放开他的手,一时无话。 “因为她是被村里的人害死的吗?” 刘叙樘的沉默代替他答出了那个“是”字。 “为什么呢?他们为何要杀死她呢?”奚城不管不顾的接着问道。 为什么?刘叙樘心里突然掠过一道白光,是啊,如果能搞清楚她为何而死,说不定就能顺着这根线索找到害死她的证据了。想到这里,刘叙樘差点忍不住冲到奚伯那里,直接质问他为何要撒这样一个弥天大谎,可是理智阻止了他的下一步行动,因为冰面上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孔,是那么的凶残,以他一个人的力量,若要强行逼他们说出真相,恐怕会落得和冷小姐一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他又一次抓紧奚城的手,“能不帮我一个忙?” “什么?” “十年前这里有一场旱情,我想知道这场大旱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奚城看着他,深深地点头,“好,我明天就去找二牛子他们几个打听一下。” “记住,只说大旱,切莫提到冷家的事。” 奚城露出一个笑,“放心,我明白的,”他的眉毛提了提,抓住刘叙樘的剑柄,“大哥,这剑穗子怎么不见了?” 刘叙樘吃了一惊,这才发现剑柄上光秃秃的,那根雪白的剑穗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他跺了下脚,“哎,看来你是一心要走,蒋姑娘将你捡回来一次,还是没能阻挡你离开我的决心,也罢也罢,离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只能将来再向圣上讨要一根了。” “圣上?”奚城眨巴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旭谈刮刮他的鼻子,“这是你我之间第二个秘密了,一定要记得替我保守。” 烛光微动,照亮了桌子周围一圈圈僵硬诡异的脸孔。村里能说的上话的人都聚集在白家,他们一个个面容严肃,目不转睛的盯着坐在桌子旁边的奚伯。 “奚伯,下一步咱们到底该怎么办?您得拿个主意啊,不能看着人一个接一个的惨死,咱们还在这里坐以待毙吧。”白勇的焦躁已经显而易见。 奚伯干笑一声,“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莫说那算命先生十年前已经命丧河底,就算他现在起死回生,也不能将骨灰聚齐,再封印在骨坛中了。” 白勇的拳头落在桌上,将桌子震得咯吱作响,“老子就不信这个邪,明天我就去冷家砸了那破坛子,看她一个死了十年的人能奈我何?” 奚伯冷冷的瞅了他一眼,“你也别意气用事了,按我说,这些天大家一是不要靠近玉河,二是不要一个人独处,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三五成群,如此一来,可能就不会被她盯上。明天,你再去一趟洛阳,听说那里有座寺庙很是灵验,你去问问方丈,看他有可施的法子没有。” 白勇听他这么说,顿时来了精神,“使得使得,这个法子我看甚好,明日我就去趟洛阳,最好能将那方丈大师请来,让她这次万劫不复,再也不能出来作怪。不过,”他眉头一皱,重新看向奚伯,“那个姓刘的后生似乎已经觉察出了什么?今天有人看到他去了来远桥旁边的庙里,而且,下午将严家媳妇捞出来时,我看他的神情不对劲,应该是对咱们起了疑。” 奚伯点头,“我也看出来了,可是他身份尊贵,若是除掉他,来日被发现了你我都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白勇又朝奚伯面前凑了凑,烛光将他的脸映得阴晴不定,甚是可怖,“若让他走了,他必定会去报官,那咱们十年前做的那件事就再也瞒不住了。倒不如将他宰了,再将尸首处理的干干净净,就是将来朝廷寻人,也找不到咱们头上。” 奚伯咬着指节,一对眼珠子里在眼眶子左右滚动,一时拿不定主意。 “我倒觉得这么处理甚是不妥,”后面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发话了,大家将目光聚集过去,发现是余灿儿,他挤到桌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奚伯,“十年前的事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过,他现在只是起疑,却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若再把他干掉了,岂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何必再多生事端。” 奚伯将两种意见在心里左右衡量,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还是先别动他吧,这几天我想个法子将他支走,将来事毕,就是官府派人来查,也根本找不出任何线索了,谁也不会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整个村子的人定罪吧。” 第二十章 孔周 奚伯回家时刘叙樘正站在院子里,对着当空的一轮圆月发呆。 “刘公子,现在正值大暑,也就晚上凉快一些,还不趁此机会多休息一下,今天你应该也乏得很了。” 刘叙樘摆摆手,“我想着白日里的事,总是难以成眠的,不知道奚伯此去有什么论断了吗?那严田儿媳妇儿死得颇为蹊跷,难道也是冤魂索命?” 奚伯惨然一笑,“除此之外,我们倒也想不出其它原因了。” “可是那孩子,她为何要饶过一命,若真是想要报复,索性斩草除根不是更好?” “她的心思我又哪里能揣度的出呢?”奚伯绕过刘叙樘走到水井旁,从木桶中掬起一把水拍在脸上,轻叹一声,“不过那孩子倒真是可怜,被自己的母亲从肚子中生生剖出来,一出世便成了孤儿。” 刘叙樘也不自觉的跟着他叹气,他也来到水井边,和奚伯并排而坐,低声询问道,“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白勇他们明日会去趟洛阳,听说那里有个方丈法力颇高,能帮人驱魔除妖,若能将他请回来,说不定这村子就有救了。” “试一试也好,只是那冷小姐心魔不除,这妖异之事怕是难以除根。” “心魔除不掉也无妨,若此举能让她万劫不复,可不就能除掉祸端了吗?”奚伯的话比那井水还要冷上几分,他看着刘叙樘,想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些什么来,可是对面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单纯的像个孩子,任他怎么看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两人对视之时,虚掩的大门上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击声,随后,一张陌生的黝黑的脸孔出现在门缝里,那张脸嘿嘿一笑,露出满口白牙,“老人家,天色已晚,能否容我在此借宿一夜?” 奚伯起身迎上前去,打开门,才看到来者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一身白衣,腰间挂着个酒葫芦,背负一把长剑,看起来潇洒不羁,像是一个浪迹四方的剑客。 “这位公子,你是何时来到村里的,怎么白天竟没人瞧见你。”奚伯吃惊的看着他,其实他心里一阵叫苦,家里的这个还没送走,怎么又来了一个,偏偏还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那年轻人没有经过邀请,就已经大大咧咧的走了进来,他的眼神在院落中四处打量着,“我的船翻了,船家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就一个人游到这里来了,老伯,能否先给我一碗水,一块干粮,折腾了这么久,腹中饥渴的很。” 奚伯断是不好拒绝的,他连声答应着朝屋里走去,留下刘叙樘一人对着那位来客上下打量。 “公子不是这村里人吧。”那人倒是率先发话了。 刘叙樘笑着摇摇头。 “是了,公子看起来贵气不凡,定不是池中之物,难道也和我一样,是个匆匆过客?” “我倒想当个匆匆过客,只是现在已经被一件难事羁绊,一时怕是很难脱身出来。” 那男人眉间一挑,“难道这村庄里发生了什么难解之事吗?” 刘叙樘刚想回答,奚伯已经端着盘子从屋里走了出来,“这位公子,吃食来了,你暂且填下肚子,明日一早,我给你准备些干粮,在村子里雇艘船,送你上路吧,最近这村子里不太平,待的久了,恐怕会累及到你,还是早些走的好,”他顿了一顿,眼睛又看向刘叙樘,“刘公子,不然,你也随这位公子一起?前几日听你说有要事在身,别因为我们耽误了正事才是啊。” 刘叙樘一愣,没想到他竟然对自己下了逐客令,他脸皮子薄,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支支吾吾了半天,硬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好在那男人帮他解了困,他放下手里的干粮,将酒葫芦从腰间取下来,喝了一口,然后看着奚伯问道:“刚才我便觉得这村里不对劲,怨气丛生,血光冲天,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详之事啊?” 见他言语中似乎颇通鬼神之道,奚伯不禁心思一动,“不瞒公子,现在全村人的性命都岌岌可危,皆因为一只不愿遁入轮回的女鬼,想用我们全村人的性命给她陪葬。” 那男人将葫芦放在桌上,用手背擦了下长着髭须嘴唇,露出颇感兴趣的神情,“区区一只女鬼怎会如此神通,我孔周游荡四海,捉过的妖除过的魔也算是不少,还从未见过戾气这么深重的人。” 听他说的这般豪气冲天,奚伯眼睛一亮,仿佛终于看到了黑暗中的一抹光亮,他从凳子上站起身,“扑通”一声跪在男人面前,“公子,我一看便知您是个能人异士,若能压制住那邪物,救我全村老小的性命,我们定当做牛做马来报答公子。” 那个叫孔周的男人哈哈一笑,“我行走江湖,孑然一身,要牛马做什么,不过听你的说法,那女鬼作恶多端,我倒想去会她一会,看看她究竟有何本领,竟要全村人为她陪葬。” 奚伯激动的老泪纵横,连声道着是,他赶紧去收拾客房,又烧了锅热水,准备供孔周梳洗。 “这位兄台,要不要与我同饮?”孔周将酒葫芦放在刘叙樘面前,笑着问他。 刘叙樘道了声谢,毫不介意的那起葫芦咕嘟嘟的喝了几口,这才又递给孔周,“真是好酒,入口细滑,香而不浊。” 孔周也喝了一口,复又看着刘叙樘,“公子似乎有心事?” 刘叙樘垂下头,手指抠着前面石桌的边缘,“孔兄明日真的要去抓鬼?” 孔周笑着问:“不抓她,难道让她将整个村子都斩草除根了不成?”他又一次将酒葫芦递给刘叙樘,“听公子的语气,似乎对那女鬼颇为怜惜,竟舍不得我去将她斩除。” 刘叙樘叹口气,“我只是觉得世间之事必有因果,若一味杀之,后患是杜绝了,但是做恶之人却并没有受到惩罚。” “谁是那做恶之人?” 刘叙樘没有说话,孔周兀自笑笑,心中已经了然,“我要抓的是恶鬼,但恶鬼可能是鬼,也有可能住在人的心里。” 第二十一章 承影 第二天天还未亮,刘叙樘就已经起床了,他没有看到孔周的身影,也未看到奚城,于是擦了把脸,便走出院外,刚走到家门口不远处的竹林边,就听到奚城激动的叫好声。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走进竹林,看到不远处奚城正边叫边跳,还不停的拍手喝彩。 “这家伙怎么了?一大早就这么兴奋。”刘叙樘抬脚朝他走去,想问个究竟,可就在这时,头顶上传来“哗啦”一声,紧接着,一截带着枝叶的竹节从上面落下,直朝着他砸了过来,刘叙樘反应敏捷,脚一蹬地,身子便向前跃去,落到奚城的身边。身后,那截竹子直插入地面,迸起无数泥点。 还未容他喘口气,奚城就拉住他的手,指着前面,“快看,孔公子的那把剑比你的还要厉害呢。” 刘叙樘朝前望去,看见孔周站在竹林间的一片空地上,一双手缓缓扬起。双手合握之处是一截剑柄,正确地说,是只有剑柄而没有长剑剑身,但是,在北面密密的竹子上,却隐隐投下一个飘忽的剑影,剑影只存片刻,就随着白昼的来临而消失,可一阵风吹过,头顶的竹叶笼罩住了日光,那个飘忽的剑影又再次浮现出来。 孔周扬起的双手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挥向旁边一棵挺拔的竹子,刘叙樘的耳廓中传来“嚓”的一声,眼睛看到竹身微微一震,不见变化,然而稍后不久,翠茂的竹子就在一阵温和掠过的南风中悠悠倒下,砸在他和奚城旁边的泥地上。朝阳从东边跳出来,照亮了整片竹林,长剑又归于无形,与林中的草叶香气合为一体,天地之间一片静穆。 刘叙樘看得呆了,奚城却在身旁激动地扯着他的袖子,“看到了吧,那把剑消失了,它一遇光,便不见了,真真是个神物。” 孔周将剑柄握在手里,冲他俩走过来,他双手抱拳,“让刘公子见笑了,刚才一时疏忽,没有看到公子到来,不知道伤到你没有?” 刘叙樘这才回过神来,他略一摇头,“我没事,只是,孔兄的这把剑着实不凡,可否借我一看。” 孔周将剑柄塞到他手里,“你要小心一点,那剑身你虽看不见,但不代表它不存在,它锋利无比,所到之处必见血光,千万不要去摸索触碰。” 刘叙樘看着隐去的剑身,口中啧啧叹道:“是我孤陋寡闻了,竟不知世上还有此等奇剑,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公子的那把青蚨也是举世无双的宝物,何必妄自菲薄。”孔周笑着,从他手中接过剑柄塞进剑鞘中。 “孔兄的这把剑可有名字?”刘叙樘进一步追问道。 孔周微微一笑,“它叫承影。” “承影剑?”右耳看着晏娘,“为何叫这么奇怪的一个名字?” “它是上古名剑,与含光、宵练齐名,相传承影出炉时,蛟分承影,雁落忘归,故名承影。”晏娘弯起眼睛,笑眯眯的说道。 两人边说边走,没想却遇到蒋惜惜拉着迅儿从新安府走出来,后面还跟着程牧游。 “晏娘,”迅儿边揉眼睛边说着,“我要早起去书院晨读,你为何却又这么早出门?” “绣庄的丝线快要用完了,我和右耳到街上再去采买一些回来。”她说完又冲程牧游行了个礼,“大人,云胡书院出了事,迅儿这是要去哪里读书啊?” 程牧游也走上前,“新安城的书院不止一家,这小子不愁没书读。 蒋惜惜在一旁插嘴道,“云胡书院之事,姑娘也有所耳闻吗?” 晏娘笑笑,“这事闹的这么大,我耳不聋眼不花的,又怎会不知。” “也是,姑娘耳聪目明,依我看,新安城所有的事情,尽都在姑娘的掌控之中。” 晏娘还是笑笑的,“蒋姑娘过奖了。” “惜惜姐姐,我们走吧,再不走便迟了。”迅儿虽小,却敏锐的嗅出了两个女人之间的火药味儿,他扯着蒋惜惜的袖子,又向程牧游行了个礼,便和蒋惜惜一起离开了。 “程大人,时候不早了,再不去恐怕那上好的丝线都要卖光了,我也先行告辞了。”晏娘作了个揖,就准备离开。 “晏姑娘,请稍作留步。”程牧游加快脚步走到晏娘前面。 “大人还有何事?” “惜惜告诉我,她的脚曾被一个鬼物弄伤了,那鬼物是一枚字符,她还说当时幸好有姑娘在,才除掉了那个鬼符,可是我始终没想明白,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晏娘抬起眼睛,“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我对它也一知半解,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姑娘不愿如实相告?” 晏娘淡淡一笑,“大人这话好生奇怪,我和你非亲非故,为何什么事情都要向你和盘托出,况且,大人对我还不是藏着掖着,一点都不痛快。” 程牧游脸色一凛,“我瞒着姑娘什么了?” 晏娘定定的看着他,没有说话,右耳却在旁边多嘴道,“好生没意思,大人到说说看,刘大人到哪里去了?” 程牧游凝神看了她一会儿,这才一字一句的说道:“刘大人回家探亲了。” “是回扈家了吗?” “是。” 见他没有否认,晏娘也没再多说什么,她看向右耳,“走吧,一会儿真没好丝线了,看你到哪里哭去。” 话毕,两人便转身欲走,程牧游的声音却又一次在身后响起,这次,他的声线高亢了许多,“姑娘,并非程某有意提防你,只是姑娘的行踪和身份实在太过于诡秘,我不得不多留个心思。” 晏娘扭头瞅着他,眉眼微微挑起,化成两道好看的弧线,“大人,我没怪您,和您这样的聪明人斗心眼子,也是蛮有趣的一件事。” 说完这句话,她便和右耳移步向前,再也没有回头。两人穿过热闹的晨市,没有在任何一间铺子多做停留,而是一路朝着云胡书院的方向走去。 第二十二章 祸端 终于来到书院的大门外,晏娘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方才对右耳点了下头,右耳身子一缩,从那件衣服中钻了出来,他此时又是一只浑身银毛的猴子了,他嗖的钻进书院,就像一阵旋风。 晏娘也紧跟着走了进去,她来到内院,发现亡灵花还在松树下面开的旺盛异常,便伸手将那几只花拽下,在手心里搓得稀碎,然后便看着那一团银色的风在屋里屋外房檐上下扫来扫去,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重新化为人形,喘着粗气走到晏娘面前。 “没有?”晏娘蹙眉看着他。 “没有,”右耳摇摇头,“会不会是被什么人捡走了?书院空置了几天,说不定会有人来这里捡一些用的上的东西。” 晏娘哼了一声,“这些桌椅衣服都没人要,谁又会去拿一本无字的破书。” “那你的意思是?” 晏娘的面庞笼上了一层阴影,“若我猜的没错,扈家可能要出祸端。” 扈准趴在院墙外的石阶上,仔细聆听着里面的动静,他现在还是狐身,并未化作人形,所以不能贸然闯进扈家。他看着墙头的蓬草,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他夜夜来这里听扈郑读书,他当时就是趴在这个院墙外,那么虔诚,那么专注,仿佛那朗朗读书声便是世间最大的一件妙事。 “其实,不做人,也挺好的。”他细长的眼睛中滑出一滴泪,落在草丛中,被月光照得闪闪发亮。随着眼泪溢出,扈准的身体慢慢拉长,化成了一个俊逸不凡的男子,他走上台阶,跨进这扇久违的大门。 宅子里异常安静,把他极力克制的脚步声扩大了几倍,扈准有些奇怪,即便现在是深夜,也不至于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吧。扈家是名门大户,不说主子,光丫鬟下人也有几十,每天都有值夜的,守门的,怎么可能连半个人影都见不到。 想到这里,他心里突然爬上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加快脚步,来到了父母的房间外面,轻轻的朝门板上拍了拍,“父亲,母亲,我是准儿,我回来了。” 门内没有任何人响应他,扈准怕了,拍门声变得又快又急,即便睡得再死的人也会被这声音震醒了,可是,还是没有人声,不光是门内,整个院子都寂静的吓人,好似这里不是一座住满人的大宅,而是人迹罕至的荒野。 扈准拍门的动作越来越缓,到了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脚将房门踹开走进屋内,费了半天力器才将自己紧闭的眼睛睁开。 还好,屋里并不像他想的那样,血流成河,身首异处,扈准稍稍松了口气,又逐个屋子查看了一番,他发现扈宅里的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谁都没有留下。 这不对啊,明明所有的东西都还在,他们若是举家搬走,不可能什么都不带吧,他站在院子中央,低头沉思着。 突然,院墙上方升起一抹红,那红越扩越大,越升越高,还有黑烟从上面飘起。 墙外的脚步声开始变的又多又乱,夹杂在里面的还有人们慌乱的呼喊。 “着火啦,镇子外面的高粱地着火了” “快去救火,不然今年的收成就泡汤了。” 扈准恍恍惚惚的出了家门,随着人群朝起火的地方走去,他还未走到高粱地,就听到前面传来了一阵惊呼。 “地里怎么会有人?” “都已经被烧成碳了,怎么可能这么一会儿就烧成这个样子的。” “上百号人,他们,他们是谁啊?是镇里的居民吗?” “等等,扈家的大门今天一天都没开过,难道是......” 扈准扑了过去,不顾众人的劝阻来到被浇熄了一半的火堆旁,他看到母亲常带的那只玉镯挂在一截黑炭似的胳膊上,闪烁着诡异的红光。 其他人都站在屋外不敢进,奚伯只得自己带着刘叙樘和孔周走进冷老爷的房间,他朝前面的神龛一指,“做恶之人就在那只骨坛中,不过先生请一定小心,她怨气深重,已经杀了数人。” 孔周的眼睛落在那个黑色的骨坛上,然后朝后挥挥手,示意奚伯和刘叙樘出去,。他独自上前,右手握住剑鞘拔出承影剑,将它合在掌心对准了骨坛的上端。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只有剑柄没有剑身呢?” 背后的人议论纷纷,刘叙樘来不及向他们解释,因为孔周已经双手用力,狠狠的将承影剑扎入骨坛中。 骨坛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裂成几瓣,它还稳稳的立在神龛中,纹丝未动。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孔周将剑从骨坛中拔了出来,回头看着瞠目结舌的村民们,“她不在这里,她的遗骨虽在此存放,但是魂魄却不知去向。” 村民们看看孔周,又看看奚伯,眼里脸上的疑虑再明显不过了,毕竟在他们眼里,孔周只是将一把剑柄悬在骨坛上面,然后就宣告出了结论,说那冷钰的魂魄不在这里。可是这样不痛不痒的比划几下,谁不会做,难道这个男人只是在装神弄鬼,为了骗取钱财不成? 刘叙樘看出了他们的疑虑,便想替孔周说几句话,可还不容他开口,孔周却来到了奚伯面前,他神色肃穆,眼神坚定,“奚伯,我有一事不解。” “先生请讲。” “这里是冷小姐的家,你曾说过,她自小在这里长大,和冷老爷相依为命,长大之后,还未嫁人,就命丧冰河了,是不是?” 奚伯点头,“莫说我,村里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件事。” “这就怪了,人的魂魄一般都停留在生前最留恋的地方,那冷小姐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可是她的灵魂,却为却何不在此处呢?难道还有另外一个地方,比这冷府更让她不能忘怀的吗?” 听到他这么问,那些刚才还在议论纷纷的村民们突然不做声了,他们像被掐住了嗓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将目光落到一言不发的奚伯身上。 第二十三章 造桥 “奚伯,关于这位冷小姐,您还有什么事是不方便告诉我的吗?”见奚伯不说话,孔周又追问了一句,他打量着眼前这位看起来温和有礼的老伯,却猜不出他这张和善的面皮下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先生多虑了,”长久的静默后,奚伯终于说话了,他轻轻的微笑,然后将身体里的沉稳和平静传达给身后的众人,“冷小姐是冷老爷的独生女儿,这件事人尽皆知,她父亲去世后,她便赶走了仆役们,一个人生活在冷府,不过,至于她有没有其他更加留恋的地方,那恐怕属于她的私事,我们又能从哪里知晓呢?” 孔周静静的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把腰间的酒葫芦取下来轻啜一口,“既然您老不知道,那我就在附近走动走动,看看能否找到她的去处,只有找到她,才能做下一步打算。” 奚伯将手朝门外一伸,“先生请便,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您尽管告诉我就是。” 孔周一笑,转身朝外面走去,经过刘叙樘身边时,他抬起头,“刘公子可愿同去?你那把青蚨或许能助我一臂之力。” 外面骄阳似火,和冷宅里的阴暗寒凉完全是两个世界,孔周朝后看了看,发现村民们并未跟来,便低声对刘叙樘说道:“刘公子,你昨晚的话不错,以奚伯刚才的反应来看,他心里确实怀着鬼胎,不单是他,全村人似乎都在刻意隐瞒着什么,只是我现在还没有头绪,着实不知该从何处查起。” 刘叙樘定睛看着他,嘴里兀自说出一个字,“桥。” “桥?” 他扭头看着孔周,“我曾在冷家看到过一幅画,画上面就是那座来远桥,那画应该是冷小姐在生命最后的时刻里所做,可见她当时心心念念的就是这座桥。我曾到桥上面仔细查探过,却并未发现它有什么异常,只在桥的旁边发现一座小庙,庙里供奉的人应该就是冷小姐。” “村民们修了那座庙,就更证明了他们做贼心虚,为了满足冷小姐生前的心愿,在她死后修了这座庙。”孔周总结道。 “只是我实在想不明白,冷小姐和那座桥到底有何关联?如奚伯所说,她生在冷家长在冷家,这话应该不假,但是为何偏偏心系那座怪桥呢?” “那就去看一看吧,”孔周又喝了一口酒,他摸着下巴,“我也突然来了兴致,想看看那座桥到底有什么古怪。” 在去来远桥的路上,刘叙樘又将自己在玉河里看到的幻像如实告诉了孔周,不知为何,他对这个男人没有半分戒心,孔周的身上,有一种侠客的古道热肠,这种侠义之气,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心安。 来远桥越来越近了,它就像一条白色的玉带,连接着村庄和玉河宽阔的河面,孔周歪着脑袋,用大拇指和食指对着桥身比划了一下,“这桥不在河面上,却架在河与村庄之间,公子觉得它像什么?” 刘叙樘低头想了想,复又抬起头来,“栈道?” 孔周赞许的点点头,二人加快脚步来到了来远桥的旁边,通过那两只没有脑袋的石狗走到了桥中心。 “连接水和村庄的栈道......”刘叙樘嘀咕着,“走路就可以到达村子里了,为何要造一座桥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孔周没有理会他,他蹲下来,仔细看着桥身,还时不时用剑柄去敲击桥面。 “铛铛铛......”桥面在他的敲击之下发出了脆亮的响声,没过一会儿,竟被他敲出了一个缺口来。孔周将敲下来的那块石头放在手中,又是摸又是对着阳光看,突然,他站起身,在桥面上来回走动,眉毛打成了一个死结。 刘叙樘知道他在思考事情的原委,便也不敢上前打扰,他看着孔周那一身月白色的衣服和衣服上方那两片鹅黄色的领子,不知为何竟觉得他有几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可是还未容他多想,孔周突然得了要领一般两手一拍,笑容从嘴角溢出。 刘叙樘赶紧走上前,“孔兄可是想起了什么?” 孔周将手里的石头拿到刘叙樘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刘叙樘将它拿过来,“这可不就是一块石头吗?” “再仔细看看。” 刘叙樘将那块石头翻转过来,他发现石头的内部不是实心的,而是一丛一丛分出叉来,有粗有细,粗的像手指,细的像虫子。 “看出这是什么了吗?”孔周抿着嘴笑。 “我倒好似在哪里见过这东西......”刘叙樘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他记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它了,前些年,注辇国曾向大宋进贡过这个玩意儿,当时,它满身红光,照亮了整个朝堂,引得大臣们交口称赞。 “这是......珊瑚?”刘叙樘犹豫着将这两个字说出口。 孔周兴奋地用手指戳了戳他,“我就说刘公子见多识广,果然没看错,珊瑚这东西长在海中,不易打捞,所以极其珍贵,常被南洋各国作为贡品,可是,”他环望四周,“这么大的一座珊瑚桥,我却是第一次见到。” 刘叙樘更糊涂了,“这桥是怎么来的?难道也是这村里的人建出来的吗?可他们从哪里弄来了这么大量的珊瑚啊,再说了,就算能弄得到,又为何不做他用,巴巴的建了一座陆地桥呢?” 孔周朝前走去,一直走到来远桥通向玉河的那一端,他方才还兴奋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这座桥当然不是这里的村民造建造的,他们哪有这样的巧夺天工的本领,能建得起这样一座桥。” “那这座桥又会是何人所造?”话音刚落,刘叙樘心里已经模模糊糊的出现了一个答案,只不过他和它之间隔着一层纱,怎么都看不通透。 孔周在栏杆上坐下,又一次拿出自己的酒葫芦,刘叙樘发现他只要心情发生变化,就会想要去喝上一口,无论是开心时、烦恼时,抑或是现在这样,心绪抑郁之时。 第二十四章 明珠有泪 “李义山有首名作: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公子可知,那珠子为何有泪?”孔周放下酒葫芦,抬头问道。 刘叙樘来了兴致,“愿闻其详。” “晋华《博物志》记载: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其眼能泣珠,这个典故的名字就叫鲛人泣珠。它的意思是,南海中有鲛,在水中像鱼一样生活,它哭的时候眼泪能化成美丽的珍珠。《太平御览》也记载了一个故事,说南海有一种叫泉客的人鱼,从水中出来玩,住在一户人家多日,她看到米缸见空,主人将要去卖绡纱以谋生路,便向主人要了一个器皿,对着它痛哭一番,她哭泣的眼泪变为珠子,装满了一盘子,并以此赠给主人,帮他度过难关。” “这些鱼人当真是宅心仁厚。”刘叙樘叹道。 孔周嘴角一翘,发出一声冷哼,“宅心仁厚,你可知他们的结局如何?” “他们......怎么样了?” “鱼人一生可泣之泪有限,若是泣珠过多,再泣则成血珠,泣出血珠的鱼人,轻者则有可能会失明,重者将不久于人世。可是那些人见珍珠及其珍贵,便将鱼人囚禁起来,日夜鞭挞她,让她终日哭泣,收集鱼人的眼泪来变卖钱财。” “所以,那救人的鱼人后来便泪尽而亡?” “是的,她一心只想救人,没想却勾起人类的邪念,最终将自己的性命搭上了。” 刘叙樘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皱眉看着孔周,“对了,我曾听奚城说过,以前这村庄的夜集上,经常有兜售珍珠的,而且我还做过一个梦,梦到集市上的人都变成了人身鱼尾的鱼人,莫不是......” 孔周垂下头,“你猜的没错,这桥就是鱼人所建,他们上岸之后,从鱼尾变为人身需要一炷香的时间,这座桥,就是为了让鱼尾不至在河边的沙石泥地上磨破,而特意修建出来的,过了这座桥,鱼人便进入人类的世界,以珍珠来换取他们所需的东西。” 刘叙樘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座桥一端在水中,一端在村口,原来它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他的眼睛一亮,声音放大了几倍,几乎叫了出来,“这么说来,那冷小姐不是人,竟是鱼人吗?” 孔周微微点头,“所以她在临死之前,心里想着念着的都是这座桥,她想重新回到水中,怎奈当时大旱,若想回去,却再无可能。” “那现在的问题就剩下两个了,一,冷小姐既为鱼人,又为何在冷家长大;二,她成年之后,为何又想回去,她是因为什么才惨死在那些村民的手下的。” “第一个问题我只能想到一半,你方才说这村子里以前有在夜集上有兜售珍珠的,而且以这座珊瑚桥的模样来看,那些鱼人和村民们应该是早有往来,以互通有无,所以,鱼人和村民的关系在当时应该是相处的不错。可能在某一天,那些鱼人遇到了一些无法逾越的困难,于是,便将冷小姐托孤给了其中一位村民,那人,就是冷老爷。” “孔兄推断的不错,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何现在河水中没有鱼人,因为他们很可能因为那个困难而灭族了。可是他们遇到的究竟是什么难题,以至于整个族群只剩下了冷小姐一人呢?” “这就是我无法解答的那另一半问题了,至于第二个问题,我想,它极可能与第一个问题首尾相连,所以只要我们搞清楚鱼人灭族的原因,它便有解了。” 话说到此,整件事情的脉络已是逐渐清晰,可是,鱼人灭族之谜未解,他们只能在原地踏步,半点也前进不得。孔周葫芦里的酒差不多被他喝干了,他索性将那酒葫芦在食指上悠悠转动起来,一圈又一圈,速度越来越快。 “大哥,哎,孔大哥,原来你也在啊,我找了你们好久。” 奚城的声音从桥的另一头传来,酒葫芦停止了转动,稳稳的停在孔周的手上,他方才还乱糟糟的心也在刹那间安定了下来,一双眼睛沉静的看着那个孩子气喘吁吁的向自己跑过来。 奚城喘了半天才直起身子,他看着面前的两人,“我......问出了一些消息,有关十年前那场大旱的。” “是什么?”刘叙樘急忙问道。 “二牛子的娘说,那年大旱,是因为村子里的人得罪了龙王爷,所以才连续三年未雨,以至河水干涸,禾苗旱死,若不是后来找到了干旱的缘由,恐怕全村的人都度不过当年那场劫难了。” “龙王爷?”孔周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然后回头望向滔滔河水,久久都没有说话。 “孔兄,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刘叙樘害怕打断他的思绪,压低声音问道。 “我在想那鱼人本应生活在南海,但是为何会来到玉河里,繁衍生息呢?” “背井离乡,一般都是迫不得已。”刘叙樘自言自语的说道。 “迫不得已。”孔周兀自重复着这四个字,他突然握紧酒葫芦,仰天大笑了几声,“是了,他们是迫不得已才离开家乡,来到千里之外的玉河,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那个迫使他们离乡背井的东西,并未就此收手,在许多年后,又一次找上门来。” 刘叙樘听得有些痴了,“到底是谁迫使鱼人们离开南海的?” 孔周哈哈一笑,“龙王。” 《水经注》里有一则故事:说有一位书生小时候捉到一条小蛇,将它养大,蛇长大了之后书生就背着它走,因此得名“担生”。但是由于蛇越来越大,书生也背不动它了,因此就将它放生到沼泽地中。过了很多很多年,大蛇变成了巨蛇,在沼泽附近吞食行人。这时候书生已经老了,听说这件事之后就来到沼泽探访。巨蛇果然出来袭击,于是书生就叫:“担生”,巨蛇听见之后就垂下头离开了。 县城里的人听说之后,就把书生逮住,要将他处死。担生听见书生在牢房中叹气,心中怨恨,于是当晚,整个县城都陷入湖底,只有关押书生的牢房留在地面上。 第二十五章 担生 “后来它去了哪里?” “我游历四方时曾经到过南海,据住在入海口的渔民说这海里有一条大蛇,名曰担生,酷爱食蛟,一顿要吃上几百条,然后便在泥沙中沉睡上三十年,醒来之后,接着捕食蛟人。” “所以所谓的龙王就是担生?” “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就是那畜生。担生可以御水,所到之处必有水患,所以常被不知其根底的人敬为龙王。” “所以鱼人们当年就是为了躲避担生才从南海来到了这里,可是那巨蛇最终找到了他们,为了避免全族被灭,鱼人将唯一的血脉交给冷老爷收养,但十年前村庄大旱,村民们以为自己收留了冷小姐,得罪了龙王,所以才将她砸死在水中。”刘叙樘自顾自的说完,心下已满是凄凉。 孔周却没有他这般感情用事,他比着手指算了算,“三十年,冷小姐二十岁时身死,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不好,恐怕那担生又要再一次苏醒了。” 刘叙樘急了,“现在已无人鱼供它捕食,那担生会不会又像以前一样,开始食人?” 孔周看着他,“我和公子担心的一样,所以,我们必须在担生苏醒前除掉它。” “但是如何寻到它沉睡的地方呢?” “那大蛇为怕被人找到,一般会寻一处泥沙堆积且人迹罕至的地方,且担生喜凉,所以经常会隐藏在洞穴之中,”他手掐下巴,“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适合它息眠的。” “倒是有一处,颇符合您说的那些特征,”一直在旁边静心聆听的奚城突然发话了,他走到孔周跟前,“我听二牛子说,他们戏水的时候曾经在河的北侧发现了一个山洞,那洞很大,外面被水帘覆盖,一般人根本进不去,他还说啊,似乎隐约在洞外听到了轻微的鼾声,我当时还以为他故意吓我的,现在想起来,到极可能是那畜生的藏身之所啊。” 孔周狠狠的朝奚城的肩膀上拍了几下,“好孩子,你听我们说了这么多,非但不害怕,反而还提供了这么重要的一个线索,实在是难得。” 刘叙樘也走过来,赞许的看着奚城,“这孩子不光脑筋灵光,心地还善良醇厚,和这村庄里其他人比起来,愈加显得可贵。”他拉过奚城,“你先回家,但是要记得,方才你听到的事一个字都不要说出来,好吗?” 奚城重重的点头,“大哥,孔大哥,你们要去哪里?” 孔周将酒葫芦重新别在腰间,嘿嘿一笑,“去找龙王。” 小船在湍急的河面上转了个弯,进入到一方平静的水域,两人划着船行了约摸一亩地的距离,落水声便徐徐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刘叙樘停止划桨,走到船头用手搭成凉棚朝远处看,观望了一会儿,眼帘里渐渐映入了一个黑色的山洞,长长的水帘挂在洞口,在水面上溅起一片轻雾。 “应该就是这里了。”刘叙樘重新坐下来抓起船桨,和孔周两人更加卖力的朝前划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洞旁边。 山洞很大,就像一只巨怪狰狞的张着嘴巴,而那些水帘就是它口中的涎水,似乎等不及将来人一口吞掉。 “听到什么了吗?”孔周问他。 刘叙樘屏息凝气,他的耳边似乎隐约传来了一阵阵鼾声,这声音时大时小,时高时低,透过水声穿入耳膜。他冲孔周点点头,“那畜生应该在这里没错了。” 孔周顿时来了精神,他将船绳系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然后看了一眼刘叙樘。 刘叙樘心领神会,两人快速脱下衣衫,只穿一件中裤,将长剑负于身后,同时跳入河中,朝着山洞游去。 水帘的声音巨大且空洞,刘叙樘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要聋了,他一个猛子扎进深水,从下面穿过水帘,透出头来时,发现孔周也游了进来,两人爬到洞里的一块巨石上,仔细打量着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眼前一片豁然,洞内宽敞明亮,身下的碧潭波光潋滟,青天在上,云雾如画,回望那水声似已不见,洞中的一切皆成空空也。 刘叙樘刚想感叹一番,却又听到一阵鼾声,这次他人在洞内,那声音就没有阻拦的传入了他的耳朵,音量大的吓人,竟像敲鼓一般。 刘叙樘压低声音,“孔兄,那怪物就在下面的潭水中,趁它还在熟睡,你用承影将它一举击杀了吧。” 孔周点头,“为防止那畜生逃走,还请公子站在这洞口的巨石上替我把守。” 刘叙樘将青蚨剑拔出来握在掌间,“定不辜负兄台所托。” “唰”的一声,承影出鞘,在石壁上映出了一个修长的剑影,孔周腾空而起,手握剑鞘朝潭下冲去,可是剑鞘还未没入水面,水帘后面却传来一声呼喊,“先生切不可如此莽撞,若伤了那担生的性命,后果不堪设想。” 伴随着这声疾呼,水帘下面钻进一个人,他赤裸着上身浮在潭中,胸脯一上一下的起伏个不停。 孔周停止了手下的动作,他的身子贴着水面飞了出去,落到刘叙樘站立的大石头上。 “是你?”刘叙樘看着来者,他可不正是村里的余灿儿吗,他皱起了眉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还有,你是怎么知道担生沉睡在这儿的。” 余灿儿盯着面前的两人,过了许久,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双手撑着大石爬上来,将整个身体暴露在他们面前。 刘叙樘和孔周同时吃了一惊,因为余灿儿的下半身,不是人类的双腿,而是一条粗大的鱼尾,那鱼尾上的鳞片银光闪闪,比洞壁上映出的波光还要明亮。 “你是......鱼人?”刘叙樘惊道。 余灿儿轻轻俯下身子,“不敢隐瞒二位公子,真正的余灿儿在几日前被冷钰的魂魄拖进玉河,命丧河底,我借用了他的身体,混进了村里,今天为了追你们,才现出真身。” “可是鱼人不是已经灭族了吗?怎么你还在?”孔周不解道。 第二十六章 奚城 “我当时受老族长之托,将他的女儿交给了恰好经过岸边的冷老爷,可是,在我回去的时候,却发现所有的族人都被那担生吃掉了。这么多年来,我都生活在玉河里,只因冷钰还在这里,她在一日,我便不忍弃她而去,留她一人在这儿生活。” “既然那担生吃掉了你的族人,你却为何不让我杀掉它呢?” 余灿儿眼睛里的光黯淡下来,“我也恨它,恨之入骨,可它若死了,天下将会大旱不断,民不聊生。担生三十年苏醒一次,每次都能带来丰沛的雨水,解救无数灾民,我......不能因为一己私怨,将灾难带给民间。” “可是担生一旦苏醒,是会食人的啊。”刘叙樘说出了心里的疑问。 “担生是灵兽,自从那书生不让它吃人后,便再未食人,所以你们尽管放心。” 孔周和刘叙樘都不说话了,他们看着眼前这个人身鱼尾的“人”,心里升起了如潮水般汹涌的敬意。 过了许久,孔周深深的鞠躬行礼,刘叙樘也紧随其后,“鱼人一族心怀大义,在下着实钦佩,你放心,冷小姐的仇,我们一定会帮你报的。” 余灿儿赶紧回礼,“两位公子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未曾想过要向村民们寻仇,冷钰死后我之所以还未离开,是因为另一件事。” 刘叙樘刚想问所谓何事,孔周突然捣了捣他的胳膊,轻声说道,“贤弟,那鼾声好像许久没有响起了。” 此言一出,三人俱瞪大眼睛,同时望向潭底,他们看见幽幽潭水中,有两盏灯笼般大小的眼睛,橙黄色的,里面泛着血红的光,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大石。 余灿儿吓得发出一声惊叫,竟一个不小心重新跌回潭里,孔周和刘叙樘刚想去拉他,可是水中突然腾起了一朵巨浪,朝他们劈头盖脸的扑过去,直打得两人站都站不起身。等他们重新爬起来时,却被眼前的情况惊呆了:担生粗壮的蛇身围成了一个圈儿,将余灿儿绕在中间,蛇头高高抬起,分叉的两片舌头扑扑簌簌的抖动着,在余灿儿的脖子上脸上点一下,又点一下。 余灿儿已经吓瘫了,他的鱼尾已经不会摆动,身体像被冻僵了一般,直直的插在水面上。 孔周抹了把脸,和刘叙樘对视了一眼,同时举起手中的长剑,准备要拼死一搏,救下余灿儿。 可就在这时,那大蛇的尾巴一抖,身体蜿蜒着朝洞外游去,游到水帘处,它硕大的脑袋扭转了回来,望向水中的余灿儿,冲他轻轻的点了下头。 又是一阵巨浪袭来,担生扎进水底,穿过水帘,翻腾的蛇身在水面上时起时伏,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真是一只灵物,它知道你救了它的性命,所以便不伤你,也算是知恩图报了。”刘叙樘望着茫茫河水,轻声低语道,他将余灿儿拉上水面,“方才的话只说了一半,你到底是为何缘故才留下来的?” 余灿儿惊魂未定,他喘了好一阵子,这才冲两人说道,“实不相瞒,我留下来是为了一个孩子。” “孩子?” “我是偷听到你们和奚城的谈话才追到这里来的......” “那个孩子是奚城?这孩子和整件事有什么联系吗?” 余灿儿低下头,两道浊泪顺着眼眶滑下,“十年前的那天,她被他们打成重伤,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进河中的冰窟里,可是那些村民们还是不放过她,他们挥舞着船桨,朝她的身上砸去,砸断了她每一根骨头。当时,我就躲在旁边,想游过去帮她,却被她用眼神阻止了,因为那时河水已经基本干涸了,只剩下一个半亩不到的水洼,若贸然营救,只会同她一样惨死。除此之外,她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让我帮她去完成,那就是孩子。她用只有鱼人能听懂的歌声告诉我,她有一个孩子,就在这村庄里面,让我想办法将他带走,以防止他落得和自己母亲同样的下场,可是,她还未来得及告诉我那孩子是谁,就失血而亡。” “那孩子是奚城?”刘叙樘瞪大眼睛。 余灿儿将眼泪擦掉,“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那天,就是我发现真正的余灿儿的尸身,并取而代之的时候,我看到了奚城,他在水里虽未变成鱼尾,但是那副飘逸的身姿,悠然的形态,都显示出他绝非一般人类的孩子,而且,我还在他的胳膊上发现了一块鱼鳞形的胎记,就和他母亲的一模一样。” 孔周看着余灿儿,“我还有几点未想明白,那冷小姐怀胎生子,难道村民们都不知晓?还有,这孩子的生父又是谁呢?” 余灿儿低下头,“我也是猜测,鱼人本就和人类不同,怀胎时间短且不显怀,再加上她一人独居,所以不被人发现也是有的,她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生下孩子,却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将那孩子交给一位还算是有些交情的村民,就是奚伯,然后便坦然赴死。至于孩子的生父,我就真的不知道是谁了。” “所以你留在这里,就是想趁没人发现他真实身份的时候,带他离开?”孔周继续问道。 “也不单是如此,我也想将她的骨坛带回南海,毕竟,那里才是我们的故土,我想只有这样,她才能解开心结,不再作恶。” 落日的余晖罩在玉河上,将河水照得闪闪发亮,河中央,有几个黑色的脑袋忽上忽下,发出一声声欢快的笑声。 “奚城,快下来呀,上次不跟我比,这次还不敢啊,真是胆小鬼。” 奚城坐在岸边,冲二牛子踢起一朵水花,“你们几个快些回来吧,最近也少去这河里玩耍,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和你们爹娘交代。” 二牛子冲他直吐舌头,嘴里竟唱出一首歌要来,“奚城是个胆小鬼,每天在家喝洗脚水......” 奚城气不过,捡起一块石头就朝二牛子扔去,二牛子哪里肯放过他,他和几个玩伴从河里跑出来,两人抬手两人抬脚,将奚城合力扔到水里。” 第二十七章 救人 “哗啦”一声,奚城的身子沉入河底,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他现在一点也不害怕,他将双腿并拢,脚掌轻轻一蹬,身子像一条鱼似的穿出水面,露出头后,他才发现二牛子几个人因为怕自己报复,已经哈哈笑着游远了。他想起刘叙樘的话,心里很是着急,拍着水大声冲他们喊道,“你们几个,别再玩儿了,快回来,这河里面有怪物。” 二牛子在玉河里从小玩到大,这里面的每一块石头他都摸的清清楚楚,哪里会信奚城的话,他还在笑,“怪物肯定没有,胆小鬼倒是有一个,有本事你就过来追我,追到了我便跟你回去。” 奚城知道劝他没用,只得一个猛子又扎入河里,朝着前面踩水的几条腿游去,他的速度很快,且不用闭气,嘴里吐出的气泡顺着脸颊朝身后漂去,很快就消失在清澈的河水里。 没一会儿功夫,他就游到了几个小伙伴中间,刚准备露出头,却发现二牛子的腿剧烈的扑腾了几下,然后猛的抻直了,没过多久,他的身子也歪向一旁,在水面稍作停留后,发出了几声呛咳的声音,慢慢的朝下沉去,消失在一团水草中,只露出一双胖乎乎的脚丫。 其他伙伴似乎没有发现二牛子的异样,他们相互打着水仗,越游越远。奚城心里焦急,哪里敢停留半分,他拼命的游向二牛子,刚想将那团乱糟糟的水草拨开,却在这时,耳朵里冷不丁的飘进了一阵歌声,那声音由远及近,低沉、哀伤,连河水都被它震起了层层波纹。 奚城抬起头,发现不远的水中有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白色的,鼓鼓胀胀的,不靠近,也不退后,就那么定在那里,似乎在窥视着自己。 他心里一凉,害怕一股股的涌进胸膛,可是二牛子如今情况危急,此刻已没有时间容他再去多想。 奚城用尽力气将水草拨开,抱住二牛子浑圆的身体朝上面游去。他的水性本来极好,但二牛子身体肥胖,个子又高,差不多有他两个人那么大,奚城连续用了几次力,都没办法将他驼出水面。他焦急万分,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不远处的那个影子不见了,于是心里稍稍松快了点,用力咬住嘴唇,双手紧紧的勒住二牛子的肚子,腿在河底使劲一蹬。 这次,他终于冲破了河水的束缚,像一柄利剑,从水中扶摇而上,“腾”的一下钻出河面。 阳光是那么的强烈,将奚城的心也照得暖洋洋的,他朝二牛子的后心上使劲的拍了几下,迫使他吐出一口水来,二牛子喘着粗气睁开眼睛,惊魂未定的抓住他的胳膊,结结巴巴了半天,竟“哇”的一声,伏在他肩膀上哭了起来。 “傻子,哭什么哭,”奚城尴尬的拍着他的背,“你跟着我,我们赶紧上岸吧。” 二牛子瘪着嘴使劲的点点头,跟在奚城身后朝岸上游去,可是刚游了几步,他的脚踝突然一凉,紧接着一阵刺骨的疼顺着脚踝传遍全身,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又一次被带入河中。 还好奚城听到了这声呼喊,他回过头时,二牛子只有一个脑袋顶还露在水面,奚城伸手想抓住他的头发,却扑了个空,他一点都没有犹豫,朝着二牛子消失的地方一头栽了进去。 水里纠缠着两个人影,一个是二牛子,他因受惊过度,连闭气都忘记了,两手拼命扒拉着河水,一脸惊恐的想挣脱抓住自己的东西。他的身下就是刚才那个白影,如今,奚城终于看清楚了她的模样,那是个女人,一个很美的女人,美,总是要在一点缺憾的衬托下才能显得更加惊心动魄,这个女人就是如此,因为,她的头骨只有一半,另一半好像被什么东西敲碎了,一直碎到眼眶,连带着眼珠子都爆裂开了。她一只手紧紧的抓着二牛子的脚踝,紫红色的指甲嵌进他嫩白的肉里,眼睛则直勾勾的看着奚城,像是在对他诉说着什么。 奚城的后脑和整个后背都麻木了,他的眼睛和女人的双眼在水中交汇了,耳边又一次传来那曲悠扬的歌声,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能听懂歌中的意思:孩子,不要把你的善良流放在这里,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恶和贪婪的祭品。 他不懂这首歌的深邃,心却在一瞬间被巨大的伤痛攫得紧紧的。 他定定的看了那女人一会儿,终于用双手拨开水纹朝着二牛子游过去,一把抓住他拼命挥动的手掌,将他朝水面上拖。 二牛子悬在两人中间,上不去也下不来,奚城蹬着水,将河里搅得一片污浊,然而下面却一点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将二牛子的身体几乎都要扯断了。奚城觉得自己的体力都要耗尽了,恐怕再坚持下去,就要和二牛子一起被这女人拖入河底的淤泥里了。可他依然没有放手,他望向二牛子,坚定地眼神里还有一抹和年龄不符的成熟,这成熟让几乎已经要放弃的二牛子重新振作起来,他忍着脚踝的疼痛,向下面狠狠踢去。 “嗵”的一声,两个小伙伴的身体同时向河面蹿去,他们穿过层层河水,将头露出了水面。 “怎么回事?刚才……刚才是什么东西?”二牛子上气不接下气的问道。 “别说话了,快游。”奚城拼命蹬着腿,和二牛子两人一起朝岸上那几个正在焦急的唤着他们名字的伙伴游去。 回到岸上,奚城把自己湿透的衣服脱下,跃上来远桥就朝家里走,二牛子他们还想多问,却被他的眼神吓得不敢开口了,几个人在桥上鱼贯而行,一直到远离玉河了,方才在桥栏上坐下,将胸中那口憋了很久的气吐出来。 “你的脚没事吧?”奚城见二牛又是吸气又是砸吧嘴的,便蹲下来查看他的脚踝,他看到被水泡白的皮肉上嵌着五个还在渗血的红窟窿,惊心怵目,很是吓人。 第二十八章 胎记 “这看起来像是被指甲抠破的呀。” “二牛子,你遇到水鬼了?” “水鬼什么样子?漂亮吗?” 几个小孩儿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听他们这么说,二牛子好容易忍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他拉着奚城,把打赌啊,尊严啊,全都抛到了脑后,“奚城,怎么办,我害怕……” 奚城安抚似的拍着他的背,“都出来了,还怕什么,记住了,最近都不要再来玉河玩了,再有下次我可不救你了。” 二牛子吸溜着鼻涕,拼命点了点头,他突然拽住奚城的胳膊,“哎,你这里怎么有一块这么奇怪的胎记啊。”小伙伴们都围过来,他们看到奚城的上臂处有一块椭圆形的胎记,青蓝色的,里面分成一片片的小块,就像是鱼鳞一般。 “我出生时就有了,爷爷说这是家里传下来的。” “我听娘说,你是被你爷爷......”二牛子挠挠头,顿下不说了,全村的人都知道奚城是被奚伯捡回来的,但是没人愿意当着他的面将实情说出来,怕他听到难过。 奚城拍着二牛子的肩膀,“不用这么遮遮掩掩的,我长这么大了,多少也猜到自己的身世了,不会再为这个伤神了。倒是你啊,赶紧回家吧,把伤口包扎一下,否则流脓了可就不好了。” 夕阳的映照下,几个孩子携手朝村庄里走去,只是他们未曾想到,这将是他们最后一起走完的一段路,不知道在许多年后,他们会不会再想起这个傍晚,想起自己曾经拥有却终要失去的童真。 奚伯对着神龛站了好久,终于哆嗦着双腿跪了下来,他望向里面那个黑漆漆的骨坛,眼皮子抖了几下,落下两道浊泪。 “今天,白勇他们几个去洛阳请那位方丈,希望他能来镇压你的魂魄,可是那高人把他们赶走了,他说:心魔不解,法力再高的人请回来都没用。我知道,你是铁了心,要用全村人的性命来陪葬了,是吧。”他低下头,嘿嘿的笑了起来,然后又狠狠的将头抬起来,“当时,我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你那些珠子能救得了多少人?熬到最后连眼泪都枯了,他们却反过来要害你,说是你的存在才带来了这场旱灾。” 他又笑了一阵儿,笑得身子都歪在地上,眼泪止都止不住,“可是,我哪有资格论断别人呢?我才是最混蛋的那一个,他们追你打你时我就在旁边,却连求情的话都不敢说一句,这些年来,我一直安慰自己,我是因为奚城所以才不敢站出来的,可是,现在我老了,再也不想自欺欺人了了。我根本谁也不为,我为的是自己,我怕自己被你连累,落得和你一样的下场,所以才对你见死不救。” 奚伯扑倒在地,再抬起头时,他眼睛里的泪已经干了,眼珠子变得通红,带着一抹疯劲儿,“我是个混蛋啊,强行要了你的身子,却又对你置之不理,”他扑倒骨坛上,双手紧紧的攥着它,“你第一个要报复的人应该是我,只能是我,是我啊。” 手的动作变得轻柔起来,他轻轻抚摸着骨坛,将它揽入怀中,“冷钰......小姐......我错了,错的再也无法回头了,你出来吧,杀了我,给我一个解脱吧。” 身后的门吱扭一声打开了,奚伯还以为自己的话真的将冷钰的亡魂招了回来,于是急忙回头,不想看到的却是孔周和刘叙樘,他们身后,站着的竟然是余灿儿,三人都盯着他,一声不吭,显然,刚才他的话已经全被他们听去了。 “原来,奚城的亲生父亲,就是你。”过了许久,刘叙樘才轻声说道。 奚伯惊魂未定,他看着余灿儿,“你......怎么来了?” “他不是余灿儿,真正的余灿儿已经被冷钰害死了,他是鱼人,是冷钰的族人,他来这里是为了带走骨坛,还有......那个孩子。”孔周冷冷的说道。 “你们......什么都知道了?”奚伯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息,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那座桥从我出生时就架在村子和玉河之间,老爷说这桥前朝时就有了,是鱼人们造出来,鱼人们住在水中,什么都不缺,独独没有制衣的锦缎,于是他们造了这座桥,以便自己能到人类的集市上置换织锦。最开始的时候,鱼人不愿穿着水草面对我们,所以总是在晚上才出现,渐渐的,他们有了锦缎,已经能够衣冠蔽体了,却依然选择在晚上来到村落,因为这夜集似乎已经成了他们和人类一个约定,一个彼此信任永不背弃的承诺。 鱼人们当然不会空手而来,他们用来交换织锦的东西是珍珠,那些珠子洁白明亮,圆润光滑,品质远超蛤蜊磨砺出来的那些砂砾。而且,这些珍珠还有一个妙用,就是能治痨病,只要将它们磨成粉服用下去,就会消痰抒闷,咳嗽全消。但是它们是鱼人的眼泪化成的,鱼人们过得平实享乐,极少哭泣,所以这些珠子才显得弥足珍贵。 那时候的夜集一月一次,规模远比现在大得多,而且集市上是不点灯的,因为鱼人带来的珍珠将天空照得白亮,根本无需再点油灯。外村人家里有得痨病的,也经常带着自家织制的布料到夜集来,用它们来换取鱼人手里的珠子。不过鱼人们单纯朴实,若是遇到谁家有病人,必以珍珠相换,哪怕那布料粗糙不堪,难以入目。 有一年三月初一,村民们又和平日里一样,于日落时分摆好了摊子,等待鱼人们的到来,可是这次,来远桥上却始终没有出现那些携家带口鱼贯而入的身影。而后的一个月,又是如此,鱼人们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未来过夜集。 我却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多月前,老爷冒着雨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女婴,那婴童的手臂上有一块椭圆形的胎记,胎记上鳞片尽现,青中透着蓝。 第二十九章 谣言 原来那日,老爷从外地返乡,刚下船,还未走几步,就看到来远桥的桥头站着一个人,那人手里拿着个篮子,里面有个婴儿,在篮中睡得正香。那人看见老爷,便咚的一声跪下,求他收留这个孩子,他说自己是鱼人,自己的族人即将面临一场灭顶的灾难,一个都活不了,为保下族里唯一的血脉,他必须为这个孩子找个愿意抚养她的人家,将她养育成人。 作为报答,他拿出了一个盒子,打开盒盖,里面的奇珍异宝被雨水打得叮当作响,他将盒子塞给老爷,眼睛里又是期待又是担忧。 老爷只看了盒子一眼,便将它放在地上,却将目光落在篮子里的女婴身上,眼睛里露出喜忧掺杂的光。过了许久,他摘下自己的斗笠,盖在篮子上面,“她虽是鱼人,并不怕雨,但是尚在幼年,被雨水浇了这么半天,总是不妥。” 听他这么说,那鱼人知道自己找对人了,他又对老爷磕了几个头,含着泪依依不舍的看了那女婴一眼,这才顺着来远桥的桥面划入玉河。 当晚,大雨倾盆,玉河里掀起了惊涛骇浪,第二天一早,风退雨停,河面上升起了一道绚烂的虹。早晨出船的船夫们发现河水变得通红,竟比那彩虹的颜色还要浓厚一些。有人说,曾经在夜里看到一条镶着鳞片的龙尾在河里上下摆动,将一条条鱼人高高抛起,再吞入腹中。 从此,鱼人们再未出现,而冷家却多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 老爷也没有瞒着他人,他告诉村民这女婴就是鱼人一族的遗孤,并给她起名为冷钰。 我是看着冷钰一点点长大的,她的成长和普通人并无二异,有疼爱自己的爹娘,也有一起做针织女红的伙伴。她知道自己是鱼人,却从不把自己当成鱼人,她愉快而单纯的融入了人类的世界,一点都不见外。 若不是后面发生的那件事,我想冷钰并不会看透我们的另一面,她以为身边所有的人都像自己一样,不说对人有益至少也都是与人无害的。她不知道,我们的内心里有一个边界,那就是自己,若不触碰到自己的利益,便众生皆大欢喜,但是若越过了这根线,哪怕只是一点点,都会受到无情的打击。 老爷去世的那年村子里迎来了一场多年未见的旱灾,我告诉过你的,这场大旱持续了整整三年,耗尽了村庄所有的生机。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痨病伴随着旱灾开始在整个中原大地上蔓延,村子里的人也没能幸免,很多孩子老人都染上了这个病,于是大家用家里剩下的珍珠熬成汤药,希望能治愈重疾,可是珍珠被变卖了大半,所剩不多,再加上这个病一个染一个,常常这个好了,另一个又得了,根本治不过来。 冷钰很着急,在她心里,村里的人和自己的亲人并无二致,她是被收留的遗孤,他们每个人于她而言都有天大的恩情,所以定当对每一个人都尽心竭力。 她常常将自己在房中一关就是一晚,出来时,手中便会多了一个盛满了珍珠的盆子。 那时我早已离开了冷家,但是老爷曾留下遗言,让我对冷钰多加照拂,所以我便时常去看望她,有一日清晨,我看见她从房中出来,两个眼睛竟然溢出了血泪,原来她为了给村民治病,强迫自己终日啼哭,终于将泪哭干了。 我将那只盛满珍珠的盆子从她手上夺下,“你不要命了吗?老爷让我照顾你的,你这般糟蹋自己,让我将来如何向他交代。” 冷钰笑了,笑容单纯得有些质朴,她说,“奚叔,你知道吗?有了这珠子,白齐儿就有救了,他是村里最后一个被痨病击倒的孩子了,他若是好了,这病就除根了。” 我看着她洁白的脸孔,心突然“砰砰”的跳个不停,我知道,自己方才不过是借着老爷的口将对她的关怀宣泄出来罢了。我也突然明白了自己多年未娶的原因,有这样一个无辜的像小鹿一般的女孩子一直待在身边,我心里早已不能再容得下其他人了。 可不知从何时起,村子里开始流传起一个对冷钰及其不利的传闻,传闻源自于谁我并不知晓,也许只是聊天中无关痛痒的一句话,也许是有人刻意提起,但是,它传得很快,没过多久,全村的人竟都将这个传闻和旱灾联系起来。 他们说,之所以三年不见雨水,是因为村民们得罪了龙王,那年,冷老爷收留了冷钰,所以龙王便怪罪于全村的人,三年不降水,若要想平息龙王爷的怒火,唯一的办法便是将冷钰重新交给龙王。 多么荒唐的传闻啊,对吧,冷钰已经在村子里住了将近二十年,风调雨顺的年份不是没有,怎么一遇到大旱,却将没有雨水的原因推到她一人身上了呢?我本来也没将这个传闻放在心上的,以为谣言都是无根无据的,大家说一说也便过去了,可是有一天,我同严老头儿他们几个吃酒,却发现这个谣言竟已经在人们心上生了根。 酒喝到一半,便有几个人开始忿忿不平起来,为首的便是老严头,他对着我,说我说句难听的,你别介意,那冷家老爷子为了一己私欲,竟然给村子带来如此大的祸患,现在幼苗都旱死了,明年开春注定颗粒无收,这一村老小的性命都搭在他冷家上面了。 我本想反驳几句,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几声干笑。 当晚,我便来到冷家,找到了冷钰,将那个谣言告诉她,劝她最近一定要多加小心,对任何人都不要过于信任。她却没将我的劝告放在心上,她打了盆热水给我洗脸,“奚叔,你想多了,田儿的病都是我治好的,当时严伯对我千恩万谢,还送了条大鱼给我,他又怎么会害我呢?想必是他喝多了酒,随口说说也便罢了。”她说着便蘸了蘸毛巾,递到我手上,“擦擦脸吧,这水是我今天省下来的,你也喝醉了,用热水醒醒酒。” 第三十章 人 我在村子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对那些人的秉性自然比她清楚的多,听她如此敷衍我,越发心焦起来起来,拽着她的手将毛巾放下,“酒后吐真言,越是醉酒越是能将平日不敢说的话全说出来,你不明白吗?” 冷钰用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看了我半天,“奚叔,你别急了,我听你的便是,”她将我重新扶回凳子上坐下,又在将冷掉的毛巾在盆子里摆了摆,轻轻的敷在我的脸上,她淡然一笑,“不过呀,就算全村的人都不信我,奚叔你还是会站在我这一边的,对不对?” 烛火闪动,她的脸被火光映衬的多了几分妖娆,显得愈发美丽了,我不知道是真的醉了,还是鬼迷心窍了,竟然一把握住了正在给我擦脸的那只手,不顾冷钰的惊惶和挣扎,将她死死的压在身下。 事后,我像做了贼一般,看都没看她一眼,穿上衣服便头也不回的跑出冷家。自此之后的几个月,我几乎闭门不出,就怕突然在哪里遇到她,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双单纯的眼睛,她曾视我为亲人,我却将这份情谊撕得稀烂。 可是,关于冷钰的流言却没有因为我闭门不出而就此消失,它们愈传愈烈,真的假的混在一起,层出不穷,荒诞之极。有人说龙王给自己托梦了,要村子在二月二龙抬头之前交出冷钰,不然明年的旱情还会延续。还有人说曾在夜半看到冷家有红光缠绕,将整间宅子映得通红,一看便有妖异。 有一天傍晚,白勇找到了我,虽然家无外人,他还是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谁偷听了去似的,他说:“奚叔,我们等不了了,玉河都快干没了,再这么下去,全村人只能携家带口的外迁了。” 我听他这么说,心顿时冷了半截,他见我没说话,便试探性的看了我一眼:“奚叔,明天的事不用你动手,但是,你也不会做那个妨碍我们的小人的,是吧?” 小人?我在心里将这两个字翻来覆去的琢磨了几遍,这才想明白他是将自己看成正义之士了。 “她......救过齐儿的命。”过了一会儿,我才将这句话嗫嚅着说出口。 “我知道,”白勇不耐烦的打断了我,“可是我白勇也不能因为她对我有恩,就置全村人的性命于不顾吧。” 我又将这句话琢磨了一番,才想明白他真是将自己当成一个舍己为人的侠士了,就好似这旱灾根本不会影响到他自己一般。 “奚叔,你倒是给句话,同意还是不同意。” “我......”这个字被我拖的很长,可是心里却并未被他的问题困扰,同意?不同意?如今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吗? “奚叔?” “我知道了。” “您老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知道了,想怎么做随你们便是。” 白勇走了之后,我便趁着夜色来到冷家,冷钰的房门紧闭,怎么敲都没人答应,但透过窗纸,我看到她的影子就坐在桌旁,那么清冷、孤寂。 “冷钰,不,小姐,你快走吧,他们明天要对你不利,趁夜逃走,还有机会活命。” 门里的人还是没有动静,我急了,用身子撞开门走了进去,心急火燎的走到桌边,刚想拉她起身,却看到她正在低头作画,画上面就是那座来远桥,桥的名字是祖先们取的,寓意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是现在,朋友来了,我们却要露出虎狼之色了。 “你想回去?回到玉河去?”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和她面对面说话,我有些尴尬。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第一次变得像个人了,以前我总是取笑她,说她的眼睛干净的像个小动物,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人间的市侩。可是现在,只是这么短短的几个月,她却变了,是什么让她变得忧伤复杂了,我不敢多想,我只知道,这里面,肯定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玉河是我的家,除了那儿,我哪都去不了。”她淡淡的说出这句话,然后不顾我的劝阻从床下搬出一只木箱,放在我面前,“这是爹留给我的,他说这些是我的族人将我交给他时留下的,他丝毫未动,全部给了我。现在,我要你帮我最后一个忙,将它交给另外一个人。” “谁?” “前几日我偷偷将他放在村外的破庙里了,我塞了颗珠子在他嘴里,可以供他续上几日性命,过几日,你去将他抱回来,就说是在外面捡到的孩子,现在这个世道,遗弃婴孩的并不少见,大家也都不会起疑。你若觉得对我有愧,便好好的将他抚养成人,还有,永远不要将他的身世告诉他,我要让他做一个真正的人,做一个不那么善良,无论对谁都有所保留的人。” 我当时腿就软了,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自己再也没有面对她的勇气,我搬着箱子,浑浑噩噩的走出冷家,躺在床上一夜都未合眼。我在想这几个月中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从最初的冷漠和排挤,一直到后来的虎视眈眈,恨不得置她于死地的戾气。这一切的一切,造就了她现在这副模样:绝望至极,一心寻死。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外面的声音惊醒了,披上衣服来到门外,我便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每个人手上都拿着船桨和棍棒,他们站在一边,嘴里叫骂着,我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因为每一个字到了我耳中都变成了一个“杀”字。 叫骂声一阵高过一阵,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的对面是个多么凶悍的妖怪,以至于要这样不停的给自己鼓舞士气。 冷钰就站在另一边,她穿着一身白衣,静静的注视着自己曾经舍命相救,如今却要取她性命的那些村民们,她的眼中有悲悯,有苍凉,却独独没有畏惧。 如此看了他们一会儿,她突然转身朝来远桥走去,白袍在身后掀起漂亮的一道波浪。 第三十一章 帮凶 村民们先是一愣,然后争先恐后的朝她追去。 “不能让她跑了。” “到了玉河,就再难抓住她了。” “要用血,要用她的血来祭天,龙王才会原谅我们。”这声撕心裂肺的吼是刘家婆子叫出来的,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疯狂的光,似乎早已忘记冷钰曾亲手将一碟子珍珠交到了她的手上。 我像中了邪似的跟着人群朝前走,推推搡搡之间,看见白勇第一个冲过去,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布满了血丝。 “砰”,船桨砸在冷钰的后背上,将她整个人砸倒在地上,冷钰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漾出一个轻蔑的笑,手撑着地慢慢的爬了起来。白勇知道那个笑是什么意思,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是那笑分明在告诉他:白勇啊,我用血泪救了你的儿子,你就是这般报答我的吗? 被这个眼神盯着,白勇有些退却了,他站着不动,旁边的人便也不敢动了,他们看着带头的白勇,脚下踟蹰着,却始终不敢朝前再迈出一步。 冷钰蹒跚着继续朝前走,终于走入了来远桥,她站在桥头,又一次回头望向村落,这里,是收留她抚养她的地方,也是想要取她性命的地方,若是可以选择,她一定不会来到这里,何苦呢,看遍了世间最冷的面孔,最终还是要落得同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冷钰回过头,徐徐踏上桥面。 她仿佛和来远桥洁白的桥身融为了一体,圣洁,美丽,还带着点点亮光。 一阵风刮过,将她宽大的袍子吹起,风过之后,久未谋面的雪花突然从天而降,它们纷纷扬扬的飘向大地,将天地罩入了一片苍茫之中。 “下......下雪了?这么说,这旱情不是她引起的?” 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白勇回头恶狠狠的瞪了那人一眼,“不管是不是,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你们还想着回头不成?有胆子的,就跟着我上,今天定不能让这妖女跑了。” 话毕,他便第一个冲上来远桥,身子高高跃起,船桨重重的朝冷钰的肩膀砸去。身后的几个人见他如此生猛,也跟了过去,手里的船桨朝着那个雪白的影子纷纷落下。 整个过程中,冷钰一声没吭,鲜血将她周身染得通红,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朵艳丽的花。就在大家都以为她已经不行了的时候,我却看见这朵备受摧凌的花竟然一点一点的朝前蹭着,朝着来远桥的另一端爬去,她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血痕,像一匹红色的缎子,连接着玉河和村庄。 白勇他们几个也愣住了,他们没想到冷钰竟有这样的生命力,在受了上百下棍击之后还依然活着。只有我知道她为何这样执着,她想回到玉河,那里是干净的,即使只剩下一洼水,也能让她自由的呼吸,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 “砰”的一声,冷钰终于爬到了冰面上,这声响似乎惊动了那几个已经杀红了眼的男人们,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毫不犹豫的举着船桨朝她跑去。 到了冰面上,她似乎终于看到了希望,身子也灵活了很多,她手撑冰面拼命朝这那个冰窟窿滑去,身后的男人们却走两步摔一个跟头,根本追不上她。 终于,她来到了朝思暮想的河水旁,身子一斜就滑了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冷钰要得救了,虽然她身受重伤,但毕竟是鱼人,说不定来到水里就可以痊愈了呢,但我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那水只有小小的一洼,是根本不可能逃走的,更何况,身后那些穷凶极恶的人根本没有打算放过她。 他们举着船桨来到冰窟窿旁边,一下一下的朝水面砸去,将她每一根骨头都砸的粉碎。 透过冰面,我看到她始终静静的浮在水里,没有挣扎,也没有呼喊,她就这么坦然的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几天后,我按照她吩咐的去庙里接回了那个孩子,由于内心实在愧疚,我又把老爷的神龛拿回家,生辰死日,逢时祭拜。 那孩子就是奚城,我从未说起过他的身世,可是却发现他的性格几乎和冷钰一模一样,单纯得有些傻气,对谁都是一副掏心掏肺的耿直心肠。我想我可能没办法实现自己的承诺了,我根本不可能将他培养成一个完完全全的“人”,所以我时常会担心,担心他的赤诚会在某一天化成一柄利剑,将自己刺伤,就如同他母亲那样。 好在奚城并不像其他鱼人一样,他不会滴泪成珠,遇水身体也不能变成鱼尾,所以一直未被人发现他的身世。 故事讲完了,奚伯深深的呼出一口气,“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是最虚伪的那一个,我带给她的伤害不比其他人少,却在人们诋毁践踏她的时候,从未站出来过。” 刘叙樘知道奚伯说的都是事实,但却不忍再刺痛他,他静默着,为冷小姐悲惨的身世伤神不已。 孔周却走上前,“老爷子,你是虚伪,但又不单是虚伪那么简单,是你的静默成全了那部分人的恶,你根本就是他们的帮凶,和白勇他们没有任何区别。”他的口气里全是嘲讽,每一个字都变成了一把刀,深深的扎入奚伯不堪一击的心脏。 “孔先生,你说的没错,”奚伯站起身,眼睛里光彩全无,“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要和村民们一起瞒着你们,怕你们查出事情的真相,现在我算是想透彻了,十年前的那场恶行,我根本不是什么旁观者,我根本就是从头到尾都参与了进去,所以我才怕,怕你们将那件事揭露出来,怕自己最丑陋的一面被奚城看见。”他发出了像哭又像笑的一声长叹,“如今,我也不想在这世上苟且存活了,还请先生行个方便,了解了我这条老命吧。” “你不能死,”一直没有发话的余灿儿突然说话了,他走到奚伯跟前,眼含泪光的望着他,“你是奚城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也是他全部温情的来源,你若是死了,他恐怕会和他的母亲一样,对这里失望透顶,甚至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我的族人建了这座桥,不是为了在两个世界种下仇恨的,几百年来,这座来远桥不仅仅是在互通有无,更在你们和鱼人之间建立了某种无法割舍的情谊,难道你现在要彻底毁掉它吗?” 第三十二章 囹圄 奚伯闭上眼睛,眼角泌出两道清泪,“可是,你让我如何面对那个孩子,若将真相如实告知,他又如何在这里继续无忧的活下去。” 余灿儿将他扶起来,“其实我来这里是要将奚城带走的,这也是冷钰最后的心愿,她当时不知道我的存在,所以将孩子托付给你,现在,也到了奚城回归族群的时候了,我会带他去南海,那里是我们的故土,相信他会在那里得到永久的自由的。这自由,正是冷钰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求而不得的。” 奚伯黯淡已久的眼睛终于有了光芒,但随即又暗了下去,“你将他带走,于他而言是最好的一种选择,只是,我们爷俩,从此便再也不能相见了吗?” 余灿儿没有说话,但是他的沉默已经是再明白不过的答案。 奚伯垂下头,狠狠的朝自己的大腿拍下去,“走,他必须走,离开了这里,他才能活,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从冷家出来,几个人才发现天色早已暗了,刘叙樘看着被暮色笼罩的村庄,觉得它似乎和自己心中那个静谧和睦的小村落判若两样了,树影在月光下晃动,像一只妖异的大手,将整个村子握在掌中。 他踩着脚下泥泞的小路,想着十年前的冷钰,她是不是在一夜之间突然发现,那些曾经亲和的面孔,先是对她避之唯恐不及,而后竟然一点点的狰狞起来,露出了凛凛的杀意。她开始定是迷茫,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再后来,耳朵里一点一滴的传入那些荒诞的谣言,她也未曾将它们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她发现每一个人都信了那个传闻,老严头儿、白勇、刘家婆子.....他们在路上遇到她时会站住不动,然后狠狠的骂她,骂一些她此生从未听过的脏话,她不回击,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击,她的心是震惊的,震惊之后是深深的麻木,最后那麻木裂开了,变成了深不可即的绝望。 她不懂,这些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人,这些几个月前还对自己千恩万谢的人,为何会因为一个莫须有的谣言而换了副面孔,各个恨不得将她置于死地。 所以余灿儿没有说错,奚伯不能死,他在,奚城便会对人性存留一线希望,就不会像他娘那样,掐灭了心里最后的那道光,一心求死。 到了家门口,奚伯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你们暂且在这里等一会儿,我想亲口把十年前的事告诉小城。” 几个人点头答应,站在门边不动了,余灿儿抱着骨坛,探头朝门内望去,眼睛里期待和哀恸并存,闪着古怪的光。 可是还没过多久,奚伯突然从院中冲了出来,“小城,小城不在家里。”他的语气又乱又急,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 “会不会出去玩了,还没有回来?”刘叙樘他们赶紧走进院子,看到家里一片凌乱,椅子桌子都胡乱堆在地上,这才知道奚伯为何焦急成这个样子了。 “他会去哪儿呢?难道家里遭了贼?”奚伯搓着手喃喃自语。 “恐怕真是贼人,还是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那伙贼人。”孔周嘶哑着嗓子,手指向来远桥的方向,那里隐约可见火把的红光,还有沸沸扬扬的人声,似乎人群正在大声讨伐着什么。 奚伯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推开身后的余灿儿,抬腿就朝来远桥跑去,其他几个人也不敢停留,跟在他身后朝着那片火光疾步狂奔。 来远桥上聚集了乌央乌央的一大群人,全村的人都集中在这里了,包括老人和孩子。奚城就站在人群中间,满脸都是惊惶,他身上捆着麻绳,半点也动弹不得,他的衣服被撕烂了,裸露的胳膊上,一块椭圆形的胎记被火把映的青光闪闪。 “小城,小城,你们为什么要绑着他?快把他放开。”奚伯奋力朝人群里扎去,却不知被谁推了一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刘叙樘将他扶起来,拉在自己身后,警惕的看着前面一双双疯狂的眼睛,小声说道,“恐怕他们已经知道了奚城的身世。” 他这话说的没错,人群突然分成两半,留出一条路来,白勇沿着那条路走了出来,脸上的肌肉“噗噗”的跳动着,“奚伯,你瞒得我们好苦,枉我还如此敬重你,凡事都向你请教,现在我才知道,自己竟是被猪油蒙了眼,没发现你在身边养着一个内贼呢。” “你先把孩子放了,有事我们好好谈。”奚伯一颗心都系在奚城身上,一时间竟没听明白白勇在说什么。 白勇冷笑一声,冲人群里拍拍手,没过一会儿,二牛子的娘慢慢的挪了出来,她看看奚伯,又看了看白勇,眨眨眼砸吧了半天嘴,竟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大嫂子,你别怕,你这么做是为民除害了,尽管把二牛子今天告诉你的事情都说出来吧。” 女人点点头,手搓着衣角,“今天二牛子和奚城到玉河耍水,又被......她给撞上了,她要害俺家孩子,但是见奚城要救他,就放了手。二牛子还说,奚城的胳膊上有个胎记,像鳞片似的,俺一想,这可不就和她的胎记是一样的吗,所以就觉得这个事情蹊跷,赶紧找到白大哥那里去了。” 听了这话,奚伯方才恍然大悟,他腿一软,又一次跌坐在地上。 孔周笑了几声,走上前看着那女人,“我算是听明白了,奚城他救了你儿子的性命,但你这个当娘的可好,回来就把人家给告了,你们这以怨报德的传统,真是代代相传,延绵不断啊。” 那女人见他生的英武,吓得脸都白了,一声没吭的重新钻进人群里,用前面那些男人的身子将自己挡了个严严实实。 白勇却不似她那般胆小,他抬起头,直视孔周,晦暗的眼睛里已是凶光点点,“这位壮士,听你的意思,这村子的底细已经被你们摸得一清二楚了。那你说说看,我白家两条人命要让谁来偿还,”他指着人群中间的奚城,“只有杀了这个小兔崽子,才能解我心头只恨。” 第三十三章 救人 孔周早就看白勇不顺,听他这么胡搅蛮缠的一说,不禁怒从心中起,他抓起酒葫芦狠狠摔在白勇前面,“你以为你儿子和弟弟的死都是冷钰造成的吗?你错了,杀死他们的人根本就是你,若不是你孽根深重,杀死自己的恩人,这祸事又怎么会累及到家人头上。” “你一个外人,只凭道听途说来的一点皮毛,就想妄论村里的事吗?”白勇被他说得恼了,他没有意识到孔周并非在故意激怒自己,他只是想多说些话拖住时间,找到一个救出奚城的机会。而余灿儿,正是趁他们斗嘴之际,悄悄的潜入了人群,一点点的朝奚城靠近。 “爷爷,爷爷,”人群里传出奚城的声音,“他们说我是妖怪,还说我娘祸害了整个村子,他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听到孩子的声音,奚伯的心肠都要断掉了,他不顾一切的朝人群里冲去,可就在这时,白勇突然将手高高举起,然后向下挥去,做了一个砍人的手势。手刚落下,站在奚城后面的一个村民麻利的将手里的镰刀朝奚城的脖颈砍去,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连余灿儿也来不及阻止他。 “孔兄。”刘叙樘喊了一声,唰的一下抽出青蚨剑横在胸前半尺的地方,孔周一跃而起,双脚轻点青蚨,借着刘叙樘的力道,向半空中弹去,他像一道闪电般落在奚城身边,一脚将已经贴着奚城脖子的镰刀踹掉。 村民们发出一声惊呼,纷纷向后退去。白勇跳到人群前面,“怕什么,你们还被他们祸害的不够吗?杀了这个孩子,让那冷钰知道,她想要我们的命,我们就用她儿子的血来偿,一报还一报,谁也不再欠谁的了。”他说着便朝孔周和奚城走去,身后跟着一片黑色的人头。 孔周一手将奚城护在身后,一手将承影剑指向压过来的人群,刘叙樘、奚伯和余灿儿也来到他身边,将孩子护在中心,几个人就这样围成小小的一圈儿,和村民们对峙着。 “余灿儿,你怎么到他们那边去了,还不快过来。”余灿儿的老子娘到这时才发现儿子竟然身处敌营,于是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要他过来。 “我不是余灿儿,你的儿子,已经命丧河底了。”“余灿儿”的脸随着这句话改了模样,变成了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年轻人。 听他这么说,余老太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痛哭,她扑到人群前面,“又是她,是她杀了我的儿子,我没儿子了,我也不能让她的儿子好过。” 她蹒跚着脚步,第一个朝奚城冲去,可是刚走到两拨人中间,却脚下一滑摔了个人仰马翻。 她刚刚踩到的地面上有一个脚印,那脚印村民们都见过,是一个已经被冻成了冰棱的印子。余老太看着那个印子,身子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她刚想爬起来,脖子却被一双手死死的压住了,那双手划过她的脖颈,一直伸到她老得只剩下一张皮的脸上,在她还未发出第一声惊呼前,“咯嘣”一声扭断了她的脖子。 余老太还保持着坐姿,只是脑袋软软的耷拉在肩膀上,就像只被割断了脖子的公鸡。她的身后,有一个若隐若现的白影,她白衣曳地,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奚城。 见到冷钰现身,人群里像炸开锅一样,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想往桥下跑,却被白勇的一声怒吼叫停了脚步,“现在跑走了,以后能躲到几时,倒不如大家鱼死网破,搏他一搏。” 他这一声喊倒是起了作用,人群回过味儿来,又一次聚在一起,试探着朝桥的另一端靠过去,几个胆子大的男人冲到余老太的尸首旁,四下寻找着那个已经消失不见的白影,可是,他们的脖子好似同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一般,连带着身体被提到半空中,只能双手捂着冒血的脖子发出一阵怪叫。 见此情景,白勇看向身后那群被吓呆了的妇人们,“你们去缠住那两个佩剑的男人,他们不会对女人动粗,我好找个机会把那小子弄死。” 那些妇人的脑子早已不听自己使唤了,她们照白勇的话,一窝蜂似的跑到对面,对着孔周和刘叙樘又打又踢,两人只好腾出手来对付这些女人,不知不觉中放松了对他人的警惕。 白勇瞅准时机,一个健步冲到奚城旁边,趁着奚伯和余灿儿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朝着奚城猛地撞过去,将他从桥面上撞落,一下子飞出好远,“扑通”一声跌了下去。 奚伯和余灿儿大吃一惊,转身便要朝河里跳,却被几个村民死命拽住了,怎么都挣脱不得。 白勇心里的那口气总算是放下了,就算今晚死在冷钰手中,他也觉得值了,他望向黑的像墨汁似的河面,几乎要笑出声来,奚城啊奚城,纵使你是鱼人,但是被缚住了手脚,掉进这河里,也只能是死路一条吧。 可他的得意刚一冒头,却被迎面打了回去:河边上不知何时多出了几个小小的身影,他们边跑边脱衣服,没有任何犹豫就冲进茫茫河水中。 白勇心里一惊,一双狼似的眼睛紧紧的盯住河面,是谁?奚城的帮手如今都被缠住了,怎么还会有人跳进河里救他。 “二牛子......”身后忽然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二牛子的娘冲了过来,她趴在河边,双手对着河面胡乱挥动着,“二牛子,你回来,他是妖怪,不值得你救啊。” “文斌......小六儿.......春晖.......”接连不断的呼喊声传了过来,大人们扑倒在河边,冲着暗黑的河水大声的呼唤。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了一个孩子,他们如今正不顾一切阻碍,深深的潜入玉河中,只为救回奚城,救回自己从小一起玩耍的伙伴。 第三十四章 舍命 “砰”的一声,被冷钰扼住脖子的那几个人同时栽到地上,他们大口喘着气,心里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留下自己的性命。直到看见村民们停止了所有的争斗,一个两个的朝着河边围过去,他们才勉强爬起身,挤进人群去一探究竟。 “哗啦”一声,二牛子浮出了水面,他背上驮着奚城,手脚划着水朝岸边游过来,他的身后,跟着其他几个孩子,几个人轻快的在玉河中游弋向前,就像他们平日玩水时那样。 “傻子,”奚城的眼泪快要出来了,他很想吸溜一下鼻子,却怕被二牛子笑话,只得将喉咙中的哽咽狠狠的咽了回去,“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同我玩了。” “为啥?”二牛子吭哧吭哧的喘着气,简短的回了他两个字。 “你没听到吗,他们说那些人都是被我娘杀死的,他们还说,我不是人,会给村子带来祸患。” “管你是啥,你在我这就是奚城,奚城,知道吗?”二牛子又划了几下水,“一会儿到了岸上,你便躲在我身后,你放心,有我们在,绝不会让他们再伤你。” 这话奚城相信,它虽出自一个小孩子之口,却比磐石还要坚定,他知道,那个人也相信,他看到她立于桥头,白衣随风飘舞,她在笑,这笑容竟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几个孩子终于游到了岸上,二牛子不顾母亲的拉扯,帮奚城解开绳子,将他送到奚伯身边后,方才跪了下来。文斌、小六儿、春晖几个也一同跪下,几个人都没有说话,那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了:他们既然冒死救了他,就绝不会再让他这么死去。 这几具小小的身躯,本是拦不住人的,但是村民们却停在这几个孩子前面,驻足不前了,他们沉默着,脑子里却一刻也没有停歇,他们本以为这十年的恩怨是个解不开的死结,可现在看来,或许自己才是那个能解开绳子的人。 见状,孔周大踏步走上前来,“方才冷钰饶了你们的命,我想,她也是被这些孩子感动了,若是你们放过奚城,这恩怨或许能就此了结了,岂不是对大家都有好处?” “冷钰她真的能从此不再怪罪我们?还有,”他们看向刘叙樘,“你是官爷,你会不会把十年前的事情......” “你们放心,这里发生的事情,我就当成是一场梦,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的。”刘叙樘将这句话说的言之凿凿,恳切至极。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一个个放下了手里的刀棒,拉起地上的孩子,像退潮的河面一般,向后退去。 “等等,你们不要走,”白勇突然发疯一般的冲向人群,拦住那些向回走的村民,“你们忘了吗?他是鱼人,鱼人得罪了龙王,是会带来灾难的,几年没有雨啊,庄稼都旱没了,你们忘了那种滋味儿了吗?” 村民们没有理会他的疯叫,他们甩开白勇的手,继续朝家里走去,早就该这么做了不是吗?若十年前,每个人都能坚持住心中的善,或许,这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再发生了。 见没人搭理自己,白勇的脸抽搐的更厉害了,他四下环顾着,突然夺过一把镰刀冲奚城跑过来,他本就和奚城离得近,再加上过于突然,所以大家一时间都没有回过味儿来。闪着寒光的刀尖眼看就要扎进奚城的身体了,却被一个人硬生生的挡了下来,那人抱着白勇,和他一起滚落到玉河旁边,镰刀被震得落入水中,很快沉了下去。 “余叔。”奚城喊了一声,却意识到自己喊的根本不是他的名字,这个到死都没说出名字的鱼人,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刀。 “哗。”玉河深处突然掀起一排巨浪,白浪带着泡沫,像狼群似的向前奔涌,似是想将阻碍它前进的万物冲的粉身碎骨。 刘叙樘和孔周飞快的跑向河边,想抓住鱼人,可是那大浪又凶又急,一下子便将鱼人和白勇卷入河底。 村民们听到浪声,也都围了过来,他们世世代代在玉河边生活,却从未见过如此惊涛骇浪,大的像要将满天的星光都吞噬了一般,对了,也不是没有过,三十年前,冷钰到来的那天,玉河似乎也曾如此展示过自己的威风。 刘叙樘和孔周不顾一切的朝河里冲去,想将鱼人拉回来,可就在这时,河面上高高弹起一个人,是白勇,他被甩得比白浪还要高,身子像是挨着月亮划出了一道弧线,然后慢慢坠落,就在即将栽进河里的时候,一条粗长的黑影从下面飞腾而出,血红的嘴巴几乎裂成一道直线,一口便将还在拼命挣扎的白勇吞入肚中。 “龙王,龙王……真的是龙王显灵啊……”不知谁喊了一声,村民们一个接一个的跪下,冲着河面拼命的磕头。 河面重新平静下来,从中间分出了一条水路,担生用头推动着鱼人,将他缓缓推到岸上。它用巨大的黄眼睛在那个染满鲜血的身体上凝视了一会儿,然后才掉转头又一次朝河里游去,尾巴在河面上划出蜿蜒的波纹,波纹渐渐平展,玉河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奚城啊,别哭,”鱼人吃力的拽过奚城的手,“还记得吗,你曾对我许下一个承诺,现在到了你践诺的时候了。” “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奚城抽泣着。 鱼人的眼睛穿过奚城,看向他身后那个披着白袍的身影,脸上浮出一丝虚弱的浅笑,“我要你放下所有的怨憎,我要你回到南海,自由的活着。” 奚城拼命地点头,眼泪簌簌而下,身后,他的母亲却在冲着鱼人微笑,她慢慢的回过头,愈来愈透明的身子穿过围城一圈的村民,人们侧着身子给她让出一条路,她就这么一直朝前走,一直朝前走,身子慢慢化成了点点星光,消失在来远桥的尽头。 第三十五章 同行 阳光明媚如昔,将玉河宽阔的河面照耀的波光点点,河边停着两条小船,随水波轻轻晃荡着,等待着即将远游的人们。 “奚城,你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来啊?”二牛子吸着鼻子,将一个小小的布包交到奚城手里,“这是我娘做的豆包,你以前最爱吃的,她不好意思来见你,要我将它交给你。” 奚城接过布包,放在鼻子下面深吸了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他要把这个味道留在心里,一辈子都不忘记。 “傻子,你现在也知道我水性好了,说不定哪天,我就从南海游回来了,到时候你可不要因为怕输,不敢和我比赛凫水了。”奚城拍了拍二牛子的肩膀,又在其他几个伙伴的脸上掐了几把,然后才望向身后站着的奚伯,“爹,我们走吧,从这里到南海路途遥远,恐怕水路也要走上一月有余了。” 奚伯点点头,走向了站在另一条船旁边的孔周和刘叙樘,他深深的鞠躬,“孔公子,刘公子,你们的恩情我今生都无法还了,不过二位福泽深厚,想必一定能获神祇庇佑,今生定会有福报的。” 刘叙樘赶紧将他搀扶起来,“奚伯,你离开故乡到南海沿岸,人生地不熟的,恐怕要适应上一段时间了。” 奚伯会心一笑,他的脸孔虽比刘叙樘第一次见到时苍老了不少,但是却慈眉善目了许多,“我一把老骨头了,去哪儿还不都是活,只要能时不时看到他,我便知足了。这辈子亏欠冷钰的恩情,也算是多少能还上一些了。” “这样也好,奚城有你陪着,我们也放心不少,”孔周也走上前来,双手在奚城两臂上重重一拍,“只是到时候我要是去了南海,你可不要忘记了我这个大哥啊。” “孔大哥,那你现在要去哪里?”奚城仰头问道。 “我这个人居无定所,走到哪里便算是哪里,刘公子说他要去青城,我便同他一起,路上也能做个伴儿,不会寂寞了。” 船夫的催促声传来,奚城依依不舍的看了孔周和刘叙樘一眼,鞠躬行礼,“大哥,我们后会有期。”他又扭过头,看着身后那群哭得情难自已的小伙伴,“二牛子,你要记得我们的约定,不能再胖了,否则下次,你定游不过我的。”说完这句话,他便一手搀着奚伯,一手抱起骨坛,头也不回的朝自己那条小船走去,他怕一回头,触碰上二牛子他们含泪的双眼,心里的留恋会压得自己再也迈不动步子。 小船在玉河中飘然远去了,孔周和刘叙樘目送着它消失在天际边,这才登上自己那条船,刚上船,孔周便从随身的包袱里拿了坛酒出来,倒了一杯递给刘叙樘,“贤弟,这几天被村中之事搞得焦头烂额,还没有问过你此次回乡所谓何事?” 刘叙樘喝了口酒,“不瞒孔兄,我这次回去是为了打听一本怪书的来历。” “一本书而已,还有什么来不来历的?” 有了这几天的经历,刘叙樘对孔周已是信任之极,他想都未想就准备将扈准的事情和盘托出,可刚说到一半,船舱外却传来一个声音,“刘大人,刘大人,是您没错吧?” 刘叙樘走出船舱,他看到几尺之外的河面上漂着另外一条小船,站在船头望向自己的可不就是几天前将他送至玉河口岸的那两个衙役。 “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刘叙樘吃了一惊,高声问道。 那两个衙役见自己没认错人,连忙命令船夫将两条小船靠近,他们慌慌张张的跳到刘叙樘这边,互相看了一眼,这才小声说道,“刘大人,朝廷传来口信,说青城那边出事了,程大人便命我们速来寻你,和你一同前往青城。” 听到出事二字,刘叙樘感觉脑子一热,他知道朝廷亲自传口信下来的事情,必定不会是小事,他抓住一个衙役的胳膊,“谁?出事的是谁?” 那衙役咽了下口水,按照程牧游教他的一字不差的说了出来,“具体原委朝廷派来的人也没说清楚,只是说让大人速速赶过去,到了那里,必有接应的人,届时会将整件事明明白白的告诉大人。” 刘叙樘站在甲板上,半天都没有说话,那衙役见他许久不做声,怯怯的问了一句,“大人,我们这就启程吧?” 他木然的点头,但是身子还是一动不动,两个衙役见他同意了,便像得了圣旨一般重新跳回自己的船上,冲船夫高声喊着赶路,小船晃了晃,又一次向着南面行去。 刘叙樘站在船头,看着河岸边的青峰一个个的闪过去,他在心里默数着山峰的个数,却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可是,除此之外,他还能想什么呢,青城?不行,一想到这个地方他就感觉心里被塞了一团麻,怎么都解不开,他觉得自己仿佛还在梦中,可是后边载着新安城衙役的那条小船却时刻提醒着他,是真的,青城真的出事了,他的亲人们真的出事了。 对了,孔周,不是还有孔周吗?刘叙樘猛然想到船舱内的那个人,心里顿感轻松,孔周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亦是个排忧解愁的最好人选,他见多识广,说不定能把自己从那团乱麻中拉扯出来呢。 想到这里,刘叙樘重新钻回船舱,却在打开门帘的那一刻彻底呆住了:船舱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孔周和他放在桌上的酒坛都不见了,木桌上,却多了另一样东西,那是他已失踪几日的剑穗子,洁白的剑穗,上面绣着金黄色的龙纹。 刘叙樘抓起剑穗走到船尾,他看向那个正在卖力划船的船夫,“老人家,方才和我一起上船的那位公子去了哪里?” 船夫抬起头,脸上的表情竟比他还要惊讶,“一起上船?客官,您刚才是独自一人登船的,哪里还有什么同行之人,不信您可以问问刚才那两位官爷,看看他们方才是否还瞧见了他人。” 第三十六章 桃林 “你撬了几座坟,才得了他的剑穗子,到底有何用处?”右耳一边侧头听着墙对面的声音一边朝晏娘问道。 “那剑穗在地里埋了一千多年,却仍然不腐,难道还不是一件奇物?”晏娘嗑着瓜子,随意的将壳儿吐在地上。 “我又不是没见过宝贝,一个破剑穗,有什么好稀奇的。”右耳极爱干净,见那瓜子壳散的满地都是,不禁蹙起了眉头。 晏娘嘻的一笑,“我将孔周的魂魄缝在了他的剑穗上,这世上能召唤承影的只有孔周一人,你说这破剑穗厉不厉害。” 右耳用脚尖将瓜子壳重新聚拢成一堆,“没看出来它有什么稀奇的,也没见他帮上鱼人什么忙啊,若换了我,定要将那全村的人都......” 晏娘踹了他一脚,“孔周是春秋义士,他的胸怀启是你这小小猴子能妄论的?我告诉你,承影的厉害之处并不在于它能削铁如泥,它最善追踪,一旦被它缠上了,纵使走到海角天边也躲不过的。因为承影是无形的,无形的东西总是最难缠的。” “所以你让它跟着那只刺猬,一是为了探听消息,二是为了追踪那个人?” 晏娘垂下头,“可惜,扈家上百条人命尽都断在那人手上了。” “那扈郑不是曾救他于危难吗?他怎么却又要了扈家老小的性命呢?”右耳不解,一张猴脸皱在一起,看起来可怕又可爱。 “他这个人凉薄之极,只认扈郑为自己的恩人,至于扈家其他人,他可从未放在心上,也是怪我一时疏忽了,竟然没将那本书彻底毁掉,让它当了那报信的信使。” 右耳压低声音,“那他会不会到新安城来寻你?” 晏娘冷笑,“现在不会,以后一定会。” “为什么?” “一是因为我早已换了副全新的皮囊,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所以他不会着急赶过来,二则,他之所以要了扈家所有人的性命,就是怕自己的软肋被别人发现,以他通天的法术,若是现在身体无恙,又怎会处处警惕提防,所以,他现在必然有重疾在身,不敢贸然来找我。” 右耳掐着下巴,若有所思的说道,“所以,若是承影能找到他,我们就有机会一招制敌。” 晏娘的眼睛突然眯成两道细缝,她冲右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飘向门外。果然,没过多大会儿,一阵脚步声就由远及近走来,来人在门上拍了拍,“晏姑娘,你在吗?” 晏娘重新换上那副轻松淡然的表情,“程大人,门开着,您请进。” 程牧游推门走进来,却没有多做停留的意思,他径直走到晏娘对面,“晏姑娘,青城扈家一百二十七条人命在五日前毁于一夕。” “大人指的是刘大人的母家?” 程牧游面色凝重,“我一向敬佩姑娘的直爽,那今天我也索性直爽一回,还望姑娘知无不言。” “大人请讲。” “不知扈家灭门之事与扈准可有关联?” “这话大人应该去问扈准,而不是我。” 程牧游顿了顿,“扈准去了哪儿?” 晏娘喟叹了一声,“实不相瞒,扈准确实是受我所托才回的青城,因为那本书着实古怪,所以我想请他回乡将的来源调查清楚,可是那只狐狸贼的很,走了之后便再无消息,连我都不知道他去了何处,至于扈家灭门之事,我更是听大人说了才知道的,所以,恕晏娘有心无力,帮不上大人了。” 这话说的没有一丝破绽,程牧游却也不好反驳什么,他背手望天,“一百二十七条人命,被一场烈火全部烧成人碳,这样的惨剧,怎么就让刘大人遇上了呢?” 他长长叹了口气,低下头时,却见一杯清茶递了过来,上面漂着几片淡红色的花瓣。 “这是桃花?” “春日时我让右耳采了些花回来,晾干后封存起来,大人尝尝这茶,与平时喝的可有不同?” 程牧游轻啜一口,“入口微甜,渗入喉咙却多了一丝苦涩,倒不像花茶该有的清香。” “让刘大人栽种三亩桃林吧。” “姑娘所谓何意?” “大人是否还记得荆宅的那片桃林?” 程牧游没有作声,他看着对面那双明亮的眸子,多日来的焦躁慢慢的顺着全身的经脉流泻而出。 “桃花能留住灵魂的碎片,桃林风起,落英缤纷,沙沙做响之声就是离人的脚步,栽种一片桃林,或可将封印的魂魄召唤回来。” 挖坑、栽苗、埋土、灌水,如此简单的工序让刘叙樘这个从未干过粗活的人颇费了一番工夫,全身上下被泥水弄得一团糟,好在乡亲们见他可怜,全都过来帮忙,不出几天功夫,便将三亩桃林全部栽种完毕。 “刘大人,明年开春,这桃花应该就能长起来了,届时一定会满山红云,绚丽多彩啊。”身边的衙役擦着脑门上的汗,啧啧叹道。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刘叙樘口中吟着诗,走进这片尚未结花全是树杈子的桃林。 那衙役哪里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但是见他神色肃然,也不好跟着,只能站在林子外,目送他的身影消失于桃林深处。 刘叙樘看着光秃秃的树枝,边走边叹:“程兄信上说让我种三亩桃林,我照做了,只是桃林有了,你们便能魂兮归来了吗?” 一道横出的枝丫挡住了去路,他弯腰低头,准备俯身过去,却在垂下头的那一瞬间,看到了一个火红的影子在几尺外一闪而过。 刘叙樘加快脚步追过去,可是只听到了枝条断裂的声音,却再也觅不到那个一纵即逝的身影。 他哀哀的叹息,紧紧握住青蚨,转过身子朝桃林外走去。 剑柄轻轻一抖,剑穗子落入泥中,一道白光凝聚在龙纹上,它在电石火光间消失不见了,泥土中,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印子,飘出一道酒香。(本卷完) 第一章 迷路 夏季刚过,秋风未起,郊外的树黄的黄,红的红,与近处的水,远处的山融为一体。天空上,团团迷云像是刚弹好的羊毛,缓慢而悠闲的漂浮着,似乎将时间的流动都拖慢了一些。 翠羽和几个女伴从山上赏菊归来,几个人说笑着走在一片枫林中,清脆的笑声穿透层层枫叶,飘向林子里没有阳光的暗处。 “燕儿姐姐,刚才在山上遇到的那位张公子似乎看上你了,他借故自己迷路向你搭讪,你都走出数十步了,我看他还站在原地盯着你看呢。”翠羽用折扇捂着嘴,装作与己无关的样子,把藏在心里很久的话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 燕儿先是一愣,而后倏地红了脸,她抬手朝翠羽的胳膊上拧了一把,“你看到他盯着我瞧啦?没看出来,你对那张公子倒是挺上心的嘛,老实说,是不是动了春心,拔都拔不出来了?要不,改明我将这事告诉你娘,让她找个媒婆替你们俩撮合撮合?说不定还成就了一桩好姻缘呢。”燕儿本就牙尖嘴利,逮到个好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轻轻巧巧的一番话,将翠羽说的是面红耳赤,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其他姐妹们见她俩你一言我一语的,也都围了上来,有人拉着翠羽的胳膊,有人摇着她的肩膀,对她打趣逗乐,字字都不离那张公子。 “怎么了?被我猜对了?”燕儿看翠羽一张小脸涨的通红,心下当即便明白了她的心思,于是一把将她遮在脸上的扇子抢过来,轻声说道,“好妹妹,你不是小孩子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若你真的对那位公子有心,倒不如对我们言明,姐姐们也好帮你一把,姻缘这东西啊,来的时候你若不抓住,很可能便就此错过了,到时候,可有你哭的。” 见被人说破了心事,翠羽又恼又惊,她狠狠的跺了跺脚,连扇子也不要了,捂着脸就朝前跑去,任燕儿几个在身后怎么叫她,都没有停下,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你呀,有些事情看出来藏在心里就得了,非得放到明面上说,看吧,本来还真可能成全一对璧人,现在倒落得提都没办法提了。”年纪稍长的君生责备了燕儿一句。 “我......这不也是为她好嘛,你看刚才在山里,她见了那位张公子后就心神不宁的,赏花都没好好赏,在人群里四处寻他,这不犹豫了这么久,终于借着我将心里话讲出来了,我本想试探她一下,可是......竟然被我给吓跑了。”燕儿无奈的耸耸肩。 “翠羽年龄小,性子又纯良,第一次动情,自然会情根深种,把那点小心思藏着掖着当成宝贝,对谁都不愿意说出口,我劝你啊,以后不要再当着她的面提这档子事儿了,要不她将来怪你,我可不会帮你的。”君生嗔怪道。 “好姐姐,我知道了,”燕儿撒娇似的扭着君生的胳膊,“请姐姐帮我跟翠羽大小姐求个情,就说我以后再也不拿她说笑了。” 君生轻轻点了点燕儿的额头,几个人又抱着笑成一团,这才重新踏上林中小径,朝着夕阳坠落的方向迤迤然走去。 一直到听不见后面的说笑声了,翠羽这才放慢了脚步,左手掐了朵花,右手折断一根枝条,拿在手中一甩一甩的朝前面走去,她满脑子都是张公子清隽挺拔的身影和那一把低沉的好嗓子,他说:“小姐,请问这两条山路,哪一条近一些?” 他问的明明是燕儿,可自己的心却被高高的吊了起来,悬在半空,一晃一晃的,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平静过。 翠羽脸上爬上一抹红,嘴角不自觉的挑起一个笑,“不知道那位张公子是否注意到了我,”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单薄的尚未发育完全的身子,深深叹了口气,“肯定不会的,燕儿她们一个个打扮的风流俏丽,他的眼睛都看直了,怎么会注意到我这个还没长全的小丫头。” “可是,也说不准,”她眼睛一亮,眉毛也变得弯弯的,少女怀春就是这样,心绪往往瞬息万变,阴晴不定,任谁都看不清也道不明,“他或许是不敢和我打招呼,所以才故意向燕儿问路呢?嗯,一定是这样,他明明也瞟了我一眼,虽然只是一眼,但那里面可是包罗万象,比天地还要宽广呢。” 想到这里,翠羽的心像一下子被打开了,轻松的要展开翅膀直飞长空似的,她扔下手里已经被捏的粉碎的花骨朵儿,昂首阔步的朝前走去。可是刚迈出两步,她却停下了,嘴巴微张着,四处环顾着周围。 这是哪里啊?怎么不是平时回家的那条路呢?还有,身边的林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密了,密得连阳光都是一滴一滴的透进来的,一点都不敞亮。 翠羽叹了口气,看来因为自己方才满腹心事,所以不知不觉中偏离了回城的小径,拐到林子里来了。她到不着急,迷路这等事她从小到大也不是没经历过,只需要先找到太阳明确方向,然后朝着正确的方位走,就一定可以出的去的。 翠羽用手做成凉棚搭在额头上,眯着眼睛朝上望,太阳,在这边,所以右手边就是南,没错,只要一直朝南走,就一定能重回小径的。 找到了方向,翠羽不觉哼出一首小曲儿,她用枝条抽着前面的杂草,像给自己开路似的,大踏步朝前走去。 “嘿嘿,姑娘的声音......很是动听,比树上黄鹂的歌声还美妙呢。” 前面的林子间飘出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又细又尖,男女难辨,就像锋利的爪子,扎得人心里又疼又痒,很是难受。 翠羽停下脚步,眯着眼睛向前看。林子的缝隙中隐隐约约露出个人来,那人个子不高,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样子,穿着一身土布衣裳,头顶歪歪扭扭的带着顶瓜皮小帽,半斜着身子朝她的方向望来。 第二章 欺负 翠羽冲着那个人影盯了一会儿,心里突然有点发毛,虽然她已经隐约听到了前面的人声,但这里毕竟只有她和他两个人,况且夕阳的光正在向后面撤去,若是那人真要做点什么,恐怕自己还是不好脱身的。 翠羽清了清嗓子,决定不去搭理那人的搭讪,她稍稍偏了点方向,绕过他继续向前走去。 “姑娘,你的身子真好闻,怕不是抹了什么异香吧?” 尖细的声音冷不丁的在身侧响起,那人的身体在电石火光间已经和她贴得紧紧的,透过单薄的衣袖,翠羽甚至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温度。 他的身体很烫,烫里面含着某种欲望,这高高昂起的欲望是属于雄性的,她虽没经历过,却能想象的出来。 翠羽下意识的将身子向后一撤,远离了那根不算结实的胳膊,“公子,你这样太过于失礼了。”她强迫自己抬头,把惊惧藏在心里,做出一副强硬的样子。 可是当眼睛扫到那个人的脸庞时,却吓得一个哆嗦,彻底的暴露了自己的脆弱。 瓜皮帽下的那张脸很瘦,下巴尖的能戳死人,最关键的是,那脸是僵的,就像凭空罩了个刷着白漆的面具。两只眼睛很黑,深不见底,眼球像是也不会动,从斜上方耷拉下来,直勾勾的盯在翠羽的胸前。嘴巴薄薄的,就像两张皮贴在一起似的,半张着,露出口腔中圆圆的一坨舌尖。 翠羽的第一反应就是遇见傻子了,因为正常人不会像他这般,没有半点生气。 和傻子理论是不会有结果的,于是翠羽强忍住心里的不安,头一低,侧着身子从他身边绕过去。 踩到有些泥泞的土地上时,她稍稍打了个滑,脚踝“咯嘣”一声,身子也跟着震了一下,她来不及顾及脚踝的疼痛,深一脚浅一脚的急急朝前走。从后面看,她的步态有些可笑,就像一个拄着拐杖却健步如飞的老太太,于是那男人又嘿嘿的笑了两声,紧跟着翠羽走上来,这一次,他的胆子更大了,手直接拉上翠羽被冷汗浸润的手心,抓住她白皙的手掌放到嘴唇上。 翠羽被他大胆的行径弄的愣住了,一时间竟没回过神儿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直到看见他伸出了舌头,轻轻的舔着她青葱似的指尖,她才猛然间回过味儿来,抽出手一巴掌劈头盖脸的打了下去,“臭猪、无赖”的指着那男人大骂了一番,骂着骂着,她委屈的情难自已,竟掉下泪来。她年方及笄,备受爹娘宠爱,从未受过如此羞辱,一时间不禁悲从中来,眼泪越聚越多,最后放声大哭起来。 林外的人也被这哭声惊扰了,几个人连声高问着出了什么事,朝这边赶了过来,可那男人不退反进,像张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他又一次蹭到翠羽身旁,紧挨着她站着,“姑娘哭都哭得这么美,让我好生心疼,不然,你随了我,我不会再让你哭的。” 翠羽从未见过如此偏执的男人,她泪眼朦胧的看着他扭曲的脸,心里一片冰凉,他是听不懂人话吗?为什么在被拒绝被打了之后,还是执拗的觉得自己会倾心于他,会和他情投意合呢?很快,这冰凉化成了深深的恐惧,恐惧里还含着一点恶心,她几乎想一口啐在男人脸上,又怕激怒他让他的行为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翠羽,翠羽,是你吗?你在林子里吗?” 君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的救兵终于到了,翠羽于是忍住抽泣,“君生姐姐,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快来救我......” 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男人终于将眼睛从翠羽身上挪开了,他无精打采的朝林子外面瞅了一眼,又将脸贴近翠羽的耳朵,“小黄鹂,我们后会有期。”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只给急匆匆赶来的几人留下了一个背影。 翠羽的耳垂被他吹出的热气烫了一下,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她握紧拳头,紧咬下唇,才勉强维持住了站姿,没有倒下。可是,当君生她们冲过来将她抱在怀里时,她却再也忍不住了,一张俏脸哭得梨花带雨,“君生姐姐,我被人欺负了。” 君生和燕儿一左一右的搀住翠羽的胳膊往大路上走,边走还边回头,“是刚才那个男人吗?个子不大,带着小帽的那个?” 翠羽用手帕擤出长长的一道鼻子,“他摸我的手,还舔......” 君生吃了一惊,登徒子她不是没见过,他们往往就是说几句俏皮话,大胆的,大不了会跟到你家门口,看看是哪家的漂亮姑娘,像这样在光天化日下敢做出这等事的,她真的是闻所未闻。 君生见翠羽被吓得花容失色,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她和燕儿她们几个一起将翠羽护送到家里,并且遵从她的意思,没有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她的父母和哥哥,只说她今天爬山时扭了脚,让她家人去请个跌打大夫回来。 安顿好一切后,君生坐到翠羽床前,拉住她的手,“答应姐姐,以后要多留几个小心,尽量不要独自出门,若是再遇到那个男人,你就一句话也不要对他说,往人多的地方跑就是。” 翠羽被她一讲,又红了眼眶,“好姐姐,我还有句话没对你们说,那登徒子不光是无理,他还执拗得吓人,我今天对他又骂又打,可是他却好像挺不明白我的意思似的,怎么说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我只要一想到那个笑,就觉得怕极了。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噩梦,怎么甩都甩不掉,越是想醒越醒不过来。” 说完,她又断断续续的滴下两道泪来,君生用手绢将翠羽的眼泪擦干净,“傻孩子,我刚才只是为了让你多加防范,所以话说得严重了些,其实你想啊,他又没有跟着你,怎么会知道你住在哪里?更何况,当时他之所以那么肆无忌惮,是因为周围没人,现在你在城里,在自己家里,借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对你怎么样的。” 第三章 牡丹 翠羽乖巧的点点头,“君生姐姐,燕儿姐姐,明天你们还来吗,我想剪几张窗花,可是剪来剪去都弄不好,你们两个手巧,可以教教我吗,对了,就是那个七星对月,我怎么剪都会少两颗星星,真是笨死了。” 燕儿噗嗤一笑,摸摸她绒绒的头发,“小孩儿就是小孩儿,这眼泪还没干透呢,心思就飘到别处了,好啦,我明儿啊,把所有的样子都带过来,一个个教你剪,好不好?对了,我还有个燕子成双,不知道小翠羽喜不喜欢?” 见君生瞪了自己一眼,翠羽又重新嘟起嘴巴,燕儿吐吐舌头,不再说下去了,她把手搭在君生的肩头,“姐姐,我们也回去吧,让这丫头早点休息,她受了惊,多睡睡总是好的,明一早我去找你,我们再一同过来。” 君生冲她点点头,二人又对翠羽叮咛了一番,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听见脚步声远了,翠羽才骨碌一下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桌子旁,轻轻拈起搁在上面的那朵粉若云霞的牡丹,今天遇到张公子时,她就带着这朵牡丹,他不记得自己,总会记得这朵花吧。她将牡丹重新别到头上,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张公子,若今天你在,肯定不会让那狂徒这般欺负我的。” 在年轻的女孩子的心里,心仪之人总是无所不能的,所以经她这么一想,那张公子的形象顿时又高大了许多,简直就像站在云端的神祇一般。 翠羽看着镜子中自己绯红的脸蛋,脑海中已经构想出她和那姓张的少年郎再次相遇的情景,心中的不安和恐惧也顿时少了大半。过了许久,她终于不好意思再盯着镜中那个脸含春色的女子,将镜子翻转了过去,自己则重新躺回床上,带着满心的期待沉沉睡去。 夜半的时候下起了雨,雨势不大,却淅淅沥沥的没完没了,惊扰了翠羽的好梦,她睁开眼睛时嘴角还带着一抹浅笑,方才在梦里,张公子俯身捡起地上的花递了过来,他说:姑娘,这花虽美,却不及你半分,然后,他嘿嘿一笑,将花轻轻的插到她的发间。 等等,翠羽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蜡黄,他......笑了是吗?为什么那笑声那么熟悉,穿进耳朵里,连着心脏都好像被针猛地扎了一下似的。 翠羽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不对,那声音不对,它是猥琐的、尖锐的,还带着一点吞咽口水的声音,这笑声怎么可能属于那个仪表堂堂的张公子,它分明是属于......想到这里,翠羽一口气噎在喉咙中,上不去也下不来,过了好久,她才缓过神来,捂住“咚咚”直跳的胸膛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没事,没事,过几日你就会将那人忘了,他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君生姐姐都说他不会找过来的。”翠羽抱着膀子,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可是,似乎是要故意和她作对似的,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哒哒”声,这声音不是雨滴声也不是人的脚步声,倒有点像...... “谁?”翠羽叫了一声,这一个字被她说的打了几个弯,恰到好处的将她心里的恐惧全部表露了出来。 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滴哩哩的雨声,现在雨声占了上风,好似将刚才那怪音一口吞下去了似的。然而翠羽却依然不能平静,她抱膝看着窗外,呼吸声都缓了下来,生怕惊扰了外面那个不知是真实的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 过了好久,外面还是保持着该有的形态,眼睛所到之处只有一团乌黑,什么都瞧不清楚。 翠羽心神稍缓,手肘撑着床面准备重新躺下,却猛然瞅到竹枕上散落着几片花瓣,她这才想起自己竟然没把花摘下就睡着了,于是赶紧将牡丹取下来,心疼的抚摸它被压得扁了一半的身子,“还好还好,你还没有完全散了架,要不然,我可到哪里后悔去。” “小黄鹂,你这般懊恼,是因为害怕再也见不着我了吗?” 窗子“卡啦”一声,动了几下,随即,一个带着瓜皮帽的矮小的身影印在窗纸上。 “嘻嘻,你别担心,我这不是来了吗?别怕,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到了那里,你便再也不会同我分开了。” 梦中的笑声终于变成了现实,可翠羽却像置身梦境,呆呆的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忘记了喊,也忘记了逃,君生的话还回荡在她脑中,可是她却不能将指令化成行动。直到那个身影来到床前,她看到了他被油灯映在墙面上的影子,高大的、分叉的、强悍的......她的身子猛地一弹,几乎跳了起来。 然而,一切都在她行动之前尘埃落定了,翠羽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就被一样又硬又尖的东西高高挑起,穿过房门,越过墙头,消失在漫天雨雾间。 院子中,牡丹花的花瓣散落了一地,被几滴鲜血染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快些吃完,便回去吧,你这次也待了不少时日了,若是被发现了,对我可没什么好处。” 吧唧吧唧...... “十五六岁的姑娘就是细嫩多汁,我怕是比不了的,你看那脖子,那脸蛋,一丝儿纹儿都没有,哎呦,还有那嘴唇子,殷红殷红的,看得我都想咬一口了。” 吧唧吧唧...... “哎,她身上还带着几件首饰,你用不着,就给我留下吧,我看着它们到值几个钱,看来这孩子被爹娘宠的要命,不大年龄,倒是给添了不少好东西,哎,你说,他们要知道女儿的下场,会不会晕死过去,或者,干脆就随她去了,哼,我倒是想看看那两个老东西的样子,有意思,真有意思。” 吧唧吧唧...... “还没吃完啊,我这身子骨经不起湿寒,每次回来都得在床上躺上一天呢,你也快着点,我这腿啊,都快撑不住了,这里没有雨,竟比下雨还要潮上一些,我的头发都有味儿了。” 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 第四章 嫌犯 程牧游仔细听完堂下几人的陈述,这才将身子转过来,手背身后轻声问道,“女儿半夜失踪,你们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 翠羽的父亲刘春小心翼翼的捧着一方手帕递给旁边站着的史飞,史飞将手帕拿给程牧游,“大人,是一朵碎了的花。” 程牧游将手帕托在手心,低头仔细的看着那朵牡丹,手指搓了搓皱成一团的花瓣,“这上面是......血?” 刘春嘶哑着嗓子,“是的大人,我今早见翠羽的房门敞开着,人却不见了踪影,屋子外面就放着这朵花,虽然下了整夜的雨,但是这花瓣上还是隐约能看出些血迹,还有,屋子里也有血,从床上到门外,长长的一串......” 他说不下去了,伏在地上哭了起来,翠羽的哥哥刘铭扶着自己的父亲,嘴里不停地说道,“程大人,青天大老爷,我这妹妹一定是被贼人劫去了,现在生死未卜,母亲现在也病的起不了床,还请大人为小的做主啊。”说完之后,他便在地板上将头磕得咚咚响。 程牧游看了史飞一眼,史飞会意的点头,紧走几步上去将刘铭扶了起来,又去取了把椅子,让已经虚弱不堪的刘春在上面坐着。 程牧游又将目光转到旁边跪着的两个女子身上,她俩从进来起眼泪就没断过,此刻,还在捂着嘴抽泣个不停。 “你们两个是何人,方才听刘春说他只有一儿一女,你们可知公堂并非市井,不是可以随意进来的地方。” 君生止住哭声,忙不迭的伏下身子,“大人,民女知道,只是尚有一事需要告知大人,此事或与翠羽妹妹的失踪有关。” 程牧游淡淡扫她一眼,“说。” 君生抬起头,“昨日,我和翠羽、燕儿还有几个姐妹一起出去登高赏秋,回来的时候,翠羽同我们闹了别扭,一个人走进了林子,后来,我们在林外听到了她的呼救声,便急忙赶了进去,谁知,在枫林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男人,那人远远地看到我们便逃走了,所以民女只看到了他的背影,没将他的长相看清楚。据翠羽说,那人难缠的很,对她纠缠不休,还......非礼了她。” “昨日赏秋之人甚多,翠羽姑娘虽然进入林子里,却也能随时叫人过来,那男人怎么如此大胆,青天白日下侮辱妇人。”程牧游皱眉沉思道。 “民女也是这么想的,而且,翠羽还说,那男人和别人不同,他很是古怪,似乎偏执到了极点,对她拒绝的话根本听不进去。” “后来呢?你们回来的路上可发现有人跟踪?” 君生坚定的摇了摇头,“没有,出了这种事,我们自是极为小心,一路上都在回头张望,生怕那人跟了过来,可是,一直到了刘家门口,都没有看到那无赖的身影。” “你们遇到那男人的地点是在哪里?” “凌云山脚下南侧的枫林里。” 刘春在众人的搀扶下走出新安府,君生见他耷拉着肩膀,没精打采的瑟缩着脖子,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不禁心下不忍,轻声安慰道,“程大人已经派人去了枫林附近,相信不久事情就会有结果的,大人他一心为民,将这件事交给他,刘叔你也应该放心了。再说了,翠羽妹妹从小就是有福之人,肯定不会有事的。” 刘春兀自点着头,“是,她没事的,她一向都很乖的,不会让我操心。” 君生刚想多安慰他两句,忽然看到一个人挎着个竹篮从新安府的门前一闪而过,那人穿着灰布衣服,头顶带着个小帽,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蹦蹦跳跳的朝前走着。 “等等。”君生话还没说完,身子就已经追了上去挡在那个人前面,她盯着他略显稚气的脸蛋,“是你,昨天在林子里的那个人就是你,对不对?” 那少年被她唬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已经被几个人围住,其中一个年长的眼睛充血,死死的箍住了他的胳膊,“原来是你,你把我女儿弄到哪里去了,你还我女儿。” “我我我......你们是谁啊?什么女儿?什么林子?”他急的直跳脚,想扒开自己身上的那只手,可是一只还没抠下来,另外几只又压了上去,将他死死的按在原地。 “刘叔,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新安府叫人,官府的人来了,看他还怎么逃。”君生说着就走进新安府的大门,没出一会儿功夫,程牧游便带着史飞史今走了出来,蒋惜惜也跟在他们后面,朝着前面扭成一团的几个人走过来。 “大人,民女昨日看到的就是这个男人。”君生朝前一指,“昨日我虽没有看清他的面孔,但是那人的衣着姿态都和他一样,还请大人将他带回去仔细拷问。” 程牧游走上前,看着站在刘春他们中间,衣服都被拉扯破了的那个半大男人,脱口说出两个字,“右耳?” 右耳跪在新安府的公堂上,可怜兮兮的听着君生对自己的指控,他急的抓耳挠腮,面红耳赤,可是无论怎么问,他都只回答三个字:“我......我没做。” 程牧游见问不出什么,只得转向君生和燕儿,“你们两个可看清楚了他的模样。” 君生垂下头,“正面没有,但是他的背影却和那个男人一模一样。” “只凭一个背影,官府是不可能抓人的。” 君生行了个礼,“民女知道,但是就这么放走他,万一人跑了,天高海阔的,可到哪里去寻他?” 程牧游略一沉吟,又看向右耳,声音放缓了一些,“右耳,我暂且关你三日,三日之后,若没有任何与你相关的线索,我便放了你,你可愿意?” 右耳一屁股坐到地上,拼命地摆着手,“不愿意不愿意,绣庄活多,我要是坐牢了,没人干活,小姐肯定会怪罪我的。” 堂上的人都被他的“理由”搞得哭笑不得,程牧游刚准备再说些什么,一个衙役从外面跑了进来,“大人,晏姑娘来了,她说自己有右耳不在场的证据。” 第五章 灵眼 晏娘的身影出现在公堂上,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走上前冲程牧游施了个礼,“大人,方才听邻居说我家右耳被官府的人带走了,罪名是昨日非礼了一位姑娘,可是,昨日他分明一直待在绣庄里面,哪都没去,难道他竟有分身之术不成,可以一个身子留在我这里,一个身子去了那位姑娘那里?” 蒋惜惜嗤的一笑,“右耳启是凡俗中人,就算有分身之术也不是不可能。” 程牧游瞪了她一眼,蒋惜惜耸耸肩,站在旁边不再说话了,他又看向晏娘,脸上颇有为难之色,“晏姑娘,你是右耳的身边人,所以你的证词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多大的作用。” 晏娘两手摊开,“可是绣庄一向都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哪里又能有第三个人来给右耳作证呢?” “既然没有,我便只好先留他三日,你放心,新安府不虐囚犯,吃的睡的一应俱全,绝不会亏待了他。” 晏娘抬起眼睛,嘴角还是含着笑意,但说出来的话却没那么客气了,“程大人,新安府虽好,却不是右耳的家,这小子只能跟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能去。” 蒋惜惜冷哼一声,径直走到她跟前,“姑娘是想影响新安府断案不成?右耳是留是走,还轮不到姑娘在这里拿主意吧。” 晏娘凝视着蒋惜惜的眼睛,身子轻轻的绕到旁边,在她肩头拍了一拍,“我自然是拿不了新安府的主意,不过她却可以。”她指着跪在地上的君生,“这位姑娘,你且好好的看一看,昨日遇见的那个男人,真的是我这不成器的小伙计吗?” 君生站起来,和燕儿两个人走到右耳面前,上上下下,一前一后的打量着这个跪在地上身量不足的绣坊伙计。 右耳有晏娘撑腰,胆子似乎也大了不少,他索性直起身子,任两个女人将自己翻来覆去的打量,只不过,那张尖尖的小脸上,不知不觉泛出了第三只眼睛,那眼睛立在眉心,闪着红色的异光。 除了晏娘,只有君生和燕儿看到了右耳的第三只眼,这是当然的,他想让谁看见,谁便能看见,所以一开始,两个女人差点就叫出“妖怪”两个字来,可是话还未说出口,她们突然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随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们只知道自己跪在公堂之上,剩下的话,却是由另外一个人帮自己说出来的。 君生说:“程大人,这么仔细一瞧,民女才发现这小伙计和昨日见到的那个人完全不同,除了衣服和帽子相似,身量、姿态竟无半点一样的地方,民女耽误大人办正事了,还请大人见谅。 燕儿说:“君生姐姐说的是,是我们误会这位小伙计了,给程大人添了麻烦,实在是过意不去啊。” 程牧游心中虽然纳罕,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最重要的是,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这件事是右耳做的,这半大小子和晏娘虽然来历不明,倒不像是会劫掠女色之人,于是他责备了君生和燕儿两句,便让晏娘带着右耳回去了。 将刘春父子送回家后,君生和燕儿才离开了刘家,挽着手慢慢的在街上走着。 君生一路沉默,燕儿则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气,两人回想起昔日和翠羽亲密无间的姐妹情谊,一时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情难自已。 “燕儿,”君生终于发话了,“刚才在公堂上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那小伙计的模样和我第一眼看见时似乎不同了,而且我向程大人说出那一番澄清的话时,头脑不清不楚的,好像那番话是有人抓住我的舌头替我说出来的一般。” 燕儿瞪大眼睛,“经你这么一说,我似乎也想起来了,当时我整个人晕乎乎的,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已经跪在那里替那小伙计说起话来。” 君生蹙着两道细眉,“这事愈发蹊跷了,燕儿,你先回家吧,我还有个地方要去。”说完,她便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朝来路的方向走去。 “君生姐姐,你要去哪儿啊。”燕儿急的在身后唤她,可是君生脚步匆匆,在喧闹的人群中左转右转就不见了。 右耳蹲在房檐下,手握弹弓瞄准了立在枝头上的精卫,他眯起两只眼,用眉心的那只灵眼对准目标,只听“啪”的一声,一颗桃核精准无误的砸中了精卫的身子,精卫张翅跃起,海蓝色的羽毛散了一地。 右耳捂着肚子躺在地上,笑得差点现出原形,精卫哪里肯放过他,它的翅膀向身后一折,如一只飞镖般俯冲下来,尖锐的小嘴唰的一下就嘬掉了右耳头顶的一撮白毛。 两只灵兽在地上打成一团,掀起阵阵尘埃。 晏娘斜睨他俩一眼,顺手抓起一根鸡毛掸子扔了过去,“方才你还振振有词,说什么绣庄活多,现在怎么到游手好闲起来了。” 被这么一惊,精卫重新飞回了树枝上,右耳则顶着一头凌乱的毛发慢腾腾的走到晏娘跟前,“说吧,有什么吩咐。” 晏娘侧身躺在摇椅上,把玩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你去一趟凌云山下面的枫树林吧。” “树林我当然是乐意去的,只是去那里做什么呢,万一再被人碰见了,我多出几张嘴也说不清楚了。”右耳嘀嘀咕咕的蹲下来。 晏娘踹他一脚,“你若不想被人瞧见,好像谁能瞧见你似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心里不乐意,所以才拿精卫取乐,这不,洗脱冤屈的机会来了,你还是亲自去一趟,看看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右耳还是墨迹着不肯走,晏娘看了眼院门,嘴角轻轻一翘,已是计上心来,她冲右耳使了个眼色,悄声说道,“那位叫君生的姑娘还没对你放下疑心呢,她现在正偷偷摸摸的守在门外,反正你现在无聊得很,倒不如逗逗她,带她兜几个圈子,让她累的精疲力竭,却无功而返,你也算是解了恨了。” 第六章 婆婆 君生紧紧的盯着前面那个瘦小的背影,一刻也不敢将眼睛挪开,她已经随着他走了几条街,这一路上,他去了糕点铺买点心,去了针线铺买针线,去了裁缝店做衣服,最后还去澡池子泡了个澡。 现在,他似乎终于逛够买够了,在澡堂外面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突然脚下生风一般的朝城外走去。 君生此刻已经累的腿都麻了,但是看到右耳直奔着城门走去,半点也不敢耽误,一路小跑随着他出了新安城。两人一前一后,前面的那个健步如飞,但是走一走便停上一停,拈朵花,追追蝴蝶,喂喂湖里的鱼,悠闲又快乐。后面的那个却气喘吁吁,神经绷得紧紧的,一路上还躲来躲去,生怕被人发现自己。 可即便如此,君生还是在一条羊肠小径上把右耳跟丢了,明明刚才他的身影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可就在她弯腰提鞋的那一个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君生心里一惊,紧跑两步上前,转着身子四下张望着,可是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却都没看到那个瘦小的穿着粗布衣衫的身影。 那右耳就像有遁地之术一般,凭空消失了。 君生站在原地捶胸顿足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放弃了这次“跟踪”,叹了口气朝新安城的方向走,可刚走出两步,她却冷不防踩到一块石头上,本就磨薄的鞋底在石头尖锐的棱角上“刺啦”一声破掉了,露出穿着白袜的脚底。 君生懊恼不已,她索性脱掉鞋子,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这里的路不比城里那么平坦,是由石子铺成的,再加上昨晚下了一夜的雨,走在上面脚底又湿又滑,很是难受。她只好捡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在路边,在杂草中仔细看着,希望能找到某样可以暂时裹脚的东西,让自己将就着走回家。 她只顾着低头寻找,却全然没有发现有个人从小径的另一端慢悠悠的朝这边走来,走到她身边时停了下来,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腰上挂着的一块玉牌,玉牌成色不错,在日光的照耀下没露出一丝杂质,那人盯了它一会儿,这才发话了,“姑娘,鞋子坏了?要不要到老身家里去,让我用针线给你补上几针。” 君生被这个苍老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这才发现自己被一道黑影挡住了,于是仰起头,看着面前的那个好心人。 那是个老婆婆,看起来已入花甲,头发白了大半儿,凌乱的在后脑勺上盘了个发髻。一双眼睛凹陷进皮肤里,泛着晦涩不明的光,鼻子倒是很高,鼻尖又长又弯,就像老鹰的喙。 她身后背着个大竹篓,里面装着的全是青色的布帛伞,竹篓看起来不轻,她却背的毫不费力,显然是早已习惯了。 “姑娘,”老婆子伸手抓住了君生的手腕,君生被这只手吓了一跳,它薄薄的一层皮下面是凸起的血管,青色的,粗的像蚯蚓,一看就是没有停歇过的一双手,“走吧,我家就在前面那座山包后面,我做了一辈子伞,卖了一辈子伞,穿线缝针的手艺还是有的,你这鞋子实在是用不得了,就让老身帮你一把吧。” 君生赶紧站起来,冲她深深的行了个礼,“谢谢婆婆,这鞋子着实破得厉害,我正发愁不知该怎么回去,幸好遇到了您,只是不知该如何称呼您老呢?” 老婆子扶着君生朝前走,“你就叫我钟婆婆好了,对了,姑娘为何一人来到此处呢?这里偏远,总共也没住着几户人家,你一个人来,不怕遇上坏人吗?” “我......”君生刚想把翠羽失踪的事情说出来,却突然想到官府尚未破案,自己贸贸然和盘托出,有可能会对案子有影响,于是便又将话咽了回去,“我本是同姐妹们一起出来赏秋的,怎奈山上人多,和她们走丢了,所以便一个人来到了这里。” 钟婆婆看了她一眼,慢悠悠的说道,“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小心点为妙,现在世事虽太平,比以前强上很多,但也总不免有那么几个胆子大性子猛的,你一个如花儿似的女儿,独自出门总归是不安全。。” 君生连连点头称是,两人绕过山包,看到不远处有两座房子,其中一座房子又大又敞亮,房顶炊烟缭绕,门前绿地成畦,另外一座却又小又破,院墙和房子都被烟熏黑了,院门上爬着苔藓,显然已经建了很多年,而且很久都没有人好好打理过了。 钟婆婆搀着君生绕过那座崭新的房屋,来到自己家门前,她打开院门,不好意思的回头冲君生笑了笑,“这房子就我一个人住,难免简陋了些,姑娘不要介怀。” 君生忙摇头说不会,脚下却已踏进了院门,院子很小,里面只有两间屋,一间是住人的,另一间是烧火做饭的灶屋。房子后面有一洼菜地,菜倒是种了不少,看起来密密的一片。 房门没有上锁,钟婆婆推开门,招呼君生进来,两人还没坐定,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了唤门声,“婆婆,是您回来了吧,我娘今天包了饺子,让我给您拿来一碗。” 钟婆婆愣了一下,冲门外说道,“我一把老骨头了,吃不了什么了,还是留给你和你娘吃吧。” “婆婆,您别和我们客气,娘包的不少,整整两大笼呢,我们两个人哪里能吃得了,我给您送进来了啊。”门外的人说着就走了进来,他看到屋里的君生,稍稍一愣,然后腼腆的笑了一下,“呦,您家来客人了,早知道我就多拿一些过来了。” 君生看着那个人走进房间,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这不就是昨日她们几个在山上遇到的那位张公子吗?翠羽就是因为他才和她们走散,后在林中遇到了那个古怪的男人。 钟婆婆站起身,“这是我在外面偶尔遇到的一位姑娘,她的鞋子坏了,我让她到家里来,好帮她补一补。” 第七章 蹄子 张公子把碗递给钟婆婆,冲君生行了一礼,“姑娘好,我姓张名睿,就住在旁边,是钟家的邻居。” 君生心里想着翠羽,一时没回过神来,看到他对自己行礼,才如梦方醒,也赶紧回礼,嘴中说道:“我是君生,今天幸得婆婆相助,否则可能就回不了家了。” 钟婆婆一边将饺子倒进自己碗里放入菜罩子,一边嘟囔着,“张睿啊,你还自报上家门了,要不要老身帮你多问上一嘴,看看这位君生姑娘是否已有婚约啊。” 被她这么一说,那张公子哪里还坐得住,他急得满头汗,“婆婆这是说哪里话,我只是......只是......”他连续好几个只是,却说不出只是要做什么。 钟婆婆被他逗得哈哈一笑,在他后背上猛地一拍,“我说笑的,你还当真了,就是你当真,人姑娘家也不会当真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张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偷偷看了君生一眼,只见她还是站在那里,一副淡淡的样子,顿时心灰意冷起来,他又行了个礼,忙不迭的走出院子去了,连盛饺子的碗竟都忘记拿走了。 见他走远了,钟婆婆才又转向君生,“姑娘没生气吧,我方才就是随口说笑,没冒犯到姑娘吧。” 君生连说哪里哪里,她脱下鞋子,交给钟婆婆,钟婆婆接过鞋子,手里的针线飞舞着,一会儿便将那个裂开的口子缝的针脚细密,结结实实。 “婆婆手真巧,”君生将鞋子穿在脚上,在地上走了几步,“根本感觉不出来是补过的,我本以为这鞋子要不得了,这么看来,再穿上一年也不是问题。” 钟婆婆将针线一一收好,轻轻叹了口气,“不是手巧,从小做活做习惯了,想不巧也练出来了,我就是受累的命,没办法。” 听她这么说,君生心里陡然生出几分疼惜来,她坐到钟婆婆身边,看着她满是皱纹的侧脸,轻声问道,“刚才我就一直想问来着,却怕您伤心,”她拉住她的手,“婆婆,您没有孩子吗?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钟婆婆侧头看着她,“孩子?唉,早就不在了,我总共就养了这么一个,没想到和他老子一样,是个短命鬼。” 君生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抱住钟婆婆佝偻的肩膀,“以后我常来这里看您,可好?帮您种种菜、施施肥,做做家务。” 钟婆婆笑了,“那倒不必了,看你这小手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让你种菜,还不是给我添麻烦吗?” 君生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婆婆是不愿意让我来咯。” “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闺女,能常来看我我当然开心,”钟婆婆笑眯眯的看着她,“不过下次记得不要再把鞋子磨破了。” 君生点点头,“婆婆,我看您的伞做的甚是精致,我想买一把,给我那城里的姊妹也带上一把。”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想找个借口多帮钟婆婆一点,她不好直接给她银子,便只能用买伞的方式来报答她。 “好,好,”钟婆婆把竹篓拿过来,“你挑一挑,看喜欢哪个?” 君生走过去,随便拿了两把出来,刚想掏银子,却又蹲了下去,挑了一把最小的,伞骨最细的拿在手中,“这把是给翠羽买的,她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到时候就能同我们一起观雨同游了。”她一边在心里默默的说着,一边将银子放到桌面上。 “婆婆,时候也不早了,我便回去了,等得了空,我再来看您。”君生冲钟婆婆深深的行了一礼,然后踏出门槛走入院中,钟婆婆紧跟在她身后,同她一起来到院里。 “呜呜......呜呜......”一阵模模糊糊的哭声夹杂在秋风中飘进君生的耳朵,这声音像是从房后的菜地里传来的,听得君生浑身一紧,停住了出门的脚步。 “姑娘,怎么了?” “婆婆,你......有没有听到哭声?”君生回头,望向那片绿油油的菜田,现在太阳已经落了一半,那里面被前屋的阴影遮挡住了,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哎呦,我都这把年龄了,耳朵没有全聋就算是不错了,哪里还指望能听得到什么。”钟婆婆跟在身后说道,“姑娘,快些回去吧,别让你爹娘担心了。” 君生点点头,又握了一下钟婆婆长满了老茧的大手,径直朝着小路的方向走去。经过旁边的院子时,她看到张睿正在给一位妇人捶背,两人说说笑笑,很是亲密。像是感到有人在看自己似的,张睿猛然回头,正对上君生的眼睛,他一下子红了脸,胳膊举到半空,似乎想向君生打招呼,可是过了一会儿,又讪讪的放下了。君生冲他轻点了下头,脚下的步子却是不停,她要趁天黑之前赶回新安城,现在夕阳已经坠了大半,她真的是要抓紧时间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上时,君生踏进了城门,看着眼前街市灯如昼的景象,她舒了口气。不知为何,这一路上她都心神不宁的,虽然身旁不乏秋游回来的人群,可是却依然心里发毛,背后发麻,因为,从钟婆婆家里出来后,她就一直能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脚步声却又不像,不远不近的跟在她后面,没有靠的太近,却又不会离的太远。 君生回了无数次头,可是每次都被身后的人遮挡住了视线,只有一次,她在准备转过来时看了下地面,却发现离自己不太远的地方,在数双着急赶路的人腿里面夹杂着四只蹄子,蹄子很大,沾满了泥浆,她回头,它们便立住不动,似乎在故意和她保持着距离。可当她想再看得清楚些时,那些蹄子却不见了,它们似乎隐入了暮色中,和黑暗混为一体,或者这么说,它们本就属于黑暗,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才来到这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来到人间的万家灯火之中。 第八章 童女 君生现在被灯火包围着,心里也有了暖意,她走到一个岔路口,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到刘家看一看,问问情况再回家。 刘家住在胡同的尽头,门前有一条长长的石阶,以前她和燕儿来找翠羽时,总是边上石阶边抱怨,开玩笑说这路怎么这么难走,每次都走的腿酸脚麻的,以后再也不来找这个小丫头玩了,可是现在......君生望着刚爬上半空的月亮,心情又低落下来,她轻叹了一声,“翠羽啊,你到底去了哪里,你娘为了你都病了,你一向最是孝顺,所以快些回来吧,还有剪纸,我还没教会你怎么剪七星对月呢,其实它很简单,以你的聪慧,应该一学就会的,到时候你把它贴在窗户上,一定漂亮极了。对了,还有那位张公子,你知道吗,我今天看到他了,他就住在城郊,看起来和你一样,是个很孝顺的人,你若是真喜欢他,我就让我娘跟你娘通通气,让她找个媒人去说一说,没准啊,还能成就你一段好姻缘呢。” 想到这里,君生暗自垂下泪来,她和翠羽自小在一处玩,情同姐妹,现在翠羽突然失踪,她心里的焦躁虽不能对刘家人表现出来,但是却一点也不比他们少的,她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否则便能像刘铭一样,和官府的人一起去寻人了。 君生提着裙摆拾阶而上,在走了三四个台阶后,冷不丁看到了一双脚,它们就立在离她不远的台阶上,穿着一双布鞋,鞋底沾着带着草根的泥土,仿佛走了好远的路,才来到了这里。 君生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看到一个人影站在石阶上,正低头望着她。那人背对着月光,所以正面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子。 “你......”她一手扶着湿滑的墙面,一手指着上面那个人影,月光将他的影子拉的好长,看起来就像索命的鬼魅,“你……你是谁?” “嘿嘿,昨日竟是我瞎了眼,没看到姑娘你,那黄毛丫头有什么好的,和你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有如云泥啊。” 听到这句话,君生大惊,她拔腿就想逃,怎奈双脚软的像棉花,怎么都动弹不得。 那人摇摇晃晃的走下台阶,伸手就朝君生细嫩的脸蛋上探去,君生没料到他会如此大胆,身子向后一仰,脚下一个打滑,整个人就仰面掉了下去。 君生的手胡乱朝前面抓着,然而只有空气从她的指缝中穿过,什么都没有抓住。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来那重重的一击,可身子却没像她料想的那样,摔到凸起的石阶上,而是被一双胳膊轻轻的托住了。 “姑娘的手臂真的好滑,像缎子似的,”那个又尖又小的声音从脖颈后面传来,后又喷出一口热气,深深的嗅了一下她的头发,“嗯,香,香的很,可惜啊,头发不好吃,会噎喉咙,女人的头发又都那么长,一根根拔掉,麻烦的紧。” 君生的眼泪差点就夺眶而出了,但是又硬生生的将它吞了回去,她想起翠羽的头发,又黑又滑,还带着一股好闻的皂角味儿。头发是翠羽最引以为傲的地方,她总是将它编成不同的发式,乐呵呵的来找自己炫耀。 “翠羽......她......她已经......” “嘿嘿,小丫头味道倒是不错,可是啊,瘦弱了点儿,还没塞满牙缝呢,就吃完了,不过,我现在才知道,童女是最美味的,吃了之后会上瘾,”它的手附上君生的腰部,“你就不同了,鲜嫩多汁,肥瘦相宜。” 话落,他伸出舌头,湿润的舌尖顺着君生的脖子一寸寸的舔过去。 君生很想放声大喊,但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将她的喉咙死死的扼住,让她连一丝气都喘不出去,她只能无助的望着夜空,等待着和翠羽同样的命运。 “砰”的一声,背后的身体猛地朝前扑去,将她丢在石阶上,君生被摔得生疼,但是却不敢动,她的双手死死的抠住身下的石头,生怕自己再被那双手臂抱起来。她看见,有一个桃核在眼前的石阶上滚动了几下,停在额头前方,静止住了。 君生的耳边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声音粗且雄厚,里面还有种又湿又冷的味道,连带着石缝里面的小草都结上了一层冰霜。 她不敢抬头,将身体紧紧的贴在地上,似乎想将身体缩进石头缝儿里一般。 耳旁的喘气声还在继续,君生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想籍此来释放心里的恐惧,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快要炸掉了,要不想点什么,恐怕今夜过后新安城中就要多一个疯女人了。 刚刚数到五,喘气声却消失了,随同它一起消失的,还有一直立在她身旁的那个人影。君生眨巴眨巴眼睛,在心里又确认了一遍,直到发现那个人确实不在了,她才哆嗦着站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朝石阶的尽头望过去。 目及之处,只有一条银色的像尾巴似的东西摆来摆去,就像镶在半空中一般,只一会儿功夫,那尾巴就蹭蹭的朝前移去,遁入了黑暗里。君生又一次揉揉眼睛,这次,她身前就只剩下了那条长长的台阶,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一屁股坐下来,双手捧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她哭,既为翠羽,也为自己。虽然事情还未明晰,可是翠羽,应该是已经不在了,而杀死她那个男人,不知为何又缠上了自己,以方才的经历看,那男人绝不是个普通人,倒像是个杀人无数的恶魔,被他盯上了,自己还能逃掉吗? 想到这里,君生不禁悲从中来,她靠在墙面上,眼泪像珠子似的成串落下。 “君生,君生姑娘,是你吗?”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窜进耳朵,把君生吓得差点从台阶上滑下来。 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这声音来自于翠羽的哥哥,抬起头,她看见刘铭一脸疲惫的站在旁边,冲自己勉强一笑,“你是来打听事情的进展的吧,先跟我回去吧。” 第九章 以德报怨 君生站起身,将散落在地上的伞捡起来,同刘铭一起朝刘家走去。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哥,你方才走上石阶时,可有看到什么人?嗯......也可能是某种非人的活物?” 刘铭一愣,“君生,我刚才就见你心神不宁的,脸上还带着泪,还以为你是因为翠羽的事急的,难道竟是我猜错了?方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君生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嗓子,“先回去吧,到了家里我再详细讲与你。” 到了刘家,两人看到新安府的那位蒋姑娘也在,她正坐在桌旁,同翠羽的父亲攀谈着什么。见到刘铭和君生进来,她赶紧站起来,大步走到两人跟前,她看着刘铭,“怎么样了?你同史飞史今在枫林里发现什么了吗?可有可疑的人在那附近?” 刘铭摇头叹气,“没有,那树林也不大,我们每一寸土地都查遍了,可是什么也没找到。” 听他这么说,刘春当即就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走到蒋惜惜身边,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蒋大人,不能......不能就这么放弃寻人啊,那贼人有可能住在别处,也不一定就在枫林附近,你们不能不管我女儿了呀。” 蒋惜惜使劲点点头,“您放心,人一天没找到,新安府就一天不会放弃搜查的,只是现在天色已晚,找人不易,明天一早,我便同他们一起出去,一定把翠羽给您找回来的。” 君生眼圈一红,走上前冲蒋惜惜行了个礼,“大人,小女有要事禀明大人。” 蒋惜惜见她面色忐忑,未语泪先流,不禁吃了一惊,“君生姑娘,你请讲。” “方才我在刘家门前的石阶上遇到了一个男人,他欲对我行不轨之事,却又不知为何突然间就溜掉了。”说到这里,君生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把自己看到一条银尾的事情说出来,一是当时天色已暗,她怕自己看错了,另一方面,这件事古怪至极,她怕蒋惜惜以为自己在胡言乱语,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你可看清楚他的模样了吗?” “天色太暗了,我看不清楚,但是,他应该就是昨日我们在枫林中遇到的那个男人。” “然后呢,他可说了些什么?”蒋惜惜见君生神色不对,着急的催促道。 “他说......”她看了一眼刘春,双手紧握成拳,“他说翠羽已经死了,虽然没有明白的说出来,但是,基本就是这个意思。” 听到“翠羽已死”这几个字,刘春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哀嚎,然后腿一软跌坐到椅子上,刘铭赶紧走过去,又是捶背又是倒水,嘴里追问道,“君生姑娘,你可听仔细了?这话可不能乱讲啊。” 君生刚要回答,翠羽的母亲却突然从内室冲了出来,她披头散发,衣扣都没有系全,早已不似以前干净利索的模样,“是了,是了,我女儿已经不在了,昨晚我就梦到她对我哭诉,说自己被困在一个又湿又潮的地方出不来,回不了家了,我就知道她是凶多吉少了,我的女儿,我的翠羽啊,你死得好惨啊。”她瘫坐在地上,凄凄的哭了起来。 见刘家乱成了一团,君生又是难过又是后悔,她想若是刚才不把这话说出来,刘家人还能保留着一丝希望,哪怕是一丝渺茫的希望,也能支撑他们继续走完这段人生里最黑暗的道路。 “你们是不是哭的太早了点,”蒋惜惜的声音响起了,她走到翠羽父母面前,“别说现在还不知道是谁掳走了翠羽,就算是刚才那个人,他说的话也不一定就是真的,或许,他就是故意这么说出来,以此来扰乱我们的视线,对不对?” 她的声音很冷静,就像一根定海神针暂时稳住了慌乱的刘家人,刘铭也赶紧擦了擦泪,对父母说道,“蒋大人说的是啊,现在不是乱的时候,人还没找到,我们不能先自乱阵脚了啊。” 听他这么说,刘氏夫妇终于止住了哀嚎,靠着椅子轻轻啜泣。蒋惜惜冲君生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走出前堂,来到院中。 “蒋大人,我刚才是不是不应当那么讲?”君生美目含泪,怯怯的看着她。 蒋惜惜摇摇头,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哪里知道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呢,方才你一定也吓坏了吧,若那个人真是杀害翠羽的凶手,你也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了。” 君生惊道,“大人,你也认为翠羽已经不在了?” 蒋惜惜叹了口气,“我去她的房间看过了,床上地上都是血,想必她当时就受了重创,若今天寻不着人,恐怕是凶多吉少。”她望向君生,“现在和我说说吧,那个人对你说了些什么?” 君生紧咬着下唇,“他说,他说童女是最美味的,还说......还说翠羽已经被他吃掉了,大人,你说,他会不会不是人,否则,怎么会......怎么会......” 蒋惜惜盯着门外的石阶,神情愈发凝重,“若是半年前,我还会觉得你在胡言乱语,可是现在,怪事见得多了,我倒觉得姑娘你猜的没错,我们这次可能又遇到怪事了。”她抬头看着君生,“对了,那个人是右耳吗?” 君生摇头,“他的样子我虽没看清楚,但是直觉却告诉我他不是右耳,右耳一看就是个半大孩子,并不会让人觉得害怕。而那人给我的感觉却是猥琐至极,让人不寒而栗。” *** “枫林里什么都没有?”晏娘挑眉问道。 “没有,除了那几个衙役,连半个鬼影子都没有。”右耳抓起桃子啃了一口,皱皱眉表示不和胃口,便扔到一边,又抓起另外一个。 “难道是我猜错了吗?可是公堂上的那朵牡丹,确实散发着一股妖气呢。” “枫林里没有,不代表他处没有,对了,我今天啊,还救了那女人一命呢,也算是以德报怨了。”右耳耸耸肩膀,啧啧叹道。 第十章 婚事 晏娘两手一拍,摸着右耳被精卫啄秃的头顶,“哎呀,了不得了不得,我家右耳还学会以德报怨了,以后真得对你刮目相看了。” 右耳挥开她的手,又将头顶的毛捋整齐了,这才抬头看着晏娘,“不过那东西倒是挺奇怪的,竟然长着四只蹄子。” “蹄子?你可看清楚了?” “当然了,那四只蹄子大的很,锋利无比,一看就是凶兽,”他打了个哈欠,“若不是小爷我即时出现,那君生可早就没命了。” 晏娘轻笑一声,点了下他的脑袋,“若正面交锋,你还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右耳眼睛一亮,“你已经猜到它是什么了?” 晏娘又一笑,不过这次她的笑容很冷,带着让人看不透的神秘,“它的身份我是猜到了,可让我不明白的是,它是如何离开那个世界来到这里的。”她收起笑容,看向右耳,“我吩咐你的事情都做了吧。” *** 蒋惜惜和君生告别后便离开了刘家,她顺着石阶健步如飞的往下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却停住了脚步。她想起君生的话,那男人方才就是在这里偷袭了她,于是弯下身子,顺着石阶仔细查看着,希望能找到一点和案件相关的线索。石阶上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于是蒋惜惜又一次朝刘家走去,想借一盏油灯过来。可刚走了两步,她的脚却踩到了一块深深的凹陷处,身子一歪,差点扭伤了脚腕。 蒋惜惜俯下身,发现那块凹陷的地方竟然是一只蹄印,她皱起眉头,心里疑云弥漫:是什么动物竟能有如此力气,可以在这么厚实的石阶上踩出一个脚印呢?她又朝周围看了看,发现那印子不止一个,而是四个,从它们分布的方向来看,这东西的着实不小,竟比个头最大的水牛还要大上几分,可是这印子又不像是牛蹄,到像是山羊的脚印。 “山羊,”她嘟囔了一句,“山羊会掳掠民女,会杀人吗?”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都被逗笑了,心里暗骂了一句:蒋惜惜啊蒋惜惜,你如今都快成神婆了,什么都往那方面扯,最近的案子虽然古怪,却也不见得各个都是怪力所为吧,再说了,君生不是说了,自己在这里遇到了那个极像右耳的男人,她可没说自己遇到了一头羊吧。”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又一次朝台阶下面走去。 圆月冲破了乌云的束缚,将柔和的光芒洒向地面,蒋惜惜停住脚步,又一次回过头,望着那四个神秘的蹄印,它们在银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神秘,妖异。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返回到蹄印旁边,蹲下身来,用手掌横向纵向的仔细比了比印子的大小,做完这一切后,方才舒了口气,心平气顺的重新步下石阶。 “夫人,夫人,小姐回来了。”见君生一脸疲态的走进门,她的贴身丫鬟小贝连忙跑进前堂去报信。 果然,没过多久,尤夫人就急急忙忙的走了出来,看到女儿安然无恙的站在自己面前,她捂住胸口的手才缓缓放下,走上前一把拉住了君生,“你呀,越发没规矩了,出去一天,到这么晚才回来,多亏你爹不在家,不然啊,你又要挨训了。” 君生将头靠在尤夫人的肩膀上,撒娇似的在她脖颈上蹭了蹭,“娘,您就别怪女儿了,这一天折腾下来,我真的是又累又饿,到现在都没吃上东西呢。”她怕尤夫人担心,故意将那段恐怖的经历藏起来不说,将话题转移到别处。 尤夫人赶紧命令下人们将饭菜热好端过来,看着君生狼吞虎咽的吃了个半饱,她这才轻轻问道,“翠羽的事怎么样了,官府可找到人了?” 君生摇摇头,将手里的筷子放下,“娘,您看我这才安生一些,您就又提那件事了,咱们不说了好不好?” 尤夫人心疼的将筷子重新塞回女儿手中,“好,不说了,不说了,那我们就来说点别的,”她换上一副君生再熟悉不过的表情,君生一看见母亲这副样子,便知道她要说什么。换了平时,她早已找个借口逃脱了,可是今天,在经历了生与死这样的大事之后,她却觉得这些平日烦恼的事情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人都在,都活的好好地,再烦的事都不算事了。 “今天啊,你舅母到家里来了,你一来就提起你的婚事,说什么你正好到了婚配的年纪,要赶紧将城里的好人家挑一挑,不然别人都挑完了,到你这里,就没有好的了。我知道你最厌烦别人来说这些,就不让她再说下去,可你是了解你舅母的,她那张嘴,一张开就像蹦豆子似的,不说完是不会停的,”尤夫人看了君生一眼,发现她不像往日那么抵抗了,不禁心里窃喜,边给她夹菜边将话题继续下去,“我听着听着吧,就发现她说的那孩子确实不错,虽然是孤儿寡母,家底也不厚,但是据说生的一表人才,很是俊朗,而且今年还考了科举,你知道他多本事吗,全国第十,将来前途无量啊。君生啊,你不是最喜欢读书人吗,这孩子简直就像比着你的标准量身定做出来的似的。” 尤夫人说完话,便默默的看着君生,见她没有任何反应,还是一声不响的夹菜吃,便脑子一转,又加了一句,“还有啊,这后生孝顺极了,爹死的早,他和他娘两个人生活在城郊,平时除了读书,就是帮他娘做活,耕地种田、烧火做饭,什么都会做,你舅母说啊,谁要是嫁给他,那真是有的福享了。” 君生终于放下筷子,抬头看着母亲,“那人姓何名何?” 见女儿竟然主动问起姓名,尤夫人大喜过望,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他叫张睿,弓长张,睿智的睿,你要是看得上,娘明儿就找人给你们说和说和。” 君生冷笑了一声,心下一片空寂,“张睿.....这名字听起来就让人生厌,娘,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嫁给他的。” 第十一章 皮影 烛光映红了程牧游的侧脸,将他本就英挺的五官映衬的更加立体,也在他的眉宇间增添了几分严肃。他将两手交叉放于鼻下,认真的思索着那件困扰了他半月之久的迷案:扈家一百多口人究竟是为何而死的。 据今天从青城回来的衙役所说,扈家那些人是被火烧死的,每个人的身体都缩成了小小的一块碳,根本分不出谁是谁来。而镇子上的人讲,这火根本没烧多久,就很快被扑灭了,按理说人是烧不成这样的,所以着实奇怪。他们还说了一个重要的细节,那就是起火的时候扈准也在,但是做完丧事之后,他就消失了,连宅子和里面的东西都没有变卖,就不见了踪影,没有人看到他去了何处,他也未曾对谁说起自己要去哪里,这对于一个刚刚经历了灭门惨案的人来说,实在是不合常理。 程牧游站起来走到窗旁,眼睛望向对面的高墙:惜惜曾经说过那些字符的来历,她说晏娘告诉她,字符是活人烤炙而成的,所以,扈家的那些人难道也被制成了字符不成? 可是这个炼符的人是谁呢?他为何要灭掉扈氏满族呢? 程牧游心里突然闪过一道白光:对啊,扈准去了青城,所以扈家的人就死绝了,难道那个炼符之人有什么秘密藏在扈家人手里,为怕被人发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杀了扈氏全族? 他为自己的这个结论又是兴奋又是难过,兴奋是因为他似乎终于触碰到了真相的一角,难过则是为了那一百多条人命,他们本是活生生的人,却因为和这个真相沾亲带故了那么一点,就被无情的杀害了。 拍门声响起,蒋惜惜随即走了进来,她冲程牧游行了个礼,“大人,我回来了。” 程牧游将自己从缥缈的思绪中拉出来,“可查探到了什么?” “那个非礼翠羽的人又出现了,这次他纠缠的人是君生,不过幸好没有得手。” 程牧游重重的拍了下桌子,“这登徒子竟如此大胆,真当我新安府吃素的吗,一个人还没找到,竟然堂而皇之的跟踪起另一个人来。” “属下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一回来便派了两个人去了君生家,让他们日夜防守,防止那狂徒再次作案。” 程牧游赞许道,“你做的很好,君生现在已经被他盯上了,绝对不能让她再落入那恶人的魔爪中。” 蒋惜惜犹豫了一下,“属下还有一件事......要禀明大人。” “何事?” “属下刚才在翠羽家门前发现了四个脚印。” “家门前人来人往,有脚印也不奇怪啊。” “可是,那脚印是四个羊蹄印,它们很大,比普通的蹄印要大上好几圈,而且每个都深深的嵌入石阶中,甚是奇怪。” 程牧游低下头,自言自语的说道,“难道又是精怪作祟?”他猛然间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蒋惜惜,“你要多派几个人跟着君生,若那男人真的不是人,两个人恐怕是远不够用的。” *** 君生躺在床榻已经有两个时辰了,可是无论她换成什么睡姿,在心里默数了多少数字,都睡不着。她今天奔波了一天,又受到了惊吓,已经是身心俱疲,本应早早就睡去的,可是身体的疲惫却让头脑愈加兴奋,念头一个接一个的滚进脑袋,就像决堤的黄河之水,源源不断。 这些念头纷杂、混乱,一个来了就撞走另一个,像流星一般稍纵即逝,每个都不会在她头脑里停留多久,她根本没办法抓住它们来静心思考。 君生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勉强抓住了最后一颗划过去的流星。 “张睿”,她说出那两个字,然后轻轻的叹了口气:世事真是无常,那天若不是因为遇到你,翠羽便不会独自离群,她不走,后面的那些事也就不会发生。可是没想到转了一圈,你竟然又被拉进了我的生活里,可是,即便你再好,我又怎会对你动情,我一见到你,便会想起翠羽,想起她刚刚成年就惨死在暴徒手里,所以,即便这辈子都无人可嫁,我也是不能嫁给你的。 把这件事想明白了,君生的心突然就安定了,脑子里再没有讨人厌的念头来反复纠缠,她也终于感受到了疲累的侵袭,眼皮眨巴了几下,终于承受不住彼此的吸引,紧紧合在了一起。 君生做梦了,梦里,她又回到了儿时,那时她和翠羽、燕儿刚刚认识,几个小姑娘恨不得每天都凑在一起永不分开,她们能做的事情多的数不清,天儿冷了,就待在房里刺绣、剪纸,或者用笔将刘铭刚写好的字帖涂得一团黑。放晴了就出去放风筝、捉麻雀,胡同内外都充斥着几个人的笑声。 但是翠羽最喜欢的事情却是演皮影戏,君生手巧,做出的皮影总是栩栩如生,燕儿又是个最能捣蛋的,她总是变幻出不同的声音来给角色们配音,所以往往一出戏还没演完,翠羽就已经笑得从凳子上跌落,捂着肚子直叫亲娘。 “君生姐姐,你让她莫再学猪叫了,我的肚子已经笑痛了,再这么下去怕是连家都回不了了。” “哼哧哼哧......哼哧......” “君生姐姐,救我,我快笑死过去了。” “哼哧......” “君生姐姐,君生姐姐,姐姐......我好疼......” 君生猛地张开眼睛,脑海中却还残留着翠羽最后说的那几个字:我好疼,姐姐,好疼。 焦灼一点点的顺着脊背爬到喉咙,君生觉得嗓子发干,舌头发胀,身体上可以吸气的地方都被什么东西密密的堵上了。窗户一点点的被推开了,一张皮影从下面缓缓的升上来,那是她亲手剪裁,然后用毛笔蘸着颜料一点点画出来的,皮影是个白面书生,长眉长眼,当时她们几个觉得这皮影倒是很有几分俊俏,但是现在看来,他浑身上下都是森森鬼气,让她的每一根汗毛都直愣愣的竖了起来。 第十二章 激战 “你是谁?”君生强迫自己提着一口气,问出了这句话。 皮影慢慢的移到一边,露出后面的人脸,那张脸稚气未脱,满头秀发乌黑油亮,不是翠羽又能是谁? 君生心里一喜,方才的恐惧顿时消散无踪,她掀开被子就走下床,“翠羽,你可想死姐姐了,这死丫头,为什么一声不响的离家这么久,你知不知道,你爹娘,你哥哥,都要被你急死了。” 翠羽冲她一笑,露出雪白的贝齿,“君生姐姐,你还不明白吗,人生之路有长有短,我只不过是比你们先走一步罢了,”她低低的叹了口气,“好姐姐,我今天是来和你道别的,我没有姐妹,本是件憾事,但是你和燕儿姐姐却待我如亲妹妹一般,我也知足了。”说完,她深深的行了个礼,一扭头便朝大门口走去。 君生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穿过院门,走过那几个正在打盹的衙役身边,在巷子里渐行渐远,脑子里不禁轰的一声,想都没想便跟着她跑了出去。 若是她没有这么感情用事,其实本可以发现翠羽踩在地上的脚印,根本不是鞋子的形状,而是两排蹄印,两排大的吓人的羊蹄印子。 君生就这么一路跟着翠羽跑,两人走过几条无人的街道,来到了一座废弃的书馆旁边。 她走不动了,喘着气冲前面喊道,“翠羽,若你魂魄不宁,你至少要告诉我,是谁杀死你的,那个人他在哪里,我们也好为你报仇。” 听到这话,翠羽捂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瘦弱的身子一颤一颤的,甚是惹人疼惜。君生心下不忍,慢慢走上前抱住她单薄的肩膀,手触上翠羽的肩头时,她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翠羽体虚,身体常年都是凉的,哪怕在盛夏都是如此,可是这具躯体,却热得灼人,将她的手心都烫疼了,她甚至能感觉到皮肤下面某种突突直跳的东西,不知是心脏还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 “你不是翠羽。”君生倒退了几步,瞪大眼睛望向前方,她看到“翠羽”瘦小的身子变得鼓鼓囊囊的,一会儿胳膊多出一块儿肌肉,一会儿脖子挤出几条青筋,终于,“她”甩了甩头,转过身时,已是一只巨大的山羊。 山羊的蹄子像盘子那么大,锋利如镰刀,厚厚的白毛中散发着湿寒的水气。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它的脑袋上,长了四只角,四只巨大的像树杈一样的角。 见君生吓得跌坐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怪羊从鼻子里喷出一道白气,摇了摇硕大的脑袋,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朝她慢慢的踱了过来。 一道巨大的黑影笼罩在君生头顶,那怪羊猛地将两只前蹄抬起,整个身子直立起来,就像一道排山倒海的巨浪。君生感到脸庞拂过一阵腥臭的风,随即脖子一仰,整个人朝后倒去。 见她晕死过去,怪羊停止了攻击,两只长长的角插进君生的衣服里,猛地朝上一挑,将那块布料扯得粉碎,露出里面白嫩的躯体。 看着这具完美的女性的酮体,它激动的在原地踱来踱去,嘴角流出浑浊的涎水。突然,它四蹄伏在地上,影子和身体同时扭曲翻动着,幻化出另外一种形态。 一个人形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那人穿着一身蓝布衣服,头带一顶瓜皮小帽,从背后看,确实和右耳有几分相似。不过两人之所以相似,是因为他们都没有适应人类的这幅皮囊,所以动作和肢体不能完美的配合,看起来可笑又滑稽。 他一跃而起,走到不着寸缕的君生面前,眼睛里流出淫邪的光,“好,真的好,这身体丰腴细腻,吃起来应该比那丫头过瘾多了。”他激动地两手直哆嗦,身体却灵活的朝下扑去,将君生压了个密密实实。 “啪”。一把布帛伞穿过层层夜色朝着两人直扑过来,伞柄狠狠的敲在男人的脑壳上,将他打得发出一声怪叫,从君生身上跳离开来。 他瞪着通红的眼睛,鼻孔中喷出道道白烟,四面八方的寻找着那个坏了自己好事的东西。 可是,那把大伞又一次隐入了黑夜中,静静的守候,伺机而动,准备发起下一次进攻。 “哐......”远处传来了一阵鸣锣声,“天欲曙,淡银河。耿珠露,平旦演。辟凤阙,集朝绅。日出卯,伏群阴。光四表,食时辰。思政治,味忘珍。”更夫的声音愈来愈近,穿过平坦的街道,曲折的胡同,缓缓的传进了男人的耳中。 他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尚未到嘴的美味,朝半空发出一声嘶吼,重新化为一只披着白毛的怪羊,挥动着四只蹄子朝城门的方向跑去。 “什么声音?”两个更夫同时停住脚步,与同伴面面相觑。 “好像......是羊叫?” “快看,前面好像躺着个人呐。” “是个女人啊,可是,她怎么没穿衣服呢。” 怪羊一路狂奔,来到了郊外红的似火的枫林中,一阵秋风萧瑟拂过,枫叶随风飞舞,像一只只疲惫的蝴蝶,无力的拍打着翅膀。 它停下来,转头对准身后,肚子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 一把布帛伞从树后面闪出来,浮在半空中,轻巧的打了个旋儿,将伞面缓缓乍开,然后冲着怪羊俯冲下去。 怪羊腹中发出一阵“呼噜呼噜”像打鼾一般的声音,突然,它四蹄蹬地,身体一跃而起冲着那伞直飞而去,双方撞在一起,迸出一道耀眼的白光,将满林的枫叶打得簌簌而下。 “咔嚓”一声,一只羊角从空中迎风落下,摔在地上,化为一缕黑烟,融入夜色中。 “砰”油纸伞紧随其后落了下来,它的伞骨折了,伞面也被划得稀烂,一条条破布垂下来,无力的挂在折成两段的伞柄上。 山羊踱着步子走到残破的伞身旁边,一只蹄子在伞上面刨了几下。 它停下不动了,鼻子喷出的白气将下面的泥土冻出一层冰霜。 冰霜之中,却哪里还有那把破伞,那里只有一根细细的绣花针,不过它已经断成了两截,正挺着残破的身子,冷眼瞅着怪羊那张鬼魅般阴暗的脸。 第十三章 拜月 “断了。”右耳见针线盒闪了一闪,赶紧朝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晏娘汇报。 晏娘翻了个身,“断是一定的,小小的一根银针,哪里能对抗得过土蝼的袭击。” “土蝼?” “昆仑之丘有怪兽,其状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蝼。”晏娘被他烦的睡不着,索性从床上坐起来,一字一句的向他解释道。 “所以今晚袭击那女子的人,就是这只名叫土蝼的凶兽?” 晏娘点头,两道长眉却微微皱起,“土蝼嗜血,尤其喜欢童女的精血,由于作恶多端,早在万年前就被黄帝用轩辕赶到地府,可是现在它却重现人间,着实蹊跷。” 右耳跑到床榻旁,托腮看着晏娘,“这不可能,你又不是不知,地府的那本名册灵的很,所有鬼怪都被记录在册,少一个人都会被发现,它土蝼一走这么多日,怎么还没有阴兵来抓它回去?” “所以我才奇怪,这样吧,明日我亲自去一趟,看看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古怪。” *** “哒哒哒哒......” “这次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也罢,这里已经下了一天的雨了,这雨可不比人间,砸在衣服上,将衣料都腐出了几个洞。对了,刚才我看到了一个女人,撑了把伞从旁边走过去,原来你们这里的人也是需要用伞来避雨的,这倒好了,我琢磨着,再过几天啊......” “哒哒哒哒......” “呀,你的角怎么少了一只,是被何人打断的?” ...... “难道你已经被官府的人发现了吗?那可了不得了,这几日你还是躲起来吧,避避风头,等事情了了,再出来也不迟。” “哼,你不是怕我拖累你吧?” “我的事情被揭穿了,于你又有何好处?” “放心,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 书房很安静,里面的空气平和且温暖,却抚平不了刘叙樘多日来的焦灼。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几天,白日就一本本的翻看外祖父留下的那些古籍,晚上便和衣而睡,一点时间都不敢耽搁。 他总觉得扈家一百多口人的死和程牧游口中的那本魔书有关,所以便没日没夜的将自己困在书房里,试图找出与那本书相关的线索,可是如此折腾了几日,书房里的书都被他翻了一遍,却仍没发现任何疑点。 耳朵里传来拍门的声音,刘叙樘抬起眼睛,轻声说了句“进来”。 门被推开了,他的护卫韩威走了过来,行了个礼,“大人,有人求见。” “是谁?” “是一位老者,他说自己是扈郑先生相识多年的朋友,听说扈家出了事,专程从外地过来祭拜。” 刘叙樘点点头,“请他进来。” 没过多久,门外就走进来一位老人,他年近花甲,头发胡子白得很彻底,仿佛从未黑过一般。看见刘叙樘,他便踉踉跄跄的走上前来,抓住他的胳膊哽咽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韩威见那老头儿如此失礼,刚想上前阻止,却被刘叙樘抬手拦住了,他示意韩威出去,自己则扶着那老人家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老伯伯,恕我眼拙,不知晚辈知该如何称呼您呐?” “我姓陆名青,你就叫我陆伯好了,我师从你外祖父的时候,你还是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我们总共也没见过几面,你不记得我也是正常的。”那老者一边擦泪一边摇手叹道。 刘叙樘行了一礼,“原来您是我外祖父的学生,是晚辈失礼了。” 老者又抹了抹眼角,“恩师一生好施善布,没想到他的家人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实在是让我情难以堪啊。” 他站起身,绕着书房转了一圈,手指从一本本书上划过,“这书房我还记得,很多失传已久的书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先生心软,总将自己珍藏的典籍借于我们翻阅,可是当时我却不懂事,不知爱书之人竟将书当成了自己的性命,总是将他借给我的书弄折弄脏,每次还书之后,他都将书页一一展平,再拿到太阳下晾晒半日......” “等等,”刘叙樘唐突的打断了他,“晚辈有一事想向前辈请教,不知外祖父的藏书中可有一本黑色书封,上面全是古怪字符的古书啊。” 那老者低头沉思了半晌,“黑色?字符?”他慢慢抬起头来,“确实有这么一本书,但我也只见过一次,因为那件事后,先生他便不许我们再入书房半步,若想借什么书,只需要将书名告诉他,先生便会亲自将书送来。” 刘叙樘只觉的脑子里有东西炸开了,他站着不动,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那件事?” 陆青扭头看着他,“先生他没告诉过你那本书的来历吗?”问出这句话,他兀自摇了摇头,“也是,毕竟那时你还小,他也不会同你细说那件事情的原委的。” “到底是何事?还望陆伯细细言明。” 陆青看着他,“其实我也没有亲历事情的全过程,所知道的也不过是先生转述的而已,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天是中秋节,我们几个按惯例随先生上山赏月。摆好美酒和贡品后,我们便对月跪拜,虔心唱诵,仪式结束之后,大家便饮酒的饮酒,对诗的对诗,抚琴的抚琴,好不快活。酒过三巡,先生站起身来,他脸上微酡,明显已不胜酒力,他说,陆青,我要去溪边洗把脸,一会儿回来还要和你再引上三杯。我从未见先生喝醉过,便要同他一起去,可是他却推开我,朗声大笑了几声,一个人朝林间的小溪走去。我们几个又饮了两圈,却仍没见先生回来,我心里焦急,便起身去寻他,刚走出两步,却见先生急匆匆的从林子里走了出来,他脸上的红晕没有了,酒意似乎已经全消了,他虽然看着我,我却明显能感觉到他的心思在其他地方。刚想上去询问,先生却挥了挥手,示意我不要说话,他说,陆青,叫上他们几个,我们快走,所有的事,我都留到山下再与你们解释。” “那他......解释了什么?”刘叙樘感觉自己的嗓子很干,说出的话都不像自己的声音了。 第十四章 银针 陆青搓了搓手,“一直走到了山下人多的地方,先生才告诉我们,他刚才救了一个人,他说那人是个老道,模样普普通通,放在人群里谁都不会多看一眼。不过,那道士的脖颈上有一道疤,麻绳那么粗的一道疤,在脖子上绕了一圈,不仔细看还以为他套了个项圈。” “老道?那外祖父可有说他是因何而救人的?”刘叙樘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可是陆青却摇了摇头,“他没说,无论我们怎么问他都闭口不谈,不过,他却从身后拿出了一本书,一本厚重的黑色封皮的古书。方才我们走得急,竟都没发现他一路都拿着这本书。我赶紧问先生这书是从哪里来的,他说这本书是那道士送的,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我想拿过那本书翻一翻,心里还想着这道士真懂得投先生所好,竟送了他最爱收集的古书,可是刚伸出手,却被先生狠狠的打了回来,他说,这年代久远,书页都脆了,若是被我这一双爪子翻来覆去的扯上几回,定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说到这里,陆青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沉浸对师生之情的回忆中。 刘叙樘却不像他这般轻松,他后背挺得笔直,双手紧握成拳,心里默念出一长串词汇:道士、赠书、书毁、人亡...... *** 清晨,天还未亮,新安府就跑出了三匹骏马,为首的是蒋惜惜,她坐在一匹枣红大马上,显得英姿勃发,器宇轩昂,她身后跟着史飞史今兄弟两人。三匹马在地上扬起一片清尘,朝着城门头也不回的跑去。 晏娘靠在霁虹绣庄的门前,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远去,暗自笑了一声,“看来今天要出城的可不止我一人,有了蒋姑娘相伴,倒是不寂寞了。” 右耳跑过来朝门口看了看,一张猴脸上满是疑问,“以你的秉性,本不应对那位姓蒋的姑娘如此避让的,她多次挑衅于你,你却每次都大事化小,”他耸耸了肩,翻了个白眼,“我实在是搞不懂,你这么谦让到底是为什么?” 晏娘瞥他一眼,玉葱般的指头点了点他的眉心,“我啊,总能在她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右耳抓着脑袋,“另一个人?谁呀?” 晏娘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寂寥,“那人已经死了,你并不认得。” *** 出了城门,蒋惜惜便对身后的二人吩咐道,“史大哥,你们两个今天到凌云山上去搜查,翠羽失踪那天除了去过枫林,还曾去登高望远,凌云山离枫林又近,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线索。” 史今疑道,“蒋姑娘,你不同我们兄弟两个一起过去吗?” 蒋惜惜摇摇头,“我还有另一个地方要去。” “你要去哪里?” “枫林。” “昨日我们已经将枫林搜了个遍,可什么都没有发现,你今日又为何要再去那里,难道不怕无功而返?” 蒋惜惜叹口气,“可能是直觉吧,我总觉得那片林子里有古怪,所以想今日再去看一次,若是无功而返,我也就认了,总比这样一颗心都悬着强。” “也好,你自己一人要多加小心,我们今晚直接在府里会和。”史飞和史今冲她作了个揖,拉动缰绳策马远去了。 蒋惜惜也挥动马鞭,催促身下的枣红大马朝枫林的方向走,跑了两里地,她就远远的望见了那片树林,枫林红的似火,每一片叶子都像一朵燃烧的火花,火光直冲天际,化为一抹朝霞。 她将马拴在林外,徒步走了进去。枫林里面和外面就像两个世界,她好似置身于一个红色的罩子里,周边的一切都在这片红光的映照下显得不那么真实了。 蒋惜惜一时兴起,捡起一片枫叶拿在手中比了比,那叶子比她的手掌要小一些,形状却像手掌一样,每一个“指头”上都长着几根叶脉,直直的,带着些许分叉,好像手上的纹路一般。 她玩性渐起,又俯下身子捡了一片,拿在手掌上比了比,不行,还是要小一些,须得找一片和手掌一样大小的才好。她抬头张望,发现前方的地上有一片叶子比别的都大些,于是三步并作两步的朝前跑了过去,俯身将那叶子拾起来。 “这个不错,和我的手一般大小。”蒋惜惜掏出手绢,将叶子上的泥擦了擦,小心翼翼的将它裹在手绢里。 “等等,这是什么?”她的眼角突然瞥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被晨光照得一闪一闪的,刺痛了她的眼睛。 蒋惜惜蹲下来,伸出两指将那个插在泥土里的东西拈了起来:它是一根银针,确切的说,是半根针,它的另一半身体如今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这半截残破的躯体,孤零零的躺在泥土中。 “针。”蒋惜惜说出那个字,脑中又一次不可避免的闯进来那个人的身影,她抬起头看了看上面,发现身旁的几棵树竟也有些古怪,它们的叶子几乎都掉光了,枝条也折断了不少,显然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撞击过。 蒋惜惜抱起双臂:“是什么东西将这么粗壮的枝条撞断的呢,看样子力气可真的不小,”她又低下头,望向手里沾着泥土的半截银针,“难道你,也是被它弄折的吗?” 这个想法及其可笑,但它却在蒋惜惜的脑中生了根,怎么都拔不出来。终于,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在林中找了块表面平坦的石头,将那半截银针搁在上面,然后用剑锋对准银针,狠狠的砍了下去。 蒋惜惜从小习武,力气极大,剑起剑落之间,石头竟然被她劈为两半,骨碌碌的滚到两边。可是剑锋下面,那半枚银针却安然无恙,半分都没有被伤到。 “果然是你.....”蒋惜惜低头沉吟了半晌,末了,却又一次将头仰起,望向头顶光秃秃的枝条,“那么,将你折成两段的人又会是谁呢?谁会有这般神力,竟能将她的银针折断呢。” 第十五章 林外突然传来马的嘶鸣,蒋惜惜正在凝神思考,不禁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拔腿朝林外跑去。这匹马性子沉稳,从不乱叫,她知道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才引得它如此慌张。 走到树林外,就看到那匹枣红大马的耳朵向后倒下,露出了牙齿,后蹄向身后踢出阵阵尘埃,显然有什么东西惹恼了它。 尘埃散去,蒋惜惜才看到马儿的身后站着一个老太婆,她脸上的五官非常平淡,将位于中心的鹰钩鼻衬托的更加瞩目。 “婆婆,你这是在做什么?”蒋惜惜走过去,轻轻抚摸马儿的鬃毛,安抚它的焦躁。 那老太婆见有人来了,不自然的笑着,慢慢绕到蒋惜惜的旁边,“这马是姑娘的吗?我还以为没主呢,所以想牵回家给它喂点儿吃的喝的,省的它在这里饿死,没想这畜生脾气大得很,碰都碰不得,老身的胳膊差点都被它踢坏了。” “它有点认生,惊扰婆婆了。”蒋惜惜低头道歉,“对了,您住在这附近吗,我想着这里这么荒凉,还以为无人会居住在此呢。” “老身孤苦无依,头上能有瓦避雨已是不易,又怎敢挑三拣四呢。”那老婆子黯然说道。 “那......您可曾在这附近见过一个男人?”蒋惜惜见她对这里轻车熟路,心想着不知能否从她那里打听出一些线索。 “嘿嘿,男人?我倒是想有个男人,我那老头子去的早,我这一守寡就是三十年,什么事都见过了,就是啊,没见过几个男人。”她眼望远方悠悠说着。 蒋惜惜见她言语粗鲁,便也不想再问下去,她牵起缰绳,行了个礼便准备离开此地,可刚走出两步,却又被那老婆子叫住了,“姑娘啊,你要找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哪,这附近总共就住了两户人家,除了我,还有一对母子,不知你所寻之人可是那张睿啊。” 蒋惜惜回过头,“张睿?婆婆,他年方几何?” “刚满二十,尚未娶妻。” “那就劳烦婆婆带我过去,看看那张睿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张睿用梳子将他娘的头发整整齐齐的别在脑后,盘成一个当下时兴的发髻,然后又采了一朵浅紫色的野花,插在那发髻上,这才把镜子抱过来,放在他娘前面,“娘,你看儿子的手艺是不是又精进了,梳了这个发髻啊,您看起来就像个未出阁的姑娘。” 张婶子伸手朝儿子胳膊上一拍,“也不知道跟谁学的那油嘴滑舌的本事,就会拿你娘开玩笑。” “我哪敢,我说的都是实话,娘在我心里是最美的,谁都比不了。” 张婶子低头笑笑,“你呀,就不要在我这里耍嘴皮子了,将来有了媳妇,把这些甜言蜜语都留给她吧。” “媳妇?” 张婶子怜爱的拉过儿子的手,“前几日我托人给你说了门亲事,虽然还没定下来,但是那姑娘的母亲对你很是满意,我想啊,应该能有个七八分把握,若是敲定了,你们两个今年就成亲,将来我不在了,有人能替我照顾你陪在你身边,我也就放心了。” 不知为何,张睿眼前突然划过了君生的脸,他站起身,“娘,我谁也不娶,就陪在您身边。” 张婶子急了,“说什么胡话呢,娘跟得了你一时,还能跟一辈子不成?再说了,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好,说不定哪天就......”她咳了了两声,神色又缓了下来,“你这傻孩子,姑娘面儿都没见,就先说不要了,你可知那姑娘生的很是俊俏,而且啊,也算是你们有缘,昨日竟给你们遇到了。” “遇到?” 张婶子低头笑笑,“可不嘛,昨日去钟婆婆家那姑娘是叫君生吧,还是你告诉我的,这不,今儿一早那媒人传话过来,说给你介绍的那位姑娘,就是那君生。” 张睿心头一喜,一时间竟是不信,他傻傻的盯着张婶子,“娘,您不是在说笑吧,那姑娘竟是昨日那位君生姑娘?” 见儿子这副痴样,张婶子心里已经有谱了,但她面上还是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怎么,没看上人家?那我倒也不会勉强你,找人去退了这门亲事就是了。” “怎么会没看上,”张睿急的脸都红了,“只是那君生姑娘极好,我怎么......怎么能配得上她。” 张婶子刚想再逗儿子几句,却看见门前的小径上走来了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钟婆婆,她身后跟着个一身红装英姿飒爽的女子,看样子竟像是个官爷。 张婶子站起来,“钟婆婆,今天回来的早啊。” 钟婆婆一摆手,“嗨,我还没摆上摊呢,就遇到了这位姑娘,她说要找一位住在这附近的男子,我想着这里唯一的男丁也就你家张睿了,所以便带她过来了。” 张睿听到钟婆婆提到自己的名字,赶紧走了过去,他望向钟婆婆身后,“婆婆,这位姑娘是要找我吗?” 蒋惜惜绕过钟婆婆走到前面,毫不避讳的上下打量着张睿,过了一会儿,她兀自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的说道,“不是,你与右耳的身形实在差距甚远,那人一定不是你。” 张睿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笑了笑,“姑娘,看来是认错人了。” 蒋惜惜双手抱拳,“对不起,叨扰了,公子确实不是我所寻之人。”她又回过头,看向钟婆婆,“除了这位张公子,您老可曾见到过其他人,他个头不高,带着顶小帽,走起路来歪歪扭扭的。” 三个人齐齐的摇头,张睿说道,“最近登高望远的人着实不少,但是姑娘你描述的那个打扮,我还真是从未见到过。” 蒋惜惜失望的叹了口气,又对三人行了个礼,“麻烦几位了,婆婆,耽误了你的生意,实在是过意不去。” 钟婆婆冲她摆摆手,“这艳阳高照的天气,我就算在路边蹲上一天,也卖不出一把伞出去的,姑娘不必介怀。” 蒋惜惜见她可怜,便假意说自己正好需要买伞,那钟婆婆倒也不客气,竹篓一放,任她挑选,一直到蒋惜惜抱着好几把伞,气喘吁吁的将它们放在马背上,她脸上才露出了笑意。 第十六章 不老屯 “不好意思啊姑娘,买了这么多伞回去,你这马儿要受累了。”钟婆婆的声音带着歉意。 “那倒没事,只是......”蒋惜惜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她看着路南边的那座山包,回头望向三人,“你们这里可是叫不老屯?” “这里的人十几年前断断续续的搬到城里去了,不老屯的名字如今已很少有人知道,姑娘倒是见多识广,难道是在这里有什么旧识不成?”张睿纳罕道。 蒋惜惜笑笑,“没有,只是偶尔听人说起过这里罢了,我先告辞了,若是有缘,来日再相见。”她说完便行了个礼,跳上马疾驰而去了。 张睿看着他娘,“娘,这姑娘看起来像是官府的人啊,不知到这里来做什么?” 张婶子摇摇头,“咱们行的正坐得直,就算是官府的人,又有什么好怕的。”她见钟婆婆又重新背上竹篓朝小路走去,便招呼道,“您老还要出去啊?” 钟婆婆却像没听见似的,在石子路上蹒跚前行,一会儿功夫人就缩成了小小的一个背影。 “婆婆怎么看起来像丢了魂儿似的,明明刚才还挺正常的。”张睿不解道。 “人老了,耳朵也没那么好使了,”张婶子叹了口气,“对了,你把我腌的腊肉拿出来,等婆婆回来了给她送去,她孤苦伶仃的,我们再不多照顾她点,真不知道她要怎么活。” 张睿点点头,“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拿,”他说着便向菜窑走去,走出两步却定住了,“对了,娘,昨晚我好像听到地里面有声音,你听到了吗?” “我昨晚睡得实,倒是什么都没听到,会不会是老鼠?” 张睿摇头,“那声音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好像是泥土翻动的声音,老鼠是断断弄不出这么大动静的。” “那你也没出去看看?” “我当然是看了,但是出去之后这声音就消失了,我沿着菜园走了几圈,什么都没听到呢。”张睿不解道。 张婶子安慰他,“既然没有那就算了,你一时听岔了也是有的。” 张睿点头,然后轻咬了下嘴唇,“娘,那......君生姑娘的事......” 张婶子摇头笑道,“你若是喜欢她,我今天就到城里买些礼品,让那媒人给她家送过去,再仔细探听下人家姑娘家的意思,争取赶紧把婚事定下来,你看可好?” 张睿红着脸也不说话,只是拼命的点头。 两人光顾着聊君生的事情,却全然没注意到一个窈窕的身影正缓缓的从门前的小路上朝他们走来,那人走到院前,身子一斜靠在篱笆上,声音清脆的像银铃,“叨扰了两位了,走了这么长的路,口干舌燥,不知可否讨一杯茶吃。” 张睿回过头,眼中先是映入了一双亮闪闪的眸子,再看过去,只见前面站着个青衣女子,她眉眼微挑,嘴角上提,笑盈盈的看着他们母子二人。 张睿嘴上应承着,进屋去端了杯水出来,心里却想着不老屯平日里半个人影都没有,今天怎么倒接二连三的有人到访。他将水递给那女子,笑着问道,“姑娘,要不要来屋里坐坐,歇歇脚。” 那女子倒不客气,马上走到门前,“也好,我赶了半晌路,真是腿也僵脚也酸了,正想找个地方歇上一歇呢。” 张睿打开院门,将她迎进来,又按母亲说的,去屋里拿了些果子出来,摆在石桌上,供那女子享用。 “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啊?”张婶子边缝衣服边笑微微的问道。 那女子啃了口果子,“我叫晏娘,今天和女伴们出来赏花,不想同她们走散了,我又不识方向,便不知不觉走到此处来了。” “姑娘莫急,这里离新安城不远,一会儿啊,我正好要去城里买些东西,顺路将姑娘带过去也就是了。” “婶子人真好,晏娘在此谢过了。”她眼睛转了转,话锋一转,“大婶子,不知这附近可有坟地吗?” 张婶子缝针的手不动了,她抬起头,眼睛带着一丝疑惑,“姑娘为何这么问?” 晏娘笑笑,“我有一位长辈,似是葬在这附近不远的地方,可是家里人来过几次,说是怎么都找不到他的坟茔了,今天既到了这里,便随嘴一问,希望没有冒犯到您。” 听她这么说,张婶子便又开始缝针了,“冒犯倒是没有,只是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到从未听过附近有坟地的,屯里的人尚未搬走的时候,都将祖坟安置在山后面,因为那里风水好。这里,倒真是没有坟地,连孤坟都未见过,不知是不是姑娘的家人记错了地方。” 晏娘点头,“也是,我这一路走来,确实也没看到坟场,想是家里人记错了。”她看到张睿正在锄地,便站起身走到他旁边,“这菜长得可真水灵啊。” 张睿擦了把汗,“我要读书,平时啊都是娘在照顾它们,我娘可勤快了,该施的肥该浇的水一点都不少,所以它们才......姑娘,你在做什么?这土我刚浇了肥上去,别污了你的手。” 晏娘蹲在地旁,手指拈了一撮泥土,放在鼻子下面仔细的闻着,听到张睿在叫自己,她方才站起身,眼睛里却比刚才多了些东西,“大哥,你和你娘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张睿被她问得一愣,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是啊,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除了去汴梁科考,未曾离开过家。姑娘,你问这个做什么?” 晏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睛又一次化为两道弧线,“没什么,我是觉得这里甚是荒凉,才随口一问的。” 张睿点点头,想再多问几句,可张婶子却上前打断了他,“姑娘啊,我们这就去城里吧,时间也不早了,我这会子出去还能在天黑前赶回来。” “都听您的。”晏娘点头,又冲张睿行了个礼,跟在张婶子身后走了出去。 张睿看着两人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何变得烦躁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顺着血流向全身扩散。不过君生的影子又一次从天而降,哐当一声落到他脑袋里,她的出现帮他驱散了那丝烦恼,让他心里又一次暖了起来。 第十七章 血枫林 蒋惜惜一回到新安府,便径直来到卷宗室,打开按年号排序的箱子,拿起里面的一本本蓝皮的卷宗仔细翻阅起来。这里面存放了大宋建国以来发生在新安城所有案件的卷宗,光箱子就有二十来个,所以查阅起来绝不是一件易事。 一直到夕阳斜照,她才终于翻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不禁心头一喜,深深舒了口气。她刚想逐字逐句的读出那个案子,却发现自己并不认得几个大字,只能勉强看出来这案子发生在不老屯附近,是一件失踪案。 蒋惜惜捏着下巴,“整理案卷时大人是怎么说来着?那男的输了钱?所以一个人出了城,然后就再也寻不着人了?”她挠了挠头,看着案卷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却再也参透不出更多东西了。 卷宗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把正专心猜字的蒋惜惜吓了一跳,她眯眼望去,发现迅儿正站在门口,乐呵呵的望着自己,“惜惜姐姐,我从学堂回来就没见你,原来你竟躲在这里,说,你是不是故意和迅儿玩藏猫猫啊。” 蒋惜惜听到学堂两个字,心头突然一亮,她冲迅儿招招手,“过来,今天姐姐要考考你,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听先生讲学。” “考我?”迅儿不满的嘟着嘴巴,“姐姐什么时候同爹爹一样了,就见不得我轻松一会儿,一回家就是读书、写字,现在竟连考试都有了,早知道,我就去绣庄找右耳下棋了,就他和晏娘不会拿学业烦我。” 蒋惜惜见他说的一本正经的,不禁在心里暗自发笑,但表面还是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将那本案卷在放在迅儿膝头,“喏,就是这些字,你念出来与姐姐听,全部都会的话,我可是有奖励的。” 听到奖励二字,迅儿的眼睛放光,他看着蒋惜惜,“糖墩儿行吗?” “一言为定。” 迅儿脸上漾起一个甜甜的笑,用手指点着案卷上的字,一个接一个的读了起来,他念得断断续续,没有断句,遇到一时想不起来的字,还会停顿下来,在手心里划拉半天,才连蒙带猜的将它念出来。 但是蒋惜惜还是听懂了整个案子的前因后果,它说的是天平兴国二年的事情,距现在已有八年之久,那年三月,有一位名叫李蒙的男子下午离家后便未曾回来,家人以为他在赌场,就没出去找人,可是一连三天,那李蒙都未曾回去,家里人着急了,这才派人到处去寻他,可是赌场里的人说他只在这里待了一天,输了不少银子后便离开了,至于后来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李蒙的家人慌了神,赶紧报官,官府贴出告示寻人,可直到一个月后,才有人过来报案,那人说,他去了外地,回城之后看到告示才知道自己曾在城外遇到过画像上的那个人。 报官的那个人是个贩卖木材的商人,一个月前到洛阳去运送一批木料,那天天上飘着雨,他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欣赏郊野的美景,可就在这时,却看到一个男人失魂落魄的在泥泞的小路上行走,那人没有背包袱,手上却拿着一个酒袋子,一条直路被他走的歪歪斜斜的。那商贩赶紧让车夫停下车,冲男人高声喊道:喂,兄弟,雨越下越大了,你去哪里,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可男人却冲他摆摆手,一步一个踉跄的朝前走去,绕过一个山包,人便不见了。那商贩从洛阳回来,才发现自己一个月前遇到的那个男人竟然被画在官府的告示上,这才急急忙忙的来报了官。 后来,官府派人在两人相遇的地方找了很久,却还是没发现男人的踪迹,也只得就此作罢,大家都认为,李蒙是因为输了钱,不好意思面对家人,这才离家出走。按照商贩的说法,他当时喝了酒,神志不清,没准就是因此而掉到了某个山沟里或者河道中,失去了踪迹。 迅儿好容易读完了,将手掌一伸,“惜惜姐姐,糖墩儿呢?” 蒋惜惜指着卷宗上的三个字,“这三个字是‘不老屯’,对不对?” 迅儿点头,“不是告诉你了吗?那男人就是在不老屯附近遇见李蒙的,好啦,姐姐要说话算话,现在可以给我买糖墩儿了吧。” *** 晏娘回到霁虹绣庄时,右耳的葱爆腰片刚刚出锅,被热油烧成卷的腰花铺在一层翠嫩小葱上,油汪汪的冒着热气,看起来很是诱人。 他知道晏娘不食油腻,便将菜放到自己旁边,又给她端上一碗稀粥,这才砸吧着嘴大快朵颐起来。 连吞了几块肉下肚后,他才想起来问她,“今天出去有收获吗?可找到了土蝼那畜生。” 晏娘耸耸肩,“没有,我将那山脚下都转遍了,也没找到它,它藏起来了,而且藏得很深,我连它的味道都没闻到。” 右耳夹起一片肉塞进嘴里,“奇怪了,它能到哪里去呢?” “虽然没寻到土蝼,我倒是有另外一个发现,可能和那畜生有关。” “什么?” 晏娘托着腮,一双明亮的眸子望向右耳身后,“你知道土蝼是如何诞生的吗?” 右耳又吞下一片肉,“大的生小的咯。” 晏娘嗤的一笑,“涿鹿会战,死伤无数,黄帝和蚩尤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后来蚩尤战败,被黄帝斩杀,并斩其首葬之,蚩尤的首级化为血枫林,荫蔽着九黎部落中战死的士兵们。七七四十九天后,枫林中冲出了一匹长着四只角的山羊,便是土蝼,有人说,它是蚩尤的血幻化而成的,是一头神兽。可是他们猜错了,土蝼并非神兽,而是一只爱食童女精血的凶兽,所以在行恶四方之后,被黄帝用轩辕赶到地府。” 右耳终于放下了筷子,“等等,难道那片枫林竟是血枫林不成?” 晏娘点头,她喝了口粥,润了润嗓子,“可是呢,光有血枫林还不足以将土蝼引来,我也说了,它诞生在九黎部落战死士兵的尸体中,所以,除了血枫林,还要有一块尸气极重的地方,才能引得土蝼现身,将它从无间地狱中召唤出来。” 第十八章 尸地 “那......你找到那块地方了吗?” “找到了,我本还以为那里有坟场来着,没想到啊,它就在枫林不远处的一座农舍下面,”晏娘啧啧叹道,“那块地可真是够肥的,下面尸骨纵横,有些尚未腐化的,肚子都烂掉了,肠啊肚啊的,铺了一地。” 右耳刚夹了块腰子送到嘴边,听她这么说,麻利的将筷子放下了,他皱起眉头,正色说道,“姑娘,你是诚心的吧,把我饿瘦了,看你从哪儿再找个这么称职的伙计。” 晏娘被他逗乐儿了,“死猴子一身肉,还敢说自己瘦了,自从你出了山林,吃得是越发杂乱了,你那三眼灵猴的美誉,怕是保不住了。” 右耳瞪了她一眼,本想再吃上几口,可实在是胃口全无,于是端起盘子走进灶房将里面的东西全数倒掉了。出来时,他看到晏娘正在发呆,一双美目直直的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右耳伸出爪子在她面前晃了两晃,“出什么神呐?” “有件事我还未曾想明白。” “说来听听。” “那农舍的主人是一对母子,今日我与他们攀谈,到没发现这两人有什么异常,回来的路上,我又向那张婶打探了几句,可听她的意思,似乎完全不知道房子下面有尸骨。” 右耳眨巴眨巴眼睛,“你的意思是,那些尸首和母子两人无关?” 晏娘微微摇头,“也不能这么绝对,说不定,憨厚和朴实都是他们装出来的,人这东西,复杂得很,有时候看起来越是无辜,心肠却越黑,所以绝对不能小瞧了他们。” 右耳刚想再说些什么,却看到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他赶紧闭了嘴,冲门口吆喝道,“蒋姑娘来了,这次不是来找我们家姑娘吵架的吧。” 蒋惜惜没理右耳,她径直走过来,“吃饭呢,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啊。” 晏娘吞下最后一口粥,“哪里,已经吃完了,姑娘可是吃过了?” 蒋惜惜在晏娘旁边坐下,愁眉苦脸的看着她,“翠羽人还未找到,我哪里有胃口。” 晏娘轻轻一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姑娘便说吧,看我是否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那我就直说了,昨晚君生被一只怪物袭击,差点就没了性命,晏姑娘可知那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晏娘摇头,“不瞒姑娘,前日你们误以为右耳是那狂徒时,我便已经起疑,所以暗中跟着君生。昨晚君生遇袭后,是我救了她,可是我虽伤了那怪物,却让它跑掉了,并未看清它的真容。” 蒋惜惜叹了口气,“看来真的是个不容易对付的家伙啊,连你都不能将它一举拿下。”话毕,她站起身,抱拳冲右耳行了一礼,“其实我今天来除了请教晏姑娘,还想对你陪个不是,那天误会了你,实在是多有得罪了。” 右耳撇撇嘴,“算啦,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早不放在心上了。” 晏娘呵呵笑了两声,“大人不记小人过这句话不应当由你来讲,而应该蒋姑娘说才对。” 外面响起了一阵马蹄声,蒋惜惜朝门外看了看,“史飞史今回来了,不知道可查探到什么消息了,”她望向院内的两人,又抱拳行礼道,“我先回去了,以后再向姑娘请教。” 见她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右耳才走到晏娘跟前,“你话怎么只说一半呢,宅子下面的那些尸骨,还有土蝼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蒋姑娘。” 晏娘缓缓摇头,“此事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若贸然告诉她这些,恐怕于破案有弊无利,况且,连我自己现在还有很多没搞清楚的地方。” “那现在怎么办?” “找到土蝼,所有的事情自会分明。” 蒋惜惜回府时史今史飞正和程牧游汇报今天在凌云山的经历,“大人,我们两个今天拿着翠羽姑娘的画像上山,将常在山上做买卖的几个小贩都问了一遍,没想到还真有人注意到了她。” 程牧游正在吃饭,听到史飞这么说,放下了筷子,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那人是卖花的王大娘,她之所以注意到了翠羽,是因为她们几个人刚在她那里买了花,就和一位年轻人遇上了,据王大娘说,那男子说是问路,但其实是自翁之意不在酒,因为在翠羽姑娘几个人买花的时候,她就注意到那男子远远的站在一旁,目光一直落在她们这边。” “所以那男子与其说是问路,倒不如说是在故意搭讪?”程牧游挑眉问道。 “王大娘就是这个意思。” “可打听到了他的来历?” 史飞朝前走了两步,“说来也巧,王大娘正好认得这个男人,她说他叫张睿,就住在山脚下的枫林旁,和他母亲两个人一同生活。” 蒋惜惜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他住的地方是不是叫不老屯?” 史飞惊讶的看着他,“蒋姑娘是如何知道的?王大娘说那地方荒凉的很,已极少有人知道它的名字了。” “不老屯?”程牧游摸着下巴,“这名字我熟悉,”他从桌边站起来,“惜惜,它是不是我们刚到新安城来时,翻阅案卷看到的一个案子的案发地?我记得有一名叫李蒙的男子在那里失踪了,官府找了他很久,告示也贴出去了,但是最后却不了了之。” 蒋惜惜佩服的点点头,她只知道程牧游记忆力超群,却没想到他竟能连案件的细节都记得如此清晰,早知如此,她就不用费上半天功夫去翻阅那些案卷了。 “大人,其实我今天查找线索时曾遇到那张睿,不过,他的模样和那个纠缠翠羽的人相差甚远,所以属下也有没有再怀疑他。但是现在又多了个王大娘的证词,我想,我要重新考量张睿这个人了。” 程牧游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还有一件事,你们不要疏忽了,虽然在枫林中纠缠翠羽的不是张睿,但是不代表掳走翠羽的就一定不是张睿,毕竟翠羽失踪的时候,并未有任何人看到凶犯的模样。” 第十九章 心迹 “喂,听说了吗?尤家的那个君生,对,就是这几条街上最漂亮的那个姑娘,前几日晚上啊,被人发现赤身露体的躺在旧书馆旁边。” “什么?没穿衣服?” “可不是吗,据那两个打更的说,他们远远的看到她旁边站着个男人,两人凑得紧紧的,可是见人来了,那男的就跑掉了。” “这姑娘平时看起来挺端庄的呀,怎么能做出这等有伤风化的事?” “谁知道呢,也许是遇上了登徒子,欲对她行那不轨之事,还好被人发现了。” “不管怎么样,一个姑娘家,浑身上下都被人看遍摸遍了,谁家还敢要她啊。” “哼,让她娘心气那么高,谁都看不上,这下遭报应了吧,女儿要变成老姑娘咯。” 君生躺在床榻上,隐隐听到门外有人在小声啜泣,偶尔还传来几声争吵的声音。她忍着身上的酸痛,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慢慢走到门前。 “都怪你没看好女儿,让她一个姑娘家整天在外面抛头露面,现在出了岔子了吧,我的脸啊,都让她丢尽了。” “你不要再怪女儿了,她已经够可怜了。” “可怜?她都是自找的,大半夜还要往外跑,能怪得了谁?” “你小声一点,女儿刚睡上几个时辰,你不要把她吵醒了。” 房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君生白着一张脸缓缓走出来,她走到尤庆丰身边,浅浅作了个揖,唤了一声,“爹,您回来了。” 尤庆丰没理女儿,自顾自的啜着茶。 君生于是在地上跪下,她的身子单薄的像一张纸,却不影响她将脊梁挺得笔直,“爹,请你相信我,女儿没有做过有辱门风的事情,”她顿了一下,眼泪簌簌而下,“虽然我也不知道这身子是否还是清白的,但是女儿的心,却是干干净净的,无愧于己,亦无愧于人。” 听到这一番话,尤夫人先是撑不住了,她走上前抱住君生,“我的孩子啊,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呢,现在这事情已是街知巷闻了,你要怎么办才好呀。” 君生将眼泪抹去,“娘,没事,大不了女儿不嫁人了,就在家里陪你,陪你一辈子好不好。” “砰”的一声,尤庆丰将手里的杯子丢到地上,茶杯痛快的裂成几瓣,水溅湿了君生的裙子。 “你说不嫁就不嫁,我将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当老姑娘,来给我丢脸的吗,不管是嫁到穷乡僻壤也好,嫁给瘸子瞎子也罢,你都得给我嫁出去,我尤庆丰好强了一辈子,不能到老了,却变成别人眼里的笑话了。” 尤夫人上去拽住他,“老爷,你别再说了,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你让女儿再休息几天,后面的事我们缓缓再议。” “缓什么缓,再拖下去,被别的地方的人知道了,她就更嫁不出去了。”尤庆丰的脸硬的像铁。 君生扶着地慢慢的站起来,她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子也轻飘飘的,就像一朵没有根的浮云。 等尤夫人他们终于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她已经不见了,丫鬟们急急的冲出去找人,可是附近的几条小巷子都找遍了,也没看到她的影子。 *** 张睿已经跟了君生一路,从城里跟到城外,现在她终于停下了,独自坐在一座凉亭里发呆,树茂草高,将她的身子遮住一半,但是张睿还是能从那个瘦弱的背影上看出她的寂寥和无助。 他不敢打扰她,只得挑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就这么默不作声的守着。 昨晚张婶子回来后就将君生出事的事情告诉了他,她说那媒人主动退了银子,还说要帮张睿再寻一家更好的姑娘,以弥补自己的过失。 当着娘的面,张睿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是今天一早他便来到城中,打听出君生家在哪里之后,便一直守在门口。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总觉得只有守在这里,自己才能安心。他没想到这么一守竟真把君生给等出来了,只不过,她看起来失魂落魄的,完全不似以往那副眉目生辉的模样。她没看见张睿,就这么一路朝城外走去,张睿怕她出事,就一直跟着,一直跟到了这里。 前面的人影动了一下,慢慢回过头来,张睿来不及躲闪,和她的眼睛正正的对上了。君生吃了一惊,她站起来,眼睛在张睿身上只停留了一会儿便很快挪开,“张公子,幸会。” 张睿尴尬不已,但他只能走进凉亭,一五一十的将话道来,“这不是巧合,君生姑娘,我跟了你一路,是在下冒犯了。” 君生挑起眉毛,“张公子为何要跟着我?” “我怕姑娘你想不开,所以......” 话说到一半,张睿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因为君生的脸色突然变了,她看着张睿,一字一句的说道:“张公子也觉得我丢尽了颜面,是个轻贱的女子,再也不能被这世道所容,所以,只能以死谢罪是吗?” 张睿急出一头汗,他这人本来就性子直,一着急,就更藏不住心事了。他拼命挥手,用肢体语言阻止君生将那些恶毒的词汇再用到自己身上。 “姑娘在我心里是全天下最最好的女子,我对你只有仰慕,哪里会如此想你。” 君生笑了一声,“你也不用再来瞒我,我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不过,若爹非逼着我嫁给那些瘸子瞎子,我大不了就死给他看。” “什么?你爹要将你许配给他人?”听到她这般说,张睿更急了,脸涨得通红,“那我......那我怎么办?” 君生斜睨他一眼,心想这张睿难不成是傻的,加上这次,她也只和他见过两面,可现在别人都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他却偏生要凑上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张睿见君生盯着自己,心里突然踏实了,他做了一件耗尽了他二十年人生中所有勇气的事情。 “君生姑娘,”他抓住她的手,“我要娶你。” 第二十章 归来 若是换作几天前,君生肯定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他了,心里还会暗自觉得这个男人莽撞,谈婚论嫁这种事情哪里是能这样随口说出来的。 可是现在,她却一动不动的想了很久。他的话像一包热水,将她从头到脚都暖热了,她看着张睿,他英俊的脸庞上,每一根汗毛都被身后的太阳染成金黄色,简直可爱极了。他甚至连问都没问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这么带着孩子般的稚气,没半点犹豫的将“我要娶你”这四个字说了出来。 这种没有半点矫饰的淳朴,本和君生这种容不下半点瑕疵的性格很是契合的,而且也确确实实打动了她那颗看似坚强果断,实则软弱不堪的内心,可是,脑海里却突然闯进了翠羽的影子,她笑着,“君生姐姐,你猜,那张公子到底是看上我们其中的哪一个了?” 君生垂下眼睛,“我不能答应你。” 说完,她便朝亭外走去。 张睿跟在她身后,就像一只突然被抛弃的小狗,“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唐突了,你误会了,其实那天在凌云山,我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你,所有女孩儿中,只有你没有带花,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姑娘太特别了,所以才故意与你们搭讪,想引起你的注意,后来我回到家里,娘竟然告诉我她帮我说的那门亲事就是你,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真的是欣喜若狂......” “张睿,”君生突然站住不走了,张睿也赶紧收住了脚步,避免自己撞到她身上,“别说了,不提这个事情,我们还是朋友。” 张睿听她声音极是冷淡,一个字也不敢再说下去,他怕自己吓到了君生,她真的从此再也不理自己了。 张睿就这么随着她一直朝前走,就像方才一样,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就这么默默的走着路。偶尔迎面走过来几个行人,都会对他们多看上两眼,还以为是小两口闹别扭,所以男的一直跟在女的身后,甚至有几个多嘴的路人还冲君生喊了几嗓子,“喂,看你这官人多体贴,生了气还担心你一个人回娘家不安全,你就不要再为难他了。” 君生对这些话充耳不闻,只一个劲儿的朝前走,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到了最后,两个腿都已经走不动了,身上的衣衫也全部湿透了,她才满意的停下来,随意的在路边坐下。这一停下,她才发现张睿还站在自己身后,同她一样,衣衫浸透,气喘吁吁。 “谁让你一直跟着我了,难道真的怕我一时想不开,自尽了不成?”君生嗔怪道,心里却陡然升起一丝暖流。 看到自己的心思被她说破,张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在她身边坐下,“你......不会做傻事的,是不是?” 君生无奈的笑笑,“我心里烦的时候就喜欢这么走路,走着走着,很多事情就想开了,包袱也没有了,虽然出了一身汗,但也很是痛快呢。” “那这件事你可是想明白了?” 君生又是一笑,这次的笑容轻松了很多,“嗯,想好了,若爹非将我许配给我不愿嫁的人,我就剃了头发,做姑子去,倒也落得一生清净。” 张睿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苦笑道:原来,你宁愿做姑子也不愿嫁给我,真真是我太高估自己了。他转了个话题,“君生姑娘,这几日你在家里待着也是无趣,不如出来散散心,那日我看你对钟婆婆很是上心,要不明日你过来,我们一起帮她收拾收拾屋子可好?” *** 秋日的黄昏来的比夏天快的多,还没等树叶上被日光蒸发起的水气消散,太阳就落进了西山。程牧游忙完一天的公事,信步走到院中,他看到院墙对面的葡萄挂的更密了,一串连着一串,在暮色的衬托下,像吊在藤上的鬼魅。 秋风渐起,将地上的清尘也掀起来,朦朦胧胧灰扑扑的一团,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刚想吩咐下人把庭院打扫一下,却冷不丁看到对面的穿堂里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清尘飘飘悠悠的落下,程牧游终于看清楚了那个人,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贤弟,你终于回来了。” 刘叙樘冲他笑笑,笑容只浮在面皮上,看起来很浅的一层,“程兄可愿再收留我几日,此去汴梁路途遥远,想在程兄这里歇个脚。” 程牧游点头,“反正我也拦不住你,贤弟想住几日就住几日便是。”他回过头吩咐下人,“给刘大人备水更衣,他在外面奔波了这么久,也该好好歇歇了。” 是夜,右耳顶着满身星光悄悄潜进新安府,他一个个房间看过去,直到发现刘叙樘住着的那间屋子,才轻手轻脚的打开门,一点点的挪到他的床边坐下。 “这只刺猬,一月未见,人真的是瘦了不少,差点就认不出来了,”右耳看着刘叙樘青白青白的一张脸,眉目中间的眼睛慢慢显现出来,那只竖起眼睛直直的注视着刘叙樘的前额,发出了淡红色的异光。 刘叙樘哼唧了两声,轻轻的摇了摇脑袋,过了一会儿,他紧紧握着的两个拳头慢慢的松开了,眉间的纹路也舒展摊平,嘴角却多了一丝笑,似乎是梦到了什么极其舒心的事情。 见他这般模样,右耳遂将眼睛合起,他撇撇嘴,“也不知道她为何对这个小子格外上心,见不得他日益憔悴,非让我来帮他清理清理这满是创口的脑瓜子不可。”他又看了刘叙樘一眼,拍拍手站起来走出房门,身子一跃就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霁虹绣庄,右耳看见晏娘难得的站在院中等自己回来,“都办妥了?” 右耳点点头,“明日一早,他虽不会忘记那些伤心事,但是脑袋里却会被另一种记忆所取代,我在梦里暗示他,他的家人已登极乐,让他不要再牵挂,如今,帮他们找到真凶才是最最重要的一件事。”看到晏娘满意的点头,他才又问道,“我不太明白,你为何偏偏要帮那小子?” 第二十一章 金条 晏娘没有回答右耳,她望向天空,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那个苍老却坚定的声音。 “关城门。” “大人,人已经跑出去了,现在关城门,岂不是不妥,箭阵已经摆好了,您还是先躲一躲吧。” “你没看到我手里的令牌吗?” “可......它是先帝的。” “新帝未立,先帝的东西就不作数了吗?” “可是......大人......” “我让你关城门。” 城门终于在身后徐徐关闭了,数万只箭穿透浑浊的空气飞了过来,砸在两扇巨大的石门上,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他回头望了一眼,目光穿透城墙落在那个巍然屹立的身影上,而后又转过身,骑着马如飞箭一般的朝前奔驰而去。 *** 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的涂抹在天际,方才还闪烁的寒星,似乎也终于有了睡意,一个接一个的隐去了自己的光彩。 钟婆婆躺在床上听了很久,一直到窗外彻底安静下来,连一声鸟叫,一声蝉鸣都没有时,她才慢悠悠的起了身,点着了一盏小油灯,举着它走到饭桌旁边。她蹲下身,将油灯放在地上,手在桌下面摸索了一阵,“咵”的一声扯开了一块地皮,从地皮下面的暗洞中搬出了一个木匣子,费力的将它抱起来放到桌面上。 她砸吧着嘴巴,两只干枯的手来回搓了十几下,这才慢慢的将匣子打开。盖子刚打开一条缝,金光便从里面流泻了出来,将屋里照得像白昼一般。 钟婆婆做贼似的看了眼窗外,“砰”的一声将匣子重新合上,她走到橱柜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它挪到窗子前面,严严实实的遮住了对面张家的房子,这才重新回到桌边,又一次将那匣子打开。 匣子里面是摆的整整齐齐的几摞金条,金光闪烁,将她有些花的眼睛都刺痛了。钟婆婆用衣角擦了擦眼角,手哆哆嗦嗦的掏出两根金条,轻轻的敲了敲,金子撞击出清脆的“咚咚”声,还拖着“嗡”的一声尾音,这声音钻到钟婆婆心里,让她不自觉的笑出声来,“哎,没想到我老太婆苦了一辈子,到这个年纪了,倒发了一笔横财,不过呀,还是太少了,要是能装满一箱子就好了。”她的笑容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幽暗,最后凝到脸上,在油灯的光照下显得分外渗人。 她将金条放回去,又在匣子里摸了半天,将每一根金条都仔仔细细的摸了一遍,这才心满意足的合上盖子,将它重新塞进暗洞里。刚准备将地皮盖上,她眼角一拉,扫到了匣子下方的一个布袋子,她的目光在那布袋上只稍作停留,就滑了出去,双手一用力,麻利的用地皮盖住洞口。 做完这一切后,钟婆婆心满意足的重新躺回床上,她闻了闻自己的手指,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黄金的味道,她就在臆想出的香味中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钟婆婆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她条件反射似的坐直了身子,冲下床就朝着饭桌跑过去。还好,桌下的地皮还盖得好好的,里面的匣子也安然无恙,她擦了把头上的冷汗,这才开始回忆方才是什么声音将自己从睡梦中惊醒的。 梦里,她在一个满是黄金的山洞里游弋,笑得嘴巴都酸了。可是,洞外似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将她从梦境中拉了出来,她本以为有贼人破门而入,要偷自己的宝贝,可是屋里却一个人影都没有,那匣子也放的好好的,就和临睡前一样。 那么吵醒自己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呢?钟婆婆抓着灰白的头发,慢慢的从地上站起来。 她的耳边突然传来“扑棱扑棱”的声响,紧接着,一个毛乎乎冰凉凉的东西贴着手背飞了过去,这次接触让她的身上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钟婆婆本是粗人,从小在地里干活,虫子什么的见了多了,可是手背上的那种感觉,却头一次让她觉得虫子这种东西是这么的恶心,连背后的汗毛都因此根根直立起来。 “只要金子没事,那就什么都好。”她嘴里嘟囔着,蹒跚着脚步朝床边走去,背后陡然吹来一阵风,将她被汗浸湿的衣服吹得异常冰凉,钟婆婆回过头,看见桌子旁边站着一个飘忽不定的黑影。 她心里一惊,以为家里真的进了贼,什么都没想就朝那个人影扑去,可是走到跟前儿,那影子却不见了,湿凉的空气中只留下一阵破碎的哭声。 钟婆婆立在那里,脑子里像炸开一般,她想起那个人为何看起来如此眼熟了,心里一阵酸涩过后,她嘴角的纹路却变得更加狠辣了,“你莫要怪我,是你不孝在先,落得这个下场,倒也不冤。” 鸡鸣声在窗外响起,她听到张家开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阵阵“砰砰”的锄地声从外面传进来,那是张睿早起出来干活了。 “哼,真是个孝顺的孩子,”钟婆婆在嘴边拧起一个笑,“你娘应该疼死你了吧,不过,若是有天你不在了,她会不会抑郁而死呢。” 恶狠狠的说完这句话后,她打开房门,冲外面喊道,“张睿啊,一会儿帮我打桶水吧,老婆子夜里没睡好,腰疼的要死要活的。” “哎,您老歇着去吧,今天屋里屋外的事都交给我就行了,一会儿呀,我给您拿几副膏药过来,保管您贴过之后腰就好了。” *** 刘叙樘起了个大早,他已经好久没睡得这么沉了,前几日在青城,他总是一夜要醒来好几次,每次都是被梦里的惨叫声惊醒的,梦境中的那些人,不是少了头就是没了胳膊,剩下的躯体也被烧得像黑炭一样,每走动一步,肉皮就扑簌簌的落下来,在地上化成一堆灰烬。 他们总是伸着弯曲的手臂,两条腿扭着朝他走过来,嘴里喊着“救命,救命,”走到他身旁,身子猛地向下一栽,化成一个奇怪的字符。 第二十二章 姻缘 可是昨晚,他梦到三亩桃林都开花了,他走在灼灼桃花间,心情清爽而平静。 蓦然回首,他看到了自己熟悉的身影,他们站在花丛间冲他笑,笑容就和活着时一样温暖。 刘叙樘就是在这些笑容中醒来的,醒来的时候他的唇边也挂着一抹笑,就和那些逝去的亲人们一模一样。 “刘大人,这么早就醒了,昨晚没睡好吗?”蒋惜惜跟在程牧游身后朝他走过来,她作了个揖,笑容有点拘谨,似乎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向他打招呼。 刘叙樘笑了笑,“哪里?新安城人杰地灵,我一到这里便觉得神清气爽,连觉都睡得特别踏实呢。” 程牧游见他精神饱满,面色红润,和昨晚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已是完全不同,不禁放心了不少,“贤弟昨晚就未吃东西,现在一定饿了吧,我让下人备上了几样清粥小菜,贤弟先去用膳吧。” 刘叙樘摆手,“吃到不急,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仁兄。” “贤弟请讲。” “我在青城遇到了外祖父的一个徒弟,他知道扈家出了事,所以特来悼念。说来也巧了,他竟然知道那本怪书的来源。” 程牧游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了,“他怎么说?” “他说当年外祖父是从一位老道手里得到这本书的,因为外祖父救了那老道的性命,所以他便将这本书作为谢礼赠给了他。” “那老道姓甚名何?” “他也没有见过,只是听外祖父说,那道士的脖子上有一条麻绳那么粗的疤。” 程牧游心里一紧,“所以,那老道就是就是将人炼制成符的那个人吗?如此说来,扈家一百多条人命就是被他拿去的。” 刘叙樘深深的点头,“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要为扈家的人报仇,就必须寻到那妖道。” “等等,”蒋惜惜沉思了半晌,突然发话了,“晏娘曾说那个炼符的人道法高强,这么看来她对那妖道倒是有所了解。” “晏姑娘认识那道士?我现在就去找她问个明白。”听蒋惜惜这么说,刘叙樘拔腿就朝霁虹绣庄走去,蒋惜惜和程牧游跟在他身后,几个人急匆匆的出了门,刚在巷子里走了几步,却见右耳挎着个篮子从绣庄的门里走出来,他轻轻关上门,在上面加了一把大锁。 “右耳,你家姑娘呢?”蒋惜惜忙问道。 右耳猛的看到他们三人,吓了一跳,他抓了抓脑袋,“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几位大人,这么心急火燎的来找我家姑娘,到底所谓何事呀?”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蒋惜惜的语气又快又急。 右耳看着她,“这我哪里知道,她是主,我是仆,她的事情我哪敢多打听,对了,蒋姑娘到底有什么急事啊,说不定我也知道,能帮你们答疑解惑呢。”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觉得他说的不错,于是刘叙樘清了清嗓子,“右耳,你可知道那本满是字符的魔书吗?” “你是说御魄词?”右耳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们。 “它叫御魄词?”三人齐声问道。 右耳耸耸肩,“你们连它的名字都不知道啊,不过也是,姑娘应该从没跟你们说起过它吧。” “关于那本书,你们姑娘还说什么了?”程牧游忍不住插嘴道。 右耳扬起脸,做出一副仰慕的样子,“我们姑娘知道的可多了,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就没有她不懂的,她说这书上的字符是一个道人炼制的,要用活人,在蓬草上炙烤三天三夜才能制成。” “晏姑娘难道和那道士认识?”程牧游的声音变得很低。 “认识他?”右耳哈哈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姑娘以前游历四方,听来的传说密文可是不少,但是那道士可是一千多年前的人,我们姑娘又怎么可能认识。” *** 君生还未走到不老屯,就看见张睿坐在山包上,勾着脑袋朝下看着,见她过来,他便三五步跑下山包,气喘吁吁的来到她跟前。 他的脸被太阳晒得微红,将整个人衬托的更加阳刚气了些,他看着君生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你来了,昨晚,家里人有没有再为难你。” 君生摇头,“你放心,昨天一回去我就装作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娘找了我一天,看到人好好的回来了,宝贝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再为难我,就连我爹,也什么都不敢说,一个人出了家门买酒吃去了。” “那就好,我担心了一晚上,就怕你回家后受不了气再跑出来,”他和君生并排朝前走,“看来你爹娘还是很疼你的,昨天说的也都是气话罢了,你也就不要放在心上了,左一个做姑子右一个做姑子的,倒不免伤了他们的心。”其实他本想说伤了自己的心的,但是又怕君生生气,没敢将这话说出口来。 君生笑笑,“如今我也想开了,经历了翠羽的事,我更是觉得人生苦短,无论什么在生死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所以,也就不会将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了。” “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了,今天可有你忙的了,钟婆婆腰不舒服,她家的大小事务就全落到我们两个身上了。” 果然如张睿所说,君生整整忙了一个上午,钟婆婆一个人住,哪儿哪儿都不讲究,她帮她清洗了堆积了好几天的衣服,又将屋里屋外仔细清扫了一遍,做完这一切后,她又去帮张睿的忙,和他一起刮掉院墙上的苔藓,又用纸和浆糊将窗户上的漏洞封好。不过这些活儿君生手生,把手都磨破了,张睿心疼她,便让她在旁边坐下,端了碗水给她喝,自己将剩下的事情全部包揽下来。 钟婆婆坐在院中晒太阳,时不时朝他们这边瞄一眼,嘴里嘟囔道:“哎呦,说不定我这老婆子还无意间成就了一段好姻缘呢,张家婶子,你说是不,你看这俩人倒还真是般配,尤其你家那个张睿啊,一颗心都在这姑娘身上了,真真是陷进去了,完咯,完咯。” 第二十三章 毒蛾 张婶子担忧的看着儿子,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她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君生的,这姑娘看起来大方得体,人又善良,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但是那件事现在传的沸沸扬扬,放在任何一个母亲身上,都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娶这样一个女子回来。可是张睿偏偏又对她痴心一片,显然是几头牛也拉不回来了,所以她现在只能暗自发愁,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忽的一阵风,将大朵大朵灰色的云从远处吹了过来,钟婆婆抬头看了看天,“要有雨了,好啊,老天总算是照顾老婆子的生意了。”她回到屋里,麻利的穿戴上斗笠和雨蓬,冲两个年轻男女喊道,“张睿啊,我要出去卖伞了,你也不要再忙了,收拾收拾,快把君生姑娘送回去吧,不然一会儿路就不好走了。”说完,她就背着竹篓出了门,一摇一摆的朝山包的方向走去。 张睿抬头望天,发现远处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赶紧放下手上的活来到君生身边,“你稍等一下,我回家拿把伞,这就送你回去。” 君生点头,站起来到水井旁洗了把手,她发现钟婆婆走得急,竟忘记关门了,于是来到屋前帮她把门关上,这才向张婶子告了别,同张睿一起朝门外走去。 两人走到一半,雨便落了下来,张睿连忙撑开伞递给君生,帮她遮住由稀变密的雨滴。 君生握着伞柄看向他,“张公子,你怎么只拿了一把伞出来?” 张睿这才发现自己的半边身子已经被打湿了,“刚才走得急,没想那么多,就随手拿了一把伞,”他见君生定定的瞅着自己,脸上一红,连忙摆手解释道,“姑娘,你别误会,我不是想与你共撑一把伞,才故意这样的,”说着,他似乎是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似的,朝旁边挪了挪,将身子整个暴露在雨中。 君生被他的朴实逗笑了,她走到张睿身边,用伞罩住两人,“你个傻子,我是在想,一会儿到了城门,你该怎么回来呢,难道淋雨不成?” 张睿见她和自己贴的这么近,脸上更红了,嘴上也结巴起来,“没......没关系,男子汉大丈夫,淋点雨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你......你不用为我担心了。”他说着便要去接过君生手里的伞柄,可刚刚斜过身子,却发现她的肩膀上爬着个虫子。 它既像飞蛾又像蝴蝶,说是飞蛾吧,它却长了一对朱红色的翅膀,但是外形却又不像蝴蝶那般轻巧绚丽,翅膀上没有花纹,却覆了一层浅灰色的毛,整个身体看起来灰蒙蒙的,有点吓人。 张睿不敢直接上手,害怕自己的行径又让君生误会,他朝她的肩膀上指了指,“这里,有只蛾子。” 君生吓了一跳,赶紧转过头,伸手就朝肩膀上挥去。 蛾子受了惊,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可是还没容得君生缓口气,它的屁股上突然弹出一根比针还要粗一些的长刺,朝着下面直飞过来,一下子就将刺扎进了君生的胳膊里。 张睿大吃一惊,他长这么大还未见过这样奇怪的虫子,他挥手赶走飞蛾,忙拉着君生问道,“姑娘,快看看有没有受伤。” 君生只觉得胳膊上疼痛难忍,她撸起袖子,却“嘶”的吸了口凉气:被刺戳破的皮肤竟然乌了一大片,还肿了起来,将毛孔都撑大了。 “不好,这东西竟然有毒。”张睿忙扶着她坐在一块石头上,他咬了咬嘴唇,“姑娘,对不起,今天张某要冒犯你了。” 君生还没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见张睿撕下衣服的一角,将她伤口下方的手臂死死缠住,然后低下头来,嘴巴对准胳膊上那个红点子,使劲的吸了起来,吸上几口,便将嘴中的血吐出来,那些血竟然是黑紫色的,显然里面含有剧毒。 君生急了,她一只手扶着张睿的肩膀拼命将他拽起来,“张公子,这样你可能也会中毒的,断断不可为了我,做此等冒险的事情。” 张睿一句话也没说,扒开阻挡自己的手臂,继续一口一口的替君生吸毒。被他吐在地上的黑血随着雨水很快的流走了,君生看着地上蜿蜒的黑血,眼角慢慢的变得湿润,最后竟垂下泪来。 “张公子,你何苦如此,你真是傻,若为我伤了自己,让我何以为报呢?” 张睿停止了吸吮,他见君生受伤的地方已经不肿了,便轻轻的吁了口气,解下布条替她将伤口包扎好,这才抬头望向那张泪眼朦胧的小脸,“你不要有负担,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自己的心,和你本无半点关系,”他停下来,喘了口气,“现在伤口虽然不肿了,但还是要去医馆看一看,不要出了岔子才好。”说着,他就将君生搀扶起来,拿过她手里的伞,同她一起朝新安城的方向走去。 胳膊肘突然一暖,君生的手臂挽了过来,张睿心里“嗵”的一声,心脏随即加快节奏跳了起来,“君......君生姑娘,你......你怎么了?” 君生冲他嫣然一笑,笑容灿若春花,“地上湿滑,我得扶着你点,这样咱们两个就都不会摔跤了。” 两人一伞在雨雾中徐徐前进,从背后看,好似一对神仙眷侣,让来往的行人都羡慕不已。 晏娘看着这两人从自己面前走过,那张睿红着张脸,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她心里笑了一声,“这傻小子,倒是个痴情的人儿,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谈情说爱。”她叹了口气,绕过这两个沉浸在爱情中的男女,朝着血枫林的方向走去。 她脚下像生了风,不一会儿功夫就来到那片通红的树林外面。枫树的叶子被雨水打得更红了,茂密的红叶伸向半空,几乎遮住了半个天际,似乎想将这灰蒙蒙的天色也染红一般。 晏娘眯眼看了一会儿,身子一闪就钻进了枫林之中。 第二十四章 不详 由于是阴天,枫林中的光线很暗,晏娘索性将精卫放出来,她抚着它深蓝色的羽毛,“上次右耳在这里就没寻到它,血枫林是蚩尤的首级幻化而来的,也是土蝼的诞生地,精卫,你且去找一找,看看它的老巢是否在这里。” 精卫“吱”的叫了一声,从她的手上展翅而起,一眨眼就飞进了密林深处。晏娘在枫林中慢慢的走着,每到一处,便耸起鼻尖仔细的嗅着空气中和泥土中的味道,可是她失望了,这里除了草叶味儿和土腥味儿以外,并没有任何异味。她索性在一株大树旁坐下,等待精卫的消息,它是灵鸟,又擅在高空侦察,说不定能找出土蝼的行踪。 果然,没过多大会儿,上方的林子就抖动了两下,晏娘抬起头,看见精卫像一只箭一般俯冲下来,轻轻挥动着翅膀,停在她伸出的手掌上,它的嘴里,叼着一样红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晏娘蹙着眉毛,将那样东西从精卫坚硬的小嘴中拿了出来,她看着两指中间那只红色的虫子,“蛾子?不对,这是朱蛾。” 精卫在旁边叽叽喳喳的叫着,像是在邀功,又像是在称赞她敏捷的反应。 那只朱蛾却还没有死透,触到人体的温度,就像嗅到了血腥味儿的饿狼,头部动了两下,突然将屁股上那根长刺朝着晏娘的手指头肚儿扎过来。 将将要扎上时,只听“噼啪”一声,它的身体被捏爆了,浓绿色的汁水溅到晏娘雪白的手指上。 晏娘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朱蛾是地狱中的虫子,像蛾又像蜂,且身有毒素,只是,它怎么会出现在这血枫林里呢?”她转向精卫,“你是在这林子中发现它的吗?” 精卫啾啾叫了两声,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晏娘不解的摇摇头,“那......可发现了那土蝼的踪迹?” 听到这话,精卫拍打着翅膀,鸣叫声更大了,就像在摇头叹气一般。 “看来是没有,”她低头沉思道,“上次右耳过来就没找到它,这次带你来,还想着能有所发现,结果又是竹篮打水。这么看来,那畜生确实不在这枫林中,可是,它到底会在哪里呢?这朱蛾又和它有什么关系吗?” 她边想边移步朝前走,精卫站在她肩膀上闭目养神,走出枫林,晏娘便将它重新收回帕子中,一个人冒雨在路上走着。 “姑娘,这雨把你身上都浇透了,买把伞吧,老身这伞结实耐用,保你买了不后悔。”一个嘶哑中透着沧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晏娘斜眼望向路边,看到那里坐着个披蓑衣带斗笠的老太太,她面前放了只竹篓,里面全是青色的布帛伞。 “我就爱淋雨,不喜欢打伞。”晏娘回了她一句,继续朝前走。 “哎,现在的年轻人啊,穿的倒都挺体面,就是小气的紧,连买把伞都舍不得,也就仗着自己年轻,敢这么糟蹋身体,等再过上几年,生了孩子,到时候腿疼胳膊酸的,可有你受的了。”她见晏娘走远了,嘴里嘟嘟囔囔了老半天。 晏娘将这话全听在心里,倒是也不介意,可是她走了几步,却又拐了回来,蹲在那老婆婆身前,眼睛眯成好看的两道弯,“婆婆,这雨下的愈发急了,我也买一把伞吧,不然回家里真的要被爹娘骂死了。” 钟婆婆脸上突然攒起一团笑,和方才已是判若两人,“我这伞啊,质量可好了,你不如多买几把回去,给父母兄弟都带上一把,可好呀。” “婆婆说的是,那您就帮我挑几把好的,我拿一把,其他的麻烦都包起来吧。” 钟婆婆一边哎哎的答应着,一边麻利的帮晏娘挑伞包伞。 晏娘看她笑得见牙不见眼,装作不在意的问了一句,“婆婆,您一直都在这里卖伞吗?” 钟婆婆点头,“我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也在这里卖了一辈子的伞,命苦呦。” “那......最近可曾见过一只怪羊在附近出没呢?” 钟婆婆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凹进皮肤里的眼睛,“怪羊?怎么个怪法?” “比如,长了四只角的......” 钟婆婆将伞递给晏娘,“姑娘,你看起来挺机灵一孩子,怎么竟说傻话呢,羊我不是没见过,但是四只角的羊,这说出去不是让人笑话吗,哪里有这种怪物。” 晏娘见她说的坚定,又低头一笑,“我也是听别人说起,觉得奇怪,所以才随口一问的,婆婆就莫要笑我了。” *** 程牧游从堆积如山的案卷中抬起头来,看向肃然立在旁边的蒋惜惜和史家兄弟,“人还没找到?” 蒋惜惜向前走了一步,“大人,我们已经连续搜寻了几天,把凌云山及附近都找遍了,可还是没有寻到那翠羽姑娘。” 程牧游轻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惜惜,你去把我到新安上任前的那本文案拿过来。” 蒋惜惜不解,“大人,您要......文案?不是案卷?” 程牧游毫不犹豫的冲她点点头,蒋惜惜得了指令,赶紧走出书房,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手上多了一个蓝色的册子。 她将册子放到程牧游面前,轻声说道,“前几任的文案记录的极其简单,总共也就这么一本册子,上面无非就是一些有关新安城变迁的寻常事件,不知大人要这个做什么?” 程牧游没理她,他翻开册子,一页一页的仔细查看,翻到一半时,他停了下来,眉头轻轻蹙起,认真研读着那一页记录的内容。过了大概有一刻钟,他将头抬起来,看向前方一脸莫名的三人,“这一页是有关不老屯的记述,前几日你们说那里只有两户人家时,我便已经心里生疑,因为那个地方有山有水,适合耕种,怎么人口却越来越少呢,现在看来,那屯子里的人之所以接连不断的迁走,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蒋惜惜早已忍不住了,急声问道。 程牧游指着书页最下面那几个字,轻声将它们念了出来,“此地不详。” 第二十五章 钟桧 “不详?意思是说不老屯闹鬼吗?”史今插了一句嘴。 程牧游轻轻摇头,“那倒不是,据文案记载,不老屯常有死人之事发生,有的是病死的,有的是意外身亡,其死亡人数比周边几个村子的整和还要多,所以渐渐的,屯里的人便觉得这里风水不好,接二连三的迁到了城里。”他的手指顺着书页向下滑,“对了,这里还记录了死者的名字,以及那里的居民搬迁后的地址,不过,倒是有两户人家坚持了下来,一直没有迁移出去。” “就是张睿和他的邻居钟婆婆家吧。”蒋惜惜快速说道。 “没错,这两户人家确实一户姓钟一户姓张,”程牧游的眼睛在书页上静止了,“而且,那户姓钟的人家也死过人,还是个年轻人,按年龄看,他应该是那位钟婆婆的儿子,名叫钟桧。” 蒋惜惜抓抓脑袋,“这钟桧是如何死的?” “得病,但是这病来得很突然,是一夜暴毙。” 蒋惜惜叹道,“那钟婆婆可真是个强悍的人呢,儿子死了,她却不像其他人一样离开不老屯,竟然还在那个地方住了一辈子。” 还没容她感叹完,程牧游就站起身,将册子拿到他们几人面前,“你们几个今天有事做了。” 三人面面相觑,又同时都看向程牧游。 “去找到这些搬迁出去的村民,向他们问清楚当年的情况,我总觉得这屯子里的事蹊跷的很,既然我们找不到翠羽,就只能从这些边角入手,看看能不能查出什么与案件相关的线索来。” 蒋惜惜在一条曲折的巷子里绕了几个弯,才来到一间又小又旧的院落前,她看着前面爬着几道裂缝的木门,嘴里嘀咕道,“闻家,嗯,应该就是这里了。”她走向前,刚想敲门,木门却悄然打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儿挑着担子从院里走出来,看到蒋惜惜堵在门口,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担子鞠躬行礼,“大人,亲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你父亲可是闻保森?” “正是家父,不知大人找家父所谓何事?” 蒋惜惜见他脸色发白,赶紧轻轻一笑,“你不要惊慌,我只是想问一问十年前闻休落井一事的详细经过。” 那年轻人却并未放松下来,他朝院内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那事已经过了十年,大人为何现在突然要调查此事呢?难道我哥哥的死竟有蹊跷?” 蒋惜惜摇头,“现在说这些都为时尚早,只是不老屯发生的事情确实有些不合常理,所以官府想重新调查一番,不知可否能找你父亲详谈。” “大人,那年的事情我早已从父母的口中了解的一清二楚,问他们还不如直接问我......” 蒋惜惜见他面有难色,不禁疑道,“你父亲......” 年轻人低下头,“自从哥哥出事后,家父便一直没从悲痛中走出来,还没到知命之年,就已经神志不清,若是再提起哥哥的事情,我怕会令他病情加重。” 蒋惜惜叹了口气,“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世间最难承受之痛,那就有劳你代替闻老先生,将事情的经过细细说与我听了。” 年轻人背起担子,和蒋惜惜来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榕树下,两人坐在树根上,年轻人便开始了他的回忆。 “哥哥去世那年我只有五岁,对他的记忆很多都已经模糊不清了,父亲清醒时,常常说起他,他说哥哥聪慧伶俐,书读的很好,和一般的农家孩子不同,所以对他寄予厚望,盼着他能通过科举,光耀门楣。可世事无常,十年前那那个夏日,哥哥出去帮害病已久的母亲抓药,却从此一去不归。那天下着大雨,全村的人冒雨在屯子周围找了整整一宿,却没有寻得哥哥的身影。二十几天后,我们才在田里的一口水井中发现了他,他全身惨白,口鼻青紫,身体浮肿的像充了气似的。母亲本来就身子弱,所以在半年后就随哥哥去了,父亲则终日喝酒,来逃避长子惨死的现实,连农活也不再做了。而我,也在短短时间里变成了一个孤儿一般的孩子,耽误了自己的一生。” 他抹了把泪,看着蒋惜惜,“大人,我哥哥当年很明显就是淹死的,大家都说他是不小心失足落水,却不知你们为何又旧事重提呢?” 蒋惜惜递给他一块手绢,“不老屯现在只剩下两户人家,你可知道?” “不用想也知道,那里应该没多少人敢住了,大家都说不老屯的风水有问题,总死人,所以都陆续搬迁了出来。可是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风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何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不老屯,却都安然无事,偏偏那几十年,就接连不断的死人呢?” 蒋惜惜神色凝重,“我和你想的一样,与其说是鬼怪作祟,倒不如说是人心不古。”她站起身,看向那少年,“若是又想起了什么,便来新安府找我,我叫蒋惜惜,到了府上报我性命即可。” 说罢,她便起身离去,刚走出两步,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蒋大人。”回过头,见那少年连担子也没拿,急急的冲自己跑来。“大人,蒋大人,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可能你们官府的人都不知道。” 蒋惜惜立住不动,眉头轻轻蹙起,“何事?” “我记得小时候时局动荡,村里经常有逃难过来的人,村民们心善,就将他们安置在一些废弃的宅院中居住,可是经常住着住着,这些人就会不辞而别,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不见了。我当时还觉得他们不懂得知恩图报,但是现在一想,他们是不是并没有离开,而是由于某些原因丢了性命,所以才就此消失的。” 他见蒋惜惜没有答话,便轻轻呼唤了她两声,“蒋大人,蒋大人,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我听明白了,我只是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他也是在不老屯附近失踪的。” 第二十六章 时机 回到新安府,蒋惜惜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朝程牧游的书房走去,还没进门,她就听到史飞史今正在汇报今天下午的“成果。” “大人,陈家那老太太是在一个大雪天一头栽进雪堆里,就此没再起来,被家里人发现时,身子都僵透了,也是惨啊,闺女刚嫁人,她给送匹好缎子过去,没想到喜变便丧事。” “胡家的姑娘更倒霉,上山拜佛的时候,从半山腰跌了下来,头撞在石头上,摔得差点认不出人来。” 蒋惜惜聚精会神的听着,却冷不丁被人在后背拍了一把,吓得她差点叫出声来,她回过头,“刘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刘叙樘浅浅一笑,“程大人在审案子,我不好进去打扰,没想却见你呆若木鸡的站在这里,像丢了魂一样。” “那大人你怎么看,关于不老屯这些所谓的‘意外’。” “你都说了是所谓的意外了,我也同意你的看法,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更何况是在发生在同一个地点的这么多巧合,我相信,这些事件背后一定有一双黑手,就是它,亲自设计了这一出出人间悲剧。” 君生坐在床上,怀里抱着张睿的那把伞出神,她想起昨日出了医馆后,他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君生姑娘,我让娘把银子还给那媒人,你看可好?”君生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若说真心话,她也是喜欢张睿的,不单单是喜欢他的真诚和朴实,而是爱上了这个人,这个完完整整的张睿。可是,翠羽人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她总有道坎子迈不过去,一想到她那个怯怯的春心初动的样子,君生心里就一阵阵的疼,连带对张睿也不敢倾心以对,总觉得自己亏欠了这个像亲妹妹一般的人。 门环轻响,尤夫人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她坐到君生旁边,将汤递给女儿,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伞。 “这把伞不是我们家的啊,”尤夫人看着手里的伞,“这是昨日送你回来的那位公子的吗?” 君生点点头,没有否认。 “那公子长得倒是排场,看起来对你也体贴,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呀。” “他就是张睿。” 尤夫人心里暗暗吃惊,“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君生定睛看着母亲,“娘,您在想什么女儿心里都明白,只是现在翠羽还未找到,我也没心思考虑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等再过些时日,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我再仔细斟酌考量。” 尤夫人担忧的看着她,“不是为娘的担心,只是有很多事情它不等人,就怕到时候你想通了,事态又不如你所愿了。” 君生把空碗递给尤夫人,笑着将她朝门外推,“好啦,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心里有数的,您就不要再操心了。” 送走母亲后,君生痴痴的看着满院银白色的月光,没来由的,心口突然跳的很厉害,一股不好的预感瞬间席卷了她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每一缕血脉,她深吸了几口气,抬头望夜空中那轮圆月,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愿翠羽平安归来,愿自己能度过难关,愿张睿平安喜乐,一世无虞。 “啪”,一根金条从地下弹了出来,落在一片绿油油的小白菜上,蹦跶了几下,而后掉进一片泥洼中。 钟婆婆盯着那根金条看了半晌,终于将它捡了起来,她用衣角将上面的泥擦干净,又放在手心仔细抚摩了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的走到那片小白菜旁边,蹲下身扒开脚下密密的一层菜叶子。 菜叶向两旁分开,露出了隐藏在里面的一个黑色的洞口,洞有井口那么大,里面黑魆魆的,像灌了墨汁似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不过,若是趴在洞边仔细聆听,便会听到里面藏着乌鸦的鸣叫,藏着忘川的浪声,藏着亡灵的哭喊,还有一些蠢蠢欲动的欲望。就比如,现在这个...... 钟婆婆向里面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将手里的金条重新扔回洞里,“不能再出来了,你的原型已经被人看到了,若再出来杀人,咱们两个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洞里面没了动静,钟婆婆冲里面望了一会儿,扶着腿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慢悠悠的朝屋里走去,刚走出两步,背后又是“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她急急的回头,看到菜地里七零八落的躺着十余根金条,它们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动人的金光,每一道光仿佛都在冲她招手呼唤,等待着她将自己拾起来。 钟婆婆只得又返回洞口,她气急败坏的跺着脚,“不是老身不想要,只是新来的那位县令着实缠人,我不得不多加小心啊。” “嘿嘿,婆婆怕什么?”洞里终于有动静了,还是那个又尖又细的声音,“有我在,保你万事太平,你不是最看不惯东院那对姓张的母子吗,这次,就索性将他俩一起除掉了吧。” 钟婆婆眼珠子轱辘一转,缓缓俯下身子,耳朵几乎贴在洞边了,“我确实见不得他们每天母慈子孝的在我面前炫耀,不过要除掉他们,可不是易事,毕竟那君生已经见过你两面,虽然都没看得太真切,但是她总不会......” 她的话被洞里那阵淫笑声打断了,“人啊,总是最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所谓的聪明人,自负的快要登天了,更不会相信别人的话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老身年纪大了,话里的弯弯绕绕也都听不懂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到底想要怎么做呢?” “嘿嘿嘿嘿......尸骨已经被我移走了,您就放心收下这些金条,静静的等着看好戏吧。” 钟婆婆低头想了半晌,终于还是将菜地里那些金条一一收起,小心翼翼的裹在围裙里面,然后低头朝洞里喊道:“既然要做,那就宜早不宜迟,千万别留下后患。” “嘿嘿,我懂,那就明晚吧,我查过黄历了,明天诸事皆宜,是个下手的好时机。” 第二十七章 波折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蔚蓝色的天空,一尘不染,晶莹透明,晴的连一丝云都没有,只偶尔有几支雁队经过,俯瞰着人间的悲喜离合。 钟婆婆见张睿一大早便背着竹篓,拿着镰刀,大有要出门的样子,便趴在篱笆上,懒洋洋的问道,“张睿啊,又到凌云山去采药啊。” 张睿笑着答道,“我娘的老毛病又犯了,只有那野生山参能治的了这病,趁今天天气好,我便进山去多采一点回来。” 钟婆婆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真是孝顺的好孩子,你娘有你这么个孩子,真不知道是多少辈子才修来的福分,可惜我那没良心的孩儿去的早,就丢下老婆子一人在这世上孤苦度日。” 张睿见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忙说道,“婆婆,现在不老屯总共就剩咱们两家,还分什么你我,您若不嫌弃,把我当成您的儿子就行,有什么事您尽管说,我张睿定像对亲娘一般对待您。” 钟婆婆这次真的笑了,一双浑浊的眼睛都陷入到笑纹中,透着让人看不懂的光,“好,那我可就认了你了,张睿啊,你可定要保重自个,活得长命百岁,千万不要让我再经历一次失子之痛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可再也承受不住如此打击了。” 张睿一边“哎哎”的答应着,一边背着竹篓走出院门,钟婆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嘴里嗤的冷笑一声,“张睿啊,好好活吧,因为你也没几日活头了。” 一大早,君生正在对镜梳妆,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阵的说笑声,没过一会儿,尤夫人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君生啊,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君生还没走到门口,房门就被推开了,燕儿笑嘻嘻的看着她,“君生姐姐,好久没来看你了,你莫不是都把我忘了吧。” 君生见她穿着重莲团花锦的裙子,脚蹬一双花鸟纹的单靴,装扮的光彩耀人,不禁拉着她在原地转了一圈,笑着问道,“打扮的这么漂亮,可是要去见媒人啊?” 燕儿冲她眨眨眼睛,示意还有他人在场,等那端茶的小丫鬟下去了,她才拉住君生的手,“姐姐,不瞒你说,我的亲事定下来了,就是城南马家的那位二公子,这几天啊,母亲整日带着我去做衣服,挑首饰,忙的一团乱,都来不及到翠羽家去看上一看,帮帮忙,我这心里可真是过意不去呢,今天不知姐姐可有空闲,我们两个一同到翠羽家里去,可好?” 君生点头,“我今儿本来就是要过去的,你来了正好可以陪我一起去,现在啊,我只要一个人出门,父亲就不高兴,脸又臭又长,很是吓人。” 燕儿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将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姐姐,你的事情我也都听说了,不过你莫要伤心,那些传闲话的人一定不是瞎了就是聋了,你平日什么样子,她们难道没见过吗?竟这么空口白牙的冤枉你,我真是气不过。”她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咬牙切齿的看着窗外,好似那里站着那群长舌妇似的。 君生一笑,拉着她坐下,“我不伤心,我早已经想明白了,她们嘴里的那个君生本就不是我,那就随她们骂去咯,不过,你也不要生气了,都是快要成家的人了,可不能再这么小孩儿性子了。” “可是你不能不管啊,那些闲话传得到处都是,你将来可要怎么办才好?” 君生的目光飘到角落中放着的那把伞上,“只要他不介意,其他人怎么想我都不在乎。” 燕儿敏锐的嗅出了她话中的深意,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瞅着君生,“姐姐,你是不是有了想托付一生的人了,”见君生有些羞怯的垂下头,燕儿更是死命的摇着她的手臂,“不许骗我,姐姐,那个他到底是谁啊,你快告诉我好不好?” 君生拗不过她,只得将张睿的事情如实说出,听完两人相识相知的整个过程后,燕儿深深的叹了口气,“天哪,原来那小子在山上看中的人,竟是姐姐你,枉翠羽那小丫头还误会到我身上来了。” 听到这话,君生脸上的红晕消失了,燕儿虽大大咧咧的,却也知道自己说错了,她连忙握着君生的手,一字一句的说道,“姐姐,你是不是因为翠羽的事,心里有负担,所以才不敢接受这位张公子。”见君生一言不发,她又赶紧劝慰道,“这种事情本就是你情我愿,谈不上对错的,我想,就是翠羽如今在这里,她也定会祝福你和那张公子,绝不会因此而心生怨愤的。你想啊,那小丫头虽然话不多,却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她肯定很快就能想明白,不会责怪你们两个的。” 说到翠羽,两人的眼圈都是一红,情不自禁的落下泪来,燕儿拿出手帕擦擦眼睛,“姐姐,你从小就拿我和翠羽当亲妹妹一般对待,我这个当妹妹的真的希望你能幸福圆满,那张公子多好啊,与你情投意合,又在你危难之时挺身而出,若是能与他结为天作之合,不管是翠羽还是我都会替你开心。” 君生紧紧的抱着燕儿,“好妹妹,别哭了,我知道该怎么做的,你放心,我们都会幸福的,一定会的。” *** 月亮还未升起,程牧游就同刘叙樘来到了一处偏僻的酒楼,两人在二楼坐定,要了一壶酒和几个小菜,边喝边聊。 “明日贤弟便要去汴梁了,为兄敬你一杯,算是给你送行。”程牧游斟了杯酒,仰头干下。 刘叙樘跟着喝了一杯,“这几日我在新安城休养生息,多亏程兄照顾了,此次回京,我要将青城一事向皇上禀明,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程牧游放下酒杯,“那老道来无影去无踪,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若要寻他,比大海捞针还难,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扈准,只有找到他,所有的谜团才能解开,事情也才会得到解决。” 第二十八章 行凶 刘叙樘轻叹一声,“我总有种预感,这件事情的背后可能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绝无可能在一朝一夕间解决,”他看向程牧游,“不老屯的事情仁兄是怎么想的,为何迟迟不作出行动?” “我的人一直在盯着张睿,只是现在还没有发现更加有力的证据,贸然行动,恐怕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叙樘点头称是,他斟了一杯酒,双手举起,“这杯酒我敬程兄,我本以为这官场之上只有利用没有交情,但是在程兄这里,我却改变了看法,若兄台不嫌弃,我们从此便以兄弟相称,不知程兄意下如何?” 程牧游爽朗一笑,“我们两个不早已经称兄道弟了吗?” “不一样,有些称呼只是口头上的,而有一些,却是因敬而起,是放在心里的。”刘叙樘说的斩钉截铁。 程牧游刚想举杯回应他,身下的巷子里却突然传出了一声尖锐的呼救声,那声音穿透了姗姗来迟的夜色,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从疲软的躯壳中彻底唤醒。 程牧游和刘叙樘站直了身子朝下看,两人看到不远处的人群似乎被什么惊动了,叫嚷和骚乱顺着空气流泻出去,传染给每一个亲历者,紧接着,他们看到了一个怪异之极的景象:一只巨大的披着白毛的山羊从巷子深处狂奔而出,冲破人群朝夜幕中跑去,它像树杈一般高高立起的羊角上,横插着一个女人,女人的肚腹被整个穿透了,鲜血和肠子流了一地,秀美的头颅无声无息的耷拉下来,随着怪羊的奔跑一起一伏的晃动着。 虽然夜色渐浓,但是程牧游还是认出了那女子是谁,她可不就是前几日在在公堂上控诉右耳的那位燕儿姑娘吗? “程兄,快,追。”刘叙樘的声音将程牧游惊醒,他冲他点点头,两人一起飞奔至酒馆下面,跨上马就朝怪羊追去。 那怪羊跑的极快,四蹄在地面上掀起阵阵尘埃,像是在腾云驾雾一般,两匹骏马被它远远的甩在身后,两人一直跟出城门,来到了城郊,便再也看不到前面那个模模糊糊的白影了。还好地上稀稀拉拉的血迹指明了它逃跑的方向,引领着二人一路向前。 顺着血迹走了约摸有一个时辰,凌云山高大的黑影已在眼前,起伏的山脉粗犷而冷峻,给来人迎面一记沉重的压迫感。程牧游和刘叙樘跳下马,手握佩剑朝山里面前行,幽深的峡谷之中,升腾着神鬼莫测的氤氲山气,将恐惧无声无息的输入到每个人的身体中,连血液都被这恐惧冻得冰凉。 “吧唧吧唧......”前方传来一阵粗重咀嚼的声音,程牧游和刘叙樘对视了一眼,皆伏低了身子,放轻脚步,缓缓朝着声音的来源前进。 雾气下面隐隐露出四只巨大的蹄子,蹄子沾着鲜血,在地上踩出一个个血印子。 两人都将剑伸在前面,在程牧游略一点头之后,双剑平行而起,朝着四蹄上方的白雾重重刺去。 就在剑尖即将刺穿雾气的时候,白雾却朝前方袭来,遮住了下面的四只蹄子,然而长剑却已是收不住了,它们穿透浓雾,却扎了个空。 雾气渐薄,程牧游和刘叙樘定睛望向前方,却看见一堆乱石之间有两个人影,一个人躺在地上,肚子里的东西都没了,只剩下一个大而空的血洞,可不就是方才见到的燕儿姑娘吗。 跪在燕儿身边的是一个男人,他浑身哆嗦的不成样子,一双充满惊恐的眸子颤颤的盯着来人,喉结上下滚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牧游用剑指着那男子,“你是何人,报上姓名。” 男人吞了几口涎水,“我叫张睿,就住在凌云山脚下。” “张睿......”程牧游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睛中的色彩更加浓重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人上山......上山采药,不想在下山途中看到了一只山羊,那山羊似是正在吃人,小人想将它赶走救下这位姑娘,可是刚赶过来,那羊就不见了,大人你们就......就冲过来了。” “程兄,此事有蹊跷,不如先将这张睿带回去审问,剩下的事再慢慢探究也不迟。”刘叙樘走上来冲程牧游说道,他手里的青蚨剑还是没有放下,剑锋对着张睿的脖子,只要他稍稍一动便会被刺穿喉咙。 程牧游明白他的意思,他望向张睿,“我是新安县令程牧游,现在有位姑娘死在你旁边,所以要带你回府仔细审问,你也不用紧张,若事态分明,自会平安无事的放你回家,你可明白?” 张睿点点头,扶着石头站起来,他弯身行了个礼,“大人,我家里尚有一老母,还望你不要去叨扰她,她年龄大了,我怕她受不了刺激。” 程牧游没有回答,他心里苦笑道,“如今这情况岂是能由你决定的吗?恐怕我不想惊到你的母亲都是不行的了。” *** 蒋惜惜带着两个衙役走进书房,她行了个礼,“大人,人带到了。” 程牧游望向两人,“不是让你们盯着张睿吗?为何今天我都到了,你们却没到?” 两个衙役你一言我一语的抢着辩白,“大人,我们按您说的,一直埋伏在不老屯附近,监视张睿的行踪,今天一早他便出去了,哥两个当然不敢违背大人的指令,一直跟在他后面,可是到了枫林旁边,那张睿突然就转了个弯,看不见人了。我们两个急忙跑到枫林里四处寻找,然而刚进到那树林子里,后脑勺就被什么东西给重重的打了一下,您看,”他们转过头,将头发扒拉开,露出脑袋上鸡蛋那么大的两个鼓包,“现在还肿着呢,当时就给我俩疼昏过去了,等到再醒来时,天都黑了。” “不过大人,”另一个衙役将话抢过来,“我临昏迷前,倒是看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 “什么?” “蹄子,四只大蹄子,看起来像是羊蹄,怪吓人的。” 第二十九章 遗骨 这是蒋惜惜第二次来到不老屯了,这一次,她不再像上次那样,单枪匹马的独自前来,她的身后,跟着十来个新安府的衙役,他们手里拿的不是平时用的刀棒,而是铁锹和锄头,挖土用的,每一户农家都少不了这样的工具。 “大人,可以开始了吗?”带头的衙役等着她发话。 蒋惜惜看了一眼站在旁边抽泣的张婶子,冲他点了点头,“挖,每一寸土地都不能放过,包括房子下面,通通都给我挖开。” “是。”振聋发聩的一声吼叫,让张婶子的身子也抖了几抖,她看着那些衙役冲进院子,将自己精心照拂的菜苗通通铲掉,然后再一层层的深入,铁锹和锄头齐下,戳开顶层松软的土壤,朝着下面更加坚固的一层泥土进军。 张婶子颤抖着身子默默的等待着,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直到一个衙役冲蒋惜惜大喊了一声:“大人,有发现。”她才觉得自己全身的汗似乎在一瞬间都发了出来,浸湿了一层层衣物。 蒋惜惜快步朝院子里走去,她眯起眼睛,盯着埋在泥土里,已经很久未见天日的那样东西。 “大人,这是......骨头,人的骨头。”那衙役说着便伸手将这块已经泛黄的骨头拾起来,可是手刚握上去,那根脆弱不堪的大腿骨就啪的一下碎裂开来,重新掉回自己沉睡了很久的泥土中。 “咚”的一声,张婶子的身体重重的砸在地上,她似乎承受不了眼前噩梦般的景象,竟整个人向后一倒,生生晕死了过去。 蒋惜惜刚准备将她扶起,屋里又一次有惊呼声传来,“大人,屋里也有发现。” 伴随着这句话,一个衙役满脸惶恐的从张家的宅子里跑了出来,他的手里,高高的举着一只角,一只巨大的山羊的角。 *** 十七具遗骨被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张家的院前,整理这些遗骨用了整整两天时间,因为它们有的已经破碎不堪,有的甚至已经和泥土混为一体,需要用筛子一点一点的抖,才能将碎骨和土粒区分开来。当然也有比较新鲜的尸骨,它其他部位俱在,只是腹部没有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的吞食掉了似的。 这具尸骨属于翠羽,那个弱不禁风的、清秀白嫩的小姑娘,现在瞪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眼底被泥土填满了,还时不时的冒出一两只蛆虫来。 蒋惜惜的目光从这些盖着白布的尸骨移到一脸严肃的程牧游身上,“大人,您怎么看?” “这些人的身份都落实了吗?” 蒋惜惜垂下头,“除了翠羽,其他人都尚未确定身份,因为尸体已经被埋了太久,根本辨别不出生前的模样了。” “闻家那儿子不是说过,不老屯以前经常有逃难的人过来,这些尸骨倒有可能是那些逃难者,”程牧游像是在对蒋惜惜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还有十年前在这附近失踪的那名叫李蒙的男子,会不会也变成了这遗骨中的一具?” “属下现在就让人去通知李蒙的家人,看看他们是否能辨认出他来,若那李蒙身上有一些特异之处,说不定还是能通过遗骨将他识别出来的,只是那些逃难者就难办了,他们本就身份不明,更不知亲人今在何处,怕是无法验明正身了。” “十年前时局动荡,这些人怕被牵连,逃难来到此处,没想到出了虎穴,又进了狼窝,终没能避过一劫。”他黯然说道,“惜惜,你要将所有遗骨的形态特征都记录下来,即使现在没人能认出他们,不保以后不会有人前来寻亲,说不定到时还可以让他们落叶归根,不用做这茫茫尘世的一缕孤魂。” 见他说的伤感,蒋惜惜也嗟叹了一声,“大人,难道那张睿真的是只吃人的羊怪,这些人都是死在他的手下不成?” 程牧游刚想回答,旁边的院门突然被推开了,钟婆婆一边用手遮着脸,将自己和那些裹着白布的尸骨隔开,一边挪着两只小脚小跑着向前。见状,蒋惜惜急忙叫住了她,钟婆婆见躲不掉,只能不情不愿的走了过来,她冲程牧游行了个礼,“大人,老身胆子小,平日别人杀鸡我都躲着,可没想到,身边竟然藏了这么多尸骨,哎,这让我如何再在这里住的下去呢。” 程牧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死人并不可怕,你看,他们同你做了这么多年邻居,也没有打扰到你,倒是活人,更值得警惕。” 钟婆婆瞅了那些尸骨一眼,又赶紧缩了缩脖子转过头来,“大人说话文绉绉的,老婆子也听不明白,不过那张睿是个读书人,竟真能做出这等杀人不眨眼的事情来吗?” 程牧游上前一步,“老婆婆,你一直住在这不老屯吗?” 钟婆婆将额前的几缕乱发别到耳后,“老婆子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嫁人生孩子都是在这里,怕是一辈子都要耗在这里咯。” “那为什么不离开,据说这里风水不好,所以很多村民都搬到城里了。” 钟婆婆抖着肩膀冷笑两声,“不好?还能坏到哪里?老头子臭小子都死绝了,就剩下老婆子一个人,这条命谁想要拿去便是了,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 这番话说的无奈至极,程牧游都未免心有不忍,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问道,“不知您老可曾在这附近见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钟婆婆连连挥手,“这儿除了人死的多了些,倒没什么和别处不同的地方,”她将竹篓重新背上,“大人,若没有别的事,老身就先走一步了,不过这些尸骨,还请快快将它们移走吧,堆在这里,我是连门都不敢出了。” 程牧游点头,目送她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刚想转身,却见那钟婆婆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大人,奇怪的事情倒也不是没有,有几天晚上,我曾听到张家的院子里传出‘哒哒哒’的蹄声,还有一次,看到了一对树杈那么大的羊角从窗户前闪过,不过说来也怪了,这张家也没养羊啊,怎么院中平白无故的会多出了只大山羊呢。” 第三十章 鸣冤 肃穆的公堂上,两列衙役就像铁栅栏一般屹立在两侧,将中间跪着的张睿围了个严实。程牧游穿着黑色的官服,立于那块写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的牌匾下,他望向下面那个仿佛一夜间瘦削下来的身影,“张睿,你可知罪?” 张睿缓缓摇头,被汗水浸湿的发丝凌乱的贴在脸上,将本来英俊的脸孔映衬得有些渗人,“小人没有做过,什么都没有做过。” “你家的地下一共挖出了十七具尸首,一具属于翠羽,一具经证实属于十年前失踪的李蒙,还剩下十五具没有确定身份,对这件事情,你还有何好辩解的?” “小人......并不知道那些尸首为何会在地里。” 程牧游剑眉微挑,“张睿,你可知道公堂之上‘不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你放弃了为自己辩白的机会。” 张睿抬起头,脸白的发青,“大人,小人确实不知道,您问一万遍,小人还是只有这个答案。” 程牧游点头,“好,那前天我在凌云山遇到你时,又是怎么回事,为何那燕儿的尸体会在你的旁边?” “当天我也向大人阐明了,我只是偶然遇到了一只山羊,它似乎正在吃人,我想赶走它,便追了过去,没想那羊见到我就跑掉了,随后,大人你们就出现了。” “可是你家的床下面却藏着一只羊角。”程牧游看了史今一眼,史今会意的点点头,快步走出公堂,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布袋子,他将布袋子放在张睿前面打开,露出里面那只分叉的羊角。 “这羊角,你怎么解释?”程牧游紧盯着张睿的脸,不愿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变化。 张睿倒抽了口气,“大人,小人不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睿......” 张睿冲程牧游重重的磕了个头,“小人知道大人要说什么,只是,这所有的事情皆非小人所为,所以半个字也解释不了,小人对大人万般信任,只求大人能够明察秋毫,找出背后真正的黑手,还小人清白。” 程牧游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双眼明净,面孔坚毅,就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来的,他看向身边的衙役,“带他下去,此案延后再审。” 张睿被两个衙役夹在中间带向公堂门口,走到一半,他突然回过头来,“大人,我母亲她近况如何?” “她身体尚未恢复,今日不适宜提审。” 张睿大惊,“大人的意思是,我娘也被官府抓了?” 程牧游冲他点点头,“你一直与你母亲同住,若是你犯了事,她又怎会不晓......” 后面的话张睿全都没听进去,他的泪水迷住了双眼,嘴里不断的喃喃说道:“娘,是儿子不孝,让您一把年纪了,还要受这牢狱之苦,儿子对不住您,对不住你啊。” *** “什么?他全招了?”君生看着进来报信的丫鬟小贝,脸上尽是惊惶之色。 小贝连忙示意她压低声音,“小姐,你小声一点,我好不容易溜出去打探消息,若让老爷知道了,非得被他打断腿不可。” 君生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她拉着小贝的手,瞪大眼睛盯着她,“他承认是自己杀了翠羽和燕儿?还有其他那十几个人?” 小贝点点头,“据我打探到的消息,是这样的。”她有些庆幸的看着君生,“小姐,多亏你福厚,那天在山上遇到他的人都被杀了,只有你......” 君生没听她说完就腾地站了起来,健步如飞的朝门外走去,小贝还没回过神,她就已经走出了院外,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任凭尤夫人和一群丫鬟们在背后如何呼唤,她都没有回头。 鸣冤鼓就摆在眼前,君生曾无数次从它面前经过,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要亲手敲响它,来挽救回心仪之人的性命。 她抽出鼓槌,刚想将它们砸向鼓面,手臂却被一只大手箍住了,回过头,却见尤老爷站在自己背后,眼中除了怒气,还带着一抹乞求的神色。 “今天为父断不能让你敲响这面鼓,你的名声本就已经毁了,现在又要不顾一切的救下这个杀人犯,你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你让我和你娘今后如何在新安城生活下去啊。” 君生见父亲的头发都未束好,便知他追得自己有多心急,她心里一酸,泪登时就落下了,她手握鼓槌缓缓跪下,“爹,我什么都明白,可是,这里面关着的是个无辜的人,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丢了性命啊。” 尤老爷气急,手指着新安府的大门,“可他自己都认了,你还要为他辩个什么道理出来啊。” “我知道他为什么全都招了,他是为了自己的娘,他若不把事情揽下来,张婶就要被一同关在牢狱中。张睿是大孝之人,断不可能让他娘受一点苦的。”君生拽着父亲的裤脚,“爹,求您不要拦着女儿,今天您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这官府我是去定了。” “啪。”一个巴掌劈头盖脸的打了下来,落在君生脸上,火辣辣的像着了火。 “你要去便去,只是从今以后,不要再叫我爹,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我们父女的情分便就此断了,以后你生也好活也罢,都不要再来找我。”尤老爷恨恨的说完,头也不回的拾级而下,留君生一人坐在地上。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群都伸长了脖子朝里面看,指着她议论纷纷,君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却没向那些人看上一眼,她把眼泪擦干,举起手中的鼓槌,拼命的砸在鸣冤鼓灰白的鼓面上。 “大人,张睿是清白的,请大人明察秋毫,不要冤枉了好人。” 人群外面,晏娘正透过层层背影朝里望去,目光落在君生单薄却挺拔的身体上面,她轻轻一笑,嘴里叹道,“这样痴情的女子,如今倒是少见。” 右耳嘟嘟嘴巴,“情这个东西真是太可怕了,看这姑娘的模样,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她也要去闯一闯的。” 第三十一章 不仁 这是君生第二次到新安府了,她跪在公堂上,心境已和上次完全不同,第一次来这里时,她还在为翠羽的事焦虑不已,一心想着如何将她救出魔爪。可是这一次,翠羽和燕儿的尸首都已经被找到了,而杀死她们的嫌犯,却又是自己的爱慕之人。她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事情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发展到这个地步的,似乎每一个人都在渐渐走远,翠羽、燕儿、张睿,甚至还有一直宠爱自己的父母,他们将她一人留在这个处处是谜题的漩涡之中,谁都没办法伸手拉她一把。 现如今,君生也没想好要怎么做,她只能依照自己的心,一步步的走下去,若不这样做,她真的可能就此疯掉,同翠羽和燕儿一起,陷入到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君生姑娘,你有何事要向我禀明?”程牧游的声音打断了她乱成一团的遐想。 君生深深吸了口气,“大人,张睿绝对不是杀人凶手,民女可以作证。” “你有何证据?” “我与那贼人见过两次,一次在枫林中,一次是在翠羽家门外的石阶上,无论从声音还是身形,我都知道他绝非张睿。”君生斩钉截铁的说道。 “枫林那次你只见到了一个背影,并未看到他的正面,对不对?” 君生点头。 “在翠羽家门外,由于天色已暗,你还是没将那个袭击你的人看真切了,我说的可是事实?” “大人说的都对,只是......” “只是那张睿的身量与枫林里的那个人完全不同,可是君生,你又怎么知道枫林中遇到的男人就一定是杀死翠羽和燕儿的那个人呢?至于声音,更是极容易伪装的,现在人证物证皆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张睿,你若想凭一己之言就让官府放人,是万万不可能的。”程牧游正色说道。 “大人,”君生跪着向前挪了几步,“您说的句句在理,我自是无法分辨,只是还有一事,君生到现在都想不明白。” 程牧游抬眼看她,“你说。” “我和张睿独处过数次,若他真是那羊怪,我怕早就没命了,怎能还在这里侃侃而谈,”见程牧游低头不语,她又朝前挪了几步,“大人,张睿他善良朴实,要不是为了张婶能早一步脱困,他又怎会将罪名全部揽下,如此孝顺的一个人,您觉得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吗?” *** 从新安府走出来时,君生觉得自己浑身的筋骨都被抽去了,仿佛这一趟已经用尽了她全部力气,她扶着门口的石狮子,大口的喘了几口气,这才直起腰朝街市上走去,走了两步,却停下了,摇头苦笑了两声,“我还能去哪里呢,爹已经同我断绝了父女情分,我现在竟是个没家的人了。”她望向身后的高墙,心里突然有了主意,“张婶现在一人在家,肯定已经哭得起不来了,我正好去她家照顾她,也免了张睿的后顾之忧。” 想到这里,她便稍稍来了精神,谁知刚走两步,突然被几人挡住了方向。 君生看见来者是燕儿的父母和翠羽的父亲刘春,不禁有些吃惊,她走上前,“刘叔,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刘春一改往日的和善,恶狠狠的盯着君生的眼睛,“我家翠羽一直拿你当姐姐,整天十句话里五句都离不了你,可是,她现在刚死不久,你却开始为那杀人凶手求起情来,刚才邻居过来告诉我我还不信,没想到过来一看,还真是这样,君生姑娘,你说,你对得起翠羽吗?” 燕儿的父母也看着她,嘴里说着更加恶毒但是意思却一模一样的话,他们甚至走上前来,揪住君生的衣服拉扯,冲人群吆喝道,“都来看看,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为了情郎竟然连杀人犯都要包庇,她可真是恶毒啊,枉我女儿一直将她当成姐姐般对待。” 君生想推开拽住自己的那几只手,怎奈凭她一人之力,根本不是那几人的对手。只听“刺啦”一声,她的袖子被拽掉了半截,露出里面白玉似的一条胳膊。她心里一惊,捂着胳膊朝后退去,退了几步,却踩到一双鞋子上,她回头,看见自己后面站满了围观的人们,他们都冲她指指点点,眼睛里全是鄙夷之色。 君生心下一片冰凉,她觉得自己就像大海中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被怒浪吞没,没来由的,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怒火,她望向将自己围在中间的人群,大声喊道,“我没包庇坏人,也未曾做过任何愧对天地的事情,你们为什么各个都要指责我?” “君生姑娘,你越是大声,他们反倒会觉得你心虚,不要再在不相干的人身上白费功夫了,跟我回去,让我帮你把那断掉的袖子补一补吧。” 一个清亮的女声在人群外响起,君生像看见救星一般,挤过人群朝那个声音走去,她看见晏娘袅袅的立在外缘,笑眯眯的看着自己,这笑容就像和煦的阳光,一直照到了她的心底,让她感到一阵久违的心安。 “晏姑娘,我......”想起自己曾经冤枉过右耳,君生有些不好意思。 晏娘好似看透了她所思所想一般,“你不用不好意思,该不好意思的是这些人,他们啊,有的善恶不分,有的糊里糊涂,还有一些心地不善,幸灾不仁,你要记得,有一日你身上的冤屈得已洗清,也要离这些人远一点,省的他们污了你的眼睛。” 说完,她便牵着君生朝霁虹绣庄走去,可还没走出两步,就被燕儿的母亲挡住了去路,“你们别走,不在官府里面将张睿的事情说清楚,你们两个谁都别想离开。”她本就生的又高又胖,将两个膀子掐在腰上,竟像一堵肉墙,将前路封的严严实实。 晏娘冲她一笑,“你说什么,刚才嘈杂,我竟没听清楚。” 燕儿的娘刚想将原话重复一边,却突然发现嘴巴张不开了,两片嘴唇就像被针线缝住了似的,哼哼唧唧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三十二章 火眼金睛 她求救般的望向晏娘身后,指着自己的嘴巴,又是摇头又是跺脚。 燕儿的爹急急走了过来,他瞠目结舌的看着妻子,扳住她的脸又是拍又是摇,可是折腾了半天,她急的眼泪都下来了,两片嘴唇却还是死死的贴在一起,半寸也分不开。 “看起来倒像是中风之相啊,”刘春走上前,关心的看着那张皱巴成一团的胖脸,“还是快快将她送到医馆吧,耽误了时间可就难治了。” 晏娘看着急匆匆离开的几人,扑哧一笑,在后头喊道,“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要再空口白牙乱说一气,这病很快就能好了。” 话毕,她便在众目睽睽下拉着君生走到霁虹绣庄里,当着人群的面“铛”的一声将大门关上了。 “右耳,沏茶,君生姑娘累了,让她好生歇上一会儿。还有,去把针线盒拿来,我帮她补补袖子。”一到院子里,晏娘便连声吩咐道。 没一会儿功夫,右耳便端了两杯茶进来,又去内室拿出一个独木针线盒,塞到晏娘手里。 君生讪讪的冲右耳笑道,“小兄弟,那日是我误会你了,多有得罪之处,还望你见谅。” 右耳抠着耳朵,“最近怎么总有人向我道歉,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你了。” 晏娘摇摇头,心说猴子就是猴子,怎么教都记不住人与人之间是该如何扯皮客套的,她抿了口茶,打开针线盒将线穿在银针上,拉过君生的胳膊认真缝补那半截断掉的袖子,一边缝还一边问道,“姑娘,你今日为何要去官府为那张睿鸣冤?要知他的案子证据确凿,仅凭你一人之力,是很难翻案的。” 君生咬着嘴唇,“都说程大人是个好官,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所以,我总要试上一试,不能眼看着那张公子丢了性命。” “难道只为了这个?” 君生红了耳根,坐着不说话。 晏娘不去看她,手里的针却穿梭的更快了,“姑娘早已倾心于那张公子,断是不能见心上人受到一点伤害的,所以才独闯公堂,哪怕为此失了名节也毫不在意,对不对?” “晏姑娘说对了一半,燕儿和翠羽是同我一起长大的,我拿她们两个当亲妹妹一般对待,若张睿真是杀人凶手,我是绝不会包庇他半分的,正因为我认定他不是那恶人,所以才出手相救。” 晏娘缝完最后一针,在线尾打了个结,银牙一咬,将线扯断,她把针线重新收回盒子,认真的盯着君生,“姑娘,官府断案不是凭感觉,而是要讲证据的,你心里再觉得那张睿不是凶手,但是手里却没有掌握证据,也起不到半分作用的。即便是程大人,就算他也不认为张睿是那杀人的羊怪,却也不可能凭你一己之词就将他放了,这点,你可明白?” 君生站起来,急的眼眶都湿了,“那怎么办呢?我可去哪里才能找到证据呢?” 晏娘拉着她坐下,宽慰道,“君生姑娘,你先莫要着急,你且仔细想一想,除了那只羊怪,可还遇到过什么怪事没有?” 君生含泪坐下,拼命的回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无奈脑中乱的很,一件件杂事来了又走,哪一件都抓不住。 晏娘见她这副模样,轻叹了口气,“你太累了,还是先好好睡上一觉,等醒了,说不定就能想到有用的线索了。” “现在我哪里能睡得着,张睿他......”君生看见右耳从门外走来,他的身子一会儿变成两个,一会儿又合为一体,虚虚实实,晃晃悠悠,很是有趣。她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觉得脑袋一沉,眼皮随即紧紧的合成一条线。 “睡着了?”右耳看着伏在桌上的君生,将眉间的第三只眼合上了。 “把她抬到我屋里去吧,让她好好歇歇,这姑娘也是可怜,身边人接二连三的出事。” 右耳将君生背起来,“你也同她一样,相信那些人不是张睿所杀?” 晏娘拈起一只杯子在两指间把玩,“本来我还不肯定,但是那土蝼故意将官府的视线引到他身上,反倒让我对张睿的疑心消失了,若土蝼和张睿是一伙的,又怎会故意设计害他。” 右耳点头,“说的也对啊,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晏娘眼睛微眯,瞧向院墙那边,“那要看看我们这位程大人是否有火眼金睛,发现此案中的疑点了。” *** 蒋惜惜将一本小册子放在程牧游面前的桌子上,“大人,十七具尸骨的勘验结果全部在这里了。” 程牧游放下手中的书,将那本薄薄的册子拿起来,一页页认真的翻看着,看着看着,他的眉头蹙的越来越紧,翻到最后一页时,他静坐着不动,眼睛依然直直的盯着那本册子,思维却俨然已飘到了别处。 蒋惜惜不敢打扰他,只能站在一旁默默的等着,终于,程牧游将目光从册子上移开,轻吐出一口气,五指握拳轻轻的在书案上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敲着。 “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程牧游冷笑一声,“这案子恐怕比我原先想的要复杂的多。” 蒋惜惜拿过册子翻了翻,“这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除了翠羽的遗骨,其他所有的遗骨上面都有创伤,这些伤口多位于头部,创腔横断面呈楔形,有的还伴有严重骨折。” 这些字蒋惜惜都懂,但是合在一起她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大人,我......不太明白。” 程牧游嘴角溢出一丝冷得吓人的笑,“意思就是他们都是被刀斧砍死的。” “刀斧?大人的意思是这些人并不全是被那怪羊杀死的?” 程牧游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从尸骨的腐化程度看,这些人都死了有十年以上了,可是十年前,张睿才是个孩子,试问,哪个孩子能有这般力气,用刀斧杀死成年人?” 蒋惜惜惊住了,她半张着嘴,嗫嚅着说,“难道,是......是张睿的母亲?” 第三十三章 交换 程牧游摇头,“我一眼便看出她身子虚的很,前几日她在牢里晕过去时我曾给她把过脉,发现她天生气血不足,从娘胎里带出来了一大堆毛病,若说是她将人砍成这副模样的,我倒是不信。” 蒋惜惜低头沉思,“张睿是遗腹子,那就更不可能是他父亲所为了,所以,张宅下面的这些尸体真的与他们没有关系吗?可是杀人埋尸这么大动静,张家母子怎么可能完全不知道呢,难道又是怪力所为不成?” 程牧游久久的看着门外,一言未发。 蒋惜惜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试探性的问道,“大人,要不去霁虹绣庄问一下晏姑娘,看看她是否有什么法子,说不定能助我们破解迷案。” *** 房门“咚”的一声打开了,君生摇摇晃晃的走到门边,看着正在院子里拿着花绷子认真刺绣的晏娘,“晏姑娘,我想起来了,刚才在梦里我全想起来了,除了那怪羊,我确实还遇到了另外一只怪物。” 晏娘将花绷子放下,走到她身边,“是什么?” 君生擦了把额角的汗水,“它像蛾又不是蛾,像蜂又不是蜂,长着蛾的身体和蜂的毒刺,身体是暗红色的,很是吓人,我当时被它蛰了一下,胳膊马上就肿起来了,多亏张公子将那毒液帮我吸出来,才没有受伤。” “那是朱蛾,也叫玄蜂,身负毒针,内有剧毒,若不是张睿施救及时,你可能要为此送掉性命,”晏娘自言自语的说完,又望向君生,“你是在哪里发现朱蛾的。” “那日我同张公子帮钟婆婆收拾完院子,他送我回家的路上就发现那朱蛾停在我背后。” “钟婆婆?”晏娘眼角提起,“她是何人?” “她是张睿的邻居,一人寡居,以卖伞为生。”君生老实回答道。 “伞?你在翠羽家门口遇到那羊怪时,身上背的伞就是从她那里买的?” 君生一惊,“姑娘,这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晏娘没理会她,她嘴角攒出一个笑,“我本以为那老妇只是贪恋钱财,现在看来,竟是我低估她了。” 君生被她这番话彻底搞糊涂了,“姑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院门却突然被推开了,蒋惜惜率先走进来,她现在也顾不得礼数了,直冲到晏娘身边,“晏姑娘,你怀疑所有的事情皆是那钟婆婆所为?” 晏娘看着随后而至的程牧游,眼底是闪闪的笑意,“二位大人,怎么现在倒做起这偷听墙角的事来了。” 程牧游知道自己不免被她嘲讽一番,但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索性让她嘲个够,只要能将那个一直躲在暗处的凶手揪出来,他什么也不在乎。 他真心诚意的行了个礼,“那钟婆婆到底有何可疑之处,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晏娘见他语气真诚,便收起玩心,一字一句的说道,“不瞒二位,那袭击君生杀死翠羽和燕儿的羊怪,叫土蝼,是一只来自地府的凶兽,而我方才说的朱蛾,亦来自地下。君生两次遇到怪物,都是从钟婆婆家出来之后,所以我才觉得这老婆子有问题。” 蒋惜惜叹道,“怪不得那日,她主动告诉我们自己曾在张家院里见过土蝼,原来竟是为了转移官府的视线。” 晏娘长眉一挑,“她说她见过土蝼?” “正是。” 听到这话,晏娘鼻中发出一声冷哼,“这贼婆娘,当日我问她之时,还说自己从未见过一只四角的山羊,如此看来,她与那土蝼的关系甚密,危急之时竟还要护着它。” 程牧游摸着下巴,眉头紧蹙,“可是,一个普通的妇人,是怎么和一只地府的凶兽牵扯上的呢?” *** “哗啦”一声,一把黄灿灿的金条从地下面抛出来,洒了满菜园都是,钟婆婆小心翼翼的将它们捡到围裙里,再回到房中把金条放进地洞里面。 做完这一切后,她重新回到菜园,看着菜叶下面那个隐约可见的黑洞,“你上来吧,我这就下去。” 洞里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这阵异动,一只体型硕大的山羊从洞口跃了出来,四只羊蹄稳稳的落在洞边的泥地上。 钟婆婆看着它头上的两只残角,嘿嘿笑了两声,“用一只角,换那张睿一条命,倒也值了。” 土蝼鼻子喷出一道白烟,“快下去吧,要是被发现你我掉了包,我可就惨了。” 钟婆婆朝洞口挪去,“知道了,知道了,别催了,老婆子年纪大了,腿脚都不好使了,每在阴阳两界穿梭一次,似乎都要丢掉半条命似的。”她走到洞边,突然转头望向放在一旁的竹篓,于是又踱了回来,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忘记拿伞了,我在下面闲着没事,倒也能做一两件生意打发打发时间。” 土蝼冷笑一声,“这地底下还有人要买你的伞?” 钟婆婆背着竹篓哼哧哼哧的挪到洞边,“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下面那些人也是要用伞的。”她回头看了一眼土蝼,“这次要几天回来?” “嘿嘿,好几日没吃肉了,这次怎么也要多吃几个童女,才能缓解我心里的饥渴。” “唉,你这次可长点教训吧,别再留下什么后患,给官府抓住辫子才好,我老婆子杀了这么多人,从来没被人怀疑到我头上来,你啊,还是应该多学着点。” 土蝼被她说教的有些不耐烦,“您老就快些下去吧,若是被阴兵发现我离开了地府,咱们两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钟婆婆叹了口气,双脚朝前一迈,连人带影子从菜地里消失了。 她一直朝下坠一直朝下坠,仿佛经历了几辈子,身体才落在一团稀软的烂泥上。她从地上爬起来,望着不远处那条泛着红光的大河,将散落在外面的几把伞整理好,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泥泞的地面,朝河岸边走去。 一滴水落在她的脸上,将脸颊弄得又疼又痒,钟婆婆不急反笑,“好啊,下雨了,老婆子又要有金条赚了。” 第三十四章 回忆 整整几个时辰,忘川前面来来往往的过了好多人,却没有一人停下来看钟婆婆摆在前面的布帛伞的。她嗓子都叫哑了,那些人却充耳不闻,一个个轻飘飘的踮着脚尖,缓缓的从摊子前经过,就像她和她的摊子完全不存在似的。 又过了几个时辰,钟婆婆困得眼皮都开始打架了,她索性缩成一团,举了把伞罩在自己头上,遮住头顶飘摇的风雨。远远看去,她就像一块坐落于忘川旁的大石,若不是有鼾声时不时从伞下传出来,可能路过的游魂们就真的将她当成一块形状怪异的巨石了。 很快,钟婆婆就堕入了梦乡,那梦怪异的很,像梦又像回忆,专检她一辈子都在逃避的记忆,将它们一点一点从内心深处重新打捞起来,一一摆放在她的面前。 一个月前,她在菜园种地,那时已是深夜,风高秋月白,景色倒很是宜人。就在她一锄头打在一块坚硬的泥地上时,却听见下面传来几声刨土的声音,紧接着,锄头下方的土整个凹陷了进去,露出里面一个长长的深坑。她刚要俯身查看,突然,一个金光灿灿的东西从坑中弹了出来,落在她的脚边。 “这是?”钟婆婆将那东西捡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几拍,“金条?” 话音未落,洞中却突然传出一个尖细的声音,那声音冷到极点,字与字中间都衔接不起来,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一听就是在地下待久了,连说话都生疏了。 不过,钟婆婆还是听明白了它的意思,它说,“帮我个忙,这金条就是你的了。” “什么忙?”想都没想,这三个字就脱口而出。 下面那声音笑了笑,“容易,你只需要下来代替我几天,等我将上面的事情办完了,便将你换出来。” 钟婆婆感觉身后一凉,“你要......上来做什么?” 下面又嘿嘿笑了两声,“老婆娘,你怕什么,我做的事情你都做过,若不是你这地里味儿重,我又怎么会被吸引过来?” 钟婆婆见自己藏了几十年的秘密被拆穿,脸上倒是颇有些挂不住了,“老婆子做那些事都是不得的,那些年穷啊,过年了连口肉都吃不上,我也是看娃子可怜......” 下面又是一阵笑,这笑声分明是在说: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了,我不去拆穿你,你也就不要再在我这里演戏了。 笑声落后,那声音又一次响起,“老婆子,那咱就说好了,今晚午时三刻你准时到这里,我上去,你下来,三日之后,我再来换你。” ...... 雨下得更大了,砸在伞面上,吧嗒吧嗒的响,钟婆婆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下忘川平静的河面,又一次昏昏沉沉的陷入了睡梦中。 这次她梦到了闻家的那个孩子,那天他从自己门前经过,钱袋里的铜板叮咚作响。 “闻休啊,这大热天儿的,你是要去哪里啊?” “我娘病了,我去城里给她抓几副药回来。” “真是个孝顺的,来婆婆这里喝碗水再走吧,这里离新安城还远着,别你娘的病好了,你自己倒病倒了。” “婆婆,为什么你这水里有股怪味儿?” “闻休啊,睡吧,睡一觉什么都过去了。” ...... 钟婆婆扭扭身子,换了个方向接着打盹儿。 “陈家婆啊,这一大早就给女儿送缎子去啊。” “她刚嫁到别人家,我给她做几身好衣裳,也好讨她相公和公婆喜欢。” “这缎子真好,摸上去又凉又滑的,像是会反光似的。” “专程托人从临安运过来了,光路上就走了半个月......” “你还没吃早饭吧,正好我这里蒸了馍馍,给你拿一个填填肚子?” “那怎么好意思呢。” 钟婆婆在梦里发出一声冷笑:后来那几匹缎子我虽然也不敢穿,但是却在城里卖了个好价钱,这陈家婆也算是没有白死。还有谁来着?对了,胡家那姑娘,你说大冷天的,你一个人上山拜什么佛呢,拜就拜吧,偏还要带着那么贵重一个玉镯子,那就休要怪老身不客气了。 还有那个醉酒的男人,他虽然将银子全输在赌场了,腰上的玉牌倒是值几个钱。 至于那些个逃难过来的旅人,就更加好办了,他们本就是暂居此处,每天不见一两个的也没人会记挂,就是尸体处理起来麻烦了点,挖坑挖的老婆子手都要断掉了。不过,他们带的那些家传的宝贝,倒是也不枉我赔上了几根指甲。 还有谁呢?还有很多啊,只不过那些记忆年代久远,很多都已经记不清楚了。 对了,我怎么把他给忘了,这么多年了,他总会时不时出现在梦里,一双血红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钟婆婆身子一抖,在梦中被自己惊了一跳,她睁开眼睛,看到摊子前站着个人影,那人穿了身土黄色的袍子,单手举了把伞,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钟婆婆揉揉眼睛,“客官,可是要买伞?老婆子这伞工艺精湛,可比你手上那把好太多了,你看你们这里常年下雨,多拿上几把,以后肯定用的上。” 那人一声没吭,从口袋中掏出几把金条放在地上,随便挑了把伞便转身走了。 钟婆婆也顾不得淋雨了,扑过去将那些金条抓在手里,笑得一双眼睛都凹陷了进去,“哎呀呀,大买卖啊,没想到地府也有这等出手阔绰之人,老婆子这是交了什么好运啊。” 听到她的喧哗声,买伞的人站住了,钟婆婆以为他要反悔,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将金条死死的握在手里,指甲都被铬痛了。 可那人只站了一会儿,便举着伞朝前走去,土黄色的身影在斜风细雨中忽隐忽现,不多久就看不见了。 钟婆婆从地上站起来,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出神,她恍惚间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好像曾在她的生活中划下过浓重的一笔,她咬着指甲,朝前走了几步,向那个已经消失的背影追去,可就在这时,手里的金条从指缝中滑了出去,噼里啪啦落得满地都是。钟婆婆唬了一跳,赶紧蹲下身子,将它们一一收好。 她笑了:什么人不人的,只要有这些金子,别的东西狗屁都不是。 第三十五章 孽债 “大人,就是这里了,”蒋惜惜指着前面的一扇木门,“这里就是闻家,闻家的二儿子虽然当时年龄尚小,但是多少也应该知道一些那钟婆子的事情。” 程牧游点头,示意蒋惜惜上前敲门,刚敲了几下,上次她见过的那个少年便打开门探出头来,“蒋大人,怎么又是你?” “这次又要打扰你了,不过事态紧急,所以程大人也亲自过来了。” 那闻家少年郎这才看到蒋惜惜身后还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新安县令程牧游,另一个是个年不满二十的女子,她眼睛亮亮的,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程大人亲临寒舍,小的失礼了,快请里面坐。”他说着便打开大门。 程牧游抬手拦住他,“你家的情况我多少也了解,还是不要进去了,省的惊扰到你的老父,我们找处僻静的地方,我有几个问题要找你问清楚。” 那少年点点头,几个人又一次来到上次的那株大榕树下,现在天色已晚,这里除了他们几个,连半个人影子都看不到,程牧游毫不介意的席地而坐,正色看向那少年,“你对钟婆婆的事情了解多少?” 那孩子吃了一惊,“钟婆婆?大人说的可是那位做了一辈子伞卖了一辈子伞的老婆婆吗?” 程牧游点点头,他身旁的那位女子也向前走了两步,聚精会神的望着那少年。 “她在屯里的名声不太好,贪钱,谁要是不照顾她的生意就等于和她结了仇,我记得有一次和哥哥出去玩儿,无意间踩到了她的摊子,结果被她追了两条街,非说我弄坏了她的伞,最后我爹被她缠的不耐烦,只好掏钱买下那把伞,这才算了了这桩麻烦。不过后来她的独子病死了,大家都同情她,平日也都不和她计较,对她的生意也都多有照顾。” “你说的可是钟桧?” “就是他,说来倒也怪,这钟大哥和他的母亲完全不同,他这人和善得很,对谁都笑嘻嘻的,我印象中就没见他和谁红过脸。我记得哥哥出事那几天,钟大哥每天都来家里帮忙,当时爹娘已几近崩溃,哥哥的丧事可以说是他一手包揽下来的。有一天晚上,我还看到他坐在屋外偷偷的抹眼泪,说哥哥太可怜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去了呢。可惜啊,好人没好报,哥哥走后不久,钟大哥也得了恶疾,一夜之间就去了。” “恶疾?能说的仔细点吗,那钟桧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晏娘抓住他话中的重点,不依不饶的追问道。 那少年抓抓脑袋,“不知道啊,钟婆婆说他半夜里发热,浑身抽的厉害,连大夫都没来得及请,就这么去了。第二天早上,我们才知道这件事,不过那会儿,他已经装棺了,我们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这么快就办丧事,屯子里的人竟都没有起疑吗?” “钟婆婆说人死了不能在家里过夜,所以才如此匆忙,不过,”他抬头看着晏娘,“为什么要怀疑呢,钟婆婆是他的亲娘,他死了,她哭得差点背过气去,难道还会瞒着我们什么不成?” *** 从闻家离开时已是半夜,三人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朝新安府的方向走去,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每个人都在回味那少年方才的话,只不过有的人想的浅一些,有的人却已经触摸到了谜团的底端。 到了新安府门口,程牧游停下了脚步,他看着晏娘,“晏姑娘,你怎么看?” 晏娘盯着他,“倒不如程大人先说说自己的看法。” “要测出那些人是不是死于钟婆婆之手,其实很简单,钟桧的坟就在山后面,我今晚就让人去开棺验尸,若是发现钟桧不是病死的,而是同那些人一样是被锐器杀害的,基本就可以坐实那钟老婆子的罪名。” 蒋惜惜开口了,“大人,尸骨上面的刀伤深入骨髓,钟婆子年轻时力气大些,也不是不能做到,但她毕竟也只是个妇道人家,又不会功夫,是怎么杀死这么多人而不发出一点响动的呢?” 程牧游冷笑一声,“你可知有种花叫曼陀罗。” “曼陀罗?” “将此花磨成粉状再倒入水中,只需要半瓢,就可让人软了身体,挣扎不起,若是加入黄酒,效果更佳,不出半个时辰,就能让人心智散漫,昏昏睡去。” 蒋惜惜惊道,“所以这婆子是先将人迷倒,再夺了他们的性命?” 程牧游点点头,“那掉在井里的闻休,冻死在雪堆中的陈家婆,想必都是先被她用药放倒,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抛进水井埋入雪堆,她精明得很,知道这样做,那些尸体看不出任何异常,屯里人也只当他们是出了意外。至于那些逃难的旅人和李蒙,也是先被药迷倒,然后被她杀害后埋在菜园里。她以为自己处理的神不知鬼不觉,可是有一个人,却将她的罪行收进眼中,那个人不愿与她同流合污,于是,便也成了她的刀下鬼。” 蒋惜惜觉得背后一寒,“那个人就是钟桧,也只能是钟桧,他和钟婆子同处一室,不可能发现不了她干的坏事,所以才在闻休死后去闻家帮忙,其实都是愧疚所致。”蒋惜惜抬起头,“可是大人,虎毒尚不食子,这世上真有如此恶毒之人,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杀害了吗?” “有,”晏娘在一旁接过话茬,“所以她才被土蝼选中,做了自己的替身。” 程牧游和蒋惜惜俱是一惊,同时问道,“晏姑娘,此话何意?” 晏娘站在墙下的阴影中,她的裙子被风吹的飘了起来,看起来就像一只索魂的魑魅。 “吃人的羊怪叫土蝼,是生活在地府的一只凶兽,土蝼若想来到人间,必须找到一个替身,在阴间代替自己。这个替身可不是谁想当便能当的。活人死人,阴兵一眼便能识破,但土蝼和一般的死灵有所不同,它是蚩尤的血幻化出来的,所以做它替身的那人必须身负血债,而且非得是不可救赎的孽债才可以。披着这样的血债,是人是鬼,已经难以区分了。”晏娘斜睨了程牧游和蒋惜惜一眼,“你们觉得,这世间,还有比杀掉自己的亲生儿子更恶的事情吗?” 第三十六章 诱敌 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又轻又冷,被风一吹,瞬间消散在夜色中,不见了踪影。可是蒋惜惜却被这样一句话弄得浑身冰凉,她跟着程牧游办了这么久的案子,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没遇到过,但是这生母杀子之事,却是头一次见到。虽然这件事到现在还没有坐实,但是她心里已经隐隐觉得晏娘的推论并没有错。 “晏姑娘,”程牧游发话了,“张家地下的那些尸首,又该如何解释呢?” 晏娘一笑,“这对土蝼来说可不是什么难事,土蝼土蝼,顾名思义,这畜生有遁地之术,将几具尸体神不知鬼不觉的挪过去,还不是小菜一碟。只是,”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它行踪诡秘,要逮到它可不容易。” 话刚说到这里,巷子里突然走出一个人来,她扑通一下跪倒在程牧游面前,“大人,就让民女去诱出那土蝼吧,它一直没能对我得手,想必心有不甘,若看见我独自一人,也许会忍不住现身。” 晏娘走过去,“君生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君生低下头,“我见你们久久未归,心里着急,所以便在这里等待,”她拉住晏娘的手,恳切的看着她,“姑娘,只有抓住土蝼,才能洗脱张公子身上的罪名,就让我去试一试吧。” 程牧游眼里多了一抹难得的温柔,“你可知那土蝼是凶兽,一个不小心便会要了你的性命。” 君生抬起头,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发光,“我不怕,只要能救出张公子,纵使前面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一闯。” *** 黛蓝色的天幕徐徐向后撤去,夜空开始一点一点发亮了,君生背了个包裹从霁虹绣庄里走出来,晏娘跟在她身后,两人走到巷子口时,程牧游也从新安府出来了,他看着君生,“你放心吧,我已经按照你所说,连夜将张睿的母亲安置到了别处,她现在是安全的了。” 君生深深作了个揖,“多谢大人,那民女现在就去凌云山附近,土蝼喜欢在那附近活动,说不定能将它引出来。” 晏娘走上前牵住她的手,“精卫会一直跟在你身边,那怪物一旦出现,它就会前来报信,我们和程大人安排在山脚下的十几个衙役便会赶过去,你只需用言语拖住它,静候我们的到来即可。” 君生点头,眼睛里全是坚毅,“我相信姑娘,也相信大人,放心吧,今天一定能捉住那凶兽,不仅仅是为了张公子,也为了我那死去的两个妹妹。” 说完,君生便转过头,顺着长街朝城门的方向走去,程牧游犹豫了一会儿,又看向身旁的晏娘,“晏姑娘,那畜生穷凶极恶,君生一个人独自应敌,难道不会出事吗?” 晏娘斜眼看他,“大人既知道君生姑娘和它力量悬殊,为何又让她过去呢?” 程牧游嘴角轻轻挑起,“因为我知道姑娘必然有克敌的好法子,否则你才不会让君生以身试险。” 见被人猜透了心事,晏娘便没再否认,她望着君生渐行渐远的背影,“这法子只能拖的住它一时,所以大人,我们还是要跟紧她,以防出了什么岔子。” *** 君生又一次来到凌云山的山脚下,现在秋意渐浓,秋风渐起,来登山的人越来越少了,只能看到零星几个人影在蜿蜒的山路上缓慢前行。从山脚下望上去,只见群峰巍峨,乱石穿空,树高林深。几片白云游荡在山腰,淡淡的薄雾把凌云山上上下下包裹得越发厚重,崔嵬。 君生又回忆起半月前的那天,她和翠羽、燕儿携伴同行,几个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毫不费力的就登上了山顶。对了,翠羽还买了一只牡丹别在头上,那花儿开得正好,妖艳欲滴,把她青涩的小脸也衬出了几分娇娆的味道。 也是在这里,她遇到了生命中最后重要的那个男人,一开始她对张睿是抗拒的,总觉得是因为他的缘故才造成了翠羽的惨死,可是这个人,却以真诚做矛,用包容做盾,手持着这两样最简单却也最难得的东西一点一点的闯进了自己的内心。 还有燕儿,明明那天上午,她们还一起去了翠羽家,好生安慰了刘春夫妇,但是到了晚上,她却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与自己天人永隔。 想到这里,君生的泪水一点一点的爬满了脸颊,她强忍着悲痛顺着山路朝上走,来到一处无人的悬崖边时,她停下脚步,取下包裹后,从里面拿出几样点心果子,装在碟子里,小心的放在悬崖边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上面。 摆好祭品后,她将身下的石子踢开,双膝跪下,冲前面拜了三拜,“那日来山上赏秋,我本以为那不过是我们漫长人生中极为普通的一天,却没想到,那竟是我同你们两人最后一段美好的回忆,若知道是这样的结局,那天,我一定不会来这里,这样你们两个就不会在最好的年华里香消玉碎了。” 说完,她又从包裹中拿出一小坛清酒,玉臂一扬,将它全数洒向悬崖下面,“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几个经常偷我爹的酒喝,有一次啊,翠羽你还喝醉了,在我家睡了半下午,怎么都叫不醒,最后我爹连大夫都找来了,这才用醒酒汤将你唤醒,从此,爹就把他的酒都藏起来了,不过,我总有法子把酒坛找出来,每次都将他气的吹胡子瞪眼睛的。我们还总说,要是自己是男儿身就好了,这样的话,每天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也不会有人来管的。”她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翠羽,燕儿,下辈子,你们还是托身成男人吧,这样,至少不用像这辈子这样被人欺负了。不,那样也不好,我们发过誓,要做一世的姐妹的,你们变成了男儿身,我可到哪里去寻你们呢。” 说到这里,君生已是悲痛不已,她伏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似是想将这么多天的委屈和难过全部哭出去一般。 见状,一直盘旋在上空的精卫落在她的肩头上,叽叽喳喳的叫着,安慰她饱受凌虐的心灵。 见精卫现身,一直隐藏在树丛中的四只蹄子轻轻的动了动,缓缓的隐入了树荫里面。 第三十七章 包裹 山中的雾气越来越重,朦胧的雾气像华丽的幔帐,将周围的一切都罩在自己庞大的身躯下面。 君生抬起头,看见阳光都因为这浓雾而变得浑浊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山里待了几个时辰了,她又一次望向身后,却依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有精卫一直在几尺远的半空中跟着自己,像是一只没有线的风筝一般。 君生暗自思量着:难道土蝼不在山上,去了别处吗?为何我在这山林间转了几圈,它都没有出现呢? 她又一次抬头望向天空,心里已是有些着急:太阳已经偏西了,现在不比夏日,再过两个时辰天色就要暗了,若它还不出现,恐怕今天就寻不到它了。倒不如趁着天还没黑,到山下面转一转,说不定能在别处寻到那畜生。 拿定主意后,君生便忙不迭的朝山下走去,精卫也跟在她的身后,紧随她下山的步伐。人走得快,鸟飞的急,不出一个时辰,他们便来到了凌云山脚下。 君生远远望见枫树林就在前方,像从天而降的一团天火。她咬了咬干裂的嘴唇,没有再犹豫,径直朝着林子的方向走去。 终于来到了枫林边,太阳也已经坠到了林子的边缘,君生想起晏娘昨晚讲的枫林的典故,心里像刮起了飒飒寒风,一阵冷过一阵。她专心致志的看着林子深处,心里既期待又紧张。 她全然没注意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精卫不见了,此刻,那只海蓝色的小鸟正被几张枫叶裹挟着,滚落到了树林边上的一个坭坑里,浑身动弹不得。 “姐姐,君生姐姐......”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正前方的小径上传来,君生唬了一跳,急忙将目光从树林里转过来,她看见离自己几尺远的地方,站着个娇小的人影,那人头上插着一朵开得正盛的牡丹,笑眯眯的朝着她的方向望过来。 “翠羽......”这两个字说得君生自己都没听清楚,因为她的舌头硬的发僵,每说出一个字都困难之至。 “君生姐姐,原来那日竟是我痴了,没看出那张公子心仪的人是姐姐,我还傻傻的以为,张公子是因为不好意思面对我,所以才找燕儿姐姐搭讪的。可没想到,他不好意思是真,爱慕我却是假,他一颗心都在姐姐身上了,即使姐姐是这么一个人尽可夫的......贱人。” 虽然心里明白眼前的翠羽是土蝼幻化的,根本不是自己那个单纯可爱的傻妹妹,君生还是被这几句话深深的刺痛了,她的泪水瞬间就涌出了眼眶,脚下却一步步的朝后退去,一边还回头寻找着精卫。 发现身后早已没了精卫的身影,君生的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她刚想转身就跑,身子却被一具冰凉的躯体死死贴住了。 君生回过头,正对上“燕儿”的脸,她美目圆睁,嘴角扯出一个骇人的笑,“君生姐姐,张睿杀了我,你摸摸,他把我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吃掉了,”她一边说一边拽过君生的手,朝自己的腹部探去,指间所到之处,是一条湿湿滑滑的东西,上面密密麻麻的布满了褶皱,还突突的跳着,“君生姐姐,我的嫁妆都准备好了,却嫁不了人了,永远......都嫁不了人了。” 君生喉咙里发出一声惊呼,身子却依然被“燕儿”死死箍住,“君生姐姐,你为什么要救张睿,他吃了我,毁掉了我的全部,你是我的姐姐,我最爱的姐姐,为什么你要拼死救他?”“燕儿”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冰冷的笑,“我娘说的对,你就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为了情郎,连姐妹之情都可以不顾,姐姐,该死的人是你,不是我,你还我命来,还我命来。”“燕儿”突然伸出十指,冲着君生就抓了过来,她的指间尖得像麦芒,这一下子下去能将君生的眼球都戳出来。 君生没有再犹豫,连滚带爬的从“燕儿”身边跑开,朝着血枫林里面奔去。 她跑啊跑,无数次被树根绊倒,却又一次次的重新爬起来。她的衣服被探出的枝丫和树皮磨破了,露出里面白嫩的皮肤。可是,无论她怎么用尽全力朝前跑,“燕儿”的身影始终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她在向她笑:“君生姐姐,你不会还想着拖延时间吧,别痴心妄想了,那精卫的处境比你好不到哪里去,它马上就要被枫叶缠死了。” 身后的脚步声被蹄子的哒哒声取代了,君生虽然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土蝼喷出的白气阵阵袭来,它寒的像冰,将她的后颈都冻疼了。 双腿终于没有力气了,软的像两条白面,她扑倒在一株枫树下,包裹也落在地上散开,里面的碟子酒坛洒了满地。 “嘿嘿,累了吗?早告诉过你不要白费力气了,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区别,早些被我吃掉,还能早点见到你那两个姐妹。”土蝼的脸在枫叶下面显得尤为怪异,像羊又像人,鼻孔一张一翕,喷出灼人的白气,它晃了晃脑袋,一步步朝君生走来,“现在你那小情郎已经被关在牢里,过不了几日,就要被官府处死了,你索性开开心心的跟了我,放心,我不会让你疼的,等一切都结束了,你的骨血就会和我融为一体,我们从此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话毕,土蝼将剩下的两只长角朝前横起,对准君生瑟缩成一团的身体,猛地向前扎了过去。 君生紧紧的闭上眼睛,等待这致命的一击。 然而那预料之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身后“啪”的一响,有什么东西似乎腾空而起,飞了起来,君生迟疑的睁开眼睛,却看见土蝼站在自己身前,四脚半屈,警惕的看着她身后的上空。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透亮的眼珠里映出了那个让它如临大敌的东西。 那是君生的包裹,这包裹是晏娘今早给她的,现在,那块破旧的蓝布已经飘到了枫林上方,一边旋转一边发出束束银光。 第三十八章 轩辕 君生昨晚几乎一夜都没有合眼,天还未亮她便起了床,推开门来到院中时,却发现晏娘早她一步起来了,她正坐在石墩儿上面,一手托着花绷子,一手飞快的在一块丝布上面绣着什么。 “晏姑娘,天色这么暗,你能看的清楚吗?”君生好奇的走到晏娘身边,俯身看她刺绣,低下头时,她才知道为何天光未亮,她也能针法活泼,下针穿线如行云流水一般。 晏娘手上的丝线闪着银光,将丝布上方照得灼灼发亮,所以即便天还未亮,她下针也可以精准无误。 “姑娘竟在一块布上面绣出了四个场景,一绣日月星辰,二绣山川草木,三绣农耕畜养,四绣四海一统。”君生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晏姑娘绣的难道是轩辕?” 晏娘冲她一笑,“君生姑娘果然学识渊博,连轩辕都知道。传说轩辕是天界诸神赐于黄帝击败蚩尤的旷世神剑,其内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可以斩妖除魔。”她说完便将丝布一抖,将画布完整的展现在君生面前,“姑娘觉得我这幅绣品如何?” 君生啧啧称赞,“细、密、光、匀,所有的优点都被它占尽了,姑娘的手艺可真是天下少有。” *** 君生望向上空,她不明白,自己背了一路的那个破旧的蓝布包裹,如今怎么变成了晏娘新绣的“轩辕”,现如今,那副绣品已经飘到了枫林上空,越抻越大,将整个林子都笼罩在自己下方。 “日月星辰”在头顶闪耀着异光,遮蔽住了正在西下的斜阳,山川草木亦栩栩如生,一望无际。 君生一时间有些迷乱,似乎已经分不清自己脚下的世界和头顶的世界哪个是虚哪个是实,她立于两个“世界”之间,听着头顶飒飒的风声和潺潺的水流,竟忘记了害怕,也忘记了自己面前还站着一只食人无数的凶兽。 土蝼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这声音让君生如梦方醒,她望向怪羊,发现它踢起一片沙尘,昂首朝林子外面跑去。 “轩辕”在上面跟着土蝼一路向前,它就像一张天网高高悬于空中,随时准备将逃脱的“囚犯”抓捕归案。 见逃生无门,土蝼突然前蹄抬起,猛地向地面砸去,只听“轰隆”一声,地上被它的力道砸出了一个大坑,周围的枫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蛮力震倒了一片。 土黄色的烟尘中,土蝼巨大的蹄子一下接着一下的砸向地面,不一会儿就将地上刨出了一个几十尺深的大洞。君生躲在一株枫树后面盯着它,她见土蝼朝天上望了望,然后头也不回的朝洞里跳去。 君生心里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她终于不用命丧那羊怪之口,忧的是精卫被困,官府的人无法即时赶过来,若这次让那畜生跑掉,恐怕以后再抓它就难了。她着急的向林外望去,可是夕阳已落,外面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半条人影子。就在这时,一道寒气喷过来,将她凌乱的发丝吹得飘了起来。 君生认得气中的味道,那是属于地府的潮湿的、腐朽的、稀烂的泥土的气息。 她身子一僵,呼吸都变得不畅快了:为什么?为什么它又回来了,它不是被“轩辕”逼到地府了吗,为什么会再一次出现了呢? “嘿嘿,”那个熟悉的鬼气森森的笑声在君生身后响起,“差点就被骗了,轩辕早就被那浑老儿带进墓里了,又怎么会重现世间。” 君生强迫自己将头转过去,她看见土蝼正抬头望向空中,一双凸起的眼睛瞪得溜圆,耳朵高高竖起,前腿微弯,做出了起跳的姿势。 突然,它纵身跃起,两只羊角带着来自地狱的火星,直冲“轩辕”飞去,“刺啦”一下就将它从中间挑破了。 “日月星辰”、“山川草木”、“农耕畜养”瞬时消失了,露出上面黑色的天幕,只有两块手绢大小的丝布从空中徐徐落下,轻飘飘的落在君生脚旁,连微尘都没有带起一粒。 见状,君生扭头就朝林外跑去,只跑出几步,前方的树干间就重重的落下了四只蹄子,力道之重,连地面都为之颤动了起来。 “现在,这里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土蝼发出狰狞的淫笑,迈着四蹄朝君生走来,羊脸慢慢的贴在君生的面颊上,将她浑身上下细细的嗅了一遍,“香,姑娘的味道真是让我难忘,我吃了这么多童女,独独在你这里,竟然有些舍不得下口了。” 君生见大局已定,寻死之心渐起,她冷笑一声,“童女?我早已不是什么童女了,难道你没闻出来吗?” 土蝼大惊,“难道你竟被那小子夺了身子不成?”它四蹄慌乱的踱来踱去,脸上阴沉的吓人,“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早点要了他的性命,让你们到地府里做一对亡命鸳鸯。” 话落,它突然挺起羊角朝君生扎过来,锋如利刃的长角穿透了她单薄的身子,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下面的土地。 林外忽然传来阵阵呼喊声,十几条黑影闪进血枫林,冲着土蝼直扑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是蒋惜惜,她见君生已伤,心里焦虑万分,拔出长剑劈头盖脸的朝土蝼砍将过来,土蝼将君生的身子甩出几尺远,一对沾着血的羊角迎敌竖起,四蹄掀起阵阵灰尘,朝着那些人影扑去。 眼看双方就要正面撞上,土蝼的脚下却一个急停,立在原地不动了。它看见林子旁边站着一个人,那人斜倚在一株枫树上,萤火般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瞅着自己。 只犹豫了一个瞬间,土蝼就突然原地调头,四蹄腾起,风驰电掣的朝林外跑去。见它想逃,晏娘懒洋洋的站直了身子,冲跟在最后面的程牧游喊道:“大人,君生姑娘伤的不轻,只有你才能妙手回春,她就交给你了。”言毕,她朝土蝼逃走的方向跑去,窈窕的身子很快便隐入黑暗中。 第三十九章 谁 土蝼跑了有数十里地,才听不到身后窸窸窣窣的怪声了,它停下脚步,朝后面看了一眼。身后的蓬草有半人多高,放眼望去,一波一波的随风摆动,就像忘川的白浪。 它拖着四只蹄子缓缓的朝前走,鼻孔疲惫的喷着白烟儿,可才走了四五步,不远处的草丛突然动了两下,探出了一只长着银毛的脑袋。 右耳龇牙冲它一笑,“不好意思,又狭路相逢了。” 土蝼的巨蹄踢着泥土,将泥块和石子扬起几尺高,它怒视着右耳,“死猴子,坏了我一次好事还不够,还要来第二次,这次我定要将你抽筋剥骨,吃的渣都不剩。” 右耳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块石头上,“吹牛皮的话谁不会讲啊,不过,你也不看看今儿遇到了谁,说这么大的话也不怕崩了自己的牙。” 土蝼身体没动,眼珠子微微转到后头,它看见离自己不到半尺的地方站着个人,风一吹,那人的裙摆就扫到了它短小的尾巴上。它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方才明明很久都没有动静了,她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跟在自己身后的呢,而且,还离得这么近,完全可以在顷刻之间了断了它的性命。 见土蝼面露惧色,右耳的二郎腿晃得更加肆无忌惮了,“怎么?知道怕了?现在跪下求饶,小爷还能给你个痛快,就不劳我家姑娘亲自动手了。” 土蝼看了看右耳,又回头盯着那年轻女子看了半晌,脑袋晃了晃,喷出一道白气,“等等,我......知道你是谁了,无涯河畔,红莲池旁,我亲眼看见你褪掉了那层皮......没错,战场上杀穷奇、斩梼杌的就是你,原来你竟藏在这新安城里面。” 晏娘轻叹了口气,“右耳,怎么办,竟然有人认出了我。” 她话音还未落,一股旋风就打着旋儿从土蝼的前面飞速的转了过去,风过之处,两只拳头般大小的眼珠子滚落到草丛中,将蓬草压到了一片,血印子铺了一地。 挖掉土蝼的眼珠子后,右耳稳稳的落在晏娘身边,他拍拍手,轻轻哼了一声,“叫你偷看,我也只能挖了你的眼睛,方才能解恨了。” 土蝼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它像一只无头苍蝇一般,在草丛中横冲直撞,蹄子所到之处,连草根都被带了出来,黄沙满天,将黛蓝色的天空搅得一片污浊。 突然,它感觉颈上一沉,竟有人稳稳的骑到了自己的背上,双腿夹紧了它粗壮的脖子。土蝼死命晃动脑袋,想把背上的人甩下来,怎奈那人毫不费力的用腿勾住它的脖子,娇俏的声音顺着它的背毛传入耳中,“你知道我是怎么杀掉穷奇的吗?” 土蝼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眼珠的眼眶瞪得圆圆的,在生命的最后一瞬,它终于感受到了被自己吃掉的那些女孩儿的心境。 “唰啦”一声,晏娘从背后凭空抽出两把冷气森森的长刀,将刀刃交叉架于土蝼的脖前,双手向后猛一使劲,“扑哧”一下割掉了它的脑袋。 她手提着羊首腾空而起,落在草地上时,那土蝼的身子还在狂奔,跑出一里地后,才四腿一曲跪倒在草丛中,鲜血汩汩的流进草丛,将草地熏黑了一大片。 看着晏娘手里那只还在滴血的羊头,右耳啧啧赞道:“姑娘的身手还是那么利落,好歹这土蝼也是凶兽,你杀起它来和杀头猪并没有什么分别。” 晏娘拎着那羊头兀自向前,“快点走吧,我猜有人可能已经等的不耐烦了。” *** 刚在菜园子里转了半圈,右耳就冲晏娘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过来,晏娘提着羊头走进去,看见右耳正趴在地上朝下看,他冲她眨眨眼睛,压低了声线,“应该就是这里了,这一块的土是虚的,”说着,他便朝下一踩,果不其然,土落之后,一个黑洞出现在两人面前,洞很深,一眼看望不到底,显然不是人力可以达成的。 晏娘轻踢了他一脚,右耳便退到后面,他见样娘将羊头扔到洞穴旁边,羊角悬于洞穴上方,便轻咳了两声,模仿土蝼的声音朝里面叫道,“我回来了,你也上来吧。” 过了一会儿,洞里果然传来钟婆婆的声音,“把那麻绳扔下来吧,老身这次赚了不少金条,背在身上着实沉重,怕是爬不上来咯。” 晏娘赶紧将水井旁的绳子拿过来抛下,没过多久,绳子那头一紧,似是被人拽住了,随后,绳身便一震一震的,负载着钟婆婆的身子向上爬行。 “这老婆子可真够重的,多亏这绳子粗,否则根本就拉不住她。”右耳在晏娘耳边轻声说道。 晏娘冷哼一声,“金条才有几分重量,贪念太多,连身子都被撑得沉重了。” *** 钟婆婆拽着麻绳一点点的向上爬,身后的竹篓里,金条撞击出好听的声音,让她本就被笑容扯皱的脸又添了几根皱纹。 “你呀,可真是小气,老婆子替你在这里一待就是几天,你却每次就给我几根金条,你可知今天买伞的那个官人,拿了多少金条给我吗?告诉你,我这筐子差点都不够装的,要不是扔了几把伞,还真不知道怎么把它们带上来。那官人可真是个大方的,看老婆子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便拿了这么多金条给我,这样的好人,现在世上难遇咯,真是难遇咯......” 她突然卡了壳,停下不说了,因为她发现洞下面离自己不远处站了一个人,他穿着土黄色的袍子,一手撑了把伞,可不就是今天来光顾自己的那位出手阔绰的官人吗? 钟婆婆一激动,绳子差点没抓住,她的身子晃了几下,勉强用脚支撑着洞壁,才没有滑下来。她伸着脖子朝下面喊道,“喂,过几日我还要过来,到时候可不要忘记再来照顾老婆子的生意啊。” 那人没有说话,依然静静的站在洞下面,钟婆婆以为他听不见,于是长长叹了口气,继续费力的朝上爬去,快要到洞口的时候,她又一次低下头,望向那个依然站在底下的男人。 男人将手上的伞慢慢的移开了,露出一张白的发青的面孔。 看到这张脸,钟婆婆浑身的血似乎都凉了,若不是洞外的人抓住了她,她一定会重新跌回洞底。 “小桧。”她扯着嘶哑的嗓音,叫出了男人的名字。 第四十章 癫 “这是什么?”钟桧将一个布袋子摔到地上,里面的铜钱、首饰撒了一地。 钟婆婆“咚咚”的剁着肉,没有睬他,连头都没抬一下。 钟桧走过去按住她的手,“娘,闻休真的是你......杀的?”最后两个字他说的极轻,似乎不忍心将这两个字和自己的亲娘联系在一起一般。 钟婆婆抬起眼睛,从眼角里看着儿子,“过几天就要用这种事烦我一次,是,都是我杀的,我现在明明白白的都告诉你,你能安心了吗?” 钟桧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前几日我去了趟湖南,回来就听说借宿在旧庙的那几个人走了,难道......他们也是......” 钟婆婆将菜刀“咣当”一声扔到案板上,“没出息的东西,你怕什么,那几个人不过是过路的旅人,就算不见了,也没人会怀疑到咱们头上,现在这时局,人人都自顾不暇,你难道还怕有人为了他们几个报官不成?” 钟桧很久都没有说话,见他没动静了,钟婆婆又一次拎起菜刀,继续剁起肉来,一边剁一边嘴里嘟囔着,“花了我这么多钱,还是肥的多瘦的少,竟然还少给了几钱,明儿我再找那卖肉的理论去。” “报官......我要......我要报官......”钟桧扶着墙哆哆嗦嗦的站起来,一步一挪的朝门口走去。 钟婆婆一愣,持刀的手停在半空,“你说什么?” 钟桧根本没听到她的话,他的脑子现在已经成了一锅浆糊,只知道自己必须快点到新安城,快点找到官府。 他将手放在门把上,猛地向后一扯。 门被他扯出一条小缝,又“咚”的一下关上了,钟桧向右转过头,看见他娘一只手按在门上,另一只手还举着剁肉的那把菜刀。 *** 钟婆婆感觉身子一轻,被人拉出了洞口,临上来之前,钟桧还在下面望着她,没有表情的脸溢出了一丝诡异的笑,他脖子上的那道创口还和死时一样,红中透着黑,气管都被切成了两段。 “被自己的娘亲手杀害了,自然是不愿意渡过忘川的,除非杀人凶手恶有恶报,否则又怎能心甘情愿的步入轮回。”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钟婆婆的觉得这声音似乎有点熟悉,连忙回头望去,这一看不要紧,她发现土蝼的头竟然搁在地上,眼睛被挖掉了,只剩下两个黑色的血窟窿。 “你......你们是谁?”她看着后面站着的两个黑影,声音猛地抖了一下。 月亮恰好从云层中钻了出来,照亮了那两人的面容,钟婆婆指着说话的那个女子,“你......我认得你,那天,下雨那天......” 晏娘冲她笑笑,“那天我问你是否见过一只怪羊,你可是口口声声说没有的,”她踢了土蝼的脑袋一脚,“没想到我竟被你这刁老婆子骗了,这畜生就藏在你家院子下面,它上来,你便下去,真真是一对好搭档呢。”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这么。”钟婆婆从地上爬起来,背着竹篓就朝屋里走。 右耳装作不经意的伸出一只脚,将她狠狠的绊了一跤,脸栽在土里,菜根烂泥塞了满嘴。背上的竹篓也滚到旁边,金条哗啦啦的滚了出来,洒的遍地都是。 晏娘将滚到脚边的一根金条捡起来,放在鼻下细细的嗅了一口,脸上隐隐露出一个笑,“是了,原来你在这里,我本来还在疑惑,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现在这一切都有解了。” 见金条落地,钟婆婆忙不迭的从地上爬起来,她甚至顾不得拍一拍浑身沾满的泥土,就开始捡起金条来,生怕哪一根被自己弄丢了。 晏娘看着她忙乱的身影,轻轻的朝手里的金条吹了口气,“不老屯死于意外的那些人基本上都是你的杰作吧,这些倒也罢了,你竟然连亲生子都不放过,也算是古今少有了。” 钟婆婆没有理她,一言不发的将地上的金条全都捡干净了,这才走到晏娘身前,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后,猛的一下将她手里的那根金条拽过来。 晏娘倒也不恼,就让她这么将金条拿了过去,她看着钟婆婆浑浊的泛黄的眼睛,心里竟然有些吃惊,因为那双眼睛中竟然没有半点悔过和畏惧的意思,反而眼神坚定,目的明确,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去完成一件最重要的任务,于是将其它芝麻小事都不放在心上了。 也许,刚才被钟桧那么一吓,她的脑子现在已经完全混乱了,但是身体却不受控制的按部就班的行动着,要努力去完成她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钟婆婆夺过金条,便踩着咚咚的步子朝屋里走去,晏娘和右耳跟在她身后,想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到了屋里,她径直来到饭桌前,蹲下身子将下面的地皮拽起来,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搬出了个木箱子,犹豫了一会儿,她又将压在箱下面的布袋也抓起来,麻利的朝后一扔,将它甩入竹篓中。 这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半点也没有拖泥带水,做完这一切后,她身后背着竹篓,身前抱着箱子,迈着沉重的脚步朝门外走去,经过晏娘和右耳身边时,她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仿佛已经将两人完全忘记了。 “她怎么了?”右耳看着晏娘,“不会是癫了吧?” 晏娘微眯着眼睛,“见到了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儿子,瞬间失了神志也是有的。” “可是,也不能就让她这么跑了吧?” “跑?那钟桧在忘川边上等了十年,可不会这么轻易放手的。” 右耳没听明白,刚想再问上一句,却看见钟婆婆突然站住不动了,她满脸都是惶恐,干枯的手紧紧的捂着箱盖,捂了一会儿,双手又朝后面的竹篓探去,将它抱得死死的,仿佛怕里面的金条掉出来一般。 “姑娘,那朱篓和箱子怎么动起来了?”右耳不解的眨巴着眼睛。 晏娘冷笑一声,刚要作答,忽然一个人影从黑暗中窜了出来,一下子将钟婆婆扑倒在地上。 第四十一章 复仇(完结章) 蒋惜惜将钟婆婆摁倒在地上,转而看向晏娘和右耳,“姑娘,你难道又准备将嫌犯放走不成?” 话刚落,被她的力道甩出去的竹篓和箱子突然剧烈的抖动了几下,“砰”的一声在原地炸开了,无数只朱红色的蛾子从里面飞将出来,就像两团红云,朝着蒋惜惜和钟婆婆围了过去。 蒋惜惜大惊,拔剑就朝那些怪虫砍去,可是砍死了一只,马上有更多只朝她围过去,根本杀不完。那些虫子像蛾又像蜂,屁股上长着长长的刺,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着凛凛的寒光。 脖子上突然一凉,一只蛾子已经落到了她洁白的脖颈上,刚准备将长刺扎进她细嫩的皮肤中,却被一只迎面而来的绣花针从头穿到尾,身子颤了两下,飘飘飘的落到了地面上。 蒋惜惜回过头,看见晏娘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自己身边,她一手揽在她腰间,一手朝着那些虫子一挥,蛾子们顺着她的掌力飞向钟婆婆,将那妇人围在正中央。而晏娘,则双腿稍一点地,带着蒋惜惜逃离了这片“虫雾,”轻轻的落在右耳的身边。 蒋惜惜知道自己误会了她,刚想道谢,却被晏娘用手势制止了,她指了指前面,示意她向前看。 蒋惜惜转过头,眼睛还未分辨出前面那个黑红色在地上乱滚的东西是什么,就先听到了一声狂叫,紧接着,无数只蛾子从那东西上扇着翅膀飞了起来,每一只蛾子的刺上都染满了鲜血,它们发出一阵巨大的“扑棱”声,朝着茫茫夜空飞去。 “右耳。”晏娘叫了一声,右耳心领神会的朝那片飞走的红雾追去,同它一起隐入了黑暗里。 钟婆婆在地上滚了一会儿,终于不动了,她平躺在那扇长着青苔的木门旁边,鼻子里“呼哧呼哧”的喘着重气。 蒋惜惜拎着剑站在一旁,迟迟不敢靠近,若不是亲眼所见,她肯定不会相信地上那个黑红色的两头尖中间圆的球体就是钟婆婆。她现在就像一个会呼吸的巨型蚕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肿了起来,红里透着黑青,浑身像是长满了奇怪的花纹。 蚕蛹的“肚子”起伏了几下,终于不动了,钟婆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头转过来,望向晏娘,一双被浮肿挤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带着恨意,似乎是怪她将自己的金条全部变成了蛾子。 “那蜇人的怪虫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蒋惜惜咽了口唾沫,惊魂未定的看着前方的尸体。 “它们叫朱蛾,同土蝼一样,是来自地府的怪物,朱蛾沉睡时便会化成金条,诱惑那些贪婪的人将自己取走,再趁机要了他们的性命。土蝼知道那婆子贪财,便用金条相诱,让她做了自己在地府的替身。而她的亲生子,亦为了报仇,将更多的金条交给她。所以,她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也算是罪有应得。” *** 门板上响了几下,然后被轻轻的推开了,张睿的脸出现在门缝里,冲躺在床上的君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尤夫人将门完全推开,“君生啊,张公子来看你了,我去让丫鬟沏壶好茶,你们两个先好好聊聊。” 她说完便将张睿推进门内,自己关上门走开了,君生看着张睿,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柔弱的笑,“你来了,在牢里吃苦了吧,人都瘦了一圈。” 张睿擦擦眼睛,快步走到她旁边坐下,脸上强挤出的笑渐渐消失了,“你感觉如何了,听尤夫人说那天你失血过多,人都已经没有知觉了。” 君生看着他,“我没大碍了,那羊角虽然锋利,万幸没有扎到重要的部位,再加上程大人的丹心妙手,我的伤口很快就长好了,再过几日,应该就可以下床了。” 张睿见她佯作坚强,又一次红了眼圈,“你怎么这么傻,为了我的清白,竟然不惜以身引诱那怪物出来,结果将自己伤成这样。” 君生将手附在他手背上,“傻子,你还不是曾舍身救我,我这么做,也算是和你两不相欠了。” 张睿一把握住她的手,眼睛认真的看着她,“什么两不相欠,我张睿欠你很多很多,要用这一辈子来还。” 君生勉强将身子撑起来,她含泪望着他,“你真的不想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吗?即使你不介意,你娘也......” 一只微热的手掌捂住了君生的嘴巴,“莫说我娘对你感激不尽,早已认定了你这个媳妇,就是她介意,也不能阻止我娶你,”他看着君生,鼻尖贴着她小巧的鼻头,“尤君生,你要好好养病,等你的身子好了,我要用八抬大轿将你风风光光的迎娶进门,我要让全新安的百姓都看看,我张睿娶了多么好的一个媳妇儿。” *** 蒋惜惜从君生家里走出来时正遇到晏娘,她手里拎了个丝绒盒子,低头慢慢的走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蒋惜惜故意挡在她面前,放粗了声音,“姑娘,小爷看你生的甚美,不如跟了我,保你从此锦衣玉食,享尽人间富贵。” 晏娘抬头一笑,“蒋姑娘,你也来探往君生吗?” “程大人让我将金疮药送过来,这药是御赐的,于恢复伤口极为有效。” 晏娘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程家果然深得圣上厚爱,连这么贵重的药膏都可以随意送人。” 蒋惜惜看着她手里的盒子,“晏姑娘,你送了什么好东西过来?” “君生姑娘再有半月就要大婚了,尤夫人在我那里订了件婚服,昨儿刚绣好,今天我给她送过来。” 蒋惜惜犹豫了一下,向前又走近两步,“晏姑娘,前些日子是我误会你了,我总觉得你居心不轨,要在背地里算计程大人,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从心里觉得姑娘是个深明大义、扶危救困之人,先前的事都是我错了,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惜惜以前的莽撞和无礼。”她说着便深深的鞠躬,冲晏娘行了个大礼。 晏娘搀起蒋惜惜,“姑娘言重了,本来就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况且你护主心切,这点我都懂。” 蒋惜惜大喜,一直绷得紧紧的五官也松弛下来,换上了她本该有的小女儿的神色。 晏娘看着她,心里轻轻一动,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她举目远眺,望向长街的尽头,那里熙来攘往,一切都和平日没有什么两样,心里突然被一阵巨大的悲痛攫取住了,于是她轻轻点点头,告别了蒋惜惜,朝着君生家的方向走去。(本卷完) 第一章 贼 银碟子一盏盏的摆上桌,最先上来的是几盘果子,林老爷和夫人尝了几口新炸的果子,便让人撤下去了,紧接着端上来的就是热菜了,有麻腐鸡皮、果术翅羹、二色腰子、鸡蕈虾蕈、芥辣瓜旋儿,到了最后,丫鬟们又将一个香气四溢的暖锅放在桌子中间,这才算是将菜上齐了。 林老爷看着满满的一桌菜肴,白胖的脸露出一丝难色,“夫人,一大早的,就要吃的这么丰盛吗?” 林夫人那张比夫君还胖的脸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老爷,你这一走就是三个月,在外面食宿不比家里,既然回来了,就要好好的补一补。”她说着,便亲自在暖锅里盛了碗汤,放在林老爷面前,“这是鸽子薏米虫草花,冬天吃最好了,你快尝一尝。” 林老爷喝一口,刚准备张嘴夸赞,却又听林夫人说道,“方才阿俊说,他昨儿晚值夜的时候,听到后院有声响,等他过去时,发现石榴树下面不知道被谁挖开了,土石堆得乱糟糟的,老爷,你说,家里会不会进了黄大仙......” 她话音儿还没落,林老爷就“咚”的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拔腿朝后院跑去。 林夫人瞠目结舌的看着他肥胖却不失灵活的背影,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挑动了他的神经。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回过味儿来,和丫鬟下人们一起向后院跑去。 来到院中,一行人看到林老爷正蹲在石榴树下面,一抔一抔的朝外扒着已经冻紧实的泥土,连指甲都被折断了几根。 林夫人赶紧走过去拉他的袖子,“老爷,你是在做什么?那个坑我早已让阿俊填平了,你为何又要将土全部刨出来?” 林老爷不理会她,他将袖子猛地一扯,继续一把一把的朝外扒着土,一直扒了一尺多深,他才丢了魂儿似的坐在坑边,痴痴的看着满地的碎泥烂土。 “老......老爷......”林夫人拿着手绢朝他额头探去,想帮他将额上的汗擦一擦,可手还没触到他,林老爷突然抬起一脚,将她踢翻在地上。 “贱妇,说,你是不是把埋在这里的银子全拿走了,还假装和阿俊演这么一出戏,想蒙混过关,我每天辛辛苦苦的在外面奔波,赚的那些银子却都被你拿去了,我就藏这么点私房钱,你也要全部弄到手上才甘心是不是?” 林夫人被这当胸一脚踹得有点蒙了,她脑子里把林老爷的话过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她发出“嗷”的一声,像一只皮球似的从地上弹起来,朝林老爷扑过去,肥胖的身子整个压在他身上,两只手朝着下面的脸就是一阵乱抓,“你竟然敢私下里藏钱,说,你是不是又和那个贱女人联系上了,所以要拿钱给她用,”她一边说,一边两只手麻利的在林老爷脸上头上连扇了好几个巴掌,“你还敢踢我骂我,是欺负我将来没儿子撑腰吗,我告诉你,我的成章会长命百岁的,比你个老不死的和外面那个小的活得都长,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林老爷被她压制了半天,终于扳过一局,他右手拽住她的后心,将她硬生生掀翻在地上,然后一个跨骑坐了上去,双手朝着林夫人的脖子压过去,林夫人岂是等闲之辈,两条胖腿灵活的屈膝扬起,将膝盖一下一下的砸在林老爷的后背上。 两人在地上打成一团,丫鬟下人们也不敢上去拉架,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成了拉偏架,到最后还得被责骂。他们只能站在一旁,嘴里“老爷、夫人”的一阵乱喊,却一个人也不肯迈步向前。 “爹,娘,你们......快......快住手。”院门处传来了一个虚弱的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的,仿佛说出这句话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这声音虽小,却有效的制止了林老爷和林夫人打得正在兴头上的“恶战”,两人飞快的甩开对方,麻利的从地上爬起来,一路小跑的朝那个扶墙站着的年轻人冲来。 “成章,你怎么从屋里出来了,大夫不是说了让你静心休养,不能下床的吗?”林老爷拉住那名叫成章的年轻人的胳膊,布满指甲印的脸上全是关切之色。 披头散发的林夫人比自己的夫君晚一步到,但是她显然更为夸张,她指着那些下人们,“一个个的愣在那里做什么?快,快把少爷抬回房去,他要是累出了病,我为你们是问。” 丫鬟小厮们吓得赶紧连声答应,朝着林成章走过去,但是成章却冲他们摆摆手,又转过脸看着自己的爹娘,“你们这样,我即使身子歇着,心也是安定不了的......”一句话没说完,他便又咳嗽起来,肋骨尽现的胸膛一起一伏的,很是吓人。 林夫人被这咳嗽声吓得一个哆嗦,赶紧上去搀住儿子,她一面整理了下凌乱的头发,一边勉强笑道,“我和你爹吵吵闹闹了一辈子,三天一吵五天一打的,你还不知道我们俩吗,今天吵,明儿就好了,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完,她还冲林老爷使了个眼色。 林老爷这边赶紧将话茬接了过来,“可不是吗,都做了一辈子夫妻了,还能有什么大事,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再也不吵了,爹向你保证,以后绝对不和你娘斗嘴了。” 林成章看着自己爹娘衣衫不整、满脸抓痕的朝自己发誓,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这么一激动,就情不自禁的又咳嗽了起来,这一咳是波涛汹涌,将胸口都震麻了,他捂着胸膛喘了好大会儿,才将咳嗽声勉强止住了。 “我……我都听到了,你们是……是为了什么吵架,”他勉强撑起眼皮,望向眼前那两个被他的咳嗽声吓坏了的人,“你们不就是为了石榴树下的银子吗?爹,那些银子啊,真的不是母亲拿走的,其实昨儿晚,我看到了偷银子的贼人,还和他打了个照面儿呢。” 第二章 白食 林老爷和林夫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天,这才同时转过来望向儿子,“你看到有人偷了树下的银子?” 成章虚弱的点点头,“昨晚我睡到半夜,觉得浑身燥热,不一会儿,衫子就被汗浸透了,我心里烦躁,索性起床穿衣,拿了本书坐在桌旁研读,可灯还未点着,就看见一个人影从窗前“蹬蹬蹬”的走了过去,我叫了一声,却无人应答,于是心里纳罕,遂出门查看来者到底是何人。怎奈他走得快,我走得慢,等我出门时,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无奈之下,我只能一个一个院子的找去,来到后院时,却看到了生平最最怪异的一个景象:石榴树下面被挖了个大坑,坑旁边就站着刚才那个人,他背着个布袋子,身体轻盈的跳到院墙上。我冲他喊了一声:‘你是何人?’他回头,一张惨白的脸泛着青光,最吓人的是,那张脸上只有一只眼睛,一只横过来的眼睛,占了有半张脸那么大,鼻子耳朵嘴巴,则通通都没有。看到这般情景,我吓得腿一软就坐到地上,等反应过来时,那人却早已不见了。” 林老爷和林夫人一直到儿子将故事讲完,嘴巴都没有合上。过了好大一会儿,林夫人才抬手摸了摸成章的额头,“儿啊,你没有发热病吧,怎么......怎么......” 林成章将他母亲的手拨开,气得脸色通红,“我就是怕你们认为我是在胡言乱语,才没将这件事讲出来,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么你说说看,这银子到底去哪里了?难道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见此情景,林老爷赶紧走上前劝和,“成章又不知道我埋银子的事,他还能空口白牙的编出这么个故事不成,依我看,说不定还真有贼人,哎,阿俊,你昨晚不是也听到声音了吗?可看到什么人没有?” 阿俊从人群里钻出来,“老爷,我昨晚虽没像少爷那样看到贼人,却真真儿看到石榴树旁被挖了个大坑,阿俊生在林家长在林家,视老爷夫人如自己的亲爹娘一般,半句谎话也是不敢讲的。” 林老爷点点头,冲林夫人说道,“你看你,儿子的话都不信,妇道人家,果然没主见。” 林夫人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她指着林老爷,“刚才是谁说我偷走了银子的,现在却拿这话反过来说我?” 见两人又要吵起来,成章假意咳了两声,“父亲,母亲,现在没时间互相责怪了,先去官府报案吧,我看那贼人的袋子里鼓鼓囊囊的,想必偷了不少银子,再不报案,让他给跑了,家里就损失大了。” 听到银子的数量不少,林夫人的火气又上来了,但见成章盯着自己,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赶紧命阿俊准备车马,一行人匆匆忙忙的朝着新安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车在东街上呼啸着飞奔过去,经过一间酒肆时,里面一个正在夹菜的胖子朝马车看了一眼,耸了耸肩,嘴里嘟囔了一句:“这个彭倨,又去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了,一辈子也就这么点出息了,悲也,悲也。”说完,他又冲店小二叫道,“小哥,我这里再来一只烧鹅,要烧的酥酥的,肥而不腻的那种,快点啊,我饿的紧。” 店小二连声答应着,到了灶房却和厨工叨唠:“靠门那位客官,又要加一只烧鹅。” 厨工“噗嗤”笑出了声,“还吃啊,他前面都摞了多少盘子了,店里的盘子都要给他用完了。” 店小二也乐了,“哎,你说他是不是猪精转世啊,怎么能吃这么多呢。” 两人边聊边朝门口望去,只见那胖子正襟危坐在桌子旁,左手一只鸡腿,右手一个大馒头,正吃得带劲,他的身体宽的像一堵墙,林老爷和林夫人加起来估计也没他一半重。他三下五除二啃完了鸡腿,又端起一碗丸子汤,呼呼噜噜的就全部倒进嘴里,喉结动了动,就将汤全部吞进腹中,仿佛根本不用咀嚼似的。 “什么猪精转世,猪也没他吃得多呢。”厨工佩服的摇摇头,赶紧去给鸭子拔毛去了。 不出半个时辰,那胖子便狼吞虎咽的将一整只鸭子吃完了,他将最后一根骨头吐在桌面上,心满意足的拍了拍肚子,两只绿豆小眼眯成一道缝,“不错,不错,这望京楼果然名不虚传,道道菜都美味。”说完,他扶着桌子站起来,打了个志得意满的大嗝,然后便朝门口走去。 “客官,您且留步,”店小二追了出来,冲那胖子笑道,“您还没给钱呢,怎么就走了呢。” “哦,银子,我有,满口袋都是呢,”他一边笑着一边朝褡裢里抓了一把,将手里的东西塞到店小二手上。 那小二哥本来还笑眯眯的,一看到手上的东西,脸色突然一变,“客官,你在故意寻我开心不成,这一把石子儿难道就是您的饭钱吗?” 见没唬过人,那胖子转身就朝人堆里扎去,店小二惊得忙朝后厨叫嚷,“快来啊,这里有个吃白食的,快点来把他给抓了。” 四五个厨工们都赶了出来,几个人将那胖子围在中间,两个抓胳膊,其他人抱腿,将他死死的按住了。 店小二松了口气,“你这死猪,吃了这么多东西,却不付钱就想跑,看小爷把你送到官府,让......” 他话音儿还没落,几个厨工突然朝前扑去,几个人脑袋对脑袋的撞在一起,疼的龇牙咧嘴的,坐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个胖子却不见了,他就这么凭空消失掉了,只在地上留下了一口袋石子。 *** 程牧游看着跪在堂下的林老爷,“你在树下总共埋了多少锭银两?” 林老爷看了眼身旁的夫人,嘴里嗫嚅道:“回禀大人,总共......也有两百锭。” 林夫人果然气急,“你偷藏这么多钱,是要给她们娘俩置办宅子吗?你这个没良心的,枉我跟你苦了这么多年。” 程牧游刚要出声制止夫妻两人,忽看见一个衙役快步走了进来,“大人,望京楼的人来报官,说有人在酒肆里吃了白食。” 第三章 驱鬼 程牧游在椅子上坐下,看了看林氏几人,又看了看店小二,过了一会儿,他先指着林家人,“你这边是看清楚了贼人的面貌,却让他给跑了,”然后又指向另一边,“你呢,也看到了那吃白食的人的样子,但他却凭空消失了,对不对?” 两人都点头称是。 程牧游看向史今,“去把画师找来,让他依照原告所诉画两张画像,我们只有先知道了嫌犯的样子,才好寻人。” 史今得令下去了,不一会儿便带了专门画像的先生回来,那先生依照两人所言,将画像画好后呈上去,程牧游看着两张画,摇头叹道,“一个长了一只眼睛,一个是个几百斤的胖子,这两人特征如此明显,应当不难找到,只是......” “大人,只是什么?”堂下的人焦虑的询问道。 “只是这两位看起来都不像人,如此一来,便难办了。” *** 孙老汉坐在桌边,手上拿着个刚扎好的小人,他先用毛笔将小人的头发和五官都画好,然后拿起旁边的长针,一下接一下的扎在小人的四肢和头颅上,边扎边恨恨的说道,“让你欺负我,大冬天热水都舍不得让我用,我的手都生了冻疮化了脓,疼得一宿一宿的睡不着,现在啊,我也要你尝尝疼的滋味儿。”话落,他在唇角抿起一个妖娆的笑,又拿了一根长针狠狠的朝小人扎了下去。 孙琴担忧的看着父亲的背影,冲旁边的秦先生说道,“那天他到村口打水,回来后就成了这幅样子,村里人都说他是被王家的媳妇上了身,那小媳妇儿气不过婆家对自己不好,前几日晚上跳到那口井里淹死了,我爹不知道,非得半夜去那里打水,结果就变成这副模样样了。先生啊,你看可怎么办好,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将他身上那死掉的小媳妇儿逼出来啊。” 秦丁微微一笑,“你急什么,不就是被鬼上了身吗,这些事我不知遇到了多少了,简单几个步骤,保证那小媳妇马上就走。” 孙琴听他这么说,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先生,还请你快快为我爹施法。” 秦先生从袖口里取出一枚方孔通宝,用一根红线将它系住,然后将它交给孙琴,“趁你老父熟睡时,将这枚铜钱挂到他脖子上,古钱历经万人之手,集众人之阳气,可抵御阴间鬼魂。然后,取一碗净水,碗口外沿围上一条打了活结的红色丝线,摆在床下,如此这般准备好,我方能驱走那冤魂。” 到了半夜,孙老汉终于听了女儿的劝说,放下小人儿上床歇息了,孙琴依秦先生所说将一切都准备妥当,这才叫醒了已经在偏房睡着的秦丁,同他一前一后的来到孙老汉房里。 秦丁见两根红线均已缠好,一根缠住了孙老汉的脖子,另一根缠在水碗的外缘,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拂尘,朝孙老汉的床榻轻轻一挥,嘴里遂念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生,枪殊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叨命儿郎,跪吾台前,八卦放光,湛汝而去,超生他方,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困,由汝自召,敕就等众,急急超生。” 话落,孙老汉脖上的红线先动了几动,紧接着,一个淡淡的影子从他身上坐了起来,那影子看起来是个女人,她抽抽搭搭的坐在床上哭,似是不愿意离去。 见状,秦丁的拂尘又朝前一挥,怒目圆睁,“我本想劝你离开,没想你却如此固执,若再不走,就休要怪我不客气了。” 那影子没有理会他,自是哭个不停。 秦丁叹了口气,拂尘向后一甩,床下绑着红线的水碗动了动,然后似是被拂尘的力道所吸引,朝着门口的方向呲呲的滑了过来。 床上的影子发出一声惊呼,整个身体猛地向下一沉,跌进水碗里,水面开始沸腾,咕嘟咕嘟的冒着泡,秦丁将拂尘搭在左臂上,伸手端起水碗,大踏步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外,他将水朝天上一泼,又用拂尘朝着那水气扫去,将它们全部驱散。 孙琴见他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问道,“先生,这就好了?” 秦丁斜睨她一眼,“去将你老父叫醒吧,看看他到底是你爹还是那王家小媳妇儿。” 孙琴忙不迭的走进屋子,轻轻的拍了拍还在沉睡的孙老汉,口中犹豫的喊着爹,过了一会儿,那孙老汉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他一脸迷茫的看着屋外那个道士模样的男人,“小琴,他是谁?怎么在我们家里?” 孙琴抒了口气,自是对那秦先生千恩万谢,第二天杀了头羊请他留下吃饭,又拿出了十贯铜钱相赠,总之,只要驱走了孙老汉身上的鬼,无论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 忙活了一整天,父女俩终于在黄昏时分送走了秦先生和他的几个弟子,孙琴是个孝女,心疼父亲这几日被冤魂折磨的人都瘦了,便让孙老汉回房休息,她自己收拾饭桌上的残羹冷炙。碗刷到一半,忽然听到房内传来“砰砰”的声音,孙琴惊了一跳,赶紧来到父亲的房间。 她看到孙老汉还没睡,只身坐在案前,两个胳膊肘一上一下的,像是在做什么活计。 “爹,你在做什么?”孙琴问了一声,可那孙老汉却不理她,手上的动作不仅没停,反而加快了。孙琴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揪紧了,她缓步上前,走到孙老汉旁边,探头过去,却见他左手抓着个扎了一半儿的小人儿,那模样,可不和他前几日扎出来的草人儿没有半分区别。 “爹,你......你......”孙琴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孙老汉回过头,轻轻捋了捋额前的乱发,被胭脂水粉抹的殷红的脸冲女儿抚媚一笑,“琴姐,你别管了,我生前总被她打,现在我要扎死她,扎死她。” 第四章 九贤女 孙琴将果子一样样摆在井沿上,又在香炉上点了三炷香,这才在井前跪下,磕了三个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道:“妹妹,我父同你无冤无仇,你就不要再折腾他了,他年事大了,再这么被你折磨下去,身子早晚要吃不消的。你有什么想要的,就来告诉我,我全都烧给你,保证不会缺你短你的,你就饶了我爹,从他身上下来吧。” 说完,她又在井边跪了半天,将纸钱、纸马、纸衣都烧了个干净,这才缓缓站起身,挎着篮子准备回家。 围观的村民纷纷摇头: “这姑娘也是个孝顺的,自己爹病了,连夫家的事也顾不上了,从早到晚的守着,她那个哥哥啊,可跟她差远了,整天就知道到城里吃酒。” “这王家媳妇儿也是的,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找谁就找谁去,附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做什么。” “嘘,你可小声点吧,改明儿她找到你,可有你好果子吃的。” 孙琴挤过人群,朝村南头自己家的方向走,刚走出几步,身后就有人追来,“琴子琴子”的叫她,孙琴回过头,看见叫自己的是从小玩到大的元庆,几个月没见,他看起来可比以前精神多了,背也直了声音也大了,可不像原来那副病秧子的模样。 元庆走快几步赶到她身边,“琴子,听说我伯他病了,是被鬼给附了是吗?” 孙琴叹了口气,轻轻点点头。 “那你怎么不找人给他看一看呢?” “找了,你以为我没找吗?可那先生就将王家媳妇赶出去半日,他刚走,她就又回来了。” 元庆两掌一拍,“你那是没找对人,若是找到我师父,保管她再也回不来,你招都招不回来。” 孙琴现在是病急乱投医,也不管真的假的,先拉住元庆问道,“真的这么灵?若真能治好我爹,多少钱我也是愿意出的。” 元庆长臂一挥,“我师父不爱钱财,只为助人,你看我这身体,才跟了她没几个月,就已经和以往大不相同了,你若信我,现在我就带你去寻她。” 孙琴同元庆在山林中绕了几道弯子,才找到了三苏观,它高踞于险峻突起的孤峰之上,与凌云山隔江对峙,外墙和里面的建筑均已经十分破旧了,被雨水冲刷成灰不灰红不红的颜色。据说这座小观前朝就已经建成了,迄今已经在这山头屹立了两百多年。 “我师父几个月前才来到咱们这里,所以知道她的人并不多,你一会儿见了她也不必拘谨,将孙伯的事情如实告知便是了。”走了这么久的山路,元庆说起话来连喘都没喘一下,见他这副模样,孙琴更有信心了,紧跟着他的步子朝三苏观走去。 两人推开院门,便看见十几个人正坐在院里打坐,天气寒凉,他们却连个蒲团都没有垫着,就这么着单衣坐在地上。见孙琴眼中颇有惊异之色,元庆笑道:“这就吓到了,一会儿若见了我师父的本领,你岂不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刚说到这里,正殿中缓缓走出了个人,她身着紫色对襟长袍,上绣着日月星辰、瑞兽宝塔等图案,头戴莲冠,脚踩云履,香雾缭绕中,好似神仙一般。 孙琴果然如元庆说的一般,呆呆的站在院中,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她并非因为见识了这位道长的本事才目瞪口呆的,而是因为这个元庆一口一个“师父”的人,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皮肤白皙,眉梢入鬓,被一身鲜艳的道袍衬托的很是娇俏。 见师父出来,元庆赶紧拉着呆若木鸡的孙琴走上前,他低头行礼,“师父,这位是我小时的邻居,她的父亲孙伯被一只怨鬼上了身,已经被折磨的病入膏肓,还望师父能指点一二。”说完,他又拉了拉孙琴,“这是我师父九贤女,你有什么事情直接求她便是。” 孙琴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刚想开口,却见那位被称为九贤女的道姑脸上带笑望着自己,很是和善,便也放下一颗绷了半天的心,将家中之事一一道来。 听完她的叙述,那九贤女轻轻一笑,看向孙琴,双眼里尽是早慧的光,“如不出我所料,你父亲是在庚申日那天出的事吧?” 孙琴扳着指头数了数,眼睛突然一亮,“大师,您说的一点都没错,我父亲出事就是在半月前的庚申日,那天他一早就感觉身体不适,做什么都没有精神,到了晚上也睡不着,所以拿了桶到井边去打水,结果回来就完全变了个人。” 九贤女站起身,“这就对了,看来又是它们惹的祸事。” “它们?它们是谁?”孙琴和元庆同时问道。 九贤女没理会两人,她径直朝门外走去,声音却飘向后面,“趁天色还亮,我且下山一趟,帮你看看你那老父可还有救。” 听到这句话,孙琴和元庆赶紧跟过去,两人来到院门外,却不见九贤女的踪影,孙琴刚想问,元庆却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朝斜下方的山里一指,“我师父走水路,不与我们一起。” 孙琴心里一惊,忙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她看见陡峭的山林间,有一条蜿蜒的溪流,九贤女正顺着那条溪流缓缓而下,山风将她的道袍吹得飒飒作响,华丽的衣装在暗灰色的山间显得甚是耀眼。 *** 今天周家建房子,一大早工匠和泥瓦匠便都过来了,现在院里面乱成一团,争论声、吵闹声时不时从院墙里飘出来,窜进周璎珞的耳中。 不过璎珞左耳进右耳出,因为她现在刚满七岁,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比如现在,她就被门前的一个土堆吸引住了,一手拿着只竹竿在那土堆上掏洞,挖出些土,便从旁边的木桶里捧些水来浇上,水被吸干后,又接着挖洞,再浇水,如此循环往复,玩得不亦乐乎。 “唧......唧唧......”背后传来几声小狗的叫声,璎珞回过头,看见一只白粽相间的小狗一扭一扭的朝自己走来,两个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几圈,屁股向后一压坐在地上。 第五章 归位 周璎珞看了那小狗半天,发现它身上光滑,一根毛都没有,她将它捧在手心,这才发现这不是一只真正的狗,而是用白釉褐彩烧出来的一只瓷狗。周璎珞点着它的脑袋,嘴上笑道,“你是从哪里跑过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呀?” 小瓷狗仿佛听懂了她在说什么似的,哼唧了两声,重新跳到地上,朝着巷子那头走去。 “你别跑,等等我啊。”璎珞放下竹竿,跟在小瓷狗后面追了过去,她见那小狗在巷子尽头转了个弯,拐进了那户姓任的人家,便加快脚步随它跑进了院子。 小瓷狗就在院子中间,尾巴尖儿朝着天上,一动也不动,乌黑的眼睛瞅着璎珞,眨也不眨,就像被定住一般。 不知为何,璎珞觉得它的眼神很吓人,两枚黑漆漆的眼珠子背后像是隐藏着某种骇人的东西,将她后背上的汗毛都惊得根根立起。她朝院门的方向退了几步,想离开任家的院子,可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了“噼啪”的爆裂声,那只小狗的身体炸开了,瓷片飞溅到半空,消失的无影无踪。它原来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男人,那人披着一件绣花的外袍,头上簮着一朵绸花,脸倒是长得不错,清秀白皙,俏生生的,只不过,璎珞却无心观察他的样貌,她的注意力全被男人的身体吸引了,因为那男人的外袍里面,什么都没有,袍子前襟打开,将里面的赤裸的胸膛、精瘦的双腿,以及腿和胸之间的那部分躯体展露无遗。 璎珞还没来得及叫出口就被男人堵住了嘴巴,他手掌上的脂粉味儿熏得她一阵恶心,情急之下,璎珞朝嘴边那根白嫩的手指上猛咬了一口,男人吃痛松开了她,她便头也不回的朝院门口跑去,跑到一半,忽觉得身子一轻,被人从腰抱起,整个人朝着左面的墙壁飞了过去。 “咚”的一声,璎珞的脑袋重重的砸在墙面上,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软绵绵的落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男人看着满头是血的小女孩,白皙的面孔抽搐了两下,“小的好,嫩,干净,比青楼那些姐儿们好多了,再和我胃口不过了。”说着他便朝璎珞走去,绣花袍子随之飘落下来,将他赤裸的身体暴露在凛凛寒风下。 手指触上璎珞脖子上的茸毛,他随之深吸了口气,双手游离到她的腰间就去解带子,可就在这时,一阵笛声从远处传来,声音时而低沉悠扬,时而清亮跳跃,像是在呼唤谁一般。 男人收住了手,无奈的望着渐暗的天色,“什么时候不好,非得挑这个时候,真是扫人雅兴。”他恋恋不舍的看了璎珞一眼,手指在她脸上刮了刮,然后身子一隐消失在黑暗中。 *** 九闲女的笛声引来了村里所有的人,他们有的挤在孙家的院子里,有的干脆坐在院墙上,冲里面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秦先生的徒弟德亮也站在人群中,探着头朝里面观望。 “一个还没长成的小姑娘,有这么玄乎吗?” “还自称什么九闲女,这是把自己当神仙了吧。” “你们啊,也别说的太绝对了,你看元庆,从小到大都是病秧子,现在可真的是身强体壮,所以说,很多东西不能不信的。” 一曲吹罢,九闲女将笛子重新插入袖口中,冲站在一旁的孙琴说道,“你去拿三个空盘子出来,将它们放在门槛上,三尸就要来了,我们去门口迎它。” 孙琴纳罕道:“师父,您说的三尸是什么啊?” 九闲女冲她微微一笑,“你知道那王家的媳妇为何一直在你父亲体内不肯出来吗?村里这么多人,为何她单单挑中了你的父亲。” “是因为他去了那口井里挑水吃。” 九闲女摇摇头,“错,她之所以选中了孙伯,是因为他体内的三尸神不在了,三位神仙在庚申日偷偷的逃了出去,到现在都没有归位。” “三尸神?那是什么?” 九闲女抬头看向围观的众人,朗声说道,“尸者,神主之意。人体有上中下三个丹田,各有一神驻跸其内,统称‘三尸’。上尸好华饰,中尸好滋味,下尸好**。每到庚申日那天,三尸就会趁宿主熟睡时暂离人体来到人间,不过他们只能离开一个时辰,基本上所有的三尸神都会在人醒来之前重新归位,只有少数六根不净者,会被三尸遗弃,变成一个有实体而无灵魂的躯壳。很不幸,孙伯就是那个被三尸遗弃的人,所以那女鬼才会跑进他的体内,怎么都赶不走。因为他身体内的主人已经不在了,很容易被他人鸠占鹊巢。所以,要驱走女鬼,就要先召回三尸,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她将躯壳夺走。” 元庆忍不住在一旁插嘴,“师父,既然这三尸神都不向善,却又为何要将它们召唤回来呢?” 九闲女冲他轻轻一笑,“七情六欲,本乃人之常情,若没了这些东西,人,还叫人吗,岂不是各个都成神仙了。” “可是师父,我跟了您这么长时间,也不是没想过得道成仙之事,那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舍了这满是污垢的身子,飞升成神呢?”元庆不甘心的继续问道。 九闲女袖子一挥,向围观的众人大踏步走去,口中缓缓说出三个字,“守庚申。” 元庆刚想再问,九闲女却冲他嘘了一生,手指向院墙外面,她这一指把所有人的心都给弄毛了,大家齐齐的回头,望向身后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区域。 远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黑暗中,凭空出现了三双煞白的人腿,只有腿,没有上半身,像是没有筋骨的柳条,绵绵软软的,一步一摇的孙家走来。 人群发出一声喧哗,给这三双腿让出一条通道。它们像是牵线的皮影,前腿软着膝盖向前一挪,后腿拖着跟上,用一种奇怪的姿势走到孙家宅院前,在门槛处站定了,齐齐的朝下跪了下去。 第六章 守庚申 见到此等怪异的场景,村民们都吓得四散跑开了,不过他们并未远离,而是远远的站着望向孙家。只有九闲女不退反进,慢慢的踱到门槛前面,一张童稚未脱的脸似笑非笑的看着三双惨白的人腿,身子微弯轻轻鞠了一躬。 “三尸神在上,是我们怠慢了,竟没有准备贡品,才让诸位自己到人间觅食。不过,现在贡品已经准备妥当,三位仙官可以享用了。” 她说着就朝门槛上的三个空盘中一指,盘中银光一闪,依次被摆上了元宝、烧鹅和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只不过,它们都是木头刻的,雕工之精致,竟像真的一般。 “彭倨、彭质、彭矫,请三位尽情享用,若觉得合口,就请吃完后回归原位吧,走得时间太久了,怕是于人于己都无益啊。”九闲女说这句话后,便静候在一旁,三只盘子开始剧烈的抖动起来,将上面的东西震得差点掉落下去,大约过了一刻钟,盘子发出“噼里啪啦”的一阵怪响,和盘中之物一起凭空消失掉了。 门槛前的三双人腿慢慢的站直了,一个跟着一个的走进孙家,朝着孙老汉的房间走去。 孙琴虽然害怕,却仍紧跟其后,她看见那三双腿一迈进父亲的房间,就朝着床榻直奔过去,并排立在床前。就在这档口,九闲女快步踏进房门,拿起随身佩戴的虎牙坠子按到孙老汉的额上,那虎牙有半个手掌那么长,雪白莹亮,发着骇人的寒光。 “六甲六乙,邪鬼自出;六丙六丁,邪鬼入冥;六戊六己,邪鬼自止;六庚六辛,邪鬼自分;六壬六癸,邪鬼自死。”九闲女低低的念出一串咒语。 话刚落,一阵颤颤的哭声突然在房中响起,紧接着,这声音穿出房门来到院里,顺着又一次挤进来的人群飘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它钻出院子,落到一个一直偷偷站在院外窥视的老婆子的上方,贴着她的头皮滑了下来,环绕在她的脖颈上,化成了一个淡淡的红印。 老婆子摸着那圈红印,啊啊的叫了半天,突然疯了似的跑进来,扑倒在九闲女身前,“大师,大师救我,我不是故意要害她的,是她自己心眼小,看不开才跳了井,怎么......怎么能怪到我这当婆婆的头上呢。” 九闲女淡淡看她一眼,“跳井虽是她的错,但你也不是全然无过,总要负些责任,你也不要再在这里多言,快些去吧,就当长个教训,以后不要再作孽了。” 说完这番话,她就不再理会那婆子,兀自又转过身,系着虎牙坠子的手朝前一挥,“三位神官,请速速归位吧。” 三双腿听话的依次踏上床,慢慢的隐入孙老汉的被褥中。就在它们消失的那一瞬,孙老汉蓦地睁开眼睛,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手撑着床榻坐了起来,他看向孙琴,不顾长辈的尊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又来了,我刚睡下她就来了,非要夺走我的身体,小琴啊,你快去把那秦先生请回来,快去呀。” *** 离开了孙家,村民们还久久围在九闲女身旁不愿意离去,这个向她请教如何强身健体,那个向她打听怎么得道成仙,那九闲女倒是和善,对所有人的问题都耐着性子一一解答,末了还告诉村民们,自己本不叫九闲女,这三个字只是她以前救过的人对她的尊称罢了,她真实的名字叫刘明安,让他们以后以姓名相称即可。 村民们却哪里敢这么唤她,自是九闲女的叫个不停,一路将她送到村口。 到了即将告别的时候,元庆上前问道,“师父,您方才说到了守庚申,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徒儿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 九闲女赞许的看着元庆,“你有这等灵性,为师甚是欣慰,其实这守庚申是我个人的一点见解,我方才也说了,庚申之夜,三尸必出,此时若不加以约束,他们便会到人间肆意放浪,等到回来时,好好的一个躯壳,却被污垢填满,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得道飞升呢。” “所以守庚申的意思是?” “就是像我今日一般,准备好足够的贡品,来供三尸享用。三尸神之所以在庚申日外出,就是因为欲念得不到满足,但是又不能任他们到人间作恶,所以用幻术将它们迷住,就是最好的选择。俗话说,水满则溢,如果贡品足够充足,三尸神慢慢的便不再被贪欲充斥,会变成清心寡欲的神官,如此一来,我们这些凡胎俗体才会真正的超脱凡世,得道升天。” 此话一出,大家均是被说得心悦诚服,有几个本就有道号的村民们更是跪了下来,当场就拜了九闲女为师。元庆对她佩服之至,带头跪在前面,匍匐在九闲女的脚下,“师父,不瞒您讲,我一心想要修道成仙,既然师父有此仙法,定要将它传授给徒儿,徒儿一定静心修炼,绝不辜负师父的栽培。” 九闲女低低叹了口气,有些担忧的看着元庆,“也是怪我,一时竟说走嘴了,其实这守庚申只是我个人的一点见解,还未实践过,也不知结果究竟如何,元庆啊,你真的愿意试一试吗?” 元庆狠磕了三个头,“我对师父崇敬之极,只要师父愿给弟子这个机会,那弟子自会感激不尽,他日若真能得道成仙,断也不敢忘记师父的恩情。” 九闲女将他拽起来,眼里流露出赞许的光芒,“为师没看错人,你倒真是个有慧根的。这样吧,三日之后就是庚申日,你且到观里来,我们开始第一次习练。” 听闻此言,元庆大喜,他又磕了几个头,这才和众人一起恭恭敬敬的送走了九闲女。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不远的暗处,有一双眼睛一直冷冷的盯着这边,看到元庆他们一个个离开了,这才从树丛后面走出来,朝着九闲女离去的方向紧跟过去。 第七章 审案 原来那跟在九贤女身后的人正是秦丁的徒弟德亮,他奉师父之命,要将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的来历搞明白,所以才从方才一直跟到现在。 他随九贤女走入山林,却见她不走山路,而是顺着山间的溪流拾步而上,衣服的后摆随风飞舞,半分也没被溪水溅湿。德亮心里暗自嘀咕着,“这九贤女年纪不大,道法倒极是高强,至少这招‘水不沾衣’他从未看秦先生使过。” 九贤女走水路,德亮走山路,本就比她要慢上不少,再加上天气寒冷,山路上光秃秃的,泥土石块都冻硬了,所以每迈出一步都要费上不少功夫。眼见那个色彩绚烂的背影越走越远,德亮心里暗自焦虑起来,爬山的步子越迈越急,走到一块光秃秃滑溜溜的石头前,他竟没有留意脚下,一脚踏上去,鞋子猛地一滑,整个身体朝后仰去。 他的后背砸到地上,顺着陡峭的斜坡,一路朝下滑去,石子和草皮在衣服下“嚓嚓”作响,磨得他后背生疼。德亮慌乱的伸手去够旁边的枯树,可是这山上的大树本就不多,一些尚未长成的的小树在寒冷的天气下死的死,残的残,留下的不过是几根半人高的小树干,一扯,马上就拦腰折断了。 德亮望向身后,后背猛地冒出一层汗,因为他的正后方,有一块尖锐凸起的巨石,若他再以这个速度滑下去,身体撞到石尖,估计不死下半辈子也废掉了。 慌乱中,德亮竟大声喊出“救命”二字,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林里很快被吞噬掉了,但即便声音再大,他知道也是没用的,毕竟现在这里除了自己,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现在已经化为一个手掌般大小的彩色的点子,即便有通天的功夫,也不可能回来帮助他这个“跟踪者”的。 巨石的尖端闪着寒光,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准备扎入德亮的后心,他闭上眼睛,紧咬着嘴唇,双手无助的抠着地面,希望能减少一点点撞击的疼痛。然而,那个已然注定的痛楚却迟迟没有到来,他的身体突然间变得轻飘飘的,在一片清幽的香气中被抬离了地面。 德亮睁开眼睛时,已经飘到了巨石上面三尺多高的位置,他的双手双脚向地面耷拉下来,背部和腿下面却被什么东西托了起来,悬在半空。 “扑棱扑棱......扑棱扑棱......” 下面传来拍动翅膀的声音,德亮一脸讶异的将脖子向右下方扭过去,却看见自己身下飘着一团红云,再仔细望去,他发现那根本不是云,而是成千上万只蝴蝶,蝴蝶们正努力拍打着翅膀,将他的身子托起,然后缓缓的朝地面落去。 到了地面,无数美丽的翅膀从他的胳膊和腿间争先恐后的朝上飞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林子上方的暗夜中。德亮惊魂未定,他看着上面已经不见踪影的蝶群,又看了看身旁那块锋利的大石头,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身处梦中还是在现实。 只有身上那股尚未消散的香气提醒了他,刚才那蝶群确实曾将他萦绕在中间,救了他的性命。 “回去告诉秦丁,我无心与他纠缠,至于争地盘这种事情,更是不屑于做,若他就此收手,我们倒可以做个道友,再不然,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一个略显稚嫩的女声从上而下穿过山林而来,德亮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救了自己的竟是那九贤,也只能是那九贤女。他快走几步来到溪流边,望着那个已经快要看不见的背影,俯身跪地深深的叩拜,“多谢大师救命之恩,您的话我定会转达,恩情深厚,断不敢忘,德亮只能来日再报。” *** 公堂下面闹成一团,周璎珞的父亲和叔父几个人将任洪按在地上,一句话都容不得他说,他只要想开口,他们的拳头便会砸下来,将他本就被揍得青肿不堪的脸又多了几道伤痕。 程牧游还未说话,史今已是看不下去了,他走上前,三五下便将围在任洪旁边的几个人踹开了,怒目冲他们吼道,“公堂之上,岂容你们如此胡闹,到底是程大人审案子,还是你们哥几个审案子,难道想在公堂上动私刑不成。” 被这么一吼,周家几兄弟自是不敢动了,但是嘴上却仍不饶人。 “大人,小女璎珞就是在他任洪家的院子里被发现的,不是他又能是谁?” “这任洪是个老光棍儿,平时见了女人眼睛都挪不开,可是谁能想到,他竟然连七岁女娃的主意也打。” “他怕璎珞吵嚷,竟然将孩子弄成现在这副样子,现在人都没醒,大人你说,他不是畜生又是什么?” 程牧游蹙着眉头,“事情我大概也听明白了一些,只是,你们是如何知道这任洪是因为奸污幼女不成,才将她打伤的。 “璎珞完全昏迷前嘴里一直嘟囔着:‘不要扒我衣服,不要扒我衣服。’而那个畜生,就蹲在她旁边,见到我们来了,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人,人证物证都在,不是那任洪做的还能是谁?” 程牧游将头转向任洪,“他们说的可都属实?” 任洪怯怯的看了周家兄弟一眼,突然朝程牧游猛磕了几个头,“大人,小的冤枉啊,我今天从市集上卖油回来,刚到家里将油桶外面的棉絮子取下来,就看到院子的角落里躺着个人,我走过去,发现竟是旁边住着的周璎珞,她头上破了个大洞,血溅得墙上地上都是。我吓呆了,想看看她伤的怎样,可就在这时,周家人就走进来寻人,看到这场景,二话不说就揪住我打,我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还请大人为小的做主,请大人为小的做主啊。” 他说完这番话,周家兄弟便骂骂咧咧的又凑上来想要揍人,却被史今喝止住了。 “史今,将你今天遇到的事情细细禀明。”程牧游看着史今,大声说道。” 第八章 闭门羹 史今略一低头,“大人,今天我按例在城中巡视,走到青竹巷时,忽听里面有吵打之声,进去之后,便在一处院落中发现周家兄弟正在围攻任洪,于是连忙上前制止斗殴。” “现场的情况你可都勘明了?” “我跟随大人这么久,当然知道第一时间应该怎么做。当时周璎珞虽然已被送往医馆,但是满墙满地都是她的血迹,血迹已经干透了,像一块块的漆点子,很是吓人,这点我已经向大人禀明了。” 程牧游点头,又接着问道,“任洪的油桶呢?” “油桶?”史今有些不解。 “你摸了吗?” “属下谨遵大人的指示,对现场的所有东西都要摸遍看遍,当然不会放过那两个油桶。” “温度呢?” “温度?” “那油桶是温是凉?” “温......温的。” 程牧游略一思量,又看向任洪,“你刚才说自己到了院子里才将将裹在油桶外面的棉絮取下来的,是吗?” 任洪也不懂他问这些做什么,只得老实回答,“现在天气冷得很,我怕油凝住了不好卖,所以在桶外面套上棉絮,到了家里,自是要将棉絮解下来的。” 程牧游点点头,“任洪,我相信周璎珞不是你害的,你可以回去了。” 听到他这么说,周家人顿时像炸开了锅,有几个甚至站了起来,“大人,您怎么可以将他放走呢,不是他又是谁呢,刚才您也差人问过巷口的朱老头了,他说这一下午巷子里都没生人进来......” “正是因为我差人问过朱老伯,所以才对你们的说辞有所怀疑,老头子说任洪是事发前不久才挑着油桶回来的,但是周璎珞的血迹却证明她是两个时辰以前受到伤害的,再加上油桶的温度,就更加证实了我的想法,试想,一个没有棉絮包裹的油桶,怎么可能在如此寒凉的天气下还是温的?这些人证物证都证明了一个结论:周璎珞早在任洪回来之前就受伤了,而任洪,绝不是凶犯。” 周家人虽不愿相信,却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周璎珞的父亲周乾突然跪了下来,刚才的气势汹汹化作两道浊泪,“大人,请您一定要抓住那伤害小女的恶人,为草民主持公道啊,璎珞她只有七岁啊......” 程牧游目光炯炯,“你放心,那人对一个幼女都敢起恶念,若不将他抓捕归案,新安城岂不被他闹的四下不宁了吗。” 任洪和周家人相继都离开了,热闹了一天的新安府这才恢复了宁静,程牧游却迟迟没有退堂,一个人坐在桌案前沉思。月光冷冷的照进来,将他孤寂的影子拉的老长。蒋惜惜走了进来,“大人,还在为今天的三起案子心烦?” “这三起案件表面上看起来不同,内里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全部都是犯了案,却找不到嫌犯,而且,这三个嫌犯,应该都不是凡人。周家的案子虽然没人见到凶嫌,但是朱老爷子却说巷子里一下午都没有生人来过,可见那人来无影去无踪,绝不是普通人。”程牧游低低叹了口气,“活人易寻,鬼怪可要到哪里找去。” “要不......我去问问晏姑娘?她本就精通五行道法,人又生的聪慧,应该可以帮到我们。” 程牧游抬起眼睛,“惜惜,你似乎对她的看法有所转变,半年前你还总是提醒我要提防她,怎么现在遇事就想着去请教她了呢?” 蒋惜惜抿嘴一笑,“她虽然藏着很多心事,但是却是非分明,心思剔透,而且呀,她还不念旧仇,救我于危难,我自然很难对她再有恶感。” 程牧游淡然一笑,“若她救你也是有自己的目的的呢?” 蒋惜惜嘟起嘴巴,“大人,我早说过了,你们这些聪明人之间的游戏,我不懂的怎么玩也不愿参与,我只知道,有人救过我,我就不能再恶言相对,揣度人心,我蒋惜惜只能做到自己不后悔,至于别人,我是管不了的。” 程牧游站起身,舒展了下筋骨,“好,那我们这就去找你的救命恩人,看看她对这几件案子有什么看法。” *** “什么?晏姑娘她不愿见人?”听到右耳直白的拒绝了自己的要求,蒋惜惜不禁有些吃惊。 “我家姑娘心情不好,连绣庄都几日未开张了。”右耳的脑袋从门缝中挤出来,显然没有要请他们进去的意思。 “可是,有几起案子.....” “难道我家姑娘没来之前,新安府就不办案了不成?”右耳皱起一张猴脸,“好了,你们快走吧,我锅里的粥快熬干了,就不和你们啰嗦了。”他说着,便当着两人的面关上了门,闭门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异常响亮。 程牧游看着蒋惜惜目瞪口呆的样子,心下有些好笑,“吃了闭门羹了,看来你的恩人也不是那么热血心肠啊。” 蒋惜惜尴尬的笑了两声,“晏姑娘毕竟是女子,有些小情绪也正常,我明日再来找她,她一定会见我的。” 然而一连三天,蒋惜惜却连霁虹绣庄的门都没有迈进,右耳的说辞还是没变,就“晏姑娘心情不好”这几个字,再问,他就闭口不言,问何时能见面,便答“看姑娘心情吧,”总之,蒋惜惜的自信在一点一点的消磨,她觉得程牧游看自己的目光都变成了同情,于是很是后悔那天在他面前说了大话。 三起案子还是没有任何头绪,画像挂出去后,围观的人倒是不少,但是前来报案的却一个都没有,大家都在议论新安城里出了妖怪,人心也因为这几张画像很有些不稳。不过好在其后的几天并未再发生疑难杂案,所以人们的心情从紧张变成了猎奇,都在讨论这几个案犯到底是何方妖孽。 这天,右耳从外面买菜回来,刚一进门便看到晏娘一手拿着酒坛,一手拿着酒盅坐在院中喝酒。他心中一时着恼,走过去夺了她的杯子,“一大早就这么喝,你是准备当神仙了不成?” 第九章 偷窥 晏娘看了右耳一眼,冲他伸出一个手掌,“拿来。” 这话不用说第二遍,右耳就麻利的将酒盅放到她的手心里,晏娘于是又倒了一杯酒灌进嘴里,酒就着寒气一起顺着食道滑下,冰和火在肚子中翻滚战斗,最后终于妥协成一团模糊不清的记忆。 “一个一只眼,一个大胖子,还有一个采花贼,这仨到底是什么东西?” 右耳的话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晏娘转了个身,不去看他,她又倒了一杯酒,一股脑的倒进嘴里。 *** 冬天的夜空在白茫茫大地的衬托下更加深邃幽蓝,让人越发感受到冬夜的孤独和凄凉,几颗星星在远处跳动着,一会儿,便隐没在夜空中,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一场大雪让通往三苏观的山路更加难走,满山都被白雪覆盖,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凸起的石块,哪里是深陷的土洼,但这一切却没有阻挡秦丁上山的脚步,他是从小练功夫的,所以即便在大雪封山的时刻,还是不费什么力气便爬到山顶,来到三苏观门前。 他不得不这么做,前几日,徒弟德亮回来后,便直接了当的告诉自己,那九贤女刘明安绝非一般的修道之人,她的法力之高让他大开眼界,不仅如此,还有一副慈悲心肠,明知德亮在跟踪她,却还在他遇险时出手相救,这等肚量,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所以回来之后,德亮便麻利的收拾了行装,弃了秦先生转投九贤女门下,说是要修炼真正的道法。 想到这里,秦丁冷哼了一声:真正的道法?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德亮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传授给他的都是上不了台面的雕虫小技不成?还有那孙琴,前天一早她便找上门来,要走了前几日送的银子,还说要自己以后不要再做这些骗人钱财的事情,省的遭到报应。报应?哼,我从小便修习道法,不知除了多少妖,驱了多少鬼,不能说功德圆满,却也是众口交赞的大师,怎么可能遭到报应。 他深深叹了口气,可是那些徒儿们竟信了德亮和孙琴这两个贱人的话,不出几天功夫,竟已经走了四人,现在除了自己的亲侄儿,观里已没他人,再这么下去,他这道长是当还是不当了。所以即便今天下了一整天的雪,他还是要来三苏观探上一探,看看那刘明安到底有什么本事。 秦丁拍了拍身上的雪,猫着腰走到三苏观的院墙旁边,食指微屈一下,然后突然伸直插入墙面。墙被他捣了个窟窿,秦丁凑脸过去,看到三苏观的地面上有厚厚的一层积雪,元庆正闭目在雪堆上打坐,他只穿着单衣,身下也没有蒲团,衣服都被雪浸透了,却毫无所知。 他的前方,摆着三个盘子,盘子上面的东西就和德亮说的一样,是木头刻成的元宝、烧鹅和女人。一个身着道袍的女子就站在元庆旁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神情有些紧张。秦丁看着那张尚未成年的小脸,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这就是德亮口口声声崇拜的九贤女刘明安吗?她看起来身材瘦小,年龄还不足十五,就凭这副模样,还能有什么登天的本领不成? 他心里这么一得意,嘴上就笑了出来,虽然只是很轻的一声,但还是引起了九贤女的警觉,她突然扭头朝秦丁的方向看来,吓得他捂住嘴巴,一动也不敢动。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了,秦丁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自己,但是那双眼睛却让他心生寒意,眼睛很深,静静的,没有一丝温度,淡棕色的眼球里埋着他看不懂的东西,某种和她的外貌年纪完全不符的东西。 秦丁的心脏暂时不会跳动了,因为九贤女似乎发现了墙上的那个洞,她的头微微朝左边摆了一下,随即微眯着眼睛朝墙边走来。秦丁弯下身子,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的朝道观后面绕去,生怕她发现了自己。 就在这时,道观里忽然传出“呼呼呼”的三声,紧接着,是九贤女略带惊喜的声音,“出来了。” 出来了?这三个字就像猫爪子在搔着秦丁的后心,他停下脚步,又一次将脸贴近墙洞。这一看可不要紧,他吓得差点凌空跳起来:元庆的身体里逐次踏出了三双腿,三双比雪还要白的腿,它们走在雪地上,脚步拖沓怪异,没有留下半个脚印,然后,它们一字排开,跪在三只盘子前面。 “三位神官,请享用贡品吧。”九贤女拂尘一挥,轻轻的作了个揖。 不过这句话秦丁并没有听到,因为他已经被眼前这个场景吓坏了,扭过头健步如飞的朝山下跑去。下山的路比上山更加难走,纵使他是练过功夫的,还是连着滑了好几个跟头,其实以秦丁的轻功,他本不至于如此狼狈的,只是刚才发生的事情着实吓坏了他,那三双似乎永远伸不直的腿,他修道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但是以他敏锐的直觉,还是能分辨出它们绝非什么善类,而且极难对付。 这么想着,秦丁的脚步走的更快了,雪花在他眼前飞舞,横竖交叉,遮住了前路,但他如今什么也顾不得了,只一心想着逃离这里,逃离三苏观。 天偏不遂人愿,秦丁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朝下滑去,跌入到一个雪坑里,坑里的雪堆得很厚,所以他并没有受伤,他恶狠狠的骂了一句,闭气运功就要朝上跳。可就在这时,不远处却传来了几声踩雪的声音,“咯吱......咯吱......咯吱......”仿佛有人在从远处朝这里走来,不,听声音,似乎还不止一人,不过他们的脚步很轻,似乎踩在地上都不会留下一个脚印子。 秦丁的心脏猛地收紧了,他站在坑底,一时不知该不该跳上去,他的眼睛紧盯着雪坑的边缘,等待着......等待着...... 终于,那几个东西出现了,三双腿,苍白的几近透明的三双腿,立在雪坑外缘,微微朝下方斜着,像是在盯着秦丁一般。 第十章 夔州事发 其中的两双腿“看”了秦丁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最后一双腿却一直站在雪坑边,静静的对着秦丁。秦丁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被一对看不见的眼睛盯着,那感觉简直比栽到雪坑里还冰寒刺骨。 突然,那双腿朝前迈了一步,缓缓的蹲下,顺着雪坑的边缘滑到了坑底,和秦丁“面对面”站着。 秦丁不想坐以待毙,他从褡裢里掏出一把黄符朝前方扔去,自己则转过身子猛地朝上一跳,眼看半个身子都已经跃到了坑外,脚踝处却猛然一紧,整个人重新被拽回坑底。这力道实在太大,震得坑壁上的积雪都滑了进去,将雪坑填了个半满。 秦丁的尖叫声从坑底传出来,那声音过于惨烈,将林中冬眠的动物都惊醒了。一只山雀惊叫着从树枝上飞起,翅膀把枝头的雪块都拍了下来,落在九贤女华丽的道袍上,很快融化掉了。 她不动声色的望着坑底,眉间微微皱起,“哎,看来与贡品相比,还是活人更吸引你,也罢,也罢。”她轻甩袖口,转身离去,任秦丁的声音从尖锐变成呻吟,也没有回一下头。 鸡叫第一声时,元庆便醒了过来,刚睁开眼睛,他便觉得寒气扑面而来,幸好九贤女即时递过来一件外袍,才帮他解了寒冻之苦。 “师......师父,怎么样,三尸出现了吗?”元庆的牙齿直打架。 九贤女没有回答,头却朝着前面的盘子一点,元庆看过去,发现盘中的贡品全部都不见了,不禁笑逐颜开,“咚咚咚”的在雪地上磕了几个头,“师父的法子甚妙,徒儿若有朝一日得道成仙,绝不会忘记师父的恩典。” 其他徒弟也都围了上来,这个问,“元庆,你是不是觉得身体轻快了不少?”那个问,“三尸神出来时,你是什么感觉。”元庆对他们的问题一一作答,几个人谈论的兴致盎然,完全没注意到九贤女的脸孔变得冰冷阴沉,和以往那个平和的道姑判若两人。 *** 夔州 刘叙樘和两名护卫来到夔州府时,县令郑荣华早已等在门外,见三人下马,赶紧上前行礼,“刘大人,可算把您盼来了,出了这么大的案子,我真是六神无主,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动作,只能向朝廷请示,您来了,我这悬了几天的心也就放了大半了。” 刘叙樘抬起手,示意他不用再废话了,几人走进府内,茶水还没上来,他便正色看着郑荣华,“郑大人,圣上只说让我速来夔州一趟,具体案情还要请你详细言明。” 郑荣华擦了把汗,“路上走了几天,您先喝杯茶......” “不用了,郑大人先说案子,趁着天未黑透,我们想去趟案发现场。” “是这样的,今年夔州多雨水,上个月的一场大雨竟然引发了山洪,将山脚下的几个村子都给淹了。多亏我反应及时,第一时间就将村民们和家禽家畜撤了出去,所以并未造成什么大的损失。可是前几日洪水退去,村民返乡的时候,却发现山脚下的那块坟地让大水给淹了,很多棺材都被冲了出来,散的遍地都是,还有一些埋得时间长的,棺材都朽了,骨头都露出来了。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先人的墓地被毁,只能重新封棺,迁徙安葬便是,可是,就在村民们收拾祖先遗骨的时候,却发现坟地里多出了二十多具尸首。” “少我倒还能理解,被水冲散了也是有的,但是这多就有点奇怪了,坟里埋的人都是有数的,平白无故怎么可能多出来这么多人呢?”刘叙樘蹙眉问道。 “可不是吗刘大人,我当时也以为是他们搞错了,想着是哪家人迁出了村子,所以没来认领遗骨,可是到了现场,我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因为这二十几具尸首通通都没有封棺,而是裹在草皮子里面,而且,他们的死因还全部都一样。” “是什么?”刘叙樘向前探了探身子。 郑荣华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其他人听见似的,“他们的骨头发黑,全部都是被毒死的。” “死亡时间呢?” “尸体已经全部白骨化,下官判断应该都在两年以上了。” “可有人来认尸?” “告示已经贴出去了,目前还没有人来认领尸骨。” 二十几具尸骨全部被摆放在坟地旁边的一个菜棚中,如郑荣华所说,这些尸骨都已经白骨化,且表面发黑,远望过去,像是被烧过了似的,让刘叙樘心里格外不舒服。他将这些不好的联想摒弃开,蹲在尸骨之间仔细查看,甚至不顾属下的劝阻,亲手拿起一根已经断成两截的胫骨,手指顺着凹凸不平的表面划过。 “大人,您还是放下吧,别脏了您的手,”郑荣华在一旁劝阻道,“这些骨头都黑成这样子了,死因再明显不过了,肯定是中毒,就是不知道是谁下的狠手,一下子毒死这么多人,而且还想出了这么个阴毒的法子,将尸体埋在坟地里面......” 刘叙樘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郑大人,尸骨发黑难道就一定是中毒吗?” 郑容和愣住了,“难......难道不是吗?从古至今,我们不都是这么判断的吗?” 刘叙樘站了起来,长眉微挑,“就因为总以古法为准则,不加以判断,才造就了这么多冤案。” 他这话说的波澜不惊,但郑容和的心里却掀起惊天巨浪,他赶紧鞠躬行礼,“是下官疏忽了,下官愿闻其详,还请大人明示。” 刘叙樘单手将他搀起来,“我并非故意为难你,只是怕你在以后的案子中在再出过失,所以才要在现在将事实对你阐明。其实郑大人并没有说错,这些人确实是中毒而亡的,只不过,骨头发黑并不能作为中毒的证据,因为埋葬位置和埋葬方式的原因,正常死亡也有可能骨头变黑。只是,”他说着便将手里的骨头拿到郑荣华面前,“你看,这上面有几道蓝灰色的细线,这几条细线才是他们中毒而亡的证据。” 第十一章 徐山 郑荣华被他的一番话说的一愣,“大人,这几条细线代表了什么?” “铅锡附着到骨头上,便会形成这样的一条细线,所以它是证明人体中毒的重要证据。” “所以这些人是被铅锡毒死的?”郑荣华佩服的连连点头,刚想再拍几下马屁,却又被刘叙樘打断了。 “郑大人,今晚就要劳烦你和你的属下了,你们要连夜将周边的几个村子挨家挨户的调查一遍,看看是否有两年前失踪或几年没有归家的人,如果有,便让家属过来比对尸骨,此事需快,决不能有半点耽搁。” “属下一定照办,只是大人,这里偏僻,要不您先回城休息,有了结果属下再让人去通知您。” 刘叙樘摆摆手,“不用那么麻烦,今晚我就随便在个老乡家里歇脚即可,有了结果你要立即回报,切不可耽误时间。” *** 夜深了,刘叙樘却在床上辗转反复,怎么都无法入睡,他想起菜棚下面那二十多具尸首,心里久久都无法平静:这样一场大规模的谋杀,为什么几个村子的人却都不知道呢?而且凶手聪明的把尸首埋进坟地里,若不是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可以说是完全阻断了被他人发现的可能。这凶手如此狡猾,他到底会是谁呢?他和这些人又有什么恩怨,要将他们全都置之死地呢? 想着想着,他觉得一侧脑袋渐渐疼了起来,疼痛来得很剧烈,不一会儿功夫,左侧太阳穴上的青筋就突突的跳起,刘叙樘本就没吃晚饭,被这么一折腾,觉得胸口一阵恶心,爬起来走到院中,一口带着酸涩的苦水已是从口中直喷出来。他捂着胸口喘息了半天,这才走到水缸旁边,舀了一瓢水三五口吞了下去。 刚准备回屋,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声音很轻,时断时续的,被风一吹,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回过头,看到自己的屋子里站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看不清楚外貌,只隐约能分辨出他穿了一身蓝布衣服,冲刘叙樘抬起一只手臂,“回家.....回家......” 刘叙樘向前走了两步,见他面孔一片模糊,便知道自己是大半夜遇到鬼了,于是正色说道,“告诉我,是谁害死了你,我可以为你伸冤,送你魂归故里。” 听到这话,人影轻轻晃动了两下,断断续续吐出两个字,“他......他......” “他是谁?” 人影不说话了,身体被夜风吹得左摇右摆,仿佛随时能被风刮跑似的。 “你若怕,不敢说,便写下来。”刘叙樘小声的提醒他。 那人闻言便蹲下神来,手指轻轻的在地上划拉着。 院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了,郑荣华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大人,找到了,村里还真人在两年前失踪了。” 刘叙樘被他唬了一跳,朝屋内望去,却发现那人影不见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里,看见地上有一摊尚未干掉的水渍,水痕歪歪扭扭的组成了一个字:长。 “长。”他念出那个字,在心里揣摩了一遍又一遍。 “大人,您听到我说什么了吗?村里有人在两年前失踪了。”郑荣华在一旁一字一句的重复了一遍。 “我不聋,当然听到了。”刘叙樘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心里暗暗责怪他的莽撞,若能晚到一会儿,说不定那冤魂便能写完了。“是谁家的人?” “那人叫徐山,三年前离家后便再未回来。” “失踪这么久,他家里人为何不报官?” “徐山这个人热衷于修道,临走前曾告诉家人自己要随师修行,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所以他的家人才没有报官。” “修行?”刘叙樘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遂转头望向郑荣华,“徐山的家人来了吗?” “就在门外等着。” 刘叙樘随郑荣华走出院门,看到一对老夫妻正守在外面,两人都佝偻着背,双手缩在破了边的袖口里,风一吹,两具苍老的身体随风抖动,就像树上枯黄的残叶。 刘叙樘心有不忍,他快步走到两人跟前,“老人家,请先里面坐。” 徐山的老父抬起头,“大人,听说坟里挖出的尸骨有可能是我家山儿,您就让我去辨一辨吧。” “可是,这些尸骨都已经只剩下了骨头,怕是不好辨认啊。” 徐山的母亲突然哭了起来,“要是山儿,我一定能认出来的,他和旁人不同,生来就多了一根指头,大人啊,求您让我们去看一看吧。” *** 听到菜棚中传来惊心动魄的哭嚎声,刘叙樘知道其中一具尸首的身份确定了。他站在外面,默默地等待着哭声静下来,这才走进去。 徐山的父母瘫倒在地上,正在小声抽泣,看见刘叙樘进来,连跪带爬的来到他面前,扯着他的衣摆,“大人,小儿死得冤啊,请大人为小人做主。” 刘叙樘将他们一一扶起,“老人家,徐山临走前可曾向你们说过他去了哪里?” 徐山的父亲抹了把老泪,“这孩子因为出生时比别人多了根指头,所以总被别的孩子笑话,长大后,便一心想着修道练功,再不被他人欺负,刚开始的几年还好,他每年都去道观里面住上几个月,回来之后身体也强健了不少,性格也比以前开朗了,我们两口子见他这样,很是欣慰。可是后来,他离家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年都不在家里住上几天,人也总是闷闷不乐的,每次问他怎么了,他就闪烁其词,支支吾吾的不愿意说。可是最后一次离家时,他倒是对我们透露了一些事情。” “他说了什么?” “他那天很高兴,比起这一年的郁郁寡欢,很是反常,我问他什么事这么开心,他说有一件困扰了他们很多年的事情终于要达成了,还说什么皇天不负有心人,滴水也能穿石什么的。再问,他便不说了,只告诉我们这一去要很久,从此不再回来也是有可能的,让我们不要牵挂他。” 刘叙樘定睛看着他,“老人家,您刚才说‘他们’?” 第十二章 长乐宫 “‘他们’指的是谁?” 徐山的父亲楞了一下,“应该就是道馆里的那些师兄弟和山儿的师父吧,还能有谁呢?” “老人家,那道观在哪里?” “就在河上游,好像叫什么长乐宫。” *** 长乐宫的大门被推开了,残断的石柱与雄伟的宫墙残骸,默默地伫立在夕阳之中,显得萧瑟异常。 郑荣华带着一队衙役率先走了进去,边走边拍掉沾在衣袍上的蛛网,“大人,这里已经许久没人来过了,你看满院的荒草,都有半人来高了。” 刘叙樘紧跟其后走了进去,让衙役们逐个房间排查,看有没有和案件相关的线索。他则在院中用长剑拨开地上的杂草,一寸一寸的仔细搜查,不愿放过一丝疑点。 郑荣华见他亲自勘察,便不好意思自己在一旁闲着,他跟在刘叙樘背后,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着天,一边漫不经心的看着满园荒草。刘叙樘被他弄得不耐烦,刚想找个借口将他支开,却忽然将到嘴的话重新吞了下去,他看着郑荣华,冲他狠狠的眨了下眼睛。 郑荣华被他弄得一愣,自己也眨了两下眼,想弄明白这眨眼到底是什么意思?刘叙樘见他不明白,又将嘴巴朝右边一努,示意他看向脚下。 这一努却让郑荣华更糊涂了,他也努了两下嘴,探着脖子讪笑着问道,“大人,是不是山里寒凉,您觉得身体不适......” 适字还未说完,眼角的余光就瞥到脚旁有一个花不溜秋的东西猛地窜了出来,冲着自己的手腕蹦将起来,郑荣华“啊”了一声,这才发现那东西竟是条黑橙相间的大蛇,可如今,他已是躲闪不及,蛇身像条闪电一般腾起,眼看就要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两个血印子。就在这时,一道青光贴着他的袖口劈了下来,将袖子削掉了半截,同蛇头一起滚落到荒草堆里。 看着草里那颗狰狞的蛇头,郑荣华的腿当即就软了,蹲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刘叙樘将青蚨剑收回剑鞘,伸手把他拉起来,“郑大人,我们还是到正殿等着吧,这里草高,再突然冒出一条蛇来,我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郑大人的胳膊砍断了。” 话里讽刺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了,不过如今郑荣华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了,他连滚带爬的来到正殿,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喘个不停。 衙役们接二连三的聚集过来,每个人见到他们都沉默的摇头,人集合完毕,刘叙樘淡淡问了一句,“什么都没发现?” “回禀大人,正殿和偏房里都是一些日常用品,并无任何怪异之处。” 刘叙樘点头,“我倒是有。”他说着便大踏步走向门外,青蚨剑朝前挥去,在地面上轻轻一扫,将隐藏在荒草下面的那个东西暴露了出来。 看着那个黑色的圆形的印子,他的贴身护卫韩威率先喊了出来,“这应该是被火烧过的痕迹。” 刘叙樘赞许的点下头,“没错,而且这院中还不止一个这样的痕迹,”他说着便用青蚨将旁边的几蓬荒草也齐刷刷的砍掉,“这里,这里,还有那里,总共有七八处。”他抬起眼睛,眼底微光闪烁,“所以,我推断,这里曾经有几座铁炉。” “铁炉?那些道士要这么多炉子干嘛?”郑荣华仿佛终于从惊吓中缓过劲儿而来,又恢复了嘴碎的习性。 “这不是一般的铁炉,是炼丹炉,道士炼丹,从古就有,只是不我知道,这道观里的人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功夫将丹炉搬走,只留下这么几个黑痕。还有那条毒蛇......” 郑荣华来了精神,“那......那蛇怎么了?” 刘叙樘看了他一眼,“山里蛇多,这本不稀奇,只是方才那条蛇,是没有牙的。” “那你刚才还对我挤眉弄眼的,吓得我差点半条命都要掉了。”说完,郑荣华发现自己一时激动,竟然对刘叙樘大喊大叫起来,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大人,下官......下官不是那个意思。” 刘叙樘却没将他的无礼放在心上,他捡起地上的蛇头,自言自语道,“这牙很明显不是断掉的,而是被拔去的,到底是什么人,会将毒蛇的牙拔掉呢?他要这没了牙的毒蛇到底有何用呢?”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山风渐起,吹得满园荒草飒飒作响,郑荣华裹了裹斗篷,“大人,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省的冻坏了您的身子。” 刘叙樘斜看他一眼,“夔州的文案可有记录这长乐宫的主人?” “这......属下得回去查了才能知道。” 刘叙樘点头,“今天就先回府,待找到观主,我们再做下一步打算。” *** 孙琴和林夫人坐在桌边边吃果子边聊,林成章从门外走进来,冲孙琴行了个礼,“表姐,这大冷天的,你还专门过来,这次要在这里多住上几日再走。” 孙琴忙把成章让到椅子上,“年前总归要来一趟,给你们带些山里的野味儿尝尝鲜,你小时候最爱鹿肉,我这次拉了半只鹿过来给你补身子,”她拉过成章的手,“你要快快好起来,不要辜负了姑母的一片心,她为了你,心都要操碎了。” 成章刚要说话,胸口又是一闷,一阵咳嗽随之而来,把他咳得气都喘不上来。见状,林夫人先慌了神,连忙吩咐小厮们带他回房,成章连连挥手,“娘,我没事,我们姐弟俩这么久没聚了,还没和表姐好好聊聊。” 孙琴赶紧在一旁劝道,“你先去歇着,我和姑母说完话就去找你,你从小最听姐姐的话,快去,快去啊。” 成章苦笑着点头,被小厮们搀扶了下去了、。孙琴看着林夫人那张写满了担忧的脸,试探的问道,“成章的病还是不见好啊。” 闻言,林夫人忍不住落下两行泪,她抓着孙琴的手,“小琴啊,这话我平时谁都不敢讲,但是你,我是当亲闺女疼得,今天也就对你实话实说了,你这表弟啊,怕是治不好了。” 第十三章 木鸢 孙琴见林夫人哭,自己也落下泪来,“怎么会这么严重的,这孩子从小虽然身体不好,可不也长大成人了?怎么就治不好了呢?” 林夫人收住眼泪,“这些年,我和你姑父请遍了全国的名医来给成章看病,银子都不知道花了几箱,可是这病不但没好,反而还越来越凶了,今年从天气转凉,他这咳嗽就没断过,咳得成夜成夜的不能睡,你看他刚才那副模样,人也黄了,身子就剩下了一副骨架子,没有半分精神,我真怕他哪天就......”说到这里,她又用手帕擦了擦眼角,“还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们,你姑父他早就在外面养了个小的,那女人还给他生了个儿子,若是成章不在了,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索性也就不活了,随他去了倒也罢了。” 孙琴被她说的一阵心酸,她叹了几声气,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可就在这时,她脑子里灵光一动,另一只手急急的覆在林夫人的手臂上,“姑母,既然大夫都看不好表弟的病,倒不如试试其他法子。” 林夫人抬起头,“你说的是?” 孙琴向前凑了凑,“我有一个邻居,同表弟一样自小体弱,可是前几日我又遇见了他,却发现他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连走十几里山路都不带喘气儿的。您猜怎么回事,他跟了个师父,那人道法极高,活人能医,死人能治,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她那样厉害的人物呢。” 林夫人犹豫了一下,“这几年道士大仙儿我们也不是没找过,可是到头来不但没把病医好,有几次还差点要了成章的命,所以你姑父立下了誓,再也不走这些歪门邪道,若贸然带成章过去,病又没治好,我怕会落下埋怨。” 孙琴知道姑母是在拿姑父当挡箭牌,于是又说道,“若是只听我那邻居一人之言,我倒也不会对那位高人如此信服,只是半月前,她还治好了我的父亲,将他体内的恶鬼驱了出去,这可是我亲眼所见,不,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看见了,所以从那以后,大家都对她敬佩之极。” 听她说的如此肯定,林夫人一下子来了精神,她松开孙琴,手一拍桌子,“小琴,若真是有这等旷世高人,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带成章去见她一面的,这样,你帮我引路,我们越快越好,成章的病是真的拖不得了。” *** 轿子走到山脚下便上不去了,林夫人和孙琴望着积雪未消的山坡,心里暗暗焦急,她们两个倒是还能勉强爬上去,但是成章要爬上这座山头,估计比登天还要难上几分。 正在发愁,只觉头顶一阵风,紧接着,一个阴影遮住了冬日的暖阳,也将人和轿笼罩在自己身下。林夫人和孙琴同时抬头,看见上面盘旋着一只木鸢,它一人长半人高,身体是竹片做成,异常轻薄,眼睛是画出来的,但却会动,此刻,它正盯着下面的轿顶,翅膀扇出阵阵清风。 成章被外面的惊呼声惊动了,掀开轿帘探出头来,木鸢看到成章,“啾啾”的叫了两声,俯下身子从天而降,落在轿子旁边。成章走出轿子,手在木鸢平滑的头顶摸了摸,“你是在寻我?” 木鸢叫了两声,像是在对他的话做出回应,成章于是又问道,“你想驼我上山?” 木鸢这次没有回答,它冲着成章放低身子,翅膀也向后折去,显然是在示意他爬上来。 看着它竹片制成的身子,成章有些犹豫,林夫人更是走上来扯住他的袖子,“使不得啊,万一摔下来了,那可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却不失稚嫩的声音从山顶传来,“成章,若想大病得愈,就乘上这只木鸢,到三苏观来找我。” “没错了,没错了,是那高人的声音。”孙琴激动的抓住林夫人的手,“她根本不知我们今天要来这里,就凭白叫出了成章的名字,还派了只鸟来接他,姑母啊,章儿的病可能有救了。” 林夫人还是有几分犹豫,成章却坚定的跨上鸟背,“走吧,这病弱之躯我已经受够了,今天就赌上一把,就算是摔死了,我也无悔了。” 木鸢长鸣一声,在地上跑了几步便腾空而起,贴着林子的上缘朝山顶飞去,成章嗅着半空中湿凉的空气,却没像平时那样咳嗽个不停,他于是又大口的呼吸了几口,想将这自由的味道铭记在心间。 飞了大概不到一刻钟时间,木鸢就到了山顶,它缓缓从空中降下,落在一座破旧的道观前。成章的腿有些酸软,从木鸢身上下来时,差点一个不稳倒在地上,好在有一双手伸了过来,扶在他的手臂上,将他掺进了道观里面。进了道观,他才发现拉着自己的是个年龄不大的道姑,刚想向她道谢,院里的几个人便围了上来,连声冲那道姑叫着“师父“。成章直直的看着她,忽然倒地跪拜,”大师,我被恶疾缠绕多年,生不如死,还请您收我为徒,救我一命,您的恩情,成章以后定会报答。“ 九贤女笑了笑,“治病救人是医者的事情,我所能做的,只是教你潜心修行,去除心魔,心魔若除,则心宁体净,这病自然就好的快了。” 林成章本就被病魔折磨的有寻死之心,今日又见识到了九贤女的本领,简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他连连磕头,“师父说的极是,徒儿以后定谨遵师父教诲。” 九贤女欣慰的点点头,让元庆带他进去更衣,成章换了身道袍出来时,林夫人和孙琴才气喘吁吁的来到三苏观,看到他这副模样,喜不自禁,对九贤女更是千恩万谢,临走前还将满满两箱子银票留了下来,任元庆他们怎么推让,就是不肯带回去。 看到母亲走远了,成章毕恭毕敬的问道,“师父,徒儿如今该做什么?” 九贤女没有回答他,目光凝在两箱银票上,很久都没有移去。 第十四章 丹毒 “你叔叔秦丁失踪,你为何不去寻找,到现在才来报案?”程牧游盯着跪在堂下的秦帅。 “回禀大人,小的......小的不敢。” “不敢?” “叔叔临走前告诉我,他是去找那三苏观的九贤女,可是从此就一去不归,那女人可是个狠角儿啊,道法高明的很,我想,她一定把叔叔杀了,我若贸然上山,岂不是也成了她的刀下鬼。” “九贤女。”程牧游一字一句的念出这三个字,“她是何人?” “她是个道姑,刚来新安不久,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法,把附近的村民们迷得五迷三道的,各个对她崇敬的不得了,叔叔就是看不惯她用妖法骗人,才去找她理论。” “妖法?据我所知,你叔叔也是个道士,怎么倒说同门使妖法骗人了呢?” 秦帅支支吾吾了半天,这才猛地磕了个头,“我也不懂他们之间的恩怨,不过大人,我叔叔失踪是真,还请大人明察。” 程牧游点点头,“我自会派人去查明真相,若没有别的事情,你且先下去吧。” 秦帅起身退出公堂,临出门时,和几个人走了个照面,带头的那个人英武非凡,走起路来斗篷在身后虎虎生风,他快步走进公堂,冲闭目养神的程牧游喊了一声,“程兄,小弟又来打扰了。” 光是听声音程牧游就已经猜出来者是谁了,他站起来,面含笑意,“刘大人,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在你这里似乎不太适用,不知贤弟此次前来到底是有事还是无事呢?” 刘叙樘笑道,“闲人也有事忙的时候,今天到贵宝地,确实有一件事要向兄台请教,而且此事也只能向兄台请教。” “能让刘大人如此上心的事情一定不是什么易事,还请详尽道来。” 刘叙樘于是把夔州发现尸首以及在长乐宫的见闻全部都告诉了程牧游,末了他说:“夔州县令查到了观主的身份,可那人早在十年前就过世了,从此道观便无人主事,废弃了很久,至于以后里面发生了什么,就无人知晓了。” 程牧游点头,“我都听明白了,可就算这是一件迷案,贤弟又为何千里迢迢的到新安来呢,依大宋律法,地方官员是不能跨地管辖的。” 刘叙樘正色看着他,“这点我当然知道,不过有一件证物,我想请程兄帮忙鉴定。”他冲身后点了下头,韩威马上将一直负在肩膀上的口袋呈上前来。口袋里面是一根人骨,骨质发黑,看起来异常渗人。刘叙樘蹲下身,指着骨头上一根蓝灰色的浅线,“程兄你看,这铅锡线证明他是中毒而死的,而夔州发现的二十几具尸骨,每个上面都有这些线,可是铅锡中毒是慢性的,我着实想不明白凶手为何要用这么一种磨人的方法杀人。程兄最擅用药,药毒不分,所以小弟特意将这尸骨拿过来,向程兄讨教。“ 程牧游在他身旁蹲下,两指拈起人骨,果如刘叙樘所说,这块骨头上布满了长长短短的铅锡线,显然是中毒所致。他凝神想了一会儿,“贤弟,你方才说长乐宫里有用过炼丹炉的痕迹?” “对,可是炉子却不见了,像是被挪走了。” 程牧游脸上露出一丝浅而冷的笑,“贤弟,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凶手可能不是故意杀人,而是无意中导致了这些人的惨死。“ “无意?” “贤弟可知南唐烈祖李晟是怎么死的?他晚年崇尚道术,因服用丹药中毒,个性变得暴躁易怒。升元七年二月,李昪背上生疮,不久病情恶化,于当月二十二日去世,终年五十六岁。” 刘叙樘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些人都是服食丹药,中毒而亡的。” “没错,世人并不悟金丹并诸石药,各有本性,怀大毒在其中,所以丹药致死的案例,从古至今,并不少见。” 刘叙樘握紧了拳头,“所以这些人都是死于丹药中毒?那到底是何人将他们的尸首藏在坟冢里的呢?“ “这就要靠贤弟去仔细查明了,”他眉头轻皱,“说来也巧,新安府也刚接到报案,也是同一个道观有关,不过这里和夔州相距甚远,两件案子应该不会有关系吧。” *** 蒋惜惜和刘叙樘在山间缓缓前行,雪还未全化,有些还冻成了冰,一脚踏上去就是一个猛滑,两人还不走山路,反而在没有台阶的山坡上爬行,这就让他们的前进变得更加困难了。 “蒋姑娘,既然有人报案,你为何不直接去问那观主,却偏要自个儿先来山里搜寻一番?” “若秦丁的死真的和三苏观有关,我这么直接去问,岂不是打草惊蛇了?所以趁着他们没有防备,先来找找有没有什么线索,我想着,若是真的杀人弃尸,这山里就是最好的藏尸地了。” “姑娘说的在理。” 蒋惜惜抬起眉毛,“刘大人,你为什么不多带几个人过来,偏一个人亲自来查探?” “我同姑娘想到一处去了,夔州事发,凶手并不知晓,若这三苏观真与夔州一事有关,我贸贸然带着一堆人过来,岂不是让他起疑,不过,”他笑了一下,“我同程大人的想法一样,这两地相去甚远,两件案子之间应该不会有什么关联的,只是为求个安心,才专程同姑娘一起过来,一会儿姑娘便说我是随行的衙役,千万不要泄露了我的身份才是。” 蒋惜惜点头,“刘大人,这山看着不大,实际勘察起来还是挺费工夫的,这样吧,我们兵分两路,你查南面,我查北面,一会儿在三苏观门口集合。”她说着便抱拳行了一礼,朝山的背面走去,见状,刘叙樘在身后叫了声“保重”,便朝着另一边走过去,头顶传来乌鸦的叫声,嘶哑,张狂,刘叙樘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慌张,他又回头看了蒋惜惜一眼,见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一个土坡后面,心里那阵感觉愈发浓厚了。 第十五章 遇险 蒋惜惜踩着残雪在山坡上行走,她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但凡发现了凸起的土包,就会用剑将它扒开仔细查看。可是一路走下来,并未有任何发现,又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山的背面,阳光便不那么强烈了,不大的风偶尔刮过来一阵,也能让她周身一个寒颤,她裹紧外面那层羊皮袄子,向前快跑了两步,想让身上暖和起来,可来到一个雪堆前时,脚踏上去,却发现下面竟是空的,然而想回头已经是来不及了,另一只脚也不听使唤的跟了上来,身下一沉,整个人跌进了一个深深的雪坑中。 坑底的积雪很深,所以蒋惜惜并未因此受伤,和她一同滑进坑中的雪埋住了她大半个身子,将她浑身浸的冰凉。她心里暗骂了一句,抖了抖周身的雪,双腿微屈就要朝上跃。 “呜......呜......“一阵隐隐的哭声在身旁的雪堆里响起,声音属于一个男人,时有时无,若隐若现,哭得压抑且沉闷。 蒋惜惜停止了双腿的动作,她侧过身,“谁?是秦丁吗?” 没有人回答她,雪堆里寂寂无声,仿佛刚才的声音只是她的幻觉。但是蒋惜惜却不能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她扑向雪堆,两手拼命的向下刨着,一边扒雪一边还喊着,“秦丁,是不是你,我是新安府的人,是来救你的。” 头顶突然一凉,把蒋惜惜吓了一跳,她抬起头,才发现原来是树枝上的积雪砸到了头上,心里顿时轻松了一点,又一次俯下身子扒起雪来,扒拉了几下,她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总觉得上面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于是又一次将头抬起,朝雪坑的边缘望去。 除了那条横出来的树枝,上面什么都没有,就和刚才一样,蒋惜惜看了半晌,终于摇了摇头,又一次弯下腰来,可是她扒雪的动作缓慢了许多,变得有些漫不经心,因为心里的紧张感始终没有消除,背后的汗毛一直立着,好像代替她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异常恐怖的景象。 指尖一疼,似乎是戳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面,蒋惜惜双手将雪扒开,却在看到那个东西时,吓得猛地将手缩了回去。 那是一张脸,一张冻得像石头一样僵硬的脸,然而即便如此,它的嘴巴却依然在轻轻的蠕动着,像是在对她说着什么。声音很轻,轻到她不得不弯下腰身,才能将它说的话听明白。 “小心,它来了,它就在你身后。” “咯吱......咯吱......” 踩雪的声音伴着这句话一同响起,蒋惜惜咬住嘴唇,毫无预兆的向后转过头,随后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尖叫。 眼帘中映入了一双腿,一双比雪还要白的腿,它立在雪坑外面,似乎已经“窥视”了她好久。 神智还没有回归体内,那双腿已经顺着雪坑滑了下来,到了坑底,它的上半身终于显现了出来:那是一个男人,一个浑身赤裸只披着一件绣袍的男人,他看着蒋惜惜,目光似乎早已穿透了她的衣服探到了更深的地方。 淫邪的光溢了满眼,男人突然朝蒋惜惜扑来,冰凉的手指抚上她的腰际,解开了外面那件羊皮袄子。蒋惜惜终于从惊吓中回过味儿来,她身子一转,留下羊皮袄子在男人手中,自己却像一尾鱼似的脱离了他的控制。她纵身一跃跳出坑外,没命的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 风拍在她的脸上,将她细嫩的皮肤割的生疼,可如今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只能没命的朝前跑着,耳畔似乎隐隐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可她每次回头看时,却又什么都看不着,这种感觉是最恐怖的,明知自己已经成为了猎物,却不知道捕猎的人身在何方,简直是对她已经不堪一击的心灵施的酷刑。 头皮一紧,一只无形的手摸上了她的发髻,猛地一扯,满头乌丝便在风中散开,蒋惜惜身子一抖,拔剑就朝身后刺去,剑刺了个空,但似乎暂时阻止了身后的尾随者,她心里稍缓,脚下的步子更快了。可是这种轻快感未持续多久,她突然腰间一凉,当空被人拎起,重重扔在一片雪堆上。 蒋惜惜盯着眼前空荡荡的山坡,觉得心脏都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可那里除了她呼出的白气,分明半个人影都没有,但是她却明明白白的知道,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他不怀好意,虎视眈眈,顷刻间便能将她最宝贵的东西夺走。 “呜.......“ 一阵笛声从高处飘落下来,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冰冷的空气里似的,紧接着,她的耳边捕捉到一声不甘心的叹气。 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远离,蒋惜惜强迫自己回头,她看到树丛中间,一双腿越走越远,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茫茫天际间。 然而她不敢有半点大意,不管不顾的从雪堆里爬起来,踉踉跄跄的朝前狂奔,身体突然撞到一个温暖的事物上,她惊得浑身的血都凉了,提剑便刺,剑还未伸平,就被前面的人按住了手腕,“蒋姑娘,是我,你怎么了?为何如此慌张,你的衣服呢?” 熟悉的声音传进耳畔,是刘叙樘。蒋惜惜心头一热,差点落下泪来,她将自己的脆弱忍了回去,“刘大人,我找到秦丁了,他就在前面不远的一个雪坑里面。” *** 刘叙樘在雪坑里扒拉了半天,可是什么都没找到,别说人,就连一片衣物都没有。他抬起头,“蒋姑娘,你真在这里看到了秦丁?” “我没有见过他,但是总觉得那人就是他,而且,他还警告我那个人来了,多亏了他的警告,我才没被他那个东西偷袭成功,逃过了一劫。” 刘叙樘看了眼雪坑的边缘,“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按照你的说法,刚才你遇到的应该是秦丁的灵魂,难道秦丁也是被那个东西杀死的吗?”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它时隐时现,有时是两条腿,有时是个男人。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想对我行不轨之事,是个无耻浪荡的采花大盗。” 第十六章 梦 刘叙樘将自己的斗篷脱下,递给蒋惜惜,“天冷,你先披着。” 蒋惜惜想都没想便先拒绝,“我从小习武,没那么娇弱。” 刘叙樘有些急了,强行将斗篷按在她肩头,“小小年纪,脾气这么犟,你若是冻病了,程兄还不得拿我试问。” 蒋惜惜感激的笑笑,不再拒绝他的好意,在经历了刚才的事情之后,她确实需要这样一份温暖将自己紧紧裹挟。她将斗篷的带子系紧了,同刘叙樘一起,快步朝山顶走去。 *** 三人在房里坐定后,九贤女便吩咐端茶的徒儿退去,她好奇的看着刘叙樘和蒋惜惜,“两位官爷,突然到访我这道观,不知有何贵干?” 蒋惜惜放下手里的杯子,“你可认识秦丁?” “他与我同属道家,只是我从未见过他,只是听旁人说起过,大人,他怎么了?” “他的侄子说秦丁半月前曾来三苏观找你,但是一去未归,所以我们想来这里找你了解一下事情的原委。” 九贤女轻轻摇头,“他从未来过三苏观,这道观里一直都不是我一人居住,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找我那些徒儿们问问清楚,不过,”她略顿了顿,“半月前大雪封山,山路及其难行,那秦丁会不会在山上遇了险,这山虽不高,但是陡得很,而且陷阱不少,平日徒儿们下山,我都多加叮咛,就这样,还不免受伤,若再加上大雪,可就真的是险上加险......” “除了山势险峻,这山上可还有其他凶险的东西吗?”蒋惜惜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大人指的可是野兽?那倒没有,最厉害的也不过是狍子了,吃不了人的。” 蒋惜惜和刘叙樘对视了一眼,“道长,我们想在观里四处看看,不知可会打扰了道家清净?” 九贤女微笑道,“两位官爷尽管看便是,清静无为本在心,和环境又有什么相干?” 检查完最后一间偏房时,太阳已经偏西,刘叙樘和蒋惜惜看着在夕阳下打坐的众人,心里也被这肃穆沉静所感染,变得安宁起来。 “刘大人,你可发现了什么疑点?” “没有炼丹炉,也没有拔了牙的毒蛇,这里和长乐宫无半分相似之处,而且你看那九贤女,她现在尚不满十五,几年前还只能算是个孩子,所以我判断,长乐宫的事情和她没有关系。” 蒋惜惜点头,“我也觉得此人没有疑点,我刚问了她几个徒儿,他们都对秦丁的事情一无所知,还说他从未到访过三苏观,看样子,他们也不像是在说谎。所以,那秦丁应该就是在上山途中遇到了精怪,只是,他的尸首到底在哪里呢?难道被吞食了不成?” 两人边聊边朝院外走去,一个徒儿跟在后面送他们出门,蒋惜惜回身行礼告别,却在看到那个男人的脸时愣住了。 这个男人她从未见过,但是他的眼睛却让她心里很慌,不是眼神,不是样子,而是某种藏在眼睛背后的,另一种东西。 蒋惜惜是被刘叙樘拽着走出院门的,“刚才那个小道士你认识吗?为什么那样盯住人看?” “他叫什么名字?” “九贤女叫他元庆。” 蒋惜惜摇摇头,”我从未见过他,但是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生奇怪。“她望向身后,三苏观斑驳的墙面在暮色中渐渐隐去,化为了一个黑压压的影子,几只乌鸦从林中飞落到墙头,发出一阵咿咿呀呀的怪叫。 *** “元庆,米放在什么地方,元庆,你怎么了?”成章在身后叫了好几声,可是元庆却像没听见似的,他站在灶台前面,举着刀的右手抬在半空中。 成章走过去,却被案板上的东西唬了一跳,那是半只指头,刚被元庆剁下来的,躺在血泊里,明晃晃的一滩红。 “你受伤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成章赶紧跑出灶房,和几个师兄弟一起,忙了好半天才帮元庆把血止住,把伤口包扎好,完事之后,他扶元庆回房,一路上,元庆都默然无语,或者这么说,从指头被剁掉的那一刻,他就一句话也没说过,甚至连疼都没喊一声。 成章把元庆掺到床边坐下,“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从方才起我就觉得你心不在焉的。” 元庆沉默的摇着头,仍是一言不发。 见状,成章只得站起来朝屋外走去,刚走出两步,却听元庆在后面喃喃低语,“不对劲,不对劲......“ 成章折回来,“什么不对劲?元庆,你到底是怎么了?” 元庆突然抬起头,眼里冒出的精光亮得有些吓人,他拉住成章的袖口,“我早就感觉出来了,从那天开始,一切都不对了,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懒得吃,也懒得动,对了,我还整宿整宿的发梦,以前我很少做梦的,梦里有一个男人,我把他推到了雪坑里,扒掉他的衣服,然后……然后……” 成章在旁边坐下,“梦都是假的,不用管它,但是你说那天?那天是哪天?” “就是守......“ 门被轻轻的推开了,九贤女没有表情的脸孔出现在门缝之间,“他们说你伤了手,我特来看看,”她娇小的身子挤进门缝,慢慢来到床边,”元庆,你还好吧?“ 虽然没有挨着,但是成章却明显感觉到元庆的身子抖了一下,他快速爬上床,用被子裹住自己,“师父,我没事,就是有些乏了。” “没事便好,”九贤女看了成章一眼,“我们走吧,不要打扰元庆休息。” 成章应着,跟在九贤女身后朝门外走,临出门时,他又回头看了眼元庆,发现他用被子将浑身罩的严严实实的,身体剧烈的抖动着。 是夜,九贤女独自从三苏观的后门走出去,走了约莫一刻钟光景,她停了下来,拂尘向前一挥,一座不大的房子就从黑暗中现了出来,在月色下透着幽幽的绿光,就像一座荒坟。 她推门走进去,看见三双腿已经在里面候了多时,九贤女将随身带来的两个木箱扔过去,箱子落地即开,里面的银票洒了一地。 第十七章 出逃 最右侧的一双腿急急的朝满地银票扑去,上半身显现出来,化成一个只长了一只眼睛的男人,他将银票搂入怀里,胸膛一起一伏,发出一阵又急又尖的笑声。 另外两双腿同时朝前走了几步,似乎在等待她的赏赐,九贤女淡淡一笑,“好办好办,有了钱,什么东西买不了。”她说着,便将随身带来的食盒打开,香味儿马上溢满了屋子,与此同时,一个体型巨大的胖子喜滋滋的将食盒抱在怀里,缩在角落中大快朵颐起来。 “不过,你就难办了。”九贤女有些同情的看着已经站到自己身边的第三双腿,“那男人你已经玩腻了吗?所以今天才打起那位官爷的主意,可她不是普通人啊,万一被你弄死了,官府追究起来可就麻烦大了。”她斜眼望向身旁的角落,秦丁的尸体正一丝不挂的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上面布满了青紫色的伤痕,“唉,你再多担待几天,现在官府的眼睛还盯在这里,等风头过了,我一定去帮你弄几个新鲜的回来,好不好?” 听她这么讲,那条腿不情愿的转身,慢慢的朝着秦丁的尸身走去。 看着满屋的污浊,九贤女两腿一盘坐在地上,闭上双眼,嘴里默念道:”你们看到了吗?外面的花花世界多好,该有的都有了,没有的我也会帮你们弄到手,快出来吧,不要总藏在里面。” 她的身子动了两下,仿佛有东西在里面挣扎犹豫,可是过了一会儿,体内又恢复了平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九贤女睁开眼睛,嘴角轻轻抽动,“还是不乐意出来吗?已经有些动摇了吧,好,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你们再等等,再等等。” *** 蒋惜惜坐在霁虹绣庄门口的石阶上,已经坐了两个时辰,右耳出来赶了几次,她都没走,第四次,右耳终于无奈的在她身旁蹲下,“你有什么话想问的,就告诉我吧,我帮你传给姑娘去,看她乐不乐意帮你答疑解惑。” 蒋惜惜眼睛一亮,情不自禁的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我就知道你是个最最通情达理的,麻烦你去问下晏姑娘,什么东西有两种形态,一会儿是两条腿,一会儿是个披着绣袍的好色男人。” 右耳抓抓脑袋,“猜谜呢,花灯节还没到呢,好吧,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帮你问问去,问到问不到就另可说了。” 蒋惜惜见他咚的将门关上了,焦虑的在巷子里走来走去,一双眼睛却不离绣庄门缝里那点微弱的灯火。过了大概一刻钟时间,大门终于打开了,右耳走出来,冲她招招手。 蒋惜惜喜不自禁,赶紧走过去,“问出来了?它是什么精怪?” 右耳摇摇头,“我家姑娘说了,它不是精怪,是人。” “人?怎么会?” “彭倨、彭质、彭矫,分别代表贪、嗔、痴,是人的欲念,欲念的力量不可小觑,人力无法达成的,它们却可以做到,因为它们是人体内的恶神,没了道德的约束,便会将恶发挥到极致。姑娘今天遇到的,应该就是彭矫了。“ “可是体内的恶神是怎么跑出来的呢?” “我家姑娘也奇怪来着,三尸神只能在庚申日出去一个时辰,平时根本不能离体,又怎么被姑娘撞见了呢。“ 右耳说完便回去了,蒋惜惜还想再问,怎奈绣庄的大门关得死死的,丝毫不给她一点机会,她只好想着右耳的话,慢慢踱着步子朝回走。 “贪、嗔、痴,贪钱、贪食、贪色......”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蒋惜惜回过味儿来,一阵风似的朝新安府跑去,她跑过穿堂,一路来到程牧游的书房,连门都顾不上敲便闯了进去,“大人,我知道那三起案子的凶嫌是谁了?” 刘叙樘也在书房中,正在和程牧游商量着什么,见蒋惜惜一脸慌张,连忙说道,“蒋姑娘,你莫要着急,有事慢慢讲。” 蒋惜惜如今却哪里还能慢的下来,“大人,林家失银、望京楼还有那周璎珞的案子,我知道是谁做的了,凶手是三尸,三尸神。” “三尸神?那是什么?” 蒋惜惜便将刚才晏娘的话如实说了,末了,她又看着刘叙樘,“今天我在山上遇到的那个就是三尸中的彭矫,只是有一点尚未搞清楚,晏姑娘说三尸除了庚申日,是不能离开人体的,可是今天我又为何会在山上遇到它了呢?而今天那个彭矫又是谁身上的恶神呢?” *** 月亮很弯,就像一个尖尖的钩子挂在黑色的天幕上。 三苏观里,一个人影轻轻推开房门,走进院子,他身上背着个包袱,走两步便回一下头,仿佛生怕有人跟着自己似的。一只乌鸦从房檐上惊起,呱呱叫着飞上夜空,那人影被惊得打了个寒战,遂又加快了脚步,一阵小跑的溜出了院门,朝着山下跑去。 山路上积雪未消,化了的雪又冻成了冰,走起来极其困难,然而此刻,他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屁股着地两腿两脚支撑着身子朝山下滚。山风从耳边窜过,将他又一次带到那个异常恐怖的梦境里,梦里面,那个男人还在,只不过,他已经变成了一具浑身赤裸的尸体,从头到脚都布满了伤痕。而自己,就站在那具尸体旁边,吞咽着口水,双眼放光...... 他使劲摇了摇头,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怕再回忆一遍那个可怕的梦境,就会在此地疯掉,彻底的疯掉:那是个男人啊,自己怎么能对他做出那种事情。 身子朝前猛地一栽,随即又向后倾了一下,他颤颤的扭过头,发现道袍的后襟被一只脚踩住了,那是只著白布袜、穿云履的脚,他脖子后面猛地一紧,顺着脚面朝上看,一直到瞧见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蛋,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师父。” “元庆,这大半夜的,你是要去哪儿啊。”九贤女笑着问他,眼底没有半点温度。 第十八章 飞升 元庆看着九贤女,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我好久没回家了,想回去看一看,我家里还有个八十的老父亲,总......总不能丢下不管的。” 九贤女脸上的笑一直在延续,“元庆啊,你不是一心想着得道成仙的吗?若想成功,就不能再顾及这些小事了,”她伸出一只手,五指又尖又瘦,被月光照成青白色,“来,不要再瞎想了,跟为师回去,有朝一日你若能飞升成神,想必你整个家族都会与有荣焉的。” 元庆却没有拉她的手,身子朝另一边侧了侧,“师父,您误会徒儿了,徒弟只是回去看一看,安排点事情,很快就回来了,您说的好像我一去不回了似的。”他讪笑着,脸上皱起虚假的纹路。 九贤女将手重新收回道袍里,脸上还是笑眯眯的,“那你路上一定要万般小心,现在山里不比往日,一个不留神说不定就跌进雪坑里,尸首寻都寻不着的。” 听她说出“雪坑”二字,元庆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喏喏答应着,急急的转过身就又朝山下走去,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想看那九贤女走了没有。可谁知,刚一回头便对上了一张阴冷的面孔,九贤女就贴在他的后心,似笑非笑的一张脸透着鬼气。 “师父......你.....“ “元庆,你还记得那跳井死的小媳妇儿儿吗?她魂灭之后,她婆婆的脖子上就多了条红线,那线你猜是什么意思,”她肩膀抖动,轻轻笑了两声,“那是杀人的记号,杀的人越多,那条线就会越粗。“说着,她便将道袍上端的扣子解开,露出自己的脖颈,那根细细的脖子上面,有一条指头肚般粗细的红线,衬着明黄色的道袍,越发红得耀眼。”元庆,你猜,我脖子上这条线是怎么来的?它们全都属于我的徒弟,谁不听话,就会被我杀掉,咔嚓。“她单手比了个杀人的动作,力道不大,却将元庆吓得跪倒在地上,怎么都站不起来。 一道阴影笼罩在元庆头上,他甚至连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就四肢僵硬,直直的倒在雪地上。 “元庆,你为何如此不听为师的话?”看着元庆嘴角溢出的鲜血,九贤女眼中露出一丝怜悯。 “你......你......”连说了几个你字,元庆终于哆哆嗦嗦的从衣襟中摸出了一张道符,“你把它藏在我衣服的夹层里,就是为了阻止我的......我的三尸归位。” 九贤女嘿嘿一笑,“被你发现了,不过现在才发现,是不是太晚了。”一道寒光从她的眼角溢出,她拂尘一挥,朝着元庆呆滞的面孔划去。 翌日清晨,朝阳尚未升起,德亮就慌慌张张的跑进三苏观的正殿,扶着门喘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的慌乱扰了晨间打坐的众人,大家都看着德亮,不知他为何突然一副着了魔的模样。 “德亮,到底是何事,让你如此惊惶?”九贤女站起身冲他走来。 “师父.....快去看看吧,元庆他......他好像不对劲,今早我见他房里大门紧闭,便前去查看,谁知道......谁知道......“ 他话没说完,九贤女就已经大踏步出了房门,一众徒弟跟在她身后,二十几号人一起,飘飘洒洒的朝着元庆的房间走去。 门还是敞开的,元庆就坐在正对门的床榻上,双腿交盘,双目紧闭,右手握着拂尘搭在左臂上,和平日打坐的模样并无二致。只不过,他周身覆盖着一层隐隐的白光,像是置身云雾中一般。 “师父,元庆他是怎么了?我刚才叫了半天他都没有应我......“德亮在一旁插嘴道。 九贤女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她目露喜色,“嘘,你们都静心看着,元庆,许是要飞升了。” 听她这么说,众徒都呆住了,大家纷纷挤到门边,目不转睛的盯着元庆,谁都想亲眼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成章也站在人群中,两眼瞪得溜圆,他最近跟着九贤女静心修行,身体是一日好过一日,可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想过真的有人可以飞升成神,而且是在自己面前。 过了约莫有半刻钟光景,元庆的双眼慢慢的睁开了,他看着站在外面的九贤女,口中轻轻说道:“徒儿有今日,全靠师父守庚申之法,三尸神欲念已去,徒儿如今就是清白之身了,不过就算位列神官,亦不敢忘记师父的提携之恩。元庆今日先走一步,来日再与各位天庭相见。”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白光从空中落下,罩在元庆身上,光线愈来愈烈,照得众人都睁不开眼睛,过了一会儿,白光倏地消失了,床榻之上,却哪里还有元庆的身影,只有一件道袍,松松垮垮的堆在他方才的位置上,昭示着他曾经在人间走过一趟。 众人静默了很久,突然齐刷刷的朝九贤女跪下,师父师父的叫个不停,都要她将那守庚申之法传授给自己。 九贤女淡淡一笑,“你们用不着羡慕元庆,只要按为师说的,静心修行,都有得道成仙的一天。” *** 一直到孙琴来看自己时,成章还没从早晨的事情中回过味儿来,他看着院中那株已经被虫蛀死的松树,嘴里吟喃道:“表姐,你说这人真的能变成神仙吗?我虽亲眼见着了,可是到现在还如在梦里,总是不那么相信,元庆哥每天和我们吃住在一处,怎么现在他就去了天上,这真的可能吗?” 孙琴拉住他的手,“怎么不可能,这九贤女本就和神仙差不多,你看你才在这里住了几日,身体就比在家时好了多少,我来这么久了,一声咳嗽都没听见,一会儿去告诉你娘,她肯定不知该怎么高兴呢。还有啊,我可是亲眼见她把我爹身上的鬼赶走的,难道还能有假不成?“ 成章点点头,“师父她确实是得道高人,这几日我也觉得胸口不再发闷了,四肢也有力气了,只是,那成仙的事情实在是超出我的认知范畴,若不是亲眼见着,谁告诉我我都不会信的。” “不可思议的事情多了去了,又怎么会只有这一件,就拿我们村里来说,最近可是出了不少怪事儿呢。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是还真解释不通。” 第十九章 不请自来 成章有些好奇,“姐,是什么啊?” 孙琴笑着摇头,“最近一段时间,村子里经常丢东西,但是却连贼的影子都看不到。你猜最常丢的是什么?吃食,已经有好几家出了这事了,经常炒着炒着菜,一眨眼,却发现锅里的东西不见了,有一次我也是,拿着个铲子在锅里铲了半天,差点把锅底戳个窟窿,才发现里面的鱼早就没了,你说可不可笑。” “还有这等事呢?不会是被野猫叼走的吧。” “这傻孩子,猫叼走总得有个动静吧,怎么会跟变戏法似的,一下子就不见了呢。” 姐弟俩聊着聊着,不知不觉竟已经到了半下午,眼看窗外的天色暗下来一截,孙琴赶紧站起身,“我得走了,一会儿还要去看你娘呢,你就在这里静心休养,你爹娘的事情不要操心,那边我会多照应着点。“ 成章对她谢了一番,将孙琴送出三苏观,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这才重新回到观中。 孙琴这一路上走的特别轻快,成章身子渐愈,她也放下了心上的一块大石,心情一时特别舒畅,连山里的风都不觉得凉了。她哼着歌,步子越走越快,急于赶到城里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姑母,可是走过一个土堆时,脚步却慢了下来,又走出几步,她站住了,回头望向那个小小的土包。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馊臭的、腐败的,和村里那个堆放秽物的干池塘的味道一模一样,可这里是山林,周围荒无人烟,又有谁会把秽物埋到这里来的呢? 终于没能抑制住满心的好奇,孙琴折了回去,手捏着鼻子,脚轻轻的将土包扒拉开。不出她所料,这下面全是吃剩了的残羹冷炙,鸡鸭牛羊的骨架堆得有她的膝盖那么高,旁边还有一根鱼骨,完整的一条,很大,和她丢的那条鱼几乎一样长。鱼的眼睛也被吃了,两个指头肚大小的空洞看起来很是渗人。 可这么一大堆骨头到底是谁吃剩下的呢?三苏观的道士?不可能,元庆说他们从不进荤腥,那么还有谁呢?有什么人会在一座荒山中吃掉这么多东西呢? 身后猛的一阵风,将孙琴的身子都吹的晃了几晃,她现在感受到山风的刺骨了,于是嫌恶的看了那堆秽物一眼,头也不回的朝山下走去。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一直跟着一双腿,它踩在荒草和残雪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不紧不慢的跟在她的背后,同她一起朝山下走去。 *** 到达林家时,天色已经接近全黑,孙琴看着前面那座朱红色的大门,冲站在门口的阿俊笑笑,“夫人在家吧?” 阿俊冲她鞠个躬,一面陪着笑,“夫人早说过您今天要过来,让我在这里守着呢,快请进吧。” 孙琴刚要踏过门槛,身子冷不丁的被一个人给撞开了,那人是个女子,看年龄比她长不了几岁,吊梢眼,水蛇腰,身着一件貂皮小袄,头上插着玛瑙簪子,装扮的贵气逼人。 孙琴还未开口,阿俊先走上前来,“这位姑娘,敢问您是哪位,我先去通报了老爷夫人,再来请您进去。” 那女子冷哼一声,“通报?这是我相公的宅子,我出入自己家,难道还要经过那婆娘的允许不成?” 阿俊和孙琴都愣住不动,心里想着她口中的相公是谁?婆娘又是哪位?可就在这档口,那女子已经柳腰轻摆,踏进了门槛,向前堂走去。 见她的身影不见了,阿俊才反应过来,“琴姐儿,莫非,她就是老爷在外面养的那个姝儿......“ 孙琴也回过味儿来,她叫了声不好,便和阿俊两人飞也似地跑进了林宅。 来到前堂时,姝儿已经在椅子上坐定了,她一边吃着果子,一边四下打量,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林老爷的表情就很值得玩味了,他满脸慌张,时不时轻咳两声,眼角瞅着坐在一旁的林夫人,双手握的紧紧的,似乎已经做好准备来应对某个突如其来的进攻。 林夫人却一反常态,不动声色的坐在主位上,见阿俊进来,便笑着吩咐他,“阿俊啊,去把今年的新茶泡一壶端上来,姝儿姑娘没有坐轿,走了这么久,想必也累了,赶紧沏杯茶让姑娘解渴。” 阿俊打着诺下去了,姝儿脸上泛起一片青白,衬得她如花似玉的一张小脸都没那么好看了,她看着林夫人,”姐姐,喝茶的时候多着呢,倒不急于现在,今天妹妹来这里,是想跟姐姐把事情说明白。我已经跟了相公多年,孩子今年都要念书了,可是,他要给我们娘俩置办一处宅子,您又不肯,既然如此,索性我们两个搬进来,这不眼看就过年了嘛,咱们一大家子,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岂不是一件美事吗?“ 林夫人一笑,“你叫我姐姐?我哪里敢当,你这岁数,说是我闺女,也有人信啊。本来我还想给你留几分薄面,既然你今天自己找上门来,我也将话说明白了,家里的客房多的是,你想住哪间随便挑,我让下人给你收拾干净就是,但是想进门,那是绝无可能。我多少也听说了,你遇到我们老爷之前是做什么的,要是让你这样的女子过门,林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老爷,不是我善妒,心眼小,要是别的姑娘倒也罢了,穷点丑点我都认,可是姝儿的身份,要是嫁进来,那丢的可不是我一个人的脸啊,以后成章走到街上,都是要被人笑的。“ 姝儿的脸上再也挂不住了,她扶着椅子站起来,身体抖得像发了病似的,她指着林夫人,“就你那个成章,你还指望他能颐养天年不成,他这个身子,估计过个三五年就不行了,将来林家还不是要靠我的儿子来传宗接代。” 林夫人最在意的无非就是成章的身体,现在听到有人这么咒他,一直忍在肚里的恶气是再也藏不住了,她“嗷”的一声扑了过去,拿起阿俊刚送上来的杯子扣在姝儿的头上。 第二十章 “雇凶杀人” 林老爷和孙琴想冲过去阻止,却已是来不及了,姝儿的脸当场就被热茶烫红了,脑袋也被砸出了血,血流顺着她漂亮的下颌骨滴在地上,将地面染得一片红。 “你这个疯婆娘,难道想杀人不成。”林老爷说出了他这辈子最勇敢的一句话,他一把将林夫人推倒在地,扶着姝儿就朝外走去。 姝儿靠在他肩膀上,“老爷,我是不是要死了,姐姐她是一心想置我于死地啊,不过姝儿也算是没有白活,遇到老爷这么个知己,就是死,也无憾了。” 林老爷一脸疼惜的看着她,“傻瓜,我死了你都死不了,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馆,等你全好了,我便娶你进门,谁要是反对,我就先休了她。” 这句话明显是有针对性的,林夫人听在耳朵里,瑟瑟的牵起孙琴的手,“琴儿啊,我......我也不是故意要打她的,只是她提到成章,她咒他,成章是我的骨肉,我的宝贝,我不能让人咒他的.....“ 孙琴擦了把泪,把林夫人搀到椅子旁坐下,“姑母,你别瞎想了,姑父正在气头上,所以才这么说的,我告诉你个好消息,今天啊,我去观里面看成章了,他身子骨不知道强健了多少,说话也不咳了,人也有力气了,眼看就要好了,岂是谁说咒就能咒的?” 听到孙琴的话,林夫人方才开心起来,她又吩咐阿俊准备了好些银票,让孙琴再去三苏观时给九贤女带过去。这一晚,姑侄二人把灯夜聊,一直到天快亮时才沉沉睡去。 孙琴第二天是被院中的吵闹声惊醒的,她从床榻上爬起来,朝窗子外面望了望,看见几个衙役模样的人正站在院中,同阿俊几个人争论着什么。她不敢耽搁,赶紧叫醒了林夫人,二人穿戴整齐后,慌慌忙忙的走出屋子。 几个衙役见两个女人出来,遂不再同下人们纠缠,大步走到林夫人面前,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番,“你就是林孝之的夫人孙慧?” 林夫人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忙答是。 “有人到官府报案,说你雇凶杀人,现在请你跟我们回新安府一趟。” “我......我......“林夫人惊的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身边的几人也愣住了,站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衙役胳膊朝前一伸,”请。“ 林夫人回头看了眼孙琴,孙琴赶紧跟上前,“这位官爷,我同姑母一起过去。” 衙役们倒也没有阻止,几个人出了林宅,一路朝着新安府的方向走去。到了公堂,孙琴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跪在地上,她跟着林夫人一同跪在那人旁边,冲他怯怯的叫了一声,“姑父?“ 林老爷怒目圆睁,眼球像充了血,涨的通红,他指着林夫人,冲程牧游高声喊道,”大人,就是这个妒妇,她昨晚和姝儿发生了争执,言语中颇有要置她于死地的意思,一定是她气不过我偏袒姝儿,所以雇人将她杀了。“ 林夫人和孙琴俱吃了一惊,“什么,姝儿死了?” 林老爷一拳砸向地面,“你休要在这里装模作样,除了你,还有谁会同姝儿结下这血海深仇,不仅要了她的命,还要将她.....将她......”他说不下去了,伏在地板上呜呜大哭起来。 林夫人和孙琴这才发现前面放着一具被白布覆盖着的尸体,尸体没被遮盖严实,手还露在外面,可那只手怎么会是姝儿的呢,它上面的指甲断的断,裂的裂,露出里面粉色的细肉,有一根手指还折断了,朝上面竖成一个奇异的角度,像是在诉说她的不甘。 “你还看?”林老爷突然扑向林夫人,好在被站在身后的史今拉住了,拳头才没打到她身上,“姝儿身上的骨头都折断了几根,可见为了不被那畜生强*暴,她经过了怎样一番挣扎,可是,你既然派人羞辱了她,为什么还还要将她杀死,她的舌骨都被勒断了呀,啊......“林老爷已经接近癫狂,在公堂上放声大哭起来。 林夫人被他这一声干嚎吓得浑身一个哆嗦,她拼命摆着手,不知是在对林老爷还是在对程牧游解释,“不是我......不是我,昨天,你们走了之后,我就和琴儿聊天,他们可以作证的,我根本没有安排人去行凶,琴儿,你说,你跟他们说清楚。” 孙琴刚想说话,却被林老爷打断了,“她是你的亲侄女,她当然向着你,她的话能做数吗?都怪姝儿太傻,对我太实心,都被你这疯婆娘伤成这个样子了,还非要出去给我买酒吃,所以才一去不归。” 惊堂木一拍,林老爷惊得浑身的肉一抖,哭声也止住了。 程牧游瞪着他,“你可看到了凶手的模样?” 林老爷摇摇头,”没有,昨天从医馆回来,天色已经很晚了,姝儿给我准备酒菜,才发现家里已经没酒了,她执意出去给我买酒吃,怎么都拦不住,可是过了两个时辰,她还是没有回来,我急了,赶紧出门去找她,可就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墙角处,发现了姝儿,她的衣服都被扒干净了,人已经没气儿了,手边还放着个砸碎了的酒坛子......“说着说着,林老爷又悲声大哭起来。 “先别哭了,你好好回忆一下,从林宅出来后,可曾发生了什么异常的事情?” “异常?”林老爷的胖脸皱成一团,过了一会儿,他才犹豫的说道,“倒也不是没有,在医馆的时候,我和姝儿在室内坐着,等大夫给她包扎伤口,可她突然大喊了一声,扑进我怀里,我问她怎么了,她便指着门帘,说刚才帘子外面好像站了个人,一直在偷偷的看她,我望过去,果然发现帘子处印出个人影来,上前掀开帘子,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便安慰她说大街上人来人往,有人站在那里歇个脚也不足为奇,她听了我的劝,也就没再将这事放在心上,大人,难道,这竟和姝儿的死有关系不成?这人是不是就是那婆娘派来的?” 第二十一章 无欲无求 听到林老爷这般说,林夫人哭着摆手,“大人啊,昨日他们走了之后,我确实什么都没做,不光琴儿,家里的下人们全都可以为我作证,请您明鉴啊。” 程牧游于是看着孙琴,“将你昨日经历之事如实道来,不可有半点欺瞒,若对官府言有不实,是要入罪的。” 孙琴磕了两下头,“民女绝不敢说半句假话,昨日,我从三苏观见过表弟之后,便直接来到林府,正好遇到姝儿来闹,姑母一时气急,便将她打伤,姑父和姝儿走后,我便一直陪在姑母身边,因为表弟到了三苏观之后,身体日益康健,所以姑母的心情好了很多,并未因姑父的事伤神太久,一直快到天亮,我才陪在姑母身边睡去了,然后,就被大人派来的人唤醒,随他们到新安府来了。” 程牧游抬起眼睛,“哐”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说......你去了三苏观?” *** “大人怀疑杀死姝儿的就是那日我在三苏观遇到的三尸?”书房里,蒋惜惜甚至等不及程牧游将茶喝完,便跟在后面着急的问道。 “你知道姝儿是怎么死的?”程牧游吞下茶水,将杯子放到桌上。 “强*奸杀人。” “所以我觉得杀死姝儿的绝不是凡人。” “为什么?”蒋惜惜锲而不舍。 程牧游看了坐在一旁的刘叙樘一眼,刘叙樘便站起身,走到蒋惜惜身边,冲她笑笑,”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有些事情不方便知道,就不要再细问了,不过你想啊,你是在三苏观附近遇到那狂徒的,姝儿的死也和三苏观多少有些关联,所以程兄的怀疑就不无道理了。“ 蒋惜惜脸上一红,大致猜到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瞪了他一眼,又转头望向程牧游,“大人,你打算怎么做?” “事已至此,我必须亲自到三苏观去一趟,惜惜,你去准备一下车马,一会儿我们同刘大人一起过去。“ 蒋惜惜应声出去了,程牧游这才对刘叙樘说道,“姝儿体内没有留下男人的体液,却有明显被强*暴过的痕迹,周围我也派人仔细查探过了,都没有发现***,这实在与常理不合,这是其一。其二,她虽然是被掐死的,但是脖子上竟然没有留下指纹。第三,林府所有人我都派人问过了,说辞都和孙琴一样,虽然有被买通的嫌疑,但是说谎的人很容易辨识,而他们却不像是在撒谎。“ 刘叙樘点点头,“最关键的是根本没有抓到凶嫌,不能以林孝之一面之词,就将他夫人定罪,所以大人先将那孙慧放回去,也是合情合理。” 程牧游默然望着窗外,“贤弟,那九贤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不清楚,她虽年纪不大,但看起来无欲无求,很是一副隐世高人的样子。” “无欲无求?”程牧游眼神一凛,“人都有欲望,三尸神就是欲望化成的,她,又怎么可能是个例外?只是,她的欲望到底是什么呢?” *** 一道阳光从窗棱的缝隙中照进来,覆在九贤女的身上,将她的脸庞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颜色,一明一暗,有些吓人。她双眸紧闭,眉头轻蹙,轻声对眼前那个看不见的东西说道,“又是一身血污的回来,这次玩痛快了吗?“ 两条腿在阴影中现形出来,腿面上粘满了血迹,九贤女低头望向自己的下腹,“看到了吗?外面的世界多鲜活,一旦出去就会流连忘返,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它召回来,你们难道不愿意出来试试吗?” 腹部轻轻抽动的两下,像是胎动一般,随后,一阵沉重的呼吸声从里面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使劲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味。 九贤女满意的笑笑,“还没下定决心是吗?没关系,等你们亲眼见到它们是如何享用盛宴的,自然会愿意出来的,”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心里默念道,“我已经等了太久了,再多等上几日也没关系,不远了,那一天应该不远了。” 拍门声笃笃响起,九贤女带着虎牙的左手朝前一挥,两条腿便隐入空气中,她遂抬头应了一声进来。门打开了,成章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他行了个礼,“师父,徒儿这几日觉得身体日愈,所以也想同师兄师姐们一样,练习一些道家功法,不知师父是否应允?” 九贤女从床边的一摞书中抽了一本递给他,“你先自己看着,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 成章见自己的要求这么快就被应允了,心头不禁大喜,刚想道谢,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哄乱,德亮的声音随即传来,“师父,新安府的程大人来了,请您出去一见。” 九贤女神色一滞,撇下成章只身迎了出去,成章跟在她身后出了房门,朝德亮问道,“怎么官府又来人了,上次的事情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 德亮摊开两只手,“不知道啊,师父不说,我们就别瞎打听了,你倒几杯茶给师父他们送过去便是。” 程牧游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九贤女,只见她眉目清朗,神色淡然,确实如刘叙樘所说,像个不问世事的得道高人。他轻轻一笑,“道长,三番五次到访贵宝地,实在是打扰了。” 九贤女微微摇头,“我大宋从开国便重视道法,大兴道观,作为道家弟子,自然是深感圣恩,若能帮官家出上几分力,我自是求之难得,怎么能说是打扰呢。” “道长真是明理之人,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和盘托出了。” “程大人请讲。” “最近新安城接连发生了几起奇案,据我掌握的线索,似是和三尸神有关,不知道长对三尸有何见解?” 九贤女不解的望向程牧游,“大人的意思是三尸在人间作乱?这怎么可能?它们只能在庚申日的夜里出去一个时辰,随后便会回归本体,这么短的时间,哪里能做的了恶呢?想必大人是找错人了。” 第二十二章 起疑 “可是确实有人亲眼见到了三尸,还从它手下逃过一劫,这点应该如何解释?” 话刚说到这里,成章便推门进来,将茶托子放到桌上,九贤女冲他点点头,他便知趣的离开了,没走几步,耳朵里就飘进了师父对程牧游讲的那句话,“也有一些六根不净者,三尸不愿归位,这种情况虽少,却也发生过。所以才要守庚申,在庚申夜用祭品引住三尸神,不让它们四处乱跑,方能绝了它们的欲念。” “道长,请问三苏观有没有人的三尸没有归位?” “没有,我这些徒儿跟着我静心修行,三尸神又怎么可能不归位。” 听到这里,成章耸了耸肩膀,“原来这程大人竟是为了三尸的事情来的,可是他真的是找错人了,三尸脱离宿主,再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头上,谁让道观的观主是九贤女呢。”这么想着,成章便走进自己的房间,拿起桌案上那本书仔细研读起来,他自小身子弱,所以便将大把时光花在读书上面,很早便练就了一目十行的本领,再加上领悟力极强,什么都是一点即透,所以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便将那本书读了大半,更将里面的几道咒符熟记心间。他最感兴趣的就是那障眼法,此咒能将原本存在的事物隐藏起来,不让肉眼得见,成章对着一支笔试了几次,发现它竟能被隐去一半身子,心情不禁激动万分,遂跑出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德亮,德亮不信他短短时间就能修成障眼法,于是便和成章打赌,若他真能在自己面前将一块石头隐去,便从此对他以师兄相称。 可成章的法术到了外面便失了灵,他对着一块大石反复吟诵咒语,可是说的口都干了,那大石头还稳稳当当的立在那里,丝毫没有隐去自己笨重的身子。德亮被他逗得哈哈直乐,成章倒也不气馁,“你先别小瞧我,总有一天,要让你叫我师兄。”说到这里,却看见程牧游一行人从道观走了出来,成章见他们神色肃然,便同德亮说道,“你猜这几位官爷在想什么?” 德亮摸着下巴,“看他们的神情,应该是没找到能破案的线索,白跑了一趟,不过也怪了,他们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们三苏观不放呢,我们这里清清白白,还能潜伏着什么凶犯不成?” 成章没有回答,他看着程牧游一行人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之中。 *** 三匹马并排走在石板路上,夕阳将它们的影子拉的细长,蒋惜惜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大人,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程牧游睨她一眼,“先说说你的看法。” “三苏观里的人我们都见过了,各个都正常的不得了,房间和山里也全部又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她胯下的马儿越走越慢,“唯一的异常之处就是元庆。” 刘叙樘将话接了过来,“那男人我们上次见过,这次却不在了,更奇怪的是,上次惜惜就觉得他眼熟,但其实那次却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所以我觉得惜惜那天遇到的就是元庆的三尸。“ “那今天你们为何不直截了当的询问元庆的去处?” 蒋惜惜和刘叙樘互看了一眼,“那九贤女看似平和,其实心思缜密,属下怕操之过急,倒让她起了疑心,不过大人,您方才又为何让史飞和史今留下了?” 程牧游望着远方,目光如暗河般深邃汹涌,“办了这么多年案子,我早已不再相信’巧合‘二字,因为每次总能从巧合里发现蛛丝马迹,你们想,现在新安城的案子已经基本可以确定是三尸所为,而三苏观又恰巧在这时守庚申,用所谓的祭品来供养三尸。方才我们也去问了附近的村民,他们说守庚申这件事前所未有,就是那九贤女创立出来的,所以我不得不怀疑三尸犯案和守庚申这两件事有所关联。“ “所以程兄才让史家兄弟埋伏在山脚,以备不时之需,兄台思量周全,叙樘受教了。”刘叙樘打心眼里佩服这位程大人,他不禁又想到夔州的那位郑荣华,若是他能有程牧游一半的胆识,能从细微末节中提炼线索,说不定长乐宫一案就没那么难破了。 他兀自沉思着,冷不防瞥到程牧游的马尾上挂着一样东西,墨绿色的,不含一丝杂质,要一整潭湖水才能凝结出这样的色泽。刘叙樘翻身下马,将那东西从马尾上取下来握在手里,“程兄,这是你的佩玉吧,怎么挂到马尾上了?不过这家伙这么小的一块,却这么沉,真是难得的宝玉。” 程牧游赶紧摸向腰间,这才发现那里早已空了,他接过刘叙樘递来的玉坠子,“多亏贤弟眼明手快,这可是我祖传的佩玉,若是丢了碎了,我可到哪里找去,今晚,我要好好同贤弟喝上一杯,以表谢意。” 蒋惜惜在一旁插嘴笑道,“大人也太不小心了,这东西岂是能马虎的,若是被老爷知道了,他肯定会骂死你的。” 几个人说笑着朝前走,谁也没留意到后面慢慢出现了一个身影,他朝前探着脑袋,仅有的一只眼睛死死的盯在程牧游的腰间,身上的每一条纹路都写着贪婪。 *** 烛火的光跳动了两下,照在迅儿脸上,他揉了揉眼睛,翻个身,嘴里不知道嘟嘟囔囔的说了句什么,又沉沉的睡去了。程牧游帮他盖好被子,又叮嘱奶娘不要在夜间给他穿的太厚,然后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夜色朦胧,溶溶的月光铺在地上,让周围的景物都变得不那么真实起来。程牧游走过曲折的长廊,来到书房门前,刚想让史今掌灯,却想起他如今还埋伏在山脚下,于是自己走进书房,摸索着将油灯点着。灯火一闪,先照亮了他身上的玉牌,程牧游将它握在手上扯了一下,发现那绳子连得很紧,根本拽不下来,他摇头笑道,“倒是怪了,难道你今天是想自己溜掉不成?” 第二十三章 进展 程牧游摇头笑笑,遂在桌案前坐下,拿起旁边的案卷翻开,两肘立于桌上,双手交叠,横冷的长眉浓浓的聚合着。 “林家失银案、望京楼案、周璎珞、秦丁、姝儿,已经五起案子了,你们到底是如何脱离了宿主的控制,到人间来为非作歹的?” 灯火晃了几晃,程牧游眼角微抬,望向侧方的墙面,遂又猛地将头抬起,揉了揉眼睛。 墙面上除了他自己的影子,还有一条奇怪的黑影,那东西似乎是倒挂在房梁上,两腿高悬,两条细长的手臂向下探着,探向了......自己的腰部。 程牧游没有作声,眼睛向右下方一瞥,他看到两只猿猴般的手已经够到了腰间系着玉佩的绳子,正轻手轻脚的要将它解开。他的目光顺着那两根手臂往上爬,终于来到了悬在肩膀上方的那颗头颅上,瞥到那贼人的样子时,他心里一惊,但马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因为那人的脸上,没有口鼻耳眉,只横着一只眼睛,占据了大半个脸,眼睛很大,但却没有发现程牧游已经发现了自己,因为它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下面的那块玉佩上,正费尽心力要将它解下来。 终于,绳子松了,玉佩顺势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那人被这声音惊了一跳,缓缓的转头望向程牧游,这才发现他在盯着自己,而且似乎已经盯了好久。 大眼睛眨了两下,它突然从房梁上滑了下来,双脚接触到地面,便弯下身子抓起玉佩含在嘴里,手脚并用的朝门外跑去,身姿灵活,真像一只体型硕大的猿猴。 程牧游的左手趁它不注意时已经摸到了剑柄上,见它要逃,便怒喝一声,抽出剑追出门外,可那怪物的动作极快,他追到院中时,它已经跳到围墙上,回头挑衅的望了程牧游一眼,身子一腾朝对面跳去。 程牧游站住不动,心里默默的数着数,果然,还没数到五,就听到墙对面传来一阵吱哇怪叫,随即,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飘了过来,“程大人,不要乱丢秽物,差点就砸到我了。” 程牧游隔墙行了一礼,“是我大意了,劳烦姑娘将那贼人交还与我,程某感激不尽。“ “它啊,已经被我打死了。” “姑娘手下留人,我还有话要问它。” 对面“噗嗤”一笑,“大人到绣庄来吧,它还一息尚存,说不定能问出些话来。” 程牧游忙不迭的走出新安府,来到霁虹绣庄,门敞开着,似乎在等着他的到来。他走进去,见晏娘站在葡萄架下,光秃秃的藤条将她的背影衬托的更加孤寂了。他走上前,“姑娘,彭倨呢?” “死了。” “死了?” 晏娘回头,将玉佩交到程牧游手里,“大人有什么话直接问我就是了,天文地理,我倒也通晓个几分,又何必去问一只尸神。” 程牧游见她脸上一直笑笑的,便轻声试探道,“晏姑娘心情大好了?” “大人好生啰嗦,”她说着便朝身旁的一滩黑油努了下脖子,“你现在不是更应该关心彭倨为什么盗了你的玉佩吗?” “九贤女说有些人六根不净,三尸便会脱离宿主。” 晏娘斜睨着他,“九贤女?她是何人。” “三苏观的观主,是个道姑。” “这倒稀奇了,我只知三尸神会在庚申夜出去一个时辰,却从未听闻有一去不返的情境。” “姑娘对三尸了解多少?” 晏娘用脚铲了些土将那堆黑油埋上,“西晋有道长名郭暇,靠服食以鸣条茯苓为主的药物来迷惑三尸,令它们欲念全失,他亦因此身洁体净,得以飞升。南唐亦有一位得道高人赵元和,用另一种方法彻底除去了三尸神,也因此而位居神位。“ 程牧游上前一步,“是什么方法?” 晏娘微微一笑,“斩三尸。” “将三尸神斩除?” 晏娘点头,“此事知之者甚少,我也是偶尔发现了一本失传已久的古籍,才知道斩三尸的妙用。三尸者,执念也,需在庚申之夜将执念彻底斩除,才能飞升成仙。可要想斩除三尸,又谈何容易,它乃人之所生,寄形于父母胞胎,饱味于五谷精气,是人腹中之虫。人之所思所想,它最为明白,所以,知道宿主要斩杀自己,又怎会轻易出来。” “那赵元和是怎么除掉三尸的?” “他本是个花道士,酒肉不离的,但自从知道这法子后,便修身养性,滴酒不沾,终日打坐修行,力求清心寡欲,无念无求,让三尸感受不到他窝藏的心思。终有一天,体内的三尸神被他迷惑,在庚申夜离开宿主,就在这时,他命自己的徒儿用桃木剑将三尸斩杀,就此得以飞升。” 听完她的话,程牧游眉头紧蹙,久久都没有出声。 “大人,你在想什么?” “照晏姑娘所说,能飞升的都是得了道的高士,那九贤女自己道法高强,怎么倒让徒弟们去守庚申,这着实奇怪啊。“ 晏娘又是一笑,“大人真有意思,说不定她是真的心胸广阔,乐于奉献呢。” 程牧游无奈的摇头,“在这节骨眼儿上,姑娘就不要开玩笑了,惜惜就曾在三苏观附近被三尸袭击,今晚我又是刚从那里回来,就被彭倨给盯上了,所以那九贤女,那三苏观一定有问题。“ 正说着,晏娘突然看向门外,耳朵轻轻动了两下,程牧游盯着她的脸,刚想再问,忽然听到长街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显然是朝新安府来的。他快步走出霁虹绣庄,晏娘紧随其后,两人看到一匹白马正朝着这片跑来,四蹄翻腾,长鬃飞扬。 马儿到了新安府门口便收住脚步,停了下来,马背上翻下一个衙役,他看见程牧游便两手相抱行了个礼,“大人,我是从夔州过来的,奉刘大人指示,若是长乐宫一事有了新的进展,便来这里找他,不知刘大人可在府上?” 第二十四章 童颜 九贤女站在山涧旁边一块凸起的大石上,手握长笛吹了很久,可是,她却始终没有瞧见彭倨的身影,她放下笛子,脸色愈渐阴沉,“不应该,换做平时,它早就回来了,不回来,那就是再也回不来了,”她望着远处灯火阑珊的新安城,满脸的阴沉化作一个阴鸷的笑,“看来,这城里竟住着位高人呢,竟是我大意了,”握着笛子的五指越攥越紧,她低声沉吟道,“那程牧游也对我起了疑心,看来这事已经避不过去了,那不如索性和他们斗上一斗,只要拖到庚申日,他们便是长了翅膀,也再难寻我。” 她回过头,望向跟在自己身后的彭质和彭矫,“在山上憋得不耐烦了吧,去吧,那花花世界,多得是你们喜欢的东西,去玩个够,吃个够,再回来。” 两双腿得了令,慢慢的隐进黑暗中,只留九贤女一人站在溪涧旁边,目如寒霜,冷冷的看着新安城的方向。 *** “夔州那边有什么发现?”刘叙樘一走进书房便对郑容和派来的那名衙役高声问道。 蒋惜惜看到坐在一旁的晏娘,目露惊喜,“晏姑娘,你也来了。” 晏娘冲她一笑,重新将目光聚集在那衙役的身上,蒋惜惜便走过来挨着她坐下,聚精会神的听那衙役汇报夔州的情况。 “是这样的,这一个月我们都按照刘大人的指示,在长乐宫附近排查,试图找到相关的知情人,皇天不负有心人,找了将近二十天光景,还真给我们找到了一对老夫妻,他们在河的下游种了片果林,平时就住在果林旁边的茅草房里,因为是冬天,树上没有果子,所以便没有再住在那里,而是去了儿子家过冬。前几日回来收拾几件衣服,谁想正好让我们给碰上了。“ “他们俩见过长乐宫的人?”刘叙樘急急追问道。 那衙役喘了口气,“回大人,那对老夫妇说长乐宫在老观主仙逝后便一直荒废,一直到七年前,观里突然来了一位道长,不过那人行踪隐秘,极少出去,所以他们一直没能得见他的模样。后来,观里的小道士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异地人士,他们也不认识,只知道每天晨钟响起,道观就升起炊烟,道士们也就此开始自己的修行,很是勤奋。后来时间久了,也不时会遇到三五个下山的道士们,只不过每次问他们是做什么修行的,都支支吾吾的闭口不谈,似是有难言之隐,所以那对老夫妇以后便也不问了。有一天傍晚,有两个道士找上门来,问他们这山里有没有毒蛇蜈蚣之类的毒物,还问他们能不能抓到毒蛇,若是能,便愿意用银钱相换。夫妻二人颇有些吃惊,问他们要这些剧毒的东西做什么,他们只说是师父要的,再问,便又像以前一样锁紧门牙,什么都不说了。“ “毒蛇,”刘叙樘若有所思的重复了一遍,然后又催促道,“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那些人又是如何失去踪迹的?” “那对老夫妻因为生活贫困,还真的为了点银子到后山去捕蛇了,夔州气候湿润,野草漫山,山里的蛇本就不少,所以二人那天收获颇丰,高高兴兴的背着一筐蛇送到了长乐宫,那也是他们第一次来到长乐宫。据两人所说,他们一进门,便看到院子里立着几座炼丹炉,炉里冒出的烟将头起话来还透着稚气。“ 蒋惜惜“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冲那衙役问道,“可有.....她的画像?” “这位大人真是心急,我们郑大人哪敢怠慢,当即就找了画师,按照那夫妻二人所说将观主的样子画了出来。喏,”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掏出一个小小的画轴,“就是这个。” 蒋惜惜手忙脚乱的将画轴打开,看了一眼后,嗓子里倒吸了口凉气,这才将画卷拿到其他几人面前。 “是她,果然是她。”刘叙樘两掌一拍,遂望向沉默不语的程牧游,“可是,时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她怎么还能是现在这副模样,就好像不会长大似的?” 晏娘将画卷结过来,看着上面那张稚嫩的脸蛋,“她就是三苏观的九贤女?” 蒋惜惜似乎才想起晏娘还在这里,她顿时来了精神,“晏姑娘,你怎么看?这九贤女难道也是精怪不成?” 晏娘将画还给她,“我们还是让这位小哥将事情说完整,再做下一步打算吧。” 刘叙樘对那衙役一点头,“你接着说,后面又发生什么了?” 那衙役见这几人都被自己的故事震慑到了,心里禁不住得意,连声音都高亢了几分,“老夫妻把蛇放下之后,便被几个小道士赶走了,还叮嘱他以后不要亲自将蛇送上来,他们自会到家里去取。不过从长乐宫回家的路上,两人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观里的道士似乎少了几个,上次向他们买蛇的小道长就不在,老头子找了几圈都没看见他人影。不过老婆子就在旁边安慰,说道士还俗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让他不要瞎操心。事情如此这般又过了几年,长乐宫的道士是越来越少,不过那对老夫妻总想着是这年轻道姑的道行不高,留不住徒弟,也没往别的事情上多想。一直到三年前的那一天,他们最后一次听到了长乐宫的晨钟,从此,那座道观里再也没有人出没过,那些道士和他们的师父,就这样消失了,从此再未出现。” 第二十五章 试毒 “那天发生了什么?” “老头子说那天长乐宫终年不灭的炉火终于熄了,他一大早醒来便没看到上游空中的黑烟,还和老太太儿说莫不是仙丹终于炼成了,所以才将丹炉都熄了。老太太笑他,说也有可能这仙丹是怎么都炼不好,所以那道姑干脆熄掉炉子,脱了道袍,洗手不干了。两人还为此打了个赌,说今天就在这里守着,看那些道士们还下来不下来,如果还有人,那就是丹没炼成,如果从此再没人下山,那他们就是三生有幸,也算是曾经和神仙做过一回子邻居了。结果大人们当然都知道,长乐宫的人不是成仙了,而是全死了,一个都不剩,哦,不对,既然观主未死,那她应该是逃出生天了,要不然坟里的这些尸首又是谁埋的呢?只是为何观主不死,她手下的道士们却都毙命了呢?” 几个人都没有吭声,屋里一瞬间陷入了寂静,静的连门外的风声都显得异常聒噪。 “试毒。”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晏娘淡淡的扫了一遍盯住自己的几双眼睛,站起了身,“她的目的一直没有变,在长乐宫如此,在三苏观也是同样,就是要逼出自己体内的三尸神,将它们一一斩杀。” “她想像赵元和一样,通过斩三尸,飞升成仙?”程牧游想起她方才的话。 晏娘点点头,“许多道书都载有逼出三尸的方法,除辟谷服气、服食丹药、五毒驱除以外,还有守庚申。那九贤女为了逼出体内的三尸,自然每种方法都要试上一遍,她自己知道丹药总有毒性,不能轻易服食,所以便以成仙作为诱饵,让自己的徒弟来试毒,以此辨别哪种丹药能食,哪种丹药不能食,可是试到最后,仙丹没炼成,却毒死了自己的徒儿们。她怕事情败露,便瞒着众人将尸首埋在坟冢里。可苍天有眼,一场山洪冲毁了坟冢,将她的罪行暴露在青天白日下。” 程牧游也站了起来,“那如今她在三苏观做的一切,也是为了逼出自己体内的三尸?” “她想尽了办法,都无法让三尸离体,于是只能利用别人体内的三尸做一场戏,以此来诱惑自己的三尸神,将它们召唤到大千世界中。为了让这场戏演得足够真实,她一定是用了某种法术,让三尸无法回归宿主,所以近来才发生了这么多起三尸袭人之事。“ “可她说自己是用祭品来满足三尸神的欲望的。” “或许一开始祭品能满足三尸的贪欲,但后来九贤女发现它们显然对真实的东西更有兴趣,为了自己可以飞升,她不但没对三尸加以管束,反而纵容它们行凶,”晏娘轻轻一笑,“以她这般品性,还妄想位列仙界,真是痴人说梦。” 蒋惜惜握紧拳头狠砸了下桌面,“枉我上次还被她骗了,以为她是个清心寡欲的道姑,没想到,竟是如此一个被欲念填满的恶棍,不过晏姑娘,她为什么可以一直保持着孩童的面目,还有,她体内的三尸怎么这么固执,死活都不愿出来呢?” *** 阿俊怯怯的看着坐在饭桌两端的身影,慢慢的朝前踏了一步,“老爷,夫人,饭菜都要凉了,你们多少也吃上几口吧。”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沉入大海,转瞬间就消失无踪,他只能叹了口气,缓缓的退了出去。 两具沉重的身子如此对坐了一刻钟光景,林夫人终于忍不住,率先开了口,“林孝之,官府都已经认定姝儿的死不是我所为,你还一天天对我掉个脸子,到底是为什么,我没有和你计较已经是不错了,还将她的孩子接了过来,自认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可是你呢,一天天的冷个脸,肿着两个大眼泡子,看得我犯膈应,你要是想哭丧,尽管在家里设个灵堂便是,我是不会阻拦你的,只要你不怕旁人笑话,那就尽管设,还可以将亲戚朋友都叫过来悼唁,哪怕你为她服丧三年我也......” “砰”的一声,林老爷将碗筷扔到地上,瓷片飞溅的到处都是,有一块还扎破了他白嫩的胖脸,“我和你做了这么多年夫妻,你的手段我还会不知道吗?只要你孙慧想做,就能将一件事安排的天衣无缝,当着我的面你都能将姝儿的头打破,背地里难道还不会找人算计她吗?就算官府的人被你蒙蔽了,我也不会,我恨透了你,要想让我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那是万万不能的。” 听他这么说,林夫人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林孝之啊林孝之,你自己也说和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现在又怎能对我说出这些伤人心的话来,当年你一穷二白,我没有嫌弃过,与你一同起早贪黑的做买卖,林家能有今天的局面,至少有我一半的功劳吧,后来成章出生,他自小弱的很,我便不再管生意上的事情,一心一意的照顾他,将他抚养成人,我自认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可你却为了个狐狸精,要与我生分?”她呵呵冷笑了两声,“也好,既然你认定是我派人杀了姝儿,那我们索性一刀两断,从此之后,你过你的,想娶几个纳几个都随你,我只要与我的成章在一处,便心满意足了。” 说完,她便冲一直站在门外的阿俊叫道,“把桌上的这几道素菜全部装起来,我要去三苏观看看成章,顺便将我和林孝之的事情知会他,他大了,也该学会面对现实了。” 阿俊吓得不知所措,“夫人.....您别说气话。” 林夫人横扫他一眼,“以后不要叫我夫人,我从现在起就不是林夫人了。” 说完,她便直奔卧房而去,吩咐丫鬟收拾行装,准备今晚就到三苏观去。 阿俊扯着林老爷的袖子,“老爷啊,您快去劝劝夫人,她从没这么果决过,我怕她就此一去不归啊。” “她要走就让她走,追她做什么。”林老爷嘴巴上自是不愿妥协,可是当他看到林夫人走出府外上了马车,这才焦虑起来,肥胖的身子在椅子上扭了几下,突然“腾”的站起身,迈着一对小脚跑出门外,朝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追去。 第二十六章 彭质 马车在前面跑得飞快,林老爷跑到院外已是气喘吁吁,哪里能赶得上它,好在阿俊机敏,忙从马厩牵了匹马出来,把缰绳塞给他,“老爷,快,再不追就真的赶不上了。” 林老爷跨上马,马鞭一挥,向前疾驰而去,这一幕似乎在二十几年前也出现过,那时,孙慧还是个如花似玉的俏姑娘,自己为了引起她的注意,经常策马从她的轿前跑过。现在,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二人身上也各自多出了七八十斤的肉,但是看着她就这么走了,他心里只有酸楚和不舍,脑中一片明晃晃的白,只能看得见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竟把姝儿的事情完全抛诸在脑后。 “夫人,夫人啊,你莫要与我置气,是我错了,我一时糊涂,竟把夫人对我的恩情全忘了,你不要再气了,快快与我回家吧。” 马车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哒哒哒”的在空旷的街道上跑得飞快,林老爷朝马屁股又抽了一鞭子,那马儿嘶鸣一声,快跑几步追了上去,与马车齐平。林老爷望着车中那个不为所动的身影,“夫人,你不为我,也要为成章着想,那孩子心思重,总怕我们两人不睦,他现在身子刚好一些,你这么一吓他,怕是又要将他的病给激出来了。” 马车里的影子轻轻动了一下,林老爷知道自己戳中了她的心事,不禁一喜,刚要让车夫停车,胯下的马却突然和马车一同急停下来,马儿前蹄高高抬起,放下来时,便将林老爷的身子甩了出去,身子划过一条弧线,落在马车正前方,好在是屁股着地,他只觉得股下生疼,四肢骨头倒是没多碍事的。人还没爬起来,林夫人已经从车上飞奔下来,拽住他一通嘘寒问暖,焦虑凝在眉间,显而易见。 林老爷心生暖意,拽住她的手,嬉皮笑脸的一楸,”夫人,你不气了?“ 林夫人横他一眼,转头便骂车夫,“怎么回事,停得这么急,把人摔坏了可如何是好。” 车夫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全聚在前方,突然,他发出一声干嚎,撇下马车便头也不回的朝长街的另一头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着,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马儿紧张的踏着蹄子,鼻孔“噗嗤噗嗤”喷着白气,林老爷和林夫人互看了一眼,同时朝前望去,这一望可不得了,两人的手不自觉的紧紧攥在一起,嘴巴微微张开,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情景是真实存在的。 前方慢慢走过来一双腿,浓黑的夜色将它衬托的异常的白,没有生命和血性的白,它拖沓着,膝盖处微弯,前面那条带动着后面,一步一移的向他们走来。 它走到已经吓僵了的林氏夫妻面前,从雾气中慢慢现出原形:那是个体型硕大的胖子,不,或许这么称呼不太合适,因为林老爷和林夫人在旁人眼里已经是胖子了,可是它,却比两人加起来还要胖上一倍。它肚皮上的肉从裤腰处冒了出来,松松垮垮的挂在腰间,脸颊的肉也垂到了肩头,像是长着两片猪耳朵似的。 它眨巴了几下被肉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鼻子深深的在空中嗅了几口,嘴角扯出一丝笑,“香啊,这马车里装着什么美味,让我彭质先尝一嘴吧。” 话毕,他便向前走去,林老爷没听明白彭质的话,以为他要加害自己和夫人,于是从地上爬起来,挡在林夫人面前,双臂展开,“你不要过来,莫要吓到我夫人。” 彭质盯着他瞅了一会儿,忽然一掌打到林老爷的胸口,他的手掌有半个脸盆那么大,一巴掌就将林老爷挥了出去。林老爷的身体重重的砸在旁边一家铺子的门柱上,登时就昏死过去。 林夫人尖叫一声,抓住彭质的领子就攀到他身上,双手拼命朝那张全是横肉的大脸上挠,可彭质又怎会像林老爷那般好对付,他一把将林夫人举过头顶,扯着她的衣服横着转了几个圈儿,手一松就将她朝屋顶上丢去。 林夫人觉得自己被抛的好高,高的快要到月亮上时,身子突然一沉,朝下方砸去。可她没有感受到屋瓦的尖锐,而是落入到一个散发着清香的怀抱中,那个人身材纤瘦,却能将她轻而易举的托起,抱着她重新落回地面上。 “夫人平日吃的太过丰盛了,也该清减清减身子了。”晏娘把林夫人放下,脚步轻快的绕到她前面,看向那个有如一堵人墙般的大胖子,“彭质,彭倨已经死了,你若跪下来叫我一声姑奶奶,或许我还能饶你一命。” 彭质茫然四顾,发现自己根本无路可逃,顿时就泄气了,连肚子似乎都小了一圈,它双腿一曲,缓缓的跪下,冲晏娘拜了几拜,“姑奶奶......“然后猛吸了口气,声音放大了几倍,”姑奶奶。“ 晏娘嘻嘻一笑,走到彭质身旁,修长的五指抚上它没毛的头顶,“乖。” 话音刚落,食指和中指间突然多了根银针,她毫不犹豫的将那根针从彭质的天灵盖插下去,然后从它身边移开,冷眼看着那堵人墙像被放了气一般慢慢的缩小,缩小,最后在地上化为一摊黑油。 “叫姑奶奶也没用,这里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的声音比眼神更冷,像万年不化的坚冰。 程牧游一行人从远处跑来,他看着地上那摊黑油,浓眉紧紧锁起,”晏姑娘,刚才话说到一半你就出去了,难道又是三尸犯案?“ 晏娘冲他略一点头,手指点向一旁,“大人,你去看看林老爷吧,他被三尸所伤,性命危在旦夕,有你在,他或许还有救。”说完,她便朝长街尽头跑去。 程牧游在背后喊道,“你要去哪里?” “彭倨、彭质已死,只有彭矫还未出现,它一定也来到了新安城,正在寻找自己的猎物,我要再不过去,恐怕就来不及了。” 第二十七章 同生共死 周璎珞赤脚在乱石堆里跑着,石头刺穿了她的脚掌,鲜血喷涌而出,将身后的路面铺成一条深红色的缎带。可即便痛的钻心,她却依然不敢停下脚步,耳中总是时不时钻入一两声“唧唧”的狗叫,声音又嫩又脆,像是在撒娇一般,可是在她听来却像是五雷轰顶,炸的头皮发麻。 前方的石缝中动了动,突然冒出一只白脑袋棕耳朵的小狗,它黑豆似的眼睛盯着周璎珞,嘴巴一咧,露出一个人脸上才会出现的微笑,它说:“又见面了,这次你逃不掉了。” 璎珞发出了没有声音的尖叫,掉头朝后面跑去,可是她跑到哪,瓷狗就跟到哪,它们一只只的从不同方向的石缝里冒出来,用人类的声音冲她呼喊,“璎珞,你逃不掉的,看,这世上的我可不止一个,你被我盯上了,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了。” 璎珞哭了,她现在已经无路可逃,每一条石缝中,都钻出了一只小瓷狗,它们的目光全都在她身上打转,脸上嵌着不怀好意的笑。 “啊。”周璎珞叫了一声,从床榻上直直坐起,眼睛像瞎子似的左顾右盼好久,才适应了周围黑暗的环境,她发现自己坐在家里的床上,月光正从床边流泻下来,照亮了伏在床边的那个身影。 “爹。”她朝父亲探手过去,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周乾看起来像是老了几岁,连白发都爬上了鬓角,现在他蹙着眉头,似乎正在梦中和心魔决斗,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意惊扰到他,想让他多睡一会儿。 璎珞觉得头痛欲裂,喉咙里像是点着一把火,她摸了摸头顶,发现上面缠着厚厚的白布,这才终于回忆起来前几日自己经历了什么。 “怪不得刚才会做那样一个怪梦呢,原来我竟真的遇到了那只瓷狗变成的怪物。”她自言自语的说着,起身下了床,躺了这么几天,她感觉肚子空空,小腹却憋得胀胀的,急需要去一下茅房。 看着门外浓重的夜色,璎珞犹豫了一下,想把爹爹喊起来陪同自己一起,可是周乾鼾声渐起,显然已经陷入了深睡,她于是心下不忍,犹豫了一会儿后,终于还是对抗不过尿急,蹑手蹑脚的踏出门去。走了几步,璎珞心里有些好笑,明明是在自己家的院中,为何她却像做了贼似的,踮起脚尖来走路,这么想着,她直起身子,大踏步朝左边的茅房跑去。 几片枯叶被寒风吹起,打着旋儿从脚边蹿上来,将她吓了一跳,她朝枯叶上踩了两脚,叶子的碎裂声似乎带给了她一点勇气,”别吓唬我,我可是周璎珞,巷子里的孩子没一个能打过我的。“ “好犟的丫头,怪不得被它看上了。”院墙处冷不丁的飘下一个尖锐的声音,和她记忆中那个噩梦般的声音有些相似,却又有那么点不同。 璎珞抬头,首先看到了一双腿,再向上瞧,那件绣花袍子才在黑暗中慢慢的显现出来,刺痛了她的眼睛。 他......又回来了吗? “看,这世上的我可不止一个,你被我盯上了,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了。” 梦中的这句话突然蹦了出来,一遍遍撞击着璎珞的神经,她头部一阵眩晕,脚下一软就朝地上栽去。 身体被一双手臂抱住了,熟悉的味道飘进鼻间,让她又是一阵恶心,“小妹妹,使不得,你摔坏了,我会心疼的,还有,千万不要乱叫,你爹醒了,也不过是白白丢了性命罢了,帮不了你的。” 璎珞忍着哭,委屈和无助的泪水无声的从眼角滑落,她怕自己的哭声把周乾惊醒,怕他就像这男人说的一样被他杀害了。 “这才乖,我喜欢你的犟脾气,却不爱别人总扭着我,你配合一些,我们两个都痛快。” 他眼里淫光毕露,手指已经飞快的解开了璎珞的裙带。 院门处闪过一道微光,彭矫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脖子僵直的转过去,看着那个站在门边的黑影。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你倒是一概不挑,不愧是主管下半身的淫神,彭矫,你的宿主肉体已灭,所以你便更加肆无忌惮了是吗?” 彭矫放下璎珞,眼睛警惕的看着前方,“你是谁?” “到了地府,问你的两兄弟吧,”银光微闪,朝着院中袭来,彭矫的身子动了几下,忽然像被晒化了一般,变成了一滩黑油,晏娘走上前嫌恶的看了他一眼,“不过,恐怕它们死得更糊涂。“ “姐姐,你是......神仙吗?”周璎珞哆哆嗦嗦的站起身,有些崇拜的望着那个被暗夜笼罩的身影。 “做神仙有什么好,我才不稀罕。” 这句话晏娘说的很轻,周璎珞也只是勉强将它听仔细了,可是和新安城相距十几里的三苏观,却有一个人也将它听在耳中,她五指一收,指间的虎牙坠子抖了几抖,牙齿咬的咯嘣作响,从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 成章见四下寂静无声,观里的人似是都已经睡熟了,这才打开房门,轻手轻脚的走到院外。他对着那块和德亮打赌的大石头,拂尘一挥,嘴里默念出一串咒符,大石微微动了两下,又稳稳当当的坐落下来,样子还是不变,连一丝一毫也没有隐去。 成章有些丧气,“我习练了这么多天,怎么还是练不成这障眼术,明明第一次念咒就能将那支笔隐去大半,可是现在怎么倒一点成效都没有了。如此下去,可不是要被德亮嘲笑一辈子了。” 他心有郁结,想着反正也睡不着了,干脆朝林中走去,一路上但凡遇到的花草鸟兽,都没逃脱他的咒符,可是一路走来,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被他变没了,还都好好在丛林里肆意炫耀着自己旺盛的生命力。 成章心有不甘的在一个土包上坐下,又反复的念了几遍咒符,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障眼术,障眼术,若是我将它反过来念,是不是就是现形术了?” 第二十八章 现形 想到这里,他注视着前方的一片空地,抑扬顿挫的将咒符倒着念了出来,他本是不抱希望的,只是觉得好玩才试上一试,可没想,空地上竟慢慢的现出了一座青砖盖成的小房子,刚开始只是个影子,渐渐的,房体结构逐渐分明,砖瓦一块一块的、实打实的出现在成章面前。 成章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来走近房子,手指缓缓触上墙面。墙面很冷,湿湿滑滑的,和普通的房子并无二致。墙的正中间有一扇木门,没有锁,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成章眯着眼睛看向门缝,里面很黑,仿佛整座山头的夜色都聚集到了这里,什么也看不清楚,鼻子嗅到一股腥气,他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转身欲走。 可就在这时,一阵低泣从门缝中传来,飘进他的耳中,成章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回头走向房子,一把打开了木门。 房门刚开,那股腥臭味便肆无忌惮的冲了出来,扑得成章满身满脸,他捂住肚子弯腰干呕,呕得泪水都模糊住了眼球。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他才抬起头,用袖口掩住口鼻,踏进房门。 前面有东西,不是一个,是两个,它们在最里面的角落中,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臭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再联系到刚才那阵熟悉的哭声,成章的心顿时缩成了一团,连跳动都减慢了。 他咬着嘴唇,鼓足勇气朝那两团暗影走过去,走到近处,臭味已经到达了顶峰,他嘴里道了声“得罪了,”便用脚将其中一具身子翻过来,让它面部朝上。 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时,成章差点哭了出来:元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微微张开,虽然从外表看不出死因,但是他确实已经死了,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僵硬了,显然已经死了多日,可是,多日前是什么时候,两天?三天?成章忽然捂住嘴巴,把嗓子里的惊呼压制下去:难道,是他得道飞升的那一天吗?原来那天他竟不是飞升成仙,而是被人害死,尸首被藏在这座青砖房里? 那么杀他的人是谁呢?成章心里俨然已经有了答案,只是现在他不敢多想,因为另一具尸体他还未见其真容。 他如今也顾不得冲天的臭气了,握紧拳头朝另外一具尸体走去,看清楚他的样子时,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这个男人赤身露体,浑身遍布着青紫色的伤痕,但是还好,他并不认得他,至少不是观里的师兄师姐。 可那口气还没放下,却又提了起来,他的脑海中突然蹦出元庆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成章,我今日来总是做梦,梦里有一个男人,他浑身赤裸,我将他......将他...... 成章再也忍不下去了,他转身跑出屋子,扑在方才坐的那块土包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泪水潸潸落下。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抬起头,望向三苏观的方向,口中喃喃道:“元庆,那不是梦,那男人是被你,不,是被你的三尸害死的,只是,该为此事负责的,并不是你......” 一道炊烟从三苏观上方缓缓升起,成章心里猛地一紧,连哀痛都忘记了,他从土包上爬起来,回头望着那座青砖小房:怎么办?若不快点将它藏起来,九贤女就知道自己发现了她的秘密了,以她的道法和在徒弟中的威望,到时绝对不会有人相信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小道士的,说不定还会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想到这里,他急急的在青砖房前坐下,拂尘向前一挥,将那道障眼法平铺直叙的念了一遍。房子还在,连动都没动,成章心急如焚,又速速的念了几遍,可是房子仍静静的盯着他,没有半点要消失的意思,像是在看他的笑话一般。 背后响起晨钟声,成章知道九贤女已经起身了,他甚至能听到三苏观里传来隐隐的做饭洗漱声,再过不久,他们就要开始每日例行的吟诵了,倒时若是发现他不在,一定会出来寻人的。 果然,没过多久,道观里便传出了德亮的声音,他嗓门最大,经常因为这个被其他人骂,可今天在成章听来,他的声音却像是为自己鸣响的丧钟。 他说:”成章呢,怎么没看到他?师父,屋里也没人,要不,我出去找找看吧。“ 一道冷汗顺着成章的脑门落下来,滴在他轻轻抖动的拂尘上,他闭上眼睛:就这最后一次机会了,成则生,不成则死,再也没有半分退路。 咒符念出口时,他已经听到了德亮呼唤自己的声音,成章不敢睁眼,生怕那座房子还在,而德亮就会用他那夸张的大嗓门唤出所有的人。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嘛呢?快和我回去吧,”德亮上来抓他的胳膊,“咦,你怎么全身都湿透了,赶紧回去换身干净的衣服,不要着凉了。” 成章睁开眼睛,他面前只有一片空地,那房子消失了,他的符咒有效了。他心头一喜,好似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轻松过,忙擦了把汗,跟在德亮身后朝三苏观走去。 “成章,一大早的,你到哪里去了?”刚进院门,九贤女的声音就从室内传出。 成章吓了个哆嗦,忙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徒儿始终学不会那障眼法,心里焦急,晚上也睡不好,便到山林中习练去了,让师父担心了。” “师父,他和我打赌打输了,心里一直不是滋味儿,所以连觉也不睡,半夜都在练功,别看这小子身子弱,心里还真是个不服输的。”德亮在一旁替成章解释。 九贤女点点头,“刚才你们师兄师姐对我讲,今晚就是庚申夜,既然元庆已经因为守庚申而得道飞升,所以他们今晚也都想试试,你们两个意下如何?” 听了这话,德亮差点蹦起来,“师父,徒儿当然乐意,徒儿等的就是这一天,还怕师父嫌弃徒儿道法不够,不让我参与,既然您都开口了,徒儿当然受之不恭。” 九贤女笑笑,“成章,你呢?” 第二十九章 契机 “徒儿......徒儿......“成章支吾了半天,硬是没说出话来。 德亮拿胳膊肘撞他一下,“小子,你这么潜心修行,难道不是为了得道成仙吗?“ “师......师父,我来三苏观本是为了健身强体,成仙一事不是没想过,但是家中双亲犹在,要是让我舍了他们,倒真是于心不忍,所以这守庚申,徒儿就暂且不加入了。”成章不敢看九贤女,怕她读出自己眼中的慌乱,他垂下头,静静的等待着,冷汗又一次顺着脊梁骨滑下。 “你的一片孝心,为师甚是感动,庚申之夜,也需要一个应急照顾的人,你到正好可以帮得上为师的忙,今晚他们需得换上一身干净的道袍,成章,就劳烦你将道袍都准备好,晚些时候送到我这里来。”九贤女没有起疑,她淡淡吩咐了一句,就起身去了院子里。 成章这边厢刚放下心,那边厢又提了起来,“守庚申,今晚这么多人一起守庚申,这九贤女到底是想做什么?元庆的三尸出来后,便再未归位,而且还杀了人,那今夜,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这么多三尸一起现身,岂不是人间炼狱?自己如今又能做什么呢?跑?报官?都不可,那九贤女现在一定加强了警惕,若贸然出逃,恐怕下场会和元庆一样,可是,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局面渐渐失控不成?”他浑浑噩噩的回到自己的房间,纠结了半天,可还是没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来。 约摸快到中午的时候,成章才从房里走出去,德亮见他过来,忙将一筐子道袍交给他,“师父让你将我们的道袍好好的晾晒一番,这是今晚守庚申时要穿的,可马虎不得啊。”他冲他眨眨眼,又进屋修行去了。成章抱着一筐道袍,神情恍惚的来到观外,将它们一一搭在绳上,在上面拍拍打打,将灰尘和干草拍掉。 “啪。”一块小石子击中了成章的腰部,他直起身子,看到不远的山林里站着个人,那人冲他招了招手,似乎在示意他过去。 成章犹豫了一下,又朝观内看了看,发现九贤女正和徒弟们一起闭目修行,根本没注意到这里,于是放下手中的衣服,蹑手蹑脚的朝那个人跑去。他跟在那人身后,两人一直跑到一处望不见道观的溪涧旁边,才停了下来。 成章见他一身黑色的官服,心中踏实了不少,刚想说话,那人却抢先一步,“情况紧急,我就长话短说了,我是新安府的人,今早见你在林间哭泣,便知你可能发现了什么,想叫住你时,你却随他人回去了,现在你愿意随我前来,就证明你心中有事,而且一定是不能对观里其他人吐露的秘密,你,能将这个秘密告诉我吗?“ 成章像见到了救星,拼命点头,“今夜三尸出行,要有大难。” *** 天边那一轮夕阳,慢慢消褪去耀眼的光芒,变得通红通红的,犹似一抹残血。孙琴提着篮剁成几截的甘蔗从村口走进来,一路和人打着招呼,朝自己家走去。 “小琴,又回来看你爹啊,可真是个孝顺的,我那孩子要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我写了几封信了,他都舍不得回来看我一眼。” “杨婶,他那是进京赶考呢,将来是要成大事的,哪里是我能比得上的,来,这甘蔗您拿一根,刚砍下来的,水灵着呢。“ “你这孩子真是的,每次见面都给我塞东西,对了小琴,你也催催你爹,让他赶紧再找一个吧,一来有人照顾他,二来也省的你总往娘家跑,落得婆家埋怨。” “没事,我家那口子就这点好,从来不介意我勤回娘家,他还说啊,要是我哥再三天两头的不着家,就把我爹接过去,他给他当儿子去。” “真是好人有好报,你这品性,就配得上这么好的一个官人,羡慕死人咯。” 孙琴笑着拐进自家院子,孙老汉正在生火,见她回来,忙拉着问道,“你姑父怎么样了?打听清楚了吗?” 孙琴拉着他坐下,“爹,你就别操心了,我今天让人去打听了,姑父他伤势虽然重,但是多亏有了程县令的医治,人已经救回来了,说是人已经清醒了,都能进食了呢,明儿我再亲自去一趟新安城,把事情打听清楚,您呀,就别再操心了。说不定因为这场劫难,姑姑姑父两人能从此心意相通,倒是坏事变好事呢。” 孙老汉抒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今天这一天,我这眼皮子就跳个没停,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似的,你既这么说,我今晚就能睡个安生觉了。” 孙琴拉着她爹满是老茧的手,“爹,你看这家家户户炊烟渺渺的,多好,从前我不觉得,总和哥因为一些杂事置气,现在,倒是想开了,只要能平平安安的和家人过一辈子,那就是最大的福分。” 孙老汉望向不远处那座无名的小山,山顶的三苏观在暮色中渐渐隐去了身影,“成章的身子也渐好了,但愿一切否极泰来,不要再有事端了。“ “您就放心吧,我已经找人算过了,过了年,咱们家的运势就会好转,什么楣事都找不过来了,”她说着便去里屋将孙老汉的棉袄拿出来,“爹,你这袄子里面的棉花太薄了,我给你添上一层,穿着就不会凉了。” 她细心的用剪刀将针脚剪开,手探进两块布料中,“也是我疏忽了,这棉花都攒成一坨了,早该换新的进来了......“她的声音顿了一下,”这是什么?爹,你的袄里怎么会有一枚符呢?“ 孙琴手心中稳稳搁着一个白底红印的道符,看图案像是个虎头,怒目圆睁,胡须根根立起,很是威风。 孙老汉将符抓过来,“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会是谁将这符封进我的衣服里的呢?封了这么一道符进去,又有什么用呢?” 孙琴心里一咯噔,莫名的一阵心慌席卷了她的胸膛,她一把将那符抓过来,在手心里揉了个粉碎。 第三十章 三尸出行 天黑的很快,夜色像阴霾一样浓重起来,黑暗随着夜色同时从四面八方升起来,从高处流下来。 山林里很静,连一丝风都没有,但是这死寂般的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便很快被一阵空灵的笛声给打破了,笛声婉转柔和,缓缓飘过山坡,传到山脚下的村落中。 最先被唤醒的是陈家的小孙子,他还不到半岁,本来正含着母亲的***睡得正香,却不知为何,突然咧开没牙的嘴巴,高声啼哭起来,把家里几口人都唤醒了。陈阿聪一个激灵坐起来,含糊的问自己的媳妇儿,“怎么了?娃不舒服?” “没有啊,许是做梦惊到了,接着睡吧,我喂他一口就没事了。” 可是她把**塞给他他便吐出来,哭声不仅没有因此止住,反而还更大了,撕心裂肺的,听得人心疼又心慌。 “你听到什么声音没,好像是笛子。”陈阿聪问他媳妇。 “有啊,这声音怪怪的,跟丧曲儿似的,对了,它是不是从三苏观传过来的,难道是那位九贤女?” “我记得上次孙伯出事,她就吹了笛子,好像是召唤三尸神用的,现在笛声又起,难道又是谁家出事了?”陈阿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不行,我得出去看看,总觉得这事儿邪门的很。” 他披上衣服走出院门,这才发现外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从人群里传来,陈阿聪虽听得不太真切,却也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他走到孙琴身边,“琴子,难道你也听到了笛声?” 孙琴肃着一张脸,冲他点点头,“何止是我,大家都是被这笛声扰出来的,我养的那窝鸡方才突然叫个不停,鸡笼都被它们给扑棱倒了,都说动物灵,能感觉到人察觉不到的东西,你说,这三苏观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儿?” 陈阿聪一拍大腿,嘴里急道:“我兄弟也在观里跟着九贤女修行,不行,我得上去看看。” 他这一声号召起了作用,村民们纷纷跟在他的身后朝不远处的那座无名山走去,浩浩荡荡的一条人龙,不出半个时辰就走到了山脚下,然而,在面对着那座并不巍峨的山丘时,他们却接连停住了脚,谁也不肯再向前迈出一步。 山和村子之间像被划了一条线,一条看不见的线,村子这边是他们熟悉的世界,而另一边,却不知为何,看起来像隔着一层纱一般,模模糊糊,山石树木仿佛都变成了重重鬼影,让人望而生畏。 “阿聪,上吗?”人群中不知谁率先问了一句。 陈阿聪如梦方醒,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为啥不上,来都来了。” “笛声还没停呢。” 如他所说,笛声现在很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它就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现在低低的压着身子,可没准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蹿出老高,冷不丁在谁脖子上咬上一口。 “那就更得去看看了,可别真出了什么事,到时候有咱们后悔的。” 他说着便率先走进山里,孙琴记挂着成章,紧跟在他身后,其他人见两人进了山,也跟着走了进去。 没走出几步,前方不远的草丛中突然传出一阵沙沙声,像是有一队人正缓缓的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人群站住不动,过了一会儿,孙琴朝前叫了一声,“成章,是你们吗?” 声音落到草丛中,没有引起任何回响。沙沙声却还是不断,但是细听起来,却又和人的脚步声有几分不同,它很慢,走路的人像是在拖着一只脚,走的一点都不利落。 孙琴脑子里“嗡”的一声,瞪大眼睛望向阿聪,“今天......是什么日子?” 陈阿聪也终于将这个声音和记忆中的某个部分重合在一起,他嘴唇哆嗦了几下,还是说出了答案,“庚申日。” “哗啦”一声,草丛中的东西终于突破重围走了出来,它们微弯着,脚底带着草根和泥土,将不长的一段路走的歪歪扭扭,慢慢的将人群围在其中。 孙琴“啊”的叫出了声,将身子躲在阿聪身后,阿聪心里怕极,面上还故作镇定,“没关系,三苏观离这里不远,它们想是被九贤女召来的,一会儿就......就走了。” 像是要证实他的话一般,笛声由远及近的飘了过来,越来越大,越来越高亢,不一会儿,九贤女身披道袍的身影就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众人见她现身,心里的紧张一下子不见了,每个人都一动不动,静静地等着她将三尸召走。 九贤女将笛子从唇边移开,目光澄净的注视了村民们一会儿,眼角眉梢结出了一个比残雪还要冷的笑,“还想到村里去寻你们,没想到,你们自己找上门来了,倒省了我的功夫。” 孙琴一时没搞懂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贤女,你找我们......做什么?” 笑意在九贤女的脸上溢开,越来越深,陷入她每一寸皮肤里,“做什么?做祭品呀。哦,是我忘了说了,三尸似乎不太喜欢我的木人儿,它们对活物更感兴趣,所以,对不住了。” 话音一落,她就将笛子重新放在唇边,压抑的笛声又一次响起,时不时窜出几个高亢的音节,似是在催促和鼓励三尸们快点行动。 听到这阵笛声,包围着村民的三尸又一次蠢蠢欲动起来,圈子越缩越小,腿与腿密密麻麻的贴在一起,连一丝缝儿都没有留出来。 “是你,你骗了我们,你骗了全村的人。”孙琴不甘心,嘶着嗓子发出最后的呐喊。 九贤女盯着自己突突跳动的小腹,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你们看到了吗?好一场人间盛宴啊,不要再缩在我的身体里面了,快来和你们的伙伴一同享用吧。怎么,还是怕吗?还没忘记那件事?我早已说了好多次,那是我年少无知,一时犯下的错处,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吗?” “呼......“ 一条腿颤颤悠悠的从九贤女的腹部踏出,小心翼翼,脚趾在地面上反复试探了几次,才踩实了步子,将另一条腿从身体里拉出来。 第三十一章 斗法 九贤女盯着自己的肚子,眼睛瞪得大大的,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它们竟真的出来了吗?历经百年的风霜,自己的三尸终于离开了身体,来到天地万象中。 泪水从眼角滴下,落在华丽的道袍上,被月光照得晶莹剔透,她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等待着自己最终的命运。 最后一双腿脱离身体时,九贤女慢慢起身,站在三尸身后,笛子缓缓从唇边移开,被她紧攥在手中,化成一柄闪着寒光的银剑。 她闭上眼睛,右手高高扬起,银剑在半空中挥出好看的弧度:结束吧,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呼......“ 一阵大风从背后吹过来,吹得她宽大的袖子都飘了起来,遮住了那张稚嫩的脸孔。 她的心跳暂时停止了,浑身的血液都凝成了冰,将血管撑得快要爆掉了。 “怎么会?这才一个时辰而已呀。” 她慌乱的将袖子从脸上扒开,看到围在村民周围的三尸都站直了,齐齐的转向三苏观的方向。 “呼......“ 又是一阵风,比刚才那阵更大更猛,那是宿主对灵魂的呼唤,比任何力量都要张狂。 三尸们纷纷朝着三苏观走去,步子越迈越快,半点也不敢耽搁。只一会儿功夫,它们就化成了风的一部分,飘洒着,扬起阵阵灰尘,消失在寒冷却真实的空气中。 九贤女觉得肚子一沉,刚想动作,却已经来不及了:自己的三尸神接连钻进了她的身体,就如同她所说的,步着同伴的后尘,不敢有半点逾越。 她直立在原地,很久都没动,脑子里反复辗转的只有一个念头:是谁?是谁将他们道袍里的虎头符取走了,所以三尸才在一个时辰后回归本体。可是,她明明一枚一枚的妥善放好,半点也不敢疏忽的。 难道,是他? 那个孱弱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不顾一切的从原地腾起,飞一般的冲向三苏观,脚下像在腾云驾雾一般。 身后的村民们望着她像一团彩云似的飞身离去,这才一个个如梦方醒,惊叫着逃向山下。 *** 三苏观的大门敞开着,里面却一个人也没有,九贤女走到观中,突然痴痴的笑了起来,“成章啊成章,竟是我小瞧了你,以为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谁想,最后竟是你坏了我的好事,”她抬起头,目光穿透夜色飘向远方,“不对,单凭他成章又怎么可能识破一切,他背后的那个人才是始作俑者。” 九贤女嘿嘿冷笑了两声,脸色阴沉的如同妖魅,她身子一跃,跳到三苏观观顶,凌厉的眼神扫向山下,“你是谁?竟敢断我成仙之路,不如出来与我比试一番,今天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有来无回。” 她的声音变了,再不是以往那个稚气未脱的语调,每一个字都苍凉深重,像是一个年过百岁的老妪。 像是在回应她一般,隔江相对的凌云山顶突然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一个俏生生的声音传到她的耳中,“妖道,你杀人无数,还妄想修仙,简直荒诞。今日,就让我送你一程,了结了你手上百年的血债。” 九贤女双眼微红,显然已有疯癫之状,她一心想着复仇,动作变得又狠又快,宽大的袖袍在空中一挥,一只木鸢叫着从袖口钻出,冲着凌云山的方向直飞而去,嘴巴锋利尖锐,就像两片薄刃一般。 晏娘站在山峰上,目光清澈,宛若晨间的清露,她见那木鸢呼啸着从头顶直扑而下,不慌不忙的拿出一方随身带着的帕子,轻轻将它抛向半空。手帕在空中像花般绽放,精卫从花心中钻出来,迎敌而上,同那木鸢在空中纠缠成两团漂亮的祥云。 只听“啾”的一声,木鸢突然拼命拍动翅膀,跌跌撞撞的从精卫身旁逃开,在空中划出了几道圆弧后,身子一沉,栽向下面黑魆魆的深渊中。它断掉的尾巴砸在三苏观上面,碎成了几截。 精卫得意的鸣叫了两声,重新落回晏娘手掌上,化成一方栩栩如生的秀品。晏娘轻抚帕上的羽毛,嘴角一挑,“修炼了这么多年,就只有这么点本事吗,你师父知道了,岂不是气的神仙都做不成了?” 九贤女面色一变,“你......知道我是谁?” 晏娘笑了,“刘明安,你倒也不必如此心有不甘,好歹他让你保存了这样的样貌,永远都不会老,这可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呢。” 这话戳中了九贤女的痛处,她冲天长啸一声,满头的青丝飞散开来,手朝下一挥,灶房里的一袋小豆“噌”得飞到她手中,她托着袋底,朝前猛一挥洒,小豆飞出袋子,化成一只只红色的蝴蝶,朝着凌云山铺天盖地的飞过去,蝴蝶落到山顶,又变成了数百红衣红裙的小人儿,每个人都灰着一张脸,两手平摊,摇摇晃晃的冲晏娘走过去,将她围在中间。 晏娘眉头一皱,心想这九贤女还是有些真本事的,竟能使出如此厉害的法术,她倒也不躲,就站在那里,任凭这些红衣人将自己一层层的盖住,越叠越高,远远望去,像是一座红塔,妖异而诡秘。 红塔下端突然闪出一道白光来,光线越来越亮,照得天空都发白了。“轰”的一声,塔从下方开始坍塌,一层接着一层,根基不稳,上面便站不住了,那些红衣小人一个接着一个掉落下来,砸在地上,又变成了圆溜溜硬邦邦的几斗小豆。 晏娘飞起一脚,将那些豆子踢到山下,刚想使出招式,身后却又传来一声虎啸,扭头望过去,只见一只银斑大虎腾云驾雾似的朝她狂奔而来,长须好似两把钢针,虎牙锋利如刀,在夜色中闪着寒光。 晏娘轻蔑一笑,掏出袖口那张缀满“卍”字的手帕,朝老虎扔去,谁知手帕抓了个空,又落回到她的掌心。她这才知道老虎不过是幻术,再朝三苏观望去时,却发现观顶已经没有人了。她急急的走到山边,眼睛在山谷中的山石树木中一一掠过,可是,却再也寻不到那九贤女的身影。 *** 程牧游看着眼前的空地,望向成章,“秦丁和元庆就在这里?” 成章点了下头,拂尘朝前一挥,口中轻念出一道符咒,果然,一座青砖小房慢慢显现了出来,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第三十二章 身份 史今推开门,果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他掩住鼻子走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他退出来,“大人,没错,里面的尸首确实是秦丁和元庆。” “所以元庆飞升,只是她设的一个局,她要用这件事吸引更多的人来守庚申,等三尸在庚申夜聚集后,再用笛声将它们引到村中,来享用这一场人间盛宴,借此引出自己的三尸。”程牧游自言自语道。 成章行了个礼,”大人,恐怕她杀元庆还有另一层原因,元庆生前似是已经发现了自己的三尸并未归体,九贤女怕他泄露自己的秘密,所以将他杀害,伪装成飞升的假象。” 程牧游在成章肩膀上一拍,赞许的冲他说道,“这次多亏了你,即时发现了九贤女的阴谋,否则我们恐怕是无法阻止这样一场大规模的屠戮了。” “我没做什么,只是无意间将她要我晾晒道袍的事情告诉了史大哥,可大人竟从这个细节推断出九贤女将虎头符藏在道袍里面,我和史大哥才能在她和三尸离开后,将那些道符取出来,并安排师兄师姐们离开道观,大人英明,小的着实佩服。” 程牧游尴尬的笑了两声,回头看了晏娘一眼,心说我哪有这么神通广大,能猜到虎头符的事情。 晏娘倒也不点破,她笑眯眯的看着成章,“恐怕你这位英明的程大人还是遗漏下了一点,那九贤女应该从一开始就盯上了村里的人,因为若没有一定数量的人来守庚申,她便无法掌控这么多的三尸神,更无法引出自己的三尸。所以,为了引来更多的人,她首先要选中一个目标,并通过这个人让人们崇敬她,追随她。” “等等,难道孙老汉就是那个目标?”程牧游恍然大悟。 “没错,九贤女最开始就是将虎头符藏在孙老汉的衣服里,让他的三尸无法归位,元庆是她的徒儿,又是孙家的邻居,自然会来寻求她的帮助,如此一来,她就能通过这场‘驱鬼’来俘获人心了。” 成章大惊,“原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的阴谋,只是,她到底是谁,为何竟有如此神通?” 程牧游也转过头,“晏姑娘,她竟能从你手下逃走,可见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道姑,而且她的容颜一直未有改变,着实怪异,我也很是好奇她的身份。” 晏娘转过身,望着三苏观斑驳的墙面,“大人,还记得南唐那名得道飞升的道士吗?” “赵元和?你说过他逼出三尸之后,命自己的徒弟将三尸斩杀,从而飞升成神。” “那刘明安就是他的徒弟。” 身后没了动静,每个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屏气凝神,静静的等待她将这个故事讲下去。 “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姓名,直到那天,史今从三苏观回来,说成章告诉他,九贤女的名字是刘明安,这才突然悟出,原来她就是那位帮赵元和斩死三尸的徒弟。因为元与明是混元派连着的两个辈分,元在上,明在下,本就是师徒两辈。再联想到她的三尸无论如何都不愿出体,我便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 “三尸不愿出体,是因为它们亲眼看到她斩杀了赵元和的三尸,因此不敢出来?” 晏娘没回答他,她柳眉轻蹙,目光里却多了几分苍凉,“书上并未记载他的徒弟是男是女,但是却说他有一位没有过门的妻子,在他成仙飞升之后,便步了他的后尘,离家修行。” “难道徒弟和妻子竟是一人?”程牧游惊道。 晏娘点头。 “可是那刘明安的模样,为何多年未变呢?” “她与他青梅竹马,她对赵元和的爱,无私的接近疯狂,所以为了成全他成仙的愿望,甘愿为他试药,丹药有毒,她不知服食了多少,身子竟然不再发育,一直保持着女童的样子。那赵元和本来对她千恩万谢,可是时间久了,终是克制不住,开始出去寻花问柳,”晏娘冷笑一声,“也是,世上有哪个男人,会放着外面花骨朵儿似的的姑娘们不理,守着一个半大的女童呢。刘明安一定为此痛苦之至,所以潜心研究道法,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天,她竟然参破了,知道通过斩三尸,便可以得道飞升,于是她将这个法子告诉赵元和,赵元和大喜,从此不再出去风流,在家里潜心修行,终于有一天,三尸被他迷惑,从身体里走了出来,而就在这时,守在一旁的刘明安将他的三尸斩除,赵元和就此飞升成仙。” “可刘明安没想到的是,这法子到了她这里,就不再灵验了。” “赵元和飞升之后,刘明安便一心想着斩除自己体内的三尸,同她的夫君一起,在天上做一对神仙眷侣,可三尸神何等狡诈,它们亲眼看到她斩除了赵元和的三尸,从此便藏在她的体内,怎么都不肯出来。她用尽了手段,甚至不惜手染鲜血,可是,还是逼不出三尸神。不过她倒真是个有慧根的,硬的不行,便想到用软的诱惑,这才有了守庚申一事。” 身后的人久久都没有说话,晏娘回头轻轻一笑,“大人,难道,你到同情起那刘明安了不成?” 程牧游默然摇头,“我只是在想,天上的神仙也不一定都是好的,你看那赵元和,有用时便将她留在身边,无用时便一脚踢开,一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利用她,这样的人,倒是如何位列神官的呢。” “只可惜刘明安想不明白这个道理,那赵元和本就是个私欲极深的人,就算是当了神仙,也是一样。刘明安就是真的飞升了,他也不会视她如珍宝,就算在仙界,恐怕她也只能同在人间一样,孤独终老罢了。” “只是,那刘明安去了哪里?” “野兽但凡受伤了,都会找个山洞,舔舐伤口,蓄势待发,她也是一样,估计正在哪个洞哪个沟里面藏着,准备自己的复仇大计呢。” 第三十三章 嫁娶(完结章) 今天是个好日子,黄历上说,万事皆宜,尤宜嫁娶。 杨家一早便敞开大门,点燃了一串长长的鞭炮,如星的红点一颗颗炸裂开来,像是油锅里的红豆子,舞动着欢快的步点,锣鼓队和舞狮队在鞭炮声中依次登场,将喜庆的气氛推到高峰。 杨婶站在家门口,迎接远近来客,孙老伯和孙琴也赶来了,成章也跟在他俩身后。 孙琴将礼盒递过去,“恭喜啊婶子,听说锦辉找的这姑娘生的极好,还是汴梁的大户人家,你和我叔以后啊,有的福享了。” 杨婶子笑着接过礼盒,“这小子,说是进京赶考,可谁知,什么都没考上,倒是拐了个媳妇儿回家,我这心里啊,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高兴,当然得高兴了,娶媳妇是一辈子的大事,成了亲之后,锦辉的心就能定下来了,说不定下次考个状元回来。” 孙琴说笑着,同孙老伯和成章一起走到院中,院里面张灯结彩,布置的很是喜气,三人在人群中找了个位子坐好,就等着新郎官和新娘子上场了。 果然没过多久,一顶八抬大轿就停在了院门口,锦辉身着婚服,毕恭毕敬的站在轿前,脸皮笑得微微皱起,伸手牵下来一个大姑娘,那女子红纱遮面,让人看不清楚她的容貌,但是看到她窈窕的身段,嗅到她周身散发的茉莉花香,宾客们已经各自在脑海中构建出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模样。 新娘新郎踏进门后,杨婶便着人将谷豆洒向门外,谷豆是由核桃、红枣、栗子、麦麸和草秸五样组成,意为避煞,是祖先们传下来的规矩。 锦辉和新娘手牵同心结步入前堂,依次拜了天地、祖先和双亲,夫妻对拜时,新娘转过身,脸对着锦辉,纱布微微抖了两下,锦辉瞅着她又尖又小的下巴,和上面那一点樱桃般红润的嘴唇,心里的美简直藏都藏不住,从唇角溢满了眉眼。 两人刚要对着跪下,身后突然传出一声婴孩的啼哭,原来陈阿聪正站在锦辉后面,怀里抱着自己的儿子,那孩子不知道瞅见了什么,哭得直往他爹怀里钻,嗓子都嚎哑了。陈阿聪自知不能在人家婚事上添晦气,连忙抱着儿子出了院门,边走边嘴里责怪他道,“哭啥子,新娘子多漂亮,没见过世面的小东西,将来也给你娶这么漂亮的一个媳妇儿,保准乐的你嘴巴都合不拢。” 成章听那孩子哭得气儿都快断了,心里也是稀奇,他抬起头,朝新娘子的方向望去。新娘正在和锦辉对拜,红纱耷拉下来,露出她下面的半张脸,脸很白,似乎脂粉抹的多了,成章没太在意,刚想收回目光,却冷不丁的瞥到了她的眼睛。 心里“咯噔”一下,成章不自觉的站了起来,手指直直的指着新娘子,嘴巴里啊啊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成章,你怎么了,快坐下来。”孙琴在旁边扯他的衣角,想把他重新拽回凳子上,因为人们的目光都已经从新娘子身上移了过来,不知道成章如此不得体的举止,到底是为了什么。 “姐......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画出来的,就和刘明安的木鸢一样。”成章深吸了口气,总算把压在心口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这话就像一颗爆竹在平地炸开,毕竟事情还未过去多久,刘明安这三个字如今在村中还是一个禁忌,大家平时都很是注意,没人会轻易提起她,可是现在,在这样一个喜庆的婚宴上,竟有人将这个名字毫无遮拦的说了出来,怎能不让人吃惊。 杨婶赶紧过来圆场子,“小琴,快别让你这表弟瞎说啊,我家锦辉和媳妇儿事发时都不在村里,怎么会和那妖道扯上关系的。” 孙琴急的脸都红了,她一边道歉一边拉扯着成章的袖子,想将他从婚礼上拽出去。就在这时,新娘子将头纱缓缓拿下,她的动作很奇怪,手臂从抬起到落下都有气无力的,仿佛身体只是一层皮,里面没有血肉的填充。 看到她的脸时,锦辉发出了一声尖叫,脖子一仰朝后倒去。 成章捂住嘴巴,身体绷得僵直,因为锦辉的新娘子,那个在每个人的脑海中都被勾勒成仙女一般的新娘子,竟然只是一张人皮,她的脸像被刷了白漆,不是因为脂粉过重,而是因为没有血肉的支撑,从里到外都没有半点血色。眼皮子耷拉下来,所谓的眼睛不过是一只毛笔勾勒出来的罢了,就和那只木鸢一模一样。 人皮缓缓坠下,就像一件衣服似的落到地上,皱成一个圆圆的圈儿,刘明安从那个人皮圈儿中走出来,她看着地上倒着的锦辉,痴痴笑道:“新娘子被我做成人皮了,这婚,你怎么结?” 人群里发出数声尖叫,人们争先恐后的朝院门跑去,刘明安袖子一挥,大门“咚”的关上了,她冷笑一声,“想跑?帐还没算完,一个都别想出门。”眼睛一斜,目光落到成章身上,她一手将挡在成章身前的孙琴掀翻在地,手一伸就朝成章胸口抓过来。 又是“咚”的一声,大门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重新打开了,刘明安瞟到自己身后站了个人,扭过头去,正对上锦辉的脸,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地上爬了起来,涎皮赖脸的冲她笑,那张脸,一会儿像个人,一会儿像个毛脸的猴子。 *** “听说了吗,宋明哲宋大人前几日满门被斩,罪名却是模棱两可的一个办事不力。” “你可别瞎说了,我汴梁的亲戚说,他是因为在府中祭奠......他,所以才落得这么个下场。” “我倒忘了,前几日是他的忌日......” “嘘,小点声,已经十年了,这件事大官都不能提,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要想混好日子,还是少说为妙。” 蒋惜惜被这些话弄得一头雾水:什么忌日,什么他,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她摇摇头,将这些不关己的事情抛到脑后,朝霁虹绣庄走去,绣庄的门开着,门内人进人出,看来生意还不错,她看着头顶蔚蓝的天空,天晴了,真好。 第一章 集 裴然朝杂耍摊子跑去,一边道歉一边挤过围成几圈的人群,来到最内层。 谢老大正在耍大刀,刀柄上绑着红绸带,他凝神敛气,身子随着刀影上下翻飞,点、扫、推、扎,一招一式,都扎实得不留一点瑕疵。刀耍毕,喝彩声阵阵袭来,随之而来的是扔进场内的铜板,“哗啦啦”的撒了一地。谢老大将铜板拾起来,冲人群行了个礼,这才走到一旁的板凳上歇下。 “该她上场了。”裴然嘴角轻轻提起,握了握手里那包油纸点心。 八个鸟笼被依次搬到场上,每个笼子上都盖着一块布,将里面的鸟儿遮挡起来。谢小玉最后登场,她站在鸟笼后方,将身后的大粗辫子甩到胸前,漂亮的丹凤眼微微一眯,冲人群抱拳行礼,“各位大叔大婶大哥大姐,今日我要表演的是猜谜,一会儿这些笼里的鸟儿每只都会叫上一遍,若能猜中是哪种鸟,那这枚银锭就归您了。”她说着从褡裢里拿出一只银锭,轻轻握在手中,然后缓步走到第一只鸟笼前,脚在上面轻轻一踢。 笼中发出“啊啊啊”的几声鸣叫,像是婴孩的啼哭,又像是野猫的叫春声。 “姑娘,难道你把一个尚未足月的孩子关到鸟笼里的不成?” “不对不对,这声音我知道,是孔雀的叫。” “这么小的一只笼子,怎么能装的进孔雀,莫非这只孔雀被剪了尾巴,是只秃孔雀。” 谢小玉没有理会他们,她淡淡一笑,走到第二只鸟笼后面,“这银子似乎没那么好赚,我也不为难大家,这次出个简单的,看谁能猜到。” 笼中的声音清脆委婉,很是动人。 “这个我知道,是黄鹂。” “没错没错,就是黄鹂鸟,和我家那只叫得一模一样呢。” 第三只鸟笼子里的声音惊空遏云,众人都猜是老鹰,第四只又粗又嘎,都说乌鸦,就这样,一会儿功夫,八只笼中鸟皆叫了一遍,这就到了揭晓谜底的时候了。 谢小玉将鸟笼上的布全部拽开,人群中发出“啊”了一声。 “姑娘,这笼里怎么全是空的?” “你说话可不算话啊,把鸟儿全变走了,我怎知道自己猜中了没有啊。” 谢小玉站在八只空荡荡的鸟笼前,“它们没走啊,都在这里呢。” 语毕,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响了起来,时而是脆嫩的黄鹂,时而是不羁的飞鹰,时而是媲美的孔雀,到了最后,这些声音全混在一起,时高时低,时缓时急,像是一场鸟儿的聚会。 众人都惊住了,他们望向谢小玉,只见她双唇向前努起,气流从舌尖吹出,唇角提起落下,正在演奏一曲百鸟鸣唱。唱到最后,她提起一个高音,响亮清脆的一声,像从高处落下的鹤唳。 曲落,谢小玉抱拳行了一礼,“今儿是大年初五,特以仙鹤的鸣叫作为结尾,愿各位吉祥如意,寿与天齐。” 人群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如雷的掌声,铜板银票从四处投向场内,将地面遮了个密密实实。 谢小玉转着圈子鞠躬,转到裴然面前时,和他相视一笑,裴然指了指手里的油纸包,小玉冲他眨眨眼睛,谢过幕后,便找了个机会溜了出来,冲着拱桥走过去。裴然正在趴在桥栏上,见她过来,忙傻笑着把油纸包递过去,“吃吧,沁香斋的蜜角,你最喜欢的。” 谢小玉结果纸包,“我那天就随口说了一句,你就记得了?”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清楚着呢。” 小玉扯下一角点心塞进嘴里,蜜流了满口,甜津津的,可是,她的心里比嘴里还甜,裴然身上的气息和点心的香味同时被吸入鼻中,将她的心烘得暖暖的。 “瞧一瞧看一看啦,什么珍奇玩意儿都有,只要一个铜板,就能投五次,投中哪个,哪个就是您的了,保您只赚不亏。”一阵吆喝声从桥下传来,人群像流动的溪水一般朝声音的起源处涌去,一会儿就将那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玉咬了一口蜜角,眼睛朝下瞅瞅,“裴然哥,是什么呀?” 裴然笑了笑,黝黑的脸把牙齿衬得分外的白,“骗人的玩意儿,这老头儿刚来没几天,整日摆一堆新奇东西在这里,让人拿箭来投,投中哪个就能把哪个拿回去。可是你知怎么,那箭轻的很,现在风又大,根本投不准,而且他那些东西也没什么好的,昨儿有人投了十几次,好容易砸中了块玉牌,可是那玉又轻又薄,成色也差,还不值几个铜板的钱呢。” “听着到挺有意思的,裴然哥,我们去看一看吧,看有多少人会着了他的套。”她说着就拉起裴然的手向桥下走,裴然被她这么一牵,乐还来不及,哪还会有别的心思,跟着她一起来到老头儿的摊子旁边。 两人挤到最里面,看到地上被摆的满满当当的,最外一层是年画等不值钱的东西,再往里,有小孩儿玩的泥车瓦狗等耍货,还有女人喜欢的镯子配饰,过年用的桃符、缕花、春贴、金彩,总之,但凡市集上能买到的东西,这里都有了。 “一个铜板,就能投五次,您喜欢哪个,赶紧下手,否则被别人投中了可没处哭去咯,老田头儿的东西,都只有一个,绝不重样儿。” “田老头,你可别说瞎话哎,那泥娃娃昨天就被我投中了,今天怎么又摆上一个,连衣服的图案都一模一样呢。” 田老头儿嘿嘿一笑,“这娃娃本就是一对儿的,双生儿,可不还有一个吗。” 众人知道他在撒谎,却还是都被他逗笑了,一个个的冲他瞎起哄。 见状,老田头儿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个盒子来,“众位看官,您们呐,还先别乐,我这里还真有个东西是绝无仅有的,世上只有一件,你们到别处买都买不到的,这东西,就是今天的头奖,还是只要一个铜板,谁能投中它,就送给谁了。” 第二章 投箭 盒子“啪嗒”一声打开了,老田头儿从里面拿出样东西,那是只钗子,一只红玉制成的钗子,钗头是只蝴蝶,也是红玉琢成的,一副翩然起舞的模样,娇俏可人。蝴蝶的翅膀薄的像两片叶子,上面的花纹在日光的照射下隐约可见,想是经过鬼斧刀工,才能雕琢出这幅精巧玲珑的样子。 见众人都不再言语,老田头得意的笑了笑,“怎么?全都看愣了,没想到吧,这东西我今天也摆在这里,谁能用箭将它投中,它就归谁了。” “不就是只玉钗吗?当谁没见过似的。”人群中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玉钗?”老田头儿撇着嘴走近人群,“你们知道这是什么玉吗?血玉,千年血玉,上千年才能出这么一块,不是我说,恐怕诸位的房子都不如我这一只蝴蝶翅膀值钱。” 他托着盒子从人们面前一一走过,让他们将这只玉蝴蝶看清楚,谢小玉也盯着蝴蝶看,它真的好美,那么红,却一点也不俗艳,红的剔透而彻底,就像是被鲜血染成的一样。 裴然见小玉的眼睛紧盯在蝴蝶身上,用手肘请撞了她一把,“是不是喜欢?喜欢的话,我一会儿给你投回来。” 小玉垂头浅笑,“这老头儿精明的很,怎么会让人轻易投了这蝴蝶回去,恐怕你身上的铜板都用光了,也弄不着它呢。” 裴然搓着手,斜着看了她一眼,目光柔和的落在她的发间,“为了你,我总要试一试的,你的头发生的这么美,只有你能配得上这玉蝶,到时候簮在头上,全城的女人们都要羡慕死了。” 小玉羞红了脸,“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油嘴滑舌。” 可裴然还没来得及掏出铜板,老田头儿身边就已经围了一群人,大家都是为了那蝴蝶钗子去的,铜板被接二连三的塞到田老头的手里,不一会儿就积满了褡裢。 裴然焦虑的站在后面,眨也不眨的看着前面的人,生怕谁的箭砸中了钗子,他就无法将它送与自己的心上人了。 可就如小玉所说,田老头儿怎么可能让人轻易得了这宝贝,钗子被放在最里面,和本就在最里层的玉牌还隔了个三四尺距离,别说这么轻的羽毛箭,就是用石头砸都砸不中它。前面的人试了多次后,一个个的都泄了气,知道这不过是田老头儿的计谋,用个好东西来吸引更多的人出钱罢了,所以干脆放弃了,把目标放在别的东西上面。只有裴然还憋着一口气,拿着根箭比划来比划去,认真的判断风速和风向,期待自己能将那玉钗一举拿下。 终于轮到他了,他深吸了口气,眼睛微眯,对准玉钗将箭抛出去,可是箭刚刚飞到一半,就被一阵拦腰而过的大风吹开了,根本就没近身。裴然没有泄气,一根接着一根的扔过去,眼看二十支箭都要用光了,可还没有一点能成功的迹象。 田老头儿见他执着,笑着说道,“看来不是有缘人呐,都说玉最有灵气,没碰上对的人是不会走的,公子啊,要不你试试其它的?” 裴然本来就着急,被他这么一说,气势顿时弱了大半,一支箭投出去,竟然扔歪了,直接投到摊子外面。 眼看就剩下最后一支箭了,裴然急着去抓钱袋,准备再掏几个铜板出来,手却被小玉覆上了,“裴然哥,算了,这最后一支箭让我来投,真的投不中,就说明我真的和这玉钗无缘,也就不用强求了。” “姑娘啊,这距离远着呢,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能行吗?”老田头儿在一旁拿话堵她。 谢小玉冲他一笑,拿起最后一根羽毛箭,刚刚瞄准玉钗,就果断的准备出手了,可是还没将箭掷出去,却隐隐瞥见一个白色的影子跪在玉钗上面,那人在笑,对着钗子,但是随即,又转过头来,盯住谢小玉,阴测测的一张脸,白里泛着青。 她“啊”的叫了一声,箭随即从手中滑落,被身下的一个小孩子接在手中,那小孩停都没停,抬手就将羽毛箭扔了出去,箭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轻飘飘的朝玉钗滑去,慢慢的落在钗头上面。 小孩儿的欢呼声将谢小玉从恐惧中召唤出来,她看到那个白色的影子不见了,而那孩子将玉钗攥在手里,正一蹦蹦的老高,“我的,我投中了,它是我的了。” 裴然走过去,冲那小孩儿说道,“这箭分明是我们的,我们还没来得及投呢,就被你抓走了。” 他话还没落,就被田老头撞到一边,“不作数的,刚才有风,这箭分明就是被风刮过来的,不能算作你投中的。” 周围的人都起哄起来,“田老头儿啊,没砸中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是大风作怪呢,现在倒用这个借口欺负起一个孩子来了。” 那小孩见两个成年人冲自己嚷,哇的哭了起来,嘴里自是“娘娘”的叫个不停,果然没过一会儿,一个年轻女人就走了上来,直说两人欺负了自己的孩子。 裴然站在那里,红着张脸,抓着脑袋,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谢小玉走上前来,“算了,这箭本来就是他扔的,裴然哥,我们走吧,别为了一根钗子和人起争执,倒显得我们以大欺小。” “还是这位姑娘明事理,田老头儿啊,亏你活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如个小姑娘。”旁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冲他喊,大家这几天都不少在这摊子上出铜板,如今有了这事,自然是没人向着他的。 田老头儿急的脸都红了,可是如今理不在他,这羽毛箭是真真儿的砸在玉钗上了,上百双眼睛盯着呢,他是怎么都推脱不掉了。他只能叹了口气,自认倒霉,将玉钗装进盒子里交给那孩子,这一天,也无心再摆摊子,灰溜溜的收拾东西回去了。 “娘,我刚才分明想投那个哨子的,不知怎么的,箭就飞到这个东西上面了。”常远拿着盒子嘟囔。 常夫人一把抓过盒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祖宗保佑祖宗保佑,不知哪来的运气,竟给你投中个宝贝。” 第三章 鱼池 蒋惜惜拉着迅儿走进霁虹绣庄,刚踏进大门,她便高声喊道:“晏姑娘,我带迅儿过来给你拜年了。” 右耳从灶房里探出一只脑袋,“这里没有压岁钱,不过有圆子吃。”说着,他就端着两个汤碗走出来,将它们放在石桌上,冲迅儿说道,“刚出锅的鲜肉圆子,趁热吃,集上刚宰的年猪,香着呢。” 迅儿不客气的端过碗,和右耳一起呼哧呼哧的吃了起来,蒋惜惜见两人又怕烫又舍不得住口的样子,不禁暗自发笑,“慢点儿,别烫了舌头,右耳,晏姑娘在屋里吗?” “在呢,她不爱热闹,过年了也不出门。” 蒋惜惜拉开门帘走进室内,见晏娘正坐在桌边刺绣,便悄悄的走到她身后,将一直握在手上的梅花横到她眼前,“漂亮吗?史今史飞都没抢过我,最美的一枝被我摘下了,现在我将它送给姑娘,算是新春的贺礼。” 晏娘伸出手,将花拿到鼻下闻了闻,“冬梅气味不浓,却是难得的清雅,多谢蒋姑娘了。” 蒋惜惜笑了笑,“对了,还有一样东西要送给姑娘,”她说着拿出了一摞梅花笺纸,翻了半天,找出其中的一张递给晏娘,“这是程大人的拜年贴,他每年都要写的,这张是姑娘的。” 晏娘将笺纸打开,见上面写着:顺遂如意,新安程牧游手状。便低头浅笑道,“我什么时候也成了你家大人官场上的朋友了,连年贴都有我的份儿。” 蒋惜惜正色道:“姑娘误会了,我家大人一向只认交情,不论官阶,姑娘帮了新安府这么多忙,他当然要送张年贴过来的。” “那就带我谢谢你家大人了。” 话说到这里,迅儿吃完圆子走了进来,晏娘招呼他过来,拨开头发在他的脖子上看了看,“你这项圈也有些旧了,脱下来我帮你重新扎条红线吧。” 迅儿听话的将项圈交给她,然后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问道,“晏娘,现在外面可热闹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你为什么腻在家里,不出去看看呢?” 晏娘打了个哈欠,“年轻时什么热闹景象都见过了,现在看什么倒都没意思了,好了,你还要和你蒋姐姐一起去送年贴吧,早去早回,别玩疯了。” 蒋惜惜带着迅儿朝门外走,走到门口时才觉得晏娘刚才的话有几分不对劲,“年轻的时候?难道晏姑娘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芳华不在了吗?她可真是杞人忧天了。” 两人按照程牧游给的地址将年贴逐门逐户的送过去,一直到暮色将至,他们手里的笺纸才差不多送完了,只剩下最后一张。 “常家?这是府里的押司常先生家,走吧,我们将这张送完,就能回去了,还要去绣庄取项圈呢。” 由于是最后一家,两人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到了常家后,常春泽自是对他们热情款待,好茶好果子都端了上来,他的儿子常远和迅儿年纪相仿,见了面后便很快玩到了一起,两个孩子趁大人们在屋内攀谈,结伴来到院中,找来两根枯枝,在池子里逗鱼玩儿。 常家养了一池子锦鲤,黄的黄,红的红,趁着一潭碧水,越发显得五彩缤纷。 迅儿看中了一条橙红色的大鱼,于是撒了一把鱼虫,想将它引过来,别的鱼看到鱼虫落水,都张着嘴巴在水面上争抢扑腾,可那条鱼却不知是吃饱了还是怎么的,反而朝池子的另一边游去。 迅儿于是也绕到池子另一端,朝着水中那条孤零零的大鱼又投了一把鱼虫,鱼儿看见鱼虫,却咕嘟一下沉入池底,久久都没有上来。迅儿心里纳闷,拿枯枝在水面上捣了捣,水波轻动,荡漾出一圈一圈的纹路,纹路的正中心,却慢慢的浮起了一个人头来,那人背对着迅儿,满头的乌丝被水浸润的湿湿嗒嗒的,像几道黑漆一般贴在头皮上。 迅儿半张着嘴,枯枝从手中脱落,落在水面上,“啪嗒”一声。 那人像是被这声音惊动了,慢慢的朝迅儿扭过脸,那是什么样的一张脸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都不见了,但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因为它们似乎全都融在了一起,根本分不清什么是什么,整张脸上像覆盖了一层白雾,连脸庞的边缘都是毛糙的,不像人,倒像个倒在水中的影子。 迅儿勉强从池子边站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去摸脖子上的项圈,可这次他摸了个空,脖子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的项圈,在今早已经交给晏娘了。 就在这时,水波晃了几下,那人动了,朝着池边走来,乌黑的湿法贴在白花花的脸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将整张脸衬托的更加惊心。 迅儿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袭来,一直窜到天灵盖,让他周身冰的发僵,一步也动弹不得。他就这么看着她慢慢的走到池边,十指覆上他的脚面,脚踝,一直移到他的腰间。 肚子剧烈的疼痛了起来,肠子像被什么东西拉扯着,揉捻着,马上就要断掉了。他张嘴想叫,刚发出一个“啊”字,喉咙就被那根长且柔软的手臂从下而上的扼住了,一个字也无法发出来。他从窗户里看到了蒋惜惜的身影,她正在与常春泽攀谈,边聊天边还饮了口茶,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屋外的情况。 一股绝望涌上心头,取代了原本充斥在胸口的恐惧:我要死了吗?就在这个离蒋姐姐不远的池子旁,明明她稍微转一下头,便会看到我,可是似乎已经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扑通。” 池子中心被重重的砸了一下,水花四溅,落在迅儿的眼睛上,随后,蒋惜惜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常远,常远落水了......”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真切,迅儿眼前的那片模糊消失掉了,他揉了揉眼睛,看见蒋惜惜已经一个纵身跃入池中,将浑身湿淋淋的常远从池子下面捞了出来。 第四章 脸 常远被他父亲抱在怀里,看起来倒不像是被水呛到,倒像是痴了,常春泽在他脸蛋上拍了半天,他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爹,刚才有人推我,我本来玩得好好的,喂鱼来着,结果后背突然被推了一把,结果就栽到池子里了。” “迅儿,你刚才看到有人站在常远身后吗?”蒋惜惜问道。 “没......没有,不,我是说我......我没注意。”他刚才自顾不暇,哪里会留意到常远身后有没有站人。 “算了算了,估计是孩子不小心,自己掉进去的,”常春泽笑着冲蒋惜惜行了一礼,“多亏姑娘身手利落,我这小儿才毫发未伤,快,到内室换件我夫人的衣裳吧,这天寒地冻的,可别着凉了。” *** 出了常家,蒋惜惜便拉着迅儿朝新安府走去,见他一直闷闷的,便买了根糖葫芦逗他,”吃吧,虽然你爹爹说不能惯着你,但现在是过年,小孩子也不能例外的,你就放心大胆的吃,我绝对不会告诉大人的。” 迅儿将糖葫芦一推,还是嘟着嘴不说话。 “怎么了?莫不是病了吧?”蒋惜惜摸摸他的额头,手也被迅儿推开了。 “惜惜姐姐,我们快些走吧,我有些......害怕。” “大过年的,这里人这么多,灯也多,比白天还亮些,你到底是怕什么呢?” 迅儿吞了口口水,回头望着常家黑压压的宅子,“没什么,我就是想去绣庄,找晏娘把我的项圈拿回来。”他的语调很是压抑,带着断断续续的哭音。 蒋惜惜以为他是被常远落水一事吓到了,便也没往心里去,拉着他的手急匆匆的朝霁虹绣庄走去。两人到了新安府门前,正遇到程牧游,看见迅儿,便命他回去换衣服,说是一门远方亲戚突然病重,要他赶紧随自己去汴梁一趟。迅儿自是不敢违抗父亲,他看了眼蒋惜惜,蒋惜惜便心领神会,冲他眨眨眼睛,“放心,项圈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见两人上了马车,她才摇头笑道,“这小子,年龄虽长了一岁,见了程大人,却还是像耗子见了猫。” *** 门被推开了,常夫人拿着油灯走进房来,她将灯放在桌上,遂解开了一头乌发,拿起梳子对着桌上的圆镜一点点的将头发篦开。 “远儿睡了?”常春泽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漫不经心的问道。 常夫人捂着心口,“死鬼,吓人家一跳,还以为你早睡下了。” “你不来,我怎么睡得着?”常春泽冲她坏笑。 “别说些混话,让别人听见了。” 常春泽索性从床上起身,走到常夫人身后,“春梅回家了,这院中就剩我们一家三口,还能被谁听去?”他捧起一缕青丝,夫人这头秀发最美,就让为夫帮你梳理吧。”他说着从她手上接过木梳,从上到下,认认真真,不放过一丝乱发,将常夫人那头乌发梳的像瀑布般垂坠下来,散在她纤细的腰间。 镜中,常春泽眼儿朦胧,他突然拨开她颈后的头发,在她细白的脖子上印下深深的一吻。 常夫人扭过身,手堵住他的嘴巴,脸红的像涂了胭脂,“别急,让我将昨日得的那支玉钗带上。” 常春泽知她是为了增加情趣,遂心领神会的笑了笑,斜倚在桌上,懒洋洋的看她取出一只匣子。盖子打开的瞬间,常春泽愣住了,他只知道她得了支玉钗,却不想是如此珍奇的一个玩意儿,无论成色还是做工,全都考究到极致。那蝴蝶栩栩如生,美轮美奂,简直下一刻就要展翅从钗头飞出来一般。 他将玉钗拿在手中,嘴巴里啧啧叹道,“远儿真是个福星,拿箭一掷,就投了这么个宝贝回来。” 常夫人见他一心都在那钗子上面,心里倒有几分不满了,她嘟着嘴,“官人,那到底是这玉钗漂亮,还是我漂亮啊。” 常春泽回过神来,小心翼翼的将玉钗插在夫人发间,两手横着将她抱起,走到床边,一同坠入那温柔乡中。 下面娇*喘不断,上面雄昂起*伏,正在紧要关头,常春泽的目光又一次被那玉钗所吸引,它的红是透彻的,惊心动魄,让人意乱神迷。恍惚中,他似乎听到了一阵笑,一开始很婉转,后面一层层的扩散开来,透着凄楚和绝望。 “相公......” 身下的夫人喊了一声,常春泽低下头,看见她的脸上像凝了层白雾,模模糊糊的一张脸,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倒抽一口凉气,整个身体瘫软下来,倒在那具满是汗水的女*体上面。 “相公,你怎么了?” 常夫人关心的捧着他的脸,常春泽却不敢睁眼,那笑声还在,越来越凄厉,越来越疯狂,在他的脑子里来回撞击,发出阵阵回响。 “相公,你到底是怎么了,浑身都湿透了,以往,可没这样过啊。” 常夫人的声音还和以往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常春泽终于敢慢慢的将眼睛睁开,他看见自己面前的那张脸又恢复成夫人的模样,不禁心下释然,深深的呼出一口长气。 “许是这几天累到了,夫人莫要担心。” “娘,娘,娘啊......”常远的声音从另一个屋子中传来,他从小就不爱哭,哭得这样声嘶力竭更是从未有过,于是常春泽和常夫人急急的从床上爬起来,随便披上件外袍,便跑进常远的卧房。 常远缩在床榻的最里面,双手抱膝,头躲在膝盖后面,身子抖成一团。两人哄了好久,他才勉强将头抬起来,但是刚从膝盖后钻出来,便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再也不肯出来。 “远儿,你到底怎么了?”常春泽轻抚儿子的后背,却发现他和自己一样,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分成几截了,她被分成几截了,头拖在马尾后面,脖子都断了。”常远哭着,手紧紧的拽住母亲的衣服。 “那是梦,梦里没有真事的。”常春泽小声安慰着他,“你看,醒来就什么都没了。” “蝴蝶,蝴蝶也飞出去了,飞的老高,比她的血还要红。” 第五章 醉酒 送完大夫回来,常春泽坐在床边,忧心的看着儿子:常远脸上泪迹未干,虽然睡着了,还时不时轻轻的抽泣两声,仿佛还没从噩梦中逃脱出来。 “你听到他刚才说什么了吗?他说他梦到了蝴蝶,会不会就是那支玉钗。” 常夫人用汗巾在常远额头上擦了擦,“大夫不是说了吗,孩子没事,就是吓到了,再加上落水时着了凉,所以才做了噩梦,相公,你不要多虑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日不是还要出去吃喜酒吗?” “可是,远儿他真的没事吗?”常春泽还是有些不放心。 常夫人把他朝门外推,“我今晚睡在这里陪他,你就安心休息吧,明天春梅就回来了,什么事不还有我们吗?” *** 裴然站在茶馆里的戏台子上,手拿一把折扇,旁边放一小鼓,正将一首《离魂记》说的抑扬顿挫:“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食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 这《离魂记》讲的是写张倩娘与表兄王宙的故事,两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突破重重阻碍,有情人终成眷属。 “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正,秘之。惟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说到结局处,裴然望向戏台前方,和站在最前面的谢小玉四目相对,两人均湿了眼眶,任掌声四起,也是静对无言。 下了台,裴然径直来到茶馆门外,小玉正站在门边,脚下将一块石子踢过来踢过去。 “怎么样?”他笑着问她。 小玉斜眼瞅他,“裴然哥说书,都要提前定位子,否则根本挤不进来,新安城里谁不知道这事,还用我来评断你说的如何吗?”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在说张倩娘和王宙,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谢小玉瞪他一眼,将辫子拿在手中捋着,“又逗我。” 裴然靠墙站着,本就明亮的眼睛现在更是微光闪烁,昭示着他的紧张,“我看过黄历了,这月十八是个好日子。” “哦?” “那天我要是让媒人到你家提亲,你爹可别把人打出去。”说完,他嘿嘿的笑,企图掩饰住心里的不安。 笑声落了,两人站着的这一方天地又一次寂静下来,纵使周围热闹异常,他们这里却像是和别处隔断开来似的,静的惊人,这静让裴然心里一阵慌乱,他抬手想撸撸头发,又觉得这个动作实在太傻,手举到一半又放了下来,摸索到衣角,紧紧的将它拽住。 “我爹喜欢醉香楼的桂花酒,你到时可不要忘了带来。” 说完这句话,小玉便朝人群跑去,跑到一半,她回头,目光和裴然缠在一起,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她咬了咬嘴唇,又一次扭头朝着长街那头跑去。 裴然愣了半晌,终于回过味儿来,他一蹦老高,满心的欢喜都昭示在脸上,他将一个正蹲在墙角玩弹珠的小孩拦腰抱起,连连在地上转了几圈儿才将他放下,“谢小玉同意了,她同意了。” 那小孩被他转得晕头转向,晃了晃脑袋,“谢小玉是谁?” “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不过,马上就要成为我裴然的夫人了。” *** 月照西山时,常春泽才从外面回来,他喝的有些醉了,眼前的景物从一个变成两个,摇摇晃晃的过上一阵儿,又重新合为一个实体。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家门,迈过门槛时,还差点绊了一跤,扶着门框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步子,这才又朝着内室走去。 还未走近门边,耳中便先传来一阵笑,笑声甜腻中带着娇俏,很是动听。常春泽的脑子昏昏沉沉,一时分辨不出这声音到底是谁,他推门而入,刚跨进室内,就被一只水袖拂面而过,紧接着,一缕青丝扫过他的耳鼻,发丝中的清香让人心醉神迷。 常春泽被这么迎面一撞,脑子里更糊涂了,恍惚中,他似乎看见房梁上悬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板也像是用白玉铺成的,内嵌金珠,珠子发出的金光和头顶的银光交相辉映。他一手摸索着墙壁,想靠上去歇一歇,希望能把这股强烈的酒意抵抗过去,可是手探出去,竟然摸到了一根粗壮的红柱子,柱子上雕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金凤凰,旁边还刻着李白的诗句:“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红柱微微的动了两下,突然不见了,常春泽发现自己伏在墙上,向前望去,一个体态曼妙的女子正朝自己走来,粉面上一点朱唇,神色间欲语还羞,青丝墨染,彩扇飘逸,若仙若灵。 她的发间,簮着那只蝴蝶玉钗,不过,他似乎是眼花了,那玉钗的钗头上竟然不是一只蝴蝶,而是两只,交相辉映,翩翩起舞,煞是可爱。 “相公,”女子冲他伸出一只手臂,“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想是吃多酒了吧。” 常春泽有些糊涂了,眼前这女子分明不是他的妻子,为何口口声声的唤自己相公,难道自己真的醉得一塌糊涂,连妻子的模样都不记得了吗? 可还没容他想明白,丰腴的手臂就圈上他的脖子,两片樱唇也覆在他的耳边,“相公,抱我......” 欲念取代了理智,常春泽脑子一嗡,伸出手将女子抱起,两人一起倒在床上,刚要行那云雨之事,门突然被打开了。 常夫人站在门口,脸涨得通红,手指着屋内,急得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下,常春泽彻底清醒过来,屋门口站的是自己的夫人,那么他身下又会是谁? 他低下头,看见丫鬟春梅正怯怯的盯着门口,她的头上,簮着那支比血还要红艳的蝴蝶玉钗。 第六章 信物 “春梅走了?”常春泽站在夫人身后,小声问道。 常夫人头也没回的梳着头发,“怎么,舍不得我赶她走?” 常春泽苦笑了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今天这事着实奇怪,许是我喝多了吧,我是真的将春梅当成了夫人你,所以才和她.....和她......”见常夫人不做声,他又接着说道,“还有那玉钗,夫人啊,我总觉得它不是什么吉物,今天春梅也是带着它,才变得和以往有些不同了,你应该是最了解她的,她平时少言寡语,是个最老实不过的,怎么可能在我们的卧房公然勾引我......” 常夫人把梳子“啪”的放在桌上,“玉钗玉钗,难道春梅不是自己偷偷的将它带上去的?就算她无心勾搭你,但也算是手脚不干净吧,我赶走她,总也没有错处吧,你怎么到巴巴的替她求起情来了。” 常春泽知道她怒气未消,现在说什么都是枉然,只得讪讪的站起来,一个人到书房去了去睡了。可一直到了半夜,他还是翻来覆去的无法成眠。 方才的事情着实蹊跷,把春梅当成了自己的夫人倒还勉强能解释的通,毕竟他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认错了人也是有的。可是春梅并不会跳舞,至少她来家里这么多年,自己从未见她舞过,可是刚才那名女子,身如青燕,腰似杨柳,一招一式,都是可以扬名天下的舞姿,这种境界,绝不是一般人能练就达成的,对于身姿僵硬的春梅来说,更加不可能。还有房子里的装饰,又怎么会变了样子,富贵逼人,竟比宫殿都不差上几分。 再联想到昨日自己经历的那件怪事,常春泽心里一时间是七上八下,惶恐难安,他又躺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径直走向了卧房。见里面的灯已经熄了,他便悄悄将门打开,一点一点的挪到桌边,摸索着找到了那只木匣。将匣子握在手心,他心里方踏实了一点,猛然抬起头,却被镜中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月光正照射在镜子上,将他的五官衬得一片模糊,竟和昨天见到的那个女人有几分相似。 常春泽定了定心神,蹑手蹑脚的走出了卧房,将门带上后,便直冲院外走去。 现在已是深夜,街上空空寂寂的,除了他自己的影子,一个人都没有。常春泽走着走着,觉得手心里的匣子似乎跳动了一下,他站住,一动也不敢动,目光直直的落在木匣上面,等了许久,匣子却一动也没动,似乎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虽然如此,他还是加快了脚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到了拱桥上面,深吸了几口气后,他猛地挥动手臂,将木匣抛入到远处的河面上。 听到“扑通”的落水声,常春泽终于露出了笑容,心里压了很久的大石终于放下了。他盯着河面大约有一刻钟光景,发现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并未有什么东西浮上来,这才坦然步下拱桥,朝着自己家里走去。 第二天一早,常春泽乐滋滋的搬着被褥从书房出来,来到卧房门口,在门上轻扣了几下,“夫人啊,能让我进来了吗?书房的床又冷又硬,我着实睡不习惯。” 见没人回答,他又加了一句,“主要是夫人不在身边,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总想着夫人,想的心口都痛了。” 门内传出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官人想是当差当惯了,就算是在家里,嘴皮子也如此利落。” 常春泽知她气消了,忙不迭的打开门走了进去,他把被褥放到床上,刚想朝常夫人行个大礼陪个不是,身子却歪了歪,差点没站稳:常夫人正在梳妆,由于春梅昨晚已经被赶走了,所以她不得不自己盘髻,两手背在脑后,颇显得有些不利索。她费了不少功夫才将头发扎好,然后从桌上的木匣中取出了一只像血一般鲜艳欲滴的玉钗子,将它插进发髻中。 蝴蝶玉钗似乎从她满头乌发中攫取了生命力似的,显得更为耀眼,红与黑交叠在一起,结合成一股惊心动魄的美,不过这美感非但没有吸引到常春泽,反而让他的气息一点一点的堵在胸口,半天都喘不出去。 似乎是注意到了夫君的不正常,常夫人扭过头,嘴唇翘起一个妩媚的笑,“官人,我笨手笨脚的,这发髻怎么扎都不满意,倒不如官人来帮我,若是扎得好,我便不生气了,饶了你这次,官人觉得如何?” 她话音还未落,常春泽已经气冲冲的走了过去,一把将那玉钗从她头上扯下,“是你,是你对不对?我把它丢掉后,你又将它捡回来了,你竟如此舍不得这个邪物吗?”他眼中布满了血丝,每一条都暴躁的从眼球上凸起。 常夫人被他拽的摔下凳子,满头的青丝都流泻在背上,她抬头望向自己的夫君,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惊惧,她和他成亲这么多年来,从未见他如此愤怒过,不对,他的怒火中似乎掺杂着其它东西,是恐惧。也许,正是这无法言说的恐惧主宰了他,让他的怒火不再被理智所束缚,愈燃愈旺。 “爹爹,娘亲.....” 门口突然传来常远的声音,听到儿子虚弱的呼唤,常春泽终于从盛怒中解脱出来,他回头,正对上常远空洞的眼神,他本来就生的女相,现在不知为何,连眼尾都有些翘翘的,带着一丝妩媚,似乎和平日的他不太一样。 “父亲,你为何要丢了我的玉钗?”常远盯着他,眼神迷离,像是在梦游一般。 常春泽感觉自己的心都凉透了,他刚想走到儿子身边,却发现门外有一条长长的水渍。 是脚印和常远身上滴下来的水珠,他浑身都湿透了,好像刚从河里爬上来似的。 “父亲,玉钗是信物,丢......丢不得的......”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白眼一翻,身子一软,整个人朝后面倒去。 第七章 玉破 常夫人盯着双目紧闭的常远,他长眉长眼,鼻子小巧挺拔,看起来是有几分女孩子的模样。难道刚才竟是自己看走眼了,连儿子的模样都认不得了? 不对,他方才分明不是这个样子,至少神态不是,他那时斜倚在门边,眼尾提的高高的,就像一只鸟似的,眼角又尖又翘。 “这是什么?”常夫人发现儿子的脸蛋上有一点乌青,便用手抹了抹,黑色蹭在她的指头上,晕成浅浅的一片,她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又轻嗅了一下,“石黛?难道这孩子竟用我画眉的石黛涂了眼角?怪不得他刚才的样子有些古怪。可是这些女人用的玩意儿,他平时一向都不感兴趣的,今儿怎么......” 正想得入神,常远忽然张开了眼睛,眼神直勾勾的,没有一丝温度,“娘,你盯着我做什么?” “我......”常夫人觉得后背飘上一层寒意,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小孩子吓成这般模样,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铛铛......哐哐......” 外面传来的响声拯救了她,常夫人连忙站起来,“我出去看看,外面不知道是什么声音。” 谁知刚走出两步,却又被常远叫住了,他一手撑住床面,身子起来一半,声音还是懒懒的,透着丝嘲讽,“让爹别白费功夫了,那东西他毁不掉的。” 他的声音让常夫人如芒在背,她推开房门冲到院内,看见常春泽正蹲在鱼池旁边,手里举着把锤子,一下一下的砸向地上的某样东西。她朝前走了几步,看到无数红色的碎片正从地上飞溅出来,有的落入鱼池,有的钻入旁边的假山,而常春泽,则像是被笼罩在一片深红色的雾气中,一边持续着手上的动作,一边嘟嘟囔囔的说着什么。 “砸碎你,将你砸得粉身碎骨,看你还怎么害人。” 他的声音又小又浊,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在说些什么,眼神竟也同常远一样,直直的,到了远处,涣散成一团散沙。 “相公,使不得,你不想要它,将它卖了也行啊,还能赚上几个钱。”常夫人扑上去拽他的胳膊,却被他甩到一边。 那只玉钗子被砸碎了,蝴蝶的身体烂成薄薄的一片红粉,触角也飞了起来,落入鱼池里面,溅起一小圈水纹。 终于,蝴蝶玉钗全部碎掉了,变成了一坨细碎的红粉,常春泽站起来,用脚将它们踢散了,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呼......全没了.....”他抖着肩膀,“这下看你怎么造孽。” 背后猛然刮来一阵寒风,常春泽刚才力气用大了,浑身都是汗,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冷战。 “砸的这么碎呀,”常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常春泽回头望向他,见他已经走出了门外,脸上横着几道乌青,“玉破魂不破,又有什么作用呢?” “玉破魂不破?”常春泽念出这几个字,在心里细细的品味,突然,他大笑了几声,抬脚冲出门外,头发在风中凌乱的飞舞,竟像疯了一般。 *** 马车缓缓的在新安府门前停下,门帘掀开,程牧游抱着已经睡熟的迅儿从上面走下来。史飞迎上去,想将孩子接过去,程牧游冲他摇摇头,“他好不容易睡熟了,别再把他折腾醒了。” 他一路走到迅儿的睡房,将他放在床上,又轻轻的帮他掖好被子,这才带上房门走出去。 来到书房,史飞已经候在那里,见他进来,起身鞠躬道,“大人,这才刚回来,就要急着处理公事吗?” 程牧游在椅子上坐下,“这几日府里可有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有,现在是春假,到处都一片太平,也没人来官府报案。” “那就好。” “对了,押司常春泽今天倒是来找您了,见您没在府上,便又离开了。”史飞回禀道。 “今天还是假中,他过来做什么?”程牧游抬起眼睛。 “不知道,他什么也没说,不过看起来很慌张的一副样子,我说您还没回来,他便说明日见了您再详谈。” 程牧游点头,“现在天已经不早了,明天见了面我再问他吧。” “大人,我刚才见小公子睡得不是很踏实,是不是到了外地,有些水土不服?” “迅儿这几日总发噩梦,精神也有些不济,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让他服食了丸药,应该很快就会好了。” 梦里,那个女人又出现了,她坐在一只高高的秋千上,蓝色的裙摆随风飘动,就像是被风吹皱的湖面。她在笑,声音从脆嫩变的尖锐,如一把钢针扎进迅儿的皮肤里。 猛一转头,一头青丝被风吹的飘散开来,盖住她白皙的脸庞,整个头颅仿佛都长满了黑发,看起来怪异又恐怖,笑声持续的从那颗人头里传出来,飞下秋千,一声声的击打在迅儿的耳中。 “啊。” 他从梦中惊醒,手在两边拍了拍,却发现父亲不在身旁,深喘了几口气,才发现自己躺在卧房中,原来,他已经离开了汴梁,回到了新安。 梦里的笑声还在脑海中回荡,迅儿堵住耳朵,却挡不住女人撕心裂肺的笑。 终于,这笑声停止了,它是被一阵阵推门生打断的。 迅儿从床上坐起来,惊恐的望向门口,那里没有人,门也没有任何动静,那这声音源自哪里? “砰砰砰......” 迅儿轻轻将头转向右侧,他看到橱柜在猛烈的晃动着,两片门板震得几乎要飞出来。 柜门,是锁上的吗? 还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的将他带到橱柜旁边,迅儿深吸了口气,一把将柜门打开。 数不清的头发从柜子里飞出来,将他的脸遮了个密密实实,眼睛也被遮挡住了,他只勉强看到这团乌黑的长发中,插着一枚蝴蝶玉钗,红得耀眼,比血还要鲜艳。 迅儿拼命的拉扯着缠在脖子上面的发丝,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尖叫。 大门猛地被推开了,蒋惜惜闯了进来,她冲到床边,拼命的摇着在梦中惊叫不已的迅儿,将他抱在怀里。 “别怕,别怕,我在这里,对了,项圈,项圈也在这里,被晏姑娘送回来了。” 第八章 惨案 已经是三更天了,常夫人还是躺在床上没能入睡,常春泽已经出去了这么久,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常远身体还是不舒服,早早睡下了,她自己也不能出府找人,只能就这么干等着。 换做平时,她倒也不会如此着急,常春泽本就爱酒,彻夜不归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但是在经历了一连几天的怪事后,现在的她,体内如涌进了千万只蚂蚁,将全身啃食的又麻又疼,焦躁难安。 油灯的火苗动了几下,照亮了窗外的一个影子,常夫人猛地从榻上坐起来,“春泽,是你吗?” 外面的人没有说话,却突然哀哀的哭了起来,这一哭,他的脑袋似乎撑不到脖子上了,“轱辘”一下子滚落在地。 常夫人差点叫出声来,她已经从这哭声认出了来者正是自己的夫君,眼见他的头颅一下子不见了,她想也没想就从床上爬起来,推开门冲到外面。 窗前的空地上铺着一滩血迹,常春泽却不知道去了何方,常夫人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在血里面蘸了蘸,想确定这是真实的,还是只是她的梦境。 血是温的,显然刚流出来没多久,那么,它到底属于谁呢?难道真是自己官人的吗? 背后倏地一凉,贴上了一个湿哒哒的身体,“快跑.....快跑,离开这里,她......已经来了......” “春泽。”常夫人猛地转过头,却发现背后什么都没有。屋里的油灯又动了两下,她猛然看见桌旁坐着一个人,那人体格娇小,正对着镜子梳妆,一边梳头嘴里还一边哼唱着:“龙舟摇曳东复东,采莲湖上红更红。波淡淡,水溶溶,奴隔荷花路不通。西湖南湖斗彩舟,青蒲紫蓼满中洲。波渺渺,水悠悠,长奉君王万岁游。” 常夫人抖着两条几乎已经完全软掉的腿,扶着墙面勉强站了起来,“远儿,远儿......” 常远冲她扭过头,吊起的眼睛微微一抬,将一对黑的发亮的眼珠子斜到眼角处,“娘,爹已经被我杀了,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常夫人张开嘴,绝望的“啊啊”了几声,声线嘶哑,显然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刚要冲进屋子,却见常远右手拿起那只蝴蝶玉钗,轻轻的插进自己的发髻。玉钗映着灯火,晕出了妖异的光,刺痛了常夫人的眼睛。 她忽然觉得脖子上一紧,四肢也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了似得朝着四个方向大大张开。力道越来越大,越来越重,拽的她的筋脉一条条的断裂开来,皮肤被绷成了透明的苍白色。 若是能叫,常夫人现在一定会发出一阵阵响彻天地的惨嚎,但是她的脖子也被扯住了,喉管中的气息全被压了出来,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噗嗤”,胳膊和肩膀的连接处率先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口子里泛出血红的肌理和粗大的血管,在暗夜的映衬下,更加的触目惊心。又是“噗嗤”一声,血管爆裂了,鲜血洒满了窗棱,化成一朵诡异的花。 常远坐在屋内,看着自己母亲的鲜血将窗户纸涂的通红,最后一块肢体断开时,窗纸上的血已经积的太多,将它都浸透了,被风一吹,轻而易举的破了个洞,血珠子从洞中飞进来,洒了他满脸都是。 常远的嘴角轻轻动了动,“父亲说他没了你来暖床,是睡不着的,那你们干脆死在一处,到地府做一对鸳鸯吧。”他将蝴蝶玉钗从头上取下来,玉钗粘上了血滴,颜色变成了深红,像是吸饱了鲜血似的,它的异光将常远的眼球都染成了红色,忽明忽暗,像是疯狂的前兆。 一里之外的一座破瓦房中,田老头儿突然从睡梦中醒来,还未睁开眼睛,他便觉得眼皮外面一阵明晃晃的红。张开双眼,他看到前几日被投中的那支蝴蝶玉钗正稳稳的靠在枕头旁边,周身散发的异光正一点点的消失无踪。 *** “常押司还没有来?”程牧游看着站在一旁的蒋惜惜问道。 “没有,他也不曾向大人告假吗?” 程牧游摇摇头,“他这个人做事严谨,有什么事一定会提前请示,”他低头略一沉吟,联想到史飞昨日说的话,心下不禁有些着急,“惜惜,你上次到他家里时,有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那天他的儿子常远不小心跌道鱼池里了,其他的倒是也没有什么,押司和夫人看起来一切如常。” “我不放心,这样,你和史今去一趟常宅,看看常春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蒋惜惜行了个礼,出门叫上史今,两人各自骑上一匹马,朝着常家飞驰而去。 常宅的大门紧闭着,黑压压的,带给两人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蒋惜惜拍了拍门,发现里面无人应答,便冲史今点了下头,史今于是掏出一把长刀,插进门缝里上下挑动了几下,只听“咣当”一声,门栓被撞掉了,两扇大门慢慢的在他们面前敞开了。 血腥味儿迎面扑来,蒋惜惜道了声“不好,”便和史今冲了进去。看到眼前的景象,她惊呼了一声,一把抓住了史今的胳膊,“快,快去叫大人过来。” 鱼池像是被红色的画笔涮过一般,一片浊红,里面的锦鲤像是受不了池子下面的污浊,每一只都浮在水面,嘴巴一张一翕的吞着上面的空气。这些鱼头的中间,赫然夹杂着两颗被血污和黑发覆盖的首级,它们也脸面朝上,可与这些鱼儿们不同的是,它们早已停止了呼吸,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微微张开,脖子下面是一截红粉相间的碎肉。 程牧游不忍再看下去,他转过头,冲后面的一排衙役轻声说道,“将池子里全部打捞一遍,看能否找到尸体的其它部位,常家还有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将整座宅子好好搜查一遍,看能否找到他或......他的尸身。” 他心里是不抱希望的,大人都死得如此惨烈,一个孩子又怎么会逃得过凶犯的毒手。 可是还没过多久,蒋惜惜的声音却从内室传来,“大人,我找到常远了。” 第九章 常理 程牧游飞身跑进屋子,却见蒋惜惜站在一个柜子旁边,柜门开着,里面蹲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孩子,他瞪着眼,手指死死的抠着柜子的木板,身体抖得像寒风中的枯枝。 “大人,他脸上的血......”蒋惜惜在一旁轻声提醒。 程牧游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则慢慢的蹲下身,变成和常远一样的高度,“远儿,春假已经过了,今天是上学堂的日子,你不要缩在这柜子里了,随我出来吧。” 常远呆滞的点了点头,“是,去晚了,要被先生骂的。”说完,他抓着柜门,慢慢的从里面钻出来,身子还是抖个不停。 程牧游扶住他的胳膊,手指轻轻的拨开他的头发,仔细检查他头上是否有伤口,发现并无任何损伤后,他稍稍舒了口气,“远儿,今天风大,你躲在我斗篷里,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常远又是呆呆的一点头,听话的躲进程牧游怀里,程牧游用斗篷将他遮的严严实实的,带着他走出门,来到院中时,他冲那些打捞尸块的衙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们先停止打捞,然后拉着常远快步从鱼池边走过去。 走到大门口,他将常远交给蒋惜惜,轻声冲她说道,“你先带他回新安府,切记,不要和他聊这里的事情,一切等我回去再做打算。” 蒋惜惜点点头,拉过常远的手,这才发现他五指冰凉,于是心下更多了几分疼惜。刚要带他上马车,常远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她,“姐姐,爹爹和娘亲都在鱼池里,他们待了一晚上,一定冷了,去找几件衣服给他们披上吧。 *** 书房中一片肃寂,常春泽是新安府的押司,平日和大家的关系也都不错,他们夫妻突然惨死,谁心里都不好受,史今更是率先红了眼圈儿,他揉揉眼角,语气哽咽,“常大人前几日还说要来我家吃酒,可没想,他竟然......竟然......”他突然用拳头砸向桌面,上面的杯子动了几动,茶水飞溅出去,“要是让老子查出是谁干的,定将他碎尸万段。” 程牧游冷冷看他一眼,“碎尸万段?那我索性现在就在牢里帮你预留个位子。” 史飞瞪了史今一眼,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别再乱说话,他抱拳行了一礼,“大人,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抓到凶犯,可是常家的案子,着实有几分......怪异。” 程牧游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常氏夫妻的身体都断成了五截,人首一截,两条胳膊两截,一条腿一截,最后一截是躯干和另一只腿,属下未曾想明白,到底凶犯是用了何等方法,才将他们硬生生的拽断了。”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尸首全部被扔到了鱼池中,根据现场的血迹判断,常春泽是在鱼池边被人杀害的,尸首直接扔到了池里,而常夫人的遇害地点则是在卧房外面的窗户旁边,因为那里有大滩的血液。所以......” “所以常夫人的尸首是被凶徒专门扔到鱼池中的。” “是,既然是被搬运过去的,那就应该留下痕迹。” “没留下吗?” 史飞咬了咬嘴唇,“留倒是留下了,只不过,是两排小孩子的脚印,属下已经对比过了,这脚印是属于常远的。” 蒋惜惜正好从门外走进来,听到这话,嘴里惊呼道,“这怎么可能?你的意思是常远将他母亲的尸块抛到鱼池里的?” 史飞摇摇头,“我也不相信,可是案发现场根本没有留下其他痕迹,连个鞋印子都没有,”他望向程牧游,“大人,属下真的是不知道该从何处突破,到哪里寻找凶嫌了。” 程牧游眉头紧皱,他沉思了一会儿,遂又问史飞,“周围的邻居都问过了吗?他们可曾在夜里听到了什么。” 史飞摇头,“全部打听过了,可是他们都说昨晚没有听到任何异动。” “被如此残忍的杀人案,却没有一点响动,这完全不合常理。” 蒋惜惜上前一步,“大人,或许常家的事情本就不是常理可以解释的呢。” 程牧游抬起眉毛,“怎么说?” “大人别怪我多疑,昨晚迅儿又发噩梦了,他梦到了一个女人,那女人就藏在柜子里,而今天我发现常远的时候,他也藏在柜中。我当然不认为常远就是凶手,毕竟他只是个六岁的孩童,可是却觉得两件事情之间有某种联系,毕竟,迅儿也曾去过常家,而且从那里回来之后就一直不大好。” “迅儿在哪儿?” 迅儿“咚咚”的拍着霁虹绣庄的大门,“晏娘,快开门,快开门。” 右耳探出一只脑袋,“呦,这么着急忙慌的,见鬼了?” 听到“鬼”这个字,迅儿本就煞白的脸变得更白了,眼泪也差点夺眶而出,滴溜溜的在眼底转了几圈,又被他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见孩子吓成这个样子,右耳也不忍再逗他了,他将门打开,“别哭了,进去吧,今儿有闽中新到的龙眼,甜的很,我拿给你尝尝。” 迅儿走进院子,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龙眼,他径直跑进屋子,却见晏娘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于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站在门口,轻轻的吸溜着鼻子。 “怎么了,吓成这个样子?”晏娘听到动静便睁开眼睛,懒洋洋的问他。 见她醒了,迅儿连忙扑到床边,眼泪终于噗嗤噗嗤的落了下来,“晏娘,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常押司一家。” 晏娘将他抱在膝头,认真的听他将事情说完,末了,她摸摸迅儿的小脑袋,“你觉得自己没有及时把事情告诉我,才导致了常家后来的祸事?” 迅儿眨巴眨巴眼睛,认真的点了下头。 晏娘看着他,“若是那天你的远方亲戚没有生病,若你爹没有临时决定带你去汴梁,若是你及时来绣庄找我,那常家的人就不会死了吗?” “难道......难道不是吗?” 晏娘笑了笑,“他们一样会死,因为那天我把项圈送到新安府后,便和右耳出门了,一直到今天早上才回来,所以即便你过来,也是找不到我的。” 第十章 校尉 迅儿的泪终于止住了,他看着晏娘,“你的意思是,我无需为常押司的死负责?” 晏娘看向窗外,声线愈渐低沉,“你可以后悔,哪怕后悔得无法安眠都可以,但是,却无需为此事负责,该负责的是杀害他们的凶手。你记住,这些人是没有心的,他们手染鲜血,却也不会有半点悔过,所以,不要让悔意束缚住自己,你要将凶手从人群中揪出来,为死去的灵魂昭雪。” 迅儿见她说的坚定,不禁疑道,“晏娘,你有过后悔的事吗?” 晏娘看着他,露出一个落寞的笑,语气不疾不徐,“我曾悔到想让天地陪我一起毁灭,只是到最后才知道,这不过是替自己出了一口气,既不能惩戒凶手,亦不能安抚亡灵,徒劳无功,反而落得一身伤痕。” “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后悔呢?”迅儿俨然已经忘了自己的事情,歪着脑袋寻根问底。 正说到这里,蒋惜惜掀帘走了进来,“迅儿,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你爹让你回去,他有事要问你。” *** 媒人刚走,裴然就跳了起来,他拉住裴斐的手,“小妹,他同意了,玉儿她爹同意了,我本来不报什么希望的,咱们爹娘死的早,家底又不丰厚,我以为谢叔会拒绝的,白白担心了好几天呢。” 裴斐刚准备说些恭喜祝贺的话,又被裴然给抢先一步,“对了对了,我得赶紧采买些礼物,给谢家送过去,既然玉儿答应给我做媳妇儿了,那礼数上的事情更是一点都马虎不得。” 说完,他就急匆匆的出门了,留下半个字也没能说出口的裴斐一个人站在那里,从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笑。 裴斐先来到了绸缎店挑料子,玉儿自小没了娘,他又双亲不在,所以这做新衣的事情自然就落到他身上了。他在霞粉色和湖蓝色的料子中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下定决心买哪一块,粉色虽喜庆,却不符合玉儿的气质,倒是这块湖蓝色的缎子,看起来清冷又干净,有一种不可亵渎的味道在里面。 刚想让老板将那缎子拿给自己,身体却猛地被撞开了,裴然抬起头,看到几个小厮模样的人挤到柜台旁,那架势简直不像是来买东西,而像准备和什么人干上一架。他们身后跟着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眉眼向鬓角高高扬起,满脸都透着张狂,他的脖子微微的梗着,像是不会弯曲似的,永远都在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盯着别人。 掌柜的见男人跨进门,忙从柜台后面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笑,将每一寸皱纹都填的满满的,“秦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也不提前派人说一声,我好清清场子,省的这些闲杂人等污了您的眼睛。” 裴然猛然意识到他嘴里的“闲杂人士”就是自己,刚想说两句,却被身旁那个将他撞倒的小厮用眼神压了回来,他将一股怒气忍下,毕竟自己身份卑微,只是只任何人都可以一脚踩死的蝼蚁罢了,更重要的是,他马上就要成婚了,娶得正是自己从小就心心念念的人,所以更不能因为一时之气而将玉儿和自己共同的未来毁掉了。 那位秦大人倒是没有注意到裴然,他玩弄着右手上的玉扳指,冲身旁的一个小厮轻轻杨了下头。 那小厮清了清嗓子,正色冲掌柜问道,“上次我们爷订的那匹鸿漓锦到了吗?” 掌柜陪着笑,“到了到了,您要的东西,我哪敢怠慢,前日就到了,我好好的收在内室,怕拿出来招灰,您等着,我这就去给您拿出来。”说着,他就掀帘走进内室,没过一会儿,就报了一个丝绒盒子出来,当着秦大人的面将盒盖轻轻打开,“大人您看看,合不合心意。” 盒子内的那块缎子像水纹一般光滑,像是从鲜活的生命里游离出来的一般,薄而不透,艳而不俗,像是凝结了女子最温柔的气韵。裴然盯着它,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难过:只有这样的缎子,才能配得上他的玉儿,只是,以他现在的处境,要想买下这样一块缎子,简直是痴人说梦。 秦大人世面却见的多了,看到那匹绸缎,嘴上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他又看了那名小厮一眼,小厮会意的点下头,拿出两枚银锭拍在柜台上,将盒子捧在手里,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绸缎铺,翻身上了候在门口的几匹骏马上,朝着南街飞奔而去。 掌柜的见他们走远了,才将两枚银锭拿在手上掂了掂,撇着嘴叹道,“有钱就是好,为了取悦一个青楼女子,都舍得下这么大本钱。” 裴然早看不惯他踩高捧低的模样,起身就欲出门,没想那掌柜的却迎上来,“这位公子,刚才多有得罪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裴然瞪他一眼,还是执意要走,掌柜的却死皮赖脸的伸条胳膊挡住他的去路,“您是不知道啊,刚才那位可是侍御史张大人的女婿秦校尉,我这种做小买卖的哪里得罪的起,来来,您看看,刚才相中了那匹缎子,我给您便宜些就是,保证价格您满意。” *** 常宅外面站满了围观的人群,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血腥又充满离奇色彩的重案,更是不到一天时间,就在新安城里传得人尽皆知。人们虽然不知内情,却能把案情描述的栩栩如生,有人说,常春泽是在办案时得罪了某个鲁夫,所以他半夜用斧头将他们夫妻二人的脑袋全砍掉了。有人说,那常夫人本就生的风流多情,虽然已经生了一个孩子,却还总是喜欢露着肩膀,袒着胳膊,这不,一定是被哪个野男人盯上了,半夜潜进常宅,强*奸不成,便将人捅死了,幸亏常远躲了起来,才没落入那野男人的毒手。 只是,谣言虽然越传越邪乎,却远没有实际情况来的惨烈,这群长舌妇就算是用干了自己的那点脑浆,恐怕也不能畅想出常氏夫妻死时的惨状,对于这一点,晏娘倒是颇有信心,现在,她正穿过人群,在众人的注视中走上了常家的台阶。 第十一章 鱼肚 站在大门两边的衙役见她过来,行了一礼,轻轻把门打开一道缝,“晏姑娘,程大人在里面候着您呢。” 晏娘冲他们点下头,侧身走进常宅,她刚进去,大门就在背后关上了,将无数猎奇的目光挡在了外面。 由于案子还未破,宅子里的一切都还和案发时一样,只有常氏夫妇的尸首被运走存放到了别处。晏娘见程牧游站在大门左边的卧房里,便也绕过鱼塘,顺着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走了进去,走到门口时,她看到了地上和窗纸上四散的血迹,便站住不动,目光盯在旁边那两道血脚印上。 “这脚印是常远的,”程牧游从屋里走出来,“史今已经比对过了。” “常远现在人在哪里?” “新安府。” “大人可曾问过他当晚的情况?” 程牧游轻叹一声,“那孩子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但是由于现场过于血腥,超出了常理,所以他的脑子已经混乱了。现在若是强行提及那件事情,我怕他会承受不住,万一疯掉了,那常春泽岂不是绝户了。” “大人倒是好心,将那孩子带到府中亲自照拂,只是,”晏娘眼中微光一动,“这血脚印确实是属于常远的,现场又没有其他痕迹,难道还不能判定他就是凶犯吗?” “常远刚满六岁,怎么可能有如此力气弑父杀母,又将尸块投掷到鱼池中。”程牧游快步走到晏娘跟前,盯着她波澜不惊的脸孔问道。 “他自是没这本事,但是若他当夜被魂魄操控,那就能做出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了。” “我也怀疑此事怪异,所以才将姑娘找来,只是,姑娘可有确凿的证据吗?” 晏娘没有说话,径直走到鱼池旁边,程牧游跟在她身后,“晏姑娘,这鱼池里难道有古怪?” 晏娘抓了把鱼虫扔到池中,可是过了很久,也没有一条锦鲤浮上来抢食。 程牧游双眉紧蹙,“鱼都去了哪里?” “死了。” “昨日我让人在池子里打捞尸块,折腾了半天,鱼死了也不奇怪。” 晏娘笑笑,拿起池子旁边的竹竿一挑,一条眼睛凸起的红色锦鲤就落在程牧游脚边的地上。她又用那竹竿在鱼肚子上轻轻一划,肚皮就朝两边翻开,露出里面的深红色的血肉。 “大人,你来看看这鱼肚子中有什么?”她招手示意程牧游过来。 程牧游在那条破膛破肚的锦鲤旁边蹲下,刚刚垂下头,又猛地抬了起来,“这肚子里,竟有一张人脸。” 如他所言,鱼肚中的血污和内脏,乍一看并无什么特殊,仔细看去,竟像一张脸,那张脸的眉眼都低低的垂着,做出一副哀伤又怪异的表情。 话音刚落,一张白丧丧的脸孔就从鱼肚中飘了出来,越飘越高,颜色越来越浅,到了离地几尺远的地方,消失不见了。 “鱼肚中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程牧游惊道。 “是冤魂,”晏娘站起身,目光望向浮着血污的鱼池,“这鱼池被黑烟所笼,怨气极深,我一进来便注意到了。” “是常氏夫妻的冤魂吗?” “刚才那张脸,大人觉得像常春泽吗?” 程牧游摇摇头,“当然不是他。” 晏娘的目光变得愈加深邃起来,“大人,请命人再次打捞鱼池,找找里面是否藏着什么邪物。” 小小的鱼池被衙役们重新搜索了一遍,连每一寸污泥底下都没有放过,所有的鱼尸都被打捞了上来,水草也都被拔了个干净,整个池子只剩下了浅浅的一层水,从上面便可一眼望到池底。 “大人,池子里面都打捞过了,没有任何发现。”史今将显而易见的结果禀报给程牧游。 “晏姑娘,池子里什么都没有。”程牧游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像是在告诉晏娘,又像是在给自己加深印象。 晏娘坐在池边的大石上,手托香腮望着水面,“怪了,冤魂一定是附着在某种物件儿上的,可是池中却干干净净,那邪物现在又去了哪里?” *** 老田头儿把摊子摆好,便冲人群吆喝道,“来瞧一瞧看一看了,只要一个铜板,您就能投五次,投到哪个巧物,这东西就归您嘞,保证只赚不赔。” 旁边的小摊贩冲他说道,“老田头儿,这些天来投箭的人是越来越少了,知道为啥,大家上过一次当,就不会再来了,我看啊,你也别再做这骗人的勾当,像我们一样,老老实实的做个小本买卖吧。” 老田头儿呸他一声,“豁牙子,谁骗人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从不占谁半分便宜。”话说完,他便拿出一个木匣子,从里面掏出样东西摆在摊子最前端。 “玉钗?老田头儿,这钗子前几日不是被人投得了吗?怎么又到你手里了?哦,我明白了,你嘴上说这钗子是独一份儿,其实都是骗人的,你那口袋里不定有几十上百支呢。” 田老头儿心里有鬼,嘴上便也不再驳他,他站在摊子前,冲过路的人们吆喝起来,可是驻足的人稀稀拉拉的,再也没有前几日众人围观的景象。 裴然小心翼翼的抱着一块衣料朝前走,听到老田头儿的声音,下意识的回了下头,可就这一下,却把他的目光牢牢的锁住了:那只蝴蝶玉钗正稳稳的躺在摊子最前面的盒中,它的颜色似是比他第一次见到时更深了些,却也更加摄人心魄了。 裴然站住,呆呆的望向玉钗,脑海中却浮现出方才绸缎铺中发生的那一幕:那块上好的鸿漓锦别说买,他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就这样被秦校尉送给了一个青楼女子,而他的玉儿,却只能穿着手上这块普通的绸缎,这实在不能不让他的心里产生触动。 “公子啊,要投箭吗,一个铜板投五次,只赚不亏的买卖。”老田头儿见终于有了主顾,陪着笑脸迎上来。 裴然没有犹豫,他拿出用来置办礼品的一吊铜板,塞入到老田头儿的手中。 第十二章 初遇 谢小玉站在人群中间,“各位乡亲父老,今天是小玉最后一次登台表演,就不用鸟笼子骗大家了,我今儿给大家来一曲百鸟朝凤,算是感谢这么多年来各位对小玉的厚爱。” “小玉啊,你为什么不再登台了,是不是要嫁人了?”不知是谁问了这么一句。 谢小玉笑着不说话,紧接着,一阵喜鹊的鸣叫声从头顶落下,落在围观的人群里面。大家伸着脖子寻找,找了半天,才发现哪里有什么喜鹊,不过是又被谢小玉给骗了,不禁一个个被她逗得哈哈个不停。 又过了一会儿,山雀、灰雁、戴胜、凤头鹃一群群的飞过来,在人群里面穿梭,叽叽喳喳,争执不休。头顶呼的一声长啸,鸟儿们霎时静了下来,一阵萧鸣由远及近的飘来,悠远缠绵,令听者动容。 “凤凰,是凤凰的鸣叫啊。” 大家都凝望着头顶,仿佛那里真的游弋着一只金色长尾的大鸟一般。 “好。”一声叫好从人群后面传过来,谢小玉被这声音唬了一跳,抬眼望去,却见一个一身华服的人穿过人群走上前来,他的个子比大多数人都高出一个头,所以即便走在人群里,她还是能将他的样貌看得一清二楚。 那人眉眼凌厉,一副倨傲姿态,眼睛微眯着,目光在谢小玉脸上流连,久久都不愿离开。 “秦大人,是秦大人。”人群里传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有几个人甚至慌忙退了出去,避免和他产生任何可能的关联。 秦应宝走到谢小玉身前,见她不卑不亢,淡定自若的看着自己,便猜出她一定不知自己的身份,他也盯着她,嘴角抿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他身旁的小厮却早已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推了谢小玉一把,将她推了个趔趄,“你这丫头,见了秦大人怎么也不跪拜?” 谢小玉扶着地刚欲站起来,却被秦应宝拉住胳膊扶了起来,她心生嫌恶,将那只手用力推开,“秦大人,我大宋律法并没有规定见了普通官员要跪拜吧,您又不是当今圣上,这礼数未免太讲究了点。” 听她这么说,众人都为她提了口气,那秦应宝是什么人,他本就是纨绔子弟,又娶了侍御史的女儿,平日里莫说他,连身边的人都在新安城里横着走路,可以说是新安一霸,根本没人惹得起,今天被谢小玉如此顶撞,怕是要让她吃不了兜着走的。谢老大也赶紧跑过来,拉着女儿的胳膊,让她向秦应宝陪个不是。 可那秦应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咧嘴一笑,“姑娘教训的是,他们平时张狂惯了,确实该好好整顿整顿了。”说完,他斜了那小厮一眼,小厮见情势不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左右耳光轮换着抽自己的脸,一边“爷教训的是,姑娘教训的是”兀自说个不停。 谢小玉没料到是这个结果,她见小厮的脸已经被扇肿了,刚想出手制止,手心里却被塞入了一样东西,低下头,才发现那是一枚沉甸甸的金元宝,再抬起头时,看见秦应宝皮着张脸冲她笑,“姑娘之才,着实让秦某人惊艳,今天我府里有些急事,明日,我再来这里找你。” 谢小玉不愿同他多做纠缠,心想着反正明天自己也不在这里了,于是随便答应了一声,又将那金元宝递了回去,“秦大人,您若是觉得我唱的好,随便赏几个钱便是,这元宝未免太贵重了些,小玉受不起。” 秦应宝哈哈一笑,扭头穿出人群起身上马,“姑娘这把好嗓子,再多的珍奇珠宝都换不回来,一块金元宝,又算得了什么。”话毕,马儿扬起一阵烟尘,一队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谢小玉站在原地,轻轻的叹了口气,刚要和谢老大一起收拾摊子回家,却看到裴然从拱桥上连蹦带跳的朝自己跑过来,他的手上,仿佛托着一抹耀眼的红光。 人没到,他的声音已经先传了过来,“小玉,小玉,你看,我把什么给你弄回来了。” 气喘吁吁的站定后,还来不及歇口气,他就将手里的东西举到谢小玉面前,“蝴蝶玉钗,它真的被我投到了,真是上天垂帘,我第一箭就投中了它,你没看到啊,那田老头儿气得脸都变色了,钱也没收我的,就让我走了。” 谢小玉心疼的帮他把脸上的汗拭掉,“你也是的,干嘛还是不死心,又去投那玩意儿,还跑的一身汗,一会儿着凉了可怎么办?” 裴然只嘿嘿的傻笑,麻利的将蝴蝶玉钗插进她如云的乌发中,他转正她的身子,仔仔细细的打量一会儿,悄声在谢小玉耳畔说道,“夫人,你真美,就像画中的女子一般。” 谢小玉登时羞红了脸,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一时间感慨万千,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伸手抚上头上的发钗,钗子很凉,冰的刺骨,谢小玉猛地缩回手指,脸上的柔情被洗涤殆尽,她望着裴然,忽然想紧紧的拥住他健硕的身子,仿佛不知哪里刮来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跑了似的。 *** 迅儿把一块排骨夹到常远的碟子里,“爹爹知道你母家在秀州,专程找了个从那边来的厨子做的,酸中透着甜,很好吃的,你快尝尝。” 常远看着碟子,一动也没动,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面前的那块肉,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地方,谁都无法进来,只有他自己和四面压抑的墙壁。似乎也只有在那里,他才是安全的。 程牧游和蒋惜惜站在门外,朝里面的两个孩子注视了好久,蒋惜惜实在忍不住,轻声问道,“大人,你就这么放心让迅儿和常远单独待着吗?毕竟......那个血脚印就是他的啊。” 程牧游头也不回的看着房内,“我已经让晏姑娘看过了,她说常远现在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孩子,附在他身上的恶鬼已经走了。” “正常吗?” 程牧游终于看了她一眼,“就是因为常远这副样子,我才让迅儿陪着他,他刚经历过如此变故,对谁不会信任,除了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 第十三章 蝶影 蒋惜惜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发自内心的赞许道,“大人宅心仁厚,在常宅的时候便护着那孩子,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问他半句有关案情的问题,现在又让迅儿不去学堂,成日伴在常远左右,常押司若是在天有灵,应该也会感到欣慰。” 程牧游摇摇头,“倒不是我不问,即使我问了怕也没什么用处,常远的内心现在完全锁死了,一般人根本进不去,除非他自己打开心门走出来,否则就算是严刑拷打,也别想逼他说出半句话来。” 门内传出迅儿的叹气声,原来他将所有的菜式都试了一遍,常远却还是不言不语,直直的盯着自己的盘子,似是对所有的食物都不感兴趣。 蒋惜惜也有些着急,“大人,这几天他只以一些薄粥果腹,还是勉强喂进去的,再这么下去,我怕这孩子的身体会吃不消。” 程牧游却看着室内,久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问出了一个完全不搭嘎的问题,“惜惜,你去常家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人?” 蒋惜惜楞了一下,却见他目光坚定的看着自己,于是只好答道,“只有常氏夫妻和常远在家。”说到这里,她的眼睛突然瞪圆了,“对了,那天是常夫人在亲自端茶送果子,我记得常押司说他们家的丫鬟回家里过年了,第二天才能回来,所以由夫人亲自接待,大人,这就是说,案发当日,应该还有一个人在场,就是常家的丫鬟。” 程牧游点点头,“这就对了,为何常远对秀州菜会不感兴趣,因为他们家掌勺的人并不是常夫人,而是另有他人,这下事情便明了了,只是,”他又蹙起眉毛,“那丫鬟若在场,为何没有找到她的人或尸首呢,她现在人去了哪里?” *** 蒋惜惜将春梅带进来时,她还在不停的抹着眼泪,见到程牧游时,她“咚”的一声跪了下来,“大人,我就知道那东西有问题,可是夫人不信,非说我心高,故意勾引她相公,现在出事了,可怎么办好啊。” 蒋惜惜在一旁轻声说道,“春梅在事发前一天被常夫人赶走了,当天便回了乡下,今天我去找她,她才知道常家出事了。” 程牧游看着春梅,“那个东西?你指的是什么?” “就是那只玉钗,蝴蝶玉钗,”说道这四个字时,她的声线微微的抖了一下,“夫人把那东西拿回来时我就觉得它邪门的很,哪有这么红的玉啊,简直像人血凝成的似的,可是夫人喜欢的很,带着它都舍不得取下来,还说自己捡了大便宜......” “春梅,说重点,你为什么会被常夫人赶走。” 春梅咽了口唾沫,“那天,我收拾屋子来着,结果一不小心将桌上的木匣子碰掉了,玉钗落在地上,吓得我魂差点都飞了,它要是被我摔碎了,夫人估计杀人的心都有了。我赶紧将它捡起来,还好,它一点没磕到,还是那么红得耀眼,就像老家的石榴籽似的......” “重点。” “哦,我拿着它,手心忽然变得好热,心跳也快了起来,口干舌燥的,身体里突然就冒出了一种强烈的感觉,情不自禁的想把它带到头上。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蛋红扑扑的,眉眼似乎也比以往秀气了不少,心里便想着若是插上这根玉钗,那一定会更漂亮了。鬼使神差似的,它就已经被插到了我的发髻上,可是我看着镜子,却越来越觉得里面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了。不瞒大人,我从小在地里做活,风吹雨淋的,皮肤糙得不得了,可是镜中那个女人,皮肤嫩的像是一吹就破似的。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知道肯定是这钗子的问题,所以抬手就要将它摘下。可是还没碰到钗子,镜中的那个人却又换了另一幅脸孔,”她砸了下嘴巴,像是不愿再回忆一遍似的,“那张脸白糊糊的,五官好像都融到了一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脸的左下方有一个指头肚大小的黑洞,不知道是鼻子还是嘴巴,可能,她就是靠着这个洞吸气的吧。大人,你说我傻不傻,明知道镜子里是个死人,却还在想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然后呢?” “然后,我好像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再次清醒时,就已经躺在床上了,”她脸上微微一红,“确切的说,是躺在常相公的怀里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夫人当然是不乐意了,平时常相公多看别人一眼,她都要别扭上几天呢,这次被她抓个正着,自然是铁了心要将我赶走了。” “春梅,你方才说常夫人捡了便宜,那这玉钗她到底是怎么得来的?” *** 秦应宝从一条逼仄的胡同中走出来,冷脸问身边的小厮,“你打听清楚了吗?确定她住在这里?” 小厮吓得一脸惶恐,“他们说的就是这里啊,没想到这一条胡同竟住着上百户人家,几家拼一个院子,可真是难找了。” 秦应宝捡了个石墩坐下,“你再带几个人,挨家挨户的找一遍,找到了再来回话,找不到,今晚就别回府了。” 小厮打着喏下去了,秦应宝拿着马鞭,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地上胡乱划着,写着写着,这些横七竖八的条纹就变成了谢小玉的名字,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这丫头,躲得倒是挺深,不过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把她给挖出来。” 正说着,忽见胡同湿滑的墙壁上贴着一只火红的蝴蝶,它一动也不动,就像是黏在墙上一般。秦应宝心里奇道:“这天寒地冻的,怎么会有蝴蝶呢?”说罢,邪念一动,提起鞭子朝那蝴蝶挥去,鞭子还未触到墙上,蝴蝶忽然扇动翅膀,飞向了胡同深处,一身的火红在夜色中是那么的乍眼,引得秦应宝站起身,朝着它的方向追过去。 一蝶一人在狭窄的胡同中穿梭前行,蝴蝶飞了约摸有半刻钟光景,突然拐进了一扇木门内,秦应宝跟在它身后走进去,却发现那蝶不见了,眼前,站着一个一身粉裙的姑娘,却不是谢小玉还能是谁。 第十四章 进府 谢小玉见秦应宝突然走入门内,吓了一跳,“秦大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秦应宝眼睛一亮,咬着嘴唇嘿嘿一笑,走过去就将谢小玉扛到肩上,“做什么?我来迎新娘子回府啊。” 谢小玉反应过来时,秦应宝已经将她扛到了门口,她心里来不及多做反应,拔出发间的玉钗就放到脖子前,“大人,你若敢为非作歹,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 秦应宝冷笑一声,肩膀猛然一耸,就将谢小玉从肩上顶了下来,他伸出胳膊,从半空中拦腰将她接住,顺道握住了她攥着玉钗的右手,“想死啊,被我抢走的女人,一开始都寻死觅活的,不过过不了几天,她们就知道我的好了。” 话刚说完,他眼角一抬,看到谢老大正从院里面冲过来,手上拿着表演用的长刀,一副和自己拼命的架势。秦应宝抱着谢小玉临空踢起一脚,将他的长刀踹掉,又对慌忙赶来的几个小厮说道,“把老爷子也给我请回府,岳丈大人嘛,也是怠慢不得的。” 一行人不顾谢氏父女的挣扎,将两人堵上嘴巴扔上马,浩浩荡荡的朝位于新安城西南角的校尉府奔去。走到一半,秦应宝得意的朝怀中那具香软望去,却见谢小玉眼含热泪望着自己,他心里一动,将她抱得更紧了,再低下头时,却见她眼里的泪已经不见了,本就微挑的眼角高高扬起,嘴角抿出一个让他背脊都发凉的笑。 *** “蝴蝶玉钗?”晏娘放下手里的花绷子,抬眼望着程牧游,“若那婢女说的不假,那它应该就是那夺人性命的邪物,大人,那玩意儿是怎么落到常夫人手上的?” “春梅说它是常远从市集上用箭投回来的。” “摆摊的是何人?” “是个老头儿,姓田,只是,今日我派人再去寻他,他却已经不在了,他这一行当流动性极强,人应该是走了。” 晏娘轻轻的捻着下巴,“那姓田的老头儿极为关键,大人一定要快点将他找出来,才能问出玉钗的出处,否则,邪灵难除。” 程牧游点头,“我已经派人出城去找他了,只是那玉钗又去了何方呢?常家并没有被盗窃的迹象,难道它还能长了翅膀,飞走了不成?” “那玉钗既已经被邪灵所附,就已经不再是实物了,它可能会自己寻找目标,跟上它看中的人。” “它会看上什么人?” “尘蒙游子面,蝶弄美人钗,说不定它现在正栖在某个美人的头顶上呢。” *** 吴婶朝灶台下面扔了一把碎木屑,方才还有气无力的火苗霎时便燃了起来,不一会儿功夫,就将铜锅里的水烧得冒起泡来。 庭芳磕开一枚瓜子,舌尖一卷,将瓤嚼了两下吞进肚中,又把瓜子壳扔到灶台里面。 吴婶看了她沉这个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便小声问道,“校尉这是做什么,这么晚了还要劳师动众的烧水,煮饭,难道都是为了新来的那位姨娘?” 庭芳呸了一口,“什么姨娘,也就和栖凤楼那几个姑娘差不多,他不过是图个方便,才将她带回来,过两天玩腻歪了,还不定怎么安置她呢,说不定,还没我的位分高呢。” 吴婶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嘴上却说道:“姑娘说的是,姑娘说的是。”她麻利的将锅里的开水倒进铜盆里,“姑娘,快送过去吧,拖得时间久了,校尉又该骂人了。” 庭芳不情愿的将嘴里的瓜子皮吐在地上,弯腰端起铜盆,气鼓鼓的走了出去。吴婶在后面冷哼了一声,“不就是趁校尉喝醉时伺候过一晚吗,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木桶里的水终于被蓄满了,庭芳擦了把汗,这才想起纱幔后面坐着的那位谢小姐一直没有言语,心里的气瞬间又涨高了几分,她懒洋洋的走到纱幔旁边,“姑娘,时辰不早了,起来沐浴吧。” 纱幔后的人影动了动,站起身掀开帘子,从后面走了出来。庭芳从头到脚的打量了她一番:脸虽然生的不错,可是这一身登不上台面的布衣布裤,丢在人群里都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也不知道爷是怎么看上眼的。她心里突如其来的一阵窃喜,对了,大鱼大肉吃烦了,也会想着吃几口清粥小菜,爷应该就是图个新鲜,过几天啊,就翻脸不认人了。 想到这里,她也不伸手搀扶,而是向木桶一指,“姑娘,您是要我伺候,还是自己洗?”问过之后,她捂着嘴笑了两声,“看姑娘这样子,也不像是被伺候惯的,不过还是我来吧,您应该十天半月没洗过澡了,身上的泥垢都几寸厚了吧,我怕您自己一人洗不干净。” 谢小玉没多言语,淡淡说了句“有劳了”,便自己脱下衣物走进木桶。 庭芳见她不与自己计较,心里倒更不是滋味儿起来,心想难道你真的把我当成丫鬟不成,怕与我争执失了身份?这么想着,她便气鼓鼓的走过去,有一搭没一搭的朝谢小玉身上撩着水,脑子里却渐渐构出一个恶念。 “姑娘,这水有些凉了,我再给你蓄上一些吧。”她冷不丁的问出一句话,还没等人答应,便端起刚送来的一盆热水,整个浇在谢小玉的肩头。 谢小玉肩膀轻轻的瑟缩了两下,白皙的皮肤顿时红了一大片。 庭芳很是得意,嘴上却惊叫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大意了,一个不小心,竟然将水浇到姑娘身上了,姑娘,你伤到没有,快让我看看,哎呀,竟然烫红了,要是让爷知道,还不知该怎么心疼呢。” 谢小玉慢慢转过头,黑玉似的眼珠子正对上庭芳不屑于掩饰挑衅的双眼。 她笑了,笑得温柔可亲,好像对面是体己的亲人,“我没事,好姐姐,你不用介怀,比这更烫的我都受过,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庭芳的虚伪僵在脸上,她的背后没来由的卷起一层冷汗,透过皮骨,渗进心脏,将心跳都压慢了。 第十五章 炙肉 笑声,持续一阵,断上一阵,有时飘在高高的屋梁上,探头探脑的朝下窥视着,有时潜在床榻下面,对着床板,在庭芳的耳边轻声低诉着什么。 庭芳打着冷颤从梦里惊醒,刚歇上一口气,就看见一个人影从窗前轻飘飘的走过去,看样子,倒是很像那谢小玉。她“嗵”的坐起来,方才还压在心头的恐惧顿时消失无踪了,只剩下满是恶意的猜想:她半夜起来做什么?莫不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珍奇异宝,所以想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拿走一两个?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身上充满了力气,翻身下床,汲着鞋子就跟了出去。 走到门外,她趴在栏杆上朝下望,发现谢小玉只穿着中衣,朝院子的北边走过去。庭芳挑挑眉毛,“那不是灶房吗?难道这丫头饿了,半夜偷食吃?”她冷哼一声,“刚才在校尉面前还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筷子都不动一下,原来竟是装的,没想到,我竟小看了她。”这么想着,她也悄悄的溜到楼下,朝灶房的方向走去。 灶房的门果然开着,可是里面没有光,黑漆漆的一片,就和庭芳预料的一样。她轻笑了两声,走进灶房里面,借着从窗中漏出的一缕月光朝存放食物的橱柜望去。 柜门开着,这也和她想的一样,只是,那里半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两扇柜门和里面浓得化不开的一股子黑。 庭芳一愣,又朝别处看了看,可是灶房其他地方尽可一目了然,并无谢小玉的身影。 那么整间灶房中唯一可能藏人的地方就是橱柜了,庭芳又一次将目光转过来,直直的望向那团凝固了似的的黑暗。她不怀好意的笑了两声,声音兴奋中带着颤抖,“谢姑娘,这大半夜的,你藏到这柜子里是做什么呀,若是饿了就尽管吩咐我,这么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似的,说出去不好听的。” 说着,她便朝前走近了几步,来到橱柜旁边。 耳边传来一阵压低的抽泣,庭芳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于是心里的得意又蹿高了几分,她半蹲下身子,“谢姑娘,你哭了,哎呀,是我吓到你了吧,真是对不住了,你快出来吧,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说到“吃了你”这三个字,庭芳的心里突然“咯噔”一声,半蹲的膝盖一瞬间变得很酸,酸的要支撑不住她的上半身似的,可是她还是保持着这个僵紧的姿势,一双眼睛不由自主的朝柜子里面望去,嘴唇微微张开,似乎彻底合不上了。 不对劲,这柜子里明明塞满了食物,今天吴婶还和她抱怨,说爷为了迎谢小玉回府,恨不得把新安城的好东西都搬回来了,她好容易才将柜门关上。 可既然如此,柜中怎还容得下一个人? 抽泣声又一次从橱柜里传出,庭芳猛然瞥到一团白糊糊的影子贴在柜子顶端,正像一滩水渍似的朝外面涌过来。紧接着,她刚从喉咙里发出的尖叫声被什么东西给堵上了,堵得死死的。 吴婶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嘴里嘟嘟囔囔说了句什么,又陷入了沉睡,若是她醒着,就会发现本应漆黑一团的灶房里,慢慢升起了一团火光,那光红得妖冶,时不时还传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灶房的空气中,也渐渐溢出了一股油脂燃烧的味道,气味一点点的从窗子和门缝中渗出来,弥散在整间院落中。 天光微亮时,谢小玉就被一声尖叫声给惊醒了,她睁开酸涩的眼睛,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屋外。刚来到檐廊上,就看到吴婶从灶房里连滚带爬的钻了出来,那满脸惊恐的样子,活像是大白天见了鬼。 谢小玉来不及问,慌慌忙忙的跑到楼下,一把拽住还在地上乱爬的吴婶,高声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吴婶抬起头,话却全部噎在心口,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指头朝灶房的方向一指,然后翻身坐在地上,嘴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说个不停。 谢小玉看了眼北面的灶房,发现有几丝黑烟从里面飘出来,在空气中越变越淡,化成一层灰蒙蒙的薄雾。 她心下纳罕,双腿不听使唤的朝灶房走过去,身前,为了迎她进门而高高挂起的两排红灯笼,在清晨稀薄的雾气中随风摆动,像是在对她挥手一般。 刚走到灶房门口,谢小玉便闻道一股香气,她停下了脚步,脑中飘过一个字:肉。而且是烧焦了的肉,可是谁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烤肉呢。 这个问题很快便有了答案,因为她猛然瞥到了一双脚,那双脚穿着粉色的绣鞋,鞋面上是两朵荷花,红蕊黄芯......脚横在灶房的门槛处,脚面蹦的笔直,脚尖像横着的两把刀片,尖的吓人。 谢小玉倒抽一口气,手紧紧的抓住门框,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她认得这双鞋,它是庭芳的,昨天她还还向自己炫耀,说这鞋子用的是蜀锦...... 顺着鞋子朝上望去,依次是腿、腰身和胸脯,再往上呢,就是庭芳最最珍惜的脸蛋了,可是它现在,应该是在哪里呢? 谢小玉双手紧握成拳,吸了口气踏进灶房。她终于知道那肉香是源自哪里了,庭芳的脑袋整个塞在灶台里面,以脖子为基线,分成完全不同的两截。 灶台里余火未尽,还时不时朝外喷出几点火星,而庭芳的脑袋就是这火星的来源。她的头颅现在就是一个红里透着黑的肉球,五官全部黏在一起,什么都分辨不出,头发全被烧光了,只剩下几根,卷曲的像钢丝儿一般,插在光秃秃的头顶上面,怪异又可怕。 恍惚间,谢小玉仿佛看到她的身体动了动,斜压在腰下的手臂艰难的抽了出来,食指微微蜷起,缓缓指向自己:“蝴蝶......蝴蝶......” 谢小玉眼前一黑,身体直直的落到门槛上面,陷入到一片虚无的黑暗中。 第十七章 断情 红毓轻轻的将门关上,搀着秦夫人慢慢朝楼下走去,见她眉宇不展,便问道,“夫人,难道,您在担心这个谢小玉?” 秦夫人扶住红毓的手背,她的指尖冰凉,红毓于是赶忙将一个暖壶塞到她的手掌里。 “这么多年来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是因为自己没有子嗣,已经给旁人落下了口实,二来我也知道校尉他从没有真正在那些女人身上上过心,即使有,也不过是十天半月的热乎劲儿,过了也就过了。可是这次,我却觉得和以前不同,你看校尉的眼神,显然是动了真心。而且,对庭芳的死他连问都没问,就让人草草的将尸首拉走了,就是怕吓到了那个谢小玉。”秦夫人微微摇了摇头,转过来看着红毓,“你给我把西院盯好了,虽然我贵为侍御史嫡女,位子不可能不保,但是爷若将她娶进门,再生个一子半女,咱们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恐怕所有的风光都要被这个谢姑娘抢走了。” “可是夫人,校尉他一直颇敬重您你,和您相敬如宾,怎么可能因为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女子,而冷落过了您呢。” 秦夫人从鼻子里哼出悲凉的一声,“敬重?世上哪个女人会想要丈夫敬重自己?更何况,他只是忌惮我爹在朝中的势力罢了。红毓啊,你还年轻,不懂这些,不过你要记住,男女之间,吵吵闹闹才是真情,所谓敬重,说难听一些,就是生分而已。” 红毓见她说的伤感,也不敢再多提此事,她搀着秦夫人走下楼,刚来到院中,便见秦应宝贴身的小厮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冲她们行了一礼后,就向楼上跑去。 “什么事这么急,猴儿似的,也没个规矩。”红毓厉声问他。 那小厮定住了,转身又行了个礼,“回禀夫人,是......是......” “是什么?难道这府里还有夫人不能知道的事吗?”红毓骂了一句。 “不不不,其实是那......那谢姑娘的相好找上门来了,正在门口闹着要人,还说,若是秦府不把人交出来,他就要......报官。” *** 裴然被几个小厮押在秦府门前,朱红色的大门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脑袋中如今也是一片红色的混沌,只有一点清晰的念头,那就是要把小玉抢回来,除此之外,所有的事情都变成了浮在空中的虚无。 大门被从里面推开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出现在两扇门中间,谢小玉穿着素雅的月白色长裙,看起来就像一枝遗世独立的白梅。 裴然心里一动,用力挣脱扯住他的几条胳膊朝那个身影走去,还没来到台阶,小玉的身子却被后面一个高大的人影遮盖住了,是秦应宝,他看着裴然,嘴角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然后缓缓抬起一只胳膊,搭在小玉柔弱的肩头,“娘子,既然他如此倔强,软硬不吃,你就索性一次跟他讲明白,让他也死了这条心。” 娘子......裴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小玉不是自己未过门的夫人吗,怎么秦应宝现在将她搂在怀中,还口口声声叫她娘子? 他看着小玉,眼眶由红变白,整张脸都透着隐隐的青光。 “裴然哥,你回去吧......”谢小玉嘴唇翕动了两下,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 什么? “我已经是校尉的人了。” 裴然没动,秦应宝得意的笑了两声,搂着小玉重新回到院内,大门“咚”的一声重新关上了,将两人彻底的隔断开来。 门响声惊动了裴然,将他从缥缈的神智中拉了回来,他疯了似的奔到大门旁边,用力的拍着、撞着、踹着,一下又一下。 门口的几个小厮也不理他,各个揣着手看热闹。 “甭费劲了,被我们校尉相中的女人,哪个不是头几天犟那么几下,后面就都千依百顺了。” “这姑娘有福气,校尉玩了那么多女人,也没有一个要娶进门的,这可是头一份儿。” “吃惯了山珍海味,遇到清粥小菜,倒是停不了嘴了,啧啧......” 裴然听他们侮辱小玉,不顾一切的朝那几人冲去,还没近身,就被他们用长棍撂倒了,粗棍一下一下的打在他的背上、腰上,他却像不知道疼一般,动都不动,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子。 站在门那边的小玉听到沉闷的击打声,泪水忍不住奔涌而下,她怒目盯着秦应宝,“我已经依你所言,和他了断了情分,难道你的手下还要将他打死不成?” 秦应宝冷笑一声,“娘子,这你就不懂了,只有身体吃到痛了,心才会清醒,索性让他痛心彻骨一次,他才能彻底将你忘了。”话毕,他又意味深长的看了谢小玉一眼,见她仍站着不走,便一人朝内院走去。 秦夫人接过红毓递过来的药丸,配水服下了,方才问道:“怎么样了?” “那裴然被打了个半死,最后被自己的妹妹给架走了。” 秦夫人将茶杯“哐”的放在桌上,“什么?裴然被伤成那样,那谢小玉竟然没闹?” 红毓摇摇头,“听说......校尉用她父亲要挟,说她若是不听话,便杀了那谢老爷子。” 秦夫人握着茶杯,眼珠子在眼眶下面转了几圈,嘴里冷哼一声,“想绝了那裴然的念头,方法不知有多少,他让那谢小玉亲口去说,无非是心里嫉妒她对裴然的情谊罢了,看来,爷这次是真的陷进去了。” “夫人,那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让她威胁到您的地位吧。” 秦夫人抬起眼睛,声音冷得让红毓有些害怕,“那谢小玉最重视的是什么?” “裴然的情分断了,她最重视的当然是谢老爷子了。” “若是谢老大死了呢,她是不是就生无可恋了。” 红毓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安排。” “等等,”秦夫人叫住了她,“庭芳的死,你也要查明白了,她死得这么蹊跷,说不定真是被人谋害,万一真是谢小玉所为,倒是省了我们亲自动手了。” 第十八章 疑虑 “常远总算是肯进食了。”蒋惜惜望着正在一口一口扒着饭的常远,欣慰的说道。 “口味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哪怕记忆因为某些事情受损,对味道的记忆却是不会消失的,常远吃惯了春梅做的饭菜,说不定还能从这些常吃的菜里面找到一些被他遗忘的记忆。”程牧游在一旁轻声说道。 “可是若他真的回忆起了一切,不知道对他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 “就算回忆残忍,也不能就此将它遗忘掉,否则,他的后半生只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程牧游的语气愈发的沉重。 蒋惜惜觉得他话中有话,却没有多问,因为迅儿已经吃完饭了,他回过头,向窗外眨了眨眼睛。蒋惜惜冲他挥挥手,他便走了出来,轻轻的将门带上。 “爹,我厉害吧,常远终于肯吃饭了,我告诉他,你说千事万事,吃饭大事,他便听了我的,吃掉了两碗饭呢。” 程牧游没有揭穿他,反而赞许的摸摸他的脑袋,“你要再接再厉,哪天常远要是愿意说话了,我给你记头功。” 迅儿高兴的一蹦老高,程牧游宠溺的笑笑,“惜惜,你在这里陪他们,我还有事,先回书房了。” 见程牧游走远了,蒋惜惜才将抱着自己荡秋千的迅儿提拉起来,“这么开心啊,收到老爷的压岁钱都没见你乐成这样。” 迅儿从她身上滑下来,歪着脑袋说道,“我没有见着祖父啊。” “你前几日去汴梁,竟没有给你祖父请安去吗?老爷最近身体不适,出不了门,大人应该带你回府才是啊。” 迅儿摇摇头,“我这次去汴梁,就和爹爹住在旅馆中,并未到祖父家里去。” 说完,他便挣脱了蒋惜惜的怀抱,跑进屋里找常远去了。蒋惜惜一个人愣在原地:大人和迅儿人已经到了汴梁,却没去见老爷,这成何体统啊,平日倒也算了,前几日还是年假,怎么能不去家里看一眼呢,难道,大人不想让老爷知道自己去了汴梁不成?怎么可能呢,这远亲病重,老爷一定是最先知道呢,他又怎会不知大人去了汴梁? 这么想着,她便想叫迅儿过来把事情问个清楚,可是刚欲开口,却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我这颗榆木脑袋,跟在大人身边这么多年,还是不能参透他的心事,既然如此,索性放开手,大人做事自有他的理由,我能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不错了。” “人没找着?”程牧游看着史今。 “没有,我们按照大人所说,在出城的各个方向兵分几路去寻找,可走了三日,还是未能寻得那田老头儿。” 程牧游摸着下巴,“怎么可能?他一个老人家,还推着板车,无论如何三天时间也足够你们追上他了,怎么会连人影都没看到,难道插上翅膀飞了不成,是不是沿途没看仔细?” 史今两手抱拳,“是属下办事疏忽了,属下再派人去寻他,这次定将那田老头找出来。” 话毕,他便大踏步朝门口走去,程牧游在身后那叫住他,“等等,城里面也不要放过,要是他没有出城,你们可不就是竹篮打水了吗。” 史今抓抓脑袋,“没有出城?那他会去哪里,又为何要躲起来呢。” *** 推开西厢房的柴门,红毓就先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身边的吴婶瑟缩了一下身子,朝旁边躲了躲,“姑娘,真的要进去吗?” 红毓用手帕堵住鼻子,“来都来了,怎么能不进,夫人还等着我回话呢。”她嘴上说的强硬,却一伸手将吴婶先推进门内,听到里面没什么动静,才抬脚踏进门槛。 庭芳的尸身被随便扔在地上,蔽体的草席已经散开了,她就这么趴在地上,呈一个“大”字的形状,她的头发全被烧光了,整个头颅就是一个黑不溜秋的肉球,让人不忍直视。 吴婶躲在角落里,手掌捂着侧脸,连余光都不想落在庭芳身上,“姑娘,你看,她就和我说的一样,头被烧得都认不出了,你还非让我跟过来做什么呀?” 红毓让她一起过来本是为了壮胆,现在看她这副模样,也只能在心里骂了句废物,自己踱到庭芳的尸身旁,缓缓蹲下身子。她的目光落在庭芳的脖子上,那里虽然被熏的一片灰黑,却没有被勒过的痕迹,再朝上看,头上虽然已经烧得皮开肉绽了,但是也没有特别明显的伤痕。 可她没看到正脸,终是不死心,于是冲吴婶喊道,“让你来帮我,你倒像主子似的在一旁看着,快过来,帮我把她的身子放正。” 吴婶不情愿的走了过来,别着脸,双手扶着庭芳的腰部猛地一掀。尸体“嗵”的一声翻了个个儿,重重的砸在地上,带起一阵灰尘。红毓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刚想将庭芳的正面仔细查看上一番,却听吴婶发出一声尖叫,连滚带爬的朝屋外钻去。 红毓被她吓得一个激灵,后脚就跟着她跑到了屋外,到了外面,她一把揪住吴婶的衣服,“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 吴婶的声音颤得差点连不起来,“庭芳......她.......她她没闭眼睛,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红毓舒了口气,照她后脑勺就是一下子,“还以为怎么了,这口气差点被你吓没了,没闭眼的死人多了去了,你也活了半辈子了,怎么就这么点胆子。” 说完,她便揪着吴婶重新走进西厢房,不过,在看到庭芳的尸体后,红毓那口刚舒缓过来的气息又一次卡在喉管中,上不去也下不来。 庭芳的脸正对着她,两个眼睛微张着,露出半截子眼白,眼球在被烧焦的皮肤的映衬下,显得尤其诡异。她的胳膊蜷缩在胸前,手指弯曲着,像鸡爪子似的,十根指头都对着自己,似是在对她诉说着什么。 “她是被吓死的,是被吓死的呀。” 吴婶猛地抓住红毓的手,在她背后发出一声尖叫。 第十九章 红烛 “我见过这种死法儿,我们乡下有个男的,就是被自己早死的婆娘给吓死了,那死状和庭芳姑娘一模似样的。”吴婶快吓哭了,指甲把红毓的手心抠的生疼。 红毓心里本就发毛,被她一哭,更是吓得心尖儿都颤了,她如今也不再想着交差了,赶紧走出西厢房,重重的把房门关上,将那股糊里带臭的味道全部堵在门的背后,这才猛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姑娘啊,我可没唬你,这庭芳就是被吓死的,你看她那模样,一定是见到了什么及其可怖的东西。”站在太阳下面,吴婶也镇定下来,开始昂首挺胸的发表自己的见解。 “放你的狗屁,被吓死,那她的尸首又是怎么跑到灶台下面的,难道是她死了之后自己爬过去的不成?”红毓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 “也是啊,我看到庭芳的时候,她的头是整个塞到灶台里的,除非是被人给塞进去的......塞进去,谁会这么杀人啊,真是狠毒啊,院子里除了我,就只剩下那位新来的谢姑娘了,难道是......” 话还没说完,院门却“咯吱”一响,被人推开了,谢小玉手里拿着个篮子,袅袅婷婷的朝两人走过来,到了吴婶旁边,斜看了她一眼,“婶子,我方才好像听到你在叫我。” 吴婶低头陪着笑,“没......没有,想是姑娘听岔了。” 谢小玉也不辩驳,就这么笑笑的看着她,盯得吴婶背后直发毛。 “谢姑娘,您来这偏房做什么呀,这里晦气,别沾染到你身上了。”红毓上来替吴婶解围。 谢小玉笑笑,“我虽与庭芳相处不久,但是她就这么死了,我还是觉得应该来送她一程,不能让她一个人这么孤零零的上路。”这话说的轻飘飘的,但是红毓和吴婶听在耳中,却颇不是滋味。说完,她便将目光从两人身上撤回来,推开西厢房的门走进去,将篮中的祭品一一摆好,然后双手合十,冲着庭芳模样怪异的尸身诵起经来。 见状,红毓忙拉着吴婶走出院子,两人一路走到花园才停下脚步。 “哎呦呦,可吓死我了,这谢姑娘可真不是一般人,对着那样一具尸首还面不改色的。” 红毓却掏出两锭银子塞进吴婶的手心,“帮我盯着她,有什么事即时向夫人禀报,若真的抓住了她的错处,以后还有你好的呢。” 吴婶嘴上一边说着我哪敢,目光却全部聚集在那两锭银光闪闪的银子上,末了,她憨笑着将银子收进袖口,“姑娘,说好了,我就帮你盯着她,其它的事情我不敢管也管不了,若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你也别为难我。” 红毓不耐烦的冲她点点头,兀自朝东院走去。 *** 月亮一点点爬到了树梢上面,吴婶坐在院中的那株枯死的核桃树下,望着楼上的窗子盯了很久。 今晚秦应宝要出去应酬,黄昏时专门过来看了谢小玉,他带了两个精心挑选的丫头过来,还吩咐吴婶每日要多做几道菜给谢小玉送上去,这才放心的出去了。可是还不到戌时,两个丫头便从屋里出来,说谢小玉让她们自己找乐子去,她要睡了,两人闲着也是无趣,便找了个借口溜出院子去了。 吴婶不敢走,她虽然粗鄙,但也知道吃人嘴短的道理,所以便一直坐在院中,盯着那扇早早就熄了灯的窗户看,半点也不敢懈怠。 风将头顶的枯枝吹得“夸啦夸啦”响,吴婶打了个寒战,刚想回房去添件衣服,却听到楼上飘来没头没脑的一阵笑,笑声清脆婉转,却不像是谢小玉的声音。她心里纳罕,遂向阁楼走近了几步,想将这声音听得仔细些。 可是声音没有再出现,阁楼上却突然亮起了一道红光,吴婶瞪大眼睛朝楼上望去,红光却“忽”的不见了,只留下两个黑黑的窗户。 看花眼了吗?她使劲的揉了揉眼皮子,然而手还未放下,红光又一次亮起,没过多久,又是倏地消失了,在黑暗中留下一道淡淡的红影。 这下子吴婶觉察出不对劲了,她想到东院去找红毓过来,但转念一想,若是她来了,异象却不见了,岂不是白费了自己的一番功夫。终于,对钱财的贪念战胜了恐惧,她蹑手蹑脚的踏上楼梯,手扶着墙面,尽量不发出声音的朝阁楼上面走去。 阁楼只有一层,楼梯修建的既不逼仄也不曲折,但是在这样一个不算狭窄的空间里,吴婶的心却像在打鼓似的,咚咚咚跳个不停,她觉得今天的楼梯异常的黑,月光仿佛被什么东西隔离开了,根本照不进这个空间里,黑暗一层层的凝聚,触动了埋藏在她心灵底部的恐惧。 “呼。” 又是一道红光,一下子将整道楼梯都照亮了,吴婶觉得自己脖子后面被一个凉凉的东西蹭了一下,她飞快的转头,可是光线在她扭头之前又一次消失了,只有眼角的余光瞟到了转瞬即逝的一缕黑。 是什么?头发吗?后面......为什么会有头发...... 到了这个境地,吴婶终于知道事情不对劲了,而且,它分明是冲她来的,像是一个事先设好的陷阱。 是她,她故意遣走两个婢女,还用这样怪异的红光诱自己上楼。 可是意识到这点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头顶上又被轻轻触碰了一下,和方才的感觉一样,吴婶吓得蹲在一层台阶上面,手抱着脸,闭着眼睛直叫救命,叫到最后,却变成了求饶。 “谢姑娘,不关我的事,是夫人和红毓姑娘让我盯着你的,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姑娘,不,姑奶奶,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过我吧......” “为什么不看一看呢,你不是好奇吗?”头顶飘下来一个不属于谢小玉的声音。 吴婶放下双手,鬼使神差的缓缓朝上仰起头。 谢小玉倒悬在楼梯上面,粗长的大辫子垂了下来,辫稍在吴婶的头顶上掠过来掠过去。 而吴婶之所以能将她看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她拿出了那支红烛,那支被她含在嘴里的红烛。 第二十章 鸟笼 谢小玉倒吊着,眉眼翘得快要立起来了,不像人,倒像鸟的眼睛。眼尾被她涂成桃红色,在烛火的映照下,美丽且妖异。 吴婶的牙床剧烈的撞击着,震得她耳朵都疼了,内心里仅剩下的那一点勇气总算发挥了作用,她突然站起身,扶着墙面踉踉跄跄的朝下跑,一边跑一边还叫着“有鬼啊,杀人了。” 可是才叫出两声,她的头皮就猛地一紧,整个人被拉的朝后面倒去,“砰”的一声摔倒在台阶上,她挣扎着要起身,脸上的肌肉却被一滴蜡油烫的猛然一抖。 谢小玉翻了个漂亮的身,两脚从半空中轻飘飘的落到台阶上,手上的烛台被托得稳稳的,烛火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照亮了她头顶那只蝴蝶玉钗。她一步一步的顺着楼梯拾级而下,来到吴婶身旁,屈身蹲下,一眨不眨的盯着地上的人看。 她的模样变了,虽然还能认出是谢小玉,但是眉眼却渐渐凝合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你......”吴婶抬起右手,哆哆嗦嗦的指着上面。 可是,还没等她说出第二个字,滚烫的蜡烛就猛地插进了她的嘴里,火焰像不会熄灭似的,顺着人体的油脂一点点的扩散。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渐熄,火星随着风飘得满院都是,一阵婉转的歌声从阁楼里面传出:“龙舟摇曳东复东,采莲湖上红更红。波淡淡,水溶溶,奴隔荷花路不通。西湖南湖斗彩舟,青蒲紫蓼满中洲。波渺渺,水悠悠,长奉君王万岁游。” 秦应宝一回府就先来到西院,看见阁楼上已经熄了灯,便冲两个小丫头问道,“姑娘睡了吗?” “回爷的话,姑娘今天身子乏,早早就睡下了。” 秦应宝咧嘴一笑,“也好,她明儿一早起来看到这些,肯定喜欢的不行。”说完,他便命随行的小厮们将今天在集市上买的鸟笼子一一挂起来,看着鸟笼挂的满院都是,他情不自禁的吹起了口哨。 “爷,你怎么知道谢姑娘喜欢这个?”一个小丫鬟不解的问道。 秦应宝得意的笑笑,“我今天专门问了谢伯,他说小玉从小就喜欢鸟,别人家的小孩在院子里瞎跑混玩,她就一个人站在树下和鸟儿说话,这才练就了这么厉害的技艺。我第一次见到她那天,就觉得这姑娘不像凡间的人物,倒像云彩上的仙子,虽然衣着寒酸,却一点也没有掩盖住她的芳华和气度......”说到这里,他又一次深深的望向阁楼的窗户,眼中深情流露,藏都藏不住,“明儿你们不要叫姑娘起床,我亲自来叫她,除了这些鸟儿,我还有另一个惊喜要给她。” 两个小丫鬟互相对视一眼,笑着答了声是。 秦应宝见心事被人看穿,竟有些不自在,于是甩开袖子,大踏步的朝东院走去。 *** 听秦应宝说有东西要送自己,谢小玉想都没想,就连说了三个“我不要。” 秦应宝挑起眉毛,“不要?你可要说到做到,将来不要后悔。”说完,他便冲门外打了个响指,随即,门被打开了,谢老大在一个丫鬟的陪同下走进屋来,几日未见,他看起来不但没有憔悴,精神倒还比以前好了不少。 谢小玉眼泛泪花,叫了声“爹”便冲过去,扑在谢老大的怀里。 旁边站着的小丫鬟笑着说道,“谢伯刚来府上时精神不是太好,校尉便找了大夫给他瞧过了,这不,吃了这几天的药,身子骨比以前好多了,校尉还说,以后就让谢伯搬来这里和姑娘同住,父女在一处,也方便照应。” “爹,她说的是真话?秦......校尉没有为难你吗?” 谢老大冲女儿摇摇头,刚想说些感谢秦应宝的话,心里突然又想到裴然,于是叹了口气,一时竟和谢小玉相望无言。 “你这丫头,上来就问我有没有为难人,我虽不是什么善人,却也不敢对岳丈大人无礼,你这么说,到让我好生没面子。” 谢小玉知道她没为难谢老大,心里已是有几分感激,现在听他如此说,便假意冷下脸瞪了他一眼,冲他伸出一个手掌,“你不是说要送礼给我吗?礼在哪里?” 秦应宝嘿嘿一笑,“看不出来,还挺贪心的。”说完,他顺势拉住谢小玉的手,不顾她的反对,将她拉出门外,“走,我带你出去看看,这礼保证合你心意。” 到了楼下,谢小玉终于挣脱开他的拉拽,刚想发火,耳边却传来阵阵鸟叫,嘤嘤成韵,千啭不穷。 她看着前面被布盖住的十几个鸟笼,脸上不由自主的浮起一层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秦应宝头一次见她笑,整颗心竟像插了翅膀,高兴的快要飞起来了,他得意的一仰脑袋,“谢姑娘,平日你总让别人猜谜,今天我倒要考考你,看你能猜对这笼中的鸟儿不能。要不咱俩打个赌,你赢了,我就答应你一件事情,若是我赢,你也要依我一件事。” 谢小玉斜睨他一眼,信步走到鸟笼前面,挨个走过去,嘴上说道:“须鴷、山椒、画眉、啄花、金鸡、黄腹角、红小隼......” 她在一个鸟笼前站定了,过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秦应宝一眼,“校尉还想唬我,这笼里是空的,根本没有鸟。” 秦应宝哈哈笑了两声,“许是它睡着了,姑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听不出来了吧。”他走到谢小玉身旁,深深的望着她,“要是猜不出,你就心甘情愿的嫁给我,如何?” 谢小玉的脸色由晴转阴,她扭头就朝回走,再也不看那鸟笼一眼。 “好了,算我错,”秦应宝举起两手拦住她,“今儿高兴,你就把这些笼中鸟全部猜一遍吧,猜错了,大不了敬我杯茶就是了。” 谢小玉被他逗得哭笑不得,只得又返回笼边,她将头凑在前面仔细听了听,”大人,这笼子里一定是空的,鸟儿就算是睡着了,也不是半点声音都没有的。” “那你这茶是端定了。”秦应宝大踏步走到鸟笼前,一把掀开上面的布头。 第二十一章 人头 看到笼中的东西后,后面两个看热闹的小丫鬟同时发出了一声尖叫,捂着眼睛躲到了核桃树后去。 谢小玉没动,鸟笼中的那个玩意儿正盯她,眼白翻出一半,充满了恐惧和恨意。 “小玉,别看。”秦应宝见她像尊雕塑似的站在鸟笼旁边,眼神也变得直直愣愣的,忙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别看,走,我带你回房。” 谢小玉强行挣脱了他的怀抱,她喘了几下,伸出手指指向前方,“大人,她嘴里红红的是什么?是烛油吗?” 吴婶的头正端端正正的摆在鸟笼里,像庭芳一样,被烧成了一个焦黑的肉球,只不过,她嘴巴微张着,里面有一坨已经凝结成块状的东西,红得吓人,红得耀眼。 秦应宝拉住谢小玉的手将她强行拽走,“回去吧,我给你和你爹换间院落,下午你们就搬过去,这里的事都交给我,你不要再管了。” 谢小玉一边走一边回头望向鸟笼,旁边的鸟儿也都受到了惊吓,在笼中上下扑腾着,想从里面飞出来,而那颗焦黑的脑袋,就放在最中间的笼子里面,像是某种诡异的祭祀仪式。 “蜡烛。”谢小玉拳头紧握,“为什么我今早发现屋里少了根蜡烛,而吴婶的嘴巴里面会有这么多烛油呢?”她看着身旁的秦应宝,想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但是嘴巴张了几张,终是没有开口,将它压在心底,变成一个反复折磨人的秘密。 *** “校尉,我看还是报官吧。”秦夫人将一杯茶递给秦应宝,轻声说道。 秦应宝咚的将杯子放在桌上,横了她一眼,“你怎么总想着报官,上次不已经跟你说明白了吗?” “可是,已经死了两个人了,现在府里人心惶惶,都怕那杀人的凶犯还潜伏在这里。”秦夫人看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 秦应宝冷哼一声,“凶犯?夫人索性说的再明白些,你是在怀疑小玉吧。” 见话已挑明,秦夫人便也不再掩饰,“校尉难道不怀疑她吗?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她来了之后才发生的,而且死的两个人都是她院里的,我也没说她一定就是凶手,但是总不能说她一点嫌疑都没有吧。” 秦应宝靠在太师椅上,二郎腿在半空晃了几下,“夫人啊,你可知道报官之后,官府便会彻查此案,到时候他程牧游隔几天便派几个衙役下来,在秦府搜查一番,你觉得自己承受的起吗?”他斜眼看着秦夫人,“我秦应宝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那么清白,到时候很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可是,侍御史大人应该也不是纤尘不染吧,万一把他牵扯进来,事情可就大了。夫人,你是个聪明人,利害轻重,想必还是能分辨的清楚的。”话毕,他拿起桌上的茶,一仰头全喝了下去,然后拍拍手,朝门外走去。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秦夫人才重重的坐在椅子上,手抚着额头,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红毓,你听到了吗,他为了那个卖艺的女人,竟然用我爹要挟我,他秦应宝虽不是靠着我爹才爬上这个位子的,但是或多或少也受了我娘家不少恩惠,他怎么能这么翻脸不认人?” 红毓帮她捶着背,“爷现在就是在兴头上,那谢小玉又是个狐媚子,过几天他玩腻了,自然还是能记得夫人的好的,您就别再生气了。” “兴头上?”秦夫人凄凄笑了两声,“以前我也总拿这个劝慰自己,可是红毓,你知道吗?他从未将我放在心尖上,一次都没有过,为什么全天下的女人都有可能得到他的宠爱,我却偏偏不行。”她又笑了一下,声音愈发凄凉,“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也知道答案,因为我是侍御史之女,所以从一开始他便是因为我的身份而娶我进门的,所谓情爱,不过是我的妄想罢了。” “夫人......” 红毓听她说的凄切,心里也难过起来,刚想再劝慰几句,秦夫人却冷笑了两声,从椅子上站起来,眼里的泪光被刀锋似的寒光取代了,“我本来还念她可怜,不想将事情做绝,可看现在这情景,再不下手,恐怕连自己的位子都难保了,红毓,选个合适的时机,先把那老的除掉,他走了,那谢小玉怕是也没几日好活了。” *** 一具棺材趁着夜色从秦府被抬了出来,几个小厮将它放到等在门口的板车上,又上前吩咐了车夫几句,车夫便急急的拉车远去,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里。 “尸体找全了吗?”站在台阶下面的那个小厮眼里全是惶然。 “找了半宿才找到的,府里各个院中都有,分成了五大块,我看这凶手啊,不光凶残,简直就是有病,这里有病。”另一个小厮指了指脑袋。 “庭芳才死没几天,这吴婆子就死了,还全是西院的人,听说校尉把那位刚进门的谢姑娘安置到南湘阁了,生怕她再出事。” “你这乌鸦嘴,快别瞎说了,让校尉听到了,仔细你的皮。” 说着,几人又朝旁边看了看,这才重新走回秦府。 裴然见他们关上了门,这茶从旁边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刚才的话他一字不落的全听在耳中,现在自是焦虑万分,生怕小玉的安危出现什么问题。他望着前面的高墙朱门,恨不得能变成一只鸟飞进去。 突然,心里生出一计,裴然的目光穿过高墙,“小玉,你等着我,出不了几日,我便来救你。 *** “晏姑娘,我带常远过来了。”伴随着一阵拍门声,蒋惜惜的身影随即闪进门来,她手上牵着个小男孩,他和迅儿差不多年纪,秀气的像个女孩子,眼神直直的,见了晏娘头也不抬,注意力似乎永远在自己的脚面上。 晏娘迎上去,手指刮刮常远的脸蛋,“远儿,我们见过面了,不过这位哥哥你并未见过,一会儿让他给你打一套猴儿拳,保你见了喜欢。” 第二十二章 发髻 窥望、攀登、摘桃、蹬枝、拼抢、吃桃、惊窜、入洞,右耳将所有猴拳的动作都耍了一遍,跌、扑、滚、翻,直打得气喘连连,躺在地上好久都没缓过劲来,然而常远还是看着自己的鞋面,两个眼珠子痴痴的,一动也不动。 晏娘趁着蒋惜惜自己吃茶,便走到院里询问道,“不行?你那灵眼惑人的本领也不管用了?” 右耳喘着气,话都说不连贯,“姑娘,我这灵眼可以改变记忆,这可是天下独一份儿的本事,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若有些人根本就没有记忆呢,或者说这孩子故意将自己的记忆藏起来了,你让我哪里使力去?” 晏娘有些同情的看着常远,“突然受到强烈的刺激,是有可能变成一个没有记忆的人,这孩子应该是目睹了双亲的死亡,心里那根弦‘嘭’的断掉了。” “那可如何是好?” “不能强迫他回忆,否则会适得其反,常远有可能永远现在黑暗的深渊里爬不出来。” “但他现在只会盯着自己的鞋子,哎呦,我刚才耍了半天拳脚,他都没和我对视一眼,可把我累坏了。” 晏娘笑了笑,进屋拿了个长方形的花绷子出来,蒋惜惜心里稀罕,也跟着她走了出来。晏娘坐在常远身边的石墩儿上,一手紧握花绷子,一手拎着根银针,针影飞快的在布面上下穿梭,五根修长的手指灵动轻巧,针线在她手下仿佛都有了生命似的,翻腾缠绕,让旁人看得眼花缭乱。 常远的目光也渐渐从鞋面上移了过来,他看见针线在一穿一拉的舞动着,不一会儿就组成了一株大柳树,树干虬曲,枝条刚刚生出嫩芽,奇怪的是,它似乎只有一边生有枝叶,另一边的枝条像被砍掉了似的。 “独臂。” 常远嘴里突然冒出这两个字,蒋惜惜刚想发问,却突然屏住了气:这孩子,竟然说话了,他自从到了新安府,便一句话也没有,每天就是迅儿一个人在对着他唠唠叨叨,他却半个字也不肯吐,可是现在,他竟然说话了,虽然是这么没头没脑的两个字。 “独臂?这名字倒起的好。”晏娘漫不经心的接过他的话。 “是爹爹起的,它说这柳树曾大病过一次,差点枯死了,没想过了几月,却又重新发起芽来,虽然只有一边,所以他便给它起名独臂。” 听他讲了这么一大段话,还提到了常押司,蒋惜惜更讶异了,不过晏娘却像见怪不怪似的,笑了一下,又接着刺起绣来。 这次她在柳树旁绣了个鱼池子,池子里养着一尾尾的锦鲤,五光十色,多彩多姿,每条锦鲤都被她绣的栩栩如生,好似随时摆个尾巴就能游走了一般。 绣到这里,将惜惜若再看不出她绣的是什么,那可就真的是个大傻子了。只是她不敢说,怕自己的话引起常远的不适,她的目光移到常远脸上,却见他并无什么异常,反而更加聚精会神的对着这幅绣品打量起来。 “这是爹的书房,嗯,旁边就是爹娘的卧房了......”常远在绣品上指指点点,晏娘绣一样,他便说一样,“桌子,椅子,没错,是三把,旁边,嗯,柜子......” 常远顿住了,眼神凝在柜子上面,黑溜溜的两个眼珠子上浮出一道光。 “远儿,柜子怎么了?” “那天......我也藏在柜子里......” 蒋惜惜一口气提在心头,久久都不敢放下,换做平时,她早焦急的追问过去了,可是现在,晏娘不做声的盯着常远,她便也不敢开口,只能静静的等待着。 “春梅.....春梅在跳舞,不是,不是春梅,是一个女人,我从未见过她,她的发髻......” “发髻和你平时见到的不一样是吗?” 常远点点头,“她的发髻像是一把打开的折扇,很大,后面却是散开的,上面,插着那把蝴蝶玉钗,玉钗......” “玉钗?”晏娘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她的声音明明很轻,却把常远吓得一个哆嗦,他也不再去看晏娘手中的绣品了,站起身走到蒋惜惜的身边,拉住她的手,目光落在门外,又变的和刚才一样又直又平,没有半点起伏。 “你想回去?”蒋惜惜轻声问道。 常远点点头,扯着她的胳膊朝门外走,他生的单薄,力气却不小,蒋惜惜被他带的走向门口,回头冲晏娘耸了耸肩,又指了指地面,意思是自己一会儿再过来。 晏娘望着常远的背影,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又拿起银针,在花绷子上面绣了个女人,她满头的乌发盘成了一个扇状的发髻,华丽又沉重,明显不是大宋女子的装扮。 “玉钗被她戴在头上,那这钗子分明就是她的了。”晏娘轻声嘀咕着,又拿起一团鲜红色的丝线,绣出了一支蝴蝶钗子,她冲那钗子轻轻吹了口气,钗子便立体了,从丝布上飘了出来,横在她的眼前。 晏娘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钗子,“不对,它怎么会只有一股呢?钗子不应该是两股的吗?它的另一半去了哪里?” 皱眉沉思之间,没发现程牧游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进来,默默的站在她的身后,“晏姑娘好手艺,绣的这只钗子竟和春梅描述的一模一样。” “程大人?” “失礼了,我听惜惜说你查出了一些线索,便急匆匆的赶了过来,连门都忘记敲了。” “没事,我也正想去找大人呢,”她正色看着程牧游,“大人,这蝴蝶玉钗真的如春梅所说,是单头单尾吗?” “玉钗,单尾?”程牧游眼睛一亮,“既然是钗子,那怎么可能是单尾,那不是成了簪子了吗?” “所以,这钗子只是一半,另一半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若是能找到另外一半,说不定便能知道这钗子的来源了,可是田老头至今还未现身,我们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啊。” “也不是完全没有。”晏娘望着花绷子上的女人,露出一个诡秘的笑。 第二十三章 听戏 “发髻,”她还未说话,程牧游已经找出了绣品上的破绽,“姑娘,这女人是谁?为何会梳着闽国的发髻?” “她就是玉钗的主人,也是我们要找的人。”晏娘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一蓬乌发,幽幽说道。 *** 秦府的大门敞开着,一群小厮在门口进进出出,有搬箱子的,有清扫地面的,有端茶送水的,偌大一个府邸,竟也被人挤得满满当当,很是热闹。 “今儿是什么日子啊,也不是哪个主子的生辰啊,怎么校尉把戏班子都叫到府上来了?”一个新来的小厮看着川流不息的客人,乐呵呵的向旁边的人打听。 “什么日子都不是,我听说啊,校尉为了逗那位新来的谢姑娘开心,这才请来了戏班子,这叫什么,烽火戏诸侯?不是不是,千金难买红颜一笑?哎呦。” 他被人狠狠的在腰上掐了一把,“你小声点,让夫人听到了,以后没你好果子吃。” “嗨,现在全府的人都知道校尉最宠那位谢姑娘,都上着杆子找她献殷勤,大夫人那边,对付对付就行了,这又叫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 “别装秀才了,干你的活去吧,今天府里人多,都仔细着点,可别出了什么岔子。” 小厮们答应着,四散着走开了,红毓从一根廊柱后面走出来,嘴里嗤了一声,“一个个都是见风使舵的兔崽子,我看过了今夜,你们能找谁哭去。”说完,她向四周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才小心翼翼的朝南湘阁的方向走去。 如她所料,南湘阁里没有别人,谢小玉同她爹正在花园子里赏花,整座院落里就只剩下了一个烧火的小丫头沁儿。见她过来,那小丫头冲她使了个眼色,便走开了。红毓于是走进灶房,将用油纸包裹着的一点红色的粉末倒进了灶上的砂锅里。 走出来时,沁儿有些紧张的搓着手,“红毓姐姐,他死了,校尉找到我头上来可怎么是好?” 红毓瞪她一眼,“不是早告诉你了吗?有什么事夫人会担待着,你就放心吧,记住,那药看完戏后就让他服下,千万别出了什么岔子。” 谢小玉坐在花园中心的凉亭里,眼睛直直的盯着手心里的杯子,杯中的茶水动了动,映出了一个人影来,那人微微的张着嘴巴,舌头上面插着一根红烛。谢小玉“啊”的叫了一声,一把将杯子推到,茶水顺着桌面淌到地面,将她的绣鞋浸透了。 “小玉,”坐在对面的谢老大站起来,用袖子在桌上抹了抹,然后担心的看着女儿,“你这是怎么了,一直心神不宁的,快让爹看看有没有烫到?” 谢小玉缓缓起身,声音抖得穿不起来,“庭芳死后,我发现自己的中衣上粘了黑灰,当时还不是很在意,可是......前几日屋里的红烛不见了,吴婶的嘴巴里却满是烛油......”她转过身,一把拉住谢老大的手,“爹,你说,她们两个会不会是我杀的?” 谢老大看了一眼在旁边赏梅的小丫头,赶紧示意女儿住嘴,“你可别乱说啊,杀没杀人,你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让人听到了,可怎么了得?” 谢小玉合上眼睛,“是啊,为什么最近我常忆不起自己做了什么呢,脑子里好像有大片的空白,是不属于我的......”她用拳头狠狠的敲了几下脑壳,“爹,我这是怎么了,每天都浑浑噩噩的,像是丢了魂儿一般。” 谢老大紧紧握住女儿的手腕,“你突遇变故,脑中混沌不清也是正常的,”他叹了口气,“我心里其实有句话想对你讲,却又觉得对不起裴然那孩子,所以一直没说,只是你看,现在事情已成定局,你我父女根本不可能离开这校尉府,而且昨日校尉他专程找到我,说想把你纳进门,做他一房妾氏,我才了解他对你并不是一时兴起。你倒不如顺了校尉,或许从此安定下来,你的心魔也能就此除去了。” 谢小玉脸色一凛,“我与裴然有婚约在先,若现在再嫁给校尉,那岂不是让人笑话,爹,这话以后就不要再讲了,我谢小玉就是死了,也不会嫁给他秦应宝的。” 秦应宝站在一株高大的树丛后面,将谢小玉的话一字不漏的听在耳中,他的面色渐渐黯淡下来,眉宇间的神采瞬间消失无踪,他将刚采的那只白梅扔在地上,黯然的转过身,失魂落魄的走出了花园。 *** 是夜,整个校尉府被装扮的张灯结彩,绮丽非凡,戏台搭好了,上面铺着大红的地毯,地摊上摆放着平面鼓、笛、拍板,就等着演员上场了。 戏台下面坐满了人,秦应宝和秦夫人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间,旁边都是请来的贵客,丫鬟小厮们则在一旁端茶递果子,忙的不亦乐乎。 “秦大人,听说你最近新得了一位美人,怎么没见她人啊?”旁边的人过来和秦应宝寒暄。 “她身体有些不适,可能来不了了。” 话还没说完,门帘忽然被掀开了,谢小玉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走进门来,只见她身上穿着真红穿花凤的衣服,脚踏一双如意牡丹的绣鞋,常梳的大辫子不见了,一头黑发盘成了一个扇形的发髻,样子有些怪异,却掩饰不了她的美艳。发髻上面插着那只蝴蝶玉钗,透亮的,仿佛能滴出血来。 “呦,这就是那位谢姑娘吧,果然是难得的美人。”众人的目光全被谢小玉吸引住了,一时间都站起身来,对着那个娇俏的身影交口称赞。 秦应宝也盯着她,透心的凉又被捂出了一点温度:她不是说不来的吗?为什么又出现了,还是这样一副盛装打扮的样子,难道她这么快就回心转意了吗? 谢小玉径直走到秦应宝面前,微微上挑的眼角向下一弯,投给他一个风情万种的浅笑,“校尉,我是不是来晚了,这厅里人都坐满了,要不,玉儿还是回去吧。” 第二十四章 戏里戏外 说完,她便转身要走,秦应宝一把捉住她的手,“回去做什么?让人加把椅子就是了。” 旁边的小厮听见了,忙不迭的搬了把椅子过来请示,“校尉,这椅子您看摆哪儿?” 秦应宝头都没抬,只盯着谢小玉的一双凤眼,“还能摆哪儿,小玉当然是挨着我做。” 那小厮答应着,赶紧把椅子放下了,谢小玉款款坐下,手指还和秦应宝缠绕在一起,半刻也没有分开。见此情景,宾客们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还没过门呢,就已经和大夫人平起平坐了。” “要是过了门,再生个一子半女的,我看呀,这校尉府的女主人可从此要换人咯。” 这些话红毓全听在耳中,她偷偷看了一眼身旁坐着的秦夫人,见她将背挺得直直的,面无表情的看着舞台,和身旁那两个打得火热的人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红毓心里一寒,眼中差点滴下泪来,好在“哐”的一声响,演员们从幕布后面走上台来,将门厅里的一切砸的烟飞云散。 先演出的是扑旗子、蛮牌、抱锣、硬鬼、舞剑等节目,然后是杂剧演出,台上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五人依次登台,戴簪花幞头,穿圆领长袍束带,脸上被油彩抹的看不出样子,一并站好,借装为山东、河北村叟,将村落野语模仿的惟妙惟肖,逗得台下笑声四起。 站在最边上的那个高个子男人头戴展角软巾,身着短衫,坦胸露腹,乳脐毕现。他左手托一鸟笼,内有小鸟,他伸手逗鸟,鸟便叫上几声,再逗,鸟便闭紧嘴巴再也叫,无奈,男人只得学了几声鸟叫,那小鸟这才在笼中飞上飞下,跟着他叫起来。 秦应宝用胳膊肘顶了顶谢小玉,“嗨,遇到同僚了。” 小玉没理他,只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男人,那男人表演完了,便也看着她,看着看着,眼中竟有泪光。谢小玉轻佻的冲他一笑,伸手抱住秦应宝的胳膊,把头轻搭在他的肩膀上,秦应宝心下一动,也靠过来,闻着她颈中的香气,一时竟如坠梦里,身边的一切仿佛都不见了,这世上,只剩他和她,就这么永远靠在一起,直到天老地荒。 裴然捧着鸟笼站在台上,眼睛酸涩的快要睁不开了,却还是不能将目光从台下那一对人身上瞥开:竟是自己多虑了吗?小玉现在穿金戴银,过得不知道比以前好上多少,枉他还想着救她脱离魔窟,殊不知,外面才是她的魔窟。他颓然的笑了笑,声乐还未结束,便寂寂然走下了舞台。 夜深了,外面刮起了寒风,虽然手上握着两个暖炉,秦夫人还是不免打了个喷嚏。谢小玉不冷,她的手被秦应宝握着,手心都捂出了汗,黏黏滑滑的。 “夫人,我去给您拿件披风吧。”红毓请示了一句,秦夫人点点头,她便起身朝门厅外走去。 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外面,谢小玉也将手挣脱出来,“有些闷了,我想出去转转。” “我陪你。”秦应宝刚起身,却被她轻轻压了回去。 “不用,我就随便转转,这么多宾客都在,哪有主人走了的道理。” 秦应宝还想再说些什么,谢小玉冲他撒娇似的一笑,“就一会儿,爷不会怕我和别人跑了吧。”他被这个笑容弄得神魂不在,除了点头答应,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果然如她所说,不到半个时辰,她人便回来了,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暖炉,便继续依偎在秦应宝身旁,同他一起盯着戏台。台上的戏眼看就要结束了,谢小玉也有些倦怠,眼皮子一眨一眨,昏昏欲睡的样子。 “刚做什么去了,累成这样?”秦应宝勾着她的下巴。 谢小玉手指朝他心口一点,“想你呗。” 秦夫人有些看不下去了,她起身作揖,“红毓这丫头说去拿披风,可也不知道到哪里玩去了,我觉得有些冷,先告退了。” 秦应宝刚想回答,台上又是“哐”的一声,戏,终于演完了。 他打了个呵欠,懒懒的看了秦夫人一眼,“一起走吧。” 三人和宾客们寒暄完,便一同朝门口走去,丫鬟们掀开门帘,提着灯先走出去,灯笼的光把幽黑的庭院照成暗黄色。一阵风吹过,将正对着大门的那株梅树吹得晃了几晃,领头的一个小丫头揉了揉眼睛,灯笼朝上举了举,“那是什么?” 梅树的枝条上插着一个圆形的东西,向下滴滴拉拉的淌着液体,将树枝压得咯吱作响。 又是一阵风冲过来,将浓重的血腥味带到众人的鼻中,与此同时,站在最前面的小丫鬟手一松,灯笼落地,火光在地上跳了几跳,灭了。树枝也终于受不了压力,“啪嗒”一声断掉了,那个东西从高处落下,在地上滚了几个圈,正正好停在秦夫人的面前。 红毓的眼睛朝上翻着,一对乌黑的眼珠子瞪着她,眼白在灯火的映照下一会儿红一会儿黄,来回变换着颜色,流光溢彩。 秦夫人站着没动,她紧咬着下唇,五指抓得死死的,将手掌抠出了一道血痕。旁边的谢小玉却叫了一声,身子一软倒在了秦应宝的怀中。 *** 裴然坐在桌子旁边发呆,旁边的水由热变凉,他也没喝上一口,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方才在秦家发生的事情:今晚那里死人了,死得是个丫鬟,她的身体被卸成了五块,每一块都插在不同的树上,像被筷子穿起的肉丸子。 可即便现场如此惨烈,秦应宝却没有报官,反而给了戏班子每人一块银锭,要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件事情说出去,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他在护着谁吗? …… 是她吗? 裴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在狭小的房间中来回走动,末了,他仰起头,又一次回忆起今晚在花园看到的那个场景:谢小玉跟在那个叫红毓的丫头身后,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是踮着脚尖在走路,一双眼睛像猫似的,警惕且充满杀意。 第二十五章 目击 两人在高墙处转了个弯,就消失不见了,裴然追过去,发现前面是一座华丽的庭院,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再往里走,眼前赫然立着一座三层高的楼阁,纤巧秀丽,一梁一柱都雕着古画,窗棱像是一朵朵凸起的花朵,花瓣由浅至深,每一朵都不一样。 “这里应该是秦夫人住的院落了。”他心里默然道。 院子里面没有掌灯,丫鬟们应该都看戏去了,裴然盯着楼上黑洞洞的窗户,心里忽然有些紧张:红毓来这里是正常的,她本就是秦夫人的贴身丫鬟,但是小玉悄悄的跟她进来又是做什么呢? 正想着,二楼突然红光一闪,似乎什么人把油灯点亮了,裴然朝上看,发现窗户里映出了红毓的身影,她弯着腰站在一个衣柜前面,正在里面翻着什么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裴然心里那股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他紧紧的盯着红毓,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渐渐变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每跳一下,都僵的发疼。 突然,油灯的火苗像是被一股风冲撞了一下,晃了两晃,屋里暗了一下,紧接着又亮起来。裴然看到红毓慢慢站直了身子,两臂朝后压去,紧紧的抠住后方桌子的边缘。 灯火又是一晃,一双手从柜子里伸出来,顺着红毓的腰身一点点爬上她的胸腹、脖子。 裴然的心脏突然解除了禁锢,他猛吸了几口气,不顾一切的朝楼上跑去。 那双手......那双手...... 跑到三楼,灯火却熄了,裴然看着窗棱上的花瓣,它们每一朵似乎都变成了索魂的鬼手,在冲他轻轻的挥动。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发现自己一步步走近了窗子,探着头朝里面望,他想知道那个人是谁,是不是他心里想的那个人,不然这辈子都不能安生。 然而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没有红毓,也没有她,裴然稍稍松了口气:不是她,她不在这里,太好了......可是,刚才自己分明在楼下看到红毓的,怎么屋里没有人呢? “喂,你是谁啊?在楼上做什么?”楼下巡夜的一个家丁冲上面喊道。 裴然扭过头,涂满油彩的脸勉强拧出一个笑,“我是戏班子的,这园子太大,我走迷了,还请您将我带回戏台去吧。” 那家丁不耐烦的招招手,让裴然赶紧下来,他转过身,脊梁骨却又冷不丁的升出一股寒意,总觉得屋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冰冷的,充满着恨意,目光像钢针似的扎在他的后背上。 又一次回头,他终于捕捉到了窗子里的某样东西,暗红的衣服,上面绣着一只凤。 “喂,我说你怎么还不下来。”叫声又一次传过来,那衣服倏地不见了,窗户里又变成了一团黏糊糊的黑。 裴然怕自己的身份被人发现,只得跟他回去。可是谢小玉的模样却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着,久久都不愿散去。 他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骇人、阴沉,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他本来还在为她亲近秦校尉的事情伤心欲绝,现在却变得疑虑重重起来,后来看到红毓惨不忍睹的尸身,就更加起疑了,他总觉得小玉换了一个人,那个亲昵的靠在秦应宝身旁的不是她,那个跟在红毓身后的也不是她。 可是,真正的谢小玉去了哪里?她是被什么人藏起来了吗? 裴然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有那么一瞬间,他起身就想去报官,可走到门口,又返回来坐下了,他抠着自己的指甲:万一,万一人真的是小玉杀的,那她岂不是要身陷牢狱,甚至要变成铡刀下的一缕香魂。想到这里,他又颓然的倒在椅子上,望着上面的房梁,心下一片茫然。 *** 南湘阁门外,秦夫人死死的盯住秦应宝的背影,等待他的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回过头,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坚毅,“不能报官。” “今天府里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大人以为能瞒到几时?”她咬着嘴唇,从牙缝中憋出几个字。” “能瞒多久是多久,官府的人不找上门,谁也不能主动报案。” 秦夫人眼皮子动了几下,泪从眼角滴落,“红毓死了,大人,死的是红毓,她是我的陪嫁丫鬟,从小就跟着我,我把她当成自己打的亲妹妹一般对待的,你难道......要我对她的死坐视不理吗?” 秦应宝轻轻闭上眼睛,将她这句泣血的逼问回避过去。 见状,秦夫人冷笑了两声,“大人,你也害怕吧,所以才怎么都不愿报官,因为你心里也在怀疑她是不是?庭芳、吴婶、红毓,每一个人,都和她有关联,每一个人死时,她都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秦夫人双膝一屈,冲秦应宝跪了下来,“大人,就算不为了红毓,你也要为自己考虑,这个女人,绝不是什么善类,断不能再留在大人身边了。” 秦应宝心里一动,从内心来讲,他是认同秦夫人的话的,可是,人的心是很奇怪的,总会在某个时候,宁愿相信一个谎言,也不愿去面对真相。尤其当这个真相牵扯到他心里最隐秘、最柔软的那个角落时。 就在他游走不定的时候,阁楼中突然传来谢老大的声音,“小玉,你可算是醒了,吓死我了,你没什么事吧?” 听到这句话,秦应宝没再多做停留,他一个健步冲进门,留秦夫人一人站在院中。风将她的眼泪刮干了,脸颊上紧绷绷的,被割的生疼。她突然冷笑了两声,“好,既然你做的这么绝,那就不要怪我了,你舍不得她,那我就帮你一把,你可不要怪我,这绝情绝义可都是从你那里学来的。” *** 蒋惜惜将一些干粮、衣物和碎银都整理到包袱里,然后将它交给程牧游,“大人,这么着急的去颍昌做什么?” “为了那个闽国的女人。” “闽国路途遥远,和颍昌有什么关系?” 第二十六章 子予 “据史料记载,闽国宫廷政变时,有一队宫人从皇宫中逃了出来,他们跋山涉水来到颍昌,以逃避祸患。这里面,有一些人在当地结婚生子,就此安定下来,还有一些宫女,被当时的一些达官贵人买走,做了府中的舞女和妾氏。” 蒋惜惜瞠目结舌的看着程牧游,“所以,那玉钗上的冤魂就是闽国某个宫女的?” “那女人附在春梅身上时,远儿从柜中看到了她在跳舞,而且跳的极好,我这才突然想到了这个典故,试想,能带着如此名贵的一支玉钗,又精通舞艺,只能是宫中的人了。” “大人,”蒋惜惜行了一礼,“请让我随你一同去吧,好歹一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程牧游摇摇头,“你必须留在新安,我总觉得玉钗还未出城,很可能潜伏在我们看不到的暗处,若是再出事,这里不能没人照应。” “可是,谁陪您一起呢,史飞吗?” 说曹操曹操到,史飞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大人,晏姑娘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程牧游冲蒋惜惜一笑,拍拍她的肩膀,“新安城就交给你了。”说完,他便大踏步朝门口走去,挺拔的背影一会儿便消失在长廊尽头。 蒋惜惜搓了搓手,嘴边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有了这么得力的帮手,当然是用不着我咯。” 三人马不停蹄的赶了一天的路,到了日落西山时,已经到了颍昌府。颍昌县令郭甫和程牧游是同门,见三人亲自到访,自是热情款待,亲自将他们迎进府中。 闲聊了几句之后,程牧游便把话题转移到了正题上,将常家以及蝴蝶玉钗的事情如实告知。 郭甫愣了好一会儿,才将整个案件消化完毕,不过他倒是个最利落的人,当晚便命人将人口簿册找了出来。几个衙役翻查了整整五个时辰,终于将最后的结果呈报上来。郭甫拿着薄薄的一张纸,放到程牧游面前,“程兄,虽然是前几朝的事情了,但是所幸纪录尚存,据记载,当时被安置到颍昌来的闽国宫人共有一百二十一人,其中,五十七人是男子,剩下的六十四位女子中,跳舞的宫女总共有十四人,这就是这十四人的名单。可惜的是,她们一部分人已经不在人世,另一部分人不知所终,只有一人,人口簿册上面记载了她的住址,只是不知道这地址是否还有人居住。” 程牧游拿着那张纸站起身,轻轻的读出上面的三个字,“辛子予。” *** 史飞骑马从远处朝两人跑来,马蹄在地上扬起厚重的尘土,他翻身下马,“大人,前面根本没有什么村落,更没有什么刘府,只有一条大河,这郭大人是不是给错地址了?” 程牧游朝前望了望,只见远处却有一条泛着银光的大河,像一条玉带似的横亘在两座高峰之间,他摇头道:“地址应该没有错,只是这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光在我朝,颍昌就改过两次河道,这住址当然是难寻了。” 史飞抓抓头,“辛子予是唯一有记录的人,若连她都寻不着,我们的最后一条路也就被封死了。” 话刚说到这里,忽见一个老头儿从一旁的林子中走出来,瞄了三人一眼后,便从马旁绕了过去。他头上戴着一顶破毡帽,露在帽沿外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肩上皮着一件灰不灰、黑不黑的褂子,整个脊背弯的像一只虾。他的手里,握着个缺了口的破酒坛,走几步,便停下来喝一口,咂咂嘴巴,摇摇摆摆的继续朝着大河的方向走。 晏娘轻巧的从马背上跳下来,跟在那老头儿背后叫道,“老爷子,您且留步,想向您打听个人。” 老头儿脚步一滞,回头望过来,一双眼睛深深的陷在耷拉的眼皮下面,苍老且无精打采,眼球却黑的黑,白的白,没有染上岁月的黄斑。 晏娘走到那老头儿跟前,轻轻行了个礼,“老爷子,你可听说过辛子予?” “不认得。”他想都没想,答出三个字就转身欲走。 “那蝴蝶玉钗呢?” 老头儿停的太快,身体猛地朝前一探,差点摔倒,好在晏娘一把将他扶住,透亮的眼珠子直直的看着他,似是想直接看到他的心里。 “玉钗又......怎么了?” “又?老爷子,不如先说说它曾经做过什么吧。” 老头儿沉默了很久,终于,他仰头猛喝几口酒,才在一截残桩上坐下,“玉钗确实是辛子予的,不过她在五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辛子予是闽国逃难过来的宫女,她最善舞艺,所以刚到颍昌就被这里的富贾刘继恩给买进府中,当了一名舞姬。那刘继恩十分好色,家里的婢女婆子,无论长幼,没有一个能逃得出他的淫手,更别提子予这样的美人了。可是她的性格异常刚烈,刘继恩几次想强占她的身子,都被她给打了出来,有一次,甚至用玉瓶敲碎了那老贼的脑袋。 几次三番后,刘继恩渐渐的对她心生恨意,于是,他想了个狠招儿,一个能将她彻底摧毁的狠招。 他找了一名书生,给了他不少银两,让他去勾引辛子予,到手之后再将她无情的抛弃掉。 刘继恩想用这个法子毁掉子予的自尊,让她心甘情愿的委身于自己。 据说,两人是在河中相遇的,辛子予当时正坐在画舫上,她的玉钗不小心掉落在水中,那书生便趁机凫水捡了玉钗交还给她,因此一见生情。所以,那蝴蝶玉钗也算是二人的信物了。 后来,辛子予便偷偷的与书生私会,只是她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刘继恩都掌握的清清楚楚,包括他们约定好的半夜出逃。 那天晚上,辛子予左等右等都没等来那书生,她伤心欲绝的回到刘府,才发现书生被五花大绑捆了起来,他的面前,放着一根烧得发黑的铜柱,黑烟冒的有几丈高,将书生的头发都烤焦了。 第二十七章 邪物 刘继恩的本意是要让辛子予自己去看清楚,一个男人的真心到底有多少分量。 他说:“这柱子我只烧一个人,子予,你来选,你是要自己上去还是他上去?” 书生就在柱子边上,早已吓得吱哇乱叫:“我不去我不去,早就说好了,我拿银子陪她演戏,演完了就走的,要烧就烧她,你们两个的恩怨,跟我有什么干系?” 听到这句话,辛子予僵住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笑着对刘继恩说:“是不是我上去,你就会放了他?” 刘继恩倒被她问得一愣,“你没明白吗?这男人是我雇来的,你那所谓的情谊千金还不如他这绺被烧成灰的头发重呢。” 辛子予像没听到似的,还是重复着那句话,“是不是我上去了,你就会放了他?” 她的眼神直直的,就像疯了似的,突然,脚底一抬,她整个人就像只蝴蝶一般飘上了那根烧得通红的铜柱,而且......而且,身体贴上后,她还故意将脸狠狠的摁了上去。 突然黏上了一个人,铜柱滋滋作响,仿佛将所有的烫都集中到了子予的身上,油脂燃爆的声音不断的传出来,噼里啪啦的,黑烟也变成浓稠的白色,将她整个人都笼在其中。 滚滚白烟中,只能看到那支蝴蝶玉钗,它变成了深红色,仿佛吸饱了子予的鲜血。 到了这个时候,刘继恩才回过味儿来,他忙叫上几个仆役去将子予拉下来,可是,她的皮肤全部黏在铜柱上,几个人都被烧伤了,却还是不能将她扯掉。 她就这样,被烧成了一块黑焦的人皮,从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变成了一块人皮。 子予死得这样惨,魂魄自是不能安宁,刘家自此开始接二连三的死人,每个死去的人身上都有被烈火烤炙的痕迹。刘继恩怕了,雇了条船准备离开颍昌,船行到一半的时候,江面上突然冒出一只钗子,没错,就是那只蝴蝶玉钗,它一直漂在大船的旁边,不紧不慢的跟着它走。 刘继恩被吓疯了,站在船舷上对着玉钗破口大骂,骂着骂着,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一看,船帆竟不知什么时候被烧着了,在他头顶上摇摇欲坠,他刚想跑,巨大的帆布整个扑了下来,将他罩在下面,化成一个冒着烈焰的火球。 刘继恩嘶嚎着,在甲板上滚来滚去,木船的其他部位也很快被火焰点着了,整个船体就像一只巨大的火棺材,火焰将天空染得通红,四里八乡的人都看到了。船在江面上烧了将近半个时辰后,才慢慢的沉到水底,船上所有的人都成了刘继恩的陪葬。 “玉钗呢?”晏娘看着还沉浸在故事中的老头儿,轻轻的问道。 他木然的看了晏娘一眼,“随船一起沉入江底了。” “我是说,另一半玉钗呢。” 老头儿猛地抬起头,又倏地将头垂下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晏娘嘴角一挑,起身走入旁边的树林中,程牧游和史今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 林中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石碑前面放着几株野花,新鲜的,上面凝着晨曦的露水,石碑上面,赫然刻着“辛子予之墓”这几个大字,大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夫由克俭立。 看到墓碑,三人对视一眼,随即走出林子。 晏娘看着那个沧桑的背影,“由克俭,你也说了,玉钗是信物,所以,她将另一半给了你,对不对?” 由克俭回过头,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面庞上崎岖的纹路慢慢滑落,他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是信物,也是邪物,我留着这钗子,是想有一天在阴间得见时,告诉她,那番绝情的话并不是我说的,是这钗子说的,”他突然在破布衣里面翻了翻,掏出了一支玉钗,一支火红的蝴蝶玉钗。 “那天,我想告诉她,要她不要过来,还想告诉她,我对她,虽然一开始是假,但是现在,全是真的,全部是真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不知怎么的,就讲出那么一大段绝情的话来。”他看着手里的钗子,眼球微微凸起,里面燃着仇恨的光。 “由克俭,用不着等到死了之后,现在,你就有机会亲口告诉她。”程牧游在一旁淡淡说道。 *** 秦夫人把一个玉镯塞到沁儿手里,沁儿推脱了几下,终于还是难抵诱惑,将它慢慢的塞进袖子里。 秦夫人笑笑,“一个玉镯而已,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的,事情办的好,以后还有你的赏呢。” “夫人......夫人要我做什么?” “看戏那日,红毓去了你那里一趟,后来,那药呢?” 沁儿嗫嚅着:“那晚不是出事了吗?那谢老爷子光顾着谢姑娘,药也没喝,我就......把它倒掉了。” “倒掉了?红毓是不在了,难道的我的指示就不做数了吗,还是,你心里只有那位谢姑娘,已经不把我这个大夫人放在眼里了。” 沁儿吓得赶紧跪下,“夫人折煞我了,沁儿只为夫人一人所用,以前如此,现在也不敢有半点怠慢。” 秦夫人笑笑,拉她起来,手握住她的掌心时,已将一个小小的纸包塞过去,“那药会让人咳血不止,这谢老大本就有肺疾,就算是死了,也没人会怀疑到你头上。”她斜了沁儿一眼,“红毓以前怎么做,现在你就怎么做,出了疏漏,我唯你是问,要是办妥了,锦衣玉食有你享的。” *** “谢老爷子,该喝药了,我给您放下了。”趁谢小玉父女正在赏花,沁儿将碗放在亭子里的石桌上,然后悄悄的躲到旁边的树丛里观望。 谢老大应了一声走过去,拿起碗放在鼻下一闻,“太苦了,小玉啊,爹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每天还要灌几碗这个玩意儿,恐怕没病也要给它折腾出病来。” 谢小玉笑笑,从谢老大手中接过药碗,“爹,还记得小时候你怎么哄我吃药的吗?你总是先偿上一口,然后说,玉儿,不哭,甜着呢,我放了糖在里面。”说着,她便吹了吹碗沿,咕咚一声,吞了口药下去。 第二十八章 回魂 谢老大被她顽皮的举止逗笑了,手指点了点谢小玉的头,“你这丫头,药也是能随便吃的,小心一会儿肚子痛。” 手指刚触上谢小玉的额头,脸上突然一片湿热,谢老大条件反射的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看见谢小玉嘴角溢血,瞪着双无神的大眼睛,惊恐的看着自己,手里的药碗掉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谢老大伸手朝脸上摸去,黏黏的,热热的,他哆嗦着将手掌移到眼前,猩红的一片血,铺天盖地的映在他的眼中。 “爹......爹......”谢小玉无力的朝他伸出手,怎奈指尖还未相触,她便已经倒在地上,胸口重重的起伏了几下,突然塌陷了下去,一动也不再动。 “来人呀,快救人呀。”谢老大抱着女儿绵软的身体,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没一会儿功夫,亭子周围就聚满了婢女和小厮们,里里外外的围了好几圈,却没有一个人敢进去。谢小玉微翻着眼睛,躺在谢老大的怀里,脸色白的像地上瓷碗的碎片,显然是没有半点生气了。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极近的传来,秦应宝推开人群跑进亭子,见到谢小玉这副模样,他脚一软瘫在地上,手指颤颤的伸到她的鼻翼下面,又猛地缩了回来。 过了半晌,他才猛地回过头,眼里冒出野兽一般的光芒,“是谁?是谁害了她?” 众仆役被他的嘶吼吓的一抖,缩着肩膀垂着脑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说话。 秦应宝忽然瞥到人群最外围那个身影,他站起身直冲她走过去,右手一把握住秦夫人的下巴,五指抠的紧紧的,将她的下颌都抠出血来,“是你吧,在这校尉府,只有你能做出这种事来。” 秦夫人瞪着他,她觉得自己脖子快被他扼断了,一口气卡在气管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小脸涨的通红。 秦应宝见她这般模样,不但没有住手的意思,反而越扼越紧,将秦夫人的身体整个提离了地面。 仆人们眼见又要出一桩命案,一个两个的都跪了下来,嘴上叫着“校尉息怒,校尉息怒啊。” “校尉......”这片鼎沸的人声中突然传出了一声莺莺细语,声音虽小,却让秦应宝果断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转过头,发现谢小玉竟坐起了身,一边用手擦拭着嘴角的血迹,一边冲他笑。 秦应宝将秦夫人扔在一旁,脚底生风似的冲到亭子旁边,他看着里面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却不敢再向前迈近一步,生怕自己走进去,她就被风吹走了。 谢小玉还在冲他笑,明媚中透着妖异,“怎么见了我像见了鬼似的,”她朝旁边看了看,见谢老大也同秦应宝一样,不可置信的盯着自己,于是又笑了一笑,“你们不会以为这药里有毒吧?”话毕,她用手指在地上的药液里蘸了蘸,然后放进嘴里吸吮着,目光里满是**的意味,“校尉,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 秦应宝冲过去将她抱住,失而复得应该是全天下最美好的感觉,谢小玉靠在他的肩头,眼神却飘向站在人群最后面的秦夫人,用口型冲她说出两个字:谢谢。 *** 秦夫人的手指在椅背上越抠越紧,眉间的纹路也越来越深:方才谢小玉对她说的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谢谢?她要谢什么,谢自己差点毒死她吗? “咔嘣”一声,指甲断掉了,心里最后那根弦也被这声音吓得断开了,她勉强将几欲冲出喉咙的一声喊叫憋回去,身上泛起了一层涔涔的湿汗。 门忽然慢慢的被推开了,秦夫人两眼紧盯着门中间,身子一点一点的挪到椅子后面,抓起桌上的一只青花瓷瓶,身子绷得像一张拉满玄的弓。 看到沁儿的身影出现在门中央时,她才缓了口气,慢慢的将那只瓷瓶重新放回原位。沁儿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悄声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秦夫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两手抓住她的肩头,“放进去了吗?” 沁儿拼命点头,“我亲手放的,药也是我亲手端过去的......” “那怎么可能不死,那可是......砒霜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夫人,我也奇怪来着,她明明就已经没气儿了,可怎么忽的一下子,又活过来了,就跟回魂了似的。” “回魂?”秦夫人抓住她话中的重点,“回魂......回魂......”喃喃重复了两遍之后,她突然大踏步走向衣柜,随便抓了几件衣服出来,又去取了几锭银子,将它们草草的包在一起,随后,她回到沁儿身边,将一块银子交给她,眼神朝左右看了两下,才小声吩咐道,“谁也不要说,你去外面雇一辆马车,同车夫一起,在校尉府的偏门等我,我现在就要回汴梁,一刻也不能等了。” “汴梁?可是夫人,您要是走了,这校尉府不就成了那位谢姑娘的天下了吗?”沁儿很是不解。 “地位重要还是命重要,”秦夫人突然放大了声量,但是随即又降了下来,她捉住沁儿的手,“我爹是侍御史,到了汴梁,什么都不会缺你的,你按照我的话,快去找辆车回来,记住,谁都不要惊动,快。” 沁儿点点头,急急忙忙的出去了,秦夫人一人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嘴里又一次说出那两个字:“回魂......回魂......回的是谁的魂?” 同一时间,裴然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刚才在梦里,他在大声的喊着小玉的名字,因为他梦到她穿着那条粉色的裙子,凄凄的站在床边,屈身冲他行了个礼,“裴然哥,我这就走了,今天特来向你告别。” 裴然在她胳膊上一抓,却抓了个空,背上的冷汗陡然出了一层,“小玉,你这是要去哪里?” 谢小玉却不言语,只冲他笑着,笑容渐逝,她的身子也变得透明起来,最后,慢慢的消失在空气中。 裴然捂着脸放声悲哭,裴斐从外面急急的推门走进来,“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小玉她应该不在人世了。” 第二十九章 她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向前,马蹄声响彻了整个峡谷。车夫头一次收到这么多银子,自然不敢拿钱不办事的,他也管不了拉车的两匹马已经累的半死,又狠狠的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马儿受了刺激,撒开蹄子连蹦带跑的一路朝前冲去。 车内,沁儿被颠的受不了,她紧紧的抓住窗棱,回头望着秦夫人,“夫人,让他慢些吧,再这么跑下去,恐怕马车都要散架了。” 秦夫人不理她,眼睛死死的盯住窗外弯钩似的月牙,将手里的一串佛珠拨得“噼啪噼啪”的响。 这声音本来是让人静心的,可是沁儿却被它扰得愈发心神不宁起来,她索性将脑袋探出窗外,想让自己吹吹凉风,沉静下来。 山中很黑,头顶的月牙和几颗寒星根本无法将这黑暗穿透,只将上方几块嶙峋的怪石投影下来,将山路衬托的更加神秘骇人。 “扑棱扑棱......”沁儿耳中忽然传进几声翅膀扇动的声音,她下意识的在耳朵边挥了几下手,却什么都没有触到。刚想把头缩回去,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了一抹红,暗色的,浓稠的,像谢小玉今天吐出的那一口毒血。沁儿身子猛地一颤,慢慢的将头转过去,她看见一只红色的蝴蝶贴在自己的脸颊旁边,身体剔透,如同被雕刻出来的一般。 沁儿张开嘴巴,刚想发出一声呼喊,蝴蝶却倏地一下钻进她的嘴里。 玉,本应是凉的,然而这血玉做成的蝴蝶却是灼烫的,比烧热的油还要烫上百倍。沁儿闻到一股肉香,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舌头被烤焦了,蝴蝶却没有停下来,顺着她的喉管向下滑,越来越深,将复仇的烈焰渗入到她每一寸肌肤里面。 冷风从窗口灌进来,把半睡半醒的秦夫人冲的浑身一个激灵,她睁开眼,看见沁儿还探身在窗外,下半身在马车内来回的摇晃,便冲她说道,“半夜风凉,关上窗子吧。” 沁儿没有回答,还保持着这个姿势趴在外面,秦夫人心下不耐烦,上手就拉了她一把,将她拽回车内。 沁儿的身子重重的落在车厢里,车窗也随即合上了。 秦夫人忽然不再感觉到冷了,因为沁儿的脑袋,是一个冒着黑烟的火球,火焰是从内向外燃起来的,将她的皮肤烧成一层满是鳞片的黑壳,壳的缝隙里,隐约透出几点红色出来,不知是血肉还是红光。 “哧”的一声,她全身的衣服也被里面的高温点燃了,衣料瞬间爆裂开来,露出里面焦黑的身子。 秦夫人张了几下嘴巴,终是没能将那声求救从嗓子中喊出来,或许,人在极度恐惧的状态下,是叫不出来的,喉咙的肌肉在这个时刻已经痉挛了,再可怖的嘶嚎都只能被深深的压在肚子里。 马车又是一颠,沁儿的身体向前顷了顷,突然靠在秦夫人的身上,将她那身金线如意细锦给烧着了。秦夫人被烫的个瑟缩,拼命想将她的身体扒开,怎奈沁儿已经从里到外被烧了个彻底,皮肉就是一滩固态的油脂,牢牢的附着在秦夫人的身上,根本扯不开。 “呲”的一声,秦夫人身上的衣服被点着了,化成一团白烟儿,把狭小的车厢填的密密实实。头发也着了,将她常年高昂的头颅卷在一蓬烈火中,她只能拼命的伸长脖子,嘴巴张着,发出“啊啊”的怪叫,希望能引起车夫的注意。可她哪里知道,早在烈火燃起前,车夫就已经摔下了马车,如今尸首正躺在身边的万丈高崖下,现在,只有两匹马在山谷中漫无目的的朝前狂奔。 沁儿的喉咙处慢慢的鼓出了一个包,小孩儿拳头那般大小,包越来越大,“嘭”的一声,破掉了,一只火红的蝴蝶从里面钻了出来,它扑棱着翅膀,飞到秦夫人眼前,和她默然对视着。 是她......不,不是她...... 最后一刻,秦夫人的脑海中只有这样相互矛盾的一句话。 蝴蝶“嗖”的一下,钻进她的嗓子中,顺势而下,将她带入那万劫不复的黑暗中。 “砰”的一声,车厢炸开了,在半空中化成一个火球,照亮了整条山谷,一只蝴蝶从火球的顶端振翅腾起,身子漂浮在火光上方。烈火和黑烟一点点的在风中消散开去,变成万象中的一缕尘埃,它这才闪动着翅膀,朝着山谷的另一端飞去。 秦应宝坐在床边上,看着双目紧闭的谢小玉,她脸蛋苍白,没有一丝红晕,嘴唇抿得紧紧的,白里透着青。 他心里突然闯入了一个及其不好的念头,于是赶紧伸了两根指头放到她的鼻子下端试了试:凉凉的,半点气息都感受不到。 秦应宝吓了一跳,翻身上床将她搂在怀里,手指刚掐上她的人中,谢小玉却突然睁开了一双凤眼,直勾勾的盯着他。 秦应宝的心脏先是一提,复又猛地落到肚里,“小玉,你吓坏我了,我还以为你和白日里一样,又......”他将她拥进怀里,很不得将她的骨肉都揉搓到自己身体里去。 谢小玉没有反抗,反而将头凑到他的耳边,“校尉,你这么一惊一乍的,一点都不像平日里那个秦大人了。” 秦应宝的耳朵被她的气息弄的痒痒的,心里竟也一齐被撩拨的痒痒的,他托着她脸蛋,“你说,我现在像什么?” 谢小玉莞尔一笑,手指抚上他扬起的浓眉,“像个三岁大的孩子。” “孩子?”他嘴角提起一抹坏笑,伸手便将纱幔放下,“我这就让你看看,你的夫君到底是孩子还是男人。” *** 晏娘和程牧游骑马在前面走着,史飞陪同着由克俭在后面跟着,已经赶了几里山路,马儿眼看着走不动了,史飞于是在后面叫道:“大人,大人,稍稍歇一歇,让马也喝点水,再赶路吧。” 可是他喊了几声,前面的人都没有应答,晏娘望向程牧游,见他面色严肃,一双眼睛怔怔的看着前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第三十章 车裂 “大人,大人。”晏娘在一旁轻轻唤他,叫了几声,程牧游才转过头来,思绪却俨然还飘在别的地方,“大人,马儿走累了,我们歇一歇吧。” 两人下了马,牵着它们走到溪边,马儿见了水,咕咚咕咚喝了个畅快,晏娘将干粮拿给程牧游,“大人,吃点吧,填饱了肚子说不定就能想明白了。” 程牧游挑眉看她,“姑娘知道我在想什么?” 晏娘走到溪水边,捡起一块石头扔到水面上,石头跳了五六下,才咕嘟一声沉入水底,“大人在想那由克俭到底有没有说谎。” 程牧游也站起身,和她并排站在溪边,水面清澈,将两人的倒影拉扯的弯弯曲曲,最后合成一道水纹。 “姑娘说对了,那由克俭年事已高,又常年泡在酒坛子里,疯疯癫癫的,说的话确实真假难分。但是,他既然已经承认了自己是被刘继恩收买,才故意接近辛子予的,却又为何否认最后对辛子予说出了那样一番绝情的话呢。” “所以大人觉得由克俭没有撒谎,是蝴蝶玉钗代他说出那番话来的?” “姑娘怎么看?” 晏娘轻轻摇头,“他那一半玉钗就是只普通的钗子,没有半点异常之处,可是,我一直对常押司夫妇的死法颇为不解。” “他们夫妻的身体都被扯成了五块......”说到这里,程牧游怔了一下,慢慢的扭过头,看着晏娘。 晏娘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大人难道和我想到一处了吗?” “车裂?”程牧游犹豫着说出这两个字。 晏娘点点头,“没错,就是车裂,把人的头和四肢分别绑在五辆车上,套上马匹,分别向不同的方向拉,就这样把人的身体硬生生撕裂为五块。汉初开国功臣彭越,唐末第一猛将李存孝都是死于车裂,只是......” “只是我大宋自开国以来,已经废了这等残忍的刑罚。”程牧游接过话,“所以,姑娘便怀疑玉钗上面不仅仅是辛子予的灵魂,应该还有另外一个人的怨气附着在上面,而那个人就是死于车裂?” “没错,可是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另一半玉钗的下落,所以想这些为时尚早。” 程牧游三下五除二将干粮吞下去,他拍了拍手,“晏姑娘,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到了新安城,我要逐门逐户的找过去,无论如何要把另一半玉钗给找出来。” *** 蒋惜惜蹲在迅儿和常远身边,看俩孩子一人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字,迅儿先写了句诗,然后得意的撞了撞常远的胳膊,“这是我刚在书院学的,怎么样,一个字也没写错吧。” 常远抬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然后也在地上写了一行字:鳳凰臺上鳳凰游。 迅儿目瞪口呆的看他写完,愣了半天后,拼命鼓掌,“远儿,这么繁杂的字你都会写啊,这轮我输了,输的心服口服。” 蒋惜惜只看懂了一个“上”字,于是点着前面两个字问迅儿,“这怎么读?” “凤凰台上凤凰游,这就是凤凰啊。” 原来凤凰两个字这么难写的,她在心里说道。 “蒋姑娘,来这边一下。”史今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院门口,他冲蒋惜惜挥手,示意她过来。 两人一起走出院子,蒋惜惜这才问道,“什么事?找到玉钗的下落了?” 史今抓抓脑袋,“玉钗还是没信儿,不过呢,我昨晚出去喝酒,倒是在酒馆听到了一些传闻,是关于校尉府的。” “校尉府?秦应宝?”蒋惜惜皱起眉毛,“他府上出事了吗?” 史今压低声音,“前几日那秦校尉邀了不少人去府里听戏,可据说当晚死了个丫鬟,所有的客人都看到了,不过这秦应宝却不让人报官,私下里把这件事处理掉了。” “那丫鬟怎么死的?” “听说死得特别惨,尸首都被分成了几块。” 蒋惜惜猛地挺直了背,“那不是和常押司的死法一样吗?”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 史今刚要夸她聪敏,却被蒋惜惜猛地在胳膊上拍了一下,“我们现在就去秦府。”说罢,她便朝马厩跑去。 史今愣了好半天,才跟在她身后喊道,“你别急啊,那秦校尉一定早把尸首处理掉了,我们现在手里没有半点证据,就这么过去,岂不是要无功而返吗?” 被他这么一提醒,蒋惜惜猛地停住脚,“你说的对,那秦校尉本就不好惹,这样过去了反倒会引起他的戒心,可是,难道就这么不管不问不成?” 两人正抓耳挠腮的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一个衙役跑进来回报,“蒋大人,史大人,门外有人报案,说有位叫谢小玉的姑娘被害了,是在校尉府被人杀害的。” *** 已经临近正午了,南湘阁的大门还紧闭着,门口站着的两个小丫鬟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谁也不敢上前敲门。 “你知道这叫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可不敢去扰了校尉的兴致,要去你去。”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春宵呢,校尉应该醒了吧。再说了,夫人已经失踪一晚上了,这么重要的事难道不用告诉他一声吗?” “你傻啊,现在哪位夫人分量重,还不是一目了然的吗,当然是校尉怀里那位啊,你啊,就安安静静的在这里等着,什么时候校尉出来了再禀报也不迟,千万不要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秦应宝看着谢小玉裸*露在被子外面的玉背,忍不住蹭到她跟前,掀起搭在上面的那绺黑发,将嘴唇又一次贴了上去,谢小玉嘴上说着讨厌,身子却朝他怀里靠了靠。 得到了鼓励,秦应宝心里自是欢喜,他将她的身子扳过来,一路顺着她的嘴唇吻下去,下巴、脖子、锁骨...... 一股怪味儿涌到他的鼻中,虽然被脂粉味遮盖着,这股臭却仍然难以被掩盖住,像是瓜果烂掉的味道。 秦应宝抬起头,鼻翼翕动了两下,“什么东西放坏了吗?” 两只白嫩的胳膊绕上他的脖子,“坏?这屋子里就属你最坏。” 第三十一章 血坠 这句话像一把火,“噌”的把秦应宝身上的某个部位点燃了,他掀起被子将自己和谢小玉蒙住,嘴唇刚想压下去,身子却一下子僵硬了。 体内的火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彻骨的寒意。 谢小玉的锁骨下方有一块樱红色的斑点,铜钱般大小,再往下看,两侧肋骨上还分布着两块这样的斑点,大小不一,颜色却都是樱红色。 血坠。 秦应宝心里一下子就蹦出这两个字,但是随即他就否定掉了自己的想法,怎么可能呢,血坠是出现在死人身上的,他的小玉,千娇百媚的小玉,身上怎么会出现这个东西。 正在犹豫之间,谢小玉的身子缩了下来,一双明眸在黑暗中闪着探寻的光,“校尉,你怎么了?” “我......我只是在想,娘子你怎么会生的这么美。”他冲她笑,眼睛里的真诚不含半点虚假。 “咚咚咚。”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校尉,您快出来看看吧,新安府的人来了,说是要彻查校尉府。” 蒋惜惜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从出门就没有正眼看过自己,一直在漫不经心的玩弄着身上那件枣花纹大麾的皱褶。蒋惜惜于是走上前一步,“秦校尉,我们得到消息,前日晚上有人命丧你府,所以特来调查。” 秦应宝斜了她一眼,“听谁说的?校尉府死人,我都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蒋惜惜不甘示弱的盯着他,“真的没有吗?” 秦应宝眯起眼睛,“早听说新安城新上任的这位程大人英明能干,破奇案无数,怎么,难道竟是凭直觉抓人的吗?” 蒋惜惜也不跟他硬杠,她看了身后一眼,裴然立马从后面走上前来,他瞪着秦应宝,一双眼睛差点就要喷火出来,“蒋大人,谢小玉本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半月前被这登徒子强抢进府,前几日更是命陨在这校尉府中,请大人为小的做主,严惩恶徒,还小玉和我一个公道。” 蒋惜惜冲裴然点点头,又转向秦应宝,“秦大人,你可有话说?” 秦应宝冷嗤一声,“我和谢姑娘两情相悦,秦府上下谁人不知,怎么到你嘴里,小玉倒变成你阴阳相隔的恋人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蒋惜惜从衣襟里掏出一张黄纸,唰的抖开,提到秦应宝面前,“这是裴然的聘礼单子,从媒人处拿来的,上面写的清清楚楚,他和谢小玉已经有了媒妁之言,不管她人是死是活,秦大人都没有把人留在府上的道理,若是你执意不放人,那就休怪我们无礼了,你这校尉府,我今天定要进去走一遭的。”话落,她便慢慢走上石阶,朝着前面两扇朱红色的大门走去。 还未来到门边,肩膀却突然架上了五六根长棍,秦府的小厮们在门外将她拦住,凶神恶煞的盯着蒋惜惜,欲在气势上先压人一头。见状,史今和几个衙役也飞奔到台阶上,两拨人形成对立的阵势,眼看一场恶斗就不可避免。 蒋惜惜没看那几个拦住自己的小厮,她盯着秦应宝,看他对当下的形势作何反应,可那秦校尉是什么人,莫说在新安城,就是在汴梁,也没几个人入得了他的眼,他还是满不在乎的玩弄着手指,显然没把蒋惜惜他们几个放在眼里。 “砰”的一声,蒋惜惜手中的剑鞘被震得老远,从台阶上滚下来,在地上翻了几下才停住不动了,与此同时,那些小厮手里的木棍都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被蒋惜惜的长剑齐齐的削了下来。小厮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吓得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的从蒋惜惜身旁散开,举着半截木棍退到了秦应宝身后。 秦应宝抬起眼睛,眼神中总算多了几分认真,他直视着蒋惜惜,“这么看来,姑娘是要硬闯校尉府了。” “你猜对了。” “那就不要怪我无礼了。”话毕,他朝门里一挥手,一直埋伏在门两侧的几个家丁从门内闪了出来,每人手上都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 一旦势均力敌,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大家心里的弦绷得越来越紧,随时有可能断掉。 “惜惜,放下剑。”后面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蒋惜惜急急的回头,发现程牧游和晏娘正朝着他们走来,两人身后,跟着史飞和一个不认识的老头儿。 “大人,秦府里出了命案,死法和常押司夫妇一样。”蒋惜惜的语气又喜又急。 程牧游冲她点点头,“我都听说了,所以一回府便赶了过来。” “可是,这位秦校尉不让我们进府。” “这位就是新安城新上任的县令程大人吧,”秦应宝慢慢踱到程牧游身边,眼神倨傲的直视他,“程大人,并非我故意不让你的人进去,实在是因为他们口说无凭,没有实据,我这校尉府虽算不上多么尊贵,却也不能仅凭一己之词就随便搜查,您说是不是?” 程牧游波澜不惊的一笑,“校尉要实据,我这里倒是有。”说着,他便掏出一个帕子,打开后,拿出了一个烧得焦黑的东西出来,将它递给秦应宝,“这东西秦大人应该不会不认识吧?” 秦应宝拿着那东西仔细看了看,猛的将头抬起来,“这是我秦府的令牌,程大人是从哪里得的?” “今日从颍昌回新安的路上,偶然遇到一辆烧焦的马车,马车上面有两具焦尸,已经烧得面目难分,但是,这个东西却保留了下来,就在马车的残骸中,秦大人,请问校尉府最近可有出远门的人呢?” 听到这里,旁边的一个小厮吓得脸都绿了,轻声嗫嚅道,“校尉,不会,不会是夫人吧,她从昨晚就不见了,和沁儿一起......” 秦校尉瞪了他一眼,遂又望向程牧游,脸上的倨傲化为乌有,他手朝门内一伸,“程大人请进。” 见他都这么说了,那些家丁们忙放下长刀,毕恭毕敬的站在两侧,将一行人等迎进校尉府。 蒋惜惜走进大门,才发现晏娘和那老头儿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人群里了,她扭头找了半天,却仍未寻得他们的身影,只得加快脚步,跟上程牧游走了进去。 第三十二章 重逢 晏娘和由克俭穿过七八道门,才走到秦府的内院,好在家丁和丫鬟们都集中在前堂,所以一路上两人虽然躲躲闪闪,却并未被人发觉。 前方是一座偏僻的小院子,院内凤尾森森,被风一吹,更显得萧寂凄凉。 “南湘阁,”晏娘读出石门上方的三个大字,看了由克俭一眼,“应该就是这里了。” 由克俭嘴唇哆嗦了两下,“姑娘,子予的魂魄就在这院中吗?” 晏娘长眉一挑,“臭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不在这里又能在何处。” 说完,她便抬脚走入院中,由克俭却没急着进去,他手忙脚乱的将一头凌乱的白发重新束好,又用手背在脸颊两侧擦了擦,这才走进院子里。 院中没有人,一丛已经发黄的竹子被风吹的哗啦哗啦的响,像是在欢迎两人到来。 见晏娘站在楼前不动,由克俭走上去,“姑娘,这里怎么也没人守着,那谢小玉会不会不在?” 晏娘没说话,手朝房檐上一指,“人都在那里呢。” 由克俭抬起头,脚下却一个不趔趄,差点跌倒,幸亏即时抓住晏娘的胳膊,才勉强站稳。 房檐两端摆放着两颗头,两颗被烧的焦黑的人头,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蜷成一团的两只黑猫。人应该刚死不久,因为头颅还在朝外冒着黑烟,火星随着风飘扬而下。 “她们......她们......”由克俭哆嗦了半天,也没将一句话说完整。 “她们应该是南湘阁的丫鬟,不过已经被谢小玉,不,是被辛子予杀害了。” 话音刚落,楼中突然传出一阵笑声,娇滴滴,空洞洞的,带着几分残忍的恨意。旋即,一个身影从阁楼的窗边一闪而过,晏娘未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却看到她束在脑后的扇形发髻,以及插在乌发中的那支血红的蝴蝶玉钗。 *** “秦大人,不知尊夫人为何要在夜半离府?”程牧游婉拒了丫鬟端上的茶水,目不转睛的看着秦应宝。 秦应宝挑起一侧嘴角,“我这夫人哪里都好,就是醋劲儿大,见我欲将谢小玉娶进门,她就不乐意了,连夜要回娘家,女人嘛,都是如此。程大人,你应该也可以理解吧。” “我对秦大人的家事没兴趣,只是尊夫人和随行的丫鬟被烧得面目全非,对此,校尉大人可有什么见解?” “我从昨日就没出过校尉府,自然对路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还请程大人将我夫人的死因查清楚,不要让她死不瞑目。” 程牧游盯了秦应宝一会儿,终于冷冷的掷出一句话,“庭芳、吴婶、红毓的死,秦大人亦是没有头绪了?” “人生在世,谁还能没灾没病的过一辈子,她们因病而亡,这也要算到我校尉府头上吗?”说完,他便回盯着程牧游,眼睛里充满了挑衅。 “那小玉呢,你既娶了她,为何不好好珍惜她,让她命丧于此?”裴然从后面站出来,怒视着秦应宝。 秦应宝嘿嘿冷笑两声,“小玉昨晚还与我共度春宵,你却为何空口白牙的咒她。” 裴然握紧了拳头,抬腿就朝秦应宝冲过去,却被程牧游伸手拦住了,他站起来,“既然谢姑娘就在府上,不如请她出来一见,一来打消了这位小兄弟的执念,二来也省的我们三天两头的过来搜人。” 秦应宝也站起身,平视着程牧游的眼睛,“小玉是我的夫人,你们说见就见,程大人,你把我校尉府当成什么地方了?” 程牧游毫不示弱的朝他走近一步,“秦校尉,你可见过一支蝴蝶玉钗?” 秦应宝一怔,“玉钗?” 程牧游知道自己触到了他的痛点,接着说道,“若我没猜错,你府上死得那几个人应该都被肢解成了五块,对不对?” 秦应宝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经给了程牧游答案。 “真巧,常押司夫妻也是被扯成了五块,而据我所知,那蝴蝶玉钗原本是属于常夫人的。” “你......是什么意思?” “蝴蝶玉钗是邪物,而它上面的冤魂现在应该附在了谢小玉身上,若你不想校尉府的人全部死绝,现在就带我们去见她。” *** 屋里的人背对着门在跳舞,十指朝手背折下来,弯成怪异的角度。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不断的拉长再拉长,影子顺着墙面垂下来,化成一团阴影,遮到晏娘和由克俭的头顶上。 突然,她一手举在头顶,一手背在身后,开始转起圈来,裙摆带起的风将烛火扇的来回晃动,照亮了她青白的脸庞。 “啊。”由克俭轻轻叫了一声,“晏姑娘,她,她脸上是什么?” 晏娘不动声色的盯着谢小玉脸上那一块块赤色的斑点,“血坠,也叫尸斑,人死后就会长出这个玩意儿。” “她......已经死了?” “她是死了,所以身体才被辛子予的魂魄占据了,”她回头看了由克俭一眼,“你心心念念的子予就在那里,不管是想赎罪,还是想解释,都去向她说个明白吧。” 由克俭先是一愣,终于拖着步子走上前,轻轻的叫了一声,“子予,是我。” 人影还在转,飞起的裙摆就像巨大的花瓣,将她包裹在中间,也将身体里的臭味带了出来,飘得满屋都是。 见状,由克俭又朝前走了几步,身体几乎挨着裙摆的外缘,“子予,辛子予。” “啪嗒”一声,蝴蝶玉钗从她的发间落下,由克俭俯身将它拾起,又从衣襟里将另一半玉钗拿出来,将两根合成一体,他伸出手,就像五十年前从江中爬上船面时一般,将它递给前面的人,“子予,玉钗,还你。” 她终于不再跳舞了,身子倾向前面,抬头看着由克俭,声音冷得吓人,“这张脸,你怕吗?” 樱红色的斑点从额头延伸至下巴,遍布了满脸,有些已经发黑了,朝外散发着浓重的尸臭。 由克俭没有回答,只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张恐怖的脸孔。 “辛子予”笑笑,“怕了吗?那这张脸呢?” 她的脸突然变了,白糊糊的一片,五官全部融到一起,脸的左下方有一个指头肚大小的黑洞。 第三十三章 两个 由克俭看着那团烧的五官难辨的脸,还是没有说话,只从眼角挂出一道长泪,默然无语的盯着“辛子予”。 一阵悲鸣从“辛子予”的身体中传出来,她十根手指伸得直直的,突然朝由克俭抓过来,然而,指间还未触到他的脸,由克俭却猛地抬高了攥着玉钗的右手,朝自己脸上又重又狠的捅了下去。 拔起、捅下、拔起、再捅下,一下接着一下,没有犹豫,没有手软,只一会儿功夫,就在自己脸上扎了十几个血洞子。鲜血汩汩流出来,将他的脸和脖子染得通红,他高声笑着,仿佛终于将压在心里几十年的大石头碾碎了,“子予,现在你不用担心了,因为我也同你一样了,咱们俩从此又是一样的了。” “辛子予”站着不动,她虽然已经没有了眼睛,却滴下了几串透亮的泪,眼泪划过她的面庞,她俨然又变成了那个如花似玉的模样。 由克俭也看到了,他笑了,“子予,我从未想过抛下你一人。” 话落,玉钗又一次高高抬起,他对准自己的咽喉,稳稳的将它插了下去。 “辛子予”的身子抖了抖,忽然一软,跌在地上,她如今又是谢小玉了。 晏娘看到一个缥缈的白影伏在由克俭的尸身旁,发出只有她才能听到的悲鸣。 “你与他,是孽缘,也是宿命,只是你手上染了太多鲜血,即便到了地府,也无法同他厮守在一起,也罢,就让我帮你们一次吧。”她纤手一挥,一块手帕奔着辛子予的魂魄飘去,将它裹挟起来,扎成一个香囊。晏娘走过去将香囊捡起来,犹豫了一下,又将那只蝴蝶玉钗从由克俭手中取出来,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了喧嚣声,晏娘将那玉钗放进衣襟里,悄悄的走下楼藏到院中的竹子后面,等人都进来后,她才走出来,在一片混乱中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程牧游身旁,冲他轻轻使了个眼色。 程牧游会意的点点头,一群人鱼贯走上阁楼,看到由克俭和谢小玉都躺在地上,秦应宝和裴然先是一惊,后一起朝谢小玉冲过去,却在离她几尺远的地方,同时停下了脚步。 谢小玉身上布满了大块的血坠,它们就像妖冶的花,从她体内昂扬生长,开得茂盛且绚烂。 裴然瘫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从眼角掉落下来,他伏在地上放声痛哭,“小玉死了,小玉她真的死了。” “她没死。”三个冷冰冰的字从裴然头顶飘过,秦应宝大踏步朝谢小玉的尸身走过去,伸手将她抱在怀里,手指轻抚她的面颊,“她没死。”他又强调了一遍这句话,手臂把谢小玉的身体箍得更紧了。 程牧游本想告诉他尸斑已经出现,人肯定死了有两天以上了,可是,他心里没来由的挤进了一丝怜悯,咬了咬嘴唇,硬把这句话压了下来。 “大人,现在我们怎么办?”蒋惜惜在一旁问道。 “玉钗已经寻得,怨气也已经抚平,找到谢小玉的父亲,我们便离开吧。” 蒋惜惜抱拳称是,刚要离开,又被程牧游叫住了,他的语气缓慢而沉重,“由克俭的尸身,也一并拉走。” 蒋惜惜刚想问为什么,见程牧游面色凝重,便没有说出口,答了声是便退下去了。 程牧游看着由克俭的尸身被人包好拖走,转头问道,“晏姑娘,玉钗?” “它上面现在干干净净,只是支普通的钗子罢了。” “那由克俭是被辛子予杀死的吗?” “他是自尽。” “那......你为何不拦住他?” 晏娘望向秦应宝,他还抱着谢小玉,眼睛呆滞无神,任凭旁人怎么劝都不撒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这个劫谁都帮不上,只能自己硬捱过去,可能在大人看来,由克俭的死过于残忍,但是与他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 她将目光从秦应宝身上收回来,转身朝门口走去,“情劫难渡,心不动,人不妄动,大人,回去吧。” *** 夜深了,黑沉沉的夜,像一块巨大的幕布遮住了满天星光。晏娘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里拿着花绷子,按照由克俭的样貌绣了个白袍书生出来,让他和辛子予的绣样并排立在一起。绣完后,她将丝布展开摊平,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死后虽不能同穴,但我将你们两个的魂魄绣在一处,也算是成全了你们的一片痴心。” 说罢,又将蝴蝶玉钗从衣襟里掏出来,放在桌上仔细打量着:按照由克俭的说法,这玉钗应是落入了江水中,可是,它又是怎么被那田老头儿得了去的?既得了这钗子,他又怎能安安稳稳的,半分也没被它影响到呢? 正想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长长的咳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姑娘,你借走的这身皮,穿着可否舒适呀。” 这声音晏娘认得,她匆忙站起身,袖子将玉钗带到地上,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一个淡红色的影子从蝴蝶玉钗中飘了出去,和晏娘面贴面黏在一起,突然,影子一动,唰的一下子钻进她的身体中。与此同时,院门中出现了一个苍老的身影,是老田头儿,他手里拿着一根枣木棍子,“嗒嗒嗒”的敲着地面走了进来。 到了院里,他冲晏娘一笑,脸皱的像枚核桃,“姑娘,好久不见了。” 晏娘抬脚就欲朝他走去,怎奈身体像被锁住了一般,半点也动不了,她手指抠着石桌的边缘,嘴角溢出一丝冷笑,“闫可望,果然是你,你扮作田老头儿来到新安城,就是为了这一天吧。” 那位被叫做闫可望的老头儿从喉咙中发出满意的呼噜的声,“没想到你也有疏忽的时候,也难怪了,这蝴蝶玉钗确实是件奇物,因为它里面禁锢着两个冤魂,小的那个已经被你绣住了魂魄,可大的这个,却是没有味道的,嘿嘿,你也没想到吧,越是凶的东西,越是让人无法察觉。” 第三十四章 开膛 一个冰冷的东西顺着晏娘的肚脐扩散开来,像一团湿乎乎的雾气,逐渐蔓延到体内的每一个角落。没过多久,她的眼球上也飘上了一层雾,不,那不是雾,而是一双眼睛,梦幻迷离,眼尾上挑,瞳仁又黑又亮,微微朝上面斜视着。 “你是谁......”晏娘听到自己在问,但话说出来却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 “龙舟摇曳东复东,采莲湖上红更红。波淡淡,水溶溶,奴隔荷花路不通。西湖南湖斗彩舟,青蒲紫蓼满中洲。波渺渺,水悠悠,长奉君王万岁游......” 一首小曲儿在庭院里回荡着,空灵的声音撞击到每一块青砖上面,也终于唤醒了睡在屋里的右耳,他揉了几下眼睛朝窗外望去,看到晏娘正立在石桌旁边,十指翘起,在空中点来点去,双唇之间溢出这样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曲子。 右耳心知不妙,一个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推开门就跑进院内,当看到晏娘身后那个佝偻着背,拿着一根枣木棍子的人影时,它发出一声咆哮,飞身一跃朝那人冲过去。可是身子刚冲到一半,就被一只手臂拦住了。 是晏娘,她盯着右耳,脸还是那张它熟悉的脸,不过里面的人却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手指将它银白色的皮毛越攥越紧,她突然猛一用力,提起右耳砸向墙面,墙破了个窟窿,右耳的脑袋上亦多了个窟窿,它挣扎着扬了几下头,终于脖子一软,栽了下去。 闫可望捻着胡子,嘿嘿干笑了两声,浅浅的踱着步子走到晏娘跟前,眼珠子在她身上上下一转,“吞了她的魂,这身子就是你的了。” 晏娘纤细的身体忽然剧烈的起伏起来,就像一片潮由上至下的从头顶翻滚到脚面,潮水越翻越勇,她的模样也渐渐的不再那么立体了,皮肉仿佛脱离了骨骼,松松垮垮的架在骨头上面,随时可能脱离出来一般。 这怪异的模样只持续了一会儿,她便恢复了正常,又是那个灵动娇俏的女子了,不过,她眼睛里常有的笑意不见了,被一股子透骨的寒彻底取代了,她看着闫可望,目光幽幽,“她的魂......灭了。” 闫可望眼睛一亮,拍着手扬天大笑了几声,“不枉我找了这么久,将每一寸土地都踏遍了,总算把你找回来了。”眼神一滞,里面泛出几许怜惜,他走到晏娘身边,手指贴着她的脸颊蹭上去,“你......总算是回来了。” 话毕,他将枣木棍子的另一端塞到晏娘手中,自己拉着另一头,牵着她朝门外走去,一前一后两个人影,只一会儿功夫便隐入了暗夜中。 *** “爹爹,爹爹,”迅儿拼命拍打着程牧游的房门,“爹爹,你快来看看,远儿不知道怎么了。” 程牧游赶过去时,常远正坐在床榻上,眼睛呆呆的看着前面,嘴里慢声嘀咕着:“她来了,她来了。” “远儿,”程牧游急忙走过去将他抱在怀里,“别怕,是梦,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噩梦不会再来扰你了,她已经不在了。” 远儿拼命将头从程牧游的怀里钻出来,手指紧紧的抠着他的袖子,“不是梦,我又听到她的歌声了,”他斜着眼睛朝窗外一望,又快速的转回来,“她就在墙那边,真的,就在墙的那边。” 程牧游放开常远走到门前,朝霁虹绣庄的方向看了看,那里一片漆黑,半分异常也没有。 犹豫了再三,他还是放不下心,“迅儿,你关好门,在这里陪着常远,我去绣庄看一看。”说完,他便沿着穿廊朝门外走去。 闫可望牵着晏娘在漆黑的巷子中穿行,边走边冲后面说道:“你看,这里的梅花都落了,只剩光秃秃的树枝,一点都不好看,不过你放心,咱家那里的梅树上都压着雪,花一朵都没开呢,等你回去了,正好能看到万树开花的场景,保你喜欢。我记得呀,你小时候最爱在梅树上吊条绳子,一晃一晃的荡秋千,花全被你摇下来,落得满裙子都是......” 他突然走不动了,后面的人死死的扯住棍子,不肯再往前踏上一步。 闫可望回过头,看到晏娘的衣衫破了,它是被一根又长又尖的骨头捅破的,那根雪白的骨头现在从她的肚子里探出来,将她整个腹部抓的血肉模糊。 闫可望腿一软,转身朝后跑去,“你不能动她,不能动她.....” 话音儿还未落,一个淡淡的红影突然从晏娘肚子上的血洞中被抛了出来,撞在地上,散成一片腥浓的血。血慢慢凝聚在一起,化成一件绣着凤凰的红衣,衣服顺着巷子一点点的朝前爬着,血污飞溅出来,洒在新安府洁白的墙面上。 “龙舟摇曳东复东,采莲湖上红更红。波淡淡,水溶溶,奴隔荷花路不通。西湖南湖斗彩舟,青蒲紫蓼满中洲。波渺渺,水悠悠,长奉君王万岁游......还记得这首曲子吗?我亲手作的,你唱曲儿,我跳舞,你说,这曲子是我一人的,只有我能跳,其他人都不行,还有玉钗,你叫它蝶影,还说我就是你的影子,这样才能永不分开......”衣服又朝前蹭了几尺,“可是,你怎能赐我车裂之刑,即便我有错,也错不至此,冰肌玉骨,就这么被生生扯断了,你于心何忍......” 衣服突然断成了五片,每一片都冒着汩汩的鲜血,劈头盖脸的朝着晏娘袭来。晏娘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噌的从怀里抓住一块银光闪闪的帕子丢出去,帕子在半空中转了转,迎敌而上,它像一只巨手,一把将五片衣衫抓了进来。最后一片衣衫上绣着凤凰的眼睛,眼角翘得高高的,红色的眼珠子瞪得要爆掉一般。 可是手帕没有给它再留半分生机,它将最后那片衣衫也卷了进去,帕子越拧越小,越拧越紧,最后缩成一个香包,在地上翻腾了几下,终于停在闫可望的脚边上,不动了。 第三十五章 鳞介 闫可望发出一声绝望的干嚎,枣木棍子一探一探的指向晏娘,“你......你宁愿玉石俱焚,也要毁了这身皮?” “不然呢?以这深宫怨气做魂,以不腐之躯为皮,多少生灵得被她屠戮,”晏娘轻声笑了两下,笑中带着咳,“你以为这样她就会回来了吗?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她根本不是你女儿,只是只披着人皮的怪物。” “你又何尝不是怪物?”闫可望疯了,举起棍子就朝晏娘直戳过来,这一下子又狠又准,棍头冒着呼呼的火光,晏娘身子朝后一弯,头几乎触到脚后跟,才勉强躲过了他的攻击,可是这么大强度的扭转身体,她肚子上的伤口被扯的更大了,稍稍直起身子,一口鲜血顿时从口中喷涌而出,洒的遍地都是。 见此情景,闫可望嘴角咧出一丝残忍的笑,棍子被他紧紧攥在手心,他将它高高举起,冲着晏娘血肉外翻的肚子直捣过来。 只听“吱哇”一声怪叫,一团银光从霁虹绣庄的墙内腾地蹿了出来,直冲着闫可望飞去,带着弯钩的五根爪子在他胸前猛地一抓,胸口顿时多了个碗口大小的血洞子,鲜血从里面肆意流淌,瞬间就浸湿了他上半身衣服。 棍子掉在地上,闫可望怔了一下,眼皮虚弱的朝上翻了翻,“猴子,你装死,你们两个设计骗我......” 右耳看了晏娘一眼,见她扶着墙面,身体越蜷越低,俨然已是受了重创,心里自是对那老头儿恨到极点,它呲起两颗獠牙,银色的长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四只爪子拱的高高的,“哇”的一叫又朝他跳去,可是,闫可望飞起一脚,将身前的棍子踢得老高,棍子在空中飞快的打着旋,化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屏障,将右耳和他隔离开来。 终于,枣木棍子落在地上,停下不动了,可是漆黑的巷子里面,却哪里还有闫可望的身影。右耳刚欲追过去,耳中却传来晏娘痛苦的呻吟,它转身跑到她身边,见她的肚腹中间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从肚脐一直到前胸,深可见骨。 “姑娘,姑娘你不要死啊,”右耳蹲在她旁边放声大哭,“你等着,我再去给你找张皮来,比这张皮还要好......” 它说着便要站起来,却被晏娘拉住了爪子,她虚弱一笑,“傻猴子,这张人皮千年难得一遇,岂是你说找就能找到的?”她手心的力道加重了,表情也变得凝重阴沉,“若是我死了,你要替我杀了那个人,不用再这般麻烦了,直接杀了他就行,答应我,好不好?” 右耳刚要点头,身旁新安府的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程牧游的身子从里面探出来,他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两人,“晏姑娘,你,受伤了吗?” *** 闫可望踉踉跄跄的朝前跑,鲜血在他身后滴滴答答的流了一路,他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最后化成一团混沌不清的白光。 突然,眼球中映入了一抹朱红,他像找到了救星一般,直愣愣的看着那抹红,用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朝它走过去,走到一半,双腿一软,他猛地扑倒在地上,手脚却仍不停歇,指尖抠着面前高高的台阶,身体一点一点的朝上蹭着,就像一条受了重创的蚯蚓。 还未爬到最高处,头顶便传来一声呵斥,“什么人,要饭也要看看地方,校尉府是你能随便来的吗?” 闫可望死死抓住那人的裤脚,“去告诉秦校尉,若他想让消谢小玉永生永世陪着他,便用宗龟的鳞介来救我,快,快......” 说完,他便呼出最后一口勉力撑住的气,倒在校尉府前的台阶上。 *** 蒋惜惜看着房内闪动的红光,将一碗热粥递给右耳,“你也别担心了,大人医术精湛,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晏姑娘的伤,他一定能治好的。” 右耳接过碗,双手却抖个不停,勺子晃了几晃,汤还未送到嘴边,便洒到满衣衫都是。蒋惜惜无奈的摇摇头,将碗接过来,帮右耳把衣服擦拭干净,也不再勉强它吃东西,同它一起抱膝坐在凳子上,望着屋内飘摇不定的烛光。 床边堆满了浸透了鲜血的白布,程牧游盯着晏娘肚腹上的创口,一动也不动,他保持这样的姿势大概有一刻钟光景了。终于,他从床边站起来,走到橱柜旁边,抱出了一只巨大的木箱,箱子上着锁,纯金制成,玲珑精巧,他将手里的金钥匙在锁孔中一转,箱子打开了,露出里面一只长方形的檀木盒子,盒子上面“御赐”两个字金光闪闪,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打开盒子,看着里面那块黑的发亮的硬壳,眼神一点点的凝聚成一道精光,“鳞介,只能靠你来救她性命了。” 太平兴国元年,太宗皇帝将日本国进贡的稀世珍宝鳞介分赐予侍御史张谦和太医程德轩,原因仅在史书中记载为“有功”二字。 *** 春雨连绵、柔和的敲打在新安府的房檐上,奏出一曲和谐的鸣响,常远向程牧游和蒋惜惜弯身行了个大礼,又轻轻的抱了抱站在一旁抹泪的迅儿,这才步伐轻快的走下新安府的台阶,迈上了那辆等在门口多时的马车。 马车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徐徐前进,一会儿便化成了一个朦胧的影子。 蒋惜惜替迅儿将眼泪擦干,“别哭了,远儿的祖父母都建在,他现在身子痊愈了,总是要回去的。走,我带你去霁虹绣庄看晏姑娘,不知道她的身体恢复的如何了。”说罢,她看了程牧游一眼,“大人,您要一同过去吗?” 程牧游摇摇头,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进了新安府的大门里。 “奇怪,爹爹最近总是心神不定的,也不知道怎了?”迅儿望着他的父亲,眨巴了眨巴带着泪花的大眼睛。 蒋惜惜捏着下巴,经迅儿的提醒,她才想起程牧游最近确实有些不对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对了,就是晏娘受伤的那个晚上。 真相似乎隐隐站在前方冲她招手,可是,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朝前踏上一步,蒋惜惜摇摇头,将千奇百怪的念头从头脑中挤出去,她拉住迅儿的手,“走吧,你看,炊烟升起来了,右耳一定在做饭了,你过去又能讨到好吃食了。”听她这么说,迅儿眼中的泪珠不见了,他欢呼一声,顺着小巷朝绣庄跑去,蒋惜惜看着他的背影,脚步轻快的跟了上去。 第三十六章 凤凰(完结章) 霁虹绣庄的院中没有人,蒋惜惜和迅儿一踏进去,就看到那支蝴蝶玉钗端端正正的放在石桌上面,只不过,它的光彩似乎不如以前那般夺目了,虽是血玉雕刻而成的,但是除了颜色独特一些,做工精致一些,和其它的玉钗子并无太大区别。 见到那钗子,迅儿的第一反应就是躲到蒋惜惜身后,“惜惜姐姐,它怎么还在这里?” 蒋惜惜也不敢太靠近石桌,她一手护着迅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在玉钗上面。 “冤魂尽散,血污已除,它现在就是支再普通不过的钗子,不,它和其它钗子唯一的区别,就是能在当铺里卖个好价钱,蒋姑娘要不要拿去试试?”晏娘笑眯眯的从屋里走出来,拿起蝴蝶玉钗在蒋惜惜头上比了比,“算了,还是不要卖了它了,姑娘皮肤白皙,戴红色最合适不过了,干脆就让它跟了你吧。” 迅儿本就躲在蒋惜惜身后,见晏娘将钗子拿过来,转身一溜烟儿的朝灶房跑去,边跑还边喊,“惜惜姐姐皮糙肉厚的,一点不适合它,晏娘,你还是快些将它丢掉吧。” 蒋惜惜白他一眼,接过晏娘手中的钗子,手指在冰凉的玉蝶上反复摩挲了几下,“姑娘,听大人说,这钗子上附了两个魂魄,一个是那辛子予,那另外一个,却又是谁?”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蒋惜惜一怔,“这诗,我曾见远儿写过,凤凰,凤凰,难道另外一个魂魄是深宫中的女人?” 晏娘的眼神变得悠长素净,“她不是普通的女子,若我没猜错,她应该就是闽国王后陈金凤,也叫万安娘娘。” “万安?”蒋惜惜冷嗤一声,“既然赐她这样一个名号,最后为何又要将车裂之刑用在她身上呢,男人哪,狠起来真是六亲不认,前缘往事都可以一笔勾销。” 晏娘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你说的倒是没错,闽国君主王延钧穷奢极侈,为她建造了雕甍画栋的东华宫,每夜,金龙巨烛数百支同时点燃,将整个寝宫照得犹如白昼。两人日日美酒,夜夜荒淫,连国事也逐渐不堪闻问。不过,当时王延钧除了宠爱她外,还有一个男宠,叫归守明,坊间皆传:谁谓九龙帐,只贮一归郎。后宫的莺莺燕燕加上这一位‘归郎’,使得王延钧疲于奔命,旦旦而伐,最后终于得了疯瘫症。王延钧生了重病,归守明就成了久旱的宫女们争夺的对象,陈金凤自然是捷足先登,男贪女爱,别有一番旖旎风光。可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终于有一天,陈金凤和归守明通奸的事情被王延钧发觉了,这位瘫痪在龙床上的君主暴怒了,两个自己最宠爱的人,却背着自己勾搭成奸,这种事情,莫说君王,就是一般百姓也是无法忍受的。” “所以,他便将两人以车裂之刑处死?” 晏娘冷冷一笑,“若单是如此,恐怕那陈金凤的怨恨还没有这么深重,原来归守明并非真心对她,他这般接近她,其实是被权力所诱,他真正的目的是高高在上的皇权,而陈金凤,不过是他为了达到目的而设下的一颗棋子罢了。归守明的政变被王延钧识破了,他也命丧在禁卫军的长刀下。而陈金凤,也被作为同党,被判处车裂之刑。” 说到这里,晏娘顿了一下,“我想,那天她一定又唱起了那支小曲儿,还带上了王延钧为她打造的蝴蝶玉钗,想让他念在两人夫妻一场的份上,饶过自己。可是王延钧心意已决,还是让士兵将她的头和四肢分别绑在五辆车上,套上马匹,分别向不同的方向拉。” 蒋惜惜握紧拳头,“她虽死不足惜,但是这种方法未免太过残忍。” 晏娘看着她,“你想,要把人的头跟四肢砍下来都得花不少力气,更何况是用马车拉扯,所以受刑人身受的苦处更是可想而知。不过,真到撕开的时候,恐怕已经不会觉得痛了,痛苦的是正在拉扯的时候,皮断了,肉连着,肉断了,筋骨却未断,最后血管爆裂,咽气而亡时,恐怕倒不是被疼死的,而是被生生吓死的。所以那陈金凤的怨气才如此深厚。” 蒋惜惜打了个寒战,摩挲着自己的手臂,虽然春寒料峭,却也不至于这样冷吧。 “晏姑娘,后来玉钗被辛子予偷偷带出宫,其后发生的事情,也都是被陈金凤的怨气所影响,才引起了一桩桩惨案吧。” 晏娘点头,又将玉钗递过去,“这钗子你带回去吧,它现在无主了,但至少曾是案子的证物,放在新安府比放在我这里妥当。” 蒋惜惜接过玉钗,它上面还沾着晏娘的体温,暖暖的,她于是冲她一笑,“晏姑娘,你身体好些了吧?” 晏娘淡淡一笑,“多亏程大人,我的身子已经无碍了,劳烦姑娘回去替我道一声谢,我就不去府上打扰了。” 蒋惜惜楞了一下,心里自是不解:这两个人,一个救了人,一个被人救,怎么到头来,反倒又生疏了呢。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她脑子中过了一下子,便被她撇开了,因为灶房传出了诱人的香味儿,而在傍晚饥肠辘辘的时候,这味道比什么都更能吸引人心。于是她随便答了声是,便朝着灶房走去,独留晏娘一人站在院中,望着墙对面,眉宇间凝上了一层冷霜。 程牧游坐在书案前,手里将一本已经卷了边的旧书翻了翻去,眼睛却没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停留,终于,他“啪”的将书扔在桌上,十指交叠放在眉心,脑中又一次浮现出那个挥之不去的画面:她的肚子破开了,皮肉朝两边翻起,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只是,这骨头很长,蜿蜒曲折,层层环绕,粗壮、坚固,绝不是属于人类的。 程牧游从书案前站起身,他走到窗边,望向高墙的那一端,与从那边穿来的一道清冷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你,是谁?(本卷完) 第一章 送殡 一把白色的纸钱洒向天空,风将它们带到树的顶端,有些,便挂在没有了叶子的枯枝上,随风发出扑扑簌簌的响声。瞿万秋的哭声也传了上来,高一阵低一阵,凄凄的,比秋末的天色还要让人绝望。 他的独子永华前几日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夺去了性命,这几天瞿万秋一直麻木的处理后事,直到今天出殡,棺木重重合上的那一刻,他才似乎终于意识到儿子真的不在了,他以后再也看不到他生动的面容了。这突如其来的惊醒让他痛彻心扉,只能靠一声接着一声的干嚎来纾解,可是痛哭过后,瞿万秋却有点迷糊,明明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面颊上红润未消,就像睡着了似的,怎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头晕,几日滴米未进的影响,在这一刻终于体现在了他瘦弱的身体上,所幸身旁的侄子瞿重即时伸手扶住了他,才没让他跌倒在泥泞不堪的小道上。 飘在队伍最前端的唢呐声突然停住了,送殡的人群也一个接一个的站住了脚步,瞿万秋睁大迷蒙的泪眼朝前看,发现正对面走来了一个老头儿,他的背折得像一张弓,头发胡子全白了,年龄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大些。他手里拿着根乌黑的枣木棍子,棍子探向身后,牵着四五个人,缓缓的朝他们走过来。 两队人眼看就要撞上了,瞿重赶紧走到前面,冲那老头儿行了个礼,“麻烦您老行个方便,稍稍让一让,我们要去落棺,不能误了时辰。” 老头儿头也没抬,眼睛从额上的乱发间瞅了瞿重一眼,也没说话,只嘿嘿一笑,便牵着棍子一歪一扭的走到羊肠小道的边上,候着他们通过。瞿重又行了一礼,重新回到队伍中,一行人接着朝前走,不过,这条路甚是狭窄,每个人从老头儿那队人身旁经过时,都不免要蹭到他们身上。瞿万秋也不例外,他的袖子扫到了其中一个人的衣服上,怕人忌讳,赶紧道歉,谁知抬起头时,却发现那人并没有看自己,头斜斜的歪向上方,表情似乎凝固了一般。 瞿万秋现在也没心思考虑别的,继续一步一歪的朝前走,就在这时,那老头儿却突然说话了,“没死透的人,装在棺材里做什么。” 不紧不慢的一句,却让瞿万秋一个骤停,再也迈不出去一步。 瞿重也停下来,回头冲那老头儿说道:“老先生,话可不能乱讲,我这堂弟脉象全无,身子也凉好几天了,你怎么说他......他没......” 老头冷笑一声,“我说没死就是没死,他一息尚存,全压在丹田,世上能救他的只我一人,若信,就来找我,前面的山头拐七个弯,过五座桥,我就住在那里。” 话毕,他就接着上路了,几个人排成一行,右手拽着枣木棍子,慢悠悠的沿着泥泞的小道朝前走去。 瞿重觉得这老头疯疯癫癫的,说话没头没脑,便摇摇头,命送殡的队伍接着前进,走了几步,却发现瞿万秋没有跟上来,一个人落在队伍的最后面,呆呆的看着老头儿离开的方向。 “叔父,该走了,一会儿时辰过了就不好了。”瞿重在一旁小声提醒。 瞿万秋打了个激灵,如梦方醒的样子,抬脚随瞿重朝前走,可没走几步,却又停了下来,眼神依旧怔怔的,说出的话却像道惊雷,劈得瞿重差点没站稳,“让他们把棺抬回去吧。” “叔父,那老头儿不是癫了就是骗子,他的话您真信了?” “让他们把棺抬回去,今天不落土了。” “叔父......” “今天谁也不许落棺,就算落了,我也要给它挖出来。”瞿万秋盯着瞿重,眼神坚定里透着点疯狂。说完,他便朝小路的另一头跑去,刚才还像一片残叶似的身子,好像突然注满了气力,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路的尽头。 一座茅草房在夕阳的余晖中若隐若现,炊烟袅袅的从烟囱里冒出来,青山绿水中,它倒真像个隐世的神仙住的地方。瞿万秋擦了把汗:应该就是这里了吧,他转了七个弯,过了五条桥,累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才找到这里。 又朝前走了几步,他看到有几个人站在篱笆围住的院中,有的在井边提桶打水,有的拿着斧头劈柴,俨然就是方才跟在那老头儿身后的几人。瞿万秋抒了口气,忙朝院子走去,来到门口,冲几人行了个礼,“请问......”说到这里,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那老头儿姓甚名何,干脆直言不讳道:“我想要儿子重新活过来,谁能帮我?” 几人都没看他,话也不答一句,还是木然的做着手中的活计,一下接着一下,动作又僵又钝。 瞿万秋有些恼了,“我要我儿子活,我要他活过来......” 木门被推开了,老头儿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他靠门站着,灰色的眼珠子盯着瞿万秋充斥着愤怒的脸,“这有何难,这几个哪个不是死而复生,被我救活的,关键看你愿不愿意付出代价。” “代价?你说,我什么都愿意给你。”瞿万秋冲进院内,身子瑟瑟的抖动着。 老头儿玩弄着指甲,“你家有瓦房三间,良田十亩,黄牛两头,再加上一些零零碎碎的家具首饰,我算算,”他指头点了点,然后抬起头,“二十锭银子,就这么多了,你若愿意,后天带着银两和棺材过来,银子交给我,活人你领回去。” “二十锭......”瞿万秋喃喃的说着。 “怎么,舍不得?钱没了可以再赚,儿子没了那就是真的没了。”老头儿阴测测的笑。 “不,我愿意,我愿意,我这就回去变卖家当,您老也要说话算话,一定要帮我把永华救活。” 老头儿摸摸胡子,冲他点点头,瞿万秋得了令,头也不回的朝院子外面走,走到一半,又回过头,“还不知道高人尊姓大名?” “敝人闫可望。” 第二章 复活 第三天一早,瞿万秋便带着好容易凑齐的一布袋碎银来到茅草房,瞿重陪他一起来的,他赶了辆牛车,车上放着永华的棺材。 闫可望拿着那袋银子仔细的数了数,终于,满意的一点头,将布袋交给站在身旁的一个汉子,命他将布袋收好。 瞿重见那人面无表情,动作也很是迟缓,便搓着手小心翼翼的问道,“高人,他走路不是很利索啊,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闫可望横他一眼,“他刚活过来没几天,魂儿还没完全清醒,过几天就好了。行了,把人抱进来吧。”说完,他便踏进门内。 瞿重看了瞿万秋一眼,见他冲自己点点头,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走到牛车旁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把棺材掀开,双手掐着永华尸体的腋下,像抱孩子似的将他抱起来扛在肩头。现在已经临近冬天,这里又在国土之北,所以尸体还没有腐败的迹象,只是,触到他僵硬冰凉的身子,瞿重的心脏还是重重的跳了两下,总觉得永华垂在自己后背的手在一下一下的蹭着他的身子,蹭的他背后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瞿重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挪到屋内,按照闫可望的指示将尸体放到铺在地上的一条的草席上,这才喘着气在一旁坐下。 “歇够了吗?歇够了便回去吧,明日再来接人。”闫可望的逐客令下达的一点也不含糊。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吗?”瞿重有些惊讶。 “怎么,不信我?不信就把人拉走,银子我还你便是。”闫可望大大啦啦的在椅子上坐下,不耐烦的砸吧了下嘴巴。 “瞿重,出来,咱们走吧。”瞿万秋生怕得罪了他,在门外冲着急的冲瞿重挥手。 瞿重犹豫了半晌,一声不吭的出了门,刚走到门槛外面,木门便被闫可望从里面“哐当”一声关上了,门环险些砸在他背上。 “叔父,你就这样把人和钱都交给他了,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可怎么是好,这可是你全部家当呀。”瞿重不放心的说。 “莫说银子,就是他要我这条老命,我也是会给的,永华是我唯一的孩子,但凡有一丝希望,我都不能放弃。” “可是......”他本想说这件事完全不合常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是这死而复生的事情,他可是闻所未闻,但是看着瞿万秋绝处逢生的苍老面孔,瞿重不忍再多说什么,搀扶着他朝牛车走去。 第二天天还未亮,瞿万秋就和瞿重就来到了茅草房前,院门紧闭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二人也不敢叫门,就这么站在外面守着,瞿万秋扶着篱笆,身子抖擞个不停,眼巴巴的盯着屋门,恨不得在上面戳出个窟窿来。 门终于打开了,里面的阴影中站着个人,个子高高的,身材看起来和永华颇有些相似,瞿万秋屏住呼吸,握紧双拳,看着那人踏出了门槛,慢慢的走到院中,他身上,穿着那件自己精心准备的寿衣,黑底白花,在阳光下很是扎眼。 “永华。”瞿万秋叫了一声,朝儿子扑过去,拉住胳膊,两手在他脸上上下摩挲,“永华,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瞿永华没有看他,眼球微微的朝上翻着,盯着斜上方刚爬上来的朝阳。 “永华,你怎么不说话,你饿不饿,爹给你带了点干粮过来。”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两个枣馍,塞在儿子手里,可永华的手一松,馍馍掉在地上,沾了一层灰。 “魂儿还没醒过来呢,过几天就和以前一样了,急什么。”闫可望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他走到门外,照永华后背一推,“快,跟你爹回去吧,这几日可把他急坏了。” 听他这么说,永华也不招呼一声,迈开步子就朝外走,瞿万秋回头冲闫可望跪下,咚咚的磕了三个头,起身朝儿子追了过去。 见牛车走远了,闫可望摇头冷笑两声,背着手走进屋里,地上,几个人正你挤我我挤你的蜷成一团,闫可望照他们身上一人踹了一脚,“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快,去挖个坑,把屋后面那东西给埋了,记住,别留下痕迹,给人抓住了马脚。” 牛车进了村,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走的上下颠簸,瞿重握着马鞭坐在前面,时不时朝后面两人看上一眼,“叔父,你看永华是不是胖了一点,这胳膊,好像比以前圆实了不少。” 经他已提醒,瞿万秋才回过味儿来,怪不得他总觉的儿子的样貌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却又想不出不一样在哪里,原来竟是胖了,他拉过永华的手捏了两下,软软的,不像胖,倒像是肿了。刚想叮嘱他要注意身子,却发现自己的指头将他的手按出了几个坑,淡青色的,在他浮肿的手背上面,显得有些骇人。瞿万秋心里猛然一紧,伸手在永华的手背上摩挲了好一阵子,才将那几个坑抚平了,可心里那股不好的感觉却抚不掉,他看着儿子的侧脸,没想他也突然转过头盯着自己,脸上溢出一个呆滞的微笑。 “听说了吗?瞿家的永华回来了。” “今天还见呢,听说他爹把家当全卖了,这才把他救回来的,现在两人都住在瞿重家里呢。” “我今天还见他了,不过人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胖了,呆了,不知道是不是落下了病根。” “嘘,小声点,瞿家人来了。” 瞿重挑着担子,直直的从人群中穿过去,走出一段路后,他的步子才快了起来,最后竟是一路小跑来到了家里。他脑子里突突的跳个不停,将思绪搅的一片混乱:村里的人说的都对,只是,他们不知道的却更加稀奇呢,永华自从复活之后,不单是胖了傻了,回来这么多天,他一勺饭都没吃过,一口水都没有喝过,他也会动,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更多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待在屋子的角落中,幽暗的眼睛瞅着一个地方,眼珠子转也不转,就像一个布偶。 第三章 生意 走进房里,他便一把将正在灶前做饭的瞿万秋拉过来,“叔父,我还是觉得这事不对,咱们得带着永华去找那闫可望去。” 瞿万秋示意他降低声音,随他走出房门,一边对坐在床上发呆的永华说道,“帮我看着锅,别让汤滚出来了。”永华听他爹这么说,木木的从床上走下来,站到灶台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汤。 “叔父啊,你看永华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个正常人啊,别是被人动了什么手脚吧。”一到门外,瞿重就焦急的说道。 “那高人说了,他的魂儿还没全醒呢,你先别急,再等几日看看。” “可是......” 屋里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是永华发出来的,瞿万秋和瞿重急忙朝屋里跑,发现永华的衣服被灶台里窜出的火苗烧着了,他正吓得满屋乱跑,试图甩掉那些黏在自己身上的火。可是他越跑,火却燃得越高了,很快便爬满了他的全身,将他整个人笼罩在烈焰中。瞿万秋吓得魂都丢了,只顾追着儿子满屋跑,还好瞿重清醒,抱了床棉被,迎着朝自己跑来的永华盖了过去,将一张厚被死死的压在他的身上。 被下面的人拼命挣扎,瞿重却不敢松手,嘴里兀自说着,“别动,永华,别乱动,一会儿火苗就被压灭了。” 可是,被子下面的惨叫声却越来越大,叫声穿透了屋子,将旁边的邻居都招了过来。瞿重也被这声音吓住了,他渐渐放了手,从被子上爬起来,惊恐的站在一旁。 “呼。”数条火焰从被中冒出来,一刹那功夫就将整张被子烧成了一条火龙。 “水,快浇水。”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才将围观的众人惊醒了,一桶桶水浇在棉被上,终于将烈焰扑灭了。 房间里弥漫着黑烟和焦糊的味道,瞿万秋扑到被子旁边,一把将它掀开,却在旁人的惊呼声中愣在原地,连大气都喘不出一口:永华的下半身已经完全被烧掉了,只剩下一截黑魆魆、皱皱巴巴的皮挂在腰部,上半身倒是保住了,只不过,他的身子里面,没有血肉,而是塞满了稻草,有一些还被烧焦了,火星点点,正在朝外冒着黑烟。见大家都瞧着自己,“永华”伸着胳膊啊啊了两声,终于,身子一软,头重重的砸向地面,不再发出任何动静了。 “人偶,人偶,娘,这里有好大一只人偶。”一个站在旁边的小孩指着“永华”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像一把刀子在割瞿万秋的心,他丢掉手里烧焦的半截被子,疯了一般的朝门外冲去。 转七个弯,过五道桥,他在心里数着,步子越迈越快,瞿重和一些好心的邻居跟在他身后,却发现自己真是白长一副了年轻力壮的身子,竟然连一个老头儿都跑不过。终于到了闫可望的茅草屋,等待他们的却是人去楼空,闫可望早已不知去向,他走的干脆利落,只留下了几张破烂的家具散落在屋子里。 “叔父,你放心,我就是找遍大宋全境,也要把这老猪狗找出来,定不让他白白的跑了。”瞿重跟在后面恨恨的说道。 瞿万秋却像没听到他说什么似的,突然走出屋子,在周围来来回回的翻着、找着,终于,他发现了屋后面一处松软的泥地,那里的泥土是湿的,好像是被新翻出来的。他抄起旁边的一根铁锹,朝着那块地砸下去,动作又急又快。 “噗。”铁锹砸到了什么东西上,瞿万秋跪下来,双手在泥土里抓来抓去,似乎是摸到了什么,他整个人突然定住了,慢慢的从下面掏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根手臂,确切的说,是一根被剥了皮的手臂,它上面虽然沾满了泥土,却仍能看见一块块凸起的肌肉和嵌在里面的青筋。 瞿万秋仰头嚎啕:“他剥了我儿子的皮,他剥了永华的皮呀。” *** 这天,晨雾还未散尽,两个人就穿过城门来到了云州城,其中一个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上瘦瘦的,手长腿长,脸上更是没有几两肉,下巴尖的像个猴子。另外一个坐在少年牵着的毛驴上,从头到脚被一件白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即便如此,他似乎还不满意,将一只巨大的斗笠戴在头上,把两只眼珠子也彻底的遮住了。 两人在长街上走着,来到一家早点铺前,停住了,少年买了两个包子,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呼呼的吹着上面的热气。他咬了一口包子,用力的砸吧了下嘴巴,“真香,掌柜的,这包子什么馅儿的,油水汪汪,香而不腻,入口难忘......” 毛驴上的人咳了一声,少年挠挠耳朵,转到正题上,“掌柜的,请问闫可望是住在这条街上吗,就是那个失妻丧女的闫老头儿。” 掌柜朝前一指,“走过三个岔路,再往左边一转就是,”他嘟囔着,“奇怪了,最近怎么总有人找他,还都是外乡人。” 少年和驴背上的白衣人对视了一眼,牵着缰绳慢慢朝前走去,两人依那掌柜所说,走过了三个岔路,来到一条小巷的入口。少年将毛驴拴在旁边,伸手扶着白衣人下来,两人走进巷子,来到最里面一扇破旧的木门前站定了。 “是这里?”少年问道。 那白衣人点点头,少年便伸手在门上敲了敲,“喂,天都亮了,生意也来了,怎么还不开门?” 过了好久,门内才传出一声长长的哈欠声,随后,门栓一响,木门开了,闫可望的脸从里面探出来,他又打了个哈欠,口气熏得少年差点背过气去,然后,他轻轻的揉了揉眼睛,漫不经心的冲两人问道:“说吧,要什么皮?” “我们不要皮。” “不要皮?二位千里迢迢的从外地赶来,想是早就打听过我闫可望是做哪门子生意的,不要皮,来这里做什么?” 少年嘻嘻一笑,“我们来这里,是想卖给你一样东西。” 第四章 绣魂 听他如此说,闫可望揉了揉眼睛,第一次认真打量起门前的两人来,那少年虽然嬉皮笑脸的,但是看起来倒没什么异常,倒是坐在毛驴上那位,在五月暖阳中,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分不出男女。 闫可望嘴角微微抽动,“卖我东西?你们可打听明白了,我闫可望是缺衣少食的人吗?” 少年又是一笑,“闫先生过谦了,西晋石崇富可敌国,想必先生也不比他差到哪里。” 闫可望的眸子闪着冷光,“既然知我根底,为何还觉得这世上会有我买不到的东西。” “因为这件事情世上仅我一人能做。”那白衣人第一次说话了,声音像包着一层膜,闷闷的,必须仔细听才能听得清楚。 闫可望哈哈大笑了两声,“独一门的手艺当然能生财,就像我这般,只是,”他竖起一根指头冲那白衣人摇了摇,“我不信你有那个本事,若想骗财,你们是找错人了。”话毕,他便转身关门。 “没有魂魄,单单一具皮囊,和一只人偶有什么区别。” 淡淡的一句话,却戳到了闫可望的心里,他放在门栓上的手不动了,眼神也一点点的黯淡下来。 “你每日陪她聊天,给她做饭,买来天下最贵的珠宝首饰帮她装扮,可是,她却半句话也不能回应你,这样自欺欺人的日子,你要过多久呢。”白衣人缓缓说着,“难道你从未想过,有一天她魂归来兮,和你再续一世父女情缘吗?” “魂归来兮?”闫可望慢慢回过头,眼里的愤怒取代了感伤,“就算归来了又能去哪里?肉身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张人皮,它已经没有归处了。” 白衣人轻笑了一声,“所以我才来找你,闫可望,现在我们可以到屋里谈谈价钱了吗?” 屋内和屋外完全是两幅光景,整个房间陈设得异常华丽,墙壁上,地板上,都铺钉着富丽堂皇的兽皮。屋内摆满了从各地搜罗来的新奇玩意儿,有顾恺之的书画、花梨木雕刻的挂屏,极尽珍奇,长桌上面,摆放着文玩、器皿、盆景、陶瓷、灯烛等等,精巧绝伦,竟全不像是闫可望这样的粗人喜欢的东西。 闫可望淡淡的朝一张长椅上一指,示意两人坐下,“方才你说自己能绣魂,此话当真?” “不信我?” “你要我万两黄金,就这么红口白牙的一说,叫我怎么信你。” 白衣人站起身,在屋里缓缓走了一圈,突然嘿嘿笑了两声,“我现在就能证明给你看。”说完,他走到桌子后面一扇不起眼的小门旁,手轻轻一用力,将门推开。 “你干什么?”闫可望从椅子上站起来,急急的朝他走过去,还未来到门边,白衣人已经从里面提溜了样东西出来,“啪”的扔在地上。 “这是......人皮?”那少年蹲在一旁,将那张像一件旧衣服似的东西掂起来,上下仔细的打量,鼻尖在上面嗅了几下,“血腥味儿还没散尽,你昨晚刚剥的皮?看样子,应该就是他的皮吧。”他瘦骨嶙峋的手指向闫可望身后,“这男人魂儿还没散呢,两眼红得像灯笼,想是恨透你了。” 闫可望被他说得猛地回过身,却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他从面皮上扯出一个狞笑,“唬我?” 白衣人也盯着他身后,“他说他叫瞿重,你把他的堂弟剥了皮,还骗了他叔父所有家当,不仅如此,他叔父由于受不了如此变故,在几月前跳河死了,所以他和你之间有血海深仇。可他费劲千辛万苦找得到你,却在昨晚被你杀害,你由他的脊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的皮分成两半,然后慢慢分开皮肤跟肌肉,像蝴蝶展翅一样将两者撕开,将他也做成了一张人皮。” 闫可望的脸色由白转青:“你们真的看得到他?” 白衣人从斗笠下面望他,“何止是他,青哥的魂也在这屋子里,从未离开过。” 闫可望腿一软,朝后退了两步,手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直,“你说......我女儿的魂魄还没散?还在这里?” “她喝下了父亲亲手准备的毒酒,当然怨气难散,怎会心甘情愿步入轮回。”白衣人冷笑了一声,他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听起来多了几分嘲笑的味道。 闫可望这下彻底信服了,若说昨晚的事情他们有可能偷看到,但是这几十年前的事情他们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就连他自己,近来回想起它都有些费力,常常需要在脑子里过一遍,才能将细枝末节重新搜罗出来,他们,是断断不可能打探出这件事的。 “现在信了吗?”白衣人在长椅上坐下,两手悠闲的搭在椅背上,“愿意做这笔买卖了吗?” “你真的......能绣魂?”闫可望问得战战兢兢。 白衣人低叹一声,“看来,只能证明给你看了。” 说完,她蹲下身,捡起瞿重的人皮,毫不顾忌的将它放在自己膝头,右手朝半空一抬,手里已经多了一根细长的银针,针尖一闪,他嘴里默念道:“三魂七魄,聚于此针,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针尖上凝聚了一抹银光,他对准瞿重的喉咙,深深的把针扎下去,进、出、进、出,没有线,却似有线一般,他的手绣出一道长长的印记,从喉咙延伸到胸口。 终于,手上的动作停止了,他冲着人皮轻吹了一口气,“瞿重,魂魄已归体,你速速清醒吧。” 人皮上下起伏了几下,从腿部慢慢的立起,它看起来怪的很,因为只有一张薄薄的皮,所以起来的颇为吃力,膝盖颤颤的立了好一会儿,才将大腿也直立起来,随后是臀、腰、腹、胸,最后,脖子慢慢的从后仰正,将头也一并带了起来。 刚站直,它就大吼一声,朝闫可望直扑过去,“老头儿,还我命来。” 瞿重的皮劈头盖脸的罩到闫可望的脸上,将他的头裹了个严严实实,闫可望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身子朝后栽倒在地上,拼尽力气想把人皮从自己头上拽下来。可瞿重将他缠的死死的,像一条拼死搏斗的蛇,把他的口鼻牢牢堵住。 第五章 青哥(完结章) 闫可望摸到身旁的枣木棍子,使劲朝人皮上一戳,方才还狠狠扭动的人皮突然顿住了,变得软趴趴的,慢慢从他身上滑落下来。闫可望重重呼出一口气,抬脚狠狠的朝人皮踩下去,边踩边骂,“老子敢杀你一次,就敢杀你第二次,活过来又如何,就这么点本事,还想要老子的命......” 话说到这里,他的脚突然停在半空,头却朝白衣人的方向转过去,满脸都是错愕。 少年冲他笑道,“怎么样,见识到了吧,瞿重可真是重新活过来了,动作和生前一样灵活,比你施了点小咒让人皮勉强动一动可强多了。” 闫可望放下脚,身子一软扑倒白衣人面前,“请高人为小女绣魂,莫说黄金万两,就是要我用全部身家交换,我都愿意。” 密室的门一道道被打开了,白衣人和少年随着闫可望走了进去,发现正对着门放着一张软塌,上面盖着繁复华美的云罗绸缎,缎面上坐着个不满二十的姑娘,长眉凤目,嘴角微微翘起,脸上带着一抹永不消逝的笑意,她穿着一身青织仙鹤锦,头上插着一只翡翠簪子,素雅中透着华贵。 白衣人的目光在那姑娘的身上仔细打量了一圈,“青哥,她就是青哥吧。” 闫可望走到床边,挨着那姑娘坐下,将她的手拉到怀里,放在嘴边轻轻呵了几口热气,这才慢慢抬起头,“正是小女,我做这一行当做了几十年,却从未想到有一天要亲手将自己的女儿制成人皮,还是我最为满意的一件作品。” 白衣人藏在斗笠下面的目光变得愈加浓重,他口中叹道,“她从头到脚毫无瑕疵,你是怎么做到的?” 闫可望自负的一笑,“青哥是我的女儿,我怎舍得让她受到半分伤害,即便她死了,也不愿对她的尸体开膛破肚,所以,我用了水银。” “水银?” “水银极重,只需在头顶开个口子,将它灌下去,便会把肌肉和皮肤拉扯开来,如此这般,不出半个时辰,一张完整的人皮就褪下来了。当然,这还只是个开头,随后的几年,我日日用龙涎香在皮中熏点,再给它涂上西域最好的香料,让这皮不干不腐,永远保持着生前的模样。最后,再将上好的丝绵填充进去,一丝一丝的填塞,每一寸肌理的起伏都不能有半点差池,这样,它才能同青哥完全一样,分毫不差。”说完,他痴痴的望着身旁的人皮偶,“我的青哥很美,是不是?” “是很美,所以我才费劲了力气,跋山涉水的来寻她。”说这话的同时,白衣人身上的衣帛一下子裂开了,将身子全部袒露出来。 巨大且坚硬的白骨,层层环绕,蜿蜒涌动,骨头中间是黑色的肌肉,泛着青光,将整间密室都照亮了。 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他就感到迎面冲过来一阵巨风,随即,无数丝棉从青哥的嘴巴中奔涌而出,像飘扬的雪花,瞬间将他的眼睛堵住了。等再睁开双眼时,他发现身旁那个巨大的身子不见了,青哥还端坐在床榻上盯着他,突然,她眼皮一眨,脸上泛起了一个灵动的笑。 闫可望拼命揉了揉眼睛,“青哥?是你吗?” 话问出口,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因为青哥还在看着他笑,笑容中没有父女重逢的感动,反倒充满嘲讽,还有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 “青哥”摊开两手,将自己全身打量了一番,然后站起身,冲闫可望身后那个少年高声说道,“右耳,看我这身新皮,还不赖吧。” 闫可望彻底愣住了,这声音他认得,是刚才那个白衣人的,只不过现在多了外皮的包裹,变得清脆动听,吐字不再含混不清,难以辨认。 “妙得很,妙得很,不枉我们费了这么大功夫,这皮穿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少年在他身后拍手叫好。 现如今,闫可望总算清醒过来了,他骗了一辈子人,却在最重要的一件事上被人骗了个彻底,引狼入室,亲自将他们领到青哥旁边,让他们夺了她的皮。他大吼一声,拿起身边的枣木棍便朝前面戳来,棍子到了青哥的身体前,终于停下,他终究是不舍,不舍打伤这张自己最伟大的作品。 眼前一亮,一张手帕朝他飞过来,闫可望脑袋一疼,重重的倒在地上昏了过去,等他醒过来时,密室内却哪还有两人的影子。 *** 于掌柜被一阵熟悉的驴蹄声惊醒了,他从柜台上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朝门外看了看。门外的人已经走远,只留下一蓬烟尘,然而尘土中的两个背影却将他的思绪带到半月前。 那天,酒馆中来了两位客人,他们既不吃饭也不住宿,却掏出二十锭银子,让于老板将四十年前那件事如实道来。 “为何想知道那件事?都已经过了这么久,而且,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和那件事有关联的?”他摸着银子,心头的疑虑却越堆越高。 “青哥是怎么死的?”牵驴的少年人微笑着,完全回避掉他的问题。 于掌柜叹了口气,“我当年因故借宿在闫家,没想那青哥对我暗生情愫,觉察出不对劲时,我便想离开,可是闫氏父女凶狠狂傲,怎会轻易放我走。有一晚,两人拿了壶酒,说是要与我对饮,为我送行,我知此事有诈,所以悄悄和青哥换了杯子,果然,没喝几杯,青哥便中毒倒地,我趁着闫可望焦急救女之时,夺路而逃。”他瞪大了眼睛,里面全是惊恐,“我躲在一棵树上,看到满山的人皮,它们身体迟钝,眼神却泛着凶光,我知道,它们是闫可望派来寻我的,我也知道,今晚,我本会变成它们其中的一张。” “后来你躲了过去,便隐姓埋名藏到这里。”少年还是笑嘻嘻的,“我还知一事,那青哥也被闫可望制成了人皮,你说,他会把她藏在哪里?” “闫家有间密室,那里我都没进去过,除了闫可望,没人能打开密室前的三道铁门,等等,你是说,青哥也被制成了人皮?”话落,他才发现两人已经不见了,追出门去,只看到了一道朦胧的烟尘,就和今天一样。 他眯着眼睛使劲望向前方,不对,似乎还有什么不同,老驴上坐的那个人没戴斗笠,身形也似乎变了。正想着,那人缓缓回过头,冲他娇俏一笑。 于掌柜怔在原地,脑海中只有两个字:青哥。 第一章 祭 成千上万头马儿仰着粗壮的脖子,抖擞着长长的鬃毛,站在绵绵细雨中,似是要一同发出悲壮的嘶鸣。不过,它们是无法发出声响的,因为这些占据了几十亩农田的马群,不过是金箔纸扎成的纸马,它们从头到尾都闪着金光,在漆黑的夜色中,像是带着铠甲的战马一般。 突然,火光一闪,站在最前面的纸马被火把点燃了,在尚未回暖的春风里,火苗很快扩散开去,像一条游弋的火龙在马群里游动。很快,所有的纸马都着了起来,火光冲天,掀起片片黑烟,细雨根本无法阻挡窜出几丈高的火舌,反倒为这场景增添了一份神秘和戚哀。 不知道烧了多久,火光渐熄,地上堆聚的余灰随风飘起,将黛色的天空染得更黑了,像是化不开的一纸乌墨。 “爷爷,好像,好像有脚步声,窸窸窣窣的。”一个孩子盯着远处的暗夜, “走吧,走吧,纸马已经烧完了,别扰了他们的清净。” *** 蒋惜惜走进书房,冲低头看书的程牧游行了一礼,“大人,再过几日就是清明了,夫人的冥诞也到了,到时要不要回汴梁祭奠?” 程牧游抬起头,“你去准备吧,等我将事情处理完,就带迅儿回去。” 蒋惜惜刚想说是,突然想到年假时两人回汴梁探亲的事,于是脱口问道,“那个,听迅儿说他上次回汴梁,并未到老爷家里去......” 此话一出,书房霎时变得安静下来,就在蒋惜惜以为自己问得极为不妥,想找个借口溜出去的时候,程牧游缓缓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他的声音低沉而宁静,“惜惜,这件事能否对谁都不要讲,包括我父亲。” “为什么”三个字几乎已经要脱口而出,但是蒋惜惜在喉咙边将它们压制住了,她点点头,不自然的笑了一下,拼命将话题转移到别处,“大人,我记得小时候,每到清明,家家户户都要扎纸马,将它们烧给地下的亲人,那时候你还带我去看来着,火光遍野,纸马一烧起来,很快化为灰烬,真的像腾空而起了一般。可是现在,似乎好久没见过有人在清明烧纸马了。” 程牧游背手望着窗外,“以前确实有这个风俗,清明烧纸马,将思念借着骏马腾飞捎给地下的亲人,可是后来出了一件事情,让这个代代相传的习俗戛然而止了。” 蒋惜惜来了兴趣,完全把方才的事情抛到脑后,她蹙起眉毛,“是什么事?竟会有如此大的影响。” “死人了,而且不是一个,是一大家子,有一户姓韩的富商每年都要扎上千只纸马来祭奠先祖,然而九年前的那个清明,在祭奠完回府之后,全家人死于非命,包括家丁婢女在内,一共两百七十八条人命,在一夜间消逝了。据说当晚邻人看见,有一群纸马从韩宅外面穿墙而入,它发出的金光将整个宅院都照亮了。” “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官府并未找到尸首,但是宅院中染满鲜血,前堂、后院、花园,无一处不被鲜血沾染,整座院子竟像被红漆涂过一般。”程牧游的目光逐渐变得深邃,“说来也巧,这案子的发生地就是新安,前几日我偶然经过西郊的韩宅,发现那园子还未拆除,不过已经完全荒废了,里面残垣断壁,杂草丛生,满院凄凉。” “所以自此以后,大家都不敢再扎纸马了?” “这件事在当时闹的很凶,那时你还小,可能印象并不深刻,但是坊间皆传,纸马不仅能带去生者的哀思,同时也会把阴间的一些东西带到阳世,因为它可以在阴阳两界之间穿梭,大家都觉得,韩家人就是被它从阴曹带来的某样东西杀害的,所以自此之后,这风俗渐渐消失了,现在这几年,更是甚少有人提起它,再过几年,这风俗估计就会被人们遗忘掉了。” 蒋惜惜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大人,你也相信纸马能杀人?” 程牧游长眉微挑,“不管我信不信,此事都不可考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所有的证据都随风而逝了,而韩家一案只能是件悬案了,既然悬而未决,坊间关于它的传言就绝不会终止,这也是我最觉得最悲哀的地方,我身为新安县令,只能任谣言滋生,却不能给逝者一个交代。” *** 一朵乌云飘过,遮住了栖凤楼上方一半明一半暗的月亮。院中,几个黑影正在朝三辆马车上搬运着什么,凉风吹过,车上的东西被吹得哗啦哗啦的响,一个小厮瑟缩了下脖子,转头问旁边高个子的同伴,“现在谁家还做这个玩意儿,姑姑也不忌讳,年年都让我们到荒郊野外烧它,看着怪渗人的。” 那高个儿小厮瞪他一眼,“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纸马吗?纸扎的,还能活过来不成?”他边说边看了车上那十几只纸马一眼,只见它们站成一排,瞪着被黑墨描得溜圆的眼睛,幽幽的看着自己,身上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好了,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快出发吧,山路难走,一会儿误了时辰肯定要被姑姑骂死了。” 说话间,桦姑掀帘从屋内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贴身伺候她的花嬷嬷,她身着一身藕荷色的裙子,外披一件墨绿色的大麾,比平日的穿着素净了好多,脸孔还是严肃倨傲的,不过唇边染上了一抹凄然,脸色也比往常黯淡了不少。她看了车里那些纸马一眼,走到最前面的马车旁,掀开门帘钻了进去。 马车在黑夜的掩饰下出了城,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来到凌云山的山脚下,顺着山路蜿蜒爬行时,雨开始落下了,每到这个季节,春雨总是会准时光临,所以车上的小厮忙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雨布,严严实实的盖在纸马上面,一行人在山路上又走了几里地,才来到一处平坦的林地旁。 桦姑撑着把伞从车上走下来,在花嬷嬷的搀扶下来到一座汉白玉打造的坟茔旁边,嘴里哀哀的叫了一声:“儿啊,娘来看你了。” 第二章 引路 小厮们将纸马从车上抬下来,摆在坟茔旁边,为怕被雨淋湿,他们们每人手撑两把油布伞,将纸马遮盖的严严实实。 桦姑坐在坟茔前面哭了半天,直到身后的人都被雨浇透了,才慢吞吞的站起身,朝后面斜了一眼。见状,小厮们忙将纸马搬到墓碑前面,又跪在湿滑的泥地上磕了几个头,这才从马车里取出几把火折子,点燃了纸马长且蓬松的大尾巴。咻的一声,十几匹纸马立刻被火光笼罩,随着夜风“嗤嗤”的燃烧,无数道黑烟,伴随着纸的爆裂声向天边飞驰。 桦姑张开嘴巴,刚要哭诉一番,火光却突然暗了下来。几乎是同一时间,原本还在跳动的火焰突然间消失了,纸马被烧了一半,有些半截身子没有了,有些脸被烧掉一角,剩下的另一半脸孔,焦黑可怖,在火折子的照耀下忽明忽暗。 小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最后,众人的目光齐齐的落在桦姑脸上,等待她下达指示。 “点,愣在这里做什么?把这些纸马全部点燃烧尽。” 听她这般说,几个小厮忙不迭的用火折子朝那些肢体残缺的纸马上伸过去,可是火焰只燃了一会儿,又像上次那般,齐齐熄灭了。 “姑姑,这事儿有点邪门啊,火怎么总灭呢,这雨也不是很大......” “邪你个头,”桦姑怒气冲冲的从那小厮手上夺过火折,又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伞也不打就大大啦啦的朝纸马走过去,手刚想朝前探过去,纸马只剩下一只的眼珠子里突然冷光一闪,映出了她身后一个浅浅的影子。 桦姑猛地回头,眼球从左到右来回的转动,可是,她什么都没有看到,背后只有一片高大的云杉,叶子在雨水的润泽下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姑姑,出什么事了?”花嬷嬷见她脸色不对,赶紧一步一滑的走了过去。 “没事,是我看走眼了。”桦姑缓缓扭过头,心里的不安一点点的积聚起来,她方才那句话不过是为了稳定人心,其实刚才的人影她看得甚是分明,他个子不高,大概只到自己的胸口,看起来就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和每个人的身形都相差甚远。桦姑深吸了口气,将紧张的心绪平复下来,又一次将手里的火折朝前送去,这次,大火没有熄灭,它很快将几匹纸马烧得飞灰湮灭,灰烬在雨水的浇灌下,化成一个个黑色的圆圈。 见纸马都被烧干净了,桦姑这才松了口气,她走到墓碑前,将上面的枯枝树叶一一捡拾干净,这才说道,“释达,烧得那些纸钱纸马你都收好了,不够用了,你就托梦告诉我,我再让人给你烧,娘先走了,过几日再来看你。” 说完,又恋恋不舍的看了坟茔一眼,这才转身朝马车走去。 少了那些纸马,车上顿时宽敞了不少,几个小厮挤在雨布下面,被崎岖不平的山路摇得昏昏欲睡,可是老天却偏要和他们作对似的,将雨越下越急,再加上山风凛冽,几个人冻得再也睡不着,只能瑟瑟发抖的挤成一堆,靠彼此的体温取暖。 “我今儿才知道姑姑竟然还有个儿子,难道年轻时她还曾嫁作他人妇?” “谁知道呢,不过敢娶姑姑,那人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可是,她这儿子是怎么去的,据说走的时候才二十出头的样子。” “嗨,幸亏去的早,否则新安城又得多一个霸王,谁受的起。” “怎么回事?快说来听听。” “嘘,小声点,莫要让姑姑听了去。据说啊,这公子哥嚣张跋扈惯了,有一天,和他的一位狐朋狗友打赌,谁能骑着马先跑到凌云山顶上,谁就能先占了栖凤楼新来的那位姑娘的身子,可那天和今天一样下着雨,山路湿滑,他骑得那匹马脚下一个不稳,就将他甩倒了山谷下面,据说当时人还没死,只是伤了腿,可是,那位朋友却在上面戏弄他,说他比不过自己才故意跌下去的。咱们这位爷哪能受得了这般刺激,也不等着人来救,自己扒着石头就朝山上爬,爬到一半,被一块松动的大石头从上面掉下来砸中了脑袋。唉,他死得惨哪,脑壳整个碎掉了,脑浆洒的哪儿哪儿都是,据说姑姑见了,当场就晕了过去。后来人清醒后,便命人将他的那位朋友连带着那位新来的姑娘一起,用乱石砸死,把尸首扔到一口荒井中了。” 大家正聚精会神的听着,忽然,一个小厮倒抽了口凉气,手指着车篷顶上,“那是什么?”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车篷上面蜷着个人,个子不大,瘦瘦小小的,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车子的顶篷被风吹了起来。 一道闪电从天边划过来,像一把利刃将夜幕劈成两半,白光照亮了车顶,那个人影却不见了,像是被狂风卷走了一般。 “我没看走眼吧,刚才那里......是有个人吧。”一个小厮哆哆嗦嗦的说道。 “难道......难道纸马真的能从阴间引回来些什么?” “轰隆隆。”惊雷跟着闪电从头顶落下,小厮们将雨布紧紧的裹在自己身上,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 见窗外的雨越下越急,蒋惜惜连忙走过去将窗户关好,嘴上说道,“都说春雨贵如油,现在看来,这油也太不值钱了,竟要将地浇透似的。” 正说着,雨雾中传来一阵通报声,“大人,刘叙樘大人前来拜访。” 果然没过多久,蒋惜惜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顺着穿堂走了进来,看到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蒋姑娘,又见面了。” 蒋惜惜行个礼,嘴上却是不饶人,“我看刘大人是真的把新安府当成娘家了,几日不来,心里便想得慌,我说的对不对。” 刘叙樘倒不辩驳,只看着她笑。 程牧游从门内迎出来,“惜惜,休得无礼,不过,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第三章 盗尸 热茶端上,点心摆好,三人才结束没正经的玩笑话,进入了正题。 “贤弟,你冒雨赶过来,想必是为了公事,若我猜的没错,应该是为了校尉府那件案子来的吧?” “确实如此,此案虽然不是什么要案,但是却涉及到侍御史张大人的家眷,上头压得很紧,让我务必将事情的经过查清楚,再回去禀报。” 程牧游冷哼一声,“公事私办,倒是他张大人的风格。” 刘叙樘也蹙紧眉毛,“没办法,圣上都开口了,我也不能回绝,不过程兄,我对你完全信任,只需你告诉我这案子有无其它蹊跷之处,若是没有,我便到秦府走个过场,把这话回了也就罢了。” 程牧游于是将案件向他交代分明,末了,刘叙樘点点头,“这就好,那张大人生怕是自己的女婿故意谋害了女儿,这样看来,倒真不是那秦应宝下的手。” 程牧游摇头一笑,“这件事他虽无错,但是在新安这么多年,他犯下的其它错处可是不少,而且,他和那栖凤楼的老鸨桦姑走得甚近,我早就想找个机会将这两人除掉,只可惜,一直没能抓住他们犯案的证据。” “狐狸尾巴总有露出来的一天,兄台暂且忍耐一下。仁兄不知,最近京城连出了几起案子,才是真真将我折磨得焦头烂额,不知从何处下手。” “到底是何事?” 刘叙樘压低声音,“宋明哲满门被斩,想必你们都知道了吧,可是你猜怎么,他全府上下四十五具尸首,却不翼而飞了,而且还是在春假的时候消失不见的,圣上大怒,命我们无论如何要将这件事查清楚。” 蒋惜惜的耳朵随着“春假”这两个字竖了起来,她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自己的心门上扣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过,却又很快的消逝无踪,怎么都寻不到了。 程牧游面色未变,嘴上却说道,“那倒真是件奇事了,这么多具尸体,是怎么被转移走的呢。” 刘叙樘摇头,“所以我才焦虑,而且事情都过去了快两个月了,还是半点头绪也没有。” 蒋惜惜聚精会神的听二人谈话,半点也插不上嘴,不说宋明哲这三个字她倒是听人提起过,坊间都说他因为祭奠了那个人而满门被斩,只是,这件事看来还有后续,宋明哲一家虽然死了,但是有人不忍他们暴尸在荒野中,所以偷偷的将尸首运走了。 蒋惜惜深深地叹了口气:尸首,尸首,韩家两百多具尸首不见踪影,宋家也是这样,怎么都和尸首过不去了呢。难道,九年前那件案子和宋明哲一案也有关联?尸首也是被同一人弄走的吗?这样一想,她越发觉得心烦气短,脑子里好像装了一锅浆糊,怎么都掰扯不清。于是,她又发出一声来自内心深处的叹息:蒋惜惜啊蒋惜惜,就你这脑子,还是不要试图妄断案件了,老老实实的听大人指示,做个行动力满分的捕快也就是了,其他的事情,还是交给他们去定夺吧。 运河像匹漆黑的缎子,在月光下颤动,河水一浪接一浪,不断地冲洗着岸边的岩石,把岩石冲刷得十分光洁。晏娘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将精卫从帕子中唤出来,精卫尚未睡醒,头还蜷缩在翅膀里,身体窝成一个深蓝色的绒球,煞是可爱。但是,听到了河水的轰鸣,它一个激灵直起脑袋,眼睛滴溜溜的转了几圈,最后聚焦在翻着白沫的浪花上面,嘴里发出清戾的鸣叫。 “看到水就有精神了,不愧是我的好精卫,纵使前世葬身深海,还是不惧不退。”晏娘怜爱的摸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然后托着它朝前一伸手,“去吧,帮我把它们都找回来。” 精卫展翅从她的手心里飞出去,挥舞着翅膀来到河水的正中央,它又仰头发出一声拖长了音的鸣叫,翅膀向后贴在身体两侧,像一把梭子似的朝着水面里扎了进去。 *** “姑姑这么早就睡下了?”见花嬷嬷从房内走出来,守在门边的家丁小简连忙陪着笑问道。 “姑姑伤心过度,路上又受了点风寒,所以喝了药,早早睡了。”花嬷嬷接过他递来的伞,同他并肩走进院中,雨下得越发大了,将花园的石子小路弄得湿滑不堪,两人只得下稳一脚,再朝前迈下一步,一段不长的路,竟然一盏茶功夫都没走完。 “嬷嬷,现在根本就没人扎纸马了,都说那玩意儿邪乎,姑姑却为何这般固执,年复一年的要我们扎这个东西?” 花嬷嬷清清嗓子,“姑姑是什么人,她本就不信邪,再说了,当年少爷还在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马,那时,姑姑派人到各地采办,将最好的马给他挑了回来,栖凤楼的马厩里,集中了全国各地的名驹。现在少爷死了,她也想多烧几匹马给儿子,让他在阴间也能肆意驰骋,不要因此受了委屈。” “姑姑对少爷的情谊可真是感天动地。” “可不,就这么一个儿子,当年那臭男人抛下他们母子俩跑了,她便发誓绝不让儿子因为没了父亲而受委屈,没想好容易将他拉扯大了,却因为这么个意外......” 迎面一阵狂风,将前面假山上的野草吹得直不起腰来,两人手里的伞也吃不住劲,砰砰两声,伞骨折掉了,油布朝后掀开,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直响。小简一手握紧伞柄,一手挡在眼前,“这风怎么突然来的这般猛,嬷嬷,您扶着我,别被风扯走了。” 花嬷嬷伸手拽住他的胳膊,手刚搭在他手臂上,风却一下停了,伞布没有风的支撑,齐齐朝地面垂下,像两片破衣服悬在被风吹断的伞骨上。 “咚咚咚咚......” 一阵奇怪的声音传入两人耳中,由远及近,没那么真切,却一声声砸进他们的心里。 “嬷嬷,你听到了吗?”小简刚将话说出口,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金光,什么东西冲过墙面,忽的一下,钻进前方的假山的洞穴里,不见了。 第四章 脚步 花嬷嬷显然也看到了,因为她正一眨不眨的盯着假山那条幽长曲折的山洞,手将小简的胳膊越捏越紧。 “哗。” 一道金光从洞口冲了出来,朝他们迎面盖去,两人躲闪不及,以为要被重重的撞上,却没想那东西只是一片无形的沙,穿过他们的身体,朝前方奔腾而去。 花嬷嬷和小简瞠目结舌的回过头,看到刚才穿身而过的竟是几只纸马,马身上金光闪闪,贴满了祭祀用的纸铂,粗长的尾巴在半空中甩来甩去。它们发出一声空洞的嘶鸣,身体随即化为无数金色的沙尘,散落到空寂的雨夜中。 “那是......什么?”花嬷嬷从头到脚已经被雨淋了个湿透,可是她却顾不得这些了,身体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不知是被这阴雨还是浸透了,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纸马,纸马。”小简回望她,“嬷嬷,纸马从阴间回来了,它会不会......会不会把什么东西从阴间带过来?” 这话说得很轻,好似怕谁听到似的,花嬷嬷看着小简比纸还白的脸,刚想劝慰两句,让他不要瞎说,却被一声怪响打断了。 声音来自假山的洞里,“咯吱......咔嚓......”像是什么东西在洞里穿行,踩断了里面的枯枝和草根。 “是什么?那里面是什么?”小简的声音已经带着哭音,他拼命扯着花嬷嬷的胳膊,眼睛死死的盯着洞口。 一双满是泥泞的脚出现在洞口,指甲很黑,缝隙中塞满了泥土,没被泥掩盖的地方却是一片青白,在黑泥的衬托下,这几片白简直刺眼,看得两人心里又凉又紧。两人盯着这双脚,身子兀自冷了半截,全身的血似乎都结了冰,将身体从里到外浸了个透凉。 脚,动了,轻轻朝前买进了一步,露出上面一双没有血色的小腿,细细的,没有肌肉,像是属于一个半大的孩子。 尖叫已经爬上了小简的喉咙,蓄势待发,就在这时,背后“砰”的一声,桦姑的房门被从里面推开了,她穿着中衣站在两扇门中间,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院中叫骂,“死了几年了,骨头都化没了,现在却来扰我,姑奶奶怕你们不成,滚,我操你祖宗的,一个个都给姑奶奶滚远点。” 两人被桦姑的叫骂声引住了,再回头时,洞中那个东西已经不见了。他们这才觉得腿早就软了,刚才不过凭着一股惧意撑着,两人一屁股坐到泥泞的石子路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歇了好一阵子,才向桦姑跑去,将她搀扶回房里。 “姑姑,您方才是被魇着了?”花嬷嬷将一杯热茶递过去,看着桦姑的眼睛小心翼翼的问道。 桦姑将杯子砸在茶托里,脸上浮起凶狠的纹路,“死了多少年的东西,竟敢到到我梦里来了,生前既然被我搞死,难道死后我会怕了他们不成?” 见她正在气头上,花嬷嬷也不敢将方才看到的说出来了,她替桦姑捶着背,轻声问道:“姑姑梦到了什么?” “还能有什么,无非是那两个害死释达的贱人,这么多年都在地下待得好好的,现在倒出来扰我清梦,惨兮兮的趴在床边哭,我要是怕,当年就不会宰了他们,死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是怨气难平。” 听到这话,花嬷嬷捶背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她看了小简一眼,小简慌忙跪在桦姑面前,“姑姑,方才我和嬷嬷在园中看到了纸马,从门口直冲到咱们院子里来了,您说,会不会真的是纸马将地底下的那些东西带上来了。” 桦姑一口茶水含在嘴里没咽下去,全部喷到小简脸上,指着他破口大骂道,“一个个的就会来败我的兴致,纸马烧了多少年了,出过什么事情,胆子比蚂蚁还小,真是白养了你们一群废物。” 小简被她骂得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侧着身哆哆嗦嗦的躲到一旁。桦姑还是不解气,“出去出去,看到你就晦气,别待在这里碍我的眼睛。” “出去吧,姑姑也要睡了。”花嬷嬷冲他使了个眼色,小简打着喏退下了。 屋外的雨还没有停,但是比方才小了很多,小简看着前面那座隐在雨雾中的假山,觉得它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怪兽,心里猛地一怵,他犹豫了一下,朝南边的院落走去。 南边的院子和栖凤楼的主楼只隔了一道墙,莺歌燕语之声时不时的从头顶飘落下来,撩得人心里酥酥的。平日,小简常和几个伙计躲在这里偷听,不能亲身尝试,隔靴搔痒也是好的,尤其是在这个血气方刚的年纪中,这靡靡之音恰好填补了他们心里那个最空虚的地方。 可是今天,这声音却没能撩动他的心弦,它带给小简的是另外一种感觉:踏实。 是的,听到男女间的调情声,他至少能嗅到一点人味儿,这意味着他不是孤身一人,不是行走在一个飘渺虚幻的世界里。至少,还有人陪着他。 “你身上怎么这么好闻,抹了什么香,让我看看。” “要死呀,我什么都没涂,别动,衣裳都被你揪坏了。” “咔嚓......咔嚓......嘶......” “公子,别咯吱我......” “咔嚓......咔嚓......” 小简的步子停了一下,随即越走越快,他听到了,虽然头顶的声音很吵,他还是听到了,有什么东西跟在自己身后,一直跟着,已经跟了很久,虽然它尽量放轻步子,可是还是不免会发出一些响动,但是现在,这些声响好像放大了,因为它已经发现小简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朝院门冲去,所以也迈着急步朝他追了过去。 “咔嚓......咔嚓......” 院门就在前面,再跑几步就能摸到门环了,小简伸出胳膊,五指伸得笔直,可是,指尖即将触门的那一刻,他觉得一直挂在右上方的月光被一个黑影挡住了,眼睛不自觉的朝上抬起,他看到了一张陷在阴影中的脸孔。月光稍微偏了偏,照亮了脸的一侧,小简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叫,惊醒了栖凤楼里的层层春梦。 第五章 试探 桦姑赶过来时,墙下面已经围了一圈人,隔墙的楼里,也探出了一只只人头,围观者指着里面的东西窃窃私语,却没人敢朝前迈进一步。 她推开人群走进去,眼睛却被地上那一大滩红给刺痛了,明汪汪的一摊鲜血,顺着石缝织出一个纷繁复杂的网,一不小心,将她的靴子的前端都染红了。桦姑皱着眉朝后退了几步,低声问先她一步赶过来的小厮,“怎么回事?这是谁的血?” 那小厮吓得哆哆嗦嗦,“我方才在小解,听到了一声尖叫便赶紧跑过来,可是,只看到了这摊血,根本没看到人,不过听声音,倒像是姑姑院里的小简。” “小简?他刚从我房里出去,怎么这么快就......”桦姑心里突然涌进小简临走前说的那番话,眉头紧锁起来,沉着脸命令道,“到处找找,院门都锁的好好的,他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能飞走了不成?” 那小厮答应着退下了,桦姑朝四处看看,放高了声量,“别看了,都回房吧,许是谁不小心磕破了脑袋,没什么大事,大家各自找乐子去吧。” 人群渐渐散去,桦姑却没离开,她盯着地上那摊血,它还在顺着石缝游动,还有一部分,已经深深的陷进了泥土里,将黑色的土染成暗红色。盯着它看了好大会儿,她才抬起头,向身后的花嬷嬷问道,“方才,你们真的看到纸马了?” 花嬷嬷早吓得魂不守舍,听她这般问,连忙跪了下来,“姑姑,千真万确,要是一人看到倒也罢了,可是我和小简两人都看到了纸马冲进咱们府里,除此之外......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一个人。” “什么模样?” “个子不大,倒像个未成年的孩子,不过,我是从他的脚和腿看出来的,其它部位,倒是没瞧分明。” 今晚在凌云山看到的那个人影,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吧。桦姑心里一动,十指握紧,捏成两个拳头。她看着花嬷嬷,“今晚的事情绝对不可以传出去,和下面的人都叮嘱一遍。” 花嬷嬷答应着下去了,桦姑又盯着那摊血看了一会儿,忽然一阵头晕,她扶着旁边的一株青檀坐下,脑子里一片纷杂:院子的高墙,爬满了花藤,稠密的绿叶把滕间的花衬得更加娇俏了,整面墙像是一匹美丽的绸缎。院子中间,有一座凉亭,琉璃造的,五彩的亭盖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出清冷的光。若是地上没有遍布着大片大片的血迹,这院子本应该是人间仙境一般的地方,可是,地上浓稠的污血把这个地方变成了地狱,一个人间的地狱。墙上、亭中、地上,不,就连花心里面,都凝着血珠子,风一吹,唰唰的散了一地。可是,人呢?人都去哪了?这么多血,为何一个人都没有? 一张狞笑的脸在她头脑中闪过,桦姑面色一滞,扶着树干重新站起来,她又朝地上那摊鲜血瞥了一眼,转过身子,脚步沉重的朝自己的庭院走去。 *** “看来,我那个位高权重的岳父大人还是不信我,所以才要刘大人专程过来,将案子再彻查一遍。”秦应宝嘿嘿冷笑一声,又开始玩弄起面前的杯盖。 “不管是谁授意,若秦大人问心无愧,再查几遍,都是一样的结果,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刘叙樘明显话中有话。 秦应宝抬起头,眼里闪过一道寒光,“夫人死的那晚,我哪里都没去,这点程县令已经查过一遍了,刘大人若是有兴趣,我可以把家丁仆人们全叫过来,你一一过问一遍就是。再说了,我夫人的那种死法,甚是蹊跷,大人若是见了尸首便知道,绝不是一般人能办的到的,我若真想杀人,又何必使出如此麻烦的手段。” “所以,她真的是那谢小玉杀的?我也听程大人说了,那谢姑娘被邪灵附体,将你府上几个人都杀害了,不过,那谢小玉的尸身现在在哪里,你也知道,要想复命,不可能单靠人证,毕竟这些人都是你府上的,他们说出的话,侍御史大人是不会相信的。” 听到这话,秦应宝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怕这点不安被刘叙樘察觉,他赶紧垂下头,“她的身体已经被我烧了,早化成了一抔灰,怎么还能寻得出来?” 送走刘叙樘后,秦应宝从后门走出去,骑上候在门外的一匹快马,飞也似的朝城南边跑去,跑了约摸有半个时辰,马儿在一座偏僻的院落旁停下,秦应宝跳下马,在门上叩了叩,很快,一个小丫鬟将门打开,把他应迎进去后,左右看了看,这才将门重重的关上。 秦应宝飞快的朝里屋跑去,边跑还边叫着,“小玉,小玉。” 没过一会儿,那个他朝思暮想的身影终于出现了,谢小玉站在门内,躬身冲他作了个揖,随后便一动不动的立着,静静的瞅着他瞧。 秦应宝牵过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遂又向身旁的小丫鬟问道,“小姐今天进食了吗?” 小丫鬟面露难色,“没......没有。”见秦应宝的眉头越锁越紧,她赶紧补充道,“我按照大人说的,将各种口味的食物都做了一遍,酸甜香辣都有,可是,小姐连瞧都没瞧上一眼。” 秦应宝本想动怒,却见一旁的谢小玉仍是呆呆的,怕自己发顿邪火再将她吓到了,于是低声向那丫鬟说道,“把闫可望叫出来,我有事要问他。” 没有半刻钟光景,闫可望就走进屋内,秦应宝正拉着谢小玉的手嘘寒问暖,见他进来,马上板起一张面孔,“为什么小姐还是这幅样子,到现在都滴米未进,连话也不说一句。” 闫可望刚想搬出他那套“魂儿没醒”的大道理,却一下子被秦校尉揪住了领子,他身子尚虚,被这么一揪,顿时咳嗽就上来了,唾沫星子飞了秦应宝一脸。秦应宝松手将他丢在地上,抹了把脸,“闫可望,你不要在我这里耍滑头,鳞介只给你了一半,什么时候小玉全好了,另一半才会拿给你,你最好赶紧将小玉治好,否则,我让你爬都爬不出这宅子。” 第六章 梦 闫可望嘴上连声说是,心里却已在谋划逃离这里的计策,就算从此身体不济,也总比被秦校尉打死在这里强。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小厮来报,“大人,桦姑请您到栖凤楼一聚,说有要事同您商议。” 秦应宝袖子一挥,“什么要事,你去回了桦姑,就说我最近身体不适,要静心修养,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小厮退下了,秦应宝又一次抓住闫可望的衣领,力道比上次还要刚猛,“我再给你三天时间,若还不能医好小玉,就别怪我下狠手。”说完,他便像丢一件破衣服似的将闫可望丢在地上,然后搀扶着一直静默不语的谢小玉朝内室走去。 见两人不见了,闫可望才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你以为做这么一张皮是多容易的一件事吗?她都快腐了,长斑了,要不是我这双巧手,你还能安安稳稳的拥她入怀?”转念一想,心里更是惴惴然:不行,以这秦校尉的脾气,若是发现我把他的女人做成了一张皮,早晚都要扒了我这张老皮,还是不要再贪图那半块鳞介,早早溜走才是上策。如此这般一打算,闫可望已是下定了决心,等身体再健硕些,就要赶紧离了这校尉府。 门外,刘叙樘骑着马在不远的地方打量着这间偏僻的宅院,心头的疑虑越聚越多:刚才提起谢小玉时,那秦应宝的脸色已是大变,这自己刚走,他又着急忙慌的赶到这处偏宅,到现在都没出来,难道,他藏了什么人在这里不成? 谢小玉?不可能,她已经死了,很多人都见到了她的尸身,难道是谢小玉的尸体?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现在天气虽然不热,但是她已经死了这么久,尸体早就腐败了,藏起来谈何容易,再说了,秦应宝再痴情,也不会守着一具腐尸过日子吧。 念头一个个的朝脑袋里钻,但是没有一个能解释他心里的疑惑,现在硬闯进去又不可能,除了同秦应宝僵持一番,只会起到打草惊蛇的效果,想到这里,刘叙樘调转马头朝新安府走去,准备同程牧游商量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 马儿在山路上徐徐前进,走一阵儿停一阵儿,马蹄向后面掀起阵阵尘埃,将本就大雾弥漫的山路涂染得更加朦胧。月亮从浓云的包围中挣脱出来,蓦地照亮了马背上的那个人影,他个子不高,身材微胖,脖子后侧有一颗黑色的痣,身体随着马背的颠簸上下微晃。 “释达。”桦姑心里像砸进了一块巨石,“释达,我的儿啊,你可算是回来了。”她蹒跚着朝马儿追去,心里的彷徨却多过惊喜,因为她已经无数次在梦中和释达相遇,生怕这又是一场让人失望透顶的梦境。这么多年来,她都不曾适应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人绝望的时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次次的燃起希望,又一次次的将它摧毁。 桦姑不敢动,站在原地,泪眼婆娑的望着马背。“哒哒”两声,马儿也驻足不前了,马背上的人回过头,没错,是他,他还是没变,那张脸就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做出来似的,张狂,雄姿勃勃。 桦姑冲到马头前面,手顺着缰绳抓住儿子的双手,“释达,你......回来看娘了。” “我回不去,娘,我回不去的。”释达哭了,脸庞上挂下两条清泪。 桦姑的心都被这两行泪碾碎了,“为什么?” “他们,他们拦着我,我回不去的,永远都回不去。”说话间,两道眼泪已经变成了血红色,衬着他惨白的脸孔,愈发的惊心。 桦姑被吓得朝后退了两步,刚想再扑过去,却发现释达身下的马竟浑身贴着金光闪闪的金箔,脸是硬纸折的,舌头被涂上了鲜红的颜料,耷拉下来,长长的,软软的。可是它的眼睛为何会动,闪着黑色的光,又硬又冷,像是两只玻璃珠子。 “释达,你下来,快从马上下来。”桦姑不顾一切的朝前扑去,抓住儿子的衣袖要将他扯下来,可是她的身子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还没接近马儿,就被一股力甩了出去。 泥土裂开了,地下长出了一些虬曲的枝干,这些枝干将马儿层层围绕,像一只笼子似的将它和释达包裹起来。 桦姑突然张大了嘴巴,想放声尖叫,不,这不是枝干,是人的手臂,那么多,那么密,从地底下破土而出,抓住马腿朝上盘绕,覆上了释达的小腿,再向上,顺着躯干抓住他的脖子,拼命的用力,再用力。 “啪。”释达的脑袋碎了,血和脑浆顺着这些怪异的胳膊流下来,将金色的纸马染得通红。 桦姑张开眼睛,她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身下的褥子也湿了一层,目光透过帷帐飘向窗外,她哆嗦着抱紧自己的胳膊,“为什么?为什么时隔这么多年,又梦到了这些?为什么她的释达,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他回不来了,难道,他在下面也不得安生吗?” 心里焦躁万分,睡意全部流逝了,桦姑索性披衣下床,掀开帐幔来到院里。月光如水,静静的在地上流淌,将一切景物渲染的不那么真实了。她漫无目的的在院中走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一路来到了小简遇害的那条小径上。现在是深夜,栖凤楼里面已经寂静了下来,灯火也都灭了,男欢女爱也无法抵挡困意的侵扰,熄了下来,同暗夜混为一体。 小简还没有找到,他留下了这么一大摊血,人,却不见了。桦姑看着他遇害的那个地方,土地上还沾染着暗红,血打扫不净,早已渗入了地下,变成了泥土和草根的一部分。 他会到哪里去了呢,这么大个人,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除了见鬼,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咔嚓咔嚓......”头顶的廊桥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桦姑猛地抬头,看见一个暗暗的影子从窗边一闪而过。 第七章 出事 桦姑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性子又虎,想都没想,就用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偏门走进栖凤楼。 深夜的栖凤楼完全是另一幅光景,里面一片俱寂,只在楼梯拐角的地方点着两根残烛,勉强给楼中华丽的装饰涂上一层暗黄。桦姑弯身将烛台托在手中,一手提着裙摆,慢慢的朝二楼走去。 刚走到楼梯拐角,她脚下一滑,忙用手攥住扶手才没有摔倒,喘了口粗气,桦姑望向脚下,发现那里有一条细细的水渍,从一楼一直蔓延上去,消失在二楼的入口处。 “这帮蹄子怎么干的活,水都不拖干净,明儿定要将她们好好的抽一顿,才能学会守规矩。”她心里暗骂了几句,刚要抬脚上楼,就在这时,微风一动,冲过她额角的发丝,将手里的烛火也给吹熄了。 一明一暗,眼球无法适应,她突然如陷入了一片泥沼之中,什么都无法看清,眼前只有一片黑,浓重的黑,月光根本透不进来,像是被一双手蒙住了眼睛,怎么都挣脱不开。 “呼”,桦姑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过去了,虽然没触到她,可是她却感受到了,身体更是先感觉一步,胳膊上的汗毛根根直立,每个毛孔都张大了。她猛地回头,眼前闪过一道白影,越变越小,似乎朝着楼上走去,拐了个弯,进入了二楼的走廊。 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桦姑站在楼梯上,一时不知该不该追上去,理智已经告诉她不对劲,这事情非常不对劲,可是心里,却有一双手,不停在冲她挥动,引她上楼。终于,理智的光熄了,桦姑借着窗口溢进来的一点月光,缓缓的朝二楼走去。 来到走廊边,她站定,目光朝里面探索,走廊两侧也点着蜡烛,不过烛火微弱,远处的一些暗角无法渗透,一黄一黑,愈发让她觉得那些黑色的边角中藏着什么东西。 桦姑从中衣的暗兜里摸出一把小刀,手指在上面一颗宝石上一摁,刀刃弹出,发出一道寒光。这是她常年养成的习惯,即便睡觉都不让这匕首离身,风风雨雨几十年,刀刃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血,只有她,还安稳无忧,享受着世间的繁华。她深呼出一口气,放轻脚步,朝走廊的深处走去。眼睛警惕的扫过两边的墙面,手将匕首握的紧紧的,腰也微微弯着,她保持着野兽突袭的姿态,随时准备给某样东西致命一击。 “滴答......滴答......” 前方传来滴水的声响,桦姑眯起狼一样的眼睛,朝声音的来源处望过去,黑暗中,一滩分不清颜色的液体正从墙角慢慢溢出,像一条蜿蜒的蛇,朝着她的方向游弋过来。 桦姑站住不动,眼睛盯住那摊液体,匕首在手心里被攥出了汗,她将它举到身前,对准前方那个看不见的敌人。 “啪。”液体上面多了几道纹,一层层的朝着桦姑站的位置扩散开,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它的上面,是什么呢?答案很快有了,因为桦姑看到了一双脚,它们站在后方的角落里,黑暗帮它遮住了脚腕以上的部分,像将它齐齐斩断一般。 桦姑咽了口唾沫,她深吸一口气,忽然将手里的匕首朝那人的身子扔过去,匕首飞的又稳又准,在暗夜中划出一道银光,可是下一刻,它却没有任何阻拦的穿过那人的身子,撞击到后面的墙上,然后啪的一声掉进了那摊液体里面,晃了几下,不动了。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桦姑瞪大眼睛,看着那双脚,忽然,它们动了,踩着哗啦啦的水声,朝自己的方向缓步走过来,身子也渐渐的从黑暗中显现,一双骨瘦嶙峋的腿,窄小的腰臀,再往上,是尚未长出肌肉的胸膛。她握紧手掌,竟忘了要逃,身子像被钉在地上,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啊啊”声。 “姑姑,姑姑。”橘色的烛光从走廊的另一端飘来,像涌动的潮水,将走廊一圈圈照亮了,一个小丫鬟小跑着冲她过来,“姑姑,原来是您啊,我看到门开着,以为进了贼。” 烛光终于飘到了那滩液体的上方,那个人不见了,桦姑惊魂未定的扶着墙,失了魂似的望着身后的小丫鬟,“你有没有看......看清楚刚才那个人的模样?” “什么人?一直都只有姑姑一人站在这里呀。”小丫鬟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等,姑姑,前面是什么?”蜡烛朝前一挥,将地上那摊液体彻底照亮了,暗红色的,被烛火照出油亮的黑光。” “啊......”小丫鬟放声大叫起来,“血啊,是血啊。” 这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把房内沉睡的人全部唤醒了,房门一扇扇打开,探出衣衫不整的身子和一张张半睡半醒的脸。 “怎么了?” “大半夜的,谁在鬼哭狼嚎的。” 在一片询问声之后,又是一声叫,这下人们全清醒了,一个个盯着桦姑看,因为这声音就来自她旁边那扇门内,血就是从那门缝里流出来的,它现在已经铺成了一条长长的缎带,还在向前蔓延。 桦姑一脚将身旁的门踹开,她眼前一片眩晕,也终于找到了鲜血的来源:床单已经整个染红了,血顺着幔帐滴下,在地上曲折流淌,一直通向门口。 坐在床上的是一个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方才那声喊叫就是他发出来了,现在他缩在床脚,双手拼命的在脸前挥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醒来,就看到满屋的血,明明方才她还在我怀里,不是我做的,真不是我做的。” *** 蒋惜惜风尘仆仆的从外面赶回来,一进门就朝程牧游的书房里走去,门还没敲,她的声音就已经先到了,“大人,栖凤楼出事了。”来到屋内,看到刘叙樘也在,似乎正和程牧游商讨着什么,于是又压低了声音,“栖凤楼出事了,大人。” “你一脸激动,看来是我们能插得上手的事情。” 第八章 兵分两路 蒋惜惜点点头,“今早我到市集上去,听到好多人在议论,说栖凤楼昨晚死了个姑娘,不,确切说,是人不见了,但是满屋子都是血,把那嫖客吓得差点起不来床。最有趣的是,栖凤楼的人一直到现在都没来报官,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否则以桦姑那秉性,还不早就闹翻天了。” 程牧游摸着下巴,“倒是有趣,校尉府出了古怪,栖凤楼又紧跟着出事,这桦姑和秦应宝还真是有乐同享有苦同担了。” “校尉府又出什么事了?” 程牧游于是将刘叙樘的发现对她重述了一遍,末了他说:“一会儿刘大人要再去一次秦应宝的偏院,你同他一起过去,记住,一定要在暗处观察,看看那宅院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蒋惜惜行礼称是,“大人,那栖凤楼?” “我亲自去一趟,好容易抓住狐狸尾巴,定不能让它轻易逃掉了。” *** 看到程牧游出现在栖凤楼门前时,桦姑并不吃惊,她施施然行了个礼,便将他们一行人迎了进去。可是坐定之后,对程牧游提的任何问题,她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只在表皮上转悠,一点都不触及到问题的本质。 “既然死了人,为何不报官?” “大人,清尘姑娘只是不见了,人现在都没找到,万一她只是寻我开心,躲起来了,岂不是白白让您兴师动众一场?” “血迹尚在,这么一大片血,你却认为是个恶作剧?” “不是吗?那大人倒帮我找找,我这姑娘到底去了哪里,刚才还有客人点名要她服侍呢。”桦姑笑眯眯的看着他。 程牧游盯了她半晌,一字一句的说道,“小简呢,他又是怎么回事?若只出了一件事,你不来报官,我尚能理解,可是现在已经有两个人失踪了,人还都不见踪影,桦姑姑,我想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什么,或者说,你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宁愿自己把这风险担下来,也不去官府报案。” 桦姑脸色一凛,声音嘶哑的冲他说道,“大人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既然你怪我不报官,我现在就在这里将这两件案子呈报,还望大人速速破案,给我一个交代。” 两人看着彼此,目光交汇之时,程牧游在桦姑眼底看到一丝懦弱,懦弱,这个词,本应和这样一个从内到外都强悍异常的女人扯不上半点关系的,然而,它却驻守在她的体内,明白的昭示着她的心虚和胆怯。 她在怕什么?命案?不会这么简单,难道这两起案子后面还牵扯到了别的东西?是人?还是某个秘密? 像是怕被人识破自己的心事,桦姑移开眼睛,“大人,您还有什么想问想查的,请尽快解决,马上就要晚上了,不要耽误了栖凤楼的生意。” 程牧游知道明面上的证据她肯定已经全部处理掉了,若想深入此案,只能暗中进行,他站起身,“来日方长,我定会细细探究,将来一定会给桦姑一个交代。” 话里的深意桦姑自然能听明白,但是既然程牧游已经决议插手,她也奈何不得,只能故作镇定的看着他,“有劳大人了。” 刚要送他出门,一个小厮慌慌张张的从外面跑进来,偷偷看了程牧游一眼,这才趴到桦姑耳边说了句什么。桦姑一愣,随即强作镇定,“程大人,时候不早了,我送您出门吧。” 程牧游没多言语,和史今史飞两个一同走出栖凤楼,见他们走远了,桦姑才返回院子,目光凛凛的看着刚才那个小厮,问了三个字,“在哪里?” 后院的水井旁边,有一摊深红色的血,在夕阳的照耀下,愈发红的耀眼。血似乎是从井里面流出来的,顺着井沿的缝隙淅淅沥沥的朝下流淌着,将周围的花草都染红了。 “是谁?”桦姑听到自己的声音抖了一下,这么多年了,除了释达死时,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慌乱过。 几个小厮围在井边,探头朝里面瞧着,“姑姑,没看到人啊,但是井水都红了,是不是沉下去了。” “捞,把这口井捞干了,也要把人找出来。” 水一桶桶的从井底被拉起来,又泼到旁边,六七个桶一起,没过多久,本就半旱的井就见底了。 “姑姑,这下面没人。” 听到这话,桦姑心里一沉,抿着嘴巴,鼻子旁边两道凶狠的纹路愈来愈深:为什么没人?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人能去哪里? 她抬起头,“把花嬷嬷叫来。” 一个小厮应声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慌张的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只绣鞋,“姑姑,花嬷嬷不在房里,我在院外面发现了她的一只鞋子,”他咽了口唾沫,“这血,会不会......就是花嬷嬷的。” 桦姑沉默了,她盯着井口,心里思绪万千,油不知该从何处突破。 见她不说话,那小厮又向前凑了凑,话中已带了哭腔,“姑姑,是不是因为那晚烧了纸马,所以......所以才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从阴间给召来了。” “纸马,纸马,再说这些话来蛊惑人心,小心我把你扔河里喂鱼。” 桦姑怒了,随手拿起水瓢就要打在那小厮头上,就在这时,院门开了,程牧游三人站在门边,“纸马?桦姑,你胆子倒真的够大,敢为人之所不敢为。” *** 斑驳的树影在砖红色的围墙上摇曳,正正遮住了露在在墙上面的两颗脑袋。蒋惜惜趴在墙头,强忍着满腹笑意,“刘大人,想你堂堂御前带刀侍卫,这样偷听人墙角,被人知道了怕是不太好吧。” 刘叙樘压低声音,“怕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况且若是姑娘不说,又会有谁人知晓,”他撞了蒋惜惜胳膊一下,“喂,你不会说出去的吧?” 蒋惜惜刚要作答,看到院里的大门忽然打开了,秦应宝大踏步从门外走进来,火红的披风在下面一闪,便踏进了阁楼里面。 第九章 进出 “果然来了,看来这偏院里真有什么东西让他心心念念的牵挂着。”蒋惜惜默然说道。 两人紧盯着阁楼,只见窗内烛光闪动,时不时有说话声从里面传出来,但由于相距甚远,根本听不清楚里面的人在说些什么。 如此屏气凝神的听了一会儿,蒋惜惜耐不住性子了,双手在房檐上一撑,腿已经跨了过去,“不行,我得进去看看,这样干等着有什么用。” 手背一热,刘叙樘的手掌覆了上去,“你在这里守着,我进去,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你接应我。” 蒋惜惜刚想阻止,他已经翻身跃到墙下,身体很轻盈,就像一片落叶,落地时没发出半分响动,见没惊动其他人,她捏着的一把汗才稍稍落下,可就在这时,院门又一次被打开了,一个小厮飞奔进来,就在刘叙樘蹲着的身子旁边站住了。 蒋惜惜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里,她全身绷得很紧,腿又一次爬上了墙面,准备一旦被人发现就跳下去营救。好在天色已晚,刘叙樘又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所以那小厮竟没发觉他,刘叙樘稍稍朝一棵树后面挪去,身子隐到了粗壮的树干后面。 “校尉,栖凤楼又来人了,说桦姑有急事请您过去商议,您要是不过去,她就只能亲自登门拜访了。” 没过一会儿,秦应宝就出现在院中,他似是犹豫了一下,这才对那小厮说道,“去回禀桦姑,我明天到栖凤楼找她。” 小厮得了令,后退着出去了,秦应宝也重新回到楼内。烛光一闪,蒋惜惜看到了他被烛火映出的侧影,等等,站在他身旁的是谁?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长长的大辫子,斜搭在肩膀一侧,眉眼虽然生的轻佻,却又散发着几分天真的味道,难道是......谢小玉三个字如一声惊雷,炸在蒋惜惜的脑袋里,她瞪大眼睛,看着秦应宝轻轻的将对面的女人拥在怀里,手指怜爱的摸着她粗长的辫子。 震惊之下,所幸还没忘了正事,蒋惜惜捡了块小石子,轻轻的砸在刘叙樘背上,手朝屋内一指,示意他过去看看。刘叙樘冲她点点头,猫着腰朝窗户潜过去,谁知走到一半,阁楼后面突然窜出个黑影,冷不丁撞在他身上。两人同时倒地,刘叙樘的青蚨剑从背上落下,在光滑的石板地上发出振聋发聩的一响。 “谁?”屋内传出中气十足的一声问话,紧接着门开了,秦应宝搀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他目光炯炯,看着刚爬起来的两人,其中一个他认得,是闫可望,他背着个包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而另一个人,黑衣黑裤,连脸上都蒙了快黑布,虽然不知他是谁,但很明显是来者不善。 “你们,这是要......” 话没说完,闫可望已经朝门外蹿去,然而还没走上两步,门口突然涌进了十几个家丁,每人都手握长刀,将他和刘叙樘团团围在中央。 “看来,是一个想逃出去,一个想溜进来,”秦应宝冷哼了一声,“只可惜,两个都要死在这里了。”他没留意到,在自己说话的间隙,蒋惜惜已经顺着墙面滑了下来,她身子本就纤细,再加上功夫巧,就像一滩水从墙面流下,无声无息,只有刘叙樘注意到了她已经躲在自己刚才藏身的那株大树后面,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这边。 “把他们俩都给我拿下。”秦应宝一抬胳膊,旁边绕着的家丁立马朝两人冲过去,里面的刘叙樘已经拔剑迎战,蒋惜惜也从树后跳了出来,飞身扑向人群。可就在这时,混乱中却突然飘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过来。” 闫可望冲谢小玉招招手,“过来,小玉,过来。” 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只有谢小玉在动,她的胳膊从秦应宝的臂弯中滑落,瞪着一双无神的凤眼,绕过激战的双方,朝着闫可望走去。等秦应宝反应过来时,闫可望已经牵着她的手,嘴唇抿出一个狰狞的笑,“放我走,不然,我就毁了她。” “停。”声音颤抖且高亢,所有人都被这声吼逼得停下来,包括刘叙樘和蒋惜惜,他们看这秦应宝,见他脸色发白,似是已经紧张到了极点,“放了小玉,鳞介你也能一并带走,若是伤了她,我......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闫可望嘿嘿一笑,拉着谢小玉朝门口撤去,“你将鳞介放到凌云山下面的竹林里,人,三日后自会回来。”说完,他便一点一点的朝后挪,眼睛警惕的盯着前面跃跃欲试的十几柄长刀。 秦应宝不敢动,生怕他伤了谢小玉,蒋惜惜也盯着谢小玉看,她不明白,为何这个已经死了半月的女子,现在竟活灵活现的出现在自己眼前,身上的血坠没有了,脸蛋红扑扑的,除了有些呆滞,双眼没有神采,看起来竟和常人无异。 见没人动,闫可望的面皮渐渐松弛下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抓紧谢小玉的手,转头就朝门外跑去。 “砰”。 谢小玉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子,衣服破了,有什么东西从腹前穿到后背,将她的肚子扎穿了。手在肚子里一掏,抓出一把丝绵出来,随着夜风飘远了。她直愣愣的盯着随风而逝的棉花,又向肚子里掏了一把,再一把......” “小玉......”秦应宝看着眼前的人儿越缩越薄,影子映在墙面上,像皮影戏里的纸人一般。 “哗。”一阵猛烈的风吹过来,谢小玉身子晃了晃,竟被这阵狂风吹得飘了起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撞到秦应宝怀里,不动了。 “人皮,这是人皮啊。”家丁们看到此等怪异的景象,吓得魂魄尽失,纷纷跑出院子,刀丢了一地,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事态已经分明了,我们趁这个时候快些离开吧。”刘叙樘拉了蒋惜惜一把。 蒋惜惜点点头,刚要转身,又回头看了秦应宝一眼,只见他瘫坐在地上,怀里抱着谢小玉的人皮,眼神怔怔的,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只人皮偶。 第十章 吓 闫可望在清冷的长街上走着,步子一瘸一拐,他刚才逃出来的时候扭到了脚脖子,现在每走一步走是撕心裂肺的疼,但即便如此,他却一点都不敢放慢脚步,校尉府的人虽然没追过来,但是不代表自己已经安全了,方才,他人虽然都没看清楚,但是他却将那个扎破谢小玉人皮的东西尽收在眼底。 那是一根银针,细长,闪着寒光,它从墙外飞过来,一下子就将他精心缝制的人皮扎透了。 想到这里,闫可望心里一紧,额上落下几道冷汗,他抬头望向前路,发现那里雾霭缭绕,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于是咬一咬牙,身子一转,拐进了一条幽长曲折的小巷中。 两边是待拆的房子,墙面斑驳,破烂不堪,窗户没有一扇是完整的,穿堂风一吹,寒气从四面八方灌进他单薄的衣衫中。 按说,闫可望应该被冻的瑟瑟发抖才对,可是他浑身的汗却没有断过,脖子上,后背上,大腿上,一束接着一束,将衣服都浸透了。 “我的皮呢?” 前面的一扇窗内人影一动,探出一颗脑袋,通红的,只有肌肉和纵横交错的血管,皮被剥掉了,血流的窗棱上都是,淅淅沥沥的顺着墙面溢下来。 “我的皮呢?”它在笑,笑声狰狞,像一把钢针插到闫可望的心里。 闫可望哆嗦着,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撞击的声音,他拔腿朝前跑,可是,每一个黑魆魆的窗户里面,都伸出了一只剥了皮的脑袋,它们都在问:“我的皮呢?闫可望,我的皮呢?” 闫可望崩溃了,他张开嘴,可是嘶嚎被压在心里,无法发泄出深入心脾的恐惧,他只能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我错了,我不该扒了你们的皮,饶了我,饶了我。” 那些“人”从窗户中踏出来,歪歪扭扭的朝闫可望走过去,一层层的将他压在身下。 “把皮还给我,把皮还给我......”叫声穿透了小巷,飘向挂着半轮残月的夜空,可是,这声音只有他一人能听见,若是他的尸首在天亮时被人发现,人们就能看到他眼球外凸,嘴歪脸斜,竟是被活活吓死的。 晏娘站在巷口,看到闫可望的腿抽搐了几下,最后,摊平伸直,一动不动。她冷笑了一声,“一点幻术,就能要了你的命,闫可望,你到底是心虚,知道自己害人无数,不能善终,所以才如此不经吓。” 说罢,又轻蔑的看了那尸体一眼,扭头朝着长街尽头走去。 *** “蒋姑娘,怎么一路都不讲话?哑巴了?”刘叙樘随手摘下一根柳条,在她脸上蹭了几下。 蒋惜惜将柳条拨开,脸上露出少有的严肃,“谢小玉是被那个叫闫可望的老头儿做成了一张人皮,对吗?” “应该是这样的,她身体里面都是丝绵,我就觉得奇怪,人既然已经死了,身体怎会不腐,原来竟是被制成了人偶。”刘叙樘耸耸肩膀。 蒋惜惜还是不看他,口中喃喃道:“我看那秦应宝的样子,应该是伤心到了极点,似乎都有些痴了,他虽可恨,却也可怜,本来已经绝望,又突然有了希望,虽然是虚假的,但是一定令他欣喜若狂,可是到了最后,连这一点虚幻的希望都被打破了。”她长长叹了口气,本就黯淡的眼睛竟蒙上了一层泪光。 刘叙樘收起了脸上那抹不正经的笑,“惜惜,你长大了,也会为儿女情长伤心落泪了。” 听他这般说,蒋惜惜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她拼命揉揉眼睛,嘴里嗔怪道,“什么长不长大的,刘大人虽比我年长,但在我看来,才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两人斗着嘴,不知不觉,心里的郁闷已是除了大半。新安府就在眼前,蒋惜惜加快脚步,向前冲刺几步就欲跳上台阶,忽然发现几尺外站着个人,正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晏姑娘,”蒋惜惜朝她跑去,“好久未见你,近来可好?” 晏娘将她打量一番,“穿着夜行衣,蒋姑娘又办什么机密要案去了?” 蒋惜惜亲热的将她一挽,“别说,我确实有些事情要请教姑娘,不如同来新安府一议吧。” 本以为她要拒绝,毕竟这段时间晏娘和程牧游之间的关系有一种肉眼可见的疏离,可没想,她却笑眯眯的点头,“听起来倒是有点意思,若是不打扰,我就同姑娘一起过去。” *** “人皮?你俩的意思是,谢小玉被制成了一张人皮?”程牧游疑道。 “大人,你也不相信吧,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以为这是编出来骗小孩子的鬼话。”蒋惜惜在一旁接话。 程牧游没说话,眼睛却有意无意的在晏娘那边一瞟,没想,她正在看着自己,半分也不肯回避,迎着他审视的目光,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谁也没有发觉两人之间的微妙和紧张,蒋惜惜喝了口茶水,“大人,你今天到栖凤楼去,可有什么发现?” 程牧游将眼神转过来,略定了定心神,这才说道:“栖凤楼一共出了三起血案,每一宗都是有血无尸,最重要的是,桦姑承认她在前几日烧了纸马,为了祭奠她的儿子。” “有血无尸?纸马?”刘叙樘沉思了一会儿,“这案情不是和九年前的韩门血案一样吗?” “贤弟也知道韩家的案子?” “两百多口人的血案,全国上下谁人不知呢,只不过,这案子已经过去了九年,在当时,也没有找到任何一点有价值的线索,可以说是一起悬案了。”他忽然抬起头,“兄台难道要重启韩门一案?” 程牧游重重的点了下头。 “可是这案子已经过去了九年,兄台又要从何处入手呢?” “若两件案子的凶嫌是同一人,或可以从栖凤楼下手,顺藤摸瓜,揪出那个隐藏了九年的凶犯。” “可是大人,你不是说,韩家的案子,也许不是人做的,而是纸马从阴间带来的某样东西干的吗?”蒋惜惜插嘴道。 第十一章 幻象 程牧游没看她,却转头望向晏娘,“晏姑娘,你怎么看?” 晏娘站起身,目光清冷的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唐王玙以纸为币,用纸马以祀鬼神。后世纸上画神像,涂以彩色出售,祭赛既毕则焚之,谓之纸马。既能祭鬼神,就代表纸马能接通阴阳,能去就能返,即便带回来些什么,也不稀罕。只是,有一点我却不能认同大人所说,九年前纸马带到韩家的那样东西,不一定就是栖凤楼案件的凶犯,与其在这里兜圈子,倒不如直接去韩宅查看。若真是同一人所为,那倒可以一箭双雕,结果也最好不过了。” 程牧游点头,“晏姑娘说的有理,明天我们就到韩宅去一趟,惜惜,栖凤楼那边就交给你了,你把全院仔细查过,切不可漏掉一点线索。” 刘叙樘急急的站起身,“我呢?我要跟着哪边?” “贤弟不用回京复命吗?” 刘旭堂扶额,“圣上给了我半月期限,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我就留下来再住一阵子吧。” 绣庄里一片漆黑,右耳不在,连个掌灯的人都没有,不过晏娘并不需要灯火,她走进内室,手指在东墙上面轻轻一推,一块青砖从里面缓缓移出来,里面是空心的,放着个普通的银匣子。她将匣子打开,手指在里面点了点,掏了个香包出来。 眉间略略一蹙,她轻轻的说道:“久等了。” *** 即便经历了九年的风雨消磨,韩宅却依然保持着华丽庄严的面貌,虽然墙上的色彩早已被雨水冲刷得斑驳不堪,红一片,灰一片,瓦块也很有些残缺不全,但这些也只给它增添了一点沧桑冷漠的色调,并没影响到它的大气和辉煌。 若是,忽略掉里面发生的那件轰动全国的大案的话。 程牧游推开那扇红漆剥落的大门,踏过门槛走进院内,晏娘随他进去,史今史飞也跟在两人身后走了进去。 韩宅占地约有五亩,房屋七进九间。中厅东西围屋带从厝厅、房及书斋。上厅的后面有横贯全宅的后院,呈“工字”格局。围屋隐伏于中座两旁山墙外,形成独厅、独院、独天井之独特设置。不过,现在这些精巧的结构现在几乎已经无法分辨,因为庭室内皆被半人多高的荒草覆盖,远远望去,就像一片凄凄的草原。 “据案卷记载,血迹主要集中在花园。”程牧游举目远眺,伸手朝右前方一指,应该就是那里。” 晏娘脸上多了一丝戚哀,随他一同朝前走去,荒草划破了她的裙摆,她却毫不在意,两人上了几节台阶,通过一扇圆形的石门,来到了韩宅的花园中。 刚进去,就觉得一阵强光袭来,晏娘挡住眼睛,看到前方有一个琉璃制成的亭子,透明的亭身,五彩斑斓的亭盖,被日光一照,将光影投在爬满了山藤的墙面上,化成一片缤纷。 “韩知元不愧是当时的首富,连亭子都用琉璃制成,普通人家,单得了一小块,都要仔细收藏起来,他却制成亭台,供人玩乐。” 程牧游静静的看着那间五彩小亭,“姑娘怕是不知,案发后这亭子的底座里聚满了鲜血,渗入到每条缝隙里面,办案的衙役还以为是底座本身的颜色,没想,它竟是被染成了一座血亭。” “怪不得亭底的杂草如此茂盛,血出不来,渐渐渗入到地下面,变成了最好的肥料。”晏娘不动声色的说道。 “大人,大人,前厅有发现。”史飞的声音从前院传来。 两人赶紧从亭中走出来,朝前院走去,晏娘提着裙子上了台阶,程牧游紧跟在她身后,看到她的裙摆被带刺的野草刮破了,刚要提醒,却发现眼前的景物猛的一晃,一切都像是镶嵌在一潭碧水里面,连自己也都深陷在这水中,随着它们摇来晃去。 程牧游自知事情不对,张口欲唤走在前面的晏娘,没想一抬头,看到前面的那个人已然换了样子,身材比晏娘高材半头,身形也丰腴不少,她穿着一身宝石绿的裙子,边走边玩弄着手里的花枝。 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程牧游猛地回头,这才发现整间院子全变了,满地的杂草不见了,园中开满了奇花异草,随着轻风招展摇曳,墙面不再斑驳,红漆鲜艳欲滴,上面盖着暗黄色的琉璃瓦。还有那座亭子,覆盖在它上面的灰尘没有了,整座亭子被擦得闪闪发亮,七种颜色交织的亭盖,就像九重天上仙子的衣裙,闪闪发光。 “大人。”前面的声音将他唤回来,他扭过头,看到那那女子不知何时转过身,弯腰冲他作了个万福,然后又继续朝石阶上走去。 “你等等。”程牧游伸出手,扯住了女子的袖子,他本没用多大力气的,可是,袖子却被整个扯了下来,被他抓在手心,那女子整条胳膊都露了出来,白得像刚生的嫩藕。 “姑娘,对不住。” 第一反应仍是道歉,可那女子却像受到了极大地惊吓,“大人,光天化日,您怎能......怎能如此?” 程牧游生平头一遭被如此质问,他顿时面红耳赤,一时不知该作何解释,正在焦头烂额之际,眼前的景象又是一晃,天地间的色彩似乎全部褪去了,他面前,又是那个破败不堪的园子了。 突然,一阵呜咽从背后的荒草中响起,断断续续,一阵高一阵低,哭得人心里发慌。 程牧游回过头,看见茫茫荒草中伏着个人影,他脱口而出,“谁?” 人影抬起头,将程牧游惊得后退了两步,小腿撞到石阶,身子一个不稳坐到地上。 那人脸上竟没有皮肉,整个头颅就是一颗带着污血的骷髅,眼珠子还在,不过被森森白骨衬得向外凸起,死死的盯在程牧游脸上。 “大人,大人。”晏娘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程牧游使劲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幻象终于消失了。 第十二章 和尚 “大人,您怎么了?”晏娘见程牧游坐在石阶上,赶紧走过来,日光从上面照下来,她的脸孔藏在阴影中,看不清。 程牧游一时间不知是梦还是现实,闭着眼睛定了好一会神,才又抬起头来,“我看到一个人。” “人?什么人?” 他摇头,还是惊魂未定,“从未见过,但她似乎是韩宅中的人。” “大白天的,大人难道撞鬼了?” “鬼?”程牧游站起身,“没错,她若是韩宅的人,应该已死了多年了。”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心,“可她的袖子被我扯掉了,还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难道鬼也会如此吗?” 正被一团乱麻纠缠,史飞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大人,晏姑娘,这里有发现。” 这话将他惊醒,忙起身和晏娘一起朝前院跑去。 史飞站在天井里,手里的东西闪着金光。程牧游走过去,“这是金箔纸?” “大人,我们兄弟两个在这院里四处寻找,却发现土里埋着半截已经褪色的纸钱,没想挖了一会儿,竟然地下还埋着不少,可能一直埋在这里,有些还没褪色。”史飞边说边把那张金箔纸拿给程牧游。 程牧游将它捏在手里看了半晌,“倒也不奇怪,我昨天翻阅卷宗,上面记载当时的衙役在韩宅发现大量的金箔纸,所以更加坐实了纸马杀人的结论。”他将纸上的泥土拍掉,自言自语道,“阴曹的来客,是你带来的吗?” 正低头沉思,手里的纸钱突然被晏娘拿去了,她歪着脑袋,“据说那韩知元十分讲究,每次祭祀都要用掉黄金千两,烧纸马时,马尾相连,能占据几亩农田,四里八乡的人都过来观看。” 史今笑了两声,“晏姑娘夸张了,就算是几亩农田的纸马,又怎么能用上黄金千两,这金箔纸才值几个钱,我们小时候每家也要扎上几只的。” “也是,可能他是首富,所以人们便越传越邪乎吧。”晏娘笑道。 “黄金千两?”程牧游嘴里嘟囔了一句,“姑娘,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坊间瞎传的,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正说着,大门突然开了一道缝,一个人影在门外一闪,忽又不见了。 “谁。”史今大喊一声,推门跟过去,不一会儿,他带着一个和尚从门外走进来,他看起来三十岁上下,身披一件袈裟,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皮肤白皙,一副不近烟火的样子。 看到程牧游,他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想必这位就是新安县令程大人吧。” 程牧游也行了一礼,“大师好,不知大师来这废弃的宅院里,可有何事?” “阿弥陀佛,我是凌云山天弘寺的主持,法号惠广,自从韩宅出事以来,每年都要来此超度亡魂,希望他们早入极乐,不要再被怨气所困,没想,刚才竟看见大人在这里,出家人不问世事,小僧亦不愿打扰大人办案,所以想静悄悄离开,不想,却被这位官爷拦住了。” 这话说完,史今赶紧放开拽住和尚袖子的那只手,也比葫芦画瓢的行了一礼,“大师,失礼了。” “出家人慈悲为怀,然而韩宅血案已经过去了九年,大师为何还要来此超度亡灵?”程牧游轻声询问道。 惠广和尚望向程牧游身后,眼神飘过凄凄荒草,“虽已过了九年,但这些死去的人却还是不能安眠,附近的村民常看见韩宅中灯火彻夜不灭,还有有人影在晃动,最稀奇的是,有一天,我偶尔从这里经过,竟看到门缝中金光闪动,凑上前去,发现院中立着成百上千只纸马,马背上无人,缰绳上却拴着人,上半身被马缰套住,下半身拖在地上,极为怪异。” 迎面起了一阵风,史今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师,你说的都是真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我才不时来此处悼念,希望冤魂早归极乐。” “要想让他们早登极乐,恐怕靠几句经文是没用的,”晏娘从程牧游身后闪出来,眼睛盯在惠广和尚身上,“若是不抓住凶手,亡灵如何安息?大师,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惠广和尚看了她一会儿,低头行礼,“施主,抓捕嫌犯的事情我一个和尚哪里管得了,此事就要靠新安府了,不过,”他抬起头,眼神平静的像一汪秋波,“若是纸马杀人,纵使英明如程大人,恐怕也是无能为力吧。” 晏娘没接话,眉眼弯弯的看着他笑,惠广于是又行了一礼,“程大人,小僧改天再来,就不打扰了。”说完,他就朝门口走去,黑色的袈裟拖在地上,衣摆沾上了长年积累的灰尘,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气度和风华。 “有点意思。”晏娘瞅着那个清冷的背影,唇边漾起一丝冷笑。 *** “姑姑,姑姑,有人来访。”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禀报。 桦姑的手一抖,杯里的水洒了一身,她将杯子放在桌上,起身问道,“是秦大人吗?” “不是,是新安府的,说是来调查纸马一事。” 希望倏地从脸上消失,她侧过头,语气阴沉,“告诉他们,我不在,让他们改天再来吧。” 小丫鬟不敢多说什么,静静的退下去将门带上。桦姑扶着额头:秦应宝为什么怎么叫都不来,事情已经到了节骨眼儿上,他却反倒不闻不问了。 头一垂,看到自己濡湿的裙子,心里更是烦躁异常,她气呼呼的走到柜前,拿了件干净的衣裙来到屏风后面,刚解开腰带,却发现脚下不知何时积了一滩水,水是顺着屏风下面的缝隙流进来的,缓缓的绕过她的双脚,将她整个人包围进去。 心里突然挤进了一丝不好的预感,桦姑猛地将头抬起,看到自己刚才坐着的椅子旁边站着个人,个子不大,瘦瘦弱弱的。隔着屏风,他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但是她仍将他一眼认了出来。 纸马的眼睛里,**的房门前,都是他吧。 第十三章 失踪 桦姑不动,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人,她发现他的脸很白,像是常年未见阳光,又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 水,想到这个字,她突然打了个激灵,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梦里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那两个人泡在一口长满苔藓的荒井里面,乌黑的头发像两团水草,在水里漂浮着。井水不再是浑浊的黄色,它很红,红里面透着点灰白,是脑浆刚流出时的颜色。是啊,他们的脑袋都被自己砸碎了,脑壳七零八落的浮在周围。不过他们活该,若不是这两个贱人,释达怎么会死,还死的那么惨,自己找了最好的敛容师父,都没办法将他的脑袋修复完整,他就这么走了,她单独一人养育了他二十几年,他却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坟包。 在梦里,她本是不怕的,人是她亲自下令杀的,杀的时候她没眨一下眼睛,心里只有残忍的血债血偿的快意,将人丢在水里用大石盖上,更不过是处理尸体的一个步骤罢了,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她都看过,这些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梦里的场景似乎和记忆有一些偏差:就在大石即将盖上井口的时候,水中忽的伸出一截手臂,小孩子似的,指甲青白,手指的缝隙里沾着淤泥和草根...... “啊。”桦姑叫了一声,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屏风,下一刻,她已经飞身跃出身旁的窗子,回到了那个真实的有阳光可以触摸的世界。 离她几尺远的地方有个人,桦姑如今也顾不得什么威严和颜面,冲过去拽住那人的袖子,“快,他来了,他又来了。” “谁?” 声音有些熟悉,桦姑抬起头,看到竟是蒋惜惜,她眉头一锁,“你怎么在这里?” “姑姑虽不在,差事还是要办的,不过,姑姑回来的真是快,这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莫非练就了轻功不成?”蒋惜惜看着她笑,嘴角眉梢都是嘲讽之意。 桦姑没有心思同她斗嘴,稍稍整理了仪表,就朝门口走去。 “桦姑,你也不是铜墙铁壁铸成的,也是知道怕的,若你再不配合官府办案,恐怕最终会落得同那三人一样的结局。” 桦姑本已经走远了,听她这么说,又怒气冲冲的掉转头回来,“官府能帮得了我什么,官府是管人事的,鬼事能管吗?那阴魂不散的是什么东西,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们能替我解决掉他吗?” 被她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骂了一顿,蒋惜惜倒是不急,“凡事都有个根源,桦姑,这东西是纸马从阴间召来的,你倒说说看,前几日,你是为了祭奠谁才烧的纸马?” 桦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释达,我的儿子,我年年都如此祭奠他,怎么今年倒出了这会子事?” “他是怎么死的?是意外还是被人害死的?” 桦姑脸色一变,虽然很轻微,还是被蒋惜惜觉察到了,“意外,他骑马从山上跌了下来,就这么死了。” 蒋惜惜走出栖凤楼,看到刘叙樘正站在门外,双脚对一颗石子进攻不休,左脚踢到右脚,右脚又挑起来踢到身后,再一个转身,用左脚接住。 “刘大人,好兴致啊,让你打听的事情可都打听清楚了?”蒋惜惜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刘叙樘双手一抱拳,油嘴滑舌道,“下官倒是打探到一些消息。” “说来听听。” “请姑娘先讲。” 蒋惜惜一乐,“那桦姑心里有鬼。” “怎么说?” “九年前她儿子死掉了,她嘴上说是意外,但我却觉得没那么简单,方才我来到院里,看到她衣衫不整的从窗户里跳出来,像后面跟着个恶鬼似的,虽然后来我进屋查看,什么都没发现,但是你想啊,这人若是不做亏心事,又怎么如此经不得吓,更何况是她这样的女人。我便诈她,问林释达是不是死于意外,她脸色变了,嘴上却还强硬,所以我就更怀疑了。我想,林释达的死一定没有这么简单,背后说不定牵扯了其它事情。” 刘叙樘面露得意,“林释达堕马而死是真,但你可知他为何堕马吗?” 蒋惜惜喜形于色,“这你都打听到了?” “刚才趁你拖住桦姑之际,我向栖凤楼的几个老人打听来着,可是他们都讳莫如深,不愿意将几年前那件事说出来。后来,我只能以钱财相诱,果然,有人上钩了。那老爷子告诉我,林释达当年为了争一位姑娘,才和别人赛马,结果堕入崖底,活活摔死了。” “姑娘?她人现在可在栖凤楼?”蒋惜惜急急问道,转念一想,“不对不对,八年了,她应该已经颜老色衰,不会再留在这里了。” “她确实不在这里,但不是因为芳华逝去,而是因为她在八年前也失踪了。”刘叙樘定睛看着她。 “失踪?难道桦姑为了儿子的死而迁怒于她?” “那老爷子没说,不过,他却说了另一件事,可我不知道这件事和我们调查的案子有没有关联。” 蒋惜惜眉头紧锁,“是什么?” “他说那几年栖凤楼失踪的姑娘可不在少数,依据他的记忆,可能有二十多人,所以当时那姑娘不见了,他们也都没放在心上。” “这么多人不见了,他们竟然也不起疑?” 刘叙樘眼里的顽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少有的严肃,他看着栖凤楼华丽的大门,缓缓说道:“人是最健忘的动物,也是适应性最强的动物,当一切成了习惯,也没人刻意提起这些事,进一步说,若有人在故意粉饰太平,伪造天下无事的假象,他们也就会跟着把这些事情忘掉。若不是我今日提起,估计那老爷子在临死之时也不会想起,曾经有这么多人在栖凤楼人间蒸发了。” “有人在故意粉饰太平,伪造天下无事的假象,”蒋惜惜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刘大人,你说的这人可是桦姑?” 第十四章 回忆 离开韩宅,再向西走约莫三里路,就到了九曲村,村口坐了几个老人,正围着一张石桌下棋,享受着难得的午后时光,见几个官爷模样的人走过来,几人连忙站起身行礼,“大人,日头挺毒的,要不要进来喝杯水。” 程牧游一行人从马上下来,他走在前面,也回了一礼,“老人家,水倒是不用了,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打听一件事。” 几个老头子彼此看了看,皱眉疑道,“我们这小村子近年来一向太平,不知大人到此所谓何事啊?” “不是最近的事情,我想问的,是九年前韩宅一案。” 听了这话,几人顿时愕然,“韩府?韩知元?” 程牧游重重的点头,晏娘也上前一步,凝神看着几人。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老头儿咽了口唾沫,朝东边看了一眼,从这个角度看,韩宅已经没有那般气势恢宏,反倒多了一份寂寥和苍凉。 “大人,这案子全国皆知,不知您还想知道些什么?” “那首富韩知元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韩家的财富虽然在他这一辈才达到顶峰,但却是经过了几代的积累,才有的结果。”老人重重叹了口气,“可惜啊,就算家财万贯又如何,还不是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老人家,您认得他?” “这样一个人,谁人会不知晓呢?” “这样一个人?此话怎讲。” 几个老头子彼此笑着摇了摇头,“韩知元为人豪迈,出手阔绰,从不藏富,以前每到节假之时,会将全村的老少请到自己家去,不知大人是否去过韩宅,即便是现在,里面的装饰建筑依旧无人能敌,当时的盛况,便不难想象了。地上铺满了镶着金丝的地毯,连墙面上都贴着薄如蝉翼的金片,将室内照得金光闪闪。对了,还有那琉璃亭,它应该还在吧,这是韩知元花重金打造的,为了他那位新得的爱妾康芸姑娘。” “康芸?” “对,康芸,她是韩知元乘船出海时在高丽偶得的一位佳人,那姑娘我也见过,个子很高,身材丰腴,面容更是艳丽无双,最难得的是,她皮肤白皙,据说浑身无一块斑痣,像新落下的初雪一般,所以才如此得韩知元的喜爱。” 程牧游一怔,眼前一下子涌出方才在韩宅看到的幻像,那位身着绿裙的女子,难道就是康芸吗? “老人家,听您这么讲,韩知元应该是一个喜欢炫耀,嚣张跋扈的人了?”趁他冥想之际,晏娘插嘴问道。 那老头摇摇头,“张狂是真,但是他却不是个坏人,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单纯的一个人。” “单纯?” “他自小生在富贵之家,没经历过风浪,更不懂世故,他爹在他二十岁那年得病而亡,将偌大的家业交给他,韩知元倒也争气,将祖宗的基业发扬光大。但是,他这个人虽擅经营,却不是嚣张狂妄之人,他出手阔绰,对我们这些乡亲也很大方,逢年过节,都会送来一份重礼,是个不忘本的好孩子呀。”又是一阵重重的叹息,他轻声说道,“所以韩家出事之后,我们这心里也极不好过。他并非为富不仁之人,为何,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呢?” “老人家,说说韩家出事前一天的事情吧,那天是清明前夜,据说,韩知元烧了上千匹的纸马......” 听晏娘这么问,老头儿眼中的哀伤渐渐逝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藏也藏不住的恐惧。 “纸马......”他喃喃说道,“是的,要是他当时没烧掉那么多纸马,或许就不会出事了。”老头儿瞪着眼睛,仿佛陷在了痛苦的回忆里面,无法抽身,就在晏娘想提醒他的时候,他突然又发话了:“那天晚上风很大,韩家扎的纸马就摆在前面那块荒地上,摆了整整五亩地,纸马的尾巴连着尾巴,火一点,便很快烧着了,黑烟滚滚,月亮都被遮住了。村里的小孩子都在拍手叫好,你们知道的,虽然烧纸马是为了祭祀祖先,但是对于小孩子而言,它却是一样再好玩不过的事情了。可是,我说了,那晚的风很急,然而正在烈焰燃烧之时,风向突然变了,火舌探出去,一下子就烧着了站在最前面的康芸姑娘的裙摆,不过韩府的丫鬟家丁甚多,很快就把那火苗扑灭了,但是衣服已经烧了一个大洞,没有办法再穿了。区区一件衣服,对于韩家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可是康芸姑娘却好像伤心难耐,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谁都劝不住,韩知元对她又哄又逗,还是不行。她这一哭吧,就把人的心给弄毛了,很快,有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就随着她一起哭了起来,大人们见哄不住,又勾起了对亡人的思念,也是一个接一个的哭了起来,一时间,竟是哭声四起,和以往祭祀热闹的景象完全不同。我那孙子当年还不到十岁,也在现场,他倒是没哭,只是拉着我的衣角一个劲儿的要走,问他为什么,闭紧嘴巴就是不说,一直到了家里,才告诉我,他觉得那些纸马很吓人,眼睛虽然不会动,却像是会瞅人一般,阴森森的,里面似乎住着一些未知的东西。”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寒战,但是随即又摇了摇头,“小孩子话当然不能信了,但是后来我想,这康芸姑娘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所以才为自己,为韩家那两百多口人痛哭不止,她,竟是在哭丧呢。” 故事讲完了,史今啧啧叹道,“这么玄吗?我小时候家里也扎纸马,也用来祭祀先祖,可是,从来也没听过纸马能杀人啊,你说,它们从阴间带来了什么?竟能一夜之间将两百多条人命全部杀干净。” “嘘,这位官爷,你小声一点,说不定这东西现在还没走,被它听到了就不好了。” 老头直勾勾的看着史今身后,把他一个壮汉吓得浑身打了个冷噤,“我说老爷子,当晚真的有人看到纸马回到韩家了吗?” 第十五章 回来了 老头子使劲点头,“有,好多人都看到了,他们说一整队的纸马从月亮升起的地方齐刷刷的跑过来,冲着韩宅就过去了,无声无息的冲进墙面里,发出的金光将整个宅院都照亮了,但是一瞬间,就暗了下去,不光如此,整个宅子的灯火也全部灭掉了,我说过吧,韩宅一直都是灯火通明的,可是那天,它黑得就像一座荒坟。” “等等,你说有人看到,那人是谁?”晏娘蹙着柳眉问道。 “人?是......是谁来着,”老头儿转过头,看着身后的同伴,“是你说的吗?” “不是不是,”另外一个老头儿拼命摆手,“好像是王家的媳妇说的。” “不是吧,我记得我是从我小舅子那里听说的。” 几个人讨论了好一阵子,这才回过头来,“大人,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们几个又年纪大了,这到底是谁看到了纸马确实已经记不清楚了,请您见谅啊。” “无妨,我再派人去打探便是,老人家,辛苦您了,我们就先告辞了。” 程牧游说完便要去牵马,晏娘却站着没动,反而略略朝前跨了一步,“老爷子,我还想再多问一句,韩家出事前,都是什么人和韩知元来往过甚?” 程牧游心下一动,脚步也跟着一滞,他站着,仔细听那老头儿的答案。 可是他只哈哈一笑,“来往过密?韩知元喜欢交友,每晚府上都歌舞升平,不过他交往的都是一些达官贵人,肯定不会是我们。” 史今和史飞进村去打听韩宅案发前的情况了,程牧游和晏娘坐在村口一座井边,看着里面清澈的井水,各自想着心事。 晏娘的影子也倒映在水井里面,她今天穿了件月牙白的裙子,整个人竟要和井水合为一体一般,朦胧中掺杂有些许不真实。突然,她摸了下自己的耳垂,细白的耳朵上面,那颗小巧的花瓣形的坠子竟掉了下去,程牧游伸手要接,但是坠子已经落入水中,激起了层层波纹。 波纹渐渐展平,水面上却映出了另一个女子的身影,她还穿着那件宝石绿的衣服,只身坐在韩宅花园的琉璃亭子中,玩弄着肩上搭着的辫子,悠然自得。忽然,她冲程牧游转过头,眼神又一次变得同上次一样惊惶,她提起裙子就要走,可是身子动了几下,却发现胳膊被什么人揪住了,于是只能将头扭过来,眼中的恐惧却又加深了。 “大人,大人,你在做什么?” 晏娘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传来一般,程牧游身子一动,发现自己正冲井水里伸出一只胳膊,就好像刚才抓住那女子的狂徒就是自己。 “大人,坠子已经捞起来了,这井水浅的很,劳大人挂心了。”她边说边将坠子戴上。 “晏姑娘,我看到了。”程牧游一字一顿的说着,眼神却飘到了他处。 “大人看到了什么?” “康芸,不瞒姑娘,我今天已经看到了两次幻像,应该就是那康芸姑娘,她似乎在处处避着我,好像我是那山中老虎,能吃了她一般。” 晏娘低头想了想,“大人和她素不相识,她如此表现,应该只是源自生前的某种记忆,大人不要多虑了。” 正说着,史氏兄弟已经从村里走出来,两人行了一礼,“大人,没有找到目击人。” “没有?”程牧游站起身,眉间锁成一个川字,“怎么可能,这事才过去九年,就算是那人不在了,他的亲人总有尚在人世的,怎么可能找不出来。” 史飞史今相互看看,“全村的人都问遍了,确实是......没有。” 程牧游瞪着已经被暮色包围的九曲村,“没有人看到,大家却都知道韩宅是被纸马带来的某样东西血洗的,这也太荒诞了。” “第一个说纸马杀人的人,若根本不是九曲村的人呢?”晏娘不经意的说道。 “不是村民?却将韩宅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若是真有这么一个人,我倒是要对他起疑了。” 晏娘笑笑,“我只是瞎猜的,大人不要放在心上,也说不定纸马杀人只是个谣传,但是一传十,十传百,传得人多了,大家也都相信了。” *** 成千上万头纸马立于荒原上,狂风将它们身上的金箔吹得“哗啦啦”作响,它们就像一片金色的海洋,等待着涌进暗夜的深渊。 程牧游就站在这数不清的纸马中间,衣袍和这些金箔密密的贴着,身体似乎能感觉到它们带来的那一丝微凉,和一缕不属于阳世的悸动。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长啸,振聋发聩。纸马像得了令,齐齐的迈开蹄子朝远处的暗夜中跑去,身子化成一道炽热的光。 马群消失了,程牧游被扔回到浓墨般的黑夜中,他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喉咙中也火烧火燎的,血液全都凝在了两颗眼珠子里。他看着纸马消失的方向,心里汹涌而进的是从未有过的害怕,他真的感到了怕,即便当年在战场上,面对敌军的铠甲和长刀,他都没有如此怕过。可是现在,紧张和恐惧像无数只蚂蚁,钻满他浑身的每一个角落,将他的内脏和皮肤啃噬得又酸又痛。 他焦虑的瞪着远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是什么呢?那里那么黑,是浓的化不开的长夜,是没有生灵踏足的地方,从那里回来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忽的一声长嘶,他看到了一点金光,光越来越大,在暗夜里,显得尤为扎眼。 它们,回来了。 程牧游握紧拳头,耳中响起“笃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由小变大,像是滚滚天雷从天而降。它们从他头顶踏过,上万条马尾掀起一阵飓风,将他像一片枯叶般击倒,重重的甩在地上。而后,马群朝着另外一边跑去,又在荒野中留下他孤身一人。 是......一人吗? 程牧游从地上爬起来,心里的恐惧到达极点,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旁,它是被纸马从地狱中带来的。 后面传来一阵“窣窣”声,他屏住呼吸,猛地转过头。 第十六章 寻 一个人也没有,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过是纸马带来的一地金箔,程牧游的鞋子踩到了一片金箔上面,“咔嘣”一声,竟将它踩断了,他弯身将那两片断掉的金箔捡起,放在手心里细细的看:薄如蝉翼,却又是这般脆弱,轻轻一踩就裂了...... 脑子里“轰”的一声,大把大把的声音同时聚过来,让他一时间无法消化,头痛欲裂。 “听说,韩家每年要花千两黄金来扎这些纸马......” “姑娘夸大了,纸马再多,又怎需黄金千两......” “韩知元喜欢摆排场,墙壁上都贴着金片,金光闪闪......” “纸马杀人,这里谁人不知,它从阴间把某样东西带过来了......” “全村都问过了,没有找到目击的人......” “大人,说不定纸马杀人只是个谣言......” 声音定格在这里。 谣言。 程牧游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一口气堵在胸膛,久久都喘不出来:谣言,谣言,谣言...... 如此在黑暗里坐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笑了,笑声在死寂中显得特别的大,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千两黄金,这话,想必不是空穴来风,韩知元,你的纸马身上,黏着的应该不是金箔纸吧,恐怕,以你的个性,定要将金片贴在纸马身上,方能显示出自己的与众不同。 只是,韩宅里面,为何都是金箔纸,若你的纸马真的回来了,为何不是带着金片,而是贴满了金箔回来的? 除非......他垂下头,除非纸马杀人一事根本就是假的,那些金箔纸,不过是为了让现场更真实而故意留下的,只是那人忽略了,韩知元的纸马根本就是贴满了金片的金马。 想到这里,身上已是出了一层密密的汗,虽然这一切只是推断,但是程牧游却再也无法入睡了,他走下床,推门来到院中,深吸了几口乍暖还寒的空气,却还是不能把心里那种半是恶心半是烦躁的感觉压制下去。 二百多条人命,若真的是被人设计害死的,那这个人和韩知元之间会有着什么样的血海深仇?他又怎么会如此残暴,一夕之间将韩家灭门。 院墙对面微光闪动,程牧游不自觉的叫出了那三个字,“晏姑娘?” “程大人,你吓我一跳,半夜三经叫人名号,我还以为是索人魂魄的厉鬼呢?”声音清脆,像一股溪流浸润着他的焦灼,程牧游忽然安心了不少,纵使前路艰险,但也并非暗无天日。 “姑娘岂会怕什么厉鬼,怕是厉鬼见了姑娘,倒要跪在地上叫几声饶命了。”他竟有了开玩笑的心思,话一脱口,自己都觉得奇怪。 晏娘笑了两声,“大人又取笑我,不过,半夜不睡,大人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程牧游的心踟蹰了一下,但是只是那么一下,他就不由自主的将心窝里的话和盘托出,“我......有一个很荒谬的想发。” “既然为一个念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可见,它绝不是什么荒诞的事情。”对面七窍玲珑,一猜即透。 “姑娘,我觉得,纸马杀人,可能真的是有人故意布下的谣言。” 墙对面久久没人回应,程牧游等了一会儿,这才又悄声问道,“晏姑娘,你还在吗?” “去查吧。” “什么?” “将所有的疑点重新筛查一遍,大人身为新安县令,是唯一有这个权力也有这个责任的人。” 说完,院墙那边的灯光消失了,晏娘回去了,她没有道别,只留下这句让程牧游反复思量的话。 不知道又站了多久,他突然重拳一握,决心在瞬间已下,九年又如何,证据全无又如何,我要查,将韩门一事查得清楚明白,将它完全坐实。 想到这里,心里那股不畅快的感觉完全消失了,远处天光已亮,他索性不再回卧房,而是朝着卷宗室的方向走去。 晏娘也没睡,她看着窗外的天色愈来愈白,唇边溢出一丝笑,“看来我真的是找对人了。” *** 精卫从水面下露出头来,虽然在河中潜了好久,它身上的毛却是一点未湿,在月光的覆盖下,亮闪闪的,像一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 它飞到悬崖一块凸起的大石上面,头左右摆动,在幽黑的水面上来回寻找着什么。它已经在这个地方寻了三天,尽管已经精疲力竭,还是没有找到那些东西。这几天,它一次次的潜入深水,穿越过每一丛水草,每一团淤泥,水里的东西很多,埋了上千年的秘密都有,不过,它们都不是它要找寻的东西。 精卫的目光落在颜色最深的一片水面上,那下面,应该隐藏着一条深深的沟壑,水足够深,颜色才会像现在这般,黑中透着红,像是沾染上了鲜血。 等等,也许沟壑里还有别的危险,比如隐藏的旋涡,这才是最致命的,它们就像是巨大的漏斗,把每一样接近的东西都卷到幽黑的洞底,永世不得超生。 脑袋轻轻的摆动了几下,精卫顾不得浑身疲惫,振翅朝那片颜色最深的水域飞去,就像几万年前那样,不惧巨浪,不畏深海,只为了自由和希望,砥砺前行。 “忽”的一声,它一头扎进水中,翅膀并向身后,身子就像一柄梭子,插进了深深的河水里,向下,向下,它穿过层层碧波,快速的来到沟壑的上方。沟壑里面很黑,半点光线也没有,不过精卫的眼睛里像是凝聚了千年的月光,亮得发白,它盯着那片像黑缎子似的深沟,发现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上一下的晃动着,数量不少,随着水波静静的摇摆,似乎还隐隐有一些光点朝上面折射出来。 是什么? 精卫没有犹豫,也顾不得沟壑中那些可能藏在暗处的旋涡,一头扎了进去,刚潜到沟壑里面,寒气就逼得它眼睛都睁不开了,翅膀上很快的结了一层白霜,水都能无法将它溶解。 随即,哭声渺渺,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将精卫团团围绕。 第十七章 井 身上的寒冰越来越厚,精卫听到一阵阵哭天抢地的喊叫。 凄惨,绝望。 它不能动了,身体不远处就是一个疯狂的旋涡,转动着,将深处的泥沙都卷了起来。 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它们彼此“砰砰”的撞击,发出钝钝的声响。等等,里面是什么?白森森,一节一节的,随着水波一上一下,像是阴风鬼影。 “唰”。 身体终于撞上了巨大的旋涡,精卫觉得自己被一只手抓住,不停地下沉,下沉,与淤泥混为一体,化成河底幽冥的一部分。 *** “栖凤楼这是怎么了,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大门紧闭,不开张了?” “听说最近几天里面连出了几起命案了,官府都派人来查了几次,还是没查出头绪来,就算它开张,你敢进去吗?” “有什么不敢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从院门一直到桦姑的卧房的门口,隔几步就站着一个手拿长棒的家丁,一个小丫鬟从院外急匆匆的走进来,看到这阵势,心里陡然一紧。 她看着屋顶飘来的乌云:山雨欲来,就是指这个吧。 脚下急着走了几步,她终于来到房门前,大门敞开着,窗户上贴满了驱鬼的符纸,随着一阵猛过一阵的凉风,哗啦啦痛快的飘摇着。 桦姑就坐在屋门口的椅子上,左手握着一串佛珠,右手拿着柄短小的桃木剑,一双常年没松懈过的眼睛警惕的盯着门外。 小丫鬟走到她身边,“姑姑,姑娘们都不乐意呢,说姑姑一关门就是三天,影响她们挣银子,有几个还商量着要到别地的妓院去呢。” 桦姑的心神全然不在此处,她心不在焉的摆了摆手,说出的话却还是那般跋扈,“命要紧还是钱要紧,开门迎客,谁晓得会放什么东西进来?”她斜了那小丫鬟一眼,“谁想走就让她走,不过,你去告诉她们,存在我这里的银子一文也别想拿走。” 小丫鬟见她语气越来越强硬,也不敢多说话,打着喏下去了,关上院门的一瞬,一个人影先她一步将即将合上的门推开了,定睛一看,正是那新安府的蒋大人,她背着长剑,靴子踩得“咵跨”响,大步的朝桦姑的房间走去。 天空上的阴云一朵浓似一朵,不一会儿功夫,青白的天就被大片的灰黑色填满了,雨还未落,冷风一阵接着一阵,将桦姑的裙摆吹得迎风飘起。突然,风停了,裙子重新覆到她的脚面上,带来一片清透的凉。 桦姑抬起头,这才发现屋外整个黑了,她揉揉眼睛,即便是要下急雨,也不会黑的这般快吧,伸手不见五指,连外面站着的家丁都看不清楚。 等等,是看不清楚吗?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速度之快,把椅子整个掀翻在地。 外面没有人,那些拿着长棒的家丁不见了,现在的门外,只剩下像幕布似的一片黑,中间夹杂着飞流直下的雨丝。 桦姑愣在原地,身子却不敢动上半步,生怕自己移动的声音会招来什么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耳边,哗啦啦的雨声越来越强,从窗户、门边飞了进来,将她全身浸了个湿透。 猛地打了个冷战,她心里像有一道白光划过: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吧,那两个贱人吓得跪在大雨中不停的磕头求饶,可是,该来的,一点也不会少。她命人用石头将他们活活砸死,先从四肢的骨头开始,最后才砸得脑袋。他们不能死的这么容易,要给释达陪葬,就要用比他死得惨烈的多的办法。 最后,两人的身下,血迹越扩越大,就像铺了层上好的毛毯一般,头也碎了,最后一口气却还是没散,两人望着自己,眼睛里面不是仇恨,倒是乞求,乞求她给他们一个痛快。 可是,还不够啊,她心里的恨就像是没有边际的大海,怎么都发泄不干净,于是,趁着这点气,她让人将他们投进了一口荒井里,让他们在那里慢慢求死。 死,有时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她望着两颗破碎不堪的脑袋,脑浆正在慢慢溢出,将井水染得一片灰白。它们突然冲她眨眨眼:“看,你把井水污了。” 什么? 她猛地抬起头,不应该,你们怎么还能说话,舌头都砸烂了。 雨雾里缓缓走过来两个朦胧的身影,骨头碎了,只是临时拼凑在一起的,所以他们走的摇摇晃晃,一路过来,地上竟留下不少破碎的骨骼,头也碎掉了,只能用手托着,然而,脑浆是托不住的,顺着指缝流下来,稀稀拉拉的洒在地上。 “你们......你们......”牙齿上下触碰,她勉强叫出这两个字。 “你把......井水都污了......” 井水?什么意思?污了又怎样?那不过是一口荒井,她又命人用大石将它堵得严严实实的,难道,他们还担心有人会食用里面的水不成? 还没容她多想,两个“人”已经来到身旁,天上“咵擦”一道白光,将他们破碎的苍白的布满了鲜血的脸给照亮了,桦姑发出无声的尖叫,推开那两个支离破碎的身子,踉踉跄跄的冲到漫天雨雾中。 她拼命的朝前跑,头也不回,头发被风吹散了,在身后凌乱飞舞,衣服也被不知名的东西划破了,布条在身后张扬,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花里胡哨的怪物,在雨中狂奔向前。 可是,即便如何努力,身后的脚步声却始终在,不紧不慢,如影随形...... 脚下一个猛滑,桦姑扑倒在地上,她拼了命的要爬起来,却在手掌触地的那一刻彻底瘫软了。 这是哪里?为何手下面会有扎人的杂草,她自己的庭院,她的栖凤楼,每一处都精雕细琢,是绝不可能如此破落荒凉的。 心里一惊,前尘往事通通涌上心头,莫非,这里是...... 桦姑颤着两条腿站起来,举目望向前方:天色由黑转灰,灰色的巨幕下,有一口井,只有一口井,井沿上搁着块大石,经过这么多年,它还是那样,棱角凸起,死死的压在井口上缘。 第十八章 井泉童子 牙齿撞击的太厉害了,这是一片苍穹下,她唯一能听的到的声音,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了,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雨幕里。 桦姑将手指塞进嘴中,稳住自己不断打架的上下颌,也试图稳住自己纷乱的心绪。 然而,她失败了,她的心乱得像天地间交杂的雨丝,双腿却像不受控制一般,迈着沉重的步伐,坚定的朝着荒井走过去。 来到井边,她站住,目不转睛的盯着石头的缝隙里露出的一条黑:下面是什么?除了两具已经烂掉的尸体,还能有别的吗? 她浑厚的背部突然轻颤起来,一股忍也忍不住的笑从丹田直通到喉咙:桦姑啊桦姑,你疯了不成,难道,你也同他人一样,相信那个荒谬的传言? 纸马杀人? 想到这里,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十指覆上石头,基本没用力气,就一下子将它推开了。 “轰隆。”石头落地了,与此同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为什么这石头这么轻?当年,明明是四个小厮才将它抱起来,压在井口上的。 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金光闪闪,桦姑微微抬起头,却怔住了:前面,哪有什么大石头,那分明是一匹马,一匹浑身贴满金箔的纸马。 “咕噜咕噜......”井中传出水流涌动的声音,恐惧像是井沿上的藤条,顺着她的脚面爬上去,将浑身上下缠的满满的,她想跑,脚下却轻飘飘的,双腿绵软如丝。 “你污了井水,所以纸马将我带来了。” 一个小孩子的声音从井口飘出来,阴飒飒的,像阵无声无息的风,呼啦一下,就不见了。 桦姑紧盯着井口,脑袋像裂成了两半,一半里面还剩下些理智,一遍遍的在对她重复着那句话:哪有什么纸马杀人,假的,假的。可另一半里的声音却越来越大,在不断的冲她说着:井水,你污了井水,所以纸马将我带来了。 “啪。”井沿上出现了两只苍白的手,指缝里满是泥垢,指节弓起,十指将井沿抓得紧紧的。 桦姑终于能动了,她后退了两步,两腿终于再也撑不住恐惧的重压,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井口里慢慢的探出一只脑袋,先是头发,像黑漆一般油亮,接着是脸,白花花的一张脸,阴鸷,没有生气,两颗白色的眼珠子直勾勾的朝她瞅过来,像一把尖刀直插进她的胸口。 “你......”桦姑用胳膊支撑着笨重着身子,一点点的朝后挪,挪了半晌,半尺也没有退出去。 井里的人却走了出来,他赤裸着身子,脚下将湿滑的地面踩出一个个深深的坑。 “你污了井。”他走到桦姑身边,俯身看她,嘴边还是重复着这句话。 突然,他身子一折,弯成一个尖锐的角,头颅竟已和桦姑相隔咫尺,发间的水流滴了下来,将她的口鼻一点点的填满,水很臭,不是泥土的腥臭,而是腐败的属于尸体的味道。 水越积越多,桦姑的喉咙呛到了,她拼命的咳,却无法抵挡接连而至的臭水。 “你污了井水,所以......纸马将我带来了......纸马......” “世上哪有纸马杀人,都是编的,我亲耳听到的,都是编的。”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此生最狂怒的一声咆哮。 口鼻中的水消失了,身下也不再是扎人的荒草,而是修剪整齐的一块草皮,桦姑费了好大劲,才睁开眼睛,她发现身旁蹲着个人,只不过,那人的身形却不似那个井中的孩童,她穿着官服,手中握着一把长剑,正一脸费解的盯着她看。 “桦姑,你方才说什么?纸马杀人,都是编的?”蒋惜惜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桦姑心里还是一片混沌,她将这句话反复琢磨了好久,才消化彻底了。她爬起身,看到自己正躺在栖凤楼后院的一口水井旁,哪里有什么荒井,哪里有那个半大的孩童。 她看着蒋惜惜,“我怎么在这里?” “你问我?你方才见我过来,便像见了鬼似的,冲出屋子就跑到这里来了,我追了好半天,才将你追上。”蒋惜惜盯着她比纸还白的一张脸,眼睛慢慢眯起,“桦姑,纸马杀人,到底是真是假?你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 桦姑一声不吭的站起来,她没有再看蒋惜惜一眼,迈着歪歪扭扭的脚步朝前院走去,走了几步,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这个体格比男人还要壮硕的女人,竟在冷雨和惊吓的双重袭击下,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在多少噩梦中穿梭残喘,她终于醒了过来,窗外雨过天晴,雨后的阳光是最为灿烂的,一束束白光从窗棱中闯进来,将她的眼睛照得生疼。 闭目养了会儿神,她刚要起身,却听外面传来故意压低了的说话声。 “桦姑姑不在吗,她要我绣的样子已经绣好了,今儿专程送过来让她过目。” “晏姑娘,有劳了,不过姑姑最近身体不适,前几日又受了风寒,现在还在休息,我们也不敢去打扰她。” “那倒没什么,我过几日再来一趟便是。不过......听闻你们这里最近出了几起祸事,真的还是假的?” “哪里有假呢?我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这不快到清明了吗,前几日姑姑烧了纸马,结果,好像是把什么不好的东西从阴间带过来了,哎呀,这几日把府里闹的是鸡犬不宁,栖凤楼都好几日没开张了。” “什么东西啊,这么邪乎?” “倒是有不少人见过,说是看样貌只是个不大的孩子,十岁出头,浑身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河里爬起来一般。” ...... ...... 外面的人静了一会儿,没过多久,晏娘的声音又响起了,“原来......是他啊......” “姑娘,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桦姑竖起耳朵,屏息凝气。 “井泉童子,我们老家的人常说,要是有死在河里井里的人,要马上将他捞出来,否则,污了水源,会把井泉童子引出来的。” 第十九章 疯癫 提笔、蘸墨、落笔,程牧游面前的一张白纸很快落满了密密麻麻的正楷小字。 蒋惜惜站在一旁,仔细看着他挥毫洒墨,“大人,您写的都是人名吧?” “这是这几天我让史飞去打听回来的,全部都是九年前新安城的显贵,我想,这些人应该多多少少与韩知元有交集。” “大人要逐个的排查?可是人这么多,还有一些早就不在新安了,查起来可谓是困难重重。” 程牧游没有停笔,“找不到巧法子,就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不然,这案子就只能是一件悬案,永远都无法拨云见月。” 蒋惜惜佩服的点头,她看着程牧游笔下一个接一个蹦出来的字,暗自喟叹道:这么多字,各个看着都眼熟,但是没有一个念得出来的,等等,那个字我好像认得,那么大个牌匾,金光闪闪的,挂在朱红色的大门上面,上面就有这个字。 “大人,这是‘秦’字吧。”她指着那个字轻声问道。 “没错,秦应宝,他家本就是富贵门,又娶了侍御史的女儿,当然要列位于新安的显贵阶层,对了,还有桦姑,”他冷笑一声,又在纸上写下了桦姑的名字,“一个青楼的老鸨,按说应该和这些人扯不上什么关系的,可是她人脉甚广,遍布全国,所以也和这些人多有来往。” “秦应宝,桦姑......”蒋惜惜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名字,突然,脸色愈发凝重起来,“大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那日,我同刘大人一起去了秦应宝的偏宅,正好遇见栖凤楼的小厮来找秦校尉,那小厮似乎特别焦急,说桦姑有要事请秦应宝过去,大人,最近让桦姑心烦的事情,应该就是纸马杀人一事了,您说,秦应宝会不会同此事有什么牵连?” 程牧游赞许的看着她,“顺藤摸瓜,惜惜,你比以前进步了不少,现在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未免错过时机,你现在就去一趟秦府吧。” 校尉府就在眼前,刘叙樘瞅着门外把守的小厮,“蒋姑娘,你说我们是明着去问那秦校尉,还是暗中打听比较好?” “明着问,他不见得说实话,暗中查看,又怕寻不着根底,要不这样,咱俩一暗一明,我开门见山的调查案情,若这秦校尉真的和此事有关,必会乱了阵脚,人一乱,就容易出错,刘大人在暗处趁机抓住他的纰漏,岂不是最好呀。” 刘叙樘挑眉笑道,“程兄说你长大了,看问题也更加细致全面了,我原本不信,这么看来,以后还真是不能小看你这丫头片子了,说不定,将来你会成为誉满天下的名捕头呢。” 蒋惜惜冲他吐吐舌头,“你才是丫头片子呢。” 正说着,秦府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出了门,半步也没有停留,骂骂咧咧的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叫出了那个名字,“桦姑。” 看着她渐渐走远,刘叙樘轻笑了一声,“惜惜,看来你猜的没错,纸马杀人一案看来和秦校尉是有几分关联,这不,她这是到秦府搬救兵来了,只是,看她方才气鼓鼓的样子,似乎没在秦应宝这里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到底是为什么呢?” 蒋惜惜一跺脚,“不管了,这两人及其诡异,进去问问就知道了。” 说完,她便下马朝秦府走去,还没走上两步,里面忽然又出来个人,他不顾雨后微寒,身上只穿着件中衣,踉踉跄跄的从门内跑了出来,直冲到蒋惜惜跟前。 “姑娘,你见过一个叫闫可望的老头儿吗?他把我的小玉带走了,我要把他找回来,要他把小玉还给我。” 蒋惜惜一愣,面前这个披头散发疯言疯语的人,竟是那个嚣张跋扈,永远都在用下巴看人的秦校尉,他现在完全像变了个人一般,身子瘦成一把皮包骨,眼睛里的锋芒全部衰败了,唯一的一点希望,就在于寻到那个早已不知去了哪里的江湖术士闫可望。 心里一动,蒋惜惜摇头,“我......没见过他。” 秦应宝眼里的光完全消失了,不过很快,他又将它们重新点燃,也不多做停留,他绕过她就朝前面跑去,拉扯着几个路过的行人,嘴里问得还是同样一句话。几个家丁跟在后面,校尉校尉的叫个不停,也从蒋惜惜身旁绕过,朝他离开的方向追去。 蒋惜惜站在原地,很久都没动,直到刘叙樘牵马过来,伸手在她肩膀上一拍,她才回过神来,冲他无力的一笑,“刘大人,看来不光桦姑白找了他一趟,我们,也是白跑一趟了。” 刘叙樘定睛审视她,“我总觉得你的失落不光是因为秦应宝这根线断了,还有别的,蒋姑娘,你在同情他,对不对?” “同情算不上,他这个结局也是自作自受,当初,若不是他亲手将谢小玉和裴然的姻缘扯断,就不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他造的孽,现在全部回馈到自己身上了,真是可悲可叹。”蒋惜惜摇头叹道。 “人生在世,终究难逃一个情字,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深,即便如秦校尉,嚣张跋扈了一辈子,也终难逃脱这个字的困扰。” 蒋惜惜将身边的一块石子踢飞,语气坚定而急促,“所以我早就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嫁人,我一辈子不陷入其中,就一辈子活得潇洒恣意,岂不痛快。” 刘叙樘嘿嘿一笑,在她头顶上摸了摸,“多大点儿年纪,张口闭口一辈子一辈子的,你可知一辈子有多长,你又可知有些东西要来的时候,你挡都挡不住,到时候,你若是深陷情网,可别怪我这个大哥没提醒过你。” 说到此处,他突然想到她身上的旧疾,心中突然一凛,开玩笑的心思也顿时少了好多。 蒋惜惜却不饶他,“别倚老卖老了,看刘大人的年纪,比我们大人少不了几岁,却到现在还未娶亲,是不是没有姑娘家看得上你。” 第二十章 寻人 “我家姑姑不在。”看门的小厮说完,便准备将门关上,却被刘叙樘的手挡住了。 “她去哪儿了?”他面色威严,语气凝重,将那半大小子吓了一跳。 “大人,今天一早姑姑她就急匆匆的出门了,也没告诉我们要去哪里,姑姑不说的事情,谁敢打听,小人是真的不知道。” 见他不像说谎,刘叙樘搭在门上的手渐渐松下,语气也变的和缓下来,“既然姑姑没有出远门,我们就在这里等她好了,她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把事情全部问清楚了,才会离开。” *** 然而刘叙樘和蒋惜惜在前堂坐了整整一下午,桦姑也没有回来,眼看天色要黑了,蒋惜惜便有些坐不住了,她将旁边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她会去哪里呢?为什么从秦府出来,她没有直接回来,而是又去了别处?” 刘叙樘皱眉沉思,过了一会儿,突然说道,“难道除了秦应宝,她还有其他人可以商量对策不成?” 蒋惜惜望着门外昏黄的天色,“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情,那天,我来栖凤楼找她,却发现桦姑失魂落魄的跑到后院的一口水井旁边,她嘴里一直说着一句话,当时我以为她被吓得有些神志不清,说的都是些胡言乱语,现在想起来,那话可能倒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她说什么了?” “纸马杀人是个谣言。” “谣言?”刘叙樘重复了一遍,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刘大人,你在想什么?”蒋惜惜看着他那两道纠在一起的眉毛,忍不住问道。 “刘兄今天写的名单,上面也有桦姑和秦应宝吧?” 蒋惜惜点头。 “我突然有一个想法,或许,栖凤楼这几起案子和九年前韩门一案并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有某种关联。” “除了当事者都烧过纸马,它们还有其他相同的地方吗?” “说不清楚,但是桦姑形迹可疑,栖凤楼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是支支吾吾的不愿道出实情,或许,她真的是在替谁保守着秘密,一个惊天的秘密。” 正说着,桦姑已经从外面推门进来,虽然面带病容,脸色蜡黄,但是她的精气神却比前几日不知好上了多少,脸上的凶狠跋扈又出现了,那抹常年占据眉心的得意仿佛点燃了她浑身的斗志。 蒋惜惜觉得情势有些不对,于是上前一步,“你刚才去哪里了?” 桦姑看着她笑,脸上分明写着四个大字:满不在乎。 “闲来无事,出去逛逛。” “逛逛?你现在还这样的闲情逸致?” 桦姑盯着她,脸上的笑意逐渐变得狰狞,最后,定格成一张皮笑肉不动的假脸,“蒋大人,现在还在和我猜哑谜呢?不过呢,你们做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我都已经知道了,麻烦你转告程大人,他好歹也是一方官员,以后不要再做这些下三滥的事情了。” 蒋惜惜听她出言不逊,脸色顿时变了,刚想发火,却被刘叙樘拦住了,他盯着她的面皮,“桦姑,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桦姑突然放大声音,“栖凤楼最近出的这几起怪事都是新安府捣的鬼吧,我今天不怕将话放在明面上,你们想对付我,就明刀明枪的上来,我桦姑虽是一介女流,但也绝不会不战而退,私底下搞这一出出小把戏,实在是恶心至极,不过我全记下了,这账,以后咱们一笔一笔的算。” 蒋惜惜被她说的一头雾水,刚想再分辨几句,又被刘叙樘劝下了,“算了,别理她的疯言疯语,反正出事的也是栖凤楼,到时候后悔的还是她自己。” 他拉着蒋惜惜一路走出门,到了门口,看她还是愤愤不平,这才说道,“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蒋姑娘,我越来越觉的,这烧纸马一事里面藏着古怪,桦姑出门了一趟,就像是有了底气,什么都不怕了,而且,她还觉得这几起案子都是新安府在搞鬼,你想,这是为什么?” 蒋惜惜被他说得一愣,强迫自己平息怒火,仔细回味他这几句话,末了,她看着刘叙樘,“她这满身的底气应该是来自今天下午去见的那个人吧。” 刘叙樘点头,“她见秦应宝已经不中用,便去找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安慰了她,或者说,他说服了她,告诉她不要怕,纸马杀人是假,栖凤楼的案子也是假,让她按兵不动,静心观察便是。” 蒋惜惜惊恐的睁大眼睛,“那个人......是谁?” 刘叙樘看着即将落下的夕阳,目光潇潇,“不知道,他躲在暗处,用一只看不见的手安排了这一切,可是我们对他,却是一无所知。”他突然抬起头,“我们现在快回新安府,将这一切告诉程兄,这世上只有他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出来。” *** 秦应宝藏在一条小巷子里,看到那些寻找他的家丁接二连三的从巷口跑了过去,这才小心翼翼的走出巷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跑了过去。 现在是晚上,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多,但是他见人便走过去,嘴里还是那句话:“你知道闫可望在哪里吗?他把我的小玉带走了。” 遇到好心人,会摇头叹息一番,塞给他几个铜板,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往往会被受到惊吓的人一袖子挥在地上,“死疯子出来跑什么跑,快去找你老娘去。” 秦应宝不反抗,也不生气,他现在真的成了个活着的人偶,心里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要找到小玉。 她是那么鲜活,那么灵动,怎么可能只是一张皮,家里那张皮不是她,她在那晚被闫可望抓走了,再没回来过。 “找人啊?”忽的,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秦应宝挺着僵硬的脖子,缓缓将头转过去,那个人他不认识,不过,夜色深重,他的面孔被黑暗浸的模模糊糊的,本来也看不大清楚。 他坚定地点头,“我要找闫可望,要找小玉。” 第二十一章 叶刀 “我知道她在哪。”声音很轻,秦应宝却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带我去找她。”他抓住那人的手,手很凉,很瘦,皮肤覆盖在骨头上,里面似乎没有血肉相连。 那人没吭气,甩开他兀自朝前走去,秦应宝这才发现他穿着一身黑,身材精瘦却结实,一看就是练家子。不过如今他什么也顾不得了,那人说自己知道小玉在哪,他只能跟过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微凉的风在两颊飘逝而去,秦应宝只穿着件中衣,按说是应该冷的,但他不觉得,一心都在前面那个人影上,早已疲惫不堪的双腿麻木了,机械的摆动着,带着他的身体向前走,再向前走。 不知不觉,身旁的人越来越少,灯火也愈渐稀疏,秦应宝鼻尖钻进一股泥土的腥味儿,这才发觉自己竟随着那人来到了城外。春花漫野,但是在黑暗的映衬下,一支支婀娜的花枝倒显得有些吓人,像是吸人血髓的妖女,随着微风扭动着纤细的腰肢。 “这是哪?”他问了一句。 “快到了,再有二里地,他们就在那里等你呢。” 他的答案很具体,秦应宝自觉满意,他加快了脚步,二里地,再有二里地,他就能见到小玉了。这几天府里的人都说自己中了邪,癫了,还非说那张怪眉怪眼的人皮就是小玉,今天,他得让他们知道,小玉还在,活生生的,让他们都闭上嘴巴。 耳边传来一阵水流的声音,前面,是运河吧,秦应宝笑了,嗯,没路了,她肯定在那里,只能在那里。 “到了,人就在前边。”那人也停住了,手朝前一指,“你去看看,他们就在河滩上等着呢。” 心里一喜,秦应宝朝着哗啦啦作响的河水冲过去,他在河滩上转了几圈,却没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儿,“没有啊,他们在哪?”他迷茫的回头。 “哦?不在了吗?我刚才明明还看到的。”那人走到他身边,和他一样四下张望,“难道是沉到水底,死了?腐了?” 秦应宝觉得后心像是被一只爪子猛地抓了一下,沉到水底?死了?腐了? 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过,是哪里? 他猛地回头,正正对上一双聚满寒光的眼睛,之所以这么亮,是因为某种光线的折射。那人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刀,刀不长,所以他可以轻松的将它藏到袖子里。可是刀刃却异常的薄,若不是被月光照亮,根本看不到它。 脑子里一炸,秦应宝清醒了几分,“叶刀,你是......你是......” 那人发出嘿嘿的冷笑,“以为你彻底癫了,没想却还认得它,也好,索性让你也也死个明白,将来到了阴曹,想报仇别找错了人。” 话落,刀锋已向秦应宝飞了过来,刀片在空中抖动,发出昆虫扇动翅膀的声音。 可是脑中的清醒一瞬即逝,秦应宝看着泛着寒光向自己喉咙飞过来的刀片,竟没有半分反应,眼神还是木木的,似乎不知道自己大限已至。 眼看刀片就要扎进他的喉咙,那人闭上了眼睛,他知道,紧接着温热的血就会喷出,若不闭眼,会被迷了眼睛,多少年来都是如此,他早已有了经验。 可是这次,似乎出了点偏差,血不但没有喷出来,他的胳膊也没有接触到猎物,身体扑了个空,他重重的栽到河滩的烂泥上面。手里的刀不见了,或者这么说,刀柄还在,只是刀片没了,它现在变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散乱的插在泥沙上面。 背后忽然一凉,他敏锐的感觉到有什么人站在身后,不是秦应宝,这个癫子没有这么强的气场,那,又会是谁? 猛地回头,喉咙处却传来火辣辣的疼,他终于感受到了鲜血的温度,只不过这次,是从他的喉管中喷涌出来的。脖子里插着一块刀片,从前直穿到后面,也是来自于他自己的叶刀。 “啊啊”的干叫了两声,那人倒下了,身体越蜷越紧,就像一只熟透了的虾,终于,他狠狠的哆嗦了两下,不动了。 晏娘拍了拍手,拇指狠狠的抹掉脸上的血迹,“杀人无数,早该有报应,只是这一天来的太迟了。” “小玉,小玉你在哪里?” 身后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晏娘朝秦应宝走去,还没说话,已被他拉住袖子,“闫可望,你认识他吗?他带走了我的小玉。” 晏娘冲他笑,“真巧,闫可望我认得,谢小玉我也认得。” 秦应宝的手将她的胳膊拽的生疼,声音中却带着惊喜,“带我去找她,黄金千两,不,黄金万两,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没用了,他们都死了,闫可望早被我杀了,而谢小玉......”她看到手背上还有块血没擦干净,于是漫不经心的在上面擦拭了几下。 “小玉怎么了?” “她被闫可望做成了一张人皮,无骨无肉,魂魄尽散,这件事新安城谁人不知,你,不会才知道吧。” “我不信......” “秦校尉,血坠都长了满身,怎么,这样的一具身体,你以为是属于活人的吗?死而复生的鬼话,你竟会当真吗?”晏娘朝他越靠越近,脸孔和他隔着一个拳头,寒星似的眼睛直直的看到他心里,逼着他面对那个可怕的真相。 “我不信。”过了好一会儿,秦应宝还是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只不过,这次声音很小,心里面赖以支撑的东西显然已经溃不成军。 “还真是不撞南墙心不死,”晏娘叹了口气,“去你家后院挖一挖吧,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惊喜。” 秦校尉从河滩上慢慢站起身,拖着两条沉重异常的腿朝前走,走着走着,他的步子越迈越快,到最后,竟然狂奔了起来,孤寂的身影很快隐到朦胧的暗夜中。 晏娘踢了一脚身旁的尸首,“与其痛快的死去,或许,在绝望中度过一生,对你而言是更大的折磨呢。不过真是可惜了,你竟把一切都忘记了,否则,倒是能帮上我的忙。” 第二十二章 突袭 桦姑从挂满红灯笼的栖凤楼穿过,与每一个人都含笑着打招呼。两边的厢房内人影瞳瞳,男欢女爱,莺歌燕语,在她耳中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姑姑,几天不开张,新安城这老少爷们儿都成馋虫了,你看,今天全奔咱们这里来了。”一旁的小丫鬟见桦姑脸上已是雨过天晴,忙找准时机奉承。 桦姑嘴角一挑,“那程牧游总是看我不顺,千方百计要除了我这根眼中钉,还好我没着了他的套儿。” “姑姑,您的意思是,前几日那些怪事,都是新安府搞出来的?” 桦姑冷哼一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我可不会让他再等十年,你等着,再过不了几天,上面就会有好消息下来。” “可是小简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呢?几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我还是觉得好生怪异。” 桦姑瞪她一眼,小丫鬟不敢再多嘴了,身子缩起,毕恭毕敬的跟在她身后。 “好了,这几日我也乏了,你带着几个人,接着巡楼吧,我先回后院歇息了。”桦姑打了个哈欠,撇了小丫鬟,慢悠悠的朝楼下走去。她很疲累,这点不假,经历了几日心里上的煎熬,铁人也要倒下了。但是,方才她高燃的兴致却不是被疲劳浇熄的,小丫鬟的话提醒了她,若此事真是新安府搞得鬼,那么人会去了哪里?程牧游想扳倒自己的决心从未掩饰过,但是他绝不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更何况涉及到几条人命,他作为新安的地方官,怎么会下的了手。 想到这里,桦姑的心重重的跳了一下,难道,此事还有他人参与,她在新安城的对手,不单单一个程牧游? 头痛突然袭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脑子,剧烈,不给她留一点应对的机会。桦姑扶着额头,摇摇晃晃的朝后院走去,来到屋门口,她推门进去,将自己撂在床榻上。 不是程牧游,那还会是谁?她扎根新安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对手,只不过那些人早被自己一一铲除,那么,究竟是什么残根余孽,设计陷害自己,还藏得那么深。 窗外突然闪过一个人影,桦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手朝枕头下探去,抓住防身的匕首。她不发出声音的走到门边,眯起眼睛朝外面望去。今天的月光很足,像一层银沙洒在地面上,将整个院落照得亮堂堂的,也照亮了里面的一草一木。 院子里半个人影也没有,桦姑稍稍舒了口气,刚才一闪而过的应该只是巡夜的丫鬟或家丁吧,前几日府里出了事,她就命他们轮流值夜,怎么一紧张,自己到忘了这茬呢。 她摇头嘲笑自己的胆小,刚准备重新回到床上,却看到一颗小石子从远处轱辘过来,停在房门前面,不动了。 桦姑盯着那石子,目光顺着它来的方向飘向前方,假山,没错,它是从假山那里滚过来的。 有人想引自己过去? 这目的应该再明显不过了,可是,桦姑却推开了门,她心里的好奇压制住了一切其他的情感,包括恐惧,她一定要去看看,这几日的事情,到底是谁搞出来的,否则,死都无法瞑目。 她攥紧匕首,朝着假山慢慢走过去,刚来到小桥旁边,就听到石洞里面窸窸窣窣的声响,野猫?耗子?还是? 桦姑不知道,她猫低了身子,一点一点的朝洞口靠近,呼吸似乎在一刹那凝住了,她的耳边只有自己沙沙的脚步声,它们明明那么轻,听在耳中却被放大了数倍。 终于来到了洞口,桦姑探头朝里面望去,又长又黑的一条小路,只有小孩子能钻进去。 小孩子,小孩子,井泉童子? 怎么会,纸马杀人既然是假,又怎么会带来什么井泉童子? 她的心一阵松一阵紧,无数个念头同时闯进来,头疼持续加重,将脑袋都被闹的昏昏沉沉。 “出来,让我看看到底是谁在捣鬼?”她突然凶狠起来,高声冲里面斥道。 洞里没了动静,假山上的地锦却哗啦啦的抖动起来,忽然,一条黑色的影子从假山上一跃而出,就像一条灵活的蛇,冲桦姑直扑下来。 桦姑的注意力全在洞里,一个避闪不及,就被那人踹翻在地,手里的小刀也飞了出去,落在远处的地面上。 黑影二话没说,突然从袖口抽出一把刀,刀刃不长,却很薄,薄的像片树叶。刀影在半空中翻转了一下,带着一道白光,冲着桦姑直插下来。看到这柄刀,桦姑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身后却已经冷汗涔涔,她在地上连翻了几个滚,躲过了刀刃的袭击,刀砍到了地上,霎时将地面砸出一条狭长的细缝。 那人见突袭未成,转身又是一跳,他跃得老高,手的力度却下得足够狠,朝着桦姑仓皇的脸戳了下来。 若是没人阻挡,这一下就会将桦姑的脑袋劈成两半,她也知道无力躲闪,脸上半是惊恐半是迷茫,眼球中银白的刀影越来越近,她紧紧的闭上了双目。 “咣当。”刀在即将嵌入肉皮的那一刻从那人的手上跌落,掉在桦姑的脸旁,发出惊心动魄的一声脆响。 耳边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桦姑睁开眼睛,稍稍歪了下头,看到那个黑影蜷缩在她身旁,鲜血从他身下渗出,在地上印出一滩巨大的血圈。 她仓皇的爬起身,眼睛四处寻找着,是谁?刚才是谁救了自己? 可是,精致的宅院中,一个人都没有,耳边却隐隐传来一阵低低的脚步声,这声音似乎是在假山的石洞内,顺着曲折的山洞一路向前,最后消失在另一端的洞口。 桦姑低下头,向那人望去,确切的说,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从他的肚子穿到后脊梁骨,中间的东西被挖的一点不剩,散落在旁边的泥地上。 对了,地上还有另外一样东西,那东西比尸体还让她胆寒:它是一柄刀,一柄不算长却比叶片还要薄的刀。 第二十三章 回忆 “没回来?” “没有,两个......都没回来,可能被什么事耽误了,要不,再等等吧。” “都出去几个时辰了,没回来,就是死在外面了。” “那我再派人去一趟。” “现在不光要杀人,还要查出是谁不让我们杀人,你这点雕虫小技,怕是不够用了。” “那......该如何做?” “把他叫过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忙他不得不帮。” *** 听完蒋惜惜的详述,程牧游的目光又在面前的名单上面流连了很久,这才转而看着他俩,“你们的意思是,桦姑身后还有靠山,而那个人就是九年前韩门血案的凶手?” 刘叙樘点头,“程兄,这一切当然都只是设想,没有证据支撑,但是虽然是设想,却也有合理之处,桦姑亲口说过纸马杀人是个谣言,我想,这不是疯话,她是在心里认定了纸马不会杀人,所以才脱口而出的。” “我相信,”程牧游语气坚定,“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此事有疑,你想,全国人都不敢烧纸马,偏偏她桦姑不怕,难道,只是因为她有胆识吗?当然不是,她一直都知道纸马杀人是假,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只不过,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她开始怀疑,心思开始动摇,所以急需一个肯定的答案,因此才去找了那个人。我还有一个更加大胆的推测,”他看着桌上的那份名单,手指在桦姑的名字上划过,“或许,九年前的事情她本就牵涉其中,她,就是凶嫌之一。” 蒋惜惜惊得瞠目结舌,“原来,韩门血案的凶手竟一直在我们旁边,不过,她频频联系秦应宝,难道秦应宝也推脱不了干系不成?” “不好说,但秦应宝至少是知情人,只有等真相大白了,我们才能确定他到底有没有牵涉在里面。” “可是,不对呀,”刘叙樘皱着长眉,“程兄,若没有纸马杀人,栖凤楼那一系列怪事又该作何解释呢,她可是执着的认为是你策划出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这妓院开不下去。” “贤弟,你和我想到一处了,今天一天我都在想这件事情,虽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有一点却已经分明了,在这起案子中,除了凶手和官府,还有另外一方角色,只是,现在我都想不透他是敌是友,他的目的又到底是什么。” “不管是敌是友,我的责任就是要揪出凶犯,为枉死的人报仇雪恨,”蒋惜惜“铛”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的脸红扑扑的,全身的气血似乎都凝结了上去,她握紧拳头,“二百多条性命,说杀就杀,还用一个纸马杀人将真相掩盖了九年,这样的恶棍,被我抓到了,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 觥筹交错间,桦姑醉了,圆桌对面的人影影瞳瞳,一个变成俩,俩变成四个,摇摇晃晃,像是在跳舞一般。 她又闷了一口酒,颤抖着肩膀笑了两声,“好酒,在汴梁也不曾喝过此等佳酿,做神仙也不过如此了吧。” 对面的人从椅子上起身,拖着步子朝她这边走来,两手在她和坐在一旁的秦应宝肩头各拍了一下,“今晚还有好戏要上演呢,二位兄弟,要不要一起过来,保你们看了过目不忘。” “去哪儿?韩家,你还对那妞念念不忘呢?”桦姑迷迷糊糊的说道。 “那妞是不错,不过,我更看重的还不止这个呢。”他笑,笑得张狂不羁,桦姑陪着一起,但是心里却生出了一丝寒意。 “今晚要做什么?现在可是清明......” “就是要在清明,才不会被人发现,别问那么多了,你们两个到底来不来。” “你们对付女人那一套,我看不上,女人嘛,花儿一样的,就该好好疼惜,干嘛要糟蹋。还有啊,我那岳丈大人明天要来新安,被他看见我醉醺醺的样子,又该唠叨个没完了。”秦应宝说着,扶着桌子站起来,高声要小厮备马,先走一步了。 桦姑也想随他一起去,却被人按在椅子上,“释达刚走不久,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所以才让你去看一场戏,看完了,你就知道生死不过尔尔,心里说不定就痛快了。” 桦姑推辞不过,只好重新坐下,嘴上却劝道,“也别玩的太大了,恐怕日后不好收拾。” “怕什么,宋老儿已经调到京城去了,这新安城上下,我,是这个。”他竖起一个大拇指,“你什么也不用管,好好看戏便是。” 说话间,三排黑衣人已经集中到了门口,他们个子都不高,却精瘦干练,每个人身上,都配着一把薄如叶片的刀。 “人到齐了,”一个狰狞的笑从头顶飘过,“桦姑,那我们就出发吧。” 叶刀。 桦姑从回忆中惊醒,她睁大眼睛,没错,今天砍向自己的那柄刀,就是叶刀。越薄的东西,就越是锋利,只不过,对持刀者的功力要求的也高,若是刀法不够精准,刀刃一颤,往往会刺不中目标。所以,他精心挑选,训练了多年,才选出这三十多个人,虽然都是小个子,却胜在灵活,能将叶刀的优点发挥到极致。 桦姑闭上眼睛,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今天这把刀竟指向了自己? 难道?他怕自己的秘密被发现,要先一步将知道这件事的人全部干掉? 烛火下,桦姑的脸色越来越白:枉我还如此信你,到现在都没把你向官府供出来,还眼巴巴的跑过去,将所有的事情如实托出,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然要置我于死地。 等等,那刚才救了自己又是谁?他无声无息的,似是一直躲在石洞中,顷刻之间就要了那杀手的性命。 他,为什么要救我呢? 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桦姑猛地站起身,双手重重的在桌上一拍:不管怎样,你都没有得逞,不过就算你心思缜密,估计也不会想到,我即便是死了,还留下了一手,你若真要弄死我,我也会拉你一起陪葬。 想到这里,她“砰”的推开大门,迈着大步朝栖凤楼的方向走去。 第二十四章 真面目 “程大人,您今天怎么一个人来了?”看到程牧游独自一人朝他们走过来,正在下棋的几个老人连忙站起身,走到他旁边鞠躬行礼,“大人,难道您还是为了韩家的案子来的?” 程牧游回礼,点头称是,“几位老人家,我还有件事要向你们打听,据说韩家出事之后,村民们还经常能看到宅院内有人影晃动,甚至见到了纸马?” 几人互看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老头说道,“确实如大人所说,村里不少人都看到了韩宅内有灯火,隐隐还有笑声传来,就好像当年韩知元设宴时的盛况一般,而且,有时还能听到马蹄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所以,大家都说韩家人阴魂不散,死了之后还在这片土地上徘徊。就连我,也曾看到门缝里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当时把我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赶紧家里去了。” “那康芸姑娘,你上次说是韩知元出海时买回来的,有关她的故事,能跟我再仔细说说吗?” “她啊,除了漂亮倒也没听说有什么传闻,不过这女人漂亮,就已经是最大的话题了吧,当时好多人向韩知元要她来着,韩知元快将她宠上天了,琉璃亭子都是为她建的,哪里舍得将她送给别人......” “等等,你说好多人要她,那些人是谁?你知道吗?” 老头儿笑笑,“这些都是坊间传的,真假难辨,再说了,那是显贵之间的事情,我们小老百姓也就听个新鲜,到底有没有这些争风吃醋的事情,我们又怎会知晓。” “大人,你怎能......怎能如此?”康芸的脸又一次从他脑海中飘过,她护着自己裸露的胳膊,满脸都是惊恐,像是见了活鬼似的。 “不应该,原因绝不会这么简单,为了一个女人,竟要犯下如此惊天大案吗?”程牧游嘴里暗自嘀咕着,也没告别,转过身慢悠悠的朝前走去。 几个老头儿被他奇怪的举止弄得一愣,等他走远了,才小声议论道,“都说这程大人是个绝顶聪明的,怎么现在一看,倒是痴痴傻傻的。” “你懂什么,这叫大智若愚,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还是别去揣测他的心思了。” 程牧游顺着小径朝韩宅走去,一路上他都恍恍惚惚,满腹心事,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爬上了高高的台阶,站在了红漆斑驳的大门前。他没进去,眼睛穿过门缝望向里面的断壁残垣:到底是谁?惜惜和史飞史今已经按照名单逐个排查了一遍,可是,根本没有找到可疑的人,也对,这案子已经过去了九年,谁都知道任何有用的线索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无影了,要不然官府也不会用最笨的法子来排查。那凶犯如此狡猾,又怎会没想到这一点,他当然会打着哈哈一笑而过,不会给调查的人落下半分口实。 现在,草也打了,蛇也惊了,要想破案,恐怕更是难上加难了。 程牧游眼睛里仿佛有乌云涌动,他闭上眼睛,又狠狠张开,对藏在自己脑中的那个暗影怒目而视。 “哒哒哒哒......” 山林里隐隐传来马蹄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密,似乎是朝着山林深处跑了过去。 是路过的行人?不会,这地方本就不是什么必经之路,再加上血案的恫吓力,更是甚少有人到此。 已没有时间让他多想,程牧游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可是他跑进山林,却只能看到遥远的山路上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人骑着一匹马,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化为一个黑点,同路那一头的树和山融为一体。 “原来你也心虚了,你也怕了,才派人来案发地查看。”他心里突然舒服了一点,至少,重查这起案子,能让那个凶嫌感受了惧意,就算是将来破不了案,他也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生活在恐惧里,这也总比让他得意洋洋的度过余生强。 程牧游从心底发出一声冷哼,“你放心,就算我没找到线索,不能让你归案,也会三五不时的吓吓你,刀尖下的老鼠,永远都活的战战兢兢,绝不会有一天痛快。”本想自我安慰,可是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一道白光,“不对,他为什么派人重来案发地呢?官府已经着手调查,盲目前来,可以说是自投罗网,可是他为什么宁愿冒险也要再来此处看一看呢,难道这里还藏着什么线索?这个东西能证明他的身份,让他百口莫辩?” 想到这里,程牧游忽然浑身充满了力气,他飞奔着跑到韩宅门前,一把将大门推开。 浓重的灰尘铺天盖地的落下,将他扑了个灰头土脸,可是如今,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前厅、后院、花园、内室,每一寸地方,他都没有放过,细细的找,密密的查,眼睛已经酸涩充血了,眼前的东西也逐渐变得模糊,出现了重影,可是他还是没有停下,像个疯子一般,在韩宅里面来回跑动,甚至连那些最逼仄的角落都没放过。 终于,程牧游撑不住了,从白天到日落,他已经找了整整一天,脚上的靴子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少了一只,衣服也被划破了,现在就是几条破布,凌乱的搭在他的身上。 然而,线索还是没有,任凭他如何努力,也没能在这座巨大的宅院中找到任何一点和案件相关的东西。 他靠在前厅中的一根柱子上,呆呆的望着破败的墙面,巨大的挫败感在一瞬间攫取了他的心脏,让他突然间产生了一种万物凋败的悲凉。 眼睛里面又酸又痛,他不得不把它们闭上,可就在黑暗来袭的一瞬间,脑中却突然蹿出一句话:“韩宅里面的装饰建筑无人能敌,连墙面上都贴着薄如蝉翼的金片,将室内照得金光闪闪。” 他紧锁眉头,朝前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这突如其来的灵感,终于,他将那闪光的东西抓入手心。 程牧游睁开眼睛,一行泪顺着眼角滑落,“我知道了,以你的狡猾,并不会在这里留下任何一点线索,你怕的,是你从这里拿走的东西,这个东西,能让你的真面目完全暴露。” 第二十五章 救命稻草 月色澄明,照亮了院落中每一处精雕细琢的美景,也照亮了水井边那个动作利落的身影,桦姑正顺着一把软梯爬入井中,站在齐腰高的水里,在井壁上摸索着什么。 井壁上布满了苔藓,手摸上去滑腻腻的,她却似乎并不在意,一块砖一条缝的仔细摸过去,仿佛生怕错过了什么最最重要的东西似的。可是如此摸索了几遍,除了手上沾满了苔藓,却还是一无所获。 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久到她几乎已经认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用到这东西了,所以才会如此大意和天真,以至于把索命的缰绳当成了救命稻草,自投罗网。 手指突然摸到一条凹槽,她心里一喜,顺着这道槽探进去,里面是一块圆形的卵石,指尖在上面轻轻一碰,凹槽旁边的两块砖竟然缓缓的朝两旁移动开来,露出一个嵌在砖缝中间的黑乎乎的东西。桦姑心头猛地一动,伸手就要将那东西抓过来,可就在此时,上方的井口处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月光暗了一下,又重新将井里面照亮。 “谁?” 桦姑脱口说出这个字,她太紧张了,所以声音比平时大了几倍,撞到井壁上反弹回来,又将自己吓出了一身汗。 没有人回应她,桦姑站在水中,一手抠着湿滑的井壁,一手慢慢绕到身后,从腰间抽出那把小刀。一双鹰一般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洞口,她决定了,不管一会儿出现的是谁,都要先将这把刀掷过去,哪怕误伤了自己人,也无所谓。 可是,井口却再未有人出现,倒是月亮渐渐巡游到了别处,不再将月光无私的灌满井中。 “井泉童子?” 只是一瞬间,桦姑脑中就蹦出这四个字,可是这个念头很快被她自己打消掉了:就算前几日的事情不是新安府做的,那也一定是他人所为,不过不管怎样,纸马杀人都是假的,既然为假,那就更不可能带回来什么井泉童子。虽然她曾在这口井前遇到了他,但是那应该只是中了某人的计策。 不过虽然心里这么想,手上的动作却暴露了她的软弱,她没有将那东西取出来,反而重新将两块砖合起,复又死死的盯住漆黑一片的井沿。 是的,她现在谁都不信,唯一可以倚赖可以相信的只有这个东西,所以,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一定要将它守护好,它是她的命,若是丢了,她面前就只剩下一条死路。 井口依旧没有动静,可是桦姑还是不放心,她在井中等了约摸有半个时辰,腿都站麻了,这才顺着软梯爬上去。头一点一点的探出井口,她前后左右的看了看,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 没有人,莫说人,连一丝风都设有,整个后院如今就像一座荒冢,嗅不到半点生人的气息。 桦姑定了定心神,深吸了几口气,重新顺着软梯爬下去,这次,她轻车熟路,没费任何功夫就找到卵石,将两块闭合的砖打开,手在漆黑的井壁中抓出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块被兽皮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包袱,薄薄的,没有多少分量。然而在桦姑的心里,它却比万两黄金都要贵重。 手指轻轻在兽皮上摩挲了一阵儿,她重重的叹了口气,“你们莫要怪我,以他的势力,谁敢违抗他的命令,再说了,当初,你们也是被他挑中的,纵使仇怨再深,也与我无关,千万不要找错人了。” 包袱似乎动了动,紧接着,有哭声在井中盘旋环绕,丝丝点点,如鬼魅细语,甚是凄凉。 桦姑忙双手合十,朝西方拜了拜,“我今儿来此,就是要将你们的冤屈大白天下,你们放心,只要这东西一出,纵使他背后势力再大,恐怕也逆不过民意,到时,你们就可以昭雪了。” 哭声渐渐消失了,像是渗入了墙壁中一般,桦姑呼出一口大气,忙将那包袱塞进袖子里面,双手抓住软梯,身子一跃就朝上爬去。眼看就要到井口了,她两手扒住井沿,一条腿也攀了上去,可就在这时,袖子里却陡然一轻,包袱被一个在井口等候了多时的人拿走了。 桦姑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身体僵硬的吓人,她用一个及其别扭的姿势从井口爬出来,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站在月光下面的身影。 那是个半大的孩子,他浑身赤裸,水珠顺着每一个毛孔渗出,滴滴答答的落到他的脚边。他留着乌黑的齐颈短发,脸庞和瞳孔都白得发亮,在月光的照耀下,射出银色的光晕。 “井......井泉童......童子......” 结结巴巴的说完这四个字,她猛地朝自己的左右脸颊各拍了一下,这不是做梦吧,为什么,他又来了,而且还站在灼灼月光之下,将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都展现给她。 “井泉童子”左手拿着那个包裹,右手毫不费力的将上面缠的紧紧的绳子拽断,把里面的东西掏了出来,他拿着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来回翻看,末了,忽然拍手笑道:“是它了,不枉我费了这么多功夫,总算将它找到了。” 桦姑脑中将它这句话反复琢磨了几遍,却仍是想不明白,她突然不再怕了,嘴里喃喃的嘟囔道,“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家姑娘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井泉童子”的语气也变了,不再阴鸷低沉,而是脆嫩了起来,就像一个尚未变声的少年。这声音桦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很是耳熟,可是,她搜肠刮肚,却还是想不起声音的主人是谁? 与此同时,“井泉童子”的外貌也变了,他周身竟然长出了一层银毛,手指变得又长又尖,微微蜷起。就连身后,也长出了一条粗长的银尾,俨然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猴子。 可是猴子会有三只眼睛吗? 桦姑盯着它,看到它的眉心处慢慢裂开,露出里面那只乌黑油亮的灵眼。 第二十六章 变数 “你是......你是......”桦姑惊得瞠目结舌,她不懂“井泉童子”为何变成了一只三眼猴子,而且这只猴子,竟然还会说人话。 不,这还不是重点,最为重要的是井泉童子本身就是假的,难道,一直以来,自己都被骗了,被一只变成井泉童子的猴子骗了? 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恍惚间,她脑海里隐隐出现了个身影,那人面孔模糊,正在冲她发出声声嘲笑。 就在桦姑站在原地发愣的时候,猴子却拿着册子朝门口走去,它的动作很灵活,只是一个瞬间,便已经走到了垂花门下面。桦姑心里一个激灵:不行,这东西要被他得了,是要出大乱子的,不光那个人,自己和栖凤楼恐怕也要朝不保夕。 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握紧了匕首,纵身朝猴子跑去。利刃从它银色的毛发下面穿过,桦姑以为自己刺到它了,然而,手心一僵,她那柄小刀在猴子的手掌中化为粉末。 “枉我还救了你一命,你怎的做出此等恩将仇报的事情?”猴子扭头冲她笑,说出的话却让她大吃一惊,“他怕你吐露实情,所以派人来刺杀你,桦姑,事到如今,难道你觉得不把册子交给官府,就单凭自己,还有资格同他谈条件吗?” 桦姑眼睛一亮,“那天,是你救了我?”但是紧接着,她心如死灰,一向炯炯有神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交给官府,我还不是一样得死,这么多条人命,我哪担待的起?” “至少不能让他独活,你也不想每年在你的忌日上,他还得意洋洋的向别人炫耀,你是他手下新多的一条孤魂野鬼吧。” 听到这话,桦姑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韩家的事......你......你竟也知道?” 猴子没说话,目光灼灼的锁住她,过了很久,它将手里的册子摇了摇,“这东西,是由我交给新安府,还是你亲自送过去?程大人赏罚分明,说不定会让你将功赎罪,减轻你的罪责。” 桦姑到死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被一只猴子说服,在此生最最重要的一件事上,听从了它的劝告。她只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利落的从地上爬起来,“对,你说的对,我要是死了,世上最开心的就是他了,死人不会说话,他的秘密从此可保了,”她嘿嘿一笑,笑得冷漠且寒凉,“我去新安府,这册子上记录的事情,还有韩门一事,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就算不能将功赎罪,拉着这么个位高权重的陪我同赴黄泉,也不亏了。” 猴子陪她一起嘻嘻笑,两人的笑声在清冷的庭院中被无限的放大,显得异常诡异。 可是,比这更诡异的声音突然从院外传来。 “哗啦啦......哗......”像是旗帜被风吹动的声音,卷起一地惊惶。 猴子的耳朵竖了起来,它抬头望天,发现乳白的月色被一阵黑烟遮蔽,不,不是黑烟,是一件袈裟,上面的格子闪闪发亮,像一只只大张的嘴巴,劈头盖脸的朝它掠了过来,将它的身体死死的压住。它拼命挣扎了几下,无奈逃脱不过袈裟的包裹,上面的每一条纹路,都化成了细密的银线,将它的身体层层缠绕,透过厚实的毛发,深深的嵌进他的皮肉里面。 终于,它被这压力束缚的无力再反抗,身子瘫软下来,化成一滩绵软的肉。 桦姑目睹了这一切,刚想出声叫人,脖子却被三根冰凉的手指扼紧了,她睁大眼睛,眼球里映出那个熟悉的身姿。 “是你......”她朝那个淡得没有表情的脸孔伸出一只手,拼命的想要抓住点什么。 她不甘心,风风雨雨几十年,用尽了多少心思,苦心孤诣经营了这么久,才爬到如今这个位子上,难道在今天,一切都要终结了吗? 可是,老天并无怜悯她的意思,奇迹也没有再次发生,她的喉咙越收越紧,胸口的空气像是被抽干净了,每一个能呼吸的毛孔都紧紧的缩在一起,将她赖以存活的最后一丝气息挤压出去。 “咯嘣。” 桦姑的脖子断了,柔软的搭在她的肩头,然而,她的眼睛却还未闭上,眼球里盛满了那个人的身影:他将地上的袈裟一收,随意的负在肩上,然后,慢慢的拾起地上那本蓝色的小册子,在月光下一页页的翻看。 合上最后一页纸,他嗤嗤的笑了两声,眼神轻蔑的在桦姑的尸体上一瞟:“竟然全部记录在册,不过,你这一番苦心,怕是要被辜负了。” 耳畔传来一阵细密的脚步声,他抬起眼皮,看到有几个人正朝这边跑来,于是抬步朝院外走去,僧鞋踩在石子小路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走得沉着而缓慢,却将提灯跑过来的几个小厮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一路来到栖凤楼的正门处,他如愿听到了里面惊慌的叫声,于是抿嘴一笑,顺着南街朝城外走去。 运河,就在前方,湍急的流水,时而一泻千里,如狂奔的野马群,时而又在峡壁和礁石间急速地迂回,发出声震峡谷的呐喊。他定定的注视了河水一会儿,从前襟将那本蓝色的小册子掏出来,手指稍一用力,它就裂成了几瓣,被风卷到黑色的河水下面。 耳旁传来一阵阵凄凄的风声,里面,似乎还夹杂着别的声音,他提起嘴角:“该葬的都葬了,你们就老老实实的待着,永远不要再试图翻身,或有一日,佛祖怜悯,会让你们重新转世成人,不过,要切记,下辈子不要再做女人了,否则,再被我遇上,还是落得一样的下场。” 他幽幽的笑,然后猛然回头,一双漂亮的眼睛像是暗夜中的鬼火,发出明暗不定的光。他将滑落在臂肘的袈裟朝上扯了扯,大踏步的朝着凌云山的方向走去。 *** 晏娘正在院中刺绣,她绣的是“雨过天晴柳色新”,可是即将收针之时,银针却没有一点预兆的,断开了。针尖扎破她的手指,鲜血滴在洁白的丝布上,染出了一片红。 她抓紧手帕站起来,眼睛飘向无星的夜空。 “右耳。” 第二十七章 证据 刘叙樘一路疾跑从门口来到书房,他推开门,看到程牧游像是早已预知他要来似的,正站在桌旁,眼睛紧张的朝门外张望。 两人目光相对,刘叙樘冲他重重的点了下头,程牧游如释重负,轰的一下瘫坐在椅子上。 蒋惜惜将这两人的怪样尽收在眼底,她从两人身前挨个绕过去,发现他们似乎都没发现她的存在,眼神直直的,一眨不眨的盯着地面看。 “地上有金子吗?大人,刘大人?你们别再打哑谜了,这几天,我急都要急死了,到底什么事,索性一次说个明白,否则,人没捉到,我倒要被好奇心给吊死了。” 刘叙樘转头望向她,眼睛中流露出少有的激动,“惜惜,我想,我们找到韩家灭门案的真凶了。” 蒋惜惜身子一僵,似有汹涌的江流从她体内滚过,她费了好大功夫,才稳住自己的心和嘴皮子,颤抖着问出那两个字,“是谁?” “是这样的,前几日程兄到韩宅去,发现似乎有人一直在监视着宅子的情况,他便心里生疑,以为宅子中有什么尚未被官府发觉的线索。可是他找了一天,直到落日时分才想明白,韩宅中的线索并非在于贼人留下了什么,相反,是被人取走了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据村民们所说,韩宅的墙壁上贴满了金片,整个宅院装饰的异常豪华,可是现在,它却只是间凋败的荒宅,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了。” 蒋惜惜凝神想了一会儿,“这也不稀奇,韩家的人都死光了,于法而言,所有的遗物都应该收归国有,莫说那些装饰,就是韩知元剩下的金元银元,想必也都收归国库了吧。” 话落,刘叙樘没再吭声,他定定的看着她,眼睛里像有星星在闪烁。 蒋惜惜的嘴巴慢慢的张大了,她放大音量,却又马上压低了,“你是说,韩家所有的东西,都没有被绞入国库?” 刘叙樘深深的点头,“我前两日回汴梁,便是去查这件事情,九年前的资料,并不好找,但是凭借一些在朝廷的关系,还是给我找出来了,当年,并没有大批银两入库的记录,我急匆匆的赶回来,就是为了告诉程兄这个消息。” “那韩家的东西,到底被什么人拿走了?” 问出这个问题后,蒋惜惜见两人并无流露出任何吃惊的神色,便知他们早已心中有数,于是,她蹙眉看着刘叙樘,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程兄早已查到,九年前韩门出事时,新安城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旧的县令已经调到汴梁,而新的县令尚未上任,所以当时,所有的权力都掌握在一个人的手里,那个人就是京畿路的军监,王继勋。” “王继勋,”蒋惜惜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大人,他也在你列出的名册上吗?” 程牧游苦笑一声,手指点着名册上的第一个名字,“我当时第一个写他,只是因为他的地位和身份,却从来没将他作为主要的嫌犯,毕竟,人都是爱惜羽毛的,他身处这个位置,应该会更加谨言慎行才是,所以,我打心眼里没有怀疑过他一丝一毫。但是,这几日我仔细查过名册上这些人的开支情况,发现这王继勋嫌疑最大,他甚至在韩家出事后不久,一次性购入十匹宝马玉麒麟,要知道玉麒麟一箱黄金都换不来,他王继勋又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暴富的。” 蒋惜惜握拳,气息又紧又促,“大人,请让我去监视王继勋,无论用何种办法,我都要找到九年前他杀人的证据,一定要将这人间阎王逮捕归案。” 程牧游点点头,“我们手上的证据,不足以给他定罪,韩家的银子虽然未入库,但是却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这银子被王继勋吞掉了,所以,要想找到他犯案的证据,只能从暗处下手。” 蒋惜惜低头凝思一会儿,遂又抬起头来,“尸体,九年前的尸体全都不见了,它们不会无故失踪,一定被那王继勋藏到了别处,”她双手握拳行了一礼,“大人,我现在就去王继勋的宅院一趟,他知道官府重查韩宅一案,现在必定心里惶惶,说不定能从那里打听到什么线索。” 说完,还不等程牧游点头,她便朝门口走去,清瘦的身影一会儿便消失在穿廊尽头。 刘叙樘眯眼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惜惜毕竟年轻,以为只要有证据,所有的难案都可以迎刃而解。殊不知,证据背后的东西才是最可怕的,黑白两色,可能在瞬间,就被颠倒。” 程牧游垂下眼睛,“先不要把真相告诉她,毕竟,如果没有这份热情和意气用事,我们可能连线索都寻不到,让恶人归案更是遥遥无期。” “我明白,”刘叙樘边说边朝外走,“程兄,我有些不放心,她虽会武功,但毕竟是个女孩子,我还是同她一起去比较妥帖。”说完,他已经脚下生烟一般的跑出门口,朝蒋惜惜离去的方向追去。 “女孩子,”程牧游将这三个字默念了一遍,摇头叹道,“你竟然将她当女孩子看待了,真是难得。” *** 天弘寺在山岚浓重的凌云山顶上,庙宇搭建的气势恢宏,庄严肃穆,周围古木参天,松柏森森,墙内鲜翠欲滴的竹林中,隐约能看见几座闪着金光的塔尖。 正是春光乍现时,游人和香客络绎不绝,人群里有一位红衣女子,她本是随着香客们一起踏入寺门的,但是到了里面之后,她没有顺着人流朝大雄宝殿的方向走,而是来到了人迹罕至的后院。 院中的几棵菩提树硕大无比,树冠在头顶散开,就像一把巨大的蒲扇,遮住了三月的暖阳。她却无心欣赏,抬步上了长廊,从一排厢房前慢慢走过,边走边假装不经意的朝窗子里面看。 走到最南侧的一间屋子前,她停住了脚步,这里是藏书阁,屋子大概有旁边厢房的五间大,二十几排竹子做成的书架直通房梁,里面放满了经书。 第二十八章 藏书阁 她仔细打量满屋的藏书,“这天弘寺倒是富贵,不仅房屋修建的华丽,还收藏了如此多的经书,看来香火钱应该不会少。” 这么想着,她手上略一用力,推门便想进去。没想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这位施主,佛门乃清净之地,你怎么可以随意闯入内院。”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小沙弥正对着自己行礼,“施主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前院才是上香祈福的地方,这后院是我们居住的场所,外人不方便进来打扰的。” 红衣女子刚要说话,却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菩提树后面,他静静的站在那里,目光却有意无意的朝这边飘来。 她眼角一拉,泄出一丝风情,“小和尚,我方才到大雄宝殿,却没看到你们的主持,都说那惠广大师讲经讲得极好,我慕名而来,可他人却又去了何处呢?” “主持他今天身体不适,所以不便露面,姑娘若是想听他诵经,就过几日再来吧。” 红衣女子垂下头,面露失望之色,随即又轻声问道,“主持的身体无碍吧?” 小沙弥刚想回答,却听背后传来一声咳嗽,随即,惠广和尚从菩提树后面走出来,径直走到女子身旁,“牢施主挂心了,我这是老毛病了,休息几日,等天气再暖和些,便无事了。” 话毕,他抬起头盯住她的眼睛,“施主好生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红衣女子笑笑,“我日日都来听您诵讲经文,这么长时间了,总算混了个面熟了。” 说完,她便毫不避讳的盯着惠广看。今天的太阳已经初具夏日的毒辣,在他好看的额头上凝出一颗汗珠,他轻轻抬头,汗珠便顺着高挺的鼻尖滑到下巴上,晶亮的一颗,让她看得挪不开眼睛。 惠广清了清嗓子,那小沙弥知趣的退下了,他转过身,眼望向菩提树的树冠,阳光正从枝叶的缝隙中流下,将他英俊的脸衬托的更加宝相庄严。 “姑娘若一心向佛,随时都可以过来,倒不必挑这些人多的时候,有些经书,适合逐字逐句的慢慢讲,方才能领悟其中的灵慧。” “什么样的经文,需要如此字斟句酌,一一道来?”她的声音变得很轻,比阳光中的浮尘还要缥缈。 惠广扭过脸,朝她走近一步,目光里的某样东西是不应属于出家人的,“很多,讲一年一辈子都讲不完。” 小沙弥本已经走远了,却在院门旁回过头来,他看到主持和那红衣女子一前一后朝藏书阁走去,两人离得不近,影子却紧紧贴在一起,就像菩提树上那对安家已久的云雀。他摇摇头,“看来主持的身体已经痊愈了,不然,怎会有此等雅兴,就为这么一个施主诵讲经文。” 院外有人在唤他,小沙弥答应着出去了,今天上香拜佛的人甚多,他忙了一整天,半点也不得闲,一直到夜幕降临时,才重新回到后院。谁想刚走进院门,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正着,抬起头,却见那红衣女子正笑盈盈的看着他,她的脸蛋红扑扑的,比身后的晚霞还要绮丽。她在他额头轻点了一下,“小和尚,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话落,她又依依不舍的望了藏书阁一眼,这才跟着最后一拨上香的人群朝院门外走去,衣裙上的香气却久久不散,幻化成小沙弥头脑深处某种最初的悸动。直到香味被风吹散,他才猛然间回过神来,恍恍惚惚的,脚底如踩着棉花一般向着厢房走去,刚上了台阶,却见藏书阁的门被打开了,惠广和尚从里面踏出来,眉眼间充溢着某种他看不懂的神态:欲念?满足?宣泄? 他冲小沙弥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风将他的僧袍吹起,熟悉的香气又一次飘来,钻进小沙弥的鼻子,这香气,和那红衣女子身上的一模一样。 “又一个。”小沙弥看着惠广清隽的背影,摇头叹道。 *** 刘叙樘从草丛里钻出来,他头戴一顶土黄色的小帽,身穿同样色调的布衣布裤,肩头还搭着一条汗巾。裤子有些短,他的小腿露出一半在外面,好在有白袜包裹,看起来到不会太引人注目。 见他这副模样,蒋惜惜拍着手笑,“这身衣服真适合刘大人,将来你不做带刀侍卫,说不定能做个极好的管家。” 刘叙樘绕着她看了一圈儿,“这位小姐,你现在可是王府的丫鬟了,还这么叉着两条腿双手抱臂站着,莫说王继勋,任谁都能一眼将你从人群里揪出来,”他在她手臂上轻轻的一拍,“快,做个万福,让我看看像不像。” 蒋惜惜白他一眼,将身上的衣裙整理了一下,嘴里嘟囔道,“这不还没进去吗,到了里面,我自然知道怎么做的,不过刘大人,这王府这么大,我们怎么找得到王继勋呢?” 刘叙樘摸着下巴,“刚才我进去偷衣服的时候听他们说了,今晚这里面要举办一场宴席,我们只需要跟着这些家丁丫鬟,朝人最多的地方走,自然能找到那王继勋的。不过你要切记,今晚以打探消息为主,千万不要擅自闯入其他地方寻找线索,王府现在戒备森严,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发现,到时候,我们两个是插翅也难逃了。” “程大人已经叮嘱过几遍了,你再说,我的耳朵就要被磨出茧子了,我们快些进去吧,我已经迫不及待的要看看这位王继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说完,她就快跑几步,身子一跃跳上墙头,然后趁着夜色的掩护,慢慢的顺着墙面滑了下去。 刘叙樘摇摇头,快跑几步,也随她一同跳进这座丹楹刻桷的宅院中。 他们今天的运气很好,刚在草丛里埋伏了一会儿,就看见一队人急匆匆的从左边走来,小厮丫鬟都有,每人手上都端着个银盘,盘子上面被银盖压着,但是食物的香气还是飘了出来,溢满了整座庭院。 刘叙樘冲蒋惜惜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的跟了上去,站在队伍最后面,随他们一起朝内院走去。 第二十九章 想肉 不知穿过了几道门,前面的人在一座庭院前站住了,蒋惜惜听到里面似乎有哗哗的水流声,于是踮起脚朝里面观望。 她猜的没错,院子正中央是一个圆形的池子,不大,纵深不到二十尺的样子,被风吹的皱起了一池波纹。池子旁边放着一张桌子,几人正围坐在桌旁,端着酒杯高声谈论着什么,笑声时不时从里面飘出来,打破了夜的寂静。除了一桌一池,就剩下了满院的青檀树,初春时节,树木刚刚抽出芽,脆嫩嫩的一片,看起来煞是喜人。 一个老奴模样的人朝门外看了看,弯腰对坐在主位上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人点点头,他遂朝外挥挥手,于是一队人重新动了起来,不过,他们个个将头垂的低低的,似乎很是畏惧院中的几人。 走到桌边,前面的人依次将菜肴端到桌上,刘叙樘轻轻拽了下蒋惜惜的衣角,两人趁着上菜之际,悄悄的躲到一株青檀树的后面,等到菜全部上齐了,才又重新回到队伍的最末尾,和其他人一样,双手握于身前,恭谨的站在桌子旁边。 “来来来,诸位尝尝,这是我今儿新猎的鹿,鹿血放了做酒,这肉我让他们做成了脯子,配酒吃再合适不过了。” 声音很粗犷,里面还带着几丝满不在乎的傲慢,蒋惜惜将眼皮轻轻抬起,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坐在主位的人的模样。 肥猪。 这是蒋惜惜对他的第一印象,第二印象就是:这是一头长着黑毛的肥猪。 他的眉毛又黑又长,杂乱不堪,延伸到耳朵上方,和鬓角的卷毛融为一体。嘴唇上的髭须也很重,朝左右铺盖过去,盖满了两个面颊。头发就不必说了,头顶就像盖着一个黑色的羊皮帽子,发根卷曲粗长,也不束起,胡乱的披在他肥厚的背上,遮住了一双凶狠的绿豆小眼。 若阎王从阴曹来到人间,大概就是这幅模样吧。 蒋惜惜看着那个人,心里只能做出这样一番遐想。 像是发现有人在盯着自己,王继勋突然抬起头,目光朝她这边扫过来,蒋惜惜吓了一跳,赶紧将头垂下,心口一阵乱跳,她已经在谋划着逃出生天的方法。 “肉是不错,不过,配上酒,应该就更好了。” 声音缓缓飘进耳朵,原来,他是让自己添酒。 刚要走过去,却发现桌上面没有酒瓶,没有酒瓶,要如何倒酒,蒋惜惜愣在原地,目光慌乱的从桌上的器皿上一一飘过,她觉得桌旁坐的人已经一个个的抬起了头,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将她浑身的汗毛都盯得立了起来。 手足无措之际,她突然看到刘叙樘在眨眼睛,他用尽力气将眼珠斜向她的身后,身后......蒋惜惜忽然醒悟过来,忙转头朝那个圆形的小池子走过去,她蹲下身,浓郁的酒香立刻填满口鼻,原来,这是酒池,原来,盛酒的器皿,就是这个看起来并不显眼的池子。 蒋惜惜用漂在上面的水瓢舀了一勺酒,起身朝桌子走去,将宾主的杯子一一斟满。 酒倒好了,她重新立在最后面,深深呼了口气,还好,整个过程,所有的家仆都没有抬头,所以并未发现自己不是府里的人。她又用余光朝王继勋望过去,发现他仰头将杯中物干掉,眉间的纹路却依然没有舒展。他咂巴了下嘴,“味道不对,这酒,还是要配上想肉才好。” 想肉...... 蒋惜惜脑中飞快的转了一下,这是什么肉,为什么从未听过。 更奇怪的是,桌上热闹的氛围似乎也因为这两个字降下温来,每个人都不再说话,低眉顺目的瞅着桌面,仿佛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将他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 “老爷,已经烤好了,现在要端过来吗?”王继勋身旁的老奴轻声询问。 “是今天新杀的吗?” “嗯,昨儿晚上那个,刚放完血。” “这么好的东西,我怎能一人独食,当然要和各位一同品尝啊。”一双小眼里聚满了精光,王继勋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站起身,手一挥就将满盘鹿肉拂到地上,盘子发出“咣当”一声脆响,肉脯撒了一地,有几片还滚到了蒋惜惜的脚边。 “这东西也就能喂喂猫狗了,上不得我王府的盘子,王府,‘王府’嘛,得需最好的菜肴来配酒。” 见宾客们都不说话,他的兴致仿若增高了几分,肥胖的身子俯在桌面上,笑得身上的肥肉都跟着颤动了起来,“呦,在座的各位还一个个号称虎门之后,不会吃这么点想肉,就怕了吧。”可只是一瞬间,他的脸突然就阴沉了下来,脸上的笑也变得阴鸷吓人,“怎么,新安府也找到你们那里去了对吧,这就想择干净了,怕和我有什么牵连?哼,我今天就把话说明了,莫说新安府,就是开封府的人来了,也奈我不得。” 桌边坐着的几个人连忙陪着笑,一个个说着劝慰谄媚的话,试图平息王继勋的怒火,可他还是不依不饶,气鼓鼓的掐着腰,一脚翘在椅子上,直到院外走进来两个小厮,一同举着个硕大的盘子,他脸上的怒气才瞬间消失的无形无踪。 他搓着手,眼底的精光全部聚在那盘子上面,口中的涎水差点滴落下来,“想肉,好久没吃这玩意儿了,真是想死我了。” 小厮们走到他跟前,将银盘上的盖子掀开,一阵特别的香气随即窜了出来,溢得满院都是。蒋惜惜使劲嗅了几口:这就是想肉吗?味道是很......独特,它很香,香里面又有另外一种不同于肉香的味道,是甜味吗?没错,是甜,淡淡的,她每次沐浴之后,都能嗅到自己的身体上有这股味道。 脑袋里轰的一声,蒋惜惜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叫出声来,她明白了,明白为何在座的几位都面露难色,有两个人,甚至轻轻的捂住了嘴巴,似乎随时要呕出来一般。 第三十章 饲 蒋惜惜强忍住一肚子恶心,朝那大银盘中望去:里面的肉被切的很薄,烤成了金棕色,一片叠一片的压在一起,环成一个完美的圆形。圆形中间,放着几小片粉红色的肉片,和其它肉片不同,它们是没被炙烤过的,色泽鲜嫩,上面依稀还有一些白色的凸起。 王继勋嘿嘿一笑,率先夹了几片嫩肉放到宾客的盘中,“这是最好吃的部分,舌头,生吃,也没有腥味,诸位都尝尝。” 看着盘中的粉肉,其中一个人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肚子冲到一旁呕了起来,蒋惜惜感觉自己的胃中也一阵痉挛,她拼命的吞咽口水,试图将这一阵接一阵的感觉吞下去。 就在她差点憋不住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哭声,与此同时,她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似乎被一个冰凉的东西扫过,全身的毛孔都因此收缩起来,身体霎时变得冰凉彻骨。 蒋惜惜扭过头,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丫鬟,刚才的那阵冰凉,就是她的衣袖拂过自己手臂带来的感觉。怕被她认出来,蒋惜惜赶紧将头低下,可是,就在垂头的一瞬间,目光被那丫鬟手中捧着的银盘吸引住了。 盘子里盛着个红色的东西: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它双目紧闭,但能看出生前是个极美的人儿。 蒋惜惜大吃一惊,刚要示意刘叙樘看过来,那丫鬟却转了个身,兀自朝院那头的后门走去。她一边走,一边还在轻轻的抽泣着,人头上流出的鲜血洒得各处都是。 鬼使神差一般,蒋惜惜随着她走了过去,好在现在院中一片混乱,没人注意到她的离去,她就跟在那丫鬟身后,走出院子,穿过一座座拱门和庭院,来到一处漆黑的院落里面。 院子最里面是几间平房,不过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窗棱很多都断掉了,窗户纸更是没有一处完好的,在夜风的袭击下,哗啦哗啦的响着。房里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可不知为何,蒋惜惜的心里却涌起了翻江倒海的惧意,她总觉得房子里有什么东西,她看不见他们,可是他们却在暗处窥视着她。 那丫鬟在平房外面只停留了片刻,便推门而入,她的身影像是融进那片黑暗中一般,再未出现过。 蒋惜惜站在门外,疑惑在心头一点点的聚集:不对劲,这一切都不对劲,若她真是王府的丫鬟,怎敢当着王继勋的面哭泣,其他人一个个都像木头人似的,低着头一动不动,她怎敢如此大胆,还一声不吭的就走出院子,除非...... 蒋惜惜瞪大眼睛,除非,她根本就不是人,她已经死了很久了...... 还没来得及消化脑海里突然闯进的这句话,眼前却忽的一亮,屋内烛光闪烁,像一轮初升的红日,将整间房子都照亮了。 哭声从房内传出,凄凄哀哀,时断时续,惨不忍闻。 蒋惜惜发现自己的双腿在发抖,抖动的让她无法控制,她只得弯下腰身,才能勉强维持住平衡,一步一挪的朝前面走去。 终于走到窗前,她双手扒住窗棱,用剩下的最后一丝力气让自己站起来,立起身子,才发现窗棱还是完好的,远不像方才看到的那般残破,可是如今,她已无心再顾及这个,窗户中的情景让她目瞪口呆,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成了冰,几欲将血管撑爆。 一个女人双膝跪于地上,两个小厮站在她的两侧,一个用力的压住她的胳膊,另一个掐住她的双颊,让她仰面朝天,嘴巴大大张开。她的身前,还站着个人,那人手里端着一碗乳白色的东西,对准女人的喉咙,直灌了下去。 女人拼命的挣扎,奈何身体被人死死摁住,半点也动弹不得,那些油状的东西堵住她的喉咙,她拼命的咳,它们又从鼻孔中溢出来,喷的面前的小厮满脸都是。 “姑娘,你就吃吧,不吃我们也得硬灌,受罪的还是你。”前面的小厮抹了把脸,声音中竟也带着哭音。 女人嘤嘤的哭,突然不再挣扎了,她用力的咬着嘴唇,将嘴巴都咬破了。突然,她从小厮手中夺过大碗,将那东西慢慢吞下,眼角流下的泪也沉入碗中,被她一起吞咽了进去。 周围哭声四起,蒋惜惜发现地上还躺着十几个女人,兔死狐悲,她们仿佛看到了日后的自己,发出了无尽的悲鸣。 女人终于将碗里的东西喝干净了,几个小厮似乎松了口气,但随即又为难的看了看身后,那里有一口大锅,里面正在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氤氲缭绕。 蒋惜惜看着那锅白色的东西,眉头一点点的蹙起,眼圈竟也红了,她已经猜出了那是什么,只是这真相太过残忍,让她本就脆弱的心备受打击。 是啊,若喜欢吃肉,总要将盘中之物养得越肥美越好,要拿到市集去卖的鸭子,总会被灌得肚子都要炸裂了,就是为了能让它多长肉,到时卖出个好价钱。 可......这是人,对人,也要像对畜生那般残忍吗? 一股巨大的苍凉突如其来的抓住蒋惜惜的心脏,她双手捂住脸蛋,发出了无声的痛哭。 屋内的红光渐渐消退了,屋子又恢复成原来那般破败的模样,蒋惜惜瞪大眼睛,十指紧攥成拳,“原来,他犯下的罪还不止韩家一件,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将他逮捕归案,给你们一个交代。”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刚要回头,就听刘叙樘的声音传来,焦急中透着惊喜,“惜惜,你怎么跑来这里了,我找了你半天,不是说好了,不到处乱走动的吗?” 蒋惜惜将脸上的泪水胡乱擦掉,扭头望向他,“刘大人,他吃人,这个王八蛋,竟然有吃人的癖好,不知有多少女人命丧在他的手中。” 刘叙樘刚想安慰几句,背后却传来“唰唰”的声音,他回过头,看到十几柄薄薄的刀片朝着他们的方向,穿透空气直扑过来。 第三十一章 礼物 淤泥中腾起一串串细小的气泡,将最上层的泥沙搅动,原本清澈的河底渐渐的变得浑浊,像被罩上了一层土黄色的纱布。沉睡在河底的鱼儿最先觉察到了不对,它们三五成群的甩着尾巴离开,将这里留给那个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生灵。 “哗啦。” 泥沙突然飞溅开来,将一块压在河底的巨石都弹开了,它碎裂成几块,摇摇晃晃的在水中漂浮了一会儿,重新沉入河底。 一个深蓝色的身影从大石原本的位置上窜出,它定在河水中间,就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琥珀,然而,没过多久,它的脑袋左右晃了几下,一对翅膀也跟着拍动起来,在河中激起了道道水纹。 很快,精卫便重新适应了河底的黑暗,它发出一声听不见的鸣叫,身体顺着水流轻轻晃动了几下,突然如一支离弦的箭一般,朝着前方深黑色的沟壑一头扎了下去。 *** 程牧游坐在桌案边,他的面前放着一张白纸,纸上面只有几个字:父亲大人膝下。 他对着这张纸已经有几个时辰了,可是笔提了落,落了又提,还是无法将这封只写了称谓的信继续下去。 终于,他站起身,将这张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窗外天光已亮,朝霞一点点的爬满了整个天空,透过窗棱向外望出去,他心里豁然开朗:就算父亲回信,说不让自己管王府的事情,难道,他就真的不管了吗?军监又如何?国舅又如何?王继勋身后,可是韩家两百多条人命,难道这些冤死的灵魂还没有他头上这顶乌纱帽的分量重吗? 程牧游笑了,心里面压了很久的大石头似乎瞬间没有了,他如释重负的踱到门前,一把将它推开,让满园春色映进书房。 外面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刘叙樘和蒋惜惜的身影就出现在穿廊中,两人走得很急,显然是探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程牧游盯着他们,心里默默说道:该来的总会来,纵使晚了整整九年。王继勋,这次,我绝不会再让你漏网了。 一口气将面前的茶水全部吞下肚子,刘叙樘和蒋惜惜才抹了抹嘴巴,争先恐后的要将在王府看到的事情告诉程牧游,见蒋惜惜急得面红耳赤,刘叙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先讲,把你在王府看到的幻象全部告诉程兄。” 蒋惜惜吸吸鼻子,将事情的经过全部道出,末了,她说道,“大人,那王继勋身上背负的血案还不止韩府一宗,他吃人,他叫人肉为想肉,意思是吃过了一次还会想着下次,回味无穷,永世不能忘。” 程牧游脸色铁青,“我原本以为,在饥荒之年,人迫不得已才会食取同类,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魔王,以食人为乐,真是罪不容诛。”他看着蒋惜惜,“那王继勋发现你们了吗?” 蒋惜惜摇头,“我们跑得快,没被他的手下伤到,不过,经此一事,他应该会更加警惕,若想再次进入王府,恐怕是难上加难了。” “王继勋可曾说起过韩家的事情?韩家人的尸首,被他弄到了什么地方?” 刘叙樘站起身,神色肃穆的看着程牧游,“这个到未曾听他提起,不过,惜惜去后院时,那些宾客也一个个离开了,王继勋一人继续饮酒吃肉,到了后来,他可能喝高了,嘴里含混不清的说着两句话,想来倒是和韩家灭门案有关系。” “是什么?” “他说:物证没有了,人证一个死了,一个疯了,谁若想翻案,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程牧游站起身,手指将桌角死死握紧,“一个死了,一个疯了?疯的那个莫不是秦应宝?那么死的那个,又是谁呢?” 正在凝神思忖,门外突然有衙役来报:“大人,栖凤楼的人来报案,说桦姑被......被人给杀了。” 一行人赶到栖凤楼时,里面正一片混乱,上至有几分名气的姑娘,下至嬷嬷下人,都在争抢楼中的宝物和桦姑的私产,有几个甚至为了争夺几两碎银打了起来,揪头发,扯衣服,将栖凤楼闹了个沸反盈天。 倒是平日里最嚣张的那一个,今天却变成了最安静的存在,桦姑,这个张扬了一辈子的女人,静静的躺在自己的庭院中,双眼瞪得大大的,看着这个自己再也无法参与进去的世界。 程牧游盯着眼前混乱的场景,对身边的史飞轻声叮嘱:“维持住秩序,告诉他们该得的一样也不会少,至于下一步该怎么走,官府也会为他们筹谋,让他们不要趁乱生事。” 史飞应了一声,带着几个衙役下去了,程牧游这才和蒋惜惜刘叙樘一起来到桦姑的尸体旁,在她身边轻轻蹲下。 桦姑的脖子上有三条明显的指印,紫红色的,在脂粉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吓人。蒋惜惜伸手在她脖颈上面一摸,转头看向程牧游,“大人,她是被掐死的,骨头都断了。” 程牧游冷笑一声,“杀人灭口,王继勋,为了自保,你真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刘叙樘四下看了看,轻轻叹了口气,“这里如此混乱,本该留下的线索也被破坏殆尽了,根本找不到王继勋杀人的证据,要想凭桦姑之死给他定罪,怕是不可能了。” “就算是现场没被破坏,我们也不可能发现他和这件事有牵连,既是为了灭口,他就断不可能留下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想必,杀人的那个人,一定是个绝世高手,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要了桦姑的性命。” 蒋惜惜一直没有说话,她盯着桦姑的尸体,脑中又一次浮现出昨晚在王府见到的幻象,那些女子伏在地上哀哀的哭,闻者惊心,见者动容。 “大人,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桦姑之所以被杀,也许不仅仅因为她是韩门血案的参与者,她还有可能牵涉到另外一起案件中。” “怎么讲?” “栖凤楼的老人曾说过,多年前曾有不少姑娘莫名失踪,我想,这些姑娘,莫不是被桦姑送到了王府,当做她送给王继勋的礼物。” 第三十二章 骨头 “所以桦姑手里,掌握着两件案子的证据,她当然是非死不可。”刘叙樘脱口而出,又在桦姑的尸身上瞟了一眼,“这个女人,也是罪孽深重,死了倒也不可惜,可是程兄,现在的情况正如那王继勋所说,证人一死一疯,我们怎样才能找到王继勋的罪证呢?” “死了的无法开口,疯了的倒还有可能。”程牧游淡淡说道。 “程兄的意思是秦应宝的疯病还能治好?” 程牧游看着他,目光幽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刘叙樘剑眉紧蹙,试图分析出他两眼中的深意,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呼喊声,“大人,刘大人,人找到了,人找到了。” 人?什么人? 刘叙樘一时没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眼皮一抬,却看到自己的一个下属正着急忙慌的朝这里跑来,跑到近处,他双手抱拳,“大人,宋家,宋明哲全家的尸首找到了。” 宋家,刘叙樘脑中过了半天,才将两件事情区分开来,他的语气又急又促,“在哪里找到的?” “运河里,是今天早起打鱼的渔夫发现的。” “贤弟,宋家一案是朝廷要事,你还是速到现场去,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吧。”程牧游冲他说道。 刘叙樘点点头,甩开步子就朝门口走去,走出两步,却又折回来,“兄台,王继勋这个人凶恶异常,若将他逼进绝境,可能会用险招,你,”他的目光有意无意的从蒋惜惜脸上滑过,“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派人来找我。” 话落,他便大踏步朝门外走去。 蒋惜惜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人,人生如斯,难道就没有一朝太平日子吗。” *** 刘叙樘从马上跳下来,他远远看到一群人正蹲在运河边,人手执一根毛笔,正在用笔头轻轻的刷着什么。他走上前,轻轻俯下身,待将他们手中的东西看清楚,不禁大吃了一惊。 骨头。 没错,他们正在用细毛洗刷的正是一根根人骨,已经刷干净的被放在一旁铺着的草席上,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但是已经堆了三尺来高。 这些骨头颜色已经泛黄,还有一些碎裂成了几段,七零八落的堆积在草席上面。 “怎么回事?”他轻声询问带自己过来的侍卫。 “大人,”那侍卫指着前面一个鹤发白须的老头儿,“这些骨头就是这老渔夫发现的。”说完,他便招手让那渔夫过来,冲他说道,“你把前天早上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们刘大人,半点也不能遗漏。” 老渔夫惊魂未定,深吸了口气,这才说道,“大人,小人每天都要来河里打鱼,前天天还未亮,我便同往常一样划船入河,可是没划几下子,船桨就碰到了个东西,本来我也没在意,谁想,那东西似乎不少,接二连三的撞到我的桨上面,有几个似乎还被船桨撞碎掉了。我心里生疑,便将头探到水里查看,谁知,看到水下方的泥沙里面,嵌满了大大小小的骨头,整个浅滩都是,简直就是座坟场......”他说不下去了,双手抱臂不停的发抖。 “老人家,你这几天都这河里打鱼吗?”刘叙樘正色问道。 “在,当然在,这些天的收获尤其多,我每天在河里忙到太阳下山才回家。” “那发现尸骨的前一日,你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吗?” “没有,大人,你信我,别的不敢说,这条河道我是再熟悉不过了,有个什么变化我都能最先发现。可是这些骨头,它们真的是一夜之间突然出现的,就像从泥沙里长出来似的,实在是太邪门了。” 刘叙樘点点头,示意他退下,自己则来到草席旁边蹲下身子,对着那一滩七零八碎的骨头仔细凝望:一夜之间全部聚到河滩,这事着实怪异,这些尸体已经失踪了几月,怎么可能还全部聚在一起,被投入水中,难道不应该早被冲散才是吗? 脑袋里轰隆一下,脑子一瞬间像被炸开了。 不对,几个月,才几个月呀,宋家人的尸体怎么会腐败的这么快,已经完全白骨化,而且,骨头都已经发黄了,就算被水泡过,也不该如此。 他“唰”的站起身,转向身后的护卫,声音变得嘶哑低沉,“是谁,是谁说这些尸首是宋家人的?” 那护卫被他吓了一跳,忙回禀道,“大人临走前叮嘱过我,要加紧调查宋家尸首被窃一案,所以,所以前天接到开封府的消息时,我便以为......以为是找到了宋家被窃的那些尸首。” “以为?”刘叙樘的音量猛地提高了,“宋家人才死了多久,尸体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那侍卫抓抓脑袋,“是啊,怎么可能变成这个样子,肉都烂没了,”他又将头抬起,“那......大人,这么多的尸骨,又会是属于何人的呢?” 刘叙樘看着面前的“骨山”,“看它们的样子,人死了至少五年以上,有的骨头都碎掉了,发黄发枯......”他顿住了,慢慢的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难道,这些遗骨不属于宋家,而是......而是属于......” 他猛地转过头,“查,一具一具的查,数清楚总共有多少尸首。” 那侍卫刚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刘叙樘凌厉的眼神吓住了,只能一言不发的从他身旁走开,将命令布置下去。 星光布满了河面,也将岸边草席上的东西照亮了。 虽然大多数尸骨都拼得歪歪扭扭,有些还鸠占鹊巢,拼错了位置,但是好歹每一具都勉强凑成了完整的形态。它们就这么静静的躺在河边,已经变成黑窟窿的眼眶盯着天幕上的星光,带些许迷惘,些许渴望。 “大人,总共是二百七十八具尸首。”那侍卫一个一个的数过去,站在几十尺开外的地方,冲刘叙樘喊道。 “两百七十八。”刘叙樘念出这个数字,遂又紧紧的闭上双目,“韩知元,原来,他将你们藏到了这里。” 第三十三章 计 窗外,一地暖阳,树影婆娑。春日,正将自己的全部魅力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 可是,这样的风光,却远远比不上屋内的缱绻旖旎。 女子衣衫不整,躺在惠广身上喘息:“大师,听你讲经说道时一本正经的,没想,竟是这样一个人。” 惠广摸着她的凌乱的发,嘴角抿起好看的纹路,“你若多来几次,会发现更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女子翻身搂住他的脖子,眼角眉梢全是慵懒的韵味,“是什么?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 “真的?”他眼角闪过一道微光,“现在就想知道吗?” 女子嘟起嘴唇,“遮遮掩掩,说,你是不是把好东西都留给别的女人了......” 话未说完,刚刚穿好的衣服突然又被扯掉了,惠广将头埋进她的脖颈,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还带着点声带的颤动,睫毛扎在她的皮肤上面,痒痒的,“你的皮肤真白,比月光还耀眼,一点瑕疵都没有,像缎子一样光滑,知道吗?我最爱这样的质感,细腻,香甜.....” 温热的气喷在她的面颊上,女子意乱情迷,轻轻合上眼睑,双臂紧紧的搂住惠广宽阔的背。 惠广将头从她身上抬起,单臂撑地,眼睛不舍的在这具完美的胴体上仔细打量,不放过任何一个部位,他笑了,贪婪一点点的爬上嘴角,另一只手摸向垫子下面,五指一寸一寸的朝里面探...... “大师,快点.....”女子的唇边溢出好听的低吟。 “别急,”他用唇堵住她的唇,眼角却有泪珠落下,“马上就好,我会让你品尝到世间最至高无上的乐趣。” 手指一拢,他终于将那东西握在手心,刚要将它从垫子下面抽出来,外面却传来“笃笃”的拍门声,小沙弥的声音从门缝飘进来,“方丈,那边又来人了,请您过去一趟。” 惠广抿了下嘴唇,将手里的东西重新塞回垫子底下,声音顿时淡了很多,“知道了,我马上去。” 他从女子身上爬起来,将僧袍和袈裟一件件穿好。冷不丁的,一双柔软的手臂从背后搂住他的腰:“大师,都说出家人不问世事,你这是要去哪里?” 惠广抓起她涂着丹蔻的手,在她手背上轻啄一口,“今天你先回去,五日之后我还在藏书阁等你,放心,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会仔仔细细一点一滴的全告诉你。” 说完,他就朝门外走去,修长的身姿在日光下显得更加飘逸潇洒,仿佛一粒尘埃都不能靠近他的身侧。 女子懒洋洋的斜倚在垫子上,见他走远了,才利落的翻身坐起,她穿上衣服,在一排排竹子制成的书架之间走着,指间从书封上划过,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显而易见的焦虑,同方才那个被情欲俘获的女子判若两人。 “施主,我送您出去吧,被人瞧见了,就不好了。” 小沙弥在门口驻足而立,低声唤她。 女子脸上的神色骤然缓和下来,她冲他笑,“这么急着赶我走,小和尚,你同你那方丈一样,都喜欢装正经。” 被她调笑,小沙弥头上冒出了汗,屋内某种若有若无的味道扰乱了他的本就焦灼不安的心。 他将身子挪出门外,眼睛盯着院门,“施主,你穿好鞋子就快些出来吧。” 女子发出无声的冷笑,目光却又一次转到那些层层叠叠的经书上面:它到底在哪里?为何遍寻不到? “施主。”小沙弥又在催促了,她只好迅速穿上绣鞋,朝门外走去。 惠广在镶着金钉的大门上轻轻敲了三下,门打开了,里面的人看到是他,忙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方丈,大人候了您多时了,请快随我进来吧。” 还未走到内院,就听到里面“啪啪”的马鞭响,中间夹杂着几声隐忍的低吟,引路的小厮吓得一个哆嗦,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惠广推门而入,看到王继勋正光着膀子,手里的鞭子上下飞舞,将地上一个尚未成年的小丫鬟抽成了个血人。 “阿弥陀佛,什么事惹得大人如此不痛快,要拿一个小丫鬟出气。” 听到惠广的声音,王继勋扔下马鞭朝他走过去,两道浓眉在额头上打成一个黑黑的结,“大师,我让你当时不要手软,杀了那秦应宝,你偏不听,现在可好,出事了。” “出事?能出什么事?” “那程牧游极通医术,今天我放在城里的探子来报,说他近日来给秦应宝施针熬药,已将他的疯症治好了大半。” 惠广眼角闪过一道光,“有这等事?” 王继勋狠狠跺脚,“还有更加棘手的事情呢,朝廷的人近日在运河旁发现了人骨,据说总共是两百多具,现在大家都在传,这些尸首是韩家人的。” 怎么可能?韩家的尸首怎么可能被发现,惠广摸着下巴,脑子中一时间塞进了千思万绪,怎么都捋不清楚。 “我已经派人到秦府旁边埋伏着了,若是有机会,就让他们动手,这次务必要将那秦应宝斩草除根。” 惠广脸色一寒,“你派人去了秦府?” 王继勋哼了一声,“难道你要让我坐以待毙不成?” 惠广摇头冷笑,“军监大人,难道你不觉得这事蹊跷吗?你府上前几日刚闯进了来路不明的人,紧接着,韩家人的尸首就被发现了,我们当初就是为了要将这事做成死案,所以才将那两百多具尸体全部装进精心打制的十几个铁笼中,再将它们投入河心,可是,他们为什么会恰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从河底漂出来了呢?还有,那秦应宝我亲眼见过,已经疯的不成样子,什么记忆都没了,又怎么可能被医好,别说程牧游,就是华佗再世,也绝无可能。” “大师,你的意思是.....我......我中计了?”王继勋瞪着两只血红的小眼,他突然抓住惠广的袖子,“那现在该怎么做?” 惠广弯腰捡起地上的一片叶子,将它轻轻吹到半空,“管好嘴巴,按兵束甲。” 第三十四章 刺客 一阵微风吹过,树枝晃了几晃,将几朵摇摇欲坠的海棠吹下,落在树下人的头顶。蒋惜惜将那几瓣花拿下,又用梳子将杂乱的乌发理顺,这才将它们扎成一个漂亮的发髻。 她将他的身子转过来,“我看看,嗯,样子清爽了不少,比方才好多了。” 秦应宝有些忧虑的看着她,“小玉会喜欢吗?” 蒋惜惜冲他笑,安慰小孩子一般,“当然了,谁不喜欢干干净净的人呢。” 他舒了口气,脸颊爬上久违的笑,遂又抬头望向蒋惜惜,“小玉去哪了?我想让她看看我。” 蒋惜惜刚要回答,却看见院门外面有人影掠过,于是将石桌上的碗端起来,递到秦应宝面前,轻声对他说道,“小玉说了,你乖乖把药吃完,她就来陪你。”见他狼吞虎咽的喝药,她又将头抬起来,放大了音量,“果然有效,晚上大人再施几针,这病估计就能痊愈了。” 秦应宝喝完药,将碗放在桌上,他抹了抹嘴巴,一双眼睛充满了期待,“现在能去找小玉了吗?”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叫她。”蒋惜惜冲他笑笑,端起碗朝院外走去。 秦应宝端坐在石凳上,两手在头顶摸了摸:是了,这样规规整整,她才会喜欢,这些日子,她总是面无表情,不笑也不嗔,他不喜欢她这样,没有起伏,没有波动,以前的她多有灵性,所有鸟儿的叫声都学得惟妙惟肖......” “啾啾......啾啾......” 树冠上传来几声鸟叫,秦应宝抬头,看到树叶的缝隙里有阳光落下,照得他有些眼花。其中一束光特别的亮,闪着白光,直直的朝着他的头顶落下。 是什么?刀吗? “唰。” 发髻乱了,头发重新落回肩上,一大片一大片的黑,除此之外,还有红色的血,顺着额头落下,滴在他墨色的衣袍上。 秦应宝着急的起身,他跺着脚,“你弄乱我的头发了,小玉看到了,会不高兴的。” 对面那人却不说话,手里的刀晃了几晃,终于“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哆嗦着嘴唇,眼角瞟向身后,“好汉饶命,我和他无冤无仇,这么做也只是依令办事。” 蒋惜惜的声音从后面传出,手里的长剑死死的抵住他的背部,“依令?依谁的令?” *** 站在王府门前,蒋惜惜踮脚朝对面望,“大人,你看,这里虽然和韩家相距甚远,但是两座宅子都在地势高的地方,一眼望去,看到的就是韩知元的府邸。” 程牧游点点头,“王继勋见韩知元生活奢靡,应该早就心生妒意,他官职虽高,财力却远不敌韩家,或许,这就是促使他下手的原因吧。”说完,他看了史今一眼,命他前去叫门。 史今刚走过去,两扇镶着金钉的大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王继勋穿着一身红袍,站在朱门正中,看见程牧游,他哈哈一笑,皱纹将满脸的横肉挤出来,给他的模样又增添了几分凶狠,“呦,这不是程大人吗,什么风把您吹到这里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纵使心里暗潮汹涌,程牧游却仍保持着沉稳,“王大人,怎么,您好像知道我今天要过来似的。” 王继勋还在笑,笑得前仰后合,“我刚才在屋内,忽见外面红霞蒸腾,就知道有贵客上门,所以,就赶紧亲自迎出来了,”说完这句话,他似乎已经笑得站立不住,扶住身旁的老奴,才勉强站直了身子,“玩笑话玩笑话,我这宅子,光皇后娘娘就来过五次,程大人,你不会觉得我真的是亲自出门迎你的吧。” 蒋惜惜知道他话中有话,心中不禁动怒,不过转念一想,却又有些糊涂,皇后娘娘?她为何要来王宅呢?难道,这王继勋竟和皇室能牵扯上什么关系不成? 程牧游却不气恼,“那只能说是凑巧了,王大人,我来找你却有要事,不知是站在这里说好,还是进去说比较好。” 王继勋见他沉着稳重,终于收起了笑意,嘴角傲慢的挑了挑,手朝里一挥,“程大人请进。” 走进前堂,程牧游倒不废话,命后面的衙役将一个瘦小的男子押到王继勋跟前,“他今天要刺杀秦应宝,被我的人挡了下来,据他所说,是受王大人你的指使,才要将秦应宝置之死地,缘由竟是九年前韩府灭门一案。” 说到这里,他看了那男子一眼,男人立即跪下,“九年前清明的那个晚上,王......王大人命我们将韩家二百多口人全部斩杀,尸体被装入铁笼抛进运河里面,秦应宝知道这件事,所以今天他......他就派我来杀人灭口。”说完,他不敢抬头,将脑袋深深的藏在臂弯里。 可是,在他说完如此震撼的一件事情后,屋里却陷入到一种奇怪的寂静中,空气仿佛也凝结住了,不再流动,也没有温度。 程牧游看着王继勋,心里陡然一凉:他在笑,浅浅的,淡淡的,如此轻松,仿佛完全没把这件惊天秘闻放在心上。 为什么?虽然他身居高位,但是这样的惨案,就算他长了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他怎么可以这般云淡风轻,仿佛男人说的事情完全与己无关似的。 蒋惜惜也想不明白,她原以为以王继勋的性格,暴跳如雷、死不认罪、甚至负死顽抗都是预料之中的结果,可是,他竟然没有否认,而是静静的看着那男子,脸上浮出一抹神秘莫测的笑。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眼角下方却瞥到了一摊红,深红色,静静的从男子身下淌出来,延伸到自己脚边,顺着鞋边慢慢的流过去。 她倒吸一口凉气,刚想说话,男子却突然扶着地面站起来,转头望向房门,他“啊啊”的叫了两声,食指绷得直直的,用尽全力指向门口,“你,是你。” 身躯轰然倒地,溅起的血花迸了周围的人满脸,他的眼球动了几下,光彩霎时退去。 “大人,他的心脏被扎穿了。” 史今惊慌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传到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中。 第三十五章 册子 在一大片明汪汪的鲜血中,飘着片薄如树叶的刀。 程牧游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飞身追到门外,将椅子都带翻了。 外面,三月暖阳,春光无限好,可是,哪里却还有有半个人影子。 史飞史今也跟了出来,兄弟两人手握长剑,脸上的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大人,我们去院里面搜查。” “他早知道我要来,所以留了这么一手,既然敢这么做,那就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又怎会让你们抓到杀手。”程牧游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他甩开步子重新回到屋内,眼睛死盯住王继勋似笑非笑的面皮,“证人在王府被杀,这件事,我必会向朝廷禀报。” 王继勋袖袍一甩,双手放在大腿上,“证人在我这里被杀,这责任我当然会负,不过程大人,他刚才说的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什么韩知元,什么秦应宝,恕我真是没听明白,还望程大人解释于我。” 程牧游的心霎时变得空荡荡的,左摇右晃,没有一点分量,他知道,自己最重要的证据不在了,它消失于顷刻,却承载了无数人的努力和希望。 “运河河滩挖出了两百多具尸首......” “我听说了,”王继勋打断他的话,“我还听说,它们都烂得不成样子了,也不知道是属于何人。” “为图私财,杀人灭口,毁尸灭证,王继勋,午夜梦回之时,你真的没有怕过吗?”他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怕,我当然怕,”王继勋瞪大眼睛,“每天晚上,那些游魂都会过来找我,我被吓得夜夜不得成眠,身子都瘦了,”说到这里,他突然颤颤的笑了起来,满身的肥肉一颠一颠的,声音由小到大,响彻了整间屋子,“程大人,难道你也相信冤魂寻仇的说法?我不信,可是呀,那纸马杀人的传说却让坊间再也不敢在清明烧纸马了,哈哈,傻子,全是傻子,我王继勋只相信,死人不会说话,”他狠命的踢了一脚地上的尸体,恶狠狠的盯住程牧游,“我这样的恶人,老天都收不了,你区区一个县令,又能奈我何?” 程牧游回盯着他,漆黑的眼珠中映出混世恶魔的狂妄,“死人是不会说话,可若她生前记下了某样东西呢?” 绿豆小眼微微一眯,王继勋面带疑色,“想诈我,恐怕没那么容易。” 程牧游伸出手,蒋惜惜立马递上一个蓝皮的小册子,册子很薄,且已经断成了几截,是被重新粘好的。 程牧游将册子翻开,逐行诵读:“干德五年,将文蔚送至王继勋府衙,当晚,食之,嫌骨多肉少,择日又将红袖、玉清送上,养有月余,剔骨炙烤,军监赞不绝口,以想肉为天下第一美味。开宝元年,又奉上飞燕、凤仙、皖儿,依原法炮制,军监大悦......开宝九年,将惠清送至王府......太平兴国二年,将吕秀、馨悦送至王府.......太平兴国八年,送五女至军监府上,以猪油饲养,力求肉质鲜嫩,王继勋特为此设宴,邀请高朋亲友共同食用。” 逐字逐句读完,他“啪”的将册子合上,凌厉的眼神盯在王继勋身上,“二十年间,光是栖凤楼,被你吃掉的女子就有数十,这还不算上别的,若不是桦姑留了个心眼,将这些记录成册,恐怕不知还有多少女子要受到你的屠戮。” 王继勋看着那本册子,眼球左右溜了几下,他心虚了,肚子上的肉都陷了下去,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水,“它......怎么会在你这里?” “不然呢,它应该在哪里?” 这道题程牧游本不会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册子是怎么来的,昨日一早,他从书房出门,就看到院子的正中央摆着这本四分五裂的册子,每一张纸都又皱又硬,显然是被水泡过然后又晾干的,他向守夜的衙役问了半天,可是他们都说不曾有外人来过,所以这件事到现在还是一个未解开的谜。但是如今听王继勋这么问,他就猜出他也知道这册子的存在,所以便顺水推舟,将他一军。 “王大人,这册子是你派人从桦姑那里取走的吧,为了它,你还杀了桦姑,对不对?”程牧游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推测。 看到王继勋脸色一变,他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声色俱厉,“你吃了栖凤楼的姑娘,还杀了桦姑,王继勋,你可知罪。” 王继勋没料到他半路杀出这么一招,一时间哑口无言,愣在原地,嘴里嘟囔了几个“我”字,硬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见他心态已崩,程牧游心里大悦,声音也变得高亢,“史今史飞,将他缚起来,带回新安府审讯。” “是。”兄弟俩大吼一声,拿着绳索就走过来,一把将王继勋从椅子上拽下,持绳朝着他的手腕绕过去。 蒋惜惜看着王继勋被绳索层层套起,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她将哽咽强压下喉咙,望向庭院莽莽的春色:虽然晚了些,但是总算,总算没有辜负你们,这些死在他手下的冤魂,终于可以瞑目了。 大门“哐当”一响,有脚步声从院中传来,蒋惜惜看到一队人马急匆匆的朝这边走来,领头的那个身影特别熟悉,她眯起眼睛:刘大人,太好了,看来他也来助他们一臂之力了,这次,这王继勋就是有万般本领,也难以逃脱律例的制裁了。 几乎脱口叫出那三个字,可是想起现在的处境,她把它们压在心底,笑眯眯的看着他走进室内。 刘叙樘冲程牧游行了一礼,“程大人,王继勋,你不能带他走。” 蒋惜惜脑子蒙了,她慌忙上前一步,“刘大人,你在说什么,他都认罪了,为何新安府不能将他带走?” 刘叙樘扭头看她,眼底是显而易见的悲凉,很快,他又扭过头,盯住程牧游,说出的话却铿锵有力,“圣上有令,王继勋一案要开封府亲自审查,程大人,麻烦你放人,我要将他带往汴梁。” 第三十六章 连累 被压在地上的王继勋抖了抖肥胖的身子,幽幽的笑了,笑声越来越大,眼泪都出来了,“开封府,好,开封府尹一向断案严明,我相信,他会给我一个公道的。” 刘叙樘俯身看他,目光澄澈,“你不要得意的太早,我已经让韩家的远亲来认尸了,若真是你做的,跑到天涯海角都逃不掉的。”说完,他站起身,冲程牧游行了一礼,“程大人,人,我这就带走了。” 程牧游没有说话,看到刘叙樘的随从将王继勋押到门边,才幡然醒悟似的将头抬起,“王继勋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 “程兄,这是皇上的指示。”刘叙樘回头,轻声提醒他。 程牧游大踏步走上前,“我知道,但是之所以要将他交给开封府,是因为韩家的案子,可是这王继勋,在新安还犯了其他要案,定要查明之后,才能将他带走。” 蒋惜惜恍然大悟,紧走几步来到前面,“他吃人,我们有证据,喏,这是桦姑的记录。”她边说边将那本小册子递给刘叙樘。 刘叙樘翻看了一边,面露喜色,但是随即,他又皱紧了眉头,“除了这本册子,可还有其它证据,比如,尸首?” “刘大人英明,光凭一本册子就要治我的罪,实在于理不合,要是这样,改明我也随便写几句,是不是对谁都可以按头定罪了。”王继勋冷笑了两声,斜眼看着程牧游。 “若是我找到尸体,这案子就可以交还给新安府吗?”蒋惜惜定睛看着刘叙樘。 刘叙樘深深点头,“果真如此,王继勋就留给你们,我自会回汴梁向圣上禀明情况。” “好,”蒋惜惜回头,眼里泛着灼灼的光,“大家跟我来,我知道尸体被掩埋在何处。” 那座残破不堪的房子还屹立在原地,夕阳,将屋瓦染成了淡淡的橘色,也将里面的东西照得一清二楚。 史今走进屋子,将地上的碗盆捡起来,拿在鼻边轻轻的嗅了嗅,“猪油?大人,这锅里碗里盛的都是猪油。” 程牧游点点头,冲蒋惜惜说到,“你确定就是这里吗?” “大人,王继勋就将那些女人养在这里,以猪油饲食,将她们养胖之后,再宰杀掉,我想,尸首也一定被他就近埋在这个院中,还请大人掘地寻尸。” 说完之后,她看了眼王继勋,心里却紧跟着“咯噔”了一下:不对,他神色轻松,面上还有嘲讽之意,难道......难道尸体竟不在这里?或者说,这些女人也和韩家人一样,被王继勋扔到了河中?” 正在胡思乱想,衙役们已经开始掘地,灰尘飘扬,整座庭院都被尘沙包围,朦胧的有些像梦境。 蒋惜惜站在院门口,心里的不安越聚越多,他们一定遗漏了什么?一定有一环重要的证据缺失了,所以才只能在边缘打转,抓不住本源。她朝程牧游望去,他虽然面色平静,两手却在袖口中紧握成拳,没错,他也和自己一样,看到了最终的结果,那个人,要再一次从他们手中溜走了。 “大人,什么都没有发现。”一个衙役走到程牧游身前,用尖锐的嗓门,打破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随后,刘叙樘的失望、王继勋的得意,像是某种虚幻的、缥缈的存在,一一从蒋惜惜面前划过,直到她出了王府,骑马走在回新安府的路上,还无法从其中抽脱。 程牧游的马在她前面,马蹄的“哒哒”声将她从虚无中拉了回来,蒋惜惜在马屁股上踢了一脚,加快几步来到他身边。他瘦了,脸部的线条更加立体,脸色苍白,眼窝发青。自从决定重查韩门一案后,他几乎没有睡过,半夜还在书房翻查卷宗,排查关系网,任何一个和韩知元相关的人都没有漏下,可是,事情好容易发展到这一步,本以为胜券在握,却又功亏一篑,满盘皆输。 这滋味儿,应该不只是挫败,更多的是无奈吧。 面对一个恶魔,明知他身上血债深重,却无法将他绳之于法,对于程牧游这样一个人来说,是最没有办法承受的吧。 本想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现在却无法宣之于口,她不忍再给他加压,只能这么默默的陪在他身边,静静的走过这条难行的路。 新安府就在前面,夜色中,迅儿稚嫩的声音飘了过来,“爹爹,惜惜姐姐,你们回来了。” 蒋惜惜跳下马朝他走去,却蓦然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个人,又走了两步,看到一张和程牧游有几分相似的脸孔从黑暗中现了出来。蒋惜惜一愣,赶紧弯腰行礼,“兄长。” “大哥?你怎么来了?”程牧游从马背上跳下,朝跟在迅儿身后的那个男人走去。 程秋池冲弟弟淡淡一笑,“父亲有些话要我带给你,进去再说。” 两兄弟朝府里走去,蒋惜惜跟在他们身后,心里又多了几分忐忑:程秋池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会不会和王继勋的案子有关,毕竟他和老爷都在朝廷为官,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没听说。 这么想着,她便随着两人一起走到书房门口,谁想程秋池刚踏进去,便转身关门,“惜惜,迅儿也累了,你带他回房睡觉。”他的声音不容反驳,任谁都能听出是明显的逐客令。 蒋惜惜只好带着迅儿回房,可是在他睡着之后,她却思来想去,心里久久都不能平静。终于,她下定了决心,在月色的沐浴下,朝书房走去。 房内烛光闪动,映出两个人影,一个人挥着手臂,言辞激动。另一个却安静平和,默不作声的听他训话。 蒋惜惜走近一点,终于将两人的谈话收进耳中。 “你要是再查下去,影响的可不仅仅是自己,父亲和我,可能也要被你连累了。他是什么人,皇后唯一的亲弟弟,你是在查皇亲国戚,知不知道?” 蒋惜惜心里一惊,怪不得王继勋说皇后五次到他的府邸,原来,他们竟有这样亲近的血缘关系。 窗内,程牧游的身子朝前倾了倾,沉默了良久,他终于说话了。 第三十七章 女人 “我不查了。”他说。 “什么?” “蚍蜉撼树谈何易,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牧游,你真的想明白了?” “想不想的明白,结局还不都是一样,王继勋已经被带到汴梁了,是非对错,自有人给他评判,还轮不到我来做这个主。这件事到了现在,已经不是我想管就能管的了。” 程秋池重重的吁了口气,仿佛从未如此轻松过,“父亲还怕你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特地叫我来劝你,现在看起来,你倒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固执,”他拍了拍程牧游的肩膀,“父亲对你寄予厚望,千万不要因为一时意气辜负了他的苦心。” “我明白,大哥,时候也不早了,你也早点歇息吧,明日一早不是还要赶回汴梁。” “你不同我一起回去吗?清明没几天了,迅儿也要回去祭拜他娘吧。” “我手里还有几件案子没处理完,过几日我再带着惜惜和迅儿回去。” 房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程秋池面带笑容从里面走出来,见他走远了,蒋惜惜才从柱子后面闪出来,她看着屋子里那个孤寂的身影,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快走几步闯进屋内,“大人,您真的......决定放弃了?” 程牧游缓缓将头抬起来,勉力冲蒋惜惜一笑,“惜惜,我累了,想休息。” 蒋惜惜将一肚子的话压了下去,“我去烧水,大人,你泡个澡,好好的睡一觉,什么都别想......”说到这里,她的眼圈渐渐红了,于是赶紧用袖口擦擦眼角,跑出门外朝灶房走去。 程牧游又做梦了,梦里,他死死的握住康芸的手臂,将她压在身下,她身上很白,晶莹剔透,像是一快精心萃取的白玉。 她没有哭,一双眼睛像是凝成了冰,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 她说:“大人,你总算是如愿了。” 窗外刀光剑影,哭喊声不绝于耳,康芸笑了,声音越来越大,幻化成满天的繁星,它们冷冷的盯着他,是星?还是亡人的眼睛? 程牧游从床榻上坐起,他发现自己竟然睁着眼睛,星光正从窗中溢进来,一盏一盏,如冰霜一般,将他激得浑身冰凉。 再也无法入眠,他索性披衣起身,不自觉的走到院中,来到那座矮墙下面。对面的院子很黑,没有一点响动,他突然想起,这几日,似乎都没有闻到右耳烧饭的香味儿,也似乎没听到过平日吵闹的鸟叫声。 他嘴巴张了几张,终于唤了一声:“晏姑娘。” 本不抱希望,毕竟,现在是半夜三更。 可是...... “大人最近总是被噩梦所扰,无法安眠吗?”竟然有人回应他,还是期待已久的那个声音。 “噩梦倒是其次,倒是愧疚让我寝食难安,我身为新安的地方官,却无法护一隅百姓平安,为枉死之人伸冤,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面对他们。” 晏娘“噗嗤”笑了,程牧游有些气恼,他和她交心如此严肃的话题,她怎能还笑得出来。 “晏姑娘......” “程大人,方才你对令兄说的话,都是在骗他的,对吗?” “你怎么知道......” “惜惜来我这里哭诉了半天,她既为韩门一案不忿,又怕你压力过重,正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倒是她多心了。” 程牧游冷哼一声,“不同道,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口水,我从小被他说教惯了,早练成了左耳进右耳出的本领,能迅速将他打发了,又何必废话。” 晏娘憋住笑,“那大人现在可想出了法子?” “没有。”他老老实实一五一十的回答,“我只能按兵不动,让那王继勋放下警惕,待有一天发现证据,再......” “有一天?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程牧游长眉微蹙,“姑娘可有其它妙法?” 晏娘望向无尽的夜空,声线拖得悠长平缓,“清明就要到了,大人,我们是不是也要为那些死去的人们准备一些纸马了。” *** 不知是换了个环境还是别的原因,程秋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隐隐的,耳畔传来稀稀拉拉的说话声,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几声女人的笑。 大半夜的,新安府怎么会有女人? 程秋池更睡不着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推门走了出去。 声音似乎是从程牧游的院子里传来的,他眼睛转了转:女人,牧游,这两个词简直相距千里,他这个弟弟在这方面开化得晚,或者这么说,他似乎从未将男女之事放在心上过,当年娶妻,也不过是父亲出面敲定,他只在家里待了几晚,便随军出征了,等两年后回来,迅儿已到了说话的年纪,而她的弟妹,却已经病故了半年。虽未相处几日,但毕竟也是发妻,而且两人还育有一子。对程牧游而言,却像从此有了免死金牌,再不用为娶妻之事烦扰,偶有人提起续弦,都被他一笑带过,父亲见他心不在此,便也随他去了,久而久之,便再也无人向程家说媒。 可是,方才,明明就是女人的声音吧?莫非,他突然开窍了?在新安找了个红颜知己? 这么想着,程秋池加快了脚步,快速走到程牧游居住的院中。院里没人,冷冷的月光将地面染得一片雪白,清冷而幽静。他蹑手蹑脚的走到程牧游的房间,悄悄朝里面观望。 程牧游和衣躺在床上,胸口轻轻的起伏,已经进入了梦乡。他睡得很熟,脸上平和宁静,似乎所有的心事都已经散如云烟,再也不会入梦扰他清净。 难道是听错了?程秋池暗自思忖,也对,以他这个弟弟的秉性,怎可能不问公事,却对男女之情上心呢。他笑着摇头,转身就要回房,可就在这时,眼前白影一晃,有个熟悉的人影从树丛后面闪出来,朝着院外走去。 程秋池站在原地,他背后很凉,不是被夜风侵扰,也不是被冷汗浸湿,而是发自内心的一阵冰凉,从里到外,顺着皮肤爬出来,在毛孔出收紧再收紧,让他如浸泡在一盆冰水中。 第三十八章 逃 “呼”。 一阵冰凉的气息从背后扑上来,沾满了他的背,程秋池感觉脖颈上的毛发都炸开了,他脑中什么都没想,撒腿就朝院外跑去。 跑着跑着,他发现自己迷路了,新安府的后院不算大,可是,他是第一次来这里,地形还没有摸清楚,再加上今晚雾重,白茫茫的一片,就更加无法辨别方向。 天上寒星稀疏,程秋池颤颤的抬起头,发现天地被分成了两截,黑如墨,白似纸,而他自己,就是那白纸上的一个黑点,永远无法冲破它的束缚。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是身处梦中,这样湿而寒的空气,钝钝的,没有一丝生气,难道不是他梦中常出现的那个场景吗? 是梦吧?他朝前伸出一只手,试图用指尖来分辨真实和虚幻,可就在这时,不远处红光一闪,打破了迷雾厚重的包围。 程秋池心中一喜,朝着那点光急匆匆的跑去,光在前,他在后,不近不远,始终隔着十来尺的距离。 “喂,等等。” 叫出这几个字,他轻轻舒了口气,方才,他的胸口像是被大石堵上了似的,气息全被压制下去,发不出半个音节,现在,整个前胸都通透了,能喘能言。 前面的光也不动了,程秋池跑近了几步,才发现那光线来自一只灯笼,白色的,和雾气混在一块,难怪刚才看不清楚。 可是,打灯笼的是谁? 他心里“咯噔”一声,想将步子收住,却已是来不及了。 灯笼就在他眼前,在雾气中飘来飘去,是的,一杆一线,它就这么悬浮在半空中,像只脚不沾地的幽灵。 程秋池脚一软,身子瘫在地上,他双手撑地,一点一点的朝后退。灯笼却不动,游来荡去,静静的晲着他的狼狈。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发出一声惊呼,连滚带爬的朝反向跑去,衣衫全部湿透了,黏在身体上,像是几只冰凉的手在亲昵的抚摸着他的身体。 他跑啊跑啊,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被一扇门拦住去路,才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般靠门坐下,身体的抖动将门撞得“嘎吱嘎吱”响。 雾还是没散,不过还好,灯笼似乎没有跟过来,那雾,就像一堵白色的墙,将眼前的一切都搅成了一锅糊,什么都看不清楚。 恍惚间,背后的门似乎在动,不是自己的身体在带动它,是它自己在动,从内至外,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从里面出来。 程秋池脑中绷得紧紧的那根弦终于断掉了,他“啊”了一声,朝后挫了几步,眼睛死死的盯着木门。门,终于打开了,一个身影从里面走出来,小小的,他坐在地上,那人也只比他高出一点点。 “大伯,怎么是你?”迅儿稚嫩的声音传过来,程秋实如释重负的笑了,但是很快,整颗心又重新被一只手揪到高处。 迅儿身后的阴影里站着个人,那人一身素白,脸蛋和嘴唇像贴了瓷片,她在笑,眼角流下两道血泪。 *** “大哥还未用早膳,就这么急着赶回汴梁,是有什么急事吗?”看着程秋池骑马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蒋惜惜轻声问道。今天天还未亮,他便收拾好了行李,一句话也没说,铁着张脸慌张的和同来的小厮出了新安府。 程牧游还未回答,一旁站着的迅儿倒是先说话了,“大伯他昨晚迷路了,大半夜的,竟然蹲在我门外面,”说完,他憋不住笑意,“爹爹,他好笨的,迷路就算了,还吓得满头是汗,把衣服都浸湿了。” “休得无礼。”程牧游瞪了儿子一眼,复又望向蒋惜惜,“这事以后再说,今天你到集上去一趟,将能买到的硬纸和纸钱全部买回来。” 蒋惜惜眨眨眼睛,“纸钱?大人,我们在新安又没有过世的亲眷,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程牧游浅浅一笑,眼睛望向朗朗晴空,“扎纸马。” 新安府的院中摆满了纸马,一排接着一排,金灿灿的,一只只昂首挺胸,傲然看着前方。 “大人,还要再扎多少只啊?院子里都挤不下了。”一个衙役一边拿着毛笔描眼睛,一边向程牧游请示。 “这么点哪里够,多扎,摆不下就放到外面去。” 那衙役答应着将他的指示布置下去,心里却暗自思忖,“这程大人难道疯了不成,这么多年了,从未有人敢在清明扎纸马,他偏要扎这么多只,究竟是要用来做什么?”冷不丁的,看到一只灰灰的眼睛瞅着自己,他打了个寒噤,赶紧在上面加了个眼珠子。 程牧游从纸马中间穿过去,正看到晏娘推门进来,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裙子,鬓角的青丝被微风拂起,将她的小脸衬托的像一块剔透的白玉,程牧游迎向前,“我已经依姑娘所说,让他们扎了大量的纸马,下一步,我们该如何行动?” 晏娘的手指玩弄着一只纸马的尾巴,眼角溢出一道亮光,“将它们搬到荒原去。” “荒原?” “九年前那个清明,韩知元最后一次烧纸马的地方。” 二十几辆马车穿城而过,每一架车上面放满了纸马,它们尾巴连着尾巴,随着车的颠簸,发出“哗啦啦”的响动。 阳光照射在金箔上面,给这些纸马包上了一层七彩的光晕,刺痛了围观人的眼睛。 “这是什么人家,现在还敢扎纸马,不怕把阴魂招来吗?” “前几日栖凤楼的桦姑不是死了,听说,就是因为她用纸马祭奠了儿子。” “我看见这几辆马车是从新安府那边走过来的,莫非,是程大人?” “今天是清明,程大人还是年轻,不懂避讳,早晚要在这事上吃亏。” 春风吹动,纸马扎成一束的尾巴扫向人群,大家一惊,纷纷朝后退去,仿佛生怕被晦气沾惹。晏娘坐在最后面的一辆马车上,一双凤眼眨也不眨的盯着前面那一片起伏的“金海”,将手里的香包抓得死死的。 第三十九章 好肉 香客游人们三五成群的散尽了,说笑声也随着暮色的来临渐渐隐去。惠广从大雄宝殿走出来,径直来到内院门前,刚要推门进去,小沙弥悄然站到了他的身后,“主持,那边来消息了,说王大人已经被开封府放回来了,请您今晚过去一聚,他备下了好酒,好肉,要好好的招待您。” 惠广的目光望向院内,藏书阁里,一抹红正待着他,心里的炽热集中在一处,他头也不回的冲小沙弥说道,“去请王大人过来,今晚,我这里的菜肴可比他府上好的多。” 树影在最后一抹斜阳的映照下挤进窗棱,它似乎也被里面的景致吸引,探头探脑的却又春心难掩的朝里窥视。 屋内,惠广抱着那具雪白的身子,拼劲全力,你死我活一般,将她和自己紧紧的嵌在一起。 女人的呻吟里夹杂着一丝微弱的痛苦,她重重的喘,声音透过没有关紧的大门飘向院中,让枝头的花都羞红了脸,纷纷闭上了单薄的花瓣。 最后一刻,女人忽然挣脱了他的怀抱,她跑到书架之间,指尖朝惠广一挑,“大师,过来。” 惠广唇边漾起一朵笑,“你果然不像她们那般木讷,不过,这样一来,我倒有些不舍了。” “不舍什么.....”话刚说出口,身子却又一次被箍紧了,冰凉的手指在她身体上游弋,燃起一簇簇火焰。 可是,有什么东西被他握在掌心,薄薄的,就像一块冰,蹭过她的皮肤时,将那些欲火一点点的浇熄了。 “大师,你手里是什么?”女子回头,氤氲缭绕的眼睛闪过一丝不安。 惠广伏在她的耳边,喘气声越来越沉,“你不是想知道我有什么秘密吗?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这,就是我的秘密。”温柔的低吟随风飘去,蜂腰朝前一送,手上那把刀在同一瞬间朝女子的脖上抹去,“哗啦”一声,碧血四溅,两张欲望未消的脸上,被染成一片通红,窗外的红霞若是看见了,也要自愧不如。 “大......”女子试了几次,终于没将那两个字说出口,她的嘴巴中满是血泡,咕嘟咕嘟的顺着嘴角溢出,滴落在她白璧无瑕的身子上,顺流而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十指紧紧的抠着书架,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缥缈的目光集中在一排排经书之上。 “有了。”眼角闪出一道光,她食指一弹,将一本不起眼的经书捅出架子,然后,身子朝后倒去,只剩皮肉相连的脖子软绵绵的靠在惠广的胸膛上面。 惠广将女子打横抱起,小心翼翼的走到承载着两人无数欢情的垫子旁边,单膝跪地将她放在上面。他恭敬的立在一旁,从头到脚的打量她,安静,心无旁骛,只有在这个时刻,他才能真正的体味到内心的平静和满足。 外面响起了拍门声,小沙弥的声音传进来,打破了他的冥想,“方丈,王大人到了。” 惠广披上袍子,一把推开门,血腥味儿顿时飘了出去,小和尚却见怪不怪,“方丈,要帮您备水净身吗?” 他点头,“血流的差不多了,把她擦拭干净,不用拾掇,直接搬上来即可。” 王继勋就站在院中的菩提树下,见惠广朝自己走来,肩膀抖了两下,朝他笑道,“听说你得了块好肉,这不,我风尘仆仆从汴梁回来,连衣服都没舍得换,就赶过来了,不过贤弟啊,我左右这么一琢磨,这肉再好,应该也比不过那康芸吧,她那一白肉,可是天下少有,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第二个。我也知道你一直憋着口气,怪我没将康芸与你分享,不过,你也用不着编这些谎话来唬我吧。” 惠广摸摸嘴角,冷笑一声,“品相如何,一会儿你见了便知,不过兄台啊,你在汴梁这么些日子,倒是也未见消瘦,看来在开封府过得不错。” 王继勋忙双手举到胸前行了个大礼,“说到这里,我更是要谢谢贤弟了,你帮我除掉了那个叛徒,官府手上就再没证据了,还认尸呢,韩家人的骨头都烂了,怎么认?况且,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那些女人的尸骨被我藏到了哪里。”说到这里,他看了眼身后的菩提树,又兀自笑了起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惠广摇摇头,“还不是朝廷护着你,不过你不要高兴的太早,官府现在虽然拿你无法,但是别忘了,桦姑那册子被他们得了,它分明已经被我处理掉了,又怎么会落到程牧游的手上,还有那只猴子,它到底是谁?为何要阻碍我们行事......” 王继勋打断他的话,“猴子不是被你解决了吗?至于那程牧游,我听闻他已经心灰意冷,放弃了对韩门一案的调查,贤弟啊,你就别再忧心忡忡的了,今天是清明,我们啊,可得好好的喝上几杯,祭奠一下那些阴魂们,让它们在下面好好的待着,不要再出来惹事了。” 说完,他就拉着惠广席地而坐,咂了咂长满眦须嘴巴,“我虽在汴梁没有受苦,但是这么多天了,真真是馋肉了,贤弟,你就别藏着掖着了,快些让他们准备吧,咱们俩今天索性不讲究了,边烤边吃,你看如何。” 惠广点头,“我正有此意。”他拍拍手,几个小沙弥就从灶房抬了个火炉出来,上面放着张网子,炉中的炭火早已烧旺了,朝外飞溅出了几颗火星。 王继勋搓着手朝灶房里面望,“呦,这小娘子看起来真白,倒真是是不输那康芸,你从哪里得来这么个好货色。” 话音刚落,墙外突然有黑烟升腾,紧接着,红光飘起,将远处的天空染得通红。 “什么东西烧得这么旺?”王继勋皱眉问道。 一个小沙弥赶紧走出去,没过一会儿,又急匆匆的回来了,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方丈,王大人,有人在烧纸马,就在......就在那个荒原里面。” 第四十章 树 整个荒原被火光环绕,黑的烟红的光混在一起,壮丽而诡异。 王继勋和惠广并肩而立,看着这似曾相识的景象,思绪又一次被拉到了九年前的那个夜晚:韩府的人大多数是在睡梦中被扎死的,叶刀穿胸而入,在肉中转几个圈,就能将最粗的那几根血管挑断,血流如注,他们甚至来不及睁开眼睛,就已经命赴黄泉。 韩知元是个例外,他是被王继勋唤醒的,几个人押住他,他看着康芸被蹂躏,被毁掉,睚眦欲裂,几近崩溃,却毫无办法。 王继勋将叶刀一点点的捅进他的肚子,带着臭味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韩知元,你事事都要超过我,宅院比我大,女人比我美,你若聪明点,就应该知道自己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现在也就不用如此讶异了,”他扭头看着康芸,“还有这个女人,爷几次三番的劝她,让她跟了我,可是竟如此不知好歹,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两个死在一处的,我会把她带回王府,好好品尝。”他哈哈大笑,从韩知元体内拔出叶刀,刀片带出来的血溅了一脸,他却没有半分犹豫,一次又一次的将刀插进去,翻进翻出,直到韩知元的肚腹变成一滩软泥。 尸体最后全部被拖进花园里面,人数太多,琉璃亭都被塞满了。 王继勋站在尸体中间狂妄的笑,“纸马杀人了,杀人了。” 带来的金箔纸被抛向半空,随着风徐徐落下,在这个清明的夜晚,掩盖掉了一切罪恶和黑暗。 “会是谁?敢在清明烧纸马?”惠广望着远处的黑烟,俊脸覆上了一层不安。 王继勋没说话,回答他的是肚子里长长的一声肠鸣,“兴许是因为韩家的尸体找到了,他的那些远亲在祭奠他吧。”他拍了拍惠广的肩膀,自顾自的朝寺里走,“回去吧,我都快饿死了,”见他不动,又折回来,“怎么了,难道你也怕纸马会从阴间带来什么吗?贤弟,你不会忘了吧,这是你给我出的计策,谣言也是你让人散布出去的,怎么到了现在,反倒自己吓起自己来了。” 惠广还是盯着荒原,一动也不动,火光已经熄了,黑烟还在升腾,将天地交际的地方染成模模糊糊的一团。他心里某个地方动了一下,一股不好的预感冲进脑际,怎么回事?为何心里会这么不安?当年杀人弃尸,两百多号人,他也只是隐隐的感到兴奋,从未像今天这般,心脏扑腾个不停,似乎永远静不下来。 等等,荒原正中好像站着个人,白色的衣裙,袅袅娜娜,那人,似乎正朝天弘寺望过来。 会是谁? 纸马,是她烧掉的吗? 正在沉思,耳畔却传来小沙弥的叫声,“方丈,人不见了......” 惠广心中一惊,转身回到寺里,几个小沙弥正在后院慌乱的转来转去,见他进来,忙走上前,“方丈,那女人不见了,方才她分明在灶房,我们刚将她洗净,一转身的功夫,就不见她的人了。” 听到这话,王继勋也走过来,“人没了?怎么可能?老子刚才还看到她的,她又没有翅膀,还会凭空飞了不成?” 惠广眼睛转了转,一把扯住王继勋的袖子,“大人,你先回去吧,今天的事情一件比一件邪门,我怕,这里面有蹊跷。” 王继勋被他说得先是一愣,旋即扭头就走,刚来到门边,大门却先他一步被打开了,“王大人,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或许,新安府能帮得上忙。” 程牧游从门外走进来,他身后跟着蒋惜惜和一众衙役。 王继勋慌了神,但转念一想,那女人不是不见了吗?他来了又能如何,遂从嘴角扯出一个笑,“程大人,人家烧香拜佛都是赶早,你却晚上来,心不诚,小心不能心愿得偿。” 惠广也赶紧从里面走出来,冲程牧游行了一礼,“程大人,不知来小寺有何贵干?” 程牧游认出惠广的模样:是了,这案件中最重要的一节终于被找到了,这和尚当初就欲将韩家两百多口人的死引到烧纸马上面,原来,他才是王继勋的帮凶。幸亏今天他们一直守在王府外面,见王继勋出来便跟住他,否则,还不能将这一窝的蛇鼠全部揪出来。 程牧游没理他们两个,身子一闪进了内院,眼睛盯住里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细细打量。 “刚才我在门外,听到你们在找人,方丈,寺里可有什么人失踪了吗?” “夜里风大,大人想是听错了,我们一个个都在这里待得好好的,哪有什么人不见了。”王继勋充满挑衅的应对,他身后的菩提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树叶打着旋儿从上面飘下,落在三人的身上。 “是啊,寺里就这几个和尚,现在全在院中,大人,您可能真的是听错了。” 惠广话落,菩提树的动静却更大了,现在是春天,刚刚长出新叶,按说应该结实坚韧,可是,树叶却像纷纷扬扬的雪花,从上面落下,将地面铺成了一片绿茵。 三人同时回头,看到整株菩提树都在微微的颤抖,粗大的树干左摇右晃,虽然幅度不大,却将下面的泥土都翻了上来。 程牧游只顾定睛看着这奇特的景象,却没有注意到,惠广和王继勋早已经面色铁青,几个小沙弥更是跪了下来,对着这株百年古树不住的磕头。 终于,大树停止了晃动,可是,它深埋在土中的树根却一条条的破土而出,将上面的泥土连带着石子全部甩了出去,泥土越甩越多,飞的满院子都是。树底下隐隐出现了一个深坑,黑洞洞的,却隐隐有一些白色的东西夹杂在其中。 程牧游心里猛地一动,抬步就朝那大坑走过去,还未走到坑边,却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幽幽的哭声,像猫叫,又像婴孩的啼哭。 “呜呜......他杀了我,割断了我的脖子,把我埋到了树下面。” 第四十一章 认罪 哭声从洞底飘出来,盘旋在天弘寺的上方。 惠广的脑子里面“轰”的一声:怎么会,她的脖子都被割断了,血流的满地都是,怎么可能还活着。 正想着,坑的边缘已经多了一双手,指甲上涂着鲜红的丹蔻。这双手,他曾无数次握在手心,在手背上细细吻过。 眼前一花,女人已经从坑底爬了出来,她摇摇摆摆的走向惠广,脑袋耷拉在左侧的肩上,怎么都立不起来,手指无力的朝前伸着,她说:“大师,你要了我的身子,这还不够,还要将我挫骨扒皮,放血吃肉吗?” 说完,涂得鲜红的嘴唇冲他一笑,她整个人朝他扑了过来。 惠广朝后退了几步,身子晃了晃,双手朝前胡乱的挥着,“你为什么会在树下面,你怎么知道她们被埋在这里?”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被王继勋捂住了嘴巴,“别胡说,你在乱说什么。” 惠广晃了晃脑袋,这才发现那女人不见了,他的面前,只剩下程牧游审视的面孔,他盯着自己,然后重重的转身,冲衙役们大喊了一声,“挖,看看这树底下到底有什么东西。” 最后一具白骨被挖出来时,菩提树轰然向后面倒去,它承载了太多的怨气和悲伤,也保守了太多的秘密,这么多年来,树根盘绕着白骨,靠吸取骨血为生,现在,它们去了,它也终于无以为继,身子斜斜的朝后仰去,压到了一段墙,落下了满地的叶。 “大人,原来......原来被王继勋吃掉的那些女人,就埋在这里,埋在这菩提树的下面。”蒋惜惜发出无力的惊呼。 冷汗顺着王继勋的脑门层层落下,绿豆小眼左右一转,他突然站直了身子,狠狠的指向惠广,“程大人,尸骨是在他天弘寺被挖出来的,和我有何干系,要是定罪,也是他一人的事情,程大人,请你将这妖僧带走,好好询问吧。” 惠广嗤嗤的冷笑,他看着王继勋,眉目凛凛,精光摄人,“你嫉妒韩知元,便杀了他一家两百多口人,尸体让我帮你装入铁笼投入河心;你贪吃人肉,二十多年来吃掉的女人一百有余,甚至嚣张到在韩家的宅院中炙烤人肉来吃,为怕被人发现罪行,你将所有的骨头埋在天弘寺。我本以为你是心思缜密,现在想起来,竟是自己傻了,你早已谋好了后路,以求在罪行暴露时将我一脚踢开,替你担下所有的罪名。王继勋,你生着一副莽撞愚笨的模样,其实,却是最奸诈的那一个。” 王继勋一蹦老高,绕着惠广打转,“证据呢,证据在哪里?没有证据,你说再多栽赃陷害的话,也都是无用,朝廷自会给我公道,官府自会给我公道。” “你要证据?”惠广斜睨他一眼,“你看看那坑中,还埋着什么东西?” 众人一怔,全向坑中望去,就在这时,惠广迎着风纵身一跃,袈裟被夜风卷起,他也趁势从高墙跳下,就像一只展翅的鹰,隐入到后山的黑暗中。 “追。”程牧游怒喝一声,史飞史今半分也没有犹疑,朝着惠广逃走的方向奔去,可是,他们突然被几道长棍横腰拦住了,天弘寺的和尚站成了几排,每人手里都拎着把长棍,指天、敲地,他们一招一式都整齐划一,棍头带着凛冽的风声,将史家兄弟节节逼退。 蒋惜惜拔出长剑欲冲上前去,可是眼角一低,她看到树坑中似乎有样东西,银光闪闪,亮得像件上等的裘皮袄子。然而,只是那么一个瞬间,那东西动了动,就消失不见了,它似乎钻入了土里,遁地而去了。刚想再看个明白,耳畔却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马蹄声,越来越大,像春雷将至,从远处朝着天弘寺直奔而来。 听到这声音的远不止她一人,和尚们纷纷放下手里的长棍,驻足不动,一双双眼睛警惕的看着寺外的山路。程牧游也回过头,一双漆黑的眼珠子里,被飞驰而来的金光慢慢填满。 纸马,铺天盖地一般,朝着天弘寺飞驰,沙尘飞扬蔽月,马儿发足狂奔,一只只昂首抬足,耳朵高束,若不是额下那一双双没有生气的眼睛,竟要将它们错认成有血有肉的真马。 终于,它们穿过墙面,来到了天弘寺的院中,马蹄哒哒作响,它们身上的金箔亦被风吹的扑扑簌簌,将一个人团团围住,绕在正中心。 “不,这是假的,是假的,纸马杀人,根本是我放出去的谣言,怎么可能,纸马而已,怎么可能杀人?” 王继勋站在圈子的正中央,眼睛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边滴溜回去,可是,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能看到一对对无神的、被画笔描出来的眼睛。 这些纸马的眼睛好像是活的,因为王继勋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彷徨的、笨重的,在纸马绕成的圈子中转来转去,却始终找不到出路。 突然,纸马的眼中同时冒出了几条白色的影子,有人,有人来了,他们就站在马群里,无声的朝他靠了过来。 王继勋听到了自己牙齿打架的的声音,他的腿突然很软,软得快无法支撑这么庞大的身躯了,鬓角和额头早已挂满了冷汗,顺着脖子流遍全身。 肩膀上猛然一沉,有什么东西挂了上去,王继勋从眼角朝后看,却和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对了个正着。 “韩知元”斜睨着他,“河水好冷,我身上的肉都被鱼瓜分干净了,王大人,不若,你下来陪我。” 他话刚说完,就有更多个白色的人影从纸马中走出来,一步一摇的朝王继勋走过去,手臂朝前耷拉着,争先恐后的拉扯着他的衣服。 “下来吧......” “王继勋......” “还我命来......王继勋......还我命来.......” …… “啊。” 不知过了多久,马群中间突然爆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王继勋衣衫凌乱,蜷曲的黑发全部披在背上,他的身上全是蹄印,每一个印子,都是黑色的纸灰。他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脑袋都磕破了:“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我不该为了银子杀人灭口,你们饶了我......饶了我吧。” 第四十二章 息欲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兮,狂风当道。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托兮,流沙千里。魂兮归来,西方不可以止兮,烈日立空。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兮,冰冻百尺。魂兮归来,下方不可以去兮,地狱难安。魂兮归来,上方不可以去兮,天门难开。唯有归来魂兮归来......” 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坐在凌云山最高处的悬崖边上,双脚俏皮的在万丈高崖之上踢来踢去,嘴边哼唱着这样一曲哀婉的歌。 方才在荒原之上,她也是一边哼唱着这首曲子,一边将精卫从河底带来的韩家人的魂魄一一缝在纸马身上。它们已经在河底待得太久,久到记忆已经模糊,浑然不知身在何处。不过,在看到了仇人的身影时,回忆却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不是纸马搭载着他们,而是他们驾驭着纸马,疯狂的朝那个黑暗中的人影奔去。 右斜方的树丛动了几下,紧接着,一个披着袈裟的身影从里面钻出来,光光的脑袋已经被荆棘杂草划破了,不过,却依然没影响到他潇洒的风姿,他一手攀着岩壁,另一手握住一根树杈,稍一用力便翻上悬崖。 刚想歇口气,鼻尖却闻到一阵幽香,熟悉的味道溢满了口鼻,他抬头,看到被树干挡住的一道影子,心里不禁一阵迷蒙,“你......怎么会是你?你不是死了吗?” 那人影笑得前仰后合,头上的珠钗脆脆的响,“大师,你再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她从悬崖上站起,轻盈的从峭壁断岩上走过来,月光,终于照到了她的脸上,惠广一惊:不是她,眼前的这个女子,是在韩府跟在程牧游身后的那个人,但是,她身体上散发的味道,为何同她一模一样。 “你不是她。” 脱口说出这四个字,可是,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女子的声音变了,从方才的脆生生变成了绵延细语,可不就是那个和他在藏书阁纠缠了几日的人。 “大师,我的脸你也不认得了吗?”她伏在他耳边笑,呼出的气息吹到他头上的伤口,很舒服。 惠广茫然的扭过头,发现女子的脸蛋也变了样子,或者说,她一直没有变,只是自己的眼睛蒙了层沙,无法将她辨认出来。 “你......真的是她?” 女子幽幽一笑,胳膊却猛一用力将惠广推到地上,她嫌恶的拍拍手,“她是我,又不是我,不过和尚,你这人虽可恶,但是倒帮了我一个忙,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若要修行至更高境界,需得止贪息欲,这一关,你倒是帮我渡了。” 惠广盯着她的脸,心里反复琢磨这几句佛经中的话,“你是说......她是你的欲,我斩除了你的欲念,让你在修行上更近了一层?”他瞪大眼睛,“你到底是谁?” 女子没理会她,唇畔轻轻流泻出那首招魂曲。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兮,狂风当道。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托兮,流沙千里。魂兮归来,西方不可以止兮,烈日立空。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兮,冰冻百尺......” 声音婉转,却激得惠广浑身一个激灵,“原来,这一切都是你故意布下的局,你利用纸马杀人的传说,在栖凤楼引蛇出洞,让官府介入,重查韩门一案,再编造出那一套酒泉童子的谎言,让桦姑不得不找王继勋求助,顺带帮你找出最重要的证据,”他瞪大眼睛,“运河里的尸骨,也是被你找出来的吧,它们在河底埋了九年,忽然重见天日,这些,全要拜你所赐吧。可是,你的目的真是什么呢?为韩家昭雪?恐怕,远不止这么单纯吧?” 女子又是一笑,“和尚,难得你心有慧根,却偏要助纣为虐,王继勋作恶多端,手上又何止一起血案,”她顿了一下,语气愈加凛冽,“宋明哲一生清廉,是朝廷难得的好官,只因在新安时为难过他,就被王继勋在御前参了一本,全家被枭首弃市。就算此事不提,他还欠我一事,”她森森的笑着,脸色如同鬼魅,“十年前,那场惊动朝纲的风波中,王继勋做了什么,你,应该也知道吧。” 惠广脸色煞白,他已隐隐猜出面前人的身份,只是,他也知道,她之所以如实相告,不过是因为一点:自己命不久矣了,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的杀了他,以你的本事,杀个人恐怕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他叫,声音里全是不甘。 女子一步步朝他逼近,“杀人容易,公道难寻,我要让他死得明白,让他在全天下人的心中都死得明白,他,不能只是死于一宗离奇的血案,而应该在公堂之上,因罪受罚。他犯下的罪行,要永远的被史册记下,百年后,千年后,他的姓名都要牢牢的钉在耻辱柱上,永远不得翻身。” 惠广仰头大笑,“姑娘,你忘记了吧,王继勋罪名再多,宋家的事都不能记在他的头上,归根结底,宋明哲是因为祭奠那个人才死的,下令的人是谁,你不会不知,难道你也能将他的名字刻在耻辱柱上吗?” 说完这句话,惠广突然后悔了,因为女子的嘴角抽动了几下,脸色霎时阴沉下来,她咚咚的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袈裟从头上扯下,“袈裟不错,本应用来除恶扬善,可是,你却用它来对付忠良。” 慢慢的在他面前蹲下,她直视着惠广的眼睛,细长的五指在他的光头上面摸了一把,顺着面颊一直来到下巴,食指一钩,他的脸已经和她近在咫尺,“这么好的皮相,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动手,不过,谁让你有眼无珠,伤了我的猴子,谁敢伤他,我便要谁的命。” 话落,她的指缝间已经蓦地多出几根银针,拳头一转就朝着惠广的脖子扎去。 鲜血四溢,顺着洁白的脖颈落入杂草间,他甚至来不及说出一句话,就没了气息。 晏娘嘴角勾起一抹笑,看也没再看那具尸首一眼,顺着林间的小径翩然登高离去。 第四十三章 斩立决 荒原上面,黑压压的人群围了几圈,他们都是来看砍头的。程牧游到新安只有一年,却要将当地势力最大的官员斩首示众,如此震撼的消息,自然把全城的百姓都吸引过来了,所以即使现在是凌晨时分,人们还是拖家带口的出了家门,如潮水一般涌向这里,生怕错过了这难得一见的“奇观”。 韩宅就立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荒原上的人头攒动和窃窃私语,今夜,它显得平和且宁静,星光沐浴在宅院里,将它头顶压抑了九年的阴云全部扫去。 王继勋跪在人群的正中间,嘴里絮絮叨叨的骂着什么,骂了一会儿,他又突然磕起头来,砸出蓬蓬尘烟。 “纸马,纸马真的回来了......” 他哭一阵笑一阵,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五花大绑,跪在自己曾视如草芥的人群中间。 他已经疯了,是啊,看到自己亲手捏造的谣言化为现实,任凭谁也承受不起。 刽子手在一旁磨刀,刀刃泛着青光,火花四溅。他们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慌忙赶过来,没想到要执行此生最重要的一次行刑。 “哐,哐。”磨刀声阵阵传入耳膜,蒋惜惜看着程牧游,“大人,真的不呈报大理寺,就这样直接砍了他的脑袋?” 程牧游面孔平静,“若是呈报上去,我怕,再没机会除掉他。” 蒋惜惜重重的点头,“没错,即便他已认罪,恐怕拖到最后,朝廷只会以种种借口将他随军流放,那就太便宜这畜生了。” 刀,终于磨利了,刽子手已经开始喝酒,喝了三口,将最后一口酒喷在刀刃上。 “大人,时辰到了。”蒋惜惜轻声提醒。 程牧游拔出火签令,冲王继勋怒喝一声:“王继勋,你可知罪。” 王继勋看着火签令砸到自己面前,上面明黄色的一个“斩”字,这才如梦方醒,他突然抬起头,猪鬃似的卷毛左右晃动,“我......我是当今皇后的弟弟,亲弟弟,就算有罪,你也不能杀我。” 程牧游看着他,一双星目慢慢眯了起来,“依大宋律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继勋,死到临头,你却还不悔改,只能以你的鲜血来祭奠这些被你残害的亡灵了。” 他向旁边看了一眼,蒋惜惜站直了身子,声如洪钟的吼出两个字,“行刑。” 本来还人声鼎沸的人们突然寂静无声,每个人的心都被这两个字震撼了,血债血偿、沉冤昭雪,这样戏剧性的事情正在他们眼前上演,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它带来的那份激动人心的力量。 刽子手的刀已经举到最高处,月光从刀锋流泻而过,将趴在地上的王继勋吓得一丝响动都发不出来,地上印出一滩明晃晃的黑,他尿了,这个手上沾染着无数鲜血的恶魔,在面临死亡的时候,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程大人,刀下留人。”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人一马正从不远处奔驰而来,声音透过暗夜中的薄雾直穿过来。 “大人,是监斩官,朝廷派下来了的。”蒋惜惜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身影,声音都僵了。 “我怎么没看到。” “什么?” 蒋惜惜忽然回过神来,于是又冲刽子手大喊一声,“行刑。” 王继勋扭过头,凶恶的小眼睛盯着上面那个拿刀的身影,形势剧变,他的声音也发出来了,“朝廷来救我了,我姐姐来救我了,你敢杀我,几个脑袋也不够还的。” 刽子手左看右看,不知该听谁的,握着刀的手在半空晃晃悠悠,却始终没有放下。 “程大人,请你刀下留人。” 监斩官已经到了人群外面,他跳下马,挤过故意压得密密实实的人群朝里面走进来。 程牧游不看他,仿佛他是个渺小的蝼蚁,根本进入不了他的眼睛,他看着那柄刀,那柄在月亮下徐徐生辉的长刀,身体所有的血液都集中在那刀尖之上。 “王继勋,斩立决。” 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这几个字。 “救命,救命,”王继勋像一只虫子似的朝前蠕动,将身子一点点的朝人群里挤过来的那个身影靠过去。 刽子手的刀动了几下,终是没有落下,他已经看到了监斩官,那人手里握着的是个黄色的卷轴,黄色,皇家的颜色,只有圣旨,才能用这个明艳、高贵的色彩。 “救我......” 王继勋看到监斩官走出人群,拼命的朝他挪过去,可是,他的后颈突然感到一阵风,风过之后,一片铺天盖地的温热盖上了他的眼睛、嘴唇。 那颗长着黑色卷毛的脑袋在地上滚了几圈,终于不动了,两只眼睛还没有阖上,惊恐的盯着立在一旁的监斩官和他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 蒋惜惜的手还握在刽子手的手腕上,随着他手臂的抖动一起颤个不停,终于,长刀再也受不住这样大幅度的摆动,“咣当”一声落到地上,刀面上的血溅的两人满脚都是。 突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第一声不知道是谁发出来的,但是它却像会传染似的,一个一个,一群一群,一排一排,不一会儿,所有的人都在高声欢呼,人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叫的是什么,或许,说什么叫什么本已不重要,大家只想把心中那满的要溢出的喜悦发泄出来,告诉身边的每一个人。 不远处的凌云山上,一个孤寂的身影独立在山头,望着荒原上这片欢欣鼓舞的沸腾景象,她笑了,眼角有些湿润,却仍是无泪:王继勋,你欠他的,今天终于还了。 裙摆被山风吹得哗哗作响,她猛一回头,穿过寂寂芳草朝山下走去。 *** “就今晚吧,他的人现在都不在汴梁,是个最好的时机。” “程德玄准备的如何了?” “药都配好了,绝不会被他发现。姐夫,你不要再心软了,机遇难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我也找人算过了,十月十九,是个好日子,谋事必能成。” “好。” 第四十四章 赐婚(本卷完) 清晨,万籁俱寂,地平线泛起的一丝鱼肚白,小心翼翼地浸润着远处浅蓝色的天幕。 “大人,大人。” 新安府的宁静被急促的呼喊声打破了,蒋惜惜正端着铜盆候在程牧游的卧房外,见那小厮一路喊着冲进来,忙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叫什么叫,大人这么多日都没好好休息过,你不要把他嚷醒了。” 可她话音还未落,窗内就传出程牧游睡意未消的声音,“什么事?” 蒋惜惜无奈的摇摇头,瞪了那小厮一眼,“说吧,一大早的,跟见了鬼似的,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的。” 那小厮擦擦跑出的一头热汗,“大人,小的虽然没见鬼,但是,也和见鬼差不多了。今早小的去集上买菜,没想,听到了一个消息,您猜怎么着,栖凤楼死掉的那几个人,昨天晚上全回来了。” 卧房的门被从里推开了,程牧游穿着中衣站在门中央,两道长眉蹙成一团,“你说什么?谁回来了?” 小厮咽了口唾沫,“就是那几个嘛,小简、花姑姑和那个什么清尘姑娘,听集上的人说,他们昨晚回到了栖凤楼,把看门的人吓了一跳,以为是怨鬼回魂,可是到了最后才搞明白,他们不是鬼,是人,活生生的人。据这三个人说,这几日,他们一直被困在一个山洞里,里面吃喝都有,就是洞口被一块大石堵上,怎么都推不开,不过,昨晚上,大石突然松动了,他们这才逃了出来。” “他们可看到是何人推开了石头吗?” “小的专门打听了,可是,当时山里黑得和什么似的,再加上害怕,这三人连滚带爬的就跑下山来了,没摔到悬崖下面已是万幸,更别提观察有没有人了。” “怎么可能?案发现场我去过,血流的那么多,人怎么还有活路?”蒋惜惜疑道。 “怎么不可能,那些血难道就一定是他们的血吗?”程牧游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他垂下眼睛,静静的盯着面前的地板,像是想将它看穿一般。 “大人,我不太明白。”蒋惜惜在一旁轻声说道。 “我们从一开始就被人算计了......” “什么?是什么人敢算计官府?” 程牧游久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带着几分自嘲和释然,他将目光投向院墙的另一边,“被人利用也好,被牵着鼻子走也罢,总之,现在结局是好的,我们又何必计较呢。” 晏娘在做饭,玉竹百合炖鹌鹑,一锅汤已经熬了三个时辰,肉酥烂,汤底白得像牛奶,正正到了要出锅的时候。 右耳蹲在旁边眼巴巴的瞅着,爪子刚要摸上汤勺,却被晏娘在手背上重重的打了一下,“这就忘了疼了?五脏六腑都有伤,再灌一碗热汤下去,是嫌自己活得长吗?”说着,她盛了一碗汤,端到院里的石桌上面,轻轻的吹着上面的白气。 右耳冲她笑,一笑,便牵扯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起来,“姑娘,若你再晚几个时辰发现那本佛经,我恐怕就真的要魂飞魄散了。” “那臭和尚的袈裟虽然厉害,但却没有料到你这猴子的魂魄是佛祖身前的荷花化成的,能附在佛经之上,只要肉身不腐,便有回魂的机会。而且,还顺带帮我找到了他们埋尸的地方。”说完,她将那碗汤放到右耳面前,“小口喝,汤里面加了养魂参,你现在三魂七魄尚未完全归位,它能助你定心静气。” 右耳轻抿了一口汤,龇着牙重重的摇头,“姑娘,你放了多少盐巴?怕不是想咸死我。” “良药苦口,你身为灵猴,为何总戒不了口腹之欲。”晏娘脸上讪讪的,站起来走到一旁。 右耳白她一眼,刚想说手艺差就是手艺差,还偏要找借口,可是一抬头,却看到她走到柴房旁边,若有所思的朝里面看。 “那康芸的魂魄一直躲在这里,想必就是因为这儿和新安府一墙之隔,她希望有一天,韩家一案可以沉冤得雪,那些沉入河底的亡灵亦可以安息。” “可是这案子都过去了九年,这么多年,难道没有一任县令听的到她的哭诉吗?” “听不到和不愿听本就是两码事,程牧游不一样是肉胎凡身,却将康芸的事情放在心上。” 右耳放下汤勺,绕到她身前,“姑娘,听你的语气,似是对那程牧游改观了不少?” 晏娘嘴角一提,“改观?我倒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他了。”说完,她转身朝院门走去,“你好好养伤,我出去一趟。” “你要去哪里?”右耳追出门去,可是巷子里空荡荡的,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他摇着头笑,“食戒了,现在色也戒了,这身子骨果然是越来越轻量了。” 春雨刚止,大地青绿一色,晏娘站在没有边际的草原上,双目紧闭,单手执一只冲夭铃,冲着天空摇了三下。 天际飘来一朵乌云,很快,它散漫开来,如灰色的棉絮,遮住了天空每一片碧蓝。冷风横扫而过,雪花大朵大朵落下,不出半个时辰,就将草原整个遮住,目及之处,白茫茫的一片,将世间所有的灰尘洗濯的一点不剩。 “宋大人,现如今,我还不能为你们宋家老小立一块石碑,只能,以一场大雪为你们送行。”雪花扑簌簌的落下,将她盖成了一个雪人,她却不为所动,目光穿过乌云寻找后面的阳光:潜遁幽岩,沉冤莫雪,你放心,终有一天,我会为你找回公道。 程牧游又在写字,这次,满张白纸上面,都只有一个名字:宋明哲。 十年前,他是新安县令,十年后,他因被人参了一本,而被全家治罪,这两件事,难道真的没有关联吗? 正在凝神思索,院外突然传来焦急的呼喊声,“大人,圣旨到了。” 圣旨?程牧游一愣,赶紧从书房走出来,迎着那个渐行渐近的身影,双膝跪地,头轻轻埋在两臂之间。 “奉吾承命:兹闻新安府捕快蒋惜惜温良敦厚、品貌出众,特将汝许配于门下侍郎于芳之子于国彦,择良辰完婚,钦此。” 第一章 出逃 几点稀疏的星光打在霁虹绣庄的大门上,蒋惜惜背着包袱站在门前,犹豫了再三,终于还是轻轻的用指节在上面叩了三下。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她本以为来人会是右耳,没想,晏娘的身影出现在两扇大门中间,她衣着整齐,似乎早知道自己要来。 蒋惜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垂首咬了下嘴唇,“晏姑娘,我是来和你道别的,今晚,我就要离开新安了,下次再见不知是何夕了。” 晏娘左右看了看,才将她拉进门,寒星似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为了逃避赐婚,你下定决心要一走了之?” 蒋惜惜倔强的昂着脖子,不让眼中的泪水流出来,“什么都瞒不过姑娘,不过,那于国彦生下来脑子便不正常,而且性情残暴,据说生生虐死了前后两任夫人,我怎能心甘情愿的嫁给他,不,就算他是个正常人,可与我素未谋面,连话都没说过一句,让我这样嫁给他也是心有不甘的。所以如今,逃跑是我唯一的生路,姑娘,这事我只告诉你一人,你可千万要替我守住秘密。” “你今晚过来,只是为了告诉我你的计划?” 蒋惜惜擦干眼泪,后退了两步,突然双膝跪地朝晏娘重重的拜了几拜,“晏姑娘,我很小的时候亲人就在战乱中丧生了,程大人救我于危难,将我养育成人,他对我亦兄亦父,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牵挂。我知姑娘满腹侠义,所以在这儿恳请你,若有天新安府有难,希望姑娘能顾及你我之间的一点私情,不吝对他施以援手,惜惜定会永生铭记姑娘的恩情。”说完,她将头重重的埋下去,久久不愿起身。 晏娘弯腰将她搀扶起来,她脸上那抹常抿着的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人不曾见过的凝重,“蒋姑娘,你,为什么认为程大人会需要我的帮助呢?” “大人上有双亲哥嫂,下有幼子绕膝,可是,”她缓缓抬头,看着刚从乌云中探出脑袋的月亮,“我总觉得,他很孤单。” “孤单?” “他的心和别人都不一样,他忧国恤民,常怕公道不存,可是晏姑娘,在这样的官场中,若一心追求公道,何其难。每每看他为国事民生忧思,我都会痛恨自己的没用,明明在他身边,却帮不上忙。可是现在,我连陪在他左右都不可能了,”她望向晏娘,泪水未干的眼睛突然燃起了希望,“可是姑娘你不一样,你足智多谋,帮助大人解决了那么多的疑难杂案,若你愿意帮他,我走也走的安心了。” “真的信我?”晏娘直视她,两颗乌黑的眼珠子流光溢彩。 蒋惜惜冲过去牵她的手,“我当然信你,晏姑娘,你同意了是不是?”她看着晏娘,满心满眼都是期盼。 晏娘还没来得及回答,院门突然被推开了,蒋惜惜唬了一跳,手中的长剑已经拔出一半,可是在看到那个清隽的身影后,又将它插了回去,“大人?” “走吧,马车已经在后门等着了。”他走上前,扯过蒋惜惜的包袱。 蒋惜惜一把拉住包袱,两人就像拔河似的,一左一右,将一个小小的包裹悬在中间。 “我自己走就可以了,不然,会连累到大人的。” “城门有朝廷的人把守,你怎么出去?” “我自有我的方法,不劳大人费心了。” “蒋惜惜,现如今,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四目相对,程牧游双眼慑出骇人的光,突然,那光消失了,他一把将包袱拽过来,声音也变得绵柔,“你藏在马车里,我本就要回汴梁祭祖,他们不会起疑。” 蒋惜惜还是不动,双脚如长在地上一般。 晏娘轻轻走上前,“蒋姑娘,你尽管和程大人一起走,这里有我,你放心,你逃婚的事情绝不会连累到新安府。” “晏姑娘......” “你方才还说信我,怎么现在就改变心意了?” 蒋惜惜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终于点头答应,刚要随程牧游离开,手里却被塞上了一个香包。 “外面风雨不调,这东西你拿着防身。” 手指沾染上晏娘的温度,蒋惜惜几欲滴下泪来,她擦了擦眼睛,双手抱拳,“姑娘,惜惜就此别过了,若是有缘,纵使天高路远,你我也能再见。” 两人的背影被夜色隐去,右耳从屋里出来,走到晏娘旁边,“姑娘,王继勋被砍头,朝廷为何将怒气撒到一个小小的捕快身上。” 晏娘冷哼一声,“新安府将王继勋枭首弃市,全国百姓无人不知,一时间民心振奋,据说,连汴梁的大街小巷都点燃鞭炮庆祝,那皇帝老儿又怎会不知。为迎合民意、收复民心,他当然不能在明面上拿新安府开刀,反而对程牧游赏赐颇丰,但是暗地里,却又咽不下这口气,程牧游当着监斩官的面杀了他的妻弟,他怎能心平气顺的接受这个结果,所以,就用了历代帝王都喜欢使的招数,赐婚。” “为难不了男人,就为难他最珍惜的女人,这些皇帝也够阴的。”右耳忿忿道。 晏娘叹了口气,目光穿过深邃的长夜,“我料到他不会善罢甘休,但是没想到,这一劫竟然应到了蒋姑娘身上,她只有十六岁,实在不应该承受如此深重的苦难。” “十六岁,太年轻了,还没我一根毛的年纪大。”右耳砸吧着嘴巴,拔下一根银毛扔到半空,看着它悠悠落下,“可是命数难料,她命该如此,姑娘,你就不要再自责了。” “命?”晏娘扭头朝屋里走,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我从不信这个玩意儿,即使有,我也要去会它一会,看看谁拼的过谁。” *** 马车从新安城穿街而过,马蹄声清脆响亮,打破了长夜的寂静。蒋惜惜轻轻掀开帘子,看着外面熟悉的街景,眼泪终于扑簌簌的落下,掉在怀里迅儿的脸上。 车子在前面转了个弯,窗外映出一抹朱红,泪眼朦胧中,蒋惜惜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坐在路边,怀里抱着一张薄薄的人皮,正在轻轻的哼着首听不出调的曲子。 第二章 山庙 蒋惜惜猛地坐直了身子,手指紧紧抠着窗户:是秦应宝,他抱着谢小玉的人皮,坐在街边轻轻的唱着什么,柳絮纷飞,从半空打着旋儿落下,覆在他的头上、脸上,他却毫不在意,只将那人皮紧紧搂住,仿佛抱住了整个天下。 马车飞驰过去,直到他的身影看不见了,蒋惜惜才身子一软,瘫在马车里,她笑:以前我还同情你,现在看来,我们两个倒没什么分别,一个和所爱之人阴阳两隔,一个为了逃避赐婚而浪迹天涯,也算是同命相连了。 黑洞洞的城门就在前面,蒋惜惜忙放下帘子,程牧游下车和把守城门的士兵们交涉了几句,车子便继续前行,一路朝着西南方驶去。天光微亮的时候,马车停下了,蒋惜惜抱着迅儿下车,恋恋不舍的在他的脸蛋上亲了又亲,“迅儿,你要听爹爹的话,好好读书,长大了报效国家,像爹爹一样,做国之栋梁。” “姐姐,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陪着迅儿了?”迅儿嘟着嘴哽咽,泪水沾满了脸颊。 “我......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不过,姐姐保证,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想着迅儿,念着迅儿,永远将你装在心里。” 两人抱着哭成一团,程牧游等他们哭够了,这才走上来,他看着蒋惜惜,将一封信交给她,语气中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淡定,“你一直朝西南方走,骑马走上半月,就会到达蜀地,到了那里后,你去寻找一个叫做淡水镇的地方,将这封信交给一户姓樊的人家,他们见了信,自会收留你。蜀地出美食,景致也好,你就在那里游山玩水,吃喝享乐,半年之后,我去接你回来。” 蒋惜惜捏着信的手抖了两下,“接......接我回来?我还能回来?” 程牧游嘴角微微翘起,“我研究了那于芳几日,发现他满身污点,要想抓住他的错处,一点都不难......” “大人,你不能为了我去冒险。” “就算不是为了你,这个人也留不得了,”程牧游两手按住她的肩膀,轻轻一笑,“你不用担心,伤敌一千,也不一定就会自损八百,于芳的事就交给我吧,你安心在蜀地等着便是。” 蒋惜惜咬着下唇,轻轻的点点头,她跳上马,又一次看了程牧游和迅儿一眼,这才朝马屁股上一拍,朝着西南方绝尘而去。 迅儿拉着程牧游的手,“爹爹,惜惜姐姐不久就会回来,对吗?” “一定。” *** 风雨兼程十几天,蒋惜惜终于来到蜀地,这里气候湿润,温度也比北边高上不少,亮得发白的太阳挂在正空,将知了都赶了出来,趴在枝头拼命的舒展压抑已久的歌喉。 蒋惜惜闷热难耐,她从马上跳下来,手做成凉棚朝前望。前方,是一片绿油油的茶园,春天,茶树脱下了暗绿色的衣裳,露出娇嫩的新芽,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片碧海,煞是喜人。 “应该就是这里了。”她心里暗自嘀咕,刚才找人问路,那人说淡水镇的镇民产茶养蚕,若是看到了茶园,那镇子也就不远了。 蒋惜惜心里一喜,随后又多了几分忐忑:也不知那樊庆峰到底是什么人,和程大人的关系究竟怎样,愿不愿意收留她这个逃避朝廷赐婚的“旅客”,若是他有所顾忌,拒绝了她,那今后可要怎么谋得一番生路呢? 正想着,身后的马儿突然不耐烦的撂起了蹄子,蒋惜惜回头去抚摩它的鬃毛,却发现背后的天色不知何时变暗了,乌云大朵大朵的从远处赶来,不一会儿就染黑了天穹,冷风也从阴云的缝隙中漏下,瞬间就将她被汗浸透的衣服吹干了。 蒋惜惜打了个哆嗦,心说这里的天气果然与北边不同,说变就变,刚才还艳阳高照,还没走几步,就已经风雨欲来了。 正想着,雨水已经大滴大滴的砸落到身上,她忙从包袱里取出斗笠戴在头上,纵身上马,靴子在马屁股上一踢,朝着茶园的方向跑去。可是,她低估了这里和茶园的距离,它看似就在不远处,实则却和她隔着一座山,只因那茶园太大了,漫山遍野无穷无尽,所以造成了视觉上的错觉,其实从山脚下绕过去,还要差不多一个时辰的时间。 在雨中奔驰了一刻钟光景,她才终于来到了山脚下,只是,被雨水侵扰的焦躁不安的马儿却越走越慢,山路泥泞,它走几步就滑一下,在小心翼翼的踱了几十尺之后,它终于不再满足于蒋惜惜的安抚,四蹄站住,一动不动,不愿再朝前挪上半步。 蒋惜惜掏出一把干粮放到它嘴边,它吃了,满意的喷出两道白气,脚下却仍是不动,甩甩鬃毛上的水珠子,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树荫下的一方安稳。 蒋惜惜长叹一声,“算了,我知道连日奔波,你也累了,我们找处地方歇脚,等雨过天晴了再上路吧。” 说完,她踮着脚朝前看,希望能找到一处荫庇之地,没想,还真让她找到了,树丛里隐约现出一道红墙,墙里面有三个灰色的尖尖的屋顶,俨然是一座山庙。 蒋惜惜兴奋的照马背上猛拍一下,“懒虫,走吧,前面有座小庙,我们进去歇歇脚,说不定还能给你讨碗水喝。” 马儿像听懂了似的,不再耍脾气了,被她牵着慢悠悠的朝山上走去,顺着山路没爬几步,他们就到了小庙门口。 门开着,一眼望去,只见三间大殿,一主两副,旁边的两座关着门,中间那座门敞着,里面立着一座雕塑,上半身隐在阴影中,看不清,从下半身青色的衣服和鞋履可以看出是一个男子。 虽不知道这庙里供奉的是何许人也,蒋惜惜还是在门前弯腰行礼,“得罪仙家了,从贵宝地路过,突遇急雨,想借一角屋檐避雨,还望不要见怪。” 说完,她便牵着马儿走进庙内,走到大殿前面,这才将那雕塑的样子完全看清楚。 第三章 鼠 雕像是一个披着青袍的男子,长须长眉,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左手拿着一捧花,花是真花,一看就是刚被采摘下来的,花瓣娇嫩舒展,上面还带着几颗晶莹的露珠。右手抱着一团丝线,这团线就是木头刻的了,不过一定出自能工巧匠之手,每根线都纤细立体,竟也像是真的一般。 雕像前面没有牌位,蒋惜惜也无从得知这男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她跪在蒲团上面拜了三拜,喃喃自语道,“我虽不知道你的名号,但是你愿意为我提供一个避雨之所,一定是个好神仙,蒋惜惜在这里谢过了。” 说完,她便走到外面靠门坐在,抬头望向屋檐下面的一串串水帘。 雨声淅淅沥沥,不知不觉中,蒋惜惜睡着了,梦中刀光剑影,火光冲天,她又回到了童年生活的那座山上,踏着满地的尸体在山林间飞奔。前面陡然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背影,她笑了,喜悦浸透了每一个细胞,拼命的朝前伸着手,她喊着:“大人,大人,我在这里。” 程牧游回过头,温润如玉的脸上宁静平和,他冲她伸出一只手,“惜惜,过来。” 可是,脚面上猛地一疼,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了她的皮肤,蒋惜惜倒抽一口凉气,朝下面望去:那些死尸活了过来,他们长着长长的尖锐的指甲,用力的拽住她的脚腕,不让她上前一步。 耳畔传来马儿的嘶鸣,蒋惜惜一个抖擞,从梦中惊醒,她揉了揉眼睛:奇怪,院子里怎么多了这么多石头,黑灰色的,圆圆的,数量有百余,遍布在庙宇的各个角落。 “嘶......” 马儿的叫声引起了她的注意,这声音不对劲,又尖又高,充满了恐惧,蒋惜惜望向拴在廊柱上的马,发现它四蹄在地面上剁来剁去,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几个灰不溜秋的小东西正在它的四蹄中间来回窜动,有两个还顺着马蹄爬到马背上,它们露出又白又尖的牙齿,猛地朝马背咬过去。 马儿又发出一声嘶鸣,它突然挣脱了缰绳的束缚,朝着院外飞奔过去,不一会儿功夫,健硕的身子就消失在茫茫雨雾中。 还没来得及追出去,蒋惜惜的脚面又是一疼,她低下头,发现靴子已经被咬开了一条缝,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正将头钻进那道缝里面,用尖锐的牙齿咬开她细嫩的皮肉。 到了现在,她才总算从梦境中挣扎出来,也彻底搞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的鞋面上,趴着一只老鼠,不光如此,那些散布在庙宇中的石头,也都是老鼠,一百多只,除却冲锋陷阵的这一只,其它都蹲伏在角落里,虎视眈眈的注视着她。 她,是它们的猎物吗? 蒋惜惜不知道,因为她已经利落的拔剑出鞘,一刀斩断了那只正在舔舐自己鲜血的小崽子。 老鼠的身体段为两截,向两个方向迸开,不过,它细长的尾巴还在上下摇摆,像是不甘心就此身首异处。 蒋惜惜握着剑的手不住的抖动,或者这么说,她全身都抖个不停,包括那些直直竖起的汗毛,她倒不是怕,比这更血腥吓人的场面她不是没见过,但是,看到这密密麻麻的老鼠,另一种感觉猛然涌上心头。 恶心。 没错,女人好像对老鼠有种天生的厌恶,这种生活在黑暗中的东西,个头不大,却贪婪残忍,比如现在,面对比自己个头大这么多的人,竟然有了偷袭的念头。 剑被高高扬起,她心里突然升腾起强烈的杀念,是的,面对这样的东西,似乎只有将它们全部斩除,才能将心里那接近反胃的恶心压制下去。 然而,就在她冲出屋檐的那一刻,院中的老鼠却突然站直了身子,两脚着地,尖尖的小耳朵朝西边转了几下,然后,它们同时放平身体,朝着庙宇中冲过来。灰色的背毛被雨水冲刷得黑亮,看得她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蒋惜惜如临大敌,她看着这片汹涌的灰色的“潮水”朝自己涌来,已经做好了和它们拼个你死我活的准备。 “唧唧......唧唧......” 老鼠们争先恐后的窜上台阶,跑到蒋惜惜面前,然而,就在她的长剑即将落下时,它们却转了个弯,贴着她的脚面直奔过去,跃过门槛,钻进大殿中,顺着供奉着雕像的桌腿爬到桌面,然后扑到雕像木制的底座上面,用比小刀还尖锐的牙齿,拼命的啃食。 雕像?它们的目标是雕像? 蒋惜惜迷茫的看着眼前的景象,拿剑的手软软的耷拉下来。可是,下一个瞬间,她已经飞身上了桌子,挥舞着长剑朝雕像砍过去。小时习剑,父亲总让她以树上的坚果为目标,剑过之处,若坚果恰恰从中间被分开,便会受到父亲的赞赏。 对比坚果,这些老鼠可就大的多了,蒋惜惜的长剑在雕塑身上上下飞舞,将那些老鼠全部腰斩,灰黑色的身子“啪啪”的掉落在桌面上,溅起一片片血花。 终于,雕像上面只剩下一只老鼠了,它趴在最顶端,乌溜乌溜的小眼睛慌乱的望着下面断成两截的同类的尸身。 蒋惜惜冷笑一声,长剑朝它直飞过去。 “噗”。 它的肚子被扎穿了,身子被剑带的飞出去,直直的钉在雕像后面的一道木门上。 “原来这里竟有一道暗门。”蒋惜惜走过去,刚要将剑拔下来,木门却“吱扭”一声,被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身穿粉紫色裙子的年轻姑娘从里面闪了出来,她的动作有几分慌乱,差点撞到了木门上那只锋利的宝剑,待看清楚剑锋上那只被扎得血肉模糊的老鼠时,她吓得抱头蹲在地上,嘴里连叫了几声老娘。 蒋惜惜忙将宝剑从木门上拔掉,嫌恶的甩掉那只老鼠后,她将那姑娘搀扶起来,刚要将实情相告,却发现门缝里闪过一个人影,虽然只是一眼,她还是将那人看清楚了,那是个男人,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 第四章 蚕神 只扫了一眼,蒋惜惜就赶紧将头低下,脸上浮起两朵红云,好在那姑娘抓着门环慢慢将门关上了,她看着满桌满地被分尸的老鼠,惊魂未定的抚着自己的胸口,“天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些该死的耗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说完,她又瞄了蒋惜惜手中那把沾满了鲜血的长剑一眼,“它们都是被你杀掉的?刚才那些动静都是你搞出来的?” 蒋惜惜这才注意到她明黄色的抹胸还没穿好,露出洁白的一截胸脯,于是手轻轻指了指,提醒她注意。 那姑娘瞟了她一眼,嘴巴中不屑的嘁了一声,转过身子将衣服整理好,这才又转回头,“我的问题你还没答呢,这些耗子都是你干掉的?” “是。”她如实简短的作答。 “它们都是从哪儿来的?”她砸吧着嘴,踮着脚小心翼翼的从老鼠残缺不全的尸体上踏过去,生怕自己的鞋子粘上恶臭的血迹。 “它们突然就出现在庙中,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 那姑娘站住,缓缓的回头,手指在蒋惜惜肩膀上一戳,“那你呢,你又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她出言很不客气,蒋惜惜自是恼怒,她冷冷的盯着那张俊脸儿,一个字都不愿再答。 那姑娘噗嗤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呦,生气了,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说完,她弯身作了个揖,“姑娘,请问您是从何处来此地的呀,到我们这里又有何贵干呢?” 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轻佻,不过,蒋惜惜人生地不熟,不愿与她再有争执,况且,她现在的目的是找人,听那姑娘的语气,她应该是本地人无疑了,倒是正好可以问问她认不认识樊庆峰。 蒋惜惜清清嗓子,“我是来淡水镇投奔朋友的,他叫樊庆峰,不知姑娘可否认得。” “樊庆峰?”那姑娘终于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蒋惜惜来,看了一会儿,她抖着双肩一笑,“认得,不过,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听到这句话,蒋惜惜血都凉了,她瞪大眼睛,“你说可是真的?樊庆峰真的死了?” “真,比真金还真,他是我老爹,我前几日刚去给他上过坟,你说我的话真不真。”说完,她漫不经心的玩弄着鬓角的一缕头发,接着问道,“你怎么会认得我爹呢,以你的年龄,出生时他都死了几年了,难道是托梦认识的?” 还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提到自己的亲爹都敢开玩笑,蒋惜惜摇头叹气,“认得你爹的人不是我,是我的......兄长。” “你兄长?那是谁?” 蒋惜惜赶紧将程牧游的信从衣襟里面掏出来,心说还好还好,包袱虽然不知被马儿带到了何处,这封信至少没乱丢。她将信递过去,“我兄长说,你爹看了这封信,自然会收留我一段日子,所以我才千里迢迢的过来。” “你犯了事?难道是什么朝廷钦犯?”斜着眼睛打量了蒋惜惜几下,她耸耸肩膀,“也不像啊,半大的小姑娘,就是想劫法场也没那个本事。”说完,她扭过头,将信纸摊开,逐行逐句的读了起来。 看完之后,脸皮上的那抹轻佻不见了,歪着脑袋在蒋惜惜脸上打量了一会儿,她慢条斯理的将信纸重新叠好,腰身一扭就朝殿外走去,“跟我走吧。” “走?去哪?”蒋惜惜忙跟在身后问道。 那女子扭头看她,“你不是来投靠我家的吗,不跟我回家还能去哪儿。” 淡水镇是个依山傍水的小镇子,镇子地貌狭长,就像一条水蛇镶嵌在南舟河与青仑山之间。镇上的人只从事两样工事,养蚕和种茶,蒋惜惜看到的满山遍野的茶园便是淡水镇居民的产业。 走在前面带路的这位姑娘名叫樊晴,是樊庆峰的女儿,她还有一个妹妹,叫樊荫,两人是双生姊妹,樊庆峰去世后,他的夫人靠着几亩茶园,将两姊妹抚养成人,日子过得着实不易。 这些都是樊晴告诉她的,听她说完,蒋惜惜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钱袋,还好,大人给了她不少银子,自己至少不用白吃白住,樊晴也注意到了她的这个动作,说话间也对她客气了不少。 两人一前一后的在水汽蒸腾的街上走,蒋惜惜看到不少人家都敞开着门,将一张张草席拿到门口,草席上盖着白布,布上面铺满了桑叶,绿油油、脆嫩嫩,放眼望去,如一片片绿茵。 “晒这些桑是为了喂蚕吗?”她问樊晴。 “可不,这里几乎家家户户养蚕,那小东西爱干净,叶子不洗不晒,它们准得生病,伺候它们啊简直比伺候人还难。”樊晴冷哼一声。 “不过,这是传统,镇民们应该已经习惯了吧。” 樊晴耸耸肩膀,“那倒也是,淡水镇养蚕的历史估计有几百年了。刚才你避雨的那座庙,知道叫什么吗?它是蚕神庙。” “蚕神庙?” “相传蚕神偶经蜀地,发现万物凋败,民众衣不附体,于是他便在这里逗留了几日,教蜀地的百姓们养蚕种茶,并将蚕茧和茶种送给他们,自此之后,蜀地才变成了一块富庶之地。” “所以这里的人才建了那座蚕神庙,用来纪念蚕神?真的假的?” 樊晴点了点蒋惜惜的额头,“脑瓜不正常吗?这种问题也问的出来?当然是假的了,这里种地的少,养蚕种茶的多,不过是因为气候地形更适宜而已,和神仙又有什么关系。” 蒋惜惜讪讪的笑,心里却暗自嘀咕:你没见过鬼神,不代表世间没有鬼神,还说我半大小孩,我看你才是稚子无知。 正想着,脚面上突然一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跳到她的鞋子上,然后又一使劲,窜到了墙边,顺着墙角慢悠悠的朝前走去。 蒋惜惜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一只白猫,它体态轻盈,身姿矫健,踱着猫步在街角拐了个弯,不见了。 第五章 安身 见状,樊晴搓着胳膊朝蒋惜惜身边靠了靠,“好恶心,你是不是也被吓到了。” 蒋惜惜皱着眉毛,她不是被猫吓着了,而是那猫跃到她脚面时牵扯到了被老鼠咬破的伤口,她蹲下身,看到伤口里又有血水渗出,不禁龇着呀吸了口凉气。 “脚怎么了?” “方才在庙里被老鼠咬了一口,不妨事。” 樊晴看起来比她紧张多了,她过来搀住蒋惜惜,“你怎么不早说,被耗子咬了可大可小,不及时处理会出大乱子。” 蒋惜惜刚想多问,却见樊晴朝前面一个一模一样的身影挥手,“樊荫,快过来,帮我把她搀回家。” *** 蒋惜惜坐在床榻上,伤口里的脓血已经被挤出来了,樊夫人拿过来一只小小的白玉瓶,从里面剜出来一小块淡黄色的药膏,小心翼翼的抹在伤口上面,药的腥苦味钻进蒋惜惜的鼻子里,令她想到了一个人,不禁感到一阵久违的心安。 樊夫人抬头看着围在一旁的女儿们,“没事了,只是一点外伤,上过药,休息两日便能好,”见她们还蹙着眉,于是又加上一句,“那病灭了十几年,早断了根了,你们不用这般担心。” “病?什么病?”蒋惜惜疑道。 樊夫人温柔的在她肩膀上拍了拍,“你兄长没告诉你吗?就是因为那场疫病,我家老爷才和他认识的。” 蒋惜惜茫然摇头,刚想再问,樊夫人却将枕头拿开,让她躺在床榻上,“此事说来话长,你赶了这么久的路,先好好歇息,反正你要在我们这里长住,以后我再慢慢说与你听。” 蒋惜惜感激的看着她,不过,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翻身起来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两锭银子,“夫人,这段时间要在你这里打扰了,我什么活都不会做,这些银钱就当我宿食宿的费用吧。” 樊夫人面色一滞,将那银子推回去,“我若收了这银子,百年后和老爷相会,都不知该如何向他交代,快,收起来。” 樊荫在一旁劝她,“姑娘,你这样就是为难我娘了,你来这里,我们不过是添双筷子,能多费几个钱,快收回去吧。” “嘁,穷还喜欢装大方。”樊晴刚说了一句,就被樊夫人瞪回去了,只能瞥了蒋惜惜一眼,兀自朝门外走,“走吧,再不上山好花儿都要被别人采去了。” 樊夫人又对蒋惜惜叮咛了几句,和樊荫一同走出门。 屋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人,蒋惜惜吐了口气,将两脚摊开,呈大字形躺在床上,呆呆的盯着房梁:以刚才的情形看,这姓樊的人家应该和程大人关系不错,所以才会对自己招待周到,不过樊夫人说樊老爷和大人是十几年前认识的,那时程牧游应该十岁出头,难道他们两个是忘年交不成?还有那樊晴,她为何会对自己的伤如此紧张,不过被老鼠咬了一口,她却像如临大敌,未免太小题大做。更奇怪的是满庙宇的老鼠,它们像是顺着雨丝爬下来似的,而且,庙中并无贡品,难道是那尊蚕神的雕像将它们吸引过来的吗? 然而,纵使脑中思绪缭绕,却终抵不过困意的袭扰,她奔波了半月,身体早已疲惫不堪,一个念头还没过完,眼皮已经沉得挂不住,努力挣扎了几下,便重重的阖上了。 醒来时已是黑夜,不过,她不是自然的醒过来的,而是被吓醒的,梦里,她看到黑暗中隐藏着一双双眼睛,很亮,反射出一片斑驳的白光,潜伏在角落中,一眨不眨的瞅着自己。 醒来时,蒋惜惜觉得后背一片冰凉,她脸朝里背对门,胸口剧烈的起伏,梦中那种惊怕的感觉久久都没散去。 终于,她回忆起来自己身在何处,也想明白刚才不过是一场梦境,可是,身体还是收的很紧,没有因为从噩梦中醒过来而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两腿蜷缩着,脚趾紧紧勾起,她很怕,毛骨悚然,却不知道自己怕的究竟是什么。 背后有什么东西吗?蜷成一团,在黑暗中窥视着她。 蒋惜惜一点一点的将头转过去,她看到,窗台上卧着个小小的黑影,背毛被月光照得油亮,一双眼睛闪着寒光,直直的插进她的心底。 老鼠,我杀了它那么多同伴,所以它来找我复仇了。 一个荒唐的念头闯进她的脑子,可是,明知道很荒唐,她却坚信不疑,心脏噗噗的跳,她的手在床边摸索着自己的长剑。 手指触到剑柄,冰凉的触觉让她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可是,老鼠的下一个动作却让她的喉咙一阵发紧,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 它冲她张开了嘴巴,露出里面深红色的口腔和舌头,一团鲜艳的红中间,夹杂着几颗锐利的尖牙,森白色,亮晶晶的,仿佛集中了世间所有的冰霜。 蒋惜惜觉得浑身上下在被千万只蚂蚁啃噬,那种恶心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喉咙,让她差点忍不住胸口的翻腾。 “喵。” 一道白光闪过,窗台上的老鼠不见了,蒋惜惜连忙走到窗边朝下望,她看到今天在路上遇到的那只白猫正站在院中,它已经将鼠头整个吞进了嘴巴里。 “咔嘣。” 几缕鲜血从白猫的嘴边溢出来,老鼠的头被咬碎了,它也终于停止了挣扎,露在外面的半截身子渐渐瘫软下来。 白猫得意的瞅了蒋惜惜一眼,叼着自己的猎物,昂首阔步的朝院外走。 “咪咪。” 蒋惜惜在窗前唤它,冲它投注赞许的目光,白猫却对她的夸奖不感兴趣,它走到墙边,四脚微弯准备跃上去,院门却在这时突然打开了。 樊晴看到一猫一鼠的身影,吓得大叫一声,臂弯里堆得满满的鲜花全部丢了出去,洒的满院都是。 白猫被惊到了,身子如一道闪电般,“嗖”的穿过院门,贴着樊荫的腿窜了出去。 樊荫没叫,反应却比她的姐姐更加夸张,她当即跌倒在地,捂着脸大哭起来。 第六章 无伤 一直到第二天,蒋惜惜坐在桌边和母女三人一起用早膳时,樊晴还耷拉着张脸,对她爱答不理的。 虽然昨晚的事与自己无关,但是寄人篱下,又怎好与人起争执,于是蒋惜惜不得不陪着笑脸,“樊晴姐,你别生气了,以后我见猫就赶,绝不让它们再进院子了。” 樊晴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粥,还是不理她,倒是樊荫坐过来,将一盘酱菜端到她前面,“你别自责了,那猫要不是见院中有耗子,也不会过来的,快些吃饭吧,吃完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樊夫人也走过来,“蒋姑娘脚伤还没好,你别让她到处走动。” 蒋惜惜正觉屋里气氛压抑,忙接话道:“没事,这点小伤没妨碍,我从小习武,不知道受过多少比这严重的多的伤呢,夫人就放心吧。” 樊夫人一笑,“也好,今天这热闹确实值得一看,别的地方没有,想看也看不到呢。” “到底是什么啊?” “拜蚕神。” 一直走到了青仑山脚下,蒋惜惜才搞明白这“拜蚕神”到底是怎么回事,传说三月十六为蚕神爷的生辰,蜀地为了纪念这个带给人民富庶生活的神仙,要举行一连半月的庆祝活动,来为蚕神庆生。因此,三月的后半月也被称作蚕月,而今天的送蚕花就是整个蚕月的开端。蚕茧丰收后,蚕农以酒食祭谢蚕神,祭毕,则由当地最漂亮的姑娘将蚕花奉上,来供奉蚕神像,求蚕神保佑来年一整年的蚕事顺利。 “所以,你们昨天出去了一下午,就是为了采集鲜花?” 樊荫点点头,“淡水镇每家每户都要准备蚕花,谁家的花要是被挑中了,便是无上的荣耀,来年自家的蚕事必会受蚕神照应,我们家虽然不养蚕,但是,也对准备蚕花很重视,毕竟,能给神仙献花,谁不乐意呢。” “原来如此,”蒋惜惜抓抓头,“不过,你们家为什么不养蚕呢?” 樊荫叹口气,“你也看到了,我和我姐都怕猫,可是没有猫,是无法养蚕的。” “没有猫便无法养蚕?” 樊荫眼睛转了转,贴着蒋惜惜的耳朵小声说道,“你知道蚕祟吗?” 她纳罕,“蚕祟?” 樊荫连忙捂住她的嘴巴,“小声点,蚕月说蚕祟,不吉利的。” “哦,可是,它到底是什么?” 樊荫将蒋惜惜拉到一旁,避开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每年蚕月之前,蚕农都要将蚕室打扫干净,方法有好几种,一是用石灰水在门前画一张弓,弓背向外,搭上三支向外待发的箭,这样蚕祟就不敢从门窗进入。二还可以在蚕室内挂一张空蚕匾,匾中斜贴一张正方形的红纸,从田里拔一棵带根的蚕豆苗和一把麦苗以红纸包束,再以麻绳系一把无柄的镰刀,将此三物一起挂在蚕室内。蚕上山后,将此三物放在山棚上,用以辟邪驱祟。三,蚕农认为桃枝祛祟威力最大,在整个蚕事活动中,将它放在蚕室里,也可以祛祟。” “这么麻烦,那这蚕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和你们两个怕猫又有何关系呢?”蒋惜惜摇着头感叹。 樊荫笑了,“妹妹,你真是个急性子,我还没说完呢,你就你耐不住性子了。上面说的三种方法虽然大家都在用,却不是最主要的法子,真的要祛蚕祟,还需得请蚕猫。” “蚕猫?” “蚕室打扫干净,蚕农做的第一件事是请蚕猫。蚕农喜欢到庙会上去请蚕猫,认为庙会上的蚕猫受神感应,更灵验,不仅能逼鼠,还能辟许多恶气。泥塑彩绘的蚕猫放在墙角僻静处,纸印的五色蚕猫除贴在墙上,有的还糊在蚕匾底下,以驱鼠避害。当然了,最好的方法是养几只真猫,这样老鼠自然不敢过来了。” “等等,所以那蚕祟就是指老鼠?” 樊荫摇摇头,“算是,也不算是。” “为什么.......不算是?” “老鼠当然对蚕的危害最大,若是不防,便会将蚕的幼虫全部吃掉,所以这里家家户户才会养猫,而且对它们极好,每一只都喂的油光水亮,肥硕异常。但是要非说蚕祟就是老鼠,似乎又不太对,它没那么具体,你想,要真是老鼠,为何又是驱邪又是祭祀的,这些都是用来对付妖异的吧,对老鼠是半点用处也没有的。可是,这些除蚕祟的法子却被流传下来,可见,老祖宗也知道这玩意儿没那么好对付。” 蒋惜惜没说话,她看着前面熙来攘往的人群,心里忽然想到昨天在庙中遇到的怪事:那些老鼠本要攻击自己的,却在同一时间,像是听到了什么指令似的,疯狂的朝蚕神的雕像发起进攻,为什么呢,它们只是老鼠啊,怎么会如此行动一致,目标明确呢? “喂,你不是被吓到了吧。”樊荫温柔的揽着她的肩膀,“傻瓜,这些都是传说,传说传说,时间长了,就变成了传统,大家都知道是假的,却没人再去探寻其中的究竟,只不过有些避讳罢了。”她朝前望了一望,发现蚕神庙前面的人越聚越多,于是赶紧拉着蒋惜惜朝前走,“咱们得快点,要不,就看不到献蚕花了。” 樊荫和蒋惜惜还是抢到了最好的位置——蚕神庙大殿正对面的山腰上,从这个角度,她们能将整个祭祀的过程看得一清二楚。 蚕神的雕像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有人将一块红绸披在他的背上,使他看起来更加喜庆了。雕像前的桌子上面,也摆上了祭祀用的香炉,还有满满一桌的瓜果点心,和其它祭祀活动并大的无分别。 “今年是谁的花被选中了?”蒋惜惜想起昨晚樊晴怀里抱着的那束花,便知道樊家扎的花没种选。 樊荫朝前努努下巴,“没悬念,还是喻家的少爷喻无伤。” 无伤,这名字倒是稀奇,蒋惜惜心里说道,她朝前望去,看到一个清瘦的少年坐在大殿正前方,正摇着把蒲扇静静的盯着蚕神像。 旁边的人都是站着的,唯独他一人端坐于殿前,倒不是因为他的花被选中了,也不是因为喻家是淡水镇的大户,而是因为,他没有双腿。 喻无伤坐在一只竹子制成的四轮车里,下半身的袍子由于没有支撑,显得空荡荡的,被风吹的鼓胀起来,他整个人就像坐在云彩上一般。 第七章 曼陀罗华 蒋惜惜盯着喻无伤的侧脸,他明眸秀眉,鼻如玉葱,若不是残疾,真不知这样一个翩翩公子,要夺走多少女儿家的芳心。 “他的腿是怎么伤到的?” “伤?没有,他天生即是如此,所以才取名无伤,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不要再遭受磨难。” 天生没有双腿吗? 蒋惜惜心里忽然涌上一种复杂的情绪,一方面她对他深感同情,从出生时起,他所缺失的就不止一双腿,更多的应该是心灵上的磨砺吧,冷眼、嘲笑、不甘、痛苦,他不知将这些东西怎么揉捏消化,咬碎牙齿活血吞,才磨练出现在这么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另一方面,她心里又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世上的可怜人又何止她一个,同他比起来,折磨了自己这么久的东西,忽然间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但是轻松过后,她却更加同情起这个喻公子来,于是,她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流连,久久都不愿离开。 突然,鼓声四起,由缓慢变得急促,樊荫拍拍她的手臂,“要开始献蚕花了,你看看,献花的姑娘你认不认得。” 蒋惜惜眯起眼睛,看到蚕神像背后的暗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她身穿五色衣裙,乌黑的头发没有束髻,像绸缎一般披在背上。她从门内袅袅走出,手里拿着一大捧晶莹透亮的白花。 “这是......樊晴?” 蒋惜惜差点认不出来,樊晴脸上画着夸张的妆容,但不知为何,这鲜些胭脂水粉堆砌在她脸上却并不突兀,她本就生的娇媚,下巴又尖又翘,眼下的卧蚕让她笑起来就像一朵盛放的桃花,桃花,当然是衬得起浓妆的,所以,她不献蚕花谁来献蚕花。 可是...... 蒋惜惜慢慢转过头,目光落在樊荫身上,她和樊晴明明长得一模一样,为何却被镇上的人遗忘了呢,就连自己,在看到她们两人同时出现时,也能察觉出她们明显的区别,一个明艳,一个自然就黯淡,月华若是太盛,星星就会消失在夜空,一样的道理,不是不美,而是被另一个人的风头完全遮蔽住了。 “姐姐今天跳的真好,”樊荫羡慕的看着樊晴曼妙的舞姿,“她从小就善歌舞,我就差的远了,硬胳膊硬腿,娘常说我们两个虽长得像,其他方面无半点相似。” 是了,从小就不被重视,怪不得性格差异得这么大,蒋惜惜心里嘀咕了一句,又将目光转到大殿上。 樊晴的舞已经跳完了,她现在赤脚站在蚕神像前,将那束白得接近透明的花拿上去,轻轻放在蚕神的左手中。花儿随风摇曳,花瓣修长虬曲,花芯从蕊中探出,像是蚕儿吐出的白丝。 “这是什么花,怎么生得如此诡异?” “曼陀罗华,一种只盛开在在坟茔上的花。” “曼陀罗华,”蒋惜惜重复了一遍,“即便长在坟茔上,也不是很难采到嘛,为何只有喻公子能摘到它呢。” “传说,曼陀罗华遇到有缘之人才会从坟头长出来,他人若想一见,真是难于上青天。不过它虽然长得诡异,花瓣像龙爪一般,但是,你看它的花芯,却像是春蚕吐出的丝线,所以,每年只要曼陀罗华一出,其它的花束自然被比下去了。”樊荫喃喃道。 “有缘之人,为何喻公子是它的有缘人呢?” 樊荫刚要回答,蚕神殿前却突然传来一声喝彩,原来樊晴已经献完了花,正施施然冲着人群行礼。蒋惜惜盯着那个大声喝彩的男人,她认得他,昨日,躲在暗门之后那个来不及穿上衣服的人就是他,原来他是樊晴的相好,只不过,从昨日樊晴的反应来看,她似乎并不想让人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 “他是谁?” “他?”樊荫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他叫王遇臣,是王屠户的儿子,长得一副聪明样,其实这里,连半个鸡蛋壳都装不满。”樊荫指着自己的脑袋。 看来她也不知道樊晴和这王遇臣的关系,蒋惜惜暗自思忖,刚想将目光收回来,却发现喻无伤也在盯着他看,王遇臣“呱呱”的鼓掌,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在一起,里面,似乎充斥着旁人无法察觉的火药味儿。过了一会儿,喻无伤淡淡一笑,结束了这场无形的争斗,他转过头去,冲殿上那个袅娜多姿的身影轻轻的拍起手来,羽毛蒲扇被他加在两指之间,扇出的风将他鬓角的发都吹乱了。 他,也在心里恋慕着樊晴吧。 蒋惜惜正到了情丝纷动的年龄,对于这种事格外敏感,再加上她本就对那喻无伤颇怀同情之心,所以一时间,竟暗自神伤起来,久久都不能释怀。一直到了晚上,她躺在床榻上,脑海里还盘旋着喻无伤那副淡淡的、与世无争的模样。她的心像是被剪开了一个豁口,似乎一辈子都无法将它补好粘牢。 窗台上白影一动,把蒋惜惜惊得坐直身子,看清楚来者是谁后,她稍稍舒了口气,但还是忙不迭的从床上起来,”咪咪,你怎么又来了,今天没有老鼠了,你还是快走吧,一会儿被她们瞧见了,又要闹得天翻地覆了。” 白猫不理会她,身子贴着窗棱倒下,露出肚皮撒起娇来,蒋惜惜无奈,只得推门走出去,掐着它的身子将它抱起,急匆匆的朝院外走,“不是我恩将仇报,可是客居他乡,我总得守别人的规矩,不能招来麻烦,下次我一定给你买肉吃,这次你就乖乖离开,莫要为难我了。” 她边说边来到门口,刚将院门打开一条缝,却听到外面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声,她唬了一跳,赶紧将白猫紧紧抱住。 “今天他的眼睛简直长在你身上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呦,吃味儿了?要不,我明儿就去跟他说清楚,要他不要再缠着我。” “别介,我欠的那十两银子也该还了,财神爷要是没了,我找谁要去。” 第八章 疫情 樊晴嗔了一声:“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点出息,整日从我这里拿钱。虽说他也不会对我怎样,但是天天陪着个残废赏花喝茶,一点意思都没有。”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可别把自己说的这么无辜,看看,手上这镯子,闪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他给你买的吧,你倒是别要啊。” “我还不是为了我俩,要不存下点私房钱,就靠你爹杀猪赚那几个钱,你什么时候才能存够钱娶我?你倒好,不但不领情,还拿话堵我,真是狗咬吕洞宾。” “好了好了,好晴儿,我知错了,香一个,不生气了啊。” 蒋惜惜微微朝门外探出半个脑袋,如她所料,和樊晴说话的是王遇臣,现在,两人像两股绳拧在一起,纠缠的难分彼此。 她的心像是被人抓起从高处抛下,轻飘飘的悬在半空,怎么都着不了地。恍然间,她想起蚕神殿前喻无伤看王遇臣的眼神,他,应该也对樊晴和王遇臣的关系有所怀疑吧,不过,他为什么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呢?难道,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樊晴,所以连质问的权利都不配有吗? 一阵夜风吹来,怀里的白猫扬起了脖子,在空气中使劲的嗅了几口,忽然,它从蒋惜惜的怀中挣脱出来,身子轻盈的落在石板路上,冲着浓墨一般的黑夜冲过去,白色的身子很快隐藏在夜幕之中。 好在门外的两人正打得火热,完全没发现有一只猫从他们身边窜过去,蒋惜惜放下提着的一口气,刚要回到院中,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步子很轻,却迈得很快,密密麻麻的踩在积水的石板路上,从不远处朝着这边铺天盖地的赶过来。 是什么?绝对不是人的脚步声,倒是更像某种身形矫健动物。 蒋惜惜看着巷子的另一头,那边很黑,那些小东西就隐藏在那片黑暗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成群结队的顺着主街跑过去。她眯着眼睛,屏息凝气的朝那片黑暗望过去,忽然,里面飘出几点莹莹的绿光,在黑暗中尤为刺眼,将她的心都刺痛了。 “吓,王遇臣,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樊晴终于觉察到了什么不对,她推开缠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葱尖般的手指指向主街的方向。 可是,在王遇臣回头的那一刻,那些细碎的脚步声已经逐渐远离,消失在淡水镇浓的化不开的长夜中。 “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啊。”王遇臣的声线里还带着意犹未尽的味道,他刚想重新将樊晴拥进怀里,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算了算了,我心里突然乱的不行,你快走吧,一会儿被我娘发现就不好了。” 王遇臣拗不过她,只能悻悻的离开了,看到他独自离开,蒋惜惜才忽然反应过来,连忙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可是,她走的太晚了,身后“咯吱”一声,樊晴已经推开院门走进来,蒋惜惜心里道了声不妙,急中生智的转了个身,假意刚从自己屋里出来。 “呦,”樊晴被她吓了一跳,“大半夜的像根木头似得杵在这里,想吓死谁呢。” “我......听到点声音,所以出来看看。” “你也听到了?”樊晴的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她脸上的妆有些糊了,眼睛旁边晕出两道黑,一双桃花眼大的吓人,下巴却很尖,朝前弯出一个翘翘的钩,就像,就像一只老鼠。 蒋惜惜打了个寒噤,“可能是听错了,我先回房了。” “蒋姑娘,”樊晴挡到她身前,眼睛直溜溜的瞅着她,下一个瞬间,蒋惜惜几乎以为她眼中要有荧光闪出,可是她却只笑了一笑,伸手在蒋惜惜肩膀上拍了两下,“风大,你早点歇着去吧。” 蒋惜惜没参透她笑中的含义,刚要转身,却听到巷子里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几盏黄色的光火轻飘飘的从门前一闪而过。 樊晴跑到门边,冲巷子里喊道,“出事了吗?” 跑过去的几个人已经走远,不过他们的声音却被夜风带到蒋惜惜的耳中,“蚕祟,蚕祟出现了。” *** 喻家门口被镇民们围了一层又一层,蒋惜惜跟着樊氏姐妹在外圈左转右转,硬是没找到机会挤进去。还好樊晴看到了喻家的一个老奴从里面走出来,忙上去扯住他,“戚叔,到底出什么事了?” 戚叔见是樊晴,皱着眉叹了几声,搓手摇头道,“全死了,就和十六年前一样。” “什么全死了?”蒋惜惜见几人神色凝重,忍不住插嘴道。 樊荫将她拉到一边,声音压得很低,“你是外乡人,所以不知道,十六年前,淡水镇曾爆发过一场疫情,那疫情的开端就是从桑蚕的死亡开始的,先是蚕,后来就是人,当时,没有一户人家逃过了这场灾难,家家户户都有白事,街头连玩耍的孩子都没有了,城门都被运出的棺材堵塞。当时,淡水镇里盛传白衣人勾魂的流言,一到晚上,镇民们便敲击铜铁器驱鬼,声达九重,可是,流言毕竟是流言,虽然被传得邪乎,却没一个人见过那白衣人,大家只说他就是蚕祟,但蚕祟到底是什么,是病,是鼠,还是其它东西,我们就一无所知了。” “可是你也说了,老鼠会吃桑蚕,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为何今晚大家却这么紧张呢?” 樊荫默默的摇了摇头,“那是因为这是喻家啊,喻家是养蚕大户,光蚕室就有十几间,若是他家的蚕全部死掉了,你认为,是几只老鼠能办的到的吗?” 蒋惜惜一愣,立刻想到刚在听到的那阵细密的脚步声:难道,刚才那些声音竟是老鼠发出的吗?可是,老鼠的动静那么小,即便踩在有积水的路上,也不至于有这样大的声音,除非......除非它们数量惊人,浩浩荡荡一大群,才有可能发出这样的声响,才有可能将喻家的桑蚕全部咬死。 第九章 有缘人 “我进去看看。”听樊荫说完,蒋惜惜抬步就朝喻家走过去,她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是来这里避难的,早已不是什么女捕快,只想着进去将事情调查清楚。 “哎,你怎么能擅自闯进别人家里呢。”樊荫跟在后面拽住她。 蒋惜惜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尴尬的笑了两下,就要跟樊荫步下台阶,可就在这时,喻府的门又一次被打开了,十几个仆人鱼贯从里面走出来,每人手上都抱着一摞竹子编成的托盘。托盘上面盖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远望去,就像老鼠绿莹莹的眼睛。 “这是养蚕的托盘,看这样子,所有的桑蚕应该都被老鼠吃掉了,”樊荫摇头叹气,“可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多老鼠呢,竟能将这么多蚕全部咬死,还有,喻家可是养了十几只大猫,这些老鼠怎么还敢在这里作祟。” 正说着,门内出现了一个坐在四轮车上的身影,他盯着那些染满了蚕血的托盘,脸色煞白,目露戚哀之色。 “无伤,怎么不披件衣服就出来,夜里风大,小心着凉了。”一直静默不语的樊晴腿脚利落的走进院门,眼底的温柔满的几乎要溢出来。 “你也来了,”喻无伤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看来全镇人的清梦都让喻家的事给扰了。”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来了这么多只老鼠的?”樊晴有些心急。 “进来喝杯热茶,我慢慢告诉你。” 说着,樊晴就推着四轮车朝宅子深处走去,蒋惜惜抓住机会,拉着樊荫三两步走上前,“我们也有些渴了,能否讨杯茶吃。” *** “这位姑娘以前似乎从未见过。”喻无伤看着正在喝茶的蒋惜惜,浅浅一笑。 “她是......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过来淡水镇住一段日子。”樊晴先她一步说道。 蒋惜惜猜出程牧游在信中一定让樊家人不要向他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于是忙笑着在一旁点头称是。 “到底怎么回事?我都急死了,无伤,你快些将实情告诉我。”樊晴放下茶杯,蹙眉问道。 喻无伤刚要说话,门外走进来一个仆人,手里拿着个半人高的麻袋,袋子里隐隐有血水向外渗出来。 “少爷,这些猫尸要怎么办?直接扔掉吗?” 喻无伤眼皮一垂,咬了咬嘴唇,“拿到山里找块地埋了吧,毕竟,它们也替喻家保宅卫院了这么多年。” 那仆人道了声是,提着袋子转身欲走,喻无伤在后面叫住他,“婆婆怎么样了,有没有受惊?” “老太太睡着呢,一直没醒,公子放心吧。” 樊晴从椅子上站起身,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这么多猫,全死了?” “今晚,守夜的老奴听到蚕室里有异动,便提着灯前去查看,还没走到门口,就发现喻家养的十几只猫全部死在门边,每一只都被咬断了脖子。走进室内,借着灯光,他看见每一间蚕室,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老鼠,正在疯狂的吞食着桑蚕,更怪的是,这些畜生见到他进来,不但不怕人,还冲着他直跑过来,当场咬掉了老奴一只鼻子。” 樊晴吓得直搓胳膊,“这么多老鼠,太恶心了。” “那这些老鼠是怎么被赶走的?”樊荫倒是比她姐姐镇定。 “这就更蹊跷了,据那老奴所说,他捂着血肉模糊的脸朝内院跑,那些老鼠就在后面追,它们汹涌而来,就像涨潮时的河水,可是突然,它们就像得了什么指令似的,两脚直立,耳朵竖起,然后,就集体撤退了,不出一会儿功夫,整个院子就再也没有一只老鼠的影子了。” 蒋惜惜眼睛一转:这情景,可不就和自己遇到的一模一样吗?看来,这些老鼠每一次进攻确实都是受到了某种东西的指使,只是,这个东西是什么呢,蚕祟吗? “会不会是蚕祟?” 立即有人帮她把心里所想宣之于口,樊晴已经走到了喻无伤身边,旁若无人的拉着他的手,她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鸟,急需他人的安慰。 喻无伤显然也被这缕柔弱触动了心弦,他在樊晴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苍白的脸又挂上了那丝隐隐的笑容,“你不要害怕,蚕祟说到底也只是个传说罢了,一传十十传百,就越来越邪性儿,我想,是这老奴吓糊涂了,所以说话时有些神志不清了,你不要担心,现在就算有鼠患,我们也有应对的法子,绝不会再发生十几年前那样大的疫情。” 从喻家走出来时已是二更天,蒋惜惜和樊荫的步子踏在石板路上,发出“嚓嚓”的脆响。 “樊晴姐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走?”她盯着自己的影子,脑中又一次呈现出喻无伤望着樊晴时的样子,他的眼神充满爱意却又纯洁的如一潭静水,直看到底,没有半点亵渎。 可是,他拿她当真宝,她却将他的真心踩在淤泥之中。 樊荫抿着嘴笑,“你看不出来啊,他们两个是那个,”她将两根十指并在一起,“镇上的人都知道。” “那她待在喻家做什么,毕竟没嫁人,彻夜不归总是不好的。”蒋惜惜低头盯着鞋面。 “就因为男方是喻公子,所以才传不出什么闲话啊,你也看到了,他是个没有腿的人,又能做什么呢,所以他们俩在一起,就是樊晴陪着他彻夜谈心、看书,你可不要想多了。” 这话樊荫说的淡淡的,绝对没有半点讽刺的意味,但是蒋惜惜听在心里却很不舒服:喻无伤和任何一个女子都传不出闲话,这是淡水镇的人们默认的事实,可是有些时候,就是这些习以为常的事情,反倒更能伤人,他在人们的潜意识中,就是一个不算男人的男人,这种事,对于旁人来说只是一个既定的事实,然而对于当事人,恐怕就像是一柄已经钝掉的刀,虽割不出血但磨在心头却一样的痛。 可是,他还是接受了,并将这些与生俱来的歧视化成一朵淡然的笑,常常挂在嘴角。 “上次你说,曼陀罗华这种花遇到有缘人才会盛开,而淡水镇上,只有喻公子一人能将它采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十章 身世 “这个呀,那是因为他是从坟里面爬出来的,所以曼陀罗华只为他一人盛开。” “坟里面爬出来的?” “这件事说来话长了,得追溯到十六年前那场疫情之后,那时,疫病刚过,万物凋败,镇上的居民刚经历过一场大灾,炊中无米下锅,身上无衣蔽体,大家都在发愁,怕病走了,饥荒又要来了,于是一合计,准备离开蜀地,到别处逃难。我当时只有两岁,还不是记事的年纪,不过听母亲说,就在大家整理好微薄的家产,准备结伴上路的时候,却在青仑山旁边遇到了一匹马。” “马?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吧。” “若只是一匹普通的马,当然没什么好稀罕的,可是这只站在晨曦中的马儿,头上竟然顶着一个七彩的光圈儿,它站在一株桑树下面,就像是菩萨下凡一般。你知道吗,马对于淡水镇的居民有另外一种意义,因为蚕神也叫作马明王,传说中他常常以马的模样在人间游走,若是看到百姓苛苦,民不聊生,便会前来相助。所以,当镇民们看到这匹头顶光环的白马时,纷纷匍匐了下来,冲着它不住的磕头跪拜。白马却不理会他们的虔诚,它从镇民们身旁穿过去,沿着淡水镇的主街撒蹄狂奔,它跑的很快,就像一道白雾在镇中穿梭,一圈又一圈。最后,它立在一间宅院前,倏地钻了进去。” “后来呢?”蒋惜惜听得入了迷。 “那间宅院就是喻家,大家在喻老爷也就是喻公子的阿公的带领下,小心翼翼的走进了宅子,刚迈进去几步,便听到一阵沙沙声。这声音让大家精神一振,养蚕的都知道,这沙沙声是什么,是桑蚕吃叶子发出的声响。果然,屋内的情况和大家猜想的一样,喻家的蚕室里,全是白白胖胖的桑蚕,它们趴在鲜嫩的桑叶上,正在贪婪的摄取着养分。见此情景,镇民们赶紧朝自己家跑去,如他们所料,每家的蚕室中,都爬满了桑蚕,可明明之前不久,这些蚕室还覆满了尘土,所以大家都说那匹马是蚕神化成的,来淡水镇济世救人了。” “那匹白马呢?” “白马从此在喻家住下了,可是它看起来就是一匹再普通不过的马,和其它马儿并无二致。” “可是这些事和喻公子又有什么关系,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那个时候应该还未出生。” “喻老爷有一个独生女儿,名唤小翠,她甚是爱惜那匹白马,每日精心照料它的饮食,还为它清洗身子,打理鬃毛。马儿也很喜欢小翠,经常负着她在淡水镇的大街小巷散步,一人一马,亲密无间,竟像是一对朝夕相对的恋人。可是有一天,白马和小翠都不见了,有人说,看到白马驮着小翠走到青仑山里去了,于是,镇民们举着火把来到山中,找了整整一夜,终于,天亮的时候,才在蚕神庙中发现了他们。之所以到清晨才发现,并不是没人到过蚕神庙找人,而是因为夜色迷蒙,他当时以为那不过是一块大石头。” “一人一马,怎么会像块石头?”蒋惜惜愕然。 “人被马皮包起来,可不就像块石头。” “马皮?” “没错,镇民们在山神庙发现了一个像蚕茧似的东西,不过那东西可比蚕茧大的多,有半个人那么长。走近细瞧,才发现那是一张马皮,白色的马皮。正在大伙不知所措之际,马皮里面却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镇民们大惊,一个个朝庙外退出去,谁都不敢上前,恐怕出了什么妖异。可是别人不去,喻老爷却不能不去,因为,他已经认出来那张雪白的马皮就是自己家那只白马的,他蹲在这只巨型的蚕茧旁边,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小心翼翼的将上面划开一个口子,口子越扯越大,很快,整张皮分成两段,里面现出一个蜷成一团的人来。正是小翠,不过,她双眼紧闭,显然已经死去了多时。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刚出生的孩子自然都是很小的,但是这个婴孩却尤其的小,比旁的孩子都要短上一截,那是因为,他没有双腿,他的身子到腰部就截止了,肚脐下面滑不溜秋的,没有溃烂,没有伤口,他天生就是这个样子,就像一枚椭圆的蚕茧。由于出生在蚕神庙,又是从马皮中剖出来的,所以,大家都认为喻无伤是蚕神的孩子,有些迷信的,还会在桑蚕结茧前,专程请喻公子到自己家的蚕室去将蚕茧挨个摸一边,让他保佑来年蚕事顺利。” 蒋惜惜听得瞠目结舌,“这都是真的吗?喻公子真的是蚕神的孩子?” 樊荫摇摇头,“我倒是不信的的,据我猜测,很有可能那小翠和一个不知姓名的男人有了私情,为怕被人知道,到山中诞下一子,她难产而死,留下一个畸形的孩子,这才是事情的真相,至于马皮包人这些,不过是为了粉饰喻家的家丑罢了。” 蒋惜惜眼睛转了转,“那,你又为何说喻公子是从坟茔中爬出来的呢?” “这件事就是真真儿的了,因为它是我亲眼看到的。那年我和樊晴六岁,正是淘气的年龄,上树掏鸟,下河摸虾,什么费劲干什么。有一天晚上,不知道为了何事,我们姐妹两个和其他玩伴打赌,说谁能去镇子西面边的坟场转一圈,以后他就是大王,说的话别的孩子都要听。我还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圆,清明刚过,坟头上都是金的银的纸钱,被月光照得闪闪发亮。我和樊晴胆子最大,第一个走进坟场,不过按照事先的约定,必须单独绕着坟场转一圈儿才算数,所以,一进入坟场,我们就兵分两路,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我本来是不怕的,这地方我们白天经常来,捉迷藏、摸瞎子,这里是大人吊唁伤神的地方,却是孩子们的玩乐之所。” 第十一章 伤 “所以,我一边哼歌一边沿着坟场的外围走,全然没把这当做多么了不得的一件事情,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到坟场的西南角,那里只有几座稀疏的荒坟,其中一座是属于小翠姑娘的,她死得蹊跷,所以不能葬在喻家祖坟,但是喻老爷只有这么一个闺女,自是疼爱有加,因此还是在坟场偏僻的角落里给她置办了一小块安眠之所。” “绕到她的坟茔背后,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从背面看过去,她的坟头上似乎罩着一层白光,本以为是月亮的光线,可是其它的坟头却没有这种淡淡的光晕,只有她这一座,银光微闪,朦朦胧胧,倒像是罩在缥缈的云雾中一般。可是,方才从前面走过时,明明上面只有一些祭品香烛,并未看到其它东西呀。” “这么想着,我便抑制不住心里的好奇,不自觉的朝小翠姑娘的坟茔走过去,从背面慢慢的绕到前方。绕过去之后,我愣住不动了,因为我看到了生平从未见过的奇景:几十只曼陀罗华正从小翠姑娘的坟头上钻出来,枝干笔挺,花瓣蜿蜒虬曲,向着头顶的圆月延展着身子,拼命吞吐着月华的光芒。这幅景象,恐怕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美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恐怕不是完美无缺,而是美到近乎诡异,这些曼陀罗华就是这样,它们像是吸走了我所有的神智,让我心生一种半是害怕半是讶异的思绪,两条腿像黏在地上一般,膜拜的看着它们妖媚的身姿。” “就在我所有的思绪都集中在这些妖异的花上之时,脚旁坟茔上的泥土突然陷进去一个小坑,紧接着,细细的沙粒纷纷朝那个小坑落下去,发出“唰唰”的声响。我本没留意到这个异动的,可是那个坑越来越大,旁边的沙土就像水流一般,哗哗的朝下落,不一会儿,竟延伸到我的脚旁。我的目光从曼陀罗华上移了过来,愕然的看着脚旁那个深坑,沙子还在朝里面落,可是,落到一半,就会被弹出来,有些还落到了我的鞋面上。” “坑里面有东西,而且,它正拼命的想爬上来。这是我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就是:小翠姑娘活过来了,因为我扰了她的长眠,所以她从坟里面爬出来要将我吃掉。这个念头将我浑身的血液都搅得沸腾起来,脑袋上像临空劈下一个雷,从头到脚抖成一团。我转身欲跑,刚扭过头,脚腕却被抓住了,凉的刺骨的一个东西,将我的脚腕抓得死死的。胡思乱想得到证实,我再也忍不住了,哇的大叫一声,整个人跌坐在地上,两手抱着头,不敢朝后再看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脚腕上那个东西慢慢滑下去了,我却依然不敢睁眼,也不敢回头,我怕那个东西已经爬了上来,正在后面张着血红的嘴巴。可是,渐渐的,耳边却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音很细,时断时续,像是一口气接不上就再也呼不出气来。鬼,应该不会呼吸吧。这么想着,我抱着必死的决心猛一回头,却发现背后什么都没有,刚抒了口气,眼角却突然瞟到沙坑里面的一个东西,青白青白的一小块,上面嵌着两个黑色的小洞。我大吃一惊,鼻子,原来,这坑里竟真的有鬼。又叫了一声,我起身就跑,可却冷不丁撞到一个软绵绵的身体上,是樊晴,她两手叉腰冲着我笑:‘为了打个赌,也不至于吓成这个鬼样子吧。’我哪里还顾得上反驳她,手朝身后的坟包一指:‘真的有鬼,她要爬上来了。’樊晴朝那沙坑里看了看,忽然加快步子走上前去,伸手朝下面一拽。” 樊荫看着蒋惜惜,“后面的事你应该猜到了吧,她拽出来的当然不是鬼,而是喻无伤,不过,若是她再晚来一会儿,喻无伤是人是鬼估计就真的两说了。” “可是,喻无伤为何会在坟茔下面呢?” 樊荫搓着手朝前走,“喻家的人说他们也搞不懂这孩子为什么会在他母亲的坟底下,可是镇上的人都知道,他是被喻老爷埋进去的,因为樊晴把他拉上来时,我俩清楚的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个黑红色的勒痕。” “勒痕?喻老爷是他的亲外公,为何要勒死他?” “那年喻无伤四岁,不过他是个早慧的孩子,很早便知道自己与别人的不同,每每我们在街头巷尾奔跑,他都坐在四轮车中,被一个老奴推着,静静的盯着我们看。那时大家年龄小,心智还未成熟,对他不仅没有同情,还有些厌恶和害怕,那些男孩子更是见了他便上去调侃取笑一番,有一次,趁那老奴不在,还将他从车子上推下来,把他唯一的依赖抢跑了。据说那天,喻无伤在街上爬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被老奴发现,抱回家中。” “当天晚上,喻老爷找到抢跑车子的那几个男孩子家里,手拿着马鞭,任谁劝都不听,非要将他们几个好好教训一番。大家都觉得他的行为有些过了,毕竟都是邻居,孩子又小,让他们低头认个错也就罢了,非得当着父母的面将孩子抽上一顿,也有些不近人情了。可是喻老爷不依,他对那些孩子的父母说:‘我每个人抽三鞭,不会太重,但是要给他们个教训,让他们记得,谁都会疼,心里的伤比皮肉上的难愈合,因为它碰不到,无法用药医治,说不定,就会一直留在那里,变成一个永远去不掉的疤。三鞭过后,你们打我也好,将我送往官府也罢,我都受着,绝不反抗。’那些孩子的父母本就理亏,再加上喻家势力大,他们也得罪不起,只能脱掉孩子们的裤子,让喻老爷抽三鞭子。鞭子并不重,可是,抽完之后,喻老爷却哭得比任何一个孩子都痛,他扔下鞭子,一个人歪歪扭扭的冲出门外,大家都听得到他的怒吼:‘老天爷,既然如此,当初为何将他带到这个世上来啊,若是任他死在蚕神庙,至少不用受到这般折磨。’” 第十二章 朋友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晚喻无伤被老奴抱回家后,趁人不备,拼劲全力朝廊柱上撞过去,血流了一脸,若不是力道小,他估计当时就没命了。” 蒋惜惜忽然觉得浑身一阵冰凉,“所以,喻老爷见孙儿痛苦,便想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 樊荫点点头,“应该是这样没错了,他费尽心力将他的伤治好,却发现心口的伤是难以痊愈的。不过喻无伤真是顽强,脖子被勒成那个样子,还被埋在坟下面,竟然还能爬出来。” “有些不对劲啊,他既然想死,为何又要死命挣扎出来呢。” “死,哪会是那么好受的一件事呢,我想,死的滋味儿估计尝过一次之后就会惧怕之极,不会再想尝第二次。喻无伤既然死里逃生过一次,就知道原来苟且活着也比死去要强,所以才会这么顽强吧。” 蒋惜惜没说话,她从头到脚像是泡在一桶冰水中,寒冷至极。她没有办法想象这么多年喻无伤是怎么过来的,在刀尖上行走,鲜血淋漓,这感觉,若非当事人,谁都体味不到其中深重的痛苦。同情和怜惜像潮水般将她吞没,她觉得心脏上像是被重重的砸了一拳,从里到外隐隐的疼。 “那后来呢?事态就这么平息了?喻老爷也没有其他的举动?” 樊荫耸耸肩膀,“喻老爷在同一年去世了,所以现在喻家只有喻无伤和他的婆婆,”她轻松的笑了笑,“不过,喻老爷若是在天有灵,应该也可以安息了,喻无伤脑瓜子很灵活,他将喻家的产业越做越大,你看山上的茶园,有一半都属于喻家,除此之外,他家的蚕丝更是销往整个蜀地,现在,谁还敢看不起喻无伤。” 可是缺失的永远是缺失的,就算其他方面成就再高,还是无法弥补回来。 这句话蒋惜惜没说出口,因为两人已经走到了樊家,樊荫打了个哈欠,“我回房睡了,明天一早还要去山上采茶。” 蒋惜惜点点头,看着樊荫走进屋里,才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脑中却满满都是喻无伤坎坷的身世。来到屋子门口,刚要推门进去,却瞄到角落中有什么东西一闪,随即,两点骇人的绿光从黑暗中探出来,飘忽不定。 宝剑没带在身旁,蒋惜惜只得伏低身子,右手摸索到一块石子,用力朝那两点荧光掷过去,那东西一躲,石子落到地上,发出清戾的一声响。 “喵。” 一个白色的身影歪歪扭扭的从角落中走出来,走了两步,它四爪一软,瘫在地上,舌头朝外吐得老长。 “咪咪,是你。” 蒋惜惜跑过去,刚想将白猫抱起来,却看到它脖子下面的毛被鲜血染红了,艳艳的一大片。它的脖子上,有一条伤口,深可见骨。 “原来,你是喻家养的猫。”看到它的琉璃似的眼球慢慢失去光彩,蒋惜惜一阵心酸,顾不得被血迹沾染,她将白猫抱在怀中,起身朝院外走去。 沿着淡水镇的主街,蒋惜惜一路走到南舟河边,涛声阵阵,略略抚慰了她心里那丝空虚和不安。她将白猫放在地上,双手在堤上的泥沙中用力的挖着,泥土被一团团抛出去,终于,她手下的坑越来越深了。 她用袖子擦了把汗,轻轻抱起白猫尚未僵硬的身体,又扯下一大片衣服的前襟,将它小心的包裹在里面,这才轻手轻脚的将它放到坑中。 盖上最后一抔土,她却总觉得还缺点什么,于是四下搜罗着,希望能找到一枝花或者再不济,一株野草也可以,只要能种在它的坟头,那就是好的。可是找来找去,却发现这河堤上都是碎石,一点植物的踪迹都没有,只能作罢。 刚要站起身,背后却冷不丁伸过来一只手,蒋惜惜愕然,轻轻转头,发现一只曼陀罗华杵在自己眼皮下面。 “把它栽上去吧。”喻无伤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他还坐在那张四轮车上面,背后推着他的却不是樊晴,而是戚叔。 “你什么都看到了?”蒋惜惜接过花,脸上却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心善,不忍它暴尸户外,喻某在这里谢过了。”还是那个波澜不惊的声音,但却听得蒋惜惜一阵心惊肉跳。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对那喻无伤产生了强烈的情绪共振,尤其在听了他的故事之后,这种充斥着悲悯的情绪更是遍布到了她每一根血管中。 “举手之劳而已,公子不必介怀,”她手忙脚乱的将花埋到坑里面,这才回过头,“樊晴姐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起?” “她已经回去了,我左右睡不着,便出来散散心。” “哦。”蒋惜惜简短的答了一个字,站起身拍拍手心里粘上的泥土,转身就要离开,刚走出两步,却又被喻无伤叫住了,无奈之下,只得站住不动,回过头去。 戚叔将喻无伤推到她身边,递了一串铜钱上去,蒋惜惜不懂什么意思,傻傻的看着他带笑的眼睛。 “姑娘的裙子破了,用这些钱再去做一条新的吧。” 见她久久没有说话,他似是有些不安,试探的问道,“我没有别的意思,若是冒犯了姑娘,还请你多包涵。” “喻公子,我说过了,这只是举手之劳,你何必客气。” “毕竟它是喻家养的猫......” “公子为了让旁人不讨厌自己,不觉得自己是个麻烦,任何一点细微的地方都要替人考虑周全,生怕哪一点做的不够妥帖,对不对?”她很直接,虽然这直接有些扎心,但是喻无伤却并不讨厌,他很久没听过这么痛快的话了,一时间倒觉得心口舒爽了不少。 戚叔却被蒋惜惜的快言快语吓到了,“姑娘,你......你怎能误会了我家公子的一片好心啊。” 蒋惜惜笑笑,声音也一同软了下来,“喻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蒋惜惜交朋友,从来只看中舒服二字,其他的,我一点都不介意,这钱,你还是拿回去吧。” 话落,她便甩开步子朝前走去。 “我让姑娘感觉不舒服了吗?” 蒋惜惜没回头,声音却清晰的传过来,“若是不舒服,这吊钱早被我扔河里去了。” 人终于都走了,南舟河旁又恢复了寂静,“咯嘣”一声,压在猫冢上的石头朝河边崩开了,曼陀罗华也软绵绵的倒在一旁。过了一会儿,一只白色的爪子从猫冢下面慢慢的探出来,上面还沾着尚未干透的血迹。 第十三章 回生 喻老太太躲在被窝里面,头上捂出了一层热汗,身子却还是冰凉的,她一下接一下的打着哆嗦,小口嗅着被窝中浑浊的空气,仿佛生怕自己的呼吸声惊动了躲在暗处的某样东西。 被窝外面的光渐渐变白,黎明终于姗姗到来。门被推开了,丫鬟时雨端着洗漱的铜盆从外面走进来,看到喻老太太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像是一个蚕茧,她赶紧将盆放在地上,走到床边坐下,“老夫人,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手碰到被子,她感到里面那个瘦小的身子猛然一抖,于是连忙将被子扒开,手在喻老太太的额头上摸了摸,“老夫人,您出了这么多汗,怎么还在被中裹着呢,快出来吧,我伺候您梳洗。” 喻老太太两手抓住被子的边缘,只将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露在外面,“昨儿晚上,那东西是不是又来了?” 时雨一愣,她本以为老太太睡得熟,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谁想,她什么都看在眼里。 “就是几只老鼠,把桑蚕给咬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今天一早啊,少年就着人去别地采买蚕虫了,不会影响今年的蚕事的,您就放心吧。”说着,时雨就将喻老太太搀扶起来,在床上坐好,又走到铜盆边上,拿毛巾在热水中蘸了蘸,蹲到床边帮她擦手。 握住那只满是皱纹的手,时雨才觉得不对劲,那只手还在哆嗦,她费了好大力气才能将它握在手心。 “老夫人,您是不是病了?要不要请个大夫帮您看看。” 时雨抬头,却发现喻老太太在盯着她,浑浊的眼珠子里面映出两道人影,“不是老鼠,是它......它又来了。” “它?”时雨在床边坐下,两手轻轻的搓揉着喻老太太冰柱似的手背,“老夫人,它,是什么?” 喻老太太的眼珠子动了动,突然冲着时雨轻轻一笑,皮动肉不动,让她背后腾起一阵凉,“蚕祟啊,是蚕祟啊。” “蚕祟.......”时雨刚想再问,耳边却传来一阵轻微的呼噜声,喻老太太的头垂到了肩上,竟然已经睡着了,鼻尖呼出的气息吹得额前的一丝白发不断的飘起又落下。 与此同时,喻无伤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婆婆还没醒吗?” 时雨扭过头,看到他坐在四轮车里,担忧的看着里面。 “醒了,不过又睡着了,想是昨晚太乱了,没休息好,不过少爷,老太太精神不是很好,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喻无伤忙命戚叔将自己推进屋里,他将老太太头上的一缕乱发整理好,这才回头望向戚叔,“你一会儿去把镇上的大夫都请过来,好好帮婆婆诊治一下,千万别耽误了。” 戚叔答应着出去了,时雨小心的将喻老太太的身子在床上放平,嘴里却笑道,“少爷,您也太小题大做了,我看老夫人就是受了惊,没什么大碍的。” 喻无伤拉住那只苍老的手,目光温柔的覆在她的脸上,“我就这一个亲人了,怎能不事事小心。” 正说着,门上被轻叩了两下,一个小厮走进来,他看起来颇有些踌躇之态,过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趴在喻无伤耳边,“少爷,今早我到典当行去,发现了您送给樊晴小姐的那只镯子。” *** 刚走进茶园,茶香就扑鼻而至,蒋惜惜深嗅了几口茶的芬芳,觉得浑身的力气又回来了。嫩绿的新芽儿,一片挨着一片,每一座山包都被细细密密的绿叶覆盖着,浓淡相宜的绿,看着煞是喜人。 蒋惜惜还没到茶园中来过,她心绪高涨,就像一只小鸟一般,一头扎进这片翠绿色的海洋之中 她漫山遍野的走着,不时摘下几片嫩叶放在嘴里咀嚼,茶叶的清甜溢了满口,她的心也变得轻飘飘的,将一切烦恼暂时抛诸脑后。 前面有一朵尚未凋败的茶花,白嫩嫩、脆生生,似乎正在朝她招手,蒋惜惜朝它跑过去,弯下身子将那花儿摘下,轻轻的插在自己的鬓角。带好后,她又马上将它扯下来,紧紧的攥在手心里:若是大人看到了,一定会笑话我,肯定会说什么惜惜长大了,也喜欢簪花了。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眼角却冷不丁瞥到了一个东西,它低伏着身子,在密密的茶树下面穿梭,它胸前的白毛上,有一大片惊心动魄的血迹,血似乎已经干了,将浓密的毛粘成一撮一撮的,血块变成了暗红色,趁着嫩绿的茶叶,显得分外扎眼。 猫。 蒋惜惜脑中窜过这个字,不,那不是只普通的猫,分明就是昨晚被她葬在河边的那只白猫。 可是,它昨晚已经死透了,怎么会出现在这茶园里。 另一个念头紧跟着过来了:淡水镇家家户户都养猫,有几只长的相似的并不稀奇,可能这只也受了伤,所以看起来才和自己葬了的那只猫一模一样。 可是,虽然脑中这么想,她的身体却没有接受大脑的指令,她猫低了身子,朝着白猫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白猫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茶树很密,她看不清楚它的样子,只能看到一团隐隐的白,不过,耳中却能听到它的身子穿过树丛中发出的声响。哗哗啦啦,它走的四平八稳,像是在巡查自己的领地。 蒋惜惜却提着一颗心,因为,她越来越相信这只猫就是昨晚那只被自己埋在河边的白猫,因为,它的尾巴尖上有一小簇黑毛,像一朵小小的火焰,这特征,和那只白猫一模一样。 走了半刻钟时间,草丛里突然没了动静,她看到白猫停下了脚步,俯下身子蹲卧在茶树下面。蒋惜惜也停了下来,她盯着树丛中的那团白,突然觉得喉咙很干,火烧火燎的,心头像被点燃了一把火,沿着血脉窜遍全身,灼热皮肤上每一个毛孔。 春风将不远处的对话声送进蒋惜惜的耳朵,声音有些熟悉,似是相识之人。她抬起头,看到前面的茶林中站着两个人影,正在激烈的争执着什么。 第十四章 贼 “镯子是被你拿走的吧?昨天我从喻家出来就去了你那里,结果今天镯子就不见了。今天上午,喻无伤着人给我又送来一只镯子,还留下话,说以后要是需要用钱,直接找他就可以了,不要把镯子给当了。王遇臣,我知道你最近为钱发愁,可是,也用不着当小偷吧。” “我没拿,”王遇臣的声音高亢起来,“再说了,不就是一只镯子吗,有什么了不得的,用得着你这么气势汹汹的找我兴师问罪,樊晴,你以为他是喜欢你才送你东西,其实,他就是拿你当青楼姑娘了,你陪他,陪高兴了他就赏你点新鲜玩意儿。” “啪。” 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将躲在茶树下面的蒋惜惜吓了一跳,樊晴走过来,一把扒开了树丛。 *** 夜已经深了,门外的蝉声都弱了下来,放置杂物的柴房中,一个人影正伏低身子探头探脑的朝门外看,发现外面没人,他才轻手轻脚的从柴房里走出来,在院中左右看了看,朝着内院跑过去。 他是今天来喻家送蚕苗的工人,白日里,看到喻宅里满是金银玉器,琳琅满目,便起了歹心,趁着人多混杂,偷偷的躲到柴房里面,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才偷偷潜出来,准备偷几样值钱的东西回去。 顺着穿廊一路来到内院的天井中,他才敢贴着墙边稍稍喘口气,一边喘一边打量起周围的几间房子:前面那间最大的一定是喻公子的,左边小一点的是他的书房,至于两边的偏房则应该是照料他的下人们居住的房间。卧房和偏房现在一定睡着人,所以,他将目光瞄准了书房,大户人家的书房里都有什么文房四宝,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玩意,但是听起来应该是很贵重的宝贝。 这么想着,他猫着腰迈着碎步朝书房跑了过去,手刚放到门上,耳边冷不丁传过来一阵“沙沙”声,他心里猛地一紧,赶紧蹲下身来,缩成一团,生怕自己惊动了院里的下人。 眼睛滴溜溜的在院里转了一圈,却发现除了他自己,半个人影子也没有,这才将提着的一颗心放下,将门推开一条缝,身子一侧,钻进了书房里面。 今晚的月亮又白又亮,所以即便房中没有点灯,他还是将里面的东西看了个大致。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这里面并没有藏着什么宝贝,纸墨笔砚倒是不少,可哪里有什么“文房四宝。”他在屋里溜达了几圈,终于将目光放到一只玉壶春瓶上,瓶上画着几支莲花,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是有情操高洁之意。不过,他是不懂这些的,他只知道这玉瓶晶莹透亮,拿到集上一定能卖个好价钱,所以,便麻利的将它揣在怀里,准备再到前堂去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其它值钱的东西。 还没走到门边,背后又传来一阵“沙沙”声,这次他听仔细了,这声音分明是什么东西蹭着墙面和家具跑过去发出的声响。 他猛地回过头,发现角落中立着几只个头不大的老鼠,它们直立着两脚,闪着荧光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瞧。 “搞了半天,原来是几只耗子,你偷东西,我也偷东西,咱俩虽是同行,但是井水不犯河水。” 他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喉咙里嘿嘿笑了两声,快步朝门边走去。 “叽叽......叽叽......” 几声鼠叫传进他的耳朵,本不稀奇,却把他吓得一个哆嗦,差点将怀里的瓶子丢出去。因为,那叫声近在咫尺,竟像从他怀里传出来的一般。 低下头,看到玉壶春瓶中探出一个灰色的尖尖的脑袋,冲他大张着嘴巴,露出寒气逼人的几颗尖牙。 狂叫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不过还好,脑中仅有的那一点理智将让他将叫声即时的压在喉咙中。花瓶里藏着老鼠,这本来也正常,他安慰着自己,强忍着恶心,捏着鼠头将它拽出来,朝旁边的地上使劲一摔。 老鼠挣扎了几下,细长的尾巴终于软软趴趴的搁在地上,不动了。他盯着老鼠的尸体,再也不想在这间书房里多停留一刻,飞一般的朝门口跑去。 “叽叽......叽叽叽.......” 背后的鼠叫声越来越大,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 地板上、书架、桌案、砚台.......目所能及的地方,都蹲着灰黑色的老鼠,它们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只在一个扭头的瞬间,就填满了整间书房。无数只闪着绿光的眼睛盯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的被这些复仇的目光戳成了筛子,腿软了,脚下一个踉跄,身子朝前面猛地一歪。 还好,在倒地的那一刹那,他终于从恐惧中挣脱出来,颤抖着撑起两条腿跑向围墙,用尽力气从高墙上面翻过去,一溜烟的朝着夜幕狂奔而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旁边的房子都不见了,树木逐渐浓密起来,他才停下脚步,腿已经麻木了,他只觉得腰部以下拖着两块千斤重的大石,寸步难行。胸口一凉,他低下头,原来情急之下,竟还没把花瓶落下,心情稍稍回转,总算,这一趟冒险不是没有收获。 可是,这是哪里?为何头顶树荫浓密,连月光都无法穿透?他定了定心神,转着身子仔细打量。 密林深处,隐约可见三个尖尖的房顶,原来,他竟一路跑到了青仑山,再朝前走上一段,就到蚕神庙了。 重重的喘了几口气,他将玉壶春瓶又朝衣襟里面塞了塞,这才朝蚕神庙的方向慢慢走过去。 微风吹过,头顶的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也将他跑出来的汗都吹干了,浑身上下一阵通透,他顿时来了精神,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起来。 “叽叽......” 极其轻微的一个声音,却惹得他脚下一滞,久久都不敢再朝前迈上一步。 “叽叽......叽叽叽叽......” 伴随着越来越密的鼠叫,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声响也越来越大,草尖似乎长高了几寸,不是别的,是成千上万只老鼠的背毛。 第十五章 赛船 草丛里,荧光点点,全部投射在他的身上,它们已经等了很久,现在,终于到了饱餐一顿的时候。 “叽叽......叽叽叽叽......” 如潮水一般,这片灰朝着前方争先恐后的涌过来,冲在最前面的那只大的已经跳到了他的身上,冰凉的爪子触到他的脖颈,将他浑身的毛发都惊得立起。 他闭上眼睛,认命了。 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在,然而,疼痛却迟迟没有袭来,又等了一会儿,周围似乎也安静了,难道,真是神佛庇护,把这些老鼠全部消灭掉了? 他轻轻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前面的草丛里灰蒙蒙的一片,显然,它们并未离开,只不过,所有的老鼠都一动不动,脑袋转向后方,带着几分虔诚,静默着,等待着。 它们在等谁? 这个念头闯进脑袋的时候,答案也随之而来,他看到不远处的树丛中,站着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在向他看过来,目光幽幽。 白衣人,勾魂的白衣人,是......蚕祟吗? 喉咙中压抑已久的那声狂吼终于溢了出来,双腿像突然注满了力气,他转过身,头也不回的朝着山林里跑去。 呼吸越来越紧,一声连着一声,胸口那些吐不出去的空气快要将他的肺给挤破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濒死的边缘,即使不被“蚕祟”追上,恐怕也要力竭而亡了。 前方出现一丝白光,那里似乎是密林的出口,也许,跑到外面,就能遇到晨起的镇民,就能得救了。这个念头带给他一线希望,于是,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快,他朝着那点缥缈的希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冲了过去。 脚底猛地一收,几颗碎石呼啦啦的滚落,他心里一片冰凉,像堆满了残雪,光线越来越亮,他的希望却破灭了。 原来,这里并非树林的出口,而是一座断崖,若非他即时发现,收住了脚步,现在,他就是崖底下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了。可是,即使没有变作尸体,这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 身体抖了抖,露出大半截身子的玉壶春瓶终于支撑不住,率先掉了下去,过了很久,才传来清脆的一声。 他笑了,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这前路若是万丈高崖,跳还是不跳。 脖子后面飘来一阵轻微的喘息声,冰凉刺骨,吹起他凌乱的头发,紧接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缓缓袭来,皮肤像是被什么极尖锐的东西划破了。 他大吼一声,纵身一跃,投进沐浴在晨曦下的深沟中。 *** 门上被轻叩了几下,紧接着,樊荫走了进来,“妹妹,今天要去看赛船,你怎么还没梳妆?” 蒋惜惜无精打采的瞥她一眼,“我还是不去了,省的影响樊晴姐的心情。” 樊荫捂着嘴笑,“她一早就出门了,今天啊,就我们两个过去,你快收拾收拾,别误了时辰。” “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所以才不愿在家里待着?” “你别多心了,今天举行蚕花水会,是蚕月里最热闹的一天,集上卖什么的都有,樊晴一早就和母亲赶集去了,哪里还顾得上生你的气。不过话说回来,她到底气你什么呢,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 蒋惜惜不好对她讲明,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事情对付过去。其实樊晴在气什么,她心里是最清楚的。 她以为自己在故意偷听她和王遇臣的谈话,无论怎么解释,她都不信,也是,那只猫消失的无影无踪,她这一番辩白,实在是太没有说服力。所以,这几天樊晴都对她冷着张脸,其实不光是对自己,她似乎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所以蒋惜惜猜测,她很有可能因为镯子的事情和那王遇臣分开了,也因此才心情郁郁。 不知道为什么,蒋惜惜心里倒有几分欢喜,樊晴和那男人分开,对喻无伤倒是一件好事,说不定她从此可以收了心,一心一意的对他,那就真的再好不过了。想到这里,她精神一震,对着镜子认真的梳妆起来。 正如樊荫所说,蚕花水会是蚕月最重要的一项活动,赛会常举行三至五天,人山人海,船满河面,沿河数里设满了茶棚、酒肆、货摊,鼓乐喧天,人欢马叫。每个镇子都在船上表演拿手的节目:有龙灯船、台阁船、标竿船、打拳、拜香船等等,当然,最激动人心的一项节目便是踏船了,每个镇子都会派出自己的划船能手组成赛船队,每船十人,按金木水火土五行,插红黄蓝白黑五色旗,赛手亦着同色服装列船河中,一旦开赛,多船齐发,飞速向前,以速度最快者为优胜。 每当踏船时,南舟河旁观者如堵,气氛热烈,大家都在为本镇的赛船加油助威,这是蚕月里最盛大的一项活动。 这次也一样,岸边早已聚满了人,今天天气很热,太阳将南舟河的河水映出一片明晃晃的白,可是,即便烈日当头,却难挡镇民们的热情,全镇的人似乎都聚集在这里,伸着脖子踮着脚尖朝里面看着。孩子们被大人架在肩膀上,手里的糖墩儿被太阳烤化了,流了下面的人一身。 好在樊荫早有准备,她去旁边的茶摊子借了条板凳,和蒋惜惜两人站在上面,这才将河上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喂,看到了吗?”樊荫激动的指着河中一条被漆成白色的赛船,“那就是淡水镇的赛船,听说,是喻家出银子打造的,用的是柚木,耐水防虫,可结实了。” “喻少爷真是慷慨。”蒋惜惜盯着船上那十个精壮的小伙子,喟然感叹。 “喻家不缺银子嘛,再说了,若是赢了,这可是无上的荣耀呢,淡水镇的人走出去,多有面子,你说是不是?” 樊荫显然没理解她的意思,还在自说自话。 蒋惜惜笑了笑,没有吭气,她看见王遇臣穿着露出臂膀的马甲,站在赛船的船头,胳膊上露出来的肌肉吸引了无数姑娘的目光,当然,也包括樊晴。 第十六章 事故 樊晴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假装不经意的朝赛船上瞥,一下,两下,两人的目光终于对上了,一旦黏上,就再也分不开了。 王遇臣看着她,嘴角溢出一丝笑,樊晴哼了一声,又把眼睛转过去,不过,她装出来的冷漠并没有坚持多久,眼角的笑意泄露了她心里的甜蜜。王遇臣看在眼里,蒋惜惜也看在眼里,她的心猛地一沉,又替喻无伤感伤起来。 “妹妹,那边有卖吃的,我去买些回来,你在这里等着我,莫要乱走,别让别人把板凳抢走了。”樊荫说着跳下板凳。 “赛船马上要开始了,你还去呀?” “没这么快,到巳时才开赛呢。”说话间,樊荫已经挤进了熙攘的人群中。 蒋惜惜朝河上望去,发现桡手们也都下了船,走到旁边的帐篷里面休息去了。刚想将目光转向别处,却看到王遇臣从帐篷里钻了出来,一个人朝着旁边的树林走去,健硕的身影在密林的掩护下很快就不见了。 赛事就要开始了,他这是要去哪里? 人有三急,蒋惜惜脑中只能想到一个答案,她耸耸肩,重新将目光转到泛着白光的河面,脑海里幻化出另外一番场景:若是迅儿在此,一定会高兴的欢呼雀跃吧,大人会像那些当爹的汉子一样,将他架在肩头,衣服上也一定会沾满了迅儿嘴里漏下来的那些零食碎子。 想着想着,她不自觉笑出声来,心里又腾起了几分感伤:不知不觉,已经在蜀地住了十天了,那个半年之约究竟是真的,还是大人用来宽慰自己的呢。 “你一个人傻笑什么呢?”一盘白色的果子递到她面前,樊荫爬上凳子,“快尝尝,热的最好吃,冷了就没那么软糯了。” “这是什么?”蒋惜惜咬了一口,桂花的清甜立刻溢满了口腔,“真好吃,甜而不腻,还有嚼劲。” “这是茧圆,只有蚕月里才吃的着,每年的个时候,镇上的人都会杵糯米,做茧圆,用来供奉蚕神,不过,蚕神爱不爱吃我不知道,我倒是最馋这一口。”说着,她便将一只茧圆放进嘴里,两腮顿时被撑得鼓鼓囊囊的,煞是可爱。 蒋惜惜也学樊荫的样子,将一只茧圆塞进口中,她心里的那丝感伤被驱散了,至少在蜀地,她还有樊荫这个朋友,那种客居他乡的孤独感,也因为她的存在而降低了不少。 此起彼伏的加油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樊荫放下盘子,激动的扯着蒋惜惜的袖子,“快开始了,去年王遇臣不在,淡水镇以半个船身之差与冠军失之交臂,今年,我们肯定能赢回来的。” 她这么激动,搞得蒋惜惜也紧张了起来,她将手做成凉棚朝河面上望去,看到五只赛船已经整装待发,桡手们排成一列,坐在窄小的船舱里,每人手上都握着两只长长的船桨。 王遇臣坐在船头,他已经将身上的马甲脱去,露出被晒成棕色的皮肤,他看起来并不紧张,像是对冠军志在必得,一双英武的眼睛掠过岸上的人群,最终和樊晴的目光在河面上交汇了。 “开船。” 伴随着一声令喝,五条不同颜色的赛船同时从岸边冲出去,掉如飞剑。一时间水面上惊涛涌起,赛船身后的水痕久久不能愈合。 岸上似乎也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加油声、呼喊声此起彼伏,岸边数十只大鼓早已支好,鼓手们拼命舞动鼓槌,鼓声震天,为赛船加油助威。 王遇臣大声喊着号子,指挥桡手们保持稳定的节奏,赛船是一件极消耗体力的事情,若一开始便冲得过猛,后面很可能力气用尽,无法保持领先的优势。这点,他很有经验,毕竟他已经参加过五次赛船,是全镇最优秀的桡手。 “左、右、左、右,稳一点,不要速度太快,他们超不过去,不要心急。” 王遇臣一边用力,一边提醒队友,他今天志得意满,因为他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姑娘们都被他的健硕的身材和镇定的神态所吸引,这还是其次,樊晴也来了,她一早就等在河边,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就是为了给自己加油助威。两人持续了这么久的冷战终于结束了,镇上最美最骄傲的姑娘,愿意为他放低身段,这怎能不叫他满心自豪。 就快要到达终点了,鼓声越来越急促,红旗就在不远处冲他招手,王遇臣大吼了一声,让桡手们加快划桨的频率,他自己更是挥动一双长臂,卖力的朝终点划去。 后面的赛船几次试图超越过去,怎奈,它们已经用尽了力气,试了几次之后,终于败下阵来,被白船远远的甩在后面。 看着那几只船离自己越来越远,王遇臣忍不住笑了,他甚至能想象出樊晴站在岸边喜不自禁的模样,她一定又骄傲又后悔,后悔那天给了自己一巴掌,不过没关系,上了岸后,他会告诉她,那一巴掌打得对,他已经想明白了,从此要自食其力,将她娶进门,她无须为了自己再去陪那个残废,今晚就让她和那喻无伤做个彻底的了断。 “加油了兄弟们,终点就到了。” 王遇臣将船桨用力的插进水里,桨刚接触到水面,船身却猛地一歪,桡手们被这突然而来的倾斜弄得一个不稳,纷纷停下划桨的动作,抓住船舷。 船底上面多出了十几个洞,拳头大小,河水正从洞里涌上来,不一会儿功夫,船舱就积了半尺的水。 “怎么回事?船底怎么破了?” 桡手们惊慌失措,盯着像泉眼一般的破洞,不知如何是好。船身因为河水的涌入已经开始慢慢的朝下沉,桡手们一个个丢了桨,紧紧的扒着船舷,不知道该待在船上还是跳下去。 王遇臣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好在他经验丰富,忙高声喊道,“快脱下衣服,将洞堵起来。” 可是话还没说完,脚下面突然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动,他眼睁睁的看着脚下的船板凹了进去,裂开一个三尺来长的大口子。 第十七章 脚 蒋惜惜揉了揉眼睛,河上那条白色的赛船似乎不动了,它本来还在全力冲刺,现在却像定在河面上一般,后面的黑船眼看就要超过它了,它却依然纹丝未动。 “好像有点不对劲啊。”她拍了拍身边的樊荫,“白船怎么不动了。” 樊荫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盯着河面,送到嘴边的茧圆掉在地上。 突然,白船晃了几下,慢慢的朝水里沉去,它下沉的速度很快,不到半刻,整个船身就已经没入水中,只留几个黑色的脑袋在河面一上一下的翻腾。 人群里像炸开了锅,大家全部冲向河边,探着脑袋看着白船失事的方向,可是,这里离河心太远,就算是能游过去,也会错过救人的时机,搞不好,还会因为力气耗尽而失了性命。 “没事的,没事的,他们都是凫水的好手,肯定没事的。”樊荫闭着眼睛不敢看,念经似的在一旁嘟囔。 蒋惜惜却死死的盯着河心,还好,其它几条赛船已经放弃了比赛,纷纷朝几人落水的地方划过去,它们离得近,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失事的地方,将那些落水的桡手一个个的捞了起来。 “没事了,人都被救起来了。” 蒋惜惜拍拍樊荫的手臂,她这才敢睁开眼睛,南无阿弥陀佛的念了好几遍,终于将紧张的情绪平复下来。 不过这么紧张的又何止樊荫一人,蒋惜惜看向前面,樊晴的腿已经软了,她蹲在地上,被旁人搀着才勉强站起来,正捂着嘴小声的抽泣。 “好好的船,怎么就沉了呢,这可是柚木造的,临出发前还检查了好几遍船体,哪能说沉就沉了呢?”樊荫皱着眉嘀咕。 她说中了蒋惜惜的心思,她也不明白沉船的原因,但是有一点却看得清清楚楚,白船是突然间出了问题,明明前面它划得好好地,就像一只离弦的箭,可是,只是半刻钟光景,就沉入了河底。这只能说明一点,它在离终点不远的地方遭受了某种重创,以至于船体出现了不可补救的问题,眨眼间就沉尸河里。 只是,这重创到底是什么呢?现在天气甚好,万里无风,河水平静的像一面镜子,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气候的原因造成的,那么,问题就出在河下面了,难道这平静的河水之下隐藏着某种东西,给了赛船重重一击,让船只无法再漂浮在河上? “不对啊,他们怎么还不走,难道还有人没救上来?” 樊荫的话引起了蒋惜惜的注意,她又一次将目光投放到河面,才发现那几只赛船都围在白船出事的地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还有几个人,甚至跳进了河里,一会儿浮上来一会儿潜下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不好,一定有人没救上来。”蒋惜惜握紧拳头,死死的盯着河面,只见那几艘赛船中的人上上下下,上来一拨,紧接着就下去另一拨,明显是在找人。他们各个都是游水的能手,按说在这水中救个人应该不在话下,可是,救援却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直到太阳爬到了头顶,几艘船还是没有离开出事的水域。 蒋惜惜的心越来越沉,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知道这人就算是找到了,恐怕也没命了。樊荫和她想的一样,她肃着张脸,嘴里轻飘飘的吐出几个字,“也不知道死得是谁?”可是突然,她又拉着蒋惜惜的胳膊,“不应该啊,河面上无风无浪,任凭是船上的哪个人,都不可能在这里丧命的,就算是抽筋了,旁边这么多队友,谁拉一把救不上来呢?除非......”她停下不说了,因为站在前面的樊晴突然回过头,狠狠的剜了她一眼。 虽然樊晴目光凶狠,但是蒋惜惜还是看到了她微红的眼角,她甚至能感觉到她的紧张,紧张过了头,心弦绷得太紧,突然被人说中心事,定会怒从心头起。 她知道,樊晴是在担心王遇臣,她两手虔诚的在胸前合十,口中将能想到的神佛都请了过来,希望死在河中的那个人不是他,只要不是他,她便什么都不要了,没有聘礼又如何,她要跟着他,白头到老。 就在蒋惜惜注视着樊晴的时候,河面上却传来一阵喧沸之声,河岸上的人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同时朝前凑了凑,聚成一个密密麻麻的人堆。 “捞出来了吗?” “好像是的,你看,是个大个子。”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赛个船都能把命搭进去。” 蒋惜惜和樊荫手拉着手,掌心分泌的汗水将对方的手浸的更湿了,赛船一点一点的朝岸上靠过来,船上的人肃立着,像一根根桅杆。 “呀,好像是王遇臣啊。” “不可能吧,他水性这么好,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吧。” “就是他,手上系着红绸呢,领头的才系这玩意儿。” 蒋惜惜心里一片空白,她看着樊晴,刚想上前安慰她几句,毕竟,整个镇子里,只有自己知道她和王遇臣的关系。可是,还没有接近她,樊晴就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疯了似的朝着将王遇臣的尸体运送回来的那艘赛船跑去。 蒋惜惜心里道了声不妙,起身追过去,可是樊晴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她空有一身功夫,竟追不上她。赛船就在咫尺,樊晴已经到了船边,她呆呆的立在那里,背影看上去孤凄且安静。 蒋惜惜终于摆脱了人群的束缚,她快步向前,攀住樊晴的肩膀,“别看了,樊晴,跟我回家吧。” 左拉右拉都扯不动,樊晴就像是一根石柱杵在地上,身子僵的可怕。 “樊晴......”蒋惜惜又唤了一声。 “他的脚呢?” “什么?” “他的脚呢,脚去了哪里?” 樊晴喃喃着,不知道是在问谁 蒋惜惜回过头,她终于看清楚了王遇臣的尸体:他躺在船板上,两眼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溢着惊恐和绝望,两条肌腱发达的长腿下面,只剩下血淋淋的几根残骨。 第十八章 因由 王遇臣下葬之后,淡水镇关于沉船一事的议论也渐渐平息了下来,镇子又恢复的往日的平静,可是谁都知道,这平静只是表面的,这件事就像一团浓厚的乌云,一直笼罩在镇民们的头顶,从未散去。 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威慑力,是因为那王遇臣死得着实蹊跷,据同船的桡手们说,当时赛船已经快到达终点,每个人都在全力加速,可是突然间,他们就听到船下面传来一阵异响,“”咯吱咯吱”的,像是动物磨牙的声音。紧接着,船身就朝右侧猛地一偏,他们都被唬了一跳,稳住身子之后,看到身上出现了十几个大洞,水流正哗哗的从洞中涌出来。王遇臣当时还算冷静,他果断放弃了比赛,让挠手们找东西将洞堵上,可是,洞还没堵好,船底就突然裂开了一条狭长的缝,缝隙越来越长,整个船身几乎被拆成两半。 受到了如此重创,船体当然支撑不住,很快就没入水中。不过当时,他们并不慌张,只是有点沮丧,觉得到手的冠军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丢掉了。其它镇子的赛船也算是义气,看到这种情况,也都纷纷调转船头,朝出事的地方驶了过来,准备救援落水的桡手们。 据他们回忆,那会儿,王遇臣还在和哥几个聊天,安慰他们说没关系,明年再来,冠军早晚是淡水镇的,而当救援的赛船到了以后,他还淡定的浮在水里,指挥大家救人。当时,他们心里虽然对赛船解体充满疑惑,但是水面风平浪静,再加上马上就能获救,所以谁也没有觉得害怕。 可是,就在桡手们接二连三的爬上赛船,准备把王遇臣拉上来时,却发现他不见了,可明明刚才不久,他还在不远处凫水,笑着调侃自己落水这件丑事。 河面上还是一片平静,河水就像一面镜子,将蓝天白云映照的清清楚楚,只是,在这水天一色之中,少了王遇臣的身影,他消失的无声无息,连呼救都没发出一声。 刚开始,挠手们还以为王遇臣在拿他们寻开心,所以不断的呼叫着他的名字,可是过了一会儿,发现他还是没有露面,大家这才慌了起来,开始纷纷跳下水寻人。 南舟河的水一向清澈的很,而且水下没有暗流和礁石,按说找个人应该不难,更何况,是这么多经验丰富的桡手。然而,他们在水中接连找了一个时辰,人换了好几拨,却还是没有找到王遇臣的踪迹。 这时已经是正午,太阳升到正上空,将河面照得银光闪闪,一片亮白,就在挠手们快要放弃的时候,突然有人看见不远处有什么东西正漂在水面上,一上一下的,似乎是个人。于是,大家连忙将船划过去,不出他们所料,那人就是王遇臣,不过,他的脸铁青铁青的,双手直直朝上立起,似乎试图抓住什么东西。 他,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几个同他关系好的桡手当场就哭了,谁都没想到,明明是喜庆的节日,现在却成了同伴的死期,那人,偏偏还是他们中间最意气风发的王遇臣。 其他人手忙脚乱的将他的尸身捞起来,然而,尸体刚离了水面,大家却被吓得汗毛直立,差点又将他抛下去,因为,王遇臣的双脚没有了,小腿下面鲜血淋淋的,染红了碧蓝的河面。 蒋惜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去茶园摘了一上午茶叶,本来累的腰酸背疼,可是窗外的蝉鸣声太吵,扰得她连个安稳的午觉都睡不成。或许,睡不着和蝉鸣本就无多大关系,一连几日,只要她一闭上双眼,脑海中便是王遇臣那具青白的没有双脚的尸体,他的双眼瞪得大大的,除了不甘,更多的却还是恐惧。蒋惜惜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次,临死之前,王遇臣到底看到了什么,才会吓成这个样子? 镇民们都说,他的死没那么简单,那天无风无浪,他的尸体怎么会从远处漂过来呢,除非,他是被什么东西撕扯着带到水下,再拖到了他人觉察不到的地方。那些东西之所以要这么做,就是要他人无法找到王遇臣,再施以援手。可是,它们和王遇臣有什么血海深仇,不光要他溺毙在河中,还要将他的双脚咬掉,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镇民们这么议论的身后,并没有指明“那些东西”到底是何物,可是,大家心里都已经有谱了,因为王遇臣的身上布满了咬痕,那些伤痕又细又小,还有一些血洞,不大,却很深,明显是尖且长的牙齿造成的。 是老鼠吧。 蒋惜惜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老鼠不仅会游水,还会闭气,而且在水下待的时间比人长的多,完全能让王遇臣溺毙在河中。不过很快,她就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到底有多少老鼠,才能将王遇臣那样一个壮汉拖到水底下呢,甚至连呼救的时间都没给他留下呢。 还有那艘船,据挠手们所说,他们在进水之前听到了动物磨牙的声音,现在想起来,应该也是老鼠将船面咬穿的,那么,这些老鼠早在赛船开始之前就待在船上了,舢板和船底之间有一个狭窄的密闭的空间,它们一定是躲在那里面,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给王遇臣致命一击。 蒋惜惜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难道又是蚕祟?它指挥着这些老鼠,破坏了淡水镇一年一度的盛事?可是它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先是吃掉喻家的蚕苗,再毁掉淡水镇的赛船和桡手,它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呢? 想到这个份上,蒋惜惜再也按耐不住了,她从床上下来,推开门走出去,来到樊夫人的屋子外面,她要问清楚,这蚕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才能搞清楚为何时隔多年,它又出来作怪。 刚想敲门,却见院中人影一动,樊晴像个幽灵似从屋子里轻飘飘的走到院中,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朝院外走去。 第十九章 新坟 自从王遇臣出事后,樊晴已经把自己关在房中,三天都没有出门,现在她猛地从房中出来,到把蒋惜惜吓了一跳。看她走的歪歪扭扭的,一条直路走成曲线,蒋惜惜不禁有些担心,所以她暂时放下蚕祟的事情,悄悄的跟在樊晴的身后。 蒋惜惜走的很慢,一直和樊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敢让她发现自己,其实她已经猜到了樊晴要去哪里,她一身素白,手里挎着个篮子,虽然用布盖着,但是里面应该装着祭祀用的纸钱香烛。 是的,她要去的地方一定是王遇臣的坟前,这几天,碍于人多眼杂,她不能亲自到恋人坟前祭奠,现在终于等到事态平息,她说什么也是要亲自去一趟的。 想到这里,蒋惜惜在心里哀哀的喟叹了一声,虽然樊晴和王遇臣的做法她很看不过眼,但是,这个惩罚也未免太大了,隔着一座新坟,从此阴阳两隔,这对于他们太过于残忍了。她想,樊晴现在应该不只是伤心,她一定还很后悔,后悔不该在王遇臣临死前还没有与他和好,后悔她与他最后一次单独相见竟是在一个巴掌声中结束的。 这么想着,前面那个孱弱的身影已经拐进了墓园,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松柏之间。蒋惜惜忙加快了脚步,跟着走过去,她见樊晴的步伐越来越快,身子却也晃得越来越厉害,终于,她双腿一软扑倒在地,冲着正前方一座新立的墓碑爬了过去。 墓碑上,王遇臣几个字明晃晃的,刺痛了蒋惜惜的眼睛,她怕扰了她诉相思,于是静静的站在不远处的一株松树下面,听着她的哭声从低泣一点点变大,最后,在整个墓园上空回荡。 好在现在是正午,墓园中除了她俩,一个人都没有,所以蒋惜惜也不上去阻拦,就让她这么哭,她知道,发泄出来心里反倒会好受一些,若是一直压着,说不定到会忧出病来。 头顶的阳光越来越烈,蒋惜惜擦了把额头的汗,想找处阴凉的地方坐下,可是,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瞟到草丛中窜过去一只灰不溜秋的东西,速度很快,只在她眼前闪了几下,就扎进野草深处,不见了踪影。 她心里猛地一缩,怎么又是老鼠? 现在的她,对这两个字尤为敏感,只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而且件件都和这种小而狡诈的动物相关。可是转念一想,她又将一颗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墓园中有不少祭品,老鼠来这里觅食,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没有必要因为这点小事就草木皆兵。 她舒了口气,紧张的肩膀也慢慢的放松下来,可是,还未松弛多久,后背就被拍了一下,吓得她浑身的汗毛重新直立起来。 她回头,五指已经攥成了拳头,可是,在看清楚拍自己的是樊晴时,脸上由阴转晴,勉强撑起一个有些谄媚的笑,“我......我不是故意跟踪你的,我怕你想不开,所以才......才......” 一句话说的磕磕巴巴,好像心里真有鬼似的。 没想,樊晴这次却没有动怒,她脸上的泪痕虽然还没有干透,面色却已经正常了不少,不像前几日,昏昏沉沉痴痴傻傻,把樊夫人吓得差点请人问米。 “走吧。”她从蒋惜惜身旁绕过去,头也不回的朝墓园门口走去。 “回家吗?”蒋惜惜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遇臣生前最爱喝梅子酒,我没带银子......” “我这里有,我陪你。” 两人并排朝墓园外面走,樊晴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不过蒋惜惜知道,她现在其实需要一个人,一个知道她和王遇臣关系的人陪在身边,即便什么都不说,至少那个人知道她的痛苦,知道她所念所想,这,就足够了。 买到了梅子酒,两人又一次朝墓园走去,到了墓园里面,四周无人时,樊晴却突然开口了,“你很看不上我对不对?” “没......没有......” “我明明和王遇臣在一起,却又和喻无伤暧昧不清,用他的钱,填补王遇臣的亏空。” 太阳很大,从上面直照下来,不过,蒋惜惜满头满脸的汗却不是热出来的,她很怕这种场合,被人揭穿了心事,却要用假话来敷衍,这实在不是她的性格,所以,她只能讪讪的假笑,一个字也答不出。 樊晴见她不说话,也不气恼,她淡淡一笑,“你不用遮遮掩掩的,我知道自己有错,而且错的很离谱,所以你看,报应来了,老天都看不过去,所以要将我们两个彻底拆散。” 这话听起来像是气话,不过她接下来说的却让蒋惜惜大吃一惊。 “明天,我就去把所有的东西还给喻无伤,还要将实情全部告诉他,哪怕全镇的人都笑话我也无所谓。”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怕遇臣在阳世欠了很多债,要遭受阴曹的酷刑,”她抽了下鼻子,“听说,地府的刑罚比阳间残忍多了,你知道汤镬吗,那是一个专门用来装人的汤锅,底下放火蒸煮那些不仁不义之人,还有铁床,就是让人睡在一张铁铸的大床上,下面燃起炭火,慢慢烧红,将人烧得皮开肉绽,全身溃烂。” 见她越说越邪乎,蒋惜惜停下脚步,将她转过来面朝自己,“听着,这些都是假的,你别胡思乱想,把银子还给喻无伤,跟他说清楚是可以的,但是,你不要自己吓自己,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王遇臣也已经长眠地下了,你就不要再自责了。” “不是的,”樊荫挣脱了她的手,朝后退了几步,眼睛慌乱的看向四周,“这几天我一直做梦来着,梦里总是看见遇臣在冲我呼救,他说他很怕,怕得要命。他还说,他身上很疼,浑身的肉都没有了,让我帮帮他,帮他还了在人世欠的债。” 蒋惜惜被她说的背后一凉,不过,她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又一次拽住樊晴的手,哄小孩似的劝慰道,“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些,来,把酒放下,我们就回家,其它的事情,明天再说。” 可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墓碑后面的土却动了几下,忽的朝下陷进去一块。 第二十章 单枪匹马 蒋惜惜揉了揉眼睛,她没有眼花吧,刚才墓碑后面的土真的动了吗?她看着樊晴,知道自己并没有看错,因为她也直直的盯着同一方位,大眼睛里面一点点被迷茫填满。 突然,那土又动了几下,朝上弹起了一捧泥沙。 有什么东西在下面。 这是蒋惜惜脑中闯入的第一个念头,随后,她突然想起了樊荫讲的喻无伤从坟中爬出来的故事,心里猛地一震,难道,王遇臣也同他一样没有死透,要从坟里面钻出来了吗? 这个念头很快被她自己否定了,王遇臣的尸体大家都见过了,死得再没那么彻底了,怎么可能会复活?除非真的有了妖异,让他在死后诈尸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于是,她连忙用一只胳膊将樊晴拦在身后,一步一步的朝后退去。 又是一捧土,从墓碑下面飞出来,散的到处都是,蒋惜惜看见,一个灰黑色的身子随着土一同蹦了出来,它在空中翻了个圈,轻巧的落在墓碑上面,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死死的看着她和樊晴。 “老鼠,遇臣的坟里怎么会有老鼠?”樊晴吓得大叫。 蒋惜惜无法回答也没有时间回答,因为,墓碑周围的土一块块落了下去,伴随着土堆的塌陷,数不清的老鼠从里面跳出来,有的跳到墓碑上面,有的蹲在墓碑旁边,灰蒙蒙的一大群,目光像针似的扎在两人身上,不怀好意。 “轰隆”一声,碑倒了,老鼠们“叽叽”叫着,从墓碑上面跳下来,落在塌陷土堆旁边。 蒋惜惜看见土堆里面若隐若现的一角黑,那是王遇臣的棺材,不过,似乎有什么不对劲,棺材板上面好像空了一块,露出里面白花花的半截骨头。 骨头。 蒋惜惜的心霎时凉了,她刚想拽住身后的樊晴,却发现她已经绕过自己走了过去,步子飘飘忽忽的,像是随时就能摔倒。 “别看。”她朝樊晴奔过去,想将她拽回来,可就在这时,一只体型硕大的老鼠从坟坑中跳了出来,稳稳落在两人脚边,它的嘴巴里面,叼着一截又细又长的东西。 蒋惜惜看了半天,才终于明白老鼠嘴巴里的是什么,与此同时,一股压制了半天的呕意终于冲破喉咙,她再也顾不得樊晴,转过身将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喉咙中火烧火燎,头顶嗡嗡作响,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回响:它们吃了王遇臣,吃了王遇臣。 “砰砰砰......” 身后传来石子的撞击声,蒋惜惜捂着肚子站起身,看见樊晴正捡起地上散落的石子,朝那些还在棺材中的老鼠扔过去。 “砸死你们,砸死你们。” 她喃喃的嘟囔着,眼里的光已经接近疯狂。 老鼠们叽叽乱叫着逃出坟坑,可是,没跑出几步,它们却站住不动了,窝在草丛中,像一块灰黑色的毛地毯。 “不好,它们可能还要发起下一次进攻,这次的目标应该就是我们了。”蒋惜惜心里道了声不妙,伸手就朝背后摸去,可是却一把抓了个空,她今天走的急,宝剑都没有拿,这下,可只能凭两条腿来对付草丛中这些乌央乌央的老鼠了。 “快跑,要不我们的下场就和王遇臣一样了。”她拉住樊晴的手,急急的说道。 樊晴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她发出一声快要刺破喉咙的尖叫,和蒋惜惜一同朝着墓园的大门跑去。 刚跑出两步,两人突然一个急刹,同时停了下来,原来她们的身后,也蹲满了成群的老鼠,若是刚才没有回头,它们应该已经发起进攻了。 “怎么办?”樊晴慌了,冷汗涔涔而下,她抠着蒋惜惜的手指,恨不得将她的指头拽下来。 “别慌,咱俩背贴背,老鼠瞅不到空子,就不敢轻易行动。”蒋惜惜轻声安慰她,但是她也知道,老鼠这种生物及其聪明,它们知道双方实力悬殊,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发起攻击,哪怕牺牲掉几个同类也在所不惜。 她想的没错,只是电石火光之间,几只老鼠已经率先朝她们跑过来,而且它们似乎已经找到了两个女人的薄弱点,没有一只跑向蒋惜惜,全部将目标对准樊晴,到了她身边,顺着她的裙摆就爬了上去。 樊晴慌了神,当即就在原地蹦跳起来,两手慌乱的在身上拍来拍去,试图将那些身体灵活的小东西甩掉。蒋惜惜忙过去施以援手,利落的将她身上的几只老鼠扒下来,重重甩到地上。可就在这时,更多的老鼠蜂拥而至,一层压着一层,你追我赶,不甘人后。 “完了。” 樊晴哀鸣了一声,她放弃了,身子软绵绵的倒在地上,等待命运之手给自己的最后一击。 “喵。” 一个毛茸茸的身子落到樊晴怀里,她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看到自己膝头立着一只矫健的白猫。换做平时,她早尖叫着将这畜生扔出去了,可是现在,这只猫却让她感激的涕泪交横。虽然面对成千上万只老鼠,一只猫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这声猫叫俨然已经震慑住了跃跃欲试的鼠群,它们退了回去,却没有走远,依然埋伏在草丛里,寻找下一次进攻的机会。 “咪咪,是你?” 蒋惜惜蹲下身盯着白猫看,这猫胸毛上的血痂还没落,脖子上的伤口触目惊心,显然就是被自己埋到河岸边的那只白猫。 “你怎么......” 她朝白猫伸出手,可是猫儿却轻盈的朝前一跃,跳到草丛前面的空地上。它的背毛根根直立,将本就健硕的身躯又胀大了几分,长尾在身后甩来甩去,嵌在爪中的指甲变成了锋利的尖钩,图穷匕见。 它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警告声,身子也慢慢弓了起来,似是准备对鼠群发动进攻。 蒋惜惜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这猫看起来虽然威武,可是它的同伴全部丧生在鼠齿之下,它现在单枪匹马,怎么对付? 第二十一章 仙童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远在她意料之外,鼠群里突然变得寂寂无声,在和白猫对峙了一会儿之后,纷纷的向后退去,只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在林立的墓碑后面。 白猫回头瞅了两个呆若木鸡的女人一眼,淡蓝色的眼珠中,竟有丝桀骜不驯的味道。然后,它转过头,迈着四平八稳的猫步,朝着墓园深处走去。 *** “我想知道蚕祟的事情,”一直到樊晴睡着了,她陪着樊夫人走出屋子,蒋惜惜才将憋在心里很久的那句话问出来,“十几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夫人,请您一五一十的全部告诉我吧。” 樊夫人拉着她的手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她盯着没有月亮的夜空,深深的叹了口气,“其实这件事到和你的兄长不无联系呢,若不是他,估计现在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淡水镇这个地方了。” 十六年前,淡水镇上曾发生了一次大的疫情,这场疫病是以大量的桑蚕的死亡作为开端的,刚开始是几家,后来逐渐蔓延,每家每户的桑蚕都在减少,更有甚者,一夜之间蚕室中的桑蚕就全部没有了,只剩下满是血迹的托盘,而造成桑蚕死亡的原因就是老鼠,它们趁着夜色爬进蚕室,将蚕苗全部吞噬掉。 我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镇上的老鼠越聚越多,有时走在路上,一个不小心就能踩到老鼠的尾巴,而且这些畜生不怕人,常常大摇大摆的在街市上招摇而过,很是吓人。 镇民们深受鼠害所扰,夜不敢寐,拿着棍棒守在蚕室里面,要知道,蚕苗的长势和数量事关来年的收入,若蚕苗都被这些畜生咬死了,那明年大家就无米下锅了。 就这么过了几日,老鼠倒是被打死了不少,那时大家也不懂,就把那些老鼠的尸体丢在南舟河旁边,随便用土盖上。 可是,蚕苗虽然守住了,人却开始病了。 起初,有些镇民突然发起高烧,有的胡言乱语、行为失控,有的从睡梦中惊醒,语焉不详;紧接着,他们的脖子、腋窝、双腿等地方就会出现肿胀,长出拳头大的血包。再往后,大多数人就会出现剧烈的胸痛、咳嗽甚至吐血。 当然,他们的结局多数都是死亡。 到了后期,疫情越来越烈,更为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有时候人们正在街上或家中交谈着,人就突然就开始摇晃,神志不清,猛然倒在地上死去。 人们毫无征兆地成群倒下,街头、闹市、民居里到处都是倒毙后无人掩埋的尸体,尸体腹部肿胀,眼睛通红,大张的嘴巴里不断流出脓水。 当时的淡水镇,就像是一座鬼城,外乡人都不敢进来,生怕被传染了疫病,官府也派下人来,将整个镇子重兵把守,严防镇上的居民逃到外面去。镇子里到处是哭丧的哀嚎声,惨哪,太惨了,说它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后来,就有了白衣人勾魂的传言,有人说,曾看见一个身材高瘦的人在夜间游荡,身前身后,跟着成群的老鼠,大家都说,那就是蚕祟,他当然不是人,是个带来疾病、吸人精魄的妖怪。 不过,我家老爷倒是不信这个邪,他说镇民们都是得病死的,既然是病,那就一定有药可医,不能干坐着等死。所以,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他偷偷的从士兵们的眼皮子底下溜出了镇子,跋山涉水的走了一个月,来到了汴梁城。他听说,当时的太医程德轩医术高明,能药到病除、枯骨生肉,于是便四处打听,找到了程府,可让他失望的是,程德轩当时并不在府里,由于皇后娘娘临盆在即,所以他一直在宫中候命,几个月都没有回府了。 我家老爷当时就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难道老天真要绝了淡水镇,一点活路都不给留下吗? 程家的家丁知道老爷是偷偷从镇上溜出来的,怕惹事上身,便将他赶出了程府,老爷就像失了魂儿一般,在汴梁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的溜达,走着走着,他看到前方有一口井,脑中那根筋一时转不过来,他突然朝着井口奔去,双脚踩着井沿,就要朝里面跳。 可就在这时,背后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轻轻脆脆的,显然是个还未长成的孩子,他说,“你是想回去救人,还是让我先救你,这口井不深,可早就干透了,你跳进去死不了,但是要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到时候再回镇子上,恐怕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老爷赶紧回头,看到身后站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他突然想起,这少年自己在程府见过,他在和程德轩的大儿子程秋池说事情的时候,少年就站在一旁,认真的听着两人的谈话。 “你真的有能治此病的药?” 老爷麻利的从井沿上下来,走到少年身边,他虽然不太信,毕竟自己面前只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但是如今这种光景,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少年淡淡一笑,“药我没有,这病一旦染上,只剩下死路一条,但是,你若按我的法子来,就能控制疫情的传播,你可要试上一试?” “试,我当然要试。” “那好,回镇上之后,你便将所有的尸体全部烧掉,不管是人还是鼠,一个都不能留,烧得干干净净,连灰都不剩。然后,你告诉镇民们,从现在到以后的一个月,全部都要闭门不出,准备好足够的吃食,把家中的门窗鼠洞全部封死,严防老鼠进入。在这之后,每人每天都要在家里做一件事。” “仙童,你说的到底是何事啊?”老爷那时已经将这少年当成了上天派下来的神仙。 “洗澡,将皂荚捣碎,放进盆中,人在里面浸泡一个时辰再出来。还有,所有的衣物鞋袜也要用皂荚水泡过晾干,才能上身。最后一点,所有喝的水,都要烧过之后才能引用,食物熟透了才可以吃,注意这几点,一个月后,天气变暖,疫病自然就会消除。” 第二十二章 死因 “交代完这几件事之后,少年便牵了匹马交给老爷,让他快马加鞭的赶回去,一刻也不要耽误。老爷当然像得了圣旨一般,日夜兼程赶回镇上,按照他给的法子步骤依次做好,半点也不敢马虎,果然,一月之后,镇上竟再也无人因病而死,而那些老鼠,也因为找不到食物,活活饿死了大半,鼠患从此消除。” “那少年就是程大人?”蒋惜惜讶异道。 “可不就是他吗,”樊夫人笑眯眯的看着她,“所以说程大人是我们淡水镇的大恩人,若不是他,我现在哪能坐在这里和你闲聊呢。” “夫人,您莫怪我多言,我听樊荫说,樊老爷在疫病消灭后的那个夏天去世了,难道他是因为来回奔波,积劳成疾吗?” 樊夫人低下头,“不是,老爷他身体康健,他是被老鼠咬死的。” “什么?” “疫病过后,由于长期无人喂食和耕种,镇子上的蚕苗和茶叶所剩无几,所以镇民们都在商量着逃难的事情,大家约定好了时间收拾好行囊,准备一同离开镇子。然而,就在临行前一晚,老爷却出了事。当时为了防止老鼠卷土重来,镇子上人人家里都养了猫,那天晚上,我和樊晴樊荫早早就睡下了,睡到半夜,却听到院中猫叫声四起,一声接着一声,凄厉得吓人。我被猫叫声惊醒,发现老爷并不在床上,于是赶紧来到院中寻他,可是,刚一踏进院子,我便看到了老爷的尸体,他直挺挺的躺在院子正中,双臂双腿直直的朝着不同方向摊开。几只猫正踩在他的身上,似乎在仔细的嗅着什么。刚要朝他扑过去,背后却传来女儿们的哭声,原来她们也被吵醒了,并将老爷死时的那一幕全部看在眼里。” “所以,这就是樊晴樊荫怕猫的原因?” “没错,那时她们只有两岁,并不是记事的年纪,但是猫这种动物却和父亲的尸体紧紧联系在一起,变成了心灵上的一个创疤。所以到了现在,即便她们早就知道了老爷是怎么死的,却依然怕猫,因为这个恐怖的回忆,已经根植在两人的心中,而且,可能要跟着她们一辈子。” “原来如此,”蒋惜惜叹了一声,“可是夫人,您刚才说樊老爷是被老鼠咬死的?” 樊夫人苦笑着点点头,“老爷身上的伤口就和王遇臣身上的那些咬痕一样,又细又小,致命伤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他的血管被咬断了,血流不止,“我想,那些猫之所以在他身上嗅来嗅去,就是因为它们发现了老鼠的味道,它们是被老爷喂大的,所以想凭借这些味道追踪到老鼠,为老爷报仇。” “倒是重情重义的动物啊。”蒋惜惜想起今天在墓园中救了自己和樊晴的白猫,难道它也是在报答自己埋葬了它的恩情,所以起死回生了?刚想到这点,她就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呢,若是这样就能起死回生,那这世间不是乱了套了吗。” “蒋姑娘,你在想什么?”见蒋惜惜不说话,樊夫人轻声问道。 “樊夫人,在你看来,老鼠是一种记仇的动物吗?” “镇上的老人们都说老鼠这种东西聪明的很,睚眦必报,原本我还不信,但是出了老爷这档子事后,我信了,它们一定知道老爷害死了自己那么多的同类,所以才在临行前一晚将他杀害了。” “那么王遇臣又是哪里惹到了这些老鼠呢,以至于死后都不放过他,将他的尸身咬的七零八碎?” “谁知道呢,不过你看王屠户,伤心的快要疯了,这么高大帅气的一个儿子,说不在就不在了,尸体还被咬成那个样子,可怜,可怜啊。” 正在暗自感叹,门外突然走进来一个人影,樊夫人站起来,“小荫,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蒋惜惜这才想起自己从回来就未见过樊荫,忙走上前去,“王家出事了,王遇臣的尸身让老鼠给咬了,你知道吗。” “我听说了,这些耗子可真够疯狂的,连死人都不放过,”轻描淡写的接了一句之后,她步子轻快的朝内室里走,“母亲,我有点累了,回房歇着去了。” 看着樊荫的背影,樊夫人用手肘捅了捅蒋惜惜,“蒋姑娘,你成日和我二女儿待在一起,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样?” 蒋惜惜抓抓脑袋,“异样?竟是我眼拙了,什么都没看出来啊,夫人,您觉察到什么了吗?” 樊夫人有些担心的摇着头,“她一人从外面回来,且面带喜色,我琢磨着,这丫头会不会对哪个男人动了心思,所以才如此不正常。” “不会吧,以樊荫的性子,若是有什么想法,一定会告诉夫人您的。”蒋惜惜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长长叹了口气:这樊夫人,真有事的那个她看不出来,没事的这个,却偏偏又胡思乱想,这娘当的也真够糊涂的。 *** 春天的夜晚,风还是有些凉的,再加上水汽的浸润,就更添了几分寒意。 南舟河就在眼前,河面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像一面黑色的镜子。蒋惜惜将衣服裹了裹,朝着河岸小跑过去。 岸边还留有一摊摊烧纸的痕迹,今天是王遇臣的头七,他的家人刚在这里祭奠过他,她一路走来还和他们打了个照面。王屠户被亲友们搀扶着,还勉强能走上几步,他的妻子就不一样了,她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被人架着朝前走,若不是偶尔发出几声轻不可闻的抽泣,蒋惜惜几乎以为她已经哭昏了过去。 也对,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就是再坚强的人,估计也受不了吧,好好的一个儿子溺毙河中,而且尸体还被老鼠撕得粉碎,据说,再次敛棺的时候,骨头都没有找全。 她猛然想到老鼠口中叼着的那截指头,肚子中又一次泛起了股酸意,强忍着将它咽下去,她顺着河堤朝着白猫的“坟墓”走去。 第二十三章 镯子 在河堤上转了几圈儿,蒋惜惜也没找到白猫的安眠之地,她心里直犯嘀咕:自己明明就将它埋在河边,还立了个坟包,可是现在这里一马平川,什么痕迹都没留下,难道这猫真的诈尸了,还在危急时刻过来保护自己? 皱眉沉思之时,她没发现平静的河面已悄悄起了变化,河中心多了一团雾气,正一点点的朝岸边挪过来,雾气之中还隐隐有哭声响起,哀哀戚戚,时断时续。 等到蒋惜惜抬起头时,这一团朦胧的水汽已经到了她跟前,在水面上飘飘悠悠的晃了一会儿,幻化成一个透明的人影。 “王遇臣......”看着那人双腿下面血肉模糊的几截残骨,蒋惜惜慢慢抬起头,“你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告诉我,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虽然很害怕,但是她终是心有不忍,王遇臣死得太惨,若真的能帮他达成心愿,她心里也舒服一些。 “镯子......” 他的声音也模糊,呜呜咽咽的,听不清楚。也对,他的舌头应该也被老鼠吞食掉了,当然会吐字不清。 “你说什么?”蒋惜惜走近一步,大声问道。可是,她手中的宝剑将王遇臣逼得朝后退去,久久都不敢再靠近一步。 鬼怕利器,蒋惜惜于是将宝剑扔在一旁,又朝水中走了两步,河水将她的靴子打湿了,她却并不在意,她伸着脖子冲王遇臣喊道,“你不用怕,剑已经被我丢了,你到底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再说一遍。” 王遇臣小心翼翼的朝她靠了过来,他用力的张着嘴巴,“镯子,樊晴的镯子不是我拿的。” 这次,蒋惜惜听清楚了,同时也被深深的震慑了,原来他留在阳间不愿走,不是因为死得太惨,而是还有心事未了,这是他和樊晴之间的结,若是解不开,他死也不会安心。 心弦被猛地拨动了一下,蒋惜惜忍住眼泪,“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会告诉樊晴的,你就......安心的去吧。” 王遇臣冲她点点头,他的身体渐渐隐回到雾气之中,雾慢慢的飘向河心,终于,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蒋惜惜吸溜了几下鼻子,捡起地上的宝剑朝镇子中心走去,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本来她对王遇臣并没有好感,觉得他是在利用樊晴,从喻无伤那里拿银子贴补自己,可是现在看起来,他对樊晴应该是动了真情,否则,不会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也要将这件事向她讲个明白。 可是,镯子若真的不是他偷的,又会是谁拿到当铺的呢?难道真的出了盗贼? 她一边想一边朝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了淡水镇的主路上,前面的铺子还亮着灯,几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门边,正在推让着什么,蒋惜惜仔细看了看,原来那里竟是王遇臣家的肉摊子,门前坐在四轮车上的,可不就是喻无伤吗,他正将一个小小的布袋递过去,“王叔,你就收下吧,遇臣的事情,大家都很难过,这点银子虽然没什么用,但是代表了我的一点心意,你若是不收,我回家也不好向婆婆交代。” 王屠户抹着眼泪,伸手接过袋子,“喻少爷,你说,我可怎么办呀,我就这一个儿子,他死了,我下半辈子活的还有什么意思。” “你和婶子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没什么是熬不过去的,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喻家找我,但凡能帮的上的,我一定会帮。” “喻少爷,你真是好人,和喻老爷一样,其实我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你,遇臣他小时候不懂事,曾戏弄过你,可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现在还惦记着我们,我真是......” 说着,王屠户已经跪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站在后面的戚叔忙将他拽起来,“多少年前的事了,我们少爷早就不记得了,你这么说,到让别人觉得他小气。” “是呀王叔,小孩子的事谁又会当真呢,明天我让人去外地请个大夫过来,给婶子看看,她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一下子可别再弄出病来。” 蒋惜惜躲在一间店铺下面,等到喻无伤从王家出来,才追了过去。 “喻公子真是好心,帮人也要挑在没人看见的晚上。” “你都听到了?婆婆神智清醒的时候,常常对我说,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间无,我现在只是按她老人家说的话去做罢了。” “若是做起来真那么容易,就不会世间少有了。” 喻无伤淡淡一笑,他坐在车里,和蒋惜惜一同在淡水镇寂静的主街上朝前走,“对了,樊晴姑娘怎么样了,这几日她都没来喻家找我,我有些担心。” 蒋惜惜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对樊晴和王遇臣的事情知道多少,是否只是觉察出了王遇臣对樊晴有情,其它的一概不知呢?想到这里,她也淡淡的回到,“樊晴身体不太舒服,可能是赛船那天被吓到了,过几日应该就没事了,你不要担心。” “我想也是,”他回头看了戚叔一眼,戚叔忙从衣襟里面掏出一个包的整整齐齐的小盒子,递到蒋惜惜手里,“这是马鹿护心血,有安神的功效,我本想亲自到樊家去一趟,现在倒省了一趟功夫。” “马鹿护心血?”蒋惜惜拿到鼻尖一闻,“这东西极其难得,程大人说了,要在鹿死后剖胸,将凝固于心及胸腔之血,取出晒、晾干后再研末,方能得到一小盏。”她心直口快,竟将程牧游的名号脱口说了出来。 “程大人?” “那是......那是......” 一时间有些语塞,好在喻无伤并没放在心上,他指着前面,“樊家到了,劳烦姑娘告诉樊晴,这护心血要与五味子各等分泡酒服,每日晚服一小勺,方可以安眠益气。” 蒋惜惜点点头,告别了喻无伤,信步朝院子走去,她心里忽然舒坦了好多,连日来的担忧和焦灼似乎都被这个像阳光一般温暖的男子驱散了,他总有办法照顾到每一个人的情绪,体贴入微却又不让人尴尬,虽然于他而言,这是劳心劳力,但是对于那些受惠者,却真的能从他的行动中汲取到力量,就连她这个旁观者,也不自觉的被他的善心感动,这些就足够了,不是吗。 第二十四章 争执 樊晴一路朝家里跑,鞋子将青石板路踩得“嚓嚓”作响,蒋惜惜紧紧跟在她身后,心里又是懊恼又是着急。今天一早她便告诉樊晴,那只镯子不是王遇臣拿走的,还说她要是不信,就到当铺问一声,看看到底是谁把镯子拿过去的。她信心满满,因为王遇臣的魂魄之所以不愿步入轮回,就是为了这么一件事,所以他绝不会撒谎。可是,当当铺的伙计说出那个把镯子拿过来的人时,她却大惊失色,一直到樊晴冲出了铺子,才反应过来,急急的跟了上去。 “哐。”樊家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了,樊晴走到正在用膳的樊荫旁边,冲她摊开一只手,“镯子呢?” 樊荫放下筷子,蒋惜惜看到她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说出的话却仍是不紧不慢,“什么镯子?” 看着妹妹波澜不惊的面孔,樊晴怒火中烧,她一把扯住樊荫的衣领,将她从凳子上拽下来,双眼目光如炬,“你知不知道,因为这只镯子,王遇臣临死前我都没对他说过一句中听的话,没给过他一次好脸色,这些都是拜你所赐。” 樊荫冷淡的将拽住自己领口的那只手扒开,她看着樊晴,突然耸肩一笑,“姐姐,你这是承认了?承认你看王遇臣之间有私情?”她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引得左邻右舍都聚了过来,探头探脑的朝门内看。 樊夫人想上去捂樊荫的嘴巴,却被她轻而易举的挣脱开了,她走到门口,拿眼角讥诮的盯着樊晴,“大家都来评评理,我这漂亮姐姐,一边和喻公子暧昧不清,另一边呢,却养着王遇臣这个小白脸,两个人用喻公子的钱去还赌债,游山玩水,风流快活,连我这个当妹妹的都看不过去了。现在竟然还有脸问我要什么镯子,姐姐,难不成你要用它替王遇臣打理后事不成?你们可还没成亲呢......” “小荫,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让你姐姐以后怎么在镇子上做人啊。”樊夫人看到围观的人数越来越多,交头接耳着有之,冷笑摇头者有之,急火攻心,上来就要将樊荫朝屋里扯。 蒋惜惜这会儿才回过味儿来,也急忙走上前来要将院门关上,她刚才之所以没动,是因为太过震惊,不只是偷镯子这一件事,樊荫的样子,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很冷静,冷静的吓人,好像这一切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她蓄谋已久,就是为了将樊晴彻底摧毁。 可是,那个和自己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体贴又有些怯懦的樊荫又是谁?难道,她一直在伪装,伪装成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心里却从未真正平静过。 意难平,是的,成长在姐姐的光环下,不论是谁见到姊妹俩,她总是被忽视的那一个。她也曾愤愤不平,可是后来,发现心里再过煎熬,也无法改变他人的想发,于是索性放弃了,将所有的锋芒都收起来,专心扮演乖巧且体贴的妹妹的角色。 可是心里的不忿却像一条毒蛇,蜕了再多层皮,依然还会将她咬的遍体鳞伤,那么,该怎么做呢?静观其变,伺机而动?若是樊晴不在了,这张脸就只属于她樊荫一人,她就再也不会是站在阴影中的那个人了。 蒋惜惜觉得嗓子堵得慌,胸口憋着一团气,怎么都疏通不开,她走到门口,嘶哑着嗓子冲外面喊:“走吧,走吧,别看了,姊妹间吵个架,再正常不过了。” “咚。” 一声闷响从背后传来,紧接着是樊荫的哭声,“杀人了,樊晴要杀人了。” *** 樊夫人坐在桌边抹眼泪,“造孽啊,我一直教育她们姐俩要和睦相处,互敬互爱,怎么到最后,竟闹成这个样子。” 蒋惜惜不晓得怎么安慰她,樊荫被樊晴用瓷碗打破了脑袋,虽然并无大碍,但是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休息,樊晴则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去,一直都没有回来。 “夫人,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姊妹,相信不久她们就会和好如初的。”这话空的她自己都不信,可是现如今,难道要数落樊夫人的错处,告诉她就是因为平日里对樊荫关注的太少,才造成了这样的悲剧吗? “蒋姑娘,小晴她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她会不会想不开......” “夫人,您先歇着,我出去找找。” 她将樊夫人安顿好,回屋拿上宝剑就出了门。 天色已经半黑,主街上出摊的已经开始朝屋里搬东西,街上的人流也愈渐稀疏。蒋惜惜一路走一路找,可是眼看街的尽头就要到了,前面青仑山的影子已经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却还是没有看到樊晴。 难道她去了南舟河?蒋惜惜心里突然升腾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刚要转身,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十几步之外,正在朝青仑山的方向走。 樊晴,蒋惜惜心里一喜,加快脚步朝她追过去,然而她跑到山下时,天色已经全部暗了下来,再加上密林的遮挡,整座山体黑魆魆一片,根本看不到樊晴了。 天这么晚了,她来山里做什么?若是想祭奠王遇臣,不是应该到南舟河边去吗?她心里的疑问越堆越高,脚下却丝毫不敢耽搁,顺着山路钻进山林中。 夜晚的青仑山太过于安静,原本应有的风声、蝉声不知为何都销声匿迹,空荡荡的的山林中,只有几声鸟儿的呜咽。 蒋惜惜看了看地上,那里有一串长长的脚步一直通往密林深处,一定是樊晴的,看样子,她是到蚕神庙去了,想必那个地方承载着她和王遇臣太多美好的记忆,所以她才会到那里去。 想到这里,她忙朝蚕神庙跑去,然而刚刚跑出几步,她却突然停了下来,慢慢从背后抽出宝剑,将它死死的攥在手中。 有东西,这片山林中,除了她和樊晴,还有另一样东西,它就藏在她右后方的草丛里面,身子将那片荒草摩挲的沙沙作响。 第二十五章 谁 蒋惜惜轻轻扭过头,眼睛盯住那片左摇右摆的荒草,现在没有风,其它地方的草都纹丝不动,唯独那片草丛,像波浪似的上下起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闭住气,提着剑一点点的朝草丛走过去,定在三尺之外,轻轻的踮起脚尖朝草丛里观望。 同她料想的一样,草丛里面里面隐隐能看到几点灰黑色的背毛,于是,她深深吸了口气,从原地一跃而起,身子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从半空中划过,手里的长剑直直的插入荒草的最中心,她自己,则手握着剑柄倒立在空中,纹丝不动。 草丛中传出一阵叽叽的叫声,鼠群像一块灰色的毯子,集体朝山林中退去,只一会儿功夫,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剑尖下面被扎透身子的那只“倒霉鬼”。蒋惜惜从空中落下来,将宝剑上面那只老鼠甩掉,她望着树影瞳瞳的山林,心里却突然一凉。 糟了,它们的目标不是自己,否则,绝不可能这么轻易撤退。 想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她拔腿就朝蚕神庙跑去,轻盈的身子在山林中快速穿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人就已经到了蚕神庙门外。 庙里面一片漆黑,蚕神的雕像隐隐从黑暗中透出来,唇红齿白的笑容竟有几分狰狞。蒋惜惜侧耳聆听,没有声音,难道这些老鼠已经做完了它们要做的事情,所以撤离了? 她一刻也不敢再耽搁下去,走进院中,大声呼喊着樊晴的名字,目光更是在院里院外来回穿梭,试图从黑暗中找到樊晴的身影。 然而,来来回回的找了几圈儿,也没发现半个人影,蒋惜惜稍稍放下提着的一口气,拔腿朝院外走,还未走到门口,山林的那一端冷不丁传过来一声凄厉的叫声,又尖又细,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冷汗流的满背都是。 出事了,还是出事了。 她心急如焚,使劲全身力气朝声音的来源处跑去。 穿过层层山林,她发现离自己几尺远的地方是一个断崖,于是赶紧收起步子,小心翼翼的走到悬崖旁边,朝底下望。 下面很黑,黑夜像是全部堆聚在悬崖下面,半点光也透不出来,可是,叫声分明就是从这里传来的,她听的再清楚不过了。 蒋惜惜弯下身子,樊晴樊晴的叫了几声,如她所料,下面除了自己的回音,没有半点回应。 她眼睛左右瞟了瞟,发现崖壁上面长满了胳膊粗的蔓藤,于是心一横,选了一根最粗的抓在手上,另一只手用剑扎在崖壁上,就这么一点一点的朝下面滑去。 好在那蔓藤长得结实,根部深深的根植在石缝之中,蒋惜惜又体型娇小,且练过轻功,所以即便中间晃荡了几次,好在有惊无险,竟让她一路顺着蔓藤滑进山谷里面。 双脚接触到地面,她才稍稍缓了口气,刚转过身,不远处一个白色的人影又将她刚安稳下来的心脏一把揪起。她奋不顾身的朝那人影跑过去,来到近处,她脚下一软,跪在地上久久都不能起身。 那个人全身的骨头都碎掉了,包括头骨,脑浆尽出,将旁边的碎石染成了红色。 本来,单凭这样一颗碎裂掉的脑袋,她是辨认不出死者的身份的,可是,那人的头上缠着一圈圈的白布,这是今天在医馆中刚被大夫包扎好的。 “樊荫,怎么是你......” 蒋惜惜闭上眼睛,泪水汩汩流下。她不明白,明明自己是跟着樊晴进山的,可是为什么现在葬身山谷下面的会是樊荫,姐俩虽然身形一样,但是衣服却不同,樊晴穿着那件她新做的桃粉色的裙子,头上也没有缠着白布,她是绝不会认错的。 就在手足无措之极,背后的草丛却动了一下,有呻吟声从里面传出。蒋惜惜被猛地一吓,也顾不得伤心了,站起身手握长剑就朝那片草丛扎过去,可是剑出到一半,却被她硬生生的收了回来。 草丛里躺着一个人,比樊荫幸运的是,他还活着,因为他恰好掉到野草最密最高的地方,荒草就像一块厚实的毛毯,缓冲了落地时身体的冲击力。不过,他看上去极度虚弱,显然也是受了重创,若不及时医治,恐怕再耽搁上几个时辰就会和樊荫一样,命丧谷底。 *** 樊荫入葬后的第二天,樊晴就被官府的人带走了,因为那天晚上,有人在山脚下遇到了她,再加上她同樊荫起争执的那件事,镇上的人全都知道了,所以官府理所当然的怀疑她就是将樊荫推下悬崖的凶手。虽然她极力辩白,说自己只是在路上看到了樊荫,所以才跟着她上山,后来人跟丢了,她就下了山。但是,却没有人相信她的话。 樊夫人因为两个女儿的事病了,整天躺在床上,茶饭不思,蒋惜惜怎么劝,她都只是默默的流泪,一个字也不回应。 蒋惜惜心里焦急,却不敢到官府打听,以她现在的身份,若贸然到官府去,恐怕樊晴没救出来,自己倒要进去了,所以,她只能每天在官府外面转悠,希望能探听到一些和案子相关的消息。可是官府的消息哪是这么好打听的,所以她在衙门外面待了几天,还是一无所获。 这天,她决定铤而走险,看到几个衙役从大门里面走出来,便尝试着上去套近乎,可是还没走出两步,便看到戚叔推着喻无伤,一同从府衙中走了出来。几个衙役将他送到门口,脸上带着客套的笑,“喻公子,您就先回去吧,县令大人既然应承下来了,那就一定会放人的,您就安心的在家里等消息吧。” 喻无伤点点头,戚叔忙将几个纸包递过去,嘴上说着“有劳各位了。” 几个衙役将他毕恭毕敬的抬下衙门前的台阶,这才屈着身子返回府里。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看来不假,喻公子,看来樊晴姐的事情有着落了。”蒋惜惜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她很看不上这种官商勾结的场面,所以语气中颇有些不忿。 “蒋姑娘,可是你在这儿流连了几日,不也是为了救出樊晴吗?我相信,你同我一样,都相信她没有杀人。” 第二十六章 病人 被人说中了心事,蒋惜惜到没有否认:“那天我虽亲眼看到樊晴上山,但是却不认为樊荫是被她杀害的。一则是因为樊晴自己不认,她这个人我是了解的,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但是人却没有那么复杂,她听说樊荫的死讯后,那种吃惊和悲痛的神态不可能是装出来的。二则,当天,我在山上曾经见到过另一个人,我怀疑那个人,才是杀死樊荫的凶手。” “另一个人?” 蒋惜惜盯住喻无伤的眼睛,“喻公子,你知道蚕祟吗?” 喻无伤淡淡一笑,“淡水镇的人怎会不知蚕祟,只不过,我这个人一向不信鬼神,不是亲眼看到的,我就只当它是个传说,民智远未开化,遇到解释不了的事情,便归结到鬼神身上,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若是在一年前,我定同你的想法一样,不把鬼神之说放在心上,可是现在,我信了。” “蒋姑娘怀疑杀死樊荫的是蚕祟?但是你可知道,若将这番话告诉官府,他们可能以为你疯了。” 蒋惜惜“嘁”了一声,“我早想到了,他们这帮人,银子收的倒是痛快,对真正的线索却不闻不问。” 喻无伤摇头苦笑,“你也不用这样极端,银钱打点当然只是一方面,他们之所以肯放人,主要是因为没有证据。我刚才告诉那县令,樊晴上有一生病的老母,若将来她因为樊晴被抓有个三长两短,最后却查出人不是樊晴杀的,那官府的责任可就大了。我还说,倒不如先将樊晴放回去,她一个大姑娘,能跑到哪里?等将来有了真凭实据,再将她抓过来也不迟。他也是怕担责任,这才准备明天放人。”见蒋惜惜不说话,他便知道她也认同自己,只是不好意思承认,于是话锋一转,“蒋姑娘,我听别人讲,那天你在山谷里发现的不止是樊荫,还有另外一个人。” 蒋惜惜点点头,“那天在山谷下确实不止樊荫一人,不过另一个人镇民们也不太认得,而且他伤的很重,所以暂时留在医馆医治。其实当时我爬上来找人帮忙,本来是不抱希望的,因为看那人的样子,应该是只剩下一口气撑着,可没想到,他倒真是顽强,竟然没死,不过这几日都一直昏迷,也不知道醒来没有。” “不如我们结伴去医馆看看,若是他醒了,说不定能提供一些线索,可能对破案会有所助益。” 蒋惜惜两掌一拍,面露喜色,“你若不说,我倒把这茬忘了,还是喻公子考虑的周全,我们这就去医馆一趟吧。” 医馆的大夫看到喻无伤到来,忙毕恭毕敬的将他迎到室内,几人说明来意后,那姓曹的大夫却面露难色,他搓着双手,“喻公子,我劝您呀,还是不要去看他的好,看完了不但无益,而且恐你心里难受。” 蒋惜惜听他语气不对,忙在一旁问道,“他是不是情况不好?” 曹大夫叹了口气,“人刚送来时,我瞧他虽有不少外伤,但是所幸五脏六腑伤的不重,便想着好好的调理一段日子,说不定能撑过去,可是这几天过去了,他的伤情不但没有好转,反倒是加重了,有好几处伤口开始溃烂流脓,人也越来越衰弱,眼瞅着一日不如一日,估计是不中用了。” “曹大夫,这个人可能知道杀死樊荫姑娘的凶手,所以我还是想去见一见他,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喻无伤说明了来意。 曹大夫听他这么说,拿出了几条手帕,“公子可以去见他,不过一定要用这帕子堵住口鼻,现在天儿热了,他那屋子里的味道恐不好闻。” 他说的一点也不错,那个人被安置在医馆后院一件阴暗的偏房里,刚一推门进去,蒋惜惜的鼻中就窜进了一股腐肉和脓血混合在一起的臭味儿,即便隔着手帕,这味道依然浓重,根本回避不了。曹大夫捂着鼻子,“二位自己问他吧,我前面还有病人,就不奉陪了。”说完,他就忙不迭的踏出屋子,逃也似的不见了。 “戚叔,推我过去。”喻无伤看着躺在床榻上的那个人影,朝身后命令道。 “少爷,这里空气污浊,您真的要过去吗。”戚叔趑趄不前。 “我来推少爷过去吧,戚叔,你在外面等着就好。”蒋惜惜接过四轮车,推着喻无伤来到那人床前。 床上面遮着幔帐,是为了防止苍蝇蚊虫叮咬病人,不过即便隔着一层白纱,还是能清晰的看到那人的模样: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全身长满了恶疮,脓血从疮处流出来,将整张床铺染成淡淡的粉色。尤其是他的脖子,胀得像大腿那么粗,喉结处凸起一个拳头般大小的瘤子。 蒋惜惜捂住嘴巴,朝后退了几步,双眼中充满了惊恐。 喻无伤回头望她,“蒋姑娘,这人赤身露体,你若是觉得不适,先出去等我好了。” “他的脖子为什么肿的如此厉害,那天我在谷底遇到他时,明明不是这样的。”说出如此驴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后,她突然推起喻无伤朝屋外跑,慌乱中将桌上一只装满水的铜盆撞翻到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床上的人似是被这声响惊动,他竟慢慢的坐起身,伸手将幔帐掀开。 蒋惜惜已经推着喻无伤来到门口,刚打开门,忽听后面传来“啊啊”的干嚎声。她愣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回过头:那人已经摇摇晃晃的从床上站了起来,他望着门口,嘴巴里发出一串含糊不清的怪叫,手颤颤巍巍的指向前面。 “蒋姑娘,快把我推过去,我要问清楚,到底是谁杀了樊荫。” 蒋惜惜却没有理会他,她坚定的推着四轮车来到门外,重重的将屋门关上。 “蒋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他眼看就要不行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话音未落,门内就传出接连不止的喘咳声,透过窗户,他们看到那个人捂着自己的前胸,将一口口鲜血接连不断的喷向地面。 第二十七章 峰回路转 地上的血越来越多,不出半刻光景,竟然积成明汪汪的一滩,红里透着黑,触目惊心。可是那人还在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似是想将全身的血液都咳出来。 又过了一刻钟,咳嗽声终于停止了,那人缓缓直起身,用肿的只剩下两条细缝的眼睛朝窗外瞟了过来。就在蒋惜惜以为他要擦擦嘴巴,朝他们走过来时,他的身子突然朝后倒去,像一片树叶般轻飘飘的跌到那摊粘稠的鲜血中,手脚挣扎了几下,软绵绵的耷拉下来。 他,终于解脱了。 蒋惜惜静默了好久,直到戚叔一边喊着“疫病,疫病又来了”,一边冲出院子,她才全身一个激灵,手忙脚乱的推着喻无伤朝院外跑去。可是没跑出几步,手背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 “蒋姑娘,我们......我们不能就这么离开。”喻无伤脸色苍白,说出的话却坚定的不容反驳,“这种温度下,不出几个时辰,尸体就会腐败发臭,到那时,疫情蔓延就不可避免,”他毅然坐直了身子,“十六年前的悲剧,不能再在淡水镇重演了。” 蒋惜惜看着坐在四轮车上那个瘦弱的身影,紧绷的心弦慢慢舒缓了下来,她转到车前,直视喻无伤的双眼,“喻公子,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蒋姑娘愿意帮我?” “我若是这么走了,怕是无颜再回故土。” 喻无伤没懂她话中的深意,但是他已经无心追究,因为医馆中突然传出了一阵阵惊呼,想是戚叔将这个闻者惊心的消息带了出去,扰乱了一池静水。 “点火,烧屋子,我记得婆婆说过,若想除根,只能用火灼这一个法子。”喻无伤的眼睛在院中转来转去,终于落到旁边的一摞垒得高高的柴火上,“蒋姑娘,用这些柴火堵住门窗,再将它们点着,这屋子独门独户,火势应该蔓延不开,只要将尸体彻底烧化,疫情就无法扩散了。” 蒋惜惜忙按照他的话一一照办,将最后一堆柴火搬到窗台上时,她朝屋内看了一眼,只见那人的眼睛尚未完全闭合,满身的黑疮还在向外流着浓水。她打了个哆嗦,退后几步,将一只点燃火的木柴扔向屋内,然后推着喻无伤退到一旁,两人看着火苗越蹿越高,门窗家具的爆裂声不断从屋里传出,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 橘红色的火苗一点点爬上天空,和一朵通红的火烧云融合在一起,将天际涂染得像一块红布。 “应该没事了吧。”蒋惜惜看着房梁断成两截,屋顶整个坍塌下去,自言自语的说道。 喻无伤轻蹙着眉毛,“事情还没完,这个人一定不是疫病的源头,他虽然被烧掉了,但是难保他人不被染上,这几日,还是要提醒镇民们多加小心。”他回头看着蒋惜惜,“蒋姑娘,你是怎么发现他身染疫病的,我方才见到他时,还以为那些创口是从悬崖跌落形成的外伤。” “樊夫人说过,染了疫病的人,脖子、腋窝、双腿等地方会出现肿胀,长出拳头大的血包,而我在谷底发现这个人的时候,他虽然浑身是伤,但是脖子却没有肿胀,再加上曹大夫说他的伤口没有好转,反而溃烂流脓,所以我便怀疑他染了那个病。” 正说着,院内突然挤进了不少镇民,他们都是看到火光冲进来的,戚叔也在他们中间,他试探着朝屋里瞧了瞧,“少爷,那人的尸体已经烧掉了?” 喻无伤点头,“戚叔,你明日到益州采购几车皂荚回来,或许淡水镇用的上。”说完,刚要命他将自己推出去,镇民们突然齐齐跪下,“蚕神转世,喻公子真是蚕神转世啊,若是没有你,淡水镇可如何避过这一劫啊。” *** “大人今天怎么看起来愁眉不展的?” “嗨,你没听说吗?京城那位于大人出事了,他可是咱们大人过去的老师,也是他背后的靠山。” “呀,他可是门下侍郎啊,能出什么事?” “他那傻儿子最近不是要娶新媳妇过门吗?可是迎亲的那一天,新娘子在府里等啊等,硬是没把新郎官等过来,你猜怎么,原来当天早晨有人告御状,将一本账簿放在大庆殿前面,上头是于大人监理修建黄河大坝时偷工减料的证据,据说他单从这个工程中就贪了白银六百两,圣上大怒,当即就命人将他缉到大理寺审讯,可谁想,圣上的人到了于府,却发现他们一家三口不见了,原来,他一早收到口信,举家出逃了,人到现在还没抓住呢。” “这倒怪了,皇宫内外把守的这么严,什么人这么有本事,能将账簿放到大庆殿外面?” “谁知道呢,总之,这事儿蹊跷的很,于芳大人本来想让儿子娶个媳妇儿,给家里添个孙子的,谁知道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所以咱们大人才一整天都没好脸色。” 躲在廊柱后面的蒋惜惜将两个衙役的谈话一字不落的听到耳中,她的后背濡出一层汗,汗干了,衣服贴在后心,沁出一阵舒心透肺的凉爽。眼角有泪泌出,她伸手去擦,刚擦干,唇边却忍不住绽放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她就这么又哭又笑的站在衙门外面,全然不顾路人对自己的指指点点。 是啊,劫后余生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她现在不仅不用嫁给那个于国彦,过几日,应该就可以回新安城了,又可以见到大人和迅儿,对了,还有晏姑娘,这件事她一定出了不少力,到时,她一定要好好谢谢她。 “蒋姑娘。” 樊晴的声音从衙门内传出来,她看起来脸色苍白,精神却似乎比前几日好了不少,她身边的喻无伤则一脸的担忧,“樊晴在里面在里面吃睡都不爽,蒋姑娘,她回去后麻烦你照顾好她。” 蒋惜惜暂时放下自己的事情,快跑几步来到樊晴身旁抓住她的手,“太好了,伯母在家等的心焦了,快些跟我回去吧。” 樊晴却冲她轻轻一笑,“等我一下,我有些话要和喻公子说,说完了我们就回家。” 第二十八章 死城 “我跟无伤说清楚了。”樊晴喝了一口粥,从嗓子中蹦出这么不痛不痒的一句话。 蒋惜惜“哦”了一声,用勺子搅拌着面前那碗早已凉掉的粥,心里一时间百感交集,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这样是为他好,我也知道自己能从衙门里出来全靠无伤斡旋,但是惜惜,我真的不忍再骗他,从头到尾,我心里都只有王遇臣一人,他这样对我尽心竭力,我就更加于心不忍,早些说清楚了对大家都好。” 蒋惜惜知道樊晴说的没错,可是她突然想起喻无伤在衙门前充满期盼的双眼,他盼着她出来,她出来之后,却把世间最冷的冰雪送给他。 “他说什么了?” “他倒是很平静,我说要把他送我的东西还回去,可是他说什么都不要,还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就只是这样?” “那你还想怎样?无伤这个人很理性的,难道你还以为他会为了我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成?”樊晴笑笑,又自顾自的喝起粥来。 蒋惜惜看着她,不知为何又想起了樊荫,其实她们姐妹两个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自私、冷漠、没有同理心,伤害了他人却不自知,还要替自己找一大堆心安理得的借口。 蒋惜惜觉得心口一阵憋闷,她突然很想立即离开这里,离开淡水镇,她站起身,“我没什么胃口,想出去转转。” 樊晴只顾喝粥,她饿了,这几天都没吃上一顿好饭,现在自己回家了,那个令人讨厌的妹妹也不在了,一时间竟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母亲的药喝完了,你顺便去医馆买一些回来吧,回头我把银子给你。” “不用了,我在这里叨扰了这么久,这么点事情你就不要同我计较了。” “你要回去了?”樊晴终于抬起头,“这么快?” “嗯,父母年纪大了,离开太久我不放心。”她撒了个谁都能识破的谎。 不过樊晴并不在意,她眼里闪着诡谲的光,“也是,这淡水镇的生活,说好听些,叫安逸平淡,说难听点,就是沉闷乏味,别说你了,连我自己也早就待腻歪了,你发现了没有,今天我们回来的时候,整个镇子压抑的很,平日摆摊的那些人都早早关门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樊晴说这话时蒋惜惜已经走到了院门旁,她踏出门槛,将所有让自己烦闷抑塞的东西关在门后。 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正如樊晴所说,今天淡水镇的店铺都关的很早,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将一条空荡荡的长街完整的呈现在她的眼前,甚至能一眼望到前面那条白缎子似的南舟河。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蒋惜惜才忽然想起买药的事情,她站立不动,朝前后看了看,还好,医馆就在不远处,没有走过,于是,她打起精神,迈开步子超前面走去。 “唰唰......唰唰......” 几只瘦小的老鼠贴着墙边跑过去,隐入一道墙的石缝里面不见了。 蒋惜惜身子一凛:怎么天还没黑,它们就敢明目张胆的在街上溜达?难道不怕被猫逮了去? 可是还没容她将事情想明白,就看到更多的老鼠从前面跑过来,有几只胆大的,甚至贴着她的裙摆窜了过去,毛茸茸的触感瞬间让她浑身爬满了冷汗。 不对劲,老鼠这么多,为什么一只猫都没出来,淡水镇每家都有几只猫坐镇,不可能嗅不到老鼠的味道。 带着这样的疑虑,她朝着医馆走去,本还在担心医馆也和其它铺子一样,早早就关了门,可到了跟前,却发现大门敞开着,那位姓曹的大夫正趴在百药架前的柜台上,似是在打瞌睡。 “大夫......” 刚踏进大门,脚边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低下头,看到几只老鼠急匆匆的沿着她的鞋面跑过去,身子一会儿就消失在夕阳明晃晃的余晖里面。 怎么医馆里有这么多老鼠? 蒋惜惜心里一惊,急忙抬起头,曹大夫的手臂软绵绵的从柜台上垂下,他手背上面,有一个不太起眼的红斑,颜色尚未变深,但是蒋惜惜知道,用不了太久,它就会逐渐变成黑红色,里面还会渗出粘稠的血水。 她心里一片冰凉,忙后退了几步,撕下一块衣角蒙在鼻子上,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他死了吗?还是昏迷了?在没搞清楚之前,总不可能像昨天一样,一把火连人带房的全部烧掉,那现在怎么办?就任他趴在这里? 对了,喻公子。蒋惜惜心里闪过一道亮光,他这个人一向无所不能,定会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动作。 想到这里,她将医馆的大门关好,又找了几块木板将门缝窗缝塞住,这才朝着喻府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她都没看到一个人影,淡水镇现在就和十六年前一样,像是一座死城。夕阳的光一点一点的从身后撤退,蒋惜惜心里的那点希望也同它一样,被慢慢的销蚀掉了。她似乎发现了镇民们闭门不出的原因:几乎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有几只养蚕的托盘,它们是被丢弃的,因为每一只托盘上面,都被蚕血染成绿莹莹的一片,简而言之,淡水镇所有的蚕苗,不到半天时间,全部都被老鼠吞食掉了。 蚕祟来了,蚕祟,真的来了。 想到这里,蒋惜惜浑身一个激灵,她盯着一条弯弯的胡同,生怕里面会慢悠悠的走出一个披着白袍的人,他漆黑的帽兜下面,隐约可见两点绿光。 “啪。”她在自己面颊上轻轻拍了一下:蒋惜惜啊蒋惜惜,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大人在十六年前都能想出对付疫病的法子,你现在却只能呆站在这里手足无措自己吓自己吗? 她在心里把自己从头到脚的骂了一顿,骂完之后,又捶手顿足起来:晏娘给的那只香包装在行李中,被那只臭马不知道带到哪里去了,否则,就算真的有蚕祟,她也不用害怕了。 第二十九章 发现 可是现在想这些已是无用,大人不在,晏姑娘也不在,只能靠自己硬着头皮上了。 蒋惜惜边在心里给自己鼓气,边加快脚步朝喻府跑,她不敢走小巷,只敢走淡水镇的主街,因为每经过一条小巷,都能听到里面“咯咯吱吱”的咀嚼声,那些平时藏在暗处的小东西,现在正成群结队的聚集在一起,而它们拼命的啃食着的,正是平日里最憎恶的一种生物:猫。 只不过,现在这些猫,都已经成为了它们嘴里的食物,老鼠太多,猫儿根本无力抵抗,同那些蚕苗一样,变成了老鼠的腹中物。 心里的防线几近崩溃,好在这时,她看到了几丝亮光。 喻府就在不远处,紧闭的大门里,透出了橙红色的灯火,蒋惜惜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耳膜快要被自己的喘息声震炸了,脚下却依然不停,心头那丝灭掉的希望又一点点的重新燃起:喻府里面亮着灯,太好了,这证明喻无伤不像他人一样畏惧蚕祟的到来,蜷在屋子的一角,他一定在想对策,想着如何将疫病从淡水镇驱逐出去。对了,昨天他还说让戚叔去采购皂荚,有了这东西,再按照大人的法子关门禁闭沐浴更衣,疫病就能和十六年前一样,消散无踪了。 这么想着,蒋惜惜已经踏上了喻府前的石阶,她砸着大门,“喻公子,是我,请快开门,我有事情要与你商量。” 左等右等,大门兀自纹丝不动,她慌了神:难道喻府里没有人? 她将身子整个伏在门板上,仔细的聆听里面的动静,门内一点响动都没有,静的吓人,这不正常,喻府中的丫鬟下人不少于三十,平日不说人声鼎沸,却也是热热闹闹的,绝不会像今天一般,静的像座孤坟。 心里慌了起来,蒋惜惜拼命推了几下大门,发现门从里面栓上了,根本打不开,于是,她将眼睛贴到门缝上,试图从这窄窄的一条小缝中探明个究竟。 喻府中灯火通明,院子里的油灯都点起来了,将整个院子映成一片橘红色,看起来宁静祥和。可是这一室安宁里,却一个人影都没有,那些丫鬟小厮们去了哪里?喻公子又去了哪里?难道老鼠现在不仅攻击蚕苗和家猫,连人也不放过了吗? 想到这里,她心里“咯噔”一下,转身就要从高墙跃进去,然而就在回头的那一个瞬间,门缝里闪过一道白影和两点绿幽幽的光,随即,门开了,蒋惜惜来不及后退,整个人朝门内栽了进去。 戚叔推着喻无伤出现在两扇大门之间,蒋惜惜看到是他,忙从地上爬起来护到两人身边,一手拔出随身佩戴的长剑,双眼警惕的瞅着院中的每一个角落,“喻公子,院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她声音很轻,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皆因为刚才她看得清清楚楚,那两点飘忽不定的光,是老鼠眼里泛出来的荧光。 “人?丫鬟下人们都跑干净了,现在整个喻府,除了我和婆婆,就只剩下戚叔了。”喻无伤苦笑。 “真的没有吗?”蒋惜惜还是放心不下,她的目光在喻府里上下搜罗,连最逼仄的角落都不放过。 “就算真有老鼠也不奇怪,反正现在整个淡水镇,都已经被老鼠占据了。” “你都知道了?” “今天从衙门回来,下人们就告诉我所有的蚕苗都被吃了,每个人都说蚕祟回来了,吓得六神无主,不到傍晚,就全逃回家里去了。” “你的意思是......府里的人都逃走了?” 喻无伤轻轻点头,同蒋惜惜一起来到前堂,他命戚叔去冲茶,自己则满脸愁容的看着蒋惜惜,“我自己家的事算不得什么,可是刚才,戚叔驾车想去外地采购皂荚,却在半路折回来了。” “为什么?” “山体崩塌,掉落下来的石块将通向外面的路全封死了,现在不光镇上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难进来。” 蒋惜惜大惊,“怎么会这样,中午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我也不懂,戚叔说连蚕神庙也塌了,蚕神的雕像裂成了几块,他还说,这是不祥之兆,”喻无伤抬起头,眼睛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蒋姑娘,前几日你问我信不信蚕祟,我还坚定的告诉你我不信,可是现在,我心里也动摇了。现在淡水镇的情况就和十六年前一样,你说,会不会是蚕祟苏醒,重新回到这镇子上来了。” 这话让蒋惜惜听得心里一片冰凉,好在戚叔将一杯热茶端上,她手握着温热的茶杯,身体里的血液才慢慢回暖,脑子也回过神来。 “对了,我差点忘记了,刚才我去医馆,发现曹大夫似乎是染了疫病,现在人不知道是死是活。” “曹大夫?”喻无伤惊呼一声,随即又恢复了冷静,“他和那个人接触的最多,是有可能被他传染。” “那现在该怎么做?不管人死了没有,都不能让他留在医馆吧。” 喻无伤盯着她,年轻的眼睛写满沧桑,“他死与不死,已经没有区别,现在人人自危,没有人肯去为别人冒险,我一会儿让戚叔去通知他的家人,把利害都说清楚,看他们如何处置吧。” 蒋惜惜心里虽然不愿意接受,却也知道这是唯一的法子,她回头叮嘱了戚叔几句,一口气将杯中的热茶喝完,然后站起身,“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喻公子,我要回去了,伯母的药买不到,我怕樊晴一个人照顾不来。” 说完,还不等喻无伤接话,她就马不停蹄的朝院外走,步子迈的又急又快。她心里担忧樊夫人,这一点不假,但是最主要的原因却不是这个,现在,她只想离喻府越远越好,这院中的一切都透着诡异,若不是多年办案积累出来的敏锐的洞察力,她可能不会注意到角落中那些已经清洗过一遍的血迹,更不会发现戚叔袖口里面的那个东西,虽然,它只是昙花一现,却被她牢牢的捕捉在眼里。 第三十章 腿 “你想知道喻老爷的死因?这事都过去很多年了,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樊晴看着蒋惜惜,一脸的不解。 “你先告诉我,一会儿我再跟你解释原因。” “我也是听母亲说的,他的死到没什么稀奇,不过,却和樊荫一样,都是从那个断崖上跌落,活活摔死的。” 蒋惜惜手心泌出了汗,她抓着樊晴的胳膊,“喻老爷是什么时候死的?” “樊荫和你讲过无伤小时候被埋进坟里的事情吗?就是那件事后不久,喻老爷一个人到蚕神庙祭拜,可是当晚却没有回来,第二天被上山寻他的人发现死在崖底。”樊晴的胳膊被蒋惜惜的汗水浸湿了,她扳开她的手掌,“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快点说出来,这样东一句西一句的,搞得我心里乱死了。” “喻无伤有问题。” 蒋惜惜盯着窗外黑的看不到尽头的长夜,缓缓说出这几个字。 “问题?无伤他有什么问题?我同他从小一起长大,从没觉得他和旁人有什么不同。”樊晴等来等去,就等到这么一句话,顿时觉得蒋惜惜雷声大雨点小,拿了条毛巾在盆里蘸了蘸,重新帮昏睡的樊夫人擦起身来。 “我刚才去了喻府,还没进门时,就从门缝中看到一双老鼠的眼睛,可是进去了之后,我还没说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喻无伤就先一步告诉我院中有老鼠也不稀奇。他是怎么知道我看到了老鼠的?只有欲盖弥彰的人才会这么积极主动的来消除怀疑。” 樊晴停下手中的动作,她扭过头,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这也不奇怪,你刚才说,镇子上现在被老鼠占领了,所以无伤才猜测你看到的东西是老鼠嘛。” 蒋惜惜冷笑一声,“是,单凭这一点,确实证明不了什么。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无法解释了,喻无伤说家里的仆人们因为害怕蚕祟全都跑了,但是喻家的院落中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对了,我还在墙角看到几点喷溅出来的血迹,虽然已经被处理过了,但是还是能辨认出来。” 听到这番话,樊晴彻底慌了,她把手巾丢回盆里,压低了声音,“你是说,除了戚叔和喻老太太,喻府的人全死光了?” “你只说对了一半,因为戚叔,应该也是一个死人了。” 樊晴瞠目结舌,“死人?死人怎么还会动?” “我无意间看到了他袖口的老鼠尾巴,我想,他的衣服里面一定爬满了老鼠,这些老鼠按照指示,操控着戚叔的身体,现在想起来,他目光呆滞,从头到尾都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想必早已葬身在利齿下面。” “你说那些老鼠按照指示?它们......它们是按照谁的指示行动?” “当然是喻无伤,不,或许现在,我们可以叫他蚕祟了。”蒋惜惜冷冷的说出这句话,然后她抓住樊晴的双手,凛凛精光直视她的眼睛,“我还怀疑,樊荫的死他也可能脱不了干系,樊晴,我们必须揭穿他的真面目,要不然,整个淡水镇都将万劫不复。” 樊晴被她一抓,整个身子朝外弹开,“他是蚕祟啊,就凭我们两个,怎么对付他?”床上的樊夫人翻了个身,她赶紧压低声音,“惜惜,我看,我们还是连夜离开这里,偷偷摸摸的,谁也别告诉,这样说不定还有活路。” 蒋惜惜瞪她一眼,“现在想走已经太晚了,出镇子的路已经被封死了,我想,这些应该也都是喻无伤所为,再说了,伯母病成这个样子,就算我们能走,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那我们该怎么办?”樊晴踩着咚咚的步子走到窗前,“我是绝对不会去找他的,现在去不是等于送死吗。” “你不用去,我来。” “你?” “喻无伤为什么会变成蚕祟,一定和他的身世有关系,只有搞明白原因,才能找到他的弱点。”她看着樊晴,目光坚毅,“我想法子将他引出来,趁这个时间,你去喻家找喻老太太把事情问清楚,我想,她应该是唯一的知情人了。” *** “啪嗒。” 戚叔的尸体软绵绵的倒在地上,他的眼睛还和死时一样,没有闭上,一双眼珠子正呆呆的看着上面那个怪异的景象:他推了一辈子的少爷从四轮车上站起来,慢慢的冲下面俯低身子,对着自己那张满是讶异的脸露出一个阴鸷的笑。 数十只老鼠争先恐后的从戚叔的裤脚、袖口里朝外跑,主人没有下令,它们不能吃掉这具尸体,但是,血腥味儿却将它们诱惑到后院的一个柴房中,那里存放着几十具仆人的尸首,每一个都被咬断了喉管,正在静候着它们的到来。 喻无伤缓慢的在院中行走,走动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他要慢慢的品,才能将这个奇妙的快感无限延长。双手探向自己的裤管,手心里结实的触感让他差点落下泪来。从小到大,他不知做过多少次这样的梦,梦里,自己长出了两条健硕的长腿,它们让他行动如风,也将那些聚集在自己身上或同情或猎奇的目光一扫而空。 可是现在,他不是在做梦,身体下面确确实实长出了一双腿,它们肌肉结实、强劲有力,完美的有些不真实。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了,它只需要从这个束缚了自己十六年的躯壳中挣脱出来,就可以完完全全的获得重生。 “嗞。” 胳膊上裂开了一道小口子,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剧烈跳动着,似乎等不及要撕破他的皮肤跳出来。 喻无伤笑了,“嘘,别急,被蚕神困了十六年,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内院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抽泣声,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却逃不过他敏锐的耳朵,毕竟,老鼠这种东西长期生活在黑暗中,对声音的敏感度远非人类可以比拟,所以方才,蒋惜惜走出喻府后在街道上慌乱狂奔的声音也一点不落的被他全数听在耳中。 第三十一章 真面目 喻无伤踱着步子走进后院,来到哭声传出的那间屋子前面,透过窗子,盯着里面那个正跪在地上拜佛求神的身影。 “婆婆,你装疯装了这么多年,突然变得正常了,我倒不适应了。” 他的声音很尖,尾音高高吊起,一副拼命想模仿人说话,但总欠点儿火候的样子。 喻老太太被这把尖锐的嗓子吓得一抖,哆哆嗦嗦的扭过身,浑浊的眼睛被恐惧填的没有一丝缝隙,“你回来了......你......还是回来了......” 喻无伤挑起一侧嘴角,“我知道你早就想和那死老头子相聚了,再帮我一个忙,我就成全你的心思。” *** 戚叔把四轮车推得歪歪扭扭的,有几次车轮卡在地缝里,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将车子拽出来继续前进。蒋惜惜走在一旁,好几次都差点忘记了他已经是个死人,伸手就要帮忙,但是一看到戚叔那张铁青的没有表情的脸孔,嗅到他周身散发着的淡淡的臭味儿,她便将伸出去的手慢慢的缩了回来。 是啊,她怎么能去帮那群耗子呢,今天说不定就是自己的死期,那么临死前,至少也不能让它们好过。 她将目光转向坐在四轮车上的喻无伤,这一路走来,他都没有说话,不,应该说从她今早到喻府他就一言不发,只是点头同意了她编造出来的谎言,然后就让戚叔推着自己随她出来了。 烈日当空,骄阳将淡水镇的知了全都逼了出来,拼命的在树枝和草丛里舒展着自己的歌喉。可是整条街上,却连一个乘凉的人都没有,除了他们三人,这条主街空空荡荡的,镇民们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疫情吓得六神无主,全部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生怕自己会是下一个被挫骨扬灰之人。 南舟河就在前面,蒋惜惜清了清嗓子,“我也是突发奇想,觉得要是陆路被堵上了,或许可以试试水路,”她指着河面,“若是能找到条好船,让戚叔搭船出去,将皂荚采买回来,或许能救镇民们的性命,不知道这个方法是否可行?” 樊晴看到三人走远了,才轻手轻脚的推开喻府的大门,一开始她缩在门口,小心翼翼的朝里面观望,发现院内并没有老鼠后,这才一溜烟的闪进去,熟门熟路的朝后院跑去。 她来到喻老太太的屋子外面,透过窗纸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床上,这才松了口气,在门上拍了几下,“婆婆,我是樊晴,我能进来吗?” 屋里“扑通”一声,原来那喻老太太过于激动,竟从床上摔了下来,两手撑着身子朝门边爬过去,“小晴,你来了,太好了,我有话要告诉你,你快进来。” 樊晴赶紧进屋将她扶起,手放在老太太干瘪的胸前帮她顺气,“您别着急,无伤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有什么话慢慢讲。” 喻老太太抓住樊晴的袖子,浑浊的眼球中蒙上了一层水雾,“我那孙儿,他不是人,不是人啊。” 镇上的人都知道,无伤是从一张马皮中被剖出来的,所以大家都以为他是蚕神的孩子,刚开始,我和老爷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们尽心尽力的照顾他,不光因为他生来就是个可怜的孩子,还因为他是小翠留给喻家唯一的骨血。无伤一点点的长大了,他很聪明,看到老爷算账,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其中的错处,大家都说,算盘都没有他的脑子灵光,长大了必定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子。 可是,聪明的人却往往更容易觉察到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尤其是一些不怀好意的看法。 无伤开始通晓事理后,就发现了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一开始他总是问老爷,为何别人都有腿,偏偏他没有,老爷就说世上的人千千万,却没一个完全相同的,所以他并不特殊。 可是其他人却不会全部像老爷这般通达,更不会对一个没有血缘的人抱有太多的宽容和善意。无伤在外面常常受欺负,被那些孩子们起一些侮辱人的外号,每次回家,他都很伤心,但是童心未泯,他还是会被他们所吸引,总想着融入他们,所以每次都让人推着他到外面看别人玩耍。 若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件事,他在我和老爷眼里也只不过是个命运多舛的孩子罢了,然而那个微雨朦胧的夜晚,才让我第一次认识到,我这个孙儿真的和别人不同,不是躯体,而是他的灵魂,他的身体里面,似乎还住着另一个人。 那天,无伤的车子被那些顽童们抢走,他爬了一个时辰才回到家里。回家之后,他便把自己关在房中,几个时辰都没有出来。快到傍晚的时候,仆人们破门而入,发现他倒在地上,头上顶着个窟窿,鲜血淋漓。 老爷当晚就找到了那几个欺负无伤的男孩子,将他们好好教训了一顿,可是事情到了这里并没有结束,那晚,我和老爷第一次看到了我们这孙儿的真实面目,老爷也因此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那天我睡的很不踏实,无伤平白无故受了这样的侮辱,我心里难受的很,就像堵了块大石头,总想着他那不可期的未来,就越发的心疼他,在被窝里哭了半宿才迷迷糊糊睡去。 睡到半夜,我被老爷叫醒了,他说好像看到无伤从门前走过,冲着蚕室的方向去了。我以为老爷睡癔症了,无伤没有腿,怎么可能“走”到蚕室去的。但是老爷坚持说那人就是他,所以我只好和他一起出门追了过去。一路追到蚕室门口,我们真的看到了他,他穿了身白色的衣服,头上戴了顶帽兜,背对着我们站在蚕室中。 刚想叫他的名字,却听到里面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极目远望,发现蚕室里面鼠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无数只老鼠正蹲在托盘上面,疯狂的吞食着尚未结茧的桑蚕。 我刚要叫出声,就被老爷堵住了嘴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那些老鼠的来源,它们,全部是从无伤的衣服里面爬出来的。 第三十二章 调虎离山 无伤身上的那件白袍被撑得鼓鼓囊囊,无数只老鼠正顺着他的手臂和小腿跑出来,奔向满室的桑蚕。 我吓得身子都软了,好在老爷镇定,他死死的捂住我的嘴巴,连拖带拽的把我拉回内室。 “老爷,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瘫软在地上,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我养了四年的孙儿,难道竟是只怪物吗? “留不得,他留不得......”老爷喃喃着,他看着窗外渐明的天色,心里俨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可是第二天,无伤又恢复了正常,他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晚做过什么,还是亲昵的叫我婆婆,拉着我的手撒娇,告诉我以后他再也不会伤害自己了。 我看着他,心思又开始动摇,我知道老爷也和我一样,这些日子,他每天都在叹气,头发也白了大半,他被心里的那个念头折磨的日渐憔悴,毕竟,要杀死自己的孙儿,世上有几人能下得了手? 如此又过了几日,有一天,老爷一早便让仆人们回家探亲,我知道,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在这一天动手了。 我看着他走进无伤的房间,听着里面的呼救声越来越弱,心头的肉像被人一刀一刀的剜下来似的,疼得站不直身子。过了一会儿,老爷的哭声从屋内传出来,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两人趁着夜色将无伤的尸身埋在他母亲的坟下面,看也不敢看那座坟包一眼,飞也似的逃出了墓园。我怕啊,亲手勒死了自己的孙儿,若是被神佛看见,可能永生永世都要在炼狱中忏悔,不得超生吧。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无伤竟然没死,而且被你们两姐妹发现了。不对,他不是没死,是因为他身体里住着那个东西,所以不可能这么容易的死掉。 无伤,又回家了。 他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聪明机敏,每天喜欢粘着我叫婆婆,可是,我却知道,他体内的那个东西没有走,它知道我们老两口发现了它的秘密,所以,总有一日会出来报仇。 果然被我猜对了,半月之后,老爷到蚕神庙去拜祭,当天却没有回来,第二天,他的尸体被人在崖底发现。 是它杀了老爷,一定是它。 从那以后,为了自保,我便开始装疯卖傻,假意忘掉了以前所有的事情。而它,也似乎被我骗住了,没有再对我下手。 这么多年来,我都和它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面,也渐渐发现了它的一些弱点。它似乎不是随时都能掌控无伤的身体,往往在无伤生气和伤心的时候,这东西才能趁机而入,指挥着他作恶。我猜,它一定被什么东西束缚着,不能完全施展,可是前几天出了那件事,让无伤的愤怒到达了顶点,给了它可趁之机,现在看起来,它似乎已经彻底挣脱了束缚,完完全全占据了无伤的身体。 “哪件事?” 樊晴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她死死攥着喻老太太枯枝般的手指,嗓子里已然带着哭音。 喻老太太缓缓抬头,混沌不清的眼球盯着樊晴,“就是你啊,姑娘,他尽心竭力的帮你,你却拒绝了他。这么多年了,你应该明白他的心的,他喜欢你,从你把他从坟里拉出来的那一刻,他就认定你了,又怎么容许你这么轻易的离开。” “这么说.....王遇臣也是被他杀害的?”樊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当然要杀他,小的时候就曾受过他的侮辱,赛船那天,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故伎重演,你知道吗,赛船前,无伤和他在树林里遇上了,那小子揪着无伤的衣领将他从车上拽下来,还得意洋洋的告诉无伤,你早就是他王遇臣的人了,让他不要再痴心妄想,你说,王遇臣该不该死?” “那樊荫呢?他为什么要杀死樊荫?” 喻老太太斜着没剩几颗牙齿的嘴巴冷笑,“你这个妹妹啊,表面上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则倒是和你一模一样,心肠比蛇还歹毒,你或许不知道,她曾不止一次扮成你的样子来找无伤要钱,这还不算,赛船那天,她正好偷看到王遇臣和无伤争执,于是便以此要挟,说无伤故意在船上动了手脚,并扬言要将此事告知官府,除非拿出五十两银子给她。所以,无伤同她约好在青仑山上交接,并趁此机会将她推到崖下。” 樊晴一点点的朝后退,双手在身后的桌子上来回摸索着,希望能找到什么防身的东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喻老太太讲完故事,扭头望着她,眼睛里面闪过两点绿光,“姑娘,你出了好多汗,是在害怕吗?” “他杀死王遇臣和樊荫的事情你怎会知道?你又不在场......” 太好了,手里终于摸到了一个针线盒,她抓起它就朝喻老太太扔过去,趁着她躲闪之际,转身朝门外跑。刚跑到门口,她就觉得裙摆一紧,惊恐的低下头,看到数十只老鼠正顺着脚面爬上来,更有甚者,还钻进了她的衣服里面,沿着她细嫩的皮肤蹿向脖颈。 “喻老太太”望向樊晴,她眼角吊起,嘴里发出哧哧的冷笑,声音尖的吓人,身上那层老皮被笑声带的上下震动,竟“普擦”一声从头顶裂开,像件衣服死的慢慢的从她身上滑落下来。 樊晴美丽的双眼中映出了一个怪异的影子,它一点一点的朝她走过来,越来越近,弯曲的手指覆上她滑嫩的脸蛋。 “啊。” 一声尖叫从喻府中传出,蒋惜惜站在南舟河边,当然是听不到的,此刻,她正在绞尽脑汁的拖延时间,希望樊晴能探知蚕祟的秘密。 “喻公子,”她指着河面,“淡水镇虽没有渔民,但是可以抓紧时间造几条小船,让人从这里划到对岸......” 戚叔脚下磕绊了一下,四轮车朝前冲出去,冲向南舟河。 过了一会儿,河面上翻起一个个水泡,上百只老鼠从水下冒出来,聚集在喻无伤漂浮在水面上的人皮旁边,发出叽叽的叫声。 第三十三章 喜事 蒋惜惜在淡水镇的主街上狂奔,一路过来,她都能听到街边的房子里传出隐隐的哀嚎声,蚕祟已醒,疫病开始蔓延,淡水镇又陷入了同十六年前一样的危机,只是这一次,这里连皂荚都没有,如何才能抑制疾病的蔓延? 可是,现在她心里着急的却不是这个,她被骗了,本想调虎离山,却被他用反制一招,喻无伤的身体里面,被老鼠填满了,那么,蚕祟的本体难道还留在喻府?樊晴会不会已经命丧鼠口? 想到这里,她加快了脚步,冲着喻府的方向冲去。 喻府的门大大的敞开着,一条红毯从里面铺出来,院子里挂了两排红灯笼,门匾上缠绕着红丝绸,前堂的桌子上面还点着两根粗大的红蜡烛,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蒋惜惜看着眼前的一片火红,脑海中一片迷茫,她脚下一滞,犹豫着要不要跨进门槛。 正在暗自思量,两队小老鼠从院内依次跑出来,队列整齐,像是被训练过一般。它们列在大门两边,齐齐扭头,冲着蒋惜惜“叽叽”叫,好似在欢迎她的到来。 蒋惜惜咬紧嘴唇,横下一条心,大踏步走进门内,顺着红毯来到前堂。 正对着的墙上面,一个金色的囍字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左顾右盼,发现整个喻府已经装饰一新,显然是准备迎娶新娘进门的架势。 喻无伤疯了吗?这个时候娶亲?可是新娘又会是谁呢?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她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回头,看见樊晴端了个黑金盘子,盘子上面摞着一件鲜红色的嫁衣,正摇摇晃晃的跨过门槛,朝她走了过来。 “樊晴。” 蒋惜惜刚要上前,脚下却猛地停住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涌上头顶,将她浑身冻得冰凉彻骨。 樊晴的衣领下面,有一个伤口,很深,甚至能隐约看见里面的白骨,但是却没有血流出来。这代表她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血差不多流干了。 蒋惜惜忍住眼泪,看着樊晴一步步的朝自己走过来,她的衣裙袖子里鼓鼓的,应该是挤满了老鼠,它们指挥着她的身体,将那件崭新的嫁衣从盘中拿出来,在蒋惜惜面前抖了几下,在她身上比了比。随后,樊晴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显然是满意这件新衣的尺寸,她将嫁衣放在一旁,从脖颈开始一颗颗解开蒋惜惜的扣子,她的手指很凉,触到蒋惜惜的皮肤上,将她惊得一个哆嗦。 “我自己来吧。”她夺过衣服,转身就朝内室走。 “好,我还以为你会反抗,现在看来,倒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儿。”门口忽的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音吊的很高,他似乎在努力的咬文嚼字,将一句话说的抑扬顿挫。 蒋惜惜回过头,她看到门外的红灯笼下面站着个人,他穿着一身白袍,头上顶着一个帽兜。 由于帽子的遮挡,她看不清楚他的真容,不过,他的嘴巴又尖又长,伸到了帽子外面,两边立着几根稀疏的胡须。 老鼠,好大的一只老鼠。 蒋惜惜感觉自己的头发都快要立起来了,一种半是恶心半是惧怕的感觉充斥在她的胸口,让她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嘴巴。 “为什么是我?”她听到自己嗓子里问出这几个字,这些话像不是自己说出来的似的,传在耳中,飘飘忽忽,如在梦里。 “这个贱人从头到尾就是为了钱,没有一天真心对我,姑娘你就不同了,我记得你说过,你交朋友只看中两个字,舒服,放心,我会让你以后,不,让你永远都舒服安逸,过人世间最美的日子。” 原来他还有喻无伤的记忆,蒋惜惜思忖着,她抬起头,“你到底是谁?你不是蚕神的孩子吗?为什么......” 帽兜下传出一声阴测测的笑,“那老儿坏我好事,我自然不会放过他,在他和小翠诞下这个野种的时候,我趁机袭击了他,将他吞到自己体内,可是,毕竟是蚕神,他的元神一直压制着我,不让我出来,我只能趁着喻无伤心智薄弱的时候偷偷溜出来,吸食几个人类的精魄,恢复元气。”他抖了抖袖子,朝前走近了几步,“不过现在好了,那老儿的元神已经被我吞掉了,再也奈何不得我了,这淡水镇从此就是我的天下了,姑娘,我们两个就在这里,做一对神仙眷侣好不好?” 他嘻嘻的笑着,朝蒋惜惜走过来,帽兜掉了,露出里面那颗三角形的硕大的鼠头,眼睛滴溜溜的转,他咧着三瓣嘴,露出锋利的两颗前牙,“你说,程牧游要是知道你嫁给了我,会作何感想?” “程大人?你知道我的来历?”蒋惜惜心头一惊。 “樊庆峰死了,蚕神也死了,偏偏那个始作俑者却还活着,我被他们整整压制了十六年,这口气怎么忍得了,不过,”他伸出尖锐的爪子,顺着蒋惜惜的脸颊滑过去,“他若知道我娶了你,一定气疯了吧,到时候,再将他除掉也不迟。” 两人现在贴的很近,蒋惜惜已经嗅到了它身上的味道,很臭,还夹杂着一股水草的腥气,为什么会这样? 巨鼠的鼻子也耸动了几下,一双冒着绿光的眼睛突然定格在蒋惜惜的上腹部,“你身上带着什么东西?”它的声音绷得紧紧的,里面充满了警惕。 像是在回应他的问话似的,蒋惜惜的衣服里慢慢的鼓起了一个包,随即,单薄的衣褶掀起一阵波浪般的滚动。 “喵。” 一只白猫从她的袖口中钻出来,稳稳的落在巨鼠身前,它深深的打了个哈欠,凹下柔软的背部伸了个懒腰,像是被人惊扰了美梦。 “这是什么东西?” 巨鼠朝后退去,它已经看到,白猫身后升腾起了一个巨大的影子,它一身黑毛,獠牙毕现,两只铜盆似的眼睛闪着凶狠的光。 “喵。” 它又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在巨鼠耳中,却如狼嗥鬼嚎,身子一弓,它朝着巨鼠扑了过去。 第三十四章 卷土重来 巨鼠身上的衣服裂开了,它的原型彻底暴露在蒋惜惜眼前,那是一只比人还要高上一截的老鼠,灰不溜秋,浑身长满了灰毛,根根直立,像一块锋利的钉耙。只不过,它和普通的老鼠有些许不同,他的双腿很结实,下半身就和人类一样,足以支撑着身体直立行走。 然而现在,面对这样危险的敌人,它果断的将肥硕的身躯伏在地上,一溜烟的朝门外蹿去,身后掀起一阵狂风。 白猫叫了一声,紧跟在巨鼠身后追过去,两只巨兽在淡水镇的街道上飞奔,掀起阵阵沙尘,遮天蔽月。 蒋惜惜跟在它们身后,她远远看到两道黑影冲着青仑山的方向跑了过去,便也施展轻功,朝着那里追去。刚来到山脚边,便看到林立的巨石一块块的从半山腰滚落下来,极目远眺,发现山上有两股黑烟,正纠缠得难舍难分。她不敢耽搁,用长剑挑开接连滚落的石头,一点一点的朝山上爬,到了蚕神庙附近,忽听林间传来一声咆哮,头顶旋即被一个巨大的黑影笼罩。 她抬头,正对上一双凌厉的眼睛,那是一只猫,一只浑身漆黑没有半点杂毛的黑猫,只不过,它体型巨大,头颅竟能和桑树的树冠齐平。它看着蒋惜惜,忽然将一个滚圆的东西丢在她的脚边,是那只巨鼠,它的背部被抓得血肉模糊,脖子也被咬开了,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蒋惜惜后退了两步,打量着眼前若隐若现的黑影,“就是你一直附在白猫的体内,对不对?不过,你......你到底是谁?” 黑影的脚掌动了动,将一块沾满了泥土的布头踢到她跟前,蒋惜惜把它拾起来,将上面的泥土拍掉,仔细分辨。她认出来了,这是她的香包,临行前晏娘专门交给她的,说是可以救急。刚到淡水镇的那天,马儿受到惊吓,背着自己的行囊逃掉了,香包应该落在了山上,里面的灵魂跑了出来,附在白猫体内,一直庇护着她。 蒋惜惜轻轻抚摸着黑猫的爪子,虽然摸不到,但她还是很温柔,“谢谢你,若不是你半路截住我,我可能就这么冒冒失失的闯到喻府去了,现在估计真的成了这巨鼠的新娘了。” 猫儿伏低身子,在她身上蹭了一下,然后,它缓步走到山脚下,巨大的爪子在地上一拍,那些拦路的巨石就被震碎了,纷纷洒洒,滚落到四周。 它回头看了蒋惜惜一眼,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嘶吼,四爪一收朝着天幕飞去,巨大的身影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天际间。 蒋惜惜目送它离开后,才回过头,嫌恶的晲了巨鼠的尸体一眼后,她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慢慢的朝山下走去。她没有注意到,草丛里面,钻出了一只小老鼠,它迈着碎步跑到巨鼠旁边,在它身上使劲嗅了嗅,这才蜷起身子,顺着它脖上的那道巨大的创口钻了进去。 *** 镇民们在南舟河旁烧尸的那一天,蒋惜惜收到了程牧游的来信,信上说事态已经渐渐平息,虽然于芳一家还没有找到,但是圣上已经收回了赐婚,过几日,他就来这里接她回去。 蒋惜惜看着袅袅升起的黑烟,将那封信小心的收在衣襟里面,是啊,到了该走的时候了,现在万事皆消,她,也该回去了。 傍晚的时候,蒋惜惜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和樊夫人聊天,这几日,她的心情才稍稍好转了一些,能下床行动了,但是蒋惜惜看得出来,过去的美好时光是永远回不去了,她的余生,都只能在无尽的悔恨和对亲人的怀念中度过。 “夫人,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人照顾,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回新安,大人心地良善,一定愿意收留你的。” 樊夫人虚弱的笑笑,“都说落叶归根,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是留在故土的好。” “可是......” 樊夫人拍着她的手背,“你不用劝我,我心意已决,不过,你还是快点离开的好,离这里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 见她神色有异,蒋惜惜不解的问道,“夫人,为什么要我尽快离开这里,我在这儿多陪您住一段日子不好吗?” 樊夫人朝门外看了看,这才压低声音,“姑娘,我早告诉过你,老鼠,是一种及其记仇的动物,它们繁殖和适应能力很强,根本杀不尽的,我怕,它们有天会卷土重来。你不知道,在淡水镇的历史上,它们一直都占据着一席之地,人鼠交战,绝非仅仅这么两次,不过,这战役,从未真正停止过。我在淡水镇出生长大,是走不了的了,但是你不同,这里本就不是你的家,你快些离开,对自己总没有坏处。” 月亮爬到窗前,将淡银色的月光洒的满室都是。 蒋惜惜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仰面看着房梁,久久都不能入睡。她在反复琢磨樊夫人白天说的那句话:我怕它们有天会卷土重来,对你不利。 卷土重来?蚕祟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这是她亲眼所见,而镇民们也将所有的尸体都烧掉了,并按照程大人的法子,终日用皂荚沐浴,一点也不敢马虎。照目前的情形看,不管是鼠害还是疫病都已经消除了,整个淡水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可是,樊夫人为什么说出这么危言耸听的一番话呢? 难道她伤心过度,脑子已经不太清楚了?这倒是有可能,毕竟,两个女儿几天之内接连离世,这打击,远非一般人能承受的起。 这么想着,蒋惜惜心里多少舒服了一些,但是她仍然将宝剑抱在怀里,手触着剑柄的微凉,才敢闭上眼睛打一会儿盹。 她还是怕,虽然常理上想明白了,但是心理上却仍然不能释然,有些感觉是解释不清楚的,但就是这种神秘和诡谲,才更让感到人害怕。 一阵微风吹过,窗外的蝉鸣渐渐弱了下去,可是,另一种声音却响了起来,抑扬顿挫,带着几分喜庆。 蒋惜惜猛地睁开眼睛:深更半夜的,为何会有唢呐声? 第三十五章 杀(本卷完) 唢呐清脆洪亮,穿透了漫长的黑夜,醍醐灌顶一般,泻进蒋惜惜的耳中。 她暗自惊讶,声音这么大,按说一路过来,应该惊醒不少镇民的,为何却没有听到一点喧嚣,似乎这声音只为了她一人而来,只冲着她一人而来。 心头一缩,她飞快的从床上爬起来,来到窗边,将窗户支开一条小缝,朝外面仔细的瞧。 唢呐声越来越大,中间还夹杂着几声欢快的锣响,声音由远及近,慢慢的朝樊家的方向飘过来,越飘越近。 忽然,一点暗红出现在院门旁边,紧接着,大片大片的红从黑暗中映出来,将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蒋惜惜揉揉眼睛,这才看出门前放了一顶花轿,轿子前后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看起来也到了花甲年纪,长得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人,却不知为何要做轿夫的活计。不过,两人看上去倒是不累,眼神木木的,双手耷拉在身体两侧,似乎对周围的一起都没有反应。 蒋惜惜咬着牙,牙龈都被咬痛了,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两个老人根本就已经死去了,现在操控他们的,不过是衣服下面那些密密麻麻的老鼠。 她从窗前起身来到门边,推开门准备为自己觅一条活路,可就在这时,院中又映进来一道人影,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从门外走进来,他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婚服。 无数只老鼠缠绕在他的脚边,如潮水一般朝蒋惜惜涌来,在她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时候,已经顺着她的脚面爬了上去,其中一只,趴在她的肩头,锋利的牙齿已经触到了她脖子上那根最粗的血管。 “娘子,我来娶你了,看看这轿子,你可还满意?” 中年男人吊着嗓子,说出一串含混不清的话。随后,他冲蒋惜惜伸出一只手,牵着她穿过鼠群,朝着花轿走去。 “娘子,你要听话,我知道你功夫好,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冒失,万一被我这小兄弟发现了你心怀不轨,它会将你的血管一口咬断的。”他笑,嘴角咧成吓人的弧度。双手将她慢慢的推进轿子,又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眼,这才擦了擦嘴边的涎水,冲前面高喝一声,“迎新娘子回家咯。” 声毕,唢呐和铜锣又一次响起,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朝着南舟河的方向走去。 蒋惜惜不敢动,她的身体上面,爬满了老鼠,如今她终于知道被老鼠控制的滋味儿,湿滑的皮毛贴着身体,它们似乎能感知到她任何一个情绪的变化。比如现在,她虽然已经惊恐万状,但心里更多的却是疑惑,这三个人到底是谁?为何她从未在镇上见过他们?还有蚕祟,它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何又钻到另外一个身体中,重新活了过来? 身体上的老鼠敏锐的感受到了她的心思,它们“叽叽”叫着,将她所思所想传达给走在轿前的那个男人。 果然不出多久,那中年男人捂着嘴笑了两声:“姑娘,你觉得我是这么好对付的吗?它虽然是泰山大帝的坐骑,但我只要有一块皮毛未毁,就能重生,这也是为何我们永远无法被彻底消灭的原因。” 蒋惜惜的冷汗涔涔而下,原来樊夫人说的都是真的,噩梦不会结束,没有尽头...... 轿子晃了几晃,突然朝一边倒去,蒋惜惜被摔得四脚朝天,迷迷糊糊,一时间竟找不到轿门的方向。当她终于搞清楚怎么回事的时候,却发现那些挟制着自己的老鼠全部钻了出去,外面一阵又密又急的脚步声,这些老鼠似乎在四下逃窜,慌不择路。 “你是何人?”那个尖细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不过这次,它绷得很紧,充满了忌惮。 “安安分分的待在河底多好,偏偏心比天高,想尝尝做人的滋味儿,那么你告诉我,做人真的这般好吗?”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蒋惜惜觉得自己的心好像长出了翅膀,激动的要从喉咙里飞出去了,她手忙脚乱的爬出轿子,看着轿前那个娇俏的身影,眼泪在眼眶中转了几圈,终于被自己忍下。 “人类尔虞我诈,自私阴毒,为了一点私利,同类相残,实在是可恶的很,”那个声音吊的更高了,尖锐的像一把钢针,“可是,做过人之后,却不知为何,会食髓知味,再不想变为鼠类。” 那声音笑了,像一串银铃随风抖动,“短短十几年,倒是把该学的不该学的都学到了,鼠妖,那你可知道,人世虽险恶,却有一套自己的罚则,你既为人,就要受它管束。” “什么罚则?” “杀人偿命,血债血偿。” 头顶一阵风声,蒋惜惜觉得身子一轻,被什么东西抓在手中。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咬断她的脖子......”这句话说的几近癫狂,尖利的声音的刺破了混沌的天幕。 “飒。” 一个人影贴着蒋惜惜的手臂飘了过去,耳边,又一次传来那阵熟悉的笑声,像精灵又似鬼魅。身后的支撑突然没有了,她身子一斜,倒在地上,背后却滑下一道温热的液体。 她回头,看到抓住自己的那只手被斩断了,身后,断手的男人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姑娘是何等人物,莫让我污了你的手。” 晏娘冲他冷冷一笑,手掌温柔的覆在蒋惜惜的眼皮上,“别看。” 在她面前,蒋惜惜是柔顺乖巧的,不过她虽听话的不去看这场血腥的屠戮,却能听到皮开肉绽、血肉横飞的声音,也能嗅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 晏娘下了狠手,它说,但凡我只要有一块皮毛未毁,便能重生,那么,她便让它死得透透的,一根毛都不留下。 不知过了多久,眼皮上的温度消失了,蒋惜惜睁开眼睛,慢慢走到那个清丽的身影面前。 “晏姑娘。” “你临行前托付我的事实在太过麻烦,恕我无能,蒋姑娘,这任务还是重新交托给你吧。”(本卷完) 第一章 回家 山路崎岖、马背颠簸,不过,就着白水吃干粮的蒋惜惜却觉得,现在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刻。 “晏姑娘,那只鼠怪,哦,也就是蚕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擦了把嘴巴,轻声询问前面那个对月沉思的背影,因为走得急,只寻到一匹马,所以两人只能一前一后的跨坐在马背上,悠悠的在山路上前行。 “很久很久以前,南舟河里有一只水老鼠吃了宝草,得了仙气,躲在河底修炼了不知多,竟变成了一只鼠精,那鼠精在南舟河里横行霸道,把河里的鱼虾蟹蚌伤的伤,吃的吃,折腾的不成样子,可是即便如此,它还不满足,总想着到上面的世界看一看。有一天,它偷偷溜到岸上,在南舟河旁的淡水镇到处乱逛,肚子饿了,就偷吃五谷;嘴巴渴了,就偷吃花果;见了春蚕,更是爪抓嘴舔,吃个精光。几年之后,南舟河边上到处都是它的徒子徒孙,这些老鼠弄得村子里种不成田,养不成蚕,镇民们只好改换营生,种些茶叶,挑到城里去换几个铜钿,熬着苦日子。可是鼠精越长越大,见过的人事越来越多,便开始不满足只做一只老鼠,他想变成人,做人多好,可以堂堂正正的生活在阳光下,享尽世间繁华,尝遍儿女情长。可是,成精不难,若想化成人形,没有千百年的道行,是万万不行的。鼠毕竟是鼠,投机取巧惯了,便不愿走修行的正道,它知道有一条捷径,可以助自己偿愿。” “什么捷径?” “**食魄。杀的人越多,他就离化成人形的路上更近了一步,不过,王遇臣似乎是个例外,它对他憎恶已久,甚至连他的魂魄都不愿吸食。” 蒋惜惜忽然觉得不饿了,她把干粮装好,声音变得轻且温柔,“晏姑娘,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我与那鼠精接触过几次,发现他还保留着喻无伤的记忆,所以,你除掉的那个,究竟是鼠还是......” “你同情他对不对?”晏娘打断了她的话,“从一开始你就对他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情谊,将他和其他人区分开来,这点可怜的同情心蒙蔽了你的双眼,让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哪怕他恰恰是疑点最多的那一个。” 蒋惜惜被她连珠带炮的说了一顿,一时间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 “王遇臣之死,喻无伤的疑点最大,他和王遇臣的关系只有你一人知晓,赛船又是喻家造的,可是你却一点都没有起疑,这实在不符合一个捕快的素养,我说的对不对?”见蒋惜惜低头不语,她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同情本就是最廉价却也最汹涌的一种感情,你还小,自然无法从中跳脱出来,不过,你也不用再替喻无伤感怀,他和蚕祟,本就不分彼此,他是蚕神的孩子不错,可是尚未出生,就被鼠精占据了本体,这么多年来,那鼠精总是在他意志薄弱时趁虚而入,一点一点的吞噬了他的灵魂,所以,在樊晴最后一次拒绝他的时候,他已经不是自己,而是彻彻底底的嬗变了。” 蒋惜惜吐吐舌头,“是我大意了,若不是姑娘的香包,恐怕我是没命再回新安了。” 晏娘耸耸肩,“它是东岳泰山大帝的坐骑,谁知竟也被那鼠精骗了,它的徒子徒孙将它尚存的一部分残魂叼出来,放到另一个人的体内,”说到这里,她掩嘴一笑,“你知道今天那新郎官和抬轿子的是什么人吗?” 蒋惜惜摇头,”我也觉得奇怪,这三个人我从未在镇子上见过。” “正是那被朝廷通缉的于家三口。” “什么?”这惊吓可不小,蒋惜惜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好在晏娘即时拉住她,才勉强稳住身子,“这么会是他们三个?” “那于芳和这里的县令关系不错,便想着逃来蜀地避难,谁想,正好遇到急于给蚕祟寻找寄体的鼠群,便丧生在鼠牙之下,也算是罪有应得。” 虽然晏娘背对着自己,蒋惜惜还是行了一礼,“晏姑娘,这次于家事发,你居功至伟,我听说,那本账簿被放到了大庆殿的门前,应该全靠姑娘相助,惜惜真是感激不尽。” 晏娘轻轻一笑,“这功劳我可不敢独占,于芳贪污是被程大人发现的,而那本账簿之所以会在大庆殿门前,却是另一个人所为。” “谁会有这样的本事?” “能在大庆殿随意进出,当然只有皇帝身边的人才能办到。” “身边人?”蒋惜惜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这才恍然大悟,“难道是刘大人?” 晏娘回头照她额头上一点,嘴里嗔怪道,“榆木脑袋,枉那刘大人为你涉险,你竟然把人家给忘了。” 一股暖流涌进心田,原来她落难时,竟然有这么多人在为她思虑筹谋,齐心协力的将她从沼泽中拽出来。 “大人和迅儿怎么样了?”不知道为何,蒋惜惜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赶紧转了个话题。 “程大人要来蜀地接你,现在尚未启程,不过估计还未到新安,我们就能遇到他了。” 从蜀地到新安,山高水长,路途遥远,不过一路上有妙人相伴,再加上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所以一路走来,蒋惜惜竟然觉得时间如梭。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了半月,眼看再有几天就能到达新安城了,可是,沿路却并未遇到程牧游。这天,骄阳似火,晏娘被太阳晒得蔫蔫的,坐在马背上懒怠着不愿动,蒋惜惜看到前面有一条山涧,于是赶紧下马去取水,刚走到溪边,便听到不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随即,一个心心念念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惜惜。” 蒋惜惜连水囊也不要了,抬腿就朝那个坐在马上的身影跑去,可是,刚跑出两步,水面却一阵翻腾,随即,一个肿胀的长条状的东西从水底浮了上来,绕过两块山石之后,重重的撞到她的脚踝上。 第二章 未婚夫 蒋惜惜盯着溪水中那个像截木桩子似的东西看了半天,才终于从他胀大的头部看出来这是个人,只不过,这个“人”的胳膊已经被什么东西砍掉了,身体其它部位肿的厉害,竟已经没有几分“人形”。 就在她一动不动的盯着这具“简洁”的尸首看时,程牧游也来到了水旁,看到眼前的情景,他甚至来不及与蒋惜惜叙旧,就忙命身后跟着的史飞将尸首从溪水中拖上岸来。 尸首在岸上放了没多久,苍蝇们就寻味而至,聚在它两个最主要的创口——两只胳膊消失的地方,堆成密密麻麻的两团。 史飞捏着鼻子,“大人,这人看起来死了有几天了,不知何人同他这么大仇,竟将他的胳膊全部斩断。” 程牧游顺着溪流朝上看,“这溪水的上游在哪里?” 史飞想了想,“应该和运河相接,所以,这尸首极有可能是从新安城外漂到这里来的,”他拍了下脑袋,“大人,您是不是在想,这尸首有可能是前几日乔家失踪不见的那个小厮的?” 程牧游不顾扑鼻而来的恶臭,蹲下身看着那具尸身,“他的皮肤虽然已经完全被水泡胀了,但是头发浓密,尚未有白发,且脊骨笔直,没有佝偻的迹象,看样子,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他随手捡起一片叶子,掀开尸体的上唇,“你再看他的牙齿,完好无缺损,一定是属于少年人的,再加上乔小姐是五日前来报案的,和尸首的腐败程度也能照得上,所以我想,他很有可能是乔家失踪的那个小厮。” 蒋惜惜在他身旁蹲下,“大人,那小厮是怎么失踪的?” 程牧游丢掉叶子,在溪水中搓了几把手,“他午后到沈家也就是乔小姐的未婚夫家里去送东西,可是到了晚上人还没有回来,乔家人去沈家找人,沈家的人却说他送了东西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至于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乔家又找了一晚,到处都寻不到他,这才来官府报案。对了,那个乔小姐你认得,她就是霍夫人,小莩的事了结后不久,她便同霍老爷和离,现在又说定了一门亲事,再过几月就要嫁到沈家去。” “霍夫人?”蒋惜惜惊道,“她真的与霍老爷和离了?我还以为她只是说说罢了,能有这般勇气,也是一个奇女子了。” 她只顾向程牧游了解案情,却忘了还在马背上等水喝的晏娘,直到晏娘走到水边,瞪了她一眼,蒋惜惜才回过味儿来,捡起溪流里的水囊冲晏娘讪讪的笑,“晏姑娘,这水被尸首污了,你现在喝还是不喝?” *** 从敛房里出来,乔小姐红了眼眶,她冲程牧游微微颔首,“是袁琪,他脖子上有颗痦子,我是认得的,大人,到底是什么人这么残忍,不仅杀死了袁琪,还将他的尸身弄成这个样子?” 程牧游摇摇头,“刚找到尸首,案子还没有任何线索,不过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捉到凶手,为袁琪报仇。” 乔小姐点点头,单薄的身子似有些支撑不住,蒋惜惜忙过去搀扶住她,“乔小姐,袁琪最后去的地方是沈家,所以我想去沈家看一看,不知是否方便?” “可是史大人已经去过一次了,沈家人该说的也都说了,蒋大人还要再去一趟吗?” “我也不知道能否问出有价值的线索,但是现在案子完全没有头绪,所以只能从旁枝末节下手。” “若是对破案有帮助,蒋大人尽管去便是,那沈青虽然性子古怪,但是对这些倒是没什么避讳的。大人,您请随我来,我这就带您去沈家。” 蒋惜惜刚要走,却被程牧游在身后叫住了,“惜惜,路途劳顿,你先休息几日,衙门里的事就先交给史飞他们吧。” 她回头冲他笑,脚下却没有停歇的意思,“几月没办案,我都手痒了,大人,你就别拦着我了。” 沈府的大门敞开着,外面没站着人,由于无人通报,乔小姐和蒋惜惜只好自己走进去,迈过门槛,两人看到院中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背对着门,手里拿着一张纸,正旁若无人的念着上面的字:“房奁五百贯、首饰三十件、珠翠五十、宝器二十、屋业两间、山园一座......” “他就是沈青?他在念什么?”蒋惜惜有些不解。 乔小姐面无表情:“我的嫁妆单子。” 蒋惜惜差点笑出声,心说这沈青也真够倒霉的,研究研究嫁妆多少倒是没什么了不得的,偏还让女方撞见,这下面子上可过不去了吧。 正想着,沈青听到了门边的动静,冲两人转过头来,不过,气氛却没蒋惜惜想的那样变得尴尬,他若无其事的冲她们走来,一脸迷糊的看着沈小姐,“你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告诉媒人就行了,不用自个儿跑一趟。” 乔小姐识体,装作没看到刚才那一幕,“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我们两个的事情。”说着,她把头朝蒋惜惜那里一偏。 蒋惜惜心里笑了一声:看你长得细眉细眼、柔柔弱弱的,没想,还挺能装。她清了清嗓子,“我是新安府的捕快,今天请乔小姐带我过来,是为了调查袁琪失踪一案。” “是不是找到袁琪的尸体了?” 他脱口说出这句话,把两人皆唬了一跳,蒋惜惜正色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官府并未向外公布。” 沈青皱着眉,“新安府的人已经来过了几趟,若非有新发现,绝不会再来一趟,而袁琪若是活着,两位的表情不会这般严肃,所以我推断,你们一定是发现了他的尸体。” 这番推论合情合理,蒋惜惜倒是对他生出了几分佩服,她看着沈青,“袁琪来送东西那天,你可发现了他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没有,他放下东西,和我们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 “那袁琪可曾说过自己要去哪里?” 第三章 怪人 沈青抓着脑袋,将发髻都抓散了,“当时茶都已经斟好了,他喝了几口就离开了,看起来像是有其它事要去办,”他看向乔小姐,“凤仪,那天除了让袁琪来这里送东西,你还给他安排了别的事情吗?” 乔小姐摇摇头,“没有,这么看来,他是有一些私事要办,所以才从你这里离开了。” 蒋惜惜点点头,“一会儿我到他家里去问一问,看看袁琪的家人是否知道他那天去过哪里。” 她眼睛一瞥,突然被院子中央一个奇怪的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放着一个圆球,圆球由竹篾圈成的九只木圈交错而成,每只木圈上面还刻着许多小字。 蒋惜惜从未见过这个玩意儿,她好奇心顿起,走上前几步,“这是什么?看起来好生奇怪。” “它是浑仪的模型,用来观测天象的,九个木圈分别代表四游仪、赤道环、黄道环、地平环、子午环、六合仪、白道环、内赤道环和赤经环,各层分别刻着内、外规,南、北极、黄、赤道,二十四节气,二十八列宿,还有‘中’、‘外’星辰和日、月、五纬等等天象。有了它们,就可以测定昏、旦和夜半中星以及天体的位置。对了,”沈青蹲下来,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还可以用它来观察月亮,月食之日,日光避于地而有暗虚,天地之间可能另有一番景象。” 这段话被他顺畅的从嘴巴中说出来,不过蒋惜惜每个字都明白,串在一起却完全听不懂了,好在乔凤仪瞧出了她的窘态,忙在一旁解释道,“这东西就是用来观察星星的,不过,它只是个模型,没多大用处。” “乔小姐,你可别小瞧它,它虽然简陋,但是也预测对了好几次星象的变化,说不定以后能帮得上大忙。”沈青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的掸掉浑仪上的尘土。 “它有什么功用我不关心,不过,你额头是怎么了?受伤了?”乔小姐走过去,轻轻拨开沈青额角的乱发,头发下面有一个菱形的伤口,虽然已经结了痂,但还没有完全好,血水渗出来,顺着脸颊流下。 “没事,前几天不小心磕到地上摔的,我一会儿用水冲冲就好了。”他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血迹扩散开,把他的脸蛋都弄花了。 “这种事马虎不得,现在天儿热了,要是伤口感染了就麻烦了,你有没有备药,我来帮你包扎一下。”乔小姐对他倒是关心。 “现在家里也没有药,二喜出去了,一会儿他回来,我让他去街上买。” “你那个书童,出去一耍就是半天,算了,我现在去一趟医馆,一会儿把药给你送过来。”乔小姐无奈的摇摇头,同蒋惜惜一起走出沈家的大门。 “这个沈青倒是挺有意思的,他做的事,说的话,我竟没几句能听的懂的。”看到大门关上,蒋惜惜才对乔凤仪如实说出自己的看法。 “别说姑娘你,我相信,他做的事情世上大多数人都理解不了。他这个人奇怪的很,自幼勤奋好学,十四岁就读完了家里的藏书,并随父亲宦游州县,增长见识,可是年龄大了,却对仕途完全没有兴趣,反倒对天文地理、花草鸟兽的兴趣更深,整天蹲在野外不知道瞎研究些什么,要不是家里留下的那点积蓄,我估计他早就饿死了。”乔小姐叹了口气。 “那你为何还要嫁给他?” “沈青的父亲与家父是故友,他爹娘去世的早,我爹答应要照顾他,所以在我和离之后,就自作主张的定下了这门婚事。” “可依我看,姑娘对他倒是挺关心的。” “他无父无母无兄无姐,生活又不拘小节,要不对他多点关怀,我怕他早晚要折腾死自己。” 李仁贵从码头上下来,他搬了一天的货,一身的皮肉都酸痛得紧,急需舒展,趁着斜阳未落,他来到茶摊,猛干了几海碗热茶,这才踱着步子在街上慢悠悠的晃过去,思量着怎样松快松快这身疲劳至极的筋骨。 先洗个澡吧,然后找个酒馆,好好的喝上几杯再回家。 李仁贵看着集上一盏盏亮起来的灯光,心里盘算好了今晚的安排。 疼痛像潮水一般,涨上来时,让他痛不欲生,可是没过多久,就会慢慢的退下去,消失的无声无息。 李仁贵知道,自己一直处在一个清醒、昏迷、再清醒、再昏迷的循环中,周而复始、没有停歇。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谁,更不知道置身何处,痛苦太过于强烈,他只想现在就死去,不再接受恐惧和伤痛的洗礼。 他的下颌被打穿了,牙齿全部碎掉,塞得满嘴都是,可是现在,他却连吐出它们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脸重的像块石头,每牵扯一下肌肉都会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舌头似乎也裂开了,血水顺着喉咙向下流,不经过吞咽,直直的冲进他的喉管,让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沉重且虚弱的呛咳,将一嘴的鲜血和碎牙喷到地上。 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哭了,涕泪横流,疼痛和恐惧,这两个世上最阴毒的恶魔同时将他抓在手心,把他心里所有的防线都震碎了。 老天,为什么不干脆一点,给我个痛快。 李仁贵在心里默默祈祷,他希望自己没有这么强壮,他希望自己登时就死去,这样,就不用承受这般深重的苦难了。 不过还好,潮水似乎又要退了,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在一点一点的模糊,痛苦也随之涣散,就这么睡去吧,也许醒来之后,会发现它不过是一场噩梦。 “吱呀。” 门开了,月光从门缝中漏进来,李仁贵看到门槛前面站着一个人影,他盯住自己,一动不动。 清醒重新回到脑中,回忆铺天盖地的袭来,他终于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 李仁贵张着嘴,发出像动物一样的干嚎。 那个人,进来了。 第四章 鼎 看到那人走进来,李仁贵的脑子完全清醒了,他想起了自己遇袭的经过,那人一直跟在后面,趁着暗夜寂静,冷不丁的用一柄斧子砍穿了他的右脸,然后,他将自己装在一只麻袋中,扛到了这里。 看着人影一点点的走近,他强忍着疼痛,起身要跑,腿还没站直,身子就重重朝前翻去,连人带椅子撞到地上,坚硬的地板碰到了伤口,他发出无声的呻吟,全身的肌肉都痛的哆嗦起来。 原来,他的手脚早已被麻绳束缚住了,根本无法动弹,他大幅的抖动着,眼睁睁的看着那人走到自己面前。 心里最后一丝希望被抽走了,他放声大哭起来,等待死亡的阴影覆盖上来。 可是,那人站了一会儿,突然揪住他的头发朝门外走去,就像拖着一袋大米。经过屋门时,李仁贵的脑袋撞到门槛上,他听到“咯嘣”一声,知道自己的头骨断掉了,那人停下脚步朝他看了一眼,嘴里含混不清的嘟囔了一句,旋即扯了他一把,将他拉进院中。 他就这么拖着李仁贵走到院子中央,把他抱到一张石桌上面,冲着那张鲜血淋漓的脸盯了一会儿之后,自顾自的走向另外一间房子。 今晚星光很亮,照在李仁贵残破的脸孔上,幻化成一片奇异的色彩。现在的他,已经连呻吟都发不出来,耳边嗡嗡作响,他只能听到自己时断时续的呼吸声,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星光突然黯淡下来,李仁贵发现,自己被一个阴影笼罩住了,他的眼球转到一边,原来,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了几人,他们手里抬着个半人多高的青铜鼎,小心翼翼的将它放在石桌前面。 鼎里面是什么,李仁贵不知道,但是,他能听到里面的呼吸声。 “呼哧......呼哧......” 沉重、缓慢...... 那东西似乎贴在鼎壁上,没错,就是朝向自己着一边的鼎壁,它在做什么?是在嗅他身上的味道吗? 就在李仁贵快要崩溃的时候,他看到那几个抱着青铜鼎的人在鼎前站成一排,齐齐的跪了下来,嘴里说着一串他听不懂的话。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他们像在唱诵,又像在悲鸣,中间还夹杂着几声哭音,似是悲痛到了极点。就在他听得整颗心都揪起来的时候,声音戛然而止,像被黑夜吸进去一般。 “呼哧......呼哧......” 鼎里的呼吸声却越来越大,鼎盖被震得“咔咔”作响,里面的东西似乎按奈不住,挣扎着想要出来。 李仁贵猛地打了个哆嗦,他发现,那个拖着自己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石桌旁边,他盯着自己,慢慢的举高了手里那柄闪着寒光的利斧。 *** “我果然没看错,霍府事发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个有勇有谋的女子,敢于挣脱桎梏,从一段不美满的婚姻中走出来,现在看来,她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也是老天对她的回报了。”晏娘一边刺绣一边和蒋惜惜闲聊。 “才不是呢,那个沈青可是个怪人,也不知道他和乔小姐合不合得来。”蒋惜惜揪了根狗尾巴草,拿在手中把玩。 “以乔小姐的性子,若是自个不愿意,就算有十个爹逼她,我看她也不会嫁的,你就别替她操心了。不过你说沈青奇怪,到底怪在哪里?” “听乔小姐说,这个人不在仕途上努力,对偏门左道倒是很感兴趣,天文地理鱼虫鸟兽无所不知。据说,他在河北当兵的时候,每天也不习练兵法,而是四处游逛,游手好闲,最后竟被上司给赶回家了。对了,我到沈家看过,他自己做了一个什么浑仪,明明就是几支竹篾圈成的圈儿,他却说那破玩意儿能观天象,你说好不好笑。” 晏娘放下手里的针,一双凤眼瞅着蒋惜惜,“你说的可是浑仪?” “没错,就是这个东西,晏姑娘,你也知道它啊,原来它不是那沈青瞎编乱造出来的啊。” “古人认为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蛋丸,地如鸡中黄,所以造出浑天仪来观察星象、预测凶吉,不过浑仪到现在已经失传,沈青用竹篾做模型,是想试着将它重新制造出来,我看那他倒是有几分本事,怪不得乔小姐能看得上他。” “这样啊,看来他是个怪才,不是废物咯,倒是我小看他了。” 晏娘又一次拿起针,“那件案子可有头绪了?” “姑娘是说袁琪被杀一案吗?我去他家里问过了,家里人说他们也不知道袁琪那天要去做的事情是什么,于是我便到街市上问了几个店家,别说,还真有人看到他,不过,他们只见到他在茶摊那里喝茶,也没太留意人去了哪里。” 晏娘蹙眉沉思,“他要做的一定不是什么急事,否则也不会有功夫喝茶,所以袁琪应该是在办完自己的事情回乔府的路上遇到了意外,以至于陈尸溪中,再也无法回家。” “晏姑娘,袁琪的死与那些邪门歪道有关系吗?”蒋惜惜小声询问。 “就尸体的外表来看,我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就像程大人说的,他的双臂是被利器砍下来的,所以袁琪一定是被人杀死的。但是杀人的原因我就想不明白了,杀个人罢了,为何要用这么麻烦的方法,他明明有一百种容易的方法可选,为何偏偏选了如此困难的一种。还有,袁琪的胳膊被丢弃到了哪里呢?是他不想让这些残肢被别人发现,还是他根本要留着这些东西,做其它用途?这些都还是未解的谜团。” “史飞他们已经在运河边上搜寻了几日,可是还未发现袁琪身体的其它部分,”蒋惜惜忽然站起来,“不行,我还得去那里看看,那说不定凶手会在河边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说完,她连道别都来不及说上一句,就急匆匆的走出了霁虹绣庄的大门。 晏娘幽幽摇头,“出去了这么久,这急性子看来是半点也没有磨缓下来。” 第五章 调查 蒋惜惜盯着河面发呆,刚才,她已经把河道旁边的草丛重新搜索了一遍,可是,却并未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尸体发现的太晚,再加上前几天还下了阵不小的雨,所以即便凶手留下了什么痕迹,也被雨水冲刷干净了,根本不可能剩下什么。 她颓然的坐在河旁,信手拈了几块石头扔向河面:袁琪的关系网也已经排查过了,他这个人很简单,刚满十七岁,出了家门就在乔家当小厮,尚未谈婚论嫁,也没有结过仇家,平日除了家里就是在乔家,两点一线,单纯的像张白纸。他这样一个人,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只能说是飞来横祸。 程大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说杀人案分为两种,一种是有预谋的杀人,一种就是袁琪这种,恰好置身于某种环境,所以被凶手盯上,这种杀人叫做随机杀人,简而言之,就是谁遇上谁倒霉。 真是个倒霉鬼,死就死了,尸体还被破坏成这个样子。蒋惜惜在心里叹了一声,又捡起一块石头掷向河面。石头落到河心,发出“噗通”一声,激起一圈圈涟漪。 “我说姑娘,我在这里钓鱼钓的好好的,你一会儿一块石头一会儿一块石头的,没完没了了是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冷不丁的从前面的草丛里飘出来,把蒋惜惜吓了一跳,她站起身,这才看见草丛中坐着个钓鱼翁,正撑着鱼竿,怒气冲冲的盯着自己。 “老人家,不好意思,打扰了。”蒋惜惜吐吐舌头,转身欲走,可是脑中灵光一闪,她突然又站住了,“老人家,您经常在这附近钓鱼吗?” “怎么,打扰你扔石子了?” “不不,您别误会,我就是想问问,最近您有没有见到过陌生人在这附近出入。” “陌生人?”老头儿凝神想了半天,“倒也不是没有,不过他和你一样,是个没眼力见儿的,我钓个鱼,他就在附近走来走去,不知道惊扰了我多少次了,你说他头都受伤了,还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出来扫我这老年人的兴致干什么?” 蒋惜惜一愣,“他的头受伤了?” *** 开膛、破肚,将心肝肺肚肠全部揪出来,摆在院子里面,仔细观察。心脏还在跳动,没关系,从中间割上一刀,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能支撑着它跳动这么久。肠子盘成了一团,散开之后竟比身体长了不少,这东西真是神奇,竟像条蛇似的盘踞在肚腹中,圈成小小的一团。对了,还有眼睛,眼睛为什么能看到东西?是因为它像一面镜子吗?取下来摸一摸,凉凉滑滑的,到和镜子的触感有几分相像...... “沈公子,这鸟招你惹你了,你要把它大卸八块,五脏六腑都给人家揪出来。” 在门口观察了半天的蒋惜惜终于忍不住了,一个健步走上前,盯着满手鲜血的“刽子手”——沈青。他面前,放着一只被拆成七零八碎的麻雀,他的手里,还握着麻雀黑不溜秋的一对眼珠子。 沈青一愣,旋即站起身来,“蒋大人,您怎么来了?”他看了看自己的窘态,尴尬的笑了两声,“我就好奇,想看看这鸟肚子里装着什么......” 蒋惜惜打断他,“你要是哪天对人好奇了,难道也找个人过来,把他的肚子剖开?” “也不是没有可能啊,”说完这句话,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于是赶忙摆手,“我的意思是,人和鸟一样,肚子里也装满了各种脏器,若是先把鸟研究透了,说不定我们就能知道各种病痛的起因是什么了,到时候对于疾病的治疗,没准能起到很大的作用呢。” “你的意思是,要是谁肚子疼,就直接开膛破肚?”蒋惜惜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疯话,不禁大吃一惊,不过,她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忙转移了话题,“沈公子,你前几日去过城外运河河边吗?” “城外的运河吗?我经常去啊。”沈青倒是不隐瞒。 “你去那里做什么?” “测量河段地势、观察水纹。” “观察那玩意儿做什么?” “黄河发水不断,必须要修筑渠堰,才能解除水灾威胁,百姓的日子才会过得好。” 到了现在,蒋惜惜才发现,乔小姐口中的怪人到底有多怪,她是来调查案情的,现在不知为何被他拐到民生国难这些大事上来了。她一时语塞,竟不知该从何处问下去。 “沈青,还有饭吗?” 门口传来几点清脆的女声,随后,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闪进院内,见了人,也不打招呼,自顾自的朝灶房走去。 “还剩点馒头,你们自己拿。”他看了眼蒋惜惜,“这是邻居家的俩姑娘,他家孩子多,照顾不来,有时便来我这里搭个伙。” 那两个女孩子一人拿了一个馒头,从灶房里走出来,在沈青肩膀上轻轻一拍,道了声谢了,又头也不回的朝外面走去。 这哪里是搭伙,分明就是白吃白拿嘛,蒋惜惜嘀咕了一句,接着问道:“你在运河边时,可曾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没有?” “袁琪的尸体被抛到运河里了吗?”他眉头深锁,“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点什么,前几天天没亮的时候,我蹲在河边测量地势,突然听到对岸传来唰唰的声音,站起身,看到对面的野草一截一截的矮了下去,现在想起来,应该是有人拖着什么东西在河旁行走,只不过,那些草生的太高,根本无法看清楚那人的模样。” “那是几天前发生的事情?” “七天。” “记得这么清楚?” “我最近在研究新历,不用闰月,不以月亮的朔望定月,而参照节气定月;一年分为十二个月,每年的第一天定为立春,这样既符合天体运行的实际,也有利于农业活动的安排,所以自然会对时间记得清楚。” 蒋惜惜一愣,新历,他这里怎么总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词,这新历又是个什么东西。 第六章 尸 送走了蒋惜惜,沈青返回院中,刚走进院门,就看到里面站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她正饶有兴趣的盯着竹篾做成的浑仪,脸上带着抹似有似无的笑。 “姑娘,你是?” “元初四年,张衡制铜铸浑天仪,主体是几层均可运转的圆圈,仪上附着两个漏壶,壶底有孔,滴水推动圆圈,圆圈按着刻度慢慢转动。铜仪的两侧附有玉虬各一,吐水入壶,左为夜,右为昼。壶上分别立着金铜仙人和胥徒,皆以左手抱箭,右手指刻,以别天时早晚。你这件模型和真正的浑天仪比起来,略显简陋啊。” 听到这番话,沈青两眼放光,他快步走到那妙龄女子跟前,“姑娘也知浑天仪?” 那女子点点头,“可惜,这样一件精妙的仪器,竟然失传了。” 沈青顿足捶胸,“所以,我一定要制成一台新的浑仪,观测天象,改革历法。”他轻轻叹了口气,“若是他还在,我大宋应该早几年就拥有自己的浑仪了。” “他?” “他是先帝的司天监,掌管天文、推算立法、修五坝、绘地图......” “等等,既然知道他是先帝的臣子,就应该明白他的名字现在不可以乱提。” 沈青满不在乎的笑笑,“我不入仕途,怕什么?” “不入仕途,就算你凭一己之力造好了浑仪,也不会被上面采纳,永远都无法为民谋福祉。你是个聪明人,这个道理不应该不懂。” 沈青静静的盯了她一会儿,突然张口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笑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她将一张纸条塞进沈青的手心,“想清楚了,就去幽州找这个人,把你的浑仪也一起带去,他看到了,自会给你指一条明路。” 说完,她身子一闪,消失在大门外面。 沈青摊开手中的纸条,见上面写着几个字:魏国公赵则平。 *** 还未到四更天,收恶水的赵老汉就出了门,他推着车,沿着南街一路朝前走,遇到茶馆酒肆,就将摆在门前的秽物搬过来,倒进板车中那个一人多高的木桶里面。 前面是天星苑,新安城最大的酒庄之一,平日里食客如流,翻台不断,当然,它家门口的秽物也是最多的,摆了整整五口麻袋。 赵老汉将板车推到这些麻袋旁边,抱起其中的一只麻袋就朝木桶里面倒,馊臭味儿霎时流泻出来,虽然他早已习惯了,还是皱了皱鼻子,“吃吃吃,这些人也不知道有多大肚子,一晚上能吃掉这么多东西。” 眼看着鸡骨鱼骨、菜头米饭哗啦啦的落进木桶中,他嘟囔着走到门前,又抱起另一只麻袋。 麻袋很重,比第一只重了不少,可是,里面的东西手感却很奇怪,软软的,完整的一条,不像其他袋子,一摸就知道塞满了残羹冷炙。 一股奇特的臭味从袋中飘出来,不是剩菜剩饭的馊味儿,它很腥,像是坏掉了的猪肉的味道。 “难道天星苑将死猪放在袋子里了?”赵老汉心里生疑,动作却没有停,他赶走飞到麻袋上的几只苍蝇,费尽力气的将麻袋搬到板车旁边,刚想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却发现自己的手掌红红的,低头一看,身上的褂子也红了,同那袋子一样,散发着一股腥臭的味道。 “呸,今天真是倒霉,一大早就污了衣服,回去又该被老婆子骂了。”他骂骂咧咧的抬起麻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的倒进木桶。 “噗”的一声,那个长条状的东西砸到桶里的剩菜剩饭上面,斜斜的靠在桶沿上。 晨曦刚至,薄雾尚未散去,赵老汉眼睛有些花了,一时间看不出来桶里那个沾满血的肉条是个什么东西。 他揉揉眼睛,刚想走向前将它看得仔细些,脚下却一个磕绊,猛地停了下来。 “肉条”上面,乌蓬蓬的一大团,沾满了尚未凝结的血迹,再往下看,有两只没有闭上的眼睛,眼白微微朝上翻起,黑色的眼珠子斜斜的瞪着他僵直的身子。 “啊,死人啊,有死人啊。” 随着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新安城的寂静,终于被一声刺破薄雾的尖叫打破了。 程牧游站在木桶旁边,饭菜的馊臭和尸体的腐臭味儿一并袭来,让那些探头探脑围观的人群都朝后又撤退了几尺。不过苍蝇臭虫们却被这股味道引得争先恐后的飞过来,在尸体上贴了乌黑的一层。 蒋惜惜将一块手巾递给程牧游,让他蒙在口鼻上,她指着坐在天星苑台阶上,不住的打着哆嗦的赵老汉说道,“大人,尸体就是这个运恶水的老头子发现的,他今天一早来天星苑收垃圾,没想其中一个袋子中就装着这具尸首。” 程牧游偏过头,他面色严肃,眉头紧锁,“天星苑的掌柜怎么说的?” “他说昨晚一共拿出去四袋秽物,却不知为何多出了一口袋子,更不知道这具尸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他应该没有骗人,若是天星苑的人做的,又怎会光明正大的将尸体摆在门前。”程牧游叹了口气,看了蒋惜惜一眼,“把尸体搬出来,验尸。” 明晃晃的太阳照在这具没穿衣服的尸体上面,本来已经退后了的人群又朝前围了上来,里面传出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哇,怎么没有胳膊,什么人这么狠啊,分尸啊。” “要不想被别人认出来就砍脑袋啊,把胳膊卸掉,不是一样能看出来是谁吗?” “你能认出来是谁,你去认啊,过去啊。” “嗨,我就这么一说,别瞎打趣儿。” 蒋惜惜在草席旁边蹲下身,盯着那具缺了胳膊的男尸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大人,第二起了,你说,这两件案子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做的?” 程牧游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身上碗口那么大的两块创口,“斧头,他的胳膊和袁琪一样,都是被人用利斧砍下来的。” 第七章 背夫 “这么说,他们都是被同一人杀害的?” 程牧游低头沉思,“很有可能,杀人手法完全一样,弃尸的手段也基本相同,都是趁着夜深人静之际,将尸体丢弃,所以我判断,这两起案件应该是同一人所为,只是,”他顿了一顿,重新抬起头,“他为什么要砍掉死者的胳膊呢?死人的胳膊能有什么用处?” “晏姑娘也觉得奇怪,她也不明白凶手为何要拿走死者的胳膊。” 正说着,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惊恐的叫声,“哎,李家婶子,这是不是你家仁贵啊?” 话音儿还没落,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白着张脸从人群里面挤出来,不顾史今的阻拦来到尸体旁边,她静静的看了草席上的男人一会儿,突然脚一软,身子朝后倒去,好在程牧游反应及时,一个健步冲过去将她抱住,才没有摔倒地上。 他使劲按着女人的人中,一边回头冲蒋惜惜喊道,“快,拿桉叶油。” 女人被暂时安放在天星苑的一张木桌上,她醒转过来时已是中午,刚睁开眼睛,便挣扎着朝外冲,嘴里喃喃的喊着“仁贵、仁贵。” 蒋惜惜抱住她,“李仁贵的尸体已经被运到新安府了,官府需要进一步检验,才能敛尸下葬。” 女人坐在地上啊啊的干嚎,“这个没良心的,你走了,我和孩子可怎么办啊。” 程牧游等她哭够了,才端了碗水递过去,“喝了吧,你要是再病了,孩子就更没人管了。” 女人见程牧游亲自端水过来,跪在地上拉着他的衣袖,“大人,我相公是个老实人,从不和他人结怨,到底是谁对他下了这样的狠手啊。” 程牧游扶她站起来,让她在一条木凳上坐好,“李仁贵是何时不见的?” “前天晚上,他是个背工,在码头扛粮食的,做他们这一行的,没个定点,有时候也会一晚上不回来,有时候累了困了,就在澡堂子里睡一觉,所以他一连两天没回家,我也没有起疑。” “等等,你的意思,李仁贵一般从码头下来,会先去洗个澡喝点酒再回家?” “是的大人,这行辛苦啊,胳膊腿累出一身毛病,所以仁贵都喜欢找个地方放松放松,再回家里去。” “可是这次,他去了街上,却再也没有回去,这和袁琪被杀之前的行踪也完全相同。”程牧游自言自语道,“他与袁琪并不相识,唯一的相似点就是二人都曾去过街市。”他突然站起身,“惜惜,你送李婶子回家,我出去一趟。” *** 码头上面人来人往,背夫们光着膀子,将一袋袋货物从泊岸的船上背下来,来不及歇上一口气,又重新顺着甲板走回船上,接着背下一袋。他们的工钱是按照货物的数量来结算的,但是每天的货就这么多,你歇口气,货就被他人背走了。所以这些体力劳动者们一点都不敢松懈,生怕自己比别人少扛了几包,赚不到养家糊口的铜板。 程牧游拉住了一个刚刚放下货的年轻人,给了他一串铜板,才使他安下心来,同自己谈上几句。 他的皮肤和其它背夫一样,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汗水顺着粗壮的脖子流下来,在日光的映照下,明晃晃的。 “李仁贵?我倒是听过这个名字,可是大人,我们这行当,大家基本都各干各的,没有时间交流。”他擦了把头上的汗,有些不好意思的把那串铜板收起来。 “我不需要你对他了解太多,你只需告诉我,你们收了工之后,一般会到什么地方去。” “什么地方?无非就是澡堂子、茶摊子,哪天赚得多了,还可能去喝上两杯,大人,你知道的,我们干的是体力活,赚的银子都是用命换来的,舍不得去那些花钱多的地方,”他朝码头正对着的那条长街努努嘴巴,“您看,这条街两边都是摆小摊子的,在那里消费的多数都是码头的工人,您去看了便知。” “是了,袁琪也不会舍得去酒肆那些地方消费,这是他们两人第二个共通点。”他站起身,“多谢你了,快回去干活吧,不然货都被别人抢了。” “大人,您问这么几句,就给我一串铜板,有点过意不去......”他把那串铜板重新拿出来,递过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 “收下它吧,你们风里来雨里去的,不容易。” “大人,李仁贵真的被人杀了吗?” 程牧游回过头,眼睛深邃明亮,“下了码头就回家,最近不要在外面流连。” 一碗茶喝下肚子,程牧游这才觉得心肺舒爽起来,他看着周围三五成群坐着喝茶的背夫,心说怪不得他们一个个都喜欢来这里喝茶,自己只在码头上待了一会儿,就已经汗流浃背,他们干一天累活,肯定希望第一时间找到一个能避暑且有水喝的地方。 他盯着茶摊的老板看,这个中年人一身肥肉,倒了几碗茶就累的气喘吁吁,找个凳子坐在一旁,摇着蒲扇,看着老板娘一人忙活。 若说人是他杀的,应该没几个人相信吧,程牧游端起面前的空碗吆喝了一声,“老板,再来一碗茶。” 本想让自己的媳妇儿过去,可是茶摊老板似乎刚刚认出这个喝茶的人是谁,于是毕恭毕敬的端着茶壶走过来,将那空碗倒得满满的,“您是新安府的程大人吧?真是稀客啊。”说着,肥胖的身子已经贴着板凳坐下,“我叫王城,已经在这里摆了十几年的摊子,大人,您尽管喝,今天不收您钱。” 程牧游喝了一口茶,“味道不错,怪不得那些背夫们都喜欢来你这里。” “嗨,别看我这摊子不怎么样,茶可全用的好货,这是今年新出的龙井,和天星苑的一样,但是价格可公道多了,您再看这水,山泉,甜而不腥,清凉可口,喝了之后,腰也不疼了,腿也......” “你见过李仁贵吗?”程牧游打断他的话。 “李仁贵?”他转着想了想,“您别说,我还真认得,前几日还到我这里喝茶来着。” 话刚说到这里,桌子突然一歪,一碗茶整个扣在程牧游身上,将他的衣服打得湿透。 第八章 河滩 王城从桌子下面揪出个六七岁大的小孩,照他屁股上就是两下,“没长眼睛啊,淘到我这里来了,你不看看这是谁,竟敢把县令大人的衣服弄湿了。” 小孩儿瘪着嘴巴,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中盛满了泪,再配上头顶那两个圆圆的发髻,衬得他甚是娇憨。 “算了算了,一个孩子,你和他计较什么,”程牧游在小孩头上摸了摸,“去玩吧,没事了。” 听他这么说,那小孩破涕为笑,冲着王城做了个鬼脸,一蹦一跳的朝街对面跑过去了。 “言归正传,李仁贵喝完茶后,又去了哪里,你还记得吗?” 对面的小孩儿已经开始玩起了跳房子,沙包夹在两脚之间,他在画好的格子里跳来跳去,身子灵活轻盈,一次也没踩到线上。 “我记不得了,那天人多,我和我媳妇儿招呼都招呼不过来,李仁贵自己喝完茶把铜板放在桌子上就走了,连招呼都没打呢。” 程牧游失望了,“你再想想,真的没印象?” 王城闭目沉思,过了好久,才睁开两个铜钱似的圆眼睛,“真的想不起来了。” 程牧游掏出几个铜板塞到他手里,“还是要多谢你,我再去旁的摊子问问。” 说完,他就起身离去,没走出两步,又被王城叫住,“大人,大人.....” “钱你就收下吧,我不赊人账。” 那王城气喘吁吁,“大人,不是这个事,李仁贵走后,我似乎在哪里又见到了他,总有这么个印象,他的脸似乎还在哪里出现过,只是现在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他抓着脑袋,胖脸皱成一团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摇摇头,“一定是在哪里见过的,怎么死活记不起来了呢?” 程牧游微微点了点头,“你若是想起来,便来新安府找我,真的提供了重要线索,有重赏。” 王城一蹦老高,浑身的肥肉跟着颤了几颤,“重赏?好好好,我一定好好的想,苦思冥想、日思夜想,争取赶紧想出来告诉您去。” 见程牧游走远了,跳完房子的小孩凑过来,“王叔,您高兴什么呢?” “去去去,小不点儿懂什么,别妨碍我做生意。” *** 把最后一摞茶碗搬到板车上后,王婶子看了趴在桌边,两手托腮的丈夫一眼,“天黑了,该回家了,有什么事情,到家里再说不成吗?” 王城不耐烦的挥挥手,“你先回去,我既答应了程大人,就一定要想出来那李仁贵去过哪里。” “难道你想不出来,就要在这里坐一夜不成?”王婶子摇头苦笑,见他不搭理自己,又把头埋到臂弯,只好自己推着车先往家里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摆摊的基本都收好摊子走人了,按说,现在应该是个最适合思考问题的时候。可是王城一会儿将身子转到这边,一会儿又扭回去,急得汗都出来了,却仍没想起来到底在哪里又一次见到了李仁贵。 他看着月亮一点点的从东方爬到头顶,发出了来自心灵深处的一声哀叹:从小就不是读书的胚子,人家是过目不忘,他是过目就忘,没想这么大了,还是半点没长进,什么事儿都记不住。 夜风吹过,他打了个激灵,这才发觉小腹已被憋得快炸开了。 他索性不再强迫自己,弓着身子一溜烟朝码头跑去。码头的南侧是一块荒地,虽然邻着水,但是乱石甚多,深入水底,鳞次栉比,所以货船都不在这里停泊。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人们的方便之所,尤其是市井上摆摊子的这些人,不愿意跑到半里地外的茅房,更是经常光顾这里。时间一长,这块荒地的味道便变得腥臭异常,单单经过此地,都要掩上口鼻快速跑过去,更别提在这里驻留。就连野猫野狗都不愿意在此地流连,荒地就此变得更加荒凉。 王城是个爱干净的,换做平日,他宁愿多走上几步,也不会来这里方便,可是今天,实在是迫不得已,他怕自己未走到茅厕,就已经尿了一裤子,只得强忍着恶心,一手捏着鼻子,一手解开裤子,将体内的热能慢慢的释放出来。 燃眉之急解了,他舒服的打了个哆嗦,刚要提裤子,脑子中却蹦出了一个苦思冥想了几个时辰都没想出的情景来,他顾不得恶臭,呆呆的站在原地,嘴巴圈成了一个圆。 是了,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李仁贵去过哪里了。 一阵惊喜从心头滚过,王城站直了身子,忙不迭的将裤子系好,转身就往回走:怪不得呢,怪不得我一直觉得李仁贵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原来他竟一直待在那里,枉我想了一晚上,连饭都没顾得上吃一口。 想到这里,他加快了脚步,急匆匆的顺着堤岸朝上面爬去。 冷不丁踩到了一块被水洗刷的湿滑的卵石上,脚下一歪,他摔了个及其不雅的姿势,嘴角好像也被石头硌破了,一股腥甜霎时席卷了整个口腔。 可是王城现在却顾不得这些了,也不嫌弃这些散发着臭味的石头腌臜了,他满脑子都是程牧游那句有重赏的话,手忙脚乱的撑着地就要爬起来。 身体弯成了一个弓形,他晃了几晃,刚准备站直身子,头顶却突然罩上了一层阴影。 有什么人站在了他前面,他的身体,挡住了上方的月光。 王城站起来,盯住那个人的脸,心里猛地一“咯噔”,脸上却勉力维持着平静,从嘴角扯出一个笑,“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去?” “你不也是一样,摊子都收了,人为什么还不走?” “我......我.......我算账算账,你也知道的,那些背夫们赊了不少钱,要不把账算好,我怕他们就不认了。”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肥胖的身子却灵活的绕过那人影,加快脚步朝河岸走去。 黑影缓缓抬起头,盯着夜空上那轮形状完美的圆月,“刚刚月中,你算什么账?” 第九章 蚂蚁 听到这句话,王城脚下一个趔趄,嘴角抽搐了几下,他强迫自己干笑出声:“是吗,才......才刚刚月中吗?我都过糊涂了,兄弟,天儿不早了,再不回去,你嫂子又该骂人了,我就先走一步了啊。” 说着,他就朝前走去,步子越迈越快,甚至有些慌不择路,有好几次,都差点被石滩上的碎石绊倒。 跑了一会儿,他轻轻扭头朝后看,发现并没有人跟上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平顺了下胸口的气息,脚下还是不敢停歇,一摇一摆的朝岸上跑。 街市就在眼前,绕过前面那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就可以跑出河滩了,紧绷的心弦慢慢放松,他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心里已经开始盘算那个“重赏”到底有多重,是不是够他摆半年摊子了。 “卡啦.....” 身后有石子滚动的声音。 王城回头,后面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他撇撇嘴,刚把头转过来,巨石后面却绕出了一个人,他手上,举着一把闪着寒光的斧头。 码头的喧嚣声渐起,又有一艘船到港了,背夫们争先恐后的争抢货物。可是,王城已经听不到了,他躺在散发着臭味的河滩上,额角多了一道惊心动魄的伤口,里面隐隐可见白得吓人的头骨。 *** 迅儿在狼吞虎咽的吃粽子,一会儿就消灭了两个。粽子是糯米做的,里面没塞别的馅儿,只在外面涂了一层桂花蜜,清甜凉爽,软糯可口。 “慢点吃,别噎着了。”晏娘端了碗粥放在他旁边,又笑着问坐在一旁的程牧游,“大人尚未用早膳吧,要不要也来几个粽子,右耳手巧,他做的东西邻里们吃了都赞不绝口。” 程牧游摇摇头,“不用了,我是来向姑娘道谢的,听惜惜说,你在淡水镇又救了她一命,我看,若姑娘是个男子,惜惜怕是感激的要以身相许了。” “我可不敢要,那丫头脾气急躁,谁若娶了她,怕是没几天安生日子可过。” 迅儿勉强放下盘子,“我也觉得,爹爹,干脆别让惜惜姐姐嫁人了,就让她一直同我们住在一起,一直做迅儿的姐姐吧。” “有好吃的也占不住你的嘴,”程牧游照他脑门上拍了一下,然后犹豫着将一直握在手中的一个檀木盒子放到石桌上,“这是白芷丸,内服可以活血排脓,生肌止痛,姑娘上次受了重创,伤口虽然长好了,但是内里却仍是虚的,每日服一粒丸药,对你的身体能有所助益。” 晏娘没拿盒子,她幽幽的盯着程牧游,目若星辰,“大人没什么想问我的?” “有,”程牧游淡淡一笑,“都说鳞介有奇效,服下去后,不仅可以消炎止血、潜阳退蒸,还能祛除烦闷,让人心气平和,不知姑娘可有感觉?” “鳞介的功用我倒是没感觉到,不过,大人今天到访寒舍,却是让我平心易气了不少。” 迅儿又一次从盘中抬起头,“爹爹,晏娘,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为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大人,大人。” 蒋惜惜突然推门而入,她来不及向晏娘打招呼,就径直走到程牧游身边,“大人,王城的媳妇来报案,说王城一晚上都没有回家。” 程牧游一句话都没说,“腾”的站起来,大踏步朝门边走去。 望着他离开的身影,晏娘轻轻蹙起了两道长眉,“又一个?这件事看起来越来越复杂了。” “晏娘说的是那两个没有胳膊的尸首吗?”迅儿终于吃完粽子了,他抬起头,慢悠悠的道出这么一句话。 晏娘在他旁边坐下,“迅儿也听说了这个案子?” “全城都传遍了,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撅起嘴巴,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晏娘,“晏娘,你说,那凶手要人的胳膊干什么呢?” 晏娘眯着眼看他,“迅儿有自己的见解?” “我在书院经常看他们几个玩虫子,小玖最喜欢把蜻蜓的翅膀揪下来,不知道有多少蜻蜓被他弄死了。” “然后呢?蜻蜓的翅膀被他弄去了哪里?” “喂蚂蚁啊。” 迅儿慢慢的说出这几个字。 *** 乔夫人透过窗子朝里看,沈青正坐在桌前,手里握着本书翻看,他穿着件麻布衣衫,衫子破了一角,被一块蓝布随意补上,脚蹬一双云头靴,看起来也穿了好几年了,鞋头磨得锃亮。 “夫人,给姑爷上什么茶?”一个小丫鬟在身旁询问。 “什么姑爷不姑爷的,我还没把女儿嫁给他呢,”乔夫人不耐烦的冲她挥挥手,“水烧开了,随便泡一壶就成了。” 见小丫头走远了,她心里却还是不忿,嘴里兀自嘟囔道:“老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同意那丫头和离,和离也到罢了,现在,竟将她许配给这个穷小子。你看这一身穷酸气,到家里来,就掂了两包茶叶,说出去还不够丢人的。” 正说着,身后响起一声轻微的咳嗽,乔老爷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身旁,他瞪了乔夫人一眼,“这女婿可不是我做主挑的,凤仪她自个儿也没反对的,你要是有什么不满,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别去叨扰女儿。” 乔夫人不敢吭气了,她撇撇嘴,随着乔老爷一起走进前堂。 见到乔家二老走进来,沈青颇有些激动,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便放下书走到乔老爷身边,“乔伯伯,我有件事情想和您商量。” “什么事这么急匆匆的。”乔老爷从未见过沈青这么心急火燎的样子,平日里,他都是吊儿郎当、慢慢悠悠的,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我想入朝为官。” 乔老爷一愣,“你不是一向对当官不感兴趣的吗?为什么突然改变想法了?” “乔伯,这并不是我一时兴起,以前我之所以不愿入世,是因为看不上官场那些蝇营狗苟之道,现在我才发现,我其实并不是不屑与他们为伍,而是一直在逃避与那些人为伍,我沈青活了这么多年,竟一直在做缩头乌龟。” 第十章 举荐 乔老爷激动的连连点头,他在沈青的手背上拍了拍,“我一直知道你这孩子非池中物,现在你想明白了,你爹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说完,他拉着沈青坐下,“你现在可有什么打算吗?是要考科举还是需要我为你举荐,我虽没做过官,但是也认识一些朋友,说不定能帮得上忙。” “伯父,不用了,再过几日,我准备去找一个人。”他说着,便拿出晏娘的那张字条,摊开放在乔老爷面前。 乔老爷盯着上面那几个字,过了一会儿,他眉头一皱,“腾”的从桌边站起来,“你要去找他?你想成为他的门生?” 沈青见他面色突变,忙跟着站起来,“我对赵大人钦慕依旧,他治国有方,爱才如命,所以......” “你是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了,还是想让凤仪来为你陪葬?”乔老爷猛地一拍桌子,“他是个什么人?废相,无法帮你达成心愿不说,做了他的门生,随时有可能掉脑袋,我就不明白了,皇上的臣子这么多,你为何就偏偏选中了这个。” 说完,乔老爷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手哆嗦着,抓了几次杯子都没抓到,还是乔夫人将杯子递了过去,他才勉强将一杯茶喝下肚子。 沈青见自己将未来岳父公气成这个样子,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爹,犯不着为了这点事把自己气坏了,”乔凤仪从门外走进来,摩挲着乔老爷的背帮他顺气,“他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吗?天天只顾埋头读书,两耳不闻天下事的,我想,他连赵大人被废都不清楚呢,”说着她冲沈青使了个眼色,“你快来和爹说说,是不是自己也不知情?” 沈青知道她在为自己打圆场,赶紧走上来,“乔伯,我确实不知道赵泽平被废一事,但是......但是.......”他咬了下嘴唇,“这满朝文武,我谁都看不上,只有他......” 乔老爷刚被女儿劝的舒坦一些,听到这番话,胡子又翘得老高,脸也一点一点的涨得通红。好在乔凤仪眼明手快,拉着沈青朝门外走,“爹,我送送他去,你好生歇着,千万别再为这傻小子动气。” 她扯着沈青走到门外,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打量,好像第一天认识他似的,“为什么非他不可?” “士为知己者用。” “他已经是废相了。” “相信给我这张字条的人自有她的打算。” 乔凤仪点点头,身子斜倚在门边的石狮上,眼神却飘向天空,“虽然过不久我便要嫁到你家,可是说实话,我并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所思所想,更不知道你每天都做些什么?” 沈青的眼睛变的亮亮的,像被水冲洗过一般,“你想知道吗?” 乔凤仪一仰脑袋,“当然想。” “跟我来。” 两人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一个时辰,乔凤仪终于按奈不住,“你每天就在这里走步?” 沈青把水囊递给她,“不光是这里,还有水边,我走了不下几百遍,不过越走我就越发现用步子绘制的地图与实况有很大的误差,你看,这山路,几乎每次测定的距离都不一样,这样一来,测绘出来的数据又怎么会准确无误。” “为什么要测量这个?”乔凤仪抹了把汗,不解的望着他。 “行军打仗、修田筑坝,都离不开地图,若是我能将全国州县图都绘制出来,那么将会给后人留下一笔宝贵的财富,”他叹了口气,“可惜大宋疆土的道路弯弯曲曲,山川高低错落,这么单用人步测量实在是困难之至。” “人步不准,那飞鸟呢?”乔凤仪看着天空,慢吞吞说出这句话。 “飞鸟?” “空中鸟飞直达,可以排除地貌所引起的距离误差,我曾养过鸽子,这种鸟儿极易被驯服,我想,若是用鸽子来测量距离,或许比你这样千百遍的走要强上不少。” 乔凤仪的手突然被沈青拉住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真是榆木脑袋,凤仪,你真是太聪明了,你是我见过最最聪明的女子。”他一激动,脚冷不丁踩到一块松软的泥土上,脚踝狠狠扭了一下,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一屁股坐到地上。 乔凤仪皱着眉在他身边蹲下,语气又气又急,“怎么样,伤到没有啊?” 沈青站起来走了两步,疼得龇牙咧嘴,却摆手说着:“没事没事,小伤而已。” 身旁的草丛突然动了两下,“哗啦”一声从中间被扒开了,一个白眉白须的干瘦老头儿从里面探出头来,他身后背着个装草药的竹篓,咧着没剩几颗牙的嘴巴冲他俩笑,“公子,崴着脚了,我家离这里不远,我那儿媳妇儿懂点医术,让她帮你看看,骨头错位了可是需要马上正一正的。” 沈青被唬了一跳,连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我还能下山。”说着,他又试着走了几步,可是脚刚一着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就袭了过来,让他呻吟出声。 “公子啊,你这样子怎么下山,总不可能让这位姑娘把你背下去吧,还是让我那儿媳给你看看吧。”老头儿砸吧着嘴。 “是啊,你还是听这位老人家的话吧,时间耽搁的久了,脚踝肿起来,你十天半月估计都不能来山里测绘了。”乔凤仪在一旁劝到。 这句话说到了沈青心坎里,他听劝了,在乔凤仪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跟着那老头儿朝半山腰走,走了约莫一刻钟光景,就看到一座不大的庭院隐藏在苍色的山岩下面,院墙爬满了蔓藤,密如鱼鳞。 “老人家,为什么要把家安在这么僻静的地方?”乔凤仪轻声问道。 老头儿打开院门,将竹篓放下,“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住习惯了,也就懒怠搬了。” 正说着,屋里传来一声童音,“爷爷,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伴随着这声音,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从屋内跑出来,头上顶着两个圆圆的发髻,圆脸圆眼,活像个年画上的娃娃。 第十一章 圈 那小孩用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乔凤仪,他的眼白很少,两颗漆黑的眼珠子映出头顶白炽的日光,看着有些怪异。 乔凤仪打了个寒噤,不自然的笑笑,在他头顶一摸,“你多大了?” 小孩儿不说话,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掂量一件物品的贵贱。 “去把你娘叫出来,这位公子崴脚了,让她帮他看看,有没有大碍。”好在老头儿即时过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冰冷的气氛,乔凤仪松了口气,扶着沈青在椅子上坐下,蹲下来帮他脱下鞋袜。 “哎呦,扭的不轻啊。”一个妇人从西边的炊房里走出来,走到沈青身边,她弯腰看了看他已经稍微有些肿胀的脚踝,“看来骨头是错位了,你忍着点,我帮你掰掰。” 沈青把脚猛地朝后一缩,“大嫂子,会疼吗?” 那妇人摇着头笑,“这么大个子,还怕疼啊,就那么一下子,你忍忍就过去了。” 沈青深吸了口气,把乔凤仪的手攥的死死的,“大嫂子,你轻点,别太使劲儿啊。” “好,好,别紧张,没事儿啊,一下就好。”她话音儿还没落,手已经利落的摸上沈青的脚踝,只听“咯嘣”一声,微斜的骨头被掰正了,可是紧接着,就是一声杀猪般的惨嚎。 声音划破天际,惊飞了几只在房檐上闭目眼神的小鸟。 “好疼啊。”沈青单脚在地上跳,好像跳这么几下,就能减轻疼痛似的。 乔凤仪却站着不动,一点都没有上去安慰他的意思。因为,在这连绵不断的嚎叫声中,似乎掺杂着另外一种声音,低沉痛苦,哼哼嗤嗤,时有时无,被风从屋后带了过来。 她挑眉盯着屋后,“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 沈青只顾抱着一只脚在院里跳,完全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倒是那一直不吭声的小孩冲乔凤仪笑笑,“母猪,要下崽儿了,疼着呢,可比这哥哥疼多了。” 原来是猪叫,乔凤仪松了口气,她望向沈青,“叫够了没,放脚下来试试,看看能走不?” 沈青被她一说,脸上泛起一阵红,他把脚放在地上,试着走了几步,“好了,大嫂子,你这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妙手回春啊。” “嗨,你就别笑话我了,”妇人被他夸的坐不住了,忙站起身朝灶房走去,“你们俩歇着,饭马上就好了,现在天色不早了,你们吃过饭再下山吧。” “不了,我们这就走,家里没打招呼,回去晚了,怕他们担心。”沈青说着就拉住乔凤仪的袖子,同她一起朝外走去。 走到院门口,两人回头告别,却被院中的景象吓了一跳,老中少三人都灰着脸,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俩,好像三座雕塑。太阳的余晖从枝叶里漏下来,覆在他们脸上,红红的,像被血浸润过一般。 下山的路上,乔凤仪拽住沈青,“你刚才是不是拒绝的太干脆了点,人家治好了你的伤,还好意邀咱们用晚膳,却被你一句话推辞掉了。” 沈青摸着口袋抬头望天,“今天中午还剩了半锅米,我要是不回去就浪费掉了,再说了,我又没带几个铜板,总不好白吃别人的吧。” *** 听到那两个人的告别声,王城拼命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朝圈门滚过去,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若是不抓住,恐怕只能葬身在这个肮脏的猪圈中了。 然而,奇迹并没有降临,还没滚到圈门旁边,院门就被“哐”的关上了,这座宅院里,除了自己,就只剩下那几个人。 若他们还能被称为人的话。 旁边的母猪哼了一声,突然歪歪扭扭的朝圈门走来,肥硕的头将王城拱到一边,冲着门外“吭吭”的叫。 王城颤颤的抬起头,看到圈门旁边站着个小小的身影,他哭了,泪水不断的从眼眶翻涌而出,沾湿了那块堵在嘴里的抹布。 小孩冲他笑,“弄那么大动静出来,想逃啊?” 他拼命的摇头,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 “放心,时辰还没到,现在还不急着要你的命。” 听到这句话,他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正思量着,头顶冷不丁扫过一个阴影,紧接着,后背一针撕心裂肺的疼,脊骨似乎被什么东西打断了。 “流血了。” 孩子乌溜溜的眼睛中绽放出异样的光彩,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爷爷,我把他打出血了。” 驼背老头儿背着双手走过来,探头朝正在猪圈里呻吟的王城看了一眼,“没打死吧?” “阿爹教过我,不能打头的,这胖子刚才想逃跑,差点把那两个人引过来,爷爷,你说他该打不该打。” 老头儿嘿嘿一笑,“他是被选定的人,逃不掉的,不过,他也实在是可恶,竟想到官府举报你阿爸,该打,该打。” 小孩哈哈大笑,突然又举起手里的铁棒,棒起棒落,又是狠狠的一下,砸在王城已经血肉模糊的脊梁上面。 虽然被堵着嘴巴,王城还是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哀嚎,巨大的疼痛席卷了全身,他如今什么也顾不得了,勉强将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身子弯在地上,冲着圈外的一老一小狠磕了几个头。 “爷爷,他怕了,昨天还骂我的,现在竟对着我磕头,哈哈。”小孩拍着手,在地上高兴的蹦来蹦去。 “王八羔子,就这么点胆子,还敢在咱们面前装横,乖孙子,今天,你就让他尝尝你的厉害。” 小孩儿听他这么说,眼睛里冒起两朵精光,他紧握着铁棍又一次来到猪圈旁,将那棍子高高抬起。 王城看到铁棍又一次对准了自己,登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他匍匐在地上,嘴里的发出一阵咿咿哇哇怪叫,整个身子软成一团。 “爹,吃饭了,一会儿凉了不好吃了。”一个男人走进内院,看到眼前这一幕,面无表情的在手里的馒头上咬了一口,“吃了饭再收拾他吧。” 第十二章 两面 老头回头看了儿子一眼,“你回来了,这狗日的今天想逃跑,得让他长点记性。” 男人又啃了一口馒头,“那是该打,也该让小离练练胆儿了,”他擦擦嘴巴,走到儿子面前,“对着他的屁股敲,那个地方肉多,皮开肉绽了也死不了。” 小孩儿吸溜了一下鼻涕,双手紧紧的握着铁棒,高高举起,狠狠砸下。 闷哼声由大到小,终于同斜阳的光线一起,隐入到深邃的黑暗之中,再也听不见了。 *** 程牧游在街市上漫无目的的走着,他已经派人在新安城找了几天,可是还未找到王城的踪迹,那个肥胖的茶摊老板,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在这条他做了十几年生意的街市上。 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若是死了,尸体为何还未出现?这些问题纠缠在他的脑子里,让他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茶摊还摆在那里,桌子板凳上都是灰尘,由于人还未找到,王城的媳妇无心再顾及生意,茶摊也好几天没有开张了。 程牧游走到一条板凳旁坐下,他的头疼的厉害,两个太阳穴突突的跳个不停,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王城到底是因何失踪?是偶然?还是他想起了李仁贵在哪里出现过,所以才被凶手灭口。 现在看来,似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不然也不会如此凑巧。 若是按照这个推断,那么凶手一定是看到了自己来找过王城,为怕他泄露出秘密,所以才对他下了狠手。 可是,这条街上人这么多,摆摊的、消费的,人流如织,而且流动性还很强,怎么能从茫茫人海中将凶手揪出来呢? 想到这里,他的头更疼了,只能用手扶着额头,撑在桌上闭目休息。 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程牧游本没留意,因为头顶有一个遮阳挡雨的篷子,可谁没想,这竹架子本就不是很结实,再加上几天没人绑绳固定,风吹雨淋之下,竟“哗啦”一下子倒了下来,直朝他背上砸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袖子被猛的一扯,身子即时的从雨蓬下钻了出来,没被身后的竹竿砸到。 回头,看到一个撑着伞的身影在冲自己笑,“大人,不要命了?”说着,晏娘往前走一步,把伞也罩在程牧游的头顶。 “现在不光惜惜欠姑娘的,就连我也欠姑娘一条命了。”程牧游苦笑着,同她并肩朝前走。 “大人还在为这几起命案心烦?” “姑娘觉不觉得这几件案子很怪?” “怪在哪里?” “杀人案我不是没见过,但是凶手都有自己的动机,情杀、仇杀、无目的杀人,无非就这么几种,我本来觉得这几起案子的凶手是临时起意随意杀人,因为被害人彼此并不认识。但是到了现在,却发现并非如此。死者的胳膊都被砍掉了,这绝不是凶手觉得好玩,一时兴起做出的举动,我想,之所以砍掉死者的胳膊,可能有他自己的用途。” “当然不会是一时兴起......”晏娘轻声说道。 程牧游站定,“姑娘有什么看法?” “大人听说过‘人牲’吗?” “人牲,把人当成牲畜?” 晏娘点头,“牲口可以用来祭天,把人当成牲畜,也即活人祭祀。” 她每次说出这种惊心动魄的话时都很平静,然而,这种冷淡的语气却让听者不寒而栗:活人祭祀,如此不合人伦的东西,难道还存在于当今世上吗? “我只听说过商朝曾经有过活人祭天,商代的人祭之风很盛,人牲和兽牲用于祭祀祖先神,人牲还同犬牲一起进行奠基等等,其用人之多,手段之残忍,后人无法想象。不过,姑娘现在突然说起人牲,难道你觉得这几个人,不,或者这么说,这几个人的胳膊都祭祀给神灵了?” 晏娘的眼睛直勾勾的望向前面纷飞的雨丝,里面不带一点感情,“活人祭祀是用来祭祀神灵或其他神物的,祭祀的人通常靠杀死人类来乞求超自然的力量。商人用活人献祭的方法有很多种,可以同和牛、羊一起被杀死,以全身献祭,也可以只奉献人牲的内脏、鲜血、头颅,以身体的某一部位献祭,所以现在看到这些缺了胳膊的尸体,我便不得不想到了人牲。还有一点,凶手并没有掩埋尸体,而是将他们随意丢弃,倒像真把人当成了祭祀用的牲畜一般。” “几千年前的恶毒习俗,难道现在还存在于大宋疆土上?” “没有死亡,就没有再生。” 雨丝飘到程牧游的衣袍上,他打了个寒噤,“这话,什么意思?” “古人之所以残酷地用活人献祭,是因为他们认为,人和庄稼一样,一种新事物的诞生是以在其他事物的死亡为基础的。这也就是说,死亡和再生是同一事物的两个面,相依相符,要使某样东西继续繁衍生存下去,就必须同时伴随着其他人或生物的死亡。” “姑娘的意思是,凶手用人牲祭祀,是为了复活某样东西或者某个人?”说出这句话,他背后已经爬上了密密的一层鸡皮疙瘩。 “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是若我猜的没错,大人就要抓紧时间了,我想被复活的那个东西绝非什么善类。” 话音未落,程牧游已经抬腿走到伞外,他仿佛忘记了漫天的雨雾,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在瓢泼大雨中快步前行。 晏娘撑伞朝跟上去,“大人,您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雨滴顺着他英挺的鼻子落到唇边,他呼吸急促,眼神中充满不可阻挡的气魄,“我要回去签宵禁令,还要去找一个人。” “什么人?” “和靖先生。” “孤山林和靖?” “和靖先生是隐士高人,为人疏狂放荡,但是天下之事,他知其八九,所以我想到孤山向他讨教。” “孤山和新安相距甚远,一来一回得有月余,更何况,那林和靖经常云游四方,一走就是半年,等找到他,黄花菜都凉了。” 程牧游拳头紧握,“那怎么办?” “我倒知道一个人,或许他能帮上大人您。” 第十三章 神医 二喜掂着空空的茶壶从屋里出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出去添水了,然而,屋内的两人却还在面对面静坐着,一人搓着下巴仔细思索,一人蹙眉紧盯,半天都没说过一句话了。 二喜没走,站在屋外静心聆听,希望能听到个一言半语。两个时辰前,新安县令程大人突然来到了沈家,说是要向他家公子请教关于人牲的事情。 人牲,这两个字他头一次听说,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沈青却来了兴致,对那程县令讲了一大堆好像是什么商朝时的事情。 可是紧接着,程牧游就问了第二句话,他说,在近些年,是否发生过人牲祭祀。这下,本还在滔滔不绝的沈青不说话了,一直沉思到现在,都没发一言。 二喜觉得很奇怪,他最了解自家这位沈公子的性子,人间的的事他知十分,天上的事他也知道八九,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对象是谁,就没他接不上的话茬,发表不出的见解,只要他在场,基本都是他一人侃侃而谈,其他人,都只有听的份儿,可是今天,竟有将他家公子为难住的话题了,真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所以,二喜竟有些舍不得走,想看看程大人出的这道难题,沈青是解得了还是解不了。 屋内终于如他所愿有了动静。 “大人,大宋建朝也就不到一百年,恕沈某无知,我还真未听说过有用人牲来祭祀的传统。” 程牧游紧锁的眉头松开了,眉宇间的失望显而易见,默默的坐了片刻,他起身告别,“多谢沈公子了,程某先走一步,若是公子他日想起了任何一点同人牲相关的事情,还请来新安府找我。” 听到已有定论,二喜连忙端着茶壶退到一旁,他看着程牧游一人从屋内走出来,心里暗暗责怪道:“少爷也太不拘小节了,毕竟是新安的地方官,人家都要走了,他竟然都不送到门口。” 这么想着,他赶紧攒起一个笑脸,朝程牧游走过去,可是刚走到他身边,身子就被急匆匆从屋内赶出来的沈青重重的撞了一下,手里的茶壶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沈青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干的好事,他径直走到程牧游身边,脸上写着四个大字:欣喜若狂。 “程大人,我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或许与人牲有关。” 程牧游眼睛一亮,“快说。” “人牲的作用,无非是为了复活某样东西,我大宋建朝几十载,从未发生过此等违背人伦的事情。可是,有关复活,我却记得文献里曾经有过记载。” “复活?人的命只有一条,在医学上,有假死再复生的案例,但若是真死,又怎么会复生?” “大人,您别说,这件事恰恰就是一位神医所为,我知道大人医术高明,整个大宋可能都难找出第二个人与您相提并论,但是,若文献中记载的不错,那大人在这位神医面前,恐怕要自愧不如了。” 程牧游眯起眼睛,“我程家世代为医,在这一行中也算是略有名气,要是真有这么一位神医,我又怎会不知?” 沈青笑了,“大人,那是因为他所谓的‘医术’算不得正道,他本人也根本算不得入行,所以你才有所不知。我也是杂书看得多,才在一本没有名字的小书上看到过有关他的记载,这才想起来的。” “他真的能让死人复活?” “那本书是这么说的,这位名医叫孙怀瑾,是个古稀老头儿,突然有一天,他梦到了医神华佗,华佗将一只袖子交给他,他便得了神力,从此能令枯骨生肉,死人复生。他不像正经的郎中那样,把脉问诊,开方子治病,他的方法很简单:用手去摸病人的咽喉。但凡被他用手摸过的病人,痛楚会逐渐减轻,到最后,就能彻底痊愈。不光能医活人,孙怀瑾甚至还能医死人。那本书记载,但凡死后不超过两个时辰的人,只要送到孙怀瑾那里,不出半天光景,定能被他救活,在他那只神奇的右手之下,死而复生的竟有几十,你说是不是一桩奇事。” “只用手摸,就能让人复活?别说孙怀瑾,就是华佗再生也办不到,这书上写的简直是一派胡言。” 沈青狡黠一笑,“我同大人想的一样,所以孙怀瑾的事情必有内情,这就要靠大人去解开其中的谜团了。” 程牧游略一思量,又看向沈青,“后来呢,后来那孙怀瑾怎样了,他这么有本事,总不会救人不救己吧,那他岂不是应该变成了活神仙?” 沈青两手一摊,“后来书里就没有记载了,那孙怀瑾现在是否还在世上,也就无人知晓了。不过大人,这事就发生在汝州,离新安不远,而且几十年前的事情,应该还有亲历者尚存于世,大人若是真觉得此事与这几起命案有关,倒是可以亲自到汝州去调查清楚。” *** 二喜端坐一把红漆长方凳上,头微微向后扬起,他的头发散开了,随意搭在背后,像是一块漆黑的布。 春光正好,将他照得有些睁不开眼,他索性闭上眼睛,听着剪刀利落的“咔咔”声,仿佛看见自己的碎发一簇簇掉落在地上。 砸吧了几下嘴巴,他慢悠悠的说道,“啧啧,人牲,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儿,用活人祭祀,活人啊,简直是疯了,你说是不是。” 帮他修脸的胡靖憨厚的笑了两声,没有答话,他这个人不善言辞,手艺却是不错,所以在这行当做了好多年,积累了不少主顾。二喜平时也喜欢来他这里光顾,花不上几个铜板,却能享受一会儿“少爷”的待遇,这于他而言,是一件极其舒心顺意的事情。 “胡师傅,我说的可不是过去,你知道吗?最近新安这几起案子,可能都是用人牲祭祀,把胳膊卸下来,当成祭品,好像是为了复活什么人,你说可不可怕。” 第十四章 助人 胡靖又憨憨一笑,“你们都是肚子里有货的人,啥事都能听明白,不像我,听了半天也没听懂你在说啥。”说完,他从水盆里拿出一条白毛巾,拧了几下之后,在二喜的额头上擦了几把,“今儿掏耳朵吗?” 二喜不耐烦的抬抬胳膊表示同意,正好身边闪过一小孩,被他趁势拽住胳膊,“小离,我刚跟你爹说了半天,他没明白,你可听明白了?” 那小孩揉揉肉墩墩的鼻头儿,“我刚丢沙包来着,你说的是啥。” 二喜有些失望,他本想靠着这个惊天密闻引众人追捧的,却没想,连撞两根软钉子,不禁兴致大减,照那小孩的头顶敲了一下,“最近可别跟着你爹到处跑了,小心被人卸了胳膊去。” 小离冲他做了个鬼脸,捡起沙包跑远了。 二喜重新在方凳上坐好,胡靖已经从凳腿间夹置的抽屉里取出了一支挖耳勺,在他耳廓里外轻轻的剜着,他手轻,看得又准,挖到深处也不疼,反倒让人痒得恰到好处,直舒服的二喜浑身的毛孔都通透起来。 “一会儿还去别处耍吗?”胡靖嘎声嘎气的问出这句话。 “回去干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个少爷整天不着家,我一个人无聊的紧,还不胜出来逛逛。” “你命好,沈少爷待你像对亲兄弟一般。” “有啥好的,穷的跟什么似的,彩礼一出,家里就没几文钱了。哎,再往里掏掏,对了,就是那儿,舒服的紧。” *** 残阳将新安府的牌匾染成暗红色,也染红了从大门中走出来的一队人马,蒋惜惜站在衙役队伍的最前列,她看到晏娘站在巷子口,便和史今低语了几句,朝晏娘走过去。 “蒋姑娘要去巡夜?” “宵禁令已下,为保民众安全,大人安排了几队人轮流巡夜。” “程大人去了哪里?” “汝州,他去见了沈青之后,便赶去那里了,晏姑娘,你说,沈青这人神神叨叨的,为何大人却这么看重他的意见,我真是想不明白。” “谁知道呢,”晏娘抬头看了一眼即将黯淡下来的天色,“今晚恐又有雨,蒋姑娘万事小心。” 雨?蒋惜惜看了看天空,夕阳正将最后一抹余晖收回到地平面以下,天幕的色彩由浅变深,但是却一丝云也看不见,又从哪里来的雨呢。 正暗自思忖,史今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蒋姑娘,时间差不多到了,咱们也该走了。” 于是,她冲晏娘告了别,带着一肚子困惑领着衙役们离去。 二喜从赌场里走出来时,天边正好滚过一阵惊雷,他看着浓云滚滚,心里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今天他运势极差,不光口袋里的铜板全输干净了,还赊了几吊钱,最关键的是,这钱是沈青交给他,让他给乔家置办礼品的,这下让他怎么回去交差。更倒霉的是,赌坊的管事扬言他不还钱,明天就要亲自到沈家去要,到时候,沈青会不会将自己赶出家门,甚至告上官府呢? 正在垂头丧气,雨点儿已经接二连三的落了下来,眼看着一场暴雨不可避免,他忙重新缩回到赌坊的屋檐下面,望着前面行色匆匆的路人们发愁。 “爹,今天多赚了几个铜板,能不能到沁芳斋给我买一包点心,听别人说,那里的点心和别处的不同,甜而不腻,香脆可口......” 雨雾中走过来一大一小两个穿着蓑衣的身影,大人肩上挑了个担子,一头挂着个红漆长方凳子,一头担着长圆笼,小孩儿走在大人身旁,叽叽喳喳的说着话,一副兴奋的模样。 “胡大哥,小离。”脑子里没有多想,二喜已经冲进纵横交错的雨丝中,“真巧,在这里遇到你们爷俩。” 胡靖和小离猛地被他拦住,俱是一愣,“雨这么大,二喜兄弟,你不回家,站在这里做什么?” 二喜搓着手,还未说话,眼泪已经像断了线的珠子,先流了下来,和满脸的雨珠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我老娘病了,急着用钱,我本想着在赌坊赢上几把,给她请个大夫,可谁想,钱没赢过来,倒欠了别人几吊铜板......” 话毕,他哭得更厉害了,“我那可怜的娘啊,生了我这么个不孝的儿子,就要这么生生病死在榻上了。” 小离看着胡靖一眼,嘴巴嗫嚅了几下,“爹,要不,点心咱先不买了,这些钱,给二喜救急?” 胡靖赞许的摸摸儿子的头,把身上的担子放下,从口袋里取出半吊铜板,“可是,请大夫这点儿钱怎么够呢。” 二喜掩饰住心里的惊喜,垮着一张脸向前凑了凑,“胡大哥,你若是能救我老母一命,我二喜今后做牛做马报答你。”说着,他竟然在满是雨水的地上跪下,作势就要磕头。 胡靖忙将他搀扶起来,“我家里倒是存了些银子,只是今晚宵禁,我现在回去取也没法子送过来了......” “没事没事,我跟你去取。”二喜打断他,“咱们这就走,路上快些,我还来得及请大夫。” 在山路上走了约摸半个时辰,二喜终于看到了胡家的院子,他深深舒了口气,冲前面一声不吭埋头赶路的两人说道,“你们住的可真够偏的,为啥不在城里觅处宅子,非得在这里安家?” “住惯了,这里人少,干什么都方便。”胡靖嘎声嘎气的接了一句。 二喜擦了把额头上的雨水,笑着问道,“胡大哥,你是要造反谋权,还是杀人放火,还怕被人知道?” 胡靖嘿嘿的憨笑着,也不接话。 几人走到院前,还未敲门,院门已经打开,一个女人探头出来,瞅了二喜一眼,“呦,今天有客人。” 胡靖和小离走进院门,二喜脸上堆着笑冲女人叫了声嫂子,也紧跟着走进去。胡靖把担子放到地上,朝屋里探头看了一眼,“爹呢?” “圈里那东西又闹呢,爹收拾他去了。” 圈里的东西?二喜一时没回过味儿来,可就在这时候,后院突然传出一声惨烈的嘶嚎。 第十五章 祭祀 “什么声音?”二喜的脊梁骨窜起一道寒意。 “猪叫。”小离看着他笑,他的眼神变了,不再像个五六岁的孩童,恶意填满了他那双澄澈的大眼睛,一点也不加掩饰。 风雨飘摇,整座宅院在风吹雨淋之下,朦朦胧胧,似乎不那么真实了,还有院中这几道人影,他们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竟不像活人,倒像是几个牵着线的木偶。 二喜左右看了看,发现这一家三口各个都没有动静,死鱼一样的眼珠子瞅着自己,一动不动,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个窟窿。 如今,他总算觉察出了不对,冷汗涔涔而下,他急促的喘着气,一点点的朝门边退去。 “爹,他要跑。”小离突然抬起手,娇嫩的指尖正对着二喜,把他惊出一个激灵。与此同时,他听到身后“哐当”一声,扭头,发现女人已经把门锁死了,冲他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 “胡大哥,你放我回去,今天的事,我绝不会泄露一个字出去,我啥也没看到,啥也没听到......” 正哆嗦着求饶,后院又是一声惨叫,凄厉、痛苦,穿透漫天的雨雾直直的插向墨色的天空。 “你啥也没听到吗?那你说,这叫声是什么?”胡靖咧开嘴,露出里面黄黑色的门牙。 “猪叫,是......是猪叫。”二喜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他哭了,泪水顺着脸颊汩汩落下。 泪眼朦胧中,他看到胡靖掂起脚边的一把斧头,迈着沉重的步子朝自己走来,到了身边,他将斧头贴住他的脖子,“走,我让你看看,我们是怎么宰猪的。” *** 二喜被绑在一张血迹斑斑的椅子上,这已经干涸的血迹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至于是不是那个被从猪圈里拖出来的浑身是血男人的,他也并不知晓。毕竟,已经死了两个人了,这个男人应该是第三个,而自己,会不会就是第四个...... 人牲。 二喜认得那个正在呻吟的男人,他是王城,街市上经营茶摊的,他已经失踪了好几天,原来,竟被弄到了这里。 现在,王城被胡靖抱到一张石桌上,手脚绑在石桌四角立着的四个木桩上面,一动也不能动。但是二喜觉得他们是多此一举,因为王城的身体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他的额角被锐器砸破了,伤口已经化脓,朝外渗出黑红色的脓血。身体的其它部位黑紫相交,显然已经被毒打过了 几顿。现在的王城,已经是奄奄一息,胸口只剩下破碎的几口气,勉强够他发出濒死前的呻吟。 二喜很奇怪,他们为何要将王城留到这个时候,若是不想被发现,应该抓住王城时就杀掉他才对,为何等了这么多时日才对他下手,难道,就是为了多折磨他几日,让他尝尽痛苦之后再给他一个痛快? 想到这里,他似乎预料到了自己以后的命运,重重的打了个寒噤,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胡家的几人将王城绑好后就都去了外院,现在内院里面,就剩下他们两人,二喜盯着王城的眼睛,发现里面除了绝望,还有另外一种东西。 解脱。 没错,这男人竟在临死之前如释重负,可见,他曾受过怎样非人的折磨。 二喜又哭了,虽然嘴里被一块腥臭的抹布填的满满的,但是他还是发出了无声的哀嚎,他到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原来他和胡家父子并不是偶遇,他们一直守在赌坊门口,等着他这只愚笨的兔子落入圈套。 内院的门被推开了,二喜看到胡靖和他的老父走在前面,两人共同抬着一口青铜大鼎,小离和胡家婶子紧跟在后面,四个人全都面色庄重,甚至带着几分敬畏,与方才阴狠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们要做什么?这鼎里装的又是什么? 二喜目不转睛的盯着青铜鼎,他发现鼎竟然在微微的晃动,鼎盖被这晃动震得啪啪作响,露出一道黑色的缝隙。 难道鼎里面有活物? 一股巨大的恐惧将二喜从头到脚紧紧摄住,他盯着那道缝,隐约看到了一个东西贴着缝隙游了过去,又消失在青铜鼎的深处。他重重的喘着气,整个背部紧紧的贴在椅背上,试图离那口巨大的铜鼎远一点,再远一点。 原来,王城还是错了,死亡并不是解脱,死亡,是比摘胆剜心还要难忍的痛苦。 青铜鼎被放在石桌的正前方,里面的东西似乎嗅到了血腥味儿,它因此而变得兴奋,身子撞得鼎壁“嗵嗵”作响。 王城彻底崩溃了,他一定很后悔自己此刻是清醒的,所以,他突然张开嘴巴,两排牙齿狠狠一夹...... “爹,他咬舌自尽。” 小离惊呼一声,胡靖赶紧走到王城身边,拼命掰开他的嘴巴,可是,一切都太迟了,被咬断的半截舌头从他唇边滚到地上,在地上弹了两下,不动了。 看到这个景象,胡家四口人都惊得一个战栗,女人腿一软跪了下来,对着青铜大鼎不住的磕头,嘴里念叨着一些二喜听不懂的话。 “人牲死在祭台上,这可犯了大忌呀。”胡老汉摇着儿子的手臂,喃喃自语着。 胡靖也慌了,他在王城脸上拼命拍打,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可是,半刻中过去了,石桌上那个肥胖的身影还是没有醒过来。 “换人吧。”胡家婶子哆哆嗦嗦的拉着丈夫的胳膊,一边瞟了二喜一眼。 “已经上了祭台,现在换人,恐怕是不成了。”胡靖握着拳头,眼睛死死的盯着青铜鼎,“要是断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功亏一篑了。” 功亏一篑? 听他说出这四个字,二喜心里突然腾起一道亮光,难道因为王城的死,这一切就到此终结了?自己也就不会成为人牲了? 劫后余生。 他努力的品味着这四个字的美妙,从心底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狂笑。 “啪嗒”。 鼎盖突然翻落在地上,那一片漆黑中,慢慢的探出了一样东西,它慢慢的游弋向地面,冲着那半截舌头蜿蜒而去。 二喜盯着眼前那诡异的一幕,发出了没有声音的尖叫。 第十六章 妖怪 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闷热的湿气,好似下雾一般,远处几点微弱的灯光,使夜显得更加寂静了。 晏娘说的没错,今晚确实下了一场暴雨,可是这雨来得急去的也快,只下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消散的无影无踪,只将一团闷热躁动留在新安城中。 蒋惜惜站在队伍的最前端,领着身后那十几个衙役慢慢的朝前走,史飞史今则带着另外一队,在南城巡视。现在,他们身上已经被雨水打得湿透,厚重的官服贴在皮肤上,沉重且不透气,将身体闷出一层热汗。 蒋惜惜的双眼在黑暗中警觉的扫来扫去,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程牧游临行前对她反复交代了几遍,要她确保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新安不可再次发生命案,她把他的话牢记在心里,半点也不敢懈怠。 经过一条羊肠小道时,蒋惜惜朝里面看了一眼,这条巷子荒废了很久,两边的房子都没有住人,有的缺砖少瓦,有的只剩下几根残柱支撑着破败的房顶。不过越是这样荒弃的地方,就越容易藏人。蒋惜惜冲后面挥了一下手,队伍跟着她鱼贯走进小巷,朝着巷子深处那片望不到尽头的黑暗缓缓前进。 夜静得像一潭水,似乎所有的生灵都已经归于虚无,发不出一点动静。 “蒋大人,不就是几起命案吗,程大人为什么这么大张旗鼓的,又是全城搜索,又是宵禁,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 身后的衙役冷不丁来了一句,把蒋惜惜吓了一跳,她刚要回答,却见巷子尽头一个白影一闪,然后就不见了。 “站住。” 她怒喝一声,拔剑就冲那人影消失的地方追去,来到跟前,才发现那是一间破旧的宅院,里面残垣断壁,荒草长得有半人多高。 蒋惜惜提剑冲进去,眼睛在没有门窗的屋子里一扫,将目标对准面前的凄凄野草,“我是官府的人,自己出来,可以免受刀剑之苦,若是不出来,就别怪我这把剑不长眼睛了。” 说着,她向前迈近一步,剑锋直对着荒草中央。 过了一会儿,草丛微微一动,一个白影慢慢的站直了身子,他怀里抱着浑仪的模型,躬身冲蒋惜惜干笑了两声,“蒋大人,熟人,熟人,千万别动手。” 蒋惜惜盯着那张细眉细眼的脸蛋,“沈青,你怎么在这里?你不知道新安城宵禁,戊时之后不许出门?” 沈青指指手里的模型,“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今天下了场雨,月亮星辰都看不着了,我就想着郊外可能云会少一些,便偷偷出门了,没想到,还是被官府的人给撞上了。” “就单是这样?” “大人不会以为我是那个杀人抛尸的凶手吧?”沈青抓抓脑袋,冲蒋惜惜讪笑。 蒋惜惜刚要责备两句,巷口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衙役神色慌张的冲她跑过来,“蒋大人,不好了,我们那队在城南又发现了一具尸首,史大人让我通知您过去。” 王城的尸体四仰八叉的躺在南街的正中央,不,或许用四仰八叉来形容并不合适,因为他的两条胳膊没有了,四肢中只有两条腿大大的叉开,整具尸身就是一个标准的“人”字。 可是,他这副模样,还像个人吗? 全身上下皮开肉绽,头肿成了两个大,伤口上的脓血引来了大量的苍蝇,发出烦人的“嘤嘤”声,围着尸身转个不停。 蒋惜惜在离尸体几步远的地方站住,她握紧拳头,慢慢将头转向史飞,“什么时候发现的?” 史飞重重的在大腿上砸了一拳,“南街我已经巡视了两遍,这是第三趟了,才发现尸体......” “你是说,他明知道官府的人在巡查,还是大模大样的把尸首丢到了这里?” 史飞梗着脖子点点头。 蒋惜惜心里一片冰凉,这是挑衅啊,这个人现在明目张胆的和官府作对,他怎么会如此嚣张?他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派人去追了吗?” “我和史今转了一圈,都没发现抛尸的人,派出去的十几个兄弟还没回来,但是估计也不会有发现,他既然敢这么做,就知道自己一定跑的了。” 蒋惜惜紧咬下唇,盯着那具满是伤痕的尸体,看了一会儿,她突然回过头,目光落到同自己一起赶过来的沈青身上,语气也陡然变得严肃,“你是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的?” 沈青被她问得一愣,紧接着,连忙摇头摆手,“大人,您真的怀疑我吗?我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城北赶到城南?” 蒋惜惜盯着他单薄的身板儿看了一会儿,颓然的摇了摇头,“也是,不过为以防万一,我还是要到你家里搜查一番。” 沈青点点头,眼睛却盯在那具身体上不动,手指比划了几下,口中喃喃自语到,“七天,又是七天。” “什么七天?” “袁琪和李仁贵的遇害时间相隔七天,李仁贵与这具尸首的遇害时间又是相隔七天,”他突然把浑仪举起来,拨动上面的竹篾,“若我推断的没错,再有三个七天,就是月食之日,届时天空无半点光亮,人间一片漆黑,他是不是想趁着这个时候做点什么?” “比如,复活什么人?”蒋惜惜试探着说出这句话。 *** 程牧游看着坐在对面的那个年已及艾的老头儿,轻声问道:“你认识孙怀瑾?” 对面的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程牧游却看见他的肩膀猛地瑟缩了一下,似乎被这三个字拉入到一个极其痛苦的记忆之中。 “老人家,听说那孙怀瑾是个名医,为何你听到他的名字会吓成这般模样。”程牧游锁紧眉头,他已经隐隐觉察出这个名字里蕴藏着的古怪和威慑力,它竟能在几十年之后,还令一个老人怕成这种样子,他,到底是神医,还是两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他哪里是什么神医,他是个妖怪,一个害人无数的妖怪。” 老头突然失声大喊起来。 第十七章 病 我十岁那年,父亲生了一场病,那病怪异的很,一开始先是十根手指的指节断裂开了,节与节之间只有青筋相连,没有骨头和肉,紧接着,从他的指节断裂处长出了许许多多的肉虫,灯芯一般粗,长有数寸,很是可怕。到了后期,父亲身上竟然长出了绿毛,又卷又粗,钢丝似的。 这时的他,已经没有人形,倒像个山里的野人,村里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更有甚者,说他被人下了蛊,才落得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可若单单是模样变了倒也还好说,最为恐怖的是这病对他身体的折磨。说来也怪,白天的时候,那些肉虫像是睡着了,倒也不折腾,可是每到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它们便像来了精神,开始啃食父亲的骨血,有的还拼命的朝开裂的关节里面钻。那些小虫子,嘴巴尖尖的,能活生生将人的骨头钻出一个个小洞,靠吸取里面的骨髓维持生命。 父亲每每被折磨的大叫,痛不欲生,母亲看不过去,便去拔他身上的这些肉虫,可是虫子倒是拔下来了,父亲却痛的更厉害了,仔细看去,那肉虫的嘴巴竟然在父亲的骨头中钉的死死的,虫子从皮肤被拔出,竟能连着带出一小块碎骨,这些虫子,俨然已经成了父亲身体的一部分,除不去,也碰不得。 每当病痛发作之时,我和弟弟都会被吓得毛骨悚然,坐在院中一动也不敢动,呆呆的看着屋里那个一身绿毛的父亲,他用头撞着墙面,一下又一下,常常把自己撞昏过去之后,才能得到片刻的解脱。 就这样,这病持续了两月有余,有一天晚上,母亲颤抖着身子从屋里出来,她告诉我们,父亲又一次昏睡过去了。我和弟弟刚舒了口气,她突然将我们两个抱在怀里,呜呜的哭了起来,这是父亲得病以来她第一次哭,声音不大,却压抑低沉,她哭了整整两个时辰,突然抬起头来,“小非、小然,你们觉得,你爹这么活着还有意思吗?他以前这么爱干净的一个汉子,现在却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他不是我爹,娘,她不是我爹,我根本认不出他是爹。” 我还没开口,弟弟就哭着说出这句话。 我看到母亲一愣,一颗泪水挂在眼角,久久都没有落下。 那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天上的月亮很圆,将室内照得皎洁一片,什么东西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迷迷糊糊之中,却听到背后有动静,我轻轻的将头扭过去,看到母亲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她站在桌旁,打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系着红线的剪刀。 我想不明白她大半夜的拿剪刀做什么,却又隐隐的察觉到她似乎不想被人发现自己的行动,因为她时不时朝床上望过来,不光看着父亲,也在看着我们兄弟俩。于是,我慢慢的缩回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死死的盯住母亲。 我很怕,一股说不清楚的感觉席卷遍了全身,就像母亲手中闪着寒光的剪刀一样,冰凉刺骨。 我看着她慢慢的朝床边靠近,提着步子一点点的走到父亲的床头,她在哭,泪水被月光照得晶莹剔透。 终于,她闭上眼睛,将手里的剪刀高高举起,冲着床上那个还在昏迷的身影重重的挥过去。 我咬着被子,强忍着没发出声音,那时的我,虽然还弄不清楚死亡和解脱的关系,却也隐隐能感觉到母亲所做的事情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被痛苦折磨的形销骨立的父亲。 可是,就在剪刀落下的那一刻,外面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一个沧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屋里有人吗?能不能让我们寻个落脚地,再讨碗水吃。” 我看到母亲犹豫了一下,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剪刀,朝门外走去。 我的心也同时放下了,利落的从被窝里钻出来,看了还沉浸在昏迷中的父亲一眼,也随着母亲跑到了院中。 母亲打开院门,外面赫然立着两个人影,叫门的那个是个老头儿,脸上的就像龟裂的土地一样沟壑纵横。他身旁站着个驼背的少年,他比我大个六七岁,搀扶着那老头儿的胳膊,一副恭谨的样子。 不过,两人倒是有一样共通点,那就是他们身上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一看就是外乡过来的乞丐,沿路靠乞讨度日。 母亲毕竟心善,虽然已经家徒四壁,还是不忍在这个寒风凛冽的日子中对这一大一小两个乞丐置之不理,于是她将两人让进屋子,让他们在柴房安顿好,并找了些干粮白水让两人果腹。 老头儿狼吞虎咽的吃完喝完,这才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的摸摸肚子,他抬头看着脸上尚挂着泪痕的母亲,眼睛变得亮晶晶的,那模样,竟不像个耄耋老人,倒像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小妇人心善,不嫌弃我和我这徒儿腌臜,收留俺俩过夜,这样,你尽管对我提一个要求,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为你办到。” 母亲笑着摇摇头,端起他们吃空的碗就领着我要往外走,我知道她怎么想的,现在兵荒马乱,这两个乞丐,自身都难保,怎还能达成别人什么要求?但凡她提出些什么,他们岂不是自取其辱。 “你官人这身子,若是不治,一年半载倒也死不了,不过肉虫越长越多,从小关节逐渐游移到大关节,再过上几月,全身的关节都会烂掉,那时候,他的痛苦可比现在要剧烈万分咯。当然,你也可以给他个痛快,剪刀还放在抽屉里,一刀刺进去,什么痛苦都没了。” 老乞丐在母亲身后笑,一双眼睛乌溜溜、亮晶晶,纯净剔透,像两颗琉璃珠子。 母亲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碎裂成几瓣,她回过头,身子一歪斜在地上,“老神仙,若是能救我相公一命,今生来世当牛做马,我也无怨无悔。” 第十八章 孙怀瑾 说话间,房里又传出了父亲的嘶嚎声,没过多久,弟弟一脸惊慌的跑了出来,“娘,爹又犯病了,他现在去灶房拿刀,说要把自己的手给剁了。” 听他这般说,那老乞丐“唰”的站起来,推门就朝院外走,到了院子里,正遇上摇摇晃晃拿着菜刀的父亲,好在他的手现在没有力气,刀柄都握不紧,所以尚未做出傻事。 一般人若是见了父亲的模样,定会被吓得魂不附体,可是那老乞丐却只是干笑了两声,大踏步走向前,在刀起刀落的间隙,一只手死死的抓住父亲的手腕,另一只手直接掐上了他的脖子。 父亲发出了类似干呕的声音,他张着嘴巴,身体向后弯成弓形,整个身体竟被那看起来快要入土的老头儿举了起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几乎以为父亲就要被那老乞丐掐死了,因为他的舌头一点一点的从嘴巴里探了出来,越探越长,已经掉到了下巴上,脸上虽然覆盖着绿毛,但是也掩饰不住他惨白的吓人的面色。 母亲则伏在地上呜呜的哭,她似乎已经彻底崩溃了,不知道该上前阻止,还是该让这老头儿帮自己完成本来要亲手实施的事情。 终于,父亲的身体瘫软下来,脖子软软的搭到肩膀上面,眼睛也慢慢的阖上了。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忽听“哗啦”一声,无数粒黑沙一般的东西冲出了父亲的嘴巴,朝着空中那轮白的发青的月亮飞去,黑压压的一大片,铺天盖地,将父亲和那老乞丐完全裹挟在中间。 过了约摸有半刻中光景,这些黑沙终于散尽了,老乞丐也松了手,他看起来疲累至极,大口的喘着粗气,胸口一凹一凸,颤颤巍巍的,几欲站立不稳,好在那个年轻的乞丐连忙走上前扶着他,才没有跌倒。 可是我现在却来不及顾及他的,因为,我的目光全部被吸引到了父亲身上,他现在站在地上,脖子还是微微的弯着,不过眼睛却已经张开了,而且瞪得很大,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了一般。 “爹。” 我试探的叫了一声,本以为得不到回应,可没想,他竟慢慢的转头望向我,“小非?” 随着他叫出我的名字,覆盖在他身上的绿毛竟簌簌的飘落下来,在他身体周围堆成了一个圆圆的圈。他微张着嘴巴,突然将双手举到眼前,嘴里含混不清的嘟囔着:“不疼了,不疼了,虫子......虫子都不见了......” 听到这句话,娘爬过去抱住了父亲,抓住他的手仔细的瞧着,手心手背,指甲缝里,一点都不敢落下。 反复看了几遍之后,娘突然跪着朝那老乞丐爬过去,“活神仙,您老真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啊。” 老乞丐哈哈一笑,“什么活神仙,我叫孙怀瑾,就是个云游四方的臭乞丐罢了。” 父亲被老乞丐治愈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十里八乡,乡亲们都啧啧称奇,因为他们都曾亲眼目睹了父亲患病的经过,也见识了他一夜之间枯木回春的奇迹。 所以,越来越多的人把自己家里久病不愈的亲人带到老乞丐这里,让他给“看看”,是的,只能说看看,因为那老头儿既不诊脉,也不开方,只是用那只右手掐住人的咽喉,不出一会儿功夫,病人身上的痛楚就会消失殆尽。甚至有些已经死过去的人,但凡死了不超过两个时辰,只要送到孙怀瑾那里,也能被他救活。 而他有这样的本领,却也不主动收人钱财,只让那年轻乞丐拿一个铜钵放在旁边,让人看着给钱,钱多的,就多给一些,穷困潦倒的,随便扔一两个子儿也行。 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那孙怀瑾索性在村里找了间废弃不用的茅草房暂住,那里开不了火,母亲就让我每天去给他们两个送饭,算是报答他对父亲的救命之恩。 就因为如此,我无数次目睹了他救人的经过,只是每次救下一个人,他都要缓上好久,有几次我还看到,他的十个指尖微微发乌,像是被墨汁染过的一般。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我现在还记得,那时我心里总是很庆幸,庆幸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年代,自己的身旁竟住着一位活神仙,有他在,就能护我们一方平安,远离病痛和苦难的困扰。 可是,这美好且安稳的生活却没有持续太久,就戛然而止了。 我记得那是个灼热的中午,我照例去给他们两个送饭,出门的时候正碰上老乡们抬了一个大肚子的女人进门,她是杨家嫂子,这几天到了临盆之日,可是在床上折腾了整整三天,还是没有将孩子生下来,眼看着大人已经被折磨的不行,孩子估计也保不住了,家里人才手忙脚乱的将她抬到了这里。 我听着女人的哀嚎声,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于是赶紧把饭放下急急忙忙的出了门,可是走到一半,却又想起忘记拿碗了,怕被娘骂,只得又返回茅草房。 院子里聚满了杨家的人,他们或蹲或站,脸上写满了焦虑,尤其是杨大哥,他搓着手,在紧闭的房门前走来走去,嘴里不住的嘟囔着:“都说这活神仙摸摸人的脖子就能把病给看好了,怎么今天都进去这么久了,还不出来呢,也不让人进去。” 其他人都安慰他,说生孩子毕竟和治病不同,让他不要担心,活神仙既然答应了,那肯定会保大小平安的。 我在旁边听着却更着急了,娘已经做了饭在等着我了,难道我要等到那娃子生出来,才能把碗拿回家吗? 等等,或许他们两个已经吃过饭了,碗已经收拾到别处了呢。想到这里,我连忙朝后院走去,到了那里,果然看到我家的碗放在一条板凳上面,已经被清洗干净了。 我把几个碗揣在怀里,就要往家里去,可就在这时,却听到屋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呻吟,虽然隔着一道墙,这声音还是轻飘飘的钻进了我的耳中,一清二楚。 我盯着墙面,不对劲啊,我曾无数次看过老乞丐救人,被救的人往往都没有知觉,更别提发出声音了,怎么今天却如此反常? 第十九章 失踪 这么想着,腿便迈不动了,我把板凳搬到墙边,顺着窗户缝朝里面望看 屋内的床榻上,杨家嫂子已经分娩出了胎儿,那只有半条胳膊长的小孩儿浑身是血,一动不动。可是,最吓人的却不是那小的,而是杨家嫂子,她的身体下面,印着一滩暗红色的血迹,把底下的褥子单子浸得透红。 流了这么多血,人还有活路吗? 屋里的人显然和我有同样的疑问,那年轻乞丐站在床边,焦急的拉着孙怀瑾的袖子,“师父,您再试试,怎么就不成了呢?”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应该是怕被门外的人听到。 老乞丐攥着拳头,“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他来到杨嫂子身旁,口中呢喃了两声,两根粗糙的手指朝她的喉咙扣了过去。 同以往一样,数不清的黑沙从杨嫂子的嘴巴中奔涌而出,将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黑暗中。黑沙散尽,光线渐明,我听见孙怀瑾重重吐出一口气,捂着胸口说了一句,“成了。” 再朝杨嫂子望去,我发现她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虽然人还没醒,但是身体俨然已经没事了,她睡着了,睡得香甜宁静,就像个婴儿。 孙怀瑾又走到那一动不动的孩子旁边,刚欲发力,身子忽然颤了几颤,他单手扶床,腰弯得像一座拱桥,强站了几次都没有站直身子,脑门的汗滴溜溜的落了一地。 年轻乞丐赶紧上前扶住他,“师父,还撑得住吗?” 孙怀瑾冲他摆摆手,一双眼睛突然瞪得溜圆,里面闪出点点精光,他伸出右手,用虎口卡住那初生婴儿细嫩的脖颈,将他提到半空中。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他已经成功了,因为那些黑沙已经从那具软绵绵的瘦小的身子里喷涌而出,朝着房梁喷洒出去。就连那年轻乞丐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我看到他舒了口气,紧绷的身子骨慢慢的松弛下来。 可是事情却并未像我料想的那样,那天,我看到了此生见过的最为奇异的一个画面。黑沙在绕着房梁转了个圈,然后直冲着还在孙怀瑾手中的那个孩子飞驰过去。 它们,竟然卷土重来了。 黑沙触上孙怀瑾的胳膊,把他也惊得一抖,手一松,那个婴孩就朝地上落去,眼看就要摔倒地板上,却被黑沙整个卷起来,团团绕在中间。 你知道血肉横飞是什么样子吗? 我见过,鲜血和碎肉不断的从黑沙的中心甩出来,溅得满地都是,那团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似乎正在狼吞虎咽的咀嚼着婴尸,将它扯碎嚼烂,连骨头都没剩下一块。 “师父,怎么......怎么会这样?”年轻乞丐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他看着孙怀瑾,嘴唇哆嗦的厉害。 “到时间了,我帮他们受了这么多,也到了该还的时候了。” 孙怀瑾的眼睛朝上翻起,眼白占了眼珠子一半,凶光毕露。 忽然,他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我吓得不知所措,脚下一个不稳,就朝后面栽去,好在身后是一摞累得高高的稻草,才没有受伤。从草堆里面爬起来,我疯了似的朝前院跑,杨家人还聚在那里,一个个焦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还不知道,那个孩子已经被搅得一点不剩了。刚想让他们去屋内看看,屋门却从里面被推开了,孙怀瑾抱着那个孩子站在门边,脸上老泪纵横,“对不住,只能保下一个,这孩子,是不中用了。” 杨家人像炸了锅,杨大哥踉踉跄跄的走到最前面,将孩子从孙怀瑾怀里接过来,搂在胸前嚎啕大哭。 婴孩的手臂软软的耷拉下来,正正挂在我的脸前,白的发青的一小截,那么瘦小,那么可怜。 可是,我心中却没有怜悯,只有恐惧:这孩子,不是早被黑沙搅得稀碎,怎么又完好无缺的被他那未曾谋面的父亲抱在怀里。 慢慢的转过头,我发现孙怀瑾正盯着我,眼底的阴冷让我如置身冰窟之中。 回到家里,我便把自己在茅草屋里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父母,可是从两人眼神我就能看出来他们并不信我,母亲摸着我的脑袋,温柔的说:“孙神医今天是失手了不错,我们也都听说了,但是要不是他出手,那母子两人可能都保不下来,杨家的人都没怪他,你一个小孩子,就别瞎参和了。” 我还想再说,可是两人已经出去到杨家帮忙了,只留我在家陪着弟弟。 我常常在想,若是那天父母信了我的话,没把它当成一个小孩子的胡言乱语,那以后的事情会不会就不会发生。可是,世上并没有如果,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失去的也永远回不来了。 那天下午,我心里烦闷之至,索性躺在弟弟身边睡觉,睡到半下午,我被弟弟叫醒了,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他在哭,他说,窗台上有个东西,一直在探头探脑的朝屋里瞧,还在叫他的名字。 我用惺忪的睡眼朝房外一瞥,发现外面阳光明媚,安静祥和,便以为他是被噩梦魇住了,于是不耐烦的安慰了几句,让他继续睡。听到弟弟的呼吸声渐稳,我也又一次坠入了梦乡,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梦里,无数黑沙在身后朝我追来,沙尘之中,隐隐透出一个苍老的身影。 我是被父母叫醒的,睁开眼睛,发现已是晚上,爹娘正一脸惊慌的看着我,问我弟弟去了哪里?我这才发现一直睡在身旁的弟弟不见了,手一摸,他的被窝中一片冰凉,显然已经离开了有段时间了。 那天晚上,我们找了整宿,全村的人都出来帮忙,可是一直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还是没有找到弟弟的行踪。 他就这样消失了,即使我每天晚上都钻到他的被窝里把它捂暖,希望他回来可以不必受冻,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再回来过。 然而弟弟的失踪却仅仅是个开端,就在我们以为它只是一件孤立的意外时,后面接踵而来的噩梦般的经历却狠狠的打了我一巴掌。 第二十章 山洞 弟弟失踪后我的父母终日郁郁寡欢,尤其是母亲,她被折磨的日渐消瘦,对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致,每天都坐在院门前,望着前面一望无际的麦田发呆。 我心里很愧疚,总觉得弟弟的失踪和我不无关系,于是,只要空闲下来,就坐在院门口陪着母亲。 有一日,我实在忍不住,便问她是否恨我,因为若不是我的疏忽,弟弟可能就不会走丢。 令我没想到的是,母亲非但没有责怪我,反倒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她指着此起彼伏的麦浪,平静的说道:“小非,你弟弟他并没有走啊,这几日我都看到他在向我招手,还唤我的名字。” 她的话让我心里猛一激灵,我站直身子,朝麦田深处望,金黄色的麦子正随风起伏,像一只只摆动的手臂。刚松了口气,想重新坐下,却冷不丁的看到了一样东西,它就在麦田的中央,和麦子一样迎风招展,若不仔细看,几乎分辨不出。 那是一只胳膊,粗壮有力,手指骨节分明,它正冲着母亲的方向,轻轻的挥舞,似乎在召唤她过去。 “这不是小非,娘,快跟我回屋。”我吓得浑身的血都冰了,拉着母亲就朝院子中走,她没挣扎也没说话,只冲我幽幽一笑,便随我回到房中。 那天晚上,我左思右想,始终觉得这件事不对劲,于是悄悄的起了床,来到院中想将门拴好,刚合上门准备重新回到屋中,却听到了“笃笃”的拍门声。 很轻,断断续续的,一声落了,过很久才会再响起一声。 透过门缝,我又看到了那只胳膊,对,只是一只胳膊,没有身体支撑,它悬在半空,指节蜷曲,在门板上轻轻的敲着,一下,又一下。 过了一会儿,外面突然传进来弟弟的声音:“哥,开门,我是小然,让我进去,我要回家,要回家。” 虽然声音很像,但我知道那是捏着嗓子装出来的,它不是我弟弟,小然的胳膊嫩白细致,汗毛稀疏,门外那条粗壮的胳膊怎么会是他。 我吓得退回屋内,将屋门死死锁上,自己则蜷成一团,一动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不再响起,我也没有在听到那个怪异的声音。 可是第二天,母亲还是不见了,我和爹在地里干活,就那么一回头的功夫,原本还坐在门口的母亲就失去了踪影,和我的弟弟一样,从此再未出现过。 打这以后,村里的人开始接二连三的失踪,不到半月时间,竟然不见了四五十人之多。 怪的是,这些人失踪前,都说过曾见到一条胳膊,那胳膊呼唤着他们,将他们引向一个未知之地。 我常常在想,那条胳膊到底是什么?是勾人魂魄的精怪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为什么它带走了母亲,带走了弟弟,还有那四五十人? 有一天,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也彻底参透了这些失踪的人之间的关系,他们的家人,都曾患过病,也都曾到孙怀瑾那里治病。想到这里,我激动的不能自己,没错,怪不得那条胳膊我总觉的面熟,我曾无数次看到它卡住那些病的奄奄一息的人们的咽喉,将黑沙从病人的身体里面挤压出去。 我强忍住心里的激动,想将这个发现告诉在屋里喝闷酒的父亲,可就在这时,脑子中闪过一道白光,我突然间又想到了一件事情。 我自己,不也是病人的亲属吗?为何它不将我也带走呢? 正思量着,手心里突然一凉,我的手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死死的抓住了,慢慢的扭过头,我看到了一只胳膊,就是那只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梦境中的胳膊,那只抓走了母亲和弟弟的胳膊。 现如今,它拖住了我,将我扯向门外。 我拼命的呼救,希望父亲能听见,能来救我,可是屋内的那个身影摇摇晃晃了几下,头一歪,栽到桌子上,一动不动了。 心里被绝望和恐惧填满,我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沿着没有人的乡村小道,慢慢的朝前走,翻过几个山头,来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山谷中。 山谷里面浓雾缭绕,湿冷的空气贴着我的身体悠悠飘过,像是一条条毒蛇擦身而过。再往里走,浓雾越来越薄,口鼻间却多了一丝难闻的气味儿,酸臭不堪,像是肉放坏了的味道。 透过薄雾,我看到正对面有一个山洞,里面隐隐能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像一座小山包。 呼吸越来越急促,我已经猜到了那堆的高高的像小山似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因为我看到了洞边的一只鞋子,小小的,鞋底纳的很厚,针脚细密,这是母亲给弟弟做的,一针一线中都缝上了她对弟弟浓浓的爱。 紧握着我的大手终于松开了,它悠悠飘向洞口,冲着里面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飘过去,那是它的主人,他曾用这只手救人无数,现在,也用它取走了更多人的性命。 我咬住自己的食指,拼命的忍住哭声,我不能哭,他杀了我的弟弟和母亲,我虽不能为他俩报仇,至少还能在仇人面前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孙怀瑾朝我走过来,他的眼睛还是老样子,清澈纯净,像个孩童。可是,我却能看到他隐藏在眼里的那深不见底的寒冷和贪婪,他冲我抬起胳膊,“好孩子,别怕,你是最后一个了,很快,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看着他的右手,那只苍老的大手上,青筋虬曲,指节凸起,指甲里面嵌着黑红色的血垢,散发出阵阵腐臭的气息。 他毫不怜悯,对准了我的喉咙,五指一收,直冲着我抓了过来。 “后来呢?是谁救了你?”程牧游看着他脖子上那条细细的抓痕,轻轻的问出了这句话。 老头儿抬起头,神色迷茫且痛苦,“是个蓝袍老道,他脖颈上缠着一条疤,粗的像根麻绳。” 第二十一章 推断 见蒋惜惜从新安府门外走了进来,沈青赶紧迎了过去焦急的问道,“还是没找到凶手?” 蒋惜惜摇摇头,她看了沈青一眼,只见他胡子拉碴,衣服也好几天没换了,眼睛里满是血丝,一副严重缺觉的模样,不禁有些惊讶,“这几天你一直没回家?” 沈青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想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所以就一直待在这里,研究这几具尸体。” “那你可研究出什么了?” “就在刚才,我终于找到了几人的相似点。”他摸摸自己的脸,“蒋大人,若让你来用四个字形容我这张脸,你会说什么?” “胡子拉碴。”蒋惜惜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沈青淡淡一笑,“没错,男人若是几天不修脸,就会长出胡须,但是你看袁琪和李仁贵,他们两个虽然满脸血污,鬓角嘴边却是干净爽利,显然刚刚修理过,我还仔细观察了两人的头发,边缘整齐不毛躁,很明显,也是在死前刚刚被人打理过,所以我怀疑,袁琪和李仁贵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修脸剪发。” 蒋惜惜凝神思索了一会儿,突然两手一拍,“是了,袁琪从你家出来,没有直接回乔家,而是去街市上办了一件事情,这件事乔家人不知,他的父母也不知,所以,一定不是多么重要的事,要是按照你的推测,他去街市修脸理发,倒是合情合理。还有李仁贵,他老婆说他从码头下来总会找个地方休息休息,所以,他也极有可能和袁琪一样,去剪发修脸了。只是,”她略一沉吟,“王城呢?你为什么没有提到他?他的眦须和头发与那两人不一样吗?” 沈青点点头,“王城确实没有剪发修脸,但是我在他的衣服上面,发现了大量的碎发,经过我的观察,发现这些头发是属于不同人的,粗细、颜色各不相同,所以我想,王城一定是被装进了一个曾经装过头发的袋子里面,被凶手拖回家中。” “这么说,凶手是个剃头匠?” 沈青重重的点头,“很有可能,蒋大人,你们已经挨家挨户的搜了几遍了,有没有发现从事这个行业的可疑人?” “什么可疑人?” 程牧游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他刚从汝州连夜赶回来,现在正带着满脸倦容走进新安府,大踏步走到沈青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在他身上。 “大人,沈公子推断那杀人的凶犯很有可能是个剃头匠,但是我们依大人的吩咐,在城里搜了几圈,也未发现可疑的人。”蒋惜惜先一步说道。 “找不到可疑的人,就把年逾古稀的驼背老头儿先找过来。” “驼背......老头儿?” “此事说来话长,你先按我的吩咐去做。”程牧游低声冲蒋惜惜说道。 蒋惜惜道了声是,转身欲走出门外,可是,刚走了几步,却被身后的沈青叫住了,“驼背的老头儿,年逾古稀,我......倒是认识一个。” “他是什么人?”程牧游高声问道。 “他和他儿子一家住在城外的山里,我和凤仪曾去过他家,不过那天,他儿子并不在家,若他儿子就是那个剃头匠,那么这一家子或许就是杀了这几人的真凶......” “他住在城外,怪不得你们查了几遍都没有发现可疑的人,”程牧游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他抬头望向蒋惜惜,两眼炯炯有神,“这家人疑点重重,宜早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到他家里去一趟。” 沈青急急的跟在他们身后,“我和你们一起去。” 蒋惜惜看着他单薄的身板,“你还是算了,万一情况紧急,到时候还得顾着你,你就留在这里等消息吧。” 沈青不忿,追上去刚想再说点什么,可就在这时,一个衙役领着对老夫妻来到了公堂,那两个老人见了沈青,大吃一惊,连对程牧游行礼都忘了,扑上去拉住他的衣角,“沈公子,你怎么在这里啊?二喜呢,二喜他去了哪里?” “二喜不在家吗?” 那两个老人听他这般说,脸色更焦虑了,“我们见二喜这孩子好几天也没回家里看看,就一大早找到你家里去了,可是那里灶台都是冷的,一看就好几日没开火了,怎么这孩子没跟着您吗?” “我这几日一直都在新安府,这么看来,二喜他......他也......” 二喜的爹娘见他脸色煞白,吓得跌坐在地上,“沈公子,你别吓我们,二喜他不会......不会出事了吧。” 沈青没有理会他们,他在公堂上焦急的转来转去,手指头点了几下,口中喃喃自语道,“还没到七天,二喜应该还有救,”他突然冲到程牧游身旁,“大人,请您快一点,时间剩的不多了,若二喜真的被那个人劫走了,那他现在一定身处险境,请大人一定要将他解救出来。” *** 刚走出新安府,程牧游就看到了站在街对面柳树下面的晏娘,她似乎知道他们今天要去哪里,所以专程等在这里。 焦灼的心突然踏实了不少,他快步走到她身旁,面上满是惊喜,口中却明知故问,“晏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晏娘眯着眼睛笑,“我也想见识见识那凶犯到底什么样子,他想要复活的又是什么东西,大人,您就成人之美,让我跟您一同去吧。” 在山路上走了约摸有一盏茶的功夫,胡家的宅子就已经隐隐能看得到了,远远望去,雾气沼沼,院落周围云环雾绕,看起来煞是诡异。 “这里死气好重,我们应该没找错地方了。”晏娘掩住鼻子,轻声说了一句。 “他杀了那么多人,自然会死气不散。”蒋惜惜顺着她的话说道。 “区区几个死人,还不至于如此,我想,这些死气应该是从某样东西上散发出来的,那东西杀人无数,所以所到之处,必会死气萦绕。”晏娘直勾勾的盯着胡家的宅院,意味深长的说道。 蒋惜惜吓了一跳,“那东西这么厉害?” “好在它还未被‘孵化’出来,若是真的活了,恐怕我们就要打一场硬仗了。” 第二十二章 另有他人 按照路上定好的计划,八个衙役从两旁的山崖先跑过去,潜伏在宅子后面,蒋惜惜轻功最佳,她爬到院门口一株云杉的最顶端,密切的注视里面的情况,若有突发状况,可以及时通知到大家。剩下的几人则从正面攻入,史家兄弟打头阵,晏娘和程牧游跟在后面。 晏娘看着面前严密的布局,捂着嘴巴轻声一笑,“大人,何必如此麻烦,有我在,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还是小心为妙,毕竟姑娘也不知对方实力如何......” 话还没说完,晏娘已经走到史今史飞身旁,一脚踹开了大门,几人都被这毫无章法的举动吓了一跳,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完全在计划之外的行动。直到看见晏娘闪进院内,几人才回过神来,跟着她的脚步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他们才发现更出乎意外的事情还在后面。 胡家没有人。 晏娘一间间屋子走过去,每经过一间,就用她惯用的手段,一脚将门踹开,可是所有的房间都黑漆漆的,没有点灯、没有人影、更别提那个曾在脑海里幻想了无数遍的怪物了。 “大人,难道胡家人已经知道事情败露,所以跑掉了?”史今一脸迷茫的问道。 “二喜,”程牧游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一定是他说出了我拜访沈青的事情,从而让胡家人起了疑心,不过二喜现在去了哪里?难道被胡家人掳走了?” 正在苦思冥想,院后突然传来几个衙役的呼喊声,“大人,快过来,这里有发现。” 几人忙不迭的朝院子背后跑过去,蒋惜惜也从树上滑下来,跟在他们身后。然而跑到院墙后面,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盯着前面土地上那像半截木桩似的东西,一动也不动。 那是二喜,现如今,他的下半身被直直的插在泥土里面,只有腰部以上还露在外面。他面色灰白,脖子上那道半指深的伤口已经泛出了白肉,上面聚满了蚂蚁和苍蝇,显然已经死了有几日了。 “不对,还......明天才到七日时限,现在还差几个时辰,他怎么会......会被杀害了?”蒋惜惜看到眼前的情景,一激动,连说话都磕磕巴巴起来。 “因为他不是祭品。”晏娘走到前面,看着二喜完好的两只手臂,秀气的长眉蹙在一起,“我们上当了,祭品一定另有其人,说不定现在已经上钩了。” 蒋惜惜大惊失色,她三两步冲到晏娘面前,“那可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去,说不定还能阻止他。” 晏娘螓首一摆,“这里死气这么重,说明那怪物还没走远,胡家人一定是兵分两路,一路去劫取祭品,另一路,就将那个东西藏进了深山,以防被人发现。”她看着正在朝山下坠落的夕阳,轻轻说道,“我得进山一趟,先他们一步找到那怪物,将它斩草除根,如此方可彻底解了这心腹之患。” 说完,她便身子一闪,朝门外走去,背影一会儿就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 “大人,我们也赶紧回去吧。”看程牧游没动,蒋惜惜在后面轻声提醒。 “你带着史今史飞他们几个回去,我同晏姑娘一起到山里找人。”程牧游吩咐完,拔腿就朝晏娘追了过去。 蒋惜惜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心里突然被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所笼罩,她摇了摇头,将那点微微的酸楚从心里驱赶出去,回头冲史今史飞喊了一声,“回城,今晚一定要抓到凶犯。” *** 沈青摇摇晃晃的走上台阶,他现在脑中昏沉沉的,连续几天没有睡觉的后果终于体现出来,再加上二喜的事情来的太过突然,一时间无法消化,所以整个人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要做些什么。 家里还是老样子,不过就像二喜的爹娘说的那样,灶台冰凉,没有半点人气。二喜在的时候,他总是嫌他吵,嫌他无知又啰嗦,现在,他不在了,他却格外的想起他来。 他很早就没了爹娘,二喜就像是他的半个兄弟,虽然他从未无微不至的照顾过自己,但是他在,这里总算还像个家,现在呢,这沈宅不过是一个空荡荡的盒子罢了。 “沈青,家里还有吃的吗?” 伴随着一阵咯咯的笑声,隔壁焦家的两姐妹走了进来,见沈青坐在地上,神色落寞,忙凑到他旁边,“你怎么了,不舒服啊,要不要帮你请个大夫过来。” 沈青茫然的摇头,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朝屋里走,“二喜不在,没人做饭了,你们去别处吧。” 焦家两姐妹对视了一眼,撇撇嘴巴朝门外走去。 “这沈青又怎么了?看起来魂不守舍的。” “他你还不知道啊,时不时就来这么一出,可能是什么事情没想明白,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姐,我肚子好饿。” “爹娘他们还没回来,咱们再往前走走,说不定碰到谁家做饭了,能要点吃的。” 两个瘦弱的身影顺着沈府门前的小路朝前走去,她们谁都没有留意,沈家旁边的树影里面,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他见姐妹两人出了门,便无声无息的尾随了上去,跟她俩一起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去。 沈青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虽然他的身体已经疲惫至极,但是脑子里掺杂的事情太多,所以即便是睡着了,头脑却没有得到片刻的安宁,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随后,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脸。沈青被惊得一个激灵,翻身从床上坐起,他狠狠的喘了几口气,这才看清楚站在床边的人是蒋惜惜,于是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蒋大人,二喜找到了?” 蒋惜惜没有答话,她咬着下唇,眼睛在他脸上稍纵即逝,不敢多做停留。 见她这副样子,沈青心里全明白了,“二喜他爹娘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说完这句话,他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脸哀哀的哭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蛛丝 “沈公子,你脸上烫的很,是不是生病了,你好好歇着,我留了两个衙役在这里保护你,你有哪里不舒服就告诉他们。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了。”蒋惜惜说着就朝门口走。 沈青追了过去,“什么事?难道凶手还没被抓到?为什么要让他们保护我?” “他逃了,而且据大人分析,他应该对你怨憎之极,所以才拿二喜下手,你还是要小心为妙。” 沈青大惊,“官府派这么多人过去,他还能逃了?那......”他突然捂住嘴巴,“他还会再接着寻找祭品?” 蒋惜惜点头,脸上一片肃然,“所以我要尽快将他找出来,不能让他再次害人了。” 正在说话间,沈家旁边的院子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到巷子里,焦急的朝巷子两边观望,看到沈青也在,忙走到他身边,“沈公子,有没有看到我家那两个丫头,今天出门前我还千叮咛万嘱咐,说城里要宵禁,要她们戍时以后不要出门,可是这么晚了,两人还没回家。” 听到这句话,沈青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脚下一个趔趄,他赶紧扶住门框才勉强支撑住已经精疲力竭的身子,转头看向蒋惜惜,“怎么办,蒋大人,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蒋惜惜二话没说,跳上门前拴着的那匹棕红色的大马,一阵风似的朝着巷口冲去。 “沈公子,她们两个......不会......不会出事了吧?”焦父吓得魂不附体,他白着一张脸,张了几次嘴才把一句话说完整。 沈青没有回答,他现在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蠢笨的人,为了逞一时的聪明,让身边人一个个的置身于危险的境地。 *** 大山灰苍苍的一片,没有边沿,刀削斧砍般的崖头立于天地间,不时有几只飞鸟从上面扑棱着翅膀飞向天际。 “晏姑娘,胡家人到底去了哪里?这深山老林,无边无际,要找出几个人,实在是有点困难。”程牧游轻声问道。 “大人累了?要不要找个地方,我们歇歇脚?”晏娘回头望他,黑暗中,她的眼波流转,就像璀璨的星辰。 “我不累,找人要紧。”程牧游快走几步来到她身边,由于在战场上历练了多年,他的体格比常人要强健不少,所以如此走了一个时辰,也气不喘腿不软,跟的紧紧的,一点也没有落下。 只是走了这么久,前面那个人一句话都没说过,灵巧的身影在山林中穿梭,她仿佛已经忘记了跟在后面的自己,所以他才不得不找个话题,增加一些存在感。 晏娘深深的嗅了几口气,“死气越来越重,我想,那个东西应该离我们不远了,”她看了程牧游一眼,“大人,到时候你拖住胡家老小,那个东西就交给我来对付。” 程牧游冲她点点头,“不过姑娘千万要小心一些,那东西的真身我已知晓,他应该是个非常难缠的对手。” “他到底是什么?” 程牧游刚想回答,头顶突然罩过来一个巨大的黑影,紧接着,一条滑溜溜、黏糊糊的东西从上方飞下来,将他和晏娘缠在一起,一圈又一圈,绕得密密实实,一点空隙都不留。 他手中的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阴影也顺着另外一条白线从空中滑下,落到旁边的土地上。 那是一只蜘蛛,体型大如车轮,八只螯爪向两边乍开,随着身体的摆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冲着两人爬了过来。 “这就是那怪物?”晏娘长眉一挑。 “不是,胡家人长期生活在山林中,对这里的飞虫走兽都了若指掌,他们一定是故意将我们引到这里,好让我们成为这巨蜘蛛的盘中餐。”程牧游说着,眼睛朝上一斜。断崖上面,站着几个人影,正朝他们望过来,似是在欣赏两人最后的挣扎。 晏娘也看到了断壁上那几个人,她冷哼一声,“他们到不傻,但是,也太低估我了。” “不管高估低估,姑娘,现在自救要紧。”程牧游朝她这边偏了偏头,因为那只巨大的蜘蛛已经将螯爪探到了他的脖子上,只需再稍一用力,就会将他的喉管戳穿。 千钧一发之际,一方银色的手帕从晏娘的袖口滑了出来,飞向半空,在巨蜘蛛头顶飞速的旋转,它满身的“卍”字灼灼发光,将整片林子照的亮如白昼。 蜘蛛显然没见过这等阵势,它停止了攻击,八只螯爪“夸啦啦”的抖动着,似是想将那手帕从半空拽下来。 可是下一刻,它突然就从地上消失了,手帕将它整个裹了起来,揉、搓、挤、压,越缩越小,若不是里面飞溅出一束束绿莹莹的血迹,程牧游几乎要以为那只巨大的蜘蛛只是凭空消失了。 “区区一只山蜘蛛,还想吃掉我,真是螳臂当车。” 晏娘又冷哼了一声,身体扭了几下,想将蛛丝撑断,可是,她使了半天劲,那些层层环绕的蛛丝却越缠越紧,将她裸露在外面的小臂勒出一道道红印。 “晏姑娘,这蛛丝怎么如此坚韧,怎么都挣不断。” 晏娘幽幽的叹了口气,语气讪讪的,“我忘记了,山蜘蛛的蛛丝与别的蛛丝不同,越是挣扎,它缠的就会越紧,反倒放松身体,不到一个时辰,它自己就会慢慢的散落下来。” “一个时辰?那他们几个不是早逃得没影了。”程牧游望向山崖,果然如他所料,那几个人影不见了,光秃秃的石头上面,只有一轮黄黄的月亮,正在斜睨着下面被捆的紧紧的两个人。 “事已至此,大人再焦急也没有用,只能静下心来等着了,不过胡家人应该还没有把祭品带过来,说不一定一会儿我们还有机会。” 说完这句话,她就彻底将身子放松下来,轻轻的阖上眼睛,闭目养起神来。 虽然背贴着背,但是程牧游却感觉不到她身上的温度,晏娘的身体凉凉的,像是一块玉,也是,披着一张人皮罢了,这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自己,山里不比外面,即便快要入夏,气温依然很低,可是,现在的他,却胸闷气促,心“砰砰”的跳个不停。 第二十四章 执念 程牧游试着把身体朝外挪了挪,可是,如晏娘所说,越动它缠得越死,蛛丝猛地一收,将两人绑的更紧了。他叹了口气,只得学着晏娘的样子,将身体完全放松下来,靠在她的背上,这才觉得身体松快了一点。 “大人,你的心跳得好厉害。” 背后传来一阵轻佻的笑,程牧游浑身一凛,肌肉都变得僵硬了。蛛丝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瞬间又将他缠死了,身体撞在一起,他背后又被一片寒凉贴的密密实实。 “放松,不然,我们永远都无法摆脱它了。” 晏娘还在笑,不过这次,他听不出她语气中嘲讽的味道了,便大大的松了口气,赶紧转移了话题。 “姑娘,这次我到汝州去,倒是有一点发现,或许姑娘会感兴趣。” “哦?是什么?” “这胡家人要复活的是一个老乞丐,名叫孙怀瑾,这老头儿懂的邪术不少,他身患恶疾,便想用别人的性命来给自己续命。” “续命?这可是道家大忌,要受天道惩罚的。” “若是被害者同意呢?” “怎么会?” 程牧游淡淡一笑,“他以治病为名,用患者家眷的性命作为交换条件,来为自己续命。” “以命换命?”晏娘歪着脑袋,“我倒是听说过,不过,亲人活了,自己却死了,这并不是一宗多么划算的买卖啊,世上又有几人会同意呢。” “若是他们不知道呢?那孙怀瑾有一个铜钵,铜钵地下铺着一张黄纸,这可不是一张普通的黄纸,而是一张契书,上面写着患者的八字,但凡铜板落入钵中,就代表同意了他的条件,他以病者一条性命,换取患者家眷几条性命,多出来的命,就续给自己,你说,这买卖做的多划算。” “后来呢?他这么神通广大,是为何被杀了,以至于胡家人要费这么大的力气杀这么多人来将他复活。” 程牧游看着天上那轮泛着毛边的月亮,“据那个幸存者所说,就在孙怀瑾要将他杀掉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口哨声,清脆尖利,刺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放眼望去,看到浓白的雾气中,走来一个蓝衣蓝裤的老道,那道士长了一对老鹰一般犀利的眼睛,目光如炬,他径直走到孙怀瑾身旁,嘿嘿一笑,二话没说就掏出一把铁尺打在他的身上。孙怀瑾甚至来不及求救,就被这铁尺打得四分五裂,身体在半空中崩裂开来,碎成了几块。见到这么惨烈的情景,那个幸存者当场就吓晕了,等他醒来时,发现老道早已不见了,而孙怀瑾的尸身,也缺少了一个部位。” “胳膊?” 程牧游点点头,“那孙怀瑾有一个徒儿,年纪虽轻,但是个驼背,所以他猜想,就是他那驼背的徒儿拿走了他的胳膊。” “孙怀瑾的徒儿就是胡家的老太爷?”晏娘猜出了答案,不过,她忽然面色一凛,“大人,那老道是什么模样?” “他的脖子上,有一条麻绳一般粗细的疤痕。” 身后突然没了动静,空气像被冻住了一般,一呼一吸之间透露着十足的艰辛。 过了一会儿,程牧游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了这冷的吓人的沉默,“姑娘,我在想,那老道会不会就是那本怪书的主人,我原以为他是个双手染满鲜血的杀人魔王,现在看来,他不光杀人,也救人,实在是让我有些捉摸不透。” 晏娘还是没有说话,但是程牧游感觉到身上的蛛丝又一次收紧了,隔着衣服将他的皮肤勒出一道道血痕。他惊慌的回头,看到晏娘直挺挺的立在身后,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浮出一片淡淡的银光,仔细看去,像是一块块细小的鳞片。可是,还没容他分辨清楚,银光就消失了,她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那缠的紧紧蛛丝也慢慢的松弛下来。 “我的话惹姑娘生气了?” 听不到回应,他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姑娘心里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有一个放不下的人,这我都知道,我不懂得怎么劝人,但是今天,我想给姑娘讲一个故事。二十一岁那年,我随军前去北伐,宋辽于益津关北二十里激战近一日,血流成河,宋军伤亡惨重,史书称‘千殁’。其实,我本来也是那千殁中的一个,只不过,在辽军将箭射向我的那一刻,李建隆将军舍命替我挡了那一箭,他死了,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而我,却活了下来,苟且活了下来。我心里后悔万分,终日以酒解愁,那时的我,常常在想,若是活下来的是他而不是我,或许后面的仗我们就能赢回来,就不用再牺牲这么多的兄弟,而我,也不用受尽他人的指责,不用在每每想起将军时,就难过的不能自已。直到回师汴梁,我遇到了李将军的母亲,她从他人处得知我就是那个被他儿子舍命救下的人后,非但没有责备我,反倒将我认成义子,时不时邀我去家中相聚。就是在她的安慰劝解下,我不再颓废难安,渐渐的振作了起来。” “你能走出来是你的事,并不不代表每个人都能解开心结。”晏娘不耐烦的打断他。 “你错了,我的心结到现在都没有解开,那场战役我军败得那么惨,李将军又因此而死在异乡,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但是,我至少能做到一件事情,那就是不再去责怪自己。” 晏娘的身子轻轻一动,“责怪自己?” “李老太太告诉我,若生者因为死者的离去而终日陷在自责之中,那么死去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安心的。他说,没见到我之前,她每日都会梦到自己的儿子,在梦里,李将军愁眉不展,似是有什么东西在羁绊他的离去。李老太太说,那东西其实是我的执念,生者执念太深,会拖住逝者的脚步,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终日生活在痛苦中。” 第二十五章 搏斗 沉默了良久,晏娘发出“嗤”的一声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你?” “信也好,不信也罢,姑娘自己去掂量就好。我只是提醒姑娘,不要再多做一件令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情。” “我的事你知道多少?”晏娘声音又冷又轻,里面威胁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了。 “在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从你刚才的反应,我猜出你恨极了那老道,也猜出他和你之间有尚未了结的血仇,但我既然敢当着你的面说出来,就不怕你对我动手。” “程大人,聪明的人往往会死得很惨,这里是深山老林,又有几个凶嫌与我们同在此地,我就算杀了你,也大可以把罪行推到那几个人身上,反正他们也不会活着走出这片林子。”她幽幽说到。 程牧游爽朗一笑,“死在这里倒也不错,山高水长,环境清幽,我倒是有些求之不得呢。”说完之后,发现身后的人没了动静,心里不禁有些发虚,以为她真的动了杀念。刚要回头,晏娘却轻轻的“嘘”了一声,随后轻轻闭上眼睛,屏息凝气的聆听着什么。 程牧游竖起耳朵,他也听到了,山崖后面的山林中,传来的低低的吟诵声,中间还夹杂着戚哀的痛哭,带头的人正在喃喃的说着什么,他听不懂,却也能感觉到那是一些及其黑暗和邪恶的东西。 伴随着这些异动,山林中的一切似乎都寂静了下来,鸟叫蝉鸣都消失了,就连风也静止了,整片山林现在都被死气吞没,天地好像在一瞬间融为一体,重新化为史前的混沌。 “不好,我们还是晚了一步,人牲已经被用来献祭了。”晏娘低叹了一声,眉宇间的愁云凝成一团,她望向密林深处,纤细的身体就像是一座清冷而美丽的雕像。 伴随着她的叹息,蛛丝从两人的身体上滑下,在地上堆聚成厚厚的一层。 见蛛丝松散下来,晏娘二话不说,飞也似的绕过山崖朝密林跑过去,程牧游捡起地上的长剑紧跟在她身后,可是没跑上几步,便看到树林中涌出一股浓雾,铺天盖地、遮天蔽月,只是短短的一个瞬间,就将整座山林笼罩的密密实实,连头顶的月亮都望不着。 白雾寒气逼人,一触到皮肤就黏在上面,很快凝成了一层白霜。 程牧游想起来了,当时在邱兴山那个埋了无数孩童尸骨的深坑旁边,他也曾遇到过这种怪异的雾气,死气沉沉,冰凉刺骨,不像是水雾,而像是那些不甘步入轮回的冤魂。 可是,那坑里埋着的可是数百个孩童,难道被孙怀瑾用来续命的人,在数量上竟然也有几百不成? 想到这里,他心里蓦地蹿起一团怒火,反手将长剑护在身前,迈着坚定的脚步走向山林深处。 耳边萦绕着不甘的哭泣声,这声音像是一条条冰冷的蛇,钻进程牧游的耳朵,将他的耳膜震得隆隆作响,再也不能听到其它动静。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白雾,越积越多,好像一双白色的大手,覆盖在他的眼睛上面,彻底遮蔽住他的视线。 程牧游稳住心神,提剑在身边划来划去,虽然听不见看不见,但是他却感觉到了某样东西,它潜伏在浓雾之中,不怀好意,虎视眈眈。 “唰。”什么东西贴着他的背部飞快的跑了过去,程牧游猛地转过头,剑锋贴着它的身体擦过,差一点就能刺中它了。可就在这时,头顶落下一道风,一个笨重且尖锐的东西从天而降,朝他的脑袋直砍过来。 侧身、弯腰,身体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弧,又重新直立起来,在战场上同辽军肉搏厮杀学到的功夫如今终于用上了,在斧头落下来的那一瞬间,他利落的窜到那人的背后,剑尖抵住他强壮的身体。 浓雾未散,他只能看清楚那人的半个背影,但是,却还是认出了他。 “你就是那个剃头匠,在王城的茶摊对面经营生意,怪不得我和王城的一举一动都被你所掌握,原来你就近在咫尺。” 胡靖吼了一声,身子向后重重一挫,程牧游来不及反应,长剑深深的插进他的胸膛,脱离了手掌。胡靖借势,猛地转过身子,拾起地上的斧头,狠狠的朝他砸了过去。 程牧游一惊,没想到他不惜以命相搏,不过,他还是身子一偏,灵巧的躲过利斧的袭击。胡靖撞到一株大树上,长剑又朝他身体里面推进了几寸,他喷出一大口鲜血,身子晃动了两下,又吼了一声,竟转过头,再次朝程牧游扑过来。 程牧游刚想扭身避过,没想,两条手臂突然被人在身后箍住了。 “相公,快,快砍他。” 胡婶子的声音从背后传出来,那女人整个吊在程牧游的身上,用全身力气箍住他的手臂,不仅如此,她还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登时就扯下一大块肉。程牧游发出一声闷哼,试图将她从身体上甩下来,女人却越缠越紧,面目狰狞吓人,和以往那副温婉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胡靖看到有了帮手,登时来了精神,他把斧头拾起来举过头顶,对着程牧游狠狠劈下来。 斧刃闪着寒光,在浓雾中划出一道白弧,千钧一发之际,程牧游转过身子,将背后的女人对向胡靖。 他想收手,却已是来不及,女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嚎,身体被自己的相公劈成两半。她滑落到地上,脑浆迸裂,肠子肚子流的遍地都是,可是一双眼睛却仍未闭上,灰色的眼白里掠过一道光,随即黯淡了下去。 “轰”的一声,胡靖栽倒在地上,他已经耗费掉了所有的力气,胸口的那把长剑刺穿了他的心肺,鲜血将他浑身浸的湿热。他现在就像一只煮熟的虾,蜷曲在妻子的旁边,嘴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大人心善,让你们在地府做一对亡命鸳鸯。” 浓雾渐散,不远处,晏娘站在一口半人多高的青铜大鼎旁边,她的手里,抱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 第二十六章 蜈蚣 “她就是人牲?她还没死?”程牧游心头一阵窃喜。 晏娘黯然的摇了摇头,“祭祀已经完成了,”她朝鼎后面一指,程牧游看到,那里俨然还有一具小小的尸身,也是差不多的年龄,只不过,她少了两只手臂,看起来是那么的瘦小,那么的无助。 “这帮畜生,连孩子都不放过,”程牧游捏着拳头走过去,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踢了那青铜鼎一脚,“他们要复活的东西就在这里?”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人数不对啊,孙怀瑾那个驼背的徒弟又在哪里?” “我到了之后,发现这孩子被挂在树梢上,将她解救下来的同时,把青铜鼎封印住,不让里面的东西出来。可是由始至终,都没有再见过其他人。” 程牧游一怔,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紧起来,他想起刚才在浓雾中的那个东西,它贴着自己的后背,飞快的窜了过去,带给他一阵凉飕飕的寒意。 “晏姑娘,这铜鼎里面,真的是他吗?”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青铜鼎微微的颤动着,里面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就是因为听到里面有活物,所以晏娘才毫不犹豫的将它封印,只是,里面那个东西,真的是孙怀瑾吗? “砰”。 青铜鼎被晏娘踹翻在地,鼎盖弹了出来,在泥泞的土地上滚出了几尺才停下。 黑魆魆的鼎口白雾缭绕,两人屏住呼吸,不发出声音的朝它靠近过去,目光紧紧的锁在鼎中的那团黑暗上面。 一双满是青筋的手慢慢的从里面探了出来,它们抓住地上的草根,艰难的将身子带出铜鼎。 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头儿扶着腰艰难的站了起来,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冲两人嘿嘿的笑着,笑得那具驼得厉害的身体都跟着抖动了起来。 “我们上当了,孙怀瑾看来已经能从鼎里出来了。”程牧游声色肃然。 “你敢骗我?”晏娘瞋目切齿,五根细长的手指一把卡住那老头儿的下巴,直掐的骨头咯吱作响。 老头的脸登时涨的通红,手臂胡乱挥舞着,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要被活生生掐死的时候,脖子上的力道突然松了下来,身体突然缺少了支撑,他向后一仰,翻倒在地上。 “说说看,那老道为何要杀孙怀瑾,我可不相信他是为了解救天下苍生。”她的声音变得又硬又冷。 老头儿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发出一声长长的冷哼,“他当然不是,说来说去,他还不是为了我师父手里那几十条人命,他做的恶事,远远比师傅多得多,看他脖子上那条疤就知道了,那么粗的一截,全是冤魂留下的痕迹,他要不想尽办法为自己续命,早不知道死了几百次了。” 程牧游心思一动,原来,那老道真不像自己想的那样,他之所以杀孙怀瑾,不是为了济世救民,而是为了争夺他孙怀瑾口中的那块肥肉。怪不得晏娘方才那么生气,原来,竟是自己搞错了状况。 “我早看出来了,你们这些当官的,表面上一个个道貌岸然,实则还不是同我们这些亡命徒一样,手上沾满鲜血。”老头儿嘶嘶的冷笑。 “你憎恨官府,所以才故意将王城的尸体弃在街市,就是为了向官府示威,”程牧游眉头一皱,“等等,你的意思是,那老道是公家的人?” “他当然是,他腰上挂着的是......” 话没说完,头突然一歪,软绵绵的耷拉在肩膀上,他的脖子被晏娘扭断了。 程牧游大吃一惊,他扭头看着晏娘,发现她一只手还握着老头儿的脖子,眼睛却在看着自己,目光坦然,毫不掩饰。 如此对视了一会儿,程牧游率先将目光从她身上撤离,现在不是深究这件事的时候,或者说,在这个时刻,他已经意识到,她身后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复杂的多,沉重得多,他自己都不清楚,到了拨云见日真相大白那一天,他是不是承受的起。 “大人,”晏娘把老头儿的尸体甩到一边,慢慢踱到程牧游身边,“没话想问我?” 程牧游看着她,心情五味杂陈,然而只是一瞬,他脸上突然浮起一个淡淡的笑,英俊的脸庞慢慢的放松下来,“姑娘做事自然有自己的理由,现在恶人不得善终,程某也就放心了,只是,”他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一双浓眉骤然一拧,“胡家还有一个人跑了。” “还有?” “这老头儿的孙子,胡靖的儿子,他和孙怀瑾一起跑掉了。” *** 狭窄的老山道,弯弯曲曲,阴森可怖。月亮被涌来的黑云遮盖,只从厚厚的云层后面透出一层含混的暗色光晕来,风在高高的树顶摇晃着,发出一阵阵缓慢低沉的沙沙声,衬托着夜的静谧。 山路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埋首赶路,那是个垂髫小孩,头顶扎着两个圆圆的发髻,身材圆润微肥,胖胖的脸蛋上嵌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就年画上的娃娃似的,可爱灵动。只不过,他脚上腿上沾满了泥巴草根,右边的鞋底也烂掉了一半,一看就是经过长途跋涉,走了很久的山路。 前方有几点豆大的灯光,在夜风的吹动下忽明忽暗的闪烁着。小孩儿看着那几点灯火,嘴角噙出一个诡谲的笑,他朝旁边的树丛里轻轻喊了一声,“前面有户人家。” 草丛里传出了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紧接着,一只苍白的手从里面探出来,五指蜷曲,指尖在泥泞的山路上试探着动了几下,朝小孩儿的方向挪了过去。 月亮终于冲破了云层的束缚,不过,它刚刚探出头,就被下面诡异的一幕吓得重新缩回了脑袋:一只像蜈蚣似的东西正跟在一个孩子的脚边,在山路上蹒跚爬行着,可是,仔细望过去,却会发现它并不是虫子,因为它的体型远比蜈蚣大的多,身体有一人那么长,像是一根被粗糙的人皮包裹起来的肉条。脑袋是一个白眉白须的古稀老头儿,脸皮皱的像核桃,嘴角扯向耳朵,凝固成一个僵紧且诡异的笑。身体两侧,那八根在地上徐徐爬行的东西也不是蜈蚣的步足,而是八条胳膊。 第二十七章 相伴 胳膊苍白僵硬,长短粗细不一,用起力来极不均衡,所以它爬起来显得颇为怪异,虽然速度不慢,但是一脚深一脚浅,晃晃悠悠,甚是可笑。可即便如此,它还是跟在那孩子身后,沿着崎岖的山路,费力的朝前面一座闪着烛光的院落爬去。 “笃笃笃。”门被敲响了。 院中的人打开门,看到那个小孩子,略有些吃惊,毕竟月黑风高,深山老林,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形单影只的站在门外,着实有些不合常理。 “这小孩儿,怎么自己一个人到山林里来了?” 小孩抬起头,苍白的脸蛋飘上一个虚弱又有些邪气的笑,“现在是一个人,再过几日,就不是了。” 院中的人还在品味他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凉风一动,一个黑影突然从小孩身后窜出来,朝他扑了过去。 将染满鲜血的手从最后一具尸体中拽出来后,那像人又像蜈蚣的东西抖了两下身子,甩甩脑袋,八条手臂贴在地上不动了。 小孩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停在一口放在墙边的棺材旁,他朝那棺木踢了一脚,嘴里嗤笑道:“这家人的老人倒是懂得未雨绸缪,这么早就把棺材给自己备上了,只不过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棺材是有了,却没人为他敛尸下葬,实在是好笑。” 身后的东西发出一串“呜呜哇哇”的怪叫,小孩儿回过头,盯着它看了半晌,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明白了,如此一来,那沈青就再也逃不掉了。” *** 史今走进内院时,蒋惜惜正站在一株合欢树下,对着一蓬蓬红雾一般的合欢花发呆,偶有花瓣飘下,落在她的头顶,她却不为所动,依旧这么怔怔的站着,仿佛画中的女子一般。 “大人睡了?”史今怕惊到她,压低嗓子问了一句。 蒋惜惜回过神来,“睡了,他和晏姑娘在山里找了两天,身体已经劳累之极,回来就睡着了。” 史今“哦”了一声,抓抓脑袋就准备离开,可刚走出两步,就被蒋惜惜叫住了。 “史大哥,我走的这段时间,府里可曾发生了什么吗?” 听她如此问,史今又走了回来,他站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开始自己的长篇大论,“你走的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可多了去了,大人为了你汴梁新安两头奔波,我们哥俩也着急,一边儿要防着朝廷派下来的那些人,一边又担心那于家公子真的把你娶走了,还有啊......” “史大哥,”蒋惜惜打断他,“我想问的是,晏姑娘和大人之间曾发生过什么。” 史今一愣,眨巴了几下眼睛,“你去蜀地的消息,大人只告诉了我们哥俩,让我们对外谁都不要说,我当时奇怪来着,因为朝廷派下的那几个人三五不时的会来府里一趟,名为商量婚事,实则就是为了监视你,你这么一走,他们人来了,新安府可该如何交代呢?可当我把疑问告诉大人时,大人只淡淡一笑,说他自有打算。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因为你不在,我便想着由我来送迅儿去书院,可是还没走到府里,就看到一个女人拉着迅儿的手从石阶上走下来,而大人,就站在门口,目送他们两人离去。” “那女人是谁?” “是你。”史今说着露出一个鸡贼的笑容。 “我?” “她和你长得一模似样,不是你又是谁?” “史大哥,你正经一些。”蒋惜惜有些急了。 史今于是笑道,“我当时也唬了一跳,可是迅儿却冲我吐吐舌头,用手指点了点那女子的胳膊,用口型说了两个字:晏娘。” 蒋惜惜恍然大悟,“原来这段日子,一直是由晏姑娘假扮成我的样子......” “说来也怪,你俩虽然身形相似,但是长相嘛,”他盯住蒋惜惜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郑重的下了结论,“长相还是晏姑娘漂亮点,可是,不管是府上的衙役,还是朝廷派下来的那几个人,竟然都没将她认出来,就连我,也是在迅儿的提醒下,才辨别出来她是晏姑娘。”他摇了摇头,“不过不管那么多了,反正,她就这么扮作你的样子,在新安府住了下来,一直到于家事发,朝廷的人回去了,她才离开。” 听到史今夸晏娘比自己漂亮,蒋惜惜心里猛地一颤,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袭上心口,酸里夹杂着疼,让她浑身难受,久久都无法平静下来。 “那晏姑娘在新安府住的这段时间,可曾......可曾发生了什么吗?” 史今皱着眉头,眼睛望着天想了半天,终于两手一摊,“没有啊,就平平淡淡的,和大人迅儿朝夕相伴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平平淡淡、朝夕相伴。”她在心里细细体味这八个字,想和想着,眼睛突然一酸,眼圈登时泛红了。 史今从未见过蒋惜惜这样,他心里的蒋大人,从来都雷厉风行、来去如风,是个潇洒自恣意的人,现在她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一幅小女儿的神态,到把他吓住了,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里琢磨着自己究竟哪句话没说对,把她的眼泪都给逼了出来。 好在这时,有人解了他的围,房门被推开了,程牧游从里面走出来,看到两人,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正好,你们两个都在,陪我去趟沈青那里,我有些话要叮嘱他。” 听到他的声音,蒋惜惜忙擦了擦眼角,和史今一起道了声“是”,跟在程牧游身后出了新安府。 沈家的大门开着,院里却没有人,三人屋里屋外的找了一遍,却仍没看到沈青。 “难道他去了乔家?”蒋惜惜看着这间冷清的宅院,自言自语道。 “爹,爹,求求你,求求你,别把姐姐送到铁石栏去啊......” “焦大叔,现在头七都没过,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办法。” “办法?再过几日,人都臭了,你还不胜让我现在把她送过去,至少还能落个体面。” 第二十八章 回煞 门外突然传来阵阵喧闹声,其中一个声音是属于沈青的,闻言,程牧游连忙朝院外走去,蒋惜惜和史今跟在他身后,一同出了院门。 走到外面,看到几个人在狭窄的胡同中闹成一团,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抱着一卷草席,草席里面,隐隐露出一双苍白瘦小的脚,他身后,一个小姑娘正扑在地上,抱住男人的脚踝,哭的泣不成声。而沈青也拉扯着那男人的袖子,嘴里争辩着,“焦大哥,我一定能凑到钱,给大妹买一口薄棺的,她已经死得这么惨了,你再把她这么赤条条的丢在铁石栏,于心何忍啊。” 中年男人被拉得走不动了,他闭上眼睛,泪水在脸上的皱纹里折了几道弯,慢慢的从下巴滴落,“都怪我没本事,生前连饱饭都没让她吃上几顿,死后更是连副棺木都置办不起,闺女啊,你别怪爹,下辈子,找个好人家投胎去,不要再看错眼了。” “焦大哥......” “沈公子,你也不用瞒我了,为了这门婚事,你余的钱也没几个了,婚后还有的是你花钱的地方,你就让我把她送过去吧,穷人家的孩子,生前没富贵可享,死后也就别讲究了。” 沈青见他还是执意要走,心一横,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我可以找乔家借些银子,后天,不,明天,明天就给你拿过来,你就信我一次,求你了,焦大哥。” 男人的脚步停下了,他回过头,“沈公子,你......你大可不必这样......” “若不是我,她也不会死,你就当为了让我心安,给我个偿债的机会吧。” 男人还在犹豫不决,就在这时,程牧游抓准时机走上来,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焦亦,你就别让他为难了,我怕,你把孩子放到铁石栏,他还得亲自去给搬回来,棺材的事情,沈青一定能解决的,你就先把孩子抱回去,等着他的消息吧。” 县令大人亲自当说客,焦亦当然不好再多说什么,他抱着那卷草席,半信半疑的看了沈青一眼,拖着沉重的步子朝自己家中走了过去。 见他和孩子们走进家门,沈青这才擦了擦眼睛,清清嗓子,冲程牧游行了一礼,“大人,不知您来这次来找沈某是为何事?” 程牧游瞅了一眼他单薄的身板,“进去再说。” 几人走进沈家的院子后,程牧游盯住沈青,“我专程来提醒你,最近一定要小心为宜,胡家人尚未全部归案,那孙怀瑾也脱离了青铜鼎,他们随时有可能对你不利。” 沈青蹙着眉毛,“他们为何这么恨我?不光因此杀了二喜,还杀了焦家大妹。” “胡家人本来就和常人不同,这么多年来,他们一家几口就是为了复活孙怀瑾而活着,偏执的可怕,他们觉得是你把孙怀瑾的事情透露给官府的,所以便恨极了你,再加上现在胡家又死了几口人,这血债估计那孩子也归在你身上了,所以,他们一日未归案,你就要多加一日防范,我也会派人来你府中,确保你的人身安全。” 沈青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将院里那个浑仪的模型抱在怀里,轻轻拨动上面的几个竹篾,“大人,我有一个想法,再有两日就是月食之日,若没猜错,那天,就是孙怀瑾的回煞日,按照佛经的说法,回煞日是忌日之后的第五个七天,那个时间,魂魄乃中阴身,最易复活。而那一天,也恰恰是焦家大妹的头七,我认为,胡家人是故意选在那个暗夜无光的日子复活孙怀瑾的。” “为何这么说?” “若想复活一个人,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八索》中记载,西晋时,一个叫子修的人因失去妻子而不得安乐,于是便动用了很多法子要将妻子复活,他成功了,有一天晚上,他看到一个女人坐在镜前梳妆,背影和妻子一模一样,子修心中大喜,便走过去推开窗户,让月光流泻进屋中,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些,谁知月光照到女人身上,她竟呜呜大哭起来,嘴里说到:阎君见你思妻情切,被你的诚意所感,特命我还魂人间,只是他特意叮嘱,生魂回阳,两个个时辰不许见天光,否则,就是玉皇王母也回天乏术。说完这句话,生魂渐渐隐去,任子修如何呼唤,都没有再回来。” “所以五天后的月食之日,就是复活孙怀瑾的最佳时机?” 沈青点点头,“月食之日,不光全天下一片漆黑,而且那些被孙怀瑾杀死的冤魂都会汇聚到他的身体里,从而令他复活的可能性比别时更大,所以胡家人苦苦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抓住这个最好的时机。” 程牧游横眉一锁,“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抓住孙怀瑾和胡家剩下的那个小男孩,可是派出去的人已经在山里找了几天了,还是没找到他们的下落,真不知道这两人到底藏在何处。” “若是山林中没有,大人不妨想一想,他们会不会到城里来了?” 蒋惜惜听了半天,终于得以插上嘴,“带着个尚未复活的怪物来到城里?这不太可能吧?” 沈青摸着下巴,“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据我观察,那胡家人似乎对官府极有成见,当初胡靖丢弃王城的尸首,甚至要故意选在宵禁巡夜之时,就是为了在官家面前耀武扬威,再加上程大人说的,胡家人偏激至极,所以我想,他们一定会选择在新安城完成这件最重要的仪式。” 蒋惜惜被他这番话惊得心里一跳,她握紧了拳头,“也不知道他挑中的最后一个人牲会是谁?按照他们睚眦必报的性格......”她停顿了一下,看了面前愁眉不展的沈青一眼,转而对程牧游说道,“大人,要不,我也留下保护沈公子吧,多加个人手,也多点放心。” 第二十九章 棺材 程牧游点点头,对身后的史今叮嘱了一句,“巡城的人也要增加,务必要在月食之日前找到他们。”说完之后,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又对沈青说道,“沈公子,你真的要去乔家借钱吗?尚未迎娶人家女儿,就去岳丈那里拿钱,似乎不合礼仪,万一因为这件事情影响了你的亲事,倒是有些得不偿失。” 沈青低叹一声,“沈某不敢隐瞒大人,其实,我与凤仪的父亲在前几日刚闹得不欢而散,若是现在让我去乔家借钱,我是无论如何也抹不下面子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 沈青朝身后的书房深深看了一眼,回过头时,满脸的不舍化成了一个淡然的微笑,“家父留下了一些藏书,再加上我这些年买来的书,也有半屋子了,我想明天到市集上把它们卖掉,应该能凑齐一副棺材的钱了。” 听到沈青这句话,门外那个一直驻足聆听的焦小妹吸了吸鼻子,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迈着轻飘飘的步子朝巷子外面走去。 她摇摇晃晃的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走着,听到巡夜衙役的脚步声,便找个墙角缩起身子,由于年纪小,再加上常年吃不饱饭,她身量比同龄人矮上不少,所以躲在阴影处,经过的几队衙役竟都没发现她。 看着衙役渐渐远离,焦小妹颓然的躺倒在地上,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姐姐临死前的样子,她跪在那几个森森的人影前,一遍一遍的磕头乞求,她说:“放了我妹妹,你们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所以,在他们生生的斩断姐姐的胳膊时,她只是死死的咬着嘴唇,叫都没叫一声,直到生命的光彩从她的脸上一点点的流逝殆尽,她也只是看着焦小妹,鼓励她再坚持一下,鼓励她等待救援的人的到来,鼓励她好好的活下去。 抽泣声再也压抑不住,从喉咙中断断续续的溢出来,焦小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汩汩流出:姐姐为了救自己而死,可是到现在,她却连一口棺材都没办法为她筹备,只能任她暴尸荒野,一想到这点,她觉得自己的心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疼得不能自已。还有沈青,虽然他毅然决然的要为姐姐置办棺木,可是她知道,这半屋子书,几乎是他的命,她们姐俩已经受他恩惠多年,不能到这个时候,还这样的为难他。 在这个微凉的夏夜,这个刚满十岁的女孩子甚至想到了死,前路无望,她无法背负着这样的愧疚继续活下去,那么,或许死亡,才是最好的选择,一了百了,她可以解脱了。 焦小妹看准了旁边的一尊石狮子,握紧了拳头,奋力朝前一跃,小小的身躯在半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直直的撞了过去。可是几天滴米未进,她的双腿软的像棉花,根本使不出力气,在离石狮还有几尺远的地方,“扑通”一声栽了下去。她不忿,又一次起身向前,可就在这个时候,狮子旁边的小巷里突然传出一阵沙沙的声响。 一具乌黑的棺材从巷子里面缓缓的滑了出来,在月光的照耀下,它浑身油光程亮,将焦小妹不知所措的身影浅浅的映在棺盖上。 焦小妹嘴巴微微张开,她看着那具棺材,愣了好半天,这才“嗵”的一声跪倒在地上,额头砸的石板路“咚咚”作响。 “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一定是你显灵了,不忍我姐姐暴尸野外,所以送来了这幅棺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 乔凤仪走进沈家的院子时,发现灶房里面火光闪烁,白烟从门口滚滚飘出,里面还夹杂着几声剧烈的咳嗽。她吓得放下篮子,跑进灶房,到了里面,才看见沈青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捂着鼻子,在一口铁锅中奋力的搅拌着什么。 乔凤仪把他从灶房中揪出来,她面前的沈青,发现他满身满脸都被熏得焦黑,头发也被烧焦了几簇,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面貌。 乔凤仪摇头,“沈青,你到底是在做饭还是准备点把家给烧了?” 沈青又磕了几声,眼泪都咳出来了,乔凤仪在他背上拍了几把,又递了碗水过去,他咕咚咕咚全喝下肚子,这才喘着气解释道:“今晚就是焦家大妹的头七了,我想这孩子生前也没吃过几顿好的,便想着给她做顿好饭,送她上路,可是......可是......”他回头看了眼被熏得漆黑的灶房,“我现在才发现,女人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竟然能应对的了这么多的锅碗瓢盆,以前是沈某小瞧你们了,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了。” 乔凤仪被他说得掩口一笑,心里某个角落却被他的话狠狠的戳了一下:这个人,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没想到,本质却温暖而柔软,对邻居家的孩子都如此上心。她接过沈青手里的锅铲,“我虽然没下过几次厨,但是也学着做过几道小菜,应该不会给女人丢脸,你跟进来偷师几招吧。” 灶房在乔凤仪的手下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她先将那些被沈青烧糊的锅铲洗涮干净,然后就像变戏法似的,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做好了五道菜品,色香味一应俱全,看得沈青瞠目结舌,到了后来,竟情不自禁的为她鼓起掌来。 “凤仪,你真的很厉害,我以为你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想,做菜却做得有模有样。” 乔凤仪将最后一道红烧鲤鱼铲进盘子,斜他一眼,“我是没怎么做过饭,但是吃一吃,瞧一瞧,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做的了,”她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所以,若是婚后你请不起小厮丫鬟,倒也不用着急,我做的饭,至少还饿不死人。” 沈青嘴上“是是”的说着,说到最后,突然觉得她这话似乎哪里不对,于是有些茫然的抬起头,“你是说,即便我去找赵先生,即便我今后会过得更加落魄,你还是要嫁给我?” 乔凤仪回头看他,眼里是少有的温柔,“我已经嫁过一次人了,对方值不值得嫁,我自然懂得分辨。” 第三十章 头七 沈青心里感激,一时间胸口堆聚了千言万语,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呆呆的站在她旁边,望着她嘿嘿的傻笑。 乔凤仪被他看得不自在,忙走到院里,将自己带来的篮子拿起来,“这里面是一些香烛纸钱,今晚应该能用的上,”她朝门口看了看,眉头微微蹙起,“外面那两个衙役是程大人派来保护你的?” 沈青点头,“蒋大人这几天也在,不过她这会儿出去了,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官府担心孙怀瑾会对你不利?” 沈青怕她担忧,轻轻笑了笑,“官府已经派人在山里找了几日,都没有他们的行踪,我想,他们一定是逃走了。新安城现在防守严密,谁会这么傻,回来自投罗网呢,所以,你就不要担心了。” “你前几日还着急焦家大妹无棺材落葬,这件事解决了吗?” 沈青砸吧着嘴巴,“棺材倒是有着落了,只是焦家人死活不说那具棺木是从哪里得来的,我也就不好多问,”他耸耸肩,“不管怎样,大妹现在不用被送去铁石栏,我这心里也就安生了。” *** 蒋惜惜带着一队衙役从新安府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她刚踏出门槛,就看到晏娘迎着自己走了过来,于是笑着朝她走去,“晏姑娘,来找大人?” 晏娘点头,“蒋姑娘这是要去沈家吗?” “按照沈青的推断,今天应该就是孙怀瑾复活的最好时机,所以大人要我们务必保护沈青的安全。” 晏娘看着正在朝下方坠落的夕阳,“今天是月食之日,届时,天光将全部被黑暗吞噬,阴气会达到顶峰,确实是死而复生的好日子,只是,”她咬着牙冷笑了一声,“被复活的那个东西,恐怕只是空具血肉之躯的一个怪物罢了。” “晏姑娘也知道今天是月食之日?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词,还是从沈青那里,小的时候我爹总说,月亮会被天狗吞掉,所以每当这个时候,大家都会敲锣打鼓的,将天狗驱走。但是沈青却说,月亮只是暂时被遮蔽住了光芒,所以才会出现这种现象。可是晏姑娘一介女子,怎么也懂得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道理?”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就记下了,”晏娘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快些去吧,别误了时辰。” 说着,她就朝门内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蒋惜惜停下脚步,侧过头看她,“晏姑娘,你乔装成我的时候,谁都没将你认出来,只有大人能认得出你,这……”她低头咬了下嘴唇,随即冲晏娘展颜一笑,“这很好,真的很好。” “什么?”晏娘一心都在孙怀瑾复活这件事上,一时竟没听出她话中的深意。 蒋惜惜冲晏娘眨眨眼睛,脸上多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说出来心里轻松多了,他能这样对一个人,我也就放心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头也不回的朝等待她的那队衙役走过去,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晏娘耸耸肩,“这丫头,说话只说一半,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她快步走进衙门,看到程牧游正一人立于公堂之上,便走了过去,“大人,派去的人还没有消息?” 程牧游转过身,冲她摇摇头,“那座山很极深,里面地形复杂,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我的人能出来已是万幸,更别提寻人了。” 晏娘心念一动,心说那些衙役倒也罢了,她一回来便命右耳到山里找人,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它也没有消息,实在是一桩怪事。 见她脸色不对,程牧游警惕心顿起,“晏姑娘,你在想什么?” 晏娘看向门外,天快黑了,夜色正一点点的向新安城汇集过来,她犹豫着说出自己的结论,“大人,难道他们这些天一直躲在城里?” “沈青和你想的一样,所以这些天我一直安排人在城里巡视,可是,”他皱着两道周正的眉毛,轻轻的摇摇头,“还是未曾发现这两人的行踪。” “那倒怪了,山里没有,城里也找不到,难道他们真的逃走了?” *** 饭菜碗筷刚摆好,桌上就伸上来几只脏脏的小手,焦小妹拿筷子在那些手背上面轻轻的敲过去,“去去去,这是给大姐享用的,她还没吃,你们急什么。” “大姐......大姐不是......”一个小孩吸溜了下鼻子,指了指放在院中央的那口棺材。 焦小妹心尖一颤,“大姐今天会回家的,你们什么也不许碰,要不,可别怪我这筷子不客气。” 那几个小孩儿咕嘟咕嘟咽着口水,眼睛在满桌的食物上流连了好一会子,又深深的吸了几口气,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桌子。 见焦小妹站在桌边黯然神伤,沈青忙走上前来,他递过去一个簸箕,里面装着草木灰,“来,我们把这些灰扑到院子里吧,这样,就知道你姐姐有没有回来过。” 焦小妹含着泪点点头,拿着簸箕朝院外走去,认真的将里面那些灰烬均匀的铺洒在门里门外。 乔凤仪见沈青笨手笨脚,草木灰洒的满地都是,连忙走过去帮忙,两人一起将草木灰铺成一道小路,又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纸钱,在一根竹竿上面隔一尺贴一张,最后将它插于焦大妹生前住着的那间屋子的房檐下。 纸钱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沈青黯然一笑,“我以前根本不信这些的,觉得人死了就是死了,化成灰化成烟,随风消散,从此再也不会回来。可是现在,我倒宁愿相信人死之后还有灵魂,这样他们至少还知道世上的人在惦念着他们,如此,即便走上了黄泉道,也不会觉得孤独。” 乔凤仪握住他的手,传给他一个温暖的笑,“大妹看到我们为她做的这些功夫,一定会欣慰的,你放心好了。” 这笑让他心里熨帖舒服了好多,于是,他又用一个手掌覆在乔凤仪的手背上,说出了在心里憋了好久的那句话,“凤仪,有你在我身边,即便前路坎坷,我也心无畏惧。” 乔凤仪却把手猛地抽了回去,她站起身,眼睛警惕的盯着门口,“沈青,你听到了吗?外面,好像有人在呼救。” 第三十一章 回魂 她话音刚落,那些七零八落坐在门口的衙役们突然“哗啦”一声全站了起来,屏息凝气的聆听着什么。 蒋惜惜站的笔直,后背绷得紧紧的,耳朵微微竖起,终于,她明确的捕捉到了那声断断续续的呼救:救命,救命,有妖怪。 “留三个人在这里,其他人跟我走。” 她朝后面猛地一挥手,带着几个衙役顺着狭窄的胡同冲了出去,朝着呼救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乔凤仪有些紧张的看着沈青,“他......他是不是出现了?” 沈青刚想安慰她几句,就在这时,天空慢慢开始有了变化:月亮的一角出现了指头肚那么大小的一块灰斑,灰斑渐渐变黑,越来越大,月亮的光芒不断的收敛,没过多久,整个月亮竟已经缩小到只有一半,像一块金黄色的桔片挂在空中。夜色愈加浓重,只用了半柱香光景,整个月亮已被罩入一团缥缈的阴影中,阴影步步靠近,最后,银色的圆盘只剩下一丝微光。 天黑得厉害,本不应该出现在初夏的狂风在空中呼啸着、盘旋着,带起团团灰尘,将漆黑的夜色搅得一片混沌。 看着月亮顶部透出的最后的那点微光,乔凤仪突然有些害怕,她向沈青身边靠了靠,想用他身上的温度给自己取暖,沈青抓住她的手,两人一起抬头望着被墨汁染过一般的天空,现在,月亮已经全部变黑,好像被吞进一个巨大的无底洞里,原本璀璨的星光也被这无尽的黑夜所吞没,纷纷滑向黑色的深渊,四周一片俱寂。 焦家的几个孩子被这空寂且绝望的氛围所感染,有几个瞪大眼睛,看着头顶那片没有边际的黑暗,年龄最小的那个则捂着嘴巴,发出了恐惧的抽泣。 焦亦在他头顶上弹了一下,“别哭了,时辰到了,咱们都进屋里面待着,别惊扰了你姐姐回魂。”说完,他就带着几个孩子朝屋里走去,沈青和乔凤仪跟在他们身后,也一同向屋子的方向走。 经过放在院子中央的那口棺材时,沈青朝它深深的看了一眼,大妹的尸身是他帮忙抱进去的,因为已经死了几日,再加上气温较高,她的身体已经隐隐的散发出了臭味,两个被斧头砍出来的伤口也已经发紫发黑,皮肉朝外翻出几层。她和生前那个灵动俏皮的少女已经完全不同,沈青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甚至在将她放进棺材里的那一刻,手接触到她冰凉的皮肤,让他心里不自觉的泛出一股凉意。 他贴着它走过去,棺材被漆得油亮,它似乎已经和黑暗融为了一体,不,或者这么说,它,就是一切黑暗的源头。 沈青被自己怪诞的想法吓了一跳,身子剧烈一抖,被旁边的乔凤仪敏锐的觉察到了。 “你怎么了?”她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但是脑海中已经映出沈青苍白的脸。 “没事。”他想笑着应付过去,可是,就在这时,脚边微微一震。 沈青神色一滞,顺着震感的来源扭过头,脚边,除了那只巨大的棺材,并无它物。 难道...... 他定住不动,眼睛眨也不眨的盯住身旁的棺木,果然,没过多久,它又动了一下,这次的动静比第一次大的多,棺材板都被震的“咯吱”一响,惊动了走在前面的焦家人,当然还有沈青身旁的乔凤仪。 “刚才......是棺材在动吗?”乔凤仪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似的。 沈青却猛地转过头,冲门口高声喊道,“几位衙役大哥,快过来看看,这里不对劲。” 院外的人听到沈青的呼喊声,忙抓起剑朝里面走过来,然而刚跨过门槛,身后却响起了“咵跨”的脚步声,声音很轻,一听就是小孩子弄出的动静,而且鞋子是踩在扑在门口的草木灰上的,那动静就又小了几分,若不是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刻,可能根本就听不到。 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登时就不敢动了,头七、小孩、草木灰......这几个因素结合在一起,想不胡思乱想都是不可能的。汗出了一手心,他们彼此看了看,同时扭过头。 看到门前站着的那个人影时,心稍稍放了放:还好,不是焦大妹的魂魄,那里站着的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由于天光全无,他们看不清楚他的长相,但是从身形看,他从头到脚都胖乎乎的,头上扎着两个圆溜溜的发髻。 五六岁的小男孩? 心像被狠狠的扎了一下,几人的心又同时提起,他可不就是兄弟们找了几日的小离吗?他怎么会形单影只、大大咧咧的自投罗网了,他的同伙,那个叫做孙怀瑾的老乞丐又在哪里? 心里的疑问越堆越高,可是还没容他们几个将这些问题一一捋清楚,那小离却一步步拾阶而上,来到了门槛外面。 他的脸从黑暗中慢慢的透出来,自下而上的盯着几个衙役。 夜那么黑,黑的像一滩墨水,所以,就把这张没有半分血色的脸孔衬托的格外的白。 那是苍白的,属于死人的肤色。 突然,那小孩笑了,露出口中参差不齐的几颗短小的牙齿,怪异的让人心寒。与此同时,院内“砰”的一声,棺材在经过了剧烈的晃动之后,终于把钉在上面的那块板子震的腾空而起,力道之大,竟让那板子到了半空中生生碎成了两截。 院内的人乱成一团,抱头鼠窜,沈青拉着乔凤仪的手要往门外冲,可是发现去路也被堵死了,只得又返回院中。经过那口没有盖子的棺材时,乔凤仪忽然提着嗓子发出一声尖叫,手直直的指向棺材。 “大妹,大妹出来了。” 沈青惊恐的扭过头,却正正对上一张灰蒙蒙的脸,是焦家大妹,她还和自己将她抱进棺材里时一样,眼睛微张,露出半截子眼白,嘴角向下抿成一道诡异的弧线。 “大妹,你......你......你真的回魂了?”头顶的纸钱被风吹的“哗啦哗啦”直响,沈青觉得自己的声音都被这声响淹没,化成几点虚无的尘埃。 直到乔凤仪冲过来拉住他,拼命的将他朝另一边拖拽,沈青才终于看清楚眼前的形势:焦大妹的尸体是被一只手臂举起来的,一只隐藏在棺材中许久的手臂举起来的。 第三十二章 缠斗 两人没命似的朝屋里跑,刚跑到门口,一样东西就直直的从天上飞下来,落到沈青的脚边,将他绊了个跟头。沈青定睛一看,发现那被他压在身下的竟是大妹的尸身,再回头望向棺材,他吓得魂飞魄散,脚登时就软了,爬了几下都没有爬起来。 棺材中探出了一个脑袋,一个皱皱巴巴长满了白毛的脑袋,它左右转了两圈,像是在舒展筋骨,也是,在棺材的暗层中憋了几天,身体肯定僵紧了。只是,他脖子下面连着的那节肉条,以及肉条两侧架着的八根胳膊,真的就是它的身体吗? 孙怀瑾一点点的爬出棺材,用它八条长短不一的胳膊朝着沈青爬过来,他现在比刚有肉身那会儿灵活多了,八只胳膊齐力协作,动作一致,速度可比人的双腿快上不少。 沈青吓得大叫,手忙脚乱中,更是没办法从地上站起来。门口的衙役也看到了院子里面的异象,他们现在也顾不得小离了,一齐朝院内冲过来,长刀举得高高的,齐齐的朝那长着八只胳膊的怪物身上砍去。 可是,还没容他们近身,孙怀瑾就猛地甩动身子,用身后的几只臂膀一手掐住一个衙役的脖子,将他们甩向地面,不偏不倚,都是脑袋着地,几个衙役昏的昏死的死,在院中倒成一片。 “沈青,快起来。”乔凤仪毕竟亲历过小莩一事,自然比旁人要镇定一些,她见衙役们都已经昏死过去,无力再保护他们,赶紧拽住沈青的手臂,想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已经跑到屋子里面的焦亦也折了回来,抓住沈青的另外一只胳膊,两人合力将他拉起来。 沈青跟在他们身后朝屋里跑,背后“唰唰”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快,眼看,他就要踏进屋子了,可是脚腕处却猛地一紧,一双冰凉的手箍住了他,将他重新朝院子中央拖去。 沈青用尽最后的力气关上屋门,“锁死,把门锁死。”他冲门后的乔凤仪大叫。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救人呢。” 背后传来一个嫩生生的童音,不用回头,沈青也知道说话的是谁。不过,在转正身子的那一刹,他却大惊失色,因为眼前那个小小的身影被一道道白烟环绕着,白烟在他的身体里来回穿梭,有几道贴着沈青的脸窜了过去,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让他垂在眼前的乱发都结出了一根根细小的冰凌。 “你......你......” 沈青看到小离一步步的朝他靠近,五根胖胖的手指紧紧的攥着一把巨大的带着腥味儿的斧头,却一点都没表现出吃力的样子,心不禁灰了大半。 “知道我们为什么费尽心力也要让你成为最后一个人牲吗?因为你爱管闲事,若不是你插上一脚,爹娘和爷爷就不会死得那么惨,”他从嘴角扯出一个不属于孩童的微笑,又朝前迈了一步,“老老实实站着,让我把你的胳膊给卸下来,我就能饶门内那几个人不死,”说着,他斜眼看了趴在窗户边上哭得梨花带雨的乔凤仪一样,“沈青,你和我都不认为,这扇破门能挡得住我这祖师爷是吧。” 这几句话像是小孩故意在学大人说话,可是沈青却不敢不信,因为小离的体内,似乎积聚了大量不属于他的东西。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沈青在他近在咫尺时,才看清楚里面黑蒙蒙的一片,眼白和灵气像是被某种东西吞噬掉了,他现在,其实和趴在一旁的那只怪物没有什么区别。 孙怀瑾“夸啦夸啦”的挥动着八条扭曲的胳膊,似乎在催促小离快些行动,他等待了这么多年,现在未免有些心焦,小离于是高高举起斧头,对准沈青的胳膊狠狠的砍下去。 耳边的乱发被利斧轻易的劈成了两截,纷纷散落到地上,可是斧头却在落到他肩膀上的那一刻,被一只长剑迎面撞上,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之后,“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一个灵巧的身影从院墙上飞身而下,来到沈青旁边,抓住他的手从那两个尚未来得及反应的人身旁跳开了。 “蒋大人?”沈青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 “走到半路我就怀疑是调虎离山,果然。”蒋惜惜将沈青挡在后面,单薄的身子直面那两个被死气环绕的身影。 孙怀瑾摆动着胳膊朝两人慢慢逼进,他身后的小离则捡起地上的斧头扑到门边,将锋利的斧刃一下一下的砸向本就破旧不堪的木门,木门被砸地“噼啪”乱响,木屑飞溅,灰尘和粘在上面的那张褪了色的年画纷纷落下。小离像是气疯了,他紧咬着牙齿,嘴巴里发出恨恨的闷吼,将全身力气都发泄在那扇木门上,不出一会儿功夫,就将门砸出了一个大口子。 屋里的人尖叫也随着他砸门的动作一声高过一声,只有乔凤仪没有叫,她看到沈青死里逃生,心中的欣喜还没有退去,可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木门已经被小离一脚踹开,风登时灌进屋内,也将小离身上那股子又湿又臭的气息带了过去。 就在小离拿着斧头朝屋内那几个人逼近的同时,孙怀瑾也已经控制住了蒋惜惜和沈青,它用两只丑陋的胳膊分别抓住二人的脖子,将他们凌空提起。 沈青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气息全部憋在胸口,怎么都上不去。他看向蒋惜惜,见她两眼凸起,已经开始干呕,舌头从嘴巴中伸了出来,搭在嘴角。 死,原来是如此难受的一件事情。 脑中的意识在渐渐远离,沈青眼前滑过一道白光,手脚随即瘫软下来,挂在身体两侧。 就在他即将要放弃的时候,耳中却传来一阵骚动。 “若是死了,应该什么感觉都不会有了吧。” 心里窜出一道光亮,沈青强迫自己集中精力,抓住这最后一丝能感知到的东西。 他成功了,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从远处的暗夜里接踵而至,清脆,响亮。 他猛地睁开眼睛:这是......口哨声吧。 第三十三章 书馆 脖子一松,沈青的束缚突然消失了。他以一种及其不雅的姿势摔在地上,脸被地面挤成怪异的形状,嘴巴里填满了自己亲手洒上的草木灰,可是,现在的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嗓子里的搔痒无处发泄,只能化成眼泪,将他的眼球淹没。 然而,即便视线模糊,沈青还是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那个影子,虽然只有下半身,他还是凭借那把娇俏灵动的嗓子认出了她。 “孙怀瑾,吓成这样,是把我当成他了吗?”晏娘说完斜了旁边那口棺材一眼,“你倒是不笨,藏在衙役们严防死守的地方。不过,在棺材里龟缩了几日,也真是难为你了,”她轻轻一笑,“若不是右耳今天发现了深山里被你杀害的那一家子,还打听到他们家遗失了棺材,我还真猜不到你藏在这里。” 说着,她就踩着草木灰朝孙怀瑾走过来,在院中留下一个个深深的脚印。 “等了六十年,终于等到这么个天时地利的日子,你不容易,你的徒子徒孙更不容易,不过,用人牲祭祀来复活自己,你以为能复活出来个什么玩意儿。”晏娘伸着鼻子朝前一嗅,“你没闻到吗?这么臭,死气和腐肉堆聚在一起化出的东西,连杀你我都怕污了手。” 孙怀瑾嗓子中发出了一串叽里咕噜的怪音,沈青听不明白,晏娘却听懂了,她耸肩一笑,“若是真能令死人复活,这法子我早就用了,还用的上苦等十年?孙怀瑾,看你死到临头,我不妨告诉你一个道理,人死了就是死了,哪怕他自己再不甘,哪怕他身边的人再不甘,都只能受着,若是一味强求,被妄念左右,终不会有好下场。” 话落,她便高昂着头,大踏步朝孙怀瑾走过去,风将她的衣摆吹得“飒飒”作响,她就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战旗。 孙怀瑾被她的气势吓得节节后退,长着白毛的脑袋左摇右摆,想找到机会突出重围。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吱哇乱叫,小离将焦家的几个孩子从屋内推出去,孙怀瑾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抓住那几个孩子,一股脑的朝天空抛过去。 晏娘没料到他会使出这么一招,赶紧飞身到半空去接那几个尖叫着朝下坠落的孩童,将他们一一安置好以后,才发现孙怀瑾已经不见了,随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小离。她懊恼的跺脚,身子一闪就出了院门,到了门口,正遇到程牧游带着几个衙役也赶过来,说明情况之后,一行人兵分两路,扎进了漫长无边的黑暗中。 沈青舒了口气,强打起精神从地上爬起来,他看了看周围,蒋惜惜还躺着不动,不过万幸的是,她还有气息,只是昏迷了过去。刚想撑着地站起来,乔凤仪却扑了上来,身子一个不稳,他和她同时坐倒在地。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要被那怪物掐死了。”她哭得涕泪俱下,脸上的脂粉糊成一团。 可是这张脸在沈青眼里,却有种触动心弦的美,刚想伸手将她拥入怀里,眼前却晃过一个黑影,单薄且瘦弱,奋不顾身的冲出门,冲入外面那片茫茫的夜色中。 “小妹。” “二姐。” 焦亦和孩子们跟在后面想追过去,沈青和乔凤仪起身拦住他们,“不行,太危险了,孙怀瑾和小离还没有抓住,我们贸然出去,不仅帮不上小妹,说不定还要赔上一条性命。” “小妹怎么办,小妹怎么办啊。”焦亦急得拉住沈青的手。 “大妹的死是她心里的一道魔障,若不自己踏过去,谁也帮不了她。”沈青满心凄凉,冲焦亦轻轻的摇摇头。 *** 焦小妹握着把菜刀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跑着,她故意把脚步声弄得很大,一边跑还一边喊着孙怀瑾的名字。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若孙怀瑾真的被引出来,自己的下场会如何。但是,即便脑子里是清醒的,手脚却不听从她的使唤,在看到孙怀瑾背负着小离逃走的那一刻,她心里就像被点燃了一把火,火越烧越旺,根本不能熄灭。 姐姐临死前的场景不断在脑中闪现,让她的心脏被愤怒填的严严实实:这些恶人,砍掉了她的双臂,让她流尽了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让她死无全尸。现在,他们竟连让她好好下葬都不肯,将她的尸身从棺材中抛出去,摔得惨不忍睹。 所以,她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跑掉,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只要能让她砍他们一刀,哪怕咬他们一口都行,她只能这么做,没有别的选择,否则,就算余生再长,她也无法安安生生的过活。 左前方是一座废弃的书馆,以前她总和大妹一起到这里玩,有一次,她饿得急了,跺着脚发脾气,大妹便捡起书馆里笔,在纸上画了一张大饼,饼上面还点上芝麻。她笑着说:“来,假装咬一口,就不会饿了,这叫画饼充饥,我刚在一本书上看到的。”头几次,她还觉得好笑,同大妹一起,拿着那张纸假装吃的很香,可是玩得次数多了,她就不愿意了,撒泼打滚闹个没完。每当这时候,大妹都会叹着气:“小妹,好歹还有个愿意为你画饼的人,你就知足吧。” 焦小妹停下脚步,痴痴的望着书馆,它仅剩的几间房子在黑暗的笼罩下就像重重鬼影,她笑,笑着笑着又哭了:现在,连那个画饼的人都不在了,姐,姐,今天是你的头七,你回来吧,你回来吧。 像是在回应她的呼唤,空洞洞的房中飘出了几点脆利的笑声,笑声消失,一个人影从门口闪了过去,隐入了黑暗中。 焦小妹揉揉眼睛,向前迈进一步,嘴里怯怯的叫了一声,“姐?” 里面再没人回应她,她心有不甘,犹豫了一下,终于心一横,将菜刀举在身前,踏上了书馆前面的石阶。 门洞里窜出一阵风,吹起焦小妹鬓角的乱发,她打了个激灵,毅然决然的走了进去。 第三十四章 时间 听见桥上面的马蹄声渐远,小离才敢稍稍探出脑袋,小心翼翼的朝远处张望,看着火光像一条橘色的细线慢慢隐入黑夜,他才重新缩回到桥下面,冲潜藏在阴影的处的孙怀瑾说道:“祖师爷,官府的人走了,咱们要不趁这个机会逃到城外去躲躲,到了那里,天高路远,他们还能到哪里寻咱们去。” 孙怀瑾摇了摇那颗怪异的脑袋,慢慢的阖上双眼,身体贴着湿凉的地面,一动也不动。怪异且苍老的身躯微微的颤动着,他,就像一个耄耋老人,在哀悼自己逝去的一切。 “您不甘心?”小离心生几分同情,他挨着孙怀瑾蹲下,“也是,等了这么多年,就差最后一步了。” 旁边的身子动了动,朝他靠近了一点,小离侧过头,“祖师爷,您跟着我,放心,我一定会找机会将您复活的,不会让您一直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一只胳膊突然搭到小离的背上,凉凉的,散发出一股子腐臭的味道,将他熏的有点恶心,同一时间,心里升腾出一股强烈的惧意,这惧意就像一根长着刺的蔓藤,将他的五脏六腑紧紧缠绕,让他透不过气来。于是,小离稍稍朝旁边挪了挪身子,“祖师爷,咱们还是走吧,一会儿官府的人再找到这里来,就不好跑掉了。” 身旁的人似乎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因为,他又将第二条胳膊搭在他的背上,两只丑陋的手臂停了一会,突然一齐发力,一只攥住小离的脖子,另一只抓紧他后背的衣衫。 “祖师爷,你要做什么?”小离身子一颤,随即被孙怀瑾高高举到半空,他那颗被白毛缠绕的脑袋里发出一阵“吱哩哇啦”的怪笑,小离虽听不明白,却猜中了他的居心,因为,孙怀瑾另一侧的手掌中,攥着胡靖的斧头,那柄沾满了无数人牲鲜血的斧头。 *** 晏娘伏在桥栏杆上,夜风吹起她鬓角的乱发,将她本就秀丽的面孔修饰的更加风姿绰约。她一动不动,静心聆听着下面的动静,一直到小离的惨叫声传出来,她才在嘴角攒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若是知道自己的亲孙子、亲儿子也被当成了人牲,你们恐怕在地府也不得安宁吧,活该,为了心里的一点执念,你们害人无数,最后造出这样一个怪物。现在,胡家的最后一点血脉葬身在它的手下,你们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拱桥下面渐渐归于平静,一道道白烟在桥下穿梭环绕,弄得下面白雾沼沼,像是人间仙境一般。 晏娘略略抬头,看了天上那轮被完全遮住的月亮一眼,身子却还是一动不动,她脸上挂着那抹常见的似有似无的笑,静静的等待着。 终于,她等的东西出现了,桥下传来一声微微的咳嗽,紧接着,一只脚从桥洞中小心翼翼的伸了出来,轻轻搁放在泥泞的河堤上。。 他试探着,适应着,体味着,毕竟,在黑暗中沉睡了六十年,他现在想要好好品味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终于,他确信了,确信自己重新回归到人间,回归到这片苍茫的土地上。这里,好的东西不少,赖的更多,但是,却让人如此念念不忘,舍不得放手。 孙怀瑾回来了,他走出桥洞,赤身露体的沐浴在暗夜下。抚摸着自己身体上结实的肌肉,他笑了,声音冲破苍穹,将压抑了几十年的抑郁和不甘全部倾泻了出去。 真好,虽然眼前是一片无际的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单单嗅着甘甜的空气,竟觉得也像香醇的美酒,闻不够,几乎让他的心都醉倒了。都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他却苦苦的等待了六十年,可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现在,脚下踩着坚实的土地,感受它的僵硬和冰冷,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吗。 他如此的得意,如此的兴奋,竟没有注意到头顶上方一直有一双笑盈盈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直到那人清了清嗓子,问了一声,“爽快啊?”孙怀瑾才猛地将头抬起来,脸上的欢愉凝成一块冰冷的霜。 “你一直在这里?”他高声质问晏娘,粗壮的右臂却在身后微微抬起,准备对她发起攻击。 晏娘打了个呵欠,“我是在这里待了一会儿了,孙怀瑾,你真够狠的,竟然生生斩断了那小畜生的胳膊,枉他一路护着你,没想,你却将他当成最后一个人牲。” 孙怀瑾脸色一寒,“这是他的心愿,也是他父辈祖辈的心愿,我替他们达成,胡家人走也能走的安心了。” “年纪大了,果然歪理也比旁人多些。”晏娘掩着嘴巴笑,目光从飘飘悠悠,到一点一点的聚在他的身上。 孙怀瑾总觉的她的目光有些不怀好意,里面不仅没有杀意,反而却有些嘲讽的味道,似乎她在等着看一场好戏,一场和自己息息相关的好戏。 是什么呢?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心一横,右臂对着晏娘的方向伸过去,伸到一半,心里却猛地一凉,手臂就这么软塌塌的悬在半空,怎么都直立不起来。 为什么周围的景致愈渐清晰,他甚至能看到自己手臂上那些黑色的汗毛,一根一根,在闷热的天气下,死死贴伏在他的皮肤上。。 他的嘴巴大大张开,抬头望向天上,这才发现一弯新月,淡雅清秀,像一撇动人的柳眉,嵌在黑色的天幕中。它虽细弱的让人怜悯,但是月光如华,铺天盖地落下,将所有的东西都笼罩在自己的光芒之下。 “怎么会?”孙怀瑾惊恐的看着晏娘,不知是在对她说话还是在喃喃自语,“月食的时间怎么会这么短,才将将半个时辰,古书上记载的几次,都长达两三个时辰......不可能......不可能......” 晏娘得意一笑,“月食持续时间的长短跟地影与月亮的移动有关,长则三四个时辰,短则只有半个时辰不到,不幸的是,今年的月食时间特别短,更不幸的是,这一点,世上只有我一人能算的清楚,连沈青都算不明白。” 第三十五章 扒皮(本卷完) 孙怀瑾哆哆嗦嗦的指着晏娘,“所以......所以你......你刚才没有阻止我,就是因为你知道,我即便复活了,也会很快灰飞烟灭、化为乌有......” 他的话从中间生生的折断了,因为空中那轮皎皎明月已经露出了半边脸,银色的月光就像一块美丽的轻纱,盖在苍茫大地上。 孙怀瑾的身子也沐浴在月光之下,不过,它已经不像方才那样,黝黑结实,肌肉分明,它现在看上去飘飘渺渺、模模糊糊,像是随时能被风吹走一般。 “唰。” 一道白烟从他体内窜了出来,腾到半空中,化成一片虚无,紧接着,更多的白烟呼啸着接踵而出,它们在空中盘旋交汇,很快融入到皎洁的月色之中。 “不......” 孙怀瑾发出他在世上的最后一声嘶吼,不过,这吼声很轻,轻不可闻,就像他的身体一般,云消雾散,重新归隐于那个他拼命想逃离的黑暗中。 *** 乔夫人脸色铁青的从乔凤仪的房间里走出来,她甚至顾不得擦一擦脑门上被女儿气出来的一头热汗,就朝乔老爷的书房快步走过去。乔老爷正在作画,见夫人一脸愠怒的冲进来,无奈的笑了几声,放下画笔,“怎么样,我早告诉你,凤仪她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一旦下定了决心,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你越劝反而会适得其反。” 乔夫人快步走到书桌前,“老爷,难道你就这么坐视不管了?沈青现在是一门心思的要去寻那赵泽平,他若真的当了他的门生,轻则一辈子碌碌无平,拿不到一官半职,重则,”她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眼睛瞪得溜圆,“重则,我们全家人都可能要跟着赔上性命,老爷,你不能就这么听之任之啊。” 乔老爷摇头苦笑,“这几天我也多少打探到一些消息,以那赵泽平当年在朝廷中的地位,圣上倒是不会动他,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牵扯到的大臣太多。不过,他现在已经告老还乡,沈青跟了他,确实不会如夫人所愿,混出什么名堂来。罢了罢了,我本来也不奢望他能平步青云,只要他真心对凤仪,两人携手白头,我也就知足了。” “可是......可是......” 乔夫人还想再辩白上几句,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小厮急急忙忙走进来,冲二人行了一礼,“老爷,夫人,刚才我到街市上,听到了一个大好消息。” 乔夫人白他一眼,“除非那赵泽平官复原职,否则,现在什么对我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夫人猜的没错,”那小厮差点一跳三尺高,“大家都在传,赵大人被圣上召回汴梁,说是要重新拜他为相。” “哗啦。”乔老爷的画笔掉在地上,墨迹溅了乔夫人满裙角都是。 “你说,赵泽平重新被任命为宰相?他可是......可是先帝的人啊。” 小厮抓着脑袋,“我也听不明白,但是他们说,好像是因为他是开国旧勋,能......能压的住事儿......” 听到这些话,乔夫人顾不得被弄污的裙子,麻利的朝屋外走去,嘴里嚷道,“女儿,女儿啊,快收拾收拾,带上些礼品,咱们一起到沈青家去看看,怎么说也是快要做我的女婿的人了,这么久没去看过,实在是太失礼了。” *** 晏娘坐在院中刺绣,她的眼睛盯在针尖上,思绪却恍然不知飘到了何处。立在枝头的精卫见她蹙着长眉出神,展翅飞到她的肩头,“啾啾”的叫着,似是在抚慰她不安的心境。 晏娘放下绣花针,轻轻的抚摩精卫的羽毛,眼睛却仍盯在桌上的那方绣品上,那块丝布上什么都没有,她却好像从中看出了千丝万缕,“那天,你也听到迅儿是怎么说的吧?” 精卫蹭了蹭她的手心,像是在回应她的问话。 “春假的时候,迅儿和程牧游去了汴梁,可是,他们并未回家,而是一直住在驿馆中。”她喃喃自语。 “春假?姑娘,我们将宋明哲一家的尸体偷走后,你不是还说过,那天,其实还有一些人在皇陵附近烧纸祭奠,只不过,禁军没有抓到人,所以朝廷也就不了了之了。”右耳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他赤裸着上身,肩头搭着白毛巾,即便如此,热汗还是一束束的顺着脸颊朝下坠。 “你这猴子倒是聪明了,我只说了个开头,你就知道我要说什么。” 右耳皱着鼻子,胡乱在脸上擦了把热汗,“姑娘要说什么?程牧游在春假带着迅儿回了趟汴梁,这和我刚才说的十年祭有什么关系?” “是啊,有什么关系呢?”晏娘幽幽说道,眼睛里的色彩愈加浓郁。 *** “贤弟已经下定决心,要去汴梁找赵大人?”程牧凝神看着坐在对面的沈青。 沈青点点头,面露犹豫之色,“我本来信心满满,可是现在,赵大人刚刚官复原职,找他的人应该数不胜数,我倒是怕他误认为我在攀权富贵。” “日久见人心,以贤弟的资质,自然能获得赵大人的赏识。” 沈青心里稍安,他放下杯子,从衣襟里面掏出一张绘制在牛皮上面的地图,放在程牧游面前,“这是新安全貌绘制图,我想将它留给大人,或许之后会对大人有所帮助。” 程牧游将牛皮展开,点头称赞道,“河道的每一个转弯、山陵的每一个起伏,都被绘制的栩栩如生,贤弟是奇才,若能被朝廷所用,定能助我大宋国力昌旺。”他放下地图,挑眉看着他,“只是我想,你来这里,应该不只是为了送我这张地图吧?” 沈青行了一礼,面色却变得愈加沉重,“月食那晚,焦小妹失踪,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否和孙怀瑾有关系,但是小离的尸体在拱桥下被发现,且失了双手,所以我在想......” “你在想,既然小离做了最后一个人牲,那么焦小妹的失踪就极有可能不是孙怀瑾所为?”程牧游将他的话接下去。 “是。” “我同贤弟的想法一样,所以这些日多加派了人手巡查,希望能尽快找到焦小妹。” 沈青抱手行礼,“有劳大人了。” 两人正说着,一个衙役从门外飞速跑进来,“大人,大人,发现焦小妹了。” 程牧游和沈青同时站起,“她在哪里?” “在城南那间废弃的书馆里,只不过,她……她的皮被……被扒掉了。(本卷完) 第一章 蜕皮 天一阁位于新安城的南侧,是后周时期留下来的一座书院,由周人魏了翁创建,里面三进两出,共有房屋八间,藏书多达十万卷。只不过,由于受战乱影响,天一阁里的藏书早已被抢掠毁坏殆尽,满院断壁残垣中,偶尔还能找到散落的书页,它们夹在砖缝石隙里面,姑且维持一息尚存。 程牧游踩着发黄卷曲的书页走进天一阁的大堂,地上的灰尘被他的衣摆带起,在从窗口透入的光束中胡乱飞舞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很臭,臭里面还夹杂着一股酸,若是一般人闻到,轻者会头晕恶心,重者可能会呕吐不止,给这味道再增添另外一分风味。 可是程牧游却仔仔细细的嗅了嗅,口中轻轻说道,“五月末,腐味还没到高峰,没错,她应该死于十天前,也就是,月食之日。” 他定睛望向前方,大堂的左侧,那根断了一半的石柱下面,坐着一具瘦小的身体,焦小妹本就瘦弱,现在被扒了皮,更像缩水了一般,小了一圈。她靠在石柱上,双手垂在身体两侧,脑袋向下耷拉着,折成一个怪异的角度。 她浑身的皮都没有了,头发也连着头皮一同被褪去,若不是身上落满了苍蝇,便能清晰的看到她满身细弱的营养不良的肌肉和一条条泛着暗青的血管。 看到程牧游站定不动,本还在周围寻找线索的史飞走到他身边行了一礼,“大人,本来我们也没有巡查到这里来,但是经过这附近时,听人说起最近几天总能嗅到一股特别难闻的味道,却不知臭味是从何处传出来的,于是,我便带着几个兄弟顺着味道找过来,这才发现了焦小妹的尸体。”他朝旁边一指,“那是她的裙子,就被随意的扔在一旁,看来凶手并没有想刻意隐瞒死者的身份,我们也是凭借这些衣物,才确定这具尸体就是焦小妹的。” 程牧游点点头,走到尸体旁蹲了下来,史飞想帮他驱走尸体上的苍蝇,可却只是徒劳无功,那些恶心的虫子遇到这样一顿美餐,一只只像疯魔了似的,死死的叮在尸体上,根本舍不得离开,刚被赶走,又重新落上来,贪婪的吸食着焦小妹的腐肉,并将自己的后代产在这具难得的安乐窝中。 程牧游叹了一口气,“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那晚,你从孙怀瑾手下逃过一劫,可是,却仍没有逃脱死亡的追捕,可是,到底是谁将你害成这个样子的?” 正暗自思忖,史今踩着“咚咚”的步子从外面走进来,“大人,我已经在周边打听过了,月食那天,附近的居民并没有听到这书院中有什么动静,他们还说,这几日,也没看见过有陌生人在这附近出没。” “看来这杀人之人来无影去无踪,行踪倒是诡秘,”他看向史飞,“屋子里都搜查过了吗?凶犯可曾留下什么线索?” 史飞摇头,“屋内虽然堆积满了尘土,但是这房子四面通透,而且这几日风沙又大,风一吹,什么线索没有了。” 程牧游面色愈加凝重,他用手在焦小妹的尸身上挥了挥,暂时赶走落在上面的苍蝇,一双眼睛盯住她不动,“史飞史今,你们兄弟俩见过剥皮吗?” 史今揉揉鼻子,“剥人皮我没见过,但是以前倒是见人剥过羊皮。” “你看看焦小妹,你觉得她和被剥了皮的羊有什么不同?” 史今仰着脑袋想了半天,终于吭吭哧哧的说道,“羊有四只脚,她有两只脚......” 史飞照他兄弟头上拍了一下,“呆子,就算没被剥皮,大家也都知道人有两只脚羊有四只脚。” 史今摸着被他打疼的地方,“那你说,他们有什么不同,不都是全身血肉模糊,连样子都分辨不出......” 史飞无奈的摇了摇头,对程牧游行了一礼,“大人,被剥皮的动物往往身上会凹凸不平,因为剥皮的过程中力道难以保持一致,有时候劲儿使大了,会连着肉一起扯下来,所以身上基本都是坑坑洼洼的,但是这焦小妹,她的身体为何如此平滑,好像那皮,那皮是自己褪掉的一般。” 程牧游赞许的冲史飞点点头,“你说的很对,剥皮和蜕皮完全不同,你看那蛇类,一年蜕皮两到三次,有时会多达十几次,蜕皮之后身体反而更加光滑平润,绝不会像被剥皮那样难看。” “难道焦小妹自己蜕皮了?她又不是蛇。”史今抓着脑袋,盯着焦小妹的尸体。 “总之这件事有古怪,你们切不可大意。” 正说着,屋子深处传来一个衙役的呼喊声,“大人,大人,这里有发现。” 程牧游和史氏兄弟连忙站起身朝里面走去,见他们过来,那衙役指着前面的角落,“大人,您来看看,那个痕迹是什么?看起来挺奇怪的。” 程牧游走过去,这里是墙角,再加上前面有一根石柱遮挡,所以这片小小的空间灰尘堆得很厚,并未被大风刮走。就在这层灰蒙蒙的尘土上面,赫然印着两个四四方方的黑印子,和成年人的手掌差不多宽,长度却只有手掌的一半,一前一后,一左一右,赫然印在角落中那方堆得有半尺高的尘土上。 “这是什么玩意儿?”史今伸手就要摸,却被程牧游在手背上猛拍了一下。 “教了你多少回了,现场的东西不能乱动,这样,你去找个画师过来,让他把这对印子画出来,方便我们日后比对。”程牧游蹙着眉头站起来,他看向四周,觉得这间屋子处处透着诡异:焦小妹的皮被无声无息的剥了下来,人皮还被拿走了,可见,那人目的就是人皮,而不是为了别的。” 人皮。 他心里猛地一缩:人皮。 他所认识的人中,不就有一个人披着一张人皮吗?那个人,在月食那晚,也在外面。 “大人,我觉得这事儿诡异的很,要不要叫晏姑娘来看看?”史飞在身后请示。 “不用。” 他神色一凛,将这两个字说的坚决果毅。 第二章 妹妹 蒋惜惜醒来时,看见程牧游坐在床边,他背部挺得笔直,眼睛透过窗户望向外面,里面似是盛满了忧思。 蒋惜惜没有打扰他,她静静的盯了程牧游一会儿,见他仍然没有从思绪里脱离出来,这才手臂撑床坐了起来,轻声说道,“大人,是不是出事了?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愁闷?” 听到蒋惜惜的声音,程牧游恍然回过神,只是一刹,他脸上的神色已经发生了变化,愁云不见了,脸上泛起一抹少有的温柔,他冲她笑,“你醒了,这几日,迅儿担心坏了,虽然我告诉他你只是昏睡过去了,可他还是每天都要哭一阵子,真是烦透我了。” 蒋惜惜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但是他不说,她便不愿难为他,于是也嘴角抿出一个笑,“迅儿毕竟才六岁,我知道大人总觉得他娇气,不像个男孩子,怕他被我们宠坏了,不过这小子虽然爱哭,心里还是挺坚韧的,而且,他也有自己的一套注意,我听史今说,晏姑娘住在府里时,曾经教迅儿读了半本兵书,他倒像是很喜欢,整天抱着不离手,说不定啊,我们迅儿以后能成为一个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呢。” 提到晏娘,程牧游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下,虽然稍纵即逝,但是蒋惜惜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大人,新安城又出事了?” “焦小妹找到了。” “找到?这是什么意思?”蒋惜惜昏昏沉沉在新安府睡了几天,并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何事。 “月食那晚,她去找孙怀瑾寻仇,独自一人跑出家门,就此失去踪影。昨日,史今他们在天一阁发现了她的尸体,她身上的皮被扒干净了,连头皮都扒掉了,一点没剩。” 蒋惜惜大惊失色,随即垂下泪来,“她才刚满十岁,还是个孩子啊。”说着,她握紧拳头砸向床面,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大人,可抓到凶手了?” 程牧游面色暗沉,“没有,而且可供破案的线索也少得可怜,”他站起身,轻叹一声,“我有预感,这又会是一件棘手的案子。” “那么多阻力重重的案子我们都破了,大人,相信这件案子对你来说也不在话下的,再说了,不是还有晏姑娘吗,她知古通今,又身怀异术,一定能助我们快速破案的。” 程牧游犹豫了一下,转而望向蒋惜惜,“惜惜,你觉得晏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漂亮,人又聪明,迅儿也和她亲近的很,说句宜家宜室,一点都不过分。”这句话她在心里想了很久,所以在程牧游询问她时,便脱口而出,连个磕绊都没有。 程牧游苦笑,“你在说什么,我是在问你,你觉得晏姑娘是个可信的人吗?” 蒋惜惜一怔,这才知道自己理解错了,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于是嘿嘿的干笑了两声,“晏姑娘她......她和大人一样,不愿意轻易对别人吐露真心,她是个藏着很多秘密的人。” 程牧游眯起眼睛,“你也这么认为?” 蒋惜惜坐直身子,“我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同时我也知道,她之所以不说,不是因为她不愿意说,而是不能说。而且,就算她没有对我敞开心扉,也不妨碍我尊她敬她,因为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我发现她其实心思纯净,嫉恶如仇,是个......嗯......”她顿了一下,“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很好很好的人?”程牧游被她这番话逗笑了,不过,这话虽然说得孩子气了些,他心里却因此一下子舒坦了不少,蒋惜惜是个极单纯的人,但是也许越单纯的人,越能分辨出人心的真伪。 他扶着她重新躺下来,“你再歇一会儿,我去给你端点吃的过来,这几日你就喝了点稀粥,应该也饿了吧。” 刚转身要走,蒋惜惜又撑着胳膊坐起一半身子,“大人,我......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说不定和焦小妹的死有些关联。” “什么事?” “大人还记得夫人的妹妹吗?” “夫人有两个妹妹,大妹已经离世,还有一个小妹,年龄和你相仿。” “那大人可知,夫人的大妹妹是怎么死的?” 程牧游沉思了一会儿,“我带着你从宋辽边境回来的时候,夫人就已经过世了,只是偶尔听人提起过,她那大妹比她早去了几个月,但是那会儿我正在复习科举,回家之后就搬到另一处偏宅去了,所以无处听闻,也未曾深究过她的死因。” 蒋惜惜神色肃穆,“那时候你不在府里,我刚到新安城,对大家都不熟悉,对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更是极为不适应,整天就想着出门晃悠,想去偏宅找你,结果,那些仆人们为了吓唬我,就把夫人妹妹的事情告诉我了。” 程牧游长眉深锁,“难道她和焦小妹一样?” 蒋惜惜深深点头,“那些仆人们说,惜惜小姐,你可别到处跑,万一被人扒了皮,我们想替你收尸都认不出你呢。你看夫人那同胞妹子,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大姑娘,最后竟变成了一个血人儿,皮没啦,被人剥的一干二净,连头发都拔干净了,吓死个人呦。我当时因为这几句话,彻底收住了心,不,不仅是收心了,我吓得连续半个月都没睡好觉,一闭上眼睛,就总觉得有人站在床前,狰狞的冲我笑,说要剥掉我的皮。后来多亏老爷,他天天命人熬安神定气的汤药给我喝,我才睡好了,慢慢缓了过来。” “原来同样的案子在六年前已经在汴梁发生过了,现在又在新安重新上演了。只是,经历了六年光景,那凶手还未归案吗?” “这两件案子是不是同一个人还未可知,毕竟我也只是在小时候听人说了一句,具体的案情还得大人亲自到汴梁去了解清楚。” 程牧游望向窗外,“我会去的,我只是在想,若真是同一个人所为,那这事可就更加复杂了。” 第三章 举荐 宰相府前人流如织,车马涌动,前来拜会赵泽平的人将府门前围得水泄不通,街道都被这座密不透风的人墙堵得死死的,让那些着急通过的路人急得直骂娘。 “这都几天了,这条路还是没法走,一个个都是过来送礼的,他倒是赚的盆满钵满,可怜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咯。” “算了,赵大人回朝廷,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啊,咱们呀,就不要在这些小事上计较了。” “呸,什么大事,先帝死的时候告老还乡,这会儿又为了功名利禄巴巴的回来了,这人,我倒是看不上。” “你可别胡说,被人听去了可不得了。”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冷不丁前面跳将出一个人来,那人长得细眉细眼,面孔倒是生得白净,他冲其中一个男子走过去,声音高亢的有些激动,“何为贤臣?只忠心侍一君的那不叫贤臣,侍奉国家、侍奉社稷的才是真正的贤臣,赵大人这一身本事,若不为人民谋福祉,那岂不是太浪费了,他鞠躬尽瘁,一把年纪还回朝为圣上所用,你却在这里嚼舌根,不觉得太对不起他了吗?” 两人互相看看,心里琢磨着这人莫不是宰相府的家丁门客,于是也没和他计较,互相拉扯着,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见他们走远,沈青才气鼓鼓的转过身,可是,在看到前面那条长长的队伍时,他也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这么多人,怕是到了黄昏也轮不上他了。” 他朝前望去,发现这些人手上无非是两样东西,一样就是提在手中的木匣子,不用想,匣子里一定放着珍贵的礼品,古玩古董、玉器字画绝不会少。另一样东西,就是捏在手中的一封信笺。沈青喟叹一声,这些信笺,一定是朝廷地方上各大官小官的举荐信,赵大人官复原职,那些与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官员争先恐后的想同他搭上话,另外一些尚未入仕的读书人也会千方百计的想通过举荐成为他的门生,所以宰相府翻修之后开始待客的第一天,这些人自然是不会错过这个绝佳的时机的。 沈青看着眼自己右手上捧着的那个浑仪的模型,几条竹篾,破旧不堪,在这长长的队伍里倒是独树一帜,引来了不少人或好奇或嘲笑的目光,他又展开左手的掌心,里面,那张字条已经被手汗浸的有些皱了,字迹也有些模糊了。 不过,沈青倒是不担心,因为如今他已经不认为单凭这张字条和怀里那个破模型,就有可能会被赵泽平另眼相看,毕竟在场的这些人,各个都比他看起来靠谱。所以,他索性放宽心,悠闲的跟在队伍后面,长长的打了几个呵欠。 出乎他意料之外,队伍行进的很快,还没到一个时辰,就已经行进了一半,不过,前面那些人大多数都是被打发走的,走的时候还在忿忿不平,说赵大人连面都不见,就劝人回去,实在是太过于冷酷,不给面子。沈青听他们抱怨,心情到没方才那样轻松了,心里开始打起鼓来:这赵泽平也不知道是在避讳,还是真的有一套自己的用贤标准,他视钱财官阶如鸿毛,倒是很合自己的口味,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刁钻古怪,出其不意,也不知道自己合不合他的口味。 这么胡思乱想间,人已经走到了宰相府的门前,前面站着两个家丁,正累的仰脖扭腰,见沈青过来,两人愣了一会儿,随即对视一笑,做了个邀请的动作,“这位公子,您可以进去了,大人在里面等着了。” 沈青大吃一惊,“两位小哥,为何如此容易就让我进去?” “我家大人专门交代了,礼物贵重的不见,拿着举荐信的亦不见,他所求之才,是民间的沧海遗珠,是大才,”那家丁看了沈青怀里的模型一眼,“这东西,应该不值几个钱吧,所以,就只能让你进去了。” 沈青恍然,他略定一定神,大踏步走进丞相府,他的整颗心,此刻都被澎湃的激情填的满满的。 如那晏娘所说,赵泽平见到沈青的浑仪,听完他对国事军事的分析之后,简直如获至宝,相见恨晚,当即就收下沈青做自己的门徒。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谈天,不知不觉,竟已经到了黄昏。 “沈青,你这浑仪的模型不仅惟妙惟肖,而且取消了月道环,放大了窥管口径,既方便了使用,又提高了观测精度,若是以铜铸之,造一座真正的浑仪,说不定还可以据此制成新的圭表。”赵泽平对那浑仪爱不释手,一边仔细观察一边啧啧称叹。 “一千年前,张衡就已经制成了浑仪,历史的车轮已经前进了这么久,我们不能连前人都比不上啊,不过,”沈青犹疑了一下,还是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若是他还在,这浑天仪应该早就被铸造出来了。” 赵泽平看了他一会儿,慢慢的将脸转向另一侧,夕阳照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那双温和且睿智的眼睛中不知何时罩上了一层黯然的神色,“沈青,那个人在十一年前的那场政变中就已经死了,你现在纵是有再多感慨,也是无用。” “可是民间传说,他没有死,他在城门关上的前一刻逃了出来......” “当今圣上说他死了,他就是死了,”赵泽平目光炯炯,声音也突然提高了,“对于一个死人,我们可以在心里缅怀,嘴上还是不要提起的好。” 沈青听他语气强硬,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将谈话继续下去。 赵泽平注意到他的尴尬,和善的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刚才听你说,你其实也有一个举荐人的,那人是谁?他又为何不写封信给我?” 沈青连忙将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拿出来递过去,“她只写了大人的名号,其它的什么都没写。” 赵泽平接过纸条,眼睛从那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上扫过去,他脸上一片愕然,后退了几步,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第四章 汴梁 臻儿站在丰乐楼前面,樱唇微微张开一点,两颗琉璃似的眼珠子里映满了五彩缤纷张扬的颜色。 她从未想到一间酒楼能修葺装饰的如此豪华,楼体有五座,每座高三层,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间,灯烛闪耀,更有大红灯笼在长廊上串成两排,霎是喜庆。 臻儿看着门里门外如织的人流,脚下不自觉的跟着走了进去,楼里面,光是伺候宾客的小二就有五六十人之多,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在上百张木桌中间穿梭。臻儿盯着小二手上的盘子,鼻翼微皱,轻嗅了几口,狠狠的咽下了嘴巴里积攒已久的口水。 “乳炊羊、鹅鸭排蒸荔枝腰子、烧臆子,莲花鸭签、石肚羹、假炙獐、煎鹌子、生炒肺、炒蟹......”她对着那些雕刻精致的碟子一一数过去,数到最后,腹中及其应景的响起了一声曲折悠长的肠鸣。 “姑娘,我给您找个座儿?三楼还有空位,靠窗,凉快,坐在那儿啊,全汴梁城的美景您都能看见。”见她衣着体面,又傻傻愣愣的站着不动,一个小二识相的迎上前来。 臻儿不好意思的冲他笑笑,“我......没带银子。” 那小二的脸霎时由晴转阴,他朝门口一指,“姑娘,这里人多,还闷,您就到门口待着吧,那里凉快,还有,我们这走来走去的,万一一个不小心,撞到你了也不好。” 臻儿生平头一遭被人下了逐客令,脸登时涨的通红,讪讪的笑了两声,忙不迭的走出了丰乐楼。 她望着前面那条热闹繁华的街道,它是汴梁城中心的主道,叫御街,宽约两百步,两旁布满了酒肆、瓦肆、妓院、茶坊、客店等消遣娱乐的地方,以及姜行、纱行、猪牛马行、果子行、鱼行、米行、肉行、布行、药铺、金银铺、彩帛铺、染店、珠子铺、香药铺、靴店等三十多行铺。 臻儿方才进去的丰乐楼,不过是御街其中的一家酒肆,她本还在为它庞大的规模和精巧的建筑咂舌,可现在放眼望去,发现前面屋宇雄壮,门面广阔,丰乐楼这样的地方,简直数不胜数。人群乌央乌央,还价声、吵闹声、欢笑声穿梭在人与楼宇之间,一时间竟让她看花了眼,不知道该将目光在何处多做停留。 御街的右侧,便是东西穿城而过的汴河,汴河东流到泗州,汇入淮河,是汴梁赖以建都的生命线,也是东南物资漕运的主要河道。汴河沿线,往来的舟船、客商络绎不绝,临河的御街自然形成为数众多的交易场所,也是汴梁城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道。 河岸边,泊着数十只彩舫,不远处,还有几只龙舟,在稀薄的水雾中若隐若现,竟像是蓬莱仙境一般。 臻儿轻叹一声,“原来我竟生活在这样一个繁华的地方,只可惜,长到十六岁,我才第一次见识到它的模样。” 她心情愉悦,满眼皆是柳陌花衢、金翠耀目,一时间竟忘了腹中饥饿,蹦蹦跳跳的顺着御街朝前走去。 “这位姑娘,看看香粉胭脂吧,全是天然花瓣调制成的,姑娘这样的佳人,若是再用上我家的水粉,那可真是‘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啊。” 臻儿掩口一笑,心想这卖香粉的小贩也不容易,为了多卖几个钱,还得学几首诗,只不过,他真的是找错了人,她段臻儿最不缺的,无非就是香粉胭脂。段家的香粉铺叫玉春林,是全国最大的一家香粉铺子,店面遍布大宋全境,有百余家之多,而且,玉春林出产的香粉还被朝廷钦定为贡品,是社会名流、臣商大贾的必备品,尤其是近几年,玉春林生产的香件甚至已成为社会名流炫耀身份的标志。 臻儿刚想回绝他,旁边卖肉脯的老太太却先一步替她浇灭了那小贩的热情,“这姑娘芳龄二八,又生的仙姿玉貌,你那些香粉胭脂堆到她脸上,倒是掩住了她的姿色,岂不是画蛇添足吗。” 小贩被她说的哑口无言,悻悻然退了回去,臻儿咯咯笑着从他身边穿过去,走了两步,脚下却猛地一滞,她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正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探着脑袋焦急的左右张望着,明显是在找人。 她慌得连忙转身,朝右一拐闪进一条小巷中,身子贴着冰凉的墙壁,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来者正是段府的王管家和院工李绅,两人要找的当然就是她这个一大早偷偷溜出来的段府三小姐。现在,他们已经走到和段臻儿藏身的小巷平行的位置,却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的站在那里不动了,两人虽然没望向这边,声音却清楚的传进臻儿的耳朵。 “自从大小姐二小姐不在了之后,老爷就没让三小姐出过家门,这汴梁城这么大,她一个刚满十六岁的丫头,能跑到哪里啊。” “按我说啊,这就是老爷的不是了,这孩子啊,你越是看得紧,她的心就越是野,我看三小姐这些年连个朋友都没有,总闷闷不乐的,就觉的她可怜,老爷也不可能栓她一辈子,何苦来。” “二小姐死得那么惨,没过多久大小姐也病故了,接连死了两个女儿,放谁那儿也怕了,老爷他也是不得已,唉。”王管家叹着气,眼神却朝巷子口一瞥,他是无意的,可是臻儿却被他吓了一跳,她慢慢的缩下身子,等到王管家的眼神移到了别处,心里还是忐忑,猫着腰顺着这条逼仄的小巷朝里面走去。 巷子加在两栋楼宇之间,狭窄而幽深,墙面不直,越到深处越是狭窄。段臻儿朝里看,发现尽头只剩下一点微光,便很是怀疑自己能否从这里穿到对面去,但是巷外的两人尚未离开,她现在绝不可能重新返回御街,所以只得硬着头皮朝里面走,期冀自己这幅单薄且尚未发育完全的身子骨能从墙缝中走过去。 第五章 窄巷 昨晚刚下过一场雨,所以房檐上不时有雨滴落下,将臻儿的头发和衣衫都打湿了,她顾头便顾不着身子,索性什么也不顾了,迈着越来越急促的步子,在两面墙壁的夹击下快速朝前走。前面的路越来越窄,她走得也愈发艰难,衣衫紧贴着湿滑的墙面,肩膀和袖子都被粗糙的石头划破了,她不得不稍稍侧过身子,将身体转成一个微斜的角度,才能继续前进。 好在身后的谈话声渐渐听不到了,臻儿回过头,发现王管家和李绅已经走开了,不禁在心里大大的舒了口气,她可不想自己精心策划的“出逃”计划才实施了半天不到,就被腰斩掉。要知道,为了能顺利实施这次行动,她谋划了已有数月之久,今天因为有贵客要来,所以一大早的,自己贴身的几个丫鬟都被叫到前院,帮忙准备菜品,她才瞅准机会,爬上了送货的那辆马车,在车厢里颠簸了半个多时辰,然后趁人不备,偷偷溜出了车子,呼吸到了盼望已久的自由的空气。 现在,她站在两面墙壁之间,前后看了看,思索着是要继续前进还是重新回到御街?前面的路已经没剩下多少,再走个几十步就能出去了,可是她怕自己还没走完,就被墙体夹住了,可若是退回去,到了御街,万一再次碰上王总管和李绅可如何是好?思来想去,臻儿决定铤而走险,她没有转头,继续朝着前方那丝光亮走去,身子几乎完全横了过来,她像贴在墙面上一般,一点点的朝前蹭。 二十步,不,再有差不多十步,她就能从这个让人压抑的空间里面挣脱出来了,臻儿深吸了口气,她现在深信自己一定可以穿的过去,只要再吸吸肚子,把胸腔里这口气吐出去...... “啪嗒。” 一滴雨珠重重的砸在她的头顶,然后分散成几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了下来。臻儿伸手擦了把脸,抬头的那一刹,她看到左边的房檐上伸出来了一个东西。 一开始,她以为那不过是一只歇脚的鸟,因为按照正常的思维,只有鸟儿能停落在房檐高处,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到还要什么东西能爬到那么高那么险的地方。 可是刚刚垂下头,她就觉得有些不对,鸟儿的头有这么大吗?几乎占满了两道墙面之间的空间。 心里陡然一紧,她又一次将头抬起来,却发现那东西朝下延伸了几尺,炽热的日光至上而下照在它上面,白晃晃的一片,让她无法分辨出来它的样子。 臻儿猛地低下头,两手扶住墙面,用尽全身力气朝外面挤,她现在很恨自己,为什么如此自大,为什么在被爹耳提面命了这么多年,还是至他的忠告于不顾,非要自己出府。 爹说的没错啊,外面看似热闹繁华,实则危机四伏,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被坏人盯上,可能自此就与亲人们阴阳相隔。 臻儿原来从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但是现在,她信了。头顶的那个东西,当然不是一只歇脚的小鸟,鸟儿怎会贴着墙面,头朝下的爬下来,况且,还是是那么大的一团,白得刺眼,像是一张被风吹起的被面。 头顶传来“沙沙”的摩擦墙面的声音,臻儿这回已经不敢抬头了,她怕看清楚了那东西的样子,自己会腿软的无法再前进一步,可是,即便她没有抬头,在朝前挪动了几步后,却依然走不动了,因为她低估了墙面的狭窄,现在的她,已经被夹在了两扇墙之间,再也无法向前迈出一步。 头顶那片阴影越罩越低,遮蔽住了日光,与此同时,一股深深的寒意铺天盖地,从上至下的席卷而来,让她如同置身在冰窟中一般。 “嗒嗒......嗒嗒......” 沙沙声里面,隐约还掺杂进了另外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木棍在敲击墙面,一声连着一声,由远及近...... 可是现在臻儿已经无心思量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她急中生智,身体擦着墙面朝反方向挪去,没有前路,索性还有后路可退,她此刻不顾一切,朝着来路的方向走去,空间越来越充裕,她走动的速度也跟着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终于,她整个身子都能扳正了,于是紧紧的咬着嘴唇,用尽全身力气朝御街的方向跑去。 可是,背后那个东西似乎没想就此放过她,而此刻,它也顺着墙面落到了巷子里,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嗒嗒......嗒嗒......” 像是木棍在敲击着石板铺成的路面,越来越快,它似乎已经近在咫尺,冰冷的气息甚至喷上了她的耳垂。 臻儿哭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父亲,难道他在花甲之年,要再经历一次丧女之痛,失去最后一个女儿吗?她为何如此任性,偏生不听他的教诲,做出让自己后悔不迭的事情。 头皮一紧,跑散的发髻被从后面扯住了,她脚下一个趔趄,身体朝后猛地一仰,眼看就要倒下,手指却死死的抠住了两块青砖之间的缝隙,指甲都断裂掉了,却依旧没有撒手。 “救命,救人啊。” 臻儿冲着御街疯狂的高呼,前面人影憧憧,车水马龙,无奈喧哗声太大,竟无人能听到她的呼救。臻儿向后仰着身子,勉力支撑自己不朝后倒下,她知道,若是真的倒下,她将再也爬不起来,此生,将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救救我啊,谁来救救我......” 她哭着冲外面大喊,身后的力道越来越大,那个冰冷光滑的东西逐渐向她靠近,她能感觉到它已经立起了身子,朝自己扑来。 千钧一发之际,臻儿咬牙切齿,猛地朝前一冲,扯断了自己的一缕青丝,挣脱了身后的束缚。就在同一时间,巷口闪过一道火红的身影,那人骑在一匹红棕色的大马上,昂首从前面经过。 “救救我。”段臻儿飞扑向前,“壮士,救命。” 那一身火红的人影冲巷子里转过头,眼睛闪闪发亮,“壮士?大人,有人叫我壮士呢。” 第六章 心结 段臻儿见那人停住不动,激动的泪流满面,她边喊边朝她跑过去,来到巷口,才发现那高头大马身上坐着的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根本不是什么男人,可是现在她顾不了那么多了,抓住马儿的笼头指向身后,“姑娘,有人......不是人,是怪物,有怪物在这条巷子里,想把我抓了去。” 那红衣女子朝她身后探头一望,“怪物?光天化日,哪里有什么怪物,姑娘是不是看走眼了?” 段臻儿听她这么说,赶紧转过头,她看到窄巷里什么都没有,只在尽头处露出一条白光,那个跟在后面的东西消失了,它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这红衣女子都没有看到它。 “它不见了?可是方才,它真的就跟在我的身后,还拽掉了我一缕头发......”段臻儿摸着自己的脑袋,右上方隐隐透出的疼痛似乎在提醒她,刚在那噩梦般的恐怖经历是实实在在发生的,并不是她的臆想。 红衣女子于是从马上跳下来,冲身后说道,“大人,这位姑娘说刚才这巷子里有人追她,可是这里空空荡荡的,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古怪。” 段臻儿现在才注意到那红衣女子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她寻声望去,看见门帘处伸出了一个圆溜溜胖乎乎的小脑袋,四目交对,两人同时惊呼出声。 “小姨。” “迅儿。” 迅儿掀开帘子,自己爬下马车,来到段臻儿身边,一把抱住她的腰,“小姨,迅儿想你想的好苦,你为什么不来新安找我,是不是把迅儿给忘了。” 原来这段臻儿就是程夫人最小的妹妹,蒋惜惜只和她没见过几面,再加上日久岁深,段臻儿也从那个黄毛丫头蜕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妙龄女子,她早已认不出她的模样。但是迅儿就不一样了,每年,他都要到宋家住上一段日子,段臻儿遵父令无法出门,就整天陪着他玩耍,再加上他是她大姐留下的唯一的孩子,所以自是对他疼爱的不得了,两人的感情比旁人也要深的多。 刚才在马车里时,迅儿就觉得这声音熟悉,打开门帘,果然是疼爱自己的小姨,两人自然是相见甚欢,喜不自胜,段臻儿更是将刚才发生的那件事完全抛诸脑后。 程牧游也从马车上下来,走到宋臻儿身边,不过,他和她并不像迅儿那般熟识,于是,在打了声招呼之后,他朝她身后的巷子中仔细看了看,“臻儿,你为什么放着大路不走,要到这条巷子里去?” 段臻儿被戳到痛处,红着脸支吾了半天,才说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迅儿站在一旁刮脸蛋子,“小姨,你都长这么大了,怎么比我还怕自己的爹爹,真是羞羞。” 段臻儿冲他做个鬼脸,突然娥眉一挑,“怪不得一大早父亲就说有贵客要来,原来,这贵客就是姐夫你们。” 程牧游摇头浅笑,“可惜打扰到你的计划了,臻儿,你现是准备跟我们一起回去还是要接着逃亡?” *** 宴席结束,丫鬟们撤下餐具,换上茶水果子,便在段知行的示意下离开了,独留他和程牧游两人坐在院落中谈话交心。 微风吹过,送来花的清香,程牧游仰头轻嗅了几口,笑着对段知行说道,“这些年玉春林的生意越做越大,我在新安城都看到好几家铺子,宾客如流,红火的很。” 段知行却摇摇头,“可惜我年事已高,又膝下无子,有时想起以后的事情,倒是颇觉得有些发愁。” “臻儿也到了岁数了,岳丈何不为她择一门亲事,这样,也好多个人手来帮你。” 段知行一怔,随即说道:“她刚满一十六岁,还是在家里再多待两年,再出阁吧。” 程牧游见他神色黯然,心里便也跟着不太舒服,不过该劝的还是得劝,毕竟今天他已经答应了段臻儿。 “我知道您老还是放不下那件事,不过,这事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不能总让死去的人来羁绊活着的人,我倒觉得臻儿是个聪明伶俐的,若是让她跟您学着做生意,将来说不定将来倒是能帮得上忙。” 段知行脸色微变,“做生意就得抛头露面,万一......万一她被哪个坏人登徒子盯上了,谁来负这个责?”说到这里,他竟兀自红了眼眶,手里的茶杯颤了几颤,“咯噔”一声落在桌上,“贤婿啊,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思,但是你肯定没有办法感同身受,丧女之痛,不像其它病症,随着岁月的流逝会愈渐痊愈,它反而会越烂越大,变成一道根本触碰不得的疮口。我也知道自己对臻儿有些紧张的过了头,但是我管不住自己,或许,哪天我一蹬腿过去了,我们两个就都解脱了。” 程牧游站起身,冲段知行深深行了一礼,“岳丈大人,我此次来汴梁,就是要治愈您心口的这道疮口。” 段知行愣住了,“我知道你医术高明,可是心病又怎会有药可医?” “您之所以郁郁不乐,对臻儿千般小心万般呵护,皆是因为害死毓儿的凶手没有抓到,若是凶手归案,想必能就此了却您多年来的一桩心事。”他略顿一顿,“不瞒您说,新安城最近刚发生了一起案子,死者的模样和毓儿当年很像,我想趁此机会抓住凶嫌,为毓儿报仇。” 段知行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他一把抓住程牧游的胳膊,“贤婿,你的意思是,你要重新调查毓儿的案子?可是当年,当年开封府查了数月,也没有抓住害死毓儿的真凶,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六年,证据早已湮灭,你怎么破解这起案子啊。” 程牧游神色坚定,“我也不知最后的结果会是如何,但是,我一定要试上一试,现在,就请您老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一点不落的全部告知于我吧。” 段知行抹了把老泪,“六年前,毓儿和臻儿现在差不多年纪,也就是这个刚入暑伏的时候,有一天,她去找她的姐姐,也就是你夫人。” 第七章 回忆 那是迅儿半岁的时候,那天,毓儿和你夫人也就是淑媛约好去云翠寺为迅儿祈福,所以一大早她们就出发了,轿子把两人送到山下,便在山脚候着,两姐妹带着个丫鬟独自上了山。 到了半下午的时候,淑媛急匆匆的从山上跑了下来,问歇脚的轿夫们看到毓儿的没有,原来,祈完福下山的路上,淑媛遇到了一个旧相识,两人谈话的时候,毓儿无聊,就一个人摘草拈花,慢悠悠的朝山下晃悠,可是,等淑媛同那人告别,再去追寻毓儿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了。 淑媛怕她先行下山,于是和丫鬟匆匆忙忙的来到山下询问轿夫,可是几人都说未曾见过毓儿,这下淑媛彻底慌了神,因为那天天热,她和丫鬟两人沿路走下来,并没有碰着几个人,所以不可能没看到毓儿,这就表明,在下山的这段路山上,毓儿失踪了。 不过当时淑媛还抱着希望,因为毓儿年纪小,还没有定性,说不定看到山里风景优美,就被吸引过去了,因此不在山路上也是有可能的。于是淑媛果断的让几个轿夫上山找人,自己也带着丫鬟跟着他们一并进了山。 一行人兵分两路,在山林间整整找了两个时辰,直到日落西山,还是没有寻到毓儿。淑媛这时腿已经吓软了,她趴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只是不断呼唤着毓儿的名字,最后是轿夫和丫鬟们强行将她从山上架下来的,因为白天和夜晚的山林完全是两种样子,暗夜无光,月色被林荫遮蔽,野山上危机四伏,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丢了性命,根本无法再寻人。 当天晚上,我们就向开封府报了案,你父亲当时也帮了忙,因此官府倒是对此事颇为上心,第二天刚蒙蒙亮,就派了几队衙役上山寻人,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放心,带着家丁也跟着上去了。 可是当时正值夏季,万岁山上草木葱郁,冠如华盖,为寻人增添了很大的难度,所以我们在山上搜查了几日,还是没有发觉毓儿的行踪,官府的人这时便怀疑她不小心掉落到山崖下面了,毕竟山石峥嵘,奇峰怪崖甚多,且多被荒草覆盖,一脚踩空而跌落高崖的事情时有发生,并不罕见。 我听他们这么说,心也灰了一大半,不过毓儿是我的骨肉,我发誓生不见人死也要见尸,于是拿了不少银子交给那些搜山的衙役,让他们不要停止搜寻,我自己更是将家族上下能用的人全部找过来,接着在万岁山上找人。 如此这般,过了约莫有半个月光景,终于有一天,毓儿被找到了。 发现她的人是我,后来我时常在想,可能毓儿在天之灵也怜悯我这老父为她日夜奔波,心有不舍,所以才指引着我发现她的尸身。 因为她被抛尸的地方及其隐秘,是在一处断崖下面凸起的一块石头上,那断崖在山的背阴面,通往那里没有山路,只有穿过布满怪石和荆棘的野路才能到达,所以这几天,经过的人只是朝里面望一望,却从没想着要到那里仔细搜寻。可是,当我第一次从那个地方经过时,就觉的心里极其不安,伴随着这阵不安的,还有一股巨大的悲痛,所以,在没看到她的尸身时,我就断定她一定是在这附近,于是,便不顾众人的阻拦,执意朝布满野草的断崖走去。 石头上荒草萋萋,但是我管不了这么多,扑在地上一寸一寸的扒过去,可还是没看到毓儿的身影,就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我听到崖面下传出一个声音,是一阵细弱的叹气声,声音很轻,我却听得真切,是我的毓儿,我认得,这声音是我的毓儿的。 我心里一喜,以为她只是失足跌落下去,现在还活着,于是唤着她的名字走到崖边,探头朝下望。 可这一看不要紧,我差点失足跌落下去,若不是赶来的衙役即时拉住我的衣服,我恐怕早已成了万丈高崖下的一缕孤魂。 毓儿她就躺在离崖面几尺远的一块大石头上,由于那块石头是凸出来的,所以我将她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全部收在眼底,她这副样子,也成了这几年来我挥之不去的噩梦,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她,梦到她对我伸出一只手,用细若游丝的声音低诉她的痛苦和不甘,她说:“爹,我好疼,我的皮没有了......” “毓儿的皮被扒了?”程牧游定睛看着段知行。 “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她来,因为石头上面,是一具光溜溜的血人,两腿蜷缩着,一只胳膊指向上面,一直到我看到了她旁边的那堆衣服,我才认出来,这就是我的毓儿。我的毓儿是最爱美的,皮肤像凝脂一样白嫩,家里人都说,她走在外面,简直就是玉春林的活招牌,可是,可是......”他说不下去了,捂着脸痛哭起来,泪水从指缝中汩汩流出。 程牧游看着那具微微颤抖的苍老的身体,心里蓦然腾起一股巨大的苍凉,安慰的话在死亡面前显得太过多余,他只得站在段知行的旁边,等待他从痛苦的回忆中脱离出来。 终于,他不哭了,一双眼睛却显得呆滞无神,他看着眼前的程牧游,“这就是事情的经过,发现毓儿的尸身后,开封府的人在山上又寻了几日,并且抓了一个看山的人回去,可是,严刑拷打了几天,去发现无论是时间还是动机,这人都对不上,只得把人放了回去。对了,这人就是李绅,我见他被打的遍体鳞伤,这飞来横祸又是因我而起,便将他带回府里,让他做了一名院工。还有淑媛,她因为毓儿的死终日愧疚,郁郁寡欢,从那时起身子便不大好了,没过几月,便也随着她妹妹去了,我就这样,在一年之内失去了两个女儿。” 程牧游低叹一声,“那时我随军北伐,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是我的错,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 第八章 娘亲 段知行摇头,“大丈夫志在四方,这与你又有何干系。不过毓儿死得过于蹊跷,所以除了家人,我并未对他人提起过她的死因,就连你的父亲和哥哥,也并不知晓她死亡的真正缘由,所以他们自然没有对你说起过。不过当时民间关于毓儿之死的各种说法,倒是传得沸沸扬扬,可能是官府的人透露出来的吧,这些说法倒是八九不离十,都说她是被人扒了皮,不过让我生气的是,他们竟然说毓儿是因为和好多男人有私情,才惨遭杀身之祸,我一开始气不过,便出去找人理论,可后来发现,握越是生气,反倒令那些嚼舌根的人愈发的激动,因为他们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我的辩解,反倒为谣言的传播更添了一把火。不过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让关于毓儿的流言蜚语彻底的终结了,”段知行低沉的笑了笑,“我的毓儿虽然是死了,但是她的清白至少是保住了。 程牧游锁起两道浓眉,“什么事?” “当朝尚书文大人的女儿死于非命,死因同毓儿一样,也是被剥去了人皮。” 程牧游心里一动,“原来那些年死去的女子,不止毓儿一人?” “后面有陆陆续续发生了几起同样的事件,不过那时我想彻底从两个女儿的死中解脱出来,便不再打听闻问,专心发展玉春林的生意,只是偶尔听他人说起,汴梁城里有个专扒美人皮的魔鬼,瞅准哪个女孩子漂亮,便会偷偷跟在身后,扒下人皮带走。不过,这些应该都是传说吧,除了小孩子,谁会真正相信呢。但是官府到现在都没抓住那个人,我想,倒不是他们不上心,毕竟尚书大人的女儿也牵涉在里面,只是,那人实在是来无影去无踪,根本找不到罢了。” “岳丈大人,您知道文大人的女儿是怎么死的吗?” 段知行盯着昏黄的月色,“我倒是听人提起过,说那文大小姐脾气骄纵,给自己惹来了祸患。” “骄纵?” “那天,她带着个丫鬟出门买水粉,是不是我家的铺子就不知道了,毕竟,我没有求证过。文小姐因为路不远,所以就没有乘轿,而是步行过去的。可是那小丫鬟笨手笨脚的,出了门没多久,就把水粉盒子打碎了,文小姐生气,骂了她一顿,让那丫鬟用自己的月银重新买一盒回来,那小丫鬟无奈,只得哭着返回店里,可是挑好东西出来后,就找不到文小姐了,她赶回家中,家里人说文小姐并未回来。” “这岂不是同毓儿失踪那天的情况一样?”程牧游自言自语说道。 “没错,文小姐的尸体是在郊外的一口枯井里面被发现的,死时的状况据说也和毓儿一样,浑身血淋淋的,皮都被扒光了,就连头发都没有留下一根。” “岳丈大人,我想冒昧多问一句,毓儿被扒过皮的身体是什么样子的,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还是平整光滑?” 段知行一怔,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怎么会想起问这个,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想明白,为什么毓儿的尸身如此光滑,仿佛那一身人皮是自己自然脱落下来的一般。” *** 迅儿睡着了,他枕在段臻儿的胳膊上,两条白的像嫩藕似的手臂软塌塌的耷拉下来,随着臻儿手臂的摇晃轻轻的晃动着。 听到他呼吸声愈渐均匀,臻儿停止了摇晃,她小心翼翼的用手绢拭去迅儿额头上细细的汗珠,疼爱的在他鼓囊囊的脸蛋上轻抚了两下,“小家伙,一年没见,你真是长大了不少,哄你睡觉,摇得我手臂都酸痛了。” 她望向旁边的院子,那里烛光尚明,看来姐夫还在和父亲谈天,也不知道他说把自己的恳求忘了没有,今天在马车上,她请程牧游在父亲面前为自己说几句话,求他不要再把自己关在家里,除了亲戚和院中这些家丁仆役外,什么人都不许接触。自从六年前两个姐姐相继没有了之后,她就被关在父亲爱的牢笼之中,早已被压得透不过气来,虽然今天遇险的时候,她后悔过这次出逃,可是这只是在万分惊恐的心态下产生的转瞬极消的一种错觉,她现在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就像第一次吃到糖果的小孩儿一般,更加不能拒绝它的诱惑。她知道程牧游虽然和父亲见面的次数不是很多,但是这位姐夫从小就博学多才,文武双全,虽是晚辈,但是父亲对他却很是佩服,所以,他的话一定会有分量。 只是,这个分量和父亲对自己旺盛的保护欲比起来,估计也就没有那么重了。 她叹了口气,也罢,至少程牧游话说到此,父亲多多少少会有所考量,肯定不至于完全没有作用,将来自己在他面前再提到这件事,至少不会被他一口回绝,这就足够了。 正想着,旁边院子里的烛光一点一点的暗了下去,人声也渐渐散去,看来谈话结束了,程牧游也回偏房休息了。 段臻儿深深的吸了一口湿热的空气,小心翼翼的站起身,将怀中的迅儿抱到床榻上。小孩子容易体热,何况是在这个闷热的夏夜,迅儿贴身穿的那件衫子都湿透了,黏糊糊的贴在他圆滚滚的肚皮上。 臻儿怕他热坏了,赶紧拿了把蒲扇过来,坐在床边轻轻的帮他扇风,一边将他额头上的几绺碎发拨上去。 “母亲......娘......” 迅儿发出含混不清的几声嘟囔,翻转了个身,将身体冲向墙面。 臻儿心里一动,原来,这小子也会想念自己的母亲,他定是做梦了,梦里,他还是那个躺在母亲怀抱中咿呀学语的孩子。 想到这里,她心念一动,不对呀,大姐去的时候,迅儿还不到一岁,根本不是记事的年龄,怎么会对他的娘亲有印象,又怎会在梦里呼唤她的名字呢? 正想着,身后忽地刮过来一阵风,微凉的,在这湿热的夏夜中,犹如一条蛇擦着她的背部游了过去。 第九章 印子 伴随着这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身后的窗子也开始“夸啦夸啦”的响动起来,窗棱仿佛要断掉一般,发出难听的“咯吱”声。 怎么平地忽然起疾风? 臻儿现在来不及多想,她怕惊扰到迅儿,连忙走到窗边,想将正在大开大合的几扇窗户关上。 可是,手刚触上窗户,她却看到院中站着一个人影,那人从头到脚一身素缟,连面孔都像笼罩在一片白色的烟煴中,看不清楚,唯一的一点色彩,是她拿在手上的那只纸糊的灯笼,一点红光嵌在灯笼中间,鲜翠欲滴,就像一滴尚未凝结的血珠。 臻儿虽然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但是单从身形,她也在瞬间就辨认出了她的身份。 “大姐......”她哭着,慢慢的将手抬起来,“大姐,你是不是......是不是放心不下迅儿,所以想回来瞧瞧他,你放心,他被姐夫教的很好,诗词背的比我都熟,将来......将来必能成大器......” 那人影没动,也没有说话,可是几扇窗子开合的力道却更大了,“砰砰”的砸向窗棱,恨不得拼个你死我活,玉石俱焚。 “大姐,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未了,你告诉我,我帮你,你别吓到迅儿啊。” 段臻儿能感觉到对面那个人影散发着强烈的恨意,只是她不明白,大姐是因为二姐的事情郁郁而终的没错,可是归根结底,被扒皮,被恶人残害的那个人是二姐啊,为何大姐会魂魄不散,无法安息。 两个人就这么窗里窗外的凝望着,过了一会儿,风散了,几扇窗子也终于归于宁静,臻儿抬头望向前面,她看见灯笼里的红光渐渐暗去,像是要消融在夜色中一般,她禁心里一惊,知道大姐要走了,刚想推门追出去,大腿却被抱住了,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用手扶住窗台才勉强站稳。 “小姨,小姨,我梦到母亲了,我梦到母亲了。” 迅儿伤心的抽泣,泪水将她的衣衫都弄湿了。 段臻儿再次望向院中,发现那人影已经完全不见了,这才蹲下身来,将迅儿抱在怀中,“迅儿别哭,迅儿莫怕,小姨在这里陪着你,”她把迅儿脸蛋上的泪水擦干,“不过迅儿应该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吧,又怎么会梦到她呢?” “我不认得她,我甚至看不到她的脸,可是我知道她就是母亲,就是我娘。” 这声娘把段臻儿的心都给叫碎了,她把迅儿抱在怀里,在他脸蛋上左右狠狠亲了几口,“娘不在了没关系,迅儿还有爹爹,还有小姨,还有好多好多疼你的人,你别难过,好不好?” 迅儿点点头,又紧紧抱住段臻儿的脖子,在上面轻轻的摩挲着。 “对了迅儿,在梦里,你娘可曾对你说过什么没有?”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段臻儿还是心里不安。 “她一直都没有说话,就握着那只灯笼,一动不动的站在我跟前。” “那灯笼,迅儿以前可曾见过?” “怎么会没见过,就是我们程家的灯笼嘛,祖父家里有好多呢。” *** 李绅把段府里外几道门都检查了一遍,这才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刚准备推门进房,却发现程牧游从外面走进来,于是赶紧迎上去,“姑爷,是不是下人们照顾的不周到,您缺什么,告诉我,我去给您拿去。” 程牧游略一摇头,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然后指着对面的凳子,“坐,我有些事想向你请教。” 李绅也坐了下来,“请教我?姑爷您说笑了,有什么吩咐的您尽管说就是。” 程牧游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是想问问你六年前的那件事。” 李绅的身体一下子矮了半截,“六年前,姑爷......姑爷说的是二小姐的事?” “没错,听岳丈说,当年你是万岁山的看山人。” 李绅点头,“不错,都是老爷好心,看我遍体鳞伤,做不得看山的活儿,就收留了我,”他抬起头,“可事姑爷,当年的事真的和我无关啊,官府拷打了我几日,最后还是放人了,姑爷不会......不会还在疑我吧。” 程牧游淡淡一笑,“你不用紧张,我知道此事与你无关,我来是想问问你,那几天,你可在山上遇到什么可疑的人没有。” 李绅低头沉思,“那时的气候和现在差不多,天儿已经开始热了,所以上山拜佛祈福的人并不是很多,所以要是有人形迹可疑,应该会被我发现,但是,我思来想去,确实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人。” “那你可有见过一些奇怪的印记?” “印记?” “比如脚印或者类似的东西。”程牧游在一旁轻声提醒他。 李绅皱着眉仰起头,过了一会儿又低下头,似乎在拼命从自己贫瘠的回忆里面提取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终于,他将目光落在程牧游脸上,“有。” “是什么?” “方方正正的印子,”他伸出手心,在上面比划了几下,“还不到手掌的一半大,长长的一串,对了,是分成两排的,就像鞋印那样,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到了草丛里就没有了,我当时还奇怪这是什么东西,可是左右都没想明白,结果没过几天,就出了二小姐的事情。” 程牧游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两个长方形的印记,“你看清楚了,是这样的印子吗?” 李绅激动的连连点头,“没错,就是这样的,姑爷,您怎么会知道这印记是什么样子的?” “果然是同一人所为。”程牧游没理会他,蹙眉看着地面,“杀害毓儿和焦小妹的原来同一个人。” 李绅吓得站起来,“姑爷,您的意思是,那杀死二小姐的凶手又出来杀人了?” 程牧游点头,“此事你暂时不要对外张扬,我怕打草惊蛇。”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起身朝门外走去,李绅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方才的话,突然感觉这湿热的夜晚也没有那般热了,他甚至感觉到一丝凉意,正在顺着他的脚踝一点点的窜上来,激得他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第十章 困扰 天刚亮,蒋惜惜便带着迅儿离开段府,去给他生母上坟。程牧游因为要到开封府查看六年前那件案子的卷宗,便没有一同过去,臻儿本来也想一起去的,可是段老爷在得知了杀死毓儿的凶手又开始作案后,更是万分紧张,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她出门,程牧游也劝她,等抓住了凶手,再出去也不迟,段臻儿这见谁都不站在自己这边,也只能就此作罢。 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万木葱茏,蒋惜惜掀起轿帘朝前看,程家的墓园就在前方,再走半刻钟光景就要到了,刚想放下帘子,却发现雨雾中走过来一个人,那人骑在一匹白马上,身披铠甲,矫健英武,不过,他什么雨具都没有带,湿发贴在脸上,像是被人浓墨重彩的画了几笔。 不对,似乎并不完全都是头发,男人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左边的眉毛开始划过眼皮一直越过鼻梁才停下,不过万幸的是,那道疤没有伤到他的眼睛,浓眉之下,一双细长而舒展的眼睛灼灼发亮。 “看来是个当兵的,官衔应该还不低,不过,他一大早的在这附近做什么?”蒋惜惜心里嘀咕着。 那人越走越近,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似乎发现有人在看着自己,也朝轿子里面望过去。他的目光越过蒋惜惜落在迅儿身上,刹那间便凝固住了,直到发现蒋惜惜疑惑的眼神,才慌忙将头扭过来,继续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直到他的身影望不见了,蒋惜惜才重新坐回轿中,心里的疑问却久久没有消散:这男人是谁?他认识迅儿吗?为什么刚才看到迅儿他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一个问题都没有想明白的时候,轿子晃了两下,停住了。 李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姑娘,到了。” 蒋惜惜于是拉着迅儿走出来,两人共用一把油纸伞,手拉着手走进墓园,李绅则跟在后面,同他们一起走到程夫人的墓碑前。 程夫人的墓前摆了四碟子八碗,还有小酒一壶,墓前的杂草被拔得干干净净,地面光滑平坦,一丝灰尘都没有,显然刚被清理打扫过。 蒋惜惜朝周围一看,发现其它几座墓可没有这种待遇,于是朝旁边的李绅问了一句:“这几日有人来祭奠夫人吗?” 李绅摇头,“上次祭奠的还是清明的时候,距离现在已有两个月了。” “那就怪了,会是谁把这些祭品拿来的,又将墓前打扫的这么干净。” 李绅笑笑,“或者是夫人生前的朋友也未可知呢,姑娘,咱们也开始吧,切莫误了时辰。” 几人祭扫完毕,便依次站在碑前,三次长揖磕头别过,鸣炮离去。 回到段府时,程牧游还没有回来,蒋惜惜坐在院子里,看臻儿教迅儿读书,那些晦涩难懂的话一一传进她的耳朵,把她整个人弄得昏昏欲睡,于是,她索性起身走到院外,在段宅里瞎逛。 段家是做香粉生意的,所以整间宅院中弥漫着香甜的味道,蒋惜惜从不涂脂抹粉,所以对那些异味很是敏感,她鼻中搔痒,但是想打的喷嚏偏生出不来,刚拿出手绢想擤擤鼻涕,却看见李绅从内院走出,他的样子有些慌张,走到院门处,左右看了看,才推门走了出去。这本倒没什么,可是,在大门阖上的那一瞬间,蒋惜惜看到外面银光一闪,露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脑中闪过两个字:铠甲。 没错,外面站着的那个人穿着铠甲,难道是早上在墓园附近遇到的那个男人?李绅偷偷摸摸的出去,就是要去找他? 本来这件事轮不到她来操心,但是一想到程夫人那座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墓碑,她心里就生出了一个极其不好的联想,于是,她不由自主的朝院外走去,到了院门边上,从两扇门的缝隙中小心翼翼的朝外瞅。 门外没有人,那两个人显然已经去往别的地方了,看来他们一定有什么话要说,且这些话是不能被他人听到的。想到这里,蒋惜惜果断的推门出去,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发现两边都没有人后,她犹豫了一下,先是朝西边跑了两步,然后又扭过头,往东边跑去。她一路跑一路找,可是寻遍了每一条巷子,找遍了每一间酒馆茶肆,也没有发现李绅的身影。 不得已,只得又返回来,想在西边再找上一遍,可是刚跑到院门处,就看到李绅急匆匆的走了过来,看到她,吓了一跳,忙上前搭话道,“蒋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蒋惜惜故作镇定,“天儿热,我闲着无聊,出来逛逛,对了,李大哥出来做什么?” 李绅擦擦满头的汗,“刚才铺子里的人来拉货的时候,落了些东西,我给他们送过去。蒋姑娘,您要是觉得热,我让丫鬟们烧些水,您冲个凉,保管消暑。” “不用了,李大哥,您先回去吧,我随便走走就好了。”蒋惜惜冲他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她的笑容也渐渐隐了下去,李绅出门的时候手里什么都没有,他刚才分明在撒谎,他和那男人是认识的,可是今天早上他遇到那男人的时候为何没有同他打招呼,却在下午偷偷的跑去见他?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秘密?和夫人有关系吗? 她站在雨后蒸腾的暑气中,苦苦思索着这几个问题,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想将这件事告诉程牧游,他比自己聪明的多,定能抽丝剥茧,找出事情的真相,可是,另外一种思绪牵绊住她,若是事情的真相真如她想象的一般恶浊,那么大人,大人他会不会因此而难过。 蒋惜惜咬着嘴唇,看着自己的影子一点点的被日光拉长,最后,慢慢的隐入到一片树影中。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单脚在地上猛地一跺,她要自己去找出真相,若是忧人自扰,就当是自己多做了一件荒唐事,若是坐实了自己的怀疑,那么......那么...... 她转来转去,像一只被困住的斗兽,那么她到底该怎么做?告诉大人?还是将这个秘密在心底放烂,将它彻底埋藏掉。 她不知道,她从小长到大,似乎还不曾如此纠结过。 第十一章 花魁 华灯初上,周围的房间一个接一个的热闹起来,温言软语、嘤咛呢喃之声接连涌进这间流光楼最大的房间。 “把窗子关上。”王润卿从锦被里探出头,朝正趴在窗边饶有兴致的朝对面窗户窥视的小丫鬟喊了一声。 小丫鬟答了声“哦”,闷闷不乐的合上窗子,见王润卿重新钻回被中,轻轻的翻了个白眼,“姑娘,太尉府的公子可是到对面去了,以前,他可是咱们这儿的常客啊。” 将被里的人没有动静,小丫鬟心里冷笑了几声,心说看你装到什么时候,花魁的头衔被陆妙慧夺了,明明心里已经恨死了,却以身体不适为借口闭门不出,其实你心里也明白,现在流光楼的红人是陆妙慧,就算你开门迎客,以前的那些人也都不会到这里来了。 她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刚想送到嘴里,屋门却被人推开了,尤嬷嬷的身影出现在门中央。 她赶紧将茶放下,腾地从椅子上坐起来,尤嬷嬷看她一眼,她便知情知趣的走出了屋子,轻轻的将门带上。 见屋里只剩下自己和王润卿两人,尤嬷嬷这才走到床边,盯了那蜷成一团的锦被一会儿,突然伸手将它猛的拽开。 王润卿正哭得一脸泪,闷得满脸汗,冷不丁将囧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脸上便挂不住了,也不管来人是谁,先“贱蹄子、老猪狗”的骂了几句,在看清楚是尤嬷嬷后,却也不道歉,坐在床边讪着脸望向一旁。 尤嬷嬷倒是不和她计较,用手帕擦擦爬楼爬出的一头汗后,她轻声说道,“润卿啊,病了几日了,也差不多好了吧,今天好几位公子爷都问你来着,你别让我不好做人啊。” 王润卿嘴角哼出一声冷笑,“问我?怕不是那丫头挑剩下的,才来我这里的吧。” “她第一年当选花魁,谁不图个新鲜劲儿呢,润卿,你是流光楼的老人儿了,这点道理还是应该明白的吧。” “男人们图新鲜,嬷嬷难道也老糊涂了不成?让我将这间房让给她,是觉得我王润卿已经无利可图了吗?” 被她这么一怼,尤嬷嬷倒也不生气,她在屋里绕了一圈儿,嘴角的笑意依然没消,说出的话却让王润卿听的心寒,“现在世道变了,以色侍人已经难以留住人心了,你听对面丝竹阵阵,甚是悦耳,不光如此,人家还能歌能舞,对诗词也颇有一番研究,润卿,你会什么?你这屋子,统共也就摆了张梳妆用的台子,实在太过浪费了,换给她,倒是可以物尽其用。” 王润卿被她说的脸一红,腾地从床上站起,“你就是说我粗鄙,说我什么也不会,只空有一身皮囊了?” 尤嬷嬷嗤的一笑,“你若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不过你要记住,你明年就二十了,也不年轻了,真识相的,就痛快点从这里搬出来,用剩下的这点时间再给自己赚些养老的银子,否则真的年老珠黄,卖都卖不出去了,才有你好受的呢。” 说完,她也不再看王润卿一眼,摇着扇子出了门。 门大喇喇的敞开着,莺歌燕语之声刹那间全从廊中涌了进来,这些她听了将近十年的声音,如今传入耳中,竟比刮锅挫锯还要难听。于是,王润卿飞速走到门前将门关上,身体靠在门板上哆嗦个不停。 尤嬷嬷的意思她听明白了,如今,她已经沦为了一颗弃子,既为弃子,又有什么资格来跟她谈条件?自己也真是傻,以为她会顾念这么多年的恩情,以为自己还是那个红极一时的汴梁花魁,殊不知,这一切,早已化作滔滔江水,一去不复返了。 身子蹭着门板一点点滑到地上,她捂着耳朵,想将那些声音彻底隔离,可是,无论她怎么做,它们却依然穿透门缝,直直的扎进她的耳朵。王润卿深吸了几口气,站起身推开门走出去,她就这么衣衫不整的穿过流光楼的长廊、楼梯、大堂,在各色宾客的议论声中逃了出去,逃出这个曾经让她风光一时,现在却像坟墓一般压抑的地方。 王润卿沿着御街走了一会儿,可是旁边的人似乎还是在盯着她指指点点,有几次,她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现在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这三个字,因为人们提起她,总会在后面加上一个陆妙慧,一个前花魁,一个现在的花魁,他们在对比,在嘲笑,嘲笑自己青春已逝,容颜不在。 如此又走了一段路,王润卿实在忍受不了,她迈着碎步朝着汴河的方向跑去,像做贼一般。 来到了河边,她才深深的喘了口气,这里很安静,连个人影都看不到,虽然有些反常,但是她已无心顾及,现在,她只想一个人呆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有和自己在一起,她才能安下心来。 夜风吹过,带来河水的气息,清凉中透着一丝甘甜,她记得小时候在乡下时,村子里也是这股气味儿,她每晚都闻着它入睡,现在想起来,那些一直藏在记忆里的苦日子竟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只是,光阴已逝,现在再去追寻去回味,都只是枉然。 王润卿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它虽随着涟漪的波动晃晃悠悠,却仍能看出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即便有些憔悴,但是肌肤胜雪,眼波流转似一泓清水。 只是,这样的容颜能撑多久?一年?两年?千帆过后,她的归宿又在哪里? “嗒嗒嗒......嗒嗒嗒......” 身后蓦然响起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木棍在敲击地面,不慌不忙,不紧不慢。 王润卿回过头,她看到数尺之外,有一团灰白色的东西在一点一点的朝自己靠近,就像平地升起的一团浓雾,飘飘悠悠,摇摇晃晃。 她揉揉眼睛,不施脂粉的脸孔写满了惊诧:朝自己慢慢走来的哪里是什么雾气,那是一个女人,一个穿着宽大的白袍头发灰白的老婆婆。 第十二章 韶华 “韶华易逝,红颜易老,刹那芳华难留,红颜枯骨成沙。” 那白衣老婆婆说着王润卿似懂非懂的话,走到她的身边,满脸的皱纹在笑容的挤压下化成一张狰狞的网,她张开没牙的嘴巴,露出里面猩红的牙肉,“姑娘,与其在这里暗自神伤,倒不如让老身帮你一把。” 王润卿的脑子现在混沌一片,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位行踪诡谲的老婆婆绝非什么善类,但是人在绝望的情况下,似乎对恐惧已经没有那么敏感,她不自觉的脱口而出,“怎么帮我?” 白衣老太呵呵一笑,“人难逃一老,但是若用另一种方式让自己青春永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青春永驻?”王润卿重复着这四个字,她呆呆的对着地面看了一会儿,突然,双膝一弯朝那老太跪了下来,“婆婆,只要能永远年轻,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老太瞄她一眼,眼角溢出一丝笑意,“真的?” 这冰冷的笑容让王润卿浑身发冰,不过,她只愣了一下,就坚定了信念,“我从小到大就只有这张漂亮脸蛋,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什么也做不了,若是青春不在,我就什么都失去了,这世上再不会有我安身立命之所,还不如就此死掉算了。” “死?”白衣老太窃笑了一声,“好,那老身就成全你。” 成全我?王润卿脑子中过了一遍这三个字,不过,她一时没弄明白她的话,成全我什么?让我永葆青春?还是......还是...... 可是,还没容她想清楚,她就看见那老太婆从宽大的袖口中摸出了一只酒葫芦,黄澄澄、圆滚滚的,塞子一拔开,就飘出一股子奇特的异香。 王润卿在空气中嗅了几口,“婆婆,这是什么?这东西,就能让我容颜不改?” 白衣老太没理会她,她用葫芦在手心磕了几下,倒出了一小堆粉末状的东西,然后,指尖在那撮白粉上轻轻的拈了几下,她才重新望向王润卿,“你想永远停留在这个年纪,对不对?” 王润卿刚想答是,却总觉得这话说的不太对劲,似乎还有别的深意,于是,她闭上了嘴巴,硬生生的将那个“是”字吞进肚子。 “怎么不回答我?若想容颜不老,就不能再长岁数,半岁都不行。有个人曾告诉我,她现在每多过一天,都是在受刑,因为,可能在第二天的早上,她就会看到自己多出了一根白发,多长了一道皱纹,所以她最怕的就是时间,她甚至不能听到晨钟暮鼓的声音,为此,她把窗户封得死死的,还把屋里的镜子都藏起来,就怕自己沾染上一丝苍老的痕迹,呵......”白衣老太又是轻轻一笑,“可是,这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时间是个魔鬼,一刻不停的朝前奔跑,将人从年轻带向衰老,从生带向死,谁都没有例外。所以,若不想受它束缚,只能先它一步,将自己永远留在这个花儿一般的年纪里。” 王润卿被这番话吓得浑身发抖,现如今,她终于觉察出面前这个老婆婆的可怖,她的每一条皱纹,都像张狂而凶猛的毒蛇,横亘在她苍老的脸上,散乱的灰发,被风吹的呼呼向前,扎到王润卿洁白的脸蛋上,带来一股腥臭的血腥气。 可是,王润卿还是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一动也不能动,因为那白衣老太一只手狠狠的压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用力的盖了下来,将手心里的白粉涂抹在她的头上,身上。 白粉只有不大的一小撮,可是它们一粘上人皮,就像长出了脚,顺着脸蛋脖子朝下窜,不多大会儿,就遍布了她全身每一寸肌肤。 一开始,她只觉得全身滑溜溜,并没有什么不适。 可是,头顶的皮肤忽然发出“嘶”的一声,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似乎顺着身体慢慢的滑了下去,每滑过一寸,就卷起一片撕心裂肺的疼,疼痛是如此的强烈,她甚至无力发出呼救,整个意识都被这巨大的疼痛搅拌的支离破碎,连呼吸都跟着颤抖了。 终于,那东西从身上彻底蜕去了,王润卿还保持着跪姿,不过,现在她浑身冰冷,夏夜的风吹到脸上身上,竟像鞭子抽打的一样疼痛。 她缓缓抬起双臂,眼前映入一片猩红...... “我的皮,我的皮呢?” 这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时间,终于在她身上静止了下来,她轰然倒地,尚未阖上的眼球中映出一团白乎乎的影子。 白衣老太将地上那张人皮拾起来,在空中轻轻的抖动了几下,就将上面套着的衣服抖掉了,她胡乱折了几下,将人皮塞进袖口,慢慢悠悠的顺着汴河朝前走去。 “韶华易逝,红颜易老,刹那芳华难留,红颜枯骨成沙......”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 何胥站在东华门旁,看着茫茫夜色发呆,远处的两盏灯光,恍惚间化成了白天见到的那双眼睛,它们聪慧明亮,就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将军,巡夜的事情我们来做就好了,您何必躬体力行。”何胥的副手下李鸿在一旁说道。 “正值多事之秋,不盯紧着些,我总是放不下心。” 话音刚落,远处的夜色中窜出一道人影,也是一身铠甲,边跑边冲何胥喊道,“将军,将军,拱辰门有情况,请快些随属下过去。” 何胥赶到时,几个士兵正站在宫墙下面,沿路搜寻着什么,见他过来,忙上前行礼,“将军,刚才我们几个站岗的时候,看到了一道白影,顺着墙面就上去了,可是,我们几个一路追过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可看清楚他什么模样没有?”何胥正色问道。 “衣服宽宽大大的,竟不像中原人士的打扮,可是他速度实在太快,其它的,属下就没看清楚了。” 何胥望向墙内,这里通往后宫,是嫔妃们的居住之所。他冲李鸿点点头,两人一起朝宫门里面走去。 第十三章 花蕊夫人 沿着蕙馥阁前的御道一直追到寒香阁,何胥和李鸿都没有看到半个人影。李鸿有些丧气:“将军,莫非他们几个看错了,这深宫大院,走动的太监和宫女不少,就连巡夜的禁军咱们也遇到几队了,要是有个风吹草动,早就乱了,还会像现在这般风平浪静?” 何胥举目远眺,看向前面黑漆漆的长街,李鸿说的没错,他们沿路走来,已经遇到了几队人马,那人觉不可能悄无声息的躲开这么多双眼睛,就连轻功极佳的武林高手也不可能。可是,刚才把守拱辰门的兵士有四人,难道他们还能全部看走眼了不成? 他看向李鸿,“我们两个以这里为,你再把御道走一遍,我到会宁殿北边的小石山上看一看,在不打扰到后宫宫人的情况下再仔细搜寻一遍。”话毕,他便转身朝南面走去,李鸿依命朝反向走,两人越走越远,没过多久,就已经看不到彼此的背影了。 何胥要去的小山没有名字,就是用石头叠砌而成的,山上建有一殿二亭,取名为翠微殿、云归亭、层亭,也辖于后宫,只不过,这里地处偏僻,很少有人过来,所以他一路走来,竟没有遇上任何宫人。 到了石山脚下,何胥抬头朝上望,只见翠微殿中有人影晃动,显然里面的人还没有入睡。他怕惊动里面的人,所以便沿着山脚朝前走,一边走一边仔细的朝山上观望。转了一圈儿之后,实在没有发现有任何异常,便想重新回到御道去和李鸿汇合。 谁知,刚朝前走了几步,耳中却蓦然飘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嗒嗒......嗒嗒嗒嗒......”比脚步声要清脆,像是木头敲击石块发出的声音。 何胥急忙回头,却没有在目力可及的范围内发现任何异常,可是,他却听得清清楚楚,这声音分明就是从石山上传下来的,而且现在还没有停止,“嗒嗒嗒嗒......”一声接着一声,清脆且分明。 何胥只稍微犹豫了一下,便沿着一条台阶跑上了石山,快到山顶的时候,他发现那一直在引着自己前进的声音不见了,像是突然被黑暗吞噬掉了一般,于是便停下不动,屏住呼吸,试图在被花草树木雕饰的影影瞳瞳的暗夜中揪出些什么。 令他失望的是,那“嗒嗒”声似乎彻底消失了,蝉鸣鸟叫重新回归到了石山上,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安静宁和。 旁边的翠微殿中烛火飘摇,映出一抹娇柔的身影,何胥看着那抹剪影,一时间竟有些痴了,曾几何时,他也站在梳窗外面,对着一抹丽影发呆,只是现在,影随风逝,独留他一人在茫茫人世间。 殿中突然黑了,烛光消逝的毫无征兆,以至于何胥的双眼一时间还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缓缓睁开,眼帘张开的时候,他看到云归亭里有一团灰扑扑的影子,若隐若现,不太真实。再揉揉眼,那影子又消失了,他焦急的四处搜寻,却发现那影子又出现在层亭里面,斜斜的倚在栏杆上,向他这里望过来。 “是谁?” 何胥低吼了一声,拔出剑朝层亭快步跑过去,刚跑出两步,却站住不动了,因为亭里面那个身影消失了,那么突然,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何胥走到亭边,仔仔细细搜寻了几圈,可是一无所获,仿佛刚才他看到的只是一抹幻像。 “将军,您发现什么了吗?”李鸿的声音从山下传来,他已经巡视回来了,现在正站在山脚下,压低声音冲何胥喊着。 何胥摇摇头,转过身朝山下走去,“什么也没有,可能真的是我多心了......”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了,剩下的那一半话像被夜风从嘴边吹走了,何胥一动不动,盯着脚旁边的一块石头,“这是什么?” 李鸿被他说得一怔,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蹲下身子,他看到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印子,沾着泥水,边缘有些模糊,显然是刚刚印出来的。 何胥又一次回头,望向黑漆漆的翠微殿,它没有一丝生气,就像一座孤冢一般。 “李鸿,这翠微殿里面住着何人?” 李鸿梗着脖子想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花蕊夫人。” *** 刘叙樘脚步匆匆的走进丰乐楼,刚到三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两手托腮望着外面的景致发呆。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我就知道是你,府上的小厮告诉我有一个英挺俊美的姑娘来找我时,我还以为他用词不妥,后来一想,这个词用来形容惜惜姑娘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刘大人就会取笑我,”蒋惜惜说着把两人前面的杯子斟满,然后毕恭毕敬的站起身,端起茶杯冲刘叙樘行了一礼,“惜惜被皇上赐婚一事有劳大人费心了,本应该亲自到府上答谢,可是又怕人多眼杂,给他人落下口实,连累到大人,所以只能在这里谢过大人了。” 刘叙樘忙站起身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轻轻在她手臂上拍了拍,“这里人也不少,有些话不宜多讲,再说了,我做的那些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你委实不必如此。” 蒋惜惜喝了茶,听话的坐下,“大恩不言谢,以后大人有用的上我的地方,尽管吩咐,刀山火海,惜惜都愿为大人踏足。” 刘叙樘狡黠一笑,“这话我记住了,蒋姑娘到时可不要耍赖。” “决不食言。”蒋惜惜伸出小指,用力套在刘叙樘的小拇指上。 刘叙樘被她孩子气的动作搞得有些失神,心中有甜蜜,有骚动,混在一起,让他口干舌燥,心跳都快了几拍,为了掩饰窘态,他收回手,轻轻咳了一声,“程兄也到汴梁来了吗?你们这次回来是为了探亲?” “是为了破案。” “什么案子,还要为了它专程来一趟京城?” 第十四章 偶遇 蒋惜惜坐直身子,将焦小妹那起案子的来龙去脉细细的讲与他听,话毕,她直视刘叙樘的眼睛,“汴梁六年前也发生过几起相同的案子,而且其中一名死者恰好是夫人的妹妹,所以大人此次回来,是想找到几件案子的共通点,从而抓住幕后的真凶。” “可是汴梁的案子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年都没有破案,现在旧事重提,岂不是更加困难重重?” 蒋惜惜两手一摊,“没办法,就是因为焦小妹的案子没有头绪,所以才不得不从六年前汴梁案子下手,或许大人火眼金睛,真能发现这其中的关联呢。” “程兄倒是有这个本事,这点,我半分也不怀疑,”刘叙樘又喝了口茶,“你今天来找我,除了道谢,是不是也想让我帮你们破案,毕竟在汴梁我还认得几个朋友。” 蒋惜惜正色看他,“我今天来找刘大人,确实是有事相求,只不过,这件事和案件无关,我想让刘大人帮我找一个人。” 刘叙樘挑眉,“蒋姑娘要找谁?”他沉思了一下,“等等,你说你要找人,而不是程兄要找人,这么说,你做这件事是在瞒着他,难道这人竟和程兄有什么干系吗?” 蒋惜惜抿抿嘴唇,“但愿他们没有关系,而且永远都不要扯上关系。” 刘叙樘见她面色严肃,倒是来了兴致,他露出一副猎奇的神态,“这是为何?” “刘大人若是追根究底,我就去求别人了。”蒋惜惜说着就从桌边站起来。 刘叙樘投降,“我不问,我只负责打听,等到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好吧。” 蒋惜惜这才重新坐下,她指间点了一点茶水,在木桌上画了一张人脸,“他是个当兵的,官衔应该不低,铠甲里面的衬子是红色的,对了,那人有个特别明显的特征,”她边说边在那张脸上斜着画了一道,“他脸上有一条疤痕,贯穿面部,从眉毛越过眼睛一直到另外半边脸上。” 听到这番话,刘叙樘将手里的杯子放下了,“你说的这个人我知道,他叫何胥,刚从西北边境回京,被圣上任命为是禁军步军的首领,他这个人刚正不阿,治军严明,很受圣上的赏识。” 蒋惜惜脸上一喜,“原来你认识他,那就太好了,不过,我想问的是他的家事。” “家事?” 蒋惜惜嗫嚅道,“比如......比如他和她妻子的关系如何,他在城中是否有......有什么不好的流言?” 闻言,刘叙樘摇头浅笑,“何胥一直在塞外,最近才回京,他在塞外的情况我不了解,但是说到他的家庭,那倒是简单至极,因为他到现在都还是孑然一人,并未娶妻。至于你说的男女之间的流言蜚语,我从未听到过,但是,倒是有不少人在背后议论,说何将军到现在都未娶妻,恐是有什么不方便告知于人的隐疾,当然,这个说法我是不信的,但是之所以有这样的流言传出,倒是从侧面证明了何胥这个人是个洁身自好的君子,在男女之事上绝对是清清白白的。” “若是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无法忘怀之人呢?”蒋惜惜盯着桌上的水印,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刘叙樘一怔,“你指的是谁?” 蒋惜惜一笑,“没什么,今天多谢刘大人了。” *** 从大庆殿出来,赵泽平便健步如飞的顺着御道朝外面走,身后不时传来几声呼唤,他只当听不见,脚下的步子却迈得愈加快了。不过后面的几位大臣却并未打算就此放过他,赵泽平已经穿过了几道宫墙,却依然从眼角瞅到了几个人影在不远处跟着,他索性心一横,在穿过一道垂花门时朝左边一拐,躲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花木之中。 后面紧追不舍的几人很快赶到了,他们在赵泽平藏身的那片灌木前站住不动,手放在额前左顾右看。 “赵大人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没想到他年逾古稀,腿脚还是这么利落,不过耳朵怎么倒是先聋了,我们叫了十几声了,他硬是没听到。” “他哪是没听到,他那是在躲着我们呢,他既没让送礼的进门,就更不会听咱们几个唠叨,这老爷子,心里门儿清着呢,也罢也罢,他如此清高,我们也就不要做那狗皮膏药,非要粘住人家不放了。” 几个人把赵泽平骂了一番,总算是解了心头的一股恶气,甩着袖子朝宫门外走去。 藏在灌木丛中的赵泽平听他们走远了,这才拍拍衣角的泥土,准备站起来,还没站直身子,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娇笑,“权倾朝野的赵大人竟也有这般窘迫的时候,像小猫小狗似的,躲在这里,也不怕让人见了笑话。” 单听声音,赵泽平就已经猜出了来者是谁,寻遁着声音望去,果见不远处的一道拱门内站着个婀娜的身影。 即便站在阴影下面,面容不清,但是光是看到她的身姿和修长的脖颈,就知道这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她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立在拱门下面,一只手轻轻搭在墙上,可是已经让周围竞相争艳的花儿为之逊色,就连鸟儿们都停止了啼叫,小心翼翼的站在树端打量着她,似乎生怕自己的叫声破坏了这如画一般灵动优美的一幕场景。 “花蕊夫人。”赵明泽提着衣摆从花丛中跨出来,“多年未见,夫人姿容未变,还是和初入宋宫时一般。” 那被称作花蕊夫人的女子站着不动,“赵大人说笑了,想我初来乍到时,多么懵懂无知,以为世间人皆会用真心对我,可是现在一晃数年过去了,我才明白,女人,尤其是深宫中的女子,不过是男人手中的一粒棋,他将你安置在何处,是一早便算计好的,算计也到罢了,偏还要用花言巧语将你哄得服服帖帖。其实我们这些女人啊,不过是他们通往权力的踏板,所谓真心,那是半点也没有的。” 第十五章 菜肴 赵泽平笑了笑,“萧王推赤心置人腹中,安得不投死!夫人可知以真心对人,才能换回真心,只单方面索求,倒是过于强人所难了。” 花蕊夫人低下头,旋即又缓缓抬起来,一双如泣如诉的眼睛看着赵泽平,“我没有吗?当年,我敬他爱他,把自己的全部都奉到他面前,可他是怎么待我的,他把我当成一件破衣服,置之不理,束之高阁......” “太祖本就不近女色,再加上他早已有了相濡以沫多年的皇后,不对夫人动情,也是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花蕊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她走到阳光下,将自己的风姿全部展现给赵泽平,眼前的这个女子,肌若凝脂气若幽兰,娇媚无骨入艳三分,当真比画里走下来的还要好看。 见赵泽平盯着自己,她轻轻一笑,满脸都是美而自知的骄纵,“赵大人,蜀地美女甚多,可是后主第一眼见到我时,便用了‘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来形容我,我也因此得名花蕊夫人。以大人这双洞彻人事的眼睛来看,天底下,可能有男人在见到我之后不动心吗?” 赵泽平还是盯住她不动,“夫人的美貌早已经过经过无数男人的眼睛验证,根本无需赵某多言,不过,夫人之所以记恨先帝,不就是因为他对你的漠视和冷淡吗?先帝不对夫人动心,甚至连情动都没有,这是事实,夫人何必画地为牢,将自己困死在其中。” “不是的,他之所以不理我,是因为不想在大臣和民间留下近女色的口实,他心思颇深,为了成就自己的帝王功业,所以牺牲掉了我作为一个女子的幸福。” 赵泽平摇着头轻笑了几声,“夫人怕是不知道吧,当初你进宫,并非先帝向孟昶要你,而是孟昶亲手将你送给先帝的,他知道自己基业不保,为了保全性命,所以把你亲手奉上。你,不过是他保命的筹码罢了,”他抖了抖袖子,“你说的没错,男人永远把权力放在真心前面,不过,这么多年来,你却恨错了人,先帝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你动过半分真情,更谈不上愧对于你,你要恨的人,是你那位杀妻求将的好夫君,孟昶。” 花蕊夫人向后退了两步,不敢置信的看着赵泽平,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笑了,“你骗我,后主是世上唯一视我如珍宝的人,他绝不会辜负我,你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先帝,”她脸色一凛,“赵泽平,到现在你还这么护着他,难道不怕我在御前告你一状,当今圣上最厌人提起他,看看宋明哲的下场,你就知道了。” 赵泽平又是哈哈一笑,“夫人,纵你生的玉貌仙姿,却也应该明白,你在当今圣上的眼中,已无半分分量,他之所以将你留在翠微殿,不过是顾念当年的一点情分,可是这点情分和我能给予他的帮助相比,实在是微乎及微,而且,”他冷笑一声,“现如今,你怕是连见皇上一面都是难上加难吧。” 说罢,他便轻拂衣袖,甩开步子朝前走去,独留花蕊夫人立在白灿灿的日光下面,久久都没有离去。 *** 天上的黑云慢慢的散开,云后的月光一点点透了过来,给石山罩上一层银纱。童倌抱着个巨大的木匣子,在台阶上缓步朝上爬,匣子不轻,再加上天气潮热,所以才走了没几步,他已经生出一身汗来,好在翠微殿就在眼前,里面的烛光飘飘闪闪,像是在对他招手一般,于是童倌强打起精神,“吭哧吭哧”的喘着粗气,用尽余力才终于来到翠微殿正门前。 他稍作休整,抬手在殿门上拍了两下,没过多久,殿门就开了,黑暗中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小手。童倌赶紧躬身行礼,将木匣子递过去,嘴里说道:“娘娘,这东西有些重,要不要我帮您搬进去。” “不用了。” 门里的人说完这三个字,就关上了殿门,童倌兀自站在原地,细细的品味着这三个再普通不过、再常见不过的三个字,每一个字,似乎都化成了一根柔软无骨的手指,轻轻的撩拨着他颤动不已的心弦。 花蕊夫人用尽全身力气将木匣子搬进灶房,将它放置在灶台上之后,她靠在旁边喘息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站起来,将上面的盖子取下来。 刚打开盖子,一股强烈的膻腥气就从匣子里飘了出来,她闭上眼睛,猛嗅了几口这熟悉的味道,这才双手伸进匣中,从里面取出那只血淋淋的羊头。 她卷起袖子,熟练的将羊头在水盆里清洗干净,然后将它放进早已烧开的一口铜锅之中,以红姜煮之,香味渐起,她把羊头从锅中捞出,撒上花椒、茴香、盐巴,用布紧紧卷起,放入准备好的一口大酒坛中,再用一块打石头镇压在坛口,以酒淹之,使酒味入骨。安置好酒坛后,她拿起案板上的薯蓣,将薯蓣削皮切片,莲粉拌匀,加用五味,然后放置在冰块之上,清香扑鼻,味酥而脆,洁白如银,望之如月。 “月一盘已经备好了,赐绯羊还要在腌制一段日子。” 花蕊夫人看着眼前的两道菜,无力的瘫软在一边,“夫君,你最爱吃我亲手做的这两道菜肴,蜀地天热,每到夏日,你便命人备上备雪藕冰李琼浆美酒,与我夜夜宿于水晶宫,整座殿宇用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霎是清凉,不像这里,我为你奉上这两道菜肴,也要浑身湿汗淋淋,再也不是什么冰肌玉骨清无汗,”说到这里,她仰头放荡的笑了几声,复又低下头来,口中喃喃道:“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这首词,是你作给我的,全蜀地的人都知道,花蕊夫人,宠冠后宫,只是他们不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皆是虚妄。” 第十六章 喂食 童倌站在翠微殿外,趴在殿门上仔细聆听里面的动静。将羊头送过来后,他一直未曾离去,而是静静的守在外面,就像以前无数个夜晚那样。他听到了花蕊夫人在里面做菜的声音,也嗅到了沁人心脾的菜香,可是没想到了最后,里面竟传来令人心碎的幽咽声,那声音像一根尖锐的针,在他皮肤的浅表处游移,将他刺得又痛又痒,心慌不已。 不过眼下,他却没有离去的意思,反而将耳朵越贴越紧,试图从已经归于宁静的殿门内探知出一点什么。 翠微殿里安静的反常,这静就像童倌小时候溺水的感觉似的,仿佛口鼻都被水封死了,耳朵里嗡嗡一片,连一丝空气都飘不进去。 于是,他将脸转过来,眼睛贴着门缝朝里瞧。里面隐隐有一盏豆大的烛火,火光微弱,似已走到生命的尽头,在同夜风努力的抗争了几下之后,那一点光亮终于耗费掉最后一丝力气,灭掉了。 童倌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的心慌了起来,她怎么了?在经历了如此一个反常的夜晚之后。 平日里的她,安安静静的独居于此,连个近身伺候的宫女都没有,只有他,每日定时给她送上三餐,在换季的日子中,送过来衣裳被褥。她见了他,也从不多言,接过东西道声谢,就重新回到殿中,除此之外,他与她之间从未有过其他接触。可是今天,她竟然求他帮一个忙,让他去御膳房拿一只羊头过来,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要这么做,但是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请自己办事,所以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不过为了避人耳目,夜半时分才将羊头送来。 可是现在,他却后悔帮了她的忙。看着死一般寂静的翠微殿,童倌又惊又怕,他在门外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将那只抬了几次又放下来的手臂重新举了起来,在殿门上轻轻的叩了几下。 “娘娘,娘娘,您是否安好?” 他本不抱希望门内的人会有反应,可没想,过了一会儿,殿门竟然从里面打开了。 花蕊夫人出现了,她倚框凝视,媚眼如丝:“进来。” 童倌被这两个字惊到了,直到看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里那一团黑暗中,他才咽了口口水,犹豫着跨进门内。 走进殿中,他左右看了看,“娘娘,这殿中为何不点烛火......” 话音还未落,左手边就噌得多了一盏光,花蕊夫人一手持红烛,一手牵住他的手,她五指微凉,像在冰水中浸泡过一样。 她冲他笑,映衬着跳动的烛火,美的不像真人,“过来。” 童倌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不止一拍,他像个牵线的木偶,在她的牵引下穿过院子,走向西边的寝店。到了门口,他踟蹰了一下,“娘娘,我......我不能进去,这不合......不合规矩。” “规矩?按照规矩,皇上要福泽后宫雨露均沾,可是,你可曾见他到过我这翠微殿?” 童倌慌得跪下,“皇上的事情,我一个......一个小小的内侍......岂敢妄议。” 说话间,肩膀上已经被一双无骨的小手扶住,花蕊夫人将他搀扶起来,四目相对,两人之间竟已只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我只想让你尝尝我做的菜,你莫要想多了。” 她吹气如兰,语气中又带着乞求和苦楚,纵使童倌想多了,他现在也无法拒绝,所以,他只能由她牵着自己,一步一步的迈向她的寝宫。 桌上摆了两道菜,那道薯蓣已经做好了,倒是真的应了它的名字——月一盘,每一片都像空中的那轮皎月。至于另外一道糟羊头,则远不够火候,这道菜要在酒坛里面腌制七天,才能入味,现在羊头虽然被剔成薄如蝉翼的肉片,但是里面的羊血尚未干透,一丝一丝的,闻起来有一股强烈的膻腥味儿。 花蕊夫人拉着童倌在桌边坐好,亲自将薯蓣和羊肉夹到他面前的碟子里,她笑着,脸上的神色却有些慌乱,似乎极力想得到他的肯定,“快尝尝,这味道,是不是还和我们在蜀中时一样。” 这话听得童倌云里雾里的,但是他不愿扰了她的雅兴,于是夹起一片羊肉放进口中。 羊肉入了嘴巴,膻腥味儿更加浓烈,童倌被呛得有些恶心,却仍做出一副赞赏的神态,“好吃,娘娘的手艺真好,这道蜀中名菜果然名不虚传。” “你再尝尝这个,你怕热,吃羊肉时,总想着要配上薯蓣才能去暑。”她说着,又夹了片薯蓣送到童倌嘴里,“怎么样?这里的调料不如宫里那般齐全,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童倌嘴中的羊肉尚未吞咽下去,就又被塞进了薯蓣,嗓子里噎了一下,他定了定神,勉强将这两口食物吞了下去,嘴上还是啧啧称赞道:“薯蓣香脆,甚合我的胃口,娘娘亲自做的菜肴,竟比御膳房的菜品还要美味一些。” 说罢,他拿起旁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可是杯子尚未送到嘴边,花蕊夫人就又夹了一大片带着血的羊肉塞进他的嘴里,“肉还没有入味,你将就着吃点,以后我再做给你。”话落,还未容童倌将那一大片羊肉嚼烂,她又夹起几片薯蓣通通塞进他的口中。 “娘娘,我自己来。”童倌强忍着腹中的不适,想将她手里的筷子拿过来。 可是,还未碰到筷子,嘴里又被放进了一块羊肉,她似乎还怕他吃的不够尽兴,将那块肉使劲朝他嗓子里搦了搦...... 童倌终于忍不住了,他猛地咳嗽了几声,嘴巴里的东西全部喷了出来,洒的满桌子都是,嗓子被肉丝卡住了,他伏在桌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鼻涕全部喷涌出来,把桌上的两道菜肴都弄污了。 花蕊夫人站在他的身后,眼睛里的光慢慢的黯淡下来,肩膀轻轻颤动了两下,她发出一声桀然的冷笑,“夫君,果然,你我之间的情分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第十七章 衣料 本来听她一口一个蜀中的,童倌还没有多想,现在,她竟然对着自己叫出了夫君二字,他纵是不多想也是不可能的了。 童倌擦擦嘴角的秽物,颤悠悠的站起身,脸上堆着笑,“娘娘,对不住啊,都是我不好,糟蹋了您的好菜,改明......改明我再去御厨房问他们要些食材给您送过来,内务府还有些事,今天......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他连看也不敢看伫立在身后的那个人影一眼,离开桌边朝殿外走去。走了几步,心里始终还是觉得有些对她不住,于是回过头,想再道一声歉,可是,转过头的那一瞬间,他愣住了,大殿里面,只有桌上的红烛在随风舞动,照亮了满桌的残羹冷炙,而本应站在桌边的那个人却不见了,像是被黑暗吸走了一般。 童倌的眼睛在大殿里面转了几圈,依然没有发现花蕊夫人的身影,烛火跳动,将院中那些巨大的阴影也照得蠢蠢欲动起来,像是怪物的投影,阴森可怖。 他打了个寒噤,终于还是决定先行离开,走到殿门边,手放到冰凉的门栓上,刚欲推开,右脸处却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微风。 花蕊夫人的身影从阴影中探出来,她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神采全失,苍白的嘴唇微微兮开一条缝,她说:“夫君,你......你为了保命,所以要把我拱手相让了吗?” “娘娘,娘娘您是怎么了?”童倌大惊失色,刚想朝她迈近一步,却看到她手里握着个长方形的物什,在阴影中闪着寒光。 “娘娘......” 花蕊夫人嘴角一咧,突然扑向童倌,将手中那把切肉的利刀插进他的肚子,刀锋在柔软的肚腹中转了几圈,割断了童倌的百转柔肠。 童倌推开她,身子朝后直挺挺的倒下,他喘着气,强迫自己将眼皮撑开一半,手在空中胡乱的挥动了两下,“娘娘,您何苦.....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话落,手臂软软砸到地上,童倌脖子一歪,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咣当。”刀子落到地上,花蕊夫人朝后退了几步,看着他的血顺着地缝织成一张鲜红色的网。她尖叫一声,退到墙边,蹲在地上抖个不停。 “唉。”头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夫人将院子弄得这样腌臜,收拾起来可是要费上一番功夫的,何苦来。” *** 从开封府里出来,程牧游避开御街,沿着汴河沿岸慢慢的朝前走,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河堤旁,他站住,趴在栏杆上望向白茫茫的河水,脑中反复琢磨着卷宗里面记载的尚书之女遇害一事的始末。 那位文小姐是在一处枯井里被发现的,从里面打捞起来的时候,她没了皮的尸身上覆满了蛆虫,形容可怖,哪里还有半点天之骄女的姿容。不过,她的手心里,却紧紧的攥着一小块布料,料子还在开封府保存着,他今天也见了,年长岁久,它虽然已经有些发黄,但是却隐隐可以看见上面的绣样。 绣工很精致,是一朵朵小巧的朝颜,即便过了六年,这些花儿依然活灵活现、线条明快、花瓣饱满,只不过,颜色过于素了些。要知道朝颜的色彩鲜艳,有粉有蓝有紫,都是鲜亮的颜色,可是这块布料上的朝颜花,却是白色的,若不是绣工极佳,根本无法将它辨认出来。 白色的布料白色的花儿,他从未见有人穿过这种衣物,霁虹绣庄的衣料已经极为淡雅,可是绝不会底色和绣样都用纯白,穿成这样走在大宋的街头,定会引起他人侧目,也与礼不符。 他对着河面陷入沉思:这块布料若是文小姐从凶手身上扯下来的,那凶手一定是位女子,而且,还是位来自异邦的女子。 正凝神思索,前面忽然传来几声骇人的尖叫,“河里有死人,河里有死人。” 程牧游从思绪中惊醒,拔腿就朝前跑,他看到栏杆处围了一圈人,正对着河面指指点点,还不时发出啧啧的感叹声。 他扒开人群挤到最里面,看到几尺外的河面上漂着个人,一开始,他还以为那人穿了件红色的衣服,可是等那人随着水波漂近,他才看清楚她并非身着红衣,而是全身染满了鲜血,她的皮,被剥掉了。 看清楚尸身骇人的模样后,人群纷纷向后退去,程牧游却站着没动,盯着那具血淋淋光溜溜的尸体发呆:她又行动了,在剥掉焦小妹的皮之后,只不到十天,就又杀死了一个人,而且这次,她还回到了这几宗案件的始发地:汴梁。 为什么会这样?她杀人的频率为何加快了这么多,而且还敢在如此热闹的汴梁城中公然杀人? 千思万绪一时间全部涌向脑中,他在这一团乱麻中苦苦搜寻,可是终究理不清楚看不明白。 “又一个?”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程牧游身子一僵,旋即回头望向后面。 晏娘站在树荫下,饶有兴趣的盯着河面上那具忽上忽下的尸体,眼睛里的色彩愈加浓重。发现程牧游看着自己,她缓步走到他身边,“大人,多日未见,原来你来了汴梁。” “姑娘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我来会一位老友。” 程牧游点点头,刚想向她详述案件的详情,却被晏娘打断了,“大人不再疑我了?”见他面色一僵,她又朝他凑了凑,嘴唇几乎贴上了他的耳朵,“扒人皮为自己做衣裳,这案子左右看起来,都是我的疑点最大啊。” 程牧游耳朵一热,忙向后退了两步,“姑娘怎知我怀疑你?” 晏娘俏皮一笑,“出了这么离奇的案子,大人都没来霁虹绣庄讨教一声,还神不知鬼不觉的来了汴梁,不是为了防着我,还能是什么别的缘由?” 程牧游坦然望着她,“刚看到焦小妹的时候,我确实疑过姑娘,这点我承认,可是后来,我转念一想,便知道此事绝不可能是姑娘所为。” 晏娘挑眉,“为何?” 第十八章 第六人 “以姑娘的聪敏,绝不会做出这样漏洞百出的事情,焦小妹是月食那晚被杀的,那天,新安城宵禁,在街上活动的统共就这么几个人,姑娘选在那个时候动手,不是摆明了告诉我人是你杀的吗?还有,惜惜说,你在她心里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绝不会做出丧灭天良的事情,她虽单纯,看人到通透,我信她,自然也信姑娘。” 晏娘哼了一声,“第一个理由倒是有几分道理,至于第二个嘛,”她眼中透出一丝狡黠的光,“大人,您可不是蒋姑娘那种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难道竟会相信她的话?” 程牧游一怔,随即正色看她,“即便惜惜不对我说这番话,我还是选择信你,就看姑娘是否愿意相信程某所言了。” 晏娘抱臂盯着程牧游,直盯得他心里有些发慌,终于,在听到身后急匆匆的一阵脚步声时,她脸上又浮起那抹常见的笑容,慢慢的退到一边,“开封府的衙役来捞人了,大人,对于这几宗案子,你可有自己的见解?” 程牧游也退到一边,他看着那具被打捞上来的尸身,冲晏娘轻声说道:“被杀的这几个人,身上光滑平整,那层皮竟不像是被剥掉的,而像自己蜕掉的一般,而且,在尸体附近,都有四四方方的印记,像是鞋印,又和鞋印有些不同。”说着,他从衣襟里掏出那张画着印子的纸递给晏娘。 晏娘看了一眼,旋即嘴角一翘,“大人,这印子我倒是见过。” “你见过?” “太平兴国五年,日本天台宗高僧奝然领徒众成算、祚壹、嘉因等六人赴汴梁求学,那时,我就在汴梁,恰好见到了他们师徒六人,”她眼波流动,明净如清溪,“他们从御街穿行而过,鞋履踩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声音,就像木头在敲击地面。” “木头敲击地面......”程牧游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四四方方的印子,正是木屐的底座,这么说......杀人剥皮的竟是个东洋来的女子。” 晏娘仰头看他,“女子?大人为何如此笃定?” “文尚书的女儿手里抓着一片衣角,上面绣着白色的朝颜花,所以我才猜测凶手是女人。” “朝颜花?白色的朝颜,”晏娘冷笑了两声,“大人猜得不错,我大宋女子的衣物上甚少用朝颜花,更别说白色的朝颜了,因为这花有易碎易逝、朝不保夕之意,但是这种花在日本却意寓着高贵静美,是拥有皇室血统的女子才能用的图案。” “这么说来,那杀人无数的凶手真的是个日本女子,可是,她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到大宋,还在这里肆意作恶呢?” 晏娘摇摇头,“我们只是猜中了她的身份,但是离真正的谜底还远的很,只有真凶落网,我们才能知道她行凶的动机。”说完,她作了个揖,“大人,我还有些事情未办,先就此别过了。” 程牧游一愣,“那我要到哪里去寻姑娘?” “大人放心,该来的时候我自会来找你。” *** 夜已经深了,见蜡烛的光愈来愈弱,赵泽平放下手里的书,扶着桌子站起来,拿起剪刀在烛芯上轻轻一剪,烛光晃了两下,不但没有燃起来,反而“呼”的灭掉了。 窗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安然若素,和屋内的赵泽平隔着一扇窗对望着。 “你来了。”良久之后,赵泽平吐出这三个字。 “赵大人可一切安好。”那人声如银铃。 “很好,只不过,老友们都已不在,常常会感到寂寞。” “我方才在大人的宅院中转了转,现在的宰相府,可不若以前那般奢华了。” “赵某已步入残烛之年,只想为江山社稷尽最后一份心力,其它的,早已视若浮云。” “如此甚好。” 说完这四个字,两个人便都不再说话了,就这么静静的对望着,任时间在潮热的暑气中舒缓却一刻不停的流淌过去。 如此过了大概有一刻钟光景,窗外那个人微微一动,似要离去。 赵泽平忙上前一步,“为什么让沈青来找我?” “他乃栋梁之才,是国之所需。” “那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重新回到朝廷?” “我之所以让沈青来找你,就是知道你早晚会回来的。”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窗外的人率先开口了,“十年之祭,到场的一共有六人,大人可猜出了这几个人的身份?” “我能想到的只有五个,另外一个,实在不知道是谁。” 窗外的人笑了笑,“巧了,我也怎么都想不出这第六人到底是谁。” “先帝英明,自有人同我们一样惦记着他......” 话落,赵明泽发现窗外的人影不见了,他推门追出去,可熠熠星光之下,哪里还有半条人影,他叹了口气,幽幽苦笑,“多年不见,连你也稳重深沉了,不该说的话,会藏的好好的,连在我面前,都不会推心置腹了。” *** 蒋惜惜站在何胥前面,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的眉目和身段,他脸上虽然有一条长疤,但是依然无法遮掩下面深邃而分明的五官,再加上健硕修长的身形,着实是个俊美的男子。 蒋惜惜尽量不加任何感情色彩的在心里评论了一句:外貌倒是真的不比大人差到哪里去,不过,他一看就是个莽夫,肚子里没几滴墨水,大人可是饱读诗书之人,一开口一说话,定比他强多了。 何胥也看着蒋惜惜,见她盯着自己,一个字不说,便走到她身旁,“姑娘,我的属下说你自称是淑媛的故友,所以我才让你进府的,可是你怎么半天都一言不发?” 蒋惜惜站直身子,“何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前几日在程家墓园外面,我们已经见过面了,你不会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吧?” 何胥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随即又抬起头来,“是,那日我是见过姑娘,不过,你真的是淑媛的朋友吗?从姑娘的年龄看,你们两个相差了七八岁,她死时,你应该还是个孩子,怎么会成为她的朋友?” 第十九章 质问 “不敢隐瞒大人,我和夫人确实从未见过,我是程府的人,不过,我到程府的时候,夫人已经仙去了。” 何胥笑了两声,“原来你是程家的人,那你可知道,这世上,我最恨的就是程家的人,”他走到门口将门推开,“我这里不欢迎程府的人,趁我还未发火,你还是快点走吧,我和程家人没什么话好说的。” 蒋惜惜站着没动,她看着何胥,“大人一听到我是夫人的朋友,就让我进府了,可见大人和夫人的情分很深。” 何胥猛地抓紧门框,恶狠狠的转过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既然敢当面问大人,就是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事情分明了,我才能安心。” 何胥迈着大步走到她面前,“你安不安心和我有什么干系?我有什么义务来宽慰你,我这个人不喜欢和女人起争执,识相的,还是快些离开吧。” 蒋惜惜抿抿嘴唇,将头高高扬起,“我,你是不用考量,可是夫人既然已经嫁入程家,就是程家的人,此事事关她的名节,难道你也不为她考量吗?” “你是在怀疑淑媛和我有染?”何胥勃然大怒,挥手把桌上的茶具扫下来,茶壶杯子碎了一地,响声把守在外面的侍卫都引了进来。 “大人,何事啊?”侍卫们看到屋内这剑拔弩张的景象,尽都有些慌了。 何胥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无事,你们先出去吧,我还有些话要和这位姑娘说。” 几个侍卫见他语气坚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的退到了屋外。看到门关上了,何胥紧攥着拳头走到蒋惜惜身旁,他紧盯着她的脸,肌肉都在微微的颤抖,脸上那道疤也蓦地凶狠了几分,他从牙缝里面挤出一句话,“这话,我只说一遍,我和淑媛之间是清清白白的,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根本不在乎,不过,你既是程府的人,那么以后就不要再踏入我这府上一步,我嫌脏。” 话毕,他还是瞪着蒋惜惜,一动不动。蒋惜惜虽然生气,但是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目的达成了,所以,便暂时忍下这口火,转过身朝门外走去,一直走到将军府外,她才“呸”了一口,“有什么了不起的,说话如此不客气,你嫌我脏,我还嫌你......嫌你......”想了半天,她也没找出何胥身上的毛病来,只得瞪了大门上的牌匾一眼,怒气冲冲的朝台阶下走去。 走到一半,她停住了,“不对呀,既然他和夫人之间没什么,那他又为何这么憎恨程府的人呢?连她这个从未谋过面的丫头都一并恨上了,从他方才的模样看,他一定是恋慕着夫人,难道就是因为大人夺他所爱,所以他便嫉恨到现在?” 蒋惜惜摇摇头,“这个何胥,真是个奇怪的人,为了夫人,不仅到现在都未娶妻,还和程家一大家子都结上了仇,也不知道该说他痴情还是该说他偏执。”她一边叹气一边朝前走,不过步子倒是轻快了好多,至少何胥和夫人之间没有任何苟且之事,知道了这一点,她悬着几天的心就放下了,她为大人高兴,也为夫人高兴,还为迅儿高兴,她深深呼了口气,蹦蹦跳跳的朝前走去,全然没注意到一个穿着军装的人急匆匆的沿着小路同她擦肩而过,朝着将军府的方向跑去。 何胥盯着满地的碎瓷发呆,遥记那年初遇,她穿着一件深烟色牡丹花罗裙,撑着一把油纸伞从雨雾中慢慢走来,美的不若真人。 他茫然四顾,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窗口的一道光束落在地上,化成一个又圆又亮的光圈。他仿佛在那光圈中看到了她的样子,抖抖擞擞的冲她伸出手,“淑媛,我说过,你若嫁了人,我便会放手,只要你幸福,我怎样都好,可是,”他缓缓抬起头,五指用力合在一起,“可是,若有人欺负你,若你过得不如意,我定会带你离开,我发过誓的,一定要带你离开。可是淑媛,为何你连让我带你走的机会都不给我,你知不知道,你这么狠心去了,我却要用一辈子来忏悔,悔我当初为何没有强行将你带离程府。”他低下头,声音渐渐哽咽,“我真的好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将你带走,我好恨我自己......” 外面传来急促的拍门声,将何胥从痛苦的回忆中拉了出来,他清了下嗓子,“什么事?” “大人,宫里死了个内侍,您要不要亲自过去看看?” *** 童倌的尸体是在杏岗上被发现的,杏岗是背靠宫墙的一个小土坡,上面植满了杏树,所以因此得名。 童倌就大大剌剌的躺在一株杏树下面,他的肚子上血肉模糊,肠子流了满地。 “他是在何时被发现的?”何胥在尸身下翻了翻,问站在一旁的李鸿。 “启禀将军,他是今日午时被偶路此地的宫女发现的,那宫女第一次见到死人,吓得跟什么似的,属下们问了她一个时辰了,她还是胡言乱语的,屁都没说出来。” 何胥点头,“不用逼迫她了,她应该就是偶尔路过,所以才吓成这个样子,不过,”他朝四周看了看,“这里血迹不多,我想,一定不是杀人的第一现场,李鸿,你四处找找,看看凶手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比如脚印或者别的。” 李鸿得令下去了,何胥在童倌身边蹲下,锁眉沉思:前日宫里刚进了贼人,现在就有人死了,也不知这两件事有没有什么干系,若是有的话,这件事就没有这么简单了,还是向上面禀明情况的好,以免日后闹出来更大的乱子。 一边想着,眼睛随意朝旁边一瞟,竟被杏树下一个不太明显的印子吸引住了,那印子四四方方的,已经被来往的士兵们踩得有些模糊,但是何胥还是一眼将它认了出来,这印子可不和前晚他在石山上看到的那个印记一模一样吗。他朝它走过去,左右看了看,果然,那印子不止一个,虽然有些已经被人来人往的脚印磨平,但还是能看出它是一路从山下上来的。 第二十章 疑点重重 “难道真的是同一人所为?”何胥陷入沉思,“难道昨晚那人溜进皇宫后院,就是为了杀死一个内侍?可是这风险未免也太大了些。” 正想着,李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将军,御膳房来了个厨子,他说他知道童倌昨晚去了哪里。” 何胥站起身,他看到李鸿领了个人朝自己走过来,那人见到童倌惨不忍睹的尸体,吓得腿一软瘫倒在地上,“怎的昨晚见时还好好的,现在......现在却变成这幅模样。” “你昨天晚上见过他?”何胥上前一步。 “他......他托我为他准备一只羊头,所以......所以昨晚便来......便来御膳房将羊头拿走了。”那厨子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羊头?他要那玩意儿做什么?”何胥不解。 “说是要送人。” “送谁?” 厨子咽了口口水,“他没明说,但是我开了句玩笑,说你不会要送给翠微殿的那位娘娘吧,童倌他只是笑笑,并未否认。” “翠微殿?”何胥蹙起两道浓眉,“莫非是花蕊夫人?” “其实这都是我猜的,童倌他是负责照顾那位......那位夫人的,不过他似乎上心过了头,对她吃的穿的都准备的极为精心,有几次,他还用自己的月银让御膳房的人给那夫人多添些好菜,您想啊,大家都知道,那花蕊夫人不得宠,皇上留着她,不过是因为念着一点旧情,这翠微殿,皇上多少年都没有踏足过了。所以,童倌之所以对她这么上心,多半还是因为自己的心思,再说了,他对别宫的娘娘可不曾这样过,所以,我们哥几个就总是开他的玩笑,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所以昨晚,童倌到你那里取了羊头之后,就直接去了翠微殿?” “这小的哪知道啊,不过那羊头挺大一只,昨儿又那么热,他还能掂着它在宫里到处走动不成?” 何胥和李鸿把整座石山都搜查了一遍,终于,两人来到了翠微殿外面,望着前面那扇略微有些斑驳的大门,久久都没有动。 “大人,要不咱们就敲门问问,若是里面的人同意咱们进去,我看我们进去搜查一下也无妨。”李鸿请示他的意见。 何胥瞪了他一眼,“帝后都出宫了,没有他们的旨意,谁也不能擅自搜查皇宫内院,这是宫规,你我岂能不尊?” “可是,这又不是别的宫殿,这是翠微殿,就是冒犯了里面的那位娘娘,怕是也无人追究的。” “你这欺下媚上的本事是跟谁学的?娘娘终归是娘娘,再怎么不受宠,我们也不能冒犯她。” 李鸿被训了一顿,再也不敢多言一句,他怯怯的站在何胥身后,小声问道,“将军,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做?这石山上都找遍了,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何胥刚想回答,前面的殿门却慢慢的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婀娜的身影站在两扇门的中间,娴静如姣花照水,“大人,宫里是不是出事了?” 何胥和李鸿赶紧跪下,“惊扰娘娘了,实不相瞒,内务府的童倌被人给杀了,现在凶手还未寻到。” 门内的人吓得花容失色,扶住殿门才勉强站稳,她抚着自己的胸口,“阿弥陀佛,什么人如此凶残,敢在皇宫后院行凶。” “娘娘,”何胥行了一礼,“臣冒昧问一句,不知道娘娘昨晚是否曾见过童倌?” “正是因为昨晚见到他时他还好好的,所以我才会如此震惊。” “童倌昨晚来过娘娘这里?” “昨儿个我突然想吃故乡蜀中的一道菜肴,叫赐绯羊,所以便让童倌去御膳房帮我要了一只羊头过来。东西送来后,他就自行离开了,至于他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大人若是疑我,尽可到翠微殿看一看,我独居此处已久,从来与人无扰,不想因为一个内侍的死引起什么不必要的争端来。” 她说这话时,语气低低的,带着些许卑微,些许畏惧,何胥听在心里,颇觉得不是滋味儿,于是他赶紧俯身又行了一礼,“娘娘多虑了,臣等哪敢擅自闯入娘娘的寝宫,我们只是例行在此处巡逻,既然无事,那我们就先行告退了。” 说罢,他站起身就要离开,刚要转身,却无意间瞟到了花蕊夫人的眼睛,她正凝神看着自己,剪水秋瞳里,泪光点点。 他一愣,恍惚间又想起记忆中的那双眼睛,登时身子一僵,像被人点了穴一般,半分都动不得。 “大人,该走了。”李鸿在一旁轻轻扯着何胥的胳膊,何胥脸上一红,这才回过神来,忙随着他下了山。 “大人,您刚才干嘛呢?怎么还看愣神了?”李鸿在一旁笑。 何胥等他笑够了,这才正色道,“我刚才在杏岗上又发现了那个印子。” 李鸿惊道:“就是......就是前晚我们在这里看到的那个印子吗?这么说,杀死童倌的就是那晚溜进宫内的人?” 何胥望向远处,目光如炽,“恐怕,这件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的多。” “将军为何这么说?” “六年前,我驻守两浙,那年,有日本商船男女共一十九人在浙江外海遭遇巨浪,漂着到温州平阳,我的上级依令要我将这些人赈遣归国,可是送他们上船的那一天,我却发现少了两人,所以当天其实只有十七人上了船,返回到日本。” “那两人后来找到了吗?” “只找到了一人,而且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尸......尸体?” 何胥将身旁的一根树枝“啪”的折断了,“我还记得,失踪的是一老一少两名女子,可我们当时只找到了那年轻女人的尸身,她趴在一处偏僻的民宅里面,浑身鲜血淋漓,因为,她的皮被扒掉了,扒的一点不剩。” 李鸿捂嘴惊呼了一声,“这么惨?那将军,你们当时抓到凶犯了吗?” 何胥摇头,“没有,不光没抓到凶手,那名年老的女子我们也没有找到。” 第二十一章 木屐 “不过,我现在还记得,那年轻的日本女人的身旁,就有很多四四方方的印记,不过当时,我并未多想,因为那女子本身就穿着木屐,那印子不过是她的鞋印罢了。” “所以,将军的意思是,宫中的这些印子,也都是木屐留下来的?” “一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想的这么深,可现在童倌被杀,我就不得不把此案和六年前的那件事联系起来了。” 李鸿将声音放低了一些,“将军,我曾听人说过,六年前,咱们京城也出过几起扒皮的案子......” “我知道。”何胥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下来,脸上也罩上了一层寒霜。 李鸿见他这副样子,心里颇有些诧异,不过他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好跟在他身后朝石山下走,走到山脚,正遇到两个宫女边走边议论的从远处过来,其中一个说,“那童倌一向性子温顺,与人交好,也不知道是谁对他下了这么狠的手,真是奇怪。” 另一个就说道,“最近汴梁怪事频发,听说昨日汴河里发现了一具被扒了皮的尸体,你猜是谁来着,竟是那流光楼的花魁。” 听到“扒皮”这两个字,何胥浑身一震,站住不动了,李鸿刚想唤他,何胥却大踏步朝宫门外走去,身子犹如一道疾风。 “将军,将军,您这是要到哪里去啊?”李鸿跟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开封府,六年了,这次我一定不能再让那凶手跑掉了。” *** 何胥到达开封府时,发现里面已经聚了不少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不过最让他惊讶的是,前几日来找过他的那个程府的小丫头竟然也位列其中,她站在一个年轻俊逸的男人身旁,正在认真的听他和开封府少尹白庆之大人说话,可是,猛一抬头,看到何胥后,她身子一僵,脸上霎时多了几分警惕。 白庆之也看到了何胥,他朝他迎过来,嘴上说道,“何大人,今天什么风,把你也给吹来了。” 那年轻男子跟在白大人身后,冲何胥淡淡一笑,“这位是?” “程贤弟,这是禁军步军的统领何大人,何大人,这位是新安县令程牧游。” 他把双方介绍了一番,便站在一边,让他们自己寒暄,可是何胥只冲程牧游点了一下头,便从两人中间穿行过去,径直来到前面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旁,“白大人,这就是流光楼的那位花魁?” 白庆之一愣,有些尴尬的走到何胥身边,“正是,昨天下午,她的尸体被人在汴河中发现。” 何胥看着他,“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不妥,不过,我能否看看这尸首的样子。因为宫里也出了一起案子,我怕两件案子之间会有些关联。” “宫中也出了同样的案子吗?”程牧游望向何胥。 何胥的目光从程牧游身前掠过,“白大人,怎么汴梁发生的事情,这位新安县令倒插一脚进来了?” 白庆之赶紧上来圆场,“何大人有所不知,其实新安也发生了同样的一起案子,所以才......” 他话还没说完,蒋惜惜就已经横插到何胥面前,“何大人是不是书读的不够,所以才如此不懂礼数,我家大人跟你说话,你竟像没听到似的,难道汴梁的官儿,都像大人这般倨傲吗?” 她这句话一下子骂了两个人,屋里的气氛霎时冷了下来,何胥更是死死的盯着她的眼睛,面色清冷,一动也不动。 打圆场的人终于来了,刘叙樘爽朗的笑声从门外传来,“呦,今儿开封府热闹啊,这么多朋友都在来了,看来我是来对时候了。” 白庆之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刘大人,您来的正好,六年前那个剥人皮的杀手又出来作案了,这案子着实棘手,我正焦头烂额呢,现在大家一起商量商量,说不定就能想出对策来了。” 刘叙樘冲他点点头,走到何胥跟前,“何大人,我刚才在门外听你说宫里发生的内侍被杀一案与这件案子有关系,能否说出其中的缘由给大家听听?” 刘叙樘与何胥同属禁军,又是他的上级,于是何胥只能暂时收起情绪,将六年前在平阳遇到日本商人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部道出。 听他说完,程牧游两手重重一拍,“这就对了,我也推断凶手是一位来自东洋的女子,现在听何大人这么一说,更加坐实了我的想法。” 他找到案件的症结,心中欣喜不已,不过转念一想,又冲何胥说道,“宫里今日又出了何事?难道也有人被扒了皮?” 何胥淡淡扫他一眼,摇头道,“那倒不是,昨晚宫里有个内侍被人用刀捅死了,不过在他的身边,也出现了那些木屐的印子。” “被刀捅死的,这可和她以往的杀人手段不同啊。”刘叙樘插话道。 “所以我认为,那名内侍到不一定是被她杀死的,但是,她倒是有可能藏在深宫里面。”何胥说出自己的想法。 “何大人分析的不错,程某也想到后宫去一趟,看看能否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程大人是怀疑禁军的能力,怕我们遗漏了线索,所以非要亲自过去一趟吗?”何胥面露不悦。 一直站在一旁的蒋惜惜听不过去了,刚要怼回去,却被程牧游伸手拦住了,刘叙樘见气氛又要陷入冰点,赶紧冲程牧游笑着说道,“皇宫内院妃嫔甚多,不是能轻易进去的地方,程兄还是把找人的事情交给我跟何胥吧,出了命案,上下都极为重视,那人若是还在宫里,一定逃不掉的。” 程牧游点头,“那就有劳两位大人了。” 刘叙樘在他肩头拍了一拍,又冲蒋惜惜眨眨眼睛,这才同何胥一起朝开封府外面走去。刚走出几步,程牧游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何大人。” 何胥楞了一下,遂回过头,他见程牧游望向自己,脸上带着一抹难以琢磨的微笑。 “何大人,多喝夏枯草、钩藤泡的水,可以医治情志不遂之症,大人可以回去试试。” 第二十二章 梳妆 十只涂了蔻丹的手指将梳妆台上的那张人皮轻轻拎起,指甲嵌在人皮里面,显得艳的更艳,淡的更淡。 她将人皮在空中一抖,人皮遂发出“簌簌”的声响,发丝也随之在月光下飞舞,带来一股淡淡的腥气。 “这皮老了些,”她蹙着两道如烟的细眉,口中低叹一声,“不过肤质还算细腻。” 话毕,她重新将人皮放下,缓缓褪去罗裳,走到镜前转了一圈儿。突然,她定住不动了,小脸慢慢的凑近镜面,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手帕在上面拼命的擦了擦,见什么也没有擦下来,她颓然垂下手臂,嘴唇颤颤的哆嗦了几下,绝望的阖上眼皮,“皱纹倒也罢了,我的脸上,竟然有了斑点,当真是岁月易逝,青春难留......” “夫人,暗自神伤最是无用,还是让我服侍夫人梳妆吧。” 后面的阴影处走出一个苍老的人影,她把梳妆台上的人皮拿起来,慢慢的俯下身子,蹲在花蕊夫人脚旁。花蕊夫人看着下面滑溜溜、凉丝丝的一整张人皮,略出了会儿神,方才缓缓踏了进去。 人皮触着体温,竟像有了生命一般,顺着脚面一路攀爬至头顶,每一寸都和花蕊夫人的皮肤紧紧贴合,严丝合缝。 花蕊夫人只觉通体一片冰凉,竟像是躺在玉床上一般,舒服的紧。 未几,那个沧桑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夫人,都长好了,您看看,是不是又回到二八年华了。” 花蕊夫人张开眼睛,手托香腮在梳妆台前坐定,她对着镜子左瞅又瞅,手在脸上反复摩挲。末了,她幽幽笑了几声,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凌厉和落寞,“知道皇上新纳进来的那位吴美人芳龄几何吗?十六岁,那一脸白嘟嘟的嫩肉,能掐出水儿来了,你让我披着这身老皮,怎么能钩住圣上的心?” 后面的人影动了动,“这几年我都在边陲和偏僻之所为夫人寻人,不敢在京城行动,可是,这人皮的消耗越来越快,若是和夫人离得远了,怕供应不上。可汴梁城是什么地方,人口众多,防卫森严,若想寻到一个合适的目标,着实不易......” 花蕊夫人冷冷晲她一眼,“我也知道婆婆为难,可是圣上再过几日就要回京,届时,各宫妃嫔都要到大庆殿面圣,我已有几年未见到圣上,届时定要让他耳目一新,所以这次,我决不能以这幅面貌示人。” 后面的人重新退回阴影中,“我明白了,夫人放心,我一定尽心竭力,为夫人寻一张最好的人皮回来。” 镜中微光一闪,身后已空无一人,花蕊夫人又一次俯到镜前,口中喃喃道:“明眸皓齿、玉骨姗姗,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花蕊夫人,怎么也老了。” *** 流光楼里,陆妙慧坐在床边,呆呆的看着蹲在一旁为自己脱解鞋袜的小丫鬟红玉,脑中却映出刚才她伏在栏杆上朝下望时,看到的那一幕景象。 当时楼下的男人们看到她出来,一个个都疯了似的,吹口哨者有之,呼唤芳名者有之,更有甚者,甚至解下了腰间名贵的美玉,朝阳台上抛过来。 她冲他们一一行过礼去,刚收起笑容想转身回房,却冷不丁瞅到了一抹白影,她静静的立于男人堆中,一动不动,定睛望着自己,冷静的有些诡异,和周边那些激情四溢的男人们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是个老太婆,她应该已经很老了,皱纹爬的满脸都是,一双浑浊的眼珠子深陷在眼眶里,让人分辨不出她的喜怒哀愁。不过,陆妙慧心里却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她总觉得这白衣老太的真实年纪应该比外表还要老得多,似乎她已在世上活了几百年,不断的在追寻求索,寻找着某样珍贵且易碎的东西。 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寒噤,潮热的夏夜里,她身上竟然爬上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摩挲着披着薄纱的手臂,低头冲红玉问道,“润卿姐的事有结果了吗?” 红玉头也不抬,“不知道,官府的人没再来,谁知道抓住凶手了没。” “你跟了她这么多年,也没想着到官府去打听打听?” 红玉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里闪出两道精透的光,“我现在既已是小姐的人了,心里就只有小姐一人,以前的那些人那些事,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话虽然是在奉承,却让陆妙慧心里一冷,心想这小丫头年纪不大,精明市侩却是一点也没少学,上行下效,怪不得王润卿在最后的日子里过得如此不快,看来是受尽了人间冷暖。她心里一沉:再过上几年,若自己容颜不再,会不会和王润卿落得一样的下场。 “小姐,早些歇着吧,现在天儿热,我在旁边给你扇着风,让你睡个好觉。”红玉说着就到桌旁去取蒲扇去了。 陆妙慧躺下,刚想合眼,鼻间却传来一阵熟悉的香气,紧接着,身后一凉,贴着耳朵窜过一声轻轻的叹息。 她吓得猛的从床上坐起,这香味儿她是认得的,它是王润卿常抹的那只香粉的味道,这香粉是玉春林产的,里面加上了天然药草,清香中透着点好闻的苦味儿,很适合夏天用。流光楼里,只有王润卿用这只香粉,只因她极其怕热,所以一入夏,花瓣调制的水粉便一概不用。 “小姐,您怎么还没躺下,是不是太热了,睡不舒坦。”红玉没留意到陆妙慧的神色,举着那把大蒲扇走到床边,嘴里还兀自说道,“这间房润卿姐住了五年,现在嬷嬷把它让给小姐您,可见嬷嬷是真心看重小姐。” “五年,现在鸠占鹊巢,怪不得她不得安乐。”陆妙慧喃喃自语。 “小姐,你说什么?” “我原来那间房现在住人了吗?” 红玉一愣,随即答道,“没有,还没收拾出来。” 陆妙慧握住她的手,“我在这里住的不习惯,还是想着原来那间屋子,你今晚守在这里,若是嬷嬷来问,你就说我睡下了。” 第二十三章 真假花魁 红玉躺在铺着锦衾的大床上,在上面翻过来滚过去,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睡过如此宽敞如此舒服的床,滚了一会儿,她长长叹了口气,将被褥抱在怀里,手在锦被上反复抚摩,“可惜啊可惜,没长成她们那般如花似玉的模样,不仅可以结识汴梁城各色贵公子,还有大把大把的银子可拿,不像现在这般,每天累的半死,还要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 鼻中嗅着床褥上淡淡的清香,她将身子蜷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就这么和衣躺着,不一会儿,竟坠入了梦乡。 梦里,红玉俨然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汴梁花魁,她身披轻罗薄纱,在无数灼热的目光下尽情的舞动着绵软的腰肢,青丝墨染,彩扇飘逸,若仙若灵。 她笑了,即便在睡梦中,这笑声还是从嘴角溢出,缓缓飘进立在床边的一个黑影的耳中。 忽然,梦里的红玉脚下一滑,身子跌倒在地,插在头上的发簪被地面一顶,竟然刺入她的头皮中,她疼,疼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背后一紧,她忽的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脸上似乎有东西滑落,一滴接着一滴,红玉伸手去擦,手背刚触上脸蛋,就僵住不动了。 她的脸上,热乎乎滑溜溜的,像是少了层阻隔。与此同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手臂,顺着背部褪了下来,一边朝下蜕一边还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一阵巨大的疼痛随之袭来,铺天盖地,像狂傲的巨浪,将她从头到脚卷进去,疼得她无法呼吸,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红玉努力睁大眼睛,这才发现床边站着个鼓鼓囊囊的人影,借着月光,她看到那是个穿着宽大衣袍的老太太,她满头银灰色的长发纠在脸上,一双空洞的眼睛从里面映出来,漫不经心的盯着床上那个退了一半皮的血人。 “姑娘,莫怕,很快便结束了,”她咧开嘴巴,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也是你命不好,谁让你是这流光楼的花魁呢,我在街上听人讲,这城里最美的姑娘就是新选出来的花魁陆妙慧了,所以老身只能借你的皮一用了,不过你放心,你这身皮我也不会白白糟蹋,若是当今圣上真的喜欢,那也是你几辈子都攒不下来的福分了。” 听到这话,红玉发出无声的干叫,她曾无数次梦到自己变成了流光楼的花魁,可没想到,真的在现实中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却是如此的绝望。 眼泪落到她没了皮的脸蛋上,蛰得嫩肉生疼,她努力撅起嘴唇,发出了生命中最后几个轻不可闻的音节:“我不是花魁......不是花魁。” “不是?”白衣老太看着床上那具鲜血淋漓的尸体笑,她把堆在红玉脚边的那张人皮捡起来,抖掉上面的衣服,将它拿在月光下面仔细欣赏打量。 看着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这张人皮糙得很,黑里透着黄,怎么看都不是今天站在檐廊上的那位细嫩白净的姑娘。 正暗自思忖,门外突然传来人声,白衣老太如一阵风般扑向没关的窗户,身子越过窗台,消失于黑暗中。 她手里拿着人皮,一路躲躲藏藏的朝宋宫走,开封府加强了防卫,四处都是巡逻的衙役,时不时从黑处冒出一队人,常弄的人躲闪不及。好在她身子轻巧,能在墙面上爬行,在房檐上行走,所以走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被那些衙役撞见。 不过即便没有被人发现,她心里仍是不安,就这么一张皮,莫说花蕊夫人,连她自个都看不上,又黑又黄,尤其是十只手指头,布满了茧子,摸起来都扎手,这皮,让她怎么拿得出手呢? 皇宫眼看就要到了,她却不走了,趴在一间房檐上面,思量着该如何回去交差,正想着,墙角处挤进来两个小解的男人,就着哗啦啦的水流声,她听到那两个喝高的醉汉笑哈哈的说着什么。 “你猜这汴梁城最美的姑娘是谁?” “流光楼姑娘最多,拔尖的那几个长得都美。” “啧,流光楼那些个都是庸脂俗粉,算不得什么,要我说,真论漂亮,还得玉春林的三小姐。” “那姓段的老儿管得严,他自从死了两个女儿后,那三小姐基本就没有出过门,兄台是怎么见着的?” “家兄是做药材生意的,前几日,我随他到段家去谈一笔买卖,无意间看到了那位小姐,不夸张的说,我打从娘胎里出来,都没见过这么美的姑娘,肌肤胜雪,美丽不可方物,当真非尘世中人,我当时都看愣了,若不是二哥唤我,差点就挪不动步子了。” “怪不得这段老头看的紧,若那三小姐真如兄台说的那般艳丽无双,确实是易生出事端来。” 两个醉汉提上裤子,勾肩搭背的离开了。白衣老太却将两人的话一字不落的全部听在耳中,她眼里闪过一道阴鸷的笑,慢慢的站直身子,将红玉的人皮套在自己身上。 *** 由于拉货的马车一大早就要过来,所以李绅每天总是起的很早,将要运到门店去的货物一一分类摆好,再敞开大门,等待车夫过来装货。 这天也不例外,他准备好货,便拉开门准备到外面守着,可刚走到门外,就看见门口的台阶上躺着个人,又瘦又小,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年纪。李绅连忙上去在她鼻子下面探了探,还好,她尚留有一口气,不过面颊凹陷,脸色黑黄,看起来已经饿了多日了。 他刚要回府禀报,段知行背着两手从里面出来了,看见地上那姑娘,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老爷,我一开门便看到她倒在这里,想必多日未尽水米,饿晕过去了。” 段知行自从失去了两个女儿,便更见不得这等人间悲惨事,何况这姑娘看起来只和臻儿差不多年纪,更是让他心生悲悯,于是忙令李绅将她抱进屋内,好生照顾调养。 第二十四章 小乞丐 段臻儿将迅儿的衣物、用具一一整理好,又给他带上了几包点心,还装上了她亲自为他做的几只竹猫儿、弹弓,这才将那个巨大的包袱交给蒋惜惜,笑着说道,“东西多了,有些沉,麻烦姑娘了。” 迅儿拉着她的手,“只是去祖父家里住着罢了,又不是不回来了,小姨,你若想我,可以随时过来找我。” 臻儿蹲下,轻轻抚摸他圆溜溜的脑袋,“我倒是想出去,可是你外祖父不让,就连你爹爹也不帮我说话了,我看我是只能困在这四角天空下了。” 蒋惜惜冲她笑,“三小姐放心,大人已经跟老爷说好了,等那贼人捉住了,他就不会整天拘着你了,你再耐着性子多等几日,到时候,哪里还能去不了呢。” 段臻儿点头,“我也希望早日抓住那凶犯,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二姐,六年过去了,凶手还未落网,想必在天上她也难以释然。” 蒋惜惜在一旁劝慰道,“你放心,这一天应该不远了。” 几人说着就朝外走,刚走出内院,就见李绅抱着个一脸菜色的小丫头从外面进来,她双目紧闭,蓬头垢面,只剩一口气撑着没死。 “李大哥,出什么事了?她是何人?”段臻儿移步上前,她看着李绅怀里那个小丫头,满脸皆是同情之色。 “也不知道哪里逃过来的小乞丐,在咱们府门前饿昏了,老爷让我带进来好生照料几天。”李绅说着就急忙忙的抱着那小丫头朝内院走去。 段臻儿喟叹了一声,“这丫头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但却如此可怜,可见我天天感慨自己被爹困在家中,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小姨,你说李叔抱着的那个乞丐和你年纪相仿?”迅儿的声音传过来,它现在不再清脆,反而有些怯怯的。 “不是吗?她看起来也就是及笄之年,应该和我上下差不出一岁。” 迅儿咬着嘴唇,一点点的躲到蒋惜惜身后,“和你差不出一岁?我方才分明看到李叔抱着的是个老婆婆,头发都灰了......” 段臻儿和蒋惜惜同时笑起来,蒋惜惜更是竖起两根手指在他眼前一挥,“怎么小小年纪,眼睛到花了,连年纪大小都分不清楚了。” 迅儿被她俩取笑,却也不气,反而从蒋惜惜身后跑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朝内院追过去,“分明就是个老太太,她还在瞪我,目光凶得很。” 可是刚跑出几步,他便被蒋惜惜拽住了,“不管老太太还是小姑娘,我们都要走了,马车已经在门外了,你祖父他们在家里眼巴巴的等你回去呢。” *** 仲夏的夜晚倒有几分凉意,天空清透,月色洁白,给院子里镀上一层银灰。 段臻儿端坐在窗前,凝望一地的月光,思绪却不知不觉飘向远方:汴梁城中最近又死人了,虽然爹没有告诉她,但是她还是从仆从们的议论中得知了此事,听说被杀的是流光楼的一个姑娘,被发现时全身的皮都不见了,同二姐的死因一样。这还不算,今天李绅从外面回来时,眼神颇有些闪烁,她问他是不是外面又出事了,他只闭着嘴不说,但是从他的神态,臻儿便能猜出一二,定是又有女人被扒皮了,他未免自己害怕,所以将这事瞒着她。 段臻儿定睛看着远方,看来六年前杀死二姐的凶手又到汴梁重新作案了,她原以为新安发生的那件事情只是个例,没想,他这么快就流窜到汴梁来了,还一下子就杀了两个人。 他到底是何人,为什么如此胆大包天,敢六年之后在门庭若市的京城重新作案?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对官威的公然挑衅,还是说他自信有这个本事,能在府衙的严防死守下轻易脱身。而且就目前的情势看,那人显然还未被抓住,要不然姐夫也不会整日不着家门,一直在外面巡视,可是,这堂堂汴梁城,大宋繁华的东京,他一个杀人无数的凶手,又能藏到哪里去呢? 想到这里,段臻儿心里乱的不行,心急气躁,脑门上也浮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索性站起身,走到水盆旁边洗了把脸,刚准备擦干净,却猛然瞥到院中多了一道人影。 她心里一惊,口中脱口而出两个字,“大姐。” 那人没有回应,一步步的朝窗台处走来,走到了窗口,段臻儿看清楚了她原来是今天被李绅救下的那个小丫头,这才缓了口气,“是你啊,身体感觉好些了吗。” 小丫头脸皮没动,语气也僵直的很,“多谢小姐关心,我身体已经无碍了。” 说完,她便径直走进段臻儿的闺房里面,拿起她桌上那些精美的珐琅彩胭脂盒把玩。 段臻儿没把她的唐突放在心上,一个逃难来的小丫头,不懂规矩倒是也正常,所以她笑了笑,“你喜欢这些胭脂水粉吗?这都是我们家里产的,我平日也不用,只是放在这里摆个样子,你若想要,就送给你好了。” 那小丫头梗着脖子,从脸上渗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她看着段臻儿,笑意越来越浓,“这些东西,还真是入不了我的眼,我这里倒有样好东西,可以让姑娘试上一试,用了它,你就会知道,你们家出的这些胭脂水粉不过是些拿不上台面的俗物。” 段臻儿被她说的一怔,心想这小丫头口气倒是不小,他们玉春林怎么说也算得上全国数一数二的香粉铺,怎么到她这里,就变成上不得台面的垃圾货了,不过,她到不动怒,只冲她伸出一只手掌,“姑娘若真有好东西,也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臻儿见识浅薄,到真想看看姑娘那里有什么宝贝。” “真的要看?” 她说这四个字的同时,眼底闪过一抹别有深意的光,这光让段臻儿心里猛地一紧,不过,说出的话已经难以收回,她将手掌又朝前伸了伸,“还请姑娘不要深藏若虚。” 第二十五章 水粉 ??}?e/?i q ?k?\?i?)??z???v?= k?2?m?????>????.????头一双眼睛盯在段臻儿身上不动,手却一点一点的蹭到身后,从腰间摸出一个酒葫芦出来。 段臻儿见她一个逃难来的小丫头竟然随身携带着一个酒葫芦,不禁有些讶异,刚想问些什么,那丫头却摇了摇葫芦,猛地拔下了塞子,轻轻的在掌心磕了一磕,从里面倒出一堆白色的粉末来,随后,她将那葫芦重新挂回腰间,将粉末在掌间一搓,便冲着段臻儿走了过去。 “这就是你的......你的香粉?” 段臻儿看得愣了,她还从未见过有人将香粉装在喝酒的葫芦里,她看着那丫头越走越近,身子不由自主的朝后歪了歪,毕竟是抹在脸上的东西,毕竟这个人她今天是第一次见,若说她全然不在意,全然的信任她,那是不可能的。 院门处传来仆人们的走动声,小丫头略朝后撤了一下,“姑娘嫌我脏?” 段臻儿见她脸色沉了下来,赶紧摇手否认,“哪儿能呢,没有的事,”她看着她手心里那堆细细的粉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笑着说道,“那......那姑娘就让我试试吧。” 门外的脚步声渐远,四周又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中,只有两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彼此对视着,一个面容干净懵懂青涩,另一个的脸上则混杂着贪婪和凶狠,只不过段臻儿年龄尚小,又从未见识过人间的险恶,所以即便觉查出了一丝不对,却仍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险境。 两只胳膊慢慢的伸向前,探往段臻儿洁白无瑕的脸蛋,再有一点,就可以触到她的皮肤了...... “啪嗒。” 桌上的梳妆盒不早不晚,就在这一刻弹开了,里面红光微动,将镜面都映的红彤彤的。 两只手臂像被烫到了似的,猛地缩了回去,那小丫头充满警惕的看着那只精巧的梳妆盒,它里面装着一个红线织成的项圈,项圈上挂着的,是一枚金光闪闪的麒麟。 段臻儿没有留意到她突然变色的面孔,径自走到桌边,将盒子拿起来,“奇怪,怎么自己打开了,”她说着将项圈拿在手里,冲小丫头笑道,“这是我那小外甥的东西,他洗完澡后忘记带了,我就先帮他收着了。” “姑娘先歇着吧,我突然觉得有些累了,明日再为姑娘试粉。”小丫头行了一礼,看也没有再看段臻儿一眼,急匆匆的走出了屋子。 段臻儿看着她的背影,摇头笑道,“真是个急性子的人,做什么都这么风风火火的。”说完之后,又深深呼出一口气,“这样也好,她那酒葫芦里的香粉,我还真有些不放心,若真的涂到脸上,伤了皮肤可就不大好了。” *** 程牧游刚走进程府的前堂,就看到他大哥程秋池坐在桌边,旁边还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水。 “大哥这是在等我?”他笑着在桌边坐下,拿起那碗汤水一闻,“安眠补养汤,乌鸡鸭肉鸡血藤,对我这个熬了几夜没睡的人来说是最好不过的补品了,多谢大哥。” 程秋池没理会他的恭维,“这是父亲专门让人给你熬制的,我怕他为了等你身体受不住,所以才代劳的。” 程牧游知道他还在为王继勋一事生气,于是陪着笑脸说到,“那件事好在有惊无险,皇上也没有因此而责怪父亲,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程秋池鼻子里哼了一声,“现在没事不代表以后没事,面子上没事也不代表皇上心里没事,你明知道王继勋是什么人,怎么还敢如此......” 程牧游知道再说下去又不知道要被教训多久,连忙示弱,“是我的错,我初入官场,什么规矩都没摸清楚就莽撞行事,连累了父亲和大哥,现如今真是后悔不迭,”见程秋池面色稍缓,他忙陪着笑,“不过大哥,今天我是真的乏了,想回房歇着了,你大人大量,就饶了我这次吧。” 程秋池瞥他一眼,见他眼窝深陷,脸色苍白,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赶紧把这碗汤喝了,早点歇着去吧,你若累出病来,还得让父亲为你操心。” 程牧游听话的端起汤碗,刚喝了两口,又将它放下,“对了,大哥,你和父亲是否认识一位叫何胥的人?” 程秋池盯着自己的鞋尖,“何胥?” “他是禁军步军的首领,这次因为这几起案子,我和他见过一面,不过他似乎对我有成见,言语上颇挑衅之意,我左想右想都想不明白,我同他到底是何时结下了仇怨,所以便想问问大哥,是不是我们程家与他有什么过节。” “不认识。”程秋池还是盯着自己的鞋尖,一动不动,烛光微动,将他的侧影映成一个怪异的形状,就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那倒怪了,这人为何单对我横眉怒目,可真是让我想不明白。”程牧游摇头浅笑,将桌上的汤一饮而尽,喝完之后,他站起身,“大哥,我先回房了,明一早还得去开封府,你也早点歇息吧。” 看着程牧游走出前堂,身影渐渐隐入夜色之中,程秋池这才将一直提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缓缓呼出,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松弛下来,不过,他的思绪并未就此消散,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着内院走去,他没有回自己住的屋子,而是一路走到程德轩的房间旁,轻轻的在木门上拍了拍,“父亲,儿子有要事相告。” *** 何胥沿手握佩剑沿着御道缓缓前行,靴子将路面踏的“哒哒”作响,不知不觉,他又来到石山下面,看着里面隐约透出来的烛光,他站住了,背靠一株大槐,拿出水囊朝嘴里咕嘟咕嘟的猛灌了几口水,一股清亮顺着喉咙直达腹中,他擦擦留着淡淡眦须的嘴巴,准备继续沿路巡视。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笛声从翠微殿飘出,悠扬飘荡、绵延回响,萦绕着无限的遐思与牵念,缓缓地飞入何胥的耳中。 他停下脚步,重新望向那座孤零零的殿宇,心绪一点点的被回忆填满,迷失入这片缱绻的夜色中。 第二十六章 她说:“我既已是他的妻子,从此心里便只有他一人,你以后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她说:“毓儿死了,这是你的错,更是我的错,我不能原谅自己,亦不能原谅你。” 她说:“对不起何大哥,以前是我的话说重了,我虽因毓儿的死自责,但是到了现在,却也想通了,我不能因为她的死而去怪罪你,当然,我也不能怪罪我自己,爹说,他就要回来了,我现在只想好好的,等他回来,和他白首偕老,做一生一世的夫妻。” 何胥低下头,用靴尖将地上的泥土一点一点的铲起来,他狠狠的咬着嘴唇,泪水顺着面颊滚落,“可是,你终究没能等到他回来,你对他的一片真心,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你已经永埋黄土,他却还活得如此意气风发,淑媛,值得吗?” 笛声忽然变得低沉起来,哀伤而婉转,像是在抚慰他哀恸的内心,他又一次望向翠微殿,两片薄唇轻轻兮开:深宫寂寞,哪怕如他这般,心中一直住着一个不可忘却之人,却仍会被这个孤寂且美丽的女子所吸引,那么童倌呢?据他身边人所说,他这个人性格平和却有些孤僻,不与人结怨也不与人交好,可是,这样一个人,却为何对翠微殿中的这位夫人如此上心? 难道寂寞的人,特别容易被同类吸引不成? 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不免惺惺相惜。 何胥站直身子:童倌的死,他虽然一直没有疑到花蕊夫人身上,可是那些脚印,那个朦胧的影子,都曾出现在翠微殿附近,而且童倌生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给花蕊夫人送去了一只羊头。 他眯起修长的眼睛:她看似无辜,可是所有的疑点却都和她相关,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若那杀手真的藏身于深宫后院,那么,这人迹罕至的翠微殿,难道不是她最好的藏身之所吗? 想到这里,何胥将脸上的热汗擦了擦,迈着大步朝翠微殿走过去。来到殿门前,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踟蹰之时,脑子里却突然浮现出毓儿死后淑媛悲痛万分的样子,于是坚定的伸出手,在殿门上轻轻的敲了敲。 “谁?” 里面传出一个娇柔的声音。 “娘娘,属下何胥。” 殿门缓缓打开,花蕊夫人倚在门上,垂首看着那个跪在殿前的健硕的身影。 “何大人,有事?” “属下巡查至此处,感腹中干渴,想向娘娘讨一口喝的。” 花蕊夫人看着他腰间的水囊,眼波微动,突然脸上浮起一个灵动的笑,“何大人进来吧。” 何胥起身随她进去,顺手将殿门带上,门一响,两人都不动了,翠微殿变成了一个密闭之所,没有旁人的注视,也就没有所谓的身份之差、地位之别,只剩下被寂寞困住的一男一女。 意识到这一点,周围流动的空气似乎都有些不同了,何胥只觉耳根处有些发烫,他立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第一次感觉自己这对长手长脚生的有些多余。 好在前面的人破解了他的尴尬,花蕊夫人纤腰款摆,走到寝宫里面端了一碗水出来,将碗递给何胥,她则立在一旁,看着他喉结滚动,将那碗水全部喝干净。 “还要吗?” 何胥擦擦嘴角,“不用了,多谢娘娘。” 说完,他便将碗递回去,花蕊夫人却不接手,而是在旁边的花坛上坐下,“大人,若是无事,就陪我聊聊可好?” “遵命。” 看着他也坐下来,花蕊夫人侧过身子,“大人整晚整晚的在宫里巡视,家里的夫人难道不会心生怨憎吗?” 何胥低头笑笑,“我并未娶妻,府中不过是空床冷灶,并无人在等着我回去。” 听他如此说,她又朝前凑近了一些,身子贴上了何胥的铠甲,便就势靠了上去,“何大人年轻有为,不知道有多少女子都对大人芳心暗许,为何偏要苦守着一室清冷呢?” 何胥被这么个柔软的身体靠着,惊得差点站起来,可是,一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便只得强迫自己将身子坐的更加端正些,他垂头苦笑,“不敢瞒着娘娘,多年前,有一位女子曾有负于我,自此之后,我便对全天下的女人都有了戒心,所以才孤苦至今。” 那具身子将他贴的更紧了,“大人同我一样,都是痴情人,可是,我们这些人,却偏被那些负心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她哀哀的叹了一口气,声如嘤咛,“不如我们做个伴,彼此取暖,也不枉来世间走一遭了。” 何胥身子一颤,脑子里盘算着该如何是好,可还没容他想清楚,花蕊夫人就用两只手臂攀上他的脖子,玉臂白嫩如藕,没有半点瑕疵,她将臻首贴到何胥的胸膛上,“冰肌玉骨,他是这么形容我的,大人,你觉得这个词用的妥帖吗?” 此时的何胥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他甚至后悔自己走进这翠微殿,以致要面对这么个无法收场的局面。 “娘娘,李鸿他还在......还在外面等我,若我长久不归,恐他会寻过来的。”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借口,心里不禁大大松了口气。 花蕊夫人身子一僵,从何胥胸口爬起来,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中,惊惶四溢。 她摸着自己的脸蛋,“难道,难道我真的老了吗,连你这样一个守城的护卫,都要将我弃之如履?” 何胥惶然,“不是的,娘娘,是因为李鸿......李鸿他......” 话刚说到一半,他看到花蕊夫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站在原地不动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她死死盯着自己的胳膊,脸色煞白,像是见了鬼一般。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何胥说着就走了过来。 可花蕊夫人看到他走近,脸上的神情愈加惶恐,她像一只受惊的鸟儿,惊跳起来,头也不回的跑进了寝宫,当着何胥的面,将大门紧紧锁上。 第二十七章 项圈 一大早程牧游便来到了段府,今早醒来时他看到迅儿的项圈不见了,便想着定是被迅儿丢在他外祖父家里了,于是在去开封府前先来到段家把它取回来。 守门的小厮给他开了门后,他便吩咐不要吵醒他人,一个人来到内院外面,让一个早起的小丫头帮他把东西拿出来。拿到项圈后,他顺着穿堂朝外走,经过前堂时,却听到里面传来段知行的声音,刚想着进去问个安,冷不丁听到他提起自己,于是站住不动了。 “牧游回来的这段日子,你说话切记要万般小心,不可以将你六年前在山上见到何胥和淑媛偷见的事情说出来。” 李绅的声音接着传过来,“老爷放心,当年我没有将这事告诉官府,现在自然也不会再对他人提起半个字。” 段知行叹了口气,“话说,当年若不是淑媛约了何胥在山上见面,毓儿跟去做掩饰,她也就不会出事,造孽啊,真是造孽啊。”他顿了一顿,“不过好在你那时只将这话告诉了我一人,否则,我不仅会失去毓儿,连淑媛也会跟着名节不保。” “老爷,您说到哪里去了,人本来也不是何胥杀的,我那时既答应了您不对旁人提起这件事,当然是要信守承诺,老爷最后还不是顾念着我,将我从官府手里救出来,不然,我一个看山的,哪里能过上现在这般舒坦的日子。不过,我前几日倒是见到那何胥了,那天,我陪着迅儿和惜惜姑娘去给大小姐上坟,迎面就看到他从墓园中走出来,他好像还没有忘记大小姐,将她的墓前收拾的干干净净。” 段知行一惊,“没被人看出什么端倪吧?” 李绅压低嗓子,“那位惜惜姑娘倒是疑惑来着,后来被我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了,不过,那何胥认出了我,还专程来找过我一回,问我为什么会在段家当了院工,还问了一下您和三小姐的近况。他倒是个长情的人,到现在还记挂着咱们,而且他还说,他一定要将二小姐的死查的清楚明白,要为她报仇来着。我想,当时大小姐因为二小姐的事情一病不起,后来仙去了,这件事他一定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所以才会这般执着。” 段知行又是一声长叹,“倒是难为他了,我多少也听说了他的事情,他到现在都未婚娶,想必那件事已经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难以拔除。这么看来,淑媛当初救他一命,倒是种下了一段孽债,哎。” 程牧游贴着墙边,尽量放轻脚步,像做贼一般,缓缓的走出段府。 他当然不是贼,但是在这里,却是个外人。他们有个秘密,这个秘密,被这些人瞒了六年,不,可能还不止六年,听段知行的语气,何胥和淑媛很早就认识了,却因为一纸婚约,让这样一对恋人就此分离,甚至阴阳永隔。 所以,他要为他们的悲剧负责吗?所以,何胥如此怨憎自己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是吗? 那我是什么? 他摇头冷冷的笑,虽然他和淑媛只相处过两日,根本谈不上有感情,但是在他心里,她一直都是妻子,是迅儿的母亲,是自己对不住的一个人,可是现在,那个幻想中的气泡破碎了,真相赤裸裸血淋淋的降落在眼前,他心里五味杂陈,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雨很适时的落了下来,劈头盖脸的将他浑身浇的湿透,程牧游望天而笑,“罢了,罢了,我一走多年,留她一人独守空房。深闺寂寞,就算她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也没有理由埋怨苛责。” 然而道理是道理,纵使想的明明白白,心里的坎却还是逾越不过。程牧游在段宅外面走来走去,像一只被困住的斗兽。来往的人看着他在狂乱的雨丝中不打伞的来回行走,都以为这人疯了,纷纷躲出几尺远,以免被殃及到。 “救命啊。” 耳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呼救,就这么一声,此后,再无声音响起,程牧游猛地顿住脚步,眼睛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那声音来自段宅的高墙里面,就和自己一墙之隔,他想听的再分明些,于是将耳朵贴上湿冷的墙面。 可是,雨滴声沉重而响亮,他没有办法在这片嘈杂中分辨出其它声响。 他没有犹豫,飞身冲向段宅,直奔内院而去,看到他猛地闯进来,段知行和一众仆役们都被惊到了,他们还不知发生了何事,问程牧游他也不理,只顾着朝内院跑,于是大家忙放下手里的事情,跟着他一起跑进内院。 到了院子里,却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段知行环顾四周,“臻儿呢,臻儿去了哪里?” 正说着,忽然从屋内传出“呜呜”的声响,一行人冲进屋子里面,俱大吃一惊:段臻儿跪在地上,脖子被一只手死死的掐着,以至于她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掐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饿晕在段府前的那个黄毛丫头,只不过到了这一刻,一干人才发现了她的异常:皮肤可以变,头发可以变,唯独眼神是变不了的。她那双眼睛阴沉浑浊,却掩盖不住藏在下面的戾气和凶残。她哪里是什么年方及笄的小丫头,分明就是个活了几百岁的老妪。 她一手抓住段臻儿的脖子,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捧白色的粉末。 “你就是那个专扒女人皮的恶魔。”程牧游怒斥一声。 那人却并不看他,手直接朝段臻儿头顶扣过去,段臻儿瞪大眼睛,看着那些粉末迎面压下,无声无息,比玉春林最上等的香粉还要细腻、轻柔。 她瞪着泪光闪闪的双眸,望向人群中那个佝偻着背的身影,爹,终究是女儿不孝,要先一步离开了。 “嗖。” 一道红光风驰电掣般的朝段臻儿飞过去,贴在她的头顶,发疯一般的旋转着,它转的速度太快,坠在上面的金麒麟不断的发出“咵跨”的声响,震耳欲聋。 第二十八章 脸皮 那老妪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缩回手,白色的粉末也被飞速旋转的项圈打得四下散开,落到地上,发出“嗤嗤”的声响,将地面烧的一片焦黑。 段臻儿脖子上没了束缚,连滚带爬的离开那老妪的身边,扑到站在一旁早已哭成泪人的段知行怀中。 程牧游挡在人群最前面,他看见项圈还没有停止旋转,而且,还朝那老妪飞过去,环在她身体周围,浑身发出灿灿的红光,将那老妪困在中心。 “嚓嚓嚓嚓......” 那一团火红中发出了奇怪的声响,程牧游定睛望去,发现坠在项圈上面的金麒麟竟然张大了嘴巴,在老妪身上撕扯着,啃噬着,扯掉她的伪装,将她本来的面目示于众人。 尖叫声不断从里面传出来,不多大功夫,里面的人影渐渐的起了变化,乌发变成了一团纠缠不清的银丝,平展的皮肤也起了皱,像老树的枯皮。未几,一只粗糙弯曲的大手突然拽住红色的项圈,将它狠狠的掷在地上。项圈在地上滚了几圈,光芒消散,躺平不动了。 后面的人看到这情景,纷纷叫着朝后退去,程牧游却立着不动,将长剑置于身前,面对那个他在脑海中拼凑了无数次,如今终于真实而立体的现于眼前的凶手。 逃出屋外的段臻儿看到项圈已经被撂到地上,现在只剩下程牧游一人对敌,突然灵机一动,朝段宅外面跑去,边跑还边喊:“剥人皮的凶手找到了,快来人那,快来人那。” 现在汴梁城里巡视的衙役甚多,再加上段家地处闹市,所以很快援手就到了,两队人马转瞬间已经来到段家的院落中,按着段臻儿的指示冲向内室。 那老妪见援兵已到,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于是她慢慢的后退,眼睛在屋里来回打转,终于,她瞅准身旁一扇敞开的小轩窗,纵身一跃,朝窗口跳过去。 程牧游早已觉察出了她的意图,先一步堵住了她的出路,那老妪见前面猛地闪出一个握着长剑人影,又恨又急,迎剑而上,黑枯的手指用力一拧,将长剑断为两截,另一只手则揪出身后的酒葫芦,劈头盖脸的朝程牧游砸过去。 程牧游侧过身子避开酒葫芦,葫芦砸到地上,裂为几瓣,里面的白粉霎时飘了出来,聚拢成一团白雾,将那些衙役们包围在其中。 一时间,鬼哭狼嚎声接连不断的从白雾中传出。 “疼啊。” “我的皮啊,皮都烂掉了。” 见此情景,程牧游心里暗骂一声,但是此刻他已顾不得那些衙役们的伤情,因为那老妪已经跃出窗外,一溜烟儿的爬上高墙,从墙面上消失了。他紧跟着跑出院门,遥遥望去,看到巷子尽头有一个灰白色的身影正在仓皇逃窜,便顺着她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一路追到巷子拐角处,刚走到大路上,便看到一溜骆驼队伍,中加夹杂着四五头毛驴从东面走过来,前面的马夫费劲的把领头的骆驼赶上一座拱桥上,后面的驮夫则用马鞭将驼队驱赶向前。 程牧游在牲口中间钻来钻去,用了好一会子功夫才冲出重围,他刚想沿路继续朝前跑,却脚下一顿,朝已经走出了几尺远的驼队转过头。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那只领头的骆驼格外健硕,长长的驼毛从两个驼峰上垂坠下来,几乎拖到了地上,不过,即便生的如此高大,它的脚步却比后面跟着的骆驼要缓慢的多,走一步歇两步,看起来疲累不堪。马夫本不愿抽打它的,可见它爬个桥面都慢慢吞吞的,不得已在它背上抽了几鞭子,“懒东西,白生了这么大的个子,走起路来还没那几头老的快。” 程牧游的目光顺着驼峰落到下面,他看到它肚子下面的驼毛里面,隐隐透出几点灰白的色。 于是,他慢慢的转身,不动声色的朝前面走过去,动作又轻又慢,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可是,刚走到驼群之中,后面的驮夫便高声说道:“大人,是不是这些畜生挡了您的道儿,我这就把它们赶过去,您别着急。” 程牧游忙冲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领头的骆驼身下猛地蹿出一团白影,跃上驼峰,猛地朝桥上一跃。然而双脚还没有着地,她却冷不丁瞥到桥对面站着一个清丽的身影,那人背倚栏杆,脸上带着抹俏皮的笑,也朝着她这边看过来。 看到晏娘出现,程牧游心里又惊又喜,他朝前怒喝一声,“天网恢恢,今天,你就是生出三头六臂,也别想逃走了。” 看到前后路皆被堵死,那老妪脸色突变,本就干枯的面孔上竟然泛起了点点青光,突然,她伸出五只尖钩似的手指,朝自己的脸皮上抓去,竟生生将一张脸皮扯了下来,她冷笑一声,将那张滴着黄水的面皮掷向程牧游,程牧游夹在几头骆驼中间,来不及躲闪,只能抬起胳膊挡向身前。那张枯黄的脸皮瞬时贴上他的手臂,竟在上面绕了几圈,将他的胳膊缠死了。鼻尖传来衣料烧焦的味道,紧接着,他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若不是被几头骆驼挤得死死的,他几乎要扑倒在地上。 见此情景,老妪哈哈一笑,突然一个猛子朝桥下跳去,程牧游白着一张脸,冲晏娘喊道,“晏姑娘,快,快追,她就是那剥人皮的凶手。” 晏娘趴在栏杆上向下瞧了瞧,一转身却朝程牧游走过来。 “晏姑娘,她要是逃了,就再难寻着了。” 程牧游急得满头是汗,说完之后,却被手臂上传来的疼弄得龇牙咧嘴,口中倒吸了几口凉气。 晏娘走进驼群,将他搀扶出来,“大人放心,我知道她去了哪里,想要抓住她并不是难事,不过大人的伤倒是要紧。” 她说着抬起程牧游的胳膊,他的袖子已经完全腐化了,黄色的脸皮像长了牙齿一般,将他的皮肉咬的死死的,还在一寸一寸的朝里面进攻。 第二十九章 锡杖 晏娘扶着程牧游在一片树荫底下坐好,手指在他胳膊上戳了戳,啧啧两声,“疼吗?” 程牧游嘴里“嘶”了一声,“疼的很,姑娘是否有法可解?” 晏娘蹙着眉点头,“唰”的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这是尸毒,她那张脸上不知积攒了多少女子的面皮,时间久了,融化腐败,化成这恶臭的剧毒,尸毒蔓延的极快,若不快些将其阻隔,会蔓至全身,腐蚀掉中毒者的五脏六腑。” 程牧游看着她手中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那怎么......怎么将毒素阻隔。” 晏娘脸色一沉,“只能壮士断臂,方能保全大人的性命。” “什么?”程牧游眼看着那柄匕首被她高高举起,对准自己的胳膊猛戳下来,不禁侧过头去,不敢直面这个惨痛的结果。 可是,他只觉胳膊上一麻,并未像他想象的那般疼痛难忍,慢慢转过头,却看见晏娘只是用匕首在他的伤处划了一条细细的口子,她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长得像琵琶似的虫子,乳白色的,尾部有一只卷曲起来的尖钩。她将虫子的尾巴塞进那条伤口里面,然后用力在它肚腹上一捏。 “晏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这虫子是什么东西。” 晏娘看着他笑,吹气如兰,“大人,现在还疼吗?” 程牧游只觉一股清凉窜过身上的每一道血管,手臂上灼热的疼痛也随之慢慢的消散了,他看向自己的胳膊,发现原本的红肿黑紫的地方也变得平滑了,虽然外伤还未好,但是毒素却是明显的消退了。 “这叫枯皮白蝎,以食腐肉为生,它体内的剧毒,可以保它不被尸毒所伤,所以我将它的毒素挤入大人体内,大人的尸毒自然可解了。” 程牧游挥挥手臂,“果然轻快了好多,枉我学医这么多年,却不知世上还有这般以毒攻毒的神物。” 晏娘赶紧按住他的胳膊,“大人,切不可大意,尸毒虽消,外伤却还没好,被尸毒灼过的皮肤,若不好生养着,将来会落下疤痕。” 程牧游依她所言,将胳膊缓缓放平,晏娘则掏出一方绢帕,这把那只已经命丧黄泉的白蝎放到上面,又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用力的砸着白蝎干枯的外壳。 骄阳当头,程牧游浑身早已被汗浸透,可是她却丝毫不受暑期的困扰,手下用着力,脸上却不喘不燥,呼吸如常。 看着她平静淡然的侧颜,程牧游那颗焦灼了很久的心也渐渐舒缓下来,淑媛和何胥带给他的深深的耻辱感慢慢的从心头撤下,他突然从迷局中跳脱出来:即便他们亏欠自己什么,但是斯人已去,这一切,也该了结了。 晏娘已经将白蝎砸成了一堆粉末,她小心翼翼的将它们抹在程牧游的手臂上,侧过头对他说道,“大人这几天要好生养着,伤口怕热怕汗,您就留在府中,不要再出门了。” “那凶手呢?姑娘方才说知道她去了哪里?可天下之大,她到底在何处啊。” 晏娘望向远处,目光冗长,“她在皇宫。” “皇宫?” “我前几日告诉过大人,太平兴国五年,日本天台宗高僧奝然领徒众成算、祚壹、嘉因等六人赴汴梁求学,可是经过这几日的打探,我才得知奝然他们并不是来汴梁求学的,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捉妖。” “捉妖?” “那剥人皮的老妪叫水粉婆,生前是一个日本贵族的女儿,由于年老色衰,被花天酒地的丈夫弃之不理,于是便在一个雨夜,剥去了与丈夫偷欢的一个妓女的人皮,也因此被处以极刑。” “什么极刑?” “开颅。”晏娘露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把人锁在铁箱子里面,只漏出头部,然后用一个大锤子反复砸下去,只砸得脑浆迸裂,骨碎如粉。” 程牧游倒吸一口气,“死的这么惨,怪不得她怨气难消。” “那水粉婆死后兴风作浪,不知道剥下了多少美女的人皮,可是当时的日本社稷动荡,竟没人能管束的了她。如此过了几百年,京都东大寺出了一名高僧,名唤奝然,他精通降妖伏魔之法,便想将那作恶多端的水粉婆收伏。水粉婆知道奝然的厉害,便随一艘商船逃到了我大宋国土,奝然知道此事后,便以求学为名,带着几个徒儿也追了过来,可是......” “可是什么?” “据我多方打听,奝然在汴梁找到了水粉婆,双方还发生了一场激战,激战过后,他的五个徒弟全被水粉婆杀害了,但是水粉婆也受了重创,逃走了,奝然一路跟着她,却发现她逃入了皇宫后院,他便也跟了进去,可是进去之后,就再也未能出来。” “皇宫里面发生了什么?” “皇宫内院的事情,又有谁知道呢?”晏娘说着拍拍手站起来,“大人,你好生回去修养,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姑娘要去皇宫?” 晏娘嫣然一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人放心,我定把那水粉婆给你抓回来。” 说完,她就兀自朝前走去,嘴角的笑容却更深了,是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的目标又怎会是那老妪,她没有告诉程牧游,奝然来到汴梁时,她就坐在丰乐楼视线最好的一张桌子旁,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手里的那根锡杖。 那是揭罗曷国佛陀所持的锡杖,其长丈余,以白铁作镮,旃檀为笴,大镮中心饰有五轮塔,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当年我因急于寻那闫可望,错过了这件宝贝,这次,可不能再失了它了。” 晏娘敛起嘴角的笑意,健步如飞的朝宋宫的方向跑去。 *** 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像是密密匝匝的鳞片。琉璃瓦的正中心,嵌着一个纯青色的球状体,没有琉璃闪亮,却像一颗眼珠子,注视着宫门外来来往往的众生,机警灵敏且充满了戒备。 第三十章 眼珠 晏娘看着那颗纯青色的珠子,唇边哼了一声,“迦楼罗,每天要吃一条巨龙及五百条毒蛇,等到临终时,无法进食,上下翻飞七次后,飞往金刚轮山,自焚而亡,只剩一个纯青色的眼珠子。他把迦楼罗的眼睛放在此处,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她说着,将那块绣着“卍”字的手帕掏出来,趁无人注意,将它搭在一个石墩上,又看了那青色的珠子一眼,身子混进来往的人流中,自行远去了。 夜色渐浓,街上的行人也愈来愈稀少,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在宫门前走了几圈,趁守卫的士兵不备,身子忽然化成缎面一般薄薄的一片,顺着门缝溜了进去。到了宫墙里面,她浑身抖了几下,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低头敛手,顺着御道朝前走去。 *** 何胥还站在那株槐树下面,遥望着翠微殿,那大殿中已经黑了几日,自他那天离去后,烛光便未再亮起。他吐了口唾沫,两掌在胸前摩擦了几下,脚步坚定的朝着石山上走过去。 可是在殿门上拍了良久,里面却依然没人回应,何胥知道花蕊夫人就在里面,因为他已经隐隐听到殿中轻微的脚步声和女子衣玦摆动的声音。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殿门,心里思忖着:她为何不来开门?那日,她从自己身边仓皇逃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疑虑越堆越多,他索性绕着翠微殿转了几圈,可是这里高墙林立,他一个禁军首领,又不好在夜里爬上后宫的围墙...... 所以,何胥便爬到了不远处的亭子里,这里地势比翠微殿要高一些,从此处朝下看,可以将翠微殿的全景尽收在眼中。 何胥站在云归亭的栏杆上,脚尖微微点起,想将翠微殿里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那殿中一片漆黑,花蕊夫人应该回到了寝宫,不在院中,他兀自看了半晌,脚都酸了,却仍没瞧出个分明来。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的看到一团白影从山脚下飘上来,来到翠微殿门前,竟然一跃上了高墙,落进院内,在院子中晃了几下,倏地冲进了花蕊夫人的寝宫里。 何胥只觉心口砰砰作响,忙抓紧了佩剑,就要朝翠微殿赶过去。就在这时,背后一凉,一个轻飘飘的声音随之传来,“你若这般莽撞的闯进去,只能血溅殿中,性命不保。” 何胥猛地回过头,转身之时,剑已出鞘,逼在身后那人的脖颈上,“你是何人,看装束,并非宫内之人。” 那女子轻轻一笑,“我若视你为敌,刚才乘你不备之时,已然能要了你的性命,又何必多此一举。当然,你若不信我,完全可以自己进去,不过到时被那妖妇所杀,可不要后悔没听了我的规劝。” 何胥眉目间笼上一层寒霜,“妖妇?姑娘知道翠微殿里躲着的是谁?” “她就是那剥了无数美人皮的凶犯,水粉婆。” *** 翠微殿内,水粉婆匍匐在地,“夫人,老身的行踪已经败露,还请夫人将卷梳还给我,我想暂时离开汴梁,到别处避避风头。” “既是暂时离开,为何要拿走卷梳?” 沉默了良久,水粉婆又将身子压了一压,“夫人,不若,你同老身一起离开吧,你纵是待在这深宫里面,也不会得到皇上的宠幸......” “你的意思是......你要走,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声音轻颤了几下,花蕊夫人被这句话惊到了。 “老身不是这个意思,即便没有东窗事发,即便我能源源不断的为夫人找来美人的人皮,夫人还是不会得到陛下的垂怜,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这翠微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荒凉着,纵使你自容不变,貌可倾国,可是,他可曾踏足过此地?夫人,您不要再执迷不悔,倒不如同我一起逃出这冷寂的宫闱,云游四方,天下之大,何处不为家。” 花蕊夫人俯下身子,抓住她的衣领,眼中冷光四溢,“皇上过几日就要回来了,届时,他会在大庆殿召所有妃嫔觐见,只要我的模样还和初见他时一样,他就会回心转意,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力道越来越紧,她的声音也变得嘶哑低沉,“倒是你,不管用什么法子,快去把人皮给我找回来,有了它,便万事无忧了。” 水粉婆盯着她已经癫狂的脸孔,一字一句道,“汴梁城现在守卫森严,且他们已经看到了我的模样,若想找到一张令夫人满意的人皮,怕是不能了。” “什么不能?”花蕊夫人站起身,恶狠狠的冲她大吼,“若是明天,不,若是你今晚不能把人皮找回来,我就......我就.....”说着,她“咚咚咚”的走到一张矮脚木柜旁,一把拉开里面的暗屉,掏出了一根锡杖,“我就用此杖将你打成肉泥。” 水粉婆缓缓起身,“这么多年了,夫人还以为我没有察觉到你把这锡杖放在何处吗?只是我不动它,一来是为着夫人当年救我的情分,二来,却是因为你我皆是这红尘中的可怜人,惺惺相惜之情,让我愿意为夫人效力,不离不弃。可是,经历了这么多年岁后,我突然有些想明白了,原来一直以来,拘着困着我们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就如童倌临死前所说,这些年,倒是夫人自己一直在为难着自己。夫人,您醒悟吧,现在还不晚,老身愿意陪着您,离了这深宫,卸去身上的枷锁,到民间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 花蕊夫人“嗤嗤”的笑,笑的锡杖都落到地上,笑的眼泪模糊,胸口剧烈起伏,重重的咳嗽起来。 她边笑边指着匍匐在地上的水粉婆,“我能去哪里?我哪里也去不了了,历经三界帝王,我这个人,早已不属于我自己了。” 门外飘来一阵“咯咯”的笑声,随即,门开了,从外面闪进来一道人影,她将地上的锡杖拾起来,“原来,这么多年,它竟是被你藏起来了。” 第三十一章 死因 话音刚落,水粉婆已经踏地而起,两掌伸开,如鹰钩利爪,朝那女子扑去,宽大的白袍在身后“哗啦啦”直响,如一面迎风而立的旗。 可还未接近那女子的身边,她突然从半空猛地坠下,“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身子颤了几颤,努力的朝上抬了几下,终是没能再爬起来。 殿内传来“咚咚”的响声,如宏亮佛钟,威震八方,整座殿宇似是都跟着轻轻的颤动了起来。 原来那女子紧紧攥住锡杖,一下一下的在地板上砸动着,铁镮在半空中飞扬,发出清脆的“桄榔桄榔”声,金光四溢,从五轮塔中散射出来,汇聚成一道胳膊那么粗的光束,罩在水粉婆的头顶。 “奝然和尚当日为了追踪你而来到皇宫,我想,他定是中了你俩的计谋,惨死于这深宫之中,连锡杖都被你们两人得了去。” 水粉婆狠狠昂起头,皱纹纵横的脸从灰白的发丝中倔强的探出来,“那老秃驴,为了要我性命,不惜从日本赶来这里,他又怎会想到,这大宋皇宫,竟成了他自己的墓冢,多管闲事,他活该落得这么个下场。” 女子柳眉微蹙,“可是单凭你们两人,又怎会是奝然和尚的对手?” 正想着,却发现刚才还站在前面的花蕊夫人不见了,心里道了声不好,她将锡杖立在地上,赶紧朝内室跑去。一直站在门口的何胥看到这般情景,也忙从外面跑进来,可是刚走进屋子,鼻间就传来一阵奇特的香气,他心里一惊,忙扯下袖子缠住口鼻,可是这香味还是被吸进去了一些,他只觉得头顶一阵眩晕,赶紧用手扶住门框,才将将站稳。 眼前一片昏花,他在这片模糊不清中,看到那女子从室内拎出了一个女人来,手腕一挑,将她扔在他面前的地上。 何胥眯着眼睛朝前看,他虽然仍意识不清,但是还能勉力分辨出趴在前面的那个女人是个年过五十的老妇,可是他搞不明白,这翠微殿里,从来都只有花蕊夫人一人,怎么又凭白多出个妇人出来。 见何胥盯着自己,那老妇连忙用手捂住脸,嘶哑的声线中透着绝望,“不要看,你不要看,快回过头,我命令你回过头去。” 这把声音何胥认得,可是,在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后,他却更加讶异了:怎么会?她怎么会在几日间苍老了这么多,那个艳绝后宫,侍奉了三朝帝王的女子,那个蜀地第一美人,如清晨的花蕊般娇嫩的女子,怎会变成这这般模样? 转念一想,他突然又彻底的悟了:花无百日艳,她纵使芳华绝代,也不可能抗衡的过时间的摧残,所以要想永葆青春,就只能靠着那一张张鲜嫩无比的人皮来维持,原来那水粉婆之所以行凶无数,就是为了成全这位夫人的野心。 正在心里叹息,又听那年轻女子冷笑一声,“檀香油,花蕊夫人,原来当年,你就是用这个香料迷晕了奝然和尚,然后将他诛杀于此,”她眼珠子一转,重新盯在水粉婆身上,“你帮这妖妇除掉了奝然和尚,她就帮你四处寻那美人皮,来掩饰你垂垂老矣的姿容,可是,你们做可这么多恶事,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花蕊夫人,你心里未尝没有察觉,那皇帝老儿根本不在意你是年轻还是苍老,他当年费尽心力得到你,不过是为了证明先帝能做到的,他也一样能做到,包括他的女人。” 花蕊夫人的双手慢慢的从脸蛋上滑下去,她杏眼圆睁,吐字铿锵有力,“她也这样说,你也这样说,你们一个两个的,不过是嫉妒我的美貌罢了,这些鬼话,我是半点也不会信的,半点也不会信的。” 见她这般执迷不悟,那年轻女子陡然色变,“我管你信不信,不过从今以后,你休想再用别人的东西为自己做嫁衣裳。” 话落,她疾步走到还立在地上的锡杖旁边,一把将它拿起,使劲浑身力气朝跪在殿中的水粉婆砸去。 何胥只感到一阵“呼呼”的风声从脸前划过,紧接着,他听到了花蕊夫人的尖叫声,她朝倒在地上的水粉婆跑过去,刚倚到她身旁,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飞奔到内室的柜子旁边,从里面拿出了一柄卷梳。 “给你,”她把卷梳塞到水粉婆已经失了力气的手心里,握住她的手指,帮她将那柄卷梳攥紧,“这是你夫君给你的信物,我......我还给你了......” 见到自己苦苦寻了多年的凶犯伏法,何胥本应欣喜万分的,可是,看到花蕊夫人悲痛欲绝的样子,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泛起了一股酸楚,他记得前几日皇上出宫之前,自己偶从文德殿前巡视经过,听到有大臣在请示皇上的意思,说花蕊夫人久居深宫,却没有封号,又因为侍奉过蜀后主和先帝,所以名份上也不清不楚的,难免会引起大臣和子民的闲言碎语。而皇上当时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她是活的久了些,但我也不能下令将她处死,以后,让内务府不要再往翠微殿里添置东西,让她速速耗死在里面也就罢了。 “也就罢了。” 这四个字多么的稀松平常,可是何胥听在心里却觉得五味杂陈,她于皇上而言到底是什么?她企盼的,恰恰是他厌弃的,她以为自己会重得宠幸,而他却想要她的命。 “何大人,还发什么愣呢?证据确凿,你现在可以将人带到大理寺复命了。” 年轻女子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缓缓传进何胥的耳中。 他被这声音惊得回过神,脚步沉重的朝花蕊夫人走过去,手刚要触上她的臂膀,她却猛地回头,目光如镜,直直的看向身后那名年轻女子,“我认得你,你进来时,我便猜出你是谁了?” 那女子脸色淡然如常,“那又怎样?难道现在你还想我念旧情不成?” 花蕊夫人笑了,声音里满是千帆历尽后的沧桑,“你......不想知道先帝是怎么死的吗?” 第三十二章 要挟 何胥大脑中一片空白,他甚至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先帝?怎么突然又扯到先帝头上?而且这两个女人似乎很久之前就已经认识彼此了?可她们年龄差的这么多,又一个在宫中一个在宫外。 然而还没容他将这些疑点想明白,身后却突然闪过一道疾风,随后,本来还瘫在地上的花蕊夫人不见了,他回头,看到那个年轻女子也没了踪影,只在院墙处掠过一道白影。 何胥追出去,石山上没有人,跑到下面,御道前后更是没有人,他于是踉踉跄跄的朝宫门外跑,迷香的毒还未解,不长的一条小路他竟跑上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遇见刘叙樘带着一队禁军走过来,他才扑了上去,气喘如牛,“快,花蕊夫人出宫了,被人......被人掳走了。” *** 万寿山西面有一个山坳,这里四面都是高山,左右皆是悬崖峭壁,抬头只见高山峻岭,无路可登。偶有飞鸟掠过,也不稍作停留,生怕被底下的荒凉染湿了翅膀,阻碍到自己的锦绣前程。 花蕊夫人就站在这么一个一般人根本无法抵达的地方,环顾着四周。 这里寸草不生,到处都是山崖上滚落下来的碎石,没有一丝生机。风的叫声时断时续,在山中一遍一遍回响,像是离人的呼唤。 负她前来的那名女子站在月光最盛的那一块空地上,双手托着锡杖,虔诚的望向悬崖下面的一片阴影。 花蕊夫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前去,她知道,那女子在等待着一个人,而这个人,也恰恰是她要等的人。 果然,未过多久,阴影中缓缓移出一个身影,晏娘身着浅绛色长裙,绀绾双蟠髻,慢慢的走向前来。她的裙摆被夜风吹的飒飒作响,纤柔中带着一丝俊美。 她径直走到那女子跟前,抓起锡杖在手里掂了几下,“果然是好东西,一杖下去,就让那妖妇粉身碎骨,要知道,她毕竟有几百年的道行,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话毕,她抓住女子的手轻轻一拉,看似没使多大力气,可是那女子竟轻得像一阵风,被她这么一拽,立马腾空而起,纸片似的身体在空中转了几圈,化成四四方方的一块手帕,被她收入袖口中。 一切处理妥当,她才转脸望向花蕊夫人,声音如清泉穿石,“若我没猜错,你是故意说的那番话,目的就是为了引我出来。” 花蕊夫人死死盯着她娟秀的面容,“可是你心甘情愿上这个当,不是吗?你一听到先帝的死因,便乱了神智,什么都顾及不了,除了来见我,已没有第二个选择。” 晏娘晲她一眼,突然伸出一只手,卡在她脖子上,“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只凭我操纵的一个假人,你就能猜到是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花蕊夫人被她掐的喘不过气,眼泪都出来了,小脸憋得通红,见状,晏娘稍稍放松了一点力道,但是手仍然圈在她的脖颈上,“快说,不然,我便毁了你的容貌,再将你丢到大庆殿去,让那皇帝老儿好好看看你的模样。” 花蕊夫人哂笑一声,“你问我为什么会认出你?当年在宫里,他宁愿到观象台与你讨论天文历法,都不到我的殿里来,我一开始还怀疑来着,以为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你竟是一个女子。自那以后,我便时常到你那里去,仔细观察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想搞明白他为何宁愿要你都不要我,所以,你的每一个小动作,每一种说话的语气,我都了然于心。我对你的了解,比世上任何人都要更甚,所以你说,我怎么会认不出你,哪怕你换了样貌,完完全全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也能一眼认出你来。” 晏娘斜了她一眼,突然松开手,照着那张小脸狠狠的扇了一个巴掌,这一掌清爽脆利,花蕊夫人的脸上,立刻多了五根红色的指印。 “这巴掌是因你污了先帝的名节而赏给你的,先帝于我亦兄亦友,我们两个之间亦从来也没有半点私情,倒是你,只因为先帝不被你吸引,便背叛了他,转而投入他人的怀抱,他虽不在乎,甚至对你们两个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我却不能不管,因为他对于我,有重于泰山的恩情,我决不允许别人做出半分羞辱他的事情。我看你可怜,今天本想放你一马,可你却死不悔改,将自身犯下的错事全部推倒别人头上,”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冷淡,却也越来越冷的渗人,“花蕊夫人,这世上有成千上万种死法,于你而言,哪一种才是最残忍的?” 花蕊夫人面白如纸,“你想要做什么?你想对我做什么?” 晏娘冷眼瞅她,突然嫣然一笑,笑的很美,说出的话却令人心寒,“夫人来自于蜀中,据我所知,那里的黎民百姓视夫人若神明,觉得夫人乃仙女下凡,美艳无双。你说,若是我把你带回蜀中去,在那里最繁华的街道上逛上几圈,告诉他们这个姿色衰败的女人就是花蕊夫人,他们会作何感想?” 花蕊夫人一怔,过了一会儿,竟垂下泪来,“你......你好狠的心......” 晏娘的笑意更深了,她两手一拍,“就这么定了,咱们这就日夜兼程回蜀中去,夫人应该高兴,荣归故土,本是一件喜事。” 说着,她便拽住花蕊夫人的领口,脚底稍一用力,朝着山崖走去。 “是程德轩。” 花蕊夫人在后面嘶着嗓子说出这几个字。 晏娘身子一僵,眉目间笼上一层重重的霜,她咬着银牙,声音仿佛飘在层层云雾中,“我早知道那老匹夫脱不了干系,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他最善用毒,又跟在先帝身边多年,深得先帝信任。”她握紧拳头,指甲深陷在掌心里,“先帝一向身体康健,却在我离开汴梁的短短几天内,暴病而亡,除了是被毒死的,还能是何缘由?” 第三十三章 观象台 花蕊夫人在她身后凄凄的笑:“先帝去世前的那一段日子,程德轩已经频繁出入晋王府,大家只道是晋王妃身体不好,所以才不时让太医入府诊治,谁也没有往别处多想。可是,先帝仙逝的那一晚,我却在皇宫中见到了程德轩,那时我还与晋王交好,知道他当天入宫,便在我们经常幽会的瑶碧阁里等着他,可是左等右等,他也没有出现,我心烦意乱,便披了衣服来到院中,透过门缝朝外面的石径细细观望。我还记得,那天汴梁城下了好大的雪,白雪映着红墙和黄色的琉璃瓦,美的静谧深沉。可是,就在这天地一色的雪景中,我看到了程德轩,他身上没有任何遮雪的衣履,就这么形单影只的在茫茫白雪中行走着,面容严肃。我很奇怪,当时后宫中并无生病的嫔妃,他堂堂御医院的院判,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宫里,而且身边还没有内侍的陪伴。不过当时,我一颗心都在晋王身上,并没有将此事想得太过深入,直到第二天先帝逝世的消息传来,我心里才多出一个疑问,难道那天,程德轩是与某人约好了一起入宫,为了实施他们谋划了多时的阴谋?” “先帝的身体上没有任何伤痕,宫内皆传他是突发恶疾而亡,现在看来,定是那程德轩在他身上用了某种奇毒,让他毒发身亡,且从表面上看不出半点端倪。”说出这几句话时,晏娘已是椎心泣血,几欲站立不稳,她脚底颠簸了几下,手一松,丢下那花蕊夫人,一个人朝着远处的群山走去,她的身影如此清寂,比山头那一弯如钩的黄月还要孤单。 见晏娘渐渐隐去,花蕊夫人扶着地慢悠悠的站了起来,她环顾四周,满目皆是荒凉的山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幽幽的笑,笑得涕泪四横,“倒是有趣,我在那石山里一困数年,现如今,人虽从宫里出来了,却还是被拘囿在这山石之中,原来从头到尾,一切都没有变过,一切还是原样.....” 她弯身脱下一双鞋履,赤脚走在荒芜的碎石上,石尖锋锐,磨破了她的脚底,她却浑然不觉,继续信步徜徉,竟像是在散心一般。 遥记那年三月间,锦城繁花,一目万里,孟昶与她同游浣花溪,御龙船观水嬉。时百姓饶富,夹江皆创亭榭,名士美人倾城游玩,珠翠罗裳,名花异卉,馥郁百里。孟昶将花蕊拥进怀里,指着滔滔江水叹道:“曲江金殿锁千门,殆未及此。” 只是,山河繁花,徒有盛景,盛极而衰,从来如此。未几,宋军出兵,直达蜀国腹地,从发兵到后蜀皇帝孟昶出降,仅仅只用了六十六天的时间,从此,山河色变,巴蜀四十六州换了新君。 花蕊夫人叹了一声,就到此为止吧,她的回忆,到这里就好了,以后的事情,权当是做了一场噩梦。 她沓步缓行,在尖锐的碎石上留下两条细长的血迹,罗裙纱衣在身后飘舞,卷走了故事旧梦。 山石嶙峋,已无前路,她嘴角挑出一抹动人的笑,俨然还是那年初初进宫的样子,忽的,眼角落下一滴泪,她看准一块尖锐凸起的石角,扑了上去。 星月的光照在花蕊夫人身上,给她的身体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她对着满天星光,笑了。 “多谢你,让我死在这个地方,至少,世上再也无人能看见花蕊夫人临死前这幅丑陋苍老的模样......” 月淡了,星稀了,一阵风卷过,带走了世间所有的尘埃,一切的一切,终于都归于虚无。 *** 沈青看着前面那座丈余高的观象台,心中一时澎湃,竟然顾不得跟在身后的赵泽平,三步并做两步的冲上台顶,到了上面,他眼帘中倏地映入了一座浑仪,它由黄铜铸造,直径约有五尺,球体上刻着二十八星宿,中外星官以及黄赤道、二十四节气、恒显圈、恒隐圈等等,再用一套转动机械,将浑象和漏壶结合起来,以漏壶流水控制浑象,使之与天球同步转动。除此之外,它还设有瑞轮冥菜,每月初一起,每天生一叶片,月半后每天落一叶片,做工极其精巧复杂。 沈青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这座巨大的仪器,手向前伸了几下,终究还是充满敬畏的落下了,“原来,原来我大宋早已制出了浑仪,而且远比前人的要精妙。” 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赵泽平扶着栏杆好容易爬了上来,“沈青,你也不体谅体谅我这把老骨头,一个人窜的......窜的倒是比猴子还快。” 沈青这才想起自己后面还跟着赵泽平,于是赶紧跑过去搀住他,“学生一激动,就把您给忘了,真是对不住大人了,”两人一起来到浑仪旁站定,沈青满脸膜拜的看着那个堆满了灰尘的仪器,“赵大人,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大宋没有浑仪,没想到,它竟然早已被造出来了,而且,还是如此的精巧绝伦。” 赵泽平也看着它,眼底却蒙上了一层苍凉,“它是开宝九年被铸造而成的,可那年乃多事之秋,浑天仪刚刚造铸好,先帝便去了,他走后没多久,钦天监也就此踪迹全无,大家都以为他死了。这仪器是他所造,也只有他能操控的了,所以他不在了,这东西也就被荒弃在这里,十几年都没人碰过了。” 沈青神色惶然,“大人带我来这里,难道是......难道是......” 赵泽平冲他微微一笑,“钦天监掌查天文、定历数及占候、推步等事,凡日月、星辰、风云、起色诸天象,皆需进行观测,如有异变,则视为上天示警,得具奏疏密报皇上,该官职专业性极强,一般人难以胜任,所以,这观象台才荒废了整整十年。”他捋了下花白的胡须,声线浑厚了不少,“沈青,我的职责就是为朝廷寻找天下之才士,这钦天监一职,你可否能胜任。” 第三十四章 杀人 蒋惜惜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来到程牧游房前,刚想推门进去,就听到里面传出程德轩的声音,声音压得很低,可还是被蒋惜惜一字不落的听进耳中。 “牧游,不是为父故意瞒着你,而是因为你回来时淑媛已经不在了,这事再说出来除了让你心添不快,也没有其他意义,所以我和秋池一合计,才决定不将他们两个的事情告诉你。其实那何胥在迅儿出生后,还曾和淑媛偷会过几次,而且淑媛死后,他还到我程府闹过,非得说是我们待她不善,才令她郁郁而终,这个人,哎,不提也罢。”程德轩重重的叹气,“牧游,你既知道了此事,从此,也和段家不要再多往来了,毕竟是淑媛她对不起你,那段知行还帮着女儿瞒着你,别说是你,就是我,心里也气郁难消,过不去这道坎啊。” 听到这番话,蒋惜惜心里一凉,她紧紧的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认真听程牧游如何回应。 “父亲多虑了,现如今我已经想明白,我和淑媛之间,倒是我欠她的更多一些,她自从嫁我为妻,只同我相处过两日,我对她,可以说没有尽到半分做丈夫的责任。她还为程家诞下了迅儿,续下了程家唯一的血脉,单是这一点,我又岂能怨她,这一世,倒是我亏欠她了。” 他的声音虽然虚弱,但是却平静异常,里面没有怨憎,只有一点淡淡的懊悔。 蒋惜惜的心略放了一放,还好,程牧游没有因为老爷的话而备受打击,可是转念一想,他是何时知道了夫人与何胥的事情的,而且似乎他俩已经认定了夫人与那何胥之间有私情,这可和何胥告诉她的话大相径庭。 正满腹狐疑,忽听屋内一动,程德轩叮嘱了程牧游好好休息,就要推门出来,蒋惜惜唬了一跳,生怕他发现自己在偷听,忙不迭的朝院外走去,一直走到穿堂处,才定住脚步,脑中却还在回想着刚才听到了话。 正站着发呆,一个小厮突然顺着穿堂走过来,看到她,赶紧上前,“姑娘原来在这里,院门口有个人让我将这字条交于姑娘,姑娘赶紧看看吧,别误了什么急事。” 蒋惜惜一愣,将手里的药碗交给那小厮,接过他手中的字条,摊开一看,发现上面根本没有字,只画着一座房子,虽然只有寥寥数笔,却生动鲜明,让她一眼就看出那是御街上的丰乐楼。 蒋惜惜莞尔一笑,“知道我不识字,便画了座酒楼引我过去,能做出这种事的,天下恐怕只有一人。” 她吩咐那小厮将药给程牧游端过去,然后急急忙忙的走出门,朝御街的方向走去。 刚来到丰乐楼,便有一个伙计到门口迎她,一路将她带到最里面的一间包房。毕恭毕敬的打开门,那小伙计便退下了,蒋惜惜掀开门帘走进去,看见晏娘早已在桌边坐定,见她来了,嫣然一笑,招招手让她过来。 蒋惜惜于是坐到她身边,亲亲热热的拉住晏娘的手,“我就知道是姑娘你找我,只是,姑娘是何时来的汴梁,怎么也没告诉我一声?” “我前几日便到了,我还知道你家大人被人所伤,所以便拿了些药过来,想让你替我交给他。”说着,晏娘便拿出一个小巧的纸包,递到蒋惜惜手里,“这东西程大人看了自然知道怎么用,你拿给他就是了。” 蒋惜惜将那纸包小心的收起来,又嬉笑着凑过脸来,“姑娘对我家大人倒是关心,大人也总时不时提到姑娘,我看呀,你们两个倒真是......” “我听说程大人的父亲以前是御医院的院判,程大人这一身了不得的医术,是不是都是跟他父亲学的?”晏娘将蒋惜惜到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 “我家老爷的医术当然厉害,只是,大人他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以前老爷遇上难治的病症,往往会与大人商议,大人总能抽丝剥茧,找到症结,从而对症下药。”蒋惜惜说道这里,脸上已满是敬佩之色。 “堂堂院判大人,竟然听自己儿子的。”晏娘悠悠说道,她又看向蒋惜惜,“那他们父子关系如何?” 蒋惜惜抓抓脑袋,“大人从小就聪明,老爷便对大人寄予厚望,希望将来他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光宗耀祖,”她眼睛一转,“晏姑娘,你怎么突然打听起程家的家事来了?” 晏娘脸色一滞,随即又从嘴角处扬起一丝笑,“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便随口问问罢了。” 她说着便拿起面前的茶杯,和蒋惜惜共饮了一杯,杯子还未放下,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声音来自丰乐楼对面的客栈,惊惶里夹杂着恐惧,似乎有人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蒋惜惜忙走到窗边挑起竹帘,她看到客栈里的人正蜂拥着朝外跑,边跑还边叫着,“死人了,里面有死人啊。” 职业习性让蒋惜惜想都没想,便朝丰乐楼楼下跑去,晏娘也跟在她后面,两人和人群对象而行,挤了半天才走到客栈里。 客栈的掌柜正搓着手站在柜台里面,慌张的朝上面张望,见状,蒋惜惜冲他走过去,“我是官府的人,二楼出什么事了?” “官爷,您来的正好,刚才我那伙计到楼上一个久未住人的房间打扫,没想,一推门进去,就看到了......看到了一具尸体,这可怎么办好啊。” 闻言,蒋惜惜和晏娘对视了一眼,一同朝楼上跑去,两人来到一间敞开门的房间旁,放慢脚步,依次迈过门槛。 正对着房门的桌子上趴着一个人,那人一身戎装,俨然一副军人模样,他的头搁在桌面上,让人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两只手臂沉重的垂下来,悬在下面一动不动。 蒋惜惜走过去,手指在那人鼻尖一试,却像被烫到了似的,很快缩了回来。 “没气了?”晏娘跟在后面问道。 “这个人我认得,他......是禁军步军的首领......何胥。” 第三十五章 证物(完结章) 何胥的尸体被开封府的人拉走了,由于涉及到宫城禁军,所以刘叙樘也亲自过来了,他看到何胥,当场就红了眼圈,蒋惜惜在旁边劝了好一阵子,他才稍稍平定下情绪,随着开封府的衙役们一同离去。 见尸体被拉走了,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只有客栈老板和几个伙计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暗自嗟叹。 晏娘见蒋惜惜站在客栈前面伤神,便拉了她重新返回丰乐楼,待她情绪平静一些之后,她才问道,“蒋姑娘认得死去的那位何大人?” 蒋惜惜一向敬重晏娘,再加上她心里本来就憋不住事,于是便把何胥与淑媛的事情如实告知,当然,她也没忘记将自己找何胥对质一事和盘托出,末了,她深深叹了口气,“晏姑娘,我说的这些话你千万不要告诉大人,因为我是私下里去找何胥的,大人他并不知道,不过......”她摇摇头,“我心里总有个疑问,那何胥虽然对我和大人冷言冷语,但是经过这几次接触,我却觉得他是个耿直的人,不会说谎,刘大人也曾告诉我何胥这个人刚正不阿,品行正直。所以那日我去找他,他否认了他和夫人之间的私情,我便信了,一点也没有怀疑。可是现在听老爷和大人的意思,似乎那何胥和夫人之间确实有不严谨之事,我倒不知道该信谁的了。” 此话一出,晏娘却低着头久久没有说话,蒋惜惜刚想问她怎么了,她却突然抬头,口中喃喃自语,“刚才据我观察,那何胥的身上,并无明显的致死原因,客栈老板还说那间房空置很久了,根本没有人住过,难道......难道......” 她猛地站起身,疾步流星的朝门外走,蒋惜惜起身唤她,可是追出门外,却发现人流如织的御街上,早已没有了晏娘的踪影。 *** 程夫人的墓碑就在眼前,上面刻着“先慈程门段氏之墓”几个大字,白碑黑字,甚是扎眼。 墓前被何胥除去的野草又有冒头之势,长出一片绒绒的绿色出来,像一块平整柔软的地毯。 晏娘站在碑前,躬身行了三礼,声音肃然道:“程夫人,今天要冒犯你了,不过,若想查出真凶,洗你冤屈,就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行了。” 话毕,她又静静的盯着那块墓碑看了一会儿,忽然握紧手中的锡杖,在土地上轻轻一捣。只听“哗啦”一声,墓碑旁登时多出了个黑漆漆的深洞出来,不大不小,将将能容得下一人钻进去,且没有波及到旁边的土地和石碑,倒像是从地里面长出来的一般。 晏娘身子一跃,头朝下脚朝上轻盈的钻进洞中,胳膊紧紧贴在肋骨两侧,身体在蜿蜒的洞里游弋前进,柔软且灵活。眼睛处更是闪出两点红灿灿的荧光,即便在漆黑的地下,也依然能看清楚眼前的景况。 如此在洞中钻行了一会儿,她轻轻翕动鼻翼,“不对呀,怎么还没有嗅到那股味道?而且,已经入洞这么久了,为何还没有找到程夫人的棺木?” 她身子一转,朝更深的泥土中潜去,撞开粗糙的土块和树根,眼睛瞪得溜圆,身子上下翻滚,将那些冻在地下几千年的硬石都打得粉身碎骨。 可是,如此又找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还是什么都没有寻到。 什么都没有。 那座安然伫立的墓碑之下,只是一片荒凉坚硬的土地,没有棺木,没有遗体,甚至没有一件死者生前穿过的衣物。 它,什么都不是,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树立起来的一座碑而已。 晏娘的身子从深洞中冒出来,脸上头上挂满了泥土和草根,不过此刻,她却无心将它们从脸上拂去,映着月光,她那张俏丽的小脸比寒冬的风霜还要冷上几分。 伫立了一会儿,她的肩头稍稍放松下来,用手里的锡杖在地面上轻轻一敲,那些散落在四周的泥土便重新聚合起来,填满了深洞。她目光灼灼,再次望向碑上那几个大字,摇头冷笑道,“先慈程门段氏之墓,真是讽刺,程家人为了掩盖罪行,将你的遗骨都销毁了,却还要在你的墓碑上署上他们的姓氏。” 刚转身要走,身子却猛地一僵,五指将锡杖攥的紧紧的,几乎要将它捏碎,“还有一件证物,他们应该还未来得及销毁。” 想到这里,她疾步向墓园外冲去,身姿矫健的如一道闪电。 她一路沿着御道前行,不出半刻中光景就来到一座威严的府门面前,朱门红墙,前面还立着一对雄浑的狮子,给整座府邸添上一抹肃然之气。 “开封府。” 她念出牌匾上的三个字,人已经悄然绕到高墙的后面,趁无人注视,身子轻轻一跃,消失在高墙内。 现在是深夜,开封府里自然是一片静谧,晏娘功夫了得,出入天牢对她而言和进出家门并无太大分别,可是,她在上下三层的天牢里面寻了几圈,也没有找到何胥。她的眉头越皱越紧,“案子还未破,何胥的尸身怎会不在这里?难道......难道自己竟是又晚了一步?” 想到这里,心里竟有万念俱灰之意,她强打精神,顺着原路翻墙出去,心中却是悲不自胜,飘飘忽忽,竟没有发现旁边的大树后面躲着个人影,那人一只胳膊上缠着白纱,静静的立于树荫之下,将她出入开封府的行径全部收在眼中。 *** 迎帝神、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行终献礼、撤馔、送帝神、望燎,一系列祭天仪式举行完毕后,黄袍加身的太宗皇帝从大庆殿昂首走出来,在各宫妃嫔的拥护下朝文德殿走去。 “皇上,翠微殿那位夫人已经失踪了几日了,您看,需不需要派人到处找找。”一名内侍官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请示。 “我知道了。” “那?”内侍官没有参透这四个字是何含义,却不敢多言,犹豫着说出一个“那”字,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就让她去吧。” 公里的娘娘们接连从内侍官身边走过,他恍然大悟,答应了一声,陪着笑脸下去了。 余晖落在大庆殿前雕刻着飞龙的石阶上,只停留了一会儿,便引去了光芒。 天,黑了。(本卷完) 第一章 月牙 月牙趴在瞻月亭的栏杆上,胖乎乎的胳膊搂住一只衣裳磨得有些发白的布娃娃,仰望着天边那弯细白的月牙,两条腿则从栏杆的夹缝里伸出来,在半空中晃悠来晃悠去。 “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麦子麦子焦黄,起动起动龙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诃萨。” 唱完这首祈雨的童谣,她便看到一丝乌云爬上了月亮的边缘,像一只细长手软的手指,轻抚着暗黄色的月华。 月牙收回双腿,虔诚的在亭座上跪下,“龙王大人,月牙求求你,求你多打几个喷嚏,多来几场雨,千万别忍着,喷嚏打不出来是很难受的。”话毕,她便闭上眼睛,将布娃娃夹在臂弯,双手合十冲着天空拜了几拜。 还未睁开眼,一阵冷风便从瞻月亭外面冲进来,将她散乱在耳边的头发吹得向后飘起,月牙冲着风,将双眼微微张开一条细缝,她看见天上的月牙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云,黑灰交杂,流动翻卷,竟真的像有头巨龙藏在里面一般。 见状,她咧开嘴巴笑了,露出稀稀的小白牙,“龙王大人显灵了,龙王大人仙灵了。” 她欢快的声音被一阵惊雷压了下去,雷声滚滚,响彻天际。月牙看着夜空,嘴唇微微兮开,心里蓦然腾起一股敬畏之情。恍惚间,她看到有什么东西在云层中忽隐忽现,黑乎乎的一团,不,是几团,间或从乌云的缝隙中露出一角,又很快的隐了下去。只能看到几团黑影在云层后面忽上忽下,朝着瞻月亭上方慢慢移动过来。 月牙不敢挪开视线,脑袋拼命伸向外面,因为她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奇景,可是那团云却缓缓飘出她的视线,移到了瞻月亭的上方。 月牙从亭座上下来,转身就朝亭外跑,刚跑出两步,却听亭顶传来“噗噗”的几声怪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砸到了亭顶。 一股腥味儿突然罩上了瞻月亭,带着一丝臭,有些像坏掉的甜菜叶或腐肉。 月牙站住不动了,她屏住呼吸,眼睛微微朝上翻起,因为她听到了亭顶上传来了另外一种声音。 “沙沙.......沙沙......”像是有人轻手轻脚的沿着瓦片朝下走。 “朝下走。”月牙心里一紧,下面,不就只有自己吗?那上面那些东西是什么?怎么能在又轻又薄的瓦片上走的四平八稳,只发出这点轻不可闻的响动? “沙沙......沙沙......”她的心跟着这些脚步声一起跳动着,越跳越快,她能听出它们已经从中心走到了边缘,再向前一步,就会从上面掉下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声音消失了,月牙的眼睛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边转回来,在亭子的六个尖角上挨着看过去。 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恐惧终于释放出来,从眼底汩汩流出,她张大嘴巴,发出长长的一声尖叫,不过雷声正盛,将她的声音全数卷走,吞噬的一点不剩。 *** 远处的天边传来一声惊雷,乌云紧跟在后面接踵而至,将半边天都染成了灰黑色。 史飞在马鬃上轻轻拍了拍,冲前面那个带路的老头儿喊道,“老人家,眼看大雨就来了,我们要不找处地方避避雨,再接着赶路吧。” 穿着草鞋拿着木棍的精干老头儿回头笑,堆起满脸的皱纹,“官爷,你放心,这雨下不起来的,今年自入夏以来天气就怪的很,每天只有雷没有雨,云过之后,天就会放晴,半根雨丝都落不下来,我都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怪事儿。” 听他这么说,史飞史今兄弟俩同时抬头望向上面,天空更加阴沉了,铁块般的乌云已经占满了每一寸长空,同四周的高峰连在一起,像铁笼一样把他们几个围困住。 史飞皱着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怪了,确实闻不到雨水的味道,不过......倒是有另外一种股怪味儿,史飞,你闻到没有?” 史今点头,“又腥又臭的,我老早就闻到了,想是山里的野兽死在这附近了,尸体发臭,才传出来这么一股子味道。”他说着又看了前面那老头一眼,“老人家,既然无雨,那我们就快些赶路吧。” 老头儿“哎”了一声,把鞋底上干掉的泥土抠下来,带着两人继续沿着那条曲折的羊肠小路朝前走。几人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来到了一个岔路口。 面前有两条路,一条顺着山势绵延朝上,放眼望去,坎坷陡峭,堪堪只有几尺宽,下面就是万丈高崖。而另外一条路,就是位于几人西南方的一座幽深的山谷,它上面虽蒙着一层薄雾,但是从这个方位望去,能看到谷底宽敞平坦,碎石都很少见。 “老人家,这两条路,哪一条通往左权?”史飞问道。 老头儿砸吧了下干枯的嘴唇,“这两条路......倒是都到左权。” “都到?”史今提高声音,“那还有什么好选的,咱们就从这条山谷过去吧,这里可比那条山路好走多了。” 他说着便牵起马缰欲朝下走,没走出两步,右肩就被史飞按住了,“先别着急,听听老人家怎么说。” 老头儿敬佩的看了史飞一眼,“官爷心细,一眼就看出这其中有异,不瞒您说,那条山谷虽然好走,但是这附近的村民们却从来都不敢从此处经过。” “这么好走的一条路,为何不敢走啊,难道里面埋伏着野兽不成?”史今疑道。 “野兽倒是没有,不过,大家都说,这条山谷里面,经常会有阴兵过路。”他说这句话的同时,山谷中突然刮来一阵风,将谷中那些飘飘渺渺的雾气带到了几人身边。 见状,那老头儿打了个哆嗦,连忙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三炷香,用火折子点着,插在前面的土地上,恭恭敬敬的冲着山谷的方向拜了几拜,“我们几人偶从此路经过,不敢久留,若是打扰了各位的清净,还请见谅。” 第二章 阴兵 说完,也来不及多解释,便急急忙忙的拉了史飞史今朝右上方那条迂回曲折的山路走去。一直走出了一丈来远,再也看不到下面的山谷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对身后跟着的两人说道,“两位官爷,实在也不是小人迷信,而是这山谷着实邪门的很,不得不有所避讳呀。” “老爷子,您方才说此处阴兵过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史飞牵着马跟在那老头儿身后问道。 老头儿轻轻擦了把汗,“三十年前,宋辽两军在此处打过一场硬仗,当时,辽军的统帅耶律挞烈命手下官兵在这里挖了一条山路,并将宋军引到此处,想趁机伏击宋军主力,可是,呜呜的号角响起之后,已经进入山谷的宋军却突然不见了,几队精兵强将,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像是被雾气吞噬掉一般。埋伏在一旁的辽军惊诧万分,纷纷来到山谷中查看,谁知就在这时,号角声突然从四面八方的山头传出,宋军的弓箭手如神兵天降,从山间的草木中一个个探出头来,将拉的满满的弓对准了山谷之中的辽军。几轮乱箭疾射之后,辽军死伤惨重,宋军此时从山头冲下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大辽三千余名军将通通斩杀。当时天气炎热,为怕有瘟疫传出,所以宋军就地将辽兵的尸首掩埋在这个山谷里面。所以这看似普通的山谷下面,实则白骨森森,因为这里其实是三千辽军的坟冢。” 史今满不在乎的清了下嗓子,“嗨,我还以为多了不得呢,不就是死人嘛,哥几个也不是没见过,我们在官府当差,见得死人比活人都多,老爷子,早知道我便不听你的了,从下面的山谷走,可比这山路好走的多了。” 那老头儿连连挥手,“官爷,这大话可说不得呀,这座山谷若只是埋了一些士兵的尸身,那倒也罢了,邪就邪在,这些士兵们的魂魄到现在都不得安宁,时常出来扰世间清净呀。” 史飞瞪了他兄弟一眼,遂又望向那老爷子,“此话怎讲?” 老头儿咬了咬嘴唇,面色略显青白,“两位官爷,可知这山谷叫什么?” “我看它也不长,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山谷罢了,怎么还有个名字?”史今不解。 “它叫阴兵槽。” “阴兵?” “人们都说在经过这条山谷的时候,能听到兵器相碰、战马嘶鸣的声音,甚至有人还看到过一队穿着戎装的士兵,慢悠悠的从山谷里经过,只不过,他们衣衫破烂,面色惨白,身后跟着的战马身上也满目疮痍,流着脓水。有些士兵,脖子上甚至没有脑袋,手里却掂着自己的首级......” 此话一出,身后变得寂寂无声,可没过多久,史今突然放声大笑,“这故事编的还挺好的,竟把我给唬住了,老爷子,你到说说看,他掂着自己的脑袋,那看人的时候,到底是脖子动还是用手提着脑袋看人呀。” 话没说完,前面忽然“轰隆”一声,一块巨大的山石从天而降,正正落在三人前面不足五尺的地上。 巨石从天而降,声音振聋发聩,史今史飞身后的两匹马儿受了惊,脖子使劲儿的朝后仰,前蹄抬得老高,口中发出阵阵嘶鸣。它们猛地挣脱了缰绳,朝后退了几步,在一处稍微宽敞点的地方转了个身,撒开四蹄朝反向跑去。 见马儿跑走了,史飞史今边叫边追了过去,带路的老头儿跟在他们身后,几人顾不得山势陡峭,跟着两匹狂乱奔逃的马儿朝来路跑去。 迷雾愈聚愈多,前面就是那个岔路口,史飞心里着急,将两指含在口中吹了声响亮的口哨,马儿听到熟悉的声音,终于停下了奔逃的脚步,蹄子在地上踩来踩去,掀起阵阵薄尘,它们似乎在犹豫踟蹰,不知道该踏足上哪一条道路。 见马儿站住不动了,三人的心稍稍缓了下来,未免再次惊到它们,几个人都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的朝前挪。 “灵犀,灵犀,过来,来这边。”史飞轻声呼唤坐骑的名字,手朝它的方向轻轻一挥。 那匹名叫灵犀的白马看着自己的主人,眼珠子里的紧张终于消失不见了,它叫了一声,踏着步子朝史飞走过去,另外一匹马紧跟在它的身后,也朝几人走来。 三人皆抒了口气,心里却都在盘算:山路被巨石堵死了,另外一条路又走不得,他们现在可怎么到辽阳去呢? 正暗自思忖,却看见已经前面的两匹马儿站住不动了,尖尖的耳朵颤了几下,将头转向那条被迷雾笼罩的山谷里面。 雾气越来越重,像浓的化不开的白漆,湿漉漉的,冰冷异常,将山里的暑气全部驱散了。从这片浓雾之中,传出了一阵阵轻微的“叮叮当当”声,像是兵器碰撞、战靴摩擦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其中隐约夹杂着嘶吼声、哀嚎声,除此之外,还有阵阵战马的嘶鸣。 走在最后面的老头儿听到这般动静,吓得脚一软瘫在地上,他冲着山谷的方向狠狠的磕了几个头,嘴里胡乱嘟囔着,“神仙饶命,神仙饶命,我们只是偶路此地,没想扰了各位的清净,还望您行个方便,饶了小人。” 话音还未落,两匹马儿却甩了甩头上的鬃毛,蹄子在地面上“哒哒”的踏了几下,慢慢的朝着山谷的方向走了过去,它们像是被里面的嘶鸣声吸引住了,脚步虽缓,却走得坚定异常。 史飞史今本还被山谷中的厮杀声惊得不知所以,现在看到自己的坐骑朝着山谷走去,方才回过神来,飞身就朝两匹马儿跑去,想将它们拉住。可是,马儿却越走越快,到了后来,竟撒开四蹄狂奔而去,冲进浓雾中,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兄弟两人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心有不舍,毕竟这两匹马跟了他们多年,于是,他们将长剑从背上取下握在手中,踏进了这座明明空无一人却硝烟弥漫、杀气四起的山谷。 第三章 失踪 那领路的老汉见人和马都走了进去,张惶的从地上爬起来,口中一边喊着“完了,完了,”一边朝来路跑去,他跑的那么快,连鞋子掉了都不知道。 *** 缥缈升腾的白雾,像是有生命一般,贴着地面流动扩展开去。哀嚎嘶吼声就凝结在这片雾气中,听在耳中飘飘忽忽,忽远忽近,像是真实的,又像是来自于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史今皱着鼻子嗅了几下,“原来臭味儿是从这雾气中传出来的,我还以为附近有野兽的尸体。”见身前的史飞不说话,他稍稍将声音提高了一点,“你说,这声音真的是那些埋在下面的辽兵发出来的吗?可是他们都已经死了三十几年了,还这么不甘心吗?” 史飞还是没有理他,他的身子在雾气里面显得影影绰绰,只能勉强看清楚身形。 史今盯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来,史飞似乎是拖着一只脚在往前走,一颠一跛,走得颇为费劲。他难道受伤了吗?怎么自己竟不知道? 史今有些担心,快走了几步想上去抓住他兄弟,可是一伸手,五指却悬在半空,半天都没有落下:史飞的脚里是受伤了,他右脚的脚腕上,插着一根长长的剑,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可是,这箭是从哪里来的?这个地方又怎么会有弓箭? 史今觉得后背一阵冰凉,冷汗像一只只蚂蚁,细小伶仃,爬满了他的全身。他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哼哧哼哧的,在这片白茫茫的雾气中,像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正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前面的“史飞”却同他一样,站住不动了,他缓缓的回头,脸上鲜血纵横,像一张错综复杂的蛛网。 史今又怕又急,“唰”的抽出长剑,“你不是史飞,我兄弟去哪儿了,你把他弄到哪里了?” 那张脸木然不动,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呆滞的目光穿透史今的身子,望向他的后面。 史今气急,长剑朝前一挥,直直的穿过那人的身子,扑了个空。他惊愕万分,刚想回头,却听天上响起一声惊雷,紧接着,有一样东西从头顶贴着他的后脑滑了下来。 脖颈、后背......一丝一点,动作缓慢且迟钝。 那股腥臭味儿更重了,呛得史今差点呼吸不了,他握紧拳头,猛地朝后转身,却在看到身后那个东西的时候,浑身僵直,一动都动弹不得。 *** 蒋惜惜走进书房,冲翻看案卷的程牧游行了一礼,“大人,那李承业刚才又来了,在衙门口跟我叫屈叫了半天,好容易被我劝走了,这人真是执拗,我都告诉他好几遍了,说史飞史今已经到辽阳去找那刘大户了,一定会把欠的账给他要回来的,可是他还是三天两头的来找咱们,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程牧游从案卷中抬起头,“他做点小买卖不容易,却被那刘大户一下子赊了么多钱,心里自然是着急的,不过史飞史今都去了这么久了,这几日也差不多应该回来了,希望他们办事顺利,能把欠李承业的银子带回来。” 正说着,一个衙役慌慌张张的从外面跑进来,嘴里嚷着,“大人,大人,史大人......史大人他......” 程牧游面露喜色,从椅子上站起来,冲那衙役说道,“史飞史今回来了?” 那衙役在书房里喘了半天气儿,“不是......不是史大人,是史大人......的马回来了。” 程牧游站在马厩前面,看着里面那匹毛色杂乱的白马,它看起来骨瘦嶙峋,一只蹄子微曲着,显然已经饿了多日奔波了多日,现在,它正在喝着木桶里的清水,没多久,桶就见底了。 “要不是它头上那缕黑毛,我差点没认出它来,灵犀以前被史大人喂得多壮士啊,现在竟一下子小了一圈儿。”那衙役一边摸着它脏的打绺的鬃毛一边说道。 程牧游的脸色暗沉了不少,“灵犀回来了,史飞和史今却没有回来,他们哥俩一向人不离马,难道是出事了?” 听他这样说,蒋惜惜一下子紧张起来,“不就是去要笔账吗?多大点的事儿,怎么还能出事了呢,史飞史今的功夫还那么好,怎么想,都不应当啊。” “人生地不熟,即便功夫再好,也难免遭人暗算。”程牧游只想了一下,便冲蒋惜惜说道,“你去准备一下,将府里的事情交给王押司,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去辽阳,此事宜早不宜晚,我怕再耽搁下去,史飞史今有可能会性命不保。”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程牧游就和蒋惜惜带着两个衙役出发了,为了掩人耳目,几人皆是平民装扮,人手牵一匹马,顺着穿堂急匆匆的朝新安府外面走。 蒋惜惜跟在程牧游身边,看着他略显严肃的脸,犹豫了一下说道:“大人,要不要叫上晏姑娘,有她在,总是会稳妥一点。” 程牧游垂下眼帘,声音里多了几分落寞,“从汴梁回来后,她整个人就懒懒淡淡的,上个月城南的王家那起案子,分明就是精祟作怪,你去找她,她也没理,最后还是史飞他们哥几个用了几天几夜时间,把池塘的水抽干净了,才找到那只鲤鱼精,救回了王家的闺女。” 蒋惜惜歪着脑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明明在汴梁时她还好好的,还邀我吃茶饮酒,怎么回了新安,倒生分了许多。” 程牧游没有理会她,他望向门外,思绪又一次回到何胥死的那晚,那天,他偶尔听说了何胥身亡的消息,便心生疑虑,觉得此事定有蹊跷,于是当晚就不顾着臂伤未好,一个人来到开封府,想将何胥的死因探个究竟。可是刚到了开封府门前,却看到了晏娘的的身影,她静悄悄的翻墙而过,没过多大会儿,又从原路翻墙出来,只不过走的时候,她神色黯淡,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这还不算,晏娘走后,他便来到开封府中,可是开封府少尹白庆之却告诉他,何胥的尸身不在这里,至于去了哪里,他就只是笑,却半个字也不对自己吐露。 第四章 捉鱼 程牧游何等聪明,看着白庆之欲言又止神秘莫测的表情,就已然猜到何胥的死绝不简单,而且连开封府都管不了,可见是和更上层的某个人相关。单是这样倒也罢了,晏娘又为何会对何胥的死感兴趣,她兴冲冲的过来又失落的离开,难道也是因为他的尸首不见了吗? 想到这里,他就止步不前了,或者说,他不敢再往更深一层想下去,他心里第一次感到害怕,怕真相浮出水面后,自己不敢也不愿面对。 程牧游抬起胳膊,她拿给他的药早已经用完了,可是那股淡淡的苦味却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一直都没有散去,他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抓起缰绳,走出了新安府的大门。 门外的柳树下站着个人,峨眉淡扫、双眸似水,正朝着他望过来。程牧游一怔,脚步瞬时慢了下来,身后的马儿却不耐烦的喷着气,“呼哧呼哧”的催促他前进。 蒋惜惜也看到了晏娘,脸上的惊喜怎么都掩饰不住,她扔了缰绳,蹦蹦跳跳的朝她跑过去,一把牵住她的手,“晏姑娘,这一大早的,你怎么站在咱们新安府外面,难道你知道我们今天要出远门,所以故意等在这里?还是你又有什么香包锦囊要交给我呀?”说完,她便上下看了看,却发现晏娘并未随身带着香包,便笑着凑过脸去,“还是说,姑娘要与我们同行,同我们一道出去?” 晏娘在她额头上一点,“我只是早起无聊,出来散散步罢了,蒋姑娘左一句又一句的,比晨起的鸟儿还吵呢,罢了罢了,本想找个清净,现在啊,我还是回去吧。” 她嘴上这么说,声音里却带着笑意,这幅安然自若的神情,可和她前段日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判若两人。程牧游听她会开玩笑了,心里顿时畅快舒服了不少,不过他惦念着史飞史今的安危,于是便走上前催促蒋惜惜快些上路。 蒋惜惜于是跨上马,口中恋恋不舍道,“晏姑娘,等我过几日从辽阳回来再去霁虹绣庄找你。” 晏娘身子一僵,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们要去辽阳?” 蒋惜惜点头,眉宇间笼上一层愁云,“史飞和史今十天前到辽阳去了,可是今天,史飞的马却自个儿跑了回来,大人怕他们两人出事,所以想亲自到那里去一趟。” 程牧游听出晏娘语气中的异常,忙上前一步,“晏姑娘,辽阳这个地方难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晏娘看他一眼,脸上的神色已变,那抹熟悉的笑容又一次浮上她的嘴角,“辽阳是宋辽战争开始的地方,大人博学多识,不会不知道吧?” 程牧游心里稍缓,“那场战役是宋辽之间首次大规模作战,双方将士死伤无数,不过,那毕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应该对今事无扰吧。” 晏娘抿嘴一笑,“不管有扰无扰大人都是要去一趟的,那就早些启程,切莫误了正事。” 程牧游知她话中有话,不过形势紧急,自己现在半点时间也不敢耽搁,于是赶紧跳上马,同蒋惜惜一起带着两名衙役朝城外奔去。 *** 一行人日夜兼程的在路上奔波了四天,终于要到达河东路了,这天傍晚,他们来到黄河边上,举目远眺,落日的余晖洒落在水面上,有如万点碎金,闪闪发光。 蒋惜惜将水囊递给程牧游,看着他将水喝完,才轻声询问道,“大人,我们是在河滩上休息一晚上,还是接着赶路?” 程牧游见两个衙役已是疲惫不堪,哈欠连连,连一向精力无限的蒋惜惜都眼圈发青,面有菜色,于是从马背上跃下,“休整一晚再接着赶路吧,都说这黄河鲤鱼甚是肥美,我们下河捉几条鱼,给今晚添道菜如何?” 蒋惜惜捂嘴笑,“大人从小养尊处优,难道还会下河捉鱼不成?” 程牧游浓眉一挑,没有理她,兀自脱下鞋袜卷起袖子,朝着金灿灿的河面走过去。只见他用长剑在河水里扎来扎去,溅起片片水花,打湿了衣衫。 蒋惜惜跟在后面喊道,“还是我来吧,这里天儿凉,不比新安,您把衣服弄得透湿,可是会着凉的。” 话音还未落,程牧游已然回过头,宝剑的剑尖上,插着一只还在拼命翻腾的大鲤鱼,他得意的一笑,“小瞧我?现在信了吧。” 蒋惜惜朝他跑过去,将鱼从剑上取下抱在怀中,“大人好厉害,三五下就捉了这么大一条鱼上来,看来今晚大家都有口福了。”说完,她便将那有四五斤重的大鲤鱼交给后面两个站着傻乐的衙役,“快去拾掇拾掇,生火烤熟了,这野味儿,现在在新安城也难吃到了。” 两个衙役高高兴兴的抱着鱼走了,蒋惜惜遂从衣襟里摸出一方手帕,把程牧游脸上的水珠擦干净,这才笑着问道,“大人从哪里学会这抓鱼的本事的?我跟了您这么多年,竟然也不知道。” 程牧游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你可曾记得那时被我救下之后,每天靠什么调养身体?” “鱼汤,熬得白白的一碗鱼汤,那时父亲被辽军杀了,我生无可恋,觉得从此之后,这世上所有的一切皆与我无关,可是大人每天都会在傍晚时分送来一碗鱼汤给我,一口口的喂我喝下,久而久之,这件事似乎成了习惯,每到夕阳斜下,我便盼着这碗汤,它似乎成了我支离破碎的人生里唯一的一点可以期冀的东西。”蒋惜惜倏地抬起头,“难道那些鱼都大人亲自下河捉的?” “你当时受了重创,光靠军队的那些干粮怎么能养得好身体。”程牧游淡淡说道。 “大人,你......”蒋惜惜觉得喉咙一紧,声音都哽咽了。 前方的河面中闪过一道银光,程牧游提起剑,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刚要朝下扎,手却定在半空中不动了,他望向前方,“惜惜,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第五章 鱼妇 蒋惜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不远处的河面上有一个人影随着水波忽上忽下,一会儿露半截身子来,一会儿又沉入河面。 “怕不是凫水的人?”蒋惜惜说道。 程牧游蹙起两道眉毛,“谁凫水还会穿戴的这般整齐......” 话音还没落,忽 听“哗啦”一声,那人在水里翻了个身,又露出了半截身子。 蒋惜惜大惊,“大......大人,他......怎么变成个女人了?” 程牧游定睛望去,看到刚才那衣着整齐的男子竟变成了个赤着身子的女人,不禁大吃一惊,连忙将头转到一边,刚转过去,又觉得不对,再一次将头转回来,眯着双眼朝水里望去。 等他终于看清楚时,蒋惜惜也看得分明了,她脸一红,伸手捂住脸蛋,“哎呀,这里的民风好生开放,怎么光天化日的男女竟在河中共浴。” 原来黄河水中竟是一对纠缠在一起的男女,两人紧紧的抱着对方,在波浪中上下翻腾,像是两条纠缠在一起的水蛇。 蒋惜惜年纪尚小,看到这番景象,脸上已是红成一片,急急的转过身就朝岸上跑去,跑了两步,却听身后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她回头,看到程牧游一手握着剑,迈着大步的朝那对缠绕在一起的男女冲去。 大人是疯了吗?怎么能去坏人好事? 蒋惜惜瞠目结舌的看着程牧游急火火的背影,他脖子以下已经全部没入水中,只留了脑袋在水面上,正划动长臂朝那两人游去,身后溅起朵朵浪花。终于,他游到了那两人身旁,抓住男人的衣领子就朝外扯。 蒋惜惜此刻也顾不上害羞了,满脑子都是程牧游中邪了、魔怔了,所以才会做出这匪夷所思的举动。 正在胡思乱想,程牧游忽然扭头冲她喊道,“还不快来帮忙?” 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这话中的意思,水中的两人却一下子腾出水面,将程牧游重重的甩到一边。 蒋惜惜抬起头,她看到四散的水滴里面,纠缠着一对男女,不,纠缠这个词似乎用在这里并没有那么合适,确切的说,是女人的四肢紧紧的缠在男人的身体上,而男人正拼命的想将她推开。可是,他使劲浑身解数,都无法将女人从自己身上揪下来。 因为缠住他的,并不紧紧是女人的胳膊和双腿,还有她肚腹上那张呲着利齿的鱼嘴。 没错,那赤身露体的女人的肚子上面,赫然横着一张鱼嘴,它占据了本该属于肚脐的位置,森森的张开,用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死死的咬住男人的肚子。 “惜惜,它是鱼妇,快,斩掉她的脑袋。”程牧游回头冲蒋惜惜大喊一声。 他说这话时那缠在一起的两人已然重新跌落回水中,不过那男人还在顽强的抵抗,没被女人拖进更深的水里,即便他肚子上已经血肉模糊,鲜血将旁边的河水都染红了。 蒋惜惜终于回过神来,她从身后抽出长剑,踏着河水跑向前去,刚想砍向水里那团重叠在一起的黑影,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手。那鱼妇鬼精的很,看到长剑挥来,便将自己的脑袋藏于男人的腋下,蒋惜惜若是一剑砍下去,极有可能会伤到男人。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鱼妇发出一声惨叫,随后,本还紧紧箍住住男人后背的腿和胳膊一节一节软了下来,松垮垮的耷拉在水中,只有肚子上那张宽大的鱼嘴还兀自不松口,死死的咬住男人的腹部。 程牧游从河水中站起身,猛地拔掉插在鱼妇背后的宝剑,那鱼嘴才慢慢的松了口,身体从男人身上滑落下来,在水里一上一下的飘荡着。 蒋惜惜看着那具似人非人的裸尸,嘴唇哆嗦了两下,“大人,这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肚子里会长着鱼嘴?” 程牧游扶住站在水中摇摇欲倒的男人,搀着他朝河边走去,“一会儿再跟你解释,他的伤要紧,不赶紧医治,恐怕伤口会感染。” *** 男人肚子上的伤口被程牧游包扎的平整扎实,他试着直了直身子,发现已经肚子不像刚才那般痛的揪心,突然四肢伏地,冲程牧游磕了几个头,“多谢大人,要不是大人相救,我今天定被那鱼妇拖进深水,惨死于她的乱牙下了。” 程牧游忙将他扶起来,在一块石头上坐好,“伤口虽已经处理好了,但是你切不可动作太大,否则将它再次扯开,医治起来便没有那么容易了。”他在男人肩膀上轻轻一拍,“你家住何处,若是顺路,我便将你送回去,免得你走动起来再牵扯到伤口。” 听他这般说,男人不顾阻拦又跪了下来,“小的家乡在宋辽边境,那里常年战乱,小人的家人都死光了,我一路逃难至此,也没有个可以安身的地方,若是大人不嫌弃小人,我愿意永伴大人左右,做什么苦活都行,只要能让小人有一口饭吃,小人便知足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官府的人?”蒋惜惜插了一嘴。 那男人嘿嘿一笑,黑黄的脸上堆起一层憨厚的纹路,“姑娘一口一个大人的,我再猜不出来,就是个傻子了。” 蒋惜惜吐吐舌头,由冲他问道,“刚才在水里纠缠你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听你管它叫什么鱼妇?” 男人望着夜幕中幽黑的河水,轻叹了一声,“它是落水的妇女和鱼或水蛇结合而成的怪物,原来也并不是凶猛的东西,不过没有饵食太久,也是会吃人的,今天我饿极了,便想到水中捉条鱼来吃,没想,一个不注意竟被它拖进水里,差点命丧于此。” 见他身上脸上都没有肉,只覆盖着一层黄黑色的薄皮,胸骨尽现,蒋惜惜心里泛出一股酸涩,她望向程牧游,“大人,他现在无家可归,身上又有伤口,若是让他一个人这么走了,恐怕......恐怕......” 程牧游看向那个眼里满含着期待的男人,轻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第六章 战役 男人叫徐子明,家住在宋辽交界的河间府,老婆孩子在几年前一场擦枪走火的小战役中被辽军杀害了,家业也在朝夕之间被毁了大半,他便就此颓废萎靡,整天不事生产,用仅剩下的那一点家当喝酒度日,没过半载,银钱就被挥霍光了,只能四处打点杂工,勉强维持个温饱。 可是时运不济,他的两根手指在做农活时不慎被他人用割麦子的镰刀给砍断了,所以自此之后,便无人再愿意雇佣他,不得已之下,徐子明只得放下颜面,靠乞讨度日,过着食不果腹衣不附体的生活。 这次他幸得程牧游所救,不然的话,就只能在这滔滔黄河水中终了自己悲惨又坎坷的一生,所以,他不仅将程牧游视为自己的救命恩人,也将他视为自己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因此这一路上,他虽然有伤在身,心情却是极好,伏在马背上,嘴巴絮叨个不停,扯出好多陈年旧事,就是为了给程牧游枯燥的旅途解个闷子。不过,那被他抢了坐骑只能共乘一匹马的衙役却对他很是没好气,时不时送上一个白眼,徐子明倒也知趣,被瞪了之后,便把满肚子的话收了回去。 蒋惜惜看到徐子明伏在马背上好久不吭声,脸上也怯怯的,便随便找了个话题,“徐大哥,听说三十年前宋辽两军曾在辽阳交战过,当时战况异常激烈,兵士死伤无数,不知道徐大哥有没有经历过那场战役?” “宋辽交战?”徐子明的表情略微一僵,“蒋大人怎么......怎么会突然问起那场战役?” 蒋惜惜抖了下缰绳,“我听大人说,那是宋辽之间首次正式交锋,以前都是小打小闹,徐大哥,看你的年岁,应尚未到知命之年,你又住在河间府,离辽阳不远,所以便想向你了解一下那场大战的到底打了怎么个翻天覆地、龙血玄黄。” 程牧游似乎对这个话题也颇感兴趣,听蒋惜惜这么问,便冲徐子明转过头去,“据我了解,战役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军处于劣势,不过到了后期,却突然峰回路转,大败辽军,可是这其中的详情我却一直未曾听闻,兄台若真的了解战况,程某倒是也愿意一闻其祥。” 徐子明嗓子里面发出了两声干笑,“其实我当年还小,还不到十六岁,也没有亲眼目睹过那场大战,所知道的也不过是从别人口中听过来的,估计和你们了解的也差不多。” “徐大哥,你就说说看嘛,宋军到底是如何扭转战事的。”蒋惜惜来了精神,不断央求这徐子明,像是个闹着听故事的小孩。 徐子明拗不过她,静默了一阵之后,他舔了下干涸的嘴唇,“不知道两位大人是否听说过李德让?” 程牧游冷哼一声,“李德让,现在大辽的丞相,萧太后身边最有权势的臣子,若是说的再具体一些,还可以称他为辽国的摄政王。” 徐子明哀哀叹了一声,“没错,现在他可是萧太后身边的红人了,可是当年,他还只是辽军中一名年轻的统帅。” 程牧游蹙起眉毛,“怎么李德让当年也参加了这场战役?” 徐子明摇头苦笑道,“他何止是参与,当年若不是他,这场仗也不会让宋辽双方缠斗这么久,死了这么多兵士。” 程牧游脸色一变,“此话怎讲?” 徐子明看着前面奔流不息的河水,犹豫了一下,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那李德让可不是个普通人,他精通巫术,能召唤出地府的凶兽。我还记得那日,乌云蔽日,虽是白昼,却像夜里那么黑,村子里的人都说,那李德让用两道符纸,召出了两只怪物,其中一只外表像只牛,却长着刺猬一般的毛发,如钢针直立;另外一只,体格像老虎而毛类犬,嘴巴长有像野猪一样的獠牙,尾长八尺。这两只怪兽性格暴戾,凶猛异常,且刀枪不入,不知有多少宋军的性命葬送在它们的口中。宋军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战线一再南移,几乎快到了河间府。” “听你的描述,那两头怪物应该是穷奇和梼杌,它们是共工和鲧死后的怨气所化,凶残无比,血肉之躯,又哪里会是它们的对手,只是,”他仰头思索,“你说后来战况得以扭转,这又是如何扭转的呢?我左右都想不明白。” 徐子明咽了口口水,“那次战役由先帝亲自挂帅出征,可是那两头恶兽气势汹汹,步步紧逼,竟有突破重围杀到先帝面前之势,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局势却急转而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徐大哥,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到底这局势怎么就转上去了?”蒋惜惜听得入了神。 “据我们村里一个当过兵的老爷子说,那时先帝率部站在一座高崖之上,看着两头凶兽由远及近的跑来,一路上所向披靡,残害吞噬了无数兵士。眼看就要来到崖下了,先帝命弓箭手射箭,可是箭雨纷纷,落在那两头怪物身上,竟连绣花针都不如,从它们坚硬的皮毛上簌簌落下。几个大将都着了急,纷纷让先帝先走,可是先帝拒绝了,他站在悬崖最前端,亲自指挥作战,誓与众将士共存。那两头凶兽看到先帝,兽首左右晃动了两下,竟像得了指令一般,粗粝的爪子攀住山石,开始朝崖面上攀过来,没有多大功夫,竟然攀爬了一半有余。崖面上的兵士,不,整个战场的兵士们都惊呆了,纷纷将目光调转到那两头怪物身上,看着它们一点一点的朝悬崖靠近。我想,当时大家应该都万念俱灰,以为先帝要死于这两只怪物的口中,以为刚建立不久的大宋政权要毁于一旦。可是这时,他出现了。” “他?他是谁?” “一个身着青袍的男人。” “男人?” “大家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发现那个没有穿戴着盔甲的身影时,那男人已然走到了悬崖下面。他冲那两头丑陋的怪物笑道:‘你们两个,死到临头却不自知,真真是两个呆子。’” 第七章故友 “后来呢?”程牧游提着一口气追问道。 徐子明遥望着前方,双眼蒙上一层薄雾,“两只怪兽听到他的声音,同时回过头来,不过,在看到那个迎风而立的身影时,它们似乎吓了一跳,随后,开始疯狂的用锐爪扒拉起崖壁来,碎石纷纷坠下,灰烟滚滚,像一条灰色的瀑布,从崖面上直挂下来。可是,那男子脸上却浮起一抹满不在乎的笑,不退反进,身子缓缓隐进扑面落下的碎石阵中。看到他人不见了,两只怪兽停止了动作,竖起耳朵,背部高高弓起,警惕的朝下面窥望,可是电石火光之间,它们突然朝下坠去,像是被什么抓住了似的,从崖壁上直直的掉进那一片散落飞扬的碎石背后。” “那男人杀了穷奇和梼杌?” 徐子明轻轻点头,“崖下面半天都没有动静,前面又挡着一堆丈余高的乱石,所以大家搞不清楚后面的情势,谁都不敢轻易过去。先帝则站在崖边,在众将士的簇拥下小心翼翼的朝下面观望,就在大家的目光全部集中在那堆乱石上的时候,石堆突然炸裂开来,一时间碎石飞溅,风沙满天。大家惊得刚要四散逃开,这片灰色的烟尘中却走出了一个颀长的身影,是那个青衣男子,他一只手中握着根冒着黑气的獠牙,另外一只手里则抓着一个巨大的还在‘噗噗’跳动的心脏,脚步轻快的走到山崖下面,抬头看向先帝,脸上的笑容七分得意三分俏皮,‘我就说我能帮得上忙,这下你信了吧。’” 程牧游眸底有光影掠过,“那男子是何人,竟然如此神通?” 徐子明憨憨笑了几声,“大人也说他神通,那他的身份又岂会轻易暴露给别人,只不过听他所言,似乎和先帝颇有交情,是先帝的一位故友。” 程牧游低头一笑,“先帝年少时起就南征北战,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能结交到这样的奇人异士也不奇怪......”话说到一半,他眼里的光彩突然消失了,两个澄明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盯着马鞍子,像是想将它瞅出个洞一般。“奇人异士,难道他是那位上知天文,下通节气历法的钦天监不成?先帝登基不久,他便一直陪伴在侧,是他最忠心的臣子,现在算起来,那位钦天监的出现时间,倒恰恰是在这场战役之后。” 见程牧游沉默了良久,蒋惜惜两腿在马背上一夹,稍稍朝他靠过去,“大人,您在想什么?” “一些陈年旧事罢了,”他说着朝前望去,不远处,一座大山的影子隐在薄薄的云雾中,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横亘在天地之间,他凝神远眺,“穿过这座山,前面就是辽阳了,这一路走来我们多方打听,也没有探到史飞史今的消息,想必他们二人就是在这辽阳县附近失去踪迹的,咱们快一些,今天白天将山路走完,或许日落之前就能赶到辽阳了。” 说完,他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带头朝着前方萧肃荒芜的大山跑去。 他没有注意到,徐子明在看到这座大山时,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如同被白灰抹过一般。 *** 一行人在曲折的山路上走了约摸有两个时辰,就来到了半山腰的位置,俯瞰足下,白云迷漫,环视群峰,云雾缭绕。程牧游望着环绕在四周的群山,低叹一声:“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这里还是少了些水源,所以在这盛夏时节,竟然也没有多少翠色。” 蒋惜惜在一旁接话道,“这山光秃秃的,到处都是石头,是不怎么好看,而且一路走来,甚少听到鸟兽的叫声,甚是无趣。” 正聊着,前面探路的两个衙役折了回来,“大人,前方有个岔路口,不过其中的一条路被块大石头堵死了,只能走剩下的那条山谷了。” 程牧游点头,“山谷的路好走吗?” “看着挺平坦的,骑马都能过去。” “那我们就从山谷穿过去吧,趁着天还没黑,咱们快些走,应该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到达辽阳县了。”说完,他看了后面的徐子明一眼,“徐大哥,还受的住吗?再坚持一会儿,到了辽阳,我们找个客栈住下,我就给你换药。” 徐子明眼神闪烁,“我不碍事,大人不用顾忌我,咱们快些赶路就行了。” “可是你看起来脸色苍白,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前面突然传来一阵马儿的嘶鸣声,程牧游朝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目光炯炯。 可是那一声过后,并未再传出其它响动,蒋惜惜警惕的看着前方,“大人,这深山老林的,怎么会有马叫声呢?会不会是史今的马?” 程牧游牵马上前,步子迈得飞快,“看看再说,惜惜,你护着徐大哥,你们几个人,都要多加些小心,这里虽然荒僻,但不保会埋伏着贼人,大家千万不要放松警惕。” 几个人依他所说,一边小心的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一边朝前面那条薄雾缭绕的山谷走去,脚刚刚踏上寸草不生的谷底,便觉得一阵凉意从脚底板爬了上来,顺着小腿窜遍了全身的每一个部位。蒋惜惜打了个寒战,“这谷里的气温怎么一下子低了这么多,而且刚刚在山路上,明明还看得到太阳,怎么一进入谷中,太阳就跑到山后面去了。”说话间,却发现骑马跟在她身边的徐子明好久都没有动静了,刚想问问他怎么了,却发现徐子明瑟缩着肩膀,浑身上下战栗个不停,脸色白里透着青,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徐大哥,你没事吧?”蒋惜惜牵马走近他,“怎么身上抖得这般厉害,是不是不舒服?” 徐子明看着她,从嘴角勉力扯出一丝笑,“没事,伤口被牵扯到了,猛地疼了几下,不妨事,姑娘,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蒋惜惜担忧的点点头,一手抓住徐子明坐骑的缰绳,牵着两匹马朝前走去。然而刚走了没几步,前面的雾气却突然加重了,像迷离的细纱,打着旋朝几人飘过来。 第八章 铜钱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衙役停住脚步,前后看了看,“怪了,刚才探路时这山谷里的雾还就是薄薄的一层,清透的很,怎么咱们几个一踏进来,雾气就突然涌起来了,像是涨潮似的。” 程牧游也听到了他们两个的话,不过他没有接话,却“唰”的一下将长剑从背后抽出来,“都提着点精神,这山谷有些不对劲,我怀疑这里面有古怪。” 听他这般说,剩下的几人也都将长剑拔出,横在身前,蒋惜惜由于要护着徐子明,更是比别人多加了几分小心,一双灵动的眼睛在越来越重的雾气中瞟来瞟去,生怕里面钻出几个黑衣蒙面的大汉出来。 可是如此神经紧绷的走了一会儿,却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雾气在身周流动,如轻柔潮湿的触角,从手臂和脸颊上拂过,湿漉漉的,却没有令人感觉到任何不适。 蒋惜惜心里稍稍放松了一点,笑着朝前面说道,“大人,看来这是山里特殊的气候,雾比别处涨的快一些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牧游回头看她,脸上的神色也比刚才舒缓了不少,可是当他望向徐子明时,心里却“咯噔”一下。 徐子明伏在马背上,身子蜷缩成一团,从头到脚都在重重的战栗着,每当有白雾接近他的身侧,他都像被针扎了一般,身体猛地一跳,拼命用手将之挥走,仿佛那雾气中含着某种能要人性命的剧毒。 程牧游停住脚步,俊朗的脸庞上罩上一层阴云,“徐大哥,你怎么了?” 徐子明哆哆嗦嗦的抬起头,“大人,你难道没听到吗?这雾里面有声音。” 声音? 程牧游屏住呼吸,双眼轻轻合上,头微微倾斜,仔细在雾气中聆听着,可是,在这一片萧寂之中,他什么也没有听到。这里是如此安静,除了雾气的流动,似乎所有的东西都被冻僵了,甚至包括那从不缓行的时间。 俄顷,他缓缓睁开眼睛,刚想让徐子明不要再大惊小怪自己吓自己了,可就在这时,身旁马儿的耳朵却微微的动了几下,头也高高扬起,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子死死的盯住前方大块大块的浓雾,鼻子“嗤嗤”的喷着白气。 程牧游心里一紧,霎时间乱作一团,可是他还未来得及多想,耳边却传来一阵厮杀声,声音很小,仿佛是从幽深的地下飘过来的,但是却能听出这是一场恶战。兵器碰撞声“叮叮当当”乱响,其中还夹杂着呼救声、哀嚎声,间或还有几声战马的嘶鸣。 “大人,怎么会有战场的声音?这山谷里面怎么会有战场厮杀的声音?”蒋惜惜显然也听到了怪音,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向身前的程牧游。 程牧游抬起手臂示意她冷静,可就在这时,牵马走在最前面的那两个衙役忽然大叫一声,丢下马儿连滚带爬的朝后面跑来,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嚷着,“鬼啊,大人,这雾里面有鬼啊。”他们冲到程牧游身后,紧紧箍住他的胳膊,手颤颤的指向正前方的白雾,“鬼,大人,真的是鬼。” 雾气中隐隐现出一队长长的队伍,他们走的极为沉重缓慢,像是耗尽了精力,疲惫不堪。身上的铠甲早已碎裂成一片一片的,挂在胸前和后背,上面依稀可见干涸掉的血渍。手中的狼牙棒和铁蒺藜有的已经断为两截,有的则干脆只剩下了棒柄,棒头早已不知所踪。 可即便是这样一支残破不堪的队伍,这些兵将们却依然列队整齐,步兵在前骑兵在后,行走的缓慢却不失章法。 程牧游一行人就这么静静的站着,看着这只残败的军队一点一点的朝自己走过来,到了他们身边,也不躲闪,就这么直直的从几人的身体上穿过去。 蒋惜惜只觉的浑身发寒,她朝后退了几步,身子贴着山石,怯怯的看着这些士兵擦着自己的衣服走过去。 他们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没了脑袋,更有甚者,后背上扎满了长箭,就像是一只奇形怪状的刺猬。当一个脑袋被大棒打的凹进去一半的士兵从她面前经过时,蒋惜惜倒抽一口凉气,差点叫出声来,没想那士兵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不安,竟然就此站住,用已经没了眼球的怪异脸孔盯着她“看”,“看”的她心里一阵阵的发慌。 蒋惜惜身后是嶙峋的山石,已经无路可退,可那士兵却又超前逼近两步,畸形的头颅几近碰上她的头顶。 正慌的不知所以,一只手突然伸到她和那士兵之间,手掌上放着一枚铜钱,上面有“清宁通宝”字样。 蒋惜惜转过头,看到来者正是徐子明,他不知何时从马背上翻了下来,一手托着这枚古怪的铜钱,另一只手则用已经燃起的火折子在铜钱上一划拉,将铜钱烤的又红又亮。 那顶着奇怪脑袋的士兵看到火光和其中的铜钱,身子微微一震,朝后撤了两步,重新回归到队伍之中,一瘸一拐的朝前走去。 蒋惜惜看到他离开,方才抒了口气,再望向徐子明的手掌,发现他的手心已经被烧红的铜钱烫出了一圈水泡,于是又心疼又自责,刚想问他疼不疼,徐子明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她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长长的队伍终于从几人身前依次走过,缓缓的步入到前方的白雾中,和雾气融为一体,化成了一团虚无。一阵风吹过,雾散了,几人同时望向军队行进的方向,发现山谷中什么都没有,他们和雾气一样,被风吹的四下散去,消失在大千世界里。 “徐大哥,你的手没事吧?”蒋惜惜抓住徐子明的手掌,懊悔的直跺脚。 程牧游走过来,深邃的眼中浮起一丝光,“没有大碍,一会儿我给他上点药就没事了,”他两指拈起徐子明手里的那枚已经凉掉的铜钱,眼睛锁住他闪烁的双眼,“清宁通宝,辽景宗时期的铸币,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徐子明嘿嘿的干笑了两声,“大人忘记我是哪里人了,宋辽边界,有几枚辽国的铜钱也不稀罕。” 第九章 落脚 他的话倒也不无道理,于是程牧游稍稍放松了一些,不过,他看着那些渐渐逝去的白雾,肩膀上又是一紧,“刚才看这些士兵的胸前都有大型圆护,明显是辽军的装扮,难道这里也曾有过一场战役?所以这些辽军才阴魂不散,死后还在此处徘徊。” 两个已经吓得半死的衙役将被惊到的马儿牵过来,冲程牧游说道,“大人啊,咱们就别管这些死人了,时辰已经不早了,再不走,说不定日落时分就出不了山了,到时候困在这里,可怎么办好啊。” 胆小的人虽难成事,但总是最为谨慎的,所以这次,程牧游也听取了他的建议,这里不比新安,是个陌生且荒凉的地方,若是莽撞行事,很可能会因此而赔上性命,还不止是他一人的性命。 于是他起身上马,手朝前一挥,“上路吧,速速离了这山谷,等到了辽阳县,再做下一步打算。” *** 几人由于在山谷中受了惊,所以剩下的路便走的飞快,一路上谁也没有心思再去聊天,快马加鞭的赶到了辽阳,不过即便如此,在马儿踏进这个西部边陲的小县城破旧的城门时,夕阳也已从城墙上撤下了自己的最后一抹余晖,将一个黑灯瞎火的偏僻小镇留给了远道而来的四人。 一行人骑马走在辽阳县唯一一条还算得上街道的路上,四下看着街两边破败的房屋,这里的屋子几乎没有一间是完好的,不是窗户破了就是屋顶烂了,更有甚者,屋墙都毁了一半,可是仔细望去,里面竟然还有一丝微光,住着好几口人。 蒋惜惜看着街两边的屋子,“大人,这辽阳县还不如我小时候生活的山上,在那里,我们至少自给自足,房子也不像这般破旧。这里好歹是个县城,怎么会如此破败?” 程牧游还未说话,徐子明倒是抢先了一步,“姑娘若是到了我的家乡,估计还误以为进了废墟之中呢,其实这辽阳还算是好的,毕竟它离辽国还有一定的距离,辽军到这里的次数不是太多,战火也烧不到这里,不像河间,三天两头的打仗,不是你惹了我就是我惹了你,老百姓没有一天安定日子可过。”说完,他面露戚哀之色,伏在马背上重重的咳嗽了几声。 见他身体不济,程牧游忙命两个衙役去前面找找有没有可以过夜的客栈,他则拿出随身携带的丸药,让徐子明就着水服下,将他搀扶到路边稍作歇息。俄顷,衙役们回来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才对程牧游说道,“大人,客栈倒是有,只不过,只不过太过于破旧,条件连咱们新安府的柴房都不如呢。” 程牧游点头,“只要有张床,能睡人能换药就行,出门在外,哪里还有那么多讲究。” 可是到了客栈,他却发现自己真的说对了,这里空着的屋子倒是不少,不过每间屋子里也就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了,就连吃饭喝水的桌子都没有,狭窄逼仄阴暗的一小间屋子,床边多站几个人都站不得。 程牧游也没料到这里的条件如此艰苦,不过他还是让一个衙役在旁边掌灯,自己则就着昏黄的光线将徐子明已经裂开的伤口重新清洗上药,然后包扎整齐。 看着程牧游满头是汗的为自己操劳,徐子明眼角濡湿了,不过,这个糙汉子抹不下面子在旁人面前流泪,他赶紧用衣角擦擦眼睛,喉头哽咽了两下,将憋在心里很久的那句话说出来,“大人,我这条命从此都是您的了,您若是不嫌弃,我便甘做猪牛,从此日夜侍奉在大人左右。” 一旁的衙役轻声笑了,“你侍奉大人,那蒋姑娘怎么办呢,起身让贤啊。” 看到程牧游瞪了自己一眼,,他赶紧闭上嘴巴,拿着灯退到外面,程牧游于是看着徐子明,“我救你只是举手之劳,你断不用放在心上,不过你的伤还没好,我若丢下你不管,岂不是重新将你推向绝境。这一路你都可以跟着我,等到回新安后,你养好身子,我便为你谋一份活计,你就此安定下来便是了。” 徐子明勉力撑起半边身子,“大人,您这是看不起我,不愿意让我跟着您了?您放心,我现在虽然虚弱,但其实还是有一些功夫的,身子也一向康健,跟在您身旁,绝不会麻烦您半分。大人,我求求您,就让我报达您这份救命的恩情吧,否则,我徐子明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啊。” 见他情绪激动起来,程牧游也不好断然拒绝,只得应了他的要求,暂时稳定住他的心绪。徐子明见他答应了,方才放下心来,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程牧游回到自己的屋子,见蒋惜惜正跪在地上,用一块抹布擦着不知积了几年灰尘的地板,他望向床铺,看到上面的被褥已经被她收拾的整整齐齐,床上枕头上一道褶皱都没有。 程牧游摇着头笑,“我家惜惜是真的长大了,人也贤惠了不少,看来,也到了为你找户好人家将你许配出去的时候了。”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她身体的旧疾,心里猛地一揪,钝钝的疼了好久。 蒋惜惜扬起脑袋,“我谁也不嫁,我这一辈子啊,就想陪在大人身旁,当一个尽心勉力的小丫头,大人,你说好不好?” 程牧游仰面躺在床上,“你也要跟我一辈子,徐子明也要跟我一辈子,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福分,能让你们两个人如此忠心不二。” 蒋惜惜没接他开玩笑的话,她轻轻咬了咬嘴唇,“可是,大人心里是不是也有一个想要永久陪伴的人?” 程牧游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中打量着蒋惜惜,“这话是何意?你指的那个人是谁?” 蒋惜惜吞了口口水,“我指的是晏......” 话说到一半,窗口忽然刮来一阵凉风,风里夹杂着一股特别明显的腥臭味儿,从远处的天边席卷而来。 第十章 人去楼空 “要下雨了吗?”程牧游走到窗边,看着空中翻卷的乌云,“这天气怎么说变就变,明明方才还好好的。” 蒋惜惜站在他身旁,看乌云像赶集似的压向低空,“看来要有一场大雨啊,大人,您还是早点歇着吧,现在已经丑时了,离天亮也没有几个时辰了,明儿一早咱们还要到刘大户家里去呢。” 一道白亮的闪电从空中闪过,将程牧游的脸忽的照亮了,蒋惜惜察觉到他脸上那丝稍纵即逝的不安,忙瞪大眼睛问道,“大人,您是不是有心事?” 程牧游看着窗外压得低低的黑云,“这一路走来,我们四处打听,但是都没有探到史飞和史今的消息,方才我还找客栈的伙计们套过话,问他近日来有没有见过两个外地的衙役,他也说从未见过,所以,我有一种特别不好的预感,那就是史飞和史今也许真的遭到了不测。往好处想,他们哥俩可能被困在什么地方不得脱身,若是往坏处想......”他蓦地抬起头,深邃的眼睛望向蒋惜惜,“惜惜,我真的不敢想。” 蒋惜惜慌了神,她眼中的程牧游,遇事永远都是一副胸有成竹四平八稳的样子,这一路走来,她也从未见他流露出悲观的情绪,可是现在听他一席话,却颇有些丧气的意思,于是她顿时紧张起来,“大人,怎么办?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到刘大户那里去,听你这么一说,我好担心,他们两个若是真的出事了,那可怎么是好。” 程牧游沉思着摇头,“已经几天了,不差这几个时辰,三更半夜的赶过去,一定会引起不小的动静,这县城不大,若是走漏了什么风声,说不定对他们更是不利。” 蒋惜惜点点头,“大人思虑周全,那就趁着现在,赶紧多睡上一会儿,明儿可能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话毕,她拿出一只小巧的白瓷瓶,“这是平安膏,老爷吩咐过,让大人每日涂抹在患处,抹够两个月臂伤方可以痊愈,不过我看它的效果,可和晏姑娘的药差的远了,枉老爷还说它是别国进贡的好东西,极其稀有......” 程牧游淡淡扫那瓷瓶一眼,“放着吧,这里虽然简陋,但是好歹也有张床睡,你也回房早点歇着吧。” 蒋惜惜行了一礼,退出房外。程牧游拿起桌上的药瓶,刚想打开,却听到一阵闷雷带着摧毁一切的架势从西北方滚动过来,响彻天际。他原以为雨点会紧跟着落下,可是直到上完药,外面还只有电闪雷鸣,半滴雨水都未落下。 *** 第二天天刚亮,程牧游四人就来到了刘大户家门外,徐子明本来坚持要跟过来,可是程牧游坦率的告诉他,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非但帮不上忙,反倒会成了他们的累赘。徐子明最听他的话,于是便乖乖的留在客栈,静心养伤。 刘家大院占地约有一亩,从院外看,整座院落威严高大,整齐端庄,门口两只傲然而立的狮子更是昭显出主人的气派。 蒋惜惜看着悬挂在门口那两只随风招摇的红灯笼,悄声说道,“大人,这刘家可真够扎眼的,在这么破败的小县城里,建了如此一座气派的院子。” 程牧游同蒋惜惜一样看着灯笼,只不过,他的目光却被上面一层半指厚的灰尘吸引了,“刘家大院修的如此雄伟,可为何这门前的灯笼却像是几日未换了。” 闻言,蒋惜惜也回过神来,“是啊,大人,难道刘家的人都不在这里?都出远门了?” 正想着,北边走过来一个拉着板车的老头儿,车里放着罩着白布的几块豆腐,他一边将卖豆腐几个字喊得震天响,一边朝刘家走来,来到院门口,看到伫立在门前的几个人,老头儿站住了,擦了把头顶的热汗,“你们几个围在刘家门口做什么?” 蒋惜惜怕被他识破身份,赶紧陪着笑走上前,“老伯,我们是刘家一门远房的亲戚,一路奔波到此,只为寻亲。” 老头儿将几人上下打量一番,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寻亲?我看你们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咯,刘家上下二十几口人已经失踪了多日,县令大人都遍寻不着,你们又如何能将人找出来。” 听到这话,蒋惜惜大吃一惊,“刘家人全部失踪了?” 卖豆腐的老头儿在脖子后面抓了几把,漫不经心的说道,“可不是,都失踪了半月有余了,他家那几个邻居几天见不着人从刘家大院出来,便进门查看,谁知道,院里屋里,半个人影子都没有。对了,这刘家的桌子上还摆着饭菜,邻居们发现时,都馊了,显然是放了好几日,还有啊,屋里的衣服用品都放的好好的,大门也没栓,可见这刘家人完全没做出远门的准备。好好的一间宅子,什么都在,单单人不见了,你们说怪不怪。” “县令大人也没找到人吗?”蒋惜惜焦急的追问。 老头儿摇摇头,“邻居觉得刘家情况不对劲,当天就报了官,可是咱们那位县令爷派衙役在县里寻了几日,也没有找到人,于是便寻思着他们可能是出了远门,由于走的太急,所以什么东西都没做准备,”说到这里,老头儿朝路边呸了一口唾沫,“您们说说这叫什么话,连我一卖豆腐的老白丁都知道,刘家的事没那么简单,可是这位县令老爷,却只找了几日便草草了结了此案,真是个蠢物,我听说,那几天,他刚迎了新姨娘上门,陷在温柔乡里爬不出来,哪里会顾及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的事情。” 听他骂完,程牧游在一旁轻声问道,“听您的意思,刘大户家在辽阳县的名声还是不错的,所以大家才都为他惋惜。” 老头儿瞅他一眼,“看来你们真的是远房亲戚,彼此之间都不太来往了,那刘成茂虽然是个生意人,却一向老实敦厚,买卖做的再大,也没有忘了本分。” 第十一章 淤泥 见卖豆腐的老头儿越走越远,蒋惜惜才将目光重新转向门前悬挂的两只红灯笼上,神色木然道,“原来,这刘大户一家竟然失踪了,怪不得迟迟没给李承业送银子过去,而且听那老头儿的意思,这刘大户品行端正,应该不会随便赊人银钱,可是如此一来,事情就更加棘手了,”她满面愁容的看向程牧游,“刘大户一家是在半月前失踪的,按时间推算,那时史今和史飞应该尚未到辽阳,如此说来,他们兄弟两人根本未见着刘大户,但是,结局却和刘家人一样,也是莫名不见了踪影,所以他们两人绝不是因要账引起纠纷才被人谋害,可是这么一来,我就更想不通这两件事之间的因果了。” 程牧游面色不动,声音却比方才低沉了很多,“史飞史今是以公家的身份来到辽阳县的,你说,若是他们没有找到刘大户,下一步会去找谁?” 蒋惜惜眼前一亮,“他们一定会去找这里的县令老爷,向他打听事件的来龙去脉,还有可能请求他的帮助。” 程牧游点头,“不错。” 蒋惜惜急道,“那大人,我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到辽阳县衙去一趟吧。” 程牧游望向身侧那座没有半点人气的大宅,“在去县衙之前,我还是想先到刘家宅院中看一看,刘家这么多口人在这里无故失踪,我想我们说不定能在这座大宅中发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话毕,他扫了蒋惜惜和两个衙役一眼,几人心领神会,趁着早晨街市冷清,随着程牧游一起转到一处偏僻的院墙处,依次从墙头跃进院子。 刘家大院布局严谨,建筑考究,飞檐斗拱高耸,墙体平滑如镜,青砖灰瓦,雕梁画柱,十分的雍容华贵,在周遭矮小民房的环绕下更显得鹤立鸡群。只是,这本该人来人往的院落中,却清灰冷灶,连屋内的地板上都铺上了一层尘土,一踩就是一个鞋印。 程牧游看着这座冷冷清清的院子,心里略一思量,便回头对蒋惜惜几人说道,“四下查看一下,看看能否找到可疑的踪迹,记住,任何可疑的线索都不可以放过。” 三人得了令,朝刘家大院的不同方位走去,程牧游则独自一人顺着甬道来到后院的花园中,这里花草茂盛、香气宜人,除了花草树木,最显眼的就是靠围墙处用青砖筑起的一座类似烽火台的小亭子了。亭台整体有二层楼高,有阶梯徒步可达,上边建一座六角飞扬似雄鹰展翅的亭阁。 程牧游拾阶而上,默念出牌匾上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瞻月亭。 他低头沉思:瞻月,登临此处即可望月,倒是好寓意。 这么想着,人已经来到了亭中,抬头临望,只见斗拱叠出,飞檐六挑,东可观日出,西可望夜月,是一处极佳的观景场所。 程牧游趴在栏杆上俯望,从这个位置,他可以清楚的看到刘家大院所有的院落和房屋,就连蒋惜惜他们几个身在何处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晨曦笼罩下,整座宅院显得如此的静谧祥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突然,他的眼睛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光线晃了一下,将手搭成凉棚眯起眼睛朝亮光处望去,他看到院墙边上有一只布娃娃,四肢摊平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而刚才刺痛他双眼的,就是布娃娃脸上的两只眼睛,它们是用两只琉璃扣子缝上去的,被朝阳一照,闪出炫目的光彩。 程牧游快步走下楼梯,来到院墙旁抓起布娃娃,起身的那一刻,他才发现院墙上面镶嵌了一座小小的木门,门没锁,微微露出一角缝隙。 他静住不动,目不转睛的看着那道缝,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在一点一点的收紧,像是被一只巨大而冰凉的手牢牢攫住,一丝跳动的空间都没有留下。背后的冷汗似乎是在顷刻之间长出来的,顺着背部流到脚跟,将浑身上下浸的冰凉。 不过只犹豫了一会儿,他便将心里的恐惧暂时压下,推开木门走了出去。外面很幽静,走出去便能看到一座秀气的青山,山与宅院之间,只隔着一座荷塘,这个时节,荷花正盛,粉灿灿的,就像天边刚染上了色彩的朝霞,田田荷叶弥望开去,积满了一塘绿波,看起来煞是喜人。 程牧游走到荷塘边上,蹲下身朝里望,只见碧色无边,荷叶像撑开的一张张绿伞,轻浮于湖面。芙蓉朵朵,如思春少女的面颊,饱满而又多情。 可是,纵使如此景致,也没能让蹲在池边的程牧游缓过劲儿来,此刻,他身上的寒意更加深重了,冷汗已落,身后却像贴着一层薄冰,冻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手一松,那只破旧的布娃娃顺势而下,落在水面上,冲破了荷叶的阻拦,朝水底坠去。 程牧游起身去抓,然而,手指触碰到水面,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他保持着这个奇怪的姿势,弓着背,手冲着荷塘探到半空,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僵紧异常,一动也不动,就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蒋惜惜从里面钻出来,“大人,原来您在这里,我找了您好久,”见程牧游迟迟没有说话,她向前走近了几步,“大人,您怎么了?弯着腰看什么呢?” “池塘里有人,”程牧游嘶哑着嗓子说出这几个字,“人在荷塘里,埋在淤泥下面。” *** 二十三具尸体从荷花池中被挖了上来,由于河水温度低,再加上他们都被埋于淤泥之中,所以尸体还没有腐败的特别厉害,但是腐败的不厉害却不代表一点也没有腐败,毕竟已经死了半月有余,再加上足足有二十三口人,所以尸臭味传遍了整条街道,也引来了数百名围观的群众。 辽阳县令曲正坤站在人墙的最前面,用一方手帕堵住口鼻,嫌恶的看着前面那些裹满了淤泥的尸体,冲一旁的衙役问道:“是谁发现他们的,将他带上前来。” 第十二章 疑点 那衙役朝旁边一指,“大人,这些尸体就是他们几人发现的。” 曲正坤侧头一看,这才看到尸体旁边蹲着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他正对着其中一具尸体蹙眉沉思,还毫无惧色的擦掉了那尸体脖子上的黑泥,将脸凑近仔细观察。他身后,还站着两男一女三个人,几人也是一副凝神思索的模样,和旁边那些或害怕或好奇的平头百姓们截然不同。 曲正坤清了清嗓子,“你们几个人也忒不守规矩了,这些尸体官府的人还未看过,你们怎能随意触碰?” 那几人似是完全沉浸在思绪中,对曲正坤的话竟然完全没有听进耳朵,蹲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更是扳起尸体的脑袋,扒开头发仔细的检查着更深处的头皮。 小衙役见县令老爷的话都没人做出回应,三五步走到那几人面前,食指一竖,“你们几个,我们曲大人的话竟然都敢不听,真是吃雷公屙火闪,胆大包天。” 专心致志的几人被他的话惊了一跳,那红衣女子转过头,脸上瞬间滑下两道泪来,她“咚”的跪在地上,冲曲正坤磕了几个头,“青天大老爷,我们从新安来到此处,就是为了投奔我这远房表叔,谁知,谁知刚到这里,竟发现他们全家死于非命,这可让我们如何是好啊。” 她旁边的几个男子也面露戚哀之色,有的还不停的抹着眼角,也跟着跪下,“大老爷啊,请您明察此案,为刘家这冤死的二十几口人伸冤啊。” 原来程牧游方才在荷花池中,看到了淤泥里的若隐若现的一张人脸,他大惊失色,忙同蒋惜惜一起费劲力气将那人打捞起来,可是在捞人的时候,他们竟然发现埋在这荷花池里的远不止一人,大致数了数,竟然有二十余人不止,根据尸体的数量和腐烂情况,程牧游便大致猜出了他们便是那失踪的刘家老小。 死了这么多人,当然不可能不报官了,不过在报官前,程牧游已和三人商议好,暂不透露出身份,只说是从新安来此的,因为那刘家人死得着实蹊跷,若是贸然将身份暴露,对以后查案颇为不利,且若那县令见过史氏兄弟,听到新安二字,必定会有所反应,反之,则史飞史今一定未曾到过辽阳县。 如此商定好之后,他们才叫来了巡视的衙役,合力将刘家上下二十余人从荷花塘中打捞了出来,不过打捞才进行到一半,程牧游便觉察出了不对劲,也因为这个发现,他遍体透凉,从内心深处生出一股强烈的惧意:刘家人是被活活憋死的。 按照正常的推断,若是失足落水,陷入到深泥里面,是会被淤泥堵住口鼻窒息而死。 可是,这池子中,是二十几口人,虽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但是不可能二十几口人全部掉进池塘里被烂泥憋死吧。况且这荷花塘并不深,成年人完全有能力在落水后重新游回岸边,又怎会任凭自己沉入池底,活活被泥憋死? 越想就越觉得此事可疑,于是,他便又对身边的三人嘱咐了一遍,让他们千万不可暴露了身份,只说是来辽阳寻亲,其它事情,不该提的一概不提,身在暗处,便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行事总是会方便一些。 此刻,程牧游看着面前身材矮短,面貌丑陋,长着一对绿豆小眼的辽阳县令曲正坤,做出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深深行了一礼,“大人,依小的方才观察,我表叔一家人身上并无伤口,那么他们......他们到底是怎么丧命的?总不可能这么多人同时掉入那池塘之中,溺水而亡吧。” 曲正坤捋了捋几根稀疏的胡子,冲那小衙役瞟了一眼,“刘家人身上真的没有伤痕吗?” 小衙役摇头,“回禀大人,确实是没有受伤的痕迹,这刘家二十几口人都是被憋死的。” 曲正坤一愣,嘴巴张的圆圆的,“你唬我的吧,曲曲五尺不到的荷塘,竟然能淹死这么多人?你以为是黄河发水浪打浪呢。” 那小衙役急得一头汗,“大人,可是刘家这么多口人身上,确实是没有发现伤痕,而且从外表分辨,他们的嘴巴里鼻子中满是泥沙,就是被那池底的淤泥憋死的。” 曲正坤抓抓脑袋,“这倒是怪了,本官办了这么多年的案子,到从未见过这等奇事,”他皱着两道杂乱的眉毛,眼珠子左右翻了两下,冲那衙役急急说道,“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在外面欠了银子,所以一时想不开,一家人自尽于这屋后的池塘中。” 这话说的破绽百出,莫说程牧游几人,连那小衙役都看不过去了,忙凑近他耳边说道,“大人,这刘成茂近年来买卖越做越大,从未听过他生意上出了问题,还有啊,刘家上下除了自家人,还有不少丫头仆役,若是自尽,这些人总不会跟着一起吧。” 闻言,程牧游忙上前一步,“我这表叔一月前还同我有书信往来,他信上所写,皆是一切安好,绝不存在欠人钱财的事情,还请大人明察。” 听他们如此说,曲正坤又清了清嗓子,“好吧,若不是自尽,那刘家人就是被他人所害,只是这事如今已经过了半月有余,查起来可是要费些功夫的。你们也不要在这里干等着了,找个驿馆休息休息,有了消息,县衙的人自会去通知你们的。” 话毕,他面无表情的瞅着那些尸体一眼,又吩咐了身边的小衙役几句,转身竟朝人群里走去。 程牧游刚想叫住他,没想人群中却先自己一步传来一声惊呼,“不对呀,月牙的怎么不在这里,月牙到哪里去了?” 曲正坤不耐烦的挺住脚步,回头冲人群中喊道,“月牙是谁?” “回禀大人,月牙是刘成茂的幼女,今年只有六岁,机灵可爱,这被打捞上来的二十几具尸体中,可没见着这么小的尸身啊。” 第十三章 尸 “月牙......” 程牧游在心里默念出这个名字,与此同时,他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布娃娃,它有些破旧了,一定是那个名叫月牙的小姑娘的心爱之物,她和它形影不离,走到哪里都带着它,只是,现在娃娃还在,它的主人却不知所踪。 她没有同她的家人一起埋在这片荷塘中,那么,她去了哪里,现在是死是活?若是活着,她会不会觑见了凶手的真面目? 刚想到这里,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哀恸的哭声,“大人,我那可怜的表妹真是命苦啊,全家都死于非命,她现在亦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望大人明察秋毫,找出那灭门凶手啊。” 程牧游回头,看到蒋惜惜脸上挂着泪,一路跪着朝曲正坤爬去,抓住他的衣角苦苦哀求着,她的哭声让围观的百姓们也悲从中来,摇头叹气者有之,黯然垂泪者更是不少,大家平时都受过刘家不少恩惠,如今见他们全家无辜惨死,当然心有不忍。 程牧游心知蒋惜惜演这出戏的目的,一是为了让他们四人的身份进一步被坐实,二是因见这位曲县令实在不是什么体恤民意之人,所以在给他施加压力,让他能抓紧破案。 程牧游在心里叹了一声:她的心是好的,只是能起到几分作用却未可知,这曲正坤一看就是个混迹官场已久的老油条,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情做的多了,哪怕他现在在这全县百姓面前信誓旦旦的要破了此案,回去之后还不定会如何懒怠推脱,这一点,蒋惜惜看不明白,他却能从那双浑浊且世故的绿豆小眼中看得清清楚楚。 他将目光从曲正坤身上收回来,重新望向旁边那二十几具尸体,现在,衙役们已经开始拉人,正依次将尸体搬到临时找来的板车里面,准备拉到县衙进一步验尸。程牧游看着那些从自己面前被搬离开的尸身,后背猛地一凉:不对劲,这些尸体不对劲。刚才他就觉得不对,只是一直没能找出来原因,现在看到这二十几具尸体依次从自己眼前通过,他终于解开了心头的疑惑。 这些尸体的形状都很扭曲:有用力用手指抠着自己的脖子,有脖颈梗起,和肩膀扯成一个及其怪异的角度,更有甚者,甚至张大嘴巴作呕吐状,一边还抬起了腿和臂膀,用力的朝上抻着。他们似乎在对抗,在挣扎,拼尽了全力,却最终精疲力竭,被压在那满是淤泥的荷塘底部。 程牧游背部窜过一道电流,他望着那些已经被搬上板车的尸体,看着它们鱼贯驶出自己的视线,颓然的跌坐在地上:到底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将这些人用力的压在淤泥下面,直到他们被淤泥填满了口鼻,气竭而亡才罢手? 最奇怪的是,这东西还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一般情况下,若是奋力挣扎,总会多多少少在人体上留下一些打斗过的伤痕和掌印,可是据他方才的观察,这些尸体上全然没有那些印记,所以,这夺人性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县衙的人拉着尸体离开了,围观的人群堵着鼻子退到两旁,给那些鱼贯通过的板车让出一条通道,程牧游看了两个衙役一眼,两人便识趣的走到他身边,“大人,有何吩咐?” 程牧游用手掩住嘴巴,低声说道,“你们跟着去县衙门口,有什么事情,随时回来通知我。” 两个衙役打着喏下去,悄悄跟上了那支已经走远的队伍,见状,蒋惜惜走上前来,“大人,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程牧游挑起一道浓眉,“看这曲正坤的反应,史飞史今应该确实没有来过辽阳,所以他们兄弟两个极有可能在半路遭遇不测,你觉得这一路走来,最古怪的地方是哪里?” “那条有阴兵出没的山谷。”蒋惜惜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俄顷,她面色微变,“大人,您想再去那山谷一趟?” 程牧游面色凝重,“我们先回一趟客栈,今天走的急,没嘱咐掌柜的去照看一下徐子明,他有伤在身,若我们长时间回不来,也断不能没有人照料他。” 蒋惜惜点头,“也好,顺便,我还能将他手里的那枚铜钱借走一用,上次在山谷里时,那铜钱倒是救了我,说不定这次去也能用的上。” *** 当阳光洒下它在一天中最强烈的光线的时候,蒋惜惜和程牧游也终于到达了阴兵槽,只不过,两人身后还跟着个徐子明,他得知程牧游要再次到山谷中调查时,便执意要跟过来,任凭蒋惜惜怎么劝,他也不肯听,甚至还对两人撂下话:若是不让他去,他便等他们走了之后再偷偷跟过去,总之,他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话已至此,程牧游只得让他也跟了过来,于是这一路上,徐子明便将这条山谷的名字以及名字的由来全部告诉了他们。 蒋惜惜听了之后,颇觉诧异,她望着前面那条被日光炙烤的明晃晃的山谷,喟叹一声,“原来这下面埋了三千辽军的白骨,他们死得这样惨,怪不得不能安宁,现在还要出来作祟。” 徐子明跟在后面苦笑,“蒋姑娘,现在这些辽兵只是阴魂不散,终日在山谷中游荡,但却不会伤人,你是不知道,战役刚打完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 “是什么样子?”接话的是程牧游,他看着徐子明,眼中的焦灼显而易见。 徐子明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山谷,脸上覆上一层惶然,“战役结束后,有数人在这阴兵槽里失踪,都是有进无出,不过由于人数少,并未引起太大的关注。后来,有一队押镖的人从此地经过,也就此失去踪影,由于此事涉及的人数和财物很多,这才引起官府的重视,派了衙役前来搜寻,”他咽了口唾沫,“大人,你猜怎么着,他们找了整整一日,终于在山谷里发现了一个不显眼的土包,挖开之后,发现那些失踪的人全被埋在下面,更奇怪的是,他们都是被军队才有的铁蒺藜砸死的。” 第十四章 叛徒 蒋惜惜感觉后背一寒,“难道这些人都是被那三千辽兵杀掉的?” 徐子明直直的盯着她,“当然了,这些兵器都是当兵的才有的,寻常人家哪里有那玩意儿。” “为什么后来这些魂魄不再伤人了呢?”蒋惜惜追问。 “因为有一位高人来到此处,用三昧真火分别封住这三千魂魄的眼鼻口,将他们牢牢封印在地下,被烈焰炙烤,永世无法再出来作恶。”说这话的时候,徐子明的眼神略显的有些呆滞,他的神魂像是被某种东西抓获了,游离于体外,不再属于他自己。 “客死他乡已是悲惨,死后魂魄还要被烈火炙烤,也难怪会无法瞑目,拖着残破的身躯终日在这山谷中游荡。”蒋惜惜轻叹一声。 程牧游晲她一眼,“惜惜,你是在同情他们吗?你可知他们手上沾染着多少我大宋子民的鲜血?又做过多少烧杀掳掠之事?而且,这山谷伏击的恶毒法子本就是辽军想出来的,只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不甚落入到自己布置好的陷阱中,变成了瓮中之鳖,现在所受的这一切苦难,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蒋惜惜咬了下嘴唇,“是我心软了,不过大人,我还是想不明白,这辽兵伏击我军的计谋是如何被识破的?听徐大哥的意思,我军到这里时显然已经是做足了准备,那就意味着辽军伏击的策略我们提早就知道了,后来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引蛇出洞而已。” 程牧游摇头,“年长日久,这其中的细节又有几人知晓呢?” “因为辽军中出了叛徒。” 徐子明突兀的一句话,却把程牧游吓了一跳,“叛徒之说我从未听人提起过,徐大哥,你何出此言?” 徐子明无力的笑了笑,“出了叛徒,于交战双方都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谁又会将这件事大肆宣扬呢,不过大人想想,若非有人提前将消息泄露给宋军,宋军又怎会想出这么个反制之策呢?” 程牧游没有回答,不过蒋惜惜从他的表情就已经看出,他是信了徐子明的一席话,因为他脸上浮起了一种神秘莫测的神情,过了良久,他突然冲徐子明问道,“那个叛徒是谁?” 徐子明嘎嘎的干笑了几声,“我一介平头百姓,只是从别人处多听得了几个话儿,才知道一些内情,至于那叛徒是谁,我又如何知晓呢?不过听说,辽军统帅耶律挞烈因此事大为光火,还将怒气迁怒于人,鞭挞了想出此计的那名将领,那将领更因此事差点丢了性命,不过他命硬,若是当年命丧于这皮鞭之下,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大辽丞相,摄政王李德让了。” 程牧游一怔,“这毒计也是那李德让想出来的?” “可不是他吗?虽然在这场战役中,他的两个计策都没有得逞,但是却锋芒初露,任谁都能看出来他是一名不可多得的谋士。” 程牧游面色凝重了很多,“汝之美食,吾之鸩毒,李德让从小就受其父征战的熏陶,有勇有谋,为辽国立下赫赫战功,太平兴国三年,他更是在内外夹击下,大败我军于高梁河。辽景宗去世后,萧太后赏识他,后来更是成为了辽国的摄政王,撑起辽国发展的重任。现在的辽国,兵力雄厚、社会安定、经济繁荣,全是李德让选官任贤,不分番汉,实施汉法的政策所致。可是他对于我大宋,却是最大的心腹之疾。” 蒋惜惜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大人,他名叫李德让,这听起来可是汉人的名字啊,怎么倒成了辽国的重臣?” 程牧游冷哼了一声,“他确实是汉人,但却是个比辽人还要憎恨大宋的汉人。唐朝末期,李德让的祖父被契丹人俘虏到辽国为奴,但到了李德让父亲李匡嗣时,由于能征惯战,成为辽国一员不可多得的战将。可是,在宋辽的一场交战中,他的父亲被宋军一箭毙命,所以至此之后,这李德让便恨透了宋人,甚至连自己的姓氏都不愿再要,改名为耶律隆运,正式成为契丹贵族。” “姓氏可以改,可是,他身体里流的都是汉人的鲜血,这个,也是能改的了的吗?”蒋惜惜摇头叹道,她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徐子明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面色突变,低头沉默了很久。 说话间,阴兵槽的入口已然到了,今天这里和上次他们见到的景象截然不同,没有白雾,更没有那队阴兵在谷中徘徊徜徉,可是,在听了这么多故事后,蒋惜惜却无法将眼前这个空无一人的山谷与宁静两字联系起来,她总觉得脚底下有无数骷髅在晃动着干枯的手臂,用没有眼球的眼眶子注视着她,冲她喊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想到这里,她狠狠打了个寒战,看了一眼头顶那个渐渐萎蔫的太阳,使劲搓了搓手臂,转头冲徐子明说道,“徐大哥,你刚才说,这三千辽兵的魂魄被三昧真火封印后,便没有再出来作恶,这件事可属实?” 徐子明点头,“真的,是真的,虽然附近的居民都害怕这里,不敢从这儿经过,但是从那儿之后,确实没有听闻有人在此丧命,不然那高人的法不就白做了吗?” “既是如此,那史飞史今又去了哪里呢?”程牧游知道蒋惜惜话中的深意是什么,他现在同她所想的一样,那就是史氏兄弟究竟遭遇了什么,那刘大户一家又遭遇了什么,难道这个偏远边陲的小县城,除了因为一场战事而封印了三千辽兵的魂魄外,还存在着一些别的东西? 它们杀人于无形,顷刻之间就索了那么多条人命,它们,究竟是什么? 正想着,徐子明突然“吁”了一声,停下马来,他指着前面一座不是很明显的小土堆,神色惶恐的冲程牧游说道,“大人,您看前面那座土堆,里面会不会埋着什么东西?” 第十五章 回魂 卖豆腐的老头儿姓陈,今年五十有二,他家老婆子去的早,女儿出嫁儿子当兵,家里现在就只有他一人,每天靠卖豆腐赚来的那几个铜板维持生计。 以前,他每天早上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刘家大院,那刘成茂心善,和他又有几分交情,所以每次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他车里的豆腐要下大半,剩下的那些,陈老头儿再走街串巷的溜达过去,也基本能卖干净。 可是现在,刘家人不在了,这几日,他做的豆腐每次都剩下大半,自己吃不完便只能送给邻居,其它的,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们坏掉。看着那些放馊掉的豆腐,陈老头儿心疼的要命,不仅仅为了自己,更为了刘家那二十三口人。他原以为他们只是失踪了,心里总是还抱着希望,可是今天,在亲眼看到刘家人的尸体后,那点希望彻底的破碎掉了。 整个白天,他脑中就一直浮现着那些尸体的模样,四肢扭曲,面目狰狞、死不瞑目,尤其是刘成茂,他的双臂高高向上抬起,像是在抵御着什么东西的袭击,可是终于没能抗衡过去,口鼻中被淤泥填满,溺死在刘府后那个只有几分地大的荷花塘中。 明明半月前的那天早上,他还笑眯眯的同自己开玩笑,说“陈老哥,你这豆腐是越做越好了,现在一顿饭缺了它,月牙就不依,你看,那丫头吃的白白胖胖的,全赖你这新鲜的嫩豆腐所赐。”他说这话的同时,月牙那小丫头就在他的臂弯下面,用手指戳了戳她爹圆滚滚的肚子,笑得弯弯的眼睛里闪出亮晶晶的光,“陈伯伯,您看我爹爹现在的模样,还好意思说我胖呢,您说好不好笑?” 彼时,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多么美好,可是现在,月牙失踪,其他人,就变成了被臭泥覆盖的尸体,陈老头儿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也不敢朝深处再想,于是,他索性买了壶酒,早早回到了家里,随便弄了两个下酒的小菜,坐在桌边自斟自饮,一边喝着还一边擦着眼泪。 几杯酒下肚,脑子就有些昏沉了,恍惚间,仿佛刘成茂就坐在对面,一边“老哥老哥”的叫他,一边递了杯酒上来,就像几十年前那般模样,一点都没有变。 陈老头儿擦了擦濡湿的眼角,“成茂啊,你怎么就去的这样急呢,连酒都没跟老哥好好喝上一场,想当年,咱们两兄弟在十几个辽国崽子的伏击下,也没有失了手,将他们几个打得落花流水,可是现在,这世道也算是太平了许多,你还建起了这样大的家业,怎么一夕之间,说去就去了呢。” 说到这里,悲从心中起,他起身又拿了两个杯子出来,斟满三杯酒,走到门边,将它们依次洒在院中,口中低泣道:“成茂,一路走好啊,老哥今天就以此酒送你上路了,你可千万莫嫌弃啊。” 话音刚落,忽的一道凉风从院中飘进来,紧接着,陈老头看到院墙旁边站着一个模模糊糊的白影,随着那道尚在打着旋的凉风一晃一晃,飘飘悠悠,似是站立不稳。 他眯起有些花了的眼睛,仔细分辨前方的那条人影,只见他身形高大,体态微胖,脸方眼圆,俨然就是刘成茂的模样。 陈老头儿惊了一跳,勉强稳住心神,轻声喊出他的名字,“成茂,是你吗?你是不是心里放不下,所以回来看看老哥?” 那白影微微一颤,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抽泣,俄顷,突然张开嘴巴,奋力的冲陈老头儿喊着什么,可是,他的声音似乎刚从喉咙中发出来就被那风卷走了,任凭陈老头儿怎么侧耳细听,都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 “成茂,你是放不下月牙吗?你放心,老哥从明天起就去寻她,只要她还活着,我拼上这把老骨头也会把她给你找回来。”陈老头忿忿的立着誓。 可是,在听到他这一番话后,刘成茂的魂魄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倒看上去更加焦急了,他摇着头,还在冲陈老头儿喊那几个字,瞪得溜圆的眼中,除了有焦虑,还有深深的恐惧。 陈老头儿朝刘成茂走近了几步,终于,他从他的口型分辨出他要告诉自己的是什么了。 他说:快跑,快跑...... “快跑?”陈老头儿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两个字,他本就带着几分醉意,再加上这两个字说的莫名其妙,所以一时间竟弄不明白刘成茂是什么意思。 所以此刻,他呆呆的看着眼前故友的魂魄,嘴里发出两个相同的音节,“快跑,成茂,为什么要我快跑?” 说出这句话时,脑子里突然清醒了,因为他看到一只枯黄的手从墙根处伸出来,紧紧的扣在刘成茂的脚踝上,那手很小,像不满周岁的孩童的小手,不过大小虽相似,样子却很是古怪,可是到底怪在哪里,处于惊吓中的陈老头儿是想不明白的。 此刻,他除了发出一声惊叫以外,再也做不了别的,身体像被冻住了,他就这么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刘成茂半透明的身子如一阵风似的从自己面前消失,他才脚一软坐到地上,半天都起不来。 过了好久,陈老头儿才重新望向院子,刘成茂刚才出现的地方空荡荡的,半个鬼影子都没有,他揉揉眼睛,又朝那地方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眼:难道方才竟是自己眼花了?还是酒劲儿上了头,出现了幻像?亦或是年纪大了,短暂的打了个盹儿,自己竟没察觉? 在经过一番苦思冥想后,陈老头儿终于下定决心,把刚才那件事当成一场怪异离奇的梦,拼命忘掉,抛之脑后。 不过,在回到屋里后,他也没有心情再吃酒了,收拾了盘子碗筷,便熄了灯早早上了床。刚刚阖上双眼,鼻尖忽的传来一阵恶臭,紧接着脸上一凉,一只小手摸索着爬上了他苍老的脸庞。 第十六章 窒息 霞光将半边天空涂成玫红色时,一个小衙役来到曲正坤房前,在门口犹豫了半晌后,终于还是在门上拍了拍,“大人,卖豆腐的陈老头儿被人发现死在家里,您要不要过去看一看。” 过了很久,房内都没有声音传出,小衙役刚想再敲几下门,忽听曲正坤的哈欠声从里面飘出来,“这一天天的,怎么总死人,昨儿就不让人好睡,今儿一早又来。” 小衙役听他声音中颇有些不满,便也不敢多说什么,毕恭毕敬的候在门口,等着曲正坤出来。如此又等了约摸一刻钟光景,大门才终于打开了,曲正坤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踏出门槛,手微微冲小衙役一抬,两人便要离开。可刚走出两步,屋内一声娇滴滴的“老爷”让他又停下了脚步,小衙役回头,看到曲正坤刚娶的妾氏巧芸衣衫不整的跟出来,毫不避讳的用两条赤裸裸的胳膊挂住曲正坤的脖子,鼻腔中哼了一声,“老爷,怎么这么早出门,把妾身都吵醒了。” 她的肚兜从透明的罩衫里隐隐露出来,红色的,上面绣着鸳鸯交颈,小衙役看到这幅香艳的景象,吓得赶紧回避,快走几步出了院门,束手立着一声也不敢吭。 见他出了门,巧芸更加肆无忌惮了,整个身子扭股儿糖似的贴在曲正坤身上,“老爷,我成天因为这些案子睡不好,每天一大早被吵起来,你看,眼睛底下都青了,你可要怎么补偿我?” 曲正坤顺势将她抱住,嘴唇贴到她耳边,“娘子莫急,乖乖等我回来,我自有法子补偿你。” 巧芸嘟嘴,“老爷既这么说,那妾身就不起床给夫人请安了,在房里等老爷回来。” 曲正坤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理那婆子作甚,你且去睡着,我去去就来。” 巧芸要的就是这句话,她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在曲正坤脸上猛嘬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的朝屋里走去。 *** 陈老头儿就躺在他那张单薄的木板床上,眼球凸出眼眶,嘴巴张的大大的,两只手则扣在胸前,十指握紧成拳状。 他枯瘦的脸庞如今肿胀发绀,眼球都泛出了淡淡的血红色,死状及其可怖,似乎在向来者诉说着自己的不甘。 曲正坤只看了尸体一眼,便迅速退到一旁,冲前面几个先他一步到达这里的衙役问道,“怎么回事?这老头儿是怎么死的?” 其中一个衙役行了一礼,“启禀大人,这老头儿每天天还没亮就会出去卖豆腐,可是今天,邻居们都起床了,却见他那辆板车还在门外面,心里觉得疑惑,便进来查看,谁知道一进们,就看到了这陈老头儿的尸体躺在床上,尸身已经发僵,显然昨夜里就已经去了。属下已经查探过了,这老头儿家里并无打斗过的痕迹,体表也没有伤痕,单从他的外表看,倒像是窒息而亡的。” 曲正坤冷嗤一声,“窒息而亡?你唬我呢是吧,我好歹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县令了,窒息而亡的人是什么样子难道还不知道?不管是上吊还是被人勒死掐死,脖颈脸皮上都不可能没有痕迹留下,我问问你啊,这陈老头儿身上无半点伤痕,那他怎么会脸胀眼突,气竭身死呢?” 那衙役略倾了一下身子,“是啊,大人,小的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方才属下还检查过他的喉管,发现里面并无异物,所以就更加搞不懂他到底为什么会窒息而死。” 曲正坤四下看了看,“可有发现脚印或者其他线索?” “没有,而且属下也已经问过邻居了,他们说这陈老头儿昨晚早早的回了家,但是却没有听到他家里有异动传出。” 曲正坤朝上翻翻眼睛,随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问了一句,“这陈老头儿就没有亲人吗?怎么也没见有人过来?” 那衙役道,“他那老伴儿死得早,女儿嫁到外地,儿子当兵去了,所以,并无亲信在辽阳。” 曲正坤眼睛滴溜溜一转,“他死得这样蹊跷,一时半会儿也难以破案,你们就查吧,四处打听打听,转悠转悠,看能不能找到可疑的人,实在找不到,就赶紧把尸体处理了,天儿热,尸体放不得太久。”话毕,他看了眼外面如火的骄阳,“呦,这也快到晌午了,衙门里还有其他事要我处理,我就先走了,你们几个......”他在那衙役肩膀上拍了拍,什么也没再说,冲着门外扬长而去了。 见他走远了,屋里的衙役才啐了一口,走到院中狠狠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听说这老头儿无亲无故,不会有人上衙门去闹,他便不上心,拍屁股走人了,单留我们几个在此,这叫什么事吗。” 旁边的衙役走上来劝他,“他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又何必再为他动气,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他不走,这案子难道你还指望他能破的了?什么时候不是咱们哥几个出力,他一个人坐在县衙里逍遥,”说完,他又看向陈老头儿的尸体,皱眉摇头道,“不过咱们这县太爷有一点倒没说错,这陈老头儿死得着实古怪,明明是窒息而亡,身上却没有任何伤痕,我办了这么多年案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死法。” “倒也不是没有,这老头儿的尸体倒是和昨日刘家那二十来口人挺像的,都是窒息身亡,且生前都有挣扎过的痕迹。” “被晒糊涂了,刘家人是被荷塘下面的淤泥堵住口鼻才死的,你在这里看到泥巴了?” 两人边说边重新走回屋子,完全没有留意到方才的谈话被一直躲在门外的两个同行全数听在耳中,他们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的点了一下头,急匆匆的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 第十七章 死因 “脖颈、脸上没有伤痕,但却是窒息而死的?”蒋惜惜看着两个衙役,脸上满是震悚之色。 两个衙役被她的反应弄的有些糊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还是将目光锁定在程牧游脸上。 程牧游一向深藏不露,不过这次,他的神色却蒋惜惜一样,一脸的不可置信,像是听到了惊天秘闻一般。 “大人,您怎么了?”两个衙役试探着问道。 徐子明看着他俩,压低声音说道,”昨日我们去了阴兵槽,在那里发现了史今史大人的坐骑,不过,它被埋在一座土包下面,早已死了多日了。” 衙役们俱是一惊,“那史大人他们......” 徐子明垂下眼皮摇了摇头,“我们把阴兵槽仔细搜寻了一边,也没有发现两位史大人的身影,不过,那匹马却死得及其蹊跷,它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却是被憋死的。” 衙役们瞠目结舌,同一时间脱口而出道,“就是说,这马儿和陈老头儿的死法一样?所以,他们竟是被同一样东西所袭?” 徐子明沉重的点点头,“没错,只是,这东西来无影去无踪,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们该怎么找到它呢?最重要的是,它的杀人动机是什么?是有预谋的杀人还是只是任性而为?” 此话一出,房间里顿时陷入到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中,每个人都在凝神思索,可是思来想去,却根本找不到半点头绪。过了良久,程牧游走到窗边,两手撑住窗台,望向外面明晃晃的那轮圆日,缓慢却有力的说道,“我不相信他是随机杀人。” 蒋惜惜看着他的背影,“大人何出此言?” 程牧游转过半边脸,他的侧颜被日光镀上了一层金边,更多了几分立体和坚韧,“我们在刘家大院门前遇到那陈老头儿时,他一脸的悲戚之色,那时我便怀疑,他与刘成茂交情匪浅,现在两人接连被杀,我便多生出一层怀疑,或许那凶手是他们二人的旧识,曾与他们结下仇怨,所以才在今日来寻仇。” “可是史飞史今呢?我可从未听说他们兄弟俩认识辽阳县的什么人啊。”蒋惜惜不解道。 “或许他们只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撞破了凶手的诡计,所以才招来祸患,”程牧游说出自己的推论后,便摸着下巴沉思,俄顷,他突然转过身来,目光如炬的看着两个衙役,“你们再去打听打听,看看刘陈两人到底有何交情,虽然说这只是我的猜想,并不一定是正确的,但是凶手极其狡猾,并未留下线索,我们如今也只能从这一点来突破了。” 两个衙役冲他行了一礼,快步走出了房间。蒋惜惜看着程牧游,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那句一直被她压在心里的话,“大人,史飞史今他们......他们到底会不会有事?” 程牧游冲她勉力一笑,“现在已经确定他们哥俩是在阴兵槽遭遇到了袭击,若是真的出事了,我想,我们应该会有所发现,可是昨天我们找的那么仔细,也没发现他们哥俩,所以你放心,我相信他们两个应该是逃出生天了。” 蒋惜惜一向对程牧游言听计从,现在听他这般说,自是欢喜不已,她用力点点头,擦了擦濡湿的眼角,“大人,昨儿找了一晚上的人,你应该也乏了吧,我去让掌柜的烧点热水,你擦把脸,睡几个时辰吧。” 说完,她便朝门外走,脚步看起来轻快了许多。看着她走远,静默了很久的徐子明这才走上前来,“大人,恐怕您方才这些话是为了安慰蒋姑娘,让她不要自乱阵脚才说出来的吧。” 程牧游的脸色更加阴沉了,“这件事情迷雾重重,我根本看不透,又怎会知道史飞他们是死是活,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话毕,他看了徐子明一眼,“先别说这些了,你的伤怎么样了,昨儿忙碌了一晚,伤口有没有裂开?” 徐子明没有回答他的话,他看着程牧游,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终于,才缓缓从口中说出一句话,“大人,这种离奇的死法,我倒是曾经见过。” 程牧游一怔,旋即认真的凝视着他,“你见过?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到过?还请知无不言如实告知在下。” 徐子明咽了口唾沫,抿了下干涸的嘴唇,“大人可否记得,我曾说过自己有一段时间靠做帮工来维持生计,我做工的那户人家家业庞大,仆从众多,是名门望族之后,不过,他们家中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这三个女儿中,小女儿尤其貌美,而且聪明伶俐,甚得他父亲的宠爱。她这样一个人,自然会被无数上眼睛盯上,我记得,当时她追求者甚多,提亲的人把府上的门槛都快要踏破了,还有一些登徒子,常趁人不备,爬到墙头偷看这位三小姐,连我都曾撞见了几个。不过,他们都没什么好下场,因为这三小姐极其泼辣,但凡见到这些好色之徒,就亲自率着丫鬟朝他们扔石头,所以这些人,有的伤了脑袋,有的伤了眼睛,还有一些人,从高墙上落下,摔断了骨头。不过,即便这样,还是有人色胆包天,在一个夜晚,偷偷的溜进了府里,潜进三小姐的闺房,欲对她行那不轨之事,若不是被巡夜的奴仆们撞破,恐怕三小姐的清白就要自此毁掉了。” 程牧游不解,“你说了这么多,可是这件事和今日之事又有何干系呢?” 徐子明眼底浮上一层光,“若事情到此结束那倒也罢了,不过那非礼三小姐的狂徒是个大官的儿子,所以老爷去找他理论的时候,竟被他们家的家奴赶了出来,老爷还为此病了一场,生了好一阵子气。可是,老爷病还未好全,却传来那人被害的消息,据说,他就死在自家的床榻上,是被活活憋死的。” 第十八章 死案 程牧游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问道,“那人身上也是没有任何伤痕?” “没有,就和现在死的那些人一样,所以即便他父亲位高权重,给衙门施加了不少压力,可到了最后,还是没有破案,凶手来去无踪,没有留下半点线索,这案子到了最后,竟成了一桩死案。” 程牧游盯着徐子明看,“我方才听兄台的语气,似乎还了解什么内情。” 徐子明垂下眼睛盯住自己的脚尖,犹豫了一下,终于将目光重新对上程牧游探究的双眼,“这事只是我的推测,到现在都不敢确定,不过说给大人听听倒也无妨。其实当时喜欢三小姐的,并不只有外面那些浪荡公子,还有小姐的一位旧相识,他是一位姓韩的公子,与小姐两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只不过,后来那韩公子家道中落,所以中间有很长的一段日子没有来往,不过韩公子争气,子承父业重新做了官,这才又找上门来。” “你怀疑那登徒子是韩公子所杀?” 徐子明微微摇头,“不知道,毕竟我也没有亲眼见着,不过,小姐出事后的第二天,韩公子曾上门拜访,他得知老爷被讨要说法时被那人赶出府邸,气愤异常,指天对地的发誓,要让那人不得好死,我本来也只是以为这是他的气话罢了,可是后来送他出门,我看到他的眼神阴冷的吓人,便觉得许会生出事端,果然没过几日,那人便离奇的被人杀害了。” 程牧游疑道,“既然怀疑,你为何不将此事告诉他人或者报官呢?” 徐子明直愣愣的盯着他,“大人,韩公子在那人出事前两日,已经随军出征了,而我又无凭无据,说出来岂不是让人笑话吗?” 程牧游一怔,“你是说那韩公子事发当日根本不在现场?” 徐子明点点头,“我知道大人您在想什么,您一定觉得我疯了,才会在说出这么一大段话后,又告诉您一个可以推翻所有假设的事实,可是,若您也在场,就会知道我这点怀疑绝不是毫无根据的,因为那韩公子一向果决刚毅,说到的事情就一定会办到,他绝不是一般人,而且......而且他那个阴鸷的眼神,我记到现在,每每想起来,还是会战栗不已......” 程牧游在他肩头轻轻一拍,“我信便是,只是辽阳发生的这几起命案,难道也与那韩公子相关?且不说这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那韩公子变成了什么样子你我都不知道,只单说动机,他为何要杀死刘家满门和卖豆腐的陈老头儿呢?” 徐子明嗫嚅了几声,过了许久,才吞吞吐吐的说道,“我......我也想不明白......” 正说着,屋门被推开了,两个衙役顶着一头热汗走进来,“大人,有发现,那刘成茂确实与陈老头儿是旧相识。” 程牧游脸上一喜,“这么快就查到了?” “这事不难查,很多人都知道,刘成茂曾经当过兵,还参加过宋辽之战,而那陈老头儿,当时也在军队里,两人就是在那里相识的。” “都当过兵,都打过辽军,史飞史今也是在阴兵槽失踪的......”喃喃说出这几句话,程牧游突然一握拳,“看来这辽阳县发生的惨案,还是与当年的那场战役有关,可是时隔多年,为何有人会旧事重提?难道只是为了那三千辽军报仇不成?” 此话一出,身边的徐子明身子微微晃了晃,用手捂住腹部的伤口,呻吟出声。 程牧游忙扶住他,“你这伤是被鱼妇所咬,不比普通的创伤,着实不易康复,若是她在,或许还有灵药可解,现在,你只能暂且忍耐,让伤口慢慢长好。” 徐子明虚弱一笑,“我不碍事,只是有些乏了,大人,我先回房歇着去了。”说完,他便蹒跚着走出房间,扶着墙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大人,现如今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对那曲正坤亮明身份,让他加强防查?”两个衙役询问程牧游的意见。 程牧游浓眉紧蹙,“这辽阳县衙已经烂到了根子里,更何况敌人行踪诡谲,他们怎么能应付的了?我看,”他略一沉吟,“你们两个今天就启程,到汴梁去找刘叙樘刘大人,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全部告诉他,让他多带些人手过来。” “可是大人,我们一走,这里就剩下您和蒋大人,怕是不妥。”其中一个衙役犹豫着说道。 程牧游轻轻挥了下手臂,“没什么不妥的,它的目标不是我,且我们现在还在暗处,暂时还不会有危险,倒是你们两个,一定要快去快回,路上切不可耽搁。” *** 一道黑影趁着夜色潜入到辽阳县衙内,蹲伏在墙角下左右看了看,发现并没有巡视的人,便朝着西边跑过去。马不停蹄的来到一座偏僻的院落旁,他发现空气中的尸臭味儿越来越重了,于是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准备推门进去。可是手刚刚放到门环上,大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他惊了一跳,赶紧闪到一旁,身体紧紧贴住墙面,将自己隐入高墙的阴影中。 三个衙役从门内依次走出,捏着鼻子的手一直到大门合上才放下来。带头的那个衙役清了清嗓子,朝地上吐了口痰,“臭死老子了,这些尸首什么时候才拉到义庄去,难道案子一天不破,它们就一直放在衙门里不成?” 后面跟着的那个衙役也苦着一张脸,“这么热的天儿,尸体败的快,可别再整出疫病来了,不行,我得赶紧去回了大人,让他下令将这些尸首运走。” “两位大哥,你们就放心吧,”身量最小的那个衙役也说话了,“今儿我经过大人的卧房,听那二姨娘抱怨来着,说自己被熏的睡不踏实,大人应了她,也不准备再进一步验尸了,明儿一早就要把尸体运走,咱们几个也就不用再费心了。” 几个人说着话走远了,站在阴影中的徐子明轻手轻脚的走出来,轻轻吁了口气,“还好,若是再迟一步,就寻不到这些尸首了。” 第十九章 红线 徐子明撕下一角衣服掩住口鼻,轻手轻脚的推开两扇木门,身子一侧闪进门内。 荒芜的院子里面摆放着二十几具白布蒙身的尸体,在暗夜的衬托下,那惨白的颜色更是触目惊心,看得徐子明心里一慌。曾几何时,他面前也横满了残缺的尸体,形状可怖、面目扭曲,他本应同他们一起躺在那个山谷中的,可是,他却活了下来,独自一人,日暮途穷。 徐子明使劲摇了摇脑袋,将惨痛的记忆从脑海中挤出去,他注视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具尸体,走上前蹲下,轻轻的拉起覆在上面的白布。 一张女人的脸蛋映入他的眼中,她双眸微睁,眼球凸起,里面全是不甘和惊惧。眉心处破了一块,应该是被荷塘里的鱼啄烂的,里面的肉黑里透着红,正朝外散发着阵阵腐臭的气味儿。 徐子明身子一抖,重新将白布覆在她的脸上,口中絮絮道:“多有得罪,还望见谅,只是若要查出真凶,徐某只能如此,别无他法。” 话毕,他又走到另一具尸体前,颤抖着掀开上面的白布,看到布下面是一个男子时,他略略松了口气,旋即,身子猛然一紧,伸手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小的匕首。 他咽了口唾沫,伏在男人面前磕了三个头,道了声“得罪了,”身子直立起时手中却猛一用力,“嗞”的一声划开了男尸的肚子。 一股恶臭从男尸的腹腔中铺面而出,徐子明强忍住喉头的呕意,将双手都伸了进去,在那团模糊的血肉中仔细摸索。 突然,他的手僵住了,脸上惊恐万状,本就苍白的脸更是像落了一层白霜,白得有些吓人。 俄顷,他缓缓将手从男尸的腹腔中伸出来,只不过,右手的两指之间,多了一根红线。 徐子明低下头,看着那根再普通不过的红线,它将将不到一尺长,被血液泡成暗红色,虽被他加在两指之间,却仍在轻轻的扭动挣扎着,线尾处还朝上翘了起来,像是一条被扼住了七寸的蛇。 徐子明轻呼一声,将那截红线扔到地上,用匕首在上面戳了几下,将它碎为几截。可是断掉的线头却依旧不愿安生,在地上拼命扭动着,像一条条丑陋的蛆虫。见状,徐子明又在地上狠踩了几脚,才让它们彻底安静下来。 他重重的喘了几口气,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盯着下面那几截线头,嘴中喃喃道,“原来是你,原来真的是你......” 回忆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他闭上双目,思绪又一次回到三十年前的夏天,那非礼三小姐的登徒子死后,他们家按照风俗,要以刃破其腹,取肠胃涤之,以香药盐矾,五彩缝之;又以尖苇筒刺於皮肤,沥其膏血,且尽,用金银为面具,铜丝络其手足,再装棺下葬。 当然,这风俗不是汉人的,而是辽人贵族才遵循的葬俗。 徐子明当年也不叫徐子明,他叫萧律,是辽太尉府中的一名帮工。 那日,他听说那男人被破腹之后,肚子里爬出了一段红线,像妖异附体一般,在地上扭来扭去,惊得四下皆落荒而逃。 大家都说,男人是中了邪术,所以才死的这般凄惨,萧律也相信,不过,纵使是邪术,也总得有人驱使,他想起那双眼睛,那双凶狠的被复仇的烈焰吞噬的眼睛,心里惶惶不可终日。即便后来他离开了太尉府,到军队中做了一名兵士,却仍然会想起那个人的双眼,那么黑,那么阴沉,像终年见不到阳光的暗河,深不可测,阴鸷残暴。 只是这里是辽阳,是大宋的领土,虽然也受战乱所扰,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县城罢了,那人为何在时隔多年后,千里迢迢的来到这里杀人呢? 想到这里,徐子明不禁打了个寒战,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心里却纠结不已:到底要把真相告诉程牧游吗?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必然败露,不告诉他,面对这个未知的敌人,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他的那点私心终于还是占了上风,于是他下定决心,不将此事说出。他安慰自己:事到如今,他也只知道是谁在杀人,却不知那人是如何杀人,即便现在说出实情,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还不如提醒程牧游多加小心,不要莽然行事。 如此一想,徐子明心里舒坦了很多,他将白布重新覆在尸体上,蹑手蹑脚的朝院门走去,可是刚刚走到门口,身后忽的刮来一阵风,这风刮得又急又猛,将尸体上的白布吹得劈啪作响,更有甚者,白布竟被整个卷起,像暗夜里的幽灵,在空中“哗啦哗啦”的飘了一会儿,用力的砸在地上。 徐子明抬起头,他看到那轮泛着毛边的黄月已经被乌云遮上了,黑云还在持续不断的从远处赶来,眼看一场大雨就要倾盆而至。 “得快点走,若是被淋湿了,一会儿回去了不好交代。” 想到这里,他拉门便要出去,可是手还未触到门板,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声音很小,走动的却很快,踩在地面上沙沙作响,只有特别小的孩子才能惹出这样的动静。徐子明不敢动,将脸贴在门板上,屏息凝气仔细听着,心里的疑问却越堆越高:这辽阳县衙里面,怎么会有孩子呢,即便有,却又为何深更半夜的出来跑动? 可是声音就那么一阵儿,任凭他如何仔细聆听,也没有再次出现,那个东西像是从门前跑了过去,然后被吸进了黑暗里,就此踪迹全无。 徐子明不敢再耽搁时间,擦擦额头泌出的汗水,推门走出院子,加快脚步跑到墙边,费力的翻身过去,头也不回的朝客栈的方向跑去。若不是走的如此着急,他本应该留意到,空气中的臭味儿越来越重,夹杂着泥土的腥气,罩满了整座县衙。 第二十章 师爷 天还没亮,一个衙役就被尿意憋醒了,他弯腰弓背的冲出房门,一路小跑的朝茅厕冲去。 茅厕里很黑,什么都看不清楚,他扶着墙摸索着走过去,站到茅坑前面,刚刚解下裤子,却看到靠墙的位置杵着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 身上猛地一紧,尿意也被憋回去了,他抖了两下,冲那团黑影大喝一声,“谁?” 没有人回应他,影子也兀自不动,那衙役提着裤腰,呆若木鸡的站立着,一时不知该先过去查看,还是先纾解了自己这燃眉之急。 正在茫然无措,黑影突然顺着墙面慢慢的滑了下去,“咚”的一声倒在地上,摊成一个“大”字。清晨的第一缕光线正好从窗户里穿进来,照在黑影上,明晃晃的一片,将他的扭曲的五官完完全全展现出来。 那衙役像被烫到似的朝后跳开,边提裤子便朝外飞奔,声音响彻了整座辽阳县衙,“黄师爷被杀了,黄师爷被杀了。” *** 曲正坤对着黄师爷的尸身有一炷香的功夫,才终于挤出了第一滴眼泪,他夸张的擦擦眼角,嘴里干嚎一声,“黄老弟呀,你怎么就这么去了,明明昨天还好好的,这可让我怎么和弟妹交代啊。” 旁边的巧芸忙扶着他坐下,用娟帕在他额头上轻轻擦了擦,“老爷,现在天儿热,您可别伤心过度,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呀。” 曲正坤紧握椅子的扶手,咬牙道,“这贼人竟如此胆大,竟敢杀到我辽阳县衙来了,这次,我定不会放过他。” 见这对公婆你一唱我一和的演着戏,屋里的几个衙役有些看不过去了,他们走到门口,彼此对视一眼,嘴里小声嘟囔道,“他与这黄师爷一向不睦,现在人死了,反倒哭起丧来了。” 另一个衙役摇头道,“我看呀,多半是被吓得,最近辽阳出了这么多命案,可谁也没想竟然连县衙里都死人了,你看黄师爷的样子,和那卖豆腐的陈老头儿一模一样,都是活活给憋死的,你说,会不会是那凶手到咱们县衙耀武扬威来了。” “我看多半就是如此,这黄师爷一向为人稳重,从不与他人结仇,怎么会平白无故被杀了呢?”他朝房内一瞟,“你看,如今咱们县太爷是知道怕了,今儿一早,就派了十几个弟兄出去,说是要挨家挨户的排查,什么人都不能放过。” “嘁,他能不怕吗,昨天还有一具尸体让人给剖开了肚子,肠子什么的的流了一地,你说现在这些贼人,进咱们衙门如入无人之地,我估计咱们这县太爷,也是生怕有一天在睡梦里被人取走了脑袋。” 正说着,里面又传出一阵干嚎,“黄老弟,你一路走好啊,你放心,我定会抓住凶犯,为你报仇,绝不让你含冤九泉啊。” 说完,曲正坤恨恨的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踩着重重的步子朝外面走出来,冲恭立在门口的两个衙役说道,“备马,我要亲自查,挨家挨户的查,一定要把那凶嫌揪出来,断不能让黄老弟死不瞑目。” *** 蒋惜惜趴在窗口,看着街面上那番沸腾喧闹的景象,摇头冷笑了一声,“大人,衙役们在挨家挨户的搜人呢,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到咱们客栈来了。” 程牧游头也不抬,冲着她和站在一旁的徐子明吩咐道,“沉稳着点,到时候别说走嘴了就行。” 蒋惜惜耸耸肩膀,“果然针不刺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疼,你瞧那曲正坤前几日懒怠的模样,和现在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如今他那师爷去了,看把他给紧张的,”她又朝外伸了伸脖子,“又来了一队人,呦,大人,这次,这位曲县令亲自过来查人了。” 果然,她话音刚刚落下,就有几匹高头大马走到客栈门前停下了,曲正坤在其中一名衙役的搀扶下从马上爬下来,威风的抖了抖官袍,一摇一摆的踏上了客栈的台阶。 未几,外面就响起了咚咚的砸门声,力道之大,仿佛生怕里面的人听不出来他们是公家。 蒋惜惜翻了个白眼,走上去一把将门拉开,看到曲正坤挺着个肚子进来,她做出一副殷勤模样,“县令老爷,难道......难道是我表叔家的事情有眉目了?” 曲正坤看到是他们三个,脸上颇显得有些没好气,“这不是正查着吗?官府的人都忙成这样了,你们几个就不要再追问了,耐心在客栈里等着,有了消息,我自会派人来通知你们。” 说完,他淡淡瞟了几人一眼,背手转身就要离开,谁知还未走出屋门,却被身后的程牧游叫住了,他不耐烦的回头,“还有什么事?” 程牧游冲他恭敬的行礼,“大人,昨日我突然想起一事,本想今天到县衙禀报大人,现在既然大人亲自来了,便索性在这里将它说出来。” 曲正坤拍拍袖子上的灰尘,不满的瞥了他一眼,“有事快说,后面还有好多家要排查。” 程牧游朝前倾了倾身子,“我那表叔年轻时曾经当过兵,昨日我无意中听到他人说,那卖豆腐的陈老头儿也当过兵,不知道他们二人的死是否与这个经历有所关联呢?” 曲正坤抓着脖后颈,“你是说那凶手专杀当过兵的人?” 程牧游陪着笑,“这我可不知道了,这些都是小人胡乱猜测的罢了,还要烦请大人明察了。” “好了好了,你说的这件事我知道了,回去之后我会查个明白的。”曲正坤不耐烦的冲他摆摆手,带着身后的衙役离开了。 一直到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了,蒋惜惜才冲程牧游小声问道,“大人,您刚才为何将话说的如此隐晦?为何不直接问他,那黄师爷是否在军队里面待过?” “大人一方面是为了自保,不能把事情说的太通透,另一方面,他只是在提醒那个傻子县令,让他找到这几起命案的关联,好去将案件彻查清楚。”一直沉默的徐子明终于开了口,说出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 第二十一章 汤 黑漆漆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都透不出来。 夜雾袭来,仲夏的夜晚倒多了些许凉意,可是这点凉,对于两个提着小心急匆匆赶路的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他们走几步便回头看一下,身上不时被冷不丁窜出来的夜猫子吓出一层薄汗,所以在终于来到黄家门外时,夜行衣几乎已经湿透了。 程牧游和蒋惜惜脱下外面罩着的黑衫,略定了定神后,在那扇破旧的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谁?”屋里的声音虚弱中透着警惕。 于是蒋惜惜在程牧游的示意下上前一步,“黄家大嫂,我们是刘成茂的亲人,这次冒昧过来,是想与您互通下案情的有无,以便于府衙破案。” 里面没了动静,但只过了一会儿,门便被打开了,一张布满了泪痕的脸从里面探出来,“两位请进,大家都同病相怜,就不要再拘礼数了,进来坐吧。” 两人对视一眼,认定这黄家大嫂是个容易说话的人,便知道他们打听到的消息没错,那黄师爷厚道,所以一直与曲正坤不睦,这次他的死之所以让辽阳县衙兴师动众,只不过是曲正坤害怕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罢了。 程牧游心里略略放心了一点,同蒋惜惜一同走进黄家屋内,看到里面只布置好了灵堂却没有停灵,便小声问道,“黄师爷他......还在县衙中?” 黄家嫂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点点头,“曲大人说案子还未查清楚,所以人现在还不能回家......”旋即,她又将头抬起,“我家官人为人敦厚,我也从未听闻他同人结仇,我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到底是谁对他下的狠手,不知道你们那边是否有些头绪了呢?” 程牧游稍稍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问道,“冒昧多问一句,不知黄师爷是否当过兵?” 黄家嫂子面色一滞,“我家官人确实参过兵打过仗,不过,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难道和今日之事竟有关联?” 听到这句话,两人心中已然笃定了那个猜测,看来这几起发生在辽阳县的命案,果然与三十年前的那场战役脱不了干系。 黄家嫂子见他们神色肃然,连忙追问道,“两位是不是已经知道杀死我家老爷的凶手是谁了?还望几位有话直说,莫要隐瞒。” 程牧游直视着她焦虑的脸庞,“现在事态尚未分明,我们也只是猜测此事与那场战役有关系,凶手的身份委实还不清楚。且敌在暗我们在明,还望您千万不要对别人提起今晚之事,其它的事情,就交给我们来办吧。” 他的声音沉着且冷静,所以即使是第一次见面,黄家大嫂却莫名对他生出一股信任,这信任,远高于辽阳县衙的那位曲正坤,虽然白天他竖着三根指头对天起誓,要帮她官人报仇,可是她却是没报什么希望的。因此,看着眼前这三人,她那一直游离在身体之外的灵魂终于归了位,心中也多了些许踏实,虽然她到现在还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相公的死和宋辽之战究竟有何关系。 心中正五味杂陈,那年轻人忽然又问了一句,“黄大嫂,辽阳县中是否还有参加过那场战役的人?” 黄家大嫂一怔,“那些士兵们也都是五湖四海来的,打完仗后也基本都回家了,有一些辽阳本地的当然还是留了下来,算起来,也并没有几人......”她瞪大眼睛,“刘家、陈家......这么说来,还真与当年的事有关?” “黄大嫂,除了这三家,还有其他人吗?事关生死,还请您仔细回想。”程牧游见她颇有惊惶之态,忙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有,当然有,相公与刘陈两家来往并不密切,可是,他却有两个至交好友,彼此之间可是一同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情谊。” *** “吱呀。” 木门又一次被推开了,月牙看着窗外的天,虽然还没有亮,但是已经能隐隐看到夜色在变得稀薄,很快,启明星就会升起,带走漫长的黑夜。 嗯,很准时,每天都是这个时候,一刻不早一刻不晚。 那道熟悉的黑影立在门边,静静的看了月牙一会儿,踏过门槛走到她身边,一把扯开她嘴中的布团,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将手里的那碗羹汤一勺一勺的喂进月牙的口中。 汤还是热乎的,味道很美味,那人也喂得很慢,及其耐心,一点也不焦急,等她咽下一口,再喂下一口。 终于,一碗汤都喝完了,月牙乖巧的张大嘴巴,等着那团布重新被塞进自己的口中。 可是今天,事情却有些反常,布团没有塞过来,那人就这么抱着她,仰脸望向窗外那颗刚刚升起的明星。 “你怎么了?”月牙说出这几日来的第一句话,由于嘴巴长时间被堵着,她的声音很嘶哑,嘶哑的她自己几乎都不认得了。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月牙觉得脖后一凉,一滴泪砸到她的脖子上,她吃了一惊,刚想回头,却被那人按住头顶,“塔不烟,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没忘记,从来也不敢忘记。” 月牙愣住了:塔不烟?这名字好生奇怪,听着倒不像汉人的名字。 “我叫月牙,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她犹豫着说出这句话,听背后久久都没有动静,她笑笑,“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月牙吗?我爹说,在娘胎里时我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我娘生我生了整整三天,我就是死活不愿意出来,后来终于折腾够了,我才在三个接生婆的拉扯下从我娘肚子里出来了,爹说,看到我白白胖胖的模样,他终于松了口气,一抬头,便瞅见房檐上挂着一弯新月,极白极美,所以呀,就给我起名叫月牙了。对了,我爹为了我,还在家里建了座亭子,叫瞻月亭,意寓着一抬头便可看到月亮,他这么个粗人,取名字倒是文雅,你说好不好笑。” 第二十二章 泥人 过了许久,身后那个人才终于开了口,“你爹倒是疼你。” 月牙嘿嘿笑,“我上头有三个哥哥,我爹快四十了,才得了我这一个女儿,自然是捧在手心当宝贝的。他总说,我那三个兄长迟早是要分家出去的,只有我,要一直留在他身边,他是断断舍不得我离开家的。”说到这里,月牙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你能送我回家吗?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对我也是很好的,只是我离家这么些天,爹他们肯定急疯了,现在不定怎么找我呢。” 身后的人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布团被重新塞进月牙的嘴巴里。 “他们不会找你的。” 丢下这句话,那人走向门外,大门,又一次关上了。 *** 硝烟渐渐散去,洪大川看着山谷中狼藉的景象,脚步竟然滞住了,迟迟不敢朝前踏进一步。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从十六岁起,他就随军南征北战,什么惨烈的景况没有见识过,只不过,现在呈现在眼前的,绝不是战场上常见的交战过后的景象,而是一场屠杀。 敌在明我在暗,一场箭雨过后,那三千辽兵早已无任何还手之力,趁那时再攻进去,可不是屠杀又是什么? 如今在洪大川面前的,是一具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和无数狰狞的面孔,有的人,眼睛尚未闭上,眼底死气一片,却仍露出不甘心的光。 “都到处走走,看看是否还有活口留下,将军说了,一个活的都不能留。” 背后的声音在催促着他,洪大川于是强迫自己走进山谷,朝那些横七竖八铺了一地的辽军走去。 终于,他看到了一具小小的身躯,他应该还不到十六岁,身子骨尚未长成,一看就是个半大孩子。如今,他拼命保持着不动,可是断掉的那只胳膊却是他最大的阻碍,疼痛让他忍不住阵阵的打着冷战,虽然已经竭力克制,却仍然无法抗拒身体自然的反应。 他也看到了洪大川,绝望的泪水从眼角滚落,他突然大喊一声,说出一连串洪大川听不懂的话。 “大川,还不动手,愣着干什么?” 身后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了,洪大川哆嗦着拔出长刀,寒光一闪,一切都结束了,只是那双眼睛,那双凝望着他的眼睛,却终究是没有闭上。它们在今后的几十年中,还时不时折磨着他,让他背负了一辈子的枷锁。 今晚,洪大川又一次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从噩梦中醒来,他的衣衫被冷汗浸透了,贴在身上,又黏又湿,手指都紧张的蜷缩起来,死死的抠住床板。他警惕的盯着周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仿佛黑暗中隐藏着那个一直跟了他多年的心魔一般。 过了很久,他才终于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坐在家里的床榻上,而非在那个尸横遍野的山谷里,可是这个发现却并没有让他紧张的肌肉放松下来,反而令他愈加警醒,轻轻的不发出一点声音的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把匕首,紧紧的握在手心。 黄和忠死了,他们曾经并肩作战,是生死至交,可是,前日他就这么去了,去的如此离奇,和刘陈两人的死法一样。整个辽阳镇上,参加过当年那场战役的也就只有五人,现在其中三个人都已经被杀害了,下一个,又会轮到谁头上? 想到这里,他又一次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一双机警过人的眼睛扫向床边,试图从浓重的夜色中分辨出些什么来。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床尾处一道黑影闪过,个头不大,速度却极快,带来一阵微风,将洪大川散乱的发丝吹得向后飘起。 他竭力保持着镇定,轻手轻脚的翻身下床,将身子尽量伏低,警惕的在黑暗中观望。 “沙沙沙沙......” 那声音又一次响起,可是这次,它换了位置,来到了洪大川的身后。 身后? 他明明脚后跟贴着墙面,那东西又怎么可能在自己身后呢? 洪大川心里一惊,汗毛根根炸起,好在身体却还没忘记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灵活,就势在地上一滚,呈半蹲伏击状正对着墙面,仰头朝黑漆漆的墙影望去。 可是不看倒好,一看,他彻底呆住了,本就紧绷的身子竟然僵住了,一动都动弹不得。 墙上面,立着个小小的人影,身长也就只有成人的半个胳膊一般,又瘦又小,与其说像个孩子,倒不如说它更像只猴子。 因为,它就这么踩着墙面站立着,身体正正横在洪大川的上方,一双不会动弹的眼睛直溜溜的瞅着他,没有牙齿的嘴巴微微提起,裂开一个及其诡异的笑。 它定定的看了洪大川一会儿,突然顺着墙面走了下来,身体和地面平行,它却走得极稳,脚步踩在墙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不疾不徐的朝下面那个呆若木鸡男人走去。 终于,它来到和洪大川近在咫尺的地方,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指头肚的距离,彼此凝视着对方。 没了黑暗的阻隔,洪大川终于分辨出它是什么了,那个几乎贴到自己脸上的东西,原来竟是一个泥人,一个被捏的惟妙惟肖的泥人。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未曾像现在这般害怕过,战场上的厮杀虽然惨烈,但是这种对未知的恐惧却明显更胜一筹,它就像一条没有温度的毒蛇,在一点点的搅缠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将里面的每一滴热度都压榨出来。 好在,洪大川的脑子还没有完全晕掉,在最后一刻,他一脚踢翻了早早摆放在床边的铜盆,铜盆发出“哐当”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响亮。 “原来那姑娘说的是对的,人紧张到极点,是会发不出声音的。” 洪大川看着大门从外面被踹开,两道人影拿着长剑冲他跑来时,心中想到的竟然是蒋惜惜对他说的话。 第二十三章 帮手 墙上的泥人见两人突然闯进,竟“哧溜”一声从墙面上滑了下来,猛跑几步蹿上桌子,一头扑向窗外。程牧游和蒋惜惜俱是一愣,随即转头追了过去,可是刚跑出几步,又听到屋内“咣当”一声,紧接着,洪大川惊恐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还有......还有一只......” 程牧游横了蒋惜惜一眼,“你进去帮忙,我追出去。” 蒋惜惜得令朝屋里跑去,程牧游则飞身冲出院门,沿着高低不平的小径一路紧追不舍,他隐约看到前面那个姜黄色身影在草丛中忽隐忽现,它个头不大,跑起来却是飞快,像一只在黑暗中穿梭的鼠类。 正担心会追它不上,旁边的岔路中突然跃出一道人影,那人手握一把利刃,在暗夜中划出一条白光,顷刻间已将泥人的脑袋削了下来。 身首分离,那颗只有半个拳头大小的脑袋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程牧游脚边不动了,它脸蛋朝上,嘴角还保持着上挑的模样,冲盯着它的两人露出一个神秘且冷淡的微笑。 程牧游轻轻喟叹一声,侧脸看向旁边,“徐大哥,不是让你在客栈好生养伤吗,怎么还是跟过来了。” 徐子明擦擦头上的汗,“我的伤事小,大人安危事大,子明这条命是大人救下的,它早已经属于大人了。”说罢,他弯腰捡起泥人的头颅,皱眉嘟囔道,“这么一个小小的泥人,到底是如何杀人的呢?” 程牧游伸手将那颗头接过来,仔细打量,“所有人都是窒息而亡,难道......” 话还没有说完,那颗圆溜溜的泥头突然从他手心跳将起来,疯了似的扑向他的口鼻,瞬间将他的鼻孔和嘴巴封上。程牧游只觉的一阵憋闷,再也吸不进半点空气,他拼命将手指伸进嘴中,想将里面的泥巴抠出来,可是,那些泥竟像是有生命一般,刹时已化作几道泥流,顺着他的气管食道朝下溢去,填满了他每一点可以呼吸的空间。 终于,程牧游再也无力挣扎,他瞪大双目倒在地上,两手死命抠着自己的脖颈,将白皙的皮肤抓出一道道血痕。 现如今,他终于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死的了,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要如他们一样,死于这些泥人的手中。 胸口的憋爆感渐渐消失,程牧游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榨干净了,他的双手无力的从脖颈上滑落,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弥留之际,他只能听到徐子明惊惶的呼救声,他拼命摇晃这自己的身体,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个瞬间,程牧游脑中闪过一道白光:这是个陷阱,它们早已知道我要到洪家来,所以便故意设计引我出来,只是,这些泥人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它们的目标会是我? 还没将这件事想明白,身体忽然被当空拎了起来,恍惚中,他感觉到眼前红光一闪,旋即一个灼烫的东西被塞入自己的口中,烧得他的上颚刹时起了一圈水泡,口腔中也溢满了一股焦糊气。 耳边传来徐子明惊恐的声音,“你要做什么?你要对大人做什么?” “若想他活,就乖乖的在一边等着,我的耳朵都要被你喊穿了。” 这个熟悉的声音让程牧游的心在刹那间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有救了。 果然,喉管胸前堵着的泥流竟然开始朝上翻涌,终于,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呕意,弯下腰身,伏在地上拼命呕吐起来,将那些带着浓烈的腥臭味的泥土全部吐出,吐到最后,还是觉的嗓子里卡着个东西,于是只能将手伸进嘴中,用力将那东西扯了出来。 那是一根红线,虽然还不到半尺长,却在他的手心里扭动蜿蜒,还时不时将一端扬得高高的,就像是一条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毒蛇。 程牧游重重的喘了几口气,惊魂未定的看着那条红线,转头望向旁边那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右耳,这是什么东西?” 右耳眨眨眼睛,提起红线在两指中间搓了搓,额头中心那只旁人看不到的灵眼缓缓的张开,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这根尚在挣扎的红线。 俄顷,灵眼重新合上,他将红线掷在地上,鞋子在上面轻轻一碾,将它碾成碎末,这才重新望向程牧游,“大人,有人在这红线上施了邪术,并以此线操控那些泥人来行凶杀人。” “邪术,”程牧游低声说出这两个字,眼底忽然浮上一层亮光,“这就对了,其实刘家那些人并非是被塘底的淤泥憋死的,他们同陈黄两人一样,都是被泥人钻进口鼻窒息而死的,只不过,凶手将刘家人全部扔进了荷塘中,才使我们误以为他们是被淤泥闷死的。” “可是大人,据您所讲,那陈黄二人的口鼻中皆没有泥土的痕迹呀。”徐子明还是不解。 右耳在一旁摇头叹气,“傻子,你看看地上,可还有那泥人的踪迹?” 听他这般说,程牧游和徐子明同时低下头,这才发现刚才那摊泥已经凭空消失掉了,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程牧游面色一变,他看向右耳,“到底是何人,能使出这等邪术,瞬间即可杀人于无形?” 右耳摇头,“这我可不知道了,临行前,姑娘只交给我几道符纸,说是若遇险情,便烧一道来用,方才我见大人差点被那黄泥憋死,便烧了道符纸塞进您嘴巴里,这才将泥流引出。” 程牧游这才觉察到嘴巴里的灼痛感,不过这点痛和方才差点窒息而亡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再加上右耳提起晏娘,顿时让他焦灼的心中溢进一抹清凉,心情也变的好了一些。他扬眉问道,“是你家姑娘让你过来的?” 右耳点头,”姑娘她去了汴梁,临行前告诉我,若是十日内不见你们回来,一定要到辽阳来寻你们。” “看来她早知道这辽阳县云谲波诡,所以才让你过来协助我们,不过,”程牧游微微将头扬起,“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何泥人的目标会是我呢?” 第二十四章 鸣冤 右耳抓抓脖后颈,嘴里嘟囔道,“我家姑娘常说,知人之过多则必死,大人,您是不是无意中搅乱了这一池浊水,只是自己还未曾发觉呢?” 程牧游脸色突变,嘴唇哆嗦了几下,轻声说道,“竟是我大意了,今日县衙的人来客栈的时候,我将刘陈两人参军之事告之他们,只是为了提醒他们加强防范,没想,今晚就出了这等事情。” 徐子明也大惊失色,他瞪大眼睛,“所以大人怀疑,那个使用邪术的人就在辽阳县衙中?” 程牧游轻轻的点头,“那人知道我已猜出凶手杀人的原因,所以便想将我灭口,他一定埋伏在客栈附近,一路跟踪我们来到洪家,知道我们要守株待兔,便假意让泥人攻击洪大川,设计将我引出,其心思之缜密,实在是世间少有。” 徐子明两掌重重一拍,“这人竟如此心狠手辣,欲将所有知道他秘密的人斩草除根,只是,今天来客栈搜查的衙役甚多,再加上曲正坤,实在是无法分辨到底谁才是那幕后真凶啊。” 程牧游低眉沉思,“不止这么多人,辽阳县衙所有人都值得怀疑,他们回府之后,定会将此事说出来,一传十十传百,恐怕现在辽阳县衙内,人人都知道此案与三十年前那场战役息息相关了。” 右耳见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没完,早就在一旁不耐烦了,它凑到两人跟前,“管那人是谁,索性我们就跑到县衙挨个问过去,看谁有疑就把他揪出来拷打一番,若真是有道行的人,三两下就试出来了。” “不可。”徐子明脱口说出这两个字,见程牧游和右耳都望向自己,他尴尬的笑了两声,“大人,我的意思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毕竟衙门是公家的地盘,我们贸贸然闯进去,说不定会落下个谋逆的罪名。倒不如等刘大人来了,再一起到辽阳县衙去抓人。” 程牧游盯着徐子明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转头望向右耳,“徐兄说的不无道理,现在我们不可莽撞行事,还是等刘大人来了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右耳耸耸肩膀,额头中间的那只眼睛又一次张开,从徐子明脸上一掠而过,俄顷,它捂着嘴巴点头笑道,“姑娘让我来帮助大人,我自是一切都听从大人的,您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咯。” 刚说到这里,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蒋惜惜的喊声,“大人,不好了,洪大川他......他.......” 几人急忙赶回洪家,在蒋惜惜的带领下走到后院,他们看到洪大川仰面倒在地上,嘴巴大张着,舌头软塌塌的挂在嘴角处,两眼暴突,手紧紧的掐着自己的脖子,满脸都是惊恐。 程牧游抓住右耳的胳膊,“快,用符纸,快用符纸救他。” 右耳站着不动,眼睛却慢慢的垂下,“大人,他的魂魄早已离体,别说是我,就是姑娘来了,也是无能为力。” 蒋惜惜听他这么说,使劲在地上跺一跺脚,“都怪我,看到那泥人钻进他嘴巴里,完全被吓呆了,等到反应过来,那东西竟然已经爬进了他的嗓子,要不是我晚了一步,他说不定就不会死了。”她说着说着,竟垂下泪来,可是紧接着,又狠狠的将眼泪擦去,两手握拳,嘴中恨恨道,“到底是什么人,用如此恶毒的法子杀人,还杀了一个又一个。” 程牧游走到洪大川的尸身旁边,蹲下身将他的眼皮合上,他转而望向蒋惜惜,“你就是当即反应过来,那泥人也不会给洪大川留下活路,所以现在就不要自责了,若是想为他报仇,明日我们就一同到辽阳县衙去,找到那操控泥人的真凶,将他绳之于法。” 听他这么说,徐子明惊道,“大人,方才不是说好了,要等刘大人来了再去衙门吗?” 程牧游若有所思的摇摇头,“不能再拖下去了,眼看着这些老兵一个接一个的被泥人索命,我总觉的这几场凶案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若是再拖延时间,我怕后果会不堪设想。” “可是大人,您真的不怕背上谋逆的罪名?那里毕竟是辽阳县衙,而您现在,还是平民的身份。” 程牧游淡淡一笑,瞬间已经计上心头,“谋逆?官府就是让百姓告状的地方,我们去府衙里告上一状,又怎会被安上谋逆的罪名。” *** 天还未亮,曲正坤就被鸣冤鼓的声音吵醒了,鼓声阵阵,如雷贯耳,中间还夹杂着人的哭嚎声,听起来甚是惨烈。 巧芸坐起身来,不耐烦的朝地上啐了一口,“有完没完了,整天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我自从嫁给老爷,竟没睡过几个安稳觉,真是烦死人了。” 曲正坤也哼了几声,从梦中惊起,他迷迷糊糊的朝门外问道,”什么事儿啊,这么一大早的砸鼓?是有战事还是朝廷下了什么指示?” 门外守着的衙役小声答道,“大人,都不是,来的是刘家、黄家和洪家的亲属,他们见多日没有破案,心中焦急,便寻上衙门来了,说是要大人给个说法,不然,他们就赖在这里不回去了。” 曲正坤气鼓鼓的从床上爬起来,“这帮腌臜泼才,我成日里为了他们的事情奔波劳碌,他们竟像瞎了眼睛,没有看到,还一个个的闹上门来,良心都让狗吃了吧。” 巧芸从背后抱住他,嘴里恨恨道,“大人索性别管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去,看他们自己能有多大本事。大人也能得闲歇歇,多陪陪巧芸。” 曲正坤从鼻腔里长喷一口气,“我倒是想不管,可是朝廷立了规矩,鸣冤鼓一响,县衙必须审案,若是我不闻不问,这事被一些有心之徒传了出去,到时候我头上这顶官帽可就保不住了。” 巧芸恶毒的翻个白眼,“这些下贱东西,活该家人一个个死得那么惨,大人您就去吧,妾身会在这里帮您挨个咒他们的,让他们不得好死,家破人亡。” 第二十五章 寻凶 曲正坤看着堂下闹成一团的几家人,心里的怒火压了又压,终于还是死灰复燃了,他拿起那块举了又放放了又举的惊堂木,狠狠的在堂案上一拍,冲下面怒喝一声,“一个个让我体恤民情爱民恤物,说的我好像对你们几家的事情置若罔闻,每天在衙门里睡大觉似的。你们几个知不知道,为了查出真凶,我每天冒着酷暑在城里奔波,挨家挨户的查找凶手,连几个完整觉都没睡过,你们可好,却只说凶手没有抓到,就到我这里来闹,还敲什么鸣冤鼓,搞得全城百姓都以为我曲正坤玩忽职守,置百姓的性命于不顾似的,你们几个......你们几个......”他越说越激动,稀疏的几根胡子被吹得老高,唾沫星子都喷到堂下去了,“你们几个该当何罪呀。” 堂下跪着的几人被他这番“义正言辞”的话俱说的一愣,怎么自己明明是来告状的,说到最后,到该当起罪来。众人被骂了一番,一时间竟哑口无言,张目结舌的望向那位怒气冲天的县令大人,堂上堂下僵持不下,双方也都不再说话,就这么安静的对峙着。 突然,寂静的气氛被一声拖长了的哭音打断了,蒋惜惜瘫伏在地上,本就瘦弱的身子在一身素缟的衬托下更多了几分病色,单薄的肩膀不住的颤抖着,她的气息由长变短,像是随时会断掉一般。她在程牧游和徐子明的搀扶下勉强直起身子,冲曲正坤悠悠喊了一声,“大人,大人啊,我刘家二十三口人,现在还都躺在义庄,一天抓不到凶手,他们就一天无法安葬,还有我那年仅六岁的表妹,现在人还没有寻着,您让我怎能不悲戚苦楚,这其中的滋味儿,大人可能感同身受啊。”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一双泪目直愣愣的盯着曲正坤,“大人若真是情为民所系,断不会让我等每日受此煎熬,却不管不问吧。” 曲正坤被她这番字字带血的泣诉说的脸上白一阵青一阵,他指着蒋惜惜,极力的想拼凑出一句反驳的话出来,可是找来找去,终是被管窥筐举所连累,半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可既无法反驳,他这县老爷的威严却不能不保,于是,他冲两边的衙役喝了一声,“此女藐视公堂,拖下去,快拖下去。” 衙役们得令,迈着重步走上前就要拉人,可刚刚碰上蒋惜惜的胳膊,她就突然倒抽一口气,两眼一翻,脖子一歪,晕了过去。 见状,徐子明将那两个衙役推搡出去,他托住蒋惜惜的身子,“大人,我们刘家已经死了这么多人,难道现在,您还想让我们家再添一条人命吗?” 曲正坤也被这突发状况吓了一跳,思来想去,终于还是不敢让事态再进一步发展,本来几天之内出了这么多人命已是大事,若现在又有死者亲属死于公堂之上,他这顶乌纱帽怕是真的要保不住了。 于是,他冲两个衙役摆摆手,“你们......你们去找间房,让这姑娘去歇息一会儿,等她精神好些了,再送她走吧。”话毕,他又望向其他几人,“你们几个的诉求呢,我都听明白了,可是现在你们赖在府衙中,只会妨碍我们办案,还不如回家去等着消息。你们放心,凶手就是再神通,我也定将人给你们抓回来,绝不让这些为国流血的老兵们白死。” 其他人看到蒋惜惜已经昏了过去,便也不好再闹下去,况且曲正坤都这么拍着胸脯发誓了,再纠缠下去未免显得有些得理不饶人,于是几人便在衙役的带领下先行离开了。 蒋惜惜则被两个衙役抬到了后院的一间偏房中,程牧游和徐子明尽也都跟着过去,陪在她身边。两个衙役拿了些水和茶具,又叮嘱了一遍,让人醒了就尽快离开,便先退下去了。 听到屋门关上,蒋惜惜睁开一只眼睛,冲程牧游努努嘴巴,“大人,我演的还挺像回事的吧,把那曲正坤都糊弄过去了。” 程牧游冲她竖起大拇指,又走到窗边小心翼翼的朝外看看,“若是我推断的不错,那凶手就是县衙中人,他知道我们来了,必然会有所防范,凶犯狠毒,且会使邪术,所以此次行动大家一定要格外小心。” 蒋惜惜从床上一跃而起,躲在程牧游身后朝外面看,“这辽阳县不大,县衙倒是修的气派,看起来比咱们新安府还要大些,不过好就好在,这些衙役们现在多数都出去了,咱们倒是可以趁此机会将它好好搜查一遍。” 程牧游点点头,“一会儿出去我们兵分三路,一炷香过后,再到此处集合。” 话毕,他便紧盯着外面,瞅准一个四下无人的时机,朝身后一摆手,和蒋惜惜和徐子明一起大步流星的走到院内,朝着不同的三个方向飞奔而去。 *** 沿着穿堂走了跑了一段路,程牧游听到前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于是赶紧闪到一旁的照壁后面,一动不动的等人过去。 没想,走过来的两个人却站住不动了,靠着照壁聊起天儿来,听声音,应该是服侍县令夫人的丫鬟。 其中一个不耐烦的“嘁”了一声,冲另一个说道,“咱们这位二夫人怕不是以为这县衙是皇宫呢,嫁进来后整天不是要吃这个就是要吃那个,你猜怎么着,她今天竟问我有没有乳饼和奶茶,那是什么东西,我听都未曾听闻过。” 另一个接过话,“一看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才对吃食这么上心,大夫人心软,不愿同她计较,她还真把自己当成这县衙的女主人了。” “夫人不是不计较,是计较不来,现在她在老爷那里正得宠,整天猴上身似的缠着老爷,夫人就是想说些什么老爷也不会听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完,便重新离开了,程牧游站在照壁后面,低眉沉思了一会儿,这才朝着县衙的后院跑去。 第二十六章 发现 穿过三堂之后,便到了曲家人居住的后院了,程牧游一路躲躲闪闪,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幸亏现在这后院里没有人,偌大一座院落,在日光的照耀下反而显得愈加冷清。 他挨个屋子找过去,在一间墙壁点缀着织锦,卧榻上方悬挂着粉红色幔帐的房间前停了下来,这房子里面处处透出俗气二字,东西多却摆放的毫无章法,且颜色已鲜红翠绿居多,一眼望去,还以为是座春意盎然的花园似的。 程牧游朝身后看了看,推开门轻手轻脚的闪进屋内,又不发出声音的将门关好,这才站直身子,仔细观察着面前这座溢满了胭脂香味儿的屋子。 这里一点书香气都没有,有的不过都是些市井之物,比如床榻上散乱扔着的几件又薄又透的纱裙,比如梳妆台上堆放的高高的脂粉盒子,再比如他身后的香炉里那快要呛死人的熏香,这味道和曲正坤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所以程牧游知道自己是来对了地方。 他蹙着眉的看了香炉一眼,开始在屋中四下查看,帐幔中、锦被下、墙缝里,仔仔细细,任何一个角落都不敢放过,可是如此查看了一刻钟光景,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心里不禁有些焦急,怕再这么下去,或将无功而返。心一急,动作便慌乱起来,手肘扫到梳妆台上,撞翻了上面垒得高高的脂粉盒子,登时那些银的铜的盒子便散了满桌都是,发出”噼里啪啦”的一阵脆响。 程牧游被这声音惊了一跳,赶紧起身收拾,可就在这时,门外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它由远及近,不前不后,正正停在这间屋子前面。 程牧游手上的动作瞬时停了下来,他慢慢猫下身子,一点点的挪到梳妆台后面,眼睛死死的盯着门缝外面那道遮住了阳光的影子,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 门“咯吱”一响,微微打开一条缝,程牧游又朝墙面靠了靠,试图将身子隐得再深一些,可是他也知道,这小小的一张梳妆台,是根本无法藏身的,若门外的人进来,他也只能百口莫辩、束手就擒。 好在这时,院内突然传来一声呼唤:“二夫人,您新买的那几匹缎子到了,布庄的人在前堂等着,请您出去看看。” “这么快就到了?我还以为要再等几日呢。”门口的人声音中透着惊喜,她说着便朝院门走去,临走前还没忘了重新将门关上。 听到人走远了,程牧游才重重的抒了口气,刚想贴着墙站起,却觉得鬓旁一痒,似有什么东西从梳妆台上垂了下来,轻轻蹭上了他的脸庞。 程牧游侧过脸,在看清楚那和自己只有一指距离的东西时,差点惊呼出声:原来那从桌面垂下来的东西,竟是一根半尺来长的红线,它应该是从脂粉盒里爬出来的,因为它扭动的身体上还沾着些许白色的香粉。 他“腾”的站起身,眼睛扫向梳妆台的桌面,只那么一眼,便觉得身体上所有的毛孔都收紧了,血液像冻成了冰,将五脏六腑浸的冰凉:梳妆台上,爬满了红线,一条条扭动翻转,就像是雨后的蚯蚓,在庆祝自己来之不易的自由。 看到眼前如此诡异的一幕,程牧游的双脚像是被粘到地板上,一动都动弹不得,他脑中一时挤进了千百个念头,只是它们全都交杂在一起,让他根本无法从中分辨出真相来。 好在这时,门轻轻的被推开了,徐子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焦急的冲里面说到,“大人,时间已经到了,再不走,被人发现就不得了了。” 程牧游如梦方醒,转身朝门外退去,来到门口,又一次望向梳妆台,他看到那些红线有些已经扭动着从台面上滚到地上,纠缠在一起,像是一簇簇小小的火焰。 *** 听程牧游说完他的所见所闻,蒋惜惜惊得差点把杯子扔到地上,过了很久,她才瞿然道,“大人的意思,那曲正坤纳的新姨娘就是我们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凶徒?” 程牧游还未答话,右耳便从凳子上蹦下来,“大人,那咱们还等什么?这辽阳县衙现在都蛇鼠一窝了,还指望他们破案不成?咱们索性杀进去,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程牧游看了右耳一眼,“若曲正坤并不知道与自己同枕而眠之人的真实面目呢?若她的秘密只是偶尔被我发现了呢?” 右耳抓抓脑袋,“那就更好办了,咱们就将她的秘密告诉那曲正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难道他还要袒护自家的婆娘不成?更何况,他也害怕哪天被泥人堵住口鼻,死在床榻上吧。” 它这番话说得倒不无道理,可是程牧游仍然面带疑虑,迟迟都没有点头。 徐子明看在眼中,缓缓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大人难道还对今日之事有所疑虑?” 程牧游赞许的看他一眼,“眼见不一定为实,虽然红线出现在她的房里,但此物也未必就属于她,我们还缺乏更确凿的证据。” “那大人准备怎么办?” “既然她疑点最大,那我们这几天就紧盯着她,是人是鬼,相信总会有个分晓。”他转头望向蒋惜惜,“你一会儿到胡贵成家去,那日黄大嫂说他到外县去了,这几日就会回来,你到了那里,向他讲明来意,把黄家和洪家的事情对他说明白,这几日都不要离开他半步,他是五人中剩下的最后一人,无论如何要保全他的性命,绝不可再出任何差池。” 蒋惜惜深呼一口气,面色凝重的抱拳称是,刚直起身子,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上面放着一道符纸,纸上用朱砂画着她看不懂的几个符号。 “拿好了,若是那泥人再出现,你就将它烧了,危急时刻能护你周全。” 右耳在一旁嘿嘿的笑,眉目纯净,就像个没有一点心事的孩子。 第二十七章 跟踪 三人在辽阳县衙附近一连守了四天,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些天,那巧芸也出来过几次,可是她不是去裁缝铺做衣裳,便是去购置水粉胭脂,除了每次都是阵仗极大的轿接轿送外,倒也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倒是辛苦了程牧游等人,这几天正是暑伏,天空没有一丝云、一点风,太阳像面明汪汪的镜子,把地面烤的快要化掉了,连知了都被晒得蔫了,只偶尔在枝头发出几点破碎的叫声。 可是程牧游他们却不得不一天十二个时辰的躲在县衙旁边的一座破房里面,房子没有顶,太阳直照下来,把它活脱脱晒成了一个火炉,里面的人便成了那炉中的烤肉,脸孔黑里透着红,脖子晒退了皮,被汗水滚过,便是一阵针扎般的疼。 右耳当然比其他两人更热上几分,他身上的那层银毛就像是一件上等的貂绒大袄,不仅吸热还不易散热,捂在身上,让它能感受到的只有“销魂”二字。 所以即便现在快到了傍晚,太阳已经开始慢慢收起自己的余晖,它身上落下的汗还是在地上浸出了一个小小的水圈儿,虽然很快被太阳晒干了,可是程牧游还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从腰间取下水囊想递给右耳,用手摇了摇,却发现里面的水早已被喝完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徐子明端着个破了一角的木桶猫着腰钻进屋内,冲他说道,“大人,趁着这井水还凉,您和这小兄弟赶紧喝一些,再擦把脸。” “你自己呢?”看他跑的满头是汗,程牧游有些心疼。 “我刚才已经在井边喝过了。”徐子明边说一边将木桶放在地上,右手下意识的揉了揉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冲程牧游绽出一个再憨厚不过的笑。 右耳已经热到极点,看到那桶水,扑过去两手捧着水朝嘴巴里送,“咕咚咕咚”喝掉大半桶,才想起程牧游,便有些不好意思的把木桶朝他身边挪了挪,“大人,您也喝,小心别热到了。” 程牧游把剩下的那些水装到水囊中,“留着吧,还不知道要守多久,说不定还会用的上。”说完,他又看了徐子明一眼,“徐大哥,刚才搬着木桶走了那么久,你的手是不是有些不适?” 徐子明赶紧摇头,“不碍事,不碍事,哪就能这么娇气了,而且这些天有大人照顾,我这身上的伤也好了大半了,现在莫说干点苦力活,就是让我行军打仗,也不在话下。” 右耳喝足了水,心情好了不少,他嬉皮笑脸的接过话,“行军打仗?徐大哥年轻时想必在军队里也是个勇猛的,以一敌三应该是不在话下吧。” 这话像是当头一棒,徐子明登时便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说道,“小......小兄弟,你说什么呢,我可是从未在军队里待过......” 右耳眨巴眨巴眼睛,口中不解道,“可是你缺了的这两根指头,难道不是被弓箭射下来的吗?” 若他刚才那句话是大棒,那现在这句话可就是陨石坠落了,徐子明浑身上下像是被冻住了,只一双眼睛还会动,现在,他的眼神落在程牧游脸上,躲躲闪闪,阴晴不定,心里似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程牧游缓缓抬起头,与徐子明对视一眼,旋即又看向右耳,脸上的神色极为轻松,“哪里会是箭伤,他那是做农活时被镰刀所伤,右耳,也有你看走眼的时候。” 右耳刚要反驳,却突然住了口,他想起临行前晏娘嘱托的话:凡事看破不说破,看透不点透,世间之事,总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于是咧嘴一笑,“是我看错了,不过徐大哥,宋辽双方确实在这里打过一场恶仗,听说那场战事异常激烈,辽军甚至还召唤出了两头凶兽,差点破了宋军最后一道防线。” 徐子明大惊过后,心里正在庆幸,现在听到右耳这么问,顿时来了精神,将说与程牧游他们的话又向右耳复述了一遍,末了,他摇头喟叹道,“也不知道那位青衣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以一敌二,顷刻间要了那两头凶兽的性命,现在若是他还在这里,恐怕我们也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 “他真的这般厉害?”右耳嘴上这么问,脸颊却浮上一层得意之色,似是想听徐子明再多夸那人几句。 徐子明如了他的愿:“我虽未亲眼看见,但是听人讲,他摇着蒲扇走进乱石堆中,淡定自若,如闲庭信步,那样的气度、那样的胆识,可不是如天神下凡一般。” 右耳满意的点点头,眼睛眯起,“是了,看来她这次倒是没有说大话唬我。” 徐子明一愣,“小兄弟,你在说什么?” 右耳刚要掩饰过去,却看见辽阳县衙的偏门被从里面推开了,一个人影从里面闪了出来,左右看了几下,移步向西北方走去。 几人压低身子,彼此对望了一眼,猫着腰跑出破房,悄悄的跟在那个人影后面,尾随着她一路向前。 从县衙里出来的正是那曲正坤的二太太巧芸,只不过这次,她没像以往那样乘轿出门,身边甚至连丫鬟都没带,而且这一路,她都走的极为小心,走上几步,便回头看看,仿佛生怕有人跟着自己。 程牧游几人不敢跟的太近,一路上东躲西藏,有几次,还差点把人跟丢了,好在太阳已经渐渐西落,天光越来越暗,巧芸也慢慢放松了警惕,不再时时回头观望,所以一路走来虽然惊险万状,却仍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疾步走在前方。 只不过,她走的未免也太远了些。 程牧游看着巧芸出了城门,朝西边走去,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暮色中,大山的黑影像一只巨大的怪物,潜伏在暗处,似是准备随时发起进攻一般。可是巧芸却毫不畏惧,兀自朝着那座黑黢黢的大山快步走去,脚步坚定,不知疲累。 第二十八章 蛇语者 “大人,她......她莫非是要去......”徐子明的话卡在嗓子里,半天都没敢说出那三个字。 “阴兵槽。”程牧游看着前面那个在黑暗中快速前行的背影,以及她手上挽着的竹篮,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 右耳摸着下巴,“看来为了掩人耳目,她消停了几日,这不,终于按奈不住,准备出招了。”身后那只常人看不见的大尾巴甩来甩去,银毛根根立起,它眼中露出点点荧光,“咱们今晚就将她擒获,再将她扔到那县令老儿跟前,去向他讨要个说法去。” 程牧游还是盯着巧芸拎在手里的竹篮,“切莫大意,我怀疑那篮中装着的就是她脂粉盒中的红线,这东西古怪的很,咱们几个要加倍小心,切不可出了差池。” 右耳嘻嘻笑,“大人,有姑娘的符纸在,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区区一点邪术罢了,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 徐子明疑道,“总听你左一个姑娘右一个姑娘的,这位姑娘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让你如此推重崇敬?” 右耳笑得露出两颗獠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能打怪,能伏妖,略懂的些奇门道法罢了。” “少说一点,她还伶牙俐齿,打嘴仗从来不落下风。”程牧游在一旁淡淡的补充道。 *** 山里的温度一向比山外要低上不少,可是就算再低,却也不会在三伏天将人冻得直打哆嗦。 可是现在的阴兵槽,却打破了程牧游对常识的认知,因为它竟然飘起了雪,雪花不大,如碎盐似的从天落下,在山谷中山石上铺满了一层银亮的冰晶。 徐子明费了半天功夫,才勉强让自己的上下牙床不再打架了,他看着光着膀子一脸兴奋的右耳,“小兄弟,你不冷啊,还将衣服添给我和大人。” 右耳的眼睛在黑暗中亮闪闪的,偶尔闪过一点绿光,惊得徐子明浑身一个激灵,还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它指着山谷里跪着的巧芸,“我不冷,不过你看,她也不冷,她跪在那里有半个时辰了,一动未动,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程牧游轻声说道,“辽人崇山,尤其崇拜木叶山和黑山。木叶山是他们的发祥地,那里有辽人的祖庙和始祖的神像。因此,木叶山在契丹人心目中拥有崇高的地位。同样,在辽人心目中,黑山是他们魂魄归宿的地方。每年冬至,五京各地都要进献数万计的纸人、纸马来山中祭祀。民间对黑山也非常敬畏,不是祭祀的时候,没人敢进入山内,因为山的崇高地位,祭山仪就成为契丹人非常重要而神圣的仪式。” 右耳抓了抓鬓角的乱毛,“可这里也不是黑山啊。” “虽不是黑山,却埋了三千辽兵的遗骨,进到山谷,当然也是要行祭山之仪,你看她口中絮絮叨叨了多时,应该就是在读祭辞。” “如此说来,这女人真的是辽人,她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这辽阳县,就是为了给三千辽兵复仇。”右耳摇头叹道。 “我也是那日在县衙里听那几个小丫鬟说,这巧芸极爱乳饼奶茶,所以才怀疑到她头上了,没想到她屋里一寻,果然是有所发现。” 正说着,只见那巧芸毕恭毕敬的伏地跪拜,向着月亮升起的地方恭敬的磕了三个头,而后,她将篮子上的白布掀开,手在里面掏了几下,抓了一把红线出来,约摸有二三十根,被她攥在手掌中,拼命扭动着身子,似是不甘被人束缚。 巧芸口中“嘶”了几声,那些红线慢慢停止了扭动,软塌塌的搭垂下来,像是与普通的红线并无二致。 “她刚才说的是什么?”右耳的脸皱成一团,不解的望着那个背影。 “蛇语。”程牧游的眉宇间笼罩上一层愁云。 “蛇语?” “最著名的契丹巫师,就是大辽建国前的大巫师神速姑,虽然史书对神速姑的记载语焉不详,但她却是一位影响了契丹族历史的人物。据史书里说,她能听懂蛇语,能与山中的蛇类交流。当年耶律阿保机要称帝立国,首先要解决的就是部落中早已确立的传位制度。为打破传统,阿保机便与在部落中有一定威信的大巫师神速姑达成契约,寻求她的帮助,而神速姑也正需要以此来提高自己的影响力和威信,所以两人一拍即合。” “后面发生了什么?”右耳忍不住追问。 “有一天,阿保机的哥哥铎骨札突然对部落中的人说,他在大帐中听到了蛇鸣。于是能听懂蛇语的大巫师神速姑也就有了用武之地,神速姑告诉大家,这条蛇说它蛇穴旁边的大树中藏有大量的金子,于是部落里的人按照她的指示,真的在大树的树洞中找到了金子。所有人都相信,这个发现是吉兆,而吉兆正应该属于作为部落首领的阿保机,于是阿保机就用这些金子做了一条金带,起名为龙锡金带。大家都认为,这龙锡金带是上天赐予给契丹族的圣物,是神灵的安排,而能够得到神灵青睐的人自然也是天选之人。所以耶律阿保机便当仁不让的继续做他的部落首领,而不用将这一位子传给他人。同时,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所以阿保机趁此机会以神祇的名义化家为国,彻底推翻世选制度,称大圣大明天皇帝。神速姑作为天意的传达者,在部落中的影响力也迅速扩张,拥有了极高的号召力,她自己亦被称为‘知蛇语者’。” “蛇语者?那后来这神速姑怎么样了?” “虽然是大巫,但也难免一死,不过她虽死了,蛇语却在大辽的巫觋阶层中流传了下来,不过能学到其精髓者却极少,所以我没想到,今日竟能亲耳听到蛇语。” 正说着,巧芸突然弯下身,将手里的红线在地上摆成一排,两手在胸前合十,双眼直直的盯着膝下的土地,从牙缝中发出一阵极轻的“嘶嘶”声。 第二十九章 二夫人 那“嘶嘶”声本不大,可是山谷寂静,刹时便将声音放大了几成,再加上声音撞到山石上便会重新折回耳中,所以几人听起来,竟觉得谷中聚集了成千上百条大蛇,在一同仰脖吐信,发出阴测测的蛇鸣。 随着声音的响起,地上摆着的那些红线忽然像被烫到似的,猛地一弹,同时在地上扭动起来,徐子明被这怪异的景象惊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好在程牧游一把捂在他的嘴上,冲他轻轻点头,示意他保持冷静。 红线扭动了一会儿,蛇鸣声忽然拔高了,于是那些红线便将一端高高扬起,随着声音的变化左摇右摆,像一只只转动着头部的长蛇一般。突然,声音陡然一沉,像是跌进了深谷,几乎消失不见,红线亦同时绷得笔直,像是插在土地上一般,少顷,它们忽然同时朝地下钻去,没有一会儿功夫,便隐去大半身子,地上只能露出一排密密的线头。 “这是在做什么?”右耳揉揉眼睛,目光半点也不敢从前面那个奇特的景象上离开,它看到红线已经全数钻到地底,消失不见了,现在的山谷,又变得同刚才一样,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正傻愣愣的看着,忽听身后传来长剑出鞘的声音,回头,却看到程牧游已经将剑拔出,徐子明也将匕首握在手中,做出了防备的姿态。刚想笑他们太过紧张,脚下的地面却突然轻轻的抖了几下,虽然是极轻的动静,但它还是敏锐的觉察出了。 心里一紧,右耳急忙眯着眼望向前面,他看到巧芸旁边竟然凭空出现了几十个小小的土堆,而且它们还不是静止的,不断有细沙从里面的洞口涌出来,将土堆越聚越大。 “右耳,备好符纸,蒙上口鼻。” 程牧游略显紧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右耳如今也猜出了这土堆下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所以听话的将早已备好的帕子蒙在脸上,之后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符纸,紧紧攥在手中。 一切准备就绪,几人便静静的蹲伏在一旁,敛息屏气的等待着,看着土堆越变越大,沙土越聚越高...... 忽然,一双双姜黄色的小手从洞中伸出,死死的抠住地面,这些手上竟然还有指甲,不仔细看,还真会误以为是婴孩的小手。 “大人,泥人这么多,纸符的数量怕是不够啊。”徐子明担心的看着山谷。 “一会儿泥人一冒头,我们就冲出去,右耳控制住巧芸,你和我就削掉这些泥人的脑袋,绝不能让它们钻出来。”程牧游轻声叮嘱他。 徐子明啊啊的答应着,心几乎提到喉咙边上,手心的冷汗多的让他几乎握不住匕首。 泥人的头顶已经露了出来,接着是额头、冷得没有温度的一双眼睛,再往下,就能看见它们诡谲的笑容了,这个笑容见之难忘,哪怕只是想起来,都会让人不寒而栗。 三人都绷紧身子,死死盯着围在巧芸身边的那些露出半截的泥头,同时做好了扑过去的准备。 可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曲正坤肥胖的身影出现在山谷里,他一边气喘吁吁的朝巧芸跑过去,口中一边喊着:“夫人,夫人哪,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了,可让我一阵好找啊,那毒妇说你偷偷摸摸出去了,还说你与他人有奸情,我就说我不信,她还非让我跟出来看看,这不,我就知道我没猜错,咱俩伉俪情深,你又怎可能背着我出去偷人,只是你怎么黑灯瞎火的,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原来那曲正坤的正室早看这巧芸不爽,只恨没抓住她的错处,今天,她看见巧芸一人偷偷摸摸的出府,便觉得此事有疑,于是转头就把事情告诉了曲正坤,这曲正坤本来耳根子久软,再加上巧芸年轻貌美,他本就怕自己拴不住她,所以就一路从县衙跟出来。可是巧芸走的急,他跟到城外便跟丢了,沿路打听过去,又在山里转了好久,才终于在阴兵槽发现了巧芸。 此刻,他一路小跑朝巧芸奔过去,身上的每一块肥肉似是都写满了喜悦,那是自己的男性尊严得以保全后而衍生出来的喜悦之情,是自己的魅力被强有力的证明之后而产生的愉悦之感。 可是,还没有跑到巧芸身边,这喜悦就被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透彻心肺的寒凉。 巧芸身旁围着几十个小小的脑袋,泥土做成的,每一个的脸蛋上都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怪笑,没有神采的眼睛直愣愣的盯在他身上,看得他心里一阵阵的发毛。 “夫人,夫人,这地方古怪的很,咱们快些走吧。”曲正坤到现在还念着巧芸,他在她肩膀上一拍,拽过她的手就要离开。 巧芸没有回头,她的手很凉,曲正坤握在手心,竟像抓着一块冰。 “走?走去哪?他们全被封在地下,怨气三十年都没有消除,我若是走了,谁来为我大辽的将士们复仇?”巧芸的声音变了,阴沉中透着几分冷淡。 话落,她轻轻扭过头,脸上挂着和泥人一模一样的微笑,慢悠悠的朝尚未来得及松手的曲正坤走过去。 与此同时,地上“唰唰”几声,泥人们纷纷破土而出,迈着“沙沙”的步子,朝曲正坤聚了过去。 一股浓重的腥臭味迎面扑来,这味道他很熟悉,那些被活活憋死的尸体上,久久都不能散去的就是这股子味道。 曲正坤终于松开了手,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拼凑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巧芸,不......不是,我是说......我只是......只是偶路......偶路此地,绝无......绝无打扰各位的意思,我......我什么也没看到......不是,就算是看到了,我也不会......不会对任何人提起此事......”说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只是盯着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孔,生生吓出两道泪来。 第三十章 恶斗 “巧芸”当然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她忽然含着舌尖“嘶”了一声,吓得曲正坤一个哆嗦,腿软的差点站立不住,不过,他还没弄清楚这像蛇鸣的声音是什么意思,地上的一个泥人突然弹身而起,扑向了他的口鼻,“噗嗞”一声就钻进了他的嘴巴和鼻孔里面。曲正坤来不及反应,双手捂脸,发出“呜呜”的干嚎,仰面倒在山谷之中。 就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一道燃着黑烟的符纸似从天而降一般,被塞到曲正坤的口中。 “巧芸”后退几步,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望向火光后面那被照得亮堂堂的三张面孔,嘴角溢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是你们几个。” 话落,她便又冲着四下发出几声蛇鸣,这几声蛇语又促又急,显然是在催赶剩下的泥人快些行动。可是在听到这声音后,那些还没有膝盖高的小人儿不但没有发起进攻,反而麻利的窜到两旁的山石上。现在天已经全黑了,再加上头顶的雪粒遮住了月光,所以山谷中竟没有几分光亮。这些泥人身量又小,缩在山石之上,根本无人能发现得了它们的行踪。 “小心了,它们很可能从上面突袭。”程牧游低喝一声,旋即,又心生一计,“右耳,将符纸引燃,扔到山石上面。” 右耳于是不再管那伏在地上呕个不停的曲正坤,依程牧游的指令点燃了几张符纸,两手朝上一扔,将它们抛向山谷两侧的山石。果然,石壁之上响起一阵“叽哇”之声,紧接着,七八只泥人从高处落下,重重的摔在地上,化成一摊滩烂泥。 其它泥人看到这番景象,像是被吓到了一般,攀着石壁朝上爬去,还有几只,更是将身体拼命的挤进狭长的石缝中,来躲避符纸朝外迸出的火光。 徐子明看着泥人被火光驱赶,嘴里不禁赞叹道,“这些符纸果然厉害,泥人们被它吓得像阴沟里的老鼠似的,躲着不敢出来。” 右耳面露得意之色,“我家姑娘亲手制的东西,当然不可小觑......” 话刚说到一半,却见头顶的火焰飘摇不定、越缩越小,竟有熄灭之势,再低头看,发现那“巧芸”正用毫无生气的两个眼珠子盯着那几团火焰,口中呼呼的朝它们吹着气。 被她这么一吹,空中尚在飘零的雪花便朝那些火焰扑了过去,将火焰团团绕住,没过一会儿功夫,竟然将它们全部扑灭。纸灰带着余烬从半空飘下,落在几人脚边,火星闪了几闪,终于完全被黑暗吞噬。 “不好。”看着火光熄掉,程牧游发出一声惊呼。 话音未落,上方已经冷不丁的落下几道寒气,不偏不倚,恰恰砸在几人头顶。它们一个个湿冷、腥臭,充斥着腐烂的气息。 徐子明顾不得自己,他看到伏卧在程牧游头顶的那个半尺来高的黑影,抄起匕首飞身一跃,一把削掉了泥人丑陋的脑袋。可是还未来得及庆幸,裹在脸上的帕子却被一只冰凉的小手一把抓掉,扯成碎块,抛向雪花纷飞的暗夜。 泥人的两手抱住徐子明的脸颊,它们抠的那么紧,将他的头骨都快掰断了,所以徐子明无论如何挣扎摇动,都无法将泥人从自己头上赶下来,它将他缠的死死的,哪怕他的匕首已经刺中了它的身子,却仍不放手。徐子明能感觉到泥人的手已经探进自己嘴中,头和身子则贴着他的头顶滑下,蹭过额头和鼻骨,眼看就要钻进口鼻里面。 程牧游看到了徐子明危在旦夕,不顾一切的朝他奔去,然而身子还未靠近,就被从天而降的另外两只泥人阻断了去路,根本无法挨近半步。 “右耳,符纸还有吗?”程牧游冲身后大喊,心脏急得揪成一团:他不能死,既然他说过这条命属于自己,那么他就一定要护他周全,辽人如何,汉人又如何?徐子明的一片赤胆忠心,明明白白、纯净剔透、重抵万金,他看在眼中,又怎能不好好珍惜呵护? 危旦之时,一个灵活的的身影闪到程牧游前面,“符纸没有了,右耳却也不是死的。” 话毕,右耳一手抓起一个泥人,龇着牙猛一使劲,将它们捏成两只泥团,重新掷到山石之上。见泥团被山石震碎成几块,它眼冒精光,如一阵风般来到徐子明身旁,如法炮制的将他脸上的那只泥人扯起来,在手掌中捏搓揉转,最后使劲一拍,压成一块泥饼,嫌恶的丢在一旁。 处理完率先跳下来的这几只怪物后,右耳两拳紧握摆向身后,目光炯炯的看向上方,怒吼一声,“还有谁想一试,尽管放马过来,小爷我好久没有舒展筋骨了,正好拿你们几个练练手。” 它气势如虹,吼声震天,山石上的泥人各个噤若寒蝉,更有甚者,又重新钻回石缝之中,连头都不敢露出来。 看到右耳这般神勇,程牧游和徐子明都大大舒了口气,可还没放松多久,就听身旁一声惨叫,叫声过后,是泣不成声的求饶,“夫人......夫人饶命啊,念在你我夫妻一场的份上,手下留情啊......” 程牧游侧过头,看到“巧芸”不知何时已经将曲正坤擎制住了,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一手箍紧他两条胳膊,将他拖向山谷的入口处。 几人刚要追过去,“巧芸”却横了他们一眼,口中恨恨道:“放我走,不然,我扭断他的脖子。” 右耳嗤笑一声,“大人,这头猪若是活着,也不过是多吸几年民脂民膏罢了,留着他又有何用?” 程牧游对上右耳那双聪慧的眼睛,心中便已了然它的用意,他冷笑了几声,冲“巧芸”喊道:“是无用,他这条狗命就留给你了。” 说完,便和右耳一起在曲正坤的叫骂声中冲上去,一左一右的包抄而上。 第三十一章 巫 “巧芸”一愣,一时不知该防着哪一边,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不少,曲正坤瞅准时机,挣脱了她的束缚,连滚带爬的逃到徐子明身后,拉住徐子明的裤脚不住的打着哆嗦,这幅狼狈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往日里县令大人的派头。 “巧芸”以一敌二,体力渐渐不支,右耳凶猛,程牧游灵活,两人同时攻上,让她只能防守而无力回击。脚下节节退败,眼看就要束手就擒,可就在这时,她忽然嘬起嘴唇,又发出一连串的“嘶嘶”声。 声落,剩下的几只泥人从石缝中钻出来,从天而降,同程牧游和右耳纠缠在一起。而“巧芸”则趁乱朝山谷的另一端跑去,步态轻盈,一会儿功夫就已经隐入了浓墨一般的暗夜中。 程牧游看着她远离,心里暗叫一声不妙,怎奈那几只泥人将他缠的紧紧的,根本无法脱身。 就在他以为一切已成定局的时候,山谷那端忽然传来一阵马儿的嘶鸣,声音高亢有力,似是在哪里听到过。 程牧游脑中闪过一道白光,高声冲远处喊道,“刘大人,抓住她,她就是辽阳县数宗命案的幕后真凶。” 少顷,惨叫声从远处传来,程牧游心中一惊,手下的动作更显灵活,同右耳和徐子明一起将那最后几只泥人斩杀于此地。 他喘着粗气,眼睛穿过愈来愈小的飘雪望向远处,果然没过多久,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牵马朝自己走来,身后还跟着几十名骑着骏马身披铠甲的禁军侍卫。 “刘大人。”程牧游的声音像是被冰雪封住了,“你……你杀了她?” 刘叙樘笑着来到他身边,将提在手中的“巧芸”的头颅随意扔到地上,两手一摊,“这就结束了?仁兄让我率人不辞老远的赶过来,就是为了帮你扫尾?”看到程牧游几人脸色不对,他恍然道,“难道你留着她还有用途?” 程牧游想着史今史飞和失踪的月牙,心中一片冰凉,不过,他还是行了一礼,“劳师动众,是程某误估了对方的实力,耽误大人时间了。” 话还没说完,身边突然摇摇晃晃撞过来一个人,曲正坤匍匐在刘叙樘面前,脸蹭着地面,口中絮絮道,“小的辽阳县令曲正坤,不知道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大人见谅,大人一路奔波,请随小人回府衙休息,切莫累坏了身子。” *** 听曲正坤絮絮叨叨的讲完事情的经过后,天边已经呈现出一点亮色。其实这番呈报本不用说这么长时间,可是曲正坤在其中夹上了大量的辩白之词,什么巧芸不是自己要娶的,而是她设计诱惑,才不得已将她娶回府中;什么他早已想向朝廷禀明此案,又怕盛夏暑热,影响了圣上的心情;甚至还说自己为了此案日夜难安,身体都清减了不少。 刘叙樘看着他肥硕的肚腩,在心里反复琢磨着“清减”这两个字的含义,末了,他冲曲正坤摆摆手,示意自己已经完全了解他这个辽阳县令的难处,又清楚无误的表明了自己身体疲累,想早点歇着了,这才送走了这位“满腹苦水”的曲大人。 曲正坤离开之后,刘叙樘和程牧游相视一笑,“怪不得程兄要千里迢迢请我过来,我看,若不是右耳出手相助,单靠这个废物,你们根本不是那女人的对手,说不定,那曲正坤还会受人蛊惑,把你们当成凶手抓起来呢。” 程牧游面色凝重的看着外面那轮刚刚跃起的朝阳,喟叹道,“这辽阳县如此破败,并不仅仅是战争所致,摊上这么个狗官,朝廷就算每年拨下再多银两,恐怕也只是进了他自己的口袋,民众是一点甜头都尝不到的。贤弟,以我的身份,不适合在御前参奏,你若是回朝,还请不要忘记这个边陲小城,这里的百姓,苦啊。” 刘叙樘郑重的点头,“兄台放心,我此次来也不能白来,索性就将这辽阳县衙从上至下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拔萝卜连着根,将这些狗官全部清除,一个不剩。圣上最见不得这些贪赃枉法之事,相信我回去禀明之后,这曲正坤也没有几天好日子可过了。”说完,他喝了一口茶,又对程牧游说道,“兄台,那巧芸就是要为了死在阴兵槽的三千辽兵报仇,所以才制造了这么多起命案吗?” “贤弟还有疑虑?” 刘叙樘挑起眉毛,“疑虑倒是算不上,可是我总觉得她这么做未免太兴师动众了,她要想杀人,那大可明刀明剑的砍过去便是,以她的功夫,这样做并不难,为何还要专门弄几个泥人,再用蛇语指挥它们杀人。” 程牧游轻抚着下巴,“贤弟所说倒和我想的不谋而合,可是这契丹族的巫觋文化神秘莫测,他们要用此种邪恶的法子杀人却也不是说不过去,可能也只是一种习惯罢了。” 刘叙樘点头,“应该是我多心了,”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脸孔上泛起一抹俏皮,“程兄,先不说这个了,你来这里也有半月时间,估计是没有听说程府上下正鸡犬不宁,尤其是令尊,每天愁眉不展,头发都白了大半。” 程牧游听他说到程家,本还着急,可是看到刘叙樘的神情,便也猜到必不是什么大事,于是便悠悠问道,“我倒想听听,我程家是出了什么事,把你逗得这般怡悦。” 刘叙樘勉强忍住嘴边的笑意,“失礼了,不过此事确实匪夷所思,只因你那兄长一向看起来老实巴交,唯父命是从,这次竟然为了一个女子和令尊闹的不可开交,所以才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程牧游目瞪口呆,“你说我大哥为了一个姑娘同父亲起了争执?怎么会?他这个人,一向少一事不如多一事,又固执古板,怎会做出此等违逆父命之事?” “就因为他被那女人迷得完全像变了个人,所以令尊才被气成这样,现在汴梁上下都传遍了,说程秋池枯木逢春,陈花重放,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孝子变逆子了。” 第三十二章 辽人 程牧游被他这番话弄得哭笑不得,“若不是贤弟亲口告知,我还真以为这是无聊之人乱嚼舌根罢了,想我那大哥娶妻多年,虽膝下无子,却从未有过纳妾的念头,他每天不是在太医局就是在家中研究各类草药,我还以为以他呆板的个性,绝不会......” “绝不会什么,和女色搅和到一起去吗?”刘叙樘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这就是兄台你太天真了,干柴烈火,定要这木柴足够干燥,火才能燃得更烈,乱花丛中过的人,往往不会如此一点就燥,反倒是令兄那种人,火种一旦点燃,便有燎原之势,想熄灭可就难咯。” “什么乱花丛中过?刘大人是在说自己吗?”门被推开了,蒋惜惜走了进来,她冲两人行了一礼,又冲刘叙樘嘻嘻一笑,“刘大人方才是把自己比作狂蜂乱蝶吗?” “惜惜,不得无礼。”程牧游轻斥她一句。 刘叙樘却并不生气,他略显腼腆,和刚才谈笑风生的样子判若两人,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在蒋惜惜脸上转了一圈,又望向别处,“蒋姑娘,近来可一切安好?” 蒋惜惜走到他面前,眼睛在他脸滴溜溜一转,“大人好生客气,我人站在你面前,你看着是好的,那就自是好的,怎么还拽起这客套话来了。” 程牧游摇头会心一笑,心说跟晏娘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别的没学会,嘴巴倒是伶俐了不少,他看着蒋惜惜,“你那里今晚没出什么岔子吧?” 蒋惜惜耸耸肩,“什么事都没出,到最后,那胡贵成还以为我是骗子,故意唬他,还把我教训了一顿,说什么小姑娘好的不学,倒整些莫须有的事情来吓唬人。” 程牧游点头,“无事便好,现在诸事已经分明,只是,”他叹了口气,“他们几人还是没有找到。” “大人是指史飞史今和月牙?”蒋惜惜眉间笼上一层忧愁,“虽大人心是好的,可是那小姑娘多半凶多吉少,至于史飞他们,”她咬了咬嘴唇,“与那些泥人交手之后,我心里便极不痛快,我怕他们,怕他们......” 她说不下去了,手背在眼角猛擦了几下,倔强的昂着脖子看向屋外。 见状,刘叙樘缓步走上来,递过去一块手帕,“都是我不好,见那巧芸逃的飞快,情急之下便砍下了她的脑袋。” 程牧游冲他摇摇头,“此事又怎能怪你,若不是贤弟,那巧芸还不知道要跑到哪里,辽阳县的事情又怎会这么容易便得到解决。” 蒋惜惜怕刘叙樘多心,忙用帕子擦擦眼睛,冲他莞尔一笑,“刘大人,明日起,我会将整个辽阳县挨家挨户搜寻一遍,大人可否愿意派一些人手,协助我搜城?” 刘叙樘看着她闪着泪光的眼睛,“定当尽心竭力为姑娘效劳。” *** 一连劳累了几天,程牧游现在已经是身心俱乏,所以,一来到曲正坤为他备下的房间,便迫不及待的走到床榻旁边,身体一沉,和衣躺倒。可是,眼皮子还未合上,外面就传来了极轻的几声敲门声,跟在后面的是徐子明透着强烈不安的声音,“大人,我有些事想给您说说。” 纵使已经乏到极点,纵使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程牧游还是强撑着身子站起来,走过去将门打开,示意徐子明进来。可是,在看到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时,程牧游的心还是软了,身上的疲累也一点点的消失不见,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如今正在承受着怎样的折磨和痛苦。虽然他看起来块头不小,坚毅果敢,实则却比大多数人都要脆弱。是啊,明明是辽人,却不能回到故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敌人的疆土上苟且存活,怎能不时时警惕、处处小心,更别说在夜半无人之时,思乡之情会将他反复折磨,啃噬得体无全肤,令他永生无法品尝快乐的滋味儿。 所以,看到徐子明在自己面前重重的跪下,准备磕头认罪的时候,他便一把将他拽起,柔声劝慰道,“徐大哥,有些事你不说,我不说,我们是可以将它藏一辈子的。且你我之间,互有救命之恩,所以国仇家恨,在我们这里全部都可以置之度外了。” 徐子明一怔,“大人,您知道,您早就知道我是辽人?” “第一次经过阴兵槽时,你点着了涂了脂油的清宁通宝,救下惜惜一命,那时,我便想到了你是辽人,因为以火来祭祀亡者,本就是契丹的习俗。至于后面发生的种种,不过是进一步验证了你的身份。” 徐子明泪目圆睁,“那大人为何......为何还愿意信我?为何还要替我疗伤?我是异族,是敌国之人,大人为什么......” 程牧游见他情绪不稳,忙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低头暖暖一笑,“你宁愿冒着被识破身份的危险,也要救惜惜一命,这一片忠心赤胆,我又怎会体味不到,所以又怎会因为你的血统而将你赶走?其后的日子,你更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一寸丹心,你现在与我,已是可以以命相交的挚友,在我这里,你就是徐子明,只是徐子明,其它的,我根本不在乎。” 听完他这一席话,徐子明喉头滚动了几下,多日来的仓皇和无助在此时化成两道滚烫的泪水,从眼眶中汩汩落下,他低咽了几声,“大人对我这般信任,可是,我却瞒了大人许多要事,现在两位史大人还没有下落,若是他们有事,我......我又怎对得起大人的恩情。” 听他话里有话,程牧游忙上前一步,蹙眉问道,“徐大哥,难道这辽阳县中还隐藏着什么我没发觉的秘密不成?” 第三十三章 往事 徐子明将眼泪抹掉,“确实还有一事,大人尚不知晓,只是我也不知此事是否关系重大。” “到底是何事?”程牧游的声音又促又短。 “大人可否还记得我讲过的太尉府三小姐与韩公子的故事?” “我记得,你还曾怀疑那韩公子就是幕后真凶。” 徐子明的脸上笼上一层寒霜,“我骗了大人,其实韩公子并不姓韩,他汉人的名字叫李德让,正是现在辽国统领大权的楚国公,而三小姐,就是辽国太后萧婥。”(注:未免和真实人物撞名,作者在这里改了两位的名字。) 程牧游大惊失色,“所以你当年是萧家的一名帮工?” 徐子明重重点头,“我本名叫萧律,是太尉府也就是萧太后母家的帮工,后来由于朝廷需要用兵,便随军出征,参加了宋辽之间的第一场战役,”他吞了口唾沫,“大人,阴兵槽一战,我也在场,我本该同那三千兵士一起葬身于阴兵槽,可是一场箭雨过后,我只伤了手,身体其它部位并无大碍,听到宋军气势汹汹的杀过来,我怕了,丢下自己的战友仓皇逃命。幸运的是,我被一户人家收留,养伤调息,可是伤好之后,我却不能再回故土,因我是逃兵,回去之后只有死路一条。幸运的是,那家人同情我的际遇,将我收为养子。我从此便在河间生活下来,以汉人的身份,娶妻生子。至于后来发生的一切,大人俱已知道了。只是若非昨日亲眼所见,我一直以为此事背后是李德让在作祟,因为那欺侮三小姐的登徒子的腹中,也有一段红线,可是现在看来,会使这种邪术的还不止李德让一人,那巧芸,竟也是个蛇语者。” “李德让......”程牧游念出这三个字,“堂堂大辽楚国公,应该不会为了给战死的兵士们报仇而亲自来到大宋吧,除非这件事的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 “这只是我的猜想罢了,巧芸已死,虽然我们怀疑她是报复杀人,却也找不出更确实的证据了,只是可惜了史大人他们,到现在还踪迹全无。”徐子明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程牧游望向门外,“明日,惜惜会带人全面搜查辽阳县城,若是还找不到人,恐怕......”他目光深邃,里面是无尽的哀愁。 *** 青纱帐外,一个丫鬟正轻轻摇动着手里的羽毛扇,驱散走室内烦热的暑气。她摇扇摇得过于专注,既怕风不够带不来凉意,又怕风大了惊了帐中人的美梦,全然没注意到一个修长的身影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太后睡了?”那人轻声吐出这四个字。 闻言,小丫鬟惊了一跳,扇子都掉在地上,道了声“奴婢该死”,转身要跪,却被那人抬手阻止了,“别吵醒母后,等她醒了,告诉她我来请过安了。” 言闭,他便走出寝殿,小丫鬟捡起扇子,望向纱帐内那个侧卧的背影,心里嘀咕道:太后这一觉睡得好生香甜,方才这么大动静都没将她吵醒,也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青纱飞扬,好似那人飘摆的衣袍,上面隐着一股暗香,和她见过的那些浪荡公子、粗犷汉子都不同。 萧婥在梦里扬起嘴角,那年她只有十六岁,是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只不过,看惯了那些狂蜂浪蝶的谄媚嘴脸,她心里对男人竟然生出一丝小小的鄙夷,所以哪怕裙下之臣数不胜数,却没一个能真正被她的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那晚是个风清月明的好天,她看着挂在一碧万顷的草原尽头的那轮圆月,心中忽生出一股壮志难酬之情,只恨自己生了这副女儿身,不能建功立业、厮战沙场,想到这里,胸口已是被一股悲壮之情所溢满,她拉动缰绳,在草原上策马狂奔,纾解着压抑了已久的豪情壮志。 可是跑着跑着,前方的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只兔子,如旋风似的从马儿的四蹄中间钻过去。马儿猛然受惊,飞奔如箭,跑了一会儿,又停下来,两只后蹄搓着下面的草根和泥土,马背越颠越狂,扬起阵阵灰沙,试图将背上的人从高处撂下。 萧婥抚摩着它的鬃毛,轻声细语的安抚,可是完全不起作用。马儿发了狂,鼻孔朝外喷着白气,口中嘶鸣不断,显然把背上的主人当成了世敌,一副要拼命的狂躁姿态。 萧婥觉得自己快要抓不住缰绳了,身子被颠得忽上忽下,再这么下去,许是要被震飞出去,惨死在马蹄之下。 她慌得脸都白了,这里四下无人,只有她和一匹发了狂的烈马,可如何是好。 就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萧婥只觉马背上一沉,旋即背上靠过来一人,她来不及回头,却能嗅到那人身上隐隐的莲香。 “畜生,秋高气爽的,你燥什么?” 那人漫不经心的说出这句话,便在马屁股上轻轻一拍,说来也怪,这马儿本来正在发疯,被他这么一拍,登时便安静下来,四只蹄子在草皮上轻且慢的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竟安心低头吃起草来。 萧婥和那人背靠着背坐在马上,鼻间嗅着他身上的暗香,一颗心竟像打鼓一般,“咚咚”的跳个不停。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拢了拢额前的乱发转过头去,“多谢公子相救,小女子萧婥,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身后的人着青袍,手中握着一壶酒,听见她的问话,也不回头,只兀自将酒送进口中,“在下无名小卒而已,姓名何足挂齿,姑娘方才没被惊到吧?” 见他有所掩饰,萧婥心里一灰,颇不是滋味儿,想那些王侯公子,哪个不是争先恐后的将姓名报上,生怕自己转眼就将他们忘个干净,可是这人,竟对自己遮遮掩掩,实在是令她心意难平。 “我没事,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这种事儿,遇得多了。”心里不痛快,说出的话就有些赌气了,萧婥第一次被人拒绝,竟觉得这滋味儿颇不受用。 背后的人似是听出了她语气有变,朗声一笑,将酒壶递过去,“姑娘说自己无碍,可是身子却抖得厉害,喝口酒,定定神吧。” 第三十四章 相遇 萧婥怔住了,她虽然一向不羁世俗,可是与男人,还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同饮一壶酒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遇到。 男人见她迟迟不接住酒壶,终于将半个身子转了过来,他盯住她,一双微微上翘的凤眼里面闪着俏皮的光,唇边亦溢出一丝调侃,“姑娘貌美,难道是怕这酒中有毒,迷晕了你,被我扛回去做了压寨夫人不成?” 换做是别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早就被萧婥用石头砸瞎了眼睛,可是这颇具调戏意味的话从他嘴巴里说出来,却完全没了油滑的味道,令闻者心里一动,脸上兀自飘上了两朵红云。于是,她一把抓过酒壶送进口中,“咕咚咕咚”的灌下半壶酒,“谁先被放倒还不一定呢,我从小跟着父亲在林中骑射,配着生肉大口吃酒,公子莫小瞧我。”言闭,又将酒壶塞回到他手中,面带得意的看着他笑。 男人将酒壶晃了晃,唇角又溢出抹笑,不过这次的笑容中已经没了调侃,反而多了几分钦佩之意,“有意思,姑娘这样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以后有你陪我喝酒,倒也没有那么无趣了。” “公子此话何意?”萧婥听不明白,眨巴着眼睛望他。 男人低低叹了口气,“这世上的人啊,都无趣的紧,脑袋里装的不是建功立业就是家国民生,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早就腻歪了。还是姑娘好,能喝酒、善骑射,我以后就同姑娘一起了。” 这话把萧婥说的又是一怔:什么叫一起?什么叫有趣?他的意思,难道是...... 正在胡思乱想,男人忽然从马背上灵巧跃下,转到马头前面,将俊俏的面庞完完全全的呈现在萧婥面前,两颗眼珠子里映入月光,亮得摄人心魄,“明儿晚,我还在这里等姑娘,到时我会带上大弓,和姑娘来一场比试,看看谁在一个时辰内射到的猎物最多。” 话毕,他又俏皮一笑,冲她摇了摇手中的酒壶,朝着月亮的方向扬长而去。 萧太后从梦中醒来,看着面前晃动的青纱,从心底叹出一口起来:梦虽美,可是终归是要醒的,她早已不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女,而那个人,更是早已不知所踪。 她起身,掀开纱帘,“皇帝刚才来过了。” 小丫鬟弯腰伺候她穿鞋袜,口中说道,“太后您知道?奴婢还以为您已经睡着了。” 萧太后瞅准袖口的一根丝线,指尖轻轻一勾,将它扯掉,“塔木烟的事,他心里有愧,所以总想来劝慰我,可是人都已经去了,说这些又有何用,还不如不说,省的彼此尴尬。” “太后还是惦念郡主的,只是楚国公却不能体会您的苦心。”小丫鬟在一旁劝慰道。 萧太后看向窗外,恍惚间,仿佛塔不烟银铃般的笑声还在檐廊下回荡,她轻轻闭上眼睛,“这不怪他。” *** 蒋惜惜用了三天时间,将整个辽阳县里里外外搜查了几遍,可终究还是没有找到失踪的三个人,所以,即便心有不甘,这天,他们还是不得不返程了,新安府的案卷已经堆积如山,单靠押司一人,已是无法处理,若再不回去,恐要引起民众不安。 曲正坤一路将他们送至城门外三里之处,这才脸上堆着笑,目送他们离开,一行人走出了半里地,蒋惜惜回头观望,却还能看到他恭谨肃立的身影。 蒋惜惜冷哼一声,“刘大人,你这几日都对他没有好脸色,还将辽阳县的大小事务都仔细调查了一遍,我看那曲正坤整个人都慌乱了,估计是怕你在御前参他一本。”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这辽阳县衙的账目乱的一塌糊涂,疑案要案竟没几个破了的,民众怨声载道,他估计也知道自己的官帽要保不住了,可是现在怕,未免也太晚了。”刘叙樘冷冷说道。 一行人边说边策马向前,不到半个时辰,已经来到了山中,刘叙樘看着前面的两条岔道,冲程牧游说道,“程兄,咱们走哪边?” 程牧游望向平坦宽阔的峡谷,语气沉重,“这里是史飞史今消失的地方,我想再去看看。” 刘叙樘见他难过,心里也不好受,肃着脸冲后面喊道,“走山谷。” 踏进阴兵槽,太阳便被两边高耸的山脉遮住了,这里像是一个完全被隔离开的地方,阴凉、森寒,连时间都似乎被冻结住了。 程牧游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心中被愁绪填的满满的,脑中全是史今史飞活灵活现的模样,他们兄弟二人,一个机敏,一个勇猛,虽然跟着自己的时间不长,却是极为得力的帮手。更为难得的是,两人不仅忠心不二,还都有那么几分侠义之气,遇事处置公正,刚正不阿,在这缤纷复杂的大千世界中,实在是难得。 想到这里,他心里像被针扎了似的难过,徐子明见装急忙驱马上前,“大人,您别再难过了,现在天儿热,要小心自己的身子。” 程牧游冲他点头,将愁绪暂时埋藏起来,驱马向前。 一行人穿过阴兵槽,走进大山深处,山上光秃秃的,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不要说像样的树一棵没有,连石缝中长的杂草,都数得出来有几根。 如此头顶着太阳又走了一个时辰,大家都又累又乏,连马儿都不耐烦起来,撂着蹶子不愿再前进一步。刘叙樘于是冲后面高声喊道,“大家休息一会儿吧,吃些干粮喝些水,一会儿我们再继续赶路。” 队伍停了下来,徐子明忙从包裹里掏出饼子递给程牧游,“大人,这是今早我专程到集上买的,味道还不错,您凑合着吃点。”说完,他又将水囊递过去,伺候的比蒋惜惜还要殷勤周到。 程牧游将饼子掰了一半,另一半塞给徐子明,语重心长道,“你也要多吃一些,伤口虽快好了,却也不能大意,等到了新安,我再帮你好好诊治。” 第三十五章 山洞 徐子明把手在衣服上使劲蹭了蹭,接过饼子狠狠咬了一口,声音里多了些许哽咽,“除了养育我的那户人家,还没有谁像大人对我这般好,”泪光闪烁中,他望向半山腰处一个若隐若现的山洞,压低了声音,对程牧游说道,“大人,您看到那个地方没有,当年我从阴兵槽逃出来,就藏在那个洞中,一连躲了好几日。后来肚中饿的不行,手上的伤也流脓了,却还是不敢出来。山洞外面到处都是士兵,不过不管辽军还是宋军,一旦发现了我,我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所以到了最后,我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那山洞里了。后来,我实在心有不甘,不愿一个人死在那黑漆漆的洞中,便开始试着挖掘后面的山石,谁知,那些石头和土竟然是松的,用狼牙棒猛砸几下,竟然被我砸开了一个大洞。我心里有了希望,身上便来了力气,不管不顾的在山洞里又是砸又是挖,如此倒腾了半天光景,后面竟然泻进来一丝亮光,您猜怎么着,那山洞竟然被我生生砸穿了。我欣喜若狂,以为自己有救了,可是走到洞口,才发现这里距下面竟有七八丈那么高,好在当时水源丰沛,在洞底下聚成了一口深潭,我本是水性不好的,可那时也管不了别的了,一头扎下去,跳进水里,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游向岸边,才就此活了下来。” 说完,他又狠狠咬了口饼子,“大人,可见这天无绝人之路,我当时若是放弃了,今日又怎能同您一起坐在这里边吃边聊呢?”话说到这里,徐子明的嘴巴微微张开,很久都没有闭上,连口中那块尚未来得及咀嚼的饼子都掉了出来,“不对,大人,不对啊。” 程牧游见他这副样子,忙问道,“徐大哥,你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吗?” 徐子明指着那个黑魆魆的山洞,“我当年为怕被人发现,躲进去后费劲力气推了块大石堵在洞口,怎么现在,那石头,那石头竟然不见了呢?” 程牧游低头沉思,口中喃喃道,“此事距今已经有三十年了,石头被人推开了也是有的.....” 话说到这里,他面色一滞,随即猛的站起来,飞也似的朝洞口跑去,不顾山势陡峭山石尖利,赤手撑着崖壁就朝上爬,徐子明紧跟在他的身后,同他一起朝上攀爬。身后的人却是不解,一个个瞠目结舌,看着程牧游和徐子明像猴儿似的攀附在山石上,不顾一切的束手攀登。 蒋惜惜跟在后面叫道,“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呀?” 程牧游没时间回头,口中兀自答道,“那山洞能通到对面,史飞史今若是要逃生,此处是唯一的出路。” 此话说完,他两手撑地,跃进了洞中,看到远处拳头大小的一圈白光,心中一喜,连徐子明都来不及等,便拔腿朝洞那边跑去。来到山洞那头,他强忍下心头的激动,扒住洞壁朝下看,可是,头从峭壁上探出的那一刻,他心中却猛地一凉:徐子明说的没错,这里据下面约有七八丈那么高,只是有一点,却和三十年前不同了,年长日久,再加上连续几年缺水,下面的深潭早已干了,如今他目所能及之处,只是一片光秃秃的石头。 程牧游刚刚燃起的那一点希望又一次消失了,若下面有水,史家兄弟还有生路,可是如今这般光景,他们该如何逃出生天? 正在暗自神伤,徐子明也赶了上来,他气喘吁吁的捂着肚子喘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的说道,“大人,我刚才沿路走来,发现这山洞的洞壁上面有几处新鲜的剑痕,说不定真的就是史大人他们留下的。” 程牧游心伤至极,黯然闭上眼睛,“这里距地面这么高,即便逃命至此,又有何用?”说完,他竟不忍再想下去,扶着洞壁的手慢慢滑下,人也无力的靠在墙壁上,心里灰蒙蒙的一片,似是再也照不进阳光。 人最怕不是没有希望,而是明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却又再一次被黑暗吞噬。 见程牧游如此伤心,徐子明亦是难过不已,劝慰的话在此时已经起不上任何作用,他只能上前搀住他的胳膊,一点点的朝山洞的入口走去。可还未走出几步,脚跟处却猛一吃痛,转过头,看到几粒石子从洞口飞进来,“砰砰”落在洞中。 “大人......大人......您看......” 徐子明指着洞口,激动的话都说不利索了,程牧游也看到了那些持续落在洞里的石子,他猛一激灵,推开徐子明就朝身后跑,来到洞口,稍稍犹豫了一下,才终于下定决心再次将头探出去。 下面站着个柴毁骨立、胡子拉碴的男人,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碎成了破布条,鞋子更是早已不知所踪,两行热泪把他满是泥垢的脸冲刷出两道白痕,他一手抓着把石子,另一只手用力的将它们掷向洞口,嘴里发出“啊啊”的干嚎。 *** 勺子“哐啷”一声落入碗中,那人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儿,“没有胃口?” 月牙瞪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子,“我家里人都已经不在了吗?” 他拈起汤勺,指肚细细的贴着勺柄搓来搓去,口中却兀自沉默不语。 “他们......都被你杀了?” 过了很久,那人“唔”了一声,“你家二十几口人均是被劫匪所杀,与我无关。” 月牙不语,还是用漆黑的眸子盯着他看,少顷,她脖子一歪,一道细细的血流从嘴角溢出,身子亦软绵绵的倒在地上。 那人大惊,后退两步,盯着面前那个轻轻抽搐的小小的身子,思绪如狂风骤雨般被拽回到那个夜晚:塔木烟如她一样,蜷缩在大帐中,他看到她时,她还能动,头和脚一抖一抖的,像是一片凄风中的叶子,脆弱、无助。她瞪着那双他最最珍视的眼睛,缓缓伸出一只手臂,“耶耶,耶耶,我疼,很疼......” 第三十六章 云 胡贵成看了一眼快要干枯的水井,又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嘴里恨恨的骂着:“这鬼天气也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打雷闪电倒是不少,就是不见落雨,再这么下去,今年的收成就要给耽误了。” 骂完,他一屁股在井沿坐下,从裤袋里掏了把瓜子出来,一边磕一边将壳儿狠狠的吐到地上。 乌云越聚越密,越压越低,似是全部被风赶到了胡家这座偏僻的宅院中。胡贵成嗅到一股浓重的腥臭味儿,他略显迷茫的抬起头,这才发现灰黑色的云竟不知在何时已经压到了头顶,似乎伸手就可以碰到。 闪电就在云层中穿梭游弋,时不时“咵啦”一声,似利斧一般将黑云劈出一个银亮的豁口,惊得胡成贵连瓜子都掉在地上,嘴巴久久都不能闭合。 突然,身后“噗噗”几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入井中,胡成贵身上一个激灵,猛的回头,眯着眼睛的朝井底望。井下面的水只有一尺来高,将将覆住井底,水来回晃动,显然是有什么东西刚刚落入里面,可是,井水里全是泥沙,再加上天已经阴的像是半夜,所以胡贵成根本看不清楚里面到底落入了什么。 “该不是鸟屙到水里面了吧,真是烂眼招苍蝇,倒霉透了。”他忽然想到这一层,嘴里狠狠的骂着,心里却多了几分轻松,站起来拍拍裤子就要回屋。 可刚走出几步,忽听一阵“唰唰”声从井中传出,似有什么东西在顺着井壁朝上爬,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好像已经到了井口边缘。 胡贵成又一次转过头,不过这次,他转得速度很慢,脖子像是僵住了,每动一下都要费掉不少力气。即便如此,转到一半的时候他还是不敢动了,两颗眼珠子斜到眼角,用余光打量压满了杂草的井沿。 井沿上面多了两只姜黄色的小手,和婴孩的手差不多大,死死的抠住石井边缘,指甲深深嵌进石缝中。 胡贵成先是脑袋一空,在一条刺眼的闪电贴着头顶掠过去后,他突然想到那名姓蒋的姑娘说的话:“黄、洪两人皆是被泥人所害,现在辽阳县的老兵,只剩下你一人,泥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了。” 想到这里,胡贵成的心脏突然缩得很紧很紧,紧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可是,在看到那随之攀上来的泥人的身子时,心脏又猛然间胀大了,大的几欲将他的胸口炸开。 幸运的是,他的身体还记的当年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敏捷,即便脑子已经一片空白,手脚却依然灵活。他一声不发的朝屋里跑,草鞋将干涸的土地踩得“啪啪”作响。然而还未跑出几步,左肩上就忽的一沉,随即,一只臭气冲天的小手拂过他满是沧桑的脸,顺着耳根一路摸到嘴边,在他愕然不已的时候,猛地探进他的口中。 胡贵成倒在地上,身体在地上翻滚扭动,带起一阵阵薄尘。 眼睛终是不甘心闭上,可生命的光彩却一点点的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上流逝,在最后一刻,他看到的是两扇慢慢被推开的门,以及门内那个熟悉的身影。 眼睛瞪得更大了,眼珠暴突出来,他微微抬起一根手指,指着那个矮胖的身子,终于,一动也动弹不得。 *** 程牧游一行策马赶到辽阳城外时,天色已经暗得如同黑夜一般,乌云像赶集似的朝下压,将人和马的情绪都逼至紧张和疯狂的边缘。 程牧游看着面前这座黑云压境的边陲小城,脑中又一次想起史今的话。 “我和史飞走进了阴兵槽,发现里面最可怖的并不是那支亡灵组成的军队,而是泥人,它从乌云里滑下来,贴在我的背上,腥臭异常......” “若不是史飞反应及时,恐怕被那泥人闷死的就不是马,而是我了......” “我和史飞骑着灵犀往回跑,那些乌云就像有生命似的,跟在我俩后头,紧追不舍,跑到半山腰,灵犀受了惊,将我俩震下马背,好在史飞发现旁边有一道石缝,里面似乎是个能藏身的山洞,便用力推开石头,与我一起走进洞中......” “可是那些乌云追着灵犀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竟挤进狭窄的洞口,朝我们兄弟俩扑过来,它就像饿急的野兽,不咬到人,是绝不愿松口的......” “我们两个拼命朝前跑,然而还未到山洞的另一端,乌云中就又落下几只泥人,将我们逼至绝境......” “乌云源源不断的从洞口涌出,身下是几丈高的悬崖,前面是那些凶狠的泥人,我们兄弟俩只能拼死一搏,斩杀了几只之后,实在是无力抵抗,接连跌下高崖......” “本以为要粉身碎骨,然而跌落到一半,却被乌云拦了一下,这才没有直落下去。大人,那些云邪门的很,泥人就藏身在云层中,是它们将泥人送至此处的,我和史飞坠入其中的时候,感觉里面不是水汽,而像填满了棉絮,所以才未摔死在高崖下面,可是史飞的腿折了,我们根本无法攀登上去,为怕被泥人发现行踪,我将他拖进旁边的树林,每天就靠着一些野物度日,若不是大人今日突然出现,估计我们哥俩也撑不过几日了......” “大人,您看,那云似乎又来了,争先恐后的涌向辽阳,是不是......是不是又有人要命丧在泥人的手下了。” 城门上方,“辽阳”两个大字在黑暗的笼罩下已经几乎看不见了,程牧游抬起头,心底的怒火越燃越炽,到了最后,竟化成一抹极冷的笑,从嘴角溢出。 原来泥人根本不是阴兵槽里的泥土堆聚而成的,它们被头顶那些铁块一般的云层带至此地,害人性命,夺人生魄。 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都被他玩弄在股掌中,巧芸只是个被操纵的木偶,若没猜错,她的体内应该也有一根红线,有了这红线,他让她做什么,她便只能做什么,半点也违抗不得。而她屋中的那一盒红线,更是他想让自己看到,而故意放在那里的罢了。 怪不得,怪不得后来的事情会如此顺利,其实这所有的一切,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不过是有人刻意促成。 第三十七章 楚国公 他下令搜城,不是因为黄师爷被杀,而是发现了尸体的肚子被剖开,知道辽阳城中还有人知悉自己的秘密,所以不顾一切的要将此人揪出来,只不过三十年已过,徐子明的容貌早已大变,万幸没有被他认出来;借蒋惜惜装病,让他们几人留在县衙,也只是将计就计,悄无声息的布下鱼饵,引他们一点点的上钩,将他们的视线转移到巧芸身上罢了。 只是,他如此大费周章,隐瞒住身份,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这后面还有一个更大的阴谋,他千方百计将几人引开,是怕他们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想到这里,程牧游如坠冰窟,从头到脚都凉透了,他猛地朝马屁股抽了一鞭子,带领身后的队伍冲进城门,马不停蹄的朝胡贵成家里奔去。 跑了不到一炷香时间,胡家的院落就已经出现在视线中了,院子的大门敞得极开,一眼便可将院中的景象尽收眼底:胡贵成仰面躺在一口水井旁,四肢朝两边乍开,右手的手指微微抬起,指向从马上接连跃下的一行人。 “程兄,这院子里的味道好生奇怪,又腥又臭,一股烂泥的味道。”刘叙樘警惕的看着胡贵成的尸体,手臂张开,护住身后的蒋惜惜,怕她一时心急,不顾一切的跑进院子。 程牧游望着天空的乌云,两道浓眉越蹙越紧:它们为何争先恐后的朝胡家涌过来,层层聚在院中,将整座院落压得密不透风,像铁笼一样将这座破旧的小院子围困住。 一股极坏的预感刹时充涌上心头,程牧游冲身后高喝一声:“没我的指令,谁都不得踏进院子一步。” 身后的人还来不及回应,屋内忽然传出一声极轻的笑,紧接着,屋门被推开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踏出门槛。他手上,抱着个着枣红色裙子的小女孩,五六岁年纪,本就苍白的脸孔被裙子衬托得像白纸似的,一点血色都没有。 “这么快就赶回来了,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看来这大宋的官员也不都是庸碌无为、一无是处。” 他说话声如洪钟,与曲正坤又细又高的声线完全不同,可是他的样子,却不是曲正坤又是谁? 程牧游昂然屹立,目光如炬:“堂堂大辽楚国公,竟然偷偷潜入我大宋疆土,这般行径,和地头田间的鼠类有何分别?” 听到这番话,“曲正坤”不怒反笑,洪亮的声音响彻了整间院落,“年轻人,有胆有谋,我真没有看错你,只是,”他目光忽的一冷,如利刃的精光,“你这样的人物留在大宋,于我国始终是个威胁,未免留下后患,便只能在这里将你铲除,如此一来,我才能安心。” 话落,衣袖一甩,整件袍子竟然从他肥胖的身体上脱落,绕在他身周,飞快的转动着,卷起满地的尘沙。飞起的沙砾打在门上、墙上,“铛铛”作响,逼得门前的人节节退后。 忽然,几点寒光从飞沙走石中冲出,朝着程牧游直扑过去。程牧游心里一惊,想躲避,却已是来不及了。寒光夹杂在碎石中,本不易被人发觉,到了近处,才看出那是几只尖锐的流星镖,镖头呈灰黑色,一看就是被毒药浸萃多时,一旦近身,定会让伤者立即毒发身亡。 九鼎一丝之时,右耳飞身迎上,如一道闪电从程牧游身前窜过,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待它落地的时候,几只飞镖如被箭射中的鸟儿般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哐啷”声。 “右耳,这镖有毒。”程牧游怕它被伤到,忙冲上去。 右耳满不在乎的朝手上一吹,吹落掉几撮银毛,嬉皮笑脸的看向“曲正坤”,“小小暗器罢了,还如此兴师动众,像是多了不得似的。” 围在“曲正坤”身边的衣袍停止了转动,落在地上,他从那一堆衣服中踏出来时,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身材高大、英挺不凡、发辫垂于耳边的男子。 男人身着络缝红袍,束犀玉带,脚踩一双獞皮靴,腰带上系着算囊和刀砺,看起来贵气不凡。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威严中透着谨慎,谨慎里面还有三分冷酷,就像鹰的利爪,看到猎物就将之紧紧攫住,令人见之难忘。 “原来这就是徐子明一直忘不掉的那双眼睛。”程牧游心里多了些庆幸,多亏徐子明被自己留下来照顾史氏兄弟,否则若是李德让见到认出了他,定不会轻易饶过。 李德让见突袭没有成功,不仅没有恼怒,反而淡淡一笑,“没想到此处还有高人,倒是我大意了。”话落,他闭上眼睛,微微仰起头,脸上浮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是时候了,被烈焰封了三十年,终于到了你们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这话他说得很轻,可是程牧游听在耳畔,却大大吃了一惊,他死死盯住李德让,眼睛中多了几分惶色,“重见天日?难道泥人除了能夺人性命,还有它用?” 李德让哈哈大笑了几声,“那叛徒的三昧真火威力无穷,将我大辽三千将士死死封在地下,不得脱身。若想灭火,需得同时具备两样东西,一是黑山之泥,二乃仇人之生魄。黑山是契丹人祭祀祖宗的地方,那里的泥土融进了无数辽人的鲜血,阴气最盛,再将这些当年灭我辽军的仇人的魂魄奉上,这燃烧了三十年的烈焰才能熄灭,我大辽兵士亦可以重现人间。” “可是他们已经死了那么久,重现人间又能如何?”刘叙樘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道。 程牧游脸色青白,在他臂膀上轻轻一拍,“贤弟,你可知宋辽之间得第一战为何会发生在辽阳?” 刘叙樘看着他这副模样,突然明白过来,“因为辽阳县虽是个小县城,地势却极其重要,所以谁若是占领了这里,就得了先机?” “没错,这里易守难攻,是大宋边境的第一道防线,一旦被人占领,汴梁恐怕就岌岌可危了。” 第三十八章 屏障 听完程牧游的分析,身后的人大惊不已,原来这些被李德让操控的泥人,并不只是为了报仇而来,它们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复活地底三千辽兵的魂魄,利用阴兵的怨气来攻下辽阳县,以求在日后的宋辽之战中占得先机。 想明白这一层,大家俱有一种大兵压境,迫在眉睫之感,一个个摩拳擦掌,朝那李德让围了上来,气势汹汹的准备将他拿下。右耳更是首当其冲,龇出两颗獠牙,将一双利爪横于胸前,身子微微前倾,随时准备扑将上前。 李德让以一敌多,面色却丝毫不改,矍铄的眼睛在人群中冷冷一扫,突然从衣襟中抽出一道纸符,加在两指中间竖于额前,口中亦喃喃说着旁人听不懂的咒语。 程牧游忽然想起徐子明的话,知道这李德让又如在战场上一般要召出凶兽,心里道了声不妙,慌忙提醒大家不可大意。 可就在这时,李德让一直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女孩忽然“唔”了一声,身子亦跟着抖动起来,一下接着一下,幅度虽小,却一直不停,脸色也由白转灰,似是已支撑不住。 “她失血过多,恐怕快不行了。” 程牧游是医者,所以即便对面站着的是敌人,还是情不自禁的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听到这句话后,李德让停止了念咒,手里的纸符亦掉落在地上。他看着臂弯里的小女孩,手指在她的脸蛋上轻且温柔的抚摸了几下,眼睛中竟有惶恐之意。 “塔木烟.....月牙......” 低声说出这一辽一汉两个名字后,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刚毅决然,脚步坚定的朝院外走去,披着华袍的身子和程牧游几人擦肩而过,却目不斜视,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不能就这么放他走。” 不知是谁吼了一声,众人如梦方醒,纷纷拿起兵器朝李德让飞扑上来,可就在这时,李德让忽然噙起舌尖,冲上方的乌云中低低嘶鸣了几声,伴随着这几声蛇鸣,云层中突然发出“唰唰”的声响,紧接着,几百个小小的身子从云里滑落下来,“噗噗”的落在地面上。 这些泥人挡在李德让身边,为他围出一条通道,谁人都不让靠近。虽然大家拼死搏杀,可是双方数量悬殊,终究敌不过泥人的攻击,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李德让走出院子,跨上一匹早已候在一旁多时的骏马,追风逐电似的朝远方奔去。 马儿跑得飞快,不到半刻钟光景就已经跑出了众人的视线,再也寻不着看不见。看到李德让已然脱身,泥人们像得到了指令似的,同时停止了进攻,它们一跃而起,重新隐入头顶那片铁块似的阴云之中。 乌云漫天,翻卷着朝阴兵槽的方向滚滚而去,以不可阻挡之势,大军压境一般的涌向那片埋藏着三千白骨的山谷。 程牧游见此情景,心中满是绝望,口中絮絮道,“他的计划成功了,阴兵破土而出,第一个要攻击的就是就是辽阳县,它们被烈火炽烤了三十年,怨气比以前更盛了不知几分,到时候,恐怕我们这些人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 蒋惜惜面色惨白,“大人,你刚才有没有听他说,是那叛徒用三昧真火镇住了阴兵的魂魄,那个人到底是谁?不仅设计害死大辽三千兵士,还将他们的魂魄封在地底,他这么做虽然帮了大宋,可是未免过于阴毒,怪不得那李德让恨极了他。” 程牧游木然摇头,“他是谁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已经没有三昧真火来压制住阴魂。我想李德让回去之后,定会派军前来,与辽阳城内的阴兵里应外合,将此地攻陷,到那时,宋辽之间不可避免的还要再打一场恶仗,只是战争的结果就只能由普通的百姓们来承受了。” 刘叙樘紧握双拳,眉间蹙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抓住缰绳就要上马,“此事关乎重大,我得回去禀明圣上,让我军有所准备,若是真的开战,也不至于太过狼狈。” 程牧游拦住他,“你怎么去?阴兵已出,那座山现在就是横亘在我们和外面的一道障蔽,根本无法冲破,若贸然前往,只是白白送了性命。” 蒋惜惜也拽住他的胳膊,“刘大人,你先别着急,我们不是留了些人那里照顾史飞史今他们吗?他们发现情况有异,一定会回去通知朝廷的。” 她说的倒也有理,刘叙樘的心稍稍定了定,然而转念一想,又焦虑起来,“辽阳县的百姓怎么办呢?兵营离这里还有几十里地,且他们还要防着可能随时来犯的辽军,这辽阳县。除了我们这几十个人,根本毫无防御之力,阴兵来袭,这里的百姓难道就要乖乖受死吗?” 程牧游将目光遥望向远方,眼中的晦暗慢慢的被果敢和坚毅取代,“几十个人,也不是守不住城,以少胜多的战事,从古至今也并不罕见,”他望向刘叙樘,目光灼热如赤焰,“贤弟,现今已无退路,我们只能为了这辽阳的百姓们尽量多争取一些时间,等待朝廷的救援。不如今日我们拼死一搏,就算战死于此地,今生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刘叙樘本还满腹忧愁,现在听到这么一句充满热血的话,突然间浑身充满了力气,他看着程牧游,钦佩的目光中带着几分视死如归的释然,“程兄,若能在死前酣战一场,替百姓守住这最后一道屏障,也真是死得其所了。”话毕,他飞身上马,刚欲驾马飞驰,忽然身子一僵,回头望向同他一般充满了斗志的蒋惜惜,柔声道,“蒋姑娘,你毕竟是个女儿家,不若留在城中,安抚百姓情绪,就不要到前线去了。” 蒋惜惜急的脸都红了,刚要分辨几句,右耳却先她一步,嬉皮笑道,“刘大人若是心疼蒋姑娘,就更应该顺意而为,姑娘是什么样的性子,你让她留在城中,不是折辱她吗?” 第三十九章 攻城 看着一堆堆稻草被堆放至城墙下面,蒋惜惜颇有些不解,她看着程牧游,“大人,您为何不多找些人手,多弄点兵器到此,却将这么多稻草摆在这里呢?” 程牧游摇头道,“阴兵非血肉之躯,城墙和兵器对他们丝毫不起作用,你可否还记得徐子明手中那枚点燃的铜钱,它曾将你身边的阴兵驱走,那是因为辽人的习俗是面火致奠,且这些辽兵被三昧真火封在地下,本身就对火光有几分忌惮,所以我想这些点着的干草或许能将它们拖住一些时日,让他们不至于在短期内攻陷城门。” 蒋惜惜轻咬下唇,“大人的法子是好,可若是城门被阴兵攻陷,那我们就束手无策,只能做那瓮中之鳖,任他们绞杀了吗?” “有右耳在,应该还能扛上几个时辰,可是阴兵数量太多,我怕它以一敌多,终不是他们的对手。”程牧游咬紧牙关,“真到了那个地步,我们只能组成人墙,挡在阴兵和百姓之间,能撑多久便是多久,除此之外,也没有其它法子了。” 说话间,远处的山边忽然隐隐现出一道黑色的线条,越来越宽,越来越浓,一点点的朝着他们的方向逼近。 程牧游和蒋惜惜俱是一惊,瞪大眼睛朝远处望去,可 然而还未看个明白,耳畔却传来阵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由轻变重,连地面似乎都跟着抖动起来。显然是几千双战靴同时踩踏地面,才能带来如此穿云裂石般的动静。 蒋惜惜只觉口干舌燥,连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了,她凝神望着远方,耳中逐渐被喧嚣的厮杀声充斥,而那条愈来愈宽的黑线,也终于将自己的真实面目呈现在她的眼前:他们是高举着兵器的三千阴兵,就像是蝗虫过境,从远处直奔过来,所到之处,飞沙走石,氤氲漫天,任何一点活口都没有留下。 “大人......”她抖着嗓子叫了一声。 程牧游冲她点头,又对着城墙下面喊道,“阴兵就要到了,快点火。” 下面的人听到他的咆哮,忙不迭的用早已备好的火把将围着城墙的干草垛全部点燃,那熊熊大火仿佛发了疯似的,随风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赤红的火焰上方,刹时升腾起滚滚黑烟,如一道黑色的屏障,横亘在辽阳县城和那如潮水般蜂拥而至的三千阴兵之间。 程牧游料的不错,阴兵们来到城下,见到了这一片火海,陡然停住了前进的步伐,残破的身躯试探着在烈焰中踏近了几步,顿时又被火舌逼得朝后退出几尺,一个个惶然站立着,不敢再朝前攻进。 蒋惜惜见此情景,不禁拍手叫好,兴奋的对程牧游说道,“大人,你的法子果然管用,你看这些辽兵,被火焰逼得无法靠近城墙半步,我们倒不如趁此机会再去多收集一些稻草,如此一来,岂不是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将他们困在城门外面了吗?” 程牧游却不似她这般乐观,他与那李德让交手过几次,知道此人心思深不可测,做事绝不可能留下这般大的漏洞。他站在城楼上,目不转睛的盯着下面那片黑压压的队伍,只见他们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没了脑袋,更有甚者,只剩下上半截身子,却依然顽强挥动着手中的铁棒,冲城楼上面的人们叫骂。更怪异的是,每个士兵的身上,都罩着一层黑色的气,黑中还隐隐泛出一点血色,将他们支离破碎的身体衬托的更加诡异。 “第一次在阴兵槽遇到他们时,这些士兵的身体可是这副样子吗?”程牧游低声问道。 蒋惜惜想了一会儿,差点惊叫出声,“大人,样子虽然没变,可在阴兵槽时,他们的身体和兵器都是虚的,能直接穿人而过,可是现在,他们可是实实在在的,你看地上的脚印,竟都是被这些士兵踩出来的,还那么深......” “怨气过剩,无形便会化作有形,这些人死得本就惨,魂魄又被三昧真火灼烧了三十年,早就怨怒冲天,这一下子被放出来,可是比三十年前刚死时的威力大的多了。”右耳咂嘴摇头,眼中竟也多了几分畏惧之色。 蒋惜惜见它都怕了,心顿时凉了半截,不过,她还是强打精神,“好在大人想出了这么个点子,能将他们堵在城墙外面......” 话还没有说完,头顶忽然一暗,一朵乌云不知何时从远处飘来,罩在城墙上方。它的颜色比其它云都要再黑上一些,仔细望去,竟能看到里面有数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不好。”程牧游喝了一声,转身就朝城楼下跑,边跑口中边喊道,“用石头和战车将城门堵死,阴兵就要攻城了。” 蒋惜惜尚未想明白他话里的含义,直到云层中接二连三的落下成百上千只泥人,如飞蛾扑火般投入城墙外面的那道“火线”时,她才反应过来程牧游为何如此惊惶。 泥人以身灭火,融化的稀泥覆在草垛之上,将火苗越压越低,火势逐渐减弱,不出一刻钟光景,燃掉一半的稻草上面竟已只剩下点点火星,再无回天之术。 又过了半刻,冲天的烈火全部熄灭,只剩下一垛垛焦黑的干草。 没有烈焰阻隔,阴兵们争先恐后的朝辽阳城进发,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对准城门,几十人以残破之躯扭成一团,一次次的冲撞上去,试图破门而入;其他人则攀附着城墙朝上爬,像黑色的潮水一般,疯狂的向上翻涌。 蒋惜惜和刘叙樘率众站在城墙上面,拼死厮杀,凡是爬上来的阴兵,都不免被利刃削掉脑袋,砍下手臂,可是这些阴兵们顽强的很,纵使身体支离破碎,却仍不放弃,死死抠住墙面,哪怕只剩下一根手指,也要越墙而过。 蜂拥上来的阴兵越来越多,蒋惜惜他们以少敌多,渐渐力气不支,城墙眼看就要失守,就在这时,右耳一跃而下,背部紧贴住墙面,如一阵疾风在城墙外面翻卷而过。 第四十章 真火 右耳的身子就像一只巨大的滚轴,所到之处,如疾风似巨浪,将那些攀爬在墙面上的阴兵全部卷下。 可是阴兵们数量太多,这厢边落下,那厢边又冲了上去,一拨接着一拨,根本扫不干净。 蒋惜惜和刘叙樘站在城墙上,焦虑的看着下面胶着的战况,心里越揪越紧:这些阴兵难缠的很,只要还剩下一块皮肉,便不会放弃,一定要厮杀到粉身碎骨、肌理全消才罢休。所以即便遇上右耳这样的猛将,却依然斗的天昏地暗,一时间竟分不出胜负。 忽然,一个阴兵趁着右耳不备,用手中断掉的狼牙棒狠狠砸在它的脚上,右耳嚎了一声,抓住那阴兵掷于地上,将它摔得粉碎。 蒋惜惜看到这番情景,焦急的咬住自己的食指,可是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右耳的伤势上,竟没留意到一截血肉模糊的胳膊已经爬到了自己脚边,一把拽住她的脚踝,将她扯下城墙。 蒋惜惜惊呼一声,身子骤然朝下坠去,十指抠住墙缝,指甲全部断掉了,却仍然止不住下滑之势。 好在千钧一发之时,刘叙樘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拼劲全力将她朝城墙上拉扯。然而刚将她的身子拽上来半截,那阴兵的胳膊又被另一个阴兵扯住,猛地朝下一拽,又将蒋惜惜的身子拖下去大半。 “别往下看,看着我就好了。”刘叙樘柔声冲蒋惜惜说道,他瞅到下面那个阴兵面貌极为可怖,眼珠子只剩下一只,另外一个眼眶中,插着一根长箭,眼球被扎得稀烂,血肉模糊的挂在眼角下方,所以怕蒋惜惜看到这番景象,会吓得心神不定,松手掉下去。 蒋惜惜听话的看着他的眼睛,他眼中,除了自己,还要一抹极轻柔的笑,这笑容让她暂时忘记了脚踝上的疼痛,也将她心里某个极为坚硬的地方融掉了大半。 “惜惜,侧开头。”刘叙樘忽然低声喝道。 蒋惜惜将头朝城墙的方向一偏,随即感觉到一阵起凉风贴着后背滑下:青蚨剑不偏不倚的扎在拽住她脚踝的那只胳膊上面,干脆利落的将它斩为两截,连带着下面的那个阴兵一起掉落在地上。 蒋惜惜身子猛地一轻,被刘叙樘一把拽到城墙上面,她来不及庆幸,扭头朝城墙下面望去,“刘大人,青蚨剑掉了,这可是皇上御赐的宝剑,丢不得的呀。” “一柄剑罢了,重要的是你安然无恙。”刘叙樘这句话说得很轻,轻的只有自己能听到。 两人一人望剑,一人看人,虽是背影成双,却各怀心事,可就在心思游荡之时,忽听下面一声巨响,紧接着,惊叫声传来:“城门破了,阴兵要入城了。” 城楼上的人俱是大吃一惊,慌不择路的跑下城楼,来到程牧游身边。他们看到,城门被撞了个巨大的窟窿,外面,狼烟滚滚,风沙漫天,无数阴兵嘶吼着嚎叫着朝里面冲来,和飞身从城墙上下来的右耳战成一团。 “大人,怎么办?”蒋惜惜见右耳已经寡不敌众,身子慢慢朝他们这边撤过来,忙将长剑握在手中,随时准备迎敌而上。 程牧游深吸了口气,冲身后喊道,“兄弟们,三十年前,无数将士为保家国平安葬身于此,今日,虽以寡敌多,无几分胜算,我们却也要拼死一搏。身可亡,血性不能泯灭,决不能让先驱、让后人看不起我们。” 此话说的慷慨激昂,后面的兵士被他激起了一腔热血,在几人的带领下,纷纷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朝前面那群黑压压的阴兵们奔涌而去。 双方战成一团,嘶吼着、拼杀着,倒下,又站起,再倒下,再爬起来。 空气中全是兵器的撞击声,掺杂着怒吼和呻吟,将这座边陲小城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程牧游一路厮杀,砍掉几个阴兵的脑袋,直冲着前方那个个头最高、身披铠甲的将军模样的人冲去。那人现在正把刘叙樘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若是换做平时,有青蚨在手,恐怕两人还只是势均力敌,可是现在,刘叙樘赤手空拳,只能防守,无法反击,被他打得节节退败,眼看已经要支撑不住。 程牧游怒喝一声,身子已然轻盈跃起,两手紧握长剑,直劈向那人的脑袋,可是他低估了对手的灵活,那个阴兵忽然转身,手中的铁蒺藜在空中旋出一道长风,冲程牧游拦腰挥去。 “大人,小心。” 蒋惜惜嘶着嗓子冲程牧游大吼,她看着那柄铁蒺藜呼啸着朝程牧游砸去,离他的身子已近在尺余。 程牧游自己也看到了,只是这一下子来的过于突然,他回避不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铁蒺藜上面长满了红锈的铁刺刺向自己的腹部。 间不容发之际,一柄黑色的铁尺从远处旋转着飞来,铁尺上面印满了金黄色的怪符,闪着诡异的光,就像暗夜中闪烁的眼睛。 铁尺直冲铁蒺藜飞过去,在程牧游腰际将它砸成无数细小的碎块。 救人之后,铁尺浮在半空,疯了似的旋转着。道道金光从里面迸射出来,如一张金黄色的大网,将三千阴兵全部罩在下面。 见到此等景象,程牧游一时怔住了,等清醒过来,却看见那些阴兵们的反应更为奇怪,他们一个个将兵器丢在地上,脸齐齐的转向后面,身上兀自抖动个不停,竟像是见了鬼一般。 可是,他们本身就是鬼了,为何还会惊吓至此? 程牧游满腹狐疑,也向后面望去:阴云和大地的交界处,立着一个老道,他身着朴素的蓝布衣裤,脸色红润,凤目疏眉,缓步朝着阴兵们走过来。 他的颈部,有一条指头肚那么粗的疤痕,绕着脖子围成一圈,触目惊心。 见他慢慢走近,阴兵们互相拉扯着朝后退去,更有甚者,匍匐在地,冲那老道不住的磕头,嘴里呜呜丫丫,不知在说些什么。 程牧游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却明白阴兵们为何畏惧至此,因为那老道的左手中,赫然腾起三簇火焰,殷红色的火苗朝上“噌噌”的冒着,泛出吓人的蓝光。 第四十一章 她 老道慢慢的朝城门走来,不慌不忙,仿佛他只是偶路此地,顺手将以前没处理干净的事情解决掉罢了。 程牧游立在原地不动,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走来,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右手一抬,将那把铁尺稳稳握在手中,嘴角噙出一抹笑,用尺子在左手心狠狠一拍。 程牧游只觉眼前一亮,紧接着,一片火海从那道人手中腾起,撕破密布的乌云,直冲上天际。火焰满天横流,如着了魔一般,疯狂的火浪一个接着一个,张牙舞爪地仿佛想要把天空也吞下去。 一时间,世间万物仿佛已不存在,这天与地之间,只剩下橘红色的烈焰,还有那稳稳立在烈焰之中的蓝袍道人。 未几,哭喊声忽的从背后涌来,程牧游只觉耳边掠过道道狂风,迷住了他的眼睛,让他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处。他半蹲下来,一手以剑撑地,另一只手拼命揉搓眼皮,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可是将将看清楚眼前的景况,却见一道哭喊的黑影横冲直撞的朝自己飞来,只差几尺便要穿胸而过。 就在此时,那道人忽然拽住他的手,将他拉向自己身侧,程牧游惊措之下,紧紧抱住老道的身子,手指将他的道袍死死攥住,一点也不敢松开。 鼻尖传来一阵淡淡的香气,他心里猛的一动,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个人影,脱口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真的是他?” 老道没理会他,左手猛然朝上一抬,火光便更炽了几分。伴随着这个动作,无数道哭嚎的黑影从二人身边飞过,他们被封了三十年,没想重见天日之际,竟又重被黑暗吞噬,怎能不放声悲歌。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地之间的烈火终于渐渐熄掉,辽阳城外,只剩下几十个衣衫褴褛惊恐万状的活人,而那三千阴兵,却早已被火焰卷的不知去向。 辽阳城,终于在经历了一场恶斗之后,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去吧,轮回之境,才是你们应该去的地方。”老道看着远方,口中轻声呢喃道。 程牧游松开他的衣服,死死盯着他颈部那道长疤,俄顷,低声说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道人并不答话,他转过身,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来到右耳那只旁人看不见的灵眼上面,稍作停留后,忽的甩动衣袖朝远方走去,身姿飘逸轻灵,步子迈得飞快,只用了一会儿功夫,就已经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看着他渐行渐远,刘叙樘才如梦方醒,跨上马就欲朝前追,可是刚跑出几步,却被程牧游叫住了,“贤弟,不必追了。” 刘叙樘瞪着双眼回头,“程兄,你忘了吗?那道人可能就是杀死扈家几十口人的凶手。” 程牧游移步向前,坚定的冲刘叙樘摇了摇头,“他不是,你认错人了。” 刘叙樘勒令马儿停下,口中愕然道,“不是?他脖颈后面那道长疤难道兄台没有看到吗?” 程牧游缓缓转身,目光落到右耳的脸上,正对上它闪烁不定的眼睛,“有人为了震慑三千阴兵,刻意化作这老道的模样,别人识不得,我却认得她。” “兄台何出此言?” “他与她不同,虽然都善用三昧真火,可是一人用道法助长了世间的怨憎,另一人却用道法化解了几十年的仇怨,将三千辽兵的魂魄送往轮回之境。” 刘叙樘被他的话弄得一头雾水,可是出于对程牧游的信任,他还是从马上跃下,走到程牧游跟前,“什么他和他的,我怎么听不明白,那辽军的叛徒到底是谁?” 程牧游眼中的色彩晦暗不明,“那叛了辽国、杀死扈家全族的皆为同一人,我想,他做的恶事远不止这几件,人命在他眼中,轻如草芥,只是现在他不知去向,我们也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他。” 听他这么说,刘叙樘刚刚燃起的希望顷刻间化为乌有,他望向苍茫的远山,眼角竟有泪落下,“此仇一天不报,我便一天不能安乐,只是那道人如此厉害,就算找到他,又能拿他如何?” 心中正苦楚不堪,忽的有人从后面递上一方手帕,回头,看到蒋惜惜看着自己,脸上是少有的温柔,“刘大人,善恶终有报,那老道作恶多端,上天也不会容他,你放心,他的报应迟早会到,我们等着便是。” 刘叙樘心中流过一道暖流,他接过手帕,冲蒋惜惜狠狠点了下头,“我会等着,不会放弃,相信那一天,不远了。” *** “母后,楚国公从大宋带了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回来,把太医全部请到府中,全力救治,这才帮那小姑娘捡回一条命。据说,那女孩长得极似塔木烟,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我知道。” “原来您已经知道了......还有一事,楚国公往边境调遣了五万大军,说是要一路攻至辽阳城,夺取边关要塞。可是中间似乎出了差池,五万将士原封不动的班师回朝,连边境都未越过。”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还有它事要说吗,没有,皇帝也回寝殿歇着吧,我也乏了。” “母后,难道您不准备找楚国公过来问个明白?毕竟,于私于公,他都有义务将这两件事向您禀明。” “他刚刚丧女,心情不快也是人之常情,过段日子,我自会找他问清楚。” “可是......” “塔木烟不在了,文殊奴,你告诉我,你现在心里到底是开心还是同我一样难过?” 帐外的人久久没有吭声,少顷,他微微垂下头,“母后,时候不早了,您早点歇息吧,儿臣先行告退了。” 听到殿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萧太后才站起身拉开纱帐,冲旁边丫鬟吩咐道,“让人备轿,我想出去走走。” “太后,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呢?” “到草原去吧,好久没去了,总是在梦里想起那个地方,是该回去看看了。” 第四十二章 重遇 无际的草原如同一幅巨大的画布铺展在天地间,虽然是夜里,可四下里望过去,依然是满眼苍翠的绿,无遮无拦,无边无际,竟没有一个可以聚焦的点。人站立在其中,霎时渺小了许多,哪怕是堂堂一国太后,权倾朝野,心里亦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四顾苍茫间,竟多了几许茫然和惆怅。 萧太后对后面吩咐道,“你们不要跟着,我想一人走走,有事再叫你们过来。” 随从们虽觉不妥,却也不敢违抗她的命令,只能站住不动,看着她走向苍茫的草原深处,不到一炷香功夫,身子就被随风舞动的野草遮蔽住了。 洁白的月光落在草原上,给它添加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晚风轻轻的吹过,草浪随风起伏,分外惬意。萧太后觉得这里的空气比皇宫大院中不知要好上多少,不禁深吸了几口,释放出在胸口堵了多日的抑郁。她手抚草浪,迈着轻快的步子踏草向前,仿佛自己还是十六岁出头的年纪。 不远处,一朵晶莹剔透的小花正对着月亮舒展自己娇嫩的花瓣,露珠聚在花芯中,令它看起来竟有几分多情的味道。萧太后弯下身子,用指尖将它掐下,放在鼻端轻嗅上一下,口中冷笑一声,“花开终有时,既是如此,还不如不开,免得日后伤心。” 说罢,她便将那花抛向身后,提起裙裾继续朝前走。刚走出几步,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这花儿开得正盛,你拔了它,却不惜花,只随意将它丢弃,岂不辜负了它。” 萧太后一怔,旋即转身,一只手放在身后,悄悄摸上挂在腰间的匕首,在那人从花丛中打着哈欠站起来时,将匕首“噌”的抹上她的脖子。 眼看就要割断那根白皙的脖颈,手腕却突然被箍住了,萧太后一惊,匕首随之落在地上,嘴里刚想叫,却在看到那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眸子时呆住不动了,将所有的惊呼都压在肚子里,压得密不透风,胸口仿佛都快要爆炸了。 那青衣女子见她不动,便松了手,朝前走了几步,捡起地上那朵小花,扭头笑道,“这花儿怎么碍着太后的眼了,你竟如此对它?” 萧太后盯着那个从未见过的面孔,波澜不惊的说道,“我本就不是惜花之人,看它不顺眼,便毁了它,只是姑娘你,难道要为了一朵花向我讨要个说法不成?” 女子挑眉一笑,“怎敢,我只是奇怪,太后为何一人到草原上来了,连个随行的仆从也没有带着。” “宫内污浊之气甚重,我出来散散心罢了,只是,”她眼波微动,“姑娘来此地做什么?” 那女子对着手心轻轻吹了口气,那朵儿小花儿便随风飘去,陷入茫茫草波之中,“年纪大了,便总喜欢回忆过去,倦了的时候,就总想着到故地走走......” 萧太后看着她如玉的侧颜,“姑娘还是这般年轻,我却老了。”她面色静如止水,语气中却颇有灰心的意思。 那青衣女子于是回过头,在萧太后苍老的面孔上细细打量了一番,仿若刚刚发现她已是个不惑之年的妇人。俄顷,她淡淡低叹一声,转身朝月亮落下的方向走去,一句话也没有留,就和三十年前一样,风过无痕,仿佛从未来过。 萧太后看着她的背影,手猛地抬起,又缓缓落下,落在自己青春不在的脸颊上,过了许久,直到那个背影再也看不到了,她的手指才触到一丝湿凉,于是蓦然转身,头也不回的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守在轿边的小丫鬟见萧太后回来,忙迎上去,“太后,您怎么去了这么久?我们都等的心焦了。” 萧太后看她一眼,“遇到了三十年未见的老友,就多聊了几句。” “三十年,太后好记性,还能记得他长什么模样。” 萧太后身子一滞,脚步随之停下,双眼直视前方,声音中亦多了几分哀怨,“有些人,纵是换了千百种样子,你还是能一眼就将他认出来。”说完,她踏上轿子,“走吧,去楚国公府。” *** 等仆从们都下去了,李德让方才清了清嗓子,挑起嘴角,“太后还是忍不住兴师问罪来了,说吧,想从哪一条开始问起?” 萧太后看着他消瘦的脸颊,“德让,你我之间何时生分至此了。” 李德让抬起头,眼中寒光毕现,“若是塔木烟还在,我们两人当然不会这样,她是我的,也是你的,可是现在她死了,还是被你的儿子杀死的,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对你?该怎么对他?” “他是大辽的皇帝,也是你发誓要效忠一辈子的皇帝。”萧太后一字一句说道。 李德让放声大笑,“我效忠了半辈子的人,杀了我的女儿,而且,还是在你的默许之下。” 萧太后十指紧抠着椅子的扶手,“我没有,我怎会这么做,塔木烟也是我的女儿。” 李德让冷嗤一声,“可你永远都不能像我这般疼她、爱她,”他站起来,大踏步走到萧太后跟前,目光灼灼,“萧婥,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一直以来,我不过是你稳定军心政权的一枚棋子,你内心里,从未爱过我,真真正正的爱过我,自然,你也不会爱我们的女儿。” “德让......”萧太后语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李德让见她这般模样,心里登时又软了几分,他转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那轮黄色的圆月,“萧婥,我知道你心里有别人,不过那个人也不是先帝,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忘不掉他吗?” 身后的人久久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萧太后从椅子上起身,慢慢朝着门口走去,“我今日来,只是想问问你那姑娘的伤势怎么样了,若是没有大碍,便封她为郡主,赐名塔木烟。” 李德让的身子轻轻一抖,回头时,只看到一扇刚刚掩上的门,屋内除了他自己,已无他人。 第四十三章 尾声(本卷完) 七月一过,空气中就有了秋意,虽然正午前后依然炎热,但是总有几缕清风和几片染红的叶子在提醒着新安城的百姓们,秋天是真的要来了。 这天,程牧游正在书房中看书,忽听外面传来迅儿欢快的呼喊声,“惜惜姐姐,你可算是回来了,你走的这些天,可想死迅儿了。” 程牧游于是从桌案前站起身,推开门看着外面抱作一团的两人,口中叹道,“你是想你惜惜姐姐多一些,还是想她包裹里的点心多一些呢?” 迅儿吐吐舌头,从蒋惜惜身上滑下来,脚落地的时候,那包袱已被他拿在手中,可解开它翻看了半天,只找到一包糖角儿,于是嘟起嘴吧问道,“惜惜姐姐,你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以前每次从汴梁回来,祖父都会装一大包吃食给我,怎么这次只有这么一点点?” 蒋惜惜摸摸迅儿圆溜溜的发髻,“你祖父现在正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工夫为你准备好吃的,这包糖角儿是我路上买的,你先吃着,若是不够,我一会儿到沁香斋再去给你买一些。” 迅儿拆开纸包,拿了一颗糖角儿塞进嘴里,嚼了几下,脸上露出幸福满满的笑容,“祖父他老人家为何焦头烂额,难道是朝中事忙?” 程牧游走过来,在他脑门上弹了个榧子,“有好吃的都占不住你的嘴,今日的功课做了吗,还不赶紧到书房去,一会儿我要考你的。” 迅儿怯怯看了父亲一眼,紧紧抓着纸包走进书房里去了,程牧游这才望向蒋惜惜,轻声问道,“大哥的事还是没解决?” 蒋惜惜摇摇头,轻声说道,“老爷为了大哥的事情,茶不思饭不想的,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可是大哥他还是执意要娶那姑娘进门,而且还擅自定好了日子,就是本月十五,他还说,届时要让大人和迅儿都过去呢。” 程牧游愕然道,“都已经闹成这样了,他还准备大操大办不成?” 蒋惜惜捂嘴一笑,“这不是大哥的意思,是那位姑娘的意思,可是大哥他现在对那还未过门的新娘子言听计从,她说什么,他便依着做,竟然全不把老爷的放在眼里。” 程牧游摇头笑道,“那女子到底有什么本事,竟让我这老实巴交的兄长迷恋到这个地步,我倒真要回去看看,见识下她究竟是花容月貌还是柳絮才高。” 蒋惜惜竖起一只指头,高深莫测的摇了几下,“听老爷说,此女生的只能算作清秀,而才情嘛,更是同我不相上下,就是白丁一枚,所以老爷在反对这门婚事的同时,心里也是疑惑得紧,直说我们这大哥中了邪,才作了一个卖花姑娘的裙下之臣。” 程牧游摸着下巴,“卖花姑娘?” 蒋惜惜点头,“两月前洛阳城不是有牡丹花市吗,大哥随人一同去了,就是在那个花市上,他遇到了那位姑娘。” “他这样的人还会上演一见倾心的戏码?” “倒不是一见倾心、一眼定情。据说,那位姑娘当日被几个洛阳城的公子哥调戏,大哥便冲上去护她,结果以一敌三,将那几人打得抱头鼠窜。那姑娘便视大哥为救命恩人,将他当做心中的大英雄,非他不嫁。” 听蒋惜惜如此说,程牧游脸上更添了几分讶异,“你说他为了护花,打倒了三个登徒子?这怎么可能,小时候我们两个一同去书院,但凡遇到同窗打架,他都躲在我的身后,即便个子高出我一头,还要靠我护着他,这么多年,我也从未见他和人起过争执,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到做起护花使者来了。”他转念一想,又叹了口气,“或许真是情到深处,难以自禁,所以才摒弃了多年来的循规蹈矩,冲动了一回。” 蒋惜惜耸耸肩膀,“谁知道呢?不过大哥现在已经不住在府里,而是同那女子搬至一处,好久都没有回来过了。” 程牧游苦笑了几声,“不过我倒是能理解他为何如此执拗,他长到现在这个年岁,说得好听些,叫做过得小心谨慎,难听些,那就是窝囊,大家都说他没主见,是个对父亲的话言听计从的好儿子,现在猛然间成了一个人心中的大英雄,心思自然瞬间膨胀起来,所以任凭父亲说什么,他不也是会听的。” 蒋惜惜沉吟道,“那这件婚事,是无法阻止的了?” “心既已动,又怎能收的回去,可是即便门不当户不对,父亲也不至于反对至此吧。” 蒋惜惜轻轻摇头,“我也不清楚,老爷只说,等我们见到她,自会明白他为何反对这门婚事了。”说罢,她看着程牧游,“大人,刚才我进府时,看到那李承业高高兴兴的出去了,他是不是拿到刘家赊的那笔银子了?” 听她这么问,程牧游的面色陡然黯淡下来,“月牙被李德让带走了,刘家现在算是绝户了,所以辽阳新上任的县令便将他们家的财物房屋变卖之后,该还钱的还钱,该收归国有的收归国有,李承业自然也拿到了自己的那部分钱财。” 蒋惜惜心有不忍,“月牙......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 程牧游轻叹一声,“不知道,不过李德让虽然杀了她全家,对她却是极为上心的样子,我想,她在辽国应该也不会受苦。” 蒋惜惜咬着嘴唇,“可李德让是杀了她全家的仇人,若是有一天她知道了这件事,岂不是更加痛苦?”说到这里,她深深叹了口气,“大人,还有一事我至今都没有想明白,你说那老道是他人假扮成的,那人......是谁?” 程牧游将目光转向旁边的墙面,白墙之上,地锦的叶子已经由绿转黄,在微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 蒋惜惜恍然大悟,“他是......晏姑娘?”她愣了一会儿,又看向程牧游,“只是,为何只有大人认出她来了,我和刘大人谁都没把她认出来。” 程牧游一怔,心中像涌进惊涛骇浪,久久都无法平静。 第一章 酒席 酒席已经摆好了多时,菜都凉了大半,却没有一个人提起筷子。大家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围坐在桌旁,一动不动,若不是墙上大红的喜字,估计没人会将这么几桌面容严肃的宾客同婚庆之喜联系起来。 而这一切皆因为新娘子还没有入座,今日一早,她才被一顶花轿从侧门抬进来程府来,冷着脸敬过程德轩和程秋池的正室刘子芊后,便在丫鬟的陪同下去了自己的屋子,一直到宾客都入座了,也没有出来。而程秋池,在半个时辰前也去了新娘子的房间,到现在还没有露脸。 眼看程德轩的脸色越来越暗沉,程牧游忙站起身,“父亲,哥哥他们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要不,我进去看看。” 程德轩没说话,只冲他略一点头,程牧游便离了席,走出前堂朝后院走去。一路走到新布置出来的那间婚房,他隐约听到里面有哭声传出,一时踟蹰,不知该走近叫门还是先行回避。正犹豫不决,房里传来程秋池的声音,“玉珊,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是妾氏进门不能穿正红,这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总不能到我们这里,就弃之不顾了吧。” 女子带着哭音嘤出一声,声色脆嫩,听得程牧游鸡皮疙瘩都浮了出来,“我也不是个不通情达理的人,方才进府时,我就依你所言没穿红衣,可是现在要见宾客了,我换身衣服也不成吗?这衣服,是我娘离世前亲手缝制的,就是想让自己的女儿风风光光的出嫁,她是妾氏,一辈子没穿过嫁衣,所以便提早为我准备了一件,现在她不在了,我却连她的心愿都不能达成吗?” “可今天是你进门的第一天,就要坏了规矩,违逆父命.....我怕......我怕日后大家不好相处......”程秋池的声音里充满了为难。 “第一天就让我屈从于他,那日后,他还不真把我当下人使唤了,我以后在这程府里可还有立足之地吗?”女子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度,但是随即又软了下来,呜呜的哭出声来。 “唉......” 过了很久,屋内传出一声长叹,程牧游心里一凉,知道自己这兄长思量多时,还是要妥协了,果然不出他所料,没过多久,屋门猛地被推开了,程秋池拉着一身红衣的李玉珊走了出来,他看到程牧游,稍稍一愣,一言不发的绕过他向前堂走去。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在程牧游的预料之中了,酒席从开始到结束,程德轩都没有说一句话,他那一向谨慎少言的大嫂刘子芊更是在吃到一半的时候,就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告退了。当然最为尴尬的还是那些亲朋好友们,整顿饭吃的是战战兢兢,筷子拿了又放,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怎么做都觉得不够得体。于是,一个个急匆匆的填了个半饱,就接二连三的告辞了。 不过得意的人也不是没有,当然就是他那刚过门的新嫂子李玉珊了,她端坐于桌前,满脸含笑,还时不时为父子三人夹菜,像是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一般。 迅儿终于玩够了,从桌下面钻出来,他发现客人们已经走的差不多了,主桌旁只坐着祖父、大伯和父亲,以及一身红衣的新娘子。他将下巴放在桌面上,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几人一番,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眼前的四个人神态各异,程德轩一言不发,程秋池战战兢兢,李玉珊春风满面,只有程牧游还算是正常,慢条斯理的吃着饭。 立在一旁伺候的蒋惜惜趴到他耳边问道,“你笑什么?” 迅儿忍住笑意,“惜惜姐姐,你知道什么叫各怀心思吗?看看祖父大伯他们就明白了。” 刚说完,就迎来了程牧游的白眼,于是迅儿吐吐舌头,又一次缩到桌子下面去了。 *** 夜已经深了,星光格外明亮,在侧身躺在竹床上的程牧游的衣袍上镀了一层银色。 蒋惜惜轻手轻脚的走过来,静静看他一会儿,将手里的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没想被子刚刚落下,程牧游却睁开了眼睛,冲她轻柔一笑,“没睡着,只是闭目养养神罢了。” 蒋惜惜立在一旁,“大人还在为大哥的事情发愁?” 程牧游从竹床上坐起来,“莫说发愁没用,就是想发愁也轮不上我这个做弟弟的,我心里想的还是辽阳的事情。” “辽阳?” “惜惜,你不觉得奇怪吗?晏娘不仅派了右耳过来,到最后,还亲自到辽阳协助我们破敌,就好像她一早便知道辽阳城凶险万分似的。” 蒋惜惜瞪圆了眼睛,“大人,您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临行前我们曾遇到晏姑娘,她听说我们要去辽阳,当时神色便有些不对劲,难道......难道她也知道阴兵槽的事情?” 程牧游凝望满天星光,“此事距今已有三十年,若非亲自参加过那场战役,怎会对内情知晓的如此清楚?” 蒋惜惜笑道,“大人,您糊涂了吧,晏姑娘也就比我稍大些,三十年前,她还没出生呢,想是她云游四海,听人说起过也不稀奇。” 她说得如此轻巧,显然是没理解自己话中的深意,程牧游亦不愿伤了她的天真,只得淡淡一笑,“是了,是我多想了,只是现在夜深了,你怎么还不歇着,明天一早我们还要赶路。” 蒋惜惜犹疑了一下,这才轻声说道,“大人,老爷他让我把夫人留下来的衣物用品收拾一下,全部......全部拿出去烧了。” 程牧游吃了一惊,“为何?” “他说夫人对不起你,亦对不起程家,所以......所以......” 程牧游愣了一下,又长叹了口气,“迅儿刚懂事的时候总问他母亲去了哪里?为何别人都有母亲陪着,单他却没有,也为此整夜整夜的哭着不睡,惜惜,你可记得,当时你是怎么做的?” 蒋惜惜泪盈于睫,“我便将夫人的衣服拿出来,迅儿抱着,方才能安睡。” 第二章 灯笼 程牧游垂下眼睛,“淑媛就算有错,可她毕竟是迅儿的生母,他们母子之间的情分不会有假,我们又怎能妄加干涉。” “老爷许是白天不痛快,这才又想起夫人的事情,所以一时气急,便让我将夫人的东西通通烧掉,可是......明天我们就要走了,这些东西又该怎么办呢?就算我们不动,老爷也不会让它们再留在程家了。” 程牧游低头想了一会儿,这才对蒋惜惜说道,“你今晚将东西都收拾好,留几件淑媛生前的衣服带回新安,剩下的,明一早便送到岳丈家中,他们定会妥善保管的。” 蒋惜惜脸上露出了笑意,“还是大人的法子好好,东西我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我再看看有没有遗漏下的,全部收拾妥当便给段家送过去。” 话落,她便走进屋子,可是没过多久,又匆匆走了出来,手上却多了个白色的灯笼,“大人,您看这灯笼,它在夫人的柜中放着,收的好好的,这也是夫人的东西吗?” 程牧游神色一滞,思绪猛然回到自己大婚的那个晚上,他喝了酒,虽然未醉,但父亲怕他走夜路摔着,所以将一只灯笼递给他。只不过,那时的灯笼不是白色,而是鹅黄色的,里面点燃的红烛更将它映得红灿灿的,格外喜庆。他一路走到婚房,进门后,便将灯笼放在桌案上。第二天醒来时,却看到灯笼被淑媛擦拭的干干净净,还在上面罩了一层布,摆放在床头。他觉得奇怪,便问她为何要这么做,淑媛只是羞怯的笑,却什么都没有回答。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灯笼早已褪掉了颜色,只是他没想到它还在这里。 “大人,这灯笼还要吗?”蒋惜惜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拽出来。 程牧游“嗯”了一声,“留着吧,它被她保存的这般好,一定有特殊的意义。” 蒋惜惜疑道,“一盏灯笼罢了,能有多要紧的,难道是信物不成?” 听到信物这两个字,程牧游心里“咯噔”一下,又一次将目光转向那盏白色的灯笼,心口一时间涌进了千思万绪,却无法将它们捋个清楚分明。 正胡思乱想,院外忽的闪过一个人影,程牧游“腾”的站起身,“谁在那里?” 外面的人犹疑了一下,还是款步走了进来,原来那人竟是李玉珊,她见被人发现,倒也不慌,笑着冲程牧游说道,“小叔,怎么这么晚了还不歇着,明天一早不是还要赶路?” 程牧游行了一礼,蹙眉疑道,“今天是嫂子大喜的日子,怎么都半夜了还不回房?” 李玉珊笑笑,“你哥哥吃多酒了,我想去给他找点解酒的汤,可是对程府还不熟悉,就走到你这里来了,小叔,你可莫要怪我。” 程牧游淡淡一笑,“怎会,不若我让惜惜带嫂子到灶房去吧,省的嫂嫂再走错路。” “这样也好,那就有劳蒋姑娘了。” 李玉珊说着便和蒋惜惜一起朝院外走去,程牧游见她们走远,才将那只白色的灯笼拿起来握在手中,不知过了多久,迅儿的呓语声从屋内传出,他这才将灯笼放在竹床上,朝屋里走去。 *** 葡萄藤的叶子长得十分茂盛,郁郁葱葱的,把整个葡萄架遮盖得严严实实。右耳站在这顶天然的大伞下面,手舞足蹈的冲晏娘比划着,“姑娘是何时修成的三昧真火的,我竟不知道?手那么一拍,火海便从天而降,将三千阴兵全部卷走,简直是威风极了。” 晏娘没理会他,兀自摘了颗葡萄放进口中,嚼了两下,将核吐在地上。 “姑娘不是说过,当年那老道就是在红莲池中,用三昧真火将你烧得体无全肤,这才不得不再去寻一张好皮,可你怎么倒将他的功夫学到手了。” 晏娘懒懒看他一眼,“吃一堑长一智,总不能每次都被他擎制,这三昧真火既可‘生得定’,亦可‘后得定’,只要心体寂静,离于邪乱,便可以修得,”说完,她淡淡扫了右耳一眼,“但是像你这样,吃了睡睡了吃,恐怕用上三五百年,也难以炼成。” 右耳冷不丁又被羞辱,口中不满道,“姑娘本就是修道的大才,颇有慧根,我怎么能比。” 晏娘没注意到他的颓丧,又摘了颗葡萄放进嘴里,眼睛却盯着对面的高墙,“右耳,在辽阳我走了之后,程牧游可曾说过什么吗?” 右耳一怔,旋即道,“他说是有人刻意化作这老道的模样,别人识不得,他却认得,”说到这里,它突然用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捂住额头,“不对呀,我的灵眼怎么在他这里不起作用了?” 晏娘将它抓到自己面前,对着它额头中心的那只眼睛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突然揪了颗葡萄放在手心,“右耳,看着我,让我认不出这是葡萄。” 右耳依言用眉心的眼睛盯住晏娘,过了一会儿,秉着气说道,“好.....好了,姑娘现在看这葡萄是什么?” 晏娘低头,“桃子。” 右耳长呼出一口气,“看来我的灵眼并没有失效啊,姑娘都认不出来这是葡萄。” 晏娘颓然松开手,柳眉越蹙越紧,“是啊,你的幻眼术不可能不起作用,那他是怎么认出我的?当时我便觉得不对,因为我走后,他们竟然然没有追过来,现在看来,是因为我的身份已然被他识破。” 右耳不解,“识破又会怎样?那程牧游回来之后也没说什么呀。” 晏娘轻轻摇头,目光飘向远处,“就是因为什么也没说,我才更觉得奇怪......” 右耳听不懂,“那就别管他了,倒是那道士的事情我想不明白,他当年为何叛了大辽投奔大宋?又为何在十年前差点要了姑娘的性命?” 晏娘冷哼了一声,眼中闪出两点寒光,“右耳,你要记住,叛徒的血是凉的,他们为了一己私利,可以卖主求荣,无论在哪个阵营都是一样。” 第三章 警示 出了新宋门,再向南走出两里路,蒋惜惜眼前突然冒出了一座巨大的花园,虽然有高墙环绕,她还是从墙面那些探出头的珍奇树木上看出这园子的不凡和华美。 “在汴梁住了这么久,我怎么一直都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一座这么美的园子?”蒋惜惜看着大门上的牌匾,“什么春......” “宜春苑中九华殿,飞阁连连直如发,这是宜春苑,”程牧游掀开马车的帘子从里面出来坐到她旁边,“以前你之所以没留意到它,是因为这里是皇上的亲弟赵廷美的花园,有重兵把守,他人不得靠近。” 蒋惜惜点头,“怪不得呢,原来是座皇家花园,”她眨眨眼睛,“那现在呢,为何此处不见一个守卫的士兵?” “赵廷美被贬,这里慢慢的也就荒废了。” 蒋惜惜压低声音,“大人,总听人说,咱们这位皇帝心硬,兄弟手足都不放过,真的是这样吗?” 程牧游瞪她一眼,又左右看了看,“惜惜,这话我只当没听到,你也当自己没说过,从此之后,莫要妄议国事。” 他很少对自己如此严厉,蒋惜惜赶吓得紧点头,“我知道了,我只是随口一说,以后再也不敢妄言了。” 程牧游神色稍缓,他看向宜春苑,目光穿透红墙落在繁华似锦、池沼秀丽的花园中,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 又朝南边走了二十多里地,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天色也暗了大半,蒋惜惜看着即将坠落的夕阳,翻身站在马背上朝前望了望,“大人,怎么还没到?老爷不是说天黑前准能走到的吗?可是现在连村庄的影子都看不到呢。” 程牧游掀开马车的帘子看了看已经睡着的迅儿,轻声对蒋惜惜说道,“我从未去过我这大伯家,只是在汴梁见过几面,我们再往前走走,遇上路人便打听一下,应该是不远了。” 原来这次回新安,程牧游奉父命要先到他的大伯程国光家里看一看,程国光就住在汴梁和洛阳之间的荆门村中,他年事已高,几月前又摔伤了腰,走不了路,所以连程秋池娶妻都没办法赶到汴梁来。程德轩让程牧游到他家里,一来是问候他的伤情,二来也可以帮他诊治一下,看能不能助他康复。 可是他们走了这么久,别说村落了,连炊烟都没有看见一缕,蒋惜惜有些着急,怕天黑路难行,就更找不到那村子了。这么想着,她扭头冲程牧游说道,“大人,您先在马车上歇一歇,我到前面去探探,找到路了再叫来叫你们。” “也好,不过天已经快黑了,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程牧游嘱咐道。 蒋惜惜道了声是,便快步离开了,程牧游朝前面看了看,发现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林子,林相整齐,树势苍劲,纵横交错的树枝,粗壮而又结实,像一双双张开的手臂,遮盖住上面的天空,一眼望过去,只觉里面影影瞳瞳,什么都看不清楚。 忽听迅儿在马车里嘟嘟囔囔的不知说了些什么,程牧游连忙掀帘进入车内,却发现这小子还在睡着,只是不知梦到了什么妖魔鬼怪,拳打脚踢了几下,翻了个身又不动了。程牧游摸摸他的手,觉得有些微凉,便脱下大麾,盖在他身上,刚准备钻出车厢,忽然想起迅儿儿时抱着淑媛的衣服方能入睡这件事,一时间心里竟是百般滋味,只盯着迅儿那张像极了淑媛的脸,呆呆的看了很久。 “呱......呱......” 天空突然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叫,狰狞、响亮,将凝神沉思的程牧游吓了一跳。正想出去看看蒋惜惜为何还未回来,门帘忽然轻轻晃动了两下,紧接着,外面传来马儿的喷气声,车厢亦左右摆动起来。 “惜惜,是你回来了吗?”程牧游朝外喊了一声。 没人回应他,程牧游警惕心顿起,抓起长剑握在手心,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将剑从剑鞘中拔出,对准车帘的正中,屏息敛气的等待着。 如此又过了一会儿,外面依然寂静一片,只能偶尔听见几声秋蝉的鸣叫,除此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程牧游一点点挪到门帘旁边一把将它掀开,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在四周来回转了几圈。直到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才稍稍定下心来,把刚才的经历归结为自己又一次因为捕风捉影而犯的的疑心病。 “走......爹爹......走......” 车厢中,迅儿的呓语声又一次响起,程牧游摇头笑笑,“这小子,白天一刻不停,晚上在梦里还这般忙碌,竟也不嫌累吗?”正想进去将他唤醒,忽听里面“晃郎”作响,掀开门帘,却看到迅儿项圈上面的金麒麟兀自抖动个不停,像是受了惊吓一般。 看到眼前这番景象,程牧游只觉背后一凉,他突然想起这项圈上次疯狂的抖动是在什么时候,那时,屋子里面有个剥了无数人皮的水粉婆,可是现在,这里只有自己和迅儿两人,怎么它又开始抖个不停了呢? 想到这里,他钻进去将迅儿抱在怀中,一手握剑,眼睛警惕的在四周来回扫视。他甚至能听见自己急促的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在项圈的晃动声下,竟然一点也没被掩盖过去。 可是周围什么都没有,任他怎么看,目及之处,也只是这么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天地。现在太阳刚刚沉下,天还没有全黑,所以车厢中只是灰蒙蒙的,所有的事物皆能看得清楚,左看右看,无非就是几片木板罢了,什么古怪都看不出来,可就是因为这样,他的心却一点点缩得更紧了,心跳也愈来愈快,他知道,未知和黑暗一样,是人类恐惧的来源,所以现在这种感觉,竟比面对水粉婆那样凶残暴戾的鬼怪时,来得更甚了几分。 “爹爹,外面是谁?” 在神经已经绷到不能在紧的时候,怀里的迅儿忽然睁开眼睛,斜睨着门帘处的一道缝隙,轻声冲程牧游问出了这几个字。 程牧游闻言猛地回头,长剑一扫,将门帘整个砍了下来。 第四章沼泽 马车外的人被程牧游的举动吓得一晃,忙扑身上来,“大人,怎么了?出事了吗?” 程牧游这才看清楚来人是蒋惜惜,于是大大松了口气,再向迅儿望去时,发现他脖上的项圈也不动了,那只金麒麟正张着嘴巴看着自己,傻模傻样的。不过想起方才那一幕,终是心有余悸,于是冲蒋惜惜问道,“你去探路,可发现了什么?” 蒋惜惜见两人都平安无事,方才放心说道,“大人,怪不得我们看不到炊烟,原来那村子隐在这片林子后面的山坳里,树林茂密,把能挡的都挡上了,再加上山坳很深,若不是我亲自去查看,还真的寻不着这荆门村。” 听到村子就在前面,程牧游心中顿时松快了不少,只是刚才的事情实在过于蹊跷,所以便不想在此地久留,于是,他抱着迅儿从马车里下来,对蒋惜惜说道,“马车是过不去树林的,不如将车暂留在这里,我们牵马过去。” 蒋惜惜道了声是,卸掉套绳牵了马跟在程牧游身后走进林子。 林中没有路,四面八方都是树木,古木参天,遮天翳日,长得十分茂密,不论向哪边张望,所看到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象。月亮这时已经升上来了,只不过刚刚爬到半空,就被一片突然涌来的黑云遮盖,只从厚厚的云层后面透出一层含混的暗色光晕来,淡薄的月光从高处照在密林之间,聊胜于无罢了。 风中已经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初秋的凉意,碰到皮肤的时候,会激起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蒋惜惜搓着胳膊冲程牧游喊道,“大人,咱们走得快些吧,天儿凉了,我怕迅儿受不住。” 程牧游刚想说话,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蒋惜惜听到了,忍不住笑道,“大人,那斗篷大得很,您也别光顾着迅儿,两人一同裹着到会暖和一些......” 话还未说完,旁边的马儿忽然发出一声嘶鸣,身子猛的一斜,朝旁边歪过去。 蒋惜惜惊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何事,慌忙跑到马儿身边拽住它的笼头,可是刚跑出去几步,她便发现了不对劲,脚下的土地又软又黏,一脚踩下去竟然没到了膝盖,且步子迈下去容易,提起来时脚底竟像拴着千金的大石,用尽力气,也只是将将提出一点,所以在来到马儿身边的时候,她已经扑倒在地,动弹不得。然而即便如此,她的身子还是一点点的朝下陷,没有多大会儿功夫,手肘和小腿已然全部没入泥下。 “惜惜,别挣扎,别动......”程牧游惊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落入沼泽中了,动得越厉害便会沉得越快。” 蒋惜惜这才想明白为何自己和马全都会突然陷进泥里,原来这林中,有一片巨大的沼泽,只不过刚才有树干遮挡,他们谁人都没有看到它,所以才会在不备之时身陷其中。 身边的马儿叫得更加厉害了,它挣扎的太狠,现在只剩下马头还露在外面,身子竟已全部被沼泽吞噬。蒋惜惜眼睁睁看着烂泥涌进马嘴里面,填满它的喉咙,扯烂它的嘶鸣,扑灭它最后一丝希望,却无能为力。马儿的眼睛恐惧中透着无助,慢慢的从她视线中消失,接着是马鬃、耳朵,直至整个身体都沉下去,只朝上冒出两三个孤单的气泡。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吧。 蒋惜惜感到心里最后的一点光灭了,她深吸了口气,听着烂泥“滋滋”的声响越来越近,心里一片寒凉。恍惚间,她觉得这泥潭下面藏着一只巨大的怪物,它现在正张着血盆大口,用舌头舔舐着自己的后背。 “惜惜,把手给我。”耳边突然传来程牧游的声音,蒋惜惜将眼睛斜向一旁,看到程牧游正单手抱着沼泽旁的一株大树,另一只手伸向自己这边,手指已经快要触到了她的胳膊,近在咫尺。 蒋惜惜心里又惊又喜,忙将手伸过去拽住程牧游,十指相扣,他毫不犹豫的将她朝树的方向扯过来,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 “大人,小心......” 蒋惜惜的声音都抖了,她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程牧游咬紧牙关,用尽浑身力气将自己朝岸边拖。 忽然,树干“咵啦”一声,树皮被程牧游抓掉了一大片,他身子猛地朝下一滑,差点就要落进沼泽,站在旁边的迅儿发出一声惊呼,尖叫出声,“爹爹......” 好在程牧游身体敏捷,千钧一发之时,他用两脚死死的箍住树干,脚尖虽已碰触到泥潭,身子却还稳稳留在树上。 蒋惜惜见他没事,深深的舒出一口气,旋即,她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拽得更紧了,指节交错,大有不救她出来决不罢休的架势。 “惜惜,别用力,放平身子,再有几尺你就能抱住树干了。”程牧游沉着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蒋惜惜心里涌进一股热流,遂依他的话,将身体完全放松,让手上的力带动自己朝树的方向挪去。 眼看手就能碰到树干了,站在岸边的迅儿几乎蹦了起来,“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点,爹爹,再加把力......” 蒋惜惜仰面看着程牧游,只见他满头满脸都是汗,将头发眉毛全部濡湿了。她心里一软,狠狠吸吸鼻子,将喉头的哽咽压抑下去,看准一尺外的树干,做好扑身抱住它的准备。 “就现在,两只胳膊一起使劲,抓住树干。” 程牧游冲她大喊一声,蒋惜惜脚踩烂泥猛地一蹬,身体略略腾出沼泽半尺,手臂张得大大的,朝程牧游攀附的树干扑去。 手指抓到粗糙的树皮,她心里大喜过望,眼看大功告成,手臂刚要将树干环住,沼泽中的裙子却突然被一个坚硬的物什钩住,将她整个人朝后一拖,又一次仰面摔进烂泥之中。 “啊。”迅儿惊叫出声,双手掩住眼睛,不敢再看。 程牧游见蒋惜惜的身子瞬时陷进去大半,脑中“轰”的一声,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了,飞身跃入泥沼中,将她死死拽住。 第五章 异象 两人落入泥潭中,俱同时朝下沉去,危急之时,程牧游将手探到蒋惜惜腰下,双手朝上猛地一托,将她托出沼泽推岸边,可是他这样用力一推,加速了自己的下沉,整个身子转瞬就被烂泥湮没,在沼泽中消失不见了。 蒋惜惜回过神,爬起来和迅儿一起冲向岸边,大人爹爹的叫个不停,见程牧游整个人都陷了下去,她泪流满面,不顾一切的朝沼泽扑过去,心里想的全是什么纵使和他一同死在这里,也不能一人独活。 可是刚跑到沼泽边上,衣领却被人抓住了,她猛地朝后退了几步,仰面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见一道淡青色的影子从沼泽上方轻盈跃过,在半空中稍稍停留了一下,拽起浑身是泥巴的程牧游,一把丢在岸上。 “晏......晏姑娘......” “晏娘。” 和迅儿同时说出这几个字后,蒋惜惜朝趴在地上的程牧游跑过去,在他背上又是拍又是打,帮他将嘴巴和喉咙中的烂泥弄出来。 “晏娘,你怎么会在这里?”见爹爹无碍,迅儿一个猛子扎进晏娘怀中,将她抱得紧紧的。 晏娘看了刚被蒋惜惜搀扶起来的程牧游一眼,只见他一身淤泥,全身黑的像刚从灶台里爬出来一般,于是,她轻轻捏住了鼻子,“迅儿,走远些我再告诉你,你爹身上的味道实在是难闻。” 迅儿也很少见父亲这般狼狈,所以即便刚才形势危急,现在却仍憋不住笑了出来,只不过怕又被责骂,忍了半天,终于将笑声在肚子中消化完毕。他拉住晏娘的手晃了又晃,“晏娘,你的功夫是从哪里学的,我方才见你如白虹贯日,一下子就把爹爹救出来了,这功夫,可比惜惜姐姐厉害多了。” 晏娘蹲下身,眼睛笑得弯弯,“迅儿若是想学,我便教你,好不好?” 迅儿边跳边鼓掌道,“一言为定,大人可是不许骗小孩的。” 晏娘冲他伸出小指,“一言为定......” 话刚说到这里,她忽然皱着眉“唔”了一声,伸手摸向腰间,身子僵住不动了。 “晏姑娘,你没事吧?”一直听话的站在一旁不敢靠近的程牧游第一个发现了她的不对,忙走上前来,盯着她那张略显痛苦的脸庞轻声问道。 晏娘直起腰,“奇怪,刚才只觉腰间有些刺痛,可是摸上去,却又什么都察觉不出。” “晏姑娘,不若,你同我们一起到荆门村住一晚,真的没有大碍的话,明天再赶路吧。”蒋惜惜见她这幅模样,也忙走上来劝她。 晏娘疑惑的抬起头,“荆门村?” “是我大伯家,姑娘若是不嫌弃,可以到那里住上一晚,我帮姑娘诊治一下,真没有大碍,大家便也都放心些。”程牧游接过蒋惜惜的话,他现在很庆幸自己脸上被淤泥罩住,否则,那抹显而易见的担忧定会被旁人发现。 晏娘犹豫了一下,抬眉笑道,“大人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我本来就是赶夜路,怎能白白耽搁一晚。” “赶夜路?晏娘这么急,是要到哪里去?”迅儿扯着她的袖子问道。 话刚讲到这里,他脖子上的金麒麟又“晃郎晃郎”抖动了起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忙用手摁在麒麟身上,嘴里默默嘟囔道,“倒是怪了,这麒麟怎么又开始动了?方才就动了一阵子,现在怎么又来了?” 见麒麟晃个不停,晏娘眉间蓦地笼上一层阴云,她猛地转过头,眼睛在漆黑的林间和混沌一片的沼泽上面一一扫过,可是看了一会儿,似乎什么都觉察不出,于是又回头望向迅儿,轻声说道,“这项圈儿以前可曾像今天这般?” 程牧游见她脸色有些不对,忙上前说道,“前些日子在汴梁遇到那水粉婆时,它倒是也抖动的厉害,”见晏娘不说话,兀自皱着眉头沉思,便又问道,“晏姑娘,难道......难道这树林里真的藏着什么古怪?” 晏娘轻轻摇头,“怪就怪在,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她还有一句话没说,这麒麟是镀金的不错,可是项圈上面被自己绣上了腓腓的魂魄,腓腓的鼻子灵敏无比,旦有异象,必能感知,现在麒麟动的这般厉害,一定是腓腓察觉到了周围的异常。 只是,这片林子中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她自己竟然都没有发觉。 “晏姑娘,你在想什么?”见她若有所思,程牧游忍不住问道。 晏娘一怔,旋即望向他的眼睛,嘴角噙出一抹笑意,“连夜赶路,我也有些累了,大人,今晚就要到您大伯家打扰了。” 程牧游还没来得及回答,蒋惜惜已经走过来拉住晏娘的手,“姑娘这么讲就是与我们生分了,你方才就是为了救我们才受伤的,怎么能算得上打扰呢?” 晏娘抬手将她散乱的头发整理到耳后,抿嘴笑道,“举手之劳罢了,蒋姑娘言重了。” 正说着,一阵响亮的肠鸣声突然冲破浑浊的空气,落到每个人的耳中,迅儿捂着肚子,不好意思的冲程牧游吐吐舌头,“爹爹,再不走,人家的碗盘都收好了,就赶不上吃饭了。” *** 迅儿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程家人见到程牧游一行到来,惊喜不已,忙让仆人们下去准备吃食,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将菜肴全部上齐,满满的摆放了一桌子。 迅儿的口水已经快被饭菜的香味儿熏出来了,不过出于礼数,他还是端端正正的坐在程牧游身旁,听他与自己那堂叔侃侃叙旧。不过,他已经吞咽了太多次口水,声音大得引起了程牧游的注意,他轻轻斜了迅儿一眼,又望向坐在一旁的堂弟程启山,轻声问道,“大伯的病还没有起色?” 程启山蹙着眉毛摇了摇头,“其实当时也就是摔了一下,闪到了腰,村子里的郎中也来看过了,说不严重,没伤到骨头,所以我们也都没有放在心上,以为过个十天半月的就会好起来,可是,这都过去了几个月了,爹还是躺在床上,根本下不得地。” 第六章 豆子 “长期不下地活动,会筋脉僵硬,肌理弹性不足,再拖下去,总不是个办法。”程牧游说道。 “不光如此,父亲的心情也越发的差了,特别暴躁,火气一点就着,整天关在房中不愿意见人,和以前的模样判若两人。”程启山的妹妹程裕默在一旁插嘴道。 听说程国光的病情比想象中的严重,程牧游也有些焦虑了,他站起身,“我先去看看他老人家吧,按说普通的扭伤应该不会如此严重。” 程启山忙拉他坐下,“父亲睡得早,明天再过去也不迟,堂兄,你们赶了一天路,一定也累了,屋子我已经让人给收拾出来了,你们吃了饭,今天先早点歇着。”说着,他就夹了块肉放到迅儿的碟中,怜爱的冲他说道,“快吃吧,小孩子正在长身体,可不能饿着。” 迅儿得了令,便再也不客气了,就着饭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程启山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口中赞叹道,“这孩子的眼睛亮得很,透着聪明劲儿,和堂兄小时候倒是有几分相似。” “我看啊,这小迅儿还是像他娘多一点。”程启山的妻子岑南英端了两盘点心走上来,摆在迅儿旁边,在他鼓囊囊的脸蛋上轻轻一掐,转而对坐在桌子对面的蒋惜惜笑道,“蒋姑娘也长大了不少,以前见你的时候,你才比这桌子高不了多少,只是,”她望向坐蒋惜惜身侧的晏娘,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这位姑娘倒是第一次见,不知该如何称呼?” 晏娘起身行礼,“我只是程大人的邻居,嫂子叫我晏娘就好。” 岑南英手托腮望着晏娘,满眼都是好奇,“只是邻佑?” “方才我们在村口偶遇晏姑娘,担心夜路难行,便邀她来这里暂住一夜。”程牧游对岑南英解释道。 “哦哦,这便罢了,看来是我多想了。”岑南英说着又将一碗果子挪到迅儿身边,“迅儿,多吃点,将来好长得像你爹爹一般高大。” “嫂子,这附近的林中怎么会有如此大的一片沼泽地?方才我们几人差点在那里遇险。”晏娘放下手中的筷子,冲岑南英问道。 岑南英挨着迅儿坐下,“我们这荆门村啊,从前朝起就建在这山窝里面,据说已经有几百年光景了。这里四面环山,山上全是桦树林,又高又密,将整个村子环抱在中间,隐蔽得很,所以战乱的时候,这荆门村竟也没有受到兵荒马乱的影响。大家安居乐业在此,即便过得没有多么富足,却谁也不愿离开这里。若说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林中那一大片沼泽地了,不熟悉地形的人,经常走着走着便会掉进去,连尸骨都找不到。不过,村子里的人为了方便出行,在林子中修了一条路,只是你们第一次来,天又黑着,所以没有看到那条小径罢了。” “这么说那片沼泽中是死了不少人了?” “以前是多,最近几年倒是没听过了,不过也未可知,姑娘你想啊,这要是来往的路人,误入了林子,掉进去也没人知道这人去了哪里?连找都没处找,是不是?”岑南英说着又加了片白玉膏放进迅儿的碟中。 迅儿将那糕塞进嘴巴,嚼了几下咽进去,心满意足的冲岑南英笑道,“婶婶,我饱了,就是嘴巴有些干,想喝点汤解渴。” 岑南英赶紧起身,“有菱角素肉汤,这个季节喝可以缓解秋燥,婶子去给你盛去。” 说着,她便朝门外走,迅儿从凳子上下来,一路跟在她身后,“婶婶,我自己端就可以了。”他就这么随着岑南英走出前堂,沿着穿堂来到后院的灶房,刚走进去几步,顿觉的里面闷热难耐,再加上灶房中白烟缭绕,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得又退出门外,等候岑南英出来。 灶房里飘出一股苦涩的药味儿,迅儿被呛了一下,忙掩住口鼻,又朝旁边走了两步,耳边却听到岑南英正在嘱咐下人们熬药的时间和需要添进去的药材,他知道那是伯祖父的药,心里顿时多了点酸涩。 记忆中的伯祖父,虽然比祖父还要大上几岁,却身强体健、笑容爽朗,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像年轻人一般爱说笑、爱玩闹。而且每次见到自己,伯祖父都会将他托在手臂上,在院子中猛跑上几圈儿,一直到他笑着讨饶,他却仍然大气都没喘一口。 可是现在...... 迅儿望向旁边那座黑洞洞的阁楼,眼睛上浮上了一层泪花。 忽然,窗户纸上映出一张人脸,目光空洞,似是也在望向他这边,看得迅儿背后一阵发毛。可只是这么一瞬,那脸孔就不见了,窗纸后面又化成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迅儿紧绷的身子慢慢松弛下来,他低下头,思量着刚才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是伯祖父吗?难道他被吵醒了,所以才坐起来看看楼下发生了何事? 他边想边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搓着鞋底,q搓了一会儿,才突觉脚下又滑又硌,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上面。迅儿抬起脚,却见下面的砖缝中卡着一颗绿豆,摇摇头刚要站起身,又僵住不动了,身子弯成一个斜角,目光紧紧锁在那颗豆子上,一点都不敢挪开。 豆子上面赫然印着一张人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清晰可见,“它”看见迅儿在盯着自己,忽然眼珠子一转,嘴巴张得大大的,似乎在向他说着些什么。 迅儿像着了魔一般,将那颗豆子拾起来,慢慢贴到耳边,嘴里说道,“你......你是在叫我吗?是在和我说话吗?” 豆子当然没有发出声音,于是迅儿又将它拿到自己眼前,他看到那张人脸还在拼命的朝自己呐喊,可是它的声音像是被黑夜吸走了,只能看见嘴巴动,却丝毫听不到它在说些什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迅儿冲豆子大声问道。 话说出口的同时,他也觉得自己疯了,竟然同一颗绿豆说起话来。 第七章 衣裳 “迅儿,你在和谁说话?”肩膀上突然落下一只手,将迅儿惊了一跳,他回头,看见岑南英端着碗热汤,一脸惊讶的望着自己。 “婶婶,这豆子......这豆子上长了张人脸。”迅儿忙把那颗绿豆拿到岑南英面前,指给她看上面那张诡异的脸孔。 岑南英盯着绿豆看了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到迅儿脸上,不过她转过脸时,迅儿的心已经灰了大半,因为她看自己的目光中带着惊慌,与此同时,她还将一只手压在他的额头上,“迅儿,你是不是发烧了?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她没有看到。 迅儿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这种事他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不过,再一次经历时,还是颇有些心灰。 为了不被岑南英误解,他收起脸上的失望,勉强咧嘴一笑,“迅儿跟婶婶开玩笑呢,婶婶当真了?” 岑南英深深呼出口气,拉了他的手朝前走,“你这孩子,还真的把我唬住了,走,咱们快些回去吧,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迅儿温顺的随她朝前走,另一只手却将那只人面豆揣进兜的最底端,生怕将它弄丢了。 *** 晏娘穿好衣裳,懒洋洋的从床上坐起来,冲站在旁边的蒋惜惜笑道,“好了,你也按着程大人说的帮我查了身子了,现在可放心了?” 蒋惜惜点头,朝门外喊道,“大人,晏姑娘已经穿好衣服了,你可以进来了。” 话音刚落,程牧游就推门进来,快步走到床前,望着蒋惜惜问道,“没有外伤?肌理也没有红肿?骨头按着也不触痛?” 蒋惜惜两手一摊,“我按照大人的说的细细检查了一遍,可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而且晏姑娘自己也不觉得疼痛,看来是没什么大碍。” 晏娘将身后的头发理到胸前,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着发辫,嘴里嘟囔道,“我就说了没事没事,难道真的有事我自己还能察觉不出?”话说到这里,她玩弄发辫的手指忽然不动了,眼睛珠子也一眨不眨的盯住烛台上那盏愈来愈弱的火烛,口中絮絮道,“可是那沼泽......确实有些古怪,岑南英说死在沼泽地中的人不少,可是从古至今,战乱不断,哪里能不死人?为何项圈偏生到了这里就动个不停?” 闻言,程牧游亦蹙起两道浓眉,“连姑娘都觉得奇怪,可见那片林子是真有古怪,只是那里到底藏着何物?连姑娘都觉察不出。” 正说着,桌上的蜡烛忽的摇了一摇,火光从几人的脸上一闪而过,惊得蒋惜惜抓起剑就跑到窗边,探头朝下查看。 “蒋姑娘也用不着这般疑神疑鬼,只是一阵夜风罢了,”晏娘站起身,窈窕的身子斜倚在桌边,目光却盯在程牧游的双眼上,一字一顿道,“不过沼泽地确实邪性的很,前晋时期,晋阳城曾发生过一起疑案,两个农家兄弟在一个沼泽里挖泥炭的时候发现一具尸体,死者是个男人,看起来像刚刚去世的样子。他的睫毛、下巴上的胡茬和皱纹都还很明显,连皮帽也都完整无损,看起来像是刚死去没有多久。两兄弟于是将此事告知官府,官府的人来了之后,又陆续从那泥潭中挖出了一百多具尸体,这群人形色各异,有男有女、有成人也有孩童,每一具尸体都同那男尸一样,皮肤、肠子、内脏、指甲、头发甚至胃部残留物都还保存得很完好。一下子发现了这么多具尸体,官府当然极为重视,甚至连朝廷都惊动了,李克用派重兵在晋阳城中接连搜查了几日,可是都没有寻到疑凶。最后,还是李克用的儿子李存勖发现了这些尸体中的破绽,才一举将此案侦破。” 程牧游将目光聚焦在晏娘那张波澜不惊的小脸上面,轻声说道,“破绽?难道所有的尸首都有共同的特征?死因相同?被同一利刃所伤?还是有同样的体貌?” 晏娘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冲他轻轻一摆,“大人猜错了,都不是。” 蒋惜惜是个急性子,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走过去将晏娘的手拉下来,“晏姑娘,你就不要故作神秘了,快说吧,我这等着呢。” 晏娘又是一笑,“那李存勖发现的破绽不在于尸首,而在于他们身上穿的衣物。” 蒋惜惜扬眉,“衣物?” “嗯,所有人穿的衣服竟都不是当时的款式,而是曲裾深衣、系带宽袖。” “曲裾深衣、系带宽袖......”程牧游低头呢喃出这几个字,少顷,他忽的抬起头,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这是......这是汉朝服饰的特征。” 见他瞬时就猜透了其中的奥妙,晏娘满意的点点头,展眉笑道,“没错,汉代代表性的服饰就是深衣,深衣是直筒式的长衫,把衣、裳连在一起包住身子,分开裁但是上下缝合。通俗地说,就是上衣和下裳相连在一起,用不同色彩的布料作为边缘,其特点是使身体深藏不露。” “可是姑娘方才说是前晋时期的事情,而且......而且那些尸体尚都保存完好......”他倒吸一口气,恍然道,“难道是沼泽?” “大人一点即透,着实令人佩服。”晏娘见程牧游俨然已经参透,捂着嘴巴轻轻打了个呵欠,从桌上的盘子里捡了颗枣子,放进嘴中细细咀嚼起来。 “大人,晏姑娘,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怎么我愣是没听明白呢?什么沼泽,什么汉朝的衣服,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而且凶手到底是谁?那李存勖到底是如何破案的?”见两人一个百无聊赖的吃枣,一个对着残烛沉思,蒋惜惜更加迷糊了,她想不明白这几件事情之间到底有何关系,但是程牧游看起来却竟像是参透了一切。 “那些死尸都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人了,而尸体之所以能保存完好,全要拜那沼泽所赐。”程牧游看着蒋惜惜,幽幽说道。 第八章 同与不同 “大人的意思是,沼泽能让尸体保持原貌?哪怕时间已经过了几百年?”蒋惜惜终于悟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不过这下子,她更加想不明白了,“也不过是片烂泥地罢了,怎就能如此神奇呢?” “因为古人认为沼泽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在那里,既不能生,亦不得死,所以尸身不会腐化,永远.....”晏娘盯着蒋惜惜说出这几个字,她的眼神很冷,语气也低沉平直。蒋惜惜仿佛被那双漆黑眼睛吸了进去,置身于一片潮湿阴冷的沼泽中,她还记得被它吞噬掉的感觉,那一刹那,仿佛所有的希望都被它吸走了,脑中被无尽的黑暗所充斥,身体累得像栓满了铁块,疲惫到极点,甚至连走入光明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深陷在臆想中不能自拔,窗口忽然又刮进来一阵风,桌上的蜡烛勉力支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抵抗不住秋风的侵袭,晃动了几下之后,彻底灭掉了,只徒留一缕黑烟在空中渐渐飘逝。 蒋惜惜忙去点它,却被晏娘拦住了,“我乏了,大人和姑娘也回房吧,明天我还想再去那沼泽地看上一看。” 听她声音里确有疲意,程牧游和蒋惜惜都有些担心,不过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担心太多余了,况且晏娘已经将门打开,做出了送客的架势,两人便不得不朝门外走去。将将要踏过门槛,程牧游忽然又转过头来,“晏姑娘,汉朝那一百多个人到底是为何而死?” 晏娘冷笑了一声,“残疾、犯罪、通奸、甚至疾病都有可能是杀死他们的原因,越是民风不开化的地方,就越容不得和自己‘不同’的人的存在。晋阳城那片沼泽地,很可能就是几百年前的一片乱葬岗,所以那些人才被随意丢弃在那里。” 走出了晏娘的房门,蒋惜惜心里百感交集,她望向程牧游的侧脸,慢声说道,“大人,与他人不同,难道是罪过吗?” 程牧游没有回答,可是蒋惜惜能感觉到,他的脚步明显沉重了许多。 *** 第二天天刚亮,晏娘就和蒋惜惜一起来到了山坡上的桦树林里面。在晨曦的照耀下,林中这片巨大的沼泽池终于将自己的全貌展现在两人面前:它足足有七八亩地那么大,上面间或长着苍翠的荒草,一眼望过去,对面高大的桦树竟然都变得渺小了,就像是巨人脸颊上的汗毛,随风发出“哗啦啦”的响动。 蒋惜惜看着身前这片辽阔的泥沼,惊得嘴巴久久都没有闭合,“晏姑娘,这么看来,我昨天还算是命大的,竟能从这里面逃过一劫,只是这样大一片沼泽,真不知里面埋了多少人和飞虫走兽的尸骨。” 晏娘眯起眼睛看向前方,“看来程家大嫂说的不错,有这么一片泥沼保护,战火确实难以烧进荆门村来,怪不得这村子历史如此悠久,原来是有这道天然屏障来庇护它。” “可是这么大一片地方,莫说我们踏不进去,就算是能走进去,又该从何处搜寻起啊。”蒋惜惜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一大片泥沼,实在想不明白晏娘究竟要从何处下手。 晏娘瞟了她一眼,“想找尸骨当然是不易,不过,若是招魂,倒是不难。” 蒋惜惜一怔,眼睛瞪得溜圆,“招魂?在这青天白日下,姑娘竟然要招魂?”她虽然知道晏娘极通阴阳之术,但是听她这么说,还是不免有些张惶。 晏娘莞尔一笑,“蒋姑娘怕了?” 蒋惜惜昂起头,将惧意全部压在心里,嘴上兀自说道,“我什么古怪没见过,姑娘若是要招魂,我在一旁协助便是,绝不会做那拖人后腿的事情。” 晏娘又是一乐,“姑娘是女中豪杰,我自然知道,不过,也无需你做什么,你只需静静的站在我身旁,听那些孤魂诉说自己的血泪史就行,人死得时间久了,难免会变得啰嗦,而且,还会絮絮叨叨的把自己的死因反复诉说,姑娘捡重点来听,其它的到不用在意,我只想知道,这片沼泽地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她说得倒是轻巧,可是蒋惜惜听在耳中,头皮却有些发麻,原来晏娘今天让自己过来,竟是要她提炼总结语言来了,只不过,这说话的对象不是别的,而是死在此处的冤魂野鬼。 蒋惜惜深吸几口气,挺胸抬头道,“姑娘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托,将你交代的事情全部记下。” 晏娘满意的点点头,手指在腰间轻轻一划,手上已然多了一枚铜针,她将铜针轻轻向半空中一抛,那针便稳稳立在空气中不动了。晏娘伸出右手,五根手指像是莲座一般放在铜针的下面,她的手掌虽未碰到铜针,但是看起来,却像是托住它一般。 旋即,她口中默念出几声咒语,语毕,一道银亮的白光从针头扩散开来,将铜针整个包围在其中,与此同时,铜针竟开始轻轻的颤动起来,这些包裹着针身的白光亦一束束的向远处悠荡开去,就像是河面上的碧波一般。 见状,晏娘慢慢撤回手臂,双眸紧闭,樱唇微启,一首悠扬且哀怨的曲子从她唇边流淌出来,初听起来细若蚊蝇,未几,这声音变得越发的空灵、清澈,在整座山林之间蜿蜒流动。每一株树,每一片草,似乎都沉浸在她的歌声中,悲不自禁,触目伤怀。 她是这样唱的:“菉蘋齐叶兮,白芷生,路贯庐江兮,左长薄,倚沼畦瀛兮,遥望博,青骊结驷兮,齐千乘。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归来兮,魂归来兮......” 蒋惜惜立在晏娘身后,心口似乎被一只巨大且冰冷的手抓住,心中满是和她这个年纪不相称悲凉和沧桑,脑海中突然想起晏娘昨天讲的那个故事,一时间肝胆俱颤,几欲滴下泪来。 正暗自神伤,沼泽中忽然“咕噜”一声,冒出了几个气泡。 第九章 倾诉 晏娘还在吟唱,声音四平八稳,像是没有注意到沼泽中的异象一般。蒋惜惜却提着一口气,从她身后走到沼泽边上,与晏娘并肩而立,目不转睛的盯着沼泽中那些越聚越多的气泡。 它们接连不断的冒出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从中心一点点的朝着铜针的方向漂移过来,竟像在沼泽里面搭起了一座透明的琉璃桥一般。晨曦的微光映在气泡上面,将它们照得五彩缤纷,像一条美丽的彩虹,可是纵使这奇景极美,蒋惜惜却无心欣赏,她那口气始终掉在喉咙中,心跳亦越来越快,随着气泡的移动,将她浑身的血液都搅动得沸腾起来。 终于,这些气泡来到了铜针下方,离蒋惜惜的脚边只有约摸两三尺的距离,蒋惜惜屏息凝气,慢慢躬下身子,看着气泡上面自己被拉扯成奇形怪状的影子,狠狠咽了口唾沫。 “啪。” 气泡在一瞬间全部破裂开来,一时间,呜鸣声顿起,无数张扭曲的脸孔从气泡爆裂的方位飘了出来,全部涌向蒋惜惜,将她团团绕在中间。 这些脸孔是苍白的,或许是白得过了头,竟有些透明,叠在一起,混成一团,争先恐后的冲着蒋惜惜诉说着,有呐喊,有沉吟,有怒吼,有悲鸣,他们,被压抑得太久,心中有无数悲苦要对人倾诉,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声音被生人听在耳中,竟像是万年寒冰从头覆下,仿若身置雪窖冰天之中。 蒋惜惜如被困在一团白雾中间,冻得上下牙关不住的碰撞着,身体僵硬的动弹不得,连睫毛上都结满了一层冰霜,令她的视线都不再清晰,只能看到那一团团接踵而来的或悲苦或凄厉的脸,除此之外,所有的景物似乎都变成模糊一片,让她如同置身在梦中一般。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努力的竖着耳朵,仔细聆听那些游魂在诉说着什么,千言万语,从她耳畔飘过,她全神贯注,努力抓住他们言语中的每一个词汇,口中不断地重复着,生怕遗漏了任何一点。 然而身子却终于承受不住寒气的袭击,蒋惜惜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发辫变得沉甸甸的,缀满了冰棱。她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却发现每动一下,都会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原来十根指头上面,也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呼吸愈渐急促,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她觉得头脑沉甸甸的,再也听不进去任何一点声音。就在身体朝地面歪去的时候,后背忽然被人揽住,她倒在晏娘怀中,用尽力气冲她喊道,“晏姑娘,原来魂魄这么能说,好生......好生啰嗦......” *** 手被晏娘握在掌心之中,她朝蒋惜惜已经冻得僵硬的双手吹了吹,一股热流顿时窜了出来,顺着蒋惜惜的手指四散开去,遍布到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蒋惜惜舒服得打了个哆嗦,觉得从头到脚都暖和了过来,连头发上的冰霜冰凌都化成了一股热气,朝上空飘去。她眨巴眨巴眼睛,深深舒出一口气,笑着冲晏娘说道,“这下好了,浑身都舒服了。”俄顷,脸忽的露出惶惶之色,连忙抓住晏娘的手,急急说道,“趁现在还记得,我把他们的话全部告诉姑娘,不然再过上一时半刻的,我恐怕全要忘了,大人那过耳不忘的本领,我可是半分也没学到的。” 晏娘“噗嗤”一笑,“姑娘莫急,慢慢道于我便是,即便记得没那么确切,我也大致能推断出来。” 蒋惜惜心里稍缓,遂将听到的那些话一一冲她道来。 “有一个小丫头,看起来和迅儿差不多大,她说自己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经过树林子时,她爹让她在这里等着,他去去便来,可是他这么一走就是一整夜,小女孩等得肚里饥了,便想来到林子中找些吃食,没想,就掉进沼泽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早已不觉得腹中饥饿,但是却不愿离开这里,因为,她觉得爹还会回来寻她。” “有六个士兵模样的人,他们身上的铠甲我从未见过,看起来不像是我大宋的兵士,他们说自己是被将军遣到此地来查探敌情的,怎知误入桦树林,接连跌进沼泽中,竟无一人生还。他们还让我去告诉他们的家人,来这里给他们收尸,对了,他们说自己是李晟将军手下的人,家住在陇州汧阳郡。” “还有一对跛脚的老夫妻,说自己在返家的路上被贼人所害,抛尸沼泽,身上的银子都被人劫掠去了,他们说这些银子是用来给儿子娶妻用的,担心银子没了,孩子会怪自己。” ...... ...... 蒋惜惜絮絮叨叨得说了半晌,一直到太阳升得半高,嗓子都干的冒烟儿了,才终于再也从脑中搜罗不出任何一点东西了,于是咽了口唾沫看着晏娘,“记得的我已经全部告诉姑娘了,姑娘可从这些冤魂的话中发现了什么吗?” 晏娘直愣愣的看了她一会儿,又锁眉冲那沼泽沉思了半晌,这才回过头来再次盯住蒋惜惜的眼睛,轻声问道,“这些人不是掉入泥沼中淹死的,就是死后被人抛尸在此,难道,就没有别的死法吗?” 蒋惜惜又拼命在脑中挖掘了一番,俄顷,颓然冲晏娘摆了摆头,“没有,若是死得离奇,我定会记得清楚,可见是真的没人死得不同寻常。” 晏娘略显疑惑的挑挑眉毛,“那么,他们可曾说过这泥沼下面有什么东西吗?” “有啊,烂泥、骨头、牛皮袋子,对了,还有一些金银珠钗玉饰,都是死在这里的人留下的。”蒋惜惜一字一句的冲晏娘说道。 可晏娘听到后反而更加疑惑了,“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吗?” 蒋惜惜重重摇头,“未曾听说。”见晏娘的脸色愈发凝重,她缓缓走过去,轻声问道,“晏姑娘,这不是很正常吗?为何你看起来思虑甚重?” 第十章 私情 晏娘定定的看着她,“刚才那些游魂,我用一根铜针便能让他们现形,这样的魂魄,恰恰是与人无害的。可越是厉害的东西,便隐藏的越深,若连我都无法发觉......”她说着,又一次看了那片映在蓝天白云之下的沼泽地一眼,双眉越蹙越紧,“那就麻烦了。” “姑娘都捉摸不透的东西,真不知是何等厉害的。”蒋惜惜忍不住和晏娘站的近了些,她也望向沼泽,目光中却是深深的惶恐,少顷,她轻声说道,“可是,这荆门村看起来却是一片祥和,难道这么多年,这东西都没害人不成?” 话音刚落,身前的树林中忽然传来一阵“沙沙”声,声音不大,却将蒋惜惜惊得浑身一紧,“唰”得将长剑从背后抽出来,紧握在手心,挡在她和晏娘身前。 两人在长剑的掩护下提着步子朝前挪,将走出没几步,就看到前方的草丛动了几下,草都被压低了,透出里面隐隐的几点殷红,间或还能听到几声痛苦的低吟。 蒋惜惜拿着剑就要冲过去,可是,手刚抬起来,就被晏娘按住了,她冲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发出声音,然后轻轻朝草丛中一指。蒋惜惜本来还不解她为何如此,待目光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至前方时,方才明白晏娘的意思,脸上“腾”的一红,一只手紧紧将眼睛捂住。 草丛中是紧紧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男人的衣服已经褪至臀下,女人则只穿着一件红色的肚兜,两人正打得火热,纠缠得不分你我,身下的小草不知有多少都牺牲在他们的似火的激情中。 他们过于投入,以至于连近在咫尺的晏娘和蒋惜惜都没有发现,不过没发现倒是好的,因为那女人分明就是程家的儿媳妇,那个体贴谦和的岑英男,而男人,却不是她的丈夫程启山。 *** 直到被晏娘拖出林子,蒋惜惜才将捂住眼睛的手放下,口中喃喃道,“幸亏没被嫂子发现,若是发现了,我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才好。”想了一想,又觉得这话说的不妥,“不对,是她再无颜面来面对我了。”说到这里,她惊慌失措的抓住晏娘的袖子,“晏姑娘,我启山哥可最是个体贴的,嫂子她为何还要与别的男人这般......这般......” 她说不下去了,脸上又是惊诧又带有几分怒气,似乎刚才见到的那一幕,已经彻底的打破了她心中某个一直坚信不疑的认知。 晏娘却见怪不怪的耸肩一笑,“蒋姑娘真是孩子气,这男女之事,本就错综复杂、扑朔迷离,难以说得清楚,等姑娘再大些了,自会明白的。” 听她这般讲,蒋惜惜脸上的神色却更加惊讶了,“晏姑娘怎会对男女之情如此了解,难道姑娘也曾倾心于某某,或者被某某恋慕过不成?” 晏娘看了蒋惜惜一眼,清亮的眸子转了几转,兀自拾起一根长长的野草握在手中摇了摇,说道,“那倒没有,不过年少不知愁滋味儿的时候,我也曾轻狂过,现在想起来,倒真是有负于她。” “他?他是何人?” 晏娘仰头想了一会儿,抿嘴一笑,“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不似常人那么无趣,同她一处,我倒是真情实意的开心的,只是......”她面露为难之色,轻轻的叹了口气。 蒋惜惜的好奇心全部被吊了起来,她凝神瞅着晏娘,“只是什么啊?” 晏娘将草叶一点一点的揪了个稀碎,“她似乎是误会了,以为我对她有情,有一天,竟将祖传的玉牌赠与我,还说什么,若我拿着这玉牌去提亲,她父亲必然应允。” 蒋惜惜听得一头雾水,张目结舌的说道,“提......提亲?这世上哪有女子去男人家里提亲的道理?” 晏娘一怔,旋即笑道,“哎呀,不管是我提亲也好还是她提亲也罢,总之,我肯定是不能与她成婚的,是不是?” 蒋惜惜迷茫的摇了摇头,“为何呢?姑娘不是也喜欢他,那为何又不能嫁给他呢?” “因为......”晏娘眼中的目光竟然多了几分认真,与她寻常的模样有些许不同,“因为喜欢也只是喜欢罢了,她聪明直爽,又善骑射,能饮酒,作伴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也不能因此便要与她结成秦晋之好吧?更何况,”她顿了一下,将自己女扮男装之事压了下来,下定决心一般对蒋惜惜狠狠摇了摇头,“总之,这事是绝对不成的。” “那后来呢,那人没有再纠缠姑娘?” “后来我便跑了,她又能如何纠缠。”晏娘将碎草叶扬向风中,草叶四散飞去,飘向蔚蓝的天宇。 “那玉佩呢?” 晏娘耸耸肩,“被我随手扔到草原上了。” 蒋惜惜见她说得轻松,心里顿时涌上了万般滋味儿,她眼中的晏娘,是个正气凛然、扶危济困的奇女子,可是她对男女之情的态度,未免又过于凉薄了点,若是不喜,那至少应该清楚阐明自己的心意,玉佩也应该还给人家,怎能这么一走了之,不管不顾? 见身后的人默不作声,晏娘轻轻转过头,探究似的在蒋惜惜脸上一瞟,“蒋姑娘在想什么?” 蒋惜惜将头抬起,认真端详她玩世不恭的脸孔,一字一珠问道,“姑娘难道没有真情实意的喜欢过一个人吗?没有为谁夜不能眠,心心念念间都是他的影子?费尽心力都忘不掉?” 晏娘语竭,过了一会儿,忽的凑到蒋惜惜面前,眼睛亮得似草叶上的露珠,语气中亦满是天真,“蒋姑娘,难道喜欢一个人竟是这种滋味儿?” *** 走上逼仄的楼梯,程牧游沿着走廊随程启山一路走到一间房门前面,虽然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了,可是程启山心里却仍有些惴惴的,他看着程牧游,小声说道,“堂兄,一会儿父亲不管有什么举动,还都请你多多包涵,他病了这么久,脾气已和以往大有不同。” 第十一章 针灸 程牧游冲他点点头,程启山遂在门板上敲了两下,冲里面说道,“父亲,堂兄来看您了,还想帮您诊治一下,我们这就进来了。” 屋里没有动静,程启山看了程牧游一眼,轻轻推开了屋门。 这屋子背阴,再加上窗户都关得死死的,所以屋中一片黑暗,只能隐约看到正对着屋门的那张木床,以及床上面一个微微凸起的人形。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儿,重得有些呛人,程牧游小声对程启山说道,“你不是说大伯以前住在南院吗,怎么病了道挪到这不见光的地方了,而且窗子也不打开?” 程启山压低声音,“这是父亲自己要求的,他自从病了就不愿见人,连窗户也不让开,所以屋里的空气才如此污浊。” 说完,他便轻轻走到床前,毕恭毕敬的半弓着身子,冲床上的人说道,“父亲,堂兄专程从汴梁赶过来,想帮您诊断一下病情,他医术高明,说不定能手到病除,疗好您的腰伤。” 帐中的人闷哼了一声,略略翻了个身子,手撑着床板就要坐起来,程启山忙走过去,扶住程国光的胳膊助他起身,一边拿了个枕头,垫在他的腰下,口中缓声说道,“父亲,您慢着些,莫要着急。” 程牧游也冲程国光深深行了一礼,“大伯,是我来晚了,早知这病拖得这么久,我就早些来这里看您了。” 程国光没有说话,伸出手将帐帘拉开,一双浑浊的眼珠子在程牧游身上来回打量了几番,方才清了下嗓子,嘶声说道,“不妨事,你有这份心,我就满足了。” 程牧游抬起眼睛,却在看到程国光的模样时吓了一跳,他面颊凹陷,脸上的肉竟全都瘦没了,总是神采奕奕的眼睛也变得幽暗阴沉,眼中似乎全是心事,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高挺的鼻子杵在干枯的脸上,显得过于突兀,将整张脸孔衬托的有些骇人。若不是程启山一口一个父亲的叫他,程牧游可能根本认不出床上的人是自己那个总是脸含笑意性格爽朗的大伯。 “堂兄,客套的话咱们以后再讲,你先看一下父亲的伤势如何了?” 程启山是个孝子,见程国光被病折磨的日益消瘦,一直都忧心忡忡,这次程牧游过来,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期待万分,所以急慌慌在家仆的帮助下将程国光翻了个身,解开他的中衣,让程牧游诊治。 程牧游用毛巾将手擦干净,在程国光伤处轻轻按了几下,程国光吃痛,轻叫出声,两手紧紧攥成一团。 程牧游停止按压,摇头道,“不对啊,已经伤了几个月了,为何肌理还是红肿的,而且据我判断,大伯并没有伤到骨头,只是表层筋肉的扭伤,”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又望向程启山,“曾请过郎中来给大伯诊治过吗?” 程启山连忙点头,口中絮絮道,“当天就请了村里的郎中方先生过来,他以‘吸筒法’给父亲治疗了一个时辰之久,以为没事了,可是当天晚上,腰痛却更加言重了。” 程牧游瞪圆了眼睛,“吸筒法?将竹罐在药物中煮过,乘热拔在穴位上,这本是治疗肌理疼痛的好法子,但是大伯刚刚扭伤,十二个时辰内都不能用活血的疗法,否则,会加重病情。” 程启山吃了一惊,连忙说道,“堂兄的意思,是那方郎中把父亲给治坏了?可是他现在还每天来家一次,为父亲施吸筒法用以疗伤......” 程牧游蹙眉道,“凡事最怕一知半解,尤其是行医之人,往往会好心办了坏事,大伯本来没有大碍,被他这么治了几个月,腰伤反而更加严重了。” “那......那怎么办?堂兄可有法子将父亲治好啊?”程启山脑门上急出了一层汗,声音都抖了起来。 程牧游没有答他,冲立在一旁的小厮说道,“把我的药箱拿来。” 那小厮手忙脚乱的把药箱递过去,程牧游把它打开,从里面摸出一个手掌大小的木盒出来,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九根长短粗细各不相同的针,趁着刚刚点起的油灯,发出亮闪闪的银光。 “堂兄,你这是要......要.....要做什么?”程启山结结巴巴说道。 程牧游没看他,修长的手指捏出最长的一根针,“针灸。” 程启山一愣,头摇得像拨浪鼓,“使不得,堂兄,这可使不得啊,这针灸虽然自古就有,但是传下来的书籍错误百出,不知道误导了多少医士,你这么一针下去,万一......万一扎错了穴位,父亲他岂不是......岂不是......” 程牧游气定神闲的看着他,微微一笑,“启山,其实翰林医官院已经有了针灸铜人,严格按照人体铸制,表面刻着人体十四条经络循行路线,各条经络之穴位名称亦都详细标注,我曾去看过一次,已将所有的经脉穴位牢记于心,你放心便是。” “可是......可是......这人各有不同,万一......万一扎错了可怎么是好?”程启山一向小心谨慎,用到自己父亲身上,更是半点都不敢大意,他搓着手,一时间竟下不了决定。 “就让他试试,”程国光老迈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我这样整日卧床,还不如死了算了,倒不如试上一试。我相信你堂兄,一定能将我这腰伤治好。” 见父亲都如此说了,程启山哪敢违抗,他看向程牧游,“堂兄,那......那父亲就托付给你了。” 程牧游点点头,命那小厮掌灯站于床前,他则借着灯火,一手在程国光腰间按了几下,另一只手将长针缓缓扎进他的皮肤中。 “水沟、后溪、委中、命门、阳关、大肠俞、合谷。”他口中默念着穴位的名称,垂直下针,提插捻转,指法灵巧且小心翼翼。 程启山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看着程国光,只见他眉头微皱,鼻息渐重,忽然,他轻哼一声,手指紧紧抓住床单,双目瞪得溜圆。 第十二章 庸医 “父亲,你怎么了?”程启山忙扑过去,心惊胆战的盯住程国光的脸。 程国光慢慢闭上眼睛,俄顷,又缓缓张开,喘了口气后,冲儿子说道,“无事,虽然腰上又麻又胀,但是似乎没那么沉了,腰间也松快了不少。” 程牧游点头,轻声冲他说道,“大伯,你尽量放松,让针在穴位中留上两盏茶的时间,之后,应该会对您的腰伤有所助益。” 程国光闻言便一动不动的趴在床上,程启山见他无恙,便大大的放了心,笑着对程牧游说道,“表哥,大家都传你医术精进,比二叔还要厉害些,今日一见,果然了不得。” 程牧游活动着手肘和肩膀,笑着答道,“听父亲说,他们小时候倒是大伯先对医书感兴趣的,整日在他身上比比划划,父亲惹了风寒,大伯便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味药材熬成汤药,非要灌给他喝,若不是祖父拦住,说不定小风寒就要变大病了。” 程启山忍不住掩嘴笑,冲程国光问道,“爹,真的是这样吗?那你后来怎么没和二叔一起学医呢?” “小孩子的兴趣变得多快,今儿喜欢这个,明天就对别的着迷了,又有什么好奇怪的。”程国光趴在床上嘎声嘎气的说道。 “我倒是听说,大伯是因为在医馆见到了一个得了怪病的人,被他的样子吓到,所以从此之后再也不想学医,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程牧游问道。 程国光没有回话,一动不动的趴着,程牧游他们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明显能感觉到屋中的氛围刹那间冷了下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空气中流窜,让每一个待在屋子里的人都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 “是不是我的话惹大伯不痛快了?”程牧游小心翼翼的看着程国光的后背,“是我失礼了,还望大伯见谅。” 程启山忙走过来拍他的肩膀,“堂兄,怎么会?想是父亲还扎着针,身体有些不适,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即便两人如此互相客气着,程国光还是一言不发,连头都没转一下,若不是背部在轻微的起伏,程牧游几乎以为他晕死过去了。 好在救急的人来了,门板上响了几声,岑南英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方先生到了,父亲,我带他进来了。” 说话间,门被推开了,岑南英领着一个挎着药箱的男人走进屋子,那男人脸蛋略长,皮肤倒是很白,一看就不像是山村野夫,他的眼睛很亮,可是明亮中又透着点滑头,贼眉鼠眼的,目光在谁身上都不会停留太久。 可是现在,他却直直的盯着程牧游的药箱看了好大一会儿,这才冲程启山笑着说道,“看来令尊已经找了别的郎中了,那我这趟是白来了。” 程启山本来就对他气不打一处来,现在听他这么说,更像是火上浇了油,怒气冲冲的走到他跟前,“方先生,家父病了这么久,一直是由你诊治,可是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今天我这堂兄来看了才知道,竟是先生用错了法子,才让父亲白白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你说,这损失你要怎么弥补?” 岑英男面色一变,急忙走到程启山身边,拽住他的胳膊,“启山,话可不好乱说的,方先生这几个月每天都尽心尽力的替父亲诊断伤情,也没收咱们多少银子,你也不能因为堂兄的话,就......就急着下结论吧。” 程启山把她的手拿下来,“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关键是父亲受罪受了这么久......” “可是,堂兄也只是施了几针罢了,能不能医得好还未可知......” 争论间,程裕默也带着迅儿从门外走了进来,她看了那名叫方靖的郎中一眼,走到程启山面前,轻声说道,“哥哥,事情还没有定论,你别冤枉了方先生,毕竟人家照顾了父亲这么久。” 程启山本就木讷少言,现在被两个女人围住,也只能摇头叹气,多余的话,是一句也说不出。正在胶着之际,忽听程国光低沉的声音传过来,“时间差不多了,拔针吧。” 众人听到他这么说,一时间都不说话了,目光全都落在程牧游身上,就连一直都没有为自己辩白的方靖也转过头来,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前面那个长身玉立的男人。程牧游于是走到床边,用毛巾将手擦干净,这才小心翼翼的将立在程国光腰间的那几只细针拔下来,重新放回针匣中。 俄顷,他略向前倾了倾身子,对程国光说道,“大伯,您要不要试着下来走动一下?” “走动?堂兄,父亲连自己坐起来都有些困难,你现在让他走?”程启山连忙上前劝阻。 可是,程国光却显然不愿听自己这个保守的儿子的话,他扶着床板慢慢坐起来,从嗓子中说出三个字,“我试试。” 话落,一条腿已经缓缓挪到床下,见并无不适,他眼中掠过一道惊喜的光,旋即,又将另外一条腿挪过去并排放好。深吸了几口气后,他在众人或担忧或探究的目光中,双手撑着床板慢慢的站了起来,在地上轻轻晃了几下之后,终于,尝试着朝前踏出了几个月来的第一步。 “好了,父亲,您能走动了,能走动......” 程启山激动的差点原地蹦起,他如今什么也顾不得了,上前抓住程牧游的手,“堂兄,你可真是妙手回春啊,父亲他......竟然能走了。” 程牧游淡然一笑,上前搀扶住程国光回床上坐下,“只是这腰伤尚在恢复期,还不能用力过猛,您每天尝试着走一些路,循序渐进,不出半月,应该就能同以前一样了。” “那还用每天施针吗?”程启山忙问道。 “头几天是要每天针灸,不过你放心,我会在这里多住几日,等大伯好的差不多了再离开。”他说完又看向程国光,想问问他腰上是否有痛感,可是一转头,却发现程国光脸颊上挂着两道老泪,搁在床上的双手在不住的颤抖着。 第十三章 生变 蒋惜惜刚走进院子就和人撞了个满怀,若不是晏娘即时扶住她,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过撞到她的那人却不道歉,只急匆匆穿门而过,一会儿功夫就顺着门前的小径走得看不见人影了。 “是谁这么不长眼睛啊,疼死我了。”蒋惜惜捂着肚子,望着那个背影狠狠的在心里暗骂了几句,骂完之后,她又觉得那人有几分眼熟,在脑中想了半天,忽然看着晏娘,结结巴巴道,“晏姑娘,刚才那人......那人就是树林中同嫂子......” 晏娘微一点头,示意她不要出声,拉住她一同穿过院子走进前堂。本以为屋内已是风雨飘摇,没想在座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尤其是程启山,正满面笑容的拉着程牧游的双手对他赞不绝口。 蒋惜惜看了晏娘一眼,便冲程牧游说道,“大人,有什么喜事吗?” “蒋姑娘啊,我堂哥真是再世华佗,竟然将父亲医治好了。”回答她的是程启山,他现在满脸都堆着崇拜,显然真的将程牧游当成了一个活神仙,恨不得筑座庙将他供起来。 蒋惜惜心中一喜,“真的?那太好了,”转念一想,又问道,“刚才我和晏姑娘在门口遇到了一个人,他行色匆匆,看起来甚是着急,他是谁啊?” 话落,她佯装漫不经心的朝岑英男脸上瞟了一眼,正看到她躲躲闪闪无处安放的眼神,心中便更加笃定了那男人与她的关系。 程启山撇撇嘴,语气突变,“一个庸医,不值得一提,若非大家都是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今天这事儿,我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哥,既然方先生已经把银子都退回给咱们了,那就算了,我想,他也只是医术不精,好心办坏事罢了。”程裕默在一旁劝道。 “是呀,裕默说的对,现在既然爹的伤也已经被堂兄治好了,那这事就算过去了吧。”岑南英也讪笑着对程启山说道。 说话间,迅儿忽然从外面跑进门来,见到大家都在,遂神神秘秘的走到晏娘身边,拉着她的手朝外面走,嘴里小声说道,“晏娘,出来一下,我给你看样东西。” 蒋惜惜弯下身子,“你这小子,藏着掖着什么好东西,只给晏姑娘看,不给我们看。” 迅儿口中只说着“给你们看了也无用”,一边拽着晏娘走出门外。 蒋惜惜笑了笑,冲程牧游说道,“大人,看看咱们迅儿,和晏姑娘是越发亲近了,回去之后,干脆也别让他回府了,跟了晏姑娘回霁虹绣庄得了。” 程牧游看向门外,只见迅儿正摊开手掌,冲晏娘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晏娘则弯着腰,认真的与他一对一答,那专注的样子,看起来倒像个半大的孩子,比迅儿大不了多少。 见两人如此,程牧游忍不住低头浅笑,眉目中满是温柔,可是,笑意还未消,门外忽的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随即是迅儿惊恐的呼喊声,“晏娘,晏娘你怎么了?” 程牧游心头一慌,抬头朝门外望时,却看到晏娘摸着后腰,微弯身子略顿了一顿,旋即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他心中大骇不已,几步跑到门外,俯下身时,只见晏娘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已然不省人事。 “晏姑娘,”蒋惜惜也惊叫一声冲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怎么......方......方才还好好的,这是......这是怎么了?” 程牧游伸出两指在晏娘鼻下试了试,心稍稍放下一点,“看起来像是晕过去了,”他抬头望向迅儿,“你刚才把什么东西拿给晏姑娘看了?” 迅儿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不过,他还是强将眼泪忍了下去,将手中的东西递给程牧游。 “豆子?”程牧游看着迅儿递过来的那颗再普通不过的绿豆,满脸都是疑惑。 迅儿吸着鼻子,嗓子里已是明显带着哭音,“这豆子很怪,我便拿来给晏娘看看,可是,她只看了一眼,就......就捂住腰,然后......然后就......” “大人,看来还是昨晚在沼泽旁伤到了,不如先把晏姑娘挪到内室,大人再帮她好好诊治一下。”蒋惜惜在一旁提醒道。 闻言,程牧游一把将晏娘抱起来,一路小跑的朝后院而去,蒋惜惜和其他人都跟在他后面,一同随着他来到后院。进入晏娘的房间,他将她放在床上,眼睛朝围在周边的人身上一扫,“我要帮晏姑娘疗伤,你们先回避一下吧。” 几人都“哦”了一声,听话的一同朝外面走,一直到关上屋门,程启山才回过味来,“不对呀,堂兄他虽然是医士,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他不用回避吗?” *** 岑南英轻轻的在门板上拍了拍,“爹,我给您送药来了。” 听里面没有动静,她便以为程国光睡了,于是轻手轻脚的推开门,端着药碗慢慢踏过门槛。屋里还是像往常一样阴暗,不过夕阳的光正从窗户纸上隐约透过来一些,映出了坐在床沿上的那个淡黑色的人影。 岑南英吓了一跳,手中的碗微微一抖,洒出了几滴棕褐色的药汁,她平定了下情绪,口中笑道,“爹,原来您已经醒了,那正好,趁热将这碗药喝了吧。” 说着,她便朝床边走,可刚走出两步,程国光就缓缓抬起头,他的上半张脸在黑暗中像是罩着一片阴云,什么都看不清楚。然而岑南英却被那两道看不见的目光吓了一跳,猛地停下了脚步。 “这药方是谁开的?”他慢声问出这几个字。 “哦,这是......这当然是堂兄的方子,爹,您......您放心。”岑南英心中虚得很,端药的手忍不住晃了几下,汤匙撞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程国光清了下嗓子,“那便好,若是方靖开的,我就不吃了,”他说着伸手接过岑南英手中的药碗,嘴角咧开,“他的药,脏。” 岑英男轻轻吸了口气,手臂僵在半空,久久都没有落下。 第十四章 关系 良久,岑南英从喉咙中憋出几声干笑,冲正在大口喝药的程国光说道,“方靖已经被相公赶走了,银子也都退回来了,您老也无需再为他的事烦心了。” 程国光将空碗重新递给她,抹抹嘴角的药渣子,鼻中冷哼一声,“他的事了了,你呢?” 岑南英一惊,药碗从手中脱落,在地上碎成两半,她也不顾的捡碗,只怯怯的盯住程国光,胸中波涛汹涌,久久不能安定:他知道了吗?怎么会呢,自己也就是在几月前方靖第一次来给程国光看病时,才同他熟络起来的,这几个月,程国光一直闭门不出,连床都没有下过,又怎会洞悉他们两人之间的私情? 这么想着,岑南英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嘴唇哆嗦了几下,望向程国光晦暗阴森的脸,“爹,您......您是什么意思?南英没听明白。” 程国光哼了一声,眼睛定定瞅着她吓得青白的脸,嘴角渗出一丝笑,“迅儿可爱吧,聪明伶俐得紧,你嫁给启山也有三年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这事本不应由我来说,但是启山他娘去得早,他又是个不爱说话的,但是你,心里应该有个数。” 听他这么说,岑南英在心中深深舒了口气,旋即又觉得颇为诧异,她这个公公,平时一向开朗和善,从不干预两口子之间的事情。在他眼中,游山玩水读诗作画远比其它事情来得重要,所以程家的小辈们,除了程启山这个古板的孝子外,其他人与他相处起来没有任何负担,连礼数有时候都不会顾及。可是这一场病之后,他怎么变得如此严肃,甚至还有些可怕,若不是容貌未变,岑南英几乎要觉得,这个坐在自己面前的皮包骨头的老头子不是自己的公公,而是被另外一个人替换了。 不过心里虽然诧异,她面上却仍是恭敬,赶紧在程国光面前跪了下来,口中喃喃道,“爹,是媳妇的不是,这么多年了,也没有给程家添上个一子半女,爹不要动怒,我一定......一定......”说到最后,竟不知该如何答下去。 程国光一言不发,只任她跪在地上,过了有一盏茶功夫,岑南英的腿都跪麻了,他才漠然道,“你回去吧,我也乏了,趁饭前再睡一会子。” 岑南英捡起瓷碗的碎片,扶着地站起来,缓缓冲他作了个揖,这才一瘸一拐的朝门口走去,跨过门槛,转身关门时,她看到程国光还坐在床沿上,脸色阴晦,像罩了层乌云一般。 *** 方靖独坐桌边,就着一碟子花生米和一小盘猪头肉喝酒,酒还没有喝掉一半,肉已经见底了,他叹了口气,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心里愈发苦闷起来。 方靖的爹娘去得早,他靠从亲戚那里东拼西凑来的那点银子在洛阳的一家医馆学了半年医,回来之后,本想凭这点本事在村中做个郎中,维持生计,可是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不光银子没有了,名声估计也毁了。刚才村头的二丫病了,她爷爷周老头儿抱着她来找方靖要几味药吃,可是还没走进他家院门,就被邻居给拦住了,将程家老爷子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临末了,还苦口婆心的劝慰周老头儿:“年轻人啊,就是眼高手低,以为在城里学了点东西,就啥都明白了,你看,这不是把人差点治残废了吗,还是找个经验丰富的老郎中吧,虽然没去外面闯荡过,好歹看了这么多年病,不至于出差错。” 周老头儿听到这话,二话没说,抱着二丫扭头就走,连院门都没进。方靖当时就站在门后面,自是将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他本想出去理论几句,可是一想到程家的事,自知怎么辩白也无人会听自己的,所以只得灰心丧气的折回屋里,借酒浇愁。 肉没有了,他只得就着花生米又喝了几杯,大半壶酒下肚,头便晕乎乎的了,心中越想越是不忿,他猛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冲空荡荡的墙壁说道,“这荆门村容并不下我,我就到别处去,天下之大,还没我方靖的容身之处不成?”说到这里,心中那一点点志气似是被点燃了,他瞅着前面,在脑海中构想出自己成了举国闻名的名医,衣锦还乡的情景,嘴边也不自觉的咧出一抹笑来。 忽的,那抹笑僵在脸上不动了:南英怎么办?他这么一走了之,她可会伤心难过?两人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平日也都是偷摸着在外面私会,可是,一个是血气方刚的年轻汉子,一个是深闺中的寂寞妇人,暗送秋波、搔首弄姿间已是互通了心意,爱得难分难舍,更在月下立下了山盟海誓。 方靖紧握拳头,心中叹道: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她了,毕竟现在和程家闹得这般难堪,以后估计连面都难见上,再说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八方,肯定要以事业为先,儿女私情,也只能随它去了。 刚下定了决心,外面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方靖一怔,心想哪个人还敢来找自己看病,于是在酡红的脸颊上轻拍了两下,忙起身去开门。 看到门外那个人影时,他吃了一惊,原来来者竟然是程裕默,她手里挎着只竹篮,脸上竟也如他一般,红得像天边的云霞。 “程姑娘,你......莫非是你哥哥让你来找我的?”方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事还没完,程裕默是奉兄命来找自己理论来了,所以他顿时恼了,手朝屋里一指,声调陡然拔高了,“你们家要是还想闹,那就要剐要杀悉听尊便,要了我这条命还不够,屋里的东西尽管搬尽管拿,反正我方靖现在也豁出去了,什么也都无所谓了。” “方公子,你可千万不要误会,我来这里......是给你送点东西。”程裕默看着面前自暴自弃的男子,心里顿时又多了几分心疼,脸上却更烫了,火烧火燎一般,她怯怯看了方靖一眼,慢慢将头低下。 第十五章 私会 步履匆匆的走向桦树林时,方靖的酒意已经消了大半,现在他心里,被激动的情绪填得满满的,连步伐都被这心绪带动得快了不少。 方才,程裕默来家里找他,不仅给他带来了两只成色甚好的玉镯,还将她隐藏了已久的心思全部对他表明。原来,这位程家大小姐从很久以前就对方靖暗生情愫,心里更认定了非他不嫁,这次,见他和父亲兄长闹僵,她自然是焦灼万分,一方面担心他因为还了一大笔银子,穷困潦倒无钱可用,另一方面,又怕他从此与自己生分,所以一急之下,便索性向他表明了心意。 听到程裕默诚挚的表白,方靖刚开始是惊诧的,因为和程家接触这么久,他几乎不曾留意到这个瘦瘦小小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在岑南英丰腴成熟的气质的衬托下,程裕默是如此的不起眼,他甚至没将她当成一个异性来对待,权当她是个尚未长成的小女孩。 可是今天,在程裕默像只受惊的兔子从他院中跑出去后,方靖才第一次认真思索起这个女孩子来:她是程国光最疼爱的女儿,程家家底丰厚,若是娶了她,光是嫁妆就够他们用上半辈子的,程国光就算是再不满意他这个女婿,对女儿总是不能放手不管的。再说了,这程小姐一看就是情窦初开,越是如此,情根就种得越深,恐怕家里再怎么阻挠,她也是哭着喊着要嫁给自己的,到时,难道还怕程家父子不依从她的意思? 想到这里,方靖几乎要笑出声来,脚下的步伐却迈得更快了,他今晚和岑南英约好了在桦树林中见面,现在,他却准备趁此机会和她断了,省的再多生出事端。 岑英男...... 想起她在他怀里娇喘的样子,方靖轻轻叹了口气,多少还是有些不舍,可是,拿她同程裕默比起来,他想都不想就会选择后者。娇娘美玉虽是难得,但是,若能攀上程家这株大树,从此便可改变命运,再无需为自己虚无缥缈的前程发愁。听乡亲们说,这程老爷的兄弟是在朝廷里做大官的,他本来还没放在心上,可是今天见到了程牧游,便知程家人并没有夸大其词,那人气度不凡,医术更是绝顶高明,远非他这样的半吊子能企及的。若真能同他攀上关系,那以后还有什么好愁的? 方靖喜滋滋的在心中为自己铺好了一条阳关大道,哪怕在看到岑南英的背影时,他也没有像方才那般,发愁如何向她解释自己的苦衷,而是小跑着冲她过去,中气十足的唤了一声,“南英。” 岑南英听到方靖的声音,忙转过身来,不过,她脸上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满含着春意,而是罩上了一层深深的哀愁,她一把抓住方靖的手,俄顷,叹了口气,又将那手重重放下,唉声叹气的在沼泽旁走来走去,似是在心中藏了万般心事。 “南英,你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见她这般模样,方靖倒是吃了一惊,他还从未见岑南英如此苦闷过,这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做事一向不拖泥带水,所谓的礼义廉耻在她那里更是几乎等同于无,这也是方靖放心与她偷情的原因,可是今天,她看起来却满是愁容,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南英......” 方靖又唤了她一声,岑南英似是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终于转过身来,脸上堆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头说道,“方郎,我今天来这里会你,是与你告别来的,我家那老爷子,似乎已经对我们的关系有所怀疑,虽然他可能只是猜想,并无实据,可是,为以防万一,我们......我们还是就此断了吧。” 说完,她似乎怕方靖动怒,惴惴不安的盯着自己的衣角,手指紧张的玩弄着发辫。 可是,等了一会儿,却发现方靖没有说话,怯怯抬眼看他,竟发现他像愣住了一般盯着自己,脸上却有明显的喜色。 “方......方郎,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岑南英满心疑惑,又问了一句。 方靖却像刚回过神似的,连忙“哦”了一声,遂急急说道,“其实,一直以来我也总觉得对程家有愧,却不知道如何对娘子讲明,现在娘子既然这么说,真是说到我的心坎上了,那我们......我们便好聚好散,从此之后,就只当从未相识相知过。” 见方靖答应的如此爽快,岑南英的一颗心算是放进肚子了,她本来还怕他到程家大闹一场,弄得无法收拾,现在不禁倍感轻松,脸上忧愁尽消,嘴上亦开起玩笑来,“其实,官人一表人才,还愁讨不到媳妇儿吗,我说啊,官人也应该将这事放在心上了,不然,好姑娘都被挑走了,到你这里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有你傻眼的。” 她一口一个官人,称谓改变的如此自然,似是忘了刚才他还被自己亲热的叫做方郎的。 方靖忙接过话,“不急不急,男人还是要先立业再成家,我现在穷小子一个,又有哪家姑娘会看上我。”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倒是轻松愉悦,全然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双阴冷的眼睛正盯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的话一字不漏的听在耳中。 头顶的月亮被一片缓缓飘来的乌云遮蔽住了,沼泽上方也蓦然腾起一阵雾气,在林间蜿蜒环绕,整座林子像被一层白纱罩住,朦朦胧胧,几尺之外的景物已无法看得清楚。可是两人正说到,“”兴头上,谁也没注意到身旁显而易见的异象。又说了半刻钟话,两人准备各自回家,这个时候,方靖才率先注意到了桦树林中的变化,他眼睛四处看了一下,皱眉对岑英男说道,“天儿变得可真快啊,怎么突然间起雾了。” 岑南英也朝周围看了看,摩挲着双臂朝他走近了一些,“别说,这刚入秋天儿就凉了,官人啊,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两人说着就朝林外走去,可就在这时,旁边的树林中钻出一道黑影,他的上半身被白雾盖住,只露出小腿和鞋子,看起来怪异非常。 第十六章 逃 “是谁?”方靖与岑南英同时朝前面喊道。 那人站着没动,衣摆被风吹得飘了起来,露出下面沾满泥巴的鞋子。岑南英觉得那双鞋很有几分眼熟,便目不转睛的盯着鞋上的纹路看。忽然,她心里一动,一股巨大的恐惧从腹中腾起,将全身罩了个严严实实。她指着前面那个人影,“你......你......是你......” 方靖没搞懂她在说些什么,刚想问,前面的人却动了,迈着大步从白雾中踏出,如一阵疾风似的向两人走来,他的手上,有什么东西一晃一晃的,闪着寒光。 “啊。” 方靖吓得嘶喊一声,也顾不得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岑南英,转身就朝林外跑,岑南英被他一惊,身子终于会动了,也随他一起边喊朝前跑。 桦树林中湿气很重,土壤颇为泥泞,平时走路还不觉得,这一跑起来却分外艰难,每跑出几步,脚下便是一滑,轻则跌跌撞撞,重则摔在地上,扭了筋腱,伤了皮肉。不过即便如此,方靖和岑南英也不敢稍作停留,纵使腿脚疼得已经几近麻木,还是拼劲全力朝前疯跑,只因紧跟在后面的那个人,健步如飞,手上还握着一把锋利的镰刀。 不知道跑了多久,岑南英忽觉衣领处被人抓住,身子朝前猛挣几下,可将将只迈出两步,又被带了回来,终是挣脱不得。她吓得魂不附体,忙冲前面那个已经跑出几尺远的方靖喊道,“官人救我,官人快救我。” 方靖回头看她一眼,一步也没有停留,转头便继续逃命。岑南英心凉了一截,缓缓扭过头去,这才发现原来竟是衣领被树杈钩住了,她稍稍松口气,手忙脚乱的将衣服从树枝上扯下来,起身接着朝前跑。 可是刚迈出一步,身前那株巨大的桦树背后“咵啦”一响,闪出一个人影来,他身上笼罩着一层浓厚的杀气,手上的镰刀一晃一晃的,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岑南英逼了过来。 岑南英腿一软,无力的跪倒在地上,头微微向上扬起一点,看那道黑影慢慢笼在自己上方,嘴中语无伦次道,“是我......是我的错,我......我再不敢了,饶......饶了我吧......”说道最后,已是声若蚊蝇。 “荡妇,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那人哑着嗓子说出这几个字,浸满了寒意的刀刃狠狠在空中划过,朝岑南英那张惊恐中仍然不失美艳的脸蛋劈了下来。 *** 听到岑南英那声惨烈的尖叫时,方靖脚下顿了顿,恐惧燃到了沸点,充溢满了胸腔。他眼角落下几道热泪,顺着脸颊直流到脖子,将下巴下面濡得一片湿凉。 这泪当然不是为了岑南英而流的,而是兔死狐悲,被吓出的泪水罢了。 他前后左右看了看,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方。可是明明已经跑了这么久,按道理,也应该逃出桦树林了,怎么前后皆都是树影,根本看不到尽头,难道自己一时慌乱,走错了路? 想到这里,心中更加慌乱,脚下却不再像刚才那般跑得飞快,因为方向难辨,他怕自己走反了,反倒钻进林子深处去了,到时,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所以还不如以静制动,找出隐蔽的地方躲起来,稍作休息,待雾气消散再逃出去。 这么想着,方靖脱掉了已经磨出洞的鞋子,赤着脚一边朝后看一边轻轻的朝前走。他现在敏感的像只兔子,一点动静都要盯住看上半晌,待危险消除才敢继续前行,生怕那雾气中突然钻出个举着镰刀的人影。 可是桦树林中又怎可能没有响动,一片树叶飘落,一只孤鸟飞过,都会发出异响,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每次都能撼动他已经绷紧的神经。 “咔嚓。” 身后忽的传来一声干枝折断的声音,方靖吓得出了一背的冷汗,连忙转过身,眼睛从目所能及的地方一一掠过,草丛里、树干后、甚至头顶的枝丫上都不放过。过了很久,他才确定那只是树枝被风刮落的声响罢了,心稍稍落下一点,脚蹭着地继续朝前走。可即便如此,他还不能完全放心,一步三回头,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危险。 然而光顾着后面,便忘记了前面,他前脚忽的一沉,身体顿时失去重心,猛地朝前扑去,一时间地转天旋,直到后背重重撞上了一样软绵绵的东西上面,才停止滚动。 方靖顾不得遍体的擦伤,扶着地面慌忙站起来,来来回回看了半晌,才发现自己竟是跌进了一个土坑之中,这坑不大,却深得很,怪不得将他摔得不轻。 可是桦树林中,怎么会凭白出现这么一个大坑呢?他心生疑虑,脚步一点点朝后退去,冷不丁被身后的一样物事绊倒,又摔了个大跟头。 他狼狈的爬起来,这才发现绊住自己的是一只牛皮缝制的大口袋,不到半人高,袋口用红绳扎得紧紧的。口袋上面泥泞不堪,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儿,一看就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虽然心里生疑,方靖脚下却不听使唤的朝那牛皮袋子走过去,然而一抬脚,才发现脚踝已经陷进了泥中,走起来异常困难。他深吸了口气,终于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了,原来他跑了这么久,又回到沼泽旁边来了。 方靖从小在荆门村长大,知道沼泽旁的土地虽能站人,但是下面的泥却是湿的,虽不像沼泽里面那般稀滑,但是到了深处也是同那沼泽地连成一片的。所以小时候家里人总是叮嘱他,不要靠沼泽太近,万一土松地陷了,掉下去就不好了。 想到这里,方靖心中是又怕又喜,怕的是自己只能待在此处,一时半会儿还爬不出去,若是那人寻来,还真不知如何是好。喜的是,这地方是个深坑,极其隐蔽,现在天黑雾大,那人很有可能寻他不着,说不定倒能捡回一条性命。这样等到天亮雾散了,他便能想个法子爬出去,逃出生天。 第十七章 牛皮袋 可是身下的这个大坑究竟是谁挖的,面前那个牛皮口袋里又到底装着什么? 方靖绕着那个大口袋转了一圈,直觉里面臭气冲天,心中终是有些惧意,没敢将它打开,只是兀自走到坑边就地坐下,眼睛在上方瞟来瞟去,密切观察着坑外的动静。 “咕......” 一声怪音冷不丁飘进他的耳中,方靖惊了一跳,脊梁骨窜出一道寒意,身子紧绷着直立起一点,双手伏地呈半蹲状,一双眼睛警惕的看着上面,生怕坑外探进半截人影进来。 “咕......” 又是一声怪响,方靖昂起的脑袋慢慢顺着坑壁来到下方,落到不远处那只牛皮口袋上面,他这次听清楚了,声音是从这口袋中传来的,不过现在,他屏住呼吸聆听的时候,那声音却消失了,似是在黑暗中融化掉一般。 可是方靖不敢动,目光像被冻住似的,死死黏在前方那个黑漆漆的口袋上,心脏揪成一团,随时都能被恐惧压得爆裂掉。 “砰......砰砰......”伴随着几声轻微的怪响,口袋突然动了一下,不,这么说不太确切,并不是口袋在动,而是它里面的东西在以一种怪异的姿态蠕动着,一下,又一下,将口袋撑成奇怪的形状,一会儿这边凸起,一会儿那边又凹陷下去。 方靖吓傻了眼,身子紧贴着坑壁,两脚不断的朝前搓着,恨不得将身体嵌进泥壁里面。他的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那么沉重,里面充斥着恐惧和紧张,比方才被追杀时竟还要急促。 口袋里的东西还在动着,将口袋撑成奇怪的形状,里面不断发出“咕叽咕叽......噗嗤噗嗤”的怪响。不知为何,方靖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那个东西要出来,它被禁锢了太久,现在嗅到了生人的味道,已经忍不住了。 “啊......啊......”在袋子猛地被戳了一下,方靖以为它要被戳破的时候,一声压抑了多时的惊叫还是按奈不住的从喉咙中溜了出来。 叫过之后,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却发现前方的袋子还是完好无损,而且里面那东西也不动了,似是被他的叫声所吸引,正用一双阴晦的眼睛盯着他看。 与此同时,头顶忽然“哗啦”一声,滚落下几粒土坷垃,方靖惊恐的抬头,却正正对上一张阴鸷的脸孔,于是又叫了一声,身子蹭着地面朝后退去。 “原来......你在这里,害我找得好苦。” 那人冷笑着说出这几个字,蹲下身子,麻利的顺着坑壁滑了下去。 *** 程牧游刚将门打开,蒋惜惜便朝屋内倒了下来,栽到地板上,头上吃痛,这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揉揉眼睛,看着站立在面前的程牧游,忙站起身,口中急问道,“大人,晏姑娘怎么样了?到底是伤到哪里了?” “出去再说。”程牧游看她一眼,便走出屋外。 蒋惜惜连忙跟出来将门带上,随他一同走到院中,脸上的焦虑显而易见,“晏姑娘还没醒吗?她有这样的能耐,怎还会被伤得如此严重?” 程牧游回头望向蒋惜惜,声音中像是系着千斤锤,“惜惜,不对劲,我觉得这荆门村不对劲。” 蒋惜惜瞪大眼睛,刚想说话又压低了声音,“大人的意思是,晏姑娘并不是真的受伤?” 程牧游望向院门外那片深浅交错的黑影,轻声道,“我方才已经帮晏姑娘仔细检查过了,她身上并无受伤的痕迹,且脉搏稳定,呼吸平顺,身体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所以我怀疑她这样平白无故的晕倒,是其它原因所致。” 蒋惜惜朝后退了一步,惊道,“其它原因?难道......难道又是那些邪门的东西?” 程牧游没有说话,思绪却回到半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天,他用鳞介帮晏娘止住血后,又没日没夜衣不解带的照顾了她整整三日。第三天的黄昏,她终于从昏迷中醒转过来,眼睛在夕阳黯淡的光线中挣扎了几下,终于慢慢的张开了。看到坐在床边的程牧游,她下意识的摸向自己的腹部,发现伤口竟然已经长出了一层薄肉,才舒了口气,“阿弥陀佛,好在没被那深宫怨魂夺了躯壳,不然,我可真是亏大了。” 听闻此言,程牧游不解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你是为了将某样东西逼出体内,才自伤的?” 晏娘脸色变了,用一双美目锁住他的双眼,轻声道,“我这伤是大人治愈的?” 程牧游突然想到男女有别一说,当下尴尬的轻咳了一声,“情况危急,程某也是迫不得已。” “那该看的不该看的,大人自是都看到了?”没等他说完,晏娘就接上了这么一句,她的声音很轻,里面却透着一股深深的寒意。 程牧游只得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又将话重复了一遍,“我......是迫不得已。” 话刚说完,晏娘已然撑着身子坐起来,苍白的脸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既然看到了,大人就应该知道有些话是不能随便乱讲的,否则,我顷刻间就可让你这新安府灰飞烟灭,化成一片沙砾。” 听到这里,程牧游才明白她的意思,原来,她竟不是指女子的身体不能被陌生男子看见,而是别的...... 也对,她本不是什么寻常女子,又怎会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理念,心中所想,无非是怕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了而已。 程牧游看着和自己贴的那样近的一双眼睛,嘴角竟然提起一抹笑,“姑娘此言差矣,医者,是要为病人守密的,更何况,我一心只在姑娘的伤情上,其它的,根本无心也无意去探究。 不知道过了多久,晏娘的紧绷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她颓然跌倒在床上,又恢复成平时那副无所谓的样子。 “是我病糊涂了,本应感激大人用这千年鳞介救我性命,现在却威胁你要将新安府夷为平地,”她突然噗嗤一笑,“是晏娘不好,程大人请见谅了。” *** 程牧游心中喟然长叹一声:上次,我还能用鳞介将她救活,这次,想施救都不知从何处下手。 第十八章 鞋印 “大人,晏姑娘到底是怎么了?这荆门村里又藏着何种古怪?” 蒋惜惜的声音打断了程牧游的思绪,他刚想开口,又想起了自己对晏娘的承诺,突然不知该对蒋惜惜说些什么。正在踌躇之时,院门却忽然被人推开了,程启山从外面走进院子,急慌慌的冲程牧游说道,“堂兄,晏姑娘醒了吗?我让下人们熬了些粥,她若是醒了,趁热喝一些倒是好的。” 程牧游黯然摇头,“她还在睡着,劳你费心了。” 程启山叹了一声,右手握拳在左手手心使劲一砸,“父亲刚好,晏姑娘怎么又病上了,我们程家难道是着了什么道儿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程牧游见他脸上隐着一层焦虑之色,便走近一步,轻声问道,“启山,难道......又出什么事了?” 程启山一怔,眼皮眨了两下,眼圈竟然红了,“堂兄,什么都瞒不住你,家里确实是出事了,南英她......她不见了,昨天晚上她出去之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派去找她的人也还没有信儿,不知道她......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程牧游吃了一惊,现在天色已经泛白了,这么说起来,岑南英应该至少失踪了四个时辰了,四个时辰不见人影,这意味着什么,他这个县令心里是很清楚的。所以,他忙冲程启山问道,“弟妹可曾说自己要去哪里吗?” 程启山轻轻的摇了摇头,“也无非是她们几个熟络相好的娘们儿,每天晚饭后会在村口聚上一聚,聊聊天罢了,可是我也去这些人家里问过了,她们都说南英昨天早早就离开了,只是走的时候,她的神色有些着急,似乎是要急着赶往哪里去的样子。” “急着去另外一个地方?”程牧游低头沉思着,将另一半话暂时压了下来,他心里此刻已经想明白一件事情:那岑南英一定是瞒着家里要去什么地方,否则,也不会先到村头找她相熟的妇人们做个掩饰,再赶往别处。可是,她到底为何要瞒着程启山?她要去的地方又会是哪里?难道有人在等着她?若真是这样,那个人又会是谁?他们两人又去了何处呢? 想到这里,他看了蒋惜惜一眼,却发现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脸色也极其不正常,像是隐藏着什么心事。 程牧游对她再了解不过,知道她根本不是心中能藏事之人,如今这般模样,不过是碍于程启山在此,所以才不敢轻易将心里话吐露出来。 于是,他看了蒋惜惜一眼,眼睛轻轻朝屋内一挑,蒋惜惜心领神会,忙对程牧游说道,“大人,时辰差不多了,该给晏姑娘喂药了,您不是说了,不管她喝的下喝不下,都得尽量喂。” 程启山听她这么讲,赶紧说道,“堂兄,你先去照顾晏姑娘,我在院里等你。” 程牧游冲他点点头,和蒋惜惜一起走进屋内,刚关上门,蒋惜惜便脸色煞白的冲他转过身,犹豫了一下,终于将那天她和晏娘在桦树林中遇到岑南英和方靖的事情和盘托出,说道最后,她面露惶恐之色,“大人,你说嫂子她会不会与那方靖私奔了,所以才寻不到人?” 程牧游一怔,旋即摇头道,“即便她和方靖再爱得如胶似漆,我相信她也不会选择同他一起私奔的。” 蒋惜惜不解,“大人为何如此笃定?” 程牧游低头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蹙眉沉吟道,“不知道,只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不是那样的一个人。” 蒋惜惜叹了一声,“直觉?怎么大人这样的一个人,倒信起直觉来了,那您倒说一说,嫂子她到底是去了哪里呢?” 她话将说完,忽听院子中一片混乱,紧接着,一阵哭天嚎地的声音就传进房中,那声音是如此悲痛,竟让人不敢相信它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发出来的。 *** 程牧游没有想到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岑南英时她会是这副模样:这个能说会道的年轻妇人,身体被砍成了几块,围着林中最粗的一株桦树散落了一地。她那颗鲜血淋漓的脑袋,则插在一根枝丫上面,用一种呆滞得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俯视着众人。 见到自己的妻子,程启山干嚎了一声,挣脱搀扶着自己的程裕默就要朝前冲,好在程牧游反应及时,让家仆们拦住了他,这才没破坏掉现场的景况。 “裕默,先带你兄长回去,再派两个家仆去通知衙门,记住,在官府的人到来之前,千万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 程裕默强忍着哀痛点了点头,和两个仆人一起死拉硬拽的将程启山拖走了。上马之后,程启山还在嚎,声音悲凉,响彻了整座桦树林。 见他们走远,程牧游才同蒋惜惜走到那株挺拔耸直,枝叶疏散的桦树旁边。蒋惜惜弓着腰仔细在树周搜寻线索,程牧游则望向同自己咫尺之遥的岑南英的头颅,与她对视着。 岑南英微睁的双眼,就像桦树身上的疤结,看透了世间种种,充满了沧桑和悲凉。 她是不是想告诉自己什么?亦或是在控诉着自己惨痛的经历? 究竟是什么人如此残忍,要了她的性命方不能解恨,还要将尸身破坏成这个样子? 忽然,那双眼睛毫无预兆的合上了,程牧游一怔,身子抖了两下,朝后略略一撤,脚踩在一片湿泥上面,差点滑倒。 “大人,这里有一些泥脚印,看大小和形状,倒不是......不是嫂子的。”蒋惜惜蹲在一处荒草旁边,冲程牧游喊道。她清亮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拽了出来,于是程牧游三步并做两步的走到她身边,蹲下来仔细查看。 “大人您看这里,还有这里,”蒋惜惜在草上面指了指,“这些鞋印可比嫂子的鞋子大得多了,会不会是凶手留下来的?” 程牧游俯下身子,他看到草上面果然印着几个泥印,看尺寸,竟然与自己的脚差不多大。 第十九章 锯木 “大人,”蒋惜惜瞅了眼后面肃立着的几个家丁,压低了声音,“这鞋印一看就是男人的,你说,会不会是......” 她没说出那个名字,但是程牧游已然明白她指的是谁,于是,他扭头冲那几个家丁说道,“你们几个留在这里守着尸体,等官府的人过来,我和蒋姑娘要离开一下,”说完,他便带着蒋惜惜欲先行离开,刚走出几步,心中还是觉得不妥,便又回头说道,“行事一定要小心,凶手尚未抓住,说不定还会继续杀人,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不可单独行动。” 几个家丁连声答着是,等两人走远了,才彼此看看,满不在乎的笑道,“这位程大人是不是也太小心了些,咱们有四个人,又都拿着棍棒,就算是凶手来了,又能拿咱们怎样?” *** 刚走进方靖家的那条小巷,程牧游和蒋惜惜就听到了“嗞嗞差差”的锯木声,声音大的刺耳,简直要把两人的心脏都锯成几瓣。 蒋惜惜冲前方一指,对程牧游说道,“大人,那间最小的院子就是方靖家了,这声音听着就是从他家里传出来的,没想到他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却还能做木工活。” 程牧游看她一眼,嘴里喃喃说道,“木工?”他的脚步加快了,几乎是一路跑着来到方靖家门外,伸手在斑驳的门板上轻轻一敲,口中轻声唤道,“方先生,方先生你在吗?” 锯木声陡然消失了,程牧游屏息静立于门前,手却将腰际的剑柄紧紧抓住。蒋惜惜站在他旁边,死死盯着面前的门板,身体绷得直直的,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显然比他还要紧张几分、 未几,木门从里面推开了,方靖出现在门口,他脸上挂满了汗水,在日光的照耀下晶莹一片,正顺着下巴滴到纤细洁白的脖颈上,右手上则拿着一把锯子,锯齿上沾着卷曲的木屑。 看到程牧游和蒋惜惜,他愣了一下,小声咕哝了一声,“程公子?” 蒋惜惜朝前走了一步,挡在程牧游身前,警惕得看着面前这个浑身是汗的男人:他身材纤弱,皮肤白净,一看就是从小读书,没干过力气活儿。可是,他现在却将裤脚扯到了膝盖以上,袖子也撸得老高,右手还紧握着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倒是同他这幅弱不禁风的模样不太相符。 方靖见蒋惜惜瞅着自己,眼皮略略向下一垂,随即又抬起来,嘴角处勉强凝出一个微笑,“蒋姑娘,你为何......为何这样盯着我瞧。” 蒋惜惜一愣,赶紧说道,“方先生,村子里出了些事,我和大人有些话想问问你,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方靖面露惊讶之色,连忙侧过身,将胳膊朝门内一挥,“两位快请进。” 走进院中,程牧游便上上下下的端详着这间破旧的小院子,可是这里能让他看得东西实在是少之又少,除了院中央摆着的两条板凳,和板凳上面那块被锯了一半的木板外,其它东西都是一些寻常的家具器物,且只有那么四五件必需品,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四面残破的墙壁。 “程公子,村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与我有关?”一关上门,方靖就冲两人问道。 程牧游回头看他,“我弟妹岑南英昨晚遇害了。”说完这句简短的话,他就盯住方靖,想看看他的神色有什么变化。 然而方靖只是吃了一惊,旋即道,“怎么会如此突然,昨日见到嫂子时她还好好的。”他的样子就像是被吓到了,震惊、不解,还带着一点哀痛,和昨晚自己听到岑南英的死讯时并无任何区别。 可是,他不应该仅仅如此的,不是吗? 程牧游眼波微动,在那方靖张表情控制的很到位的脸孔上流连了一会儿,这才假装不经意的望向他手中那柄生了红锈的锯子,轻声问道,“方先生昨晚去了哪里?” 方靖的眉毛拧紧了,脸色却依然没变,“程公子如此问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我与嫂子被害一事有关系?” 蒋惜惜上前一步,直直的瞅住方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明人不说暗话,方先生,前日我在桦树林中看到了你和我嫂子在一起,所以你现在大可不用隐瞒了。” 方靖神色先是一滞,未几,又完全放松下来,还是那副不恼不惊的模样,轻声冲蒋惜惜说道,“姑娘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竟听不明白,这几日我从未去过桦树林,你又怎么会在那里见到我,想是姑娘刚来荆门村不久,认错了人也是有的。” 蒋惜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方先生这是不承认了?”转念一想,忽的扬眉一笑,“你现在不承认也没关系,一会儿官府的人来了,就由不得你嘴硬了。” 听到“官府”二字,方靖的神情有一刹那的凝滞,不过只持续了一会儿,他便放松下来,重新来到板凳前面,拿起锯子在木板上一前一后的锉了起来,口中满不在乎的冲蒋惜惜说道,“那我就在家里等着,相信衙门的人自会给我一个交代。” “你......”蒋惜惜一时气竭,指着方靖说不出话。 程牧游走上前将她抬起的手臂按下,“算了,我们还是先走吧,启山现在情绪不稳,我怕官府的人来了他说不明白。” “可是大人,他......他怎么办呢?”蒋惜惜瞠目结舌的望着程牧游,不过话还没说完,她就被他连揪带拽的拉出了院子,一直走到巷子尽头,才松开手。 “大人,您为何如此?”蒋惜惜揉着被他拉痛的胳膊,嘴上忿忿不平,心中亦忿忿不平。 程牧游望向她,“惜惜,你看不出来吗?方靖不是凶手。” “呃?”蒋惜惜吃了一惊,遂小声说道,“可是他有意隐瞒和嫂子的关系,嫌疑可是大的很那。” 程牧游微微摇了摇头,“他不承认自己和岑南英的关系这点不错,可是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为怕引火上身,不承认也是正常的。” 第二十章 哭声 “那也不能说他一定就不是凶手啊,”说到这里,蒋惜惜顿了一下,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鞋子,我知道了,方靖的脚和那鞋印对照不上。” 程牧游赞许的点点头,“他刚才赤着脚,我仔细观察过,那双脚明显比我的要小上一截。而且他看起来虽然很擅长做木工,可是力气却是不足的,那么薄薄的一片木板,竟然锯了这么久都还没有锯掉。” “而嫂子身上的切口干净利落,明显是被一个力气极大的人砍死的,所以大人才觉得方靖不是凶手。”蒋惜惜终于完全参透了程牧游的意思,捶手顿足道,“我真是笨,跟了大人这么久,还是连一点皮毛都没有学到。” 程牧游没接话茬,他的脸色看起来还是沉重异常,似乎还有什么事在烦扰着他。蒋惜惜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凑到程牧游跟前,悄声问道,“大人,既然方靖不是凶手,为何您看起来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程牧游的眉头紧紧蹙起,“他虽不是凶手,但是我却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 “他赤脚站在地上,还在做木工......” 蒋惜惜在脑中冥思苦想了一会儿,还是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刚想问,程牧游已经转脸看她,“惜惜,你第一次见到方靖时对他是什么印象?” 蒋惜惜仰头,“我只觉得这个男人细皮嫩肉,瘦弱的很。” “没错,他的手也很白嫩,上面没有一块茧子,一看就不是下地干活的人。可是刚才的方靖,衣着上不修边幅,而且锯木的手法还很娴熟,和以前的他判若两人。” 程牧游这一席话像是一盏明灯,点亮了蒋惜惜心中那个晦暗的角落,怪不得她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却迟迟未有找到答案,原来疑点竟在这里。她张惶的抬头,“大人,那这方靖我们到底该拿他如何,他既不是凶手,官府便管不了......” 程牧游眯起眼睛,目光像是要穿透方宅的围墙,声音低沉的对蒋惜惜说道,“现在官府的人应该差不多到了,我得先回程家,你留在这里密切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有什么发现随时向我汇报。” 蒋惜惜垂首道了声是,便重新朝方家走去,来到院门外,起身跃入一只废弃的破水缸中,复又笑着冲程牧游点点头,示意自己一定完成他交代的任务,这才蹲身藏好。程牧游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水缸,不知为何,心里却隐隐升腾起一股不安。 *** 迅儿以为自己是被屋后湿热的空气闷醒的,所以他从床上坐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望向窗外的天空:天色阴沉,满天都是厚实的、暗灰色的浊云,风呜呜地吼叫,透过窗户冲进室内,将桌上的宣纸吹得哗啦啦的飞得满屋都是。 他急忙下了床,鞋都顾不得穿,便弯下身子将散落了一地的纸张一一拾起,重新放回桌子用砚台压好,这才走到窗前用尽力气将窗户关上。轻吁了口气后,窗棱上便传来了“嗒嗒嗒”的声响,迅儿朝外看,发现豆大的雨滴已经从天落下,砸在窗台上面,溅起一片片细小的水花。他趴在窗边,看向外面那片灰色的雨雾,心里的慌乱又枝枝蔓蔓的一点点拔高起来:昨晚他便听那些家仆们说家里出事了,至于是什么事情,他们却遮遮掩掩,没有对他言明。而父亲他们几人更是连夜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后来堂叔和小姑姑回来了,看起来哀痛万分,尤其是堂叔,他是被家仆们搀扶回来了,到了家后,便躺在床上无法起身,只能断断续续的发出几声哀嚎,听起来异常渗人。 想到这里,迅儿心里一动:堂婶去了哪里?为何一直未见到她?就连他那腿脚不灵便的伯祖父都在家仆的搀扶下出来了看了堂叔几次,可是这么久了,为何偏偏没看到堂婶的身影? 他心里模模糊糊的意识到了什么,可是碍于年纪尚小,终是对于死亡这件事情无法想得透彻,于是,又颓然跌坐在椅子上,继续望着窗外的雨雾发呆。 “呜呜呜......呜呜呜......” 背后响起一阵低低的呜咽,迅儿猛地绷直身子,两只手抓住椅子的扶手,迟疑了好大一会儿,还是不敢将头转过去。 这声音他听到过,方才在梦里,这虚无缥缈的哭声一直淡淡的环绕在他的耳畔,忽远忽近,似是从遥远的荒原传过来的一般。而他,就是被这阵凄凄的哭声吵醒的,只是醒来之后,他却将这件事忘在脑后。 原来,这并非他的梦境,而是真实的,哭声缭绕,一直在自己的这间房中,从未离开过。 “疼......他......他......” 断断续续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迅儿的右肩旁边,他被惊了一跳,忙朝左边侧过头,不敢看身边的那道暗影,手却不自觉的抚上了脖上的项圈。麒麟玲玲作响,那个湿冷的东西似是被吓到了,移到屋角,却仍是不甘就此离去,还在轻声的抽泣着。 迅儿心中稍稳,手却仍不敢离开项圈,梗着脖子朝屋角处一望,又赶紧将头扭过来。可是,刚扭回来,他心里却猛地一震,再次将头转向屋角,盯住那个飘忽不定的人影,不自觉的脱口说出两个字:“婶婶......” 没错,立于角落中那个正在抽泣的人影可不就是岑南英吗?只不过,她的脖子看上去却有几分怪异,似是长了一截。迅儿仔细看过去,这才发现她的脖颈处有一道惊心动魄的伤口,将头和身体切为两段,那颗头颅,竟是摇摇晃晃的飘于肩膀之上,根本没有连住。 “啊。”迅儿叫了一声,两手捂住眼睛,只从指缝中偷望向前方。 就在这时,岑南英却轻飘飘的朝门口“走”去,走出两步,又停下来看他,幽怨的目光中带着些期盼,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你......是让我跟上去吗?”迅儿将手颤颤放下,轻声冲她问道。 第二十一章 变 迅儿一路随着岑南英走过穿堂,来到后院,这一路走来,他遇到了不少家仆,可是他们却都没有看到岑南英,只对迅儿叮嘱了几句,说现在雨大,还说什么官府的人就要来了,人多且杂,让他莫要乱跑,回房好好待着。 迅儿频频点头,脚下却随着岑南英的背影一路朝前走,直到见她上了阁楼,他才就此站住,手摸着楼梯的扶手,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去。 阁楼上只有一间房,就是他的伯祖父程国光的房间,岑南英这么上了楼,难道是要将他引到那间屋里去吗?她想告诉自己什么?程国光的房中又有什么?这些同她的死又有何关系? 迅儿脑中乱成一团,一时间竟理不出个头绪来,不过,他只稍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脚步坚定的朝楼梯上走去,只因他从小耳濡目染的皆是什么“为民伸冤、替民请愿,”既然别人都看不到岑南英,而父亲和惜惜姐姐都不在这里,那么现在就只能靠他了。 这么想着,迅儿加快了脚步,“咚咚咚”的跑上楼梯,刚拐过弯,他便看到岑南英站在伯祖父的门外,哀怨的看了他一眼后,手指朝门上轻轻一指。 迅儿犹豫着走过去,在门板上拍了一拍,又怯怯的望了站在一旁的岑南英一眼,可是只这一眼,却让他心中陡然一凉,生出延绵不断的惧意来:岑南英的神情变了,方才她还只是幽怨哀伤,现在,那双眼睛中竟然流露出一抹怨毒,她直直的盯着门板,眼角蓦然淌下两道血泪,将迅儿吓得一个激灵,迟迟不敢在门板上再拍第二下。 可是,里面的人似是已经听到了敲门的声音,程国光的声音传出来,“谁?” “伯祖父......是我......我是......”话说到一半,却硬生生的被迅儿吞了下去,因为身旁的岑南英突然不见了,像是被黑暗吸走了一般,现在这门外,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不,严格说来,这里一直都只有一个“人”,而另一个,不过是个不甘心的鬼魂罢了。 正在胡思乱想,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程国光站在门口,黝黑的脸孔俯视向下,望着一脸慌乱的迅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迅儿一时语竭,他来这里做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他是被岑南英带到这里来的,可是若将这话告诉程国光,他会信吗? 迅儿的脑中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是刚否定完,又觉得不对:这要是换做以前,他这个伯祖父倒真的有可能会信,那时的程国光,爱玩爱闹,心性就像个小孩子,经常陪着自己捅蚂蚁窝、淹耗子洞,两人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一对忘年交,迅儿自己亦常常说些孩子间才能明白的话给他这伯祖父听,而程国光,不仅听得津津有味,竟还能对答如流,搞得旁人哭笑不得。 可是现在呢? 迅儿望向上面那张晦暗不明的脸孔,心里忽然有些怕,他只听别人说伯祖父变了,却没想他竟然变得如此陌生,板着脸孔,面色铁青,好像自己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一般。 面对这样一个人,他要怎么将岑南英的事情对他和盘托出? 迅儿吞了口口水,嗫嚅道,“伯祖父,爹爹不在,我......我有些怕,所以便想来这里找您。” “你怕什么?”程国光蹲下身子,眼神从迅儿脸上移下,落到他脖颈那只红艳艳的项圈上面,“这家里,败坏门风的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是值得你怕的?” 迅儿一怔,“败坏门风?” 程国光咧开嘴,露出整齐的两排白牙,冰凉粗糙的手指在迅儿脸上轻轻一刮,刮得迅儿心里蓦然腾起一片寒意,“你还小,有些事还不明白,不过,你要记住一点,犯淫邪者是要去火床地狱受报的,这样的人,会在地狱再死上一千遍、一万遍,永世都不能超生。” 迅儿虽听不明白,却被这些恶毒的词汇吓得一个哆嗦,他不由自主的朝后退了两步,犹豫了一下,终于轻声说道,“伯祖父,不管那人是谁?不管她做过什么,都不能被火床烧死,爹爹说过,我大宋自建朝以来就削删了苛酷的刑罚,他还说,酷刑感伤至和,亏损仁政,实非圣世所宜遵也。” 这迅儿从小跟在程牧游身边,常听他说起这些道理,不知不觉,竟已熟稔记在心间,虽然尚不能完全参透其中的意思,但是也明白了个大概。所以今天听到程国光那番恶毒的言论,他不自觉就将这些话顺口说了出来,也不知对错,只觉将这些话宣之于口,他心里才能舒坦些。 谁知听到他这么说,程国光竟然嗬嗬的笑了,可是,笑声过后,他的脸色却更加阴沉了,身子略略朝前顷了一点,他压低声音对迅儿说道,“滥官污吏,说的话没一句是能听的,全都是狗屁。” 话毕,他不顾迅儿的惊诧,转头望向长廊那端,声调陡然拔高了不少,“裕默,把孩子带走吧,他说饿了,想吃东西。” 迅儿也转过头,看到程裕默正端着药碗朝这边走来,来到门口,她吃惊的看着站在门内的程国光,口中讶异道,“父亲,您......您现在不用人搀扶也能走这么远了?” 程国光不耐烦的“哼”了一声,将药碗接过来,转身就朝屋内走,嘴上说道,“我也乏了,你带着这小子走吧,他也烦了我半晌了。” 程裕默愣在原地不动,直到大门“咚”得阖上了,她才望向迅儿,“迅儿,你看到了吗?你伯祖父他竟然自己也能走了。” 迅儿看了程裕默一眼,一言不发的就朝楼梯走去,脚步越来越快,程裕默看着他渐渐变小的背影,跟在身后喊道,“迅儿,你不是饿了吗?小姑姑给你弄点吃的,哎,迅儿,你跑什么,你要去哪里?” 第二十二章 昏睡 风夹着雨丝,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东一下,西一下地乱撞着。雨越下越大,像瓢泼的一样,砸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往远处看去,大雨好似一块灰幕,将视线搅得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迅儿在这片雨雾中奔跑着,他身上全湿透了,发髻也散乱开来,黑发紧紧贴在头皮上,将本就苍白的脸衬托的像一张白纸。 终于,他冲入檐廊下面,捂着肚子重重的喘了几口气后,狠狠的将眼角的泪水擦掉,这才吸溜着鼻子走到前方的屋子旁,左右看了看,推开门迈了进去。 关上屋门后,他深深吁了口气,可是,在看到床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时,心里微微一颤,刚刚忍住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和脸上的雨珠混为一体。 他快步走到床前,望向晏娘沉睡中的脸庞,口中泫然道,“晏娘,我该怎么办,爹爹他们都不在,我又不知道该与谁说去,”他慢慢跪在地上,伸手去拽晏娘安放于锦被边的手,握住她纤柔的手指,他一直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眼泪也止住了,口中还是继续说道,“晏娘,这程府上下不对劲,很不对劲,婶娘被人杀死了,死得好惨......伯祖父他,也像变了个人似的,我见到他就怕得不行,他今天还骂了爹爹,骂得很难听,我以前从未见他这般模样......”说到这里,他又吸了下鼻子,脸颊轻轻贴在晏娘的手背上,“晏娘,你能听到我说的话吗?我现在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床上的人当然没有回应他,晏娘如今面色红润,睫毛也在随着她的呼吸声轻轻的起伏着,像是陷入了一场香甜的酣睡中。 迅儿失望的看着她的脸蛋,深深的叹了口气,重新将她的手臂放好,转过头慢慢踱到到门边,可仍是不甘心,又折返回来,将晏娘的身上薄薄的锦被小心翼翼的掖好,柔声冲她说道,“晏娘,那段日子你住在新安府时,常教我读兵书,你说,大宋国力之所以积弱,就是因为能带兵打仗的人太少,你还说,将兵法熟记心间自是重要,但是最关键的还是要练就一身行军打仗的真本领,这样,才能为国效劳,替国出力。那时,我连剑都拿不住,舞了几下就嫌累不练了,你当时还与我生气,半天都不搭理我。现在我向你许诺,若是你能醒过来,我从此便闻鸡起舞,努力习练剑法,”他咬着嘴唇,郑重的冲晏娘点了点头,“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决不食言。” 说完这番话,他才彻底的放下心,又看了那张清秀的脸孔一眼,转身欲朝门外走。 可是,头还未完全转过去,眼角的余光却瞥到晏娘脸色一暗,烟柳似的眉毛向下一拉,眼皮也慢慢的张开了。 迅儿心中一喜,扑将上去,“晏娘,晏娘你真的醒了?” 话还没说完,他的心突然一沉,落入肚中,久久都不能归位,身体亦像被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身子终于能动了,于是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连滚带爬的冲几尺有余,这才敢稍稍勾起头,惊魂未定的望向床上的那个人影。 晏娘还是老样子,双目紧闭,胸膛轻轻地起伏着,半点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可是刚才,她分明睁开了眼睛呀。 不,不对,那个人不是她,就在他扑向晏娘的那一刻,分明看到那个睁着双眼冲自己怪笑的人是个老太婆,一个鼻塌眼陷、面目狰狞的老太婆。 屋外凄风苦雨,吹得门板“吱呀”作响,可即便如此,迅儿却仍是一刻也不愿在这间房中停留,他推开门冲进雨雾中,头也不回的朝着院外跑去。好在外面现在人声鼎沸,中间还隐约传来程牧游的声音。迅儿心里涌过一阵热流,步子更是加快了不少,边喊着“爹爹”便冲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前,一把抱住他的腰,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程牧游正在向官府来的几个衙役详述案情的前因后果,忽然身子被儿子紧紧抱住,一时倒是有些尴尬,忙将迅儿拉开,蹙眉训斥道,“没看到为父在商谈要事吗?你这么着急忙慌的做什么?” “爹爹,晏娘她......不......不是,应该先说伯祖父,伯祖父不太对劲,晏娘也......” 话还未说完,他已经被站在一旁的程裕默拉了过去,“迅儿,现在堂兄要和这几位衙役大哥到桦树林中去,有什么事,你等他们回来再说。” “可是......可是......”迅儿看到程牧游和几个衙役披上蓑衣带上斗笠,脚蹬马鞍就要疾驰而去,忙在跟在身后叫了一声,“爹爹。” 程牧游回头,正看到迅儿冲出程裕默的伞外,用尽全力冲自己喊出“小心”两个字,他脖子上的项圈被雨水浸润的变成了深红色,像鲜血一般。 *** “滋滋哑哑”的锯木声已经延续了两个时辰,一开始,蒋惜惜还觉得脑袋里被这个折磨人的声音填得满满的,几乎要爆裂掉了。可是到了后来习惯了之后,这声音却听得她昏昏欲睡,再配上水缸外面雨水的滴答声,简直就是一首和谐的催眠曲,将她尚存的那一丝神识一点点碾得粉碎。所以四只眼皮在无数次交战后,终于握手言和,慢慢的黏在了一起。 就在她的神魂逐渐飘远的时候,锯木声戛然而止,消散在漫天的雨丝中,蒋惜惜忽的一个激灵,从将睡未睡中清醒过来,手使劲在大腿面上一拧,强迫自己将精力集中,侧耳听着屋内的动静。 锯木声并未再次响起,蒋惜惜浑身一凛,将压在缸顶挡雨的木板拿掉,手撑缸沿跳了出来,蹑手蹑脚的走到院墙处,透过墙面上的窟窿朝里望。 院中没有人,只散落着几块终于被锯下来的木板,屋门敞开着,里面......依旧没有人。 蒋惜惜心中一惊,一脚踹开木门闪进院内,冲到后院,才发现这方家竟然还有后门,此刻,那扇大门敞开了,映出外面暗灰色的雨幕。 第二十三章 搜寻 蒋惜惜心中大骇不已,抬起手掌照自己脸上就是“呱呱”几个嘴巴子,口中骂道,“让你睡,让你睡,竟然让人给跑了。” 一边说着,人已经闪出了后门,左右看了看,视线中竟全是飘摇的雨丝,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过去。 正在皱眉思量,耳边冷不丁冲过一道凉风,随即,后脑处便是一股子撕心裂肺的疼。蒋惜惜回头,望向那个拿着木棍的人影,嘴中甚至来不及说出一个字,身体就已经软绵绵的倒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方靖将木板扔在地上,努着嘴狠狠冲蒋惜惜啐了一口,又看看自己手中一端被削得及其尖锐的木棒,唇边扯出一缕冷笑,“这身子虽柔弱,好在勉强还能做得了木工,不然,还真是对付不了这个娘们。” 说完,他便将蒋惜惜塞进早就准备好的一只口袋中,费尽力气将口袋负于肩膀上,冒着雨一步一个脚印的朝桦树林的方向走去。 *** 程牧游一行人到了桦树林旁边,便从马上下来,徒步朝林中走去。此时的雨水愈发肆虐起来,犹如一张巨大、厚实的雨帘挂在前方,让他们无法将几步以外的景物看清楚。 几人在暴雨中走了约摸有半个时辰后,衙役们终于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冲在前面带路的程牧游问道,“程公子,那发现尸体的地方到底在哪里,怎么我们走了这么久,却还是没到?” 程牧游随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头冲他们说道,“就快了,这林中本就泥泞,再加上大雨,路是难走了些,几位官爷再忍耐一下,再走上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几人听他如此讲,便打起精神来继续赶路,然而又在雨中走了大半个时辰,却仍没见到程牧游方才描述的景象:尸体被剁成了几块,围着树干摆了一地,树杈上面还插着人头。 他们面前,雨狂树茂,交织成一片横竖相错的网,可是在这张立于天地之间的大网中,却独独没有岑南英的尸体。 “程公子,是不是走错路了?别说半盏茶,这茶应该都凉透了,怎么还没找到凶案现场?”带头的衙役终于忍不住了,冲程牧游问了一句。 程牧游没有回头,亦没有答话,愣了半晌后忽然一声不吭的转头朝来路走,步子迈得飞快,身上的蓑衣随着他的动作“沙沙”作响,激起了同行之人心中的张惶。 “程公子,怎么......怎么又折返回去了?到底出什么事了?”带头的衙役在地上连滑了几下,才将将追上程牧游的脚步。 “我们走过了。”低沉的声音从斗笠下面传出,程牧游脸色煞白,望向远处那个最高的树尖,冲他说出这几个字。 “走过?怎么可能?程公子不是说现场有家丁看守,若是我们从那里经过,怎可能看不见人呢?” 程牧游扭头看他,苍白的脸在雨雾中泛着一抹青光,“是啊,为什么没看到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话落,他又撒开步子朝那株最高的桦树跑去,将几个目瞪口呆的衙役远远抛在身后。 一路跑到大树跟前,他才喘着粗气停下来,目光从枝丫和树干上一一掠过:没错,这里就是岑南英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只是那些原本应该守在此处的家丁不见了,岑南英的尸体亦不见了,所以刚才经过时他才没有将此地认出来。 程牧游又一次望向草丛,由于雨势太大,上面的泥脚印和血迹也早被冲没了,这里看起来和林子其它地方并没有任何区别,荒草萋萋,树影交错,若不是旁边这株长得异常高大的桦树,他估计在林中绕上几圈也不会发现这个地方。 几个衙役终于也赶到了程牧游的身后,几人均是一脸迷茫,气喘如牛,带头的那个衙役冲程牧游说道,“程公子,尸体......尸体......到底在哪里?你倒别光跑不说话呀。” 程牧游颓然的摇头,随即神色肃然的看向他,“尸体本来就在这株桦树下面,现在却不见了,我留下来看守尸体的家丁们也没了踪影。官爷,我怀疑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这里出事了,这些人,许是遭遇了不测。” 那衙役大吃一惊,“程公子的意思是,那凶手又回到了现场,且把看守尸体的家丁都干掉了?” 程牧游皱着眉摇头,目光穿透雨帘望向远处的树丛,“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做的,但是为今之计,就是要尽快将这林子搜查一遍,看能否找到那几个家丁。” “好......好,那我们......我们就分头行动,将这林子里里外外都查上一遍。”领头的衙役虽然害怕,但是碍于程家是远近闻名的士族大户,临行前县令还专门叮嘱过要他要尽心竭力查案,所以便不得不听从程牧游的吩咐,自己带着一个手下,将另一个手下分配给程牧游,兵分两路,分头走入林中搜查。 *** 与程牧游同行的那个衙役名叫小武,尚未及弱冠之年,刚做了半年衙役,一副不谙世事、天不怕地不怕的刚劲模样。不仅不怕,他还显得颇有些兴奋,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被派到外面查案,而且遇到的还是这样一起杀人分尸的大案,心中未免破涛澎湃,满身的热情都涌至脸上,面色红润,星目圆睁,大有一副不抓到凶手绝不甘休的劲头。 所以一路走来,他一直护在程牧游身前,遇到任何风吹草动都将他挡在身后,直到危险消除,才继续行进。而且这一路上小武搜寻得极为仔细,每一片草丛每一块洼地都没有放过,非得亲眼看过才能安心。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架势,天色也越来越灰暗,像一只巨大的铁笼,将桦树林从上罩住,给人心里又增添了几分压抑的情绪。 程牧游看着前面那个认真搜查的身影,慢慢停下了脚步,轻声唤了一句,“小武,你有没有觉得不对?” 第二十四章 孤岛 小武扭头看他,大眼睛中略带着些许迷茫,“程公子,是哪里不对劲?我怎么没觉察到?” 程牧游看着前方那片灰黑色的沼泽和它上面常年不散的白色的雾霭,轻声说道,“你有没有觉得,这片沼泽离我们近了一些。” 小武不解,“我们在朝它的方向走,自然是离它越来越近的呀。” “我们是在走动,可是因为要搜查,所以走得极慢,怎么会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就离它这么近了。” 听他这般说,小武揉揉眼睛望向前面,这才发现程牧游说得不错,沼泽现在离他们只有几十步远,上方白色的雾霭更是有一些已经飘了过来,缠绕在树干之间,像是一张虚无缥缈的白纱在林中环绕。可是不久之前,那片沼泽地还只是露出了浅浅的一道黑边,根本看不到深处。 他大吃了一惊,“程公子,你的意思是,沼泽自己会动?朝我们流过来了?” 程牧游冲他点头,又望向头顶滂沱的雨柱,“雨水太大了,所以沼泽也蔓延了过来,我怕......”他蹙紧眉毛,面露难色,目光像是被吸进了雨丝中一般。 “程公子,您担心什么?” 程牧游转脸看他,“沼泽蔓延会将村里唯一通向外面的道路填住,到时候整个荆门村就变成了一座孤岛,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小武还是一脸天真,“可是这雨总会停的不是吗?我们又不会一辈子被困在这里?” 程牧游刚想说恐怕在这里困上几天,你我都没命再出去了,转念一想,又怕吓到小武,影响了他的士气,便勉强一笑,“你说得没错,雨下得再大,也总会停的,待天地间一片澄明,所有阴暗的角落都会被阳光照亮。” 小武有些听不懂他的意思,于是抓着脑袋有些尴尬的笑笑,继续朝前走去,可刚走出几步,他却突然“咦”了一声,停住了脚步,指着前方回头冲程牧游说道,“程公子,你看那里似乎立着个什么。” 程牧游顺着他的手指朝前看,果然在不远处的一株树干后面瞥见了一个黑影,影子有半人多高,遮遮掩掩的从树后面露出半截,根本看不出是人还是其他物什。他冲小武使了个眼色,两人皆将长剑紧握手中,猫低身子一左一右的包抄过去,蹑手蹑脚的跑到了与大树平行的地方,他们才发现原来树后面的东西竟是一只牛皮袋子,一只裹满了泥浆,袋口被红绳紧紧扎住的牛皮袋子。 “程公子,怎么这林中竟有一只口袋?”小武将紧绷的情绪稍稍舒缓了一些,他放下一直横于身前的长剑,同程牧游一起朝那袋子走过去,到了它旁边,俯下身子仔细打量着。 程牧游看着牛皮袋上的纹路,嘴里嘀咕道,“这袋子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上面沾满了稀泥,难道是被人从沼泽中挖出来的吗?” 话音刚落,袋子里面忽然“咕叽”一声,袋身亦轻轻抖动了两下,惊得两人朝外跳出半尺,又同时将剑指向那只黑漆漆的袋子。 “里面是......是什么东西?难道有活物?”小武目不转睛的盯着它,方才的热情和斗志竟然被浇熄了大半。 “不知道,”程牧游的目光死死锁在袋子上,半点也不敢偏离,“一定要小心,千万不可离它太近。” 话刚说完,袋子中又是“咕噜”一声,随后,一个角塌陷下来,另一边又猛地凸起,将袋身扯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程公子,这里面会不会是我们要找的家丁,他们许是被贼人掳走,被装进袋中了?”小武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大声冲程牧游喊道。 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可是不知为何,程牧游心里却像敲起了急鼓,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他望向面前的口袋,千思万绪在脑中揉成一团,找不到一个出口来。 “程公子,若再不把袋子打开,恐怕里面的人就要被憋死了,他一直没有发声,怕是呼吸不畅,命悬一线了。”小武着急的看着程牧游,见他还是呆呆的站着,没有反应,干脆不再征求他的意见,长剑朝前一挑,登时便将那牛皮口袋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 “呼啦......” 里面的东西扑簌簌的从豁口中滚出来,翻倒小武的脚边,与此同时,一股奇臭亦从牛皮袋中涌出,熏得两人忙掩住口鼻,朝后退出几步。 “程公子,这是......这是什么?”小武强忍住恶心,俯下身子望向那团黑糊糊的东西,嘴里嘟囔道,“看起来.....看起来好像是个人。” 程牧游早已发现那个蜷成一团,头和脚被绑在一起的东西是人,只是现在,他的目光却被那人滑落下来的两只手吸引住了:那个人的手虎口无肉,形同鸡爪,指节弯曲,有些手指异常肿大,看起来根本不像正常人类的手指。再向上看去,他发现那人全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斑块和结节,背部还有一个巨大的溃疡,皮肉外翻,发出阵阵恶臭。 他心中一惊,忙冲小武吼了一声,“别离他太近,他有......”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小武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手扶在腰间,眼睛瞪得大大的,身子“咣”的一声砸在地上。更为怪异的是,刚才还蜷在地上的那个人消失不见了,现在程牧游眼前,只剩下倒地不起的小衙役和一只空空的牛皮口袋。 程牧游心中大骇,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忙朝小武扑过去,不住的摇晃他软绵绵的身子,手掌亦在他脸上狠狠拍了几下,口中急唤道,“小兄弟,你醒醒,你到底怎么了?” 可是晃了几下后,他却突然停止了动作,丢下小武以手撑地朝后退了两步,心中惊惧不已:这小衙役的样子,不是和晏娘一模一样吗?看起来外表无恙,却昏睡不醒。 他又望向身旁的牛皮口袋,恐惧突然像潮水般从心底卷起,一浪高过一浪,将他整个人完全湮没。 第二十五章 附身 程牧游就这么呆呆坐在林间,目光从牛皮袋转到小武身上,再从小武重新移回牛皮袋上。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凝成了冰,差一点要将他的血管撑破,身体亦绷得紧紧的,不敢制造出一点多余的动静。 相比普通人,他也算是历经过大风小浪,见识过无数离奇古怪之事,可是眼前这般景况,他却是第一次遇到,他却从未像现在这般茫然无助过,大脑一片空白,停止了思考,人亦像一座雕塑一般,跌坐在泥泞湿滑的林地间,一动也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此同时,还有几声呼喊钻进了程牧游的耳朵,一下一下撞击着他几近麻木的神经,“小武,你们在哪儿,小武......” 程牧游浑身猛地一震,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冲声音传来的方向大声喊道,“我们在这里,小武出事了,你们快过......” 话说到一半,另一半却被他自己吞进肚中,一个字也无法再说出来。这一切皆是因为地上的小武忽然睁开了眼睛,手撑着地麻利的站起,拍拍身上的脏泥后,两只眼珠子在眼眶中“骨碌骨碌”得转了几圈,忽然盯住程牧游,眼中却早已没有那种天真热切的神情,而是被贪婪且恶毒的目光一点点的填满。 “小武.....你......”程牧游站在原地不动,心中的谜团却终于找到了出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点一点的解开了,“不对,你不是小武,你不是。”这句话他说得坚定异常,说完之后,便将手中的长剑“唰”得一下挥了过去,抵在“小武”的喉结上面。 “小武”低头看了看紧贴在自己脖颈上的剑锋,忽然满不在乎的一笑,旋即语气慌张的大喊道,“大人,救我啊,程公子就是杀死岑南英的真凶,他现在要杀人灭口,大人快救我。” 听闻此言,程牧游心中大惊不已,刚想开口分辨,却看见另外两个衙役已经跑到了过来,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正是他留下来看守尸体的程家的三个家丁。 见他们三人还活着,程牧游心里抒了一口气,剑锋却还抵住小武的脖子,半点也不敢离开,张口便欲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对那两个衙役说个明白。 可话还未说出口,其中的一个家丁就从后面跳了出来,面色惶恐的指着程牧游,冲那带头的衙役说道,“官爷,大人,就是这贼人偷袭了我们三个,还将我们抛到沼泽中,若不是我们命大,攀附住一根倒下的大树爬了出来,恐怕这贼人的奸计就要得逞了。” “你说什么?”程牧游身子一震,目光灼灼的看着那名家丁,未几,他忽然一笑,心中俱已分明。他看向面前一脸愁容不知该相信谁的衙役,低声说道,“大人,据我推测,这些家丁,还有小武,已经不是他们自己了。” “不是他们自己?程公子,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先把那剑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那衙役更糊涂了,他盯住小武看了半晌,还是没看出来自己这名手下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小武却抢先一步,“大人,大这一路走来我发现这姓程的言辞躲闪,语气中亦颇有疑点,于是便心里生疑,准备早些返回去与大人汇合,可他似乎看出我对他有所怀疑,所以就在我疾步赶路的时候,从背后偷袭我,大人,您不信程家的家丁,难道还信不过我吗?” 程牧游望着那张佯装无辜的脸孔,摇头冷笑道,“我不用在这里与你们分辨,大人,今天下午我一直守在方靖家门口,根本没有时间来林中,这件事除我之外,还有另外一人知晓,等找到她,您便可问个明白。” 带头的衙役抓抓鼻子,冲程牧游问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他现在又在何处呢?” 程牧游坦荡荡一笑,“她是我的随从,亦是新安府的衙役,她说的话,大人总该相信吧。” 那衙役吃了一惊,旋即说道,“新安府?我听说新安府的县令也姓程,难道......难道就是程公子您?” 程牧游略一点头,“今天程某本没有打算亮明身份,可现在竟然被奸人污蔑,所以也只得向您言明了。” 新安府县令程牧游声名在外,那衙役也有所耳闻,所以当即便躬身行礼,嘴里的称谓也由程公子改成了程大人,“程大人,不知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这几个人一口咬定您就是凶犯。” 程牧游见小武和那几个家丁的脸色渐渐变白,眼神也开始闪烁不定,便知他们已经心虚了,于是放下剑,将那带头的衙役拉到身边,当即便要把自己的猜测如实托出。可就在这时,远处滂沱的大雨中疾步走来一个人影,见那人越走越近,程牧游脸上更加放松了,忙冲她招手唤道,“惜惜,你来得正好,这几人污我是杀死岑南英的凶手,你快将我这几日的行踪告诉这位衙役大人。” 说话间,蒋惜惜已经走到几人身边,雨水将她的眉毛头发全都浸湿了,嘴唇亦被大雨冲刷的微微泛白,紧绷的一张小脸上,只有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在闪着光,与她平时看起来有些不同。 她的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扫过,突然双膝一弯,冲那衙役跪下了,嗓音中竟溢出了哭腔,“大人,小女子实在不能再帮恶人隐瞒下去了,其实这里发生的事情,皆是程大人所为,他见嫂子貌美,便想强迫嫂子与他行那苟且之事,可是嫂子不从,这畜生便残忍将她杀害了。后来,他知道官府的人要过来,便想将证物全部毁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看守的家丁打伤后丢进沼泽中,更是将嫂子的尸身抛入沼泽地。他还威胁我,若是我将这些话告诉别人,就决不让我好活。可是大人,我怎能看着他犯下这一桩桩恶行,却坐视不理呢?嫂子她生前对我这般好,我怎能让她含冤九泉?还请大人为小的们做主,将这畜生绳之于法。” 第二十六章 污蔑 话落,小武和家丁们也接连冲着那衙役跪下,嘴里哭嚎着要他替自己做主。那衙役见这么多人齐齐跪下,说辞还都完全一样,即便方才不信,现在也是信了。于是他又望向程牧游,脸色却早已没了刚才的恭敬,“程大人,得罪了。” 话毕,他身后的那个衙役走到程牧游身后,将他的佩剑从腰间取下,用麻绳把他的双手从背后拴住,麻绳的另一端紧紧的系在自己的手腕上。 整个过程,程牧游都没有挣扎,他知道即便现在费劲全力,但是以寡敌众,自己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而且蒋惜惜他们完全可以在自己反抗的时候,找个机会一剑将他的喉咙割破,那么他就彻底丧失了翻身的机会。 所以,他便静静肃立着,冲蒋惜惜轻声说道,“惜惜,你从不自称小女子的,你说过,这么叫自己简直是说不出的别扭,可是今天,你怎么将这三个字说得如此自然?” 蒋惜惜被他说得一怔,所有的神情在刹那间凝住,只有一双眼珠子在眼眶中躲躲闪闪,不敢正面看他。程牧游于是一笑,又从鼻中冷哼一声,“惜惜,一年前你曾受过一次重伤,现在你还记得那伤口是在哪里吗?” 蒋惜惜闷声答道,“我根本未曾受过伤。” 程牧游淡淡一笑,“果然,你早就不是惜惜了。” 蒋惜惜脸色一青,一声不吭的躲到人群后面,不再让他有机会找自己搭话,可是程牧游却未就此放过她,他转头望向身后,目光冷冷的在几人身上一一扫过,嘴里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得了那种病,应该是生不如死吧,所以便要借他人的身体还阳,想堂堂正正的重新在这世间走一遭,我没有说错吧?” *** 看到程牧游被绑着双手押回程府时,府里的人全都惊呆了,程启山更是完全不信,甚至主动为程牧游作证,说岑南英失踪那晚,他一直待在程府没出去过。直到蒋惜惜反问了一句,“难道大哥以为他整晚都待着晏姑娘房中吗?”程启山才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蒋惜惜于是接着说道,“那晚,大人让我守在晏姑娘房门口,做出他终夜未出门的假象,其实却将嫂子引到桦树林中,做出了此等伤天害理的行径,我实在不忍见真相就此埋没,才对官爷吐露实情的。” 说完这些话,她便面露戚哀之色,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程启山被她的这番话彻底惊到了,不过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却还是不能完全相信妻子的死与程牧游有关,心中只是迷茫着、焦灼着,却迟迟不能下定结论。那几个衙役见程启山一直没有发话,便也不好替他做主,只能静候在一旁,默默的等待。 可就在此时,程国光出现了。 见到父亲到来,程启山顿时有了主心骨,刚想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程国光却冲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早已经听说了。他绕到程牧游身前,粗糙的手指几乎要触碰上他的鼻尖,一字一句的说道,“怪不得南英出事那晚,我在阁楼上见你慌慌张张的回来了,衣襟上还沾着血迹,原来......原来真的是你,是你啊。” ***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了,程牧游被这么多人指证,当场便被衙役们五花大绑锁进后院的一间柴房中,外面还留了三个人看守,以确保他无法逃脱。 迅儿躲在门外面,目睹了父亲被捕的整个经过,他虽然一声未发,但是却在心里记住了这几个人:程国光、那名叫小武的衙役、程府的几个家丁还有......蒋惜惜,虽然他在看到蒋惜惜也加入了指控程牧游的队伍时,大大的吃了一惊,但是,在看到她的眼睛时,他还是从心底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她同那些人一样,都被迷住了心智,模样虽然未变,但是躯壳里面的那个人却早已不是她了。 想明白这一切后,迅儿便放弃了争辩和求救的念头,他一言不发的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将整个身体蜷在被中,直挺挺的躺着。 破天荒的,这次他没有哭,因为那个总是嫌弃他懦弱的人现在已被作为嫌犯关起来的,他现在虽然对一切都无能为力,至少不能再懦弱下去。 窗外的雨还在下,大有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劈头盖脸的打在窗棱上面,发出敲鼓似的声响。 “哗啦”。 窗户被一阵狂风撞开了,风雨扑进来,将窗台上的东西全部扫向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 迅儿本不想管的,可是在床上躺了半晌,他还是掀开被子爬下床,先走到窗边把不断开开合合的窗户关上,然后将散落在地上的物件一一拾起,重新放回窗台。刚想离开,眼角却瞥到一样东西,黑糊糊、光溜溜,躺在砚台里面,对着自己拼命的挤眉弄眼。 “是你?” 迅儿一愣,将它从砚台里捏出来,放在手心中仔细端详。原来那是他在灶房外发现的那颗绿豆,自从晏娘出事后,他便将这颗豆子随手放在窗台上,再没管过它,没想刚才一阵风,竟然将这豆子刮了下来,还正好落到砚台里。 现在它浑身沾满了墨迹,黑不溜秋,倒像是一颗黑豆。 不过不管绿豆黑豆,上面的那张脸还是清晰可见,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五官很是分明。不但如此,它还在大张着嘴巴冲迅儿说着什么,就像那晚一样。 “你别再说了,我现在心里乱得很,爹爹被抓了,那些人还污蔑他是杀死婶婶的凶手,而且,这家里的人都变了,一个两个的,我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不知不觉中,他竟冲那只人面豆诉说起心中的苦楚来,声音也逐渐变得哽咽,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倾诉对象,一个永远不会泄密的听众,虽然对方只是一颗古怪的豆子。 可是话还没有说完,手指间忽的一滑,豆子落到桌面的一张宣纸上,轱辘了几下,不动了。 第二十七章 写字 白色的宣纸上被墨染的豆子划出一条长长的黑线,迅儿心疼纸被污了,忙伸手想将豆子捏起来。 可是豆子只略略停了一下,竟然在纸上滚动起来,横平竖直,一笔一划,它原来......竟是在写字。 迅儿愣住了,托腮望着纸上那只滚动得飞快的豆子,心里茅塞顿开:原来这颗人面豆总是在冲我大吼大叫,并不是因为它乖张怪异,而是......而是它确实有话要对自己讲。 想到这里,迅儿在心中叹道:虽是一颗豆子,倒是聪明,竟能想出这等妙法,将说不出的话用写的方式传达给自己。 他两手托腮,认真的看着已经成型的第一个字,口中念道:“沼,沼,”眉头一蹙,他对着旁边的那个三点水的偏旁恍然大悟道,“沼泽?你在说沼泽?” 豆子一顿,眉眼间似乎颇为欣慰,它继续滚动着,虽然墨迹越来越淡,却还是书写出了第三个字。 “有。”迅儿将那个字念出声,“沼泽有,沼泽里有什么?” 问出这句话时,他忽然觉得浑身一凉,心里似乎隐隐想到了什么,于是瞪大眼睛,冲人面豆说道,“快写,沼泽里到底有什么?” 可是豆子上的墨迹已经快要用完了,它在宣纸上滚动了几下,只划下一点淡灰色的痕迹。迅儿于是用手指蘸了些墨汁,重新涂在豆子表面,口中催促道,“有墨了,快写吧。” 人面豆依言又在宣纸上滚动起来,不过这最后一个字笔画繁杂,它写起来颇费了一番功夫,而且,不知道是过于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中间竟然还写错了笔画,不得不重新写起。 终于,它将那个字画完了,迅儿将宣纸从桌面上拿起来,看着上面那四个字,逐个将它们念了出来。 “沼泽有......鬼。” 念完那个“鬼”字,他手一抖,宣纸掉在地上,飘出去几步远。 “沼泽有鬼,有什么鬼?是它们杀死了婶婶,还将所有的事情推到爹爹身上吗?”迅儿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又高又尖,竟像不是自己的,他现在才知道人紧张到了极点,声音也是会变的。 “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他望向那颗人面豆,觉得那张脸更加眼熟了,从第一次见它,他便有这种感觉,只是这感觉太过荒谬,所以被他毫不在乎的摒弃掉了。可是现在,那个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越来越强烈,不断得敲打着他的心脏,一下又一下。 “哦,是我傻了,你发不出声音,但是可以画出来。”迅儿一拍脑袋,朝那张飘到门边的宣纸跑过去,俯身就要将它拾起,可是手指刚触到纸面,身前的门却被打开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门缝中,冲他猫腰下来,眼珠子在他和他手中的宣纸上骨碌碌一转,不动声色的问道,“迅儿,你在做什么?手里拿着的又是什么?” 来者是蒋惜惜,可是,却不是迅儿熟悉的那个惜惜姐姐,而是在众人面前满口谎话指认程牧游的那个女人。 迅儿身子一颤,抓起宣纸便朝后退,可是脚后跟冷不丁的绊到地缝中,又一屁股重新跌坐到地板上。 他看着面前那个愈走愈近的人影,将手中的宣纸抓的“嚓嚓”作响,眼皮子抖动了几下,终于从嘴角勉强憋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惜惜姐姐,我闲着没事,随便写几个字。” 蒋惜惜直视着他的眼睛,一边的嘴角稍稍提起,像是在琢磨他这句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俄顷,她冲迅儿伸出一只手掌,“写什么呢?给我看看。” 若是换做以往,迅儿绝对会老老实实的将那张纸交出来,因为蒋惜惜大字不识一个,即便看到了也认不出。可是现在,面前这个占据着蒋惜惜身体的人却不一定了,“她”识字吗?若是看到这四个字,她定会猜到自己已经参透了他们的阴谋,那么,她会拿自己如何? 迅儿踟蹰着,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下,滴答答落在地上。 蒋惜惜却不想再同他纠缠下去,她一个健步走上前,手向后一抓便将宣纸扯了过来,眯着眼睛仔细望向纸面。 迅儿的心都提到了喉咙中,他咬着嘴唇,紧紧盯着蒋惜惜那张阴沉的脸孔,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生......或死。 终于,蒋惜惜握着宣纸的手缓缓放下了,垂在身体一侧,眼睛一瞥,不耐烦的冲迅儿说道,“我是来告诉你一声,沼泽把路淹了,现在谁也出不去,等天气好了,那几位官爷自会押着你爹回官府,这几日,你就安心待着这里,不要惹出什么麻烦。” 迅儿连声说着是,心却重新落回肚里,他见蒋惜惜将那张宣纸随意丢在地上,走出门口,“嗵”得一声将大门关上,这才朝那张纸爬过去,将它拿起来放在眼前。 在看到上面模糊不清的一片墨迹时,他笑了,冲已经滚到桌沿的人面豆说道,“多亏雨扫进了屋子,纸张沾到雨水,墨全部化开了,她才没认出上面的字。”笑完,神色却又倏地黯淡下来,口中呢喃道,“她方才说过几日天气转晴,衙役们会将爹爹押送至官府,我却不信,爹爹若是能从荆门村出去,定会将他们的阴谋彻底推翻。所以,她方才专程来告诉我一声,不过是要我安心,我想他们定不会让爹爹走出这荆门村的。”想到这里,心里已是惊惧万分,转身对那人面豆说道,“你说,他们会不会除掉爹爹?这样他们的阴谋就再也不会被他人知晓了。” 人面豆静默的看了迅儿一会儿,目光中似乎颇为哀伤,可是过了一会儿,它忽然蹦了几下,又在另外一张宣纸上滚动起来。 迅儿从地上爬起来到桌边,看到宣纸上那一行小字,“把裕默找来,她能帮得上忙。” 第二十八章 强辱 白色的魂帛被雨打得湿淋淋的,挂在竹竿上面,猛一看去,倒像极了一个个高高瘦瘦穿着孝衣的人影。程裕默看到灵座旁这些被风吹得“夸啦啦”作响的白绢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不过,一看到程启山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便心有不忍,急忙走过去跪在他身边,轻声说道,“大哥,你已经在这凄风苦雨中跪了一个时辰了,回屋喝碗热汤吧,我在这里替你。” 程启山似乎还没回过神,更别提听清楚程裕默说什么了。他茫然的回头,抓住妹妹的胳膊,“裕默啊,你嫂子就这么走了啊,不仅连个全尸都没落下,现在,竟然连人都找不到了......” 见兄长这副模样,程裕默红了眼眶,强忍着心中的悲痛,继续劝慰道,“大哥,嫂子她......知道你这般难过和不舍,九泉之下也是不得安宁的,你这么不顾着自己的身子,她也走得不安心啊。” 程启山干笑了两声,“裕默,我最尊敬的兄长,竟然是害我爱妻的凶手,我......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不明白,不行,”他忽然扶着膝盖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蹒跚着步子朝后院走去,“我要找他问个明白,我一定要找他问个明白。” 可程启山已经几天滴米未进,再加上又淋了这一下午的雨,身子早已虚透了,刚走出两步,就重重的跌倒在地上,脸色煞白的像飘在上面的白绢。 程裕默惊叫一声,扑将过去,嘴里大哥大哥的叫个不停。正在手足无措之时,一个人从不远处冒着雨走过来,一把将程启山从地上扶起,将他的一只手绕过自己的肩头,搀扶着他朝里屋走去。 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程裕默忍不住脱口而出,“方公子?”叫完之后,又猛地想起方靖与父兄之间的过节,便跑了几步跟在两人身边,“方公子,你怎么来了?” 方靖冲她淡淡一笑,“都是一个村里的人,多少也有些交情,现在人走了,我总得来送上一程,不能失了礼数。” 程裕默垂下头,轻轻说道,“父亲和兄长还在为前事埋怨公子,公子却如此大度,实在是我程家人的不是了。” 方靖摇头,“姑娘千万不要这么说,那事原是我做的不对,他们生气也是应该的,一事归一事,莫要为我伤了你们自家人的和气。”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程启山的房间,方靖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回头对程裕默吩咐道,“让仆人们熬一碗姜水端上来,要热热的喝才好。” 程裕默忙吩咐下去,没多大会儿功夫,姜水便被端了上来,待程启山服下后,见他发了一身的汗,程裕默心里才稍稍安妥下来。可是转念一想,这屋中如今除了这熟睡的大哥,就只剩下自己与方靖两人,细说起来,也算是男女共处一室,未免与情理不符,于是脸上兀自一红,起身就要朝屋外走。 将将走出两步,手却被后面的人拉住了,程裕默心里一紧,挣脱了几下,硬是没将手掌从方靖的掌心里挣出来。她急得满脸通红,回过头小声说道,“方公子,你快放手,嫂子刚走,你怎么能......怎么能......” 话还没说完,身子却向后猛地被人一扯,整个人都投到了方靖怀中,被他抱得死死的。 这程裕默虽对方靖情根暗种,但毕竟是大家里的小姐,从小受儒家礼教熏陶,绝不敢做出超越礼仪伦常的事情,现在方靖竟然当着她哥哥的面,将她抱在怀中,程裕默当然是又惊又怕,惊怕之余,竞对这个男人生出一股厌恶来,心中累积的好感也登时消掉了大半。 她强烈的反抗着,将两手护到胸前,嘴上疾呼道,“方公子,你放开我,我虽敬重你,却也不能任你轻薄,你在不放手,我就要叫人了。” 方靖听她如此说,不但没有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嘴里更是喃喃道,“程姑娘,我看得出来,你也对我有意,既然如此,又何必这样拘谨,你早晚是我方靖的人,我便对你摸摸抱抱,又能如何?” 程裕默听他言辞如此粗鲁,心中的厌恶之情越来越重,只认定自己看错了人,竟将这样一个登徒子误当做可以托付终身的正人君子。于是,她便用尽全身力气将方靖推开,怒目圆睁,手指向门外,“走,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否则,我定向官府告发你,说你强辱民女。” 方靖冷笑了一声,大拇指从嘴唇上面抹过,架着两个肩膀走到门口,心中仍是不忿,于是又狠狠地扭过头,冲程裕默说道,“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也不怕告诉你,你爹已经决定将你许配与我,到时候,咱们再一笔账一笔账的算个明白。” 说完,他又冷冷的笑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狠狠的将门摔上了。 听到他走远,程裕默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又怕扰了程启山的休息,赶紧用两手紧紧捂住嘴巴,小声“呜呜”的抽泣着。她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只是短短几天时间,嫂子被堂兄杀害了,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方公子又像变了个人似的,竟然当着大哥的面欲对她行不轨之事。 她觉得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都不是真的,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还是原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想到这里,程裕默用力闭上了眼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她如今的心绪混乱一片,又岂是说镇定便能镇定的? 更何况,外面还传来了敲门声,虽然很轻,在她听起来,却像一只鼓槌在砸着自己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将她的太阳穴砸得生疼。 “谁?”程裕默急声问道。 “小姑姑,是我。”迅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稚嫩里还带着一点犹豫,“小姑姑,我......可以进来吗?有人托我带话给你。” 第二十九章 相认 程裕默跟在迅儿身后走着,见他经过阁楼时没有上去,反而冲着自己的屋子走去,她忍不住问道,“迅儿,你不是说父亲有话对我说,可现在你要带我去哪里?” 迅儿头也不回,嘴里嘟囔道,“伯祖父不在阁楼,在我房里。” “在你房里?”程裕默心生疑虑,因为程国光自从病了以来,就很少离开自己的屋子,更别说到别人房中去了。不过,她见迅儿说得如此坚定,便将这些疑问抛到脑后,随他继续向前走。她坚信小孩子不会骗人,即便自己的堂兄做出了那般凶残的事情,可是迅儿,这个她一见便心生喜欢的孩子,他说出的话她是信的,而且坚信不疑。 可是在迈进迅儿的房间的时候,这个信任被打破了,因为这房中除了他们两个之外,一个人都没有。 程裕默四下看了几遍,稍稍一怔,“迅儿,你在同小姑姑开玩笑对不对?还是你有什么话不方便讲,所以要在这里对我说?” 迅儿将身后的门紧紧关上,转过身时,两道眉毛微微皱起,面露难色。他咬了咬嘴唇,轻声说道,“小姑姑,真的是伯祖父要见你,只不过,你见了他......恐怕会认不出来了。” 程裕默听得一头雾水,“认不出?他是我父亲,我怎会认不出他来?” “那个待在阁楼的人不是伯祖父,伯祖父他老人家......在这里。”迅儿朝桌上轻轻一指,又使劲的吞了口口水。 程裕默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目光落到桌面一颗再普通不过的绿豆上面,她眨巴眨巴眼睛,又将头转过来,“迅儿,你说......我父亲在哪?” 迅儿叹了口气,走过去将豆子抓在手心,伸到程裕默面前,“这才是伯祖父,真正的伯祖父,阁楼里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而是沼泽中的鬼,它夺走了伯祖父的身体,还......” “迅儿,”话还没说完,就被程裕默打断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这样是对父亲的不敬,若是再说下去,小姑姑要揍你板子了。” 迅儿长长叹了口气,“好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说着,他牵住程裕默的手走到桌边,铺好一张白纸后,将豆子在砚台里蘸了蘸,又将它放在纸上,随即看着程裕默,“小姑姑,你看好了,看它要告诉你什么。” 程裕默觉得迅儿被堂兄的事情搞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心中很是心疼,她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试温,又扳过他的脑袋盯住那双大眼睛全神贯注的打量,所以,在那颗豆子突然开始自己滚动的时候,程裕默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嘴巴微微翕开。 她指着豆子,“迅儿......你......你看到了没有......它会动,它会动。” 迅儿拉着程裕默的手将她扶起来,“它是在写字,它有一些话要对小姑姑你讲。” 程裕默被吓得六神无主,眼睛却死死的盯住宣纸,只因为那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后,她心中方才还坚硬的堡垒已经被炸得四分五裂,渣都不剩。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迅儿代她念出那一行小字,旋即歪头说道,“这是张子澄的诗,是一首寄怀诗,埋怨伊人无情,鱼沉雁杳,却仍为归来。小姑姑,这诗对你有什么寓意吗?” 程裕默垂下头,两行清泪从面颊上滚落,“这是母亲离世时写下的两句诗,她让我将它交给离家的父亲,而我,也因为这两句诗,整整两年时间都没有同父亲说过一句话。” 迅儿恍然道,“我明白了,这首诗对伯祖父和你有特殊的意义,这件事只有你们两人知道,所以它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才将这首诗写下来。” 程裕默抬起头,盯着那颗浑身沾满了墨迹的豆子,声线颤抖的问道,“迅儿,它真的是父亲吗?” 迅儿拉住程裕默的手,“小姑姑,就算它不是,难道你就没有觉察出伯祖父的异样吗?他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和以前完全不同。而且程家的怪事一件接着一件,件件都离奇诡异,小姑姑,若不是伯祖父作证,你真的相信我爹爹是杀死婶娘的凶手吗?” 程裕默一怔,口中默然道,“不光是父亲,还有一个人,也变得和以往不一样了。” “是谁啊?”迅儿怯怯的问道。 “方靖,他现在举止粗鲁,还一脸的阴沉,对了,”程裕默突然捂住嘴巴,“他还说父亲已将我许配给他,怎么会呢?他们前些时候明明闹得极为不快,父亲又怎会同意这门亲事?”说到这里,她似是忽然想明白了一切,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父亲,是女儿不孝,竟然让您受了这么多苦......”说完,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汩汩落下,将胸前的衣服都浸湿了一大片。 迅儿上前拉住她的手,“小姑姑,你别着急,若是我们摧毁了他们的阴谋,我想,伯祖父应该还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中。” 程裕默惊讶的抬头,不敢置信的问道,“真的吗?” “嗯,晏娘她颇通阴阳道法,有她的帮忙,魂归本体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迅儿充满信心的说。 “可是那位姑娘现在还在昏迷,又怎能帮得了别人?”程裕默还是愁苦不已。 迅儿于是问道,“小姑姑,伯祖父到底是怎么出事的?我们只有搞清楚那些东西是怎么占据了他们的身体的,才有可能将它们驱逐出去。” 程裕默想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几月前的那天傍晚,父亲一人到田间去了,你是知道的,你伯祖父是个最闲不住的人,虽然家里根本无需他出去劳作,他还是在桦树林旁边自己开垦了一小块田,种些蔬菜瓜果,只为自娱自乐。可是当天,太阳下山了他都没有回来,大哥便带着几个家仆出去找他,没想找了半夜,却在桦树林中发现了父亲。不过他人没事,腰却摔伤了,不能走动,所以才一直没有回家。” 第三十章 重生 “所以,那时伯祖父便被人夺走了身体,是不是?”迅儿望向掌心的豆子,只见它微微垂下双目,冲自己点了点头,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想。 “可是伯祖父为何会变成了一颗豆子呢?”迅儿还是不解。 “哥哥他们找到父亲的时候,他身旁还搁着半袋绿豆,应该是父亲下午在田里摘的,我想,会不会是父亲的魂魄被从躯壳中驱逐出去后,附到了其中一颗豆子上,所以才成了现在这般模样。”程裕默一字一句的分析道。 迅儿恍然大悟,“是了,想必就是如此,幸亏我那天在灶房外面发现了这颗人面豆,否则伯祖父他......”他想说伯祖父岂不是成了我们的盘中餐了,又觉得此话实在是对长辈大大的不敬,所以硬生生将这半截话吞回了肚子。 “人面豆?”程裕默喃喃说出这三个字,“迅儿,你是说这豆子上面有一张人脸?” 迅儿点头,语气中充满了悔恨,“我以前只觉得它面熟,今天经它提醒,我才发现原来这张脸竟是伯祖父的,都怪我自己太迟钝,否则,后面的这些事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程裕默毕恭毕敬的将豆子捧在手心里,前后左右仔细的瞧了瞧,疑道,“为何你能看出来,我却什么都看不到?” 迅儿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小姑姑,当务之急是两件事情,一是救出我爹爹,以免他惨遭毒手。二是要将事情的真相告诉那几个衙役,才能阻止它们继续作恶。” *** 雨更大了,林中起了一层白蒙蒙的雾,宛如飘渺的素纱。方靖带头走在最前面,手搭成凉棚朝前一看,然后冲身后跟着的程国光和几个衙役说道,“就在那里了,我刚才就是在那片泥沼中发现了程大嫂的尸身。” 听他这么说,其中两个衙役忙加快脚步朝泥潭走去,小武却留在后面,同程国光对视一眼,慢悠悠的跟着走向前面。 “咦?这里怎么有个大坑,还有这么多牛皮口袋呢?” 一个预料之中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方靖慢慢跟上,一言不发的站到两个衙役身后,胳膊猛地朝前一推,将两人推入坑中,自己也沿着坑壁利落的滑到下面。 “你做什么?”两个衙役吃了一惊,转身望向方靖。待看到坑外那两人诡秘的笑容时,心里登时多了一层极为不好的预感。 可是方靖没有给他们机会,他抽出腰间的匕首,“噌噌”两下,便将离自己最近的两只牛皮口袋割开了,“两位大人,你们看看,这里面是什么?” 衙役们眯着眼睛望向那两堆黑乎乎臭烘烘的东西,可是还未来得及做出判断,便看到两团黑烟从牛皮口袋中扑将出来,直冲着他们的下腰处钻过去,又倏地一下子消失了。 腰间一阵酸麻,这股极不舒适的感觉顺着脊柱蹿遍全身,竟连脑袋都跟着麻木了。 “你们.....你们设计......” 到了这个时候,两人才终于明白被人算计,可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他们只觉天灵盖处“嗡”的一声,随即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踢出了自己的身体,飘在半空,越升越高,茫然不知去处。 方靖看了看躺倒在地上的两人,侧身绕过他们,点了点后面的牛皮袋子,心中盘算了一下,皱眉说道,“还剩下二十八个人,缺了一个,是不是还有人被埋在沼泽里? 站在坑外的程国光冲他说道,“不急,现在麻烦已经基本解决了,我们有大把的时间慢慢找,一定会把最后一只口袋找到的,咱们等了几百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不过现在沼泽地很快就会蔓延到这里来,我们还是要尽快将它们转移到别处。” 说话间,两个衙役悠悠睁开眼睛,醒转了过来,看到面前的方靖,先是一愣,忙转身朝后面退去,手忙脚乱间,竟然接连撞翻了好几只牛皮口袋,嘴里亦“啊啊”的干叫着,“别杀我,别杀我啊,我不会出去了,绝不会将病染给别人的。” 方靖上去一把抓住其中一人,大声喝道,“是我,我是天瑞,你现在不用再逃了,也不用躲着官家了,我们都好了,都正常了,如今这村里到处都是我们的人,再也不用怕了。” 那衙役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愣了一愣,忽然一把将方靖死死拽住,口中絮絮道,“天瑞......前阵子在外面说话的人就是你对不对,你说,我们自由了,身子也完全好了......”说到这里,他忽然将两手伸到眼前,仔仔细细的一点一点的看过去,脸上已经不仅仅是惊喜,还带着一抹疯劲儿。 是啊,有时快乐来得太过突然,人也是承受不住的,若是不加以阻止,很可能就此疯掉。方靖了解这一点,于是他连忙抓住那衙役的胳膊,嘴里安慰道,“这是真的,我们出来了,而且都有了新的身体,不过你别激动,以后我们享乐的日子还多着,我会把他们欠我们的,一点一点的要回来,一丝不剩的,全部要回来。” 可是那衙役猛地挣脱了他,做了一个旁人完全不能理解,却让方靖他们泪流满面的举动:他将自己的衣物全部褪下,脱得干干净净,连亵裤都没有留下...... 脱光之后,他便神色慌张的仔仔细细的检查着每一寸皮肤,终于,目光落在一个极浅的疤痕上,定住不动了。他看向方靖,嘴唇哆嗦了几下,“这......这是什么?” 方靖走过去,轻声安慰道,“别慌,只是个普通的伤疤罢了,不是疠......” 听到这个字,那人忽然抱头蹲下,“不要说,不要把它说出来,说出来,它便来找我了,我不想......不想再经历一遍,不想再回去了......”话毕,他已经泪涕横流,浑身上下都在不断的哆嗦着。 方靖只觉喉间一阵哽咽,他强压下即将滚落而下的泪水,将地上的衣服拾起来,轻轻披在那衙役裸露的身体上,眼中蓦然飘过一道厉光,“放心,它回不来了,我们......也不会再回去了。” 第三十一章 营救 蒋惜惜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隔,随手折下一片杨柳叶剔起了牙缝中的碎肉,她今天吃的是线肉条子、羊舌签、鸳鸯炸肚、鳝鱼炒鲎,最后还配上了一味鹅肫掌汤齑。她很久没有吃过这样的好饭菜了,所以到了现在还在回味无穷,以至于程裕默走到了身边,都没有发觉。还是身边的几个家丁唤了一声“大小姐”,她才急忙转过头来,扔掉杨柳叶,眯缝着眼睛将程裕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程姑娘来这里做什么?”蒋惜惜的语气充满了警觉。 程裕默朝柴房里一看,语气清冷的说道,“我想进去看看那个畜生。” 蒋惜惜冷笑一声,“他现在是重犯,几个官爷吩咐过,谁也不能走进这柴房一步。” 程裕默直愣愣的盯着蒋惜惜,未几,脸上忽的滑下两道泪来,她上前几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他杀了嫂子,哥哥现在受不住打击,昏死过去了,这个家快完了,就是因为他,因为这个畜生。” 蒋惜惜和几个家丁被程裕默的突然爆发吓了一跳,朝后退了几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程裕默抓住这个时机,朝房门扑了过去,发疯似的拍着木门,将它晃得“嘎吱”作响,“畜生,我自小尊你为兄长,对你敬重有加,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是我错认了你......” 见状,蒋惜惜忙冲家丁们摆了下脑袋,几人扑过去将程裕默拉开,“大小姐,你别激动,几位官爷说了,他犯的是重罪,会以命偿命的。” 程裕默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眼中却仍是填满怨愤,见状,蒋惜惜对其中一个家丁说道,“带大小姐回房吧,万一她伤心过度,像她兄长一样伤了身子,那这程家能做主的人就真的没有了。” 那家丁道了声是,忙按蒋惜惜的吩咐连哄带劝的将程裕默带出了后院,见他们走远了,蒋惜惜才耸着肩膀冷笑了两声,遂走到柴房前,冲里面说道,“程大人,看到了吗?你这堂妹可是恨透了你,不过呢,你也不要为此愁闷,因为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去见阎王了,到时候有什么委屈你就找他好好的倾诉一番吧。” 里面的人没有答话,蒋惜惜以为自己刺到了他的痛处,更加得意了,她一边琢磨着晚上的吃食,一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嘴里兀自哼出一首小曲儿来。 “冈头花草齐,燕子东西飞。田塍望如线,白水光参差。农妇白纻裙,农夫绿蓑衣。齐唱田中歌,嘤伫如竹枝。但闻怨响音,不辨俚语词。时时一大笑,此必相嘲嗤......” 歌声传进柴房,环绕在程牧游的耳畔,可现在他却无心顾及别的,而正将两只脚伸得直直的,用尽全力将门边那只只剩下头的平锉朝自己这边钩来,这是程裕默方才从门缝中塞进来的一下,虽然只有半只指头那么长的一小截,可是却异常锋利,足够他将绑在身上的绳子割断。 一下,两下,他终于碰到它了,深深舒了一口气后,程牧游脚尖用力一钩,将它死死踩在鞋底。 *** 程裕默刚关上门,迅儿就迎了上来,神色慌张的问道,“小姑姑,怎么样?顺利吗?” 程裕默轻轻“嘘”了一声,拉着迅儿走到窗边,这才小声说道,“平锉我已经交给你父亲了,有了这个,他应该可以割开绳子,那柴房后面有一扇小窗,想必他能从那里逃出来,只是......”她面露为难之色,缓缓摇了摇头。 “只是什么?”迅儿焦急的催问道。 “我没有找到那几个衙役,听下人们说,他们跟着父亲和方靖出去了,说是方靖在沼泽中发现了嫂嫂的尸体。” 迅儿吃了一惊,连忙抓住程裕默的手,“小姑姑,他们这么一走,怕是凶多吉少啊。” 程裕默蹙眉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恐怕我们这次是晚了一步。” 两人正说着,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于是忙推开窗子朝外看,却正看到方靖和程国光从外面走进来,他们身后还跟着那三个衙役,几个人正说笑着走进程家,脸上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的表情。 看到这般景象,程裕默心中一惊,忙将窗子关小了一些,只露出一条能朝外看的缝,悄声说道,“看样子,这些衙役俨然已是他们的人了,现在能倚靠的,只有堂兄了,希望他能顺利逃出来,为我们谋出一条生路。” 迅儿急得快哭了,“小姑姑,出去的路被沼泽淹了,即便爹爹能逃出去,他又能怎么办呢?村里的人肯定不会听他这个陌生人的,他单枪匹马,怎么救得了我们呢?” 说到这里,两人心里已经皆是一片冰凉,愣了一会儿,迅儿冲窗台上那颗豆子说到,“伯祖父,您想想办法,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这边就剩下......”他说着扳起指头,“就剩下我们几个和堂叔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豆子却一动不动,用一张悲伤静默的脸瞅着他,似是也被眼前的景况难住了,迅儿急得抓耳挠腮,在窗边踱来踱去,却苦于想不出一个法子。就在这时,外面又是一阵喧哗,他忙和程裕默一起走过去,透过窗缝朝外瞧,正看到蒋惜惜从后院跑过来,高声冲方靖和程国光说了些什么,手还朝他们这边指了一指。 “不好,”程裕默低声说了一句,“恐是他们发现你爹爹逃掉了,所以怀疑到我们头上来了。” 迅儿吓得魂不附体,急急说道,“这么快就被他们发现了,那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趁他们没找上来,小姑姑,咱们......快......快溜吧。”他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不过还是没有忘记窗台上的人面豆,一把抓起它放进口袋,这才拉着程裕默要朝外走。 可是程裕默却将他的手拨开了,“迅儿,我不能走,大哥还在这里,我走了,留下他一人怎么办。” 第三十二章 逃 两人正六神无主,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动作,房门却“咚”得一声被从外面踹开了。程裕默和迅儿吓得身子一抖,紧紧盯着迈进屋内的两个人影,一步一步的向后面退去。 来者是方靖和蒋惜惜,两人皆是气势汹汹,满面怒容,尤其是蒋惜惜,她知道自己被程裕默耍了,现在更是一副要拼命的架势,走过来毫不怜香惜玉的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将她在地上拖出几步远,阴沉的脸孔慢慢凑过去,“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放走了程牧游?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瞟到迅儿脸上,于是丢下程裕默,三两步走上前,嘴里恶狠狠说道,”小兔崽子,你是不是也知道了,倒是我低估你了,没想到你一个六岁的孩子,心思倒是深得很。” 迅儿朝她脸上啐了一口,“你们这些恶鬼,抢了这么多人的身体,伯祖父的,惜惜姐姐的,我不会让你们的阴谋得逞的。” 听他这么说,蒋惜惜脸上抽搐了几下,伸手就欲朝迅儿的脖子掐去,见状,程裕默忙扑过去挡在蒋惜惜前面,拉住她的手臂,“你疯了吗,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伤害一个孩子。” 蒋惜惜被她如此拉扯,有些站立不住,手肘猛地向程裕默的心口砸去,一下子就将她撞出老远,身体重重撞上墙壁。 这一下子力道可不小,程裕默喘着气,手抚着地尝试了几次,竟都没能地上站起来,就在这时,方靖伸过手来拉住她的胳膊,“裕默,你还好吧?” 程裕默像被苍蝇叮了似的,胳膊上顿时浮上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她嫌恶的将他的手挥走,口中怒骂道,“别用你的脏手碰我,你滚,滚出我家。” 方靖被她骂得一愣,鼻中冷哼一声,忽然右手高高抬起,一个巴掌呼在程裕默脸上,从牙缝中狠狠憋出几个字,“臭娘们,不识好歹,现在你全家已经被我捏在手里了,要是我一个不顺心,便将你们一个个的全捏碎了。” 见此情景,蒋惜惜“嘿嘿”笑了两声,嘴里说道,“天瑞,你不会以为这娘们还能留吧,她现在可是什么都知道了,你可别为了她心软,别忘了当年你也是这样,为了个女人,把我们所有人的性命都赔上了。” 方靖的脸色刹那间暗沉下来,他脑中忽然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温柔羞怯的笑着,“相公,从此你就是瑾儿在这世上唯一的倚靠,咱们俩一起看日出日落,永远都不分开。”画面猛地一暗,再亮起来是,那人已俨然换了副面孔,她眼底满是嫌弃和惊恐,指着身后乌压压的人群,大声说道,“大人,就是他们,他们不是人,是一群怪物,请大人将他们就地正法,一个活口都不要留下。” 脑海中的白光渐渐灭去,方靖的脸却愈发阴沉,他盯着程裕默,鼻翼微微的起伏,俄顷,忽然抬高手臂,对着她劈头盖脸的打下去,一下又一下,嘴里恨恨说道,“贱人,都是你,我所有的族人才会白白失了性命,都是你,全是你的错......” 程裕默被他打得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双手护头,身子却节节压低,几欲瘫倒。迅儿几次想过去,被蒋惜惜拉开了,除了嚎啕大哭,什么都做不了。 方靖红了眼睛,手上的力度越来越大,程裕默被打的口鼻都出了血,脸色白得吓人,单薄的身子微微抖着,只剩下一股傲气强撑着没趴下,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屋门却又一次被推开了,程启山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疯了一般,嘴里嘟嘟囔囔的说了句谁都没听明白的话,身子却蛮牛似的撞向方靖,一下子将他顶出几步远。 他转身,跌跌撞撞朝程裕默走过来,脸上的关切化成一股热泪,顺着脸颊流下,“裕默啊,没事,别怕,哥哥在这里,哥哥会护着你的。” 这话程裕默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被别人欺负时,母亲去世时,都是这句话带着她走过那些黑暗的岁月,牵引着她步步走向光明。虽然程启山老实憨厚,脑子没有那么灵光,但是有他在,她这个做妹妹的永远都可以躲在后面,凄风苦雨,他来替她承受就好。 于是在听到这句话时,程裕默笑了,她的救星来了,她不会被方靖打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冲程启山伸出手,“大哥......” 程启山的身子摇了一摇,指间还未触碰到程裕默的手指,便又缩了回来,捂住自己的后背,那里插着一把冷冷的匕首,匕首插得很深,直穿到前胸,所以热血滚滚,沾透了他的衣衫。 “裕默,带上迅儿,跑,快跑。” 这是程启山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他便一把拽过身后的迅儿,将他塞给程裕默,连推带搡得将尚在迷茫中的两人推出屋子,而他自己,则重重关上房门,身子紧紧压在门上,以血肉之躯面对屋里那两个暴戾恣睢的恶徒。 *** 一直到屋门被重重关上了,程裕默才终于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可是刚想折回去,手却被迅儿拽住了。 “小姑姑......”他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可是程裕默却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程启山的一片苦心,于是她狠狠的将眼泪从脸上抹掉,拉着迅儿的手就朝院里跑去,鲜血在她脸上描绘出奇怪的形状,将她映衬得像一个历经沙场的战士。 口袋里面轻轻的抖动了几下,迅儿将手伸进去,摸向那颗战栗不已的人面豆,心中暗暗许诺,“若能从这里逃出去,我一定精心习练武功,绝不偷懒,长大后铲恶锄奸,让这世间的悲剧不再重演。” 第三十三章 夺舍 程裕默紧紧攥着迅儿的小手,在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家里奔逃着,眼看就要到后门了,她心里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这整座宅院里也太安静了一些,除了被困在房中的方靖和蒋惜惜,其他人去了哪里? 这么想着,她的脚步陡然放慢了,目光望向微掩的后门,心里却多了几分惧怕,总觉那门像是一张网,正待着自己和迅儿一头栽进去。 于是她伏在迅儿耳边,悄声说道,“这里有些不对劲,我们从前门走。” 迅儿怯怯的冲她一点头,两人便同时转身,一溜烟儿的朝反向跑去,顺着墙边走到西院门口,迅儿却突然停住脚步,朝门内看了看,黯然说道,“现在连晏娘都被那些东西附上了,否则若是她在,我们便不用怕了。” 程裕默大惊,“晏姑娘也......” 迅儿点头,“她不是一般人,所以那老太婆不能完全占据她的身体,只能将她弄得昏睡不醒。” 程裕默劝道,“不过如此,他们便也不会轻易伤她,咱们还是先逃出去,以后再想办法救晏姑娘。” 两人说着便继续朝前跑,将将走出两步,院墙旁边却闪过一道人影,将他们的去路堵住。程国光目光幽暗的盯着迅儿,口中急问道,“你刚才说,那姑娘身上附着的是个老婆子?” 迅儿见突然窜出来一人,被吓了一跳,一时语竭,“我我我”的说了半天,忽然紧拽住程裕默的手,转身朝后面逃。 可是后路却也被堵死了,几个家丁不知何时从旁边闪出来,站在他们身后,漫不经心的晃悠着手里粗大的棒子。 现在前后路皆被断了,两人唯一的出路,便是身边的院门,然而进了院门又怎样?里面的屋中只有一个昏睡不醒的晏娘,帮不上任何一点忙。可即便如此,迅儿还是毫不犹豫的拉着程裕默走进院门,一路奔到晏娘房间,打开门便踏了进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明明晏娘还没有醒,明明她身上还附着一个可怕的老婆子,可是到了现在这个走投无路的境地,他却还是愿意待在她的身边,似乎只要离她近一些,自己和小姑姑便安全一点。 程国光也带着几个家丁们走了进来,破天荒的,他没有理会迅儿他们,反而一个健步来到床边,在晏娘的脸孔上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嘴里还轻声唤道,“老婆子,老婆子,我是德昌,若是你在这里,就动动手指,好让我知道。” 晏娘没动,她还是老样子,眼睛紧阖,像是此生都不会醒来一般。 程国光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俄顷,却忽然眼露凶光,恶狠狠的盯住迅儿,冲他吼道,“这娘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别人都可以被夺舍,单单她却不行?” “夺舍?”迅儿一时间竟忘记了害怕,在心里仔细品味着这两个字,“夺舍,你是说,这些人都被你们夺舍了?” 程国光脸色铁青,像一只掠食的老鹰一般朝迅儿扑来,在程裕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揪住他的领子一把扔到地上,又大踏步上前,双手扼住他的脖子,“说,这娘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可是手刚圈住迅儿的脖子没多久,他却像被烫到一样又猛地缩了回来,惊恐的盯着迅儿脖子上那个红色的项圈儿,嘴里喃喃道,“这项圈......怎么会咬人?它怎么会咬人?” 几个家丁忙走过去搀扶起程国光,几个人畏畏缩缩的退到墙角,谁都不敢再向前一步。 迅儿心里稍安,一手抚着项圈一手拉着程裕默退到床边,冲那几人喊道,“这可是个宝贝,降妖除魔无所不能,你们要不想死得太快,就别靠我们太近。”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都被他的话吓住了,犹豫了一会儿,一个家丁冲程国光耳语了几声,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遂带几人出了屋子,未几,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屋门被他们用一把大锁锁死了。 听到门被锁上,程裕默和迅儿也大大的松了口气,脚一软瘫在床边,怎么都站不起身来。不知过了多久,程裕默扭过头仔细打量起迅儿脖颈上的项圈,轻声问道,“这宝贝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怎么他们如此惧它?” 迅儿无力的笑笑,“小姑姑,这项圈是晏娘送给我的,她说带着它,一般的妖邪便无法近身。当初在沼泽地旁边时,这项圈便动得厉害,想必在那里它已经觉察到了这些东西,只是后来那些人被夺舍之后,项圈便感知不到它们了,”说到这里,他蹙眉仰起头,“夺舍,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程裕默从未听过这个奇怪的词汇,只能沉默着摇头,眼角一斜,她却突然坐着向后退了几步,嘴里惊呼道,“迅儿,你看,你看晏娘的手。” 迅儿迷蒙的低头,脸上的表情却瞬间凝滞住了:晏娘右手的食指微微抬起了一点,轻轻的在床面上敲了几下,又不再动了。 “迅儿,她......她是在回应他对不对?晏娘的身体是不是也快被她占据了?” *** 小武对着天上那轮即将要落入山底的夕阳,撒了一泡长长的尿。尿完之后,他提上裤子,打了个腥臭的酒嗝,开始将目光盯在路过的那几个年轻姑娘身上,见她们不看自己,他便随手捡了块石头扔在她们脚边,吹了一声颇有挑逗意味的口哨。 姑娘们见他身着官服,只得将心里的火气暂时压下,互相挽着手欲快步离开,小武心有不甘,跟在她们身后“喂喂”的叫了几声,后面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讪讪的将半抬的手臂放下,在地上狠狠跺了几脚,心里责怪自己的胆小:明明现在他已经是四肢健全,没伤没病,而且身材高大,看起来长得也英武不凡,可是为何还像以前一样,一遇到漂亮姑娘,就踟蹰不前,连个屁都不敢放呢? 第三十四章 鱼肉 小武强打起精神,清了清嗓子给自己鼓舞士气,抬起脚就欲朝那几个已经走远的姑娘追过去,谁知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口哨声,比他吹得还要高亢,像是在挑衅一般。 小武回头,“谁?” 身后没人,只有一片影影绰绰的树荫,他以为自己被人戏弄,扭着头骂骂咧咧了半天,刚要转过身子,眼前却突然一黑,被一只口袋从头到脚牢牢套住,半点也挣脱不得。 *** 口袋被从头上取下来时,小武首先看到的是夹杂在枝叶中的星光,那么亮,像一只只晶莹的眼睛,俯视着苍茫大地,眼波流转中,已经看尽了时间几百年的时光。 他还来不及反应,手腕就被人用绳子系上了,拉紧绳扣后,那人拍拍手转到他前面,斜了他一眼,“说吧,你们到底是谁?” 小武看着前面长身玉立的男子,唇边溢出一丝满不在乎的笑容,下一刻,却突然弯下腰,一头朝他撞了过去。 程牧游早有准备,身子微微一偏,任他跌在地上,趁他还未及起身之时,手里的平锉已经稳稳的放在他脖颈最粗的那一根血管旁边,俯身在他耳旁轻斥道,“两次了,你应该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不如趁我心情好,不愿与你计较前事的时候,把事情的原委全部说出来。” 平锉薄且锋利,贴在皮肤上,将小武惊出一身汗来。 死过一次的人,对于死亡是什么感觉?适应了?淡定了?无畏无惧了? 错,正因为死过,所以才更怕那种无法言说的滋味儿,生理上的痛苦已是常人无法承受的极限,但是最骇人的,却是心理上对死的恐慌,将头颅悬于刀尖之下,看着死神一步步走近,这感觉,怕是比死本身更要恐怖百倍。 幸运的是,一般人不用长时间去体味这种感觉,哪怕是世间最残酷的刑罚——凌迟,最常三四天时间,人也不行了。然而对于小武来说,这漫长的几百年,他每时每刻都在体味死亡的滋味,它就像形体微小的虫子,无孔不入,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将他所有的感官和思绪都占据得满满当当的,啃噬着他每一寸肌骨,让他在自己的怀抱中,永世不能解脱。 所以,当冰凉的平锉贴在他那根突突跳动的血管上时,他怕了,泪水模糊了双眼,他口中不断的求饶:“我说,我什么都说,求大人饶我一命,千万别再将我丢进沼泽中去。” ...... ...... 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小武不善言辞,所以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便讲完了一个几百年前的故事,可是,他虽讲得简洁,程牧游却听得惊心不已,以至于小武说完了好久,他还沉浸在其中,久久不能回过味儿来。 见程牧游沉默着不说话,小武不得不在一旁悄声提醒他,“大人,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了,小的半点也不敢虚言,还请大人明鉴。” 程牧游一怔,旋即望向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睛,轻声问道,“你们被沼泽掩埋了几百年,后来却是如何重见天日的呢?” 小武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肩膀,继续说道,“这全要拜程国光所赐,那天,他无意间走进桦树林,被我德昌大伯的呼救声迷惑,将那只牛皮袋子挖出来。那老头儿好奇心重,想也没想便将袋子铲开了,可是他这一下子用力过猛,在被我德昌大伯夺舍的时候竟然扭到了腰身,又被方靖胡乱诊治一通,所以才几个月都没有下床。” 程牧游沉思着低声说道,“所以,若不是我将他医好,那后面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 小武轻声一笑,“没错,你医术高明,来到程家的第二天便将程国光治好了,其实他当日便恢复了,为了实施以后的计划,才故意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 程牧游握紧拳头,“那岑南英是被他杀死的了?” 小武点头,“程国光身体恢复后,当晚便在沼泽旁将一直埋于自己身旁的儿子,也就是天瑞给挖了出来,也就是在那里,他发现了岑南英与方靖的奸情,一气之下,将岑南英杀害。而方靖,则被天瑞夺舍,使他们父子可以在几百年后重新团聚。有了帮手,后面的计划便更容易实施了,蒋惜惜、那几个家丁,对了,还有我,都逐一被天瑞从牛皮袋中救出来,占据了他人的身体。由于还在袋子里的时候,天瑞已经将计划全部告诉我们,所以夺舍之后,我们才能彼此心意相通,联合起来污蔑你,迷惑了官府的衙役。”小武一五一十的将所有的事情对程牧游和盘托出。 程牧游大吃一惊,“做这么多功夫,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小武望向他,目光中多了一丝渴望,随后,他喃喃说出两个字,“做人。” “做人?” 小武呆滞的点头,“我还是我时,那种比畜生活得还要卑贱的日子不叫做人,对,那不是人过得日子,”他咽了口口水,颤抖着肩膀笑了几声,“没有姑娘看得上我,不,这么说不对,应该说姑娘们见了我就像是见了鬼,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我把灾难带给她们。现在,能有机会重活一次,让我怎样都值了,程大人,您能理解吗?” 程牧游从地上站起来,目光凛凛的看着小武,“你们怎么重新做人?时光已经流逝了几百年,现在这个地方早已经不属于你们了。” 小武激动的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道热切的白光,“可以的,只要将知情的全部杀掉,其它人,慢慢的一个个的占据了他们的身子,我们就可以全部重生,这荆门村就还是我们的天地。” 说这句话时,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似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美好幻想中。不过,这看似疯癫的语言却将程牧游吓出了一身冷汗:迅儿怎么办?还有晏娘,她怎么办?他们人现在还在程家,难道只能沦为案板上的鱼肉了不成? 第三十五章 大义 小武睡着了,还时不时发出几声梦呓,含混不清的,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程牧游看着他胡子拉碴的脸,嘴角绽出一个极浅的笑:到底是个孩子,即便现在情况危急,即便双手都被麻绳缚住,却依然能以这样一种别扭的姿势进入梦乡。转念一想,又摇头叹道:他可不是个孩子吗?几百年前,他被装进牛皮袋子扔进沼泽的时候,还尚未满十六岁,可是身体已经有了极重的残疾,尤其是双手,变形严重,连筷子都握不住。 想到这里,他连忙遏制住自己的同情心,嘴里亦轻骂了几声:“程牧游啊程牧游,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为他人考量。” 他狠狠的摇头,将思绪全部转移到现在的形势上来。刚才据小武说,另外两个衙役也被夺舍了,可是对于自己和迅儿,他们却没准备留下活口,这一切皆是因为他的身份所致:衙役们被夺舍,回到官府之后,随便糊弄一下倒也不会被人识破,可是程牧游作为新安县令,不管被谁附身,一断案,一说话,都很容易被旁人看穿其中的古怪,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荆门村。至于以后,若是程德轩和新安府的人找过来,便只说从未见过他,说他可能是掉进了沼泽中,所以根本没有到村子里来,这个理由,倒是能敷衍的过去。 听完小武的这番话,程牧游心里自是一惊,有那么脑袋充血的一瞬间,他几乎恨不得立时立刻奔回程家,救出迅儿他们。可是转念一想,理智终于还是占了上风:现在他手中没有兵器,只有一根半指长的平锉,怎能救人?若是自投罗网,倒是辜负了他人筹谋救自己出来的一片心意。 更何况,小武还说了另一件事情,它彻底拴住了他的脚步,让他暂时将思绪转移到另外一件更为紧急的事情上来。 小武说,现在被困在牛皮袋中的还有二十多人,天瑞也就是方靖已经计划带一批村民过去,让他们做这二十几人的替死鬼。 怪不得小武说荆门村以后就是他们的地盘了,原来天瑞的野心极大,他要将所有死去的族人全部复活,如此这般,才能弥补他的愧疚,偿还他几百年前犯下的错。 “天瑞这个人和旁人不同,他聪明,办事从不拖泥带水,以前,我们就都听他的,包括他爹都不敢忤逆他的意思,相信现在,大家伙还是会照他的话去做。” “聪明、果断。”这是小武对天瑞性格的总结,听他这般说,程牧游心中的紧张更甚了一层,他彻底明白了事情的紧急和迫切,可是越是焦虑,越是无法想出应对的计策来。只能看似平静的守着这个睡得正香的家伙,心里却早已燃起来熊熊烈火,将整颗心脏烧成了一片荒原。 怎么办?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这些村民无辜受难,被他们夺去了躯壳?可是凭他一己之力,又如何应对人多势众的另一方? 程牧游握紧双拳,猛地站起身子,几日未尽水米,突然直立起来,他感到有些头晕,可是就在这眩晕昏沉之际,脑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同当空响雷,将他大脑中所有的混沌都炸开了。 于是,他快步走到小武背后,在他身上推了一把,“醒醒,快醒醒。” 小武睡得迷迷糊糊,刚一睁眼,就看到程牧游盯住自己,说了一句像是浮在云层之外的话。 “你说什么?”小武眨巴这大眼睛,冲他高声问道。 “我说,牛皮袋破,若是无舍可夺,你们会怎样?”这一次,他说得一字一顿,小武每一个字都听明白了。 “那就彻底灰飞烟灭,再也不能苟存于世间。”话毕,他忽然捂住自己的嘴巴,“程大人,你......你想做什么?你不会是......” 程牧游没有回答,他脸上浮上一层复杂的神情,欣慰中透着悲伤,悲伤里又掺杂着一丝大义凛然的壮烈。 “程大人,不行,你不能那么对待他们。”小武终于明白了程牧游要做什么,他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旋即,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前面“咚咚”就是几个响头,“他们被折磨了这么多年,不能就这么没了呀,程大人,我求你,你断不可如此啊。” 程牧游看了小武一眼,旋即头也不回的朝桦树林走去,语气亦变得冷冷的,“可怜他们,那这些无辜的村民们谁来可怜,本该前尘就断干净的事,却偏要放不下,靠占据别人的躯体来弥补前世的遗憾,这样的人,没什么值得可怜的。” “那你自己呢?”小武在后面喊道,“你去把袋子全部打开,定会被其中一个夺舍,你不在乎吗?” 程牧游脚步一滞,回头看向小武那张已经扭曲的脸,嘴角溢出一抹豪气干云的笑,“一条命换二十几十条命,也算是值了。”他还有一句话没说:若是迅儿、惜惜和她都在这里,那即便我一人逃出生天,又有何意义? *** 碧叶连成一片,摇曳万里,在夜风的吹拂下发出“哗哗”的声音,一株株白桦树,宛若身材颀长的少男少女,树干笔直挺拔,所有的枝条一律伸向斜上方的天空,拢成一束。一人多高的蒿草茂盛地绿着,各色各样的花儿点缀其间,虽被夜色染成了一种色彩,却仍不失妩媚,拼命绽放着自己的柔美和娇艳。 程牧游独自走在林间小道上,在雨后湿润的泥土上留下两排沉重的脚印。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半片平锉,那是他唯一的武器,也是唯一可以扭转局势的筹码。 微风拂过,将他脸上的发丝吹起,露出下面那张苍白却不失坚毅的脸孔,这一刻,他心里忽然想起一些缥缈的往事,那些记忆,根植在他的心中,竟成了生命尽头唯一能抚慰他的东西。 夜风一阵接着一阵,将一股奇特的味道送入他的鼻间,程牧游一怔,停下脚步,望向黑漆漆的林间。 第三十六章 不舍 方靖面色严肃,脸上如罩着一层黑云,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其他一干人等见他如此,均不敢言语,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偶尔交换个眼神,也是战战兢兢,不敢在对方脸上停留太久。 屋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蒋惜惜走进来,怯怯看了方靖一眼,垂下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方靖声色俱厉,“人没找到?” “没有,附近都找过了,也没找到小武。”蒋惜惜的声音越来越小。 方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将桌上的茶杯呼到地上,滚烫的茶水把蒋惜惜的裙摆都溅湿了,她却仍是一动不动,像是被定住一般肃立在原地。 “不是早告诉他不要单独行动的吗?程牧游何等聪明,被他抓到机会定然会反击,怎么反复叮嘱还是出事了呢?”方靖在蒋惜惜身边绕来绕去,像是随时要扑将上去一般。 “他年纪小,又刚刚重生,看什么都新鲜,所以便莽撞了......”蒋惜惜的声音越来越小。 “就是因为年纪小,所以随便被人吓一吓,什么都会说了,想必现在,那程牧游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了。”方靖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天瑞,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你得想个办法,咱们被埋了这么多年,好容易逃了出来,不能到了这个时候,全盘皆输啊。”程国光站起来走到方靖身边,将他和蒋惜惜隔离开。 程国光虽然是在劝和,但是道理却是不错的,方靖只得暂时收起怒火,紧绷的身子亦松弛下来,他朝四座看了一眼,缓声说道,“程牧游这个人自命不凡,总觉得自己是救世神仙,他一定会为了大义牺牲自己。” 程国光一惊,“天瑞,你的意思是他宁愿自己被夺舍也要保村民平安?” 方靖轻轻阖首,“好在小武并不知我们将牛皮袋转移到何处了,所以程牧游找到它们还是要费上一些功夫的。” 程国光并没有被这句话安慰到,他心急火燎的说道,“即便如此,我们也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必须赶紧把他找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方靖扶着他重新在椅上坐下,轻声说道,“爹,你别着急,我们这就出去找人,程牧游毕竟对地势不熟悉,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找到袋子。爹你就守在家里,看好程裕默他们。” 话毕,他就冲蒋惜惜几人一挥手,带头朝门外走去。 “天瑞。”程国光站起来,冲着儿子的背影喊了一声,说出大家一直都压在心里,却谁都不敢对他言明的那句话,“那程裕默留不得,她可是什么都知道了,你若舍不得杀她,至少也应将她夺舍,不能这么留着她呀。” 方靖脚下一顿,脸上掠过一丝不忍,旋即回头道,“迅儿和那位姑娘不是也没有......” 程国光摇头叹气,“那小子古怪得很,我们根本无法下手,至于那位姑娘,你是知道的,她很可能被你娘给附上了,杀不得。可是程裕默,可是肉身凡胎,断断留她不得啊。” 方靖咬了咬干涸的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头转了回来,“先紧着要事吧,解决掉程牧游再杀她也不迟。”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的朝外面走去。看着他的背影,程国光眉间锁成一个川字,“天瑞,你终究还是心软了,她不死,是要坏事的。” *** 油灯的火苗被夜风拉扯得左摇右晃,惊醒了趴在桌上睡着了的迅儿,他揉揉眼睛,擦了下嘴角的涎水,扭头朝窗外望去。 黛蓝色的天空上挂着尖钩似的一弯月亮,发出若有若无的淡淡黄光,还没有周围的星辰看起来耀眼。 迅儿吸溜了下鼻子,心里忧起程牧游的处境来:也不知道爹爹逃到哪里去了,以他的秉性,但凡有三分把握,也会回来救人的,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自顾不暇,正被人追杀,二就是没有想到应对之策,回到程家也是自投罗网,所以只能暂且自保。 迅儿叹了口气:不管是哪种情况,前景都不乐观,为今之计,只能力求这屋中的三人不被恶人所伤,便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么想着,他不由自主的站起身走到床前,忧心忡忡的看着晏娘清秀的脸蛋,轻声说道:“晏娘,你现在一定也在备受煎熬,在与附在你体内的恶鬼周旋,是不是?我知道你没有放弃,所以这么久了,她也没能彻底占据了你的身子,晏娘,你要加把劲,把她干掉,赶紧清醒过来,我需要你,我们大家都需要你。” 话落,又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油灯的火苗左扑右扑,在晏娘的脸蛋上投下了晦暗不明的阴影。 有那么一个瞬间,迅儿看见她似乎笑了一下,嘴唇微翕,嘴角上扬,可是再望过去,她却面色如常,还是老样子,让他以为是自己看走眼了。 迅儿失望的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刚扭过头,又慢慢转了回来,目光落在晏娘放在身侧的双手上,久久都不敢移开。 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忽然惊叫一声,身体朝后退去,撞翻了后面的一把椅子,惊醒了趴在桌上小憩的程裕默。 “迅儿,怎么了?”她惊慌的来到他身旁,抓住他的胳膊急急问道。 “晏娘的手......她的手......” 迅儿吓得说不出话来,只飞快朝床上一指,便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程裕默走到床边将晏娘的手拿起来,疑道,“晏姑娘的手不是好好的?” 迅儿迟疑着走过去,“我刚才看到她的手满是皱纹,长着粗长的指甲,最可怕的是,这双手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疮疤,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可是现在,它怎么又变了?”说罢,他便将晏娘的手抓过去,仔细端详。 然而手指刚接触到她的皮肤,他脑袋中忽然“轰”的一声,像是被炸开了,脑中被一团耀眼的白光充斥,只能听到程裕默的声音越飘越远,升腾到了遥远的天际边。 第三十七章 记忆 鼻间的血腥味儿一阵浓过一阵,耳畔充斥着疯了似的嚎叫声和尖锐的哭喊。迅儿茫然的睁大眼睛,左右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血淋淋的牛皮上面。皮应该是刚剥下来的,血还是温热的,粘在身体上,又湿又臭。 他试着动了动腿,却发现自己被一根绳子绑得死死的,头和脚捆在一起,身体蜷成一团,半点也动弹不得。怪不得他浑身的骨头酸得像要散架了一般,原来他竟然以这种奇怪的姿势被人给捆上了,可是,捆住他的人是谁?他们又为何将他放在一张牛皮里面? 迅儿想高声质问,可是嘴巴张了几下,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来,于是只得斜着眼睛朝旁边望,试图分辨出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他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因为目所能及之处,都是同他一样的人,他们也都被一根麻绳将脖颈和双脚索在一起,搁置在一张张黑色的牛皮上面。 若说他们和自己有哪点不同,恐怕就在于外貌了,这些人全都是手脚畸形,更有甚者,胳膊和双腿就像是肢端光滑的棍子,下面根本就没有手掌脚掌相连;每个人的皮肤都在溃烂流脓,更有甚者,肌肤上面长着大块大块的黑疮,触目惊心。 迅儿心里一阵恶心,刚要把目光移回来,却发现身旁有一个人在看着自己,那人很年轻,二十来岁的年纪,而且从表面看,他似乎是除自己之外唯一一个正常的人,身上没有溃烂,肢体也都完好无损,只不过,他的也被绳索缚得死死的,和其他人一样,被搁置在一张鲜血淋漓的牛皮里面。 见他盯着自己,迅儿心里一颤,随后,不知为何,眼眶中竟然落下两道热泪,滑落在脸上,针扎般的疼。 “娘,是天瑞的错,误信了那个女人,连累了族人,也连累了您。”那男人突然冲迅儿说起话来,而且竟还唤他为娘。 迅儿吃了一惊,可是旋即,却发现自己的两片嘴唇也动了,他说:“天瑞,娘不怪你,要怪,就怪娘把你生下来,跟我们一起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嗓音很苍老,显然不是属于他的,迅儿心里一动,眼睛遂望向自己的胳膊,虽然已有准备,可是,在看到那只满是黑疮的手臂时,心还是被猛地揪了起来。他楞了一下,手臂慢慢抬起,一点点的抚上脸颊:这哪里还是人脸呢,鼻子塌陷了进去,眼窝处有两个深坑,眼皮浮肿,牙齿嗞在外面,凌乱不堪...... 他发出一声惊呼,手无力的落下,心里却已明白,自己是被带入了那个人的记忆里,那个附在晏娘身体上的老婆子,可不就是这般鼻眼塌陷的可怖模样? “娘,您别怕,不管到了哪里,儿子都陪着您,绝不会让您孤零零一人。” 天瑞的声音忽然变得急促起来,与此同时,迅儿感觉上方被一个黑影罩住,他抬头,看到一个蒙着脸的彪形大汉站在牛皮旁边,毫无怜悯的看了自己一眼后,俯身将牛皮的四个角抓起来。 头顶上方的光亮消失了,迅儿登时便陷进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中,他能听到那个人将牛皮扎紧封好,然后又用长针将封口处一点点的缝得密密实实,一点光线都漏不进来。 刚开始,他还能听到天瑞喊娘的声音,可是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却越来越沉闷,越来越小,他知道,天瑞也同自己一样,被缝进了牛皮里面,缝进密不透风的牛皮袋中。 呼吸声像擂鼓一般,一下接着一下,越来越重。下一步,他们要将他送到哪里?迅儿心里已经模模糊糊的猜了个大半,可是,他却不敢往深处再想。 够了,这苦难已经足够深重了不是吗?再进一步,人是要疯的,到此为止吧,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他握紧双拳,用力的咬着嘴唇,将它咬得鲜血直流,这一刻,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 身子摇摇晃晃了半晌,终于停下了,可是下一刻,,他猛地被人抬了起来,朝远处狠狠抛去。 “迅儿,迅儿,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程裕默的声音终于从天上落了下来,在他耳旁逐渐变得清晰,迅儿身子一抖,松开晏娘的手,朝后退了两步,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 他狠狠的喘了几口气,突然跑过去抱住一脸愕然的程裕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姑姑,我怕,我好怕被他们丢到沼泽里。” 程裕默将他冰冷的小身子抱进怀中,怜爱的擦拭掉他眼角的泪水,“迅儿乖,他们不会的,小姑姑护着你,不会让他们把你怎么样的。” 她显然没有理解迅儿话中的意思,不过,这温暖的怀抱却让迅儿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一点,他怯怯的探出脑袋,又一次看向床上那个身影,满心的憎恨中却稍微掺杂进了一点别的东西。 程裕默摸着迅儿散乱的发髻,还在安慰着他,“迅儿你看,外面有萤火虫,绿光点点,可漂亮了。” “萤火虫?” 迅儿呢喃出这三个字,忙将头扭过来望向窗外。果然如程裕默所说,院墙上面浮着一层绿色的荧光,一闪一闪的,就像一盏盏小巧的灯笼。 “萤火虫......”迅儿又将这三个字说了一遍,思绪却被迁回到以前的时光中:他五岁那年,曾跟着爹爹一起上山,说是采药,其实是程牧游嫌他胆小懦弱,故意在深更半夜进山锻炼他的胆量。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中,程牧游故意躲了起来,迅儿吓得哇哇大哭,将夜眠的虫鸟都惊了起来。后来,程牧游怕他胆子没练成,倒是给吓破了,便不得不从藏身的山石后走出来,到了迅儿面前,他摊开手心,莹莹绿光便从中飘出,在迅儿眼前编织出一副绝美的画面。 “迅儿,看到萤火虫,就找到爹爹了,记住,下次便不要怕了。” 迅儿从程裕默怀中猛地挣脱出来,冲向门边,不断的拍打着木门,“我肚子痛,快放我出去。” 第三十八章 寻 雨后的朝阳格外的明亮,阳光像一缕缕金色的细沙,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落在草地上,绘出无数夺目的亮点。 程牧游却无心欣赏美景,只因他已经在树林中走了一夜,再加上一连两日未进米水,所以身子早就疲惫不堪,长衫亦已湿透,若不是被那仅剩的一点信念支撑,他可能早就瘫倒在林间,不能再行进一步。 他望着远处那片郁郁葱葱的林海,以及林海深处若隐若现的沼泽,又一次在心中问了自己一遍:他们究竟把那二十几个牛皮袋子藏到何处了? 荆门村地处山坳,四面皆是树林,林中沼泽蔓延,既然不可能将那些袋子带回村中,那就必然是藏于这桦树林里,可是,他现在已经将这林子找了两圈,还是未曾发现那二十几口牛皮袋。按说它们数量不少,鼓鼓囊囊的堆于一处,应该格外显眼,可为何找了这么久,还是未有所发现呢?难道这些牛皮口袋还能上天遁地不成? 程牧游浓眉紧蹙,立于原地踟蹰反复,一时间不知该去往何处。 可只犹豫了一会儿,他却忽然绷紧身子,像被一道闪电临空劈下:对啊,上天不行,但是遁地却简单,怎么如此显而易见的答案,我却整整寻了一夜,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他望着前方从叶片中漏下来的七彩的光束,摇头笑了几声,身子似乎瞬间轻盈了不少,脚下轻轻一点,就闪进了茂密的丛林间。 *** 洞口离那株最高的白桦树只有堪堪十几步,只不过它现在很小,而且上面覆盖着树叶和干枝,所以不仔细看的话,根本无法发现它。 程牧游将树枝扒开,身体伏地把头探了进去。里面黑魆魆的一片,什么都无法看得分明,但是一股臭泥味儿扑面而来,证实了他的猜测:那些牛皮袋子就在这地底下,小武说,几百年前,这里曾是他和他的族人用来躲避外人的地方,他们藏在这里,虽然不见阳光,却是一隅可以苟且偷生的场所。现在它虽然坍的坍塌的塌,但是多少还剩下些空间,足够他们来安置这些牛皮袋子了。 程牧游不敢耽搁一点功夫,眼睛在四周搜寻了几圈,终于找到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杈,于是便毫不犹豫的拾起它冲着那洞口挖了起来。 烂泥团团飞出,没挖几下,树枝便已经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物事上面,他心里一喜,扔下树杈徒手朝里面挖,可是,胳膊刚伸进去,就猛地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那手将他抓得很紧,他挣扎了几下都没能将手臂拉出来。与此同时,身侧的桦树背后忽然“嗖嗖”闪出几个人影,每人手中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飞也似的朝他跑过来,眼看就要将利刃插进程牧游的两肋,却被他临空飞起几脚,将那些匕首全部踢飞。 可是双手毕竟被钳制住了,再好的功夫也无法发挥,所以,当方靖从上方的树杈上跳下来时,程牧游还是中招了,虽然躲过了利斧的斧刃,但是后脑勺被斧柄狠狠撞了一下,登时全身便麻了,力气尽失,手脚绵软,身子一斜便歪在地上,动弹不得。 洞里的人也终于爬了出来,看到她的模样,程牧游才明白为何那双手自己会如此熟悉。小的时候,她时常牵住自己,缠着他买好吃好玩的,后来人虽然长大了,但有时她还会忘记身份,拉住自己问东问西,偶尔发觉不对,才吐吐舌头,赶紧放开。他与她如此熟悉,这种超越了血缘亲情的关系早已渗入他的每一寸血脉,源远流长,所以,即便知道蒋惜惜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她,但是在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孔时,程牧游还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两个字:“惜惜。” 蒋惜惜翻着眼睛冷冷一笑,抠了抠鼻孔,将鼻屎随意弹到地上,口中说道,“程大人果然是足智多谋,竟然能找到这个地方,要不是天瑞早了一步,让我提前埋伏在这里,恐怕这会儿,你的计划就要得逞了。” 方靖从后面绕上来,细长的眸子里凶光匕现,“这个人留不得,别再跟他废话了,快点解决了他,我们还有要事要办。” 蒋惜惜答了声是,手从后腰一抓,五指间已经多了一把匕首出来,她抖着肩膀笑了两声,“程大人,一路走好,不过你放心,黄泉路上,你定不会孤单,你的那个‘惜惜’也会陪在你身侧的。” 话落,匕首便高高扬起,阳光映在刀刃上,白亮亮的一片,照得程牧游睁不开眼睛。他颓然低头,心中一片灰暗:还是不行吗?终究,还是要走到这一步了吗? “咔擦。” 远处的树林中传来一阵声响,像是鞋子踩断了树枝,清越、响亮。 蒋惜惜略一愣神,手臂一滞,旋即又不管不顾的朝程牧游的胸口扎下来。 “嗖。” 一根红绳从林间穿过,直奔着那匕首而来,穿身而过时,将它断为两截。 蒋惜惜“啊”了一声,目光死死盯在还在她周围盘旋的红绳上面,声线抖了几抖,“天瑞,这绳子......是......是扎牛皮的绳子吧......怎么......怎么自己动了。” 方靖的目光却从绳子移到远处的丛林间,他看见,瞳瞳树影中,立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影子,淡青色的,几乎要和周围的草叶融为一体。 “谁?” 问出这个字,他忽然猜到那个人是谁了,可是想通之后,心脏却如坠深崖,摔得四分五裂,痛入骨髓。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娘呢,我娘她去哪里了?”他目眦欲裂,冲那人咆哮道。 “她啊,被我扔到无间地狱里,被铁蛇铁狗终日吐焰灼烧,百肢节内,悉下长钉,拔舌耕犁,抽肠锉斩,烊铜灌口,热铁缠身。万死千生,历百千劫,也不得超生。” 第三十九章 绣魂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锐的钢针,直扎进方靖的胸口,将他的五脏六腑扎得稀烂。方靖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面颊上的肌肉跟着嘴唇一起抖动着,将本就阴沉的脸孔衬托得更加狰狞。 程牧游却深深的抒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完全放松下来,松弛之余,他又在心底深深的叹了一声:果然还是老样子,话说的比谁都狠,怎么能激怒对手怎么来,不给人留一点回旋的余地,若不是仗着法力高强,估计早已经死了一千遍一万遍了。转念一想,又情不自禁的在唇边绽出一抹微笑:也是,她是什么人,无论神鬼,都不敢挡她的道,今次,竟然被这些东西算计,弄得她在床上躺了这么多时日。因此她现在应该不仅仅是生气,更多的,是深深的耻辱感,所以对方靖说出这些话,到也在情礼之中。 果然如他所料,方靖忽然怒吼了一声,举起手中的利斧就朝前面扑了过去,其他人跟在他身后,也一并冲杀向前,几人踩着荒草穿过道道树影,直冲那一抹淡青的影子奔去,可是越往前跑,心里就越觉得不对,为何那个女人的身子越来越淡,越来越浅,在离他们只有几尺远的时候,她竟然彻底消失不见了,像是融在了空气中一般,只在草皮上留下一根细长的银针。 蒋惜惜定住脚步,抓着脑袋四处看了看,又望向脚旁那根闪着光的银针,一脸迷惑的冲方靖说道,“天瑞,她人呢?人怎么不见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站在这里吗?” 方靖警惕的朝周围看了几圈,见实在瞅不出什么异样来,便俯低身子,眯眼看向草皮上的那根银针,口中怒骂道,“有什么神通尽管使出来,装神弄鬼虚张声势,还以为我们会怕你不成?”他嘴里这么说着,手却悄悄在身后抬起,提醒自己的同伴多加小心,不要着了他人的道。 可是银针却没有动静,它静静的横于晨曦之下,细长、秀挺,和普通的针并无二致。 如此对峙了一会儿,蒋惜惜有些不耐烦了,她吐了口唾沫,高声说道,“天瑞,咱们别在这破针上浪费时间了,想必她是为了救那程牧游,故意整出这么一招,拖延咱们。” 话落,她就一脚冲那银针踩过去,眼看要将它踩于脚下时,银针身上忽然划过一道白光,从针头滑至针尾,聚于针尖处,刺目耀眼,将几人照得同时闭上眼睛。 “小心。” 方靖吼了一声,不顾一切的冲过去要将蒋惜惜推开。可是他太迟了,银针忽然就地腾起,从蒋惜惜的后腰处一穿而过,速度之快,除了方靖,其他人竟然都未看到,就连蒋惜惜自己,也只是茫然的站着,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何事。 不过,当银针从蒋惜惜的腹部穿出来时,所有的人却都看得清清楚楚了,这倒不是因为银针的速度变慢了,而是因为它的针孔中,竟然穿着一条白线,一条细长的,如龙须一般的白线。 “天瑞......” 蒋惜惜捂着肚子,茫然的看着悬于她身前的那根银针,它后面的白线在轻轻的上下起伏,像有生命一般。忽然,眼前一黑,她的身子轰然倒下,白线则在她头顶转来转去,少顷,蓦然停下,针尖对准了立于右侧,早已吓得不知所措的程家家丁。 “小心这根针。”方靖冲那名家丁高声喊叫,声音因为紧张抖得厉害,像不是自己的了。 那家丁闻言,转身就跑,可只将将跑出两步,腰间就觉一阵刺痛,他捂住后腰,身子忽然向后弓起,眼中的光彩亦在刹那间消失无踪,身子软绵绵的倒在地上。 “穿针引线,是为绣魂焉。”程牧游肃然说道,他看着银针在林中飞舞,带着一道白光,从那些人的身体中一一穿过,不知为何,心里竟腾出一股子悲凉:佛说,生死一如,可若生时受尽世间百苦,谁又能甘心默然死去? 思潮汹涌中,他忽然想起蒋惜惜问的那句话:大人,与他人不同,难道是罪过吗? 他摇头:不是,可是排斥异己是人的天性,异端有罪,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很多时候,人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排斥他人,欺侮他人,只是为自己的不良善造出一个名目、找一个借口罢了。 “我有什么错?我们有什么错?我们从未害过人,却被缝制进牛皮里面,埋于沼泽之下,灵魂和身体只能在生死之间徘徊,哪里都去不了,连死亡都不愿意接纳我们这样的人,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惩罚?” 方靖悲愤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现在,银针已经从其他人的腰部穿过,连埋在地下的牛皮袋子都没有放过。他是最后一个,银针正对着他的脸,后面的白线绷得笔直,像是要马上发动起进攻一般。 一抹淡青色的影子由淡转浓,现形在银针后面,晏娘用两指夹住针身,俯身望向跪在地上的方靖,凛凛的双眸中闪过一道异样的光彩:“有冤抱冤,有仇报仇,谁欠你的,你便找他去,抓住这些无辜的人不放做什么?” 方靖抬头,看着眼前那张暗含着笑意的脸孔,头突然扬高一点,“几百年了,他们早已转世投胎了几次了,我要怎么寻到他们?” 晏娘眼睛一弯,头又朝下探去,趴在方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俄顷,她看向他满是诧异的脸,口中问道,“可记住了?找到他们,一个也别放过,让他们尝尝你和你的族人曾受过的苦,只有切肤之痛,才能让人反省和忏悔。” 方靖嘴唇微翕,张大眼睛冲晏娘点了点头,口中喃喃道,“我记得了,姑娘说的话,我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只是,”他嗫嚅着,“当年他们用牛皮袋将我们缝住封死,以施了邪咒的红绳系口,就是为了让我们无法转世重生,现如今,我们已是这般非人非鬼的模样,恐怕地府也难收我们。” 第四十章 鬼仙 晏娘展颜一笑,“这有何难,牛皮已破,红绳上的邪咒亦已被我破除,我送你们一程便是,”说到这里,见方靖仍是怀疑,便秀眉一挑,轻声说道,“你爹娘已经先你一步转世投胎去了,难道你不想与他们团聚吗?” 方靖大惊,“你不是说我娘......我娘她......” 晏娘耸肩,“我被她占了这么长时间肉身,说点气话罢了,你怎么还当真了?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听到这里,方靖脸上已经满是释然,他规规矩矩的跪下来,冲晏娘磕了三个头,“姑娘大恩,我们定不敢相忘,可是这恩情只能在下辈子再报答了。” 晏娘右手轻轻一抬,示意自己领情了,旋即正色说道,“卢天瑞,你准备好了吗?” 方靖点头,目光坦然的注视着眼前的银针,他看见她食指轻轻向下一落,那根银针便猛地抖动了两下,倏地飞向自己身后,从腰部直穿了过去。后面发生的事情,他便不知道了,只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拖拽着,朝一片刺眼却温暖的白光飞去,飘飘悠悠,犹如在云彩中一般。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他只不断的重复着几个字:洪洞县,跃上村,杨周氏。 晏娘将白线从银针上取下来,把两端系在一起,将它套在自己的手腕上,轻轻晃了几下,这才朝还坐在地上起不了身的程牧游走过去,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程牧游扶着她的胳膊,眼睛却望向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几个人,急道,“晏姑娘,他们怎么......怎么还是一动不动,不会是......不会是......” “不会什么?死了吗?”晏娘斜他一眼,摇头道,“大人放心,他们不似我,被夺舍了这么多天,魂魄没有那么容易回来,一会儿回去了我自会帮他们招魂,到时候,就又一个个活蹦乱跳的了。” 听她说的这么轻松,程牧游的心算是放到肚子里去了,不过转念一想,口中兀自说出两个字,“夺舍?姑娘的意思是,这么多天,你们都被夺舍了?” 晏娘阖首,将程牧游搀扶至一块干净的大石头旁边,让他坐下,这才说道,“夺舍是道家的理论,通俗点说,就是借尸还魂,《左传?昭公七年》就有写到: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冯依于人尸,以为淫厉。可是自古以来,只有亡魂附于新尸之说,就像那血玉钗上的冤魂,即便怨气极深,也只是在谢小玉死后才能完全占据她的身体,像如今这般直接鸠占鹊巢,实属少见。” 程牧游握拳,“不光是少见,简直是罕见,它们竟然能附在姑娘体内,让你昏迷几日,程某实在是想不明白。” 晏娘在他身边坐下,摩挲着缠绕在皓腕上的白线,轻声说道,“一开始的时候我也想不明白,为何迅儿的项圈动的那么厉害,我却觉察不到这些玩意儿,直到今天,我看到了一只破掉的牛皮口袋以及它上面系着的红线,才想通事情的原委。原来卢天瑞和他的族人早已是非人非鬼的怪物,他们真正的名字,叫鬼仙。” “鬼仙?” “牛皮袋和红绳将他们的灵魂封存起来,沼泽又令他们的肉身不会腐败,可是,即使肉身和魂魄俱在,他们还是死了的,经历了几百年的光阴,他们变成了鬼道中的神仙,人道中的鬼物,非人非鬼,所以,我便无法感知到他们。” 程牧游恍然大悟,“我一直觉得奇怪,我划开牛皮袋的时候,明明有一具人体,可是它突然就消失不见,钻入小武的体内了,原来他们早已是处于鬼道与人道中间的另一种形态。”说到这里,他长眉一蹙,“姑娘刚才对方靖说了些什么?他为何突然对你感恩戴德,心甘情愿的步入轮回?” 晏娘得意得笑笑,“我告诉他那将他全族人害死的仇人转世后的身份,他能报仇,当然喜出望外,心急火燎的投胎去了。” 程牧游转头望向晏娘,见她的笑容里颇有些意味深长,便忍不住追问道,“晏姑娘,卢天瑞他们夺舍,罪孽深重,你却这般好心,无偿的帮助他们报仇雪恨?” 晏娘眼角一挑,随即低头,发出一声冷笑,“无偿?三十年后,卢天瑞的转世会在洪洞县跃上村杀掉杨氏一家老小,不过,他在返程的路上,会落入一口深潭,命丧水底,被水中的虾兵蟹将们啃食的干干净净。” 程牧游一怔,“姑娘的意思,卢天瑞失足落水,也是他的报应?” 晏娘望向程牧游,“他本有机会被人救起来的,只是那个过路之人,没有听到卢天瑞的呼喊,所以他才溺水而亡。”说到这里,她眼神中多了一丝同情,“程大人,那个路人就是你堂弟程启山的转世,他今世被卢天瑞所害,所以这一报也还到了来世的卢天瑞身上。” 听到这句话,程牧游如五雷轰顶,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启山,启山他......” 晏娘垂首,口中默然道,“为了保护程裕默和迅儿,他被卢天瑞杀害了。” 程牧游如定住了一般,嘴唇微翕,眼睛死死盯在几尺外的一株白桦树上面,久久都不能言语,过了大概有一炷香时间,他心绪稍稳,眼中却仍是盛满哀伤,看着晏娘的手轻声说道,“姑娘手伤未愈,不宜在阳光下暴晒太久,让程某替姑娘包扎一下吧。” 晏娘看着自己的手背,那上面有一处椭圆形的疮疤,呈暗紫色,里面脓水未干,触目惊心。她莞尔一笑,毫不在意的将手放在身侧,“这次我能夺回自己的躯肉身,全靠大人的妙招,若不是大人让迅儿把泽漆偷偷涂抹到我的手背上,那老婆子就不会在惊恐之余被我抓住机会,我也不能一举将她驱赶出去。” 程牧游缓声说道,“他们得的是疠病,发病之初,皮肤会最先溃烂,然后蔓延全身,最后伤及肌理和骨头,毛发脱落、眼鼻塌陷、四肢畸形。我当时在林间发现了泽漆之后,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发,让迅儿将它的汁水涂抹在姑娘手上,没想到,还真的起了作用。” 第四十一章 往事 说着,程牧游便撕下一角干净的衣襟,硬将晏娘的手扯过来,把她的手背认真包扎好,口中低声说道,“泽漆全株有毒,尤其是它的汁液,对皮肤有很强的刺激性,接触便可致发炎溃烂。姑娘这皮虽然与常人不同,但是也不能过于大意,等回了新安,我再帮你好好医治。” 晏娘倒也不反抗,任由他替自己包扎伤口,嘴里自言自语道,“当时情况危急,那老婆子重生之念极强,又是从腰部的关元穴进入我的体内,将我的元气全部封死,所以到了最后,她只差分毫便会完全占据我的身体,可是在她将醒之际,却忽然看到了这个疮疤,登时便畏缩回去,我感觉到她的恐惧,这才抓住机会将她彻底逐出体内。可只是一个小小的疮疤罢了,怎能令她煞气全失,虚弱至此呢?” 程牧游将布条打了个小巧的结,遂慢慢抬头看向晏娘,“姑娘若是知道他们曾经经历过什么,便会懂他们为何会被一块小小的疮疤击败。” 晏娘站起身望向远方,想了一会儿,又垂首看着程牧游,“疠者,乃疫疠之气、毒气、异气、戾气、杂气。《素问》里面说:‘疠大至,民善暴死。’大人,这疠病,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病症?” 程牧游手抚下颌静默了一会儿,这才迎着晏娘好奇的目光,轻声说道,“古代文献记载,得了疠病的人会出现严重的畸形破相,包括大面积的皮肤增厚和溃烂,紧跟着会出现眉落、目损、鼻崩、唇裂、足底穿等比较可怕的症状。而随着病情的加重,患者会逐渐丧失痛觉,没有痛觉的保护,人很容易伤害到自己而不自知,于是常常撞在尖锐的石块上,或者烤火烤得皮肉枯焦。这会引起继发感染,这样的感染常常迁延不愈,加上肢端骨质破坏,最终出现手指头和脚趾头脱落。” 晏娘怔了一怔,“这世上竟有如此恐怖的病症?” 程牧游微微阖首,“不仅如此,疠病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会传染,所以历朝历代皆对得了这种病的人极端恐惧,并将其污名化。自古以来,病人被隔离、被烧死或活埋的现象都不少见。秦代简文记载,如果犯有疠病,就会立即被流放到边境地区,而且在当地马上处死。更为可怕的是,囿于医术的限制,恐惧的人们无法解释这些现象,便认为这些患病的人是罪人、不洁之人,患病是受到神祇的惩罚,遇到病人就要驱赶、杀戮。因此,患者往往不敢对他人言明自己的病情,也不敢就医,而是会逃离到偏远地区躲起来,以此来保全性命。” 晏娘凤目圆睁,“所以卢天瑞和他的族人就是为了躲避外人的杀戮,才隐居于此地的?” “小武告诉我,他们本也不算是同族,只是因为同患此病,聚于一处,才以同族互称。当年,有一位天竺僧人来到大唐,本来要去京邺翻译佛经,不料途经黄河两岸,看到有许多疠症患者,便心生慈悲,在群山优美之处建起了一座寺庙,收留了这些无家可归的患者。可是后来被官府的人发现,下令抓捕,他们奋起反抗,侥幸逃脱,来到这四面皆是沼泽的荆门村安定下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 “据小武说,卢天瑞的父母虽然皆患有疠病,可是他不知因何缘由,却一直没有感染上此病,所以他便成了唯一一个可以离开荆门村到外面去的人,也是他们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的桥梁。虽然这些人一直隐居在此处,自给自足,但是有一些生活必需的东西,他们是造不出来的,所以便只能由卢天瑞从外面采买回来。可是有一天,卢天瑞回来的时候却带来了一位姑娘,据他所说,那名叫菱香的姑娘是逃难过来的,老父经不住旅途劳顿,病死在路上,只剩下她一人孤苦无依。卢天瑞心软,帮她葬了老父,那姑娘便说什么也要跟他回来,以身相许。当然,菱香看到这些面目可怖四肢畸形的人的时候,吓得不知所措,也一度想仓皇逃离,可是卢天瑞安慰她,说他会在别处另造一间房子,与这些人分开居住,让她不必害怕。菱香年纪小,并不知道这些人患了疠病,只当他们受过伤,不愿见人,才隐居于此,再加上她当时对卢天瑞确实有情,所以便答允下来。” 晏娘把玩着手腕上的白线,“那菱香后来反悔了?” 程牧游点点头,“刚开始几年,她和卢天瑞倒也过得还算和睦,卢天瑞的爹娘甚至开始盼望着那菱香姑娘能为他们生下一个健康的孙儿,若真是如此,这么多年的苦难他们也算是没有白受。可是菱香的心理却在一点点的发生着改变,这倒也不能怪她,长年和一些外貌怪异的人生活在一起,任谁都会感到压抑。所以,她开始巴望着离开荆门村。一开始,卢天瑞出去的时候,她便求他带自己一起出去,后来,即便是不需要采买任何物品,她也总是三天两头的想往外跑。有一天,她实在是忍不住,竟然对卢天瑞说想同他一起搬离这村子,到外面定居。卢天瑞当然不会答应,自己的父母族人都在这里,他是他们唯一的指望和倚靠,他若是离开了,谁来照顾剩下的这些人。于是两人之间爆发了第一次争吵,据小武说,他们吵得很凶,卢天瑞甚至不惜对菱香动了手,将她打得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小武还说,卢天瑞是故意这么做的,因为这半年以来,他已经感觉到了菱香的改变,她的心野了,不愿再被拘囿在荆门村里,所以他打她,只是为了树立起身为丈夫的权威,以此威慑菱香,让她把心重新收回来。” 晏娘“噗嗤”一笑,“这卢天瑞看似聪明,实则却是个傻子,他不明白,女人虽然拳头不硬,却能在其他地方把别人亏欠自己的全部要回来。” 第四十二章 代价 程牧游看着远处,“没错,她要回来了,只是卢天瑞没有想到,他为这一顿拳脚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菱香病好后,便不再提要搬出去住的事情,可是她人却变了不少,沉默寡言,把所有的心事都埋到了肚子里。有一阵子,卢天瑞身体不适,菱香便一人离开荆门村,到集市上采买农耕用的种子。可是有一天回来的时候,她却脸色煞白,将自己锁在屋中,整整半个月都没有出门。后来小武他们才知道,那天,菱香在镇子上遇到了一个得了疠病的人,那人所到之处,镇民们皆如惊弓之鸟,四下逃窜。最后那人被官府的人堵在城墙墙角,用点燃的稻草扔在身上,活活将他烧死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菱香才知道这么多年,自己竟是和一群染了疠症的人生活在一起,她被卢天瑞骗了,被他们所有人耍得团团转。我想,她当时除了恐惧,恐怕更多的还是仇恨,她觉得是卢天瑞将她拉入了这个火坑中,把她的一生彻底毁掉了。” “所以,她便也要毁了他们?”晏娘扬眉问道。 程牧游点头,“是。有一天,菱香不见了,卢天瑞他们把整个村子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她,就在大家伙以为她失足落进沼泽的时候,忽然看到一队身着官服的人从外面跑进来。众人大惊失色,连忙躲进几年前挖好的那条地道里面,这是当年他们逃入荆门村时,为以防万一而特意挖出来的。可是官府的人却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们找到了,所有的人皆被五花大绑,拖到沼泽旁边。到了这个时候,天瑞才知道是是谁出卖了他们,因为菱香就站在县太爷的身后,脸上堆满了大仇得报的快意。” 晏娘冷哼了一声,“那姑娘倒是个心狠的,换作旁人,一走了之便也罢了,她却要卢天瑞和他所有族人的命。” 程牧游低低叹了一声,“三十五条人命,便毁于这菱香的手中了,而且还是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 “裹进牛皮,系上红绳,扔入沼泽,他们是被上天诅咒的人,所以即便是死了也不能超生,只能永永远远与烂泥为伴,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徜徉。”晏娘淡淡道。 “怪不得程国光要杀死岑南英,他是怕了,对外来的女人有戒心,所以在杀死她之后,还要将尸身毁成那个样子。”程牧游在一旁摇头叹道。 听到这句话,晏娘看他一眼,忽然抿嘴一笑,眼睛中却仍是冰冷的,程牧游知道她定是又想到了什么,刚想开口问,晏娘却拍拍手掌站了起来,“大人,能走动了吗?这么多人都要靠我拖回去,我可是腾不出手再来搀扶您了。” *** 三日之后,所有被夺舍的人皆已能从床上下来了,他们躺了这么几天,神魂终于和肉体契合了,所以能走动时,俱是神清气爽,心情激动不已。当然,程启山的死对于程家人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尤其是被他舍身救下的程裕默,更是悲痛万分,以至于在入殓的时候,悲伤的难以自持,哭昏过去几次。好在程牧游在场,即时帮她醒转过来,才没有酿出其它祸患。 路通了以后,程德轩与程秋池一家也从汴梁赶了过来,送程启山最后一程。一切都尘埃落定之时,时间也已过去了半月,这天,程牧游一行准备启程回新安,临行前,与父亲和大伯坐在一处吃酒,不知不觉便又将话题聊到了程启山身上。 提起儿子,程国光又红了眼圈儿,灌下一杯酒后,他深深叹了一声,“启山这个人就是太老实,有时候被人欺负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程德轩不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程牧游却清楚他指的是方靖与岑南英偷情一事,于是便沉默着,等程国光自己说下去。 “德轩,你知道吗?那方靖醒来之后,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又是磕头又是讨饶,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那儿媳的身上,我这才知道,原来南英和他有私情,可是我这可怜的儿子,竟然到死不知道自己妻子是这样一个人。” 听完这席话,程德轩也低叹了一声,看了程牧游一眼,那意思分明就是你们兄弟两个倒是同病相怜,都找了不安于室的夫人。 不过,他虽瞪了儿子,嘴上却安慰道,“启山他不知道也好,至少不会那么难过。” 程国光看着弟弟,“德轩,我说这话,不单单是替启山不平,我是想提醒你,娶妻当娶贤,切莫让他们兄弟两个再步了启山的后尘啊。” 听到这句话,程德轩面色一沉,筷子也放下了,愁肠九回,化成眉间那三道越来越深刻的纹路,看得程牧游也默默将手中的筷子放于桌上。 “大哥,连你也看出来了吧,那女人就是个祸害,可是我这儿子却像吃了迷药似的,怎么劝都不听,硬要将她娶进家门,你看,这才不到一月,已经将我程府上下闹了个鸡犬不宁,不得有半点安生。”程德轩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原来这次回来奔丧,李玉珊也一并跟着来了,本来她作为妾氏,按规矩是不能参加丧葬仪式的,可是她非得要跟来,程德轩便也只能允了,只说到了这里住着便是。可她住了几天之后,便觉得闷了,非闹着程秋池要提前回去,程秋池不敢违抗父令,又安抚不了李玉珊,便索性装瞎做哑,谁也不得罪。哪知,他竟然惹恼了她,哭哭啼啼闹了好几天,旁人只当她是因为亲戚早逝,悲不自胜,殊不知她竟是在同自己的官人闹别扭。 这不,到了临别之时,程秋池也没有下来同长辈们一起吃饭,还在房中安慰李玉珊。 见程德轩面容愁苦,程国光赶紧说道,“秋池的事已成定数,你再生气也没用,其实我今天说的是牧游,迅儿他娘已经去了这么多年,他身边也该有个能照顾他的人了。” 第四十三章 有情无情 程德轩哼了一声,眼睛朝程牧游一扫,随即说道,“他这个犟脾气,兄长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迅儿他娘不在了之后,上门说亲的人也来了不知多少,可是他只是避而不见,搞得我左右不是人,好生没有面子,便索性也不管他,由他去了。” 闻言,程牧游不反驳也不接话,只面含微笑的又一次将筷子拿起,专注的朝一颗花生米夹去,仿佛这是目前头等重要的一件事情。 程国光抬眼瞅他,“他不是不想续弦,只是没找到可心的人儿罢了,不过我看那晏姑娘倒是不错,牧游,你意下如何呀。” 筷子一滑,花生米蹿了出去,掉在地上滚了几圈,终于溜到了柜橱下面。 程牧游抬头,“晏姑娘?” 程国光心领神会的一笑,“这几日你同她一起照顾这一干人等的起居,她还帮着准备启山的后事,事情这么繁杂,她却处理得有条不紊,可见是个心思聪慧的姑娘。这倒也罢了,最关键的是我能看得出来,你对她十分上心,言行举止间都透着一个‘情’字,你大伯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还没有老眼昏花,年轻人的心思却还是能感觉得到的。” 原来通过这几日的接触,程国光早已看穿了侄子的心意,可同时也发现程牧游虽对晏娘有情,行动上却又有所迟疑,似是在忌惮着什么,他不愿他日后后悔,所以才趁着程德轩在这里,想替他们撮合了这门亲事。 “晏姑娘?”程德轩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不禁吃了一惊,旋即问道,“她是何人?” 程牧游还未答话,程国光已经将话头接了过来,“这位姑娘是一位绣娘,她的绣庄就在新安府旁边,与牧游比邻而居,两人也是因此才相识相知......” “绣娘?兄长,我们程家虽不是皇亲国戚,但好歹也算的上是名门大族,你怎能让牧游娶一个绣娘呢?”程德轩面露难色。 “不做正妻,娶进门当个妾氏也行啊,晏姑娘机智聪慧,想必对牧游的仕途也会有所助益。”程国光知道自己这弟弟很是看重家世地位,便在一旁劝慰道,“最关键的是,牧游能有个可心的人实属不易,难道你愿意他一辈子这么孤老下去?” 听他这么说,程德轩便望向儿子,眼底的光变幻莫测,“你真的钟情于那位姑娘?想将她娶进门?” 程牧游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现在听到父亲问他,便放下手中的筷子,抬头看看程德轩,又将目光移到程国光脸上,如此这般的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摇头一笑,“大伯,人有时还是要服老,侄儿这几日觉得您看东西时时常眯着眼睛,不知是不是患上了眼疾,一会儿饭后,还是让我帮您好好诊断一番。” 程德轩皱眉,“牧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牧游又是一笑,“父亲,大伯他这次是彻底误会了,我与晏姑娘只是挚友,她这个人不似普通女子,做事说话皆爽直干脆,所以我便与她接触的多了些。” 程德轩打量着他,“只是这样?” 程牧游正色道,“只是这样。”说完这几个字,他便起身,冲二人各行了一礼,“晚辈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东西没有收拾,就先行告退了,大伯和父亲请慢用。” 看着程牧游走出门外,程国光才纳闷道,“难道真的是我误会了?可是那日,迅儿如厕归来,从袖口摸出一只小瓶子,瓶子外面还缠着一张写满字的布条,上面说这瓶中装的是泽漆的汁液,要他将之涂在晏姑娘的手背上,如此这般或能驱除她体内的邪物。” 程德轩眼睛一转,“这倒也说明不了什么,牧游是为了救大家,又不是为了单救她一人。” 程国光在他臂膀上一拍,目光中颇有深意,“最关键的是,那布条上面还写着让迅儿不可用量过多,一点点就够,否则留下的疤痕太深,以后便不好医治了。” 见程德轩不说话,他轻笑一下,“怎么,你也觉得不对是不是?在那个危急的时刻,他还在为她着想,这不是真情流露,又是什么?” *** 天空像被海水洗过一般,蓝得透亮。门前积着半尺深的枯叶,被风一吹,打着旋儿飞扬起了来,旋即又均匀地铺洒下去。 蒋惜惜眯眼望着头上那块金光闪闪的门匾一会儿,手在大门上敲了一敲,“晏姑娘,是我,我进来了。”说着她推开大门走进去,见晏娘正坐在石桌旁,一手拿针一手握着花绷子,正在认真的绣着什么。 看到蒋惜惜进来,她展颜一笑,招手示意她过来,蒋惜惜于是走过去,低头看着她手上的绣品,“大雁南飞,晏姑娘真是应景,只是,”她指着旁边的一排小字,“这是什么诗?” “塞雁高飞人未还。”晏娘轻声念道,脸上却多了一丝凄苦,不过,她很快便将它掩饰下来,笑着问道,“姑娘今日来有何贵干?” “我是来向姑娘道歉的。” “道歉?” 蒋惜惜点头,“那日在沼泽地,姑娘因为我的缘故被邪物所附,若不是大人的妙法,可能就被她夺舍了。” 晏娘疑道,“蒋姑娘何出此言?” “掉进沼泽中的时候,我的脚被一样东西钩住了,使劲挣脱之时,官靴将那物什划开,后来我才想明白,那东西应该就是一口牛皮袋子,而晏姑娘你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她趁虚而入的。”蒋惜惜正色道。 晏娘抚着下颌,“怪不得,我当时只觉后腰酸痛,却没想是被那邪物钻了空子,”不过,她很快便抿嘴一笑,“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蒋姑娘何必记挂在心上,还如此客气,专程带了东西上门赔礼。” 见她盯着自己手中的盒子,蒋惜惜有些不好意思,她把那精致的实木盒子放在桌上,“这倒不是我带来的,我们家老爷到新安来了,他说在荆门村时姑娘帮了大忙,所以专门从汴梁给姑娘带了些东西过来。” 晏娘抬头,眼中闪过一道亮幽光,“你家老爷,你是说程德轩?”(本卷完) 第一章 碰钉子 墨黑的河水在月光下流泻着,里面浅浅映着一轮月影,像是触手可得一般。 今夜的河面上一丝风都没有,无风便无浪,远远望去,河面就像是一块大理石,在月华的照耀下泛着诡异的白光,若不是远处岸边偶尔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喧哗,许大年几乎以为自己如今正身处一座坟场里,而不是这条承载了几百年繁华的运河之上。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又将嘴边的涎水擦掉,这才从船身里坐起来,转着脑袋四下看了看,发现河面上只剩下自己这一条渔船,他嘴里啐了一口,“一觉睡到这个时辰,也没人招呼一声,难道各个都当我死在船里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尚在河里的网朝里拉,扯了几下之后,才发现这张网甚是沉重,里面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许大年抓抓脑袋:深更半夜的,难道这些鱼还接二连三的自己跳到网中了不成?这么想着,手上的力道便又加重了,他猛地扯了一把,将渔网整个拽上小船。 水花飞溅,洒了他满头满脸,许大年在脸上随便抹了一把,缓缓将眼睛睁开,可是,却在看清楚渔网兜住的东西的时候,身子重重一抖,一个站立不稳,差点跌落到河中。 船舱中,是白花花的一堆纸钱,外圆内方,每一个方孔都像是一只狰狞的眼睛,死死盯在许大年身上,恨不得将他的身体戳出成百上千个口子。与此同时,背后忽然“哗啦”一声,掀起了几尺高的白浪,将小船打得飘飘悠悠,几欲翻覆过去。 *** 右耳将桌上那只雕工精致的实木盒子打开,努着嘴朝里面看了一眼,遂耸耸肩膀,“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原来那老东西送姑娘的不过是两罐茶叶罢了。” 晏娘瞥它一眼,“看它做什么?还不快拿出去丢了,省的污了我的桌子。” 右耳毕恭毕敬地道了声是,遂拿起木盒朝院外走去,可刚打开门,身子却定住了,眨也不眨的看着立于门外的那个身影,一时间不知该出去还是折返回来。 “愣在那里做什么,不是让你丢了它吗?” 晏娘恹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右耳尴尬龇牙一笑,“姑娘,来客人了。” “客人?”晏娘不耐烦的从摇椅上坐起来,斜眼朝门口一望,却在看到那个苍老但不失挺拔的身影时愣住了,不过只愣了一小会儿,她便换上平日那副淡定自若的笑脸,冲门口那人迎过去,身子微弯做了个万福,“程大人。” 程德轩伸手示意她起身,目光在那张冷清却不失美艳的小脸上仔细打量:面前这位姑娘,论姿色虽说算是上乘,可是也没有到让人一见倾心的程度,不过她身上确实比旁人多了种特别的味道,是什么呢?他一时半会儿无法参透,但也许正是这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感觉,才会成为勾引人的利器,让他们忍不住去探寻,去摸索,想将她看个通透。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这种神秘感对好色的男人来说确实是难以抵挡的风情,可是程牧游绝非那样的人,他怎会只因为一点好奇心就对这女子生出情愫? “程大人,天色已晚,不知大人来我这绣庄有何贵干?” 晏娘清透的声音传来,将程德轩从纷杂的思绪中引出,于是他挑起眉毛,“姑娘知道我是谁?” 晏娘颔首,“大人气度不凡,猜到您的身份,并不难。” “可是姑娘似是对我送的礼物不甚满意......”程德轩直言不讳,想看她下一步如何应对。 晏娘莞尔一笑,丝毫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掩饰,“大人送的东西自然是上乘之物,只是我这个人不爱茶,闻到茶叶的味道便会头痛,所以也便不得不浪费了这么好的东西了。” 程德轩见她回答得如此直接,一时间自己倒是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朝霁虹绣庄里面一望,装作不在意的问道,“姑娘只身一人到新安城里开了这庄子吗?可有家人亲眷跟随?” “没有,爹娘都去的早,我总得为自己谋一口饭吃。”她回答得不咸不淡,一句话就把程德轩打发了。 程德轩尴尬的笑笑,“原来如此,那敢问姑娘是何方人士,为何要离开家乡来到新安呢?” “晏娘从小便浪迹江湖,无依无靠,亦不知根在何处,走到哪里便算是哪里。”她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的化解了程德轩的好奇。 “那......” 还想再多问几句,右耳忽然在门边唤道,“程大人,您要回去吗?我一直在这里帮您拉着门,手都酸了。” 它话中逐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程德轩只好匆匆忙忙的告了辞,朝门外走去。经过右耳身边时,他看了看它手里的盒子,脸面上有些挂不住,踟蹰了一会儿,刚要迈出门槛,却又被它叫住了,“大人,这茶叶浪费了也不好,要不大人还是将它带回去吧。” *** 看着程德轩原封不动的将茶叶带了回来,蒋惜惜忙冲迅儿使了个眼色,拉了他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子。 程牧游嘴唇动了几下,终于将那股子笑意强吞了下去,正色对程德轩说道,“父亲,我早劝您不要去,您非执意而为,这下碰了钉子吧。” 程德轩倒不气恼,一直提着的心反而还稍稍放下一些:他一直怕程牧游如程秋池一样,被一个女人迷住,可现在看起来,那位叫晏娘的姑娘不仅根本没在儿子身上下功夫,甚至还很有些厌恶和腻烦,他虽然心里想不明白,不过,却卸下了警惕和防备,心里亦轻松了不少。 他喝了口茶,清清嗓子,对程牧游说道,“不说这个了,再过几天盐船就要到码头了,这次圣上派我过来,就是要全程督办此事,新安府该做的准备可都做好了?” 程牧游点头,“码头已经加固,背夫也都是精心挑选的,船一到岸,便由官府的人全程监护,绝不会出半分岔子。” 第二章 盐船 程德轩却还是不放心,蹙额对程牧游说道,“现在私盐贩子越来越猖狂,虽然朝廷已将私盐贩售列为重罪,却还是屡禁不止,尤其是建州以杜黑龙、杜黑虎兄弟为首的团伙,竟纠结几十人一起夹带私盐向内陆省份进行贸易,每人都携带着刀剑等武器,有的甚至还持有火器。这个团伙规模最大的时候,人数达到上千,若不是朝廷派禁军进行围剿,将他们两兄弟正法,后面还不知生出多少祸患。所以这批从西夏过来的盐才临时改变路线,在新安卸船,再经陆路运到汴梁,就是为了防止再被贼人在半道突袭。” 程牧游阖首,“我也听说建州的事情了,而且还听闻那黑龙黑虎兄弟虽然已被正法,但是那帮团伙又推选出了新的首领,那人名叫杜汝,是杜黑龙的表弟,这个杜汝不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自拉山头,创建了一只逾千人的军队,不仅抢盐,甚至还能贩运分销,也不知此事是否是真的?” 程德轩压低声音,“此事属实,圣上听闻后大大的发了一通脾气,撤免了建州二十几个官员,所以这次食盐到了新安,你一定要万般小心,半点差池也出不得啊。” 程牧游低头行礼,“父亲放心,孩儿一定尽心竭力为朝廷办事,”说到这里,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稍稍抬起头来,“父亲,我忽然想起一事,十六年前火烧盐船一案,是不是也发生在新安?” 程德轩又抿了一口茶,“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程牧游垂目,面容亦变得严肃,“以前在新安转运的盐量占整个京畿路的一半,是为一大枢纽。繁忙时,停靠新安的盐船等候批验,列樯蔽空,束江而立,望之隐若城郭。后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故,所以才专门改了路线。” 程德轩叹了口气,摇头道,“没办法,那次事故死得人太多了,否则,新安应该远比现在繁华。” “据文献记载,那场大火发生在天寒地冻之时,炎光一灼,百舫尽赤,青烟睒睒,熛若沃雪。船上的随行人员,狂呼气竭,有的跳入水中淹死,有的则被活活烧死,千余条性命瞬间消亡。等到火雾散去,运河河岸一片沉寂,像是人间地狱一般。在这场事故中,总共有一百一十艘船被烧毁、烧坏,死一千两百余人。”压着声音说完这段话,程牧游抬起头,“都说当时西北风大,火藉风威,势如席卷,此时恰好遇到船只交接,相互锚结,急切之时不能撑移。加之船员慌乱跳水,未着火的船只坐以待毙,所以才酿成了此等惨剧。可是那火到底是如何着起来的,文献上却语焉不详,不知父亲可知其内情?” 程德轩冷哼一声,“火当然不可能平白无故的自己烧起来,那场事故,与其说是天灾,倒不如说是人祸更妥帖一些。” 程牧游吃了一惊,“人祸?难道是有人故意放火?” 程德轩点头,“太祖朝时对盐船管制甚严,除船上必用的油灯之外,其它照明物品一律不得上船,甚至连在船上做饭都不可以,船员只能食干粮。可是后来督办此案的官员却在一条盐船的残骸上发现了被烧焦的半截火把。” “火把?” “没错,就是火把。盐船停靠在新安口岸时,朝廷特意派了驻守新安的厢军副部头严庆阳守在岸边,以备不时之需,而那个火把,正是属于这只厢军部队的。”程德轩轻声说道。 “这么说,那严庆阳的手下私自上了盐船?”程牧游大惊。 “证据确凿,除了他又能是谁?” 程牧游面露不解,“后来呢?为何没有听人提起此事?以先帝的脾气,找到始作俑者,必然要将此人严办,可是为何文献中没有记载?” “因为严庆阳逃掉了。”程德轩努着嘴摇了摇头,“他不知从何处得到风声,所以赶在禁军到来之前,带着部下逃出新安,不知去向。” 程牧游恍然,“怪不得文史中都没有记载,原来嫌犯逃掉了,”转念一想,又问道,“可是这严庆阳一逃这么多年,而且拖家带口的带了这么多人,竟然都无人发现他们的行踪吗?” 程德轩摇头,“也有人说,他是带兵投敌了,所以这么多年才未被找到。不过我想若是投敌,多少也应该会有些风声走漏出来,既然没有,那他便是未到大辽,至于他去了哪里,现在也算是一装迷案了。”说完,他面色一变,又叮咛道,“盐运的事圣上及其重视,所以这次你一定要万般小心,每一步都要谨慎行事,切不可出了岔子。” 程牧游阖首,“孩儿一定谨记在心,绝不会辜负朝廷信赖。” *** 迅儿睡熟了,蒋惜惜帮他把被子朝上拉了拉,又试试他手掌的温度,这才轻手轻脚的从他房里走出来。刚关上门,就看到树影下面站着个人,那人见她出来,乐呵呵的走上前,将手里的盘子递上去,“蒋姑娘,你试试这汤,看看味道如何,我熬了半晌,这一碗是给你的,大人的我一会儿给他送过去。” 来人正是徐子明,他自从跟着程牧游回了新安府,便肩负起照顾他饮食起居的职责,衣食住行,无一不细心周到,连蒋惜惜都叹为观止,不知道他一个大男人是怎么能事事考虑周全、任何细节都没有遗漏的。 只不过有时候,他周到的有些过了头,比如这次,程牧游从荆门村回来后,徐子明非说他瘦了,精神头也不比以前,所以在一日三餐上更加小心,整日拿着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养生大全认真钻研,在程牧游的饮食中加上了各种药材。不仅如此,还隔两天便炖一次所谓的营养汤水,不仅要程牧游临睡前喝上一碗,蒋惜惜和史氏兄弟也没能逃脱他的“魔爪”,直把全府的人喝得脸上浮光,口舌生疮,一个个见到徐子明,便像老鼠见了猫,逃得飞快。 第三章 仇 所以,在看到徐子明递过来的那碗汤时,蒋惜惜挤出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笑给他,身子一侧欲从他身边绕过去,嘴里敷衍道,“徐大哥,我最近胖了不少,大人说,若是再胖下去,怕我舞不动剑了,这汤啊,您还是给史飞他们送过去吧,他腿伤刚好,正要多补补。” 徐子明拽住她的胳膊,将汤碗递到她面前,“蒋姑娘,这是素汤,而且里面我还放了莲子和竹荪,不但不会长肉,还会让你身子清减,你就放心食用吧。” 蒋惜惜无奈的抓抓脑袋,“这样啊,那我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接过汤碗,原地站着就拿起汤匙朝嘴里送,汤有些烫,她龇牙咧嘴地吸溜着舌头,嘴里连连说着“好烫、好烫,”怪模怪样把徐子明都逗乐了。 “蒋姑娘,大人经常说食不言寝不语,你跟了他这么多年,这些规矩倒是没有学会。” 蒋惜惜一边用手扇着热气一边说道,“徐大哥是说我粗鲁咯,没办法,我从小在山里长大,爹只教我拳脚功夫,其它的,他就任我折腾。他总说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整天规矩规矩的,早晚要把人缚死。”她一边说一边将那碗汤一干而下,砸吧了几下嘴巴,将汤碗重新放回托盘。 徐子明奇道,“我只听人说姑娘是小时候被大人收养的,倒没想你竟是在山里长大的。” 蒋惜惜无力的笑了一笑,“若非如此,我又怎会遇到大人。当年辽兵将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杀害了,爹为了保护我,身中数刀而亡,而我,在捕兽的陷阱里藏了几天几夜,若不是大人找到我,恐怕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蒋惜惜这个人了。” 听她这么说,徐子明手里的托盘晃了晃,汤汁洒了一地,蒋惜惜扶住他的胳膊,“徐大哥,你怎么了?为何如此慌张?” 原来程牧游未免生出事端,一直没将徐子明是辽人的事情告诉别人,所以听蒋惜惜说她的父亲是被辽军所杀,他心里震惊不已,惊讶之余,又生出几分同情和歉意,几种滋味儿一同涌上来,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姑娘。于是,他匆匆找了个借口,急匆匆端着那碗洒得只剩下半碗的汤逃也似的离开了。蒋惜惜看着他的背影,满脸皆是茫然,跟在后面连叫了几声,没想徐子明却跑得更快了。 *** 男人健硕的身影背对着蒋惜惜,一动不动的站在一株百年的古松下面。说是不动,可是透过晨光,她却看到他裸露在外的上半身在随着呼吸轻轻的上下起伏。 忽然,一只喜鹊蹦到他头顶的树枝上,将上面干枯的松针震得纷纷落下。说时迟那时快,男人利落地弯腰,捡起草丛中的长剑,双脚略一用力,身子已在半空腾起,就像一片轻巧的浮云,与地面呈平行之姿,长剑则似闪电一般朝那片还在朝下坠落的松针扫去。 剑身上反射出来的光将蒋惜惜的眼睛都刺痛了,她用手遮挡,身子亦朝后退了几步。 俄顷,听到男人落地的声音,她才将手放下,脚底生风一般的朝他跑过去,仰头问道,“爹,你要说话算话,若是有一根松针未断,就算你输了,愿赌服输,你可是要每天熬糖稀给我吃的。” 男人慈爱的冲蒋惜惜一笑,在她头顶摸了两下,“小丫头,牙都坏了,还想着要糖吃,这个赌你爹我赢定了。” 蒋惜惜不服,走过去将早已铺好在地上的方巾小心翼翼的拿起来,指头在上面的松针里仔仔细细的拨弄着,试图找出一根完整的松针。可是找了半天,却一根都没能找出来,方巾上面的松针全部都被长剑砍成了两截,无一根例外。 蒋惜惜咬着嘴唇,心里权衡了半天,终于还是难抵糖稀的诱惑,于是轻轻叫了一声,手里的方巾亦轻飘飘落下,蹲身去捡的时候,她飞快的拾起草丛中一根完好的松针,将它拿到男人面前,“爹,你看,还是有一根没被你砍断的,你输了,走,咱们回去熬糖稀去。” 话没说完,她已被男人扯过去,双手在她脖颈中、咯吱窝处轻轻搔挠,“小丫头,长大了,连爹都敢骗了。” 蒋惜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挣脱出来,嘴巴中还“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说话不算话,大人欺负小孩儿,坏爹爹,坏爹爹......” 男人蹲下身,大手温柔的在她脑袋顶一拍,“就这么想吃糖?” 蒋惜惜知道他心软了,连忙点头,撒娇道,“想,梦里都在吃呢。” 男人乐呵呵一笑,一手伸过去将女儿抗在肩头,“那咱们就回家做糖稀去咯,不过你要答应爹爹,只吃这一次,吃完之后,要认真习武,不可再有半分懈怠。” 蒋惜惜高兴地鼓起了掌,“我答应,我答应,惜惜以后全听爹爹的,爹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绝不违逆。” 男人又被她逗笑了,不过笑声落后,他却陷入了一阵深深的沉默之中,过了一会儿,才对正在快乐的哼歌的蒋惜惜问道,“丫头,练武很辛苦吧,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小小年纪就一身的伤。” 蒋惜惜听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歉意,便亲亲热热的抱住他的脖子,“爹都是为我好,我知道的,所以再辛苦也不会埋怨爹爹。” 男人眼眶一热,喉头滚动了几下,“惜惜,你记住,若真有一天仇人找上门来,你便什么也不要顾及,用爹平日教你的这些功夫,杀出一片血路,逃出去。” 蒋惜惜的身子僵住了,“爹,你说仇人?我们的仇人是谁?难道我们躲在深山之中,就是为了躲他不成?” 男人神情略略一滞,旋即又冲女儿露出了她熟悉的那个笑容,“人一辈子这么长,谁敢保证事事过得平顺?我是说万一以后遇到险情,你会武功,至少能多赢得一份胜算,好了,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这就回家,爹给你熬糖稀去。” 第四章 疑 蒋惜惜记得,那天的糖稀特别甜,每一口,她都细细品味好久,直到完全化开了,才舍得咽进肚子。 后来,她再也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糖稀,因为第二天,五千辽兵突然杀进山林,将整个村子的人全部杀掉,老弱妇孺,一个不留,只有她,躲在捕兽的陷阱中,逃过一劫。 一转眼九年过去了,那些记忆就像牵着线的风筝,飘得太高,就会躲入云端不得望见,可是它们却没有一刻真正远离她,总会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候,飘飘悠悠的从高处落下,重重砸在心头。 蒋惜惜倚着树干,对着月亮叹了口气:多久了,她已经多久没有想起过父亲了,今天若不是徐子明提起,这个时间还不知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可是间隔得越长,回忆的威力便越大,比如现在,她忽然感觉全身都被这股突然而至的悲伤笼罩,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它吸走了,连直立起来的力量都没有。 “惜惜,”程牧游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他从夜色中穿行出来,面含微笑朝她走来,“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是在躲着徐大哥的滋补汤水不成?” 声音很暖,像有种奇特的魔力,蒋惜惜觉得自己一点点爬出了麻木的深渊,浑身又暖和了过来,她淡淡一笑,“我已经喝过了,大人若是不想喝汤,那现在最好不要回去,徐大哥应该已经守在大人房门口了。” 程牧游站到她旁边,无奈地笑了笑,“子明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太过于执拗,认准的事情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今天史飞还跟我抱怨,说他腿伤是好了,可是内火过剩,口舌生疮,这些,全要拜子明那些汤汤水水所赐。” 蒋惜惜也跟着他笑,“再这么下去,新安府中的人要全部变成胖子了,身形个顶个的肥硕,还让我们怎么查案呢?” “过几天我给他找了个差事,让他每天有些事情可忙,这样他便没时间熬汤了。” “大人准备让徐大哥做什么?” 程牧游长眉微挑,“马夫,他懂马爱马,这差事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蒋惜惜将手掌拍得“呱呱”作响,“大人,也别过几天了,明天就让徐大哥新官上任去吧,我这腰已经粗了整整一圈儿了。” 程牧游笑道,“不急,再过几日盐船就要靠岸了,子明也要随你们一起到岸边监察,等此事过了,我自会派他过去。” 两人站在树下说笑,从公事到私事无所不聊,不知不觉,月亮已经爬到了头顶,从树梢里面探头探脑地朝下窥视,蒋惜惜打了个呵欠,双眉微微颦蹙,“大人,老爷今天为何要去霁虹绣庄?晏姑娘又为何将老爷的礼物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程牧游自然知道程德轩到霁虹绣庄去的缘由,不过这件事他也不好直接对蒋惜惜言明,只得含糊其辞道,“晏姑娘本就非一般人,父亲对她好奇,想去看一看也实属人之常情,至于礼物为何被退回来,我想,是因为晏姑娘最讨厌别人去探究琢磨自己,所以便没好气地将父亲打发掉了。” “原来如此,我还奇怪来着,他们两个无冤无仇的,怎么彼此弄得这般难堪。”说完,她又一次看向程牧游,“不过奇怪了,老爷在霁虹绣庄碰了钉子,大人不仅不生气,怎么反倒......反倒有些幸灾乐祸的。” 程牧游掩饰住已经溢到唇边的笑容,“有吗?” 蒋惜惜小声嘟囔,“再明显不过了。” 见她一脸不解,程牧游索性岔开话题,“这个时候,想来子明也不会再守在院子里了,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点歇着。” 蒋惜惜冲他行了一礼,目送他离去,可是程牧游走出几步后,忽又转身望她,“再过两日就是你父亲的忌日了,今年,我想到寺里给他供个灵位,你准备一下,两日后随我一起进山。” 蒋惜惜身子一僵,“大人......您还记得?” 程牧游轻声道,“去年刚到新安,事情太多,什么都顾不上安排,以后我们既然要在此地扎根,在庙中设下灵位,也方便你去祭拜。” 蒋惜惜嘴唇哆嗦了两下,勉力扯出一个笑,随即深深的点头,“多谢大人记挂,我明日就去准备祭品。” 直到程牧游转身,两行清泪才从蒋惜惜眼眶中直落而下,她看着那个重新隐入黑暗中的背影,口中喃喃道,“爹,您看到了吧,大人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有他在,女儿便不会孤苦无依,您在天之灵,也可以安心了。” *** 摇椅“咯吱咯吱”的响着,将已经伏在桌上快要睡着的右耳又一次吵醒了,它揉揉惺忪的睡眼,双手托腮对晏娘说道,“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不回屋睡呢?” 晏娘翻个身,将椅子摇得更厉害了,心不在焉地回道,“你要是睡不着,就回床上睡,不要在这里烦我。” 右耳被她气得连吞了几口口水,“我在这里烦你?你是知道的,我最怕热,除了天寒地冻的时候,基本都睡在院子里,不是树上,就是地上,现在分明就是姑娘鸠占鹊巢,却恶人先告状。” 晏娘没理会他这么一长串不满的叨叨,她看着天上撩人的星光,忽然问了一句,“右耳,你说那程德轩为何要到咱们这里来?” 右耳撇撇嘴巴,“蒋姑娘不是说了吗,他是为了答谢姑娘在荆门村救了他兄长一家,所以才过来的。” 晏娘哼了一声,“他那个人把尊卑看得最重,可是这次,不仅礼到了,竟然还亲自登门,实在是奇怪。” “过几天盐船靠岸,他被朝廷派到新安来监察,所以顺便到咱们这里看看,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晏娘摇头,“不是,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不对,像是在探寻什么似的,难道?”她忽然从摇椅上坐起来,“他已经对我起疑了?” 第五章 火烧连船 右耳还没来得及接话,她便又摇头道,“不可能,他第一次见我张新皮,怎会凭空起疑?除非......除非程牧游将我的事情告诉了他,”说到这里,她气鼓鼓地望向前面的院墙,“这个人,果然是信不得,嘴里说着为我守密,一转眼就告诉别人了。” 右耳在一侧提醒道,“程德轩毕竟是他的父亲,论身份、论亲疏,终归是比咱们重要多了。” 晏娘翻了个白眼,又重新在摇椅上躺下,“也是,看来以后还是要提防着他些,好在他对我的真实身份并不知晓,否则,我的计划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右耳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凑过去问道,“姑娘,我还有一事想不明白,为何朝廷对这些盐船如此重视,还要专门派官员下来监察?” 晏娘照他眉心一戳,“这你就不懂了吧,别看这盐只是小小的一粒,貌不惊人,但是却关系民生,所以一向只能官般官卖,盐利则归于地方。不过食盐利高,再加上它是百姓生活的必需品,所以很多人便将眼睛盯在这小小的一粒盐上面,希望能从这巨大的利润里面分得一杯羹。” 这番话说得右耳如坠云里雾里,过了一会儿,才木然说出三个字,“听不懂。” 晏娘摇头一笑,“听不懂倒也罢了,不过,十六年前的火烧盐船一案你可知晓?若是没有那件事,我想当今朝廷也不会对这些盐船如此紧张。” 听她这般说,右耳登时来了精神,“最近巷子里那些老爷子老太太们经常说起这件事,他们说那哪是什么火烧盐船,倒不说火烧连船更妥帖些,据说那天风大,为怕船被刮走,所以船只都用锚链连在一起,所以才闹出如此大的祸事,”说到这里,他抓抓脑袋,“算起来那个时候,姑娘应该也在朝中为官吧,对此事的了解一定比他们清楚多了,快说来听听。” 晏娘却缓缓摇头,“那年我和赵泽平随先帝一起去了幽州,朝中的事情全部交给晋王打点,班师回朝后才知道新安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记得,先帝得知一千多条人命葬身于运河中后,气得几夜未睡,后来还免了晋王的官职,一直到几年后,才让他官复原位。” 右耳恍然大悟道,“晋王就是现在的皇帝老儿,他因盐船一事被免职,所以现在才对盐船靠岸这般重视。” 晏娘晲它一眼,“你以为他是在为这么多条人命死于一旦而后悔吗?你错了,他这个人,最重视的便是自己在民间的形象和声誉,由于先帝威信极高,他便处处与他比较,生怕自己输给了兄长,所以这次盐船靠岸,他便卯足了劲儿要扳回一局,趁此机会抹掉以往的污点。” 右耳摇头,“这么看来,当皇帝也不容易啊,每天要思虑的事情这么多,换做我,毛早掉光了。” 晏娘没理会他,她望着黛蓝色的天空,思绪回到了十六年前的那个午夜,那晚的天空也如今天这般澄澈,星罗棋布,整座天穹就像是一个闪着银光的大罩子,连银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则坐在观象台上,拿着一把小小的铁榔头,对着一堆破铜烂铁敲敲打打,一向寒凉的身体竟然也生出汗来,额头上亮晶晶的一片。 由于过于专注,竟连赵朗走到身后都没有察觉,直到脸旁伸过来一方绢帕,她才回过神,又惊又喜地回头喊了一声,“兄长。” 赵朗冲她一笑,毫不在意的掀起袍子席地坐在旁边,嘴里问道,“你这浑仪到底何时能完工?” 她用帕子擦擦汗,却没有接他的话头,反而问道,“兄长,你心情好些了?” 赵朗瞥她一眼,“朕问你,这浑仪到底何时能造好,朕还等着用呢。” “用它......做什么?” 赵朗淡淡一笑,眉间却笼上一丝哀愁,“朕读史书,知嬴政七年,一年中星孛分别在东方、北方、西方相继出现了四次,民间皆说,星孛之所以频繁出现,是因为始皇帝暴政,兼并六国,死人如乱麻,所以冤魂才化作星孛,在天穹中流动。”说到这里,他看着她,“朕在想,现在空中一定也有星孛在,他们一定都在怨朕,所以怨气难散,化作长星在天穹流动。” 她大惊,“皇上,您怎能把自己比作暴君,皇上仁政,天下万民皆沐浴皇恩......” 赵朗摇着头挥手,不让她再说下去,“仁政?这么多人因朕而死,朕从此再也当不起明君二字。”说完,他扭头看着她,眼底竟有闪亮的泪光,“贤弟,都说人死后要与亡人们在阴间相见,可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天,朕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若是如此,倒不如就让我魄消魂散,徜徉于大宋的山水之间......” 听到这话,她吓得脸都白了,“兄长乃真龙之躯,自享有万万年福寿,怎能这么空口白牙的诅咒自己。” 赵朗这次发自肺腑地笑了,“什么真龙之躯,万年福寿,别人胡说倒也罢了,你怎么也信了这些了。贤弟,人终有一死,真到了那一天,你也不要太过悲伤,送完我最后一程,你便回到塞外去,鲜衣怒马,看遍世间繁花,千万不要被国事被宫墙束缚住。” 这句话不仅没有安慰到她,反倒激起了她心中的怒火,于是将好容易学来的规矩忘得干干净净,猛地站起身,提高声音,“你去哪里我都会跟过去,上天入地,我一定将你找回来,绝不让你一人独行。” 他不再说话了,过了许久,终于冲她一笑,柔声道,“傻瓜,枉你修炼了这么多年,竟还毛躁的像个孩子。” 她急道,“你快答应我,以后决不许再这么说自己了,暴君短命,兄长是仁君,定能长命百岁,寿与天齐。” 他无奈,“我答应你,你现在可以静静坐下,将声音放小一点了吧,再吵嚷下去,把禁军都要引过来了。” *** “姑娘,姑娘,”右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你怎么了?我说我毛要掉光了,你怎么却一言不发?” 晏娘在它毛茸茸的头顶狠狠搓弄了几下,“你呀,若是当了皇帝,几身毛也不够你掉的。” 第六章 惹事上身 天弘寺经过重新休整,早已不是原来气势恢宏的模样,不过院落虽然缩小了不少,氛围却比以前庄严肃穆了许多,瑰丽的朝霞中,那映在树丛中的寺院,淡黄色的院墙以及青灰色的殿脊,显得分外宁静,像一幅飘在浮云上面的剪影一般。 徐子明站在殿外的台阶上,等待着进去供奉牌位的程牧游和蒋惜惜。耳畔传来沉重的钟声,将他本就不安的心绪砸出一小片裂纹:程牧游今天本来也要替他的家人在庙中立几个牌位的,可是他拒绝了。蒋惜惜的父亲是被辽兵杀害的,虽然此事与他无关,但自己身上毕竟流着辽人的血,便无论如何也不愿将家人的灵位立在旁边,所以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不过这一路走来,见蒋惜惜面色凄苦,他心里还是难过,总觉得自己有些对她不住,却又不敢将真相和盘托出,所以兀自忐忑了一路,也没有找到能安慰自己的理由来。 这会子,他一时对天长叹,一时在台阶上狠狠地搓着鞋底,心里的焦灼烦躁一时竟无法纾解。 正长吁短叹,脚却踢到了一位拾阶而上的香客腿上,那女子低低叫了一声,身子一个不稳就欲朝后倒下,好在徐子明眼疾手快,一下子抓住她的胳膊,否则,她现在应该已经从哪儿上来又从哪儿滚下去了。 徐子明被这变故惊了一身汗,急忙松了手,大声说道,“姑娘,实在对不住,是我不小心,差点酿出大祸。” 那满头珠钗的女子没有吭气,两手抱怀冷冷的盯着徐子明,她身后的小丫鬟却走上前来,朝徐子明脸上啐了一口,“你也知道你差点酿成大祸,若是我家姑娘真的摔下去,你一家老小的性命全算上都赔不起。” 徐子明听她说话甚是骄横,便从眼角偷偷看了那女子一眼,只见她身着暗金薄纱裙,外套一件水绿丝质褂衣,头上戴着银叶玉石发簪,束千珠金纽带,手腕上还各戴一副尊紫檀水晶玉镯,看起来骄奢华美,绝非一般女子。 他半生都在颠沛流离,早已养成了循规蹈矩、安分守常的个性,凡事能避则避,绝不惹是生非,所以今天遇到这等变故,第一个念头就是躬身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徐某大意了,还请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原谅我这一次。” 那小丫鬟冷着脸一笑,“原谅?我家小姐千金贵体,岂是你嘴里说句道歉就行的?” 徐子明心里一紧,“那......那我要怎么做,姑娘才能不再生气了?” 那小丫鬟又是一笑,手指向下一探,“小姐的鞋面脏了,你若跪下,把我家小姐的鞋子擦拭干净,我家小姐宽宏大量,或许会饶了你。” 徐子明吃了一惊,心里挣扎了几番,终还是抿了抿嘴唇,口中小声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怎能向一个非亲非故的姑娘下跪。” 那小丫鬟哼了一声,“你知道我家小姐是谁吗?能跪她,是你的福分。但你今日若是不跪,惹得我家小姐心情不爽,日后便有你好受的。” 这几句话戳到了徐子明的痛处,他怕事情闹大,会暴露了自己辽人的身份,这还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自己是在程牧游的庇护下才在新安安顿下来的,若是身份暴露,说不定会波及到程牧游,这点才是他最为顾及的地方。程牧游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连累到他。 想到这里,徐子明喉头滚动了几下,终于下定决心,膝盖一弯就要朝下跪去。 说时迟那时快,蒋惜惜三五步从台阶上冲下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使劲将他拽起,嘴里惊道,“徐大哥,你在做什么?为何要对她们下跪?” “他差点绊倒我家小姐,难道跪下还委屈他了不成?”那小丫鬟张牙舞爪的凑到蒋惜惜脸前,手指差点戳到她的脸上。 不过,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后面的人推开了,那位一直没有吭气的姑娘从后面走上来,打量了蒋惜惜一眼,口中冷冷道,“你是何人,为何身着官服?” 蒋惜惜见她眼睛似长在头顶上,便不甘示弱地迎上去,“我是新安府的衙役,这位徐大哥也是我们新安府的人,他虽然绊到姑娘,但是想必也属无心,姑娘又何必得理不饶人,如此这般强人所难。” 听到蒋惜惜的这番话,那女子鼻中冷哼一声,“这世道倒是变了,小小一个衙役,如今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了。” 她声音虽小,但是里面却透着一股子再明显不过的轻蔑,蒋惜惜气急,刚要还击回去,却听到程牧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世道从来都是如此,倒是姑娘你,怕是被自己的浅薄和无知拘囿住了,对人之常情缺乏最基本的认知。” 那女子愣住了,她看向从台阶上缓步而下的程牧游,嘴角又提起一抹冷笑,“她是新安府的衙役,你官儿再大,也不过就是新安府的县令咯,你可知我父亲是谁?竟敢如此顶撞我。” 程牧游抿嘴一笑,“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令尊是何人,不过他培养出这样刁蛮的女儿,想必除了官做得大,也无其它可取之处了,”见那姑娘被气得面色发白,他接着说道,“姑娘若对今天的事情不满,可以和令尊一起到新安府来找我,到时候我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新安府事务繁忙,我们几人还要赶着回去,恕在下不奉陪了。” 说完,便不顾那小丫鬟跟在后头大呼小叫,冲蒋惜惜和徐子明轻轻一摆手,悠闲自得地拾级而下,连头都没回一下。 *** 一直到走出天弘寺的大门,徐子明才慌慌张张地走到程牧游身侧,怯怯的对他说道,“大人,那位姑娘看起来来头不小啊,您现在为了我得罪了她,以后她若是追究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程牧游看他一眼,朗声说道,“她追究什么?若是嫌你将她的绣鞋弄脏了,你就赔她一双,钱不够,我借你,用你的月银先赊着便是。” 第七章 失踪 徐子明见他神色自如,不禁急道,“大人,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何还这般淡定自若啊。”说完,他一握拳一跺脚,转身就欲朝回走,“不行,我还是觉得此事不妥,不若我现在回去跪下认个错,说不定她就不恼了,也就不会再找新安府的麻烦了。” 说罢,他便扭头就走。见状,蒋惜惜忙追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徐大哥,你听我说,这新安城虽不是汴梁,但是居于此处的官员富贾也是不少的,再加上他们的家眷随从,近亲远亲,人数众多。我们又是官府,办案时难免会得罪人,若是每个人都需跪下讨饶,那我们这膝盖倒是要还是不要?” 徐子明被她说得一怔,呆立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听从她的。程牧游走过来,冲蒋惜惜赞许的点了点头,遂望向徐子明,“惜惜说得没错,既然你身在官府,就要有做好应对各种情况的准备,遇事不要怕,更不能没有原则的一味服软,只要我们自己行得端做得正,问心无愧就行。子明,这个道理你现在还没有想明白吗?” 这番话直说得徐子明如醍醐灌顶,他沉思了一会儿,重重冲程牧游点了点头,“大人,是子明愚钝了,子明知错了。” *** 此事一了,徐子明的心情亦欢愉了好多,下山路上,话也多了起来,把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经历和见闻搜肠刮肚地讲给程牧游和蒋惜惜听。他这个人有个特点,那就是描述一件事情时特别不容易抓住重点,经常这件事说到一半,便引申出另外一件事来,说着说着,又忘记了自己原来要讲述的是什么,天南海北的不知道扯到哪里去了,若不是程牧游提醒,恐怕走到山脚下,他连一件完整的事情都没有讲清楚呢。 这不,他现在不知为何又扯到那场战争上来,这场战役他已经说了很多遍,蒋惜惜早已听得耳朵生茧,所以在徐子明又一次露出一副紧张的神情,准备从头说起的时候,蒋惜惜连忙在一旁轻声提醒,“徐大哥,这里已经说过了。” 徐子明抓抓脑袋,“说过了?哦哦,那我们还转回到前面来,就说那天吧,我饥肠辘辘的走到黄河边,一眼就看到里面有条金光闪闪的大鲤鱼,我这肚子顿时就‘咕咕咕’得叫个不停,所以......” “徐大哥,那个,这件事儿我也听过了。”蒋惜惜又插了一句。 “哦,这个也说过了,那好,我知道了,咱们现在说别的......” “不如再讲讲那位青衣公子吧,”程牧游忽然站住,定睛看着徐子明,“你曾说过他在战场上无往不胜,一举杀死李德让召出的两头凶兽,我很是好奇,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徐子明瞪大眼睛,眼底浮出一抹不解,“大人......对他感兴趣?” “感兴趣。”程牧游直言不讳,“他长什么模样?是否看起来与先帝十分亲厚?” 徐子明仰头想了一会儿,慢悠悠说道:“那公子长得可真是周正,看起来跟画儿里的人似的,不过嘛......”他摸着下巴,面上很有踟蹰之色。 “不过什么?”程牧游见他吞吞吐吐,忍不住追问道。 “大人若是看到画儿中的神仙,会是什么感觉?”徐子明反问。 程牧游低头沉思一会儿,很快答道,“崇敬?不,不对,是疏离。” 徐子明一拍大腿,“没错,就是疏离,他一身青衣,从滚滚硝烟中款步而来,身上纤尘不染,和我们这些人竟似处在不同的天地中一般,”说到这里,他眉间微微一簇,“所以辽军里面有一个传言,说先帝之所以能赢那一仗,是因为有神仙相助,大宋在气运上就占了先机。这话倒也没错,大人您想啊,若不是神仙,怎能在顷刻之间就将两头凶兽斩除?” 程牧游笑着摇头,“这种说法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徐子明却连连摆手,“并非是小题大做,这说法就连当时大辽的景宗皇帝都信了,还为此大病了一场,后来就没缓回来,年纪轻轻便去了,只留下那萧太后带着一个尚未满七岁的幼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文殊奴。” “辽景宗从幼时起便身子不好,再加上这场关键的战役输了,他又气又急,自然会影响到健康,与气运神仙之说又有何关系?”程牧游笑道。 徐子明也跟着他憨笑了几声,“我也不知道,反正都是听别人说的,其中的内情又有谁人知晓呢?” 几个人说笑着朝山下走,一路欣赏景致,谈天说地,倒是也惬意。眼看就要到山脚下时,后面的山林中却突然急匆匆跑来一人,重重撞在徐子明后背上,将他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幸亏蒋惜惜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才没有摔出一个及其不雅的姿势来。 可那人撞了人却不自知,连道歉都没有一声,绕过他们就慌慌张张的继续朝前跑,然而急中生乱,绣鞋从脚上脱落,让她不得不折回来,手忙脚乱的将鞋子套上。 “喂,撞了人也不道歉,这是哪门子规矩?”蒋惜惜早已认出那人就是方才在寺门口被徐子明绊了一跤的那位姑娘,只是现在,她身上那件薄纱裙的裙摆被荆棘野草挂得稀烂,头上的玉簪也折掉了,剩下的一半吊在鬓角,摇摇欲坠。 那女子瞅她一眼,竟也没有接话,脚下却如生了风一般继续朝前走,走几步,还回头看一下,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对她紧追不舍。 “姑娘请留步,”程牧游加快脚步追上去,身子一转便挡到她前面,两手抱拳微微行了一礼,正色道,“程某斗胆问一句,姑娘的贴身婢女去哪儿了,方才在天弘寺,她可是一刻不停地伺候在姑娘左右,怎么现在不见她人了?” 被程牧游拦住后,那女子本要着恼,可是在听到这句话后,她面色突然一变,脸上登时挂上两道眼泪,“环翠她......她不见了......” 第八章 味道 蒋惜惜本来还对她心有忿恨,现如今见她如此说,忙上前追问,“不见了?从我们分开到现在也只不到一个时辰罢了,这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 那女子再不似方才那般跋扈,她抽抽搭搭地说道,“我叫钟敏,是门下侍郎钟志清的女儿,环翠是我的贴身婢女,这几日随我来来新安的舅公家小住。方才和环翠上香之后我们便离开了天弘寺,走到半道,我看见林中的野花开得正好,便和她一起离了正路走进山林。谁知走着走着,头顶的光线却越来越暗,周围的树木也越来越密,这才发现我们俩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林子深处,举目远眺,来时的那条小道竟已不知去向。我心里害怕,便拉了环翠摸索着朝前走,可是将将走出几步,却听到背后传来几声怪音,回头之时,却什么都瞧不清楚,只隐隐能看到有一个黑色的影子立在一株大树后面。环翠吓得大叫一声,丢下我就朝前跑,我跟在后面唤了她几声,她也没有回头。当时情况危急,我便索性不再管她,自己逃命,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来时的那条小径上,可是环翠却不知去向。我知道凭一己之力是无法找回环翠的,便想着到山下叫人,再来山林中找她,”说到这里,她泪眼盈盈地望向程牧游,“大人,环翠自小同我一起长大,就如我的亲姊妹一般,若是大人帮我找到她,钟敏定当感激不尽。” 蒋惜惜看着她泪水涟涟的脸蛋,哼了一声,将头上的发辫收紧了一些,袖管也撸了上来,做出一副准备上山的架势,“不管她是你的谁,我们都会找的,新安府的人,从来都不会看人下菜碟,这点还望姑娘放心。” *** 树林里阴暗且寂静,古木参天,遮天翳日,将程牧游和蒋惜惜被汗湿的衣衫浸染得一片冰凉。 蒋惜惜走在前面,她一面紧盯前方影影瞳瞳的树干,一面用长剑拨开身侧半人多高的草丛,眼睛机警地从每一片树影下野草间扫过,生怕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程牧游则跟在她身后,与她背靠着背一点点倒退着走,这样两人便将四面八方全部收在眼底,不留给他人半分偷袭的机会。 如此这般静默的走了一炷香的时间,蒋惜惜忍不住冲程牧游说道,“大人,这里树高草茂,若真是有人埋伏其中,那两位姑娘一定无法察觉,想是那贼人早就盯上了她们,一路跟踪至一处隐蔽的地方,对那环翠下了手。” 程牧游阖首,“我同你想得一样,不过那位小姐说的话我却是不信,那小丫鬟对她言听计从,怎敢在危机之时丢下她一个人逃命。再说了,若真如她所说,将那环翠视如亲姊妹一般对待,又怎会一个人匆匆逃走,若不是我追问过去,她还是只字不提环翠遇险一事。” 蒋惜惜疑道,“大人的意思是,那位小姐是自己逃掉,将环翠一人丢入险境之中?”她将头稍稍扭过来一些,“可是她为何要说谎呢?” 程牧游冷冷一笑,“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若是环翠死了,她便可以趁此开脱,推卸责任。若是没死,以那丫头的身份,难道还敢怪罪她不成?” 蒋惜惜恍然,摇着头刚要感叹一番世间人情的险恶,忽听到前方一阵“夸啦夸啦”的怪响,紧接着,几片叶子从高处坠下,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衣角旁。 “谁?” 她轻叱一声,长剑旋即横于身前,剑尖正对前方那片黑魆魆的树影,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在那片混沌不清的黑影中仔细辨别,试图从中分辨出个一二来。 “哗啦哗啦......” 又是一阵怪响,这次声音来自头顶,似有什么人从树冠上面脚踏枝叶一跃而起,顺着一道突如其来的狂风飞离此地,风过无痕,除了树干在一阵激烈的摇晃后归于平静之外,再无留下半点讯息。 蒋惜惜吃了一惊,她长这么大,还未见过如此精湛的轻功,那人速度之快,简直如一道疾风,她甚至来不及看清他什么模样,不,应该说她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未及瞅见,他便消失于朗朗长空中。 她心里一急,也不管能否追得上,双手攀住树干就欲朝上爬,脚还未离地,却被程牧游叫住了,“别追了,救人要紧。” 蒋惜惜回头,看到程牧游正盯着旁边的片草丛:那里面躺着一个人,她一席鹅黄色的裙子,头上盘着两个螺髻,却不是那环翠又能是谁? *** 好在环翠只是晕过去了,并没有大碍,不过她清醒后的第一件事竟不是关心自己身在何处,受伤了没有,而是瞪着一双迷茫的大眼睛来回搜罗着,直到看见立在一旁的钟敏,她似乎才终于卸下了心头的重担,不顾体虚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把抓住钟敏的手,口中喃喃道:“小姐,你没事吧,刚才可担心死环翠了。” 程牧游见她这般模样,便知自己的猜测没错,而且听环翠的语气,她倒也不是真的关心钟敏,而是对这位小姐畏惧之极。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轻声问道,“环翠姑娘,你到底为何会晕倒?方才在林中,你又看到了什么?” 环翠听他发问,稍稍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钟敏于是在一旁说道,“这位是新安县令程大人,环翠,你把和我走散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大人便是。” 听自家小姐发话,环翠这才对程牧游几人说道,“我当时怕得厉害,只听到身后有唰唰的脚步声跟着,便不管不顾朝前跑,没想前面有个陡坡,我脚下一空便摔了下去,脑袋好像碰到了一块石头上,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程牧游追问,“姑娘没有看到跟着你的那人是何模样?” 环翠缓缓摇头,摇了一会儿又定住了,“我虽没看清楚他的样子,却嗅到了一股很重的焦糊味儿,有点臭,闻了便想作呕。” 第九章 杏 钟敏坐在床上,双脚泡在一只灌满热水的木桶中,闭着眼睛静静养神。她今日受到了惊吓,所以一回到舅公家里便随便吃了点东西早早回房歇着了。环翠却不似她家小姐这般惬意,现如今,她正蹲在木桶旁边,轻轻的替钟敏按摩着裸露在外的小腿,桶沿上的蒸汽扑面而来,将她的头发眉毛染得潮湿一片。 “嘶,”钟敏忽的发出一声轻微的叫,食指和中指蜷起用力在环翠头顶敲了一下,嘴里砸吧一声,“轻点儿,不捏在你自己身上不知道疼是吗?” 她恰恰敲在了环翠脑袋上被石头撞到地方,疼得这小丫鬟眼泪登时涌了出来,不过,她却瘪了瘪嘴,不敢多为自己辩解一句,只陪着笑脸说道,“是我手重了,小姐肌肤娇嫩,不比我们这些皮糙肉厚的,环翠知错了,小姐莫要生气。” 钟敏“嘁”了一声,抬起脚将环翠踢到地上,“笨手拙脚的丫头,跟了我这么久,做事还这么毛躁,”白了环翠一眼后,她朝桌上那只青花瓷汤碗一指,“我有些饿了,去把那碗火腿豆腐羹给我端过来。” 环翠“喏”了一声,连忙起身将那碗还温热的汤送到钟敏手中,毕恭毕敬的将盖子掀开后,肉羹的香味儿便在空气中四散开来,飘香满室。 红色的火腿配上乳白的豆腐,再加上一点青绿色的小葱,颜色搭配得极好,将整碗汤映衬得格外诱人。环翠拿着手绢伺候在一旁,却觉喉咙中一阵翻滚,一股子又酸又醒的味道从腹中直达嘴里,忍了几次之后,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她捂着嘴巴冲出门外,来不及阖上门便大声地呕吐起来。 吐完之后,方才觉胸口清爽,不过她马上便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于是怯怯得走进门内,用尽全身力气将头抬起,望向前面那张阴沉的脸孔。 “小姐......环翠......环翠错了,环翠突觉肚子不适,小姐......小姐饶了环翠这一次吧。” 钟敏一声没吭,少顷,突然重重的将那只青花瓷碗摔于地上,又一脚将木桶踹翻,“把这些都收拾干净了,用手收拾,若是留下半点污渍,仔细你的皮。” *** 月上中庭,将室内照得一片银亮。 钟敏早早便睡下了,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面色平静,似乎完全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抛之脑后。 趴在床边的环翠却迟迟没有入睡,这倒不是因为她受到了钟敏的叱责,心情不好而无法安眠,这种训斥她从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早已经习惯了。她之所以睡不着,是因为那股子难受的感觉又一次袭上了胸口:肚子里明明空得难受,却又不想进食,只要一想到食物,胸口便会涌上一阵深深的呕意,直达喉咙,又酸又涩,嘴巴里偏又淡得发干,让她忍不住发出阵阵干呕声。 床上的钟敏“哼”了一声,轻轻翻转了个身,把环翠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声音惊到了她。在确认她没有醒来后,环翠还是不放心,于是急急地站起身,推开房门走出室外。 外面的月光更盛,整座院子像是罩在一张银纱下面,迷迷蒙蒙,给所有的景物都涂抹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色彩。 环翠却无心欣赏月色,她觉得腹中的呕意更严重了,一阵接着一阵,直冲嗓子,将脑袋弄得晕晕沉沉,胸口似是压着一块千斤大石,透不过气来。 于是她扶住院中的杏树,用力的呕了几下,可是由于前面吐过一次,腹中空荡荡的,所以只能呕出几口唾沫,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环翠喘着气望向天上的圆月,眼珠上蒙上一层水雾,“我这是怎么了?今天也没有伤到肚子啊,难道生了什么怪病?所以肚中才如此难受?” 这么想着,她心里越发紧张起来,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扶着树干慢慢站直身子,头顶却碰触到一样又圆又硬的事物,抬头一看,发现那东西原来是只已经成熟的杏子,黄里透着红,甚是诱人。 环翠咽了口口水,突然想也不想就将那只杏子摘下,在衣角擦了几下便送进口中,一口一口,嚼得汁水横飞,转眼间就将一整只杏子啃得干干净净。她随意将杏核扔在地上,又摘了另外一只...... 就这样,不到半刻钟光景,地上已经落了五只杏核,每一只都被环翠啃得干干净净,一点杏肉都没剩。 环翠摸摸肚子,满意地打了个饱嗝,脸上终于浮起一抹欣慰的笑容:原来自己不是不饿,而是没有找到对胃口的吃食。可是转念一想,她又颇有些不解:明明自己以前不爱吃酸,不吃杏子的,怎么今个儿倒转了性,只想吃这个东西,除了它别的都吃不下。 她站在树下,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正百思不得其解,脑中忽然“嗡”的一声:去年,二夫人刚有孩子的时候,也像她现在这般,什么都吃不下,只捡一些酸的东西吃,于是老爷便日日让厨子们准备面片儿,加了醋给二夫人送过去,可是她还嫌不够,总是偷偷吩咐下人们多加几勺醋,搞得大家都在背地里议论,说这二夫人有了孩子反应也太大了些,恨不得日日端着醋碗喝。 想到这里,环翠冷哼了一声,扬起手掌照自己脸蛋上轻轻一拍:瞎想什么呢?难道自己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连男人的手都未摸过,还能怀了孩子不成?她自嘲的一笑,耸耸肩膀,抬脚便朝屋里走去,走出两步,又折回来,将树上成熟的杏子一个不拉的摘下,小心翼翼地兜在衣摆中,这才又朝前走去。 脚刚踏上台阶,她忽然愣在原地,手一松,杏子纷纷落下,滚了一地。她捂住自己的肚子,惊恐的张大眼睛,呆在原地久久未动。 小腹里有什么东西轻轻的跳动着,一下接着一下,手按上去,那感觉便愈发分明,连她的手掌都跟着震动起来。 环翠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整个后半夜都没有站起身。 第十章 祭奠 钟志清站在自家院中的木桥上,背手望向桥下一袭黑衣的男子,皱眉问道,“查了这么久,还是没有那五个人的讯息,你的人到底有没有好好在查?” 黑衣人低头行礼道,“大人,天晚上是阴天,夜色极暗,那五人在先帝陵前诵读焚烧祭墓文后,便快速离开了,守卫陵寝的士兵赶到时,只看到了一地白花,追了两里地,却连人影都没有看到,所以......所以......”他嗫嚅着,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钟志清斜睨他一眼,怒斥道,“上次你回来就是这个说法,这次还是一样,既然如此,还一次次回来禀报什么?” 黑衣人将身子又朝下压低了一点,轻声说道,“大人,我们虽然从守灵的卫兵那里套不出线索,却从一个住在附近的村民那里了解到了一点情况......” 钟志清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道光,“快说。” “那名村民曾在那晚见到一个人骑马从树丛中急奔而出,不过马跑得太快,再加上夜色阴暗,他未曾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可是经小的反复问询,他终于想起一点细枝末节,他说那人腰侧佩戴着一块玉,那玉稀罕得很,纵使在暗夜,也能发出七彩的光环。” 钟志清凝神看他,“玉?” 说出这个字后,他便不再说话了,背手望着天上那轮圆月,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有半柱香的功夫,黑衣人终于忍不住了,小声唤了一句,“大人?” 钟志清回过神,忽的“哈哈”一笑,两手一拍,“好啊,好,你这次办得很好,不过这案子你们要接着查,就以这块石头为线索,将朝中的大小官员查个遍。” 黑衣人一愣,“大人,小的......小的不太明白,一块玉石罢了,朝中佩戴玉石的官员这么多,该从何处下手呢?” 钟志清冷哼一声,“你以为这是一块普通的玉石吗?玉本身不会发光,更不会吸收月光,这能在暗夜中发出五彩光环的石头叫红眼黑曜石,世间罕有,所以佩戴此石的人应该不难查。” 黑衣人恍然大悟,颔首抱拳道,“属下这就去查,绝不辜负大人所托,”走出两步,又停下折了回来,“大人,明日您就到新安去了,可否需要小的们陪您一同前往?” 钟志清摆了一下手,“不用,此去新安只是为了盐船靠岸一事,到了那边自然有人接应。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揪出十年祭祀的那五个人来,圣上对此案极为关切,若是让我将这几人查出来,圣上他定会龙颜大悦。” *** 水流滔滔的运河两旁,一向是店家灯火千万,伎乐之声喧哗,可是今日,无论是店家还是青楼,都早早的熄了灯,有的甚至根本没有开门迎客,只在运河两侧留下一排黑魆魆的剪影。 岸边倒是热闹的,不过这热闹里面却夹杂着几分诡异,因为鼎沸的人声中时不时便传出一两声撕心的哭嚎,听起来霎时渗人。 蒋惜惜看着前面燃起的一排排香火以及河水中映出的那片乌泱泱的人影,心里蓦地涌上一股悲凉,于是她悄声对立于一旁的程牧游说道,“大人,这祭祀的人得有几千了吧,当年那场大火,难道烧死了这么多人吗?” 程牧游没有看她,他盯着祭奠的人群,肃然说道,“十六年前的今天,有一千多人毙命在这条繁华的运河之上,而且到现在,凶嫌都没有抓住,亡者也无法安息,所以他们的亲眷才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从各地来此祭拜。” 蒋惜惜低叹一声,“太惨了,这么多人因为一把火与亲人阴阳两隔。”转念一想,联系到自己的身世,又接着说道,“大人,我有时在想,人来这世间走这么一遭,竟是受苦来了,既然如此,还不如不做人。你看那些猫阿狗啊的,每天倒是没有烦恼,活得怡然自得,倒是我们,一辈子不知道要承受多少苦楚,离别苦、生死苦。下辈子我再也不想做人了,最好就托生成一只懒猫,每天在房檐上一卧,看着别人的生死别离,自己饿了吃,累了睡,再也不搀搅进这茫茫尘世人间烟火中。” 程牧游知她这几日心情抑郁,所以才说出这样一番丧气的话来,刚想安慰几句,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蒋姑娘算是悟了,佛祖说: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姑娘年纪轻轻便参透此道,可喜可贺。” 程牧游和蒋惜惜同时回头,看见晏娘站在他们身后,目光却穿透他们落在前面那片祭祀的人群之中,里面满是哀恸之色。 蒋惜惜于是朝她走去,充满期待的问道,“晏姑娘,佛祖是否说过这些苦难的解法?” 晏娘目光不动,眼睛却微微眯起一点,“他当然说了,他说苦的根源是无明,所有的痛苦皆是来自于妄想和执著,是欲望造成我们的苦恼。所以苦恼也只能通过欲望的止息来解除。止是妄念的止,息是妄念的息。” 蒋惜惜愕然,“佛祖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无欲无求,便不会再有痛苦?” 晏娘终于将目光从人群中收回来,她看着蒋惜惜,轻轻点头,“姑娘体会的不错,不过照我看来,这些话虚得不得了,人只要活着,心就不可能不动,一味强求消除妄念,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那晏姑娘觉得痛苦如何才能消除?”程牧游冷不丁插了一句,他看着晏娘比星辰还要明亮的双眸,不知为何,一颗心忽然飘飘荡荡,惶恐不已,找不到落脚之处。 晏娘从嘴角扯出一个极冷的笑,手指轻轻朝前一点,“大人觉得,这些人年复一年的在此地祭奠,是为何故?” “亲人葬身河中,焚香设祭乃人之常情。” 晏娘又是一笑,“可是朝廷却每年都派官府的人全程监督,这又是为何?” 第十一章 鬼 见程牧游不再说话了,晏娘便踱步上前,眼中的哀痛亦化作丝丝悲悯,她轻声说道,“大人当然知道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官府无非是怕祭奠的人数过多,生出事端来。可是这些人之所以年年到此处聚集,也是想以另一种方式向朝廷施压,逼迫当政者尽快找出酿出惨剧的凶手,不要遗忘了他们的痛苦。所以每到这个时间,他们哪怕远在千里之外,也会纷纷汇聚于运河河边,用这种静默却又是最撼动人心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满和怨愤。”说到这里,她凝神看着程牧游,“大人,晏娘没有说错吧,不日之后又有盐船要靠岸,所以今年来祭奠的人才尤其的多,比往年的景况更甚。百姓口中不敢多言,可是他们的心意都化成了这一炷炷燃香,一片片纸钱,只是不知道当政者能否感同身受。”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我从不认为痛苦能随着心境的改变而消除,反而,只有消除了痛苦的根源,心里才能安定。想必这些人也同我一样,在他们心中,只有抓住真凶,为惨死的亲人们报仇,这道坎才算真正迈了过去,否则,此事不尽,余生都无法安乐。” 听完这番话,程牧游久久没有发声,他并非不认同晏娘的看法,只是他心里清楚,火烧盐船一事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六年,若没有新的线索,根本不可能抓到凶嫌。更何况那严庆阳自从率部逃亡之后就未曾露过面,他不得不怀疑他已经早不在这世间了,所以即便知道他在哪里,到时找到的也可能只是几座孤坟,又怎能安抚得了民心。 想到这里,他嗟叹一声,“晏姑娘,若真的报不了仇又该如何?” 这句话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晏娘冷冷扫他一眼,一字一句说道,“无非就是倒下,爬起来,再倒下,再爬起来,终而复始,拼到生命的尽头,倒也死而无憾。” 说完这句话,两人皆静默了,像是在置气一般,互相望着彼此,谁也不再多说一个字。蒋惜惜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一脸迷蒙地说道:“大人,晏姑娘,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程牧游一怔,终于回过神来,他冲蒋惜惜淡淡一笑,“无事,我只是觉得此案着实棘手,恐怕单靠新安府的力量难以破解。” 蒋惜惜点点头,目光却被不远处一个独自蹲在地上烧纸钱的男人吸引,她对程牧游说道,“大人,你看那个人,形单影只的,看起来好生孤单,难道他的亲人都丧生在那场大火中了?” 程牧游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果见一个中年男子蹲在河边,一边在铜盆中烧着纸钱,一边轻轻地抽泣着。别人身旁还有亲眷相伴,十分的悲痛被分担下来,便稀释成了五分,只有他只身一人,背影在忽明忽暗深深浅浅的香火中若隐若现,看起来异常孤寂。 见此情景,程牧游同情之心顿起,对方才晏娘的那番话亦理解了许多:是啊,他不曾经历,便不会对他们心中的痛楚感同身受。就像这个男人,他所有的亲人皆葬身火海,怎会不对那凶徒恨之入骨,恐怕千刀万剐都不解恨,又怎能要求他心平气和的接受“苦从心生”这个佛语。 正沉浸在遐思之中无法自拔,远处忽的传来一声惊叫,人群亦因这声惊呼瞬间宁静下来,所有的人皆纷纷站起身,伸着脖子朝远处观望。 “大人,我过去看看。” 蒋惜惜说完这句话,身子已经朝声音来源的方向飞奔过去,程牧游和晏娘也跟在她的身后,一同朝南边那片影影绰绰的民房跑去。跑了约莫有半刻钟光景,就见前面围了乌压压的一群人,大家都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 蒋惜惜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率先挤了进去,走到人群中央,便看见里面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正捂着脸轻声的抽泣,身子抖得像深秋的枯叶。 见状,蒋惜惜连忙将她搀扶起来,小声问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为何吓成这般模样?” 那小姑娘看了蒋惜惜一眼,还是一言不发,只顾低头啜泣。 蒋惜惜只好接着说道,“姑娘你莫怕,我是新安府的衙役,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我们大人会为你做主的。” 说完,她便指了指站在身后的程牧游,那女孩子见新安县令竟也到了,便勉强收起哭声,冲他行了一礼,抽泣着说道,“大人,我刚才......刚才被鬼给咬了......” 此话一出,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喧哗,喧哗过后,又变得异常宁静,大家均屏气凝息,想听听这小姑娘是何说法。 程牧游柔声道,“你先别慌,且把刚才遇到的事情慢慢道来。” 那小姑娘于是抽抽搭搭道,“我今天同爹一起来河边给娘烧纸,可是这里人多,不知不觉便和爹走散了,”说到这里,她哆哆嗦嗦的朝后面一条小巷一指,“就在那里,我遇到了鬼,还被它咬了......咬了肚子......” 程牧游眯着眼睛朝那条巷子望了一眼,又转过头,盯住那个女孩子,轻声问道,“你为何觉得它是鬼?难道你看清楚了它的样子?” 女孩深深吸了口气,“它躲在阴影里,就那么轻飘飘的探出来一只焦黑的脑袋,直冲着我的肚子撞过来,大人,只有一只脑袋,没有脖子连着的脑袋,这不是鬼,又会是什么?” 听她这么说,围观的人群又一次沸腾起来,有几个好奇心强胆大的,更是直接走到巷口处,探头探脑地朝里面看了半天,又摇着头回来了,嘴里嘟囔着:“什么都没有啊,想是跑掉了。” “姑娘,你说那东西长着一只焦黑的脑袋,那模样,是不是像被火烧焦了一般。” 晏娘清亮的声音忽的在后面响起,众人皆吃了一惊,齐齐向她望过去。 第十二章 生产 小姑娘被这话一提醒,竟然连哭都忘了,她冲晏娘拼命的点头,“没错没错,那东西连头发都没有了,脸上的皮肤被烧成了一层硬壳,像干涸的土地,一块一块的,很是吓人呢。” “烧”这个字在今天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当它接连被晏娘和小女孩说出口时,本来还喧哗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不再说话,只直愣愣的盯着被围在中间的那几个人,脸上的神情由刚才的猎奇变为了惊恐,更有甚者,面色苍白,嘴唇还在轻轻地哆嗦着。 程牧游当然知道大家在怕什么,他看向晏娘,悄声问道,“晏姑娘,难道你怀疑袭击这位姑娘的是......” 话还没说完,身后忽然挤过来一个人,那人见了他,急匆匆行了个礼,便一把拽住那小姑娘的袖子,“沛儿,快,快跟爹回去,家里出事了。” 小姑娘一愣,急道,“爹,到底是咋了?” 那男人不管不顾的拉着她朝外冲,声音哆嗦的几乎听不清楚,“你嫂子......你嫂子她......” 沛儿如今也顾不得自己了,她急得一头汗,高声问道,“嫂子怎么了?爹,她不是快生了,好好在家待着吗?” “孩子没了......她......她也不中用了......” *** 还没走到院门口,几人就听到里面断断续续的嚎啕声,程牧游和晏娘蒋惜惜彼此看了一眼,忙随着罗氏父女走进院内。 院中站着几个邻居,看见罗老大回来,忙迎上来,手朝屋内一指,示意他们赶紧过去。 见罗氏父女急匆匆走进屋内,程牧游忙冲几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妇人难产而亡,孩子没有保住?” 邻人们见县令大人也亲临此地,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 “今天晚上刚吃过饭,罗毅便来拍门,说他媳妇要生了,家里没有别人,让我们帮忙去找产婆。我哪里敢耽误,忙跑到南街上去请产婆过来。把产婆领进罗家的院子,我便听到那妇人凄惨的叫声,她叫得真惨啊,生孩子的痛我是知道的,我家那婆娘生产的时候也叫得厉害,可是,再怎么着也不像这罗家的小媳妇一般,声嘶力竭的,听得我身上一阵阵发寒。于是,我便赶紧让产婆进屋去,自己在外面候着。可是那婆子进去没多久,就着急忙慌地出来了,跨出门槛的时候还摔了一跤,似乎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我赶紧迎上去问她是怎么回事,可是她却冲我连连摆手,只说这事她管不了,也不敢管,便急匆匆地冲出了门,我跟在后头怎么叫她都没有搭理我。就在这时,罗毅也从屋里冲出来,他满脸都是泪,见了我便扑过来,央求我再去找个产婆,他还说他媳妇快不中用了,要我千万别耽搁时间。我听他如此说,吓了一大跳,慌得赶紧朝院外跑,可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屋里一声惨叫,紧跟着就是‘砰’的一声巨响,然后......然后一切就归于平静了......” 蒋惜惜听得头皮发麻,握拳问道,“那妇人......怎么了?” 那人朝屋子一指,“大人,你们自己进去看吧,我......我实在是不敢再踏进那房门一步了,太惨了......实在是太惨了......” 他话音刚落,里面便传出一阵阵哭嚎,声音极其悲痛,令闻者都要为之落泪。 晏娘一言不发的朝房里走,程牧游和蒋惜惜跟在她身后,几人掀开门帘刚走进屋内,就被一阵浓重的血腥味逼得朝后退了几步,可是在看清屋内的景象时,却都愣住不动了。 床上躺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面色苍白,杏眼微睁,显然早已没了气息。她丧命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整个床榻都被她的鲜血染成了浓烈的红色,血迹在她身周散开,她单薄的身子就像一朵怪异的红花的花芯。 她的整个腹部整个不见了,像是被炸碎了一般,血肉横飞,将墙面也染成了惊心动魄的红色。 床边伏着三个人,除了罗氏父女,另外一位年轻男子应该就是罗老大的儿子罗毅。如今,他已经瘫软成一团,连哭声都弱了下来,只能从嗓子深处发出一两声虚弱的哀嚎。 晏娘环屋看了一圈,终于,将目光落在墙面那扇破掉的窗户上:窗棱都碎掉了,木屑落了满地,只在墙上留下一个圆洞,露出外面黑得吓人的夜色。 晏娘朝窗子走过去,伸手在残余的窗棱上摸了一把,又将食指探到鼻下仔细嗅了嗅,这才折回到床边,蹲下身对罗毅说道,“先收起眼泪,告诉我,告诉程大人,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毅本来还悲不自胜,可是晏娘的声音却有种让人不能抗拒的魔力,再加上程牧游也走过来,在一旁蹲下,一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示意他将事情全部说出来,他便抽泣了几声,轻轻说道,“大人,我家娘子临盆在即,所以今天我们便没有同爹去河边祭奠我娘。到了傍晚的时候,娘子忽然说肚子疼,而且疼得厉害,我怕她快要生了,赶忙让邻居帮忙去叫产婆,可是从邻居家回来时,娘子她躺在床上惨叫不已,她的肚子......她的肚子......”他像是陷入到及其恐怖的回忆中,竟然无法再说下去。 程牧游在他肩头轻轻一拍,“罗毅,你若不将事情的经过说出来,我们便无法帮你。” 罗毅悲痛的点点头,接着说道,“娘子她的肚子似乎一下子胀大了一圈,连衣服都被撑得裂开了,而且......而且里面那个东西在剧烈的跳动着,一下接着一下,似乎是想冲破她的肚皮蹦出来一般。” “等等,罗毅,你说里面那个东西,你娘子腹中怀着的难道不是你们的孩子吗?” 罗毅惊恐的张大眼睛,“大人,你见过没出世的孩子动得这么厉害吗?像跳动的皮球似的,就连产婆都被吓走了。” 程牧游一怔,赶紧问道,“那后来呢,那东西去了哪里?” 第十三章 冤魂化鸟 罗毅吞了口唾沫,一只手用力的抓住另一只手,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 “我那时......正在院中请人帮我另寻产婆,可就在这时,听到屋里传出一声惨叫,紧接着,就是‘砰’的一声巨响,我赶紧冲进屋子,就看我娘子她的肚子炸开了,血肉横飞,喷得满墙都是......可是......可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他望向程牧游,用尽浑身力气说出一句话,“大人,床榻旁边的窗棱里有一个东西,我想......就是它撞开了窗棱,拼尽力气要钻到外面去,可是我家那扇窗子很小,所以它被卡在了墙上,无法挣脱出去.......” 此话一出,一干人等皆惊得目瞪口呆,就连一向镇定的晏娘都面露疑色,踟蹰着问道,“罗毅,那东西是什么样子,你可看得分明了?” 罗毅拼命摇头,“我当时已经吓傻了,站在门口,根本不敢再朝前迈上一步,不过我唯一能确定的一点就是,那东西是从我娘子肚子里钻出来的,因为它浑身都是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了满地......” 晏娘眉心深锁,“后来呢?它还是跑掉了?” 罗毅点点头,“它似乎很不甘心自己被卡在墙里,爪子用力地在墙面了蹬了几下,终于冲了出去,发出一声怪叫,就......就不见了......” 程牧游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等等,你刚才说......爪子?那东西有爪子?” 罗毅一怔,随后瞪大眼睛,像是刚从梦境中惊醒一般,口中断断续续说道,“是......是啊,它有爪子,我怎么......怎么倒忘记了,对了,”他忽然转头,直直的盯着程牧游,“不仅有爪子,它应该还会飞,否则,那声怪叫怎么......怎么像是从半空中飘下来......” 晏娘轻抚下颌,思虑了半晌,慢慢说道,“爪子,还会飞?莫非那怪物是只鸟?” 程牧游望着她,“晏姑娘,难道你已经猜出了那东西是什么?” 晏娘还未答话,罗毅忽然满脸惊恐地坐到地上,口中喃喃道,“鸟......没错,是鸟,一定是鸟,人家都说,人若是死得冤,魂灵便会化作鸟,大人,您想今天是什么日子?运河里的冤魂一定都出来了,他们在找替身啊,谁倒霉就会被他们缠上的......”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扑倒床边,拉住那只惨白的胳膊,“可怜我娘子她怀胎十月,马上就要生产,肚中的孩子却做了这些冤魂的替身,两条命啊,说没就这么没了,他们娘俩都走了,留下我可怎么活呀。” 他哭得不能自已,似有晕厥之象,见状,程牧游忙令罗老大将他搀扶到别的房中休息,沛儿也起身准备一起跟过去,却被晏娘拦了下来,直到二人走远,她才肃声冲她问道,“沛儿,你嫂子自从有了身子之后,可曾有过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地方?” 沛儿被他问得一愣,“姑娘,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嫂子和哥哥和睦恩爱,婚后没多久便有了孩子,我是一日日看着她的肚子大起来的。而且,她自有了身子之后,一直都身体康健,胃口也很不错,连害喜都很少,邻居们都说,她肚中的胎儿一定是个体贴娘的孩子,不忍心让娘亲受苦......” 晏娘打断她,“你再好好回想一下,她这十个月一直都是顺顺利利的,没有一点不正常的地方吗?” 沛儿凝神想了一会儿,忽然眼珠子转了两下,轻声说道,“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过,这件事情就发生在昨天晚上......” 晏娘朝她走近一步,语气愈发僵冷,“昨晚发生了什么?” “嫂子有了身孕后,便异常怕热,尤其是这几个月,她肚子越来越大,更是每日觉得燥热难安。昨天天热,到了晚上也没有彻底凉快下来,所以嫂子便在屋中待不住了,非要到院子里睡,我们便也依她了,只说由哥哥陪着就好。可是睡到半夜,我忽然听到哥嫂争执的声音,因为嫂子月份大了,我担心出什么事,便急忙穿好衣服来到院中。谁知到了院里,就看到嫂子在笑,还说什么哥哥太过小心了,这样子怎么给未出世的孩子当爹。我追问过去,才知刚才嫂子从睡梦中疼醒了,可是醒来之后,肚子便不再痛了。嫂子自觉无事,哥哥却不放心,非要找大夫看一看,不过到了最后,见她真的安然无恙,哥哥便也听从她的了。” 说完之后,沛儿看着晏娘,“姑娘,总共就只有这一件事了,可是听爹说我娘怀我的时候,我也总踹她的肚子,把她踹得很痛,所以我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 出了罗家院子,三人便默不作声地一路朝着新安府的方向走,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扯得老长,看起来怪异得有些吓人。 走了约摸有一盏茶的功夫,程牧游终于还是无法想明白整件事的因果,于是轻声对晏娘说道,“姑娘,依你之见,那罗家娘子腹中的怪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晏娘定睛看他,“恐怕罗毅没有猜错,或许它真的是一只鸟。” “鸟?” 晏娘略一点头,“古人总说,屈死或冤死的人,其不平的精魂会化身为鸟。相传战国时宋康王的舍人韩凭,娶了一个漂亮的夫人何氏,却被宋康王看中,霸为己有。韩凭也被送去修筑长城,后自杀身亡。韩妻闻讯从高处坠入深涧,并留下遗书,要求君王施恩,把他们夫妻二人合葬一处。奈何宋康王心胸狭窄,看到了何氏的遗书,勃然大怒,故意将两人分开埋葬,使两冢相望。可是一夜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两冢之端,不日逐渐长到一处,树根相连,枝叶合拢。又有雌雄鸳鸯栖宿于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歌。宋人哀之,因称其木为相思树,其禽为韩凭鸟。” “传说而已,姑娘竟也信了?” 晏娘冷冷一笑,“可是关于冤魂化鸟的传说并不止这一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个故事,大人也有所耳闻吧?” 第十四章 鬼鸟 “传说古代蜀王杜宇称帝,号望帝,因贼臣篡位出逃,欲复位不得,死后精魂不散,化为杜鹃,至春则啼,闻者凄恻,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程牧游缓声说道。 晏娘浅浅一笑,“《玄中记》亦记载:古有姑获鸟,鬼神类也。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云是产妇死后化作,故胸前有两乳,喜取人子养为己子。凡有小儿家,不可夜露衣物。此鸟夜飞,以血点之为志。儿辄病惊痫及疳疾,谓之无辜疳也。荆州多有之,亦谓之鬼鸟。” 程牧游眼底泛出一抹光,“鬼鸟?” 晏娘扭头望向不远处一片深浅相间的阴影,眼中的色彩变得浓稠起来,“精卫填海其实也是一个冤魂化禽的故事,精卫本是炎帝神农氏的小女儿,名唤女娃,一日女娃到东海游玩,溺于水中。死后其不平的惊魂化作一身蓝羽、白嘴壳、红色爪子的神鸟,住在北方的发鸠山,每天从山上衔来石头和草木,投入东海,试图将茫茫大海填平。”说到这里,她轻轻抬起一只手掌,冲漆黑的天空吹了一声口哨,声音刚落下不久,夜幕中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拍打翅膀的声音,紧接着,一只碧蓝色的小鸟从茫茫夜色中钻出,落在她细白的手掌上,眼珠子转动了几下,忽的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晏娘温柔一笑,手指在鸟儿背上摩挲了几下,说道,“精卫,去吧,去把它找出来,让我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鸟儿闻言,翅膀轻轻拍动了几下,如一支离弦的箭一般朝夜空飞去,程牧游和蒋惜惜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望不见它了。 “大人现在相信了吗?”晏娘走过去和程牧游并肩而立,同他一起望向苍茫的夜色,“之所以有这么多冤魂化禽的故事,是因为他们遭遇了太多的不平,心头凝聚了太多了不甘,只能‘千年冤魄化为禽,永逐悲风叫远林。’” “千年冤魄化为禽,永逐悲风叫远林。”程牧游木然说出这几个字,心头的悲凉已堆聚成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将他压得透不过气来。 如此像座石像般地肃立了一会儿,他忽然握拳,面色亦凝重得像铺上了一层寒霜,“查,这案子我一定要查,就如姑娘所说,哪怕最后没有任何结果,至少我不会因此事而后悔半生。” 晏娘凝神看他,过了一会儿,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丝笑,她转身向前,头也不回地冲身后的两人说道,“夜深了,纵使要查案,也需得养精蓄锐,大人,蒋姑娘,咱们也该走了。” 程牧游捕捉到她语气的变化,连忙问道,“姑娘也愿助程某一臂之力?” 晏娘冷淡一笑,“我不是为了大人,只是想替某人填补上他心头的一个遗憾罢了。” 听她话中有话,程牧游便急不可耐地想追问过去,可就在这时,腰间滑下一样物事,坠在地上,发出清亮的一声脆响。 蒋惜惜忙走过去,将那东西捡起来,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冲程牧游说道,“大人,您看这穗子都破成什么样子了,不如让晏姑娘拿回去重新帮你做一只吧。”说完,也没经过程牧游同意,她便将那块石头塞进晏娘手心,冲她调皮一笑,“晏姑娘,劳烦你了。” 晏娘将手掌摊开,这才发现手中的那块冰凉的东西是块乌溜溜的石头,不过这石头看似普通,在暗夜中却发出七彩的光圈,像被一道浅浅的彩虹覆着一般。 她扬起眉毛,“黑曜石,还是最罕有的鬼金红眼黑曜石,大人的宝贝倒是不少。” 程牧游浅笑一声,“这是我娘的遗物,听说是她们家的一位远亲从吐蕃带来的。” 晏娘一手抓着石头,一手捂嘴打了个呵欠,“既是如此,那我要好好的打个络子,大人若是真将它弄丢了,恐怕要哭湿被褥了。” *** 还未走到前堂,程牧游和蒋惜惜就听到里面传出阵阵说笑声,其中一个声音是程德轩的,另外一个两人却从未听过。 “大人,是老爷的客人吗?”蒋惜惜停下脚步,扭头冲程牧游问道。 程牧游看着窗户上映出的两个剪影,犹疑着对蒋惜惜摇摇头,一掀衣摆大踏步迈进前堂。走进屋内,便看到程德轩正坐在桌前,同对面的人高声谈笑着什么,他的身体将那人恰好挡住,令程牧游看不到那来客是何模样,只得走到桌子跟前,深深地鞠躬行礼,“父亲,今有贵客到来,儿子却姗姗来迟,是儿子失礼了。” 见程牧游来了,程德轩忙站起来,笑着冲他说道,“牧游,这位是门下侍郎钟大人,他这次是同我一起来新安督查盐船靠岸一事的,由于要事缠身,比我晚到了两天。” 程牧游心里一惊,脑中已经蹦出昨日在天弘寺遇到的那位钟小姐,心道这世间竟还有如此巧合之事,自己刚与那位钟敏有了龃龉,今日就遇上她的父亲。 可是此刻他也来不及多想,忙冲右前方行了一礼,“钟大人,后生有失远迎,还望大人见谅。” 话音刚落,他已经被一双手搀扶起来,抬头,正对上钟志清那双细长却闪着光芒的眼睛,“贤侄何必多礼,我早听人说新安城这位新县令虽只上任一载,却已经破了无数奇案,更将整个新安的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位不可多得的治国之才。” “他只是个小小的县令罢了,何谈治国,钟大人太抬举他了。”程牧游还未来得及答话,程德轩已经先替他谦虚起来,不过他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大大抒了口气,因为王继勋就是被新安府依律斩杀的,他本来还担心此事会影响到程牧游的仕途,现在听钟志清的语气,圣上似乎并未因此事责怪新安府,当下心中便释然了许多。 钟志清在程德轩肩膀上轻轻一拍,“老弟呀,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这么好的一个儿子,将来便不怕老无可依,不像我,膝下只有一女,连个可以继承家业的人都没有。” 第十五章 男人 一直到钟志清离开了新安府,程德轩也回房休息了,蒋惜惜才将方才一直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她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臂,一边冲程牧游问道,“大人,这个钟大人真的就是那个叫钟敏的姑娘的父亲?” 程牧游冲她疲惫一笑,“都说冤家路窄,没想这次竟叫我们给遇上了。” 蒋惜惜嘟着嘴摇摇头,“可是这位钟大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倒是和那位钟小姐的骄横跋扈极是不同,而且他似乎同老爷交情匪浅,对大人也赞许颇多,想必就算是知道了昨天那件事,也不会为难我们的。” 程牧游喝了口茶,坦然说道,“管他为不为难,只要我们办事不出纰漏,让人抓不出错处就好。” 蒋惜惜点头,旋即又问道,“大人,那钟大人真的只有一个女儿吗?” “那倒也不是,听父亲说,他的一门偏房倒也生了个儿子,不过毕竟不是嫡亲的,所以他最宠爱的还是那位钟敏。”说到这里,他望向蒋惜惜,“你平时都不怎么关心这些人事的,怎么今日倒多问了几句?” 蒋惜惜耸耸肩膀,“大人你看啊,平时我们遇到的那些人,但凡稍有些身家地位的,一个个眼睛都像长在了头顶上,恨不得用鼻孔看人。可是这位钟大人倒是和善得很,他可是门下侍郎啊,朝廷的二品大员,皇上的亲信,处事待人却如此谦和,不得不让我另眼相看。对了,他刚才离开的时候,我依您的吩咐将他送至街口,他竟还拉开轿帘亲自和我道别,甚至还记得我这个小衙役的姓氏,如此屈己待人,实属难得。” *** 轿子行至一处偏僻的宅院旁边便停了下来,钟志清掀开轿帘走出来,冲随行的护卫略一点头,便闪进旁边那道破旧不堪的院门中。 院子里那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已经候了多时,见他进来,忙疾步走过来单膝落地行礼,口中说道,“大人,小的一收到您的口信便赶过来了,大人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钟志清右臂一抬,示意男人起身,他自己则前后看了看,缓步走到院落最深处,这才转身冲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的彪形大汉说道,“盐船已经在运河上行驶了半月有余,再有两日就要靠岸,可是你们却迟迟都没有动手,此为何故?” 男人躬下身子,压低声音冲他说道,“大人,不是小的们不想行动,是因为朝廷此次派兵随行,每一艘船上都有随行兵士不下十人,我们实在是找不到动手的机会。” 钟志清叹了一声,又蹙眉说道,“此事我倒也听说了,只是你们难道不能趁夜隔离开一只盐船,以多敌一,应该也是可行的。” 那男人狠狠跺了一脚,“大人不知,这些盐船上的兵士彻夜不睡,终夜灯火通明,而且每隔半个时辰,便要报一次数,我们根本找不到机会偷袭。更棘手的是,他们还携带了烟球上船,一旦发现敌情,便会朝敌船投掷火球,到时候,我们兄弟恐怕还没接近盐船,就已经尸沉河底了。” 钟志清眯起细长的眼睛,左手轻轻把玩着右手大拇指上的一枚血红色的玉扳指,如此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下定决心一般的转过身,对那男人说道,“如此一来,便只能等船只靠岸,我们方才能进一步行动了。” 男人身子重重一抖,“靠岸?” 钟志清冲他走近两步,斜睨着他头顶那颗在月光下莹亮闪耀的汗珠,嘴中哼了一声,“怎么,怕了?看来同你表兄想比,你还是差了那么一点,至少在胆识上无法同他相较。” 男人被这话唬了一跳,不过嘴里却依然含混不清地说道,“表兄他已被朝廷斩杀,脑袋在建州城门上挂了整整半月,脸皮都掉光了,才被人取下。所以现在兄弟们都怕了,不敢再......再......”说到这里,他怯怯地抬头看了钟志清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没有半点波澜,才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去,“大人,我也总得为我这些兄弟考虑,他们家里也都有妻儿,若是真的被抓了,我可怎么......” 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信封,钟志清冷淡的声音随之传来,“看看吧,看完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男人一愣,接过信封将它拆开,从里面掏出一张字迹潦草的白纸。他一目十行地读过去,越读心里越是凄凉,最后,这凄凉将他的心脏冻成硬邦邦的一块石头,半天都喘不出一口气来。 忽然,他身子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久久都无法直立起来。 “怎么了,心寒吗?你口口声声想要照拂关怀的好兄弟,竟然给我写了密信,说你办事不力,想顶替你做了这个位子,对了,”钟志清将玉扳指又转了几圈,波澜不惊地说道,“他还说,你的老爹老娘皆被他控制在手中,只要我一点头,他便将你们杜家的人斩草除根,绝不留下半点后患,并把你的人头呈上,让我在当今圣上面前立一记大功。你说,他是不是比你贴心多了?” 男人忽的狠狠握拳,猛地砸向地面,“这个狗杂种,枉我将他当兄弟,他却要要我杜家所有人的性命。”手背吃痛,他的知觉似乎也跟着回来了,他看着面前那个身长玉立的男人,双膝跪地,冲他磕了三个响头,“钟大人,杜汝愿一辈子效忠大人,唯大人马首是瞻。狗吃谁家饭,就守谁家门,从此,杜汝便是大人的一条狗,再也不会违逆大人的命令。” 钟志清满意一笑,手指终于停止了把玩玉扳指的动作,他微微俯身,将杜汝搀扶起来,轻声说道,“你表兄曾与你说起过十六年前的那件事吗?” 第十六章 泄愤 叫了几声都没有应答后,钟敏面色一凛,抓起梳妆台上的一把象牙梳子朝环翠的脑袋砸去,口中怒骂道:“小蹄子,你耳朵聋了,我嗓子都要吼破了,你还像根木头似的杵着不动。” 环翠身子一抖,忙走过来,战战兢兢地问道,“小.......小姐,您有什么要吩咐的?” 钟敏晲她一眼,下巴朝镜子一抬,“你看看我这张脸,白吗?” 环翠忙陪着笑说道,“小姐肤质细腻,比玉石还要白净呢。” 钟敏呵呵冷笑了两声,“你也知道我脸上没有半点血色?那方才为何不给我多涂抹些胭脂?看来你不仅是耳聋了,眼睛竟也瞎了。”说罢,她便抬手照环翠腰间狠拧了一把,直拧得她嘴里“嘶嘶”得吸着凉气,却仍是不敢躲开。 “小姐,我这就......这就给您上妆......”环翠强忍住泪水,抓起胭脂盒打开,拿起细簪子挑上一点儿,用水化开,抹在手心里,便朝钟敏脸上涂去。可是刚触到钟敏的皮肤,她肚中突然“咕噜”一声,紧接着,腹中似有什么东西猛地一动,将肚皮朝上撑起。 小腹中硬硬的一坨,纵使隔着皮肉,环翠都能感受到那东西冰冷异常,而且,它还在小幅度地颤动着,像是在呼吸一般。 她手一抖,手掌重重按在钟敏脸上,脂粉奁亦被她撞到地上,脂粉散得到处都是,鲜红色的粉末,触目惊心。 钟敏看着腮帮那两块红得怪异的印痕,面无表情地慢慢站起身,一双冷冽的眼珠子死死盯住已经吓得六神无主的环翠,嘴角翘了几翘,终于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她一把抓住环翠的头发,另一只手卯足了劲朝环翠脸上狠狠扇过去,一下接着一下,没有多久,环翠的脸蛋已然红肿起来,嘴角亦流出一丝血迹,她口中小声地乞求着,却任由钟敏抓住自己的头发,半点也不敢反抗。 “让你故意把我画成这样,让你故意把我画成这样,我现在也要将你的脸打红打烂,让你无法见人。” 钟敏一边说一边打,疯了一般,一下狠过一下。守在门外的两个丫鬟听到里面的声音,吓得面色惨白,可是却不敢进屋阻止,甚至连喊人都不敢,生怕自己遭受和环翠一样的命运。她们最了解钟敏的脾性,这位钟家大小姐平日里话虽然不多,但其实内里是个最阴沉的,一旦气急了便会打人,而且下手极狠。府中曾有一个老嬷嬷把钟敏最爱的一件裙子洗坏了,竟被她打断了一根肋骨,多亏钟志清势大权大,将此事压下,才没让官府的人将钟敏带走。 不过环翠这个人,由于从小跟着钟敏,早已摸透了主子的脾气,再加上她溜须拍马是一把好手,所以竟从未被钟敏打过。可是今天竟然连环翠都没逃过她的毒手,她们两个那是更不敢进去劝解了。 好在这个时候,院门被推开了,钟志清走了进来,听到屋里的声音,他急忙推门走进去,将已经站立不稳的环翠拽过来,另一只手则拦住还想扑将上来的钟敏,口中劝慰道,“好了好了,你看她这个样子,再打下去,可能要出人命了。这还是在你舅公家里,你多少给我收敛点。” 见父亲来了,钟敏重重喘了几口气,这才狠狠白了环翠一眼,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凳前坐下。钟志清则把环翠交给门外的两个小丫鬟,轻声吩咐道,“找个郎中给她看看,别真的出了什么事,又得惹来麻烦。” 嘱咐完之后,他便走到钟敏身后,手指在她脸蛋上轻轻一刮,“怎么了?这丫头惹你生气了?若是用得不爽,撵出去便是了,何苦为了一个丫鬟发这么大脾气?” 钟敏眼中的寒光还未消退,她盯着镜面,那副阴鸷的模样令钟志清都感到一丝寒意。俄顷,她吐出一口气,肩膀亦松软下来,拿起帕子在脸上擦拭了几下,冲钟志清说道,“父亲,是女儿不好,又让您担心了。” 见她面色如常,钟志清的心稍稍放下一点,他拉住钟敏的手,柔声问道,“敏儿啊,爹此次来新安要住上一段日子,有爹陪着你,你开不开心?” 钟敏淡淡“嗯”了一声,嘴巴一撇,小声问道,“父亲来新安可是为了公事?” 钟志清点头,“盐船马上就要靠岸,圣上派我和程德轩一起监察此事,所以我一到这里,就先去了新安府,这个时间才得闲过来看你。” 钟敏仰起头,“新安府?父亲莫不是去见那个小县令了吧?” 钟志清疑道,“你也知道新安县令程牧游?” 钟敏冷哼了一声,将前日在天弘寺发生的事情如实告诉了钟志清,末了,她冷笑道,“这个程牧游,官儿不大,却自视甚高,竟然还敢对我出言不逊,若不是当时有求于他,我早就......” 钟志清摇头叹气,“敏儿,你可千万别胡闹,这程牧游可不是个一般人物,他年纪轻轻,已经将新安的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所以这次圣上才让盐船在此地靠岸......” 钟敏“嘁”了一声,“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罢了,还能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不成?” 钟志清无奈的笑笑,“你有所不知,圣上本来对这程牧游颇有微词,因为他竟然当着监斩官的面斩杀了皇后的亲弟弟王继勋。可是后来,他在辽阳城以少敌多,拼死守住城池,彻底击破李德让的计划,如此大功,当然将他以往的错处全部抵消了。圣上现在对他是赞赏有加,我来新安之前还专门叮嘱,让我留意他的一举一动,看样子是准备重用他。”说到这里,他稍稍叹了口气,“敏儿啊,若他从未婚娶,我倒是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选,做你的夫君也是合适的。” 钟敏不屑地冷哼一声,“莫说他丧妻携子,就算是没有,我也不会嫁给他的。” 第十七章 水缸 两人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钟志清淡淡问了一句,“夜半三更的,什么事这么急,也不怕惊到小姐。” “老爷,是......是环翠......” 钟志清眼睛一转,“环翠?莫不是她伤得重了?” “不是......郎中说她的伤到不要紧,只是环翠她......她有了身孕......” *** 环翠跪在房门外,脸白得像张纸,冷汗涔涔落下,将地面印成了一片黑色。她翕动着没有血色的嘴唇,轻轻说道,“老爷,小姐,一定是那郎中医术不精,诊断错了,我真的没有......没有做出过丢人现眼的事情.......”说到这里,她朝前爬了几步,抓住钟敏的衣摆,“小姐,你信我的是不是,环翠一直跟在您身边,从未离开过,连晚上都守在您的房中,我做过什么,您是最清楚的,是不是?” 钟敏嫌恶地瞅了她一眼,身子一侧将衣摆从她手心里拽出来,躲到钟志清身后,小声说道,“爹,女儿实在不知道她都背着女儿做了什么,不过事已至此,爹还是快将她撵了吧,省的让别人看我们钟家的笑话。” 钟志清盯着环翠的腹部,看到她的肚子已然显怀,竟像是有五六个月身孕的样子,若不是衣衫宽松,应该早被人看出来了。 他心里厌恶至极,面上却佯作镇定,清了清嗓子,缓声说道,“事情既已分明,环翠,我索性成全了你,让你与你腹中孩儿的生父团聚,”说罢,他轻甩衣袖,“你且去吧,不是钟家不顾念主仆情谊,实在是因为你做了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已不宜陪在小姐身侧。” 听他这么说,环翠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老爷,我......我从小在钟家长大,您现在把我赶出门,我能去哪里?” 钟敏从钟志清肩膀上探出头来,鼻中哼了一声,“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别再出现在我眼前就好,再说了,你那小情郎应该巴着盼着你呢,你现在出去了,正好合了他的意,我们也算是成全了一段姻缘。” 环翠瞪大眼睛,嘴唇哆嗦了几下,终于说出了她这辈子最为胆大的一句话,“小姐,你怎么能如此狠心,环翠跟了你这么多年,和你一起长大,你竟是连半点情分都不顾了吗?” 钟敏见环翠竟敢顶撞自己,一时气急,脸色也顿时变得煞白,她恶狠狠地盯了环翠一会儿,慢慢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现在就把这贱蹄子赶出去,一文钱都不要给她,我倒要看看,她和她肚子里的那个孽种要怎么活。” *** 精卫盯着那个男人已经有一个时辰了,它全神贯注、一心一意,目光不敢有半点偏移,即便那人衣着普通,手上忙着的更是再常见不过的家务事。 烧火、添柴、煮饭、进食、洗涮...... 男人驾轻就熟,将每一件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终于,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在木桶中随便洗了几下手,又在衣服上擦了几把,这才打着哈欠准备从院里返回房中。 即将踏进门槛时,他终于注意到了那只立于房檐上面的小鸟,脸上不由的绽放出一丝笑意,折返回灶房撕了块馒头,手指将它碾成碎屑后,冲精卫轻轻吹了声口哨,“小家伙,这里有吃的,快来。” 精卫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随即便展翅从房檐飞下,落在男人的手掌中,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双眼看。 “哎,倒是个有灵性的,只是,你怎么不吃呢?一个劲儿的盯着我做什么?”男人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他也看着精卫,仿佛想从那两只琉璃似的眼珠子中看出点什么。 少顷,他憨厚一笑,脸上的皱纹一时间全部深陷下去,给他的面庞添上了一抹挥之不去的沧桑,“小家伙,难道你嫌我做的馒头不好吃?没想到你这鸟儿嘴巴竟刁得很,好吧,我那橱柜里还有别人送来的一点点心,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给你。” 说完,他便俯身想将精卫放在地上,可是精卫兀自不动,爪子抠住他粗糙的手心,站立得安然自若。 男人一笑,“你倒是不怕人,好,我带你一起过去,你想吃什么,便选什么好不好?” 灶房里只有一扇极小的窗子开在高处,所以即便现在夕阳尚未完全落下,里面依然黑压压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男人托着精卫走到橱柜旁边,一只手将柜门打开,乐呵呵地冲里面一指,“喏,家里就我一个人,也没有备太多吃食,你喜欢什么,自己挑。”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也笑了,或许是寂寞了太久,他竟然对着一只小鸟絮絮叨叨了半天,还让它跟进来选吃的,若是被旁人看见,怕不是以为他已经疯掉了。 可正在暗自发笑之时,手掌上的精卫却扑棱了几下翅膀,忽然向前一跃,跳到了放在橱柜旁的一口注满水的大水缸的缸沿上,一眨不眨地瞅着泛着黑光的水面。 男人身子一僵,遂站住不动了,脸上的笑亦慢慢凝住了,藏在白得有些发青的脸皮下面,将他的面庞衬托的有几分吓人。 “咕嘟。” 一只气泡从缸底浮上来,在水面上炸裂开来,打破了灶房中死一般的寂静。见此情形,精卫的小脑袋转了两下,慢慢朝水面探了下来,血红色的鸟喙几乎要碰触到水面。 男人的身子刹那间绷紧了,他看着缸沿上那个一身蓝羽的小鸟,屏住呼吸,将一只僵直的胳膊贴着身侧慢慢抬起,一点点的朝水缸靠过去。 一寸、两寸......手指离精卫越来越近,再朝前探一探,他便能触到它了......心提到了喉咙,浑身的血液亦沸腾起来,将他全身的毛孔都胀大了...... 九鼎一丝之时,精卫忽然仰起脑袋,朝高处那个透出一线微光的窗口望去,如此这般的凝望了一会儿,它又一次拍拍翅膀,纵身腾起,像一只飞镖似的穿出窗子,独留男人立于水缸旁,缓缓放下抬了许久的手臂。 第十八章 救人 精卫之所以会突然穿窗而出,是因为它听到了一声怪异的鸣叫,嘶哑、沉闷,中间还夹杂着一丝劫后重生的快乐。 像是在地下埋藏了好多年,终于得以破土而出一般。 若要追溯这声音的来源,就要将时间推移至一个时辰之前了。那时,天光还未暗下,新安城的南街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吆喝声、讨价声、谈笑声一并融在秋日暖阳中,将这条繁华的街道衬托得格外和煦。 一架小巧精致的暖轿正顺着南街由东至西走来,由于路上人多拥挤,轿夫不得不见缝插针得在人群中穿梭,所以轿身摇来晃去,将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的乘轿人都摇醒了。 轿子里坐着的正是钟敏,她揉揉眼睛,不耐烦地掀开帘子,对跟在一旁的小丫鬟说道,“让他们慢点走,我的脑袋都被晃痛了。” 小丫鬟道了声是,忙快步走到前面叮嘱了轿夫几句。见状,钟敏方才懒懒放下帘子,重新靠在后面,手指轻轻的摩挲着额角的穴位,心里却又想起父亲昨晚说的那些话:他竟有意将自己许配给程牧游——那个一脸清高,半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小县令,更有意思的是,他竟然是个鳏夫,而且还带这个拖油瓶。 想到这里,钟敏发出了一声极其不屑的冷笑:父亲,对不住了,就算这程牧游前途无量,对你的宦途助益颇多,可我钟敏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断也不会嫁给这样一个人,惹别人的耻笑。 正想着,轿身忽然猛晃了几下,又猝然停了下来。钟敏一个坐立不稳,头重重的撞到了窗子上,玉簪硌在额角,登时就划出了一条血口子,不深,却让一向娇生惯养的钟敏龇牙倒吸了口凉气。 刚想探头出去责骂,轿帘却被掀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不顾随行丫鬟的阻拦扑了进来,抓住钟敏的鞋面,嘴里喊道,“小姐,小姐,环翠真的没有做过那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小姐你饶了环翠,让我回去吧。” 听她这般说,钟敏才看出那人竟是被自己赶出门的小丫头环翠,心里不禁大大吃了一惊:因为只是短短一日光景,环翠却俨然已似换了个人,她面部浮肿,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看起来竟像是生了重病。最惹人注目的是她的肚子,明明昨日还能被衣衫遮住,可是现在竟然又大了几圈,像是扣了口大锅在肚腹上,根本遮盖不住。 见环翠满是污垢的指甲抓住自己,钟敏心中涌起一股嫌恶,她朝后挫了下身子,口中骂道,“你的肚子都大成这个样子了,还敢口口声声说自己没做出丑事,你知不知道,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现在快滚,我便不同你计较,否则,我便让官府的人将你乱棍赶走。” 环翠本就惨白的脸孔似是又白了几分,她看着钟敏,不知不觉竟滴下泪来,“小姐,您真的一点主仆情谊都不顾及?环翠跟了您这么多年,贴身伺候了您这么多年.....” 钟敏不耐烦的一挥手,身子朝前一倾,冲外面喊道,“快把这贱婢带走,我不想再看到她。” 轿外的小丫鬟得令,连忙拽住环翠的胳膊,用力将她朝外面拖。环翠本还呆若木鸡的伏地不动,被这么一拽,像忽然回过神儿似的,猛一用力挣脱了钳制,身子挤入轿中,紧紧贴住钟敏,顺手将她头上那只玉簪拔下,抵在她的脖颈上面。 “小姐,是你无情在先,那就......那就不要怪环翠狠心了......” 恍恍惚惚的说完这句话,环翠便不顾钟敏的挣扎和小丫鬟的惊叫,手一用力将簪子朝下戳去。 千钧一发之际,钟敏拼劲全力拉住环翠的手腕,可是簪子已经插进去了几分,一股暖流顺着她白嫩的脖子缓缓流下,将她胸前的衣服都染红了。 环翠见了血,似乎更加疯狂了,她不惊反笑,将整个身子压在钟敏身上,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压制得钟敏根本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簪子朝自己的皮肉中推进。 可即便情况如此危急,钟敏却依然能感觉到环翠的肚子在剧烈的跳动着,它抵在自己身上,一下一下的撞击着自己的胸膛,似有什么东西想冲破肚皮飞出来一般。它是冰凉的,邪恶的,浑身充满了哀怨,让她不得不把注意力从流血的脖颈转移到它上面来。 “让开。”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轿外传来,紧接着,钟敏感觉身子一下子轻松了,茫然的抬头,看见环翠已经被人揪出了轿子,她面前,是一双闪着英锐之气的眼睛,似曾相识,却让她的心跳动不止,久久都无法安静下来。 “钟姑娘,你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让程某先帮你包扎一下,再去医馆诊治吧。”程牧游说着便将钟敏手中的帕子拿过来,熟练地绕在她的脖子上,轻柔的打了个结。 “程大人,多谢......” 话还未说完,忽听轿外传来一声惊叫,“环翠跑了,小姐,不好,环翠跑了。” 闻言,程牧游急忙走出轿子,对那个慌乱不已的小丫鬟说道,“带你家小姐去医馆,要快。”说完,他便头也不回的冲进人群,朝环翠消失的方向跑去。 那小丫鬟惊魂未定,嘴里却说道,“这位公子身手真是利落,刚才他明明离这里还有好几丈远,听到我的呼救声,竟一下子从马背上跃了下来,几步就冲过来了,若不是他,小姐今天可能就......”说到这里,她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垂下头立于一旁,再不敢多言一句。 可是钟敏却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她捂着脖子缓缓从轿中走出来,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落在那个虽已看不见,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的宽阔背影上,嘴角泌出一丝甜蜜的笑。 第十九章 肉铺 一路追至南街尽头,前面只剩下一片拆房留下的废墟,一眼望去,残砖断瓦尽收眼底,却并没有环翠的影子。 程牧游略一迟疑,遂将目光转到身旁的肉铺上。此肉铺规模不小,是新安城最大的杀猪羊作坊,每日至晚,都有几百头猪羊被赶至此处宰杀,其院占地约半亩,里面挂满了片成两半的肥猪肥羊,血水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他没再迟疑,转身就走进院子,在一排排鲜血淋淋的猪羊的尸体中穿行,眼睛警惕地望着周围,丝毫也不敢松懈。 一阵秋风扫过,将两旁的猪尸羊尸吹得轻轻晃动起来,带来一阵阵浓重的血腥味儿。程牧游一手掩住鼻子,脚步越踩越轻,目光从交错的尸首中穿过,落在院墙的尽头处。 那里,蜷缩着一个人影,她正捂着肚子,身体微微地颤抖着,怯怯的眼神却越过层层尸首,与程牧游的目光交接在一起。 “环翠,”程牧游柔声说出这两个字,缓步朝着那个人影走过去,“你不用怕,我不是来抓你的,是来救你的,我相信你没有做过任何丑事,我也相信你之所以会大了肚子,是因为那天在天弘寺外遭遇了不测。” 环翠没有说话,她干瞪着大眼睛,死死的盯着程牧游,呼吸声却越来越急促,到了最后,竟开始大口大口的吐着气,像是透不过气来一般。 程牧游已经走到了她的身旁,见环翠这副模样,他蹲下身,目光却落到她大的不像话的肚子上:这肚子竟比自己刚才见到她时又整整大了一圈,现在,它已经将她的衣服全部撑破,完全袒露了出来。 它不住地跳动着,一下接着一下,肚皮上亦被撑出了血红的纹路,像一张密密匝匝的大网覆在上面,骇心动目。 程牧游从小学医,各种怪异的病症见过不少,可是此等情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看着那个已经被撑得明晃晃的肚子,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愣了一会儿,他忽然一拍脑袋,“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这世上,只有她能治得了你,快,快起来,跟我到霁虹绣庄去。” 他一边说一边将环翠搀扶起来,将她的一只胳膊绕过脖子,另一只手则扶在她的腰侧,就这么托着她,一脚深一脚浅地朝院外走去。 可是将将没走出几步,环翠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手紧紧地按在自己跳得越来越快的肚子上,转过头看向程牧游,一对没有光彩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大......大人,它......它好像......好像要出来了.......” 程牧游大惊,伸手按在环翠的手背上,“姑娘,你再坚持一下,我出门叫辆马车,我们很快就能到霁......” 话还没有说完,环翠忽然猛地将他推开,程牧游一个趔趄,朝后退了几步,刚想再冲过去,忽听“砰”的一声...... 环翠的身体在他面前炸开了,血水夹杂着脏腑,飞得满天都是,在这一片浓稠的血雾中,一只浑身漆黑的鸟振翅飞出,在发出一声嘶哑的怪叫后,冲着程牧游直飞过来,长满了鳞片的翅膀在他头上一掠,将他整个搡在地上。 程牧游伏地不动,眼睛盯住在头顶盘旋的那只怪鸟:它虽个头不大,但是爪似锋刃,喙若弯钩,身不披羽,浑身布满了细小的黑鳞。最为怪异的是它的一双眼睛,那两颗眼珠子是乳白色的,就像瞎子似的,但是程牧游却明显从中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知道,它在等待机会,等待着一个能将自己一举杀死的机会,所以才一直在低空中盘旋,久久都不愿离去。 程牧游慢慢的将一只手摸到腰间,想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将佩剑抽出。然而,剑还未完全出鞘,那怪鸟就已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它又发出一声压抑的怪叫,从空中俯冲下来,利爪和鸟喙在夕阳的映照下发出骇人的寒光。 程牧游心中大惊,就地滚出几圈,想避开怪鸟的袭击。可是那怪鸟冲到一半,竟然停在空中不动了,一双灰白色的眼睛死死锁住程牧游,翅膀一点点炸开,和身体持平时,少顷,它身上忽然发出“嘎达”一声,紧接着,每一块鳞片竟都慢慢地立了起来,就像一张张咧开的小嘴。 程牧游目怔口呆,身体像被冻住了似的,一动都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数道黑烟从那鸟身上的鳞片中蹿出,快接近自己身边时,烟雾便化成一张张黑焦的鬼脸,呜咽着、悲号着,欲将他团团环绕在其间。 “啾。” 一声清脆的鸣叫从高空降下,黑烟顿时消失,程牧游粗喘了几口气,抬起头时,却看到半空中有一黑一蓝两个影子纠缠在一起,打斗得难分彼此。 “精卫。”他低唤了一声,忙将佩剑抽出,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想助精卫一臂之力。可是刚抬起剑,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出手,因为双方速度太快,就如两道流星在半空中飞速挪移,一剑劈过去,莫说极难劈着,就是劈着了,也不一定刺在谁身上。 好在能帮忙的人很快到了,程牧游听到院外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紧接着,便看到晏娘闪进院内,朝空中看了一眼后,她从怀中揪出一方手帕抛向那团缠斗得难分彼此的飞影,口中默念了几声字诀,手猛地朝上一抓,重新将绣帕抓进手心。 手帕里鼓鼓囊囊的,那东西似乎还不死心,正在里面拼死挣扎,将它扯成怪异的形状。有那么一瞬间,程牧游几乎以为那怪鸟要撑破帕子飞出来了,因为绣帕被它拉扯得有半人多长,里面还不断传出渗人的怪叫声。 然而晏娘却从未令他失望过,她鼻中轻轻一哼,“畜生,死到临头了,就别白费力气了。” 说罢,那手帕突然从她手心腾到半空,满身的“卍”字“噌”得发出道道银光,将程牧游照得睁不开眼睛。 第二十章 繁衍 未几,一切都恢复了平静,除了环翠那断成两截的尸身和一滩油汪汪的黑水外,肉铺中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猪羊的尸身还在随风轻荡,几百双没有神采的眼珠子冷漠的瞅着立在院中央的两人。 晏娘将手帕轻轻一抖,重新塞回衣襟,肃声冲程牧游问道,“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在这里,那鬼鸟又为何要攻击你?” “我今日到码头检查各项工事,没想回程的路上,无意间撞到这环翠袭人,救人之后,我知此事定有古怪,便一路随着环翠来到这里。可是......还是没能救下她。” 说罢,程牧游看了环翠的尸身一眼,脸上飘过一丝不忍,过了许久,他才转过头,心有余悸地问道,“晏姑娘,那只怪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何会栖居在女人的腹中?” 晏娘摇头,两道柳叶长眉微微蹙起,“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只有一点,它应该不是母体,而是被真正的母体送进人腹中,靠吸取女人的精血筑起肉身,待长成之后,便挤爆宿主的肚腹跳出来,脱生成另一只新的怪物。” 程牧游又一次望向环翠的尸身,思忖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这么说来,环翠和罗家娘子都是被这怪鸟在肚中筑巢,用血肉之躯养活了它的孩子,只是沛儿曾经说过,她嫂子前一夜才感觉到肚子疼痛,第二天便出了事,可是环翠为何拖了这么长时间,才把雏鸟诞了出来?” 晏娘回头看他,轻声说道,“那罗家娘子已快到临盆之际,肚中的孩儿是鬼鸟最好的饲料,鬼鸟吞噬了她的孩子,自然长得飞快,所以她第二天便出了事。可是环翠不同,鬼鸟完全依靠她的身体一点点长大,因此怀胎的整个过程才会长一些。” 程牧游恍然,与此同时,却感到一阵深深的愤怒:那怪鸟为了能繁衍生息,竟吞噬掉别人的胎儿,将一个已经快要出生的孩子当成养分,养育自己的孩子,瓜熟蒂落之时,还要将宿主炸得血肉横飞,此等生存之道,实在是可恶至极,若不尽快将它抓住,不知道还有多少条生命要凋败在它的手里。 想到这里,他脑袋里忽然一震,像是被一道响雷当空劈下。 他看着晏娘,迟疑道,“晏姑娘,那晚沛儿说有鬼在咬她的肚子,而我刚才也看到有鬼影从那怪鸟身上的鳞片中钻出,我在想,沛儿她会不会也在那晚遭到了袭击,被那怪鸟在肚腹中种下祸根。” 晏娘微微一怔,“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沛儿应该也成了鬼鸟的宿主。”说到这里,她大步流星地朝院外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大人,事不宜迟,我们必须马上去趟罗家。” *** 罗家的大门敞开着,门口治丧用的的两只白灯笼还没有卸下,上面大大的“奠”字看起来触目惊心。 罗老大和罗毅就在院子中央,一个蹲在地上,一个站立在一旁。两人皆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不住的唉声叹气,就连看到程牧游和晏娘并肩走进来时,都没有半分察觉,似乎完全被愁绪迷住了心智,对所有的一切都视若无睹。 见此情景,晏娘走过去在罗毅肩膀上轻轻一拍,“罗毅,沛儿在哪里?我和程大人有事要找她。” 罗毅惊了一跳,终于回过神来,见来者是程牧游和晏娘,忙走过去拽起罗老大,“爹,县令大人来了,快起来。” 罗老大吃了一惊,手忙脚乱的扑过来,没想蹲了太久,腿早就软了,竟一下子扑倒在程牧游面前。他来不及起身,便朝前爬了几步,拽住程牧游的衣摆,语无伦次道,“大人,沛儿她......她不见了,不过我这丫头老实啊,她绝不会说谎的,可是我怎么劝解她都想不通,就......就一个人跑了,找不着了呀。” 听完这番话,晏娘和程牧游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沛儿在那晚之后,肚子便肉眼可见的大了起来,起初她自己还没在意,以为是吃坏了东西,可是渐渐的,她却发觉肚中的那东西似乎会动,甚至在一天夜里硬生生的将她折腾醒了。沛儿自己虽然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可是嫂子怀胎十月,整个过程她是看在眼里的,自是知道肚子不可能几天之间长起来,她也如实将自己身体的异状告诉了父兄,几人商量着偷摸找个郎中过来瞧瞧。 然而事不凑巧,她大肚子的模样被前来吊唁的邻人看见了,那人还偏是个好讲闲话的,出门之后便将此事传得满巷皆知。至此之后,便有一些好事之徒,借着吊唁的名义,专程来看罗家的笑话。沛儿脸皮薄,怎能受得住这等羞辱,于是昨晚留下一封书信,说什么无颜再留在家中,还说什么让父兄就当自己死了,不要再牵挂之类的丧气话,偷偷地溜出了家门。 现在,罗老大和罗毅已经找了她整整一天,也没有找到人,正在焦虑万分之时,突见到程牧游和晏娘到来,便什么也不再顾及,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 “大人,我妹子她......会不会出事了?会不会和我娘子一般,也......也......” 罗毅本还没将沛儿的事情同那晚的事联系到一起,现在看到程牧游一脸严肃,心头突然升腾起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自己呢喃着说出这个猜想之后,先软了身子,勉强扶住旁边的一株柳树才站稳。 伏在地上的罗老大也反应过来,刚想说些什么,喉咙忽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堵住了,剧烈地咳了几声之后,他狠狠地用手砸向地面,“我罗家造了什么孽啊,这到底是怎么了......一个接着一个,这是要要了我的命啊......” 罗毅忙扶住他,“爹、爹”地唤个不停,两人哭成一团,将周围的邻居都引了过来,聚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朝里瞧。 见此情景,程牧游心下不忍,他深深叹了口气,回头望向晏娘,“晏姑娘,此事可还有解?” 第二十一章 许大年 晏娘面露为难之色,但见罗家父子已经悲痛欲绝,便不忍当着他们的面说出实情,只对程牧游说道,“大人,当务之急是先找到沛儿,还请大人多派些人手寻人,此乃其一。其二,那鬼鸟喜欢在夜间行动,大人今日务必要贴出告示,警示百姓,让女子不要在夜里单独出门,如此那鬼鸟才不易寻得宿主。” 程牧游轻轻阖首,“我这就回府交代下去,”走出几步,身子一顿,又折返回来,将罗氏父子从地上搀扶起来,轻声安慰道,“你们也不要太过伤神,人我一定给你们找回来。罗毅,你爹有秋燥之症,这几日你给他服些滋阴养肺、润燥生津的粥汤,回去我让人给你送来几服药,你照方子一日三次让你爹服下,不出五日,症状应该就会有所缓解。” 罗毅感激地看着程牧游,“大人,爹我会照顾好的,我妹子的事情,就......就全部交给大人了。” 程牧游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便起身同晏娘一起朝院门外走去,穿过围观的人群时,他又一次停下,晲了几个忽然收住声的姑子婆子一眼,冷冷说道,“沛儿姑娘清清白白,从未做出过有辱门楣的事情,从此之后,若再被我听到谁乱传些不实之言,我定不会轻易饶他。” 过了半晌,人群中才传出几个稀稀拉拉的“是”字,随后,所有人便噤若寒蝉,一个字也不敢再讲,直到程牧游和晏娘的身影渐渐远去,他们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着头扫兴的从罗家门口散开了。 *** “大人真是好心,临走还不忘为沛儿洗脱冤屈。”朝西边走出了半里地,晏娘忽然低头道出这么一句话。 “女孩子家,名节不可失,虽然我们现在不知道能否救得了她,但是至少不能再给罗家雪上加霜了。”说到这里,他侧头望着晏娘,“在罗家的时候,我见姑娘颇有为难之色,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当着他们的面说的?” 晏娘轻轻嗟叹一声,“大人猜得不错,现在最难办的不是找到沛儿,而是找到她后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做?” 程牧游略一思忖,随即说道,“姑娘的意思是,就算我们找到了人,她肚中的鬼鸟依然无法清除,最终还是会破腹而出?” 晏娘微微阖首,“我可以暂时用符咒将子鸟困住,让它不再继续生长,可是若母鸟不除,腹中的子鸟便无法被彻底除掉。” “这又是为何?” “我刚才在绣帕中并没有发现精元,我猜,那鬼鸟的精元一定在母鸟身上,只要将母鸟彻底消灭,子鸟便也会化为乌有。” 程牧游眉头紧锁,“如此一来,这事情可就更加棘手了,晏姑娘,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快点回府布下告示,以免更多的人被这鬼鸟所害。” 晏娘定睛看他,口中缓缓道,“大人先走,我还有另外一个地方要去。” *** 一路随着精卫来到一处偏僻的民宅后,晏娘在门边立定,透过门缝望向里面那间破小的宅院,眼底浮上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波光。 俄顷,发现听不到任何动静后,她忽的推门而入,一双透着机敏的眼睛在四周细细打量了一番后,一扭身走进了右前方那间没有一丝光线的灶房。 “就是这里吗?”她扭头望向立于自己肩头的精卫。那小鸟“啾啾”叫了两声,振翅飞到立于角落的一口大水缸的缸沿,拍打了几下翅膀,又回头看向晏娘,似是在等她过去。 晏娘抬起右手,嘬起嘴唇轻轻一吹,手心处立刻冒出了三簇橙黄色的火光,火苗不旺,却将整个灶房照得比白日还要明亮。她于是大踏步走到水缸旁边,探头朝里面望去。 缸里的水堪堪只盛到一半,可是不久前精卫所见到的,明明是一只盛满了水的水缸。它很是不解,脸上竟然流露出像人似的疑惑的神情,于是又叫了几声,提醒晏娘的主意。 晏娘用另一只手在缸沿上轻轻一抹,手到之处一片湿滑,显然有水从缸里飞溅了出来。她微微一怔,将手指凑到鼻前仔细嗅了嗅,半晌,方说出一句话,“精卫,它竟藏在这缸底。” 说完这句话,她猛然转身冲出灶房,快步走到主屋,将里面破旧的柜子和抽屉“呼啦啦”全部打开,在看到里面空无一物后,右手猛地一握,将掌心的三昧真火掐灭,口中冷冷道,“可惜啊,我们晚来了一步,让他们给跑了,银钱全部不在,那人一定是看出了什么,所以才如此慌不择路的逃走了,连家什都丢下不要了。” 如此在黑暗中静立了许久,她忽然抬头,眼睛亮得像夜空的寒星,“怪不得,我以前一直没想明白,为何那运河中的冤魂十六年都安然无事,现在却忽然出来作祟,原来,竟是有人将他们从河底放出来了,不过此人到底是谁?他这么做又是出于何意?” 话刚说到这里,院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人影,看到晏娘一人站在主屋中,那人似乎大大吃了一惊,放下手里端着的满满一大碗饺子后,他大声问道,“姑娘,你是何人?怎么一人待在许家,大年他去哪儿了?这么晚了还没有打鱼回来吗?” “许大年。”晏娘在心里默念出这三个字,随后,她陡然换上另一副神情,慢慢从屋内走出去,冲那个不知所措的人影笑了一笑,“我是许大哥远房的堂妹,从外地来投奔他,这位大哥,不知我这堂兄现在去了哪里?” 那人闻言,似乎稍稍放松了一点,不过旋即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一次抬头望向晏娘,眼中俱是疑惑神色,口中疑道,“堂妹?大年他家里人都在十六年前的那场大火中死光了,怎么这会子又出来一个堂妹?” 第二十二章 缺憾 夜色越来越浓,半空中,月亮昏晕,星光稀疏,整个大地似乎都昏睡了过去。除了两个静立在窄巷中,窃窃私语的人影。 程牧游眼中的色彩愈发的浓重,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晏娘,似乎想从她明亮的双眸中多看出一些线索来。 过了良久,他才轻声说道,“许大年?一个渔夫?姑娘的意思,他就是放出鬼鸟的人?” 晏娘淡淡一笑,“大人若是知道了那许大年的身世,或许就不会如此讶异了。” 程牧游眉头一蹙,“莫非这许大年也与火烧连船一案有关?” 晏娘微微侧身,望向空中那轮泛着毛边的月亮,脸上覆上一层淡淡的凄潦,“何止是有关,他的整个人生都因为这件事彻底毁掉了。” 程牧游静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请姑娘明言。” “许家有兄弟三人,许大年是许家最小的儿子,由于父亲及叔父的船只都被官府征雇,所以那一年,许大年一家及叔父家二十余口人均在船上,其中还包括他怀了身孕的妻子。”说到这里,晏娘轻轻垂下头,盯住自己的鞋面,“火烧起来的时候,许大年正好到岸上如厕,侥幸逃过一劫。火灭了之后,他家里人乘坐的船只被从水底捞出,所有的亲人都被烈火困在船舱中,烧成了墨渣炭屑。” 这番话她述说得简明平淡,但是每一个字都挤进了程牧游的心里,将他的心脏挤得密不透风,沉甸甸的,难以透过气来。 良久之后,他如梦方醒,嘶着嗓子问道,“这就是许大年放出冤魂的原因?可是鬼鸟伤害的只是无辜百姓,并未找出真正的凶手。” 晏娘冷冷一笑,“大人怎知那许大年没有寻凶?他不仅找了,而且一找就是十几年。据他的邻佑所说,那许大年跑遍了大宋疆土,北至西夏大辽,西至吐蕃大理,这十几年间,只在祭奠之日回来新安,其它时候,都在苦苦寻找那严庆阳,从不停歇。” “家人全部葬身火海,他心中除了复仇,早已没有其它可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才如此执拗。他这种行为,倒是不难理解。” “没错,可是让我不解的是,他却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在新安定居下来,不再四处奔波找人了。”晏娘缓声说道。 程牧游一惊,“以他的性格,突然安定下来,莫过于两种因由。一是大仇得报,不用再费尽心力寻人,二就是此冤再无法伸,此仇再不得报,所以他才不得不停下来。现在看来,肯定不是第一种原因,所以那许大年才索性不管不顾,放出了困在水底这么多年的冤魂。” 晏娘点头,“大人同我想的一样,现在虽然还不知那许大年为何认定自己再也报不了仇,但是有一点却可以肯定,”她定定的望着程牧游,一字一顿地说道,“许大年已几近癫狂,他唯一的希望被掐灭之后,便产生了仇世的想法,自己得不到幸福,便不想看到任何人得到幸福。他现在极其危险,大人,我们必须尽快将他绳之于法,并通过他找到那鬼鸟的去处。” 听她说完,程牧游心里一凉,旋即说道,“茫茫人海中寻一个人谈何容易,更何况明日盐船就要靠岸,新安府所有的人力都被调至码头,我们又该如何才能寻到这许大年。” 晏娘眉峰一挑,脸上现出讶异之色,“明日盐船就要靠岸了吗?” 程牧游点头,“此批食盐从西夏走水路运过来,已经在运河上行驶了半月,明日傍晚就要在码头靠岸,算上卸货装货的时间,一共要在新安停靠三天,再由陆路运送至汴梁。” 说完,见晏娘低头沉默,似有忧郁之色,便忍不住追问道,“姑娘,怎么了?你似乎有心事。” 晏娘抬头,眼中闪现出他从未见过的担忧来,“我有些担心,总觉得万事都凑在这个时候,并不只是巧合,大人,我真的怕盐船再出事......” “姑娘何出此言?” 晏娘缓缓摇头,“不知道,只是一种预感罢了,可是若船真的出事了,我该怎么向他交代。”说到这里,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眼睛闪烁了几下,又垂下来,盯住自己的鞋面不动。 程牧游怔了一下:这是她第二次提到那个人了,如此看来,那人一定与十六年前的那件事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否则,她也不会几番担心自己无法填补他的遗憾。 不过,他心里虽已想明白,口中却没有点破,只温柔一笑,“姑娘不要担心,此次盐船靠岸,朝廷极为重视,新安府亦为此事准备了整整三个月,所有的防事皆考虑周密,相信十六年前的那场悲剧绝不会重演。” 晏娘心里稍缓,遂抬头看他,轻声问道,“大人能保证?” 程牧游绽出一个和煦的笑,“我保证。” *** 不远处,程德轩和钟志清商议完盐船靠岸之事,正说笑着一同步出新安府的大门。 刚一出门,便看到了巷中比肩而立的两人,程德轩步子一滞,停下不动,目光在二人身上停留了好久,到了最后,终于化成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 钟志清在后面“呵呵”一笑,手在程德轩肩膀上一拍,“看来贤侄已有了钟意之人,否则怎会在这种时候还见缝插针的和这位姑娘相会?” 程德轩无奈摇头,“他都这么大了,我纵使是想管也是管不了的,秋池就一直嫌我管束他管束得太严,以至于现在弄得他家业不睦,所以这次我便索性随牧游去了,只要别再给我娶个母夜叉回来就好。” 钟志清皮笑肉不笑地朝巷子中一瞥,“那倒是可惜了,我本来也对这孩子颇为看重,还想着将来或许能与兄台结为亲家,现在看来,倒是我一厢情愿了。” 说完,他便朝候在台阶下的马车走去,独留程德轩一人站在新安府的牌匾下面,久久都没有离去。m 第二十三章 同归于尽 虽已是深夜,新安城的码头上却依然人声鼎沸,不过现在并没有货船靠岸,而这些声音自然也不会是船主和背夫们发出来的。它们来自新安城的衙役和朝廷派下来的厢军,虽然明天傍晚盐船才靠岸,可是这些人却提早几天驻守在此。 这几天来,他们不仅仔细检查了码头加固的工事,还将方圆几里的民宅客栈通通搜查了一番,就是为了确保没有贼人埋伏在附近,保证这千里迢迢从西夏运送过来的食盐安全的从盐船上卸载下来,再平平顺顺的运到宋都汴梁。 食盐是民间的必需品,而西夏境内以乌池、白池为代表的产盐地,所出产的食盐价廉物美、味道纯净,被称为青白盐。而大宋西北地区自产的食盐,不但价格较高,还有一丝苦涩味,民众皆不爱食。因此朝廷不得不每年从西夏买进大量的食盐,以供应民间的需求。 此次从西夏运送过来的食盐多达四千多万斤,装船九十七条,乃全国之最,所以大宋朝廷从上至下皆万般重视,太宗皇帝亦派了两名重臣来监督食盐的运送,以确保万事无虞。 因此,在盐船到岸的前一夜,新安城的码头上聚集了如此多的兵士,便无甚奇怪了。 水波平静,映出上面人头攒动的胜景,沛儿远远便望到这一番热闹之极的景象,遂捂着肚子绕到码头南侧,顺着一条泥泞无人的小路朝深处走去。 这条小路是繁华运河岸边的一个死角,此地本来也布满商铺,但是由于年代久远,大多数铺子都破旧不堪,再加上离码头较远,客商挑夫们都不愿意多走上一里来地到此处来,所以店主人便接连搬离了这里,将铺子移到运河两旁新建成的两条街道上面。 沛儿是从小在新安长大的,对运河周边的布局再熟悉不过了,所以在看到码头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时,她便没有半点犹豫,挺着肚子一扭一拐地走到这条年久失修的破旧街道上来。 是啊,既然下定决心准备一死了之,那就必然不能选择一个人多的地方,否则刚跳下去,可能还未沉底,就会被人给捞上来了,到时候免不了一番急救,搞得众人皆知,岂不是让父兄再次因她丢尽颜面? 这么想着,她便不顾肚腹疼痛,加快脚步朝小路深处走去。路旁凋败的商铺在暗夜的笼罩下,就像是一只只张牙舞爪的鬼影,看起来异常骇人。沛儿本是胆小之人,从不敢去一些偏僻静谧的地方,可是现在看到眼前的场景,她竟然只是无谓的轻笑一声:有什么可怕的?再可怕?还能比得过我腹中的这只怪物不成? 想到这里,她放在肚皮上的手忽然猛地一震,肚皮在一阵激烈的跳动中又绷大了几分,单薄的衣襟亦痛快的发出“兹拉”一声脆响,彻底爆裂开来。 沛儿的心脏一阵激跳,双腿亦不听使唤地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上。 双膝被瓦砾碎石磨破了,疼得刺骨。可是她却不管不顾的重新爬起,一边哭一边踉踉跄跄地朝着黑漆漆的河岸跑去,一只手狠狠揪住自己还在不断蹦跳的肚皮,口中断断续续说道,“你休想出来,我就是死了,也要让你陪葬......” 肚里的东西似乎感应到她下一步要做什么,它静止了一下,又再次剧烈的动弹起来,而且比方才的力度更大了。沛儿几欲支撑不住,身子被它撞得摇摇摆摆,有几次还差点翻覆到地上,一条不长的路竟用了半柱香功夫才走完。 不过好在终于还是来到了河边,她深吸一口气,擦掉眼角泌出的泪水,银牙一咬,不顾一切的一头扑进水中。 “沛儿姑娘。” 落水前的那一刻,沛儿听到一声焦急的呼唤,她轻轻转头,看到蒋惜惜正从不远处朝河边跑来。 不过,始终还是慢了一步,在离河岸几丈远的时候,蒋惜惜听到“扑通”一声,随即一阵水花飞溅上来,将她浑身打得湿透。 “沛儿姑娘。”她看着下面逐渐平静下来的河面,心里蓦然腾起一股敬佩之情,这个尚未成年的女孩子,看起来虽单薄柔弱,没想却是个烈性子,她知自己命不保已,便要拉着那怪物共赴黄泉,不给它为害人间的机会。 蒋惜惜俯身蹲下,面颊上落下两道清泪,“沛儿姑娘,我晚来了一步,对不起......” 话音刚落,水中忽然“咕嘟”一声,浮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气泡,在河面上炸裂开来,惊得蒋惜惜身子猛地一抖,遂直立起身,一把抽出佩剑,剑锋对准泛着黑光的河水,半分都不敢挪移。 冷汗顺着脊梁流下,浸湿了她的衣衫,蒋惜惜屏息凝气,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听着自己越来越密集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鼓槌似的,一下接着一下,似乎快要从喉咙中跳将出来。 “咕嘟。” 又有一个气泡从原地浮出,在月光的映照下,闪过一道令人心寒的白光。蒋惜惜紧咬着下唇,手握长剑一步步的朝河岸靠近,眼睛死死锁住气泡消失的地方。 “砰”的一声响,水花四溅,沛儿断成两截的尸身忽然从水面弹了出来,水气夹杂着血腥气,一股脑地朝蒋惜惜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蒋惜惜躲闪不及,只能用手臂挡在脑袋上方,手肘稍一用力,将沛儿血淋淋的尸首撞到一旁。可是,在她还未及反应之时,右前方的水面却像被炸开了似的,腾起一股三四丈高的浪墙,龙吟虎啸一般地扑向岸边。 白浪滔滔中,那个乌油发亮的身影尤为显眼,可是蒋惜惜刚将沛儿撞开,来不及再次发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黑影飞向自己,贴着她的头顶直掠过去后,又灵巧地在半空中转了个身,长满鳞片的翅膀在她后背猛地一挥,将她连人带剑推入运河之中。 第二十四章 救人 眼前一片黑暗,腥臭的河水瞬间就涌进蒋惜惜的耳鼻中,她赶紧闭气,双腿一蹬,双臂用力朝下一划,将身子带出水面。 可是还未容她稍作喘息,头顶忽然掠过一道腥风,紧接着,一阵嘎声嘎气的怪叫直直扎进她的耳朵,似是要将她的耳膜划破。 蒋惜惜抬头,看到那怪鸟正从半空俯冲下来,锋利的鸟喙对准她的脑袋,两点苍白的眼珠子里映出她的仓皇无助的面庞。她只得大口吸气,再次扎进河里来躲避怪鸟的袭击,好在她水性不错,在水中也灵活依旧,四肢拨动河水,也不管岸在何处,只快速的朝前方游去。 然而还未游出几丈,忽听背后“咚”的一声,那怪鸟竟也一头扎进水里,双翅折向身后,犹如一柄巨大的梭子,飞快地朝蒋惜惜游过来。 蒋惜惜看着那团黑影迅速朝自己靠近,心下腾起一阵恶寒,她原以为在水下能逃过一劫,没想那鸟儿在水里却似乎更加行动自如了,身子竟比鱼还要灵巧,如此一来,自己怎会是它的对手。 想到这里,她划水划得更加卖力了,手脚拼命扑腾,将全部注意力集中于前方,不敢再朝身后观望。她生怕这一望过去,便会正对上一只弯钩似的鸟喙,锋刃无比,带着杀戮的味道,一下子便可将自己的心肺刺穿。 可是即便不看,蒋惜惜也知道那怪鸟距自己越来越近了,因为她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推力从背后传来,中间还夹杂着凛冽的寒意。 “呼”的一声,身后的水纹被某样坚硬的东西劈开了,蒋惜惜心里一惊,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头也不回的朝后面捅过去,捅没捅中她不知道,只知道背后那那股排山倒海般的压力陡然消失了,水底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几根蔓长的水草在随着水纹飘来荡去。 蒋惜惜心里稍缓,双腿轻轻踩水,想凫到水面上看看自己现在究竟身处何方,头探出水面,她才发现自己竟已经游到了水深处。远方的码头上,灯火通明,无数道影子被灯光照耀的忽明忽暗、忽深忽浅,像是不真实的存在一般。 身上的衣物俱已湿透了,贴在皮肤上面,沉重的如同披着铠甲。 秋天的河水已初具凉意,再加上刚才那一场剧烈的搏斗,她浑身的力气早已用干净了,所以现在只觉四肢疲软,眼皮一搭一搭的,似是随时都可以阖上。 “不能睡,不能睡,这一睡下便可能再也起不来了,更何况那怪鸟还不知道走没走,万一被它钻了空子,这条命就要交代这运河里了。”她给自己打着气,一面四处在河面上寻找着,希望能找到一截木头,再不济,一把破旧的椅子也行,只要能暂时托扶住她就好。 可是兀自找了半天,却没有任何发现。河面一望无际,极目之处皆是泛着粼光的河水,根本没有可以浮身之物。 身子似乎变重了许多,双脚踩水的速度亦慢慢变缓,蒋惜惜知道,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的耗尽,若再这么下去,终会变成这茫茫运河中的一具浮尸。 她大口喘着粗气,慌张地在水面找寻,目光从河水深处掠过时,隐约看到一个黑点儿。一开始她还没在意,可是那黑点儿越晕越大,让她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 俄顷,在终于发现那是一条又细又窄的渔船后,蒋惜惜的心猛地一抖,张开双臂拼命挥摆,声嘶力竭地冲它的方向高呼,“救人啊,快救人啊。” 幸运的是,船夫听到了她的呼救,船头忽然调转方向,朝着她驶来。 *** 蒋惜惜抓住船桨爬到小船上,甚至连声谢谢都来不及说,便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船舱中,拼命地呼吸着暗夜中潮湿的空气。 过了一会儿,她头顶上方探出一张憨厚的笑脸,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递了只水囊过来,“姑娘,渴了吧,先喝点水,我这里还有些剩下的干粮,一会儿你歇好了,填饱肚子了,我再把你送到岸上去。”见蒋惜惜接过水囊,大口大口的喝着水,他便走到船尾,从一只破旧的木箱中窸窸窣窣取出只油纸包,将它搁在蒋惜惜身边,嘴里还说道,“你别嫌弃,这馍馍早就冷了,多少吃上一点,你这一身的衣服都湿透了,不吃点东西怕是要着风的。” 蒋惜惜坐起身,感激的看了男人一眼,道了声谢,便不客气的抓起馒头啃了起来,可是这一口咬得太大,噎在了嗓子里,下不去也上不来,她捶胸顿足了半天,才想起抓起水囊喝水,总算是将那块大馒头冲了下去。 男人被她的模样逗得笑起来,“姑娘,你慢着点儿,不着急,别把自己噎坏了。” 蒋惜惜不好意思的冲他笑笑,“大哥,今天真是多亏你了,要不是你,我许是要冻死在河里了。” 男人见她冻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忙从船尾变戏法儿似的搬出一摞被褥,“给,你先把这被子披上,现在一天凉似一天,可不比一月前了。” 蒋惜惜挥手,“不成不成,这是你的被子,弄湿了你晚上盖什么呢?千万使不得。” “我皮糙肉厚的,和衣睡一晚也就得了,明天太阳一晒,马上就会干的。”男人边说边走过去,把那床被子照她肩头一压,这才重新坐回来,“好了,这就暖和了,不会被冻着了。” 蒋惜惜摩挲着那床柔软的被子,鼻子一酸,突然落下泪来。见状,男人吃了一惊,手忙脚乱的拿了块破手绢递上去,嘴上只说着别哭,其它词汇却一个都说不出来。 蒋惜惜点头,“我没事,只是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候我皮得很,有一次不小心掉进河里,我爹也是用一床被子把我捂暖的。” 第二十五章 活着 男人一怔,眉心处似有愁绪飘过,他直愣愣的看着蒋惜惜,神情恍惚地说道,“若我的孩子还在,也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了。” 蒋惜惜见他面露悲愁,便不敢再说下去,怕引起他的伤心事。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重新在脸庞上堆聚起一个笑容,“大哥,看你这船里的东西甚是齐备,想来是住在船中。” 男人回过神来,也冲她腼腆一笑,“明日盐船不是要靠岸了吗,到时候官兵把守甚严,再出河可就不容易了,所以我便干脆在河上吃住,等盐船走了,再回家里去。”说到这里,他抓抓脑袋,不解地问道,“姑娘......为何会深更半夜在河心漂着?” 蒋惜惜刚想把事情的原委对他阐明,忽然想起今天出府时程牧游对自己的嘱咐,他叮嘱她办事要万般小心,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可轻易泄露身份,更不能将案件的进展随意告知他人。 想到这些,蒋惜惜吞了口口水,把即将要脱口而出的话重新咽了回去,随便找了个理由:“我今天和女伴一起出来,没想走到河边时脚滑落水,被水波冲到河中心来了。” 男人憨厚一笑,“这便好,我还以为姑娘是因为想不开,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投河自尽吗?”蒋惜惜嘿嘿一笑,“投河的人又怎会大声疾呼,要别人来救自己呢?” 闻言,男人缓缓垂下头,盯住身侧那片扭曲的月影,声音低沉地说道,“姑娘年纪尚轻,有些事想不明白也实属正常。其实自杀的人往往到最后一刻是会后悔的,不会心意回转,一心求死的人实在是太少,大多数人在死的前一刻都会退缩,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在世间苟且偷生,即便人间对他们而言如同地狱,也要像蛆虫一般活下去。” 他这番话说得及其颓丧,蒋惜惜听在耳中,内心颇为讶异,不禁脱口而出道,“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男人脸上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但是旋即又恢复了正常,转头冲蒋惜惜笑道,“我是渔夫,成日在这河上撑船,见过太多跳河自尽的人,也救过太多被死吓回去的人,所以今天见着姑娘,还以为你也同他们一样。” 蒋惜惜一仰脑袋,“大哥,说句实话,我瞧不上那些寻死觅活的人,人间再不好,活着,便有希望尚存,若是真的死了,那才是什么都没了,真的到冥府报道那一天,才有他们哭的呢。” 男人眼中掠过一道寒光,“活着能有什么希望?家人全都不在了,一个人还有什么意思?” 蒋惜惜直直地盯住他,语速逐渐放缓,“我娘生下我没多久便去了,我从小跟着爹一起长大,可是在我八岁那年,爹为了保护我也不在了,”说到这里她猛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将里面的泪水眨去,“可是正是因为亲人都离开了,我才要活得更好,认认真真的活,绝不会轻易辜负这短短几十年的人生光景。” 男人看着她,眼底闪出一丝疑惑来,“这是为何?” “因为他们一定希望我活着,好好的活着,将他们没走完的路走完,把他们人生的缺憾一一填补上。”她粲然一笑,“所以我很小的时候便立誓,要看尽秀丽山川,吃遍天下美味,只有这般,我死去的爹娘才能安安生生的,不会再为我担忧。” 说到这里,船身猛然晃动了两下,蒋惜惜只觉身下一个不稳,忙抓住船舷,眼睛警惕地望向周遭的水面。 男人却面无表情地起身,手握船桨走到船头,两手用力将船桨探进水中,朝后深深一划,嘴上说道,“姑娘莫怕,我这就送你回岸上,只是运河中暗流颇多,处处埋伏着危险,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要轻易到河边来了。” *** 夕阳西下,一抹殷红色的丹霞映在水面上,将远处那一簇簇白帆染得像通红的绸布,在微风中招摇飘展。 蒋惜惜立在程牧游身旁,伸手点着:“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大人,没错,整整九十七艘盐船,全部开过来了。”她数了好几遍才数清楚,终于淡淡吁了口气,“太好了,我还生怕盐船在半路被人劫走,少来了几艘,现在看来,它们一路驶来还是挺平顺的。” 程牧游看着这“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壮丽景象,心中一时间感慨万千,过了一会儿,他淡淡一笑,对蒋惜惜说道,“每艘盐船皆有随行的兵士,把守甚严,所以一路至此才没出纰漏,不过到了码头之后,卸盐装盐还需要整整三天,这就要看我们新安府的了。” 蒋惜惜点头,“大人的话我明白,盐船既已到岸,就无被劫掠的困扰,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防火,不让十六年前的悲剧重演。” 程牧游略一沉吟,遂轻声说道,“盐船虽然靠岸,但是也不能担保它们绝对安全,且靠岸之后,船上的兵士均要下船,监督押运,所以我们新安府更不能掉以轻心,监察卸盐的同时,也要注意船上的动静,切不可出了任何差池。” 蒋惜惜嘟囔道,“大人是否太过小心了,这么多年,只听过半途劫掠盐船,却从未见过哪个私盐贩子敢在码头公然劫船的。” “以前不会,不意味着今后不会,”程牧游看她一眼,肃声说道,“新安府既然被圣上委以重任,就要事事做万全考虑,绝不可出一点纰漏。” 话刚说到此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嗬嗬”的笑声,两人同时转身,却见钟志清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他看着程牧游,口中赞赏道,“贤侄做事细致入微,看来圣上真的没看错人。” 程牧游躬身,“钟大人过奖了。” “此事不谈,小女钟敏两次得贤侄相助,我还未曾好好谢过贤侄。” “举手之劳,大人何须介怀。” 钟志清又是一笑,“我倒是罢了,可是我这个女儿却总是责备我礼数不够,这不,今天她亲自来向贤侄道谢来了。” 第二十六章 计划 “程大人。”说话间,钟敏已从钟志清身后闪出来,婀娜地冲程牧游行了个万福,她今天穿着销金刺绣的罗裙,上面坠珍珠为饰,在夕阳的映照下,珠光璀璨,与周围沉闷的官服形成鲜明对比。 程牧游回礼,“这里人多拥挤,姑娘不用特意前来道谢,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就不好了。” 钟敏面色一冷,“大人是不喜欢我过来咯。” 程牧游怔了一下,旋即说道,“程某不是这个意思,姑娘不要误会。” 见状,钟志清忙走上前来,笑着冲钟敏说道,“敏儿,程大人他是关心你,你怎么倒不领情了呢?”说到这里,他又转而望向程牧游,“贤侄说得不错,现在城中事多,确实不宜经常出门,这样吧,改天我带着敏儿专程到新安府去一趟,以表谢意。” 程牧游刚想推辞,没想钟敏又冲他俯身行礼,“大人,是钟敏考虑不周了,过几日我再到大人府上登门拜访,到时还望大人不要将我拒之门外。” 这番话本是开玩笑,可是用在这里却非常不合时宜,因为程牧游与她不过只有几面之缘,而且第一次见面还闹得异常不快,两人之间可没有熟络到可以随意开玩笑的份上。所以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冲钟敏点头一笑,淡淡说道,“怎敢。” “大人,船靠岸了。” 蒋惜惜看出程牧游的尴尬,忙出手解围,可是在看到已经驶于近处的盐船的模样时,嘴里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大人,这些盐船可真大啊,有三层楼这么高,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大船。” 见她面露激动之色,钟敏在一旁冷哼一声,“没见识。” 蒋惜惜刚想辩白,却被程牧游抬手拦了下来,他轻声对她解释道,“每艘盐船要装三百到七百料的食盐,所以船身至少要有七十尺长十八尺阔,才能负担如此巨大的承载量,”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惜惜,你到下面看一看,子明第一次做监察工事,我怕他应付不过来。” 蒋惜惜道了声是,起身朝码头下面走去,见她走远,方敏便清了清嗓子,“程大人,这位蒋姑娘到底是大人的贴身丫鬟还是新安府的衙役?若是丫鬟,我看她伺候人的功夫真是太糙了,若是衙役,那她似乎又对大人太不恭敬了。” 程牧游直视着前方接连靠岸的盐船和上面堆得高高的盐袋,面无表情地说道,“惜惜是我妹妹,在我这里自是不必讲究礼数。” 听闻此言,钟敏面色一凛,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似有向自己解释之意,于是便抿着嘴一笑,遂不再言语。 *** 夜深了,一艘只能容得下三人的小木船从码头的方向朝岸边飘飘悠悠划来,船尾的波纹像一条细长的水蛇,在河面划出一道银白色的细线。 在看到岸上站着的那个人影后,船里的三人加快了划桨的速度,三五下便将船划到岸边,脚踩着齐膝深的河水走到岸上,冲那人抱拳一拜,“大哥。” 杜汝点头,遂低声问道,“盐船里的情况可都打探得明白了?”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大哥,钟大人给的情报不错,盐船靠岸后,负责押送的士兵们都下了船,现在船上几只剩下一些随行的仆役,不过我们哥几个方才潜到船边时,倒是看到了一些衙役在船上巡查,好在他们人数不是很多,想来也不会对咱们有什么影响。” 杜汝疑道,“衙役?看来是新安府的人,”他摸索着粗犷的下巴,“他们虽没几个人,但是各个都是有功夫的,若是被他们 发现有人劫船,还是会给咱们造成不小的麻烦,若再引起岸上兵士们的注意,那咱们的计划岂不是要功亏一篑?”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声,又接着说道,“前几日我见过钟大人,他的意思是咱们既然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劫船,就决不能小打小闹,随便劫走几只船便罢了,要做就做绝,至少要将那些盐船劫走一半才好。” “一半?大哥,钟大人他莫不是在说梦话吧,一艘两艘的还好办,咱们上船杀人,装上货便跑,若是行动利落,倒也不会有人发觉。可是要在这么多士兵的眼皮子底下劫走一半盐船,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不被人觉察?” 杜汝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大人一向与辽人关系紧密,这批盐就是要贩到辽国去的,若是只劫个一两艘,够几个人塞牙缝,这道理你现在还想不明白吗?” 那人砸吧着嘴,嘟囔道,“无米难为炊,再怎么着,钟大人他也不能强人所难啊。” 杜汝将目光转向河面,眼中映出一抹旁人看不透的光来,“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就看你们几个敢不敢干了。” “大哥,兄弟们干的是与朝廷作对的行当,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还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杜汝看着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放火烧船,你敢吗?” 那人一愣,“烧盐船?” 杜汝盯住他微微点头,“钟大人说,若想劫走大半盐船,只有趁危乱之时,你们想,究竟出了什么意外才能让这些人弃船而逃呢?” 那人瞪大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说道,“火,他们最怕的就是着火......” 杜汝从嘴角扯出一抹阴沉的笑,“没错,别说大火,就是一丁点小小的火星儿,都会引起慌乱,大家都怕十六年前的事情在自己身上重演,所以见到了火,必然会落荒而逃,到时候,就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了。” 那人面露不解,“可是大人,这要是一把火把船全烧了,我们的盐可怎么办呢?” 杜汝照他额头上狠狠一点,“傻子,官府的人吸取了过去的教训,不再用锚链将盐船锁在一起,我们只需要点燃几艘船便可,不会把火引到自己身上的。” 第二十七章 梦 火势愈来愈大,所有的船只都被熊熊烈火包围了,白帆上冒着黑烟,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终于,桅杆再也经不住烈火的炙烤,轰然倒塌,砸进波涛汹涌的河面。 在那片红得令人惧怕的光芒中,程牧游看到看到所有的盐船都扭曲变形了,船身上被烧开了一个个巨大的裂口,像是一张张狰狞的嘴巴。极目望去,里面似有万千舞动的鬼影,焦黑色的,一层覆着一层,他们冲他伸出烧烂掉的胳膊,嘴里发出渗人的呐喊声,将他的耳膜震得“突突”作响。 程牧游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只是这个梦过于真实沉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所以便努力想从中挣脱出来。可是眼睛刚刚阖上,耳边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大人,大人。” 这声音让他毫不犹豫的将双眼重新睁开,他看到滚滚黑烟之中,有一抹淡青色的身影,她望着他,眼角眉梢皆是忧虑,她说:“大人,你看,又起火了......” 程牧游急急抬起一只手臂,“晏姑娘,这只是我的梦罢了,盐船都还好好的,你放心。”说完这句话,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是啊,这是他的梦境,可是她又怎会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呢?” 然而还未来得及细想,晏娘的身影就忽的消失了,那些被烧毁的盐船也不见了。熊熊大火中,只有一个巨大的影子在不断的盘旋向上,它很长,纵使上半身已经钻进了黑烟之中,下半部分却依然在河面上盘了四五圈之多。 程牧游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在黑烟中忽隐忽现的庞然大物,全身的血液似都凝成了冰霜,将他的四肢百骸浸得冰凉。 忽然,烟里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啸,黑影随即从高空坠落,砸在地面,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 同一瞬间,程牧游感觉自己终于能动了,他像踩在棉花上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盘旋在地上的影子走去。 面前的黑烟在一点点的散开,他亦逐渐看清了一点那东西的模样: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头上有博山......只是现在,它和那些葬身火海的人们一样,浑身焦黑,鳞片嘶嘶地冒着青烟。 他倒吸一口气,慢慢俯下身子,一只手缓缓朝它探去。 手伸进黑烟,他却扑了个空,再望过去,发现那黑影不见了,他面前,只剩下一株红莲,亭亭而立,嫩蕊凝珠。 “大人,大人,快醒醒。” 蒋惜惜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他努力了好一会儿,才将眼皮子张开,茫然的望向一侧:原来,他还在自己的卧房中,原来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 “大人,您被魇住了,我在门外叫了半天都叫不醒您。”蒋惜惜呼出一口气,但是在看到程牧游惨白的脸庞时,她又担心起来,“大人,您哪里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么不好?” 程牧游缓缓坐起身,冲她摆手道,“我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说完,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这才发现门外只有一点青白色的天光,显然才刚过卯时,于是再次望向蒋惜惜,“是不是出事了?这么早来叫我?” 蒋惜惜叹了口气,“大人昨晚忙了半宿,我本来不想这么早叫醒您的,可是,”她为难地朝外面一望,接着说道,“天不亮,就有人闹到府里来了,那妇人说自己是南街匹帛铺王掌柜的娘子,因昨晚差点被王掌柜打死在铺子中,所以只得来官府躲避。没想她刚来,那王掌柜随后就到了,手里还拿着一柄沾着血的木尺,说是非要打死这贱妇不成,被我们费了好大劲拦下了之后,公婆两人便坐在公堂上不走了,我们也不敢劝人离开,怕出了人命。” “谁想还没过一个时辰,医馆的曹郎中也过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乌央乌央的一大堆人。那曹郎中说,近日接诊了好些妇人,都是突然大了肚子,而且没过几日便有临产之状。他自己看了咱们贴出去的告示,深知此事非同一般,于是不敢耽搁,忙带着这些病患和亲属找到新安府来了。” 听她这么说,程牧游登时便清醒了,他一边下床穿靴,一边急问道,“那王家娘子是不是也有了肚子,她相公觉得蹊跷,以为她背着他怀了别人的孩子,所以才对她拳脚相向的。” 蒋惜惜点头,“没错,我想这些事应该都是那鬼鸟所为,所以才不敢耽搁,来请大人定夺。” 程牧游已经穿好靴子,走到铜盆边随便擦了把脸,便对蒋惜惜说道,“你去霁虹绣庄请晏姑娘过来,请人之后,再贴一张告示出去,写上凡是近期莫名腹大者,无论是否婚娶,都速到新安府来。” *** 过了约摸有两个时辰左右,西厢房的门终于“吱呀”一声被打开了。晏娘站在两扇门中间,手背掩口轻轻打了个呵欠,后斜了围在门前围在的人群一眼,淡淡说了一句,“成了,她们腹中的鬼鸟被我封住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再长大了。” 人们顿时松了口气,对她千恩万谢之后,便你推我我推你的朝门内挤过去。 晏娘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她站在门槛后面,在一个男人经过身边时,一手摁住他的肩膀,冷冷晲他一眼,口中问道,“你就是匹帛铺的王掌柜吧?” 那男人吃了一惊,随后讪讪笑道,“就是小人,今天多谢姑娘救了我家娘子,否则......” “否则她就活活被你打死了,是吧?” 这话她说得极淡极轻,可是王掌柜的脊梁骨上却猛地窜上一道寒意,他支支吾吾道,“我离家半月,回来便见她大了肚子,这种事也怨不得我,放天下哪个男人身上都忍不下这口气。” 晏娘冷笑一声,头朝屋里一歪,“这房里的人和你家的情况并无多大差别,有的是未出阁的闺女,有的是没了丈夫的寡妇,怎么不见她们被家里人打个半死,偏生到你这里就成了全天下男人都忍不下的一口气了呢?” 第二十八章 来历 王掌柜被她说得一时语结,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便朝里走,嘴巴里还嘟囔道,“这都是我的家务事,你一个外人,未免也管得太宽了点。” 一直站在门口的蒋惜惜听不过去了,她几步走过来,冲王掌柜说道,“外人?刚才晏姑娘救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人家是外人,现在倒讲起这没良心的话来了。” 王掌柜见官府的人帮着晏娘,气势顿时弱了下去,他一边陪着笑脸,一边油嘴滑舌道,“我的错我的错,两位姑娘消消气,我这就带我这婆娘回去,保证以后再也不打她了。” 说完,他就走进屋里,拉起那还在抽抽搭搭个不停的妇人,疾步朝外面走去,走到门口时,还差点和刚从外面回来的程德轩程牧游父子撞了个满怀。 蒋惜惜看着他的背影,嘴里恨恨说道,“可惜我大宋律例不管家务事,所以这王家娘子纵使被打成这个样子,我们也不能把那王掌柜抓进天牢。” 晏娘不动声色的笑笑,“恶有恶报,蒋姑娘放心,将来自然会有人替我们收拾他。” 正说着,便看到程家父子已经从院门口走进来,程德轩的眼神在晏娘脸上一扫,重新移到蒋惜惜身上,“惜惜,你既然已经当了衙役,那就要谨言慎行,方才我在院门口就听到你妄议我朝律例,这要是被有心的人听到了,可如何是好?” 蒋惜惜从小最怕的就是程德轩,于是吐吐舌头,躬身道了声是后,一点点地挪到晏娘身后。 “父亲,惜惜她一向都心直口快,况且这里又没有外人,没关系的。”程牧游帮蒋惜惜解了围,又冲晏娘笑笑,“辛苦姑娘了,一大早的被我们叫到府里来。” 晏娘挑眉,“觉都没睡好,大人要怎么补偿我?” 程牧思忖了半晌,“新安府的东西,但凡姑娘看中的,尽可以拿去,可好?” 他之所以这么回答,是因为和晏娘早已熟稔,知道她一向说话做事都没正形儿,说出的话她自己都不会当真,所以便开个玩笑一句带过。 可是这话听在程德轩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了,他看着儿子脸上融融的笑意,情不自禁地清了清嗓子,对程牧游说道,“此事只是暂时遏制住了,若不尽快抓住那怪物,恐后患无穷。” 程牧游冲程德轩点点头,又对晏娘说道,“姑娘,惜惜昨日也被袭击了,若不是她身手好,恐怕早已命丧运河,姑娘博学多闻,还是没有猜出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吗?” 晏娘仰头看他,脸上溢出一抹得意的笑容,“这几日我翻遍古书典籍,倒还真的找出了一点线索来。” 程牧游心头一喜,“它到底是什么?” 晏娘的目光穿过他落到后面的程德轩身上,淡淡道,“当着外人的面,不方便言明。” 程牧游知道她话有所指,可现在这个时刻,即便程德轩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他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了,只伸手朝门外一挥,“程某送姑娘出门。” *** 跟在晏娘身后来到门外,程牧游方才抱拳行了一礼,“我知道姑娘心里有气,所以在这里替父亲向姑娘道个歉,还望姑娘不要介怀。” 晏娘做宽宏大量状,粲然一笑道,“大人言重了。” 她当然不会介怀,刚才程德轩已经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了,她要再介怀,那也未免太得小心眼了。 “那怪鸟的来历姑娘真的查清楚了吗?”程牧游现在一心都在案子上,甚至未曾深想这两人之间的火药味为何会如此浓重。 晏娘阖首,“传屈原死后,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以讽谏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也。” “这件事乃《楚辞》所记,只是它与那怪鸟又有何干系?” 晏娘两手一背,“《招魂》乃传世佳作,不知受到多少文人墨客的推崇,只是,宋玉做《招魂》之后,汨罗江旁便发生了一件怪事,这件事知道的人可就寥寥了。” 程牧游眉间微锁,“发生了何事?” “这件事过于诡异,所以正史皆无记载,我也是偶然从一本失传的古书上看到的。” 程牧游心中疑道:既是失传,她又从哪里得了那书的呢,只是现在情况危急,晏娘身上又有太多没办法解释的谜团,所以他便暂且将此事放下,认真的听她说下去。 “那本叫《苍颉籍》的书中说,宋玉做好《招魂》之后,便将之焚于汨罗江面上,可是绢帛被焚毁后,江面上忽然掀起滔天的巨浪,未几,一只无毛而披满鳞片的怪鸟从水中腾起,围在宋玉身边叫了几声后,振翅而去。由于此鸟是因宋玉为屈原招魂而诞出的,所以书中称它为屈子鸟。” “屈子鸟,”程牧游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若有所思的说道,“难道这鸟真是屈原的魂魄所化?” 晏娘摇头一笑,“屈原是什么人?魂魄毅兮为鬼雄,又怎会被汨罗江水所困。” 程牧游疑道,“难道宋玉招错了魂?把其它不干净的东西给招过来了?” “没错,楚吞百越之时,曾将五万越国俘虏抛至汨罗江中,这些人无法落叶归根,尸骨化成江底的烂泥,自是无法安息。所以,宋玉那一首《招魂》便将这些冤死在江底的魂魄招了出来,化作一只鬼鸟,在天地间徜徉。” 程牧游焦急追问道,“这屈子鸟后来去了哪里?按照一般故事的走向,总会有某个高人挺身而出,将怪物斩杀,不让它继续为害人间。” 晏娘耸耸肩,“由于时日太过久远,我找到这本书时它也只剩下了一半,所以也不知道这鬼鸟的结局如何了。” 程牧游一愣,脑中忽然又闪现出晨时做的那场梦,于是轻声说道,“也罢,如今我们这里也有高人,又何惧区区一只怪鸟。” 第二十九章 火 离新安府大门不远的一辆马车中,车帘被轻轻掀起一角,俄顷,又缓缓放下了。 “那女子就是隔壁绣庄的绣娘?”钟敏思量了许久,终于冲轿外淡淡问了一句。 “就是她,昨儿你还因为那个蒋惜惜生气,殊不知最应该防范的人在这里。”钟志清最了解女儿的脾气,故意拿话刺激她。 其实未来新安之前,他便已经认准了程牧游,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要是做了自己的女婿,那对自己的仕途必有助益。不过,他知道以钟敏的性子,若一开始便说要将她许配给他,她必先存了戒心,不一定会听从自己。所以当初先试探她一番,没将事情说死。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钟敏自己竟然因为一次偶遇对程牧游芳心暗许,让自己少费了不少功夫。 至于那个绣娘,他从头到尾都没将她放在眼中,如今对钟敏这般劝说,只是为了激起她的斗志,让她对程牧游的心思更坚固些,不要临时生变。 想到这里,钟志清在心中嗟叹了一声:钟敏的脾性确实是古怪了些,她从小时候起便对谁都不信任,对任何人都怀着极大的戒心和恶意。就连他这个当父亲的,也不能令她完全放下戒备,他又舍不得强迫她违逆心意,所以每每要劝解她什么事情,都要百般斟酌,仔细筹划,弄得自己疲惫不堪。 不过好在,钟敏似乎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动了心思,这几日,她嘴上虽然不说,但私下里却偷偷置办了几套新衣,还时常不经意的提起程牧游。 钟志清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心想着若是钟敏真的嫁了人,那油盐不进的性子许是会改一些,若真的如此,那他倒是也能就此放下心了。 “这姑娘身份卑微,皮相却是不错,怪不得程牧游会对她如此上心。”钟志清摸着下巴,目光却透过轿窗落在钟敏越来越青的脸孔上。 钟敏将手里的帕子绞了又绞,“一个绣娘罢了,难道程大人还会明媒正娶将她迎进门去?纵使他愿意,他那在朝做官的父亲又会应允?” 钟志清呵呵一笑,“求而不得,所以才会更加难忘,或许会在心里记一辈子,敏儿,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 钟敏的脸色刹那间又白了几分,她倏地放下窗帘,高声对轿夫喊道,“回府。” 钟志清骑马跟在轿后,脸上却不自觉地浮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是啊,求而不得,才最是难忘,这桩婚事,看来再也不会有变数了。 *** 深夜的运河一片静谧,船影微动,安静的铺张着天水一色的苍茫。 蒋惜惜和徐子明从那片席地而睡的士兵们中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踩着浮桥来到一艘盐船上。 随船的人和看守们也都睡下了,在盐袋周围横七竖八地卧了一地。见状,蒋惜惜摇摇头,刚想出声将他们叫醒,却被徐子明阻止了,“蒋姑娘,他们旅途劳顿,没日没夜地看守着盐船,现在既已到岸,精神猛地放松下来,身体自然也觉察出乏了,就让他们睡吧。” 蒋惜惜无奈地笑笑,“徐大哥,你也几日未睡过了,你的身子可吃得消?” 徐子明握起拳头照自己胸口猛捶了一下,“我身强体壮,几天不睡又算得了什么,蒋姑娘就别为我担忧了。” 说完,他便直立起身,朝周围望去,极目之处,只见一艘艘巨大的盐船沉静地漂浮在水面上,除此之外,什么异状都没有。 “蒋姑娘,我朝东,你往西,咱俩把这些船依次看过一遍,一会儿还到这里会和。” 徐子明说着就走到船舷旁,单手撑着栏杆就朝旁边那条船跃去,脚刚落到甲板上,却忽听得不远处“扑通”一声,似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落进水中。 两人同时停住脚步,朝声音的来源处望去,可是目光所到之处,只有一片泛着波光的河水,并无其它异常。两人彼此对望一眼,将佩剑从身后抽出,轻手轻脚的朝船尾走去,可是将将走出几步,忽觉背后火光一闪,紧接着,一股热浪从身后袭来,刚刚转身,就将他们逼出丈余。 大火就是在蒋惜惜和徐子明分别站立的两艘盐船上烧起来的,火势来得猛烈,只是顷瞬,甲板便有一半被烈焰笼罩其中。 看到熊熊大火就这么莫名地在自己眼前燃起,蒋惜惜脑中“嗡”的一声,不过很快,她便大声疾呼:“着火了,快救火。” 船上的人皆被她这声惊叫唤醒,人们在朦胧之际看到前面那片愈蹿愈高的火苗,甚至还来不及反应,便一个个高声嚎叫着跳进水里,拼了命地朝岸边游去,什么都顾及不上,更妄论救火了。 码头上的士兵也醒了,只是着火的这两艘盐船就靠在码头最中间的位置上,火苗喷吐,铸成一道高高的火墙,将岸上的人阻隔开来,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靠近。 “蒋姑娘,船上被人泼了松油,”徐子明左躲右闪地从另一条船上跳过来,跑到蒋惜惜身后,“这火势这么大,咱们是救不过来了,还是命人将其它船只划走,以免造成更大的损失。” 蒋惜惜一个激灵,猛然回过神来,她冲他点点头,两人一起绕过烈焰翻身跃到最近的一条盐船上,想招呼人将船开走。可是除了满船摞得高高的盐袋外,这艘船上一个人也没有,看船的人早已跳进水里不知所踪。 蒋惜惜急道,“不行,虽然盐船没有锚链相接,但还是不保会被邻船所累,咱们得赶紧想个办法将船开走啊。” 徐子明拼命点头,如热锅上的蚂蚁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可是头发都被揪掉了几把,他还是没能想出应对的计策来。 迫在眉睫之时,船身却猛地一晃,震得两人同时摔倒在甲板上,爬起来时,却见盐船摇摇摆摆,竟慢悠悠地朝河中驶去。 第三十章 仇人 看着自己脚下的盐船一点点地驶离岸边,蒋惜惜和徐子明的大脑俱是一片空白:现在有风不错,只是这船已经抛锚,又怎能漂离河岸? 可是还未能容他们将事情想明白,就听到船身上“咚咚”几声,随即,几条黑影从船舷上一跃而入,将二人围在中间。 事到如今,蒋惜惜和徐子明终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捋清楚了:原来是有人故意放火,目的却是趁乱砍断锚链,将盐船劫走。 所以刚才他们才会嗅到一股子浓烈的松油味儿,所以那把火才起得那么急,原来这一切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想到这里,蒋惜惜不禁怒从心头起,这些人为了钱财而罔顾人命,干出如此勾当,着实让她恨得牙齿痒痒。于是她怒喝一声,和徐子明一起朝那些人冲了过去,佩剑如白蛇吐信,丝丝破风,转眼间已将为首的那人刺中。 谁知正打在兴头中,耳边又传来“咣当咣当”几声,又有几艘盐船被砍断了锚链,趁着风势慢慢漂离了码头,行出半里地后,风帆冉冉升起,船体下方的摇橹亦开始划动,加速朝运河深处驶去。 蒋惜惜叫了声“不好”,和徐子明一起将剩下的几人砍倒在甲板上,不顾一切地冲向船尾,向岸边疾呼,“贼人劫船了,快救船。” 她的声音被木头的爆裂声掩和落水之人的呼救声盖住了,可即便岸上的士兵能听到她的声音,也只能干着急,因为那道火墙将堵住了他们的来路,根本无法靠近岸边。 眼看一艘接一艘的盐船被砍断锚链,从码头驶离,岸上的兵士们着了急,在厢军指挥使李炳文的一声令喝下,纷纷架起弓弩朝船上射箭。一阵箭雨落后,劫船的黑衣人倒是倒下了不少,可是藏身在船身中的摇橹人却毫发无伤,船借着东风,快速朝河心驶去。 蒋惜惜和徐子明勉强躲过箭雨的袭击,两人紧贴在甲板上,脸对着脸,谁都不敢再爬起来,纵使心头被一把火炽烤着,焦虑万分,却是束手无策,甚至连动都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时,身后忽然“哗啦”一声,掀起一股滔天的巨浪,河水从头浇下来,把两人的衣服打得湿透。 还未来得及回头,蒋惜惜就感觉上方划过一个巨大的影子,遮天蔽月,朝那堵火墙直掠过去,比风帆还要大的翅膀从上盖下,一下子就将火势压低了一半。 “那是......是什么?”徐子明的声音抖得变了调,他瞪大眼睛,看着那怪鸟不住地拍打着翅膀,一会儿功夫便将熊熊火焰彻底拍熄掉了。而后,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重新振翅飞起,朝那些已经驶入河心的盐船飞去,身体穿过簇簇白帆,将桅杆逐一撞入水中。 “它是屈子鸟。”蒋惜惜颤抖着说出这句话。 她前日曾与那鬼鸟有过一场恶斗,并差点因此赔上性命。当时便想,这还只是一只刚刚出生的雏鸟,便已经如此凶残,那母鸟得何等凶横暴戾?今日一见,才知自己的想象力果然还是过于贫乏,真正的屈子鸟似乎和“现实”二字毫无关系,而像她小时候在某本画书中看到的怪物,或者梦年某日某个梦境中出现的妖异一般。 正胡思乱想,眼前又蓦然腾起一股白浪,屈子鸟庞大的身体重新潜入水中,河面亦随着它入水的动作而剧烈的摇晃起来。 蒋惜惜和徐子明被震得从甲板正中滚到船舷处,两人拼劲全力抓住栏杆才没落水。 惊魂未定之时,徐子明的话缓缓飘进她的耳中,“蒋姑娘,这怪物为什么要灭火?又为什么要阻止贼人劫掳盐船?” 蒋惜惜心头一阵激跳,“我也不知道,或许,它是嗅到了仇人的味道?” 徐子明不解,“仇人?若它真是江中的冤魂所化,那它的仇人不应该是那严正阳吗?” 正说着,甲板上的一个人影忽的就地一滚,爬起来就朝船头处跑。蒋惜惜没给他任何机会,利落的爬起身,手臂用力一挥将佩剑朝前掷去,正正扎进那人的小腿肚里。那人痛得惨叫一声,重新跌倒在甲板上。 蒋惜惜朝他走去,嘴里恨恨道,“还敢装死,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姑娘手下留人,”李炳文的声音从岸边传来,“暂且留着他的狗命,待会去之后我要好好审讯他。” *** 在河里游了约摸有一个时辰后,杜汝的脚尖终于能够着岸底的碎石了,他心里一阵窃喜,拼命拨动着腥臭的河水朝黑魆魆的岸边游去。游出没几步,又忽然回头,警惕地看着身后泛着银光的河水,似乎害怕什么东西跟上来似的。 他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因为那个怪物在毁掉船帆和桅杆后并未离开,就在杜汝和他的手下纷纷弃船逃跑的时候,它又出现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河底,猛地窜将上来,把凫在水面的兄弟们一个个拉向水底,杜汝甚至都未来得及反应,便眼睁睁的看着兄弟们在自己面前接连消失。 而就在两个时辰前,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计划就要得逞了,盐船接二连三从码头驶出,在那帮精通水性的兄弟们的掌控下,朝着运河深处驶去。 按照计划,他们会分头驶向不同的水域,找处偏僻的河段,将盐袋卸下装车,再走陆路汇聚到大辽边境。到时,自会有辽国的官员接待他们,而摆在他们面前的,会是一座座金山银山,一辈子都用度不完。 可是现在,他的计划却被彻底打乱了,一朝暴富的梦想更是彻底的破灭了。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何扰乱他计划的不是厢军,亦不是官府的人,而是——一只鸟。 想到这里,杜汝打了个寒战:那真的是一只鸟吗?两只翅膀横起来有十余丈长,两只眼珠子白得像河面上的月影,透着森森的寒气。 最可怕的是,它一见着他们,便像发了疯一般,恨不得用锋利的鸟喙将每个人的身体戳穿。 第三十一章 真相 想到这里,杜汝加快了划水的速度,好在没划几下子,那河水便已只有齐腰深了。他于是不顾河底锋利的碎石,踉踉跄跄地冲到岸上,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倒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 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后,杜汝轻抚着尚在突突跳动的胸口,起身朝旁边那片黢黑的树林走去。可还未走到林边,忽听身后“哗啦”一声,似有什么东西从水面跃出。 他吓得浑身的血都凉了,双腿抖得像筛糠一般,一动都不敢再动。 可是如此过了一会儿,却听不到后面有任何动静了,杜汝于是哆哆嗦嗦地转过头,却在瞥见身后站着一道人影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 “兄弟,你可吓坏我了,我还以为......以为是那怪物又追过来了。”他的语气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身子仿佛一瞬间会动了,一瘸一拐地朝那男人走去,腆着脸问道,“大哥,你身上可带着吃食?能否先拿给小弟一些?我游了半晌,现在肚子饿得很。” 男人盯着他,眼珠子一动不动,俄顷,忽然问道,“那怪物为什么追你?” 杜汝被他问得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一时激动,竟然说走嘴了,于是干笑了两声,“嗨,哪有什么怪物,就是一条大鱼罢了,有一人多长呢,那大嘴一张一翕的,吓人得很......” “我问的是,那鸟为什么要追着你们不放,非要将你们赶尽杀绝不可。” 男人的声音不大,可是穿到杜汝耳中,却如惊雷劈下,将他吓得一个激灵。 “你是谁?”杜汝问出这三个字,脚却慢慢的后移,准备趁男人不备之时逃走。可是话音刚落,手腕处却传来一股摘胆剜心般的疼痛,他茫然的举起胳膊,却发现自己的右手没有了,它如今正躺在男人的脚边,还在向外喷射着温热的血液。 男人将斧子抬起,斧刃上滴下的鲜血滑落到他死白的脸颊上,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痕迹。 “说,你是谁?十六年前,你究竟在这条运河上做过什么?” 杜汝哭着摇头,双膝一软便跪倒在男人鞋边,他看着自己那只余温尚存的右手,哭得像个刚刚出世的婴儿。 十六年前,他又做过什么呢?那时,他不过是个还未成年的孩子罢了,那段被深深埋葬的历史,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若不是前几日听钟志清提起,他甚至不知道,那桩震惊全国的火烧连船案,竟是自己的表兄杜黑龙杜黑虎亲手犯下的。 那年,兄弟二人在钟志清的授意下,到码头旁劫掳盐船,可是几人慌乱之中竟然打翻自己船上的油灯,他们倒是弃船逃掉了,被火焰包裹的小船却趁着风势冲向码头,点燃了被锚链锁在一起的一百多条盐船,引起了那场震惊全国的大火。 钟志清怕真相败露,便命人将厢军的火把趁乱放到其中一条盐船上,将所有的过错推给严正阳。严正阳听到风声,知道自己被他人冤枉,证据确凿,已无退路,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率领众兄弟逃进山林,从此再未露面。 那一年,还有另一个人的命运被彻底改变,他就是许大年。在安葬了亲人的遗骨后,他背井离乡,找了严正阳整整十六年。 今年立夏那天,许大年终于打听到了那个被自己记挂了十六年的男人的下落,原来他一直躲在北部边境的一座深山中,十几年如一日,从未出来过。 许大年得到这个消息后,又喜又悲,喜的是自己终于找到了仇人,悲的是那人竟然多活了十六年,实在是便宜他了。 可是他来到那座小山村之后,却万念俱灰,差点晕死过去。因为那座村落早已是一片废墟,残垣断瓦上,到处是战争遗留下的痕迹。 原来这座村子早在九年前便被辽军洗劫过,村里的人全部死干净了,包括那个早已改名换姓的男人——严正阳。 知道严正阳早已不在世间,许大年满心皆是绝望,他此生唯一的希望便是能手刃仇人,为亲人报仇雪恨,现在这唯一的支柱也没有了,他只觉心如死灰,恨不得马上从山涧跳下一了百了。可就在他闭上眼睛准备从崖上跳下之际,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许大年,你死了,他们可就真的被困死在运河中,再也出不来了。” *** 许大年就这么盯着杜汝无神的双眼,盯了约摸有半柱香的时间。到了最后,杜汝已经不再害怕了,因为他浑身的血似乎都已经流光了,身体凉得像千年的玄铁,连带着脑袋都变得昏昏沉沉,无法思考。 终于,许大年开口了,他的声音很低沉,杜汝却依稀能听出里面的疯狂。 “你是说,严正阳根本不是真凶,真正的凶手是当今的门下侍郎钟志清?” 杜汝微弱的点头,他有些庆幸,庆幸许大年终于听明白了自己话,他清楚了,至少这一切便能了结了,不管是生是死,现在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许大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最后,眼泪都溢出了眼眶,他用斧刃对准杜汝,“你以为能诓得住我?钟志清是朝廷派来的督查官,若是盐船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他岂不是也一样要被治罪?” 杜汝虚弱地笑笑,断断续续说道,“钟志清这个......这个老狐狸是什么人,他早已替自己想好了后路,无非就是故技重施,将所有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到时候,他便可全身而退,不会有半点......半点损失。” 许大年的眼睛亮了,在暗夜的衬托下看起来很是吓人,“他要推到谁身上?” “厢军指挥使李炳文,那人曾在严正阳手下做事,对严正阳很是忠心,钟志清早看他不爽,正好趁这个机会将他除掉。” 许大年握拳,一双牛眼眼睛瞪得圆似铜铃,“他这么狠?” 第三十二章 内奸 杜汝咧嘴又是一笑,“狠?你怕是不知道那严正阳是怎么死的吧?你以为他真的是被前来打劫的辽军杀害的?哈哈......哈哈......”说到这里,他狂笑了几声,笑完之后,却觉得力气又被耗了大半,只是不知为何,他现在就是想说,想把钟志清所有的秘密都告诉眼前的这个男人,“钟志清和辽国早有互通,他靠贩盐,从辽国挣得大量的银钱,所以他有所求时,辽国的官员也是愿意为他办事的。” 许大年怔住了,“你的意思是......杀害严正阳和他属下的辽军是......是钟志清......?” “火烧连船这么大的案子,一旦真相败露,后果远非他所能承担。严正阳虽然远走他乡,但始终都是个祸患,钟志清老谋深算,是定不能容他活在世上的。所以他也和朝廷也和你一样,找了严正阳好多年。不过他走运,先你们一步找到了他,斩草除根。”说到这里,杜汝又笑了起来,笑声过后,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沫子,对许大年说到,“现在你明白了吧,你的仇人从头到尾都只是钟志清,你若想报仇,那就去吧,找到他,把他的脑袋给拧下来,挂在城门上,晒得烂掉了也别取下来......” 听他说得咬牙切齿,许大年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你不是他的走狗吗?为何如此恨他?” 杜汝此刻已经失血过多,从头到脚都凉透了,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就连许大年他都已经看不清楚。 可是,他还是强打精神,发出了一连串无意识的笑,“你说的没错,我......不,我们杜家从来都只是钟志清牵在手里的一条狗,他让我们往东,我们连朝西边嗅一下都不敢,表兄他们如此,我也是这样,无论怎么挣扎,也逃不出的,逃不出的......”说到这里,他忽然哈哈大笑了几声,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前一栽,扑倒在许大年的脚下,瑟缩了两下,不再动了。 许大年看着蜷缩在他脚边的那具尸体,犹豫了一下,终还是捡起旁边的那只断手,放到杜汝的手腕处,这才慢慢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到河边,身体哆嗦了几下,膝盖一软跪倒在地,“这么多年,是我寻错路找错人了,所以才耽搁了这么久,你们莫要怪我,”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忽地变了,里面扫过一道光,锋利阴鸷,比河面突然刮起的那一阵凉风还要寒冷,“现在,我终于找到真正的仇家了,而且他还活着,活得比谁都好。你们放心,我不会放过他的,我会让他把我刀尖舔血的日子重新过一遍,让他把我尝过的苦细细品味,你们信我,那一天不远了,马上就要到了。” *** 细雨如丝,驱走了昨夜那场大火留下的残痕。 徐子明顺着刚修好的浮桥朝立于码头上的程牧游跑去,来到跟前,他行了一礼,低声说道,“大人,已经盘点过了,两艘船损失的盐加起来是一共是一十四料,离港漂入河心的盐船也都找回开了,上面的盐袋都完好无损。另外,除了两名背夫受了轻伤外,其余人等皆安然无恙。” 程牧游舒了口气,“还好这火灭得即时,人和盐并无甚损失。” 徐子明想起昨天半夜的场景,心有余悸道,“大人,若不是那只怪鸟,恐怕大火一时之间难以扑灭,剩下的那些盐船也要陆续被人劫走了。” 刚说到这里,他听到后面轻微的脚步声,于是顿了一下,扭头望向身后,笑着叫了一声,“晏姑娘,你也来了。” 程牧游回首,见晏娘撑了把油纸伞缓步走来,细雨中,她纤细的身影就像一缕青烟,仿佛会随时飘向天际一般。 晏娘冲徐子明点点头,便走到程牧游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晶莹的眸子望向水天一色的河面,轻声说道,“大人,我听蒋姑娘说,昨夜那场火是有人故意为之。” 程牧游微微阖首,“盐船的锚链均是被人用利斧砍断,而且,惜惜她们还抓到了一个活口。” 晏娘蹙起长眉,“到底是何人所谓,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敢在码头公然劫船?” 徐子明在一旁插嘴道,“晏姑娘,你有所不知,这计划看起来大胆,实则周密,那些劫船的人全是潜水的好手,趁着夜色靠近盐船,在无人察觉之时,将摆放在码头正中央的那两艘船和浮桥点着,让码头上的兵士无法靠近,他们再趁此时机,借着风势将船劫走。这计划中的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的,连时间都是算准了的,可谓天衣无缝。若不是中途杀出那只屈子鸟,恐怕现在盐船早已不知顺着河面漂到何处。” 晏娘赞许得点点头,“徐大哥,你分析的不错,只是如此周祥的计划,真的是那些乡村野夫想出来的吗?” 徐子明一怔,眉间愁云渐笼,“晏姑娘的意思是......” “晏姑娘的意思是说这场大火后面的主谋可没有那么简单。”程牧游看着晏娘,一字一顿的将这句在心里憋了好久的话说了出来。 “大人也同我想得一样?” 程牧游微眯起双眼,望向苍茫的运河河面,“在盐船靠岸之前,新安府已经和厢军一起将方圆十里地的客栈和家宅搜查过了,那时我们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可是这些劫船的贼人,却像一夜之间冒出来似的,且数量巨大。他们之前藏身在什么地方?为何能躲过官府和厢军的搜查,这一点我怎么都想不明白。”说到这里,他将目光重新移到晏娘身上,若有所思地说出两个字,“除非......” “除非有人与他们沆瀣一气,通风报信,这些人才会闻风而动,躲避过官兵的搜查。”晏娘眼波微动,不动声色的说出这句话。 话落,两人便如此对望着,面色看似平静,心里却早已暗潮涌动。 过了许久,徐子明忽然回过神来,大惊失色道,“大人是说,我们这边有内奸?” 第三十三章 幕后黑手 话音还未落,身后却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人同时回头,却见蒋惜惜不顾越来越密的雨丝朝他们跑过来,边跑还便喊道,“大人,那人招了,那个人招了。” 程牧游心里一惊,连忙问道,“他说什么了?” 蒋惜惜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这才断断续续说道,“他说,是......是李炳文李大人指示他来偷盐的。” 程牧游双目圆睁,“李炳文?” “嗯,他说李大人就是幕后的操纵者,他们全部听他一个人的,而且,我们根据他的供言,找到了贼匪的藏身之处,并在那里发现了李大人的......令牌。” 程牧游盯住蒋惜惜,“此令牌可是伪造?” 蒋惜惜重重摇头,“是朝廷亲发的令牌没错,老爷和钟大人都已经看过了,绝非伪造。” “大人,”晏娘看着程牧游那张满是疑惑的脸,轻声问道,“大人不信此事是李炳文所为?” 程牧游微微阖首,“李炳文从西夏护送盐船至新安,他若想劫掳船只,这一路上有太多的机会,又怎会选择在防守最严的码头行动?此乃其一。其二,我和李炳文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嫉恶如仇,忠勇双全,绝不是个因利忘义的小人,所以若说他是幕后主使,我倒是不信。” 蒋惜惜急道,“可是大人,咱们信也好不信也好,现在那李大人已经被钟大人派人拿下了,就关在新安府的天牢里,钟大人还说,等这边的事处理完了,就要将李大人押送到开封府,将此事交给圣上定夺。” 程牧游又是一惊,“这么快就押入天牢了?” 蒋惜惜点头,“钟大人说人证物证俱在,案子算是坐实了大半,便让人给李大人带上脚镣拉下去了。” “那李大人怎么说?” 蒋惜惜蹙眉道,“他倒是没有反抗,反而还令手下不可意气行事,只说自己是清白的,到了汴梁圣上自会裁决。” 听蒋惜惜如此说,程牧游的面色愈加沉重,思忖了一会儿,他忽然转身,“回府,我要亲自审讯昨日劫船一事。” 刚走出几步,晏娘的声音忽的从背后传来,“若此事不是李炳文所为,大人可曾想过那真凶又会是谁?” 程牧游一怔,遂回头看她,“姑娘有何高见?” 晏娘淡淡一笑,“我也不知那幕后黑手究竟是何人,只是一点,谁想将李炳文尽快治罪,他的嫌疑便越大,大人,您说是不是?” *** 见程牧游一行人走远了,晏娘才撑着伞慢慢踱到运河边的栏杆前,一对好看的丹凤眼紧紧盯着河面上被雨水砸出的那一个个小小的水洼,眼底透出一抹复杂的神色来。 过了没多久,忽听“扑通”一声,几个正背着盐袋拾级而下的背夫同时转过头来,望向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什么声音?莫不是有人落水了吧?” “人?哪里有什么人啊?” “你们没看到吗?亭亭玉立的一个大姑娘,还撑着把伞,像画儿里出来的似的。” “想女人想疯了吧,这里是码头,只有大老爷们,哪里来的大姑娘,别白日做梦了。” 被同伴奚落了一番,那背夫面上便很是挂不住了,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跟在几人身后朝前面的车队走去。 若是他再多留一会儿,便会看到一把油纸伞正绕过停驻在码头的盐船,晃晃悠悠地朝河中心漂去,好似一朵褪了色的青莲一般。 *** “什么,你要地牢亲自审讯他?”听完程牧游的一席话,程德轩吃了一惊,放下茶盏从椅子上站起来,仔细凝视儿子的双眼,似是想从其中看出些什么来,“我和你钟叔叔已经审问过一遍了,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又何必再费周章?” 程牧游微微一怔,想不通为何程德轩一口一个钟叔,明明前几日,他还让自己称呼钟志清为钟大人。不过这个念头只在他脑中过了一下便不见了,因为他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父亲,钟大人,此事毕竟发生在新安,我作为新安县令,有义务将此事查明。” “可是......” 程德轩刚要开口,却被钟志清拦住了,他笑眯眯地说道,“程兄,牧游他说的倒也在理,毕竟刚才咱们审人时他不在,对各种情况均不了解,到时候上面问起来他也不好交代。你还是让他去一趟吧,这规矩还是要遵守的。” 见钟志清都开口了,程德轩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全听钟大人的便是。”不过,他话虽如此说,眼睛却斜了程牧游一眼,示意他随自己出去。 父子两人走到后院,程德轩才一甩袖子,狠狠的剜了程牧游一眼,“你知道你方才说了些什么吗?” 程牧游垂首,“儿子只想见见那个人,按规矩办案。” 程德轩冷笑一声,“规矩?按照规矩,守卫盐船的任务本就是厢军的,现在李炳文出事,正好将责任全部承担下来,你又为何非要插上一脚不可?你可知昨天那场火虽没造成多严重的后果,但是龙颜已因此大怒,我们程家现在能够全身而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你为何又要多生出些事端来?” 程牧游身子微躬,冲程德轩行了一礼,“父亲,守卫盐船是厢军的任务不错,可是我与李大人先前早有约定,会协助他共理安全事宜,现在盐船在新安出事了,我怎能不闻不问?还有,儿子始终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其中的细节尚未捋清,若是......” 程德轩猛一挥手,“我不管你和他有什么约定,这事你私下里说说也就罢了,千万不可再告诉第四个人,”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牧游,你哪儿都好,就是有时太过于死板,现在大家都在拼命撇清责任,怎么你倒反其道而为之,将这些事情拼命朝自己身上揽呢?” 他轻轻叹了一声,“不瞒你说,钟大人他对你颇为看重,有意和我们程家结为亲家,若你真的娶了那钟小姐,我这个当父亲的也就彻底放心了。” 第三十四章 诱 程牧游听父亲忽然提起自己的婚事,对方竟然还是那位钟小姐,心里不禁诧异万分。不过现在他有要事在身,便也没时间细想,只对程德轩说道,“父亲,现在是什么时候,您怎么倒说起这个来了?” 程德轩笑笑,“牧游啊,不光是钟大人,他那宝贝女儿亦对你心有所属,你知那钟小姐是什么人,她是钟大人唯一嫡亲的闺女,连个同母的兄弟都没有,你若是娶了她,那......” 话说到这里,只觉身旁掠过一道风,程牧游忽然绕过他朝牢房的方向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说道,“父亲,我要去天牢提审那劫船的贼人,这些小事以后再议。” 程德轩心急如焚地转身,由于动作太快,还差点扭了骨头,他扶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朝程牧游追去,“为父讲的这些话竟是白讲了吗?你为何还是不开窍,怎么都说不明白?” 程牧游健步如飞,只当没听见程德轩的呼喊,他如今心中所想只有一事,那就是必须在李炳文被押送至汴梁前找到真凶,否则此事便再无回转的余地。 这个念头是何时生出的他并不知道,只知道它一产生便在自己脑中生根发芽,节节高长,枝繁叶茂,再也摒弃不了。 所以,在漆黑的地牢里穿行时,他已在脑中拟好了一个计策,希望以此攻破那人的心理防线。 *** “你叫什么?”程牧游盯着前面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淡淡地问道。 “杜志勇。” “姓杜,那和杜汝便是同族了。杜氏一族的老巢在建州,可是据我所知,李炳文从未踏足建州境内,又怎会与你们有交集?” 杜志勇翻着眼睛看他,“大人,劫盐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李炳文就算来过建州,难道还会让天下人都知道不成?再说了,我大哥要和他见面,完全可以挑在别处,又不一定非要在建州。” 程牧游低头一笑,“你说的不错,李炳文就算没去过建州,也不能证明他是清白的。不过你刚才提到你大哥,是指杜汝,对吧?” 杜志勇不耐烦地“嗯”了一声,又将头埋在两膝间,不再看他。 “杜汝死了。” 波澜不惊的四个字,却像平地起惊雷一般,炸得杜志勇猛然抬起头。 他不可置信地盯住程牧游,“你说什么,大哥他......他死了?” “不光是他,今天我们在运河里捞出了两百多具尸首,经查,全部都是你们的人,”说到这里,他轻轻咳了一声,压低身子,看向杜志勇,轻声说道,“和你一起来劫船的同伙,现在就只剩你一人活着了。” 杜志勇一点点瞪圆了眼睛,俄顷,他忽然挣扎着起身,想扑向程牧游,可是手脚皆被镣铐拴住,根本动弹不得,身子一倾摔在地上,将满口的牙都摔碎了。 “我不信,我不信,他们水性这么好,怎么会死的?”他张着通红的嘴巴,撕心裂肺地朝程牧游吼道。 程牧游慢慢蹲下身子,直直地看着杜志勇,目光如炬,“他们是怎么死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一直躲在幕后的人还活得好好的,更重要的是,现在,你已经成为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他的秘密的人,我不知他曾向你许过什么,但是我敢保证,他绝不会让你好活。” 这几句话就像一把把利刃,精准地插进杜志勇心中最脆弱的那个地方,扎得他鲜血淋漓,一口气差点呼不上来。 过了许久,他低喘着抬起头,迎上程牧游灼灼的双眸,“我说过了,那人就是李炳文。” 程牧游失望地站起身,“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消化这件事情,不过再过一日,你就要被押送至汴梁,到时候一切就都晚了。”说完,他缓缓起身朝牢门走去,到了门口,又一次回头,“你只有一天时间可以考虑,我也只能再护你十二个时辰,杜志勇,你要想清楚。” 说完这句话,他便沿着无光的夹道朝外面走去,独留杜志勇一人跪于牢间,用声嘶力竭的哀嚎抒发着内心的恐惧和绝望。 *** 钟志清坐在太师椅中,背部挺得直直的,盯着前面门缝中透出来的那一道微光和漂散在光中的万点浮尘。 他已经这样坐了半个时辰了,这中间,也曾有人来敲门,可是在听到门内没有动静后,便知趣的离开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弯曲了一下,眼底的光也由浓转淡,整个身子迅速松弛下去,彻底瘫倒在椅子的撑扶中。 他从心底叹了一声:失败了,彻底失败了,一粒盐也没有劫到,银子拿不到不说,他要怎么向楚国公交代?李德让会不会大发雷霆,从此彻底将自己冷落在一旁? 想到这里,他心如乱麻,烦躁异常,可在这时,房门偏又不识时务地被敲响了。 “笃笃笃.....笃笃笃......” 门缝中的光被遮住了,钟志清不耐烦地看了外面那人影一眼,依旧准备默不作声地躲过去。 可是这次,门外的人却没有那般善解人意,房门猛地被推开了,钟敏大大剌剌地走进来,看了钟志清一眼,又将身后的大门“砰”的一声紧紧关上。 “敏儿,”钟志清揉着酸胀的额角,轻声说道,“我今天有些累了,想早点歇着了。” 钟敏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似的,“蹭蹭蹭”地走过来,在对面的椅子上一坐,瞟了钟志清一眼后,道,“父亲,那姓程的到底何时向我提亲?” 姓程的...... 听到这三个字,钟志清一时没反应过来,在脑子里琢磨了几遍之后,才想明白她指的是程牧游,于是清了清嗓子,“敏儿,你是女儿家,提亲的事情我只能暗示,难道还能上杆子求着别人向你提亲不成?这未免也太......” 话没说完,钟敏又斜了他一眼,“暗示?父亲,你再这么磨叽下去,姓程的就被那小贱蹄子勾走了。” 第三十五章 屠龙 钟志清本就心烦意乱,现在见钟敏这么不依不饶的,不禁沉下脸孔,肃声说道,“敏儿,你一口一个姓程的,成何体统啊,你要是喜欢人家,就更要表现得温柔体贴一些,这世上没一个男人愿意娶个悍妇进门的。” 钟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狠狠说道,“他应该庆幸现在还没把我娶进门,要他真的是我的夫君,那我刚才定将他和那小贱人的皮剥了,丢到河里喂鱼。” 钟志清被她说得一愣,“敏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钟敏又哼了一声,咬牙道,“我刚才看见他和那绣娘站在运河边上,两人聊着天,旁若无人,亲昵得很那。” 钟志清大惊,“敏儿,你......你不会在跟踪程牧游吧?”说到这里,他转念一想,摇头皱眉道,“怪不得你舅父说你整天不着家,不知道去了哪里,原来......原来你竟......” 钟敏咧嘴一笑,“我竟怎样?若不是他程牧游德行有亏,我就算跟着他,也查不出什么。”说到这里,她眼珠子一转,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钟志清身旁,两手紧紧箍住他的胳膊,语气也柔和了不少,“父亲,女儿真的等不下去了,你没看到今天那一幕,姓程的当着他人的面也毫不避嫌,和那绣娘你一言我一语的,熟络得很,父亲要再不出手,我的姻缘就要折在那女人手里了。”她忽的脸色一沉,眼角沁出豆大的泪珠儿来,“若真是如此,那敏儿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嫁人,就在府里当一辈子老姑娘。” 钟志清最见不得钟敏掉泪,他心里一抽,手掌重重覆在女儿的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之后,心又一次软了下来,“敏儿,你放心,既然你喜欢那程牧游,那后面的事爹就会帮你处理得好好的,绝不让你难过。爹之所以一直没有动作,是因为那绣娘身份卑微,和你有如云泥,程牧游又不是瞎子,自然知道如何选择。退一步讲,就算他鬼迷心窍,程德轩又是什么人,岂会让他儿子舍弃凤凰去选一只麻雀?” 话到这里,见钟敏仍拽着他的袖口抽抽搭搭,钟志清便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不过那绣娘既然让我的敏儿心里不爽,那爹岂会坐视不理?你放心,我自有法子让她知难而退,不再搀搅在你和程牧游之间。” 听他这么说,钟敏倏地收起眼泪,拳头亦攥的死死的,眼底映出两道寒光,“父亲,知难而退尚可卷土重来,我要让她彻底消失,从此不再出现在我眼前。” *** 月牙悬在半空,朦胧的清光下,晏娘和程牧游正坐在石桌的两端,品着右耳刚端上来的两盏龙井。 不过虽然喝着茶,程牧游眉间的纹路却一直未消,轻愁晕在脸上,流入心间,结成一张乱网,把他的心裹挟在中间,闷得他透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茶盏,冲晏娘轻声问道,“姑娘真的在河中发现了龙胆?” 晏娘也放下杯子,眼睛朝他一瞟,语气轻松地说道,“当然,蓝莹莹的一大片,飘在水面上,还能看错了不成?”说完,她眨了下眼睛,又接着说道,“不过依我看,那条龙应该不大,所以龙胆也小,若真的是大龙,龙胆破裂后,早把整个水面映成蓝色的了。” 程牧游听她一口一个龙一口一个胆的,心中惊惧不已,略微平复情绪后,他试探着问道,“晏姑娘,这运河中为何会有龙胆?这龙胆又和那屈子鸟有什么关系?” 晏娘起身,眼中似有黄色的磷光一闪而过,将程牧游惊了一跳。 俄顷,她望着天空中那弯细得几乎看不见的月牙,嘻嘻一笑道,“我本还奇怪,宋玉为何能将冤魂复活,将屈子鸟召唤出来,现在看到龙胆,才想明白事情的原委。” 程牧游挑眉问道,“龙胆有起死回生之效?” 晏娘看他,“起死回生说不上,他们是人,借助女人的胞宫复活后却变成了一只怪鸟,但是在许大年看来,即便他的亲人改变了形态,但是至少也回来了,总比埋葬在幽深的河水中强。” 程牧游点头,旋即又焦急发问道,“龙胆岂是这么容易得手的?宋玉和许大年只是普通人,他们又是如何得到龙胆的呢?” 晏娘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可没过多久,她便接着说道,“宋玉我还能想得明白,毕竟屈原是御龙之人,大人,您饱读诗书,一定读过《离骚》吧。”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程牧游想也不想就将这两句诗说了出来。 晏娘点头,“大家只说《离骚》是屈原用自己的幻想来影射现实,须不知里面描述的事情并非全然是他的想象,因为灵均先生本人就是一位御龙者,‘驾八龙之蜿蜿兮,载云旗之委蛇’;‘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离骚》中有大量御龙的诗句,如此超逸的气魄,若非亲身经历,怎么能写得出来?所以,他将龙胆送给师承自己的宋玉,便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说到这里,她耸肩一笑,“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大人可不要随便宣扬出去。” 她这番话说的是轻描淡写,却让程牧游听得云里雾里,久久都回不过神来,过了许久,他才轻咳一声,“我不会说与他人,姑娘请放心。” 其实他心里所想,却是就算说与旁人,又有谁会信呢? 晏娘点头,旋即又摇头道,“只是那许大年乃一介匹夫,他又是从何处得到龙胆的,我着实想不明白。” 程牧游面色一变,“难道现在还有可以御龙之人?” 晏娘直视着前方,眼底浮上一层复杂的神色,冷冷说道,“御龙者需得高风峻节、怀瑾握瑜,现在世上又有几人能与屈大夫相较?不过屠龙之人,我倒是见过一个。” 第三十六章 暴露 程牧游心里一咯噔,“屠龙?” “嗯,屠龙。”晏娘瞅他,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程牧游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忙将眼帘垂下,去看自己的鞋面。 不过好在晏娘没再将这个话题延续下去,她重新在石凳上坐下,慢悠悠叹了一声,“可惜了,运河实在太大,向南边延伸不知几许,所以我没找到那屈子鸟,就连许大年也不知去了哪里。”说到这里,她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清脆地打了个响指,冲屋内喊道,“右耳,把大人的东西拿出来。” 未几,右耳便打着呵欠从屋里走出来,将手里那个四四方方的柳木盒子朝石桌上一放,又继续打着呵欠返回屋内,连看都没有看两人一眼。 “这是什么?”程牧游的目光落在那柳木盒子上。 晏娘一笑,“怎么说也是大人祖传的宝贝,怎么才过几日,就不记得了。” 说着,她便将那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块流光溢彩的石头出来,“络子我已经重新打了,大人可莫再把它丢了,若是再找不到,可到哪里哭去。” 程牧游摇头笑笑,将那块黑曜石接过来,重新挂于腰间,手指从玉穗间穿过时,他心头一暖,连带着心情都变得晴朗了。 于是,他起身行礼,“多谢姑娘,这玉穗,不,这黑曜石程某一定好好保存,绝不敢再丢了。” 没想到,在说完这句话后,晏娘做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举动,她款款起身,朝他走过去,伸手探向他的腰间,将玉穗的环扣又系得紧了些。 她和他贴的很近,额头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程牧游心头一震,身子亦向后挪了几寸,口中说道,“晏姑娘,你......” 晏娘轻“嘘”了一声,“大人别说话,现在门外正有人盯着我们呢。” 程牧游一惊,压低声音问道,“谁?” 晏娘抿着嘴巴笑,“这就要问大人了,这几日,我发现有一位小姐总是跟在我们俩后头,目光阴狠,恨不得将我身上戳出几个洞来。我想,一定是大人您不知在哪里寻花问柳,招引来了这只花蝴蝶,所以才连累到我头上来了。” 听她这般说,程牧游“咦”了一声,心中琢磨了半天,终于才想起钟敏来,不禁摇着头叹了口气。 程德轩没有说错,程牧游这个人在其它方面再聪明剔透,一点即通,可是单在男女之情上,却愚钝得很。他人还知道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到他这里,连无情都没有,因为他从始至终都觉察不出别人对他动了真情。 现在他之所以能勉强联想到钟敏头上,还是因为白日里刚听程德轩提起过,所以在脑中转了几圈,才终于反应过来。 不过这一层想明白了,他就更不能理解晏娘的举动了,于是将头朝下压了压,轻声问道,“既然那钟小姐疑心姑娘,姑娘却又为何让她加深误会?” 晏娘眼睛滴溜溜一转,鼻中轻哼一声,“为什么?因为有意思啊,她既疑我,我就索性让她疑个够,我倒要看看,这女人若是嫉妒到了极点,会做出什么事来?”说完,她又朝前靠了靠,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盯住程牧游,“大人,你不会也有意于她吧,若是如此,那我可坏了大人的好事了。” 程牧游又叹了一声,“好在那钟敏刁蛮骄矜,长得又不美,否则,姑娘还真要赔我一个娘子了。” 正说着,两人从余光看到那个一直偷偷立在门外中的人影慢慢的朝后退去,脚步声亦随之渐渐远离,一会儿功夫便听不到了。 晏娘将取了又挂挂了又取的玉穗在程牧游腰间重新拴好,这才慢慢踱到院门处,朝外观望,嘴里嘟囔道,“奇怪了,今儿那姑娘倒是没有亲自过来,难道是天太晚了,她不好出门?” 程牧游跟上来,站在晏娘身边,“不管有没有亲自过来,都希望那人将姑娘今天演得这出好戏全部转达给她,不要枉费了姑娘的一片苦心。” *** 钟志清用十根手指紧紧地抠住太师椅的扶手,将上面的红漆都抠掉了一层,露出里面斑驳的木纹。 “你亲耳听到那绣娘说黑曜石是程牧游的?”过了许久,他才从一字一顿的问出这句话。 跪在地下的男人又朝下压了压身子,“属下亲眼看到那绣娘将黑曜石挂到程牧游腰间,还说它是程家祖传的宝贝。” 闻言,钟志清僵住不动,手指却将扶手抠得更紧了。 伏在地上的男人翻起眼睛偷偷看他,却看到钟志清脸上透着些怪异的神色,怪异之中,又夹杂着几分疯狂,看起来有些骇人。 俄顷,钟志清忽然从喉咙中发出一串低沉的长笑,一边笑还一边拊掌道,“妙,妙啊,我正愁劫掳盐船失利,没想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竟让我将他给揪出来了。”说到这里,笑声慢慢变大,响彻了这间驿馆中最好的上房,“圣上最在意的就是这十年祭祀一事,这次我抓到幕后主使,圣上必然龙颜大悦,就算失了盐船又怎样,若是仕途更进一步,以后这白银黄金还不是追着我跑。” 话到此处,他忽然顿了一下,想到钟敏尚对那程牧游情根深种,如此一来,怕是要伤了她的心。可转念一想,自己女儿是什么人,她一向看中身份地位,最讲究的就是个门当户对,若自己将程牧游犯了重罪的事情告诉她,想必到时她也会很快收回心意,不会泥足深陷。 “大人,不如我们现在就到新安府去,将那程牧游拿下,押往汴梁,省的夜长梦多,再生出事端。”跪在下面的男人轻声提醒钟志清。 钟志清眯起眼睛,仔细斟酌了半天,方才对男人说道,“不可,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大人,这是为何?” 钟志清站起身,眼中露出狠辣神色来,“程牧游的罪状是坐实了,可是现在,我还要顺藤摸瓜,将其它四人找出来,如此一来,圣上才会对我更加看重。” 第三十七章 噩梦 轿子外面一片嘈杂,钟敏却在那片喧嚣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让她朝思暮想的声音。 于是,她赶紧整理了几下头发,又将大红色襦裙上的褶皱捋平,这才端坐好,双手交叠放于膝上,有些紧张地看着前面轻轻晃动的轿帘。 俄顷,轿帘被拉开了,身着皂色长衫的程牧游从外面探头进来,也不言语,只淡淡一笑,冲她伸出一只手来。 钟敏心头一阵乱跳,脸红的几欲滴血,她垂下头,将手伸过去,和他十指相握。 他的手很凉,像在冰水中浸泡过一般,钟敏噙着笑,将另一只手伸过去,把他的手捂在掌间轻轻地摩挲,眼睛却仍不敢抬起,脸蛋上又多了几抹娇羞。 蓦然间,不知何故,那只手突然从她两掌间抽出去了。钟敏讶异地抬头,却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站在程牧游身边,同他十指相扣,头亲昵的枕在他的肩窝处,可不是那绣娘又是何人。 那绣娘见钟敏看着自己,便也盯着她,嘴角上挑,脸上带着几分轻挑,几分嘲讽。 钟敏倒吸一口凉气,身子朝后一挫,厉声道,“他是我相公,你快放手,不许你这么拉着他。” 女子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她不仅没有放手,还挑衅似的将脑袋在程牧游胸口轻轻摩擦了几下,柳眉一挑冲钟敏说道,“你相公?是你相公又如何?他心里可满满都是我呢。”说到这里,她便用白嫩的手指在程牧游心口撩拨似的画了几个圈圈,嘴唇贴近他的耳垂,“大人,晏娘说的对不对?” 程牧游还是没有说话,只脸含笑意地看着她,眼底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了。 看到面前郎情妾意的一对人儿,钟敏的心脏猛地收紧了,手指将罗裙死死攥住,指甲隔着薄衫扎进肉里,瞬间就将她的大腿扎得鲜血淋漓。 不过,她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十指越攥越紧,大脑里亦“嗡”的一声,无法思考,整个人如堕入云雾中,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只能看着眼前那对男女越靠越近,举止亲昵,像是故意做给她看似的。 忽然,她手心里一凉,掌中多了一个又硬又冷的东西,钟敏低头,发现那是一把匕首,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脑中还未想明白这匕首来自何处,她的身子已经冲向轿外,将锋利的刀刃刺进晏娘的肚子。 第一次捅人,她本应该害怕的,可是不知为何,看着鲜血从那女人的腹中喷射出来,她的心脏却像被撕开了一条豁口,“撕拉”一声,束缚不见了,她觉得浑身都畅快了,每一个毛孔都在扩大,汗水把大红色的襦裙都浸湿了。 她嘴角抽搐着,不自觉的轻笑出声,身子将晏娘死死压制住,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就此停下,一刀接着一刀,刀刀见血,疯狂的捅向情敌的前胸、下腹,将晏娘的肚腹处扎成了一堆乱肉。 “敢抢我相公,我要了你的命......”她喃喃自语,眼中闪着疯狂的光,刀刃上下翻飞,掀出片片血雾。 “小姐,别扎了,疼......环翠疼......” 一个许久未曾听到的声音传入钟敏耳中,她一愣,匕首悬在半空,抖了几抖,终是不敢落下。 透过那层轻纱一般的血雾,她看清楚了被自己压在身下的那个人的样子,她,不正是失踪了几日的环翠吗? “你......你......”钟敏看着她,和她腹部那个血肉模糊的大洞,心里忽然一惊:难道自己真的扎得狠了?竟将她的身子差点砍成两截,只剩下一点皮肉相连? 然而还未来得及想明白,环翠忽然慢悠悠的立起上半身,她这么挣扎着坐起来,那最后连在一起的一点筋骨便“咯嘣”一声断开了,现在,她整个人对折成一种怪异的吓人的姿势,下半身还被钟敏压着,断开的上半身却立在地上,蹭着地面朝钟敏挪了过来。 一边“走”还一边冲她伸出一条满是乌青的胳膊,嗓子中发出桀桀的笑声,“小姐,小姐,你好狠心,好狠心啊......” 钟敏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她猛地起身,手撑着地朝后退了几步,直到身子被轿子挡住,再无法后退半寸。 “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钟敏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环翠一眼,攥着利刃的手胡乱的在身前挥舞着,希望能阻挡环翠朝自己靠近。 可是,她兀自挥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碰着,哆嗦着睁开双眼,才发现眼前什么人都没有,不管是程牧游还是环翠,似乎都在刹那间消失不见了,她眼前,只有一片浓稠的白雾,飘飘悠悠,丝丝缕缕,像是带着无尽的嗔怨,将她包围在中间。 钟敏急促地喘息着,试图从眼前那片诡异的雾气中看出些什么破绽来,就在此时,肩头忽然一凉,如玄铁般刺骨。 她回头,看到那顶大红的喜轿中探出环翠的脑袋,她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在轿子的衬托下显得骇人异常。 搭在钟敏肩膀上的手一寸寸的探向前面,越伸越长,最后,竟然落在她的小腹上,将她的身子浸润的一片冰凉。 环翠的脸紧紧贴在钟敏的脸颊上,她发出一串没有温度的笑,唇齿边吐出几个字,“小姐,你也会有孩子的,它会把你的肚子撑得鼓鼓胀胀,像一只巨大的鱼泡,最后,还会‘砰’的一声,将你炸成两半,就和我一样,和我一样......” 说完,她的尖锐的五指猛地朝下一戳,穿破了钟敏的肚肠。 钟敏发出无声的尖叫,身子猛地一抖,从噩梦中挣扎着坐起来。 她睁开眼睛,捂住胸口喘着粗气,目光却从屋中的暗影中一一穿过:桌子、柜子、花瓶......还好还好,这只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梦,现在她还在屋中,这里除了她自己和一些家具什物外,什么都没有。 一阵风吹过,将落在窗前的树影吹得微微晃动,就像是埋伏在暗夜中的鬼影。 钟敏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鬼,软弱的人才信鬼神,她钟敏,是断然不会信的。 第三十八章 追 饶是这么想,心中却仍是怕了,毕竟刚才那个梦是如此的真实、血腥,尤其是将醒来时环翠的那句话,到现在还回荡在她的脑中,久久不能散去。 她说:“小姐,你会像我一样莫名大了肚子,被腹中那东西撑爆掉,身体四分五裂,不知散落在何处。” 想到这里,钟敏慌得伸手去摸自己的肚子,还好,她的小腹一片平坦,没有一点怀了身子的迹象。 她额头上的冷汗落了大半,这才觉察出身上的中衣俱已湿透了,夜风吹进窗口,让她忍不住重重的打了个寒战,忙贴着床重新钻进锦被,冲门外唤了一声,“端茶进来,我渴了。” 守夜的丫鬟似乎睡着了,并没有人回应她。钟敏于是不耐烦地又叫了一声,“死蹄子,睡得比我还香,小心我明天揭了你的皮。” 话刚说完,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钟敏以为那小丫鬟终于被自己唤醒了,不屑地冷笑了一声,眼皮不抬地说道,“怕了?以后学机灵点儿,再敢打盹,我就......”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人当空掐断了似的。 因为,她看见一双脚,一双没有穿鞋满是泥垢的脚,它们就立在自己床边,和她隔着不足三尺的距离。 钟敏吞下生平最难咽的一口口水,忽然伸直脖子,张口便要喊人。可是那人还是快了她一步,他利落的抬手,重重地落下,将斧柄精准地砸在钟敏的脖后颈上,然后看着她翻着白眼,软绵绵地倒在自己面前。 *** 不知过了多久,钟敏的神识终于轻飘飘地重新回到她的脑袋中,不过就在这几欲苏醒的时候,她却觉得小腹处传来一阵疼痒交杂的滋味儿,像是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啃噬着自己的肚脐一般,难受异常。 意识终于重新聚合于一处,她惊恐地张大眼睛,伸手就朝自己肚腹上探过去。 可这一下她却扑了个空,手掌悬于肚脐上方,许久都没能落下。 或许用“扑空”二字并不是那么确切,因为她的肚皮上本就没有任何实体,可是,她却有一种感觉,一种确确实实不容置疑的感觉:她的肚皮上原本趴着什么,那东西有些扎人,像是长满了头发一般,只是,在手指即将要触上它的那一刻,它却凭空消失了,就像融化在这黑夜中似的,不留一点痕迹。 黑夜...... 想到这两个字,钟敏瑟缩着打了个寒战。是啊,这里为何这么黑?她平时虽然没有点灯睡觉的习惯,但是大户人家,院子中都彻夜燃着油灯,屋里总也不会漆黑至此: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点光线,像是堕入了深渊一般。 脑中划过一道白光,钟敏终于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那个男人,那个像野人似的男人,冲她高高举起了一柄生锈的斧头,她只觉脖子一阵钝痛,后面的事情,就都不知道了。 原来,她竟是被他掳走了,从舅公家里,来到这比坟墓还要漆黑寂静的地方。可是那个男人去哪了?他把自己掳走又是为了什么?财?色?好像都不是,她隐约记得他的眼睛,里面充斥着熊熊怒火,似是想将她烧成灰烬一般。 没错,他对她恨之入骨,若非有更加痛楚不堪的死法,他早就在绣房中一斧子将她砍成两半,哪里还能将她留到现在? 想到这里,钟敏觉得浑身一凉,身上最后一点热源像是被榨干了,身体里的骨头亦像是被人全部抽去了似的,整个身体绵软异常,使不出半分力气。 不过,她并不想坐以待毙,手掌贴着地面蹭了几下,她发现自己身下是一片扎人的荒草,于是双手死命地抠着草皮,用仅剩的那一点力气坐了起来。 坐直之后,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不过,却仍是不敢大意,眼睛在稠墨似的暗夜中来回张望,试图分辨出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可是除了偶尔划过耳边的一声鸟啼一阵微风外,她什么都感知不到,眼睛和耳朵像是被黑暗封印住了,她自己亦像是坠入了一片混沌中,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脱身出来。 如今,钟敏终于尝到了害怕的滋味儿,它不像洪流,却似细水,不知不觉间将你包围,一点点没上脚面,不断上涨、再上涨,无声无息地填满口鼻,将你彻底湮没。 钟敏强打精神,仓皇地起身,如瞎子一般在如浓墨般的黑夜中狂奔。 腿很软,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但她却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漫无目的地朝前跑着,一路过去,她不知被荒草和荆棘绊倒了几次,浑身伤痕累累,衣衫都变成了布条,一缕一缕的挂在身上。 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敢停下脚步,因为她知道,那个东西一直没走,它就潜藏在黑暗中,玩味地盯着自己,随时都可能发起进攻。 可是钟敏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侯门小姐,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所以在跑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后,她已经是气喘吁吁,胸口疼得快要爆掉了,两腿亦酸乏得不能再朝前迈出一步。她捂着肚子原地蹲下,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又潮又冷的空气,想恢复一些体力后,再继续逃命。可是鼻翼耸动了几下,她忽然屏住口鼻,如一座雕塑般蹲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空气中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儿,像是肉被烧糊了一般,又臭又腥,令人闻之作呕。 纵使钟敏强迫自己不要呼气,可是这味道还是不可避免的飘进了她的鼻子,因为它越来越浓,把她周围的每一寸空间,每一丝缝隙都填得满满的,不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 钟敏无声地抽泣着,她茫然四顾,想从这如铜墙铁壁般的包围中找出一线生机,可是,头抬起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不远处有两点白光,在黑暗中,它们白得有些刺眼,像是两只莹白的盘子。 钟敏心里一哆嗦,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住了,她看着那两点白光,脑中一片空白,哪怕它们一点点的朝她靠过来时,她也一动不动,像是傻掉了一般。 第三十九章 秘密 凉风四起,驱走了午间的燥热,背夫们斜倚在运河的栏杆上,喝茶的喝茶,打盹的打盹,悠然自得,好不畅快。 见程牧游和徐子明从远处走来,他们便急着要起身行礼,程牧游忙笑着冲他们挥手,示意他们坐下,口中说道,“各位辛苦了这么多天,好生歇几日吧,此次盐船靠岸虽出了点小差池,但整体还算是顺利,有劳各位了。”说完,他回头看了徐子明一眼,轻声吩咐道,“一会儿把昨晚熬的那些清燥的汤水给他们分发下去,秋天气躁,他们这几日又排汗过多,喝一些有助于恢复体力。” 徐子明频频点头,朝跟在后面推着平板车的几个衙役挥了下手,大声喊道,“大人说,现在就把汤水分下去。”见那几个衙役把平车上的两口大锅搬下来,他这才在一片道谢声中快步朝已经走上码头的程牧游追过去,边跑还边向那些背夫们频频回礼。 程牧游凝望着平静的河面,现在盐船已经全部驶离,运河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平静祥和,只偶尔可见几条渔船,不再像前几日那般人声喧嚣却又秩序井然。河两岸的商铺重新开了张,远远望去,只见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他眉心一蹙,眉间浮上一层淡淡的愁闷,口中亦轻轻叹了口气。 徐子明见他这般模样,很是不解,于是小声问道,“大人,您刚才还说,事情整体还算是顺遂,可是现在又为何叹起气来?” 程牧游回头看着他,“那杜志勇还是没有动静?” 徐子明摇头,“这一日他基本没有进食,只在牢中面壁而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牧游轻抚下颌,“再过几个时辰,他就要被押往汴梁了。” “大人就是为了他心烦吗?可是属下不明白,大人为何认定那杜志勇在说谎,又为何认定李炳文不是幕后真凶?毕竟这人证物证俱在......” 程牧游望着河水,缓缓摇头,“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只是一种直觉,”说到这里,他苦笑一声,“子明,身位县令,却靠直觉来判断案情,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于意气用事了?” 徐子明连连摆手,“我跟在大人身边这么些时日,只知道大人神机妙断,从来没有冤枉过一个好人。您嘴里说的是靠直觉断案,其实并非如此,您心里应该是模模糊糊的意识到了什么,只是由于某种原因,还未彻底将前因和后果联系起来,没有找到确实的证据,所以才无法做出判断。” 此话一出,程牧游身子一僵,旋即问道,“你是说,我已经想到了真凶是谁,只是因为缺乏证据,或者出于别的原因,心里不愿承认?” 徐子明抓抓脑袋,结结巴巴道,“我......我就是这么一说,我大字不识一个,更不懂得断案啥的,大人,您......您可千万莫要介怀呀。” 说完,他抬眼看了程牧游一眼,却见他呆呆地看着水面,一动不动,像是定住了一般。 徐子明心里琢磨:莫不是自己说错话,惹他生气了?可是转念一想,程牧游这个人一向心胸豁达,绝不会因为这些话就生气的,于是试探着朝前走近了一步,轻轻唤了一声,“大人......” 他的声音把程牧游惊得一抖,登时冷汗便顺着脊梁骨滑下。他看着徐子明,目光却穿过他落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口中喃喃自语道,“是啊,除了我和父亲,就只有李炳文和他牵涉在其中,若李炳文没有犯案,那么,疑点便落在他一人身上了。晏姑娘说过,谁想尽快给李炳文定罪,谁的嫌疑就最大,这么看来......” 说到这里,他脸上泛起一丝愁容,轻轻摇头,又接着说道,“可是他是朝廷的二品大员,又怎会做出这等官匪勾结的事来,难道利令智昏,被钱财蒙蔽了双眼?” 徐子明在旁边听得是一头雾水,脑子里过了半天,这才左右看了看,小声问道,“大人,您到底在说什么呀?” 程牧游扫了他一眼,刚要对他言明,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却见一个衙役从远处跑来,边跑还边喊着:“大人,杜志勇说要要见您,只见您一人......” *** 牢门关上了,程牧游望着那张仿佛一夜间苍老下来的脸孔,轻声问道,“你要见我?” 杜志勇从凌乱的头发间抬起一双混沌的眼睛,朝牢房外面斜了一眼,“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讲,其他人,我谁都不告诉。” 程牧游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回头对站在外面的史氏兄弟说道,“你们先出去。” 史飞抱拳,“大人,属下不放心......” “他手脚皆被镣铐拴着,不会伤到我,”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史飞身旁,将他的佩剑抽出握在手中,“这下你们可以放心了吧,这里离外面只有几步路,若真有什么事,你们赶回来也是来得及的。” 史飞史今又看了杜志勇一眼,见他手脚上的镣铐皆栓得紧紧的,才安下心来,并肩走了出去。 见两人的身影看不到了,程牧游遂返回牢房,缓步走到杜志勇身边,凝神看着他,“说吧,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两人,你不用怕,把你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部告诉我,新安府自会为你做主。” 杜志勇仰起头盯着程牧游,他的脸被牢房角落的一盏油灯照得忽明忽暗,看起来有几分古怪,“大人,你其实已经猜到了对不对?否则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一次次的来见我。” “我猜到和你亲口说出来是两码事,杜志勇,这一点,你心里很清楚。” 杜志勇“嗬嗬”笑了两声,“大人,这里虽然无人,但不保隔墙有耳。” 程牧游会意,于是又向他靠近了一点,慢慢俯下身,耳朵几乎贴到杜志勇耳旁,“我既然已经许诺,就断不会让第三人知道。” 回应他的又是一阵神经质的怪笑,程牧游心里一紧,脑袋忽然重重一沉,他看到,杜志勇敞开的衣襟中,有一缕缥缈的青烟蜿蜒着飘出,冲着他的口鼻缓缓溢了过来。 第四十章 要挟 程牧游是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中惊醒的,他起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侧过头,大口大口的干呕,吐了半天口水后,他勉强张开干涩的眼睛,迷茫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空中的几朵像棉花似的白云,它们现在看起来离自己很近,像是伸手便可以摸到似的。程牧游直愣愣地盯了这几朵云半天,心中猛然一亮,突然明白了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眼睛还未来得及证实自己的猜想,耳朵却先快了一步,他听到旁边水涛的声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身下这艘不小的木船带动得颠簸起伏。 程牧游挣扎着起身,手刚一动,他便发现自己的双手和双腿皆被绳索拴上了,根本动弹不得,尤其是他的手臂,由于被反绑在身后太久,早已经麻到了极点,稍微一动,肌肉处便是一阵钝疼,难受至极。 正不知所措,身旁忽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笑,笑声过后,钟志清那张慈眉善目的脸蛋亦慢慢探到他头顶上方,他捋了捋长须,眼含笑意地冲程牧游说道,“贤侄,你就不要白费力气了,这船已经驶进运河深处了,你就是挣脱了绳索,又能跑到哪里去?” 程牧游不动声色的看着他,“是你设计让杜志勇将我引过来的,是不是?你怕自己劫掳盐船的事情暴露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我灭口,”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不对,你若是怕此事被他人知晓,杀掉杜志勇便可一了百了,又为何大费周章的将我绑到这里?” 钟志清哈哈一笑,胡须跟着肩膀一同抖动着,“贤侄,盐船那件事何足道哉?我将你请到这里来,为的可是另一件比这重要得多的大事。” 程牧游看着钟志清那双闪着精光的眼睛,一时间搞不清楚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就在此时,忽听自己身旁的甲板上“哐啷”一声,钟志清将一个黑不溜秋的物件儿掷在在肩膀旁边。 “贤侄,这鬼眼黑曜石是我从你身上搜出来的,据说,它是你祖传的宝贝,是不是?” 程牧游没有答话,眼睛盯在钟志清长长的脸蛋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今年元月初三,没错,也就是先帝十年之祭那一天,有五个人在先帝陵前诵读祭墓词,读完之后,焚烧祭花,然后,如幽灵一般潜入黑夜消失不见了。守墓的士兵找了几月,也没把那几个人给揪出来。他们以为自己已经逃脱了,殊不知一个住在附近的农户无意中看到了其中一人,还发现了他身上的配饰,他说:那块玉好生稀罕,竟然在夜里发出七彩的光晕,”说到这里,钟志清轻轻踢了黑曜石一下,冲程牧游俯下身子,“贤侄,你没想到吧,就是这块石头,暴露了你的身份,好在老夫发现得早,否则,说不定会引狼入室,招了你这个贼人做了女婿。”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响雷般在程牧游头顶炸开了花,可饶是如此,他还是强作镇定,咬着牙不屑地一笑,“钟大人在说什么,小侄真是半个字也没听明白,这石头是我母家传下来的不错,可是和十年祭祀又有何关系?” 钟志清还是笑眯眯的看着他,俄顷,忽然轻轻拍手,又对程牧游说道,“贤侄,为怕你寂寞,我专程接了个人过来陪你,你看看他是谁?” 程牧游勉强抬起脖子,他看到船舱中走出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他的手臂上,悬着一个小小的软绵绵的身体。 “迅儿......”看到儿子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程牧游的心猛地一沉,大脑中一片空白,一时间,只能瞪大眼睛盯着迅儿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孔,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了感知。 “贤侄,你放心,迅儿他好好的,只是和你一样,被我用迷香熏晕了过去,小孩子嘛,身子弱,是会多睡几个时辰......” “你想要什么?”程牧游将厉声打断他,将目光缓缓从迅儿身上转到钟志清那张带着笑意的脸上,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可以有两幅面孔,比如眼前的这个人,他虽然是钟志清无疑,但是自己却好像并不认识他。 他那张略显老态的面皮下面,依稀映出另外一张脸:头顶长角、满口獠牙...... “钟大人,你到底想要什么?”程牧游一字一顿地将这话又重复了一遍。 闻言,钟志清脸上的笑凝滞住了,他又一次俯下身子,面皮上浅淡的皱纹像一张张牙舞爪的网,劈头盖脸的朝程牧游压下来,“贤侄,除了你,另外四个人是谁?” 程牧游盯着他晦暗不明的眼珠子,心中却死一般的平静,或许,他早已料到了这一天,意料之外的,只是把迅儿给牵扯了进来。 迅儿,想到这个名字,他心里猛地一痛:他还这么小,未曾经历过世事,难道生命就要在此处戛然而止了吗? “贤侄,想清楚了吗?我这手下抱了这孩子半晌了,手臂早就算了,我就怕他一个不留神,把孩子丢到水里,那可就不好了。”钟志清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点点滑进他的耳朵。 程牧游抬头,从唇边挤出一丝笑,“若我说出其他四人的姓名,钟大人就会放了迅儿?” 钟志清微微眯起眼睛,眸中的色彩愈加浓重,“那几个人是谁?” “大人听好了,他们是......” 船猛地颠簸了几下,碧蓝色的河水涌上甲板,遮盖住了他的声音,也打湿了几人的衣衫。 钟志清蹙起眉毛,手扶船舷低下头,高声问道,“他们是谁?” “他们是......” “大人,有船朝咱们这里驶来了。”抱着迅儿的男人忽然扭头看着后面,大声冲钟志清喊道。 此起彼伏的波涛中,有一只小船在浪间忽上忽下,船头处还站着个人,那人见钟志清望向自己,便高声疾呼道,“大人,不好了,小姐出事了。” 第四十一章 计 听到这句话,钟志清顿时乱了方寸,他踉跄着跑向船尾,两手抓住船舷冲那人喊道,“敏儿怎么了?快说。” 抱着迅儿的男人识时务的将孩子放回船舱,也跟着走到钟志清身旁,抛出一根绳索将小船拉近船身,后又熟练地打了个结扣,将两条船连在一起。 船只相撞,船身猛地一震,钟志清死死拽住船舷才勉强没有跌倒,不过,他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把抓住从小船跳过来的男人,大声问道,“敏儿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人被他揪得差点跪倒在甲板上,他不敢耽误,赶紧说道,“今天一早,丫鬟们便发现小姐不在房里,于是家丁们赶紧出去找人,找了半晌之后,终于在离舅老爷家不远的后山上发现了小姐......” 听到这里,钟志清的脸已经白的吓人,手更是抖得厉害,差点抓不住船舷,“敏儿她......她还活着......活着吗?” “大人放心,小姐性命无虞......” 听到这里,钟志清大大的松了口气,手抚胸口,竟然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不过旋即,他便看出那人面色不对,于是厉声问道,“敏儿可是受伤了?” 男人咬了咬嘴唇,犹豫着说道,“受伤倒是没有,不过,小姐她......她......” 话没说完,他后脑勺已经重重挨了一掌,“快点说,没看到大人已经焦急万分了吗?结结巴巴做什么?” 那人吃痛,忙捂着后脑勺将话全部秃噜出来,“小姐她肚大如罗,眼看就要生了。” 听闻此言,钟志清的眼睛猛地瞪大了,抓住船舷的手亦慢慢松开,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敏儿她要生产了?” 那人如小鸡啄米般地点头,“小姐的肚子就像是怀胎十月了一般,舅老爷已经找产婆来看过了,产婆说她即将临盆,马上就要生了。” 钟志清大惊,“敏儿还是个黄花闺女,而且我昨日还见过她,怎么可能今天就要生了?” “小的也搞不明白,所以才急着来通知大人。” 正在诧异之时,后面忽然传来呵呵的笑声,钟志清恶狠狠的回头,却见程牧游正看着自己,一边摇头一边冷笑。 钟志清心里本就着急有气,见他笑得如此畅快,便“蹬蹬蹬”地走过去,一脚揣在程牧游胸口,“你不要在这里幸灾乐祸,不管敏儿有事没事,你们几个的性命是保不住了......” 程牧游不急不恼,仰脸对钟志清说道,“钟大人误会了,我是想告诉大人,钟敏的肚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钟志清一怔,连忙问道,“敏儿腹中......到底是何物?” “是一只鬼鸟,一只会迅速长大的鬼鸟,若不快点将之祛除,那鸟不出多久便会撑爆钟敏的肚子,将她的身子炸成几段。”说到这里,怕钟志清不信,于是继续说道,“大人还记得环翠吧,你们以为她失踪了,其实我亲眼看着那只怪鸟从她肚中飞出去,将她的炸得四分五裂,环翠的肚子是怎么在几日之间大起来的,想必大人是亲眼所见吧,既是如此,就更应该知道此事诡异得很,若再耽搁下去,钟敏恐怕性命不保。” 冷汗顺着钟志清的额头涔涔落下,他将目光聚焦在程牧游脸上,颤声问道,“到怪物倒是什么?” “它是由十六年前那场大火中的冤魂幻化而成的,名为屈子鸟。” 听闻此言,钟志清身子朝后重重一锉,差点跌坐在甲板上,好在身后的男人即时将他扶住,才没有摔断那把脆弱不堪的老腰。 见他如此反应,程牧游心头没来由的一凛,他微眯起眼睛,“钟大人......你......” 话音还未落,钟志清已经扑将过来,两手死死抓住程牧游的肩膀,“你有法子对不对?你可以救敏儿是不是?”刚才还威风凛凛的胡须泄了气似的耷拉在他的下巴上,令他的脸看起来像一只没精打采的老山羊。 程牧游盯住他不动,俄顷,终于缓缓说出一句话,“去找晏姑娘,只有她能救你的女儿。” 钟志清直立起身子,脸上涂满了不可置信的神情,“晏姑娘?那个绣娘?”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但是这世上,只有她能救钟敏。”程牧游说得字字恳切。 在这样紧急的关头,钟志清纵使心头有疑惑,却还是不能不试,他一点点的朝船尾退去,在旁人的搀扶下爬向那条小木船。 刚在甲板上站稳,程牧游的声音又从后面传来,“钟大人,若我救了钟敏一命,你能不能放过迅儿,我知道你一开始便存了杀心,不管我说没说出其它四人的名字,你都不会留活口。” 钟志清回头扫他一眼,又沉着脸一言不发扭过头去,直到小木船在河面上消失,他都没有再看程牧游一眼。 见小船远去,程牧游终于松下一口气来,他知道自己和迅儿有可能捡回了一条命,这倒不是因为钟志清善心大发同意了自己的乞求,而是因为沾在他衣摆处的那一块莹蓝,那是龙胆的颜色,刚才浪花冲上甲板时,他便发现了这片水域蓝得有些不对劲,细想之后,便知此处是晏娘发现龙胆的地方。 而晏娘看到钟志清的衣服被龙胆所染,也必然会心中起疑,若能顺藤摸瓜的找到这艘船,那自己和迅儿便有救了。 想到这里,他将目光投向苍茫的河面,心里在经历了深重的绝望后终于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口中亦不出声的念出那三个字:“晏姑娘。” *** 蒋惜惜和徐子明从门外冲进来时,右耳正在做饭,他今天做的是蝤蛑签,蝤蛑,其实就是梭子蟹的别称,这道菜做起来极其复杂,要取螃蟹两螯的肉剁碎,再用煎至金黄的蛋皮将碎肉卷好,放入锅中蒸半个时辰,等蟹肉熟透了,再从锅中将肉卷拿出,用改刀将之切开。 由于只能用蟹螯中那一点点最嫩的肉,所以右耳光剥蟹就用了整整一个时辰,指甲都裂掉了几只。现在一切大功告成,他将肉卷用夹子夹出来,刚准备放置在盘上,却被门口的动静吓得手一松,将整个肉卷掉在地上。 第四十二章 讨饶 见自己折腾了半下午的菜沾满了尘土,右耳僵在原地,手举在半空,一动不动。 忽然,他浑身的银毛根根炸起,朝蒋惜惜和徐子明一跃过去,嘴里喊道,“你们知不知道这**签费了我多少心血,迅儿这小子最爱吃蟹,我半月前便许了他做一次这道菜,现在好容易做出来了,却......却......”他指着地上的肉卷,气得满脸通红。 蒋惜惜却仿佛没听到右耳泣血的控诉,她瞪着大眼睛慌乱地在院中寻找着那个能让她踏实下来的人影,在终于看到晏娘斜倚在葡萄藤下的身影后,她肩膀一耷拉,两行热泪随即从眼角滑下,颤声说道,“晏姑娘,晏姑娘,我家大人和迅儿都......都不见了......” *** 晏娘的手被蒋惜惜抓得生疼,她刚想抽出去,却又一次被她在手心攥紧了,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顺利的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讲清楚。 “史今他们见大人很久都没从天牢出来,便进去查看,谁知,却发现杜志勇被人割断了脖子,大人却不见踪影。他们找了好久,才发现最内侧的那间牢房中的天窗被人撬开了,窗户下面还有一只遗漏下的鞋子......” “这个时候,书院的先生赶了过来,说迅儿不见了,只是一个转身的功夫,便找不着人了,没有一点线索和征兆......” 说到这里,蒋惜惜急得哭出声来,“晏姑娘,我们找遍了新安城也没找到他们,大人和迅儿会不会有危险?你快帮忙找找他们吧。” 晏娘拂去蒋惜惜脸上的泪,“别自乱了阵脚,你先告诉我,程大人去找杜志勇做什么?” 蒋惜惜泪盈于睫,抽抽搭搭说道,“不清楚,我只知道杜志勇有事要告诉大人,所以大人才去天牢见他。” 晏娘低眉沉思,“大人早就怀疑劫船案不是李炳文所为,他见杜志勇,一定还是为了此事......” 话说到这里,一直呆立于旁边的徐子明忽然惊呼一声,一双眼睛紧紧盯住晏娘,口中喃喃道,“今早,大人曾提起过什么二品大员,还说,若李炳文没有犯案,那么疑点便落在一人身上了,晏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会不会和你说的事情有关联?” 晏娘眸中微光一闪,缓缓回头看向徐子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真的听他说过二品大员这四个字?” 徐子明迷茫地点头,“千真万确。” 蒋惜惜愣了半晌,忽然抓住晏娘的胳膊,“姑娘,莫非大人他指的是......” 她的话被一个踉跄而入的身影给打断了,钟志清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捂着胸口,目光从几人身上一次掠过,最后,停在晏娘身上。 他重重喘了几口气,忽然扑将上前,伏在晏娘脚下,“姑娘,求你救救小女吧,敏儿她快要生了,快要不行了。” *** 钟敏的肚子明晃晃的,像是一个透明的肉球,隔着一层被撑得薄薄的皮肉,依稀能看到里面一坨暗黑色的影子。 看到她这副模样,晏娘朝身后斜了一眼,“你们都出去,我一人留在这里就好。” 钟志清犹豫了一下,终还是沉默着点点头,带着丫鬟和产婆离开了钟敏的绣房。 见屋里只剩下自己和钟敏两人,晏娘便若无其事地在床沿坐下,伸手朝她肚皮上轻轻一刮。 她的手指很凉,直戳心腹,令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的钟敏猛地清醒了。她睁开眼睛,却看见臆想中的“情敌”坐在旁边,用一双带笑的丹凤眼斜瞅着自己。 钟敏倒吸一口气,浮肿的手臂无力地朝晏娘挥去,口中喘息道,“贱人,你......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滚,快滚......” 晏娘不恼不燥,“你爹请我来救你的,不过看现在这番情景,小姐是不屑于让我施以援手的,也罢也罢,我也正不想费功夫,索性就此告辞,省的惹小姐心烦。” 说着,她就抬脚朝门外走去,手刚刚摸上门栓,却听后面传来一声嘶着嗓子的轻呼,“晏姑娘,莫走,请你救救我,救救我......” 晏娘刹住步子,佯装讶异地回头,嘴里说道,“晏姑娘?你方才可不是这么唤我的,你好像说我是......” 话还没说完,钟敏便咬着嘴唇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姑娘大人大量,定不会同我一般见识的,方才是钟敏失言了,还请姑娘原谅。” 晏娘眯眼一笑,“姑娘怕是误会了,晏娘只是一介小小女子,肚里撑不了船的,姑娘既然知道自己失言,那就该亡羊补牢,说些能让我心情爽快的话,否则......” 她的话又被钟敏打断了,“晏姑娘,我是贱人,请你高抬贵手,原谅......原谅钟敏一次。” 钟敏说这句话时,一只手拼命的抠着破碎的衣裙,额上青筋暴起,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的这些举动晏娘当然也注意到了,她玩味地盯着钟敏看了一会儿,俄顷,笑眯眯地从嘴里说出几个字,“还不够,我要你下跪磕头,再叫我一声姑奶奶。” 钟敏一愣,屈辱的泪水旋即顺着眼角滴下,不过她现在命悬一线,这一线,还牵在晏娘手里,实在不得不低头。 于是,她死死咬着嘴唇,用手撑着床面微微直起身子,一条腿探到地上,如此喘息了一阵子之后,又缓缓将另外一条腿探下来...... 可是她低估了自己肚子的重量,两脚刚着地,便重心不稳,一个跟头朝前栽过去,若不是双臂即时撑住地板,恐怕那硕大的肚子便会整个压在地上,当即便爆裂开来。 见钟敏双臂双腿跪在地上,起不了身,晏娘却一点都不怜悯,她扬眉一笑,“我站累了,姑娘也快着点,别让我等太久。” 钟敏哆嗦了半晌,终于从唇边“嗯”了一声,像狗似的朝晏娘一点点的爬过去。她每爬一下,肚腹处便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疼,肚子虽然悬在半空,却仍左右晃动个不停,似有东西要挣扎着从里面出来。 见此情景,钟敏不敢耽搁,用尽全身力气爬到晏娘脚边,冲她“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晏姑娘,请您救我一命。” 第四十三章 蝼蚁 房门终于打开了,见晏娘袅袅从门槛跨出,钟志清颤手颤脚地扑上前来,“姑娘,敏儿她......她怎么样了?” 晏娘浅笑,“那东西暂时出不来了,钟小姐也已经睡下了。” 钟志清重重呼出一口气,旋即心中一紧,又抬头望她,“姑娘的意思是那鬼鸟并没有消失,还在敏儿腹中?” 晏娘点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着耳边的发辫,“只有杀死屈子鸟,毁掉它的元神,子鸟才会彻底消失。” 钟志清上前一步,口中急问道,“那屈子鸟在哪?” 闻言,晏娘眉尖微微挑起,目光紧紧锁住钟志清那张满是薄汗的脸,一字一珠问道,“程大人和迅儿在哪?” 钟志清一怔,汗水涔涔落下,眼睛转了几转之后,他压低声音,“姑娘怎知......” 晏娘的声音猛地冷了下来,“钟敏腹中的鬼鸟不止一只,所以她的肚子比别人长得快得多,我这符纸只能封住它们几个时辰,大人若想继续和我打哑谜,到时候可不要后悔。” 听闻此言,钟志清如坠冰窟,愣了半晌,才又一次望向面前这个他一直以来都没有放在心上的女子,轻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晏娘粲然一笑,眼睛望向他被龙胆染蓝的衣摆,“盐船之事已了,大人理应同程德轩一起回汴梁,却要乘船到运河里做什么?” 钟志清虽不明白她是如何知道自己去了运河的,但是听闻此言,便知事情已经完全败露,遂不再强辩,只缓缓对晏娘说道,“我若放了他们父子,你便会杀死屈子鸟,救敏儿一命?” 晏娘冷笑一声,“钟大人,恐怕现今你已经没有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了。”说到这里,她双眸深处划过一道寒光,声音也变得低沉了许多,“今夜子时之前,我要看到程家父子平平安安的回来,若是他们少了一根汗毛,我就要你女儿为他们陪葬。” 话毕,她便款步走到院子门口,冲一直守在那里的蒋惜惜和徐子明略点一点头,示意一切已经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几人遂一同顺着穿廊朝外走去。 夕阳的余晖在他们身后越来越淡,在最后一抹日光即将从地平面消失时,晏娘忽然停住脚步,回首望向身后的院落。 蒋惜惜和徐子明见她忽然定住,俱回过头去,诧异的看着她的背影。蒋惜惜刚想说些什么,忽觉一阵狂风从头掠过,沙尘遂铺天盖地落下,遮蔽住了她的双眼。她一手揉搓着眼皮,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挡在身前,可就在这时,一股腥臭的焦糊味儿冲进口鼻,将她尚处鸿蒙的意识彻底穿破。 “屈子鸟,是屈子鸟......”她无助地大叫,身体跌跌撞撞的冲向前方,想提醒晏娘注意。 可是耳边忽然传来钟志清的惨叫,未几,伴随着一阵“呼啦呼啦”拍动翅膀的声音,一个冰冷僵硬的东西重重撞到她的腰间,将她整个人撞翻在地。 “蒋姑娘,你还好吧?” 晏娘略显慌张的声音传到她耳侧,蒋惜惜迷茫地扭头,一把抓住晏娘的手臂,“晏姑娘,是屈子鸟,快追......快......” 晏娘却没有动,只伸手探到蒋惜惜的小腹上,仔仔细细摸了一遍,末了,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竟是我糊涂了,你的身子和旁人不同,它自是无法......”说到这里,她略顿了一下,利落的站起身,冲跌坐在一旁的徐子明说道,“大人和迅儿被他们劫掳到码头正南方十五里地远的一条船上了,你们快带人去找他们,我去追那畜生。” 话落,清丽的身影竟已到了穿廊尽头,转了个弯便消失不见了。 徐子明余惊未定,看了看蒋惜惜,又望了望门外,哆哆嗦嗦道,“蒋姑娘,那鸟把钟志清衔走了,我亲眼看到它用鸟喙钩住他的后脖颈,就像叼着只虫子似的,太吓人了,也不知道晏姑娘一人能否对付得了。” 蒋惜惜知道晏娘身怀异术,所以并不担心,她揉着酸痛的眼睛,心思却落在别的地方,“徐大哥,你刚才听到晏姑娘的话了吗?她说我的身子与旁人不同,这话是什么意思?” *** 钟声由远及近,由弱变强,像一把铁锤似的拼命敲击着钟志清的脑袋,将他从混沌中唤醒。 他强忍着心头的恐惧张开眼睛:还好,眼前没有那双纸钱似的鸟眼,只有山风一阵接一阵的从头顶拂过,将他束起的头发全部吹散开来。 他强忍着后颈传来的刺痛,手撑着地想爬起来,可是刚刚直立起上半身,就听到身后有石块坠落的声音,心里一惊,他旋身朝后面望去,然而这么一回头,却被吓得手脚绵软,又一次瘫坐在地上。 身后是一座万丈高的悬崖,崖壁像一把利斧似的插在运河中,拦截住奔涌的河水,浪涛拍打在岩壁上,发出惊心动魄的怒吼。 那只浑身漆黑的怪鸟就立在这兀立的危峰边缘,两爪紧紧抓着崖壁上一块凸起的石头,一双惨白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在他的身上。 钟志清看着它,不知为何竟有些眩晕,眼前忽地腾起一片水雾,仿佛面前立着的不是一只古怪异常的大鸟,而是那些叠在一起的焦黑的尸身。 十六年前打捞被大火烧毁的船只时,他并未在现场,只是在朝堂上听人说起过火灭后的惨状:那些被烧死的人大多已经辨不清模样,身体焦黑虬曲,被堆放在运河边上,远望去,就像是一座黑色的小山。 这么多年来,他虽偶尔想起那些因自己而丧命的人们,却从未真正将这件事放在心中,甚至连半点悔过之意都没有。 在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理念,那就是人生来便有高下之分,有一些人本就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他们或生或死,不过是为另一部分人服务罢了。 可生如蝼蚁尽飘渺,这又怪得了谁呢? 可是现在,在面对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时,他心上包裹着的那层硬壳忽然裂开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蔓延上来,将他的胸膛填得满满的。 第四十四章 行刑 可是那怪鸟却一直没动,就这么立在崖边,静静地盯着钟志清,翅膀紧紧贴在身体两侧,若不是那两点闪着白晕的眼睛,看起来简直就和一块怪异的山石无异。 见此情景,钟志清心里腾出一线希望,他强打精神,手撑着地勉强站直身子,一点点地朝后面退去。 可是将将退出两步,身体却撞到了一样物事上。 钟志清浑身一凛,刚想转身,却被一个人从后面箍住了脖子,不是用手臂,而是用斧头,冰凉的斧刃正对着他的喉管,只需再稍稍靠近一寸,便会了解了他的性命。 “说实话,我便不杀你。”一个嘶哑的声音传进钟志清的耳朵。 “壮士手下留情,我什么都说便是。”钟志清没料到身后会突然杀出个人来,当场便吓得魂不守舍,除了低声讨饶,什么都无法思考。 “十六年前是你的人烧了盐船,对不对?” 这话如一柄利剑直戳他的心窝,他哆哆嗦嗦地摇头,“我只是让他们劫船,没让他们放火,这件事纯属意外,绝非我故意为之,还请壮士饶命,还请壮士饶命啊。” 背后的人身子猛然一软,斧刃朝下滑了一点,将钟志清的脖子割出一道血红的口子,“好一个意外,就因为这么一个意外,我许家二十多口人的性命便毁于一夕......”他的声音越来越沉,说到最后,竟然带着哭音,连带着手臂都微微抖动起来。 见他心智涣散,钟志清抓住机会,猛地将搁在脖子前面的手臂推开,疯了似的朝后面那片黑魆魆的树林跑去。 山风从脸颊边划过,将血与汗混杂的气味带入他的口鼻,他咬紧牙关,大脑空白一片,所有的感知都汇聚在前方那片树林中,除此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 十步、五步......眼看就要到了,林子很密,怪鸟就算追上了,恐怕也无法在中间穿行,所以到时候,只要甩掉那个一身戾气的男人,自己就得救了。 想到这里,钟志清不禁将步子又迈得大了些,“撕拉”一声,竟然将衣角都扯烂了。然而脚还未落到地面,后腰却猛地一紧,整个人向后腾起,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重新拉向崖边。 身体重重的落在悬崖边缘的碎石上,剧烈的疼痛让钟志清忍不住叫出声来,可是叫到一半,声音却戛然而止了,因为他看到一只如弯钩一般的鸟喙正悬于自己的鼻尖上,锋利的边缘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着刺眼的寒光。 “壮士......你不是说了,我说了实话,你便......便饶我性命.......” 一句话简短的话,他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之说完,话落,豆大的汗便顺着脑门不断滑下,将他浑身的衣衫都浸透了。 “我是说过不杀你,可是它却没有许过你什么,血债血偿,你欠他们的,也到了偿还的时候了。” 许大年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句话后,忽然抬起头,虔诚地望向屈子鸟,双眸中没有复仇的烈焰,反倒填满了日常月久的沧桑,他在笑,笑声中透着无尽的凄凉,“就是他,他就是那把大火的幕后真凶,你们今天......可以复仇了。” *** 听到钟志清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下面传来时,晏娘翘着二郎腿坐在高高的树杈上一动不动,眯缝着眼睛欣赏屈子鸟对仇人行刑:它将他的肉一块块的啄下,每次只啄掉一点点,不伤及可以立即致命的部位,前胸、后背、大腿、脸颊...... 每伴着它低头的动作,下面便会传出钟志清鬼号似的的惨叫,叫声凄厉吓人,回荡在山谷中,久久都不能散去。 到了最后,晏娘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摇头咂嘴道,“也罢也罢,被他害得这样惨,若不施此酷刑,一会子我恐怕也无法顺利送你们一程,”说到这里,她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白光,自言自语道,“既然钟志清是那场大火的幕后真凶,那严庆阳就是冤枉的,若是如此,那钟志清就要罪加一等,落得这样的下场倒也不值得同情。”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底下的动静才渐渐消失了,晏娘看着那具已经成了白骨的尸体,眼中寒光一闪,从树梢一跃而下,轻巧地落在屈子鸟后面,从怀中取出一枚银针朝它掷去。 银针带着一缕微光,不偏不倚地扎进屈子鸟的后脑,它双翅轻轻扑棱了几下,遂像被定住一般,保持着振翅的姿势立在原地不动,鸟喙上的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困住屈子鸟后,晏娘回头,目光在许大年脸上一转,见他神色平静,她心中倒是讶异起来,慢慢踱到他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儿,口中轻声问道,“好容易将它从河底放出来,怎么现在见我困住它,倒不着急了?” 许大年哑然失笑,“急?为何要急?这十六年来,我从未像今日这般舒心,”说完,他望向晏娘,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山风,脸上映出一抹由衷的笑,“这滋味儿真是美妙极了,这十六年来,我不得一日快活,不敢有一分松懈,就是为了这一天,”他眼睛微微一斜,望向山崖边上的屈子鸟,“你看它的眼睛,沉静的像一汪水,我想它也同我一样,如释重负,从此再无烦忧。” 晏娘旋身望了屈子鸟一眼,只见它苍白的瞳仁还是老样子,圆地像两枚纸钱,可不知为何,她却从中看出了许大年说的平静:它的目光深沉、悠远,就像洪水过后的荒原。 晏娘略一沉吟,遂又看向许大年,“你可知这畜生害了几多性命,所以今日,我必不能留它。” 许大年看着她笑,“血债血偿这个道理,恐怕这世间没几人比我更明白了,姑娘,我和它的命,你想要尽都可以拿去,反正此仇已报,它从此也可安眠了。” 晏娘微微一怔,她本以为许大年被压抑的太久,所以早已铸成仇世的性格,却没想他会如此豁达,面对死亡时也坦然受之。 正在暗自思忖,忽听许大年低声叹道,“除了这几条人命,还有一人我也对他不起,今将此事告诉姑娘,还望管姑娘日后能替我向他上柱香,以表歉意。” 第四十五章 崖 晏娘面露不解,“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许大年摇头道,“十六年前,他因火烧盐船一事被诬赖为真凶,带着部下在泥沽山上躲了整整八年,后被与钟志清勾结的辽兵杀害。现在钟志清被我所杀,这案子就成了死案,他身上的冤屈怕是永远也无法洗脱了,所以,我才会心中有愧。” 晏娘挑眉,“你说的是严庆阳?” 许大年点头,“正是他,我曾跋山涉水的找他,后来才知他早已改名为蒋禹城,躲在泥沽山中。” 晏娘垂首,口中絮絮道,“蒋禹城,泥沽山......”她心里忽的一惊,不自觉脱口而出一句话,“难道......他竟是她的生父?” 许大年疑惑地盯着她,“姑娘,你在说什么?他是谁的父亲?难道那蒋禹城还有孩子不成?” 晏娘没回应他,她仰头望天,眼中的光芒逐渐暗淡,声音亦变得低沉压抑,“我答应你,为他敬一炷香,烧一打纸钱,还会告诉他,那个害死他的人已经死了,剩下的事情也无需再去挂怀,相信他会安息的。” 闻言,许大年松了口气,目光却愈来愈远,渐渐飘向崖边,“可我终究错的太多,为了一己私利,害了这么多人......” 晏娘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屈子鸟正同他遥遥相望,眼底满是铅华洗尽后的沧桑。 看到这一幕,晏娘旋身向后,“许大年,我会将他们的魂魄送往轮回之境,十几年年后,他们便会以最干净的模样转世重生,而不必像现在,化成这般丑陋的样子。” 背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轻轻道了声,“多谢。” 晏娘抬头,望向星光璀璨的夜空,俄顷,缓缓闭上眼睛,耳畔中却传来许大年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 那个男人敞开双臂,冲向山崖,纵身一跃,在漫天星光的注视下,身子化成一道美丽的长弧,他,终于自由了。 听到身后恢复宁静,晏娘垂首,心间被无尽的凄凉填得满满的,不留一丝缝隙。不知过了多久,她回头望向山崖,喃喃道,“许大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在重负下苟且活着,不同的是,你解脱了,我的路还要继续。” 话落,她自嘲般地笑笑,从衣襟中揪出那块闪着银光的手帕,朝站在崖边,兀自悲鸣的屈子鸟抛了过去。 *** 饭菜刚摆好,大门便被推开了,迅儿嬉皮笑脸的从门口挪到石桌旁,朝上面一望,遂皱起眉头,扯住右耳的衣角,“右耳哥哥,惜惜姐姐说,你前几日做了蝤蛑签给我,怎么今儿饭桌上倒没有了?” 右耳撇撇嘴巴,冲他摊开手掌,“做一次,我就得损失五个指甲,这要再做一次,绣庄里的活我以后还干不干了,难道你替我干啊?” 迅儿嘟嘴,白净的脸上满是委屈,“爹说,秋天的蟹最肥美,我好容易等到了,可是这好吃的到了嘴边儿却飞了。” 正说着,头顶忽然覆上一只绵软的手掌,晏娘俯身,另一只手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脸蛋,“不是不给你吃,只是你前几日受了惊吓,不宜服用这些凉寒的食物,等到过段时间,身体养好了,我再叫右耳做给你,好不好?” 迅儿皱起眉毛,“可是再过几日,这蟹子便不肥了。” 晏娘抿嘴一笑,“这有何难?我们挑几只小蟹,就在这院中的鱼池中养着,等它们个头够大了,再让右耳做给你吃。” 闻言,迅儿激动地扭来扭去,一头扎进她的怀里,“还是晏娘对我最好了,在这个世界上,迅儿最喜欢的就是晏娘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程牧游从外面推门而入,看见晏娘,便笑着说道,“姑娘可真是好本事,鱼池中还能养梭子蟹,程某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晏娘躬身行礼,“大人的伤可好些了?” 程牧游阖首,“好多了,有劳姑娘挂怀。”说到这里,他轻抚迅儿的发髻,假意责备道,“你嗅着香味儿过来的,现在却扭扭捏捏的不好意思过去,未免也太故作姿态了。” 迅儿本就是来绣庄吃饭的,只是见程牧游忽然过来,遂不敢造次,谁知这次父亲竟然没有责备他不懂礼数,于是忙吐吐舌头,乐呵呵的走到石桌旁坐下,和右耳一起大快朵颐起来。 见两人吃得不亦乐乎,晏娘便旋身对程牧游说道,“大人,人已经被您支走了,现在可以畅所欲言了吧。” 见心思被她猜透,程牧游便干脆直言不讳,“晏姑娘,许大年临死前可曾告诉过你那复活屈子鸟的龙胆来自何处?” 晏娘摇头,“他未曾提到此事,在当时的那种情境下,我也犯了疏忽,忘记向他问起。” 闻言,程牧游眉间笼上一层愁云,两手轻轻一搓,遂低声说道,“可是没找到那屠龙之人,我心里总是不安宁。” 晏娘眉峰一挑,盯着他的眼睛,“大人有什么好不安宁的?” 程牧游一时语结,愣住不动,眼睛从晏娘脸上转到她身后的葡萄架上,专心致志地盯着一串熟透的葡萄看着,仿佛那葡萄上面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东西。 晏娘白了他一眼,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袖子,毫不避嫌地拉着他朝院外走,好在右耳和迅儿正对着一桌美食吃得抬不起头,所以才没看到两人奇怪的举动。 *** 一直走到巷子深处一处无人居住的院落旁,晏娘才放开手,转身直面程牧游,口中冷冷道,“大人,你曾答应过我,不会将我受伤那晚的事情告知他人,可是现在,你不仅将它告诉了令尊,还一次次的提起这件事,究竟是为何?” 程牧游被她说得一头雾水,“姑娘说我将此事告诉了家父?” 晏娘冷哼一声,“若非如此,为何他专程到霁虹绣庄来看我,试探我?除非是你将我的秘密告诉了他,否则,我想不出其它理由了。” 第四十六章 福祸相依 闻言,程牧游扶额,“姑娘实在是误会我了,此事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人知晓,我绝对没有将它告诉父亲。” 晏娘眉间舒缓了一些,“真的?” “怎敢欺瞒。” 她呼出一口气,“好吧,我姑且相信大人便是。” 见晏娘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程牧游心中略感庆幸,若是她刨根问底,他还真不知该怎么说,难道如实告知,说程德轩是来考察她适不适合做程家的儿媳的? 没想心里刚刚放下一点,她却忽然又提起了程德轩,“钟志清惨死,钟敏失踪,想必令尊现在因为大人错失了一段好姻缘,伤心的很吧。” 程牧游心里一惊,“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晏娘朝迅儿努努嘴嘴,“当然是听这小子说的了。” 程牧游又一次扶额道,“他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瞎听来的,姑娘切莫放在心上。”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急欲将事情从自己身上撇除,“钟志清死后,从他家中搜到了他与辽国私通款曲的密信,坐实了他劫盐船的罪名,可是钟敏,却就此失去踪影,到现在都下落不明。” “父亲惨死,家宅被搜,大厦一夜倾覆,她跑掉倒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晏娘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那句在心里压了很久的话,“我听说,钟府被搜家的时候,从地底下挖出了大量的金银,此事可当真?” 程牧游阖首,“姑娘的消息没错,那钟志清虽是朝廷的二品大员,但是就算不吃不喝一辈子,也不可能积攒这么多银钱,所以我怀疑他早就与那杜氏兄弟勾结,此次劫盐船也绝不是他犯下的第一起劫案。再加上他是被屈子鸟将全身的肉啄光而死的,所以我便猜测,十六年前的那件事,他钟志清许是也脱离不了干系。”说到这里,见晏娘神色凝重了不少,便上前一步,轻声说道,“实不相瞒,程某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找姑娘的,那晚许大年是否曾对姑娘透露过什么?还望姑娘如实相告。” 晏娘轻轻垂下眼帘,“大人猜测的没错,十六年前那件案子确实是钟志清所为,我之所以一直没说,是因为所有的证据都随着钟志清的惨死消失无踪了,若执意追究,只会累及旁人。” 闻言,程牧游大吃一惊,“晏姑娘,此话怎讲?十六年前那件事早就连累到了无辜的人,厢军副部头严庆阳,他因此案携部逃走,到现在都没有音讯......” 晏娘看着他惨然一笑,“大人,你第一次遇见蒋姑娘时,是在何地?” 程牧游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得一头雾水,“姑娘为何突然提起惜惜?她是我从宋辽交界的一座深山里救出来的,那地方叫泥沽山,当时她爹和其他村民皆死在辽兵手下,只剩下她一个人......”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晏娘,眸中满是惊异。 晏娘迎上他的目光,“许大年说,严庆阳率部藏在泥沽山中,他们隐姓埋名,在那里一过就是八年,直到被钟志清派来灭口的辽兵找到,赶尽杀绝。我想,由于年长月久,严庆阳和他的部下早已变了容貌,再加上宋军中早已换了一批人,所以你们来到泥沽山,看到他们的尸体时,才没认出那正是朝廷找了整整八年的人。” 听到这里,程牧游的脸色由一开始的惊诧,慢慢化为凄入肝脾的哀痛,“惜惜就是严庆阳的女儿?” 晏娘点头,“许大年说,严庆阳为了躲避追捕,改名为蒋禹城,所以我想蒋姑娘,就是他的女儿。” 话落,见程牧游许久都没有发声,只盯着地上一片斑驳的树影不动,晏娘便上前一步,轻声说道,“蒋姑娘虽然身世坎坷,但是生性豁达,我每次见她没心没肺的高兴着,心里也总像放晴了似的,跟着她一起高兴。所以,既然此事已无回转的余地,何不就此放下,将真相永远埋藏起来,我想,这也是严庆阳乐意看到的结果。” 俄顷,程牧游慢慢回首,晏娘看到,他双眸中盛满了深重的痛苦,眉心处,亦有抹不掉的愁痕,他锁住她的目光,一字一句说道,“晏姑娘,这件事就算作你我之间的第二个秘密,可好?” 晏娘深深点头:复仇,是必须用生命来背负的沉重枷锁,于许大年如此,与她也是如此,既知个中滋味,她便不想蒋惜惜步自己的后尘。更何况,蒋惜惜的仇人早已不在这人世间,她若知道真相,又该如何面对? 想到这里,晏娘唇边溢出一丝浅笑,“大人,我想严庆阳看到自己的女儿被大人收留,长成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女捕快,心里应该也会感到些许安慰吧。” 这句话本是安慰,可是程牧游听到后非但没有释然,反倒更加难过起来,他轻叹一声,“可是我终还是没能好好护着她,当年在玉泉镇,她被刺伤腹部,胞宫破裂,此生都无法生育,我怎么对得起严庆阳的在天之灵呢。” 晏娘摇头一笑,“福兮祸兮,祸兮福兮。大人不知,那日屈子鸟带走钟志清时,曾撞上了蒋姑娘,若非她没有胞宫,恐怕雏鸟就要用她的肚子来做巢了。” 闻言,程牧游心中才稍感安慰,他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史今从巷口处跑来,到了身边,轻轻行了一礼,口中说道,“大人,钟志清的手下还是没有消息,这几日,我们将新安城都搜遍了,也没有找到他。” 程牧游面色一滞,压低声音道,“此事关系重大,无论如何也要将人给找出来。”说到这里,他略一思忖,遂旋身冲晏娘拱手告别,步履匆匆地随着史今朝新安府走去。 第四十七章 香包 晏娘看着两人匆匆离去的背影,眉心微微蹙起:钟志清一案现已经移交大理寺处理,新安府又为何越俎代庖,急着把钟志清逃掉的手下找出来?那人虽然在船上绑住了程牧游父子,但是以程牧游的性子,绝不可能因公假私,为了泄私愤非要将他抓住不可。 想到这里,她心中那团一直没有消散的疑惑又一次涌了上来:钟志清若想毁灭罪证,杀掉杜志勇便可以了,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将程氏父子劫走?他之所以这么做,肯定不仅仅是因为盐船一事,应该还有其它事由,而现今程牧游之所以要找到他的手下,肯定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只是,它到底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晏娘快步朝霁虹绣庄走去,来到饭桌前,温柔的摸摸迅儿的脑袋,然后一把揪住尚在大快朵颐的右耳,将它扯到葡萄架下面。 “姑娘,有什么事好歹等我吃完再说嘛。”右耳匆忙咽下嘴里的食物,不满地冲晏娘抱怨道。 “等你吃完饭,就水过三丘了。”晏娘边说边扔了方手帕到右耳怀里,“把嘴巴擦擦干净,去帮我找一个人。” “现在?” “现在。” “那人是谁?” “钟志清的手下,不过要快着点,莫要被史今他们抢先了。” *** 半月后的一天,秋高气爽,迅儿站在新安府的庭院中,一手负于身后,作出一副老学究的模样,摇头晃脑地念着一句诗文:“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见他将这么一首词读得如此字正腔圆,程牧游不禁莞尔道,“书院里的先生难道还教你们这些?” 迅儿停下,旋身望向父亲,“这不是先生教我的,我是听晏娘偶尔念起,便记在心里了。她还说,她认得做这首词的人呢。” 程牧游奇道,“晏姑娘说她认识李煜?” 迅儿点头,“是啊,她说旁人都说那李煜是个懦弱无能之人,只通诗词音律,对治国之事一窍不通,其实是误解他了。晏娘说李煜虽是亡国之君,但是性格坚韧,当年曾招募兵卒,全力抵抗,但终因强弱悬殊,兵败如山,可比那蜀地的孟昶强多了。” 闻言,程牧游先是讶异,转念一想,又自嘲般的笑了:她是什么人,就算她说自己认识秦皇汉武,他如今也不会稀奇了。 说曹操曹操到,父子俩正说着话,忽听门口传来一阵说笑声,没出多久,便看到蒋惜惜带着晏娘走进来,两人脸上皆是笑意,在余晖的映照下,显得分外艳丽。 “大人,晏姑娘给迅儿送东西来了。” 见父子二人都在,蒋惜惜遂笑着冲程牧游阐明晏娘来此的目的。 程牧游挑起长眉,“送东西?最近这段时间,这小子到绣庄蹭饭的次数越来越多,程某怎么好意思再要姑娘的东西。” 晏娘瞟他一眼,“我是送给迅儿的,又不是送给大人您的,大人怎么能替人回绝?”说到这里,她从袖口拿出一只香包,塞到迅儿手中,“喏,看看喜不喜欢?” 迅儿见那香包十分精巧,遂高高兴兴地捧在手心嗅了嗅,“好闻,晏娘在这里面装了什么?” 晏娘冲他莞尔一笑,“也无非就是一些玉兰灵香,能怯风散寒、宣肺通鼻,秋天戴最合适不过了。” 蒋惜惜将香包拿过去,“姑娘真是心细,大人和我都没想到的,姑娘竟然都想到了,”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程牧游一眼,“迅儿真是好福气,能与姑娘比邻为伴,若是将来,他与姑娘的关系能更近一些,那......” 话说到这里,院门忽然被推开了,史飞满脸是汗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见晏娘也在,遂将脸上的紧张强压下来,只快速走到程牧游身边,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见此情景,晏娘知趣的行了一礼,“大人还有要事要办吧,那我就先告辞了,”话毕,她又望向迅儿,“鱼池里的蟹肥了,明儿右耳要重做蝤蛑签,你可记得过来啊。” 迅儿兴奋地点头,拉着晏娘的手便朝外走,嘴里叠声道,“我送晏娘出去,我送晏娘出去。” 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穿廊尽头,程牧游这才倏地收起脸上的笑容,旋身望向史飞,压低嗓音问道,“你方才说钟志清的那个手下找到了?” 史飞重重点头,“人是找到了不错,只是属下找到的是一具尸身,而且早就臭掉了,应该死了有小半个月了。” “死了?”蒋惜惜没忍住,脱口说出这两个字,“他是怎么死的?” 史飞脸上颇有为难之色,“我找到他时,他的尸身已经腐败发黑,而且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所以看不出死因。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既非中毒身亡亦非被他人缢死,因若是这两种死法,尸身的外观应该会有所显现。” “既不是被勒死,也不是中毒,又没有外伤,”蒋惜惜摸着下巴轻声嘟囔,“大人,那他究竟是被什么所伤?” 程牧游目光悠远,脸上浮上一层他人看不透的神情,“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到底是被什么人所杀?杀他的人又有何目的?” 说到这里,他望向凝神沉思的两人,轻声说道,“你们两个先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史飞和蒋惜惜一愣,忙冲程牧游行了一礼,一前一后的走出院子。到了外面,蒋惜惜方才捏着下巴,自言自语道,“到现在我都没想明白,大人究竟为何非要找到那个人,而且还只让我们几个人去找人,不让他人知道,如此神神秘秘,总是让我觉得此事不简单。” 史飞照她肩膀上一拍,嘿嘿笑了两声,“想不明白就不要想,反正大人吩咐的事情我们照办便是,其它的,哪怕猜到了,也不要对旁人提起,省的多生出事端。” 蒋惜惜一愣,“事端?会有什么事端?” 史飞轻叹一声,冲蒋惜惜摇头笑了笑,一言不发的朝穿廊走去。 第四十八章 命 一直把晏娘送到霁虹绣庄门口,迅儿才朝她摆摆手,转身朝新安府走去,提溜在手里的香包随着他一蹦一跳的动作来回晃悠着,不一会儿功夫,便和他的背影一起消失在新安府的大门内。 见迅儿不见了,晏娘这才推开门走进霁虹绣庄,刚迈过门槛,便看到右耳正撸着袖子在鱼池中抓螃蟹,边抓还边回头说道,“姑娘,别说,这些蟹子被养得又肥又大,一个个张牙舞爪的,还真不好抓呢。” 晏娘走到躺椅边歪着身子坐下,懒洋洋道,“明儿你做菜的时候,记得在里面加上一味条草果,迅儿的一魂刚刚归位,需要靠它定定心神。” 右耳道着是,口中却疑道,“姑娘,咱们刚来新安那日,你便拿走迅儿的一缕魂魄,将之缝在香囊内,怎的在今天又将它还给那小子了呢?” 晏娘仰身卧倒,一手盖在眼上,挡住头顶的秋阳,慢慢说道,“当日我之所以取他魂魄,是因为他是程家唯一的血脉,我想着万一有一天我们寻不着程德轩下毒的证据,也好拿这小子来要挟那老贼。”说到这里,她轻叹一声,“可是现在,怕是用不上了。” 右耳好容易捞起最后一只螃蟹,也不顾蟹螯锋锐,忙回头问道,“为何用不上?是因为姑娘也对那孩子有了感情,所以舍不得对他下手?” 晏娘轻轻地笑,“傻子,半月前你找到钟志清的狗腿子时,他说过什么,难道你竟忘记了?” 右耳的眼珠子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终于,又都回到了眼眶正中间,口中讷讷说道,“他说钟志清知道了程大人的秘密,还说那程牧游也参与了十年之祭什么什么的,哎呀,总之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我也搞不懂什么意思,反正到了最后,姑娘便说这人留不得,一根银针,就了结了他的性命。” 晏娘被他逗得一乐,手也从眼皮上移下,她坐直身子,嘴角噙笑道,“听不懂不要紧,反正你要记得,以前是我冤枉了程大人,以为他和他父亲是一丘之貉,沆瀣一气。现在既已明白他绝非奸佞,我便不能将迅儿作为要挟程德轩的筹码,懂了吗?” 右耳“哦哦”的答应着,心里其实还是一片混沌,他只记得半月前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晏娘得知真相后的样子:她先是深深的震惊,之后,更是一拳将一株粗壮的槐树从中间夯折,后悔不迭,直说幸亏还未曾做出傻事,否则岂不是要一辈子后悔。 想到这里,右耳摇摇头:这人世间的事实在太过复杂,这好人坏人,可能朝夕之间就掉了个个儿。它呢,还是老老实实的做一只能做饭擅打扫的猴子,其它事情,就都听姑娘的罢。 想通之后,他便抓起几只大螃蟹,高高兴兴地朝灶房走去,然而刚刚迈出一只脚,却又收了回来,扭头望向晏娘,轻声道,“姑娘,许大年的龙胆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会不会是他?” 晏娘脸上的笑意倏地敛起了,双眼微眯地望向湛蓝色的天空,冷淡的眼珠子里划过一道寒光,“不是他又会是谁?这世上能屠龙之人,只剩下他一人。当年,连我都差点命丧于他手,现在他虽然有伤在身,却仍然能凭一己之力宰杀掉一条道行尚浅的小龙,可见他真正的实力有多可怕。” 右耳重重在地上踩了一脚,“那老道真喜欢多管闲事,什么都要参和上一脚,我看啊,他就是个天降灾星,是个祸害,天生就是来搅混水的。” 晏娘冷笑,“你以为他同你一样,想到一出是一出,做事毫无目的的吗?” 右耳张开嘴巴,瞪圆了两只眼睛,“姑娘,我也一直想不明白,这个搅屎棍到底想干嘛?” 晏娘缓缓从摇椅上站起,嘴巴带着狠劲儿一努,“这妖道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自己续命,他已经有上千年的岁数,没有人命供给,怎可能活这么久。还记得他脖颈上那条像小蛇似的疤痕吗?那是他杀人的痕迹,杀的人越多,那条疤便越粗,所以他才不时被死在自己手中的冤魂吞噬元气,每隔百年便要找处无人之境好生修养。” 右耳呆呆道,“那......那他制那御魄词,并不是单纯的想做一本怪书,而是为了人命?” 晏娘照他头顶一拍,“你现在才明白?不过,不管是御魄词也好,还是孙怀瑾手中的那几百条人命也罢,于他而言,只是零嘴点心,算不得正餐,”说到这里,她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右耳,你说,这世上谁的命最宝贵?” 右耳想了半天,“要是算上天界地府,那就难说了,可是在人间,那自然是皇帝老儿的命最珍贵。” 晏娘淡淡一笑,“不错,所以他游走人间这么多年,最想得到的就是这些皇帝们的命。当年他之所以为秦哀公制御魄词,是因为他和秦王之间早已立下盟约,他帮他赢回天下,他便赠他十年阳寿。要知道天子的十年阳寿,可不比旁人,这笔买卖他只赚不亏。”说到这里,她轻哼一声,“此后,他便尝到了甜头,于是四处作恶,不惜助纣为虐,甚至身侍二主。若我没猜错,他当时之所以叛辽,就是因为景宗阳寿已得,再无利用的价值,所以,他便投靠我大宋,将李德让出卖了。” 右耳听得一头雾水,盯着自己的脚趾分析了好大一会子,才缓缓抬起头,“姑娘的意思是,他与先帝也......也做了一笔交易?” 晏娘瞥它一眼,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来,“先帝怎么可能入了他的套子,不过,他在先帝这里没占着半分便宜,心中自是不甘,所以,便暗中投靠了另外一个人。” 右耳舔舔干涩的嘴唇,哑着嗓子问道,“谁?” “先帝最疼爱的亲弟弟,现今的皇上,当年的晋王。” 第四十九章 行凶 听闻此言,右耳一时语滞,刚想再问些什么,却见晏娘重新在摇椅上坐下,双目阖起,将椅子摇得“咯吱咯吱”响,显然已经提前结束了此次谈论。 右耳撇撇嘴,刚想到灶房送那几只肥蟹上路,忽的又回过头来,“姑娘,那妖道这次放出屈子鸟又是为何?” 等了很久,也不见晏娘回话,刚想再问,却见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身体上下轻轻起伏着,似是已经进入了酣眠。 *** 新安城的南街上一如既往的繁荣,两边的屋宇鳞萃比栉,街市行人,摩肩擦踵,川流不息。 蒋惜惜跟在程牧游身后,见缝插针地在人流中穿行,一边躲开迎面过来的商队和平头车,一边对程牧游说道,“大人,今天怎么兴致这么好,忽然想起来逛市集了?” 程牧游侧脸一笑,“我来新安已经一年有余,平日除了办案,竟不曾好好的在城中的大街小巷中逛上一逛,若来日同他人提起,便是连这里的民俗地标都说不出来,岂不是让人笑话。” 蒋惜惜点头,“大人说的是,不过我平时也没有好好的逛过这市集,只是迅儿那孩子嘴馋,我便对一些吃食还熟悉一些,其它的,就一无所知了。”说到这里,她指着旁边的一家酒肆,冲程牧游说道,“就说这青梅阁吧,里面的梅子酒举国闻名,可是只有新安本地人才知道,这里的梅花糕最是可口,入口甜而不腻、软脆适中、令人回味无穷,连沁香斋都比不过呢。对了,大人,还有旁边这家卖灌汤包子的,皮薄馅大、灌汤流油、软嫩鲜香,有句顺口溜怎么说来着:‘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再喝汤,一扫光,满口香。’说的就是他家......” 她一边说一边咂着嘴巴,浑然没留意程牧游早已站住不动,立在一个卖手饰的小摊旁,拿着一对梅花纹金手镯把玩。 蒋惜惜走出几步远,才发现程牧游还落在后面,于是赶紧折返回去,歪着脑袋,不解地冲他说道,“大人,你怎么倒对女人们的首饰感兴趣呢?” 程牧游将手镯放下,脸上漾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来,“晏姑娘帮了我们这么多次,又送了迅儿这么多东西,我想着,我们也总要回赠她一些礼品,不能失了礼数。” 蒋惜惜嘟嘴道,“可是晏姑娘又怎会喜欢这些小女儿家的玩意儿,大人若是送了这些,肯定转眼就被她丢在角落里,不出几日就落满尘埃了。” 程牧游叹了一声,“也是,这些俗物怎会入得了她的眼,可是我思来想去,实在不知该送些什么?” 蒋惜惜皱起眉头,俄顷,忽然两手重重一拍,“我知道了,晏姑娘是绣娘,大人何不送她一套针具,粗细长短,不同品目不同质地的各来一根,多实用啊。” 程牧游被她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摇头顿足,双手背后继续朝前走。 然而没走出几步,身子却忽然被人一撞,回头,却见一双满是污垢的手映入眼帘,顺着满是补丁的袖子望上去,便见一个身材瘦小帽檐压得低低的乞丐浑身哆嗦着,拉住他的衣角跪下,嘶着嗓子说道,“公子,行行好,我几日没吃东西了,赏几个铜板吧。” 蒋惜惜忙走上前,瞅了那伏在地上的人一眼,“怪可怜的,一看就饿了不少时日了。”她说着,便从腰间的褡裢里取出半吊子铜钱,塞在那乞丐手中,“拿去买点吃的,别饿坏了。” 乞丐接过钱,跪在地上磕头道谢,蒋惜惜受不惯别人行礼,俯下身子伸手欲扶,然而刚刚弯下腰,眼前却忽地闪过一道寒光,那乞丐的袖口中竟然滑出一柄又短又尖的匕首,被他死死握在手心,不管不顾地朝蒋惜惜的腹间扎过来。 他动作太快,蒋惜惜又毫无防备之心,忽然这么一下子,竟是躲闪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小刀朝自己猛扎过来。好在程牧游眼明手快,千钧一发之时,竟然抓住他的肩膀朝后一掰,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上。另一只手则死死抓住他的手腕,脚尖轻轻向上一抬,将他头上的帽子踢到半空。 没了帽子的束缚,乞丐满头的青丝皆散落下来,他抬脸,正对上程牧游灼灼的目光,于是面色一青,咬牙切齿道,“畜生,我今天要你偿命。” 他的声音已不似方才那般嘶哑,蒋惜惜听在耳中,竟觉得有几分熟悉,她仓皇起身,这才发现跌坐在地上的人竟是钟敏,原来她这些时日藏于市井之中,也不知从谁人处听说钟志清是被程牧游抓住痛脚,才致家破人亡的,所以便将所有的事情全部算在程牧游头上,复仇的烈焰在心中越燃越炽,总想着能找到机会向他寻仇。 今天,竟然在街市上让她见到程牧游,便觉得是天赐良机,所以就带着早就准备好的匕首,急匆匆冲两人奔将过去。 “钟敏,你这是做什么?” 程牧游将她的手腕捏得更紧了,钟敏望着那双曾无数次在自己梦中出现的眼睛,忽然咧嘴大笑几声,笑声落后,眼底已是凶光匕现。 还未容程牧游多做反应,她另一只手中又是银光一闪,钟敏抓住最后的机会,将另外一只匕首对准程牧游的胸膛死命掷了过去。 “大人,小心。”蒋惜惜惊得大叫。 程牧游骤然起身,一手从高处砍下,正正落在刀面上,将之从高处斩落。 可是再望过去,却见那钟敏在这一片混乱中钻进人群,任凭他和蒋惜惜如何搜寻,也再觅不得她的影子。 第五十章 真假娘子(完结章) 钟敏气喘吁吁地跑了二里地,才在一条小巷子中停下来,背靠长满青苔的墙面,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可是刚刚缓过气,她却忽然悲从中来,她知道,这次刺杀程牧游不成,那便就此丧失了所有的机会,从此,他必然会小心提防,绝不可能再让自己靠近身边半步。 想到这里,她贴着墙面滑到冰冷的石板地上,两手覆脸痛哭起来,她想起在街边巷口听到的有关父亲的传言:他们说,他被发现时已是一具白骨,浑身的肉都没有了,像是被人用刀剜下来的一般;他们还说,是程牧游查出了父亲劫船之事,他仓皇逃命,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钟敏一点点握紧拳头,少顷,忽然挥拳砸向墙面。 伴随着“咯嘣”的碎裂声,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下,她却浑然不觉,只呆呆的看着在地面上那滩越聚越多鲜红色的液体,口中恨恨道:“程牧游,你害我父亲惨死,害我钟家被搜,我钟敏只要活着,就绝不会放过你,一定要你以命偿命。” 狠话放出来,她心里似乎稍稍舒坦了一些,刚要强撑着地面起身,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吓得她脚下登时一个趔趄,又一次瘫坐到地上,眼睛迷茫的在这条阴暗的小巷子中搜寻着,试图找出声音的来源。 可是她兀自听了很久,也没在巷中发现一人半影,就在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的时候,尖叫声却又一次传来,比第一声更凄怆了几分。 这次钟敏听清楚了,这声音来自她身后的那道石墙,而且惨叫声中似乎还夹杂着男人的叫骂,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砰砰”的打斗声。 钟敏心神稍定,遂将耳朵贴上墙面,仔细聆听,听了半晌,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这是一对夫妻在打架,不过那男人似乎太暴戾了些,将女人打得惨叫连连,连带着她都跟着心惊肉跳,仿佛男人的拳头是砸在了自己身上一般。 “死婆娘,不让你出门,你偏要出去抛头露面,怎么,想去勾三搭四,偷汉子不成?” “我没有,王菁,你几次三番的疑我,为这种莫须有的事情打我,为何不干脆一纸休书休了我?咱们从此两不相干,再也不来往......” 女人的声音倒是冷静了不少,不过静中却流露出深深的凄凉,似有万念俱灰之状。 “想让我休了你?好自由自在的出去偷人,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我拘你一辈子,你永远都别想迈出这大门一步。” 话落,又是一阵令人心慌的打人声,男人似是用上了工具,下手愈发的狠了,打得方才还硬气的女人不住地讨饶,想从他手里捡回一条命来。 钟敏打了个哆嗦,心底忽然飘上一股寒意,她瑟缩着身子,贴着墙面朝巷口走去,想快点离开这里。可是还没走出几步,却忽觉一阵风扑向背部,紧接着,肩头落上了一只冰凉的手掌。 “怕吗?” 似曾相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钟敏浑身一个激灵,想要旋身之际,却被另一只手按住了脖后颈,根本动弹不得。上下牙关搏斗了几个回合,她终于勉强稳住气息,从牙缝中吐出两个字,“是你......” 晏娘莞尔一笑,“钟大小姐如今也变得胆小了,实在是可悲可叹,难道当年那个对下人们非打即骂,甚至能将人肋骨都打断的女中豪杰,也会因为家道中落而变得如此懦弱了吗?” 钟敏脸色一凛,口中却仍不愿服软,“我既然落在你手里,就没想着还能逃脱,你也莫要再废话了,快快我把移送至新安府便是。” 听闻此言,晏娘撇嘴一笑,“新安府?我若想把你送到官府,通知蒋姑娘便是了,又何必自己多跑一趟,钟敏,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好心了。” 钟敏忽觉自己从头凉到脚跟,她愣在原地不动,喉咙仿佛被一只僵硬的手抓的死死的,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直到晏娘带着她在原地纵身跃起,翻入前面的那道高墙,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望着身前那座青瓦房,声音抖了几下,嗓子里憋出一句话,“你要......你要做什么?” 晏娘没有回答,她抓着钟敏走近屋子,仿佛拖着的根本不是个人,而是一口布袋。 到了门外,她朝门缝里一望,发现王箐已经走了,偌大的房间中,只剩下一个口鼻流血的女人躺倒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晏娘伸手在那把黄铜大锁上轻轻一抠,随意将之丢落在地上,然后一脚踹开那两扇结实的屋门。 *** 半月后的一天,程牧游正在书房内办公,忽见蒋惜惜匆匆从屋外走进来,脸上神神秘秘的,似乎颇有深意。 “什么事?”他放下卷册看她。 蒋惜惜吞下一口口水,“大人,匹帛铺的王菁杀人了。” 程牧游抬头,“匹帛铺?那个王掌柜?他们夫妻二人不是曾因为屈子鸟的事情闹上公堂吗?” 蒋惜惜点头,“大人好记性,就是那个王菁,今天一大早,他便疯疯癫癫地从自家的宅子里冲出来,见人就说自己杀人了,杀死了自己的娘子......” 程牧游握拳在桌案上轻砸了一下,“我当日便看出那王菁心胸狭窄,疑心极重,可是没想他竟然真的对自己的娘子下了狠手。” 蒋惜惜上前一步,面露犹疑之色,“大人,我刚才到王家去过了,确实看到了一个浑身是伤的女人躺倒在院中,腹中还插着一柄剪刀。只是,那女人根本不是王娘子,而是......钟敏.......” 程牧游从椅中弹起,“钟敏?怎么会?” “那王菁虽然已有疯癫之状,但是尚能言语,据他说,他将自己娘子在家中囚了半月有余,每天对她非打即骂,苛责虐待,没想今天那王娘子趁他送饭之时,竟意欲用剪刀伤他,但终因力气不敌,被王菁反杀。可是杀人之后,他却看到那倒在地上没有气息之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娘子,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因此才吓得魂不守舍,冲出家门。” 闻言,程牧游愣了半晌,终于重新跌坐回椅中,很久都没再说话。 *** 秋风四起时,右耳蹦蹦跳跳地从外面走进院子,手中还拿着一个油纸包。 晏娘正在刺绣,听见动静,便头也不抬的问道,“去见过她了?” 右耳席地坐下,“姑娘放心,那王家娘子现在过得很好,还托我给姑娘带了些自己做的素点心。” 晏娘唇角一提,脸上漾出一抹浅笑,“那便好,如今王菁也被抓了,再过几日,她便可以回来了。(本卷完) 第一章 洞 李云泽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来到和岘村的,那夜,他浑身被大雨浇得湿透,加上又赶了整整一天的路,力气早已用尽,所以在泥泞的小道上摔倒并扭伤了脚脖子之后,便无论如何也爬不起身来。若不是遇上了夜归的邹民,他这条命还真有可能折在这条离村子只有不到半里地远的小路上。 邹民将这个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年轻书生连拉带扯得弄回家,又让他婆子熬了一锅姜水,趁热让李云泽全部灌下肚子,这才从那张铁青的脸上瞅出了一丝令人欣慰的红晕来。 “小兄弟,你现在感觉如何了?身子可还冷着?”邹敏在床沿坐下,目光里满是关切。 李云泽咧嘴笑笑,“今天若不是遇到大哥您,我恐怕就无法再到汴梁去了,我现在已无甚大碍,只是脚腕处还有些疼,方才摸着像是肿了起来,许是要在大哥这里多打扰上几日了。” 邹民挥手,“不妨事,你尽管住便是,这里就我和我那婆子小子三人,住着倒也方便。只是方才听小兄弟的意思,你是要到赶往汴梁,不知千里迢迢到那京都做什么去呀?” 李云泽不好意思的笑笑,“不瞒大哥,我连续三年都没通过科举,从小又因爹娘宠爱,不曾做过田间地头的活计,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无法在家从事农务,这便想着到汴梁谋条生路,找个能养活自己的差事。” 邹民搓手,面露崇敬之色,“原来小兄弟是读书人啊,我方才一见你,就觉得你斯文有理,果然是没有看错。” 李云泽被他说得脸上一红,忙转移话题道,“大哥,刚才遇到你时,见你神色慌张,心神不定,还说什么此地不宜久留,便急匆匆将我带到家里来了,这到底所为何故啊?” 邹民被他问得心神一晃,将手里的汤碗忽地握紧了,俄顷,他垂下那颗花白的脑袋,细声说道,“那里是个古冢,大半夜的,总不适宜在那种地方流连......” 李云泽恍然,“原来如此,我方才路过之时,看到一个黑影,还以为是间废弃的屋子,原来竟是座古冢。只是不知这冢里埋着什么人,规模竟是不小。” 闻言,邹民的身子微微一动,沉默了半晌,忽然神色木然的站起,“小兄弟,你赶了一天的路,又被雨浇了个透湿,应该也乏了,还是早点安歇下吧。一会儿我让我那婆子给你送点跌打膏药过来,你敷在脚腕上,再歇个几日应该就没事了。” 语罢,他便站起身,急急的朝门外走去,独留李云泽一人在这间朴素却又不失温暖的厢房中,尴尬的坐于床上一动不动。他脑中反复将刚才与邹民的谈话过了几遍,可仍没找出气氛忽然冷下来的原因,正心神不宁之际,屋门却又一次被推开了。 一个孩子趴在门缝中探头探脑的朝里面望,他看起来刚到始龀之年,稀疏的黄毛在头顶挽成一个圆髻。 李云泽和善的笑笑,伸手示意他过来,那孩子于是迈过门槛,一边抠着鼻孔一边冲李云泽回了一个和他父亲极其相似的憨厚的笑。 “你叫什么名字?”李云泽将他招呼到床边,从包裹里翻出一块点心塞到他手中。 “邹小同。”孩子将点心塞到嘴巴里,掉了一床的渣子。 “有小同,就应该有大同啊。”李云泽逗他。 孩子擦擦嘴角,“大同是我哥的名字,不过十年前他就......”他耸耸肩,做了个两手一摊的动作。 看他如此没心没肺,李云泽心里却并不讶异,十年前,他应该还未出生吧,既然从未见过这个“大哥”,自然是不会对一个陌生的人多生出一点情愫来。 “方才我在门外听到公子和我爹说话了,您别责怪我爹,我大哥他就是在连蒂冢没的,这么多年来,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到那个地方。”他吃完点心,哼哼哧哧地吸溜着鼻涕,冲李云泽解释。 “你说,那个古冢还有名字?叫什么连蒂冢?”李云泽忽然来了兴致。 “双花擢秀,连蒂垂芳,村里教书的先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这古冢里面埋着两个女人,她们本是表姊妹,在同一个戏班中唱戏,孰知时日久了,竟然人戏不分,彼此间生出了男女情谊,后来被班主发现,将两人遣返回故土。她们怕不为世道所容,便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投河自尽。他人怜悯她们年纪轻轻便命丧河中,于是打捞出尸首,埋于村旁,并称其为连蒂冢。” 李云泽吃了一惊,“原来这古冢中埋着的两个女人竟然有金兰之谊?”说完,他忽觉不该在小孩子面前提及此等污秽之事,于是忙咳了几声,转移了话题,“这连蒂冢与你哥哥又有何干系?难道那两个女人死后不得安生,复又出来作恶不成?” 邹小同抓抓没几根毛的头顶,轻叹一声,“此事我从未听爹娘说过,只是偶尔从他人处得知,我大哥在我这么大的时候,有一日和同伴到连蒂冢附近玩耍,他们一群人绕着石碑疯跑,跑着跑着,忽然发现那古冢旁边多出了一个黑乎乎的洞,洞口虽不大,望下去却看不到头,可是明明前一天,那里还只是一片光秃秃的硬石头,没有旁的东西。” “于是几个小孩儿便彼此玩笑,有说那是狐狸洞的,也有说那是黄大仙的洞穴,相互之间争不出个结果来。到了最后,他们便打赌,说谁能爬到洞中去一探究竟,其他人就要给他当一个月的坐骑。我大哥在那帮小孩儿中年龄最大,自是不愿意认输的,再加上其他人围在一旁起哄,于是,他便只好硬着头皮走到洞口,首当其冲钻了进去。” 第二章 盗 “他再没出来?”李云泽的心随着邹小同简洁的叙述一点点的缩紧了,他看着面前这个孩子,想象着他哥哥最后一次望向身后那片的光明时的样子。他一定感觉到了什么,那条地道阴森可怖,它的尽头究竟有什么在等着自己?难道真的是一只毛色鲜艳的狐狸? 邹小同点点头,“他没出来,那些小孩儿在外面等了很久,直到日薄西山,黑暗笼罩了大地,他们才哭着喊着跑回村里,将哥哥失踪的事情告诉大人们。” “后来呢?你爹他们没去找你哥哥?” 邹小同又吸溜一下鼻涕,“找了,不光我爹,村里所有的人基本上都出动了,可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到了连蒂冢,却发现那条地道的入口处已经塌了,洞口被几块大石头填死了。爹他们大吃一惊,刚要用铁锹将洞口铲开,却发现不远处的石碑上面搁着一具小小的身体。我哥浑身是血的挂在那方斑驳的石碑上,两只眼珠子被挖了出来,黑红色的眼眶无助地望向暮色苍茫的天空。” 李云泽觉得后背一凉,不由自主的伸手捂住嘴巴,俄顷,他缓缓将手放下,心中却已明白了邹民不愿提及连蒂冢的原因。他看着搓弄着手指头的邹小同,轻声问道,“后来你爹......没再追究下去?” 邹小同自嘲似地笑笑,“他倒是想追究来着,听旁人说,爹当时像疯了一般,拿起铁锹便要砸那石碑,可是他人还未到碑前,就见石碑的裂缝中飘出两股青烟,蜿蜒向上,竟在碑顶化成两抹若隐若现的影子,远望过去,可不是身着戏服的两个女人。那两个女鬼见爹手持铁锹,也不言语,只同时从袖中取出两柄折扇,朝前面扇过去。这一扇不要紧,我爹只觉得眼眶生疼,眼珠子像是要从里面跳将出来一般。他扔掉铁锹,躺在地上捂脸惨嚎,好在村民们及时赶到,将爹救走,这才保住了他的一双眼睛。” 李云泽眼睛转了一转,“女鬼?那里真的有鬼?” 邹小同看他,“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公子难道还不相信?” 李云泽淡淡一笑,“怎会,虽说眼见不一定为实,但这是发生在你们全村人眼皮子底下的事情,自然不会有假。只是从那以后,这连蒂冢附近就再没有发生过怪事了吗?” 邹小同摇头,“没有,出了那样的事,村里的人便不许小孩子们再靠近那里半步,就是大人们,也避免在夜里从那里路过,所以那古冢就越发荒凉,周围的野草高得吓人,公子今天没在那里迷路,也算是捡回一条命。” 正说着,屋门忽然被敲响了,见状,邹小同忙从床上起来去开门,见到他娘手里拿着药瓶站在门边,他吐吐舌头,从她身边钻过去跑进院子里去了。邹婶子回头看了儿子一眼,又歉意的对李云泽笑笑,“这孩子,见到有人来就兴奋,没有扰到公子吧?” 李云泽笑,“这孩子不认生,倒是个开朗的。” 邹婶子勉力一笑,“他是和他哥哥不一样。”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意倏地消下去一半,把药瓶放到床沿上,垂下头转身离开了。 李云泽望着她与年龄不相符的佝偻背影,口中默默念出三个字:“连蒂冢。” *** 雨停了,一轮圆月升起在轻云覆盖的天空中,月华淡泊,铺洒下一地的灰白。 一个黑影从远处朝连蒂冢走来,不走正路,却深一脚浅一脚的荒草中潜行,走到石碑跟前,鞋底早已挂满了烂泥,便不得不斜倚在石碑旁边,捡了根草根将那烂泥刮掉。 处理得当后,他便直起身子,细细打量面前这座破旧却依然不失高大石碑,枯糙的手指从碑纹上摩挲而过。如此这般的摸索了一会儿,他咧开嘴,露出满口的黄牙,“果然是个好物,看起来至少也得有三五百年了,碑又铸造的这般高大,保不齐是哪个落魄贵族的墓穴呢。” 想到这里,他便一刻也不敢耽搁,从撂在地上的布袋中掏出一把铲子,在石碑周围又戳又捣,终于,他找对了地方,铲子触到一块坚硬的石壁上,发出“哐哐”的声响,听起来清脆且空洞。 他心里一喜,将那铲子到一旁,三两步走到布袋旁边,抓出一柄又尖又细的的铁钎出来,又快速折返到石碑旁,对准地上那个深坑,猛地扎了下去。 “咵啦。” 里面似乎有石头掉落的声音,砸在一处不知名的地方,发出清脆动人的声响。 他嘴唇微微哆嗦了几下,又一次抓起铲子朝下捣了几下,将那小洞戳成一个齐腰粗的大洞,俄顷,他放下手中的铲子,从袖口抽出一捆麻绳,一端系于碑上,另一端慢慢伸进洞口。 麻绳越放越多,可奇怪的是,眼看着一捆绳子就要放完,端口还未触及墓室的底部。 他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比这大得多的墓他也不是没有下过,可是最多绳子只落下一半,便可以着地,怎么这么个小墓倒修得如此之深,难道真的关乎某些特别的习俗不成? 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战,脑中没来由地想起临来时同伴告诫自己的那句话,他说:“别去动它,那东西邪气得很,小心什么也没捞着,倒把命给赔上了。” 一阵风没头没脑的撞到背上,他的身子一下子绷紧了,地上的麻绳却转得更快了,一圈一圈飞快的旋动,快得有些不正常,似是有人在拼命地扯着绳子另一端一般。 终于,绳子全部放完了,麻绳绷得笔直,横在是碑与洞口之间,一动不动。 到了此时,他才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劲,可是,他醒悟的太晚了,因为洞中忽然传出细微的“咔咔”声,麻绳也随着这声音轻轻震动起来,似是有什么人正拽住绳子朝上爬。 他盯住洞口,看着泥土一抔一抔的从洞口翻出,身子竟像被人按在地上一般,一动都动弹不得。 第三章 剪纸 李云泽是被“笃笃”的敲门声吵醒的,他皱着眉头勉强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天光早已透过窗子穿进来,将室内照得一片亮白。 昨晚他睡得很不踏实,一夜辗转反侧,直到鸡叫之时才勉强进入梦乡。可是在梦里,他又一次来到了连蒂冢,来到了小同的哥哥失踪的那个黑洞的旁边。 它并未被石块堵死,就那么大大剌剌的对着自己,一点也不加掩饰,像是随时要将自己吞进去似的。忽然,他听到了洞中有些许动静,窸窸窣窣,像是有什么东西贴着洞壁朝外面爬过来。 他就静静的立在那里等待,不知道怕,也没想过逃,似是已经等了好久,身心惧已麻木了一般。 忽然,洞口黑影微动,一样物事猛地扑将上来,缠住他的脸,将他扑倒在荒草深处。 他的口鼻皆被堵得死死的,呼吸不到一丝气息。肺部越缩越小,胸口越来越疼,把痛苦带入到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将死之时,耳畔传来一阵阵呜咽,似有许多人趴在他身边低泣,少顷,那哭声化成了女人凄凉的笑声,如一条无骨的蛇,慢慢钻进他的脑袋。 若不是那敲门声拯救了他,恐怕,他在梦中还不知要遭受何等的折磨。 “公子,我给你送早点来了,能进来吗?”意识尚处鸿蒙,耳朵却先被邹小同的声音唤醒了,于是李云泽赶紧起身披衣,清了下嗓子,冲外面说道,“不妨事,你进来吧。” 屋门从外面推开,邹小同走进来,他端着碗粥,碗沿上还盖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油饼子。 “公子,你可真能睡啊,我爹娘都快要从地里干活回来了,你才刚醒。”他一边说一边将碗放在桌上,然后走到床边,搀扶着李云泽到桌边坐下。 李云泽饿了许久,腹中空空,看到那张焦焦脆脆香气四溢的油饼,便迫不及待的抓起来塞进嘴里,一边还吸吸溜溜的喝着热粥。 “好吃吗?”邹小同趴在桌上看他,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他现在正在长身子,本就吃得多,再加上早饭吃的早,所以看到李云泽贪食的模样,竟然也跟着饿了。 李云泽笑笑,手朝床上一指,“包裹里还有几块点心,你自己拿便是。” 邹小同求之不得,忙走到床边,打开包裹便伸手进去,轻车熟路的摸到一块点心塞进嘴里,边吃还边赞叹,“好吃,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吃这么甜的东西,我娘就只会做一些面食,好吃是好吃,但是吃多了,未免会腻味......”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目光落在包裹中一摞精美的剪纸上,久久都无法移开。 “公子,这些都是你剪的?我能看看吗?” 李云泽边吃边答道,“看吧,别弄破就行,这些剪纸娇贵,一不小心便扯破了。” 邹小同于是将两手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这才小心翼翼的将那摞剪纸捧起来,一张一张的仔细翻看。 这些剪纸刀工精细,色彩浓艳,种类有鱼虫鸟兽,花草树木,亭桥风景,还有一些活灵活现的生活场景,每一张都构图饱满,造型生动,淳朴中透着细腻,纤巧里不失浑厚,鲜灵活脱,别具一格。 邹小同拿起一张“孔雀如花”,只见一只孔雀立于枝头,展开它那像屏风似的羽毛,满树如霞的桃花也绽开轻薄的花瓣,似乎在和对方比美一般。 邹小同忍不住鼓掌,“公子,这些真的都是你剪的?这鸟儿像要活过来似的,太好看了。” 李云泽抬起头,“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了。” 听他这么说,邹小同雀跃着起身,将那张剪纸捂在胸口,嘴里却说道,“不行不行,爹说了,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 李云泽被他口是心非的模样逗乐了,他拿起帕子擦了擦嘴,笑着说道,“放心拿着好了,我会和你爹说的。” 闻言,邹小同笑得见牙不见眼,慌得忙要去屋里拿他那只装满了“宝贝”的木匣子,生怕怠慢了这张宝贵的剪纸。可是,他刚打开门,却看到院外匆匆奔过去一队人,每人都木着张脸,更有甚者,还拿着防身的木棍,看起来一副大敌当头的模样。 邹小同站住不动,脸上写满了迷茫,“公子,他们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做什么呀?” 李云泽也看到了那些像潮水一般奔涌过去的村民,他略一沉吟,遂抬头道,“一定是出事了,小同,你快掺我出去看看。” *** 连蒂冢旁边聚集了乌央乌央的一大群人,邹小同搀着李云泽在挤得严严实实的人墙外面转了几圈儿,才终于找到一处人少的地方,用尽全力钻了进去。 可是刚来到里面,邹小同便后悔了,他惊呼一声,将脑袋藏到李云泽腰间,两手死死得拽住他的衣服,一动也不敢动。 李云泽一手轻抚他的发髻,眼睛却死死地盯住那个倒在石碑旁边的男人身上:那男人仰面朝天,手臂和双腿折出怪异的形状,就像道家的“卍”字,他的眼珠子不见了,眼眶中的鲜血已经凝固,变成了两坨乌黑,看起来怪异到了极点。 “公子,那两个女人又出来害人了是不是?她们为什么要挖人的眼珠子,我哥就是这样,这个人也是如此......” 李云泽将他搂紧了一点,“小同,你见过这个男人吗?” 邹小同不敢回首,只拼命的摇头,“没见过,他不是村里的人,我不认识他。” 李云泽点头,目光在石碑周围细细掠过:那里土石平坦,荒草萋萋,并没有被挖掘过的迹象,可是,石碑边上,分明放着一口破旧的布袋和一只沾着血迹的铲子,草丛中,还隐约可见一根折成两段的铁钎。 他心里嘀咕:这人分明是来盗墓的,只是不知为何突遭横祸,竟然被挖去了眼珠子。可是这连蒂冢中葬着的两个女子怎会如此凶悍,不仅要杀人,还要将人的眼珠子残忍挖去。 第四章 孔雀 正在思忖之间,忽见邹民和他婆子步履匆匆地从远处跑来,边跑还边喊着小同的名字,脸上的神色甚是慌张。 见状,李云泽连忙拉着小同,一瘸一拐地重新挤出人群,将他带至邹氏夫妻身边。两人看到小同安然无事,这才放下心,不过,邹婶子还是抱住小同痛哭了一场,哭得眼睛都红了。李云泽知道她是遇景思情,又想起了那死于此处的大儿子,所以不免心生歉意,好在邹民并无因此事怪他,只催促着他们赶紧回家,不要在此处多做逗留,免得再多生出事端。 不过,邹家冰窟一般的气氛还是持续了一整天,晚饭后,邹民来看过李云泽一眼,便去睡了,就连一向活泼的小同也一反常态,早早熄灯睡下了。 见所有人都安歇下来,院里院外一片寂静,李云泽方才从床上爬起走到桌边。 他腿脚灵便得很,不需要人搀扶也走得四平八稳,手里还拿着一张鲜红的纸,很薄,稍不注意,纸锋便会划破他冰冷的手指。 李云泽在凳子上坐稳,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缠着红线的剪刀,他将刀尖对准红纸,毫不犹豫的戳了过去,随着一阵像雪花落地一般的“簌簌”声,红色的纸屑飘了满怀,在他洁白的中衣绘出一幅怪异的图案。 剪刀在油灯暗淡的火苗下飞舞,他全神贯注,甚至忘了掩饰眼底那两盏幽绿色的荧光。 未几,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出现在他的掌心,眼睛灵动,尾巴上的毛根根立起,身上还缀着几朵梅花,看起来憨态可掬。 李云泽双唇微翕,冲它吹出一口气,小狗像被惊醒一般,“嗵”的一下直立起身子,垂下头甩甩耳朵,两爪匍匐向前,伸了个舒适的懒腰,然后,便一眨不眨地仰头望着李云泽,似乎在等待他的指令。 修长的手指顺着纸狗的脊背一直滑到尾巴尖儿,李云泽的目光穿过它镂空的身子飘向门外,口中低声说道,“去吧,看看那连蒂冢里埋着的到底是什么?” 闻言,小狗“哼”了一声,从他掌心一跃蹦到地上,迈着轻快的步子朝门外跑去,越过门槛之时,它的身子化成一道虹,融进了无尽的黑暗中,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 李云泽看着安静的如一潭死水的暗夜,目光一凛,一言不发的重新回到床榻躺下,盯着房梁上的暗影发了好一会子呆,才缓缓阖上干涩的双眼。 *** 邹小同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了整整一个时辰了,瘦小的身子把床板压得“咯吱咯吱”直响,加剧了他不能成眠的焦虑。 白天看到的那具没有眼睛的尸体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虽然他已经强迫自己将那个被折叠成可怕形状的人影逼出去,可是过不了多久,它便会偷偷摸摸的重新爬回来,当邹小同意识到时,它已经在他脑袋里待了好长时间,用一双没有眼珠的眼眶子“注视”着他的双眼。 再又一次和那双“眼睛”对视上的时候,邹小同猛地从床榻上坐起,两手拼命地在头顶拍了几下,直打得自己彻底清醒了才罢休。之后,他便不敢再睡了,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一动也不动的坐着。 “哗啦”。 屋角传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邹小同身子一紧,忙将目光移到那个逼仄的角落,那里放着他的宝贝木匣子,而刚才的那阵响动似是木匣打开的声音。 可是屋里明明没有人,木匣又怎么会自己打开了呢? 邹小同屏住呼吸,注视着那片被黑夜遮蔽住的角落,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得飞快,像是要从喉咙里飞出来一般。 “唰......唰.......” 角落里忽然又传出一阵异动,与刚才的声音不同,这次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木匣中跳了出来,一点一点的从那片浓稠的黑暗中向他的方向走来。 邹小同紧紧咬住嘴唇,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忽的捂住嘴巴,背部绷得笔直。 他看到了一个花不溜秋的东西慢慢突破暗夜的遮挡,如闲庭信步一般沓沓来到床前,看了他一眼后,忽然竖起五彩缤纷的尾羽,炫耀似的朝他抖了一抖。 那只李云泽送他的孔雀,活了。 它悠闲地屋中踱来踱去,碧绿的羽毛偶尔从邹小同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掠过,带给他一股不真实的刺痛感。 如此这般僵持了一阵子之后,邹小同终于从恐惧的压制下挣脱出来,他掀开被子跳下床,疯也似的朝房门处跑去,眼看手就要触到门栓了,背后却飘来一个声音,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声音。 “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 听到这句似懂非懂的诗,邹小同脚下一滞,随后,却是毫不迟疑的抓住屋门,欲将它打开。可是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拽了半天,木门却纹丝不动,连一条缝隙都没有敞开,像被从外面锁住了一般。 邹小同心中大骇,哆嗦着用眼角的余光朝后一瞥,却在看到那道立在孔雀旁边的黑影时腿脚一软,轰然倒在地上。 那个人影身形不高,面容虽在夜色的遮蔽下显得模糊不清,但是却隐约能看出他脸部的轮廓和邹小同极其相似,他朝邹小同走来时,孔雀就跟在他旁边,时不时用尾羽蹭一下他的手臂,看起来同他十分亲昵。 来到邹小同跟前,那人便站住不动,头略略垂下,目光死死锁住邹小同的双眼,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他看。 俄顷,几滴热乎乎的液体忽然从他脸上滑落,滴在邹小同的唇边、鼻间,腥甜的味道令他压抑了好久的恐惧倾盆而出,他大张着嘴巴,发出了一声无助的幽咽。 第五章 血 邹小同感觉自己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嘴巴里咿咿呀呀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一个字来,不过,若是仔细分辨,就能知道他一直试图从唇齿间挤出的那两个字是“大哥。” 是啊,那个站在他面前,看上去同他年纪相仿外貌相似,眼眶中正在滴血的男孩子不是他大哥又能是谁?只是,他为何在死了整整十年后,又回来了? 邹小同想不明白,现在他脑中一片混沌,口鼻间的血腥味儿熏得他脑袋一阵阵的疼,太阳穴亦跟着“突突”地跳个不停,天灵盖都似乎要裂成两半。 可就在他迷乱之际,面前的那个黑影却说话了。 语调慢慢,细声细气,里面糅杂着无限悲凉。 “剪纸的起源与汉武帝有关,相传汉武帝在李夫人去世后内心悲痛,方士李绍翁为了安慰汉武帝,用纸剪了李夫人的像,借助帷帐与烛光上演了一场‘纸影戏’,让汉武帝与李夫人隔着帷帐重新相见。旁人都说,这不过是烛光摇曳帷帐幽幽制造出来的假象,我却不信,汉武帝绝非昏君,岂能被这样的雕虫小技欺瞒,他之所以在那夜见到了李夫人,是因为剪纸招魂,将美人的一缕残魂从阴间召回,安抚了武帝的相思之苦。” 邹小同从小在乡间长大,大字不识一个,这番文绉绉的话听得他昏头昏脑,不知所以,可是,还未细品出其中的意思,那人便又一次开口了。 “在楚国南郢故地,南漳县荆山脚下,端公用巫术招魂治病的方法就是剪纸人。作法时,端公手执剪刀在黄表纸上剪出五个纸人,分别象征心、肝、脾、肺、肾,并用令牌在纸人上书写失魂者姓名,焚香祷告、歌舞招魂;鄂东一带巫师招魂时也剪出纸人数对,置于香炉中,边念咒语边以竹竿挑头巾粘纸人于其上,象征魂之归来;《荆楚岁时记》亦记载,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剪彩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又造华胜以相遣……” 说到这里,若邹小同再听不明白,那他可真的白活了这么多年的岁数,他哆嗦双唇,终于说出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可是我......并未召唤大哥的魂魄啊......” 黑影不动,俄顷,凄然说出一句话,“你是没有,可有人却迫不及待地唤我出来,”说到这里,他语气一滞,又冷了几分,“小同,我一人在孤冢中待了整整十年,总觉孤单难耐,你可愿......过来陪我......” 话落,邹小同身后的房门忽然无声无息的打开了,他扭头,看到黑暗如一只狰狞的怪兽,铺天盖地的朝自己压下来,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 屋门被狂风拍得“噼噼啪啪”直响,李云泽被吵的心烦,索性披衣起身,缓步移至窗边,看着外面风雨欲来的景象。 屋外狂风呼啸,院中那株大柳树被风吹得左摇右晃,树枝就像一条条狂舞的皮鞭在空中抽打着。 忽然,一道耀眼的电光把天空照得通亮,紧接着,头顶便传来天崩地裂的雷声,霎时间倾盆大雨直泻下来,在邹家的小院中织绘出一个连绵不断的雨网。 李云泽望着前面的雨雾,两道秀气的眉毛一点点的锁到一起:纸狗已经出去了整整一晚了,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未回来?难道它在连蒂冢里遇到了什么变故? 这么想着,他心里忽的升腾出一股强烈的不安,手心中嗖嗖冒着冷汗,连心跳都加快了不少。 正在仓皇之时,身后的小窗外忽然“啪”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撞了上去,将窗户撞得“啪啪”作响。 李云泽心头一喜,忙走过去将窗子打开,果见那纸狗蹲在窗台上,“哼哧哼哧”地穿着粗气。 李云泽将它揣进怀里,“幸亏你回的即时,若再晚一会儿,纸被雨浇透了,你恐怕就黏在地上动不了了。” 话刚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纸狗的颜色看起来似乎深了一点,最怪异的是,它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儿,飘进他的鼻中,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抬起手指,发现自己的手竟也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红,不是颜料,而是......人血。 李云泽愣在原地不动,心里一瞬间奔腾过去几百个念头,可是每一个都逃得极快,他怎么都捕捉不住。 正暗自发呆,屋外忽然传来邹婶惊惶的呼喊:“小同......小同去哪了?他爸,小同屋里怎么没人啊?” 李云泽被这颤抖的叫声吓得一个激灵,他飞身跑到院里,冲六神无主的邹氏夫妻急问道,“小同呢?他失踪了吗?” 邹民看他一眼,老泪倏地落下,他手臂僵直的朝小同的房间一指,“孩子不见了,床上都是冷的,应该昨个半夜就走了,小兄弟,你说......你说小同会去哪里?” 李云泽没有作声,如今,他的目光已经完全被地上那只纸孔雀吸引住了:它的尾羽很美,就像一柄精致的蒲扇,可是,它的眼睛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色的洞,似乎正在对他无声地倾诉着什么。 李云泽转身,一把揪住邹民的胳膊,声音刹那间变得低沉干涩,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告诉我,连蒂冢的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 巨大的石碑上青苔斑驳,遮盖住了岁月留下的裂纹。 李云泽就站在石碑边上,他现在被雨浇得狼狈不堪,平日里的飘逸潇洒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身的颓丧和掩盖不住的怒气。 及腰的长发无精打采的挂在他的脸上和肩头,把他苍白的脸映衬的有些诡异,再加上双眼中那两点忽隐忽现的荧光,更是给他整个人增添了几分鬼气,和旁边的古冢古墓倒是相得益彰。 他绕着石碑转了一圈,最后,将目光投掷到碑旁那个黑乎乎的洞穴上:洞口的石头已经被挪开了,那东西似乎知道他要来,所以开门迎客,不再躲躲藏藏、故弄玄虚。 李云泽从喉咙里发出一串冷笑: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第六章 藏身 说话间,李云泽慢慢俯下身子,目光平视洞口,瞳孔缩成两条细缝,在灰黑色雨雾的映衬下,幻化成骇人的两抹绿色。 伴随着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他身上的长衫从脊背慢慢滑落下来,露出里面如火焰般炸开的橘红色长毛和四只沾满了泥浆的利爪。 他凝视着前方黑魆魆的洞口,背部微微弓起,裂开又尖又长的嘴巴,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可是,就在他准备钻进洞中的时候,身后却忽然飘来一股浓郁的酒香。他一分神,连忙旋身向后,可还未完全转过去,旁边已然多了一道人影,那人一手握着个酒葫芦,一手持一把长剑,警惕地盯着前方那个黑乎乎的洞口。 “你是......” 他一时语结,愣住不动:这香味儿他很熟悉,似乎曾经在哪里闻到过,没错,这一年来他跋山涉水,马不停蹄地搜寻仇人的踪迹,每每在疲累至极或者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都会嗅到这股子香甜的酒气。一开始,他还觉得奇怪,后来,倒慢慢适应了,再后来,他竟彻底忘了这回事,甚至没注意到这香味在他来到和岘村后便消失了。 所以现在,在亲眼看到了这个一身义士装扮的男人后,他很是吃了一惊,一时间无法分辨他是敌是友,更不知他为何跟了自己这么久。 男人却没有看地上那只火红的狐狸,他拔下酒塞喝了口酒,眼睛却还是死死锁住洞口,不敢偏移一分一毫。 “为何要跟着我?”狐狸终于按奈不住了。 男人缓缓低头,言辞间却是答非所问,“这洞里洞外的血腥气极重,狐狸嗅觉灵敏,应该不会闻不出来吧?” “我问你为何要跟着我?” “他不会留下活口的,现在这般大敞洞门,无非是想诱你进去,扈准,你......难道想不明白吗?” 听到他说出自己的名字,狐狸紧绷的身子忽的直立起来,未几,他又变成了那个身长玉立的年轻公子。 他不再对男人逼问不舍,转而望向幽深的洞穴,低咽道,“我自然知道这是他的诡计,听邹民说,这连蒂冢里虽然葬着两个殉情的女人,但是几百年来,从未有人命丧此处。直到十年前,小同的哥哥在这里被人挖眼而死,村民们又看到了那两个女人的魂魄,从此便没有一人敢靠近此地。我由此猜到,当年那老道为了不被人打扰,才故意杀人,以此来恫吓村民,使自己可以在这荒冢里潜心修行,而我剪的纸狗身上,亦染上了他的气味,所以便断定,他一定藏身于这连蒂冢里。我自知他法力高强,凭我一己之力,绝不是他的对手,可小同因我命丧荒冢,我又岂能坐视不理?” 闻言,男人一言不发的举起长剑,对准黑洞划了几下,剑影飞舞,顷刻间,洞口已被石头堵了个严严实实。随后,他拽住扈准的胳膊将他拖到一边,轻声说道,“你既知自己对他如螳臂当车,就不要再白赔上一条性命了,若想为小同报仇,若想为你胡家几十口人报仇,就只能到新安去找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扈准心中大惊,声线都颤抖了几下,“是她让你跟着我的?” 男人冷静地看着他,“你应该感谢她让我跟着你,否则今天你钻进洞里,现在应该被他制成一条狐皮马甲了。” 扈准双眼微眯,“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男人旋身朝茫茫大雨中走去,“这不重要,这里距新安城还有几天的路,咱们最好现在就走,一刻也不要停留。” 扈准站住不动,对男人恳乞道,“小同虽已救不回,可是他双亲尚不知他已命丧古冢,我必须到邹家知会他们一声,否则,又于心何安?” 男人脚步一滞,犹豫了一下,终于回头看他,“好,我同你一起回去,将此事告诉邹氏夫妇后,咱们再一起离开。” *** 如扈准所料,邹氏夫妇在听到小同的死讯后,差点昏死过去。情绪平复下来之后,邹民便无论如何要到连蒂冢去,说是要将它掀翻砸碎,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见他如此,方才还倒地不起的邹婶便奔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口中直嚷着若是他今天敢跨过屋门,她便一头撞死在这里,索性一家人全死了,也算落得干净,一了百了。 扈准看到邹氏夫妻因小同之死全然崩溃,心中自是自责不已,只能不停地劝说安抚,哪里还能顾得上其它事情。 此刻,他恨极了自己的懦弱,若非他考虑不周,低估了那老道的阴毒,小同便不会死。可是即便知道自己难脱干系,他却仍不敢将真相如实说出,他怕,怕那对夫妻将矛头转到自己头上,更怕小同不原谅自己,如此一来,他身上的血债便又多了一重。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片苍凉,忽然脑中又飘进起扈郑对他说过的一席话,他说:小狐狸,你聪颖,是个可教之才,只是你生性软弱,若不加以磨练,以后不仅难以成事,更会坏事,所以让你代替准儿,实不知是福是祸啊。 他低头,握紧拳头:先生,您没有猜错,我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所以才会一次次的做错事,伤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 念及此处,心中已是悲痛交杂,茫茫然一片,身魂似乎都分离成两片,各居一端,无法汇合。 “扈准,该走了。” 男人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他一直没有进门,只蹲在墙根处,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说来也怪,他那酒葫芦不大,里面的酒却像喝不完似的,酒香浓郁,扑鼻而至,让扈准的脑中忽然多了几分清醒。 “该走了,”男人忽的站起来,望向越来越暗的天色,语气里多了几分凝重,“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听到这话,扈准勉强抬起头,一字一顿道,“壮士,我有一事相求。” 第七章 折磨 男人抓着脖后颈,双眉蹙成一团,“何事?” 扈准毕恭毕敬的朝他行了一礼,“壮士,小同的尸身还在连蒂冢里,我即便不能杀了那妖道,也要拼死一搏,将那孩子的身体夺回,所以,只能请兄台一人去通知晏姑娘,让她速来此地,为民除害。” 男人一愣,脸上忽然多了些许敬重,他微微上前一步,“你考虑好了?那妖道虽然负伤,但是已经静养了这么多年,法力早已恢复了十之八九,你若进到那荒冢里,估计是没有命出来了。” 扈准点头,“我知道,可我这个人薄志弱行,拘拘儒儒了一辈子,更因此害死了我最爱的妻子,所以今日,也总算到了偿债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走进屋中,再折返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盒子。 “这是何物?”男人见他将盒子递过来,心中略有些讶异。 扈准于是将盒子放到男人耳边,“壮士,你听里面是什么声音?” 男人屏住呼吸,这才听到那小铜盒中似有“嗡嗡”的鸣叫声,于是急声问道,“这里面装的是蜂虫?” “是蜾蠃,祖父曾说过,他是在后山的溪流边遇到那妖道的,且因为救了那道士一命,他才将御魄词赠与祖父。所以我那日一到青城,便去了后山,可是我找来找去,都没有发现那溪流里有什么稀罕的东西,后来,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忽然被一群蜾蠃追逐,化成真身才勉强得以逃脱。因此我便怀疑,或许这小小的虫子便是那妖道的软肋,可是此事尚未证实,也只能先将之说与壮士,希望你将它告诉晏姑娘,将来或许能派的上用场。” 男人将盒子握在手心,“放心,我定会将你的意思传达给她,事不宜迟,我便先行回新安,你也......保重。” “保重”这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因为他知道,扈准再也无法保重自己了,他在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双手奉上,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扈准低头行礼,看着男人越走越远,背影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刚要转身返回院内,忽听大雨中传来一声又短又促的惊呼,随即,便发现男人不见了,他面前,只剩下灰色的雨雾,越来越重,如一块铁板从远处推移过来。 扈准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血液像是在一瞬间凝滞住了,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退到了邹家的院子里,将身后的院门死死的关上,一脸惶然的看着愣在原地不动的邹氏夫妇。 “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邹民显然被他的样子吓坏了,这一瞬间,他似乎忘记了悲伤,痴痴傻傻地望着扈准。 可是话音刚落,外面却忽的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把院子里的三人吓得一哆嗦。 “爹,娘,为何关着门,我肚子饥了,快让我进来。” 小同的声音轻飘飘越过墙面,飘进了三个人的耳中,邹民和他婆娘先是一愣,继而同时站起,两人脸上,俱是掩饰不住的欣喜,“小同,是小同,小同他没死,他回来了。” 邹婶子率先扑向门边,伸手就去拉门栓,可是手刚刚触上去,身子便被扈准拉住,一把将她拽向身后。 “别开门,”他直直盯住她的眼睛,嘴唇哆嗦了几下,终于将剩下的话说出来,“外面那个不是小同,别相信他......” “可是......这分明是小同的声音啊。”邹婶子不知道该信谁,用挂着泪的眼睛看了看扈准,又望向邹民,等待他来做决定。 邹民走过来,略带迟疑地说道,“兄弟,外面那个不是小同,那他是谁呢?” 扈准凝神看他,“他是杀死小同的凶手。” 邹民一怔,忽然跑到灶房拿起案板上的菜刀就朝门外冲去,嘴里还喊着,“我要为我两个儿子报仇,我要杀了这个畜......” 话只说到一半,他的身子忽然凌空腾起,手里的菜刀亦掉落在地,发出“桄榔”一声脆响。 扈准和邹婶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两人目瞪口呆的仰起头,才发现邹民的腰间缠着一把铁尺,那尺子看起来很软,在邹民的腰部缠了两圈,将他的身子勒得死死的,肋骨都突出了出来,很是吓人。 见状,邹婶子惊叫一声,软绵绵地倒在了扈准脚边,昏死了过去。 扈准死咬牙关,身子就地一蜷,化出原型,四爪在地上猛地一蹬,便朝院墙外跃去。可是还未挨上墙面,他浑身忽然一紧,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上,躯体和四肢均皆捆得死死的,丝毫动弹不得,重新摔回地面。 “是谁派你过来的?” 墙外传来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却字字冷酷,直戳扈准那颗已脆得快要裂开的心脏。 他瑟缩了一下,一声未吭。 “不愿意说是吗?” 那声音颤抖着笑了,笑声落后,扈准忽然听到了头顶上方邹民的惨嚎,他的胸骨被鞭子勒断了两根,鲜血正顺着衣襟滑落,滴在地上,晕成一大片,触目惊心。 “还是不愿意?也好,反正他两个儿子都被我杀了,我不如再多动一下指头,送他们父子三人在阴间相会。” “呜......” 扈准发出一声悲鸣,碧绿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他的目光穿过院墙,落在那个未曾见过其真容的仇人身上,口中低低呢喃道,“她叫晏娘,在新安城开了一家绣坊,名叫霁虹绣庄,你去找她,便知事情原委。” “霁虹绣庄?晏娘?”那声音将这两个词重复了一遍,未几,忽然提高声调,“御魄词就是被她毁掉的?” 扈准身子一颤,“嗯,我知道的已经全说了,现在,你能放过他了吧?” 墙外传来“嗬嗬”的笑,紧接着,只听“哗啦“一声,邹民从高处坠到扈准身旁,捂着上腹拼命的惨嚎。 扈准看着邹民,心里忽的一松:还好他捡回一条命,虽然身受重伤,但至少没有性命之虞。 这么想着,他那张虽然已经化成狐狸但仍隐隐透着清秀的脸上绽出一个微笑,口中安慰道,“邹大哥,没事的,都过去了,没事了......” 话音未落,肚脐处却传来一阵剧痛,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眼睁睁看到自己的身体裂为几瓣,在那根像长蛇一般扭动的铁鞭旁边上下飞舞着。 第八章 红莲 雨下得愈发大了,在地上溅起了一层白雾,宛若缥缈的轻纱。 他手掌一合,将铁尺重新收回袖内,在邹民的痛哭声中踏雨而去。 雨柱在他面前交织成一张张狂的巨网,可他的头发和道袍却丝毫没有被打湿的痕迹,一头又短又密的白发根根直立,指向无边无际的苍穹。 “霁虹绣庄......” 默念出这四个字后,他薄薄的嘴角向上扯出一个狠戾的笑,十指不由自主地攥起。可是左手蜷到一半,关节处却传来一阵剧痛,他龇牙哼了一声,右掌猛地腾起三股火焰,用力按压在黑得发枯的左手上面。 如此这般按了一会儿,左手的痛感终于略略轻了一些,他抬起两道浓簇的白眉,一双鹰眼灼灼生光,所有的心绪都跟着心头那道燃不完烧不尽的怒气回到了十一年前,回到那个红莲映天的荷塘旁。 *** 刚一推开殿门,王继勋便迈着碎步朝他跑过来,“道长,不好了,林镜隐跑了。” “我不是让你用秘不发丧诱他回来,然后关城门放密箭,怎么会让他逃掉的?” 王继勋跺脚,“都是那刘老头儿多管闲事,用先帝的令牌让禁军们打开了城门,才让他给逃了,道长,现在怎么办?陛下他大发雷霆,说林镜隐必须死,否则以后会是大祸患。” “林镜隐是重情之人,先帝暴毙,她必然要去一个地方悼念他,如此,我也只有随他去一趟了。” 王继勋斜着两只绿豆小眼,“道长说的可是红莲池?” “正是。” 王继勋眼珠子一转,“旁人都传那林镜隐不是人,是妖物,道长,依你所见,他到底是什么?” 道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区区小妖也值得我如此大费周章?你们未免太小瞧他了。” *** 红莲簇簇,漫无边际,像是将天空都染红了一般。可若是仔细分辨,就会发现莲花在“呲呲”地冒着白烟,有些花瓣还渐渐变得蜷曲焦黑,最后化为一滩灰烬随风逝去。 池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一点点接近沸点,水下下似有暗影在晃动,细看去,却不是倒影,而是一蓬蓬橘红色的火焰。 老道立于池旁,一双鹰眸目不转睛地瞪视着面前的沸水,铁尺猛地挥起,又重重落下,将水面劈成两半。 “林镜隐,出来吧,再不出来,连皮带骨都要被我烧干净了。让我看看你的真身到底是什么,竟敢在宫里兴风作浪。” 铁尺那端忽的一紧,老道心里微惊,身子随着铁尺翻向莲池,可在即将落到水中时,他呼气定住,身体和水面几乎呈平行之态,和池中的那个东西一人一端拉锯着铁尺。 一个长长的影子从水面下翻腾而过,粼光闪耀,刺痛了老道的眼睛。 他猛一咬牙,左手忽的摊开,三道烈焰奔腾着注入池中,池水因此翻腾得更厉害了,白烟道道升起,遮蔽住了他的视线。 “轰”的一声,水花四溅,茫茫白雾中,他只见一样闪着青光的物事朝自己飞来,随后周身一紧,身子被它紧紧缠住,整个人跌落进红莲池中。 水里到处都是飞舞着的火焰,一簇簇、一蓬蓬,像张牙舞爪的怪物,从他眼前一一流窜过去。 他望着前面两盏灯笼般大小的黄眼睛,轻声笑了,“林镜隐,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只是你可知道,这三昧真火我既可使得,便不会怕它,可是你,生性怕热,若再拖下去,恐要被它烧得面目全非了。” “还有几天?” 水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虽然不像平时听起来那么脆利婉转,但是他还是一下就认出了它。 “什么几天?” 那声音化成几缕轻缓的浅笑,“每过一百年,你便要被自己杀死的残魂反噬一次,为防止它们近身,每到此时,你便会寻一处僻静的藏身处,运气打坐,以缓解它们的对肉身的损害。妖道,我打听到的可否为真?” 听闻此言,老道只觉浑身一凛,知道自己中了计,可他还是勉力稳住心神,力求不被他看穿自己的心慌,“林镜隐,被三昧真火烧上几日,你就算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了,日后再想飞升,恐怕难上加难,为了给他报仇,值得吗?”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依我看,以你的功力,再修炼上个百十年,定能修成上仙,又何必在这污浊的人间多做流连?” 那声音又笑了,笑中透着丝丝冷酷,如一柄柄钢针,朝他直戳过来,“妖道,你鼓唇弄舌是一把好手,只可惜,这诓人的把戏,在我这里是用不上了。” 见他不为所动,老道怒不可遏,十指骤然乍开,将无数火流注入已经烧成一滩黑水的红莲池中。 “好,既然你如此顽钝,那我们就试一试,看看是你的命长,还是吾的命硬。” *** 大火烧了足足三天,那日,当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一只满身银毛的猴子从冒着黑烟的红莲池边经过,它扒着岸边朝下一望,捂鼻摇头道,“哎呀呀,本还想着采些红莲子回去熬粥吃,没想几天不见,这池子竟然被烧成了这副样子,造孽,真是造孽啊。” 话落,他便蹦蹦跳跳地沿着池边朝前跑去,谁知刚跑出没几步,忽听身后“哗啦”一声,回头,却看见一条焦黑的长尾伸到岸边,上面,还放着一把红嫩嫩的莲子,在朝阳的映照下,显得分外喜人。 未几,一个虚弱的声音从池底传出,“救我,这莲子就给你拿去熬粥。” *** 见道士的身影慢慢消失于远处,那段成两截沾满了泥浆的剑穗才慢悠悠从地上立起,如同一个不到一指长的小人儿,摇摇晃晃的走向陷进泥水中的小铜盒,用尽力气将它打开。 盒中的蜾蠃扑闪着翅膀准备起飞,剑穗瞅准机会,爬到虫背上,随它一起飞入到茫茫雨雾之中。(本卷完) 第一章 迁都 牛车在泥地上走得“咯吱咯吱”直响,小孩儿的脚垂在车轱辘旁边晃呀晃。 “爷爷,爷爷,这条路为什么叫夹马营?”小孩儿刚认字儿,但凡见了会的就要念。 老头儿抓抓脑袋顶,“这我就不知道了,只听人说,这夹马营前后出过两个皇帝,可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小顺儿啊,你快多吸几口气,将来说不定也能光耀门楣呢?” 小孩儿听话,赶紧皱着鼻子深吸了两口气,复又指着街旁一座高大的房屋问道,“爷爷,这屋子怎么比别的屋子大这么多呀,而且有檐有廊的,看起来好生富丽。” 老头儿又被问住了,对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兀自想了半晌,终还是摇了摇头,“这么大个房子也没个牌匾,连里面住的是谁都不知道,实在是稀罕稀罕。” 正说着,院墙下面忽的传来一阵带着咳嗽的笑声,爷孙俩吓了一跳,停下牛车,俱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他们看见一个年过古稀的小老头儿蹲在墙角,手里还拿着啃了半块的烤馍。 那老头儿身量本来就小,再加上他蹲在高墙的阴影下面,所以方才他们竟未看见他。 小孩儿趴过去,“老爷爷,你笑什么?难道你是这房子的主人?” 老头又咳了一声,咳得胸骨微颤,嘴里却笑道,“小娃娃,你看我这一身土布衣裳,像是能住得起这座房子的吗?” 小孩儿诚实的晃了晃脑袋,“老爷爷,你怕不是这家的仆从吧。” 老头儿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他又笑,眼睛深陷在重重皱纹中,“小娃娃,这房子原来可没这么漂亮,和旁边的屋子差不多,可山不在高水不在深,从这屋子里走出了咱们大宋的开国皇帝。” 听他这般说,祖孙俩同时瞪大眼睛,“难道这里是太祖皇帝的故居?” “没错啊,据传太祖出生时红光满室,异香经久不散,生下后体有金色,三日不变。由于夜半有红光冲天,远远望去,好像火烧一般,临近人家纷纷赶去救火,既至,却没见半分火焰,便惊叹而去。” 爷孙俩惊叹不已,未几,小孩儿便又托腮问道,“那这里为何叫夹马营呢?” 老头儿呵呵一笑,“太祖在开宝九年西幸洛阳,回到他的故居暂住,一日,他用鞭指着一个地方说:‘昔日和群童玩一匹马,我怕群童背着我把石马偷去,便把它埋在这里,不知还在否?’他的随从忙去挖掘,果然挖出一匹石马。所以从此,这个地方就叫做夹马营了。” 小孩儿听了啧啧叹了几声,“听说太祖半生都在马背上度过,兵锋所向,如雷如霆,原来从小就如此爱马。不过那年,他来咱们洛阳做什么呢?难道只是怀旧来了?” 老头儿脸上原本轻松的神情忽然凝滞住了,他看向全神贯注听故事的爷孙两人,语气变得平直且僵紧,“太祖皇帝在那一年,决定要迁都洛阳。” 爷孙两个互相望望,似乎谁都没有回过味儿来,或者说,迁都这两个字对于他们来说太过于遥远和陌生,就是能明白其字表的意思,也无法参透下面的错综复杂和暗流涌动。 于是,老头儿便自顾自接着说了下去,“太祖奔赴洛阳考察之前,群臣上书不断,纷纷提出不适合迁都的理由。有说京邑凋敝宫阙不备,有说郊庙未修百司不具,还有说军食不充壁垒未设,更有甚者,说洛阳天气太热,不适合皇帝和百官居住。可是太祖并没有听他们的,而是按计划到达洛阳,并在郊庙祭天。” “有意思的是,太祖正准备祭天的时候,一连几日的阴雨天忽然起了变化,长空万里阳光灿烂,太祖非常高兴,直说这是迁都的吉兆。而一些曾反对迁都的官员们,也转变了想法,倾向于迁都洛阳。” 小孩儿咂咂嘴吧,“可是,听说汴梁的宋宫雕梁画栋,华丽雄伟,太祖皇帝他为何要巴巴的到西京来呢?” 说完这话,他吃了爷爷一记榧子,“莫要胡言乱语,小心祸从口出。” 老头儿笑道,“小孩子懂什么,我也是从别人处听说的,和你们爷俩个说道说道,大家都莫要当真,咱们只图个趣儿。” 小孩儿揉着脑袋,“老人家,你倒说说看嘛,太祖他为什么非要迁都不可?” 老头儿盯着他乌溜溜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扶着腰慢慢站起,“因为啊,汴梁的宋宫里面出了怪事,把好好的一个皇宫闹了个鸡犬不宁,所以太祖才急着要迁都。” *** 雷雨骤然而至,来得粗犷、豪爽,没出一刻钟光景,就已经将地上浇透了。 云锦和兰薰并肩走出宴春阁,顺着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朝飞华池的方向跑,两人身上的缎子衣裳已经全湿了,绣鞋上亦沾满了稀泥,跑了没多久,便差点滑了两个跟头,不得不躲避到一处长廊下面歇息,想等雨停了再继续赶路。 云锦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手搭凉棚朝大雨深处望了望,口中急道,“娘娘还等着我去御厨房给她拿香药藤花呢,这雨也不知道几时才停,娘娘等急了可怎么好?” 兰薰上前安慰道,“云锦姐姐,你莫要着急,咱们娘娘一向通情达理,善待宫人,她知你因为急雨误了时间,绝不会责怪你的。” 云锦莞尔一笑,“娘娘心善,我倒不怕被她责备,只是最近娘娘总因为前朝的事情愁眉不展,没有什么胃口,今日好容易想进些吃食,却让我给耽搁了,哎,你说我焦不焦急。” 兰薰摇了摇嘴唇,上前拉她的手,轻声问道,“云锦姐姐,前朝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云锦斜她一眼,“不该知道的还是不要知道为好,省的将来给自己招祸......” 话说到这里,她眉心忽然微微一蹙,目光越过兰薰的肩膀落到后面幽暗的长廊拐脚处,“兰薰,你看那里是挂着一块白布吗?” 第二章 小人儿 兰薰迷茫地回头,果然看见长廊的深处挂着一块白布,被外面的凄风苦雨吹打得来回飘摇。 “咦,倒是怪了,谁在这里挂了一条白布呢,也不怕触了忌讳。” 她一边说着一边旋身向那个阴暗的角落走去,可是刚迈出两步,手却被云锦从后面抓住了,云锦的手心里全是汗,将一股莫名的慌张传到她身体里。 “云锦姐......” “别说话,快走。”云锦的声音绷得紧紧的,身体也绷得笔直,她拽住兰薰,扭头就朝回廊外面走。 “云锦姐,雨还没歇呢,再说了,那块布还......” “那不是布。” 云锦的声音很小,完全被哗啦啦的雨声埋没了。 “什么?”兰薰不明所以,又问了一句。 “那不是......” “嘻嘻......嘻嘻......” 云锦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几声似有似无的嬉笑声打断了,声音是从后面的长廊中传出来的,而且似乎是出于不同人之口,有的离她们远一些,有的近一些,有的在上方,有的......似乎就在她们的脚跟处...... 兰薰惊得要转身,手却突然被云锦攥紧了。 “别回头,别看,你若是看清楚了它们的真容,命就被它们拿走了。” 云锦知道兰薰性子胆小,若是见到后面跟着的东西,必然吓得路都走不了了,所以才强令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可是她自己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腿脚发软,冷汗流了一身,若非与兰薰互相搀扶,恐怕早就瘫软在地上。 是啊,房梁上挂着的哪里是一块白布,那是几个白衣白帽细眉细眼的小人儿。它们串成一串儿,一个拉着另一个的脚尖,像是荡秋千一般摇来晃去,一边还尖声尖气地彼此调笑着什么。 起初,云锦也和兰薰一样没注意到它们,毕竟雨势大,风雨声遮蔽住了一切,再加上拐角处阴暗,很难分辨出那串长长的东西到底是何物。可是最下面的那个小人儿忽然注意到了有人在望着它们,便将脸扭了过来,静静地同云锦对视了一会儿之后,竟然对着她笑了。 那笑容中不含一点暖意,眼角眉梢处皆是能穿透心脏的寒凉,吓得云锦差点当场叫出声来。她虽然不知道那些小人儿到底是什么,可是却也明白它们绝非善类,所以便只能装作没看见它们的样子,勉力定下心神拉住兰薰快走。 可是,她的伪装还是被轻而易举地识破了...... 嬉笑声紧紧跟在两人身后,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兰薰虽不曾看到那些小人儿的模样,却也吓得神魂不在,指甲深深嵌进云锦的肉里,身子都轻轻抽搐起来。 忽然,前面的廊柱后探出一个又小又尖的脑袋,眉眼像是用毛笔画出来的一般,细长平直,头顶带着一只尖尖的帽子,和送殡时戴的粗麻帽一模一样。 它看着被吓得已经走不动路的两个宫女,咧开嘴巴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嘴角忽的一抬,露出里面鲜红的舌头。 “啊......” 兰薰心中的恐惧终于在此刻到达了沸点,她发出一声又长又尖的叫,松开云锦的手就朝长廊外跑去。 见状,本还在嬉笑的小人们忽的安静下来,彼此对视了一眼,便争先恐后地跑进瓢泼大雨之中,朝远处那个越来越模糊的背影追了过去。 云锦站在原地,神魂似乎都飘到了天外,等她终于回过味儿来时,兰薰和那些小人儿早已不见了,她眼前,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天空和雨柱似乎都融合到了一起,分不出彼此来。 她打了个寒战,几步走出长廊,边唤着兰薰的名字边朝前跑去,她多希望此刻能遇到几个巡逻的宫人,可是跑得胸口都疼了,也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就在云锦几乎已经要绝望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沙沙......沙沙沙沙......” 就在左前方那块若隐若现的山石后面,声音虽小,但是她却听得分明。 云锦心里一喜,嘴上喊着救命就朝那个方向跑去,眼看就要来到石头跟前了,脚下却突然踩了个空,身子一歪,整个人“扑通”一声坠入水中。 头没入水里的那一刻,她才猛然想起这里是飞华池,这池子是刚凿出来的,不大,却有一丈多深,只因她方才太过慌乱,再加上大雨遮挡,才没注意到它。 云锦不会凫水,连续扑腾了了几下之后,身子却离岸边越来越远了,她用尽力气蹬着水游上去,拼命拍打着水面,大声呼救。可是喊了几声之后,却连喝了几口水,嗓子也被水草堵上了,怎么都吐不干净。 就在她心里灰了大半,以为自己就要丧命在这池子里时,忽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翻过山石走到池边,将腰间的宝剑取下递到自己面前。 “快抓住它。”那人的声音里是不容反驳的坚定。 云锦心里一喜,伸手抓住剑柄,就这样被一点点的拖拽到岸边,被那人拉扯了上来。 她抱着双臂哆哆嗦嗦了好一会儿,这才看清楚救了自己一命的原来是当朝的晋王,不禁赶紧跪下,连连磕头,千恩万谢了一番。 赵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头问道,“你是皇嫂身边的宫女吧,为何会掉进这飞华池里?” 云锦想到兰薰,带着哭腔把刚才遇到的事情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 闻言,赵康的眉心渐渐蹙紧了,俄顷,他眯眼看着云锦,轻声道,“宫里不可有怪力乱神之语传出,你在皇嫂身边也伺候了这么久了,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吧。” 听他这么说,云锦将身子伏得更低了,“奴婢知道,只是今天这事着实蹊跷,奴婢和兰薰皆看到了那几个腌臜玩意儿,且兰薰就在这后花园里不见了,奴婢方才已经找了她半晌,还是没有找到她,奴婢所说句句属实,还请晋王殿下明察秋毫,莫要冤枉了奴婢。” 见她这般模样,赵康低头略一思量,随即道,“你在这里等着,本王这就去寻找兰薰,若她和你说法一致倒也罢了,不然,本王定让皇嫂治你的罪。” 第三章 眼见为实 走过凝和殿,前面就是杏岗了,现在正是杏子刚熟的时节,一串串一簇簇地挂在树上,就像盏盏小灯笼,被雨水打成金黄色,看起来分外喜人。 赵康心中略一思量,抬腿就朝杏岗走去,到了杏林中,见树密难行,他干脆将手中的伞扔到地上,单手持剑淋着雨朝山坡上走。 眼睛从树缝中和枝丫上一一掠过,有几次,他似乎觉得自己看到了几个白影,可是加快脚步追过去,却发现什么都没有,这里,只有四处飘摇的风雨和摇摇欲坠的杏子,偶尔有几个早熟的,耐不住性子提前落到地上,便将他惊起一身薄汗。 如此这般像做贼似的走了一会儿,他忽然立在原地不动,肩膀兀自抖了几下,笑出声来,“赵廷义啊赵廷义,枉你堂堂晋王,竟然因为一个小宫女的几句胡话被吓成这般模样,若是被他人知道,你颜面何存啊。”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动:那名叫云锦的宫女是皇嫂的身边人,若她今天真的是诓骗自己,那她目的何在,难道这其中还隐藏着什么他尚未参透的秘密不成? 赵康从小就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无论对谁都怀有戒心,能给五分信任就绝不会施舍八分,平日里,莫说那些同他有关系的事情,就算是毫不沾边的事,他也会多留个心眼,多思虑上几分,生怕有人谋算了他的前程,害了他的性命。 所以此次看到云锦落水,又寻不着她口里说的“真凶”,他便又开始起疑,更何况云锦背后还有皇嫂,说不定还牵连着更深的人,所以细想之下,他心里不禁越来越冷,于是铁着一张脸立在风雨中久久不动。 “哗哗哗哗......” 背后忽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是在压着声音走路,生怕被人给听了去似的。 赵康屏气凝神,在感觉到那个人靠近自己的时候猛地转身,将早已去了鞘的长剑如一道疾风般朝后面那道影子扫过去,却在听到一声娇滴滴的惊呼时猛地收住剑锋,将宝剑丢在地上。 “怎么会是你?这么个大雨天不待在宫里出来做什么?”他看着面前那个虽然湿透了却愈发显得妖娆的身影,一边捡起地上的长剑,一边口中嗔怪道。 花蕊夫人瞥了他一眼,“晋王许久都没来找过奴家,难道就不想奴家吗?” 赵康上前拧她脸蛋,“想,怎么会不想,只是现在局势纷乱,我平日里根本抽不出空,就算到了宫里,也只能在前朝走动,甚少有时间能到宫闱中来。” 花蕊夫人顺势摸上他的手,指头肚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晋王又骗人,以前皇上三五不时便招您进宫陪他吃酒的,您倒怎么说自己没得闲了?” 赵康冷哼一声,“你也知道是以前,现在时移世易,局势早已不同从前,我与皇上也......”说到这里,他略略一顿,忽然盯住花蕊夫人那张被雨水冲刷的有些苍白的小脸,“夫人,你说,我和他到底谁更厉害?” 花蕊夫人听他竟然没说皇上,而只用“他”来称呼,神色不禁稍稍一滞。不过她马上就恢复了常态,闪身钻进赵康怀里,“朝堂上的事情奴家哪里知道,不过在奴家的寝殿中,您可是比他厉害得多了。” 闻言,赵康被逗得“嗬嗬”大笑了几声,刚捧着她的脸要亲下去,却冷不丁透过交错纵横的枝叶看到杏岗脚下的茅亭中躺着个人,那人身着和云锦一模一样的衣服,双目紧闭,侧身倒在亭中,一动不动。 赵康不动声色的将花蕊夫人推开,小声说道,“你先走,那里好像有个宫女。” 花蕊夫人被唬了一跳,以为他俩的事被旁人看到了,于是赶紧整理好衣衫,提着裙角偷偷摸摸的朝山背面的小径走去。 可是,她只走出了几步,却看到旁边的花丛动了几下,花丛上方冷不丁冒出一个尖尖的帽檐,似乎是纸做的,形状却和送殡带的帽子一模一样。 花蕊夫人被吓得魂不附体,身子却像冻住了一般,站在原地,直到花丛里那东西慢慢冲她扬起脑袋,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怪脸,她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嘴里直叫着“救命”朝后躲。 赵康听到了他的呼救声,三步并作两步冲将过来,看到草丛中那几个和云锦描述的一模一样的小人儿时,他先是一惊,后便虎目圆睁,举剑朝下砍过去,直砍得那片地泥叶飞舞,长草断成了无数碎屑。 可是,一片狼藉中,那些白色的如纸片一般单薄的小人儿却不见了,若非他刚才亲眼所见,若非身旁还在瑟瑟发抖、兀自哭个不停的花蕊夫人,他可能真的要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当成是自己的一场梦境了。 “晋王,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皇宫后院,天子脚下也会有这种脏东西?”花蕊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膛微微喘息,极是惹人怜爱。 赵康却没看她一眼,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他疾步走下山坡,来到茅亭里面,俯身在那宫女的鼻间试了试,在发现她只是昏了过去,并没有性命之忧后,他才慢慢起身,望向远处朦胧的景致,蹙眉摇头道,“难道这宫里真的出了妖异?可是为何这么多年都平安无事,这个时候却冒上来了呢?” 想到这里,他微微握紧拳头:此事生的怪异,以他一己之力定无法处理,只能先禀报上去,请皇兄来拿注意了。” *** 赵康到达文德殿时,赵泽平正陪着皇上在檐下逗鸟,那只通体乌黑的八哥见赵康湿淋淋的走进来,便“扑棱”了几下翅膀,嘴里丫丫道:“晋王来了,晋王来了,皇上,晋王来了。” 第四章 旧事 一番君臣之礼加寒暄过后,赵康便直奔主题,将自己方才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末了,他冲赵朗拱手道,“皇兄,此事臣弟和皇嫂的宫女们可是都看见了,绝非妄言,还请皇兄明察。” 闻言,赵朗面露为难之色,冲立在一旁的赵泽平问道,“此等怪力乱神之事,丞相可有见解?” 赵泽平轻抚长须,低头仔仔细细思量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皇上、晋王,常听人说越老的屋宅阴气越重,咱们这皇宫虽然看着新,但是毕竟是在原址上重建的,臣想会不会是这以前的阴物留在了宫里,所以才......” 赵泽平话没说完,就被赵康打断了,“丞相,再往前数就是后晋,难道是那石重贵留下的祸根?” 赵泽平微微摇头,“后晋重臣杜重威降契丹后,石重贵被迫投降,全家被俘虏到契丹,几年前才死在大辽,所以我想此事与他无关。” 赵康锁眉,“那会是谁?总不至于死了几个宫女阉人,便会闹得宫城不得安宁吧,这历朝历代,又有哪个皇城不死人的呢?” 赵泽平眼睛一转,“晋王陛下,若不是前朝之事,那就要再往前推挪一些,您想,后晋之前这里曾住过何人呢?” 赵康被他一提醒,当时便反应过来,喃喃自语道,“后晋前面是后唐,可是那后唐的皇帝李存勖定都洛京,不曾在此处建宫。若是再向前推一朝,便是后梁了,这宫殿便是那个时候建起来的,”说到这里,他凝神看着赵泽平,“丞相的意思,现今在宫中发生的怪事都与后梁有关?” 赵泽平抿嘴一笑,“皇上,晋王,臣出身市井,早已习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闲来无事之时,便喜穿上便服到街市中闲逛,所以有些事情倒是比您们二位知道的略多一些。” 赵朗知他已猜中事情的真相,便同二人一起返回文德殿中,命宫人们摆好茶水,再令赵泽平将事情的原委细细道来。 “梁太祖朱温是梁朝第一位皇帝,乾符二年,他参加王仙芝、黄巢领导的起义军,先后攻陷洛阳、长安等地。中和二年,他归附唐军,与李克用等联合镇压义军。因镇压义军有功,被唐僖宗赐名“全忠”,任河南中行营招讨副使。次年拜汴州刺史出宣武军节度使,继而又进封梁王。” “他以汴梁为中心,极力扩大势力,逐渐形成了唐末最大的割据势力。天复元年,朱温率军进入关中,用武力把唐昭宗逼迁洛阳,不久将昭宗杀死。立昭宗儿子李柷为帝,即唐哀帝。” “天祐四年,他通过禅让的形式夺取了唐哀帝的帝位,代唐称帝,建国号梁,改年号为开平,史称“后梁”。” “朱温这个人贪恋美色,在发妻因病离去后,荒淫无道的本性便逐渐显露,据传,他常常召自己的儿媳们入宫,与之私通。而朱温的儿子们对朱温的乱伦行径,不仅不加以阻止,反而利用妻子们争宠,博取父王的欢心,争夺储位。养子朱友文的妻子王氏长相最美,朱温尤其宠爱她,并因此想立朱友文为太子。” “也正是为此,他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乾化二年,朱温因继立问题,被亲子朱友珪弑杀。为掩人耳目,朱友珪暂时把朱温的尸体掩埋在寝殿,并将朱温所定的继承人朱友文杀死后,起出朱温尸体,公布了驾崩的消息,并于朱温的灵柩前宣布继位。同年十一月将朱温下葬宣陵。” 说到这里,赵泽平将看向赵朗,“皇上,朱温之死固然有他自己的原因,可是被亲生儿子杀害并藏于寝殿中,却也未免太惨了些,可见人心隔肚皮,有时候身边最亲近的人,反倒要了卿卿性命。” 这话明明是对赵朗说的,可是赵康听在耳中,却忽觉背后一凛,冷汗霎时便落了下来。 好在赵朗并未将此话题继续下去,他面露不解之色,冲赵泽平问道,“泽平,有一点我尚未想明白,这朱温死了这么多天,难道朱友文和旁人都没有发现不成?” 赵泽平微微一笑,“皇上莫要心急,这才到了重头戏了。” 朱友珪杀死朱温后,用蚊帐被褥包裹起来放在寝室里,秘不发丧达五日之久,彼时正值盛夏之际,天气炎热,再加上朱温死于剑伤,肠子什么的流了一地,尸体很快就腐臭难闻,所以朱友珪便命人在龙床下面挖了个洞,将朱温的尸首放在里面封死。 可是尸首虽然被藏好了,上朝的难题却没有解决,朱温虽然纵情声色,但是对国事还是颇为上心的,每日都会上朝听政,一日也不曾耽搁。 朱友珪和同党们一合计,找了一个和朱温身形相似的中官代他上朝,藏于帷帐之后,以他患有咳疾作为不出声的借口,来腾出时间对付朱友文。 头几日,那中官倒也处理得挺好,毕竟这差事再简单不过了,只需要他坐在龙椅上,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说,连偶尔打个盹都无人发现。 可是到了第五日,却出了岔子。 那天和今天一样是个雷雨天,铜钱大的雨点打在瓦檐上,整座正殿被砸的“咚咚”作响,朝臣们的声音亦被这鼓噪的声响所淹没,什么都听不清楚。 可是那中官是个心大的,在这种环境下还斜靠在龙椅上面,睡得涎水横流,就差在朝堂上打起呼噜来了。 “轰隆。” 一道响雷在正上方炸开了,终于惊醒了梦中人。他吸溜着口水坐直身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刚想听听大臣们都说到哪里了,却发现头顶有个白色的东西在摇来晃去,一边晃一边还对他发出“嘻嘻”的笑声。 第五章 流言 一开始,那中官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只微张着嘴,痴痴傻傻地盯住上方那个白影不动。 可是没过多久,那串白影忽的变长了,竟一下子从房梁处落到了他的鼻尖上方。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看清楚,它们是一串小人儿,一个连着一个,有的正立,有的倒立,彼此抓着帽檐儿脚尖儿,从房梁直坠下来,嬉皮笑脸的盯着他看。 见到此等怪异的景象,那中官吓得腿脚发软,差点将尿撒在龙椅上,不过就在他即将尖叫出声的时候,那串怪异的小人儿却突然不见了,他面前,只有两片金黄色的帷帐和帷帐外面大臣们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哆哆嗦嗦的四下观望,目光从房顶落到龙椅四周,甚至跪在地上朝龙椅下方那个逼仄阴晦的角落中看了半晌,可是都没有找到那些个怪异的小人儿。到了最后,他甚至以为刚才只是自己做的一场古怪的梦境,紧绷的神经也渐渐舒缓下来,虽然心还是提着,但是身子已经重新坐回到龙椅上,斜斜靠着椅背,强令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似乎永远也启奏不完的国事上。 大雨还在没头没脑的下着,砸在廊檐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可是,在这首杂乱的奏鸣曲中,却夹杂着另外一种声音,尖细、悠远,带着几分悲凉,瞬间就将人们的思绪拖拽到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空间。 并不只他一人听到了这个声音,因为帷帐外那些本还在唇枪舌战的大臣们也停止了争辩,一个接一个的将目光投向大殿外面,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咔......” 一道耀眼的闪电把天空和殿外的汉白玉石阶照得通亮,就在这片稍纵即逝的明亮中,一队白衣白帽及膝高的小人儿鱼贯从殿前走过,它们手上没有任何乐器,可是送丧的鼓钹声却冲破雷雨,混杂在幽幽的哀鸣中,落到每个人的耳中。 它们身上的穿着,分明就是出殡时的服饰,白衣白裤,帽子又尖又直,立得老高,即便在风雨萧条中,依然闪着令人心惊的寒光。 闪电逝去,紧接着是一声响雷,惊雷滚过天空后,那支送殡的队伍却忽然不见了,它们就消失在群臣的众目睽睽下,消失在殿外交杂的风雨中。 就在所有大臣都被吓得呆若木鸡,不知所以的时候,帷帐后面忽然传来一声细长的尖叫,紧接着,一个穿着黄袍披头散发的身影踉踉跄跄的从帐内冲出来,不顾凄风苦雨的侵袭,一路跑到大殿门口,跪在那队小人儿消失的地方,不住的磕着头。 “陛下,奴才错了,奴才不该冒充陛下,不该把您埋在床下,请您原谅奴才吧......” *** 赵朗和赵康同时将目光聚到赵泽平的脸上。 “计谋被识破,朱温已死的事情大臣们就都知晓了,可是据我所知,最后还是那朱友珪做了皇帝,这又是为何呢?” 赵泽平一笑,“朱温的死讯虽然传了出去,但是毕竟晚了一步,因为朱友珪已经将朱友文一家全部斩杀,连孩童都没有放过。朝中重臣们见朱友文已死,宫城又被朱友珪手下的禁军包围,便只好俯首称臣,拥护他做了梁帝。” 赵康上前一步,“后来就相安无事了吗?那些怪物没有再出来过?” 赵泽平眉毛一挑,目光炯炯的望着他,“无事?他弑父杀兄,怎会落得好下场。” 朱友珪即位后,虽然大量赏赐将领兵卒以图收买人心,然而很多老将还是颇为不平,而朱友珪本人又荒淫无度,因此人心沸腾、民怨四起。而怀州龙骧军三千人,劫持其将刘重霸,占据怀州,声言讨贼。 一时间,大梁的局势岌岌可危,颇有风雨飘摇之像。 可是,这还不是最困扰朱友珪的,他最难以忍受的是自登基以后,他一个好觉都没有睡过。 不,这么说有些过于轻描淡写,应该说自从登基以来,朱友珪从未合上过眼睛。 这倒不是因为国事烦忧,而是因为每到夜里他躺下之后,便会听到床底下有人在用指甲划着床板,滋滋啦啦,一下接着一下,声音虽不大,但却像有人在用锯子锯他的脑袋似的,又疼又钝,每锯一下,便将他吓得弹跳一下,根本无法安眠。 可是这事怪就怪在,这声音只有他一人听得到,侍寝的妃嫔和伺候的宫人们谁也没听到过这个诡异的声响,所以朱友珪便愈加认定是那被他杀死藏在床下几日的父皇怨气未消,回来向他寻仇了。 于是他不得不换了寝殿,住到别处,可是不管他住到哪里,也无法摆脱掉它。那声音却如影随形的跟着他,每到他躺下时,便会慢悠悠地钻进他的脑袋,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一般。 如此折腾了半年有余,朱友珪终于撑不住了,你们想啊,任谁半年时间不睡觉,估计都会崩溃了。所以在乾化三年正月,他在朝臣们的建议下,于洛阳南郊设坛祭天,并找来了高僧法师念经祝祷,希望能借此驱邪避祟,使妖异不敢再近身。 可谁知祭祀当天却出了岔子,朱友珪手中的香竟然几次三番被阴风吹灭,不仅如此,香灭之后,祭坛上面忽然多了几个一身素白的小人儿,它们带着尖尖的帽子,冲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朱友珪幽幽的笑着。 此事之后,朝堂之中便流言不断,大家都在传,说这朱友珪靠弑父杀兄登上皇位,所以才被阴魂纠缠,而那些怪异的小人儿均是一身孝服,更意味着朱友珪阳寿已尽,没有几日可活了。 “我记得,朱友珪就是死于乾化三年,看来这些流言倒也不算是空穴来风。”赵朗缓缓说道,“只是,他真的是被朱温的冤魂所杀吗?” 第六章 童谣 赵泽平摇微微一笑,“据史书记载,乾化三年,朱温的外孙袁象先、女婿赵岩、第四子均王朱友贞与将领杨师厚等人密谋政变。同年二月,袁象先首先发难,率军数千人杀入宫中,朱友珪与妻子张皇后跑到北墙楼下,准备爬城墙逃走未成,于是命亲信冯廷谔将他自己以及张皇后杀死,随后冯廷谔也自杀而死。朱友贞即位,是为后梁末帝。朱友贞即位后,恢复朱友文的官职和爵位,追废朱友珪为庶人。” 赵康疑道,“只是这样?” 赵泽平背手走到门前,望着外面飘摇的雨丝,轻声说道,“据说,袁象先去查看朱友珪的尸首时,发现他的脖子被整个切开了,只连着一点皮肉,鲜血四溢。而就在他命令属下将尸首抬走的时候,却见那伤口处在轻轻的蠕动,那些士兵们下了一跳,以为他尚未死绝,刚想再补上一刀,忽见一双又小又白的手从朱友珪的脖子里伸出来,然后是头和身子......” 赵康吃了一惊,“丞相的意思是,朱友珪实际上是被那些披麻戴孝的小人儿所杀?” 赵泽平面容严肃,“这些不过是民间的传言,没有实据可考,我也从未放在心上,不过晋王今日竟然在宫中亲眼看到了这些邪物,可见这些传说也并非都是妄言,我倒也不得不信了,只是......”他似乎面有为难之色,砸吧了一下嘴,看着屋外轻轻摇头。 “丞相有话不妨直说。”赵朗看出他的犹豫,柔声询问道。 赵泽平鞠了一躬,“陛下,那些妖异虽说是为朱温报仇而生出来的,可是,它们披麻戴孝,而且还令朱友珪惨死......臣惶恐,总觉得它们出现在宫城乃不祥之兆。” 听闻此言,赵朗低头思忖了半晌,又冲赵泽平说道,“丞相可有何高见?” 赵泽平摇头,躬身道,“请陛下恕臣愚钝,臣对神鬼之事知之甚微,实在想不出什么应对的法子,除了能请来大相国寺的高僧到宫中为那朱温的冤魂念经超度,也别无它法了。” 听他这般说,赵康忍不住走上前来,“皇兄,都说那钦天监监正林镜隐不仅通天文,知水利,而且对玄学道法也颇有见解,为何不让他来试试?” 赵朗看他,嘴角溢出一抹淳厚的笑意,“镜隐确实古灵精怪,鬼点子最多,只是他今日一早便去了洛阳,要过一个月左右才能回来,所以此事是指望不上他了。” *** 兰薰是在袅袅的经文唱诵声中醒过来的,她刚一睁眼,便看到眼含热泪站在一旁的云锦,不禁心头一热,强撑着坐起来,伸手抓住云锦的胳膊,带着哭腔问道,“云锦姐姐,我还没死是吧?还没被那些腌臜东西抓走对不对?” 云锦连忙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躺下,柔声说道,“兰薰,别怕,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就安心歇着,什么都不要想便是。” 兰薰犹疑着点点头,可是忽然,她又爬起来看向窗外,“云锦姐姐,外面怎么有念经的声音?” 云锦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怕,“今天这件事不禁惊动了晋王,还惊动了皇上,所以皇上 便请了大相国寺的高僧来宫里做法事,希望能超度亡魂,驱走妖孽。” 听到这话,兰薰心里自是一紧,她朝云锦身边凑了凑,小声说道,“姐姐,那你可知道我们今日碰到的那些东西是什么?” 云锦神色一滞,旋即紧紧盯住兰薰,口中急问道,“快告诉姐姐,后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兰薰咬住嘴唇,大眼睛中满是惊恐,喃喃说道,“我跑出长廊后,它们便一直跟在我后头,不紧不慢的,排成一排,一边追我一边还唱着首歌谣。我当时吓疯了,什么听不清楚,只想着逃跑,可是它们就那么一遍一遍的唱着,声音尖地吓人,后来我便从杏岗上滚下来,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不知不觉的,这首歌谣却印在了我心里,刚才我在睡梦里,满脑子都是这首歌,不过直到醒来之前,我才把那些字拼凑起来,想明白这歌谣唱得到底是什么......” 云锦打了个哆嗦,“那歌谣......唱得是什么?” 兰薰忽然抓紧她的手,“我不敢说,云锦姐姐,若那歌里的事情真的应验了,我是要掉脑袋的。” 云锦心里那股子不安越来越浓,不过她还是安慰道,“不会的,我们跟在皇后娘娘身边这么久,何时见她惩治过一个宫人?你就放下心,把真相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我不会把它告诉别人的。” 兰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不过眼中的恐惧却越来越浓了,她看着云锦,轻声说道,“它们是这么唱的: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云锦一愣,脱口而出道,“这是汉朝时,民间诅咒董卓早亡的童谣......”说到这里,她忽的捂住嘴巴,少顷,手缓缓从唇边滑落,轻声道,“兰薰,我觉得此事关系重大,还是应该将它告诉皇后娘娘的好。” 兰薰没有说话,只用一双清澈且无辜的大眼睛盯住云锦,过了一会儿,她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点头道,“现在天色已晚,娘娘怕是已经睡下了,明日一早我便将此事告诉她。” *** 月光微茫,天与地之间像隔着一层薄雾,撒落满室的清冷。 兰薰就是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突然清醒过来的,她睁开双眼,屏住呼吸静静地在黑暗中听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将紧的发麻的胸口彻底放松。 还好,这里是安静的,虽然静的有些反常,但是总比梦里那个可怖的声音要强多了。 刚才在梦中,她听到自己的床板下面持续传来一阵阵刮擦声,就像有人在用又长又粗的指甲划着它一般。 第七章 风水 想到这里,一道冷汗顺着兰薰的脊梁骨滑下,她哆哆嗦嗦的钻进被窝,用布衾将自己浑身上下裹得紧紧的,想以此来抵御恐惧的侵袭。 不知过了多久...... “嗞......” 一个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终于还是不请自来了,原来它一直在床下潜伏着,从未离开过,只是刚才,连她自己都以为那只是梦中的异动。 兰薰哭了,却因为害怕而只敢小声啜泣,生怕自己的哭声引来床下更激烈的回应。 可即便她一忍再忍,下面的刮擦声却没放过她的意思,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连床板都被它带动得“咯吱咯吱”作响。 终于,兰薰觉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了,她下定决心,猛地将蒙在头上的布衾掀开,却在探头出去的那一刻,与上面一双细长的、如毛笔勾画出来一般的眼睛正正对上了。 *** “云锦姑娘,你还是不要进去了......”守门的内侍看着云锦,面上颇有为难之色,“我会好生照顾兰薰姑娘的,可是她现在这副模样,我怕会吓着你。” 云锦乞恳道,“是娘娘让我来的,我就进去看她一眼,也好回去向娘娘复命。” “可是......她昨晚疯了半夜,我们几个人好容易才追上她,千辛万苦地把她弄进屋里,我怕她会伤着姑娘您呐。” 云锦一怔,眼眶登时红了大半,“你的意思是......兰薰她......她......” 她嗫嚅了半天,还是没忍心将“癫了”这两个字宣之于口,强忍下喉中的哽咽,她的语气却更坚定了,“您就在门口守着,若是有事,我便叫您进去。” 那内侍犹豫了一下,终于掏出一支铜钥匙,缓缓插进漆黑的锁洞。 *** 清晨,雾气还未消散,一团团微带寒意的浓雾不时扑在陈旧的石板路上,掠过两边长满青苔的墙面。 就在这片白蒙蒙的雾点子中,一个秀颀的身影沓沓而来,走到一家卖炒肺粥饭的摊子旁边,冲忙前忙后的摊主问道,“请问,这里是火烧街吗?” 摊主正忙得昏头转向,听有人问话,便不耐烦地答道,“是是是,你看这里烟火缭绕的,不是火烧街又能是哪儿?” 说完,他便端起刚盛好的一碗热粥,准备给那位已经吆喝半天的客人送过去,可这一抬头,只觉眼前一晃:那位向他打听地址的年轻人青衣黑发,面貌清雅至极,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散漫,竟像是画儿中的神仙一般。 他心中很是心中吃了一惊,忙将碗递给打下手的伙计,自己则屁颠屁颠地迎上去,送上一个讨好又不失敬重的笑。 “这位公子,不知您来我们这火烧街有何贵干?” 闻言,那年轻后生冲他一笑,眉眼微动,神色登时又生动了不少,风采夺目,像头顶那缕穿破白雾的阳光,“掌柜的,在这风水宝地卖炒肺,生意一定不错吧。” 见他没计较自己方才的失礼,摊主忙巴巴地说道,“公子,您别说,我们家祖孙三辈人在这里卖了几十年早点,虽然累是累了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但是银子也确实没少赚,就连兵荒马乱的时候,也......等等,您刚才说什么?这火烧街是块风水宝地?” 他看着那年轻后生,嘴巴张得老大。 年轻人摇了摇手里的蒲扇,把刚飘过来的一股子肉味儿扇走,这才在摊主瞠目结舌的脸孔上一扫,淡淡说道,“《考工记》中说,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 说完,见那摊主的脸色更僵了,便摇头笑了一声,冲他问道,“掌柜的,这火烧街的后面是洛阳最大的市集,对不对?” 摊主迷茫点头,却不懂他为何又扯到市集上来。 “左面呢,是后唐君王用来祭祖的太庙;右边五里地外,是我大宋祭祀的社稷坛,这可不就是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吗?” 经他这么一解释,摊主倒也听明白了几分,他抓抓脑袋,“前朝后市,公子只说了后市,这前朝又是哪里?” 听他这么问,年轻人似乎眼中顿时划过一道亮光,他两眼微眯,用蒲扇轻拍着另一只手掌,嘴里笑道,“问得好,这前朝嘛,自然就是百官议政的朝堂了。” “百官议政?朝堂?那可不就是皇宫了吗?”摊主瞪圆两眼,脱口说出这句话。 年轻人没做声,一双点墨似的眼睛静静地盯在摊主脸上,将他看得有些发慌,少顷,他缓缓转身,望着后面雾气散去的长街,一字一顿道,“没错,在这里建造我大宋的皇宫,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话落,他便不再言语,轻甩衣袖缓步朝长街深处走去。 摊主看着他清隽的背影,脑子里终于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是什么,于是加快脚步追上前,嘴里还喊道,“公子,公子,您且留步,小民还有一事想向公子请教。” 年轻人回头看他,眼中满是疑虑,“掌柜的还有何事?” 摊主上气不接下气,“公子方才说要将皇宫修建在此处,不知此事可与那座院落有关?”他一边说一边指向旁边一间破旧的宅院,院子的围墙已经塌了一半,露出里面几间缺砖少瓦的屋子。 “为何这么问?”年轻人的眸底多了几丝冰凉。 “都说,咱们大宋的皇帝就是从这宅子里走出来的,我们这些老街坊也都知道,当年圣上出生之时,天有异象,夜半有红光冲天,远远望去,好像着了大火一般。可是几月前,却有几个着官服的人找过来,让我们这些人以后说起这件事时,再多添几句话。” 年轻人凝神看他,“他们说什么了?” 摊主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所以我便说与公子听了,他们说啊,以后别人要再问起,就说不光圣上出生时有红光罩天,就连圣上的弟弟,也就是晋王陛下也要一并加上,要说他出生当晚,红光升腾似火,街巷充满异香。” 第八章 无相 “他们真的这么叮嘱你们的?”年轻人面露惊诧之色,语气却是果决坚毅,让那摊主不由自主地腾起一股敬畏之意。 “他们......他们确实是这么说的,”他结结巴巴答完,脸上又堆起讨好的笑,“公子,看您的谈吐,应该也是个公侯嗣子吧,您也给我这平头百姓说说看,咱们朝廷到底是想干什么,为什么一拨人接着一拨人的来这火烧街啊?” 年轻人轻瞟了他一眼,从鼻腔里冷笑一声,“怕是有人贼心不死,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了觊觎之心。” 摊主这下彻底糊涂了,他本就没搞清楚两件事之间的关联,这下子,又掺和进来一个人,便更是如坠云雾之中。 他摸着下巴兀自站在那里想了半天,却仍是未能理清脑袋中这一团乱麻。 而那个年轻人,则趁他努力思索认真求证的时候,悄然闪进旁边的那座破旧的院落之中,袖袍轻轻一挥,将院门锁死了。 院中杂草丛生,满地的残垣断瓦掩盖着角落的一口荒井。 他看着一院狼藉,叹气道,“这一走就是数十年,天天挂在嘴边念叨的老宅也已经如此破旧不堪,将来若回来暂住,可要如何是好呢?” 想到这里,便掐诀念咒,嘴唇翕动间,一阵清风流过,将地上的瓦片物什一一卷起,可是顷刻之间,风消气散,这些东西又纷纷砸向地面,将院子弄得更加凌乱了。 见状,他闭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又睁开眼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什么吗,比这复杂得多法术我也随随便便就能修得,单这打扫拾掇的功夫无论修炼多少年也总是不会,也罢也罢,一会儿我到市集上找几个人,来把这院落重新整修一番吧。” 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院子西边靠近院墙的地方,捡起一根木棍,蹲下身子在那烂泥地里猛挖了一阵儿,可是眼看就要掘地三尺了,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嘴里嘟囔道,“怪哉,兄长说他儿时曾在这里埋了一只石马,怎么倒找不到了呢?难道是被人挖去了?” 这么想着,他眼睛一转,唇边忽然抿出一丝狡黠的笑,手指尖儿在空气中微微的画了个圈儿,一匹小巧的石马便凭空现出形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埋在挖出来的那个深坑中,又用木棍拨弄了几下,将坑填平,这才满意地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掌间的泥土,朝院门外走去。 *** 夕阳终于撤去了它的最后一抹余晖,整座宋宫被没有星光的夜空笼罩着,显得愈发幽寂吓人。一阵微风掠过,将挂在殿檐上的灯笼吹得微微摇晃,连带着沉郁的殿影都跟着晃动起来,就像几只隐藏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巨兽。 殿前左卫将军李光前陪同着释海和尚顺着匝道朝宫门的方向走着,一路上,这位来自大相国寺的高僧都沉默着,一个字也没有说过,还时不时摇着头叹气,像是遇到了颇为棘手的难题一般。 见状,李光前终于忍不住了,他略行了一礼,询问道,“大师,难道宫城里真的出了妖异?所以您才如此为难?” 释海和尚看了他一眼,又一次深深叹气,遂轻声说道,“昨日我已经带着徒弟们在紫宸殿中诵读了一整日的楞严经,希望藉此驱妖避邪,还皇城一个安定,可是昨天晚上,还是有一个宫女被妖物所害,实在是哀哉,哀哉......” 李光前心中思量半晌,又朝释海和尚问道,“大师,这害人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您心中可有论断?” 闻言,释海和尚两道稀疏细长的白眉无精打采地垂了下来,锁目摇头道,“将军有所不知,正是因为到现在为止,我还未曾发现这东西的踪迹,所以心中才焦虑万分。无形的东西最为可怖,佛曰:无相乃浑沌,天不是天,地不是地,天地难辨;没有上,没有下,上下不分;没有棱,没有角,无形无状。它行踪不定,无迹可寻,所以......所以才能在这偌大的宫城中,害人于无形。” 李光前眼睛一转,压低了声音,“大师,可是他们都说,这东西是朱温的怨气化成的,他被亲生子所杀,死得不甘心啊,所以才在宫中作恶。” 释海和尚连连摆手,“那朱温都死了快一百年了,为何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在这个时候出来?更何况,他若真是死有不甘,那也不应该找到大宋的宫城里来啊,时移世易,这都过了几朝了,他不是找错人了吗?” 李光前咧嘴哼了一声,“许是那朱温老糊涂了,死得太久,连现在是什么朝代都不知道了。” 听他说话这般不忌讳,释海心头猛地一缩,赶紧默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这才加快脚步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临华门被一片朦胧的黑暗包围着,从远处看,只隐隐可见守门卫兵模糊的剪影和城楼上几盏亮着红光的灯笼。 李光前陪同着释海来到城门旁,冲左手边那站得笔直的士兵轻喝了一声,“怎么还不开门,傻愣着做什么?连本将军都认不出了吗?” 听到他的喝令,那士兵却仍是一动未动,眼睛直溜溜看着前面,与对面那两道同样僵直的目光交叠在一起。 见属下对自己的命令完全没有反应,李光前不禁怒从心头起,嘴里不干不净的骂了几个字,矮胖的身体猛地窜将起来,一巴掌就打在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蛋上。 “嗵”的一声,那个身着铠甲的身子直直地倒在地上,带起一片烟尘,不过,他的眼睛仍然张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盯着远处那片缥缈的暗夜,像是一座没有灵魂的雕塑一般。 “将军......”释海和尚的声音被夜风吹得轻轻抖动,他怯怯地朝对面的士兵望了一眼,疾步走到李光前身边,“将军,他们两个似乎被人吸走了精魂啊......” 第九章 异兆 李光前看了释海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到对面那个还屹立不动的士兵身上,他犹疑着走过去,抬起手在那士兵眼前一挥,见他毫无反应,只呆滞地目视前方,一双乌黑的眼珠子中映出自己和释海和尚一前一后两个影子。 他心里顿时乱了,刚想回头向释海问个清楚,忽觉那士兵的眼珠子里闪过一道白光,定睛仔细望过去,却看见一队细小的人影正顺着石阶朝城楼上走,它们的队列并不整齐,走得歪七扭八毫无章法,有一个小人儿,一边走还一边贼头贼脑地回首朝他这边张望,似是怕被他发现一般。 “妈的,敢来老子头上动土。” 李光前怒骂了一声,既是发泄怒气也是为了壮胆,他啐了一口,一把掏出腰上的佩剑,旋身就朝那队已经隐入黑暗中的小人儿追去,军靴把石阶踩得“咯咯”作响,他跑上城楼,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释海和尚早在他发现那队形态诡异的小人儿之前就已经察觉出了异样,与李光前不同的是,他并没有一点想要追过去的欲望,反而只想快点逃离这座压抑的宫城,因为他不仅第一次看到了它们的模样,还听到了一首低低的哼唱......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声音虽然充满童真,可是却让释海和尚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因为他知道,越是纯洁的东西,越是顽冥不灵,它们会一条道走到黑,不留一点寰转的余地。 所以,当他看着李光前从自己面前消失的时候,一时间竟无法下定决心追上去,直到城楼上传来一声惊呼和一片浅浅的嬉笑,他才猛然间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朝上面跑去。 城楼上,两排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将释海和尚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一手紧紧攥着那串黑檀佛珠,另一只手立掌于胸前,口中默诵着金刚经。可是平日里能让他心平气定的经文,在此刻反倒成了扰乱他心智的杂音,因为他总能从吐字的间隙中,听到一两声若有若无的嬉笑,像是在嘲笑他的胆小一般,凭空飘来,见缝插针的钻进他的耳中。 “啪”的一声,佛珠忽然毫无缘由的断开了,珠子滚了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释海心里一惊,刚想俯身去捡珠子,膝窝处却猛地一僵,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见,城墙上迎面走来一队歪歪扭扭地身影,白衣白帽,分明就是送殡的模样。那些小人儿不再嬉皮笑脸,每人都换上了一副哀恸之极的神情,可笑中透着诡异,看得他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去。 它们踩着城墙的石砖,一个接一个的朝释海走过来,鼓呐声不绝于耳,里面还掺杂着一阵阵细细的低泣。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一个小人儿冷不丁瞅了释海一眼,嘴角略动了动,忽然冲他叫道,“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释海猝然听到这几个字,心绪登时便散了,他颤巍巍抬起手,指向那队还在顺着墙面缓缓前行的队伍,断断续续道,“大胆妖孽,竟敢在.....竟敢在宫城里作祟,满口妄言......” 可是话还未说完,那些小人儿便一个接一个的不见了,像是被黑暗中一个无形的洞吸进去一般,就这么凭空的在这位大相国寺的高僧面前消失了。 可它们虽然不见了,释海和尚的一颗心却仍然悬着,因为李光前尚不知去了哪里,如今这偌大的城楼之上,就只剩下他一人,那位殿前左卫将军就在这座灯影昏黄的城楼上失去了踪影。 释海毕竟是得了道的高僧,虽然心中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心弦一扯即断,可是他还是反复在城楼上走了几圈,边走边唤着李光前的名号。到了最后,他实在是挪不动步子了,只得扶着墙,一点一点地走下城楼,想到别处寻求帮助。 然而刚走到城门旁边,他却脚下一软,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李光前就躺在紧闭的城门前面,眼睛中还带着尚未散去的怒气。 他的脖子几乎被扯断了,一道鲜红的口子差一点便围满了整个脖颈,鲜血流了一地,顺着砖缝慢慢流到释海的僧鞋前。 *** 小宫女将凤形簪钗插进宋皇后的发髻中,后对着镜子,左右仔细地看了看,这才轻声说道,“娘娘,这支钗子衬得您的肌肤滑腻似酥,唇若点樱,真是太好看了。” 宋皇后却连镜子都没看一眼,只回头问道,“云锦还没回来吗?” “云锦姐姐一早便出去了,这会子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话音还未落,云锦便从殿外走进来,她的步子比往常急了不少,脸庞上那抹常年不变的沉稳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显而易见的慌乱。她径直走到宋皇后跟前,躬身行了一礼,悄声说道,“娘娘,奴婢有些事要禀告娘娘。” 宋皇后见她眼神闪烁,神情异常,忙令旁边的宫人退下,这才起身走到云锦身边,轻声问道,“你去看过兰薰了是不是?” 云锦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将憋在心里已久的话和盘托出。 “娘娘,兰薰整个人都不对了,哭哭笑笑的,我问她什么她都不说,只自己看着窗外,呆呆傻傻地重复着一句话......” 宋皇后眸中浮上一道光,“兰薰说什么了?” 云锦一怔,旋即双膝跪下,“奴婢若是说了,还万望娘娘不要怪罪兰薰......” 宋皇后双手将她扶起,柔声说道,“你放心,本宫绝不会责怪你,责怪兰薰,你只要将她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本宫即可。” 云锦咬了下嘴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凝神望着宋皇后,“兰薰她说的是......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第十章 争辩 话毕,见宋皇后的神情凝滞住了,她赶紧解释道,“娘娘,兰薰自己当然不会说出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词,她一定是从那些妖异口中听说的,现在痴痴颠颠,便不断重复这句话。” 过了许久,宋皇后才回过神来,她轻轻抓住云锦的手,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当然知道兰薰不会说这样的话,因为昨天晚上,殿前左卫将军李光前死在了临华门旁,而同他一起的释海大师也从那些妖异口中听到了这句话......”说到这里,她手指的力道忽然加重了,掐的云锦有些疼,“云锦,你说,它们口中的皇上是谁?是朱温?朱友珪?还是......” 宋皇后没有将最担心的那几个字说出去,可是云锦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小声劝慰道,“奴婢就是觉得那些小人儿说出的话颇为不祥,包括它们唱的那首歌谣,也是诅咒董卓早死的民谣......所以才着急将此事禀报给娘娘,娘娘若是心中也有芥蒂,不如将此事告诉皇上,以备万全。” 宋皇后点头,“云锦,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有些事情,即使我不明说你也能看得明白,你放心,我定会将这件事禀报皇上的,至于兰薰那边,我自会找御医给她医治,这些日子,你帮我多照看着她一些。” *** 赵康从临华门下经过时,几个内侍正拿着布跪在地砖上,拼命的擦拭着李光前留下的那一大滩血迹,可是血已经渗进了地缝中,无论怎么擦,却始终能看见一片浅粉色的印记,难以彻底清除。 大臣们三五成群地站在一旁,小声地议论着什么,还时不时朝那片血迹怯怯地瞟上一眼,每个人脸上都印着畏惧之色。 赵康知道他们为何会如此担惧,他刚从开封府回来,亲眼看到了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李光前的脖子几乎全部断开了,只在后颈处还有一点皮肉相连,身体里的血像是流干了,整个人都塌陷了下去,看起来缩小了一圈儿,让他一时间竟没认出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亲信。 想到这里,他微微眯起眼睛:这李光前的样子,可不是和朱友珪死时的惨状一模一样吗?难道那朱温的死了几十年还是不甘心,现在又出来作恶不成? 思忖之际,旁边朝臣们的议论声传进他的耳中。 “宫里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妖异,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敢在宫中杀人......” “听说是前朝留下的祸患,唉,怪不得后面的每个朝代都如此短命,连君王们都死于非命......” “许是风水真的出了问题,如此一来,还是迁都的好啊......” 听到“迁都”这两个字,赵康心里一“咯噔”,步子也缓了下来,脸上亦蒙上一层阴郁。 正蹙眉冥想之时,王继勋忽从后面追上他,压低声音冲赵康说道,“姐夫,李将军惨死一事不知为何被传到宫外去了,现在街头巷尾的百姓们都在谈论这件事,大家都说这皇宫中出了异兆,恐是要出大事。” 赵康抬头,紧盯住王继勋那双绿豆小眼,“宫里事情是如何传到宫外去的?” 王继勋砸吧了几下嘴巴,“临华门外就是御街,昨夜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消息不可能传不出去,只是看如今这阵势,不仅朝臣们的心思开始动摇,逐渐倾向于迁都,连民间都议论纷纭,我怕......”他左右看了看,又一次压低了声音,“我怕真的迁都了,会对姐夫不利,咱们的根基和人脉可是全在汴梁,这要是去了洛阳,那可真是动了咱们的根本了......” 赵康眼底闪过一丝寒光,“那妖异本王亲眼所见,倒也不是流言蜚语,只是它一日不除,皇兄便有了充分的理由,若是有人敢反对迁都,便是不顾皇家安危,如此一来,恐怕无人再敢反驳。”说到这里,他五指紧握成拳,眼睛斜看向王继勋,“道长什么时候回来,有他在,还有什么妖魔鬼怪是除不了的?” 王继勋摇头,“他一向来去不定,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想找人都不知到何处找去。” 赵康低头思量了半晌,终于,抬头看向垂拱殿的方向,“那我们只能尽量拖着,道长临走前曾说过,他今年一定会回来助我一臂之力,只要拖到他回朝,事情便有转机了。” *** 满朝文武都到齐了之后,便不免就李光前至死进行了一番争论,辩到最后,自然又牵扯到迁都这件事情上来。 果然如王继勋所说,原来支持迁都的大臣有三成,现在则骤然升到了五成,剩下的五成人中,也无人敢公然反对迁都,只说此事过于重大,涉及的人事太多,需得好好策划筹谋才可。 赵康则和以往一样,闭着嘴默不作声,似乎此时完全与他无关。可就在他装聋作哑的时候,赵泽平却忽然发话了。 “晋王殿下,不知您对迁都一事有何高见呢?” 赵康一愣,旋即绽出一个最温厚不过的笑容,“迁都兹事体大,确实要好好商议,不过既然宫中出了异兆,那一定是要以皇兄的安危为先,所以对于迁都,我并无异议。” 赵泽平轻捋长须,“晋王对圣上的一片忠心,日月可表。可老夫认为,迁都之事并非只关皇权,于天下万民都是有利无害的好事。” 赵康盯着赵泽平那双睿智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丞相此言怎讲?” 赵泽平微微一笑,朗声说道,“古今天下都会有四,然论时宜地势,尽善尽美则皆不如洛阳。建都之要,一在于形胜险固,二在于漕运便利,三则居中而应四方。必三者兼备,而后可言建都。长安无水,漕运艰难;汴梁居四方之中,虽有防御工事,却无法与天险相比,北方的骑兵随时可以越过边境,长驱直下。惟洛阳三善咸备。” 第十一章 棍 赵康认真听赵泽平说完,方才面含浅笑道,“丞相所言甚是,只是洛阳自唐后期开始连年战乱,城池破坏严重,经济凋弊不堪。且洛阳附近的大量粮仓,已经全部被战火烧毁,没有粮食储备,这可是建都的大忌啊。” 赵泽平拱手行礼,嘴里却说道,“洛阳城各项设施不够完备,这点不假,但是洛阳环卫四塞,雄关林立,形势险固,洛阳八关在西周王城五百里的四面边境上,各有三处关口,对王朝京城的保卫作用很大。孰轻孰重,相信各位大臣们心中自会分辨。” 语罢,他便毫不退让地盯住赵康,两人虽然都在笑着,和煦如常,却把一股子寒冰一般的气氛带到了朝堂之上,一时间,众大臣皆沉默着不再言语,更有甚者,连冷汗都滴落下来,左顾右盼间,却不知该站队何处。 好在赵朗从龙椅上站起来,抬手示意二人不要继续争执下去,“好了,即便要迁都,也要等朕去洛阳考察之后再做决断,现在说这些话未免都为时尚早,你们两个也无需再为此多做争辩。” 见皇上都发话了,众大臣们方才松了一口气,肩膀上的重担亦稍稍卸了下来。 可是还未轻松多久,殿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待扭头观望时,只见七八个尖尖的帽檐儿擦着垂拱殿的门槛依次掠过,还依稀有几声稚嫩的嬉笑声从门外飘进来,像猫挠似的,一下一下的抓着众人的后心。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嘻嘻......嘻嘻......” “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它们唱着、笑着,鱼贯而过,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垂拱殿前那片郁郁葱葱的灌木丛中。 朝堂中的文官们被真实出现在眼前的异象吓得瑟瑟发抖,谁也不敢上前一步,尤其是当朝丞相赵泽平,方才还在与晋王争辩,现在却是一个健步藏到赵康身后,只敢从他肩膀上朝殿外张望,边看还边说道,“哎呀,老夫一把年纪了,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些腌臜东西,实在是吓煞我也。” 赵康见他吓得魂不附体,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旋身朝赵朗说道,“皇兄,这东西甚是猖狂,现在竟然敢到垂拱殿外来了,还是让臣弟出去会一会它们,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妖物?” 可是他话音还未落,赵朗已经先他一步冲出殿外,他手里握着的是陪他征战了一辈子的盘龙棍,那棍子分为两截,一截较短,一截较长,两截之间由铁环连接,挥动起来犹如鞭梢,霸气十足。赵朗是武将出身,所以登基以后,这根盘龙棍便被他放在龙椅下面,以备不时之需。 “皇上......皇上您怎么亲自出去了?” 见赵朗竟敢不顾安危自己冲了出去,纵使是胆子再小的朝臣也不敢再龟缩于殿中的了,纷纷跟在他后面跑出垂拱殿,在一众内监侍卫的陪同下朝赵朗追了过去。 垂拱殿外是一片修剪整齐的灌木丛,树丛不高,可是却种得极密,所以一众人只能看到赵朗在前方不远处,却一时间很难难以追过去。 赵朗就立在这片墨绿色的树丛之中,目光从齐腰高的叶片上一一掠过,忽然,他听到右脚边“簌簌”一响,低头望时,便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小人儿正扒住自己的鞋面,脸上含着一抹森森的冷笑。 他怒喝一声,身子已经微微暴起,盘龙棍从高处挥下,竟在空中幻化成数道暗影,疾如雷电,朝地面上那个仍在嬉笑个不停的小人儿劈去。 要知道赵朗从小便随父学武,年少时出来闯荡江湖,访名师,拜高人,武艺颇高,后来投军郭威帐下,屡建奇功,成为后周第一流的大将。他最擅长棍术,自创的“腾蛇棒”共有三十六路棍法,人称“一条杆棒等身齐,打下四百军州都姓赵”。即使后来当皇帝后,他还亲教禁军练武,把禁军全都训练成了武功高手,是当之无愧的武学宗师。 所以,被他这么当头打下去,估计任何人都别想活着再从盘龙棍下出来。 可是,赵朗却在这里第一次失了手:泥灰散尽,草根飘落,他面前的土地上,只留下一个半尺的深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小人儿不见了,就如同它来时一般,毫无声息,像一粒尘埃飘入九天,不留一丝痕迹。 赵朗脸色微变,目光如电,手将盘龙棍握得紧紧的,在树丛中急切搜寻着那个小人儿的踪迹。可他前后左右地在灌木丛中看了几遍,也没有发现它。 “皇兄,”赵康第一个冲了过来,他脸上带着焦虑的神色,抬步护在赵朗身前,“这些东西邪门的很,皇兄万不可大意啊。” 赵朗扒住赵康的肩膀将他推到身后,斜看他一眼,轻声道,“你没带兵器,莫要以身犯险。” 赵康刚要再说些什么,忽见前方人影微动,宋皇后和她的贴身宫女云锦正从延福宫朝这边走来。 两人远远看到赵朗,便躬身行礼,可还未站直身子,宋皇后便轻呼一声,旋身望向背后,脸色竟顷刻间变得比纸还白。 见宋皇后吓得怛然失色,赵朗便猜到她看见了什么,于是他抓紧盘龙棍,两脚生风一般朝前面跑去,赵康和赶来的侍卫们跟在他后头,在一众大臣们,尤其是赵泽平的大呼小叫声中也朝宋皇后站立的位置飞奔过去。 然而就在赵朗离宋皇后只有几步远的时候,她忽然回头,惊叫出声,“官家,当心。” 赵朗略略一怔,耳中却猛然传来几声飘飘忽忽的悲鸣,他低头,看到那队身披孝服的小人儿正排成一列冲自己跪下,边哭边磕头行礼:“皇帝驾崩了......皇帝驾崩了......” 第十二章 伉俪情深 猛然听到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言,赵朗心中没有惊惧和愤怒,反而被一股巨大的荒凉填满了。 他的思绪突然回到了几十年前,那时候,他初遇镜隐,与他意气相投,遂结拜为兄弟,再加上赵泽平三人,常常在皓月长烟下饮酒畅谈,对床风雨。那时,镜隐便常劝他,不要被国事民生拘囿,索性放下一切,游荡江湖,行侠仗义,也算是没有辜负此生。可彼时王朝更替,生灵涂炭,他看在眼里,便不可能漠然置之。于是,这世间便多了一位大宋的开国之君,少了一个手持棍棒、叱咤风云的江湖豪杰。 可一晃多年,到了如今这个年纪,他却总是想起镜隐当年的话,或许那时镜隐便已经意识到了,当了皇帝,虽然会得到很多,但是失去的却更多,所以才一遍遍的劝他,甚至不惜以离开作为要挟。 只是当时,他还未完全明白镜隐的苦心,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却渐渐发现身边最亲近的人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 那个人便是小了自己整整一轮,他一直悉心照顾的亲弟弟赵康。 赵康是什么时候开始对皇位动了心思的他并不清楚,他只记得有一天,连朝中以清高著称的起居郎李符都开始为晋王说话,称赞他有倚马之才。 这时,他才明白镜隐话中的深意,可是已经为时已晚。 这些年来,他不是不清楚赵康做过什么:他勾结权臣,在汴梁织出了一张巨大的暗网,从文臣到武官,皆没有放过。 只是,每当镜隐和泽平劝他防着赵康,甚至要他免去赵康晋王的封号时,他却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为此伤了兄弟情分。 直到有一天,赵泽平布下的探子来报,说赵康已经在禁军中安排人手,似有谋反之心,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个一直躲在自己羽翼之下的弟弟,已经长大了,而且还有了谋害自己的心思。 那一刻,他心里除了悲凉,还有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听了镜隐的话,以至于曾经的兄友弟恭变成现在的骨肉相残。 所以,今日在朝堂上见到赵康仍不愿迁都,后又骤然听到“驾崩”二字,他便不免心生凄凉,一时间竟忘记了处境危急,只僵着身子立在原地,不进也不退,看着那列小人儿不断地冲自己磕头,口中重复着“皇帝驾崩了”这句让满朝文武都变了颜色的话。 就在茫然之时,宋皇后忽然纵身扑了过来,不顾一切的用袖袍朝地上的小人儿扫去。 “满嘴妄言,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予不许你们诅咒圣上,绝不许你们诅咒圣上......” 她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温柔且少言的皇后,而是一个心系夫君,全然忘我的妻子。 小人儿们在她扑过去的那一瞬间消失不见了,可她像是没有感知到一般,依然用宽大的袖袍在地上扫来扫去。花冠从头顶掉在一旁,满头的青丝亦披散在肩上,早已没了以往端庄自持的模样。 可赵朗看着她,眼底却忽然多了几许温柔来,他心里微微一动,刚要上前去将皇后搀扶起来,却发现她的衣领处慢慢冒上来一双惨白的小手,十指尖尖,闪着青光,在他还未来得及叫出声时,猛地朝她细嫩的颈子收紧了。 宋皇后身子轻轻一震,眼里的光彩顷刻间消失无踪,她的身子软绵绵的倒下了,落在赵朗宽阔的怀抱之中。 眼睛阖上之前,她拼尽全力说出气若游丝的一句话,话音虽小,但是后面的大臣们却都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 “万望官家保重自己......奴家便死而无憾了......” *** “皇嫂怎么样了?”见王继勋匆匆走进来,赵康忙站起身询问。 王继勋神色复杂的看了赵康一眼,轻声说道,“皇后虽伤了脖子,但只是皮肉外伤,性命无虞,只是......” “只是什么?” 王继勋长叹一声,“满朝文武见皇后不惜牺牲自己来保护圣上,受到了极大的触动,当然也有一些是被形势所迫,不得不表态,可是听说,今天上折子的人甚多,全部是劝圣上迁都的,”说到这里,他两手绞在一起,摇头道,“姐夫,看来迁都是势在必行了,只是我心里始终觉得不太对劲,你说这件事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出在这个节骨点上,会不会是他们的阴谋?” 赵康想了很久,忽然阴郁一笑,里面透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灰心,“我也曾派人去打听了过了,去的人回话说后梁朱温那事是真的,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假不了。只能说我没这个命,注定不能像兄长一样,成为......” 他的话被王继勋打断了,“什么命不命的,姐夫,我从来不信这个。现在距离祭天还有半月,我这就派人去寻找道长,不管天南海北,都一定要将他给你找回来,姐夫,你就放心吧。” *** 小孩儿一个姿势坐得有些疲了,于是索性趴在车上,托腮望向老头儿,“老人家,既然宫中出了异兆,连皇后娘娘都因此受伤,那为何最后还是没有迁都到咱们洛阳呢?” 老头儿眼皮子耷拉了几下,似是累了,他打了个呵欠,冲小孩儿摆手道,“这后面的事情我也忘了,年纪大了,脑袋中记得住的东西越来越少,很多记忆像长了翅膀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飞走了。” 说完,他便将手里最后一块烤馍送进嘴里细细咀嚼,咽进肚子后,起身朝巷外走去,脚步蹒跚而缓慢,从背影看,似是比他的实际年龄又要老了几岁。 小孩儿不解,爬起来朝爷爷说道,“这老先生好生奇怪,他是怎么知道这么多宫里的事情的?” 老爷子耸耸肩膀,“我看他比我还要大个十多岁,他说的话,你姑且听听也就罢了,莫要放在心上。” 第十三章 闹 赵泽平从夹马营走出来时,沈青已经在那里候了多时,见恩师微弯着腰,举步维艰的样子,他便急忙迎上去,搀扶住赵泽平的胳臂,将他送至路旁的马车上,这才自己跟着上了车,坐在他身边。 “大人,不是说好了只去看一眼便走吗?怎么待了这么长时间,您最近痹证又犯了,那里又阴湿得很,实在是不宜久留啊。”沈青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 赵泽平一边捶腿一边冲他呵呵一笑,“我都这把年纪了,能多活一日便是赚上一日,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只是最近,我时常想起一些往事,想起年轻时那些醉酒策马望断天涯的时光,心中便不免唏嘘,总想着能再回到那个时候。沈青啊,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刚才在那院子里,我似乎觉得自己不是一人,总想着他们也都在,我陪着先帝下棋,镜隐便总是偏帮着先帝,趁我不注意,在棋盘上动些手脚......” 说到这里,他咧嘴一笑,“是啊,他总是帮着先帝,万事都以他为先,所以到了最后,才痛不欲生,不像我,苟延残喘也好,得过且过也罢,总能将日子过下去......” 沈青见他愈说愈伤神,忙将水囊递过去,又从包裹中翻出长衫搭在他肩头,轻声安慰道,“大人,路途劳顿,您歇一会儿吧,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您莫要再为此神伤了。” 赵泽平干咳了几声,浑浊的眼珠子透过车窗望向洛阳繁华的街市,“我总想着,那件事我和镜隐是不是做错了,或许正是因为我们的心急,才加速了那个人篡权的脚步,最后不惜铤而走险,出了狠招。” 沈青一怔,连忙屈膝跪下,将两手搭在赵泽平树皮一般的手背上,“大人,有些事情是早已注定的,您插不插手,结果也是一样,请您不要再责怪自己了。 赵泽平惨然一笑,将沈青搀扶起来,“罢了罢了,反正再没几年,我也要去见先帝了,到时候他若仍是怪我,我就受着,任他打骂便是。” *** 当赵泽平的马车从程府门前徐徐驶过时,里面的人正闹成一团。 程德轩被一只碟子砸中了额角,血流了满脸,吓得程秋池和一众仆役手忙脚乱地把他搀到前堂,有的要给他上药,有的要先止血,有的又要找马车送他去医馆。 可是人多手杂,一不小心,不光药箱子摔在地上,程秋池也因为心急摔倒了,扭伤了脚腕,坐着半天都站不起身。 程德轩倒是比他们都冷静,他吩咐小厮们把程秋池送到医馆,自己则慢慢踱到内室,把下人们全部赶出门,也把所有的喧嚣和争执锁在门外。 他走到桌子边,点燃了一只蜡烛,然后从柜中拿出自己许久未碰过的药箱,对着铜镜娴熟地处理好额头上的伤口。 包扎完毕后,他便盯着镜子,静静地瞅着那张满是风霜的脸庞看了多时。 然后,嘴巴一咧,笑了。 他没想自己在朝为官了大半辈子,什么风雨飘摇都经历过了,现在到了这快要致仕的年纪,竟然被一个小姑娘砸破了脑袋,而那个人,还是自己的儿媳。 这么想着,他嘴角的笑纹更深了,手慢慢探向前方的药箱,在暗格中的一个青瓷瓶上反复摩挲,直到体温把瓶子都暖热了,方才将手伸出药箱,又和镜中的自己默默对视了一会儿,重新把箱子盖好放回柜橱。 *** 程家之所以被闹了个天翻地覆,只是因为一碗鸡汤,一碗被煲了两个时辰后,才送到刘子芊面前的鸡汤。 这倒不是因为妻妾有别,而是因为刘子芊有喜了。 没错,她与程秋池已经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夫妻,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可是却在今年立秋之后,频繁的在清晨干呕。本来程秋池还以为她身体不适,没想到程德轩替她把脉之后,竟发现她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全家人自然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欣喜若狂,当然,程秋池新过门的妾氏——李玉珊除外。 她自从知道刘子芊有了身孕后,便三天两头的闹上一番,打鸡骂狗的,不是嫌弃饭菜不合口,便是嫌弃衣服不合身,总之,凡是和她有关的东西,通通都不合她的心意。 仆人们都私下议论,说这李玉珊出身市井,孤女一个,怎么这会子有人伺候了,倒还挑三拣四起来了? 只有程德轩和程秋池父子看得明白:她挑的并不是那些小厮丫鬟们的错处,她挑的分明就是刘子芊腹中的那个孩子,这个程秋池的老来子。 本来她就因为自己妾氏的身份而颇感自卑,可这一自卑吧,心性反倒窜得更高了,什么方面都不愿落于人后,尤其是面对刘子芊的时候,更是处处都要攀比,吃穿用度皆不能输于这个明媒正娶的大夫人。好在刘子芊懦弱,程秋池又处处偏帮着自己,所以虽然三五不时的小闹一下,在程府的日子倒也过得还算是舒心。 可是现在,刘子芊有了程家的孩子,这一下,两人之间的天平便陡然偏到了一边。 刘子芊是正妻,现在又要为程家诞下嫡孙,不管是男是女,那孩子必然会深得程德轩和程秋池的喜爱,那么从此以后,她李玉珊,又要在何处立足呢? 恐慌的情绪在她心中滋生、堆积、蔓延,她的性情越来越暴躁,情绪越来越难以克制,直到今日,终于如火山喷发般爆了出来。 只是大家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被她所累的,竟是程德轩。 一个时辰前,当刘子芊的贴身丫鬟翠缕将鸡汤端到桌上时,李玉珊便开始挑刺了。 先拉着程秋池说自己头痛一夜未睡,在他殷勤地在饭桌上就帮她按摩手腕的时候,又说饭菜太清淡,她根本吃不下,只有刘子芊面前的那碗鸡汤才能让自己有点进食的欲望。 第十四章 求医 此话一出,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怪异,除了程德轩还在默不作声地夹菜吃饭外,其他人皆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刘子芊盯着面前那碗已经被熬出黄油来的鸡汤,嘴唇动了两下,终于勉强在唇边捏出一个笑,“妹妹既然喜欢,那这碗汤给妹妹喝就是,咱们家不比那些小门小户,莫因为一碗汤让下人们看了笑话。” 说着,她便将汤碗朝坐在两人中间的程秋池那里一挪,又好整以暇地端坐好,双手放于膝上,不再碰桌上的一碗一筷。 程秋池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伸手就要将汤碗端到李玉珊面前,可是手刚触上碗沿,却触碰上程德轩稍纵即逝的一瞥,便又改变了注意,将那汤碗重新放到了刘子芊前面。 “夫人说的是哪里话,这汤本就是给夫人熬的,玉珊也就是说一说罢了,夫人莫要放在心上,她要是想吃,我这就命人再熬一碗,咱们家又不缺这些东西,夫人就快趁热喝了它吧。” 见程秋池说得恳切,刘子芊也不好再僵持下去,可是她刚拿起汤匙,却觉背后贴上一个人,回头,便看见李玉珊阴恻恻地冲她笑,“姐姐,您方才满口的小门小户,说得可是妹妹吗?” 刘子芊被她吓得手一抖,汤洒在腿上,烫得她惊呼一声,忙不迭的站起身。 见状,程德轩赶紧走过来,小声责备了李玉珊几句,又命程秋池扶刘子芊进屋去看看伤势如何。 可是,程秋池搀扶着刘子芊刚走出去两步,却被李玉珊给挡住了,她手上端着那碗鸡汤,直逼到刘子芊的胸口,嘴里冷冷问着,“姐姐,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不是嫌弃我出身低,所以连一碗汤都不配喝?” 刘子芊知道大家现在全站在自己这边,所以愈发要表现的大度,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妹妹误会了,”便随着程秋池绕过李玉珊朝内室的方向走。 可令众人没想到的是,李玉珊竟然又一次挡住了路,不仅如此,她还用一只手死死抓住刘子芊的手腕,另一只手将那碗已经洒掉半碗的鸡汤凑到刘子芊面前,口中冷哼一声道,“我是小门小户,比不得姐姐腹中的孩子尊贵,姐姐还是趁热赶紧把这碗汤喝掉吧,要是委屈了程家的嫡孙,父亲和官人可是会心疼的。” “玉珊,”程秋池听她提到了父亲,忍不住提高声音喝令一声,上前抓住李玉珊的胳膊,“你先放手,有什么事等我给子芊处理完伤口再说。” 李玉珊见一向千依百顺的程秋池竟然对自己绷起脸孔,不禁又气又恨,银牙一咬,不顾一切的朝前扑去,嘴里哭喊道,“你们各个都欺负我,看不起我,一碗鸡汤罢了,也要借此羞辱我,我不活了。” 她一边哭,一边朝前推搡,手里的汤碗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扣到刘子芊的肚子上。 见此情景,程秋池慌得连忙去抢碗,哪知李玉珊死活都不愿放手,就这么一来二去之间,汤碗终于从她手里飞了出去,带着那残余的一点鸡汤,砸在程德轩的脑门上。 时间似乎凝固住了,直到第一滴鲜血顺着程德轩的的下颌落到地上,众人似乎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朝他冲过来。 程秋池见父亲受伤,吓得变貌失色,终于反应过来时,他一巴掌打在李玉珊脸蛋上,“是我平时太过纵着你了,你......你......” 连说了几个“你”字后,见她噙着泪花望向自己,心便又软了,一甩袖袍朝程德轩跑了过去。 而就在程家上下忙成一团的时候,李玉珊收起了眼泪,冷漠的注视着眼前的乱象,事不关己一般慢慢站起身,在众人的大呼小叫声中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 清冷的月光如流水一般泻在庭院中,将地面点缀的斑驳陆离。 程德轩睡了半日,这会子终于醒了,见窗外月光甚好,便随便披了件长袍,沓沓然走出门外。 他仰望如华的月色,嘴里信口拈来一句诗:“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话落,头上的伤口却针刺般的一痛,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手指轻抚额角,愣了半晌,终于摇头叹出一口气来。 正暗自神伤之时,墙外忽的传来一阵幽幽的哭声,声音虽小,他却觉得有几分耳熟,便忍不住高声问了一句,“是谁在那里?” 哭声止住了,随后,便有细弱的男声断断续续答道,“扰到大人休息了,只是我身患恶疾,每日疼痒难耐,无法入睡,实在是生不如死啊。” 说罢,便又抽噎起来,听起来甚是悲戚。 程德轩是医者,见有人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便不免生出一点恻隐之心。于是,他将墙面上那扇窄小的侧门打开,探出半个身子朝那个站在阴影中的人招了下手,口中说道,“进来吧,让我看看你到底生得是何病,竟将人折磨到这个地步。” 闻言,那人又惊又喜,忙抬头望向程德轩,“大人......真的愿意为小的诊治?” 程德轩看着面前那张带着几分清秀的面庞,不知为何总觉得似曾在哪里见到过,他略一沉吟,冲那人微微点头,将他带到院中。 进入药房后,程德轩点燃了一盏油灯,遂对他说道,“小兄弟,你到底是哪里感觉不适?” 那人犹豫了一下,深深吐出一口气,把衣扣一颗颗打开,将瘦弱如孩童般的前胸展现在程德轩面前。 程德轩拿起油灯朝前一挥,口中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他洁白的皮肤上,长满了成簇的水泡,成带状分布,如一串串血红色的珠子,有的水泡已经溃烂了,流出黄色的浓水,臭不可闻。 程德轩放下油灯,心中思忖一会儿,心中已有了结论:“缠腰火丹,你得的是火带疮啊。” 第十五章 梦魇 那人一愣,结结巴巴道,“火带疮?大人,这病......可有.....可有治法?” 程德轩看他一眼,“火腰带毒,受在心肝二经,热毒伤心留滞于膀胱不行,壅在皮肤,此是风毒也。不过这病虽然来势汹汹,发起时甚是折磨人,却也不是没有治法。” 听到此病还有救,那人大喜过望,刚想去握程德轩的手,又怕他嫌自己腌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将手缩了回来,急急问道,“大人,我这毛病真的有药可医?” 程德轩微微一笑,走到百子柜旁边,在几个抽屉上轻轻一点,“龙胆草一钱,黄芩两钱,栀子两钱,泽泻三钱,木通一钱,当归一钱,生地黄两钱,柴胡一钱,生甘草一钱,车前子两钱,水煎后,空腹服用,早晚各喝一次。另,可以用鲜马齿苋、野菊花叶、玉簪花叶捣烂外敷。水疱破了以后,用黄连膏或者四黄膏外涂。若水疱不破或水疱较大者,用针刺破,吸尽疱液或使疱液流出,以减轻胀痛不适感。依次方行之,七日后必有好转。” 那人听完这番话,皱着眉头在用指头在手心里比划了半天,忽然昂起头来,满脸不解地盯住程德轩看。 程德轩见他这般模样,忙笑道,“记不住没关系,我会写下一张药方交于你,你照做便是。” “可是当年......您并不是这么说的......”那人突然冒出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出来。 程德轩正执笔写方子,听闻此言,忽的定住不动,笔尖下面墨汁一点点散晕开来,化成一个黑色的圆斑。 “程大人,您当年......可不是这么叮嘱小人的,您说小人得的是四弯风,要用艾条熏烘患处,方才能止痒......”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变了,像是窗外忽然刮起的凄厉的风,让人触不着抓不到。 程德轩的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那张清秀的脸蛋在一点点的变得肿胀、发白,就像刚刚蒸出来的馒头似的,五官越来越淡,逐渐被泡肿了的皮肤吞没,变成了几道细缝。 与此同时,有水珠顺着那人的头发、袖口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大片暗黑色的水渍。程德轩这在注意到,他浑身都湿淋淋的,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打捞上来似的。 见此情景,程德轩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直潜伏在深处的那团混沌开始慢慢消散,意识一点点变得清明:是啊,程家哪有什么药房?更别说旁边那个由上等红木制成的百子柜了,他不做御医多年,身边除了一个堆满了尘土的药箱,便什么都没留下。 而现在他所在的房间,分明就是宫中的御药房,那个他曾兢兢业业待了整整十年的地方。 想到这里,他浑身俱是一紧,忙转头望向身旁立着的那个全身都被泡得发胀的“人”,脚朝墙根的方向退了几步,口中喃喃道,“你是......你是.....” 那人没有回答,只用一双细缝似的眼睛盯住程德轩,“你为何要骗我?为何要骗我啊?” 话落,他便如鸟儿捕食一般朝程德轩扑了过去,身上湿透的衣服裂开了,露出里面臌胀的皮肉和上面如梅花般绽放的毒疮。 程德轩被吓得面如土色,仓皇之间身子撞到了百子柜上,将最上面一格抽屉撞掉了,抽屉砸在头上,疼得他猛地一个激灵,眼皮张了张,竟发现自己置身在卧房的床榻上。 可是还未来得及庆幸,耳边却又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程大人,轮回期已到,我会来找你的,以最初始的形态,讨回你欠我的一条命......” 程德轩叫了一声,身子猛然一抖,竟滚落至床下,发出“砰”的一声,将一直守候在门外的程秋池给引了进来。 见父亲躺倒在地上,程秋池慌得三五步跑到床边,将他搀扶起来,嘴里连声问道,“父亲,您怎么样?可有伤到哪里?” 程德轩坐在床边喘了好一会儿,这才握住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没事,刚才做了个噩梦,便不小心掉下床了。” 程秋池见父亲满头都是冷汗,连中衣也被汗水浸透了,心中颇有些不解,连忙追问道,“噩梦?父亲,是不是因为伤到了额头,所以才神志恍惚,发了梦魇?” 程德轩疲惫得冲他摆手,遂低声说道,“和伤势无关,许是白天累了,所以夜里才睡不踏实。” 闻言,程秋池“扑通”一声跪下,哽咽道,“是儿子不孝,让您这把年纪还要为儿子操心,父亲,儿子愿听凭您打骂,还请您莫要再生气了。” 程德轩见他脚腕上缠着纱布,心有不忍,长叹一声便将他搀扶起来,“算了,当时劝你你总是听不进去,现在生米也煮成白饭了,便好好过日子吧,不过你要记住一点,子芊怀着咱们程家的骨肉,那个人怎么闹我不管,只要别伤到子芊肚里的孩子就好。秋池啊,这点小事,你应该能处理的好吧?” 程秋池阖首,“父亲放心,我会去与玉珊好好说道的,实在不行,我便另寻一处宅子,让她搬出去独住,等子芊生产过后再让她搬回来。” 两人正说着,忽见西院亮起了灯烛,还隐约听到一阵稀碎的脚步声,程德轩坐直身子,朝窗外仔细看了看,焦急道,“这个点了,子芊应该早就睡下了,怎么又点灯了呢?会不会出什么事了?秋池,咱们赶紧过去看看。” 程秋池闻言,心里唬了一跳,忙和程德轩一起出了卧房朝西院走去,到了院中,果见刘子芊的房门开着,几个小丫鬟正在进进出出,隐约还能听到里面传出轻微的抽泣声。 第十六章 往事 因担心刘子芊的身体,程德轩忙命程秋池进去查看情况,他自己则守在门外,焦虑得搓着双手,倒是把方才的那场噩梦抛到了脑后。 没过多久,程秋池便出来了,神色轻松地冲他说道,“父亲放心,不碍事,子芊同父亲一样,发了场噩梦,被吓到了,刚才儿子已经让她服下了安神的汤水,现在啊,她已经安然入睡了。等到明天,父亲再给她把把脉便是了。” 听他这么说,程德轩方才舒了口气,轻声道,“妇人怀胎后是容易多梦,再加上她今日受了些惊吓,倒也再正常不过了。” 程秋池笑道,“可不是吗?子芊她一向胆子小,白天这么一闹,她自然精神不济。不过说来也怪,她说她梦到了宫里的内侍,还说那人阴气森森的,非赖在她身旁不走,这才把她吓到了。” 说完,程秋池便摇着头朝院外走,边走还边说,“父亲,儿子送您回房,等您睡下了,我再回来。” 可是快要走到院门口了,程秋池才发现程德轩没有跟过来,他还站在原地,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地面,眼睛里含着自己看不懂的某样东西。 程秋池于是折返回来,“父亲,您这是怎么了?为何一动不动......” 话还未说完,程德轩便死死拽住他的胳膊,目光也从地面转到他的身上,口中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子芊梦到了宫里的内侍?” 情绪是会传染的,见一向稳重的父亲忽然这般模样,程秋池顿时也有些慌了,语无伦次道,“她说那人穿着......穿着内侍官的衣服,长得也细皮嫩肉、不男不女的,一看就是......就是......” “她还说什么了?”程德轩的手指将他抓得更紧了,目光全部堆聚在他的脸庞上,慌乱中带着些许急躁。 “子芊说......那人的衣服湿透了,好像刚淋过雨似的,哦,对了,她还说,那人死皮赖脸的就是不走,后来她开始喊人了,那人就冲着她的肚子过去了,然后‘嗖’的一下就不见了......” 说到这里,见程德轩面色突变,脚下也略站不稳,程秋池便赶紧扶住他的胳膊,“父亲,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个郎中来给您看看......” 程德轩疲惫的摆手,急促喘了几声之后,才小声说道,“秋池,你还记得函倌吗?” 程秋池想了半晌,终于试探着说道,“父亲说的可是十几年前那个跳井自尽的内侍?儿子记得他的尸身被打捞上来的时候,满身皆是脓包,把井水都污了,为了这件事,先帝还发了好大的火,罚了好几个宫人。” 程德轩神色呆滞,“这是后话了,其实函倌出事前曾找过我,让我帮他看看他得的到底是何病,可是当时夜已经深了,我又急着出宫为晋王妃诊疗,就诊断错了,将火带疮错看成了四弯风,这两种病症状虽然相同,用药却有天壤之别,一个要除湿去燥,一个需保暖驱寒,若是用错了药,不仅于身体无益,反而会加重病情。” “再后来,宫里便传来函倌投井自尽的消息,我听宫人们议论他是因为久病不愈才痛而自尽的,便跟过去看了函倌的尸首,没想这一见才知,是我误判了他的病情,我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函倌是因我而死的。” “医为仁术,本当济世为怀,病家延请,有求必应,治病救人,可是我不仅没能救人,反倒白白害了一条性命,只是当时纵使悔恨万分,却也于事无补,只能在每年的这个日子,为函倌上三支香,期许他能原谅我的过失。” 程秋池思量了半天,终于迟疑着问道,“父亲的意思是,子芊梦到的内侍官便是那函倌?” 程德轩于是将自己方才的梦境全部告诉了程秋池,末了,他疑道,“秋池,你说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轮回期已到,我会以最初始的形态,讨回你欠我的一条命......” “轮回?讨命?”程秋池重复着这句话,想了半天却仍是不解,“父亲,儿子愚钝,实在想不明白这话有何深意。不过父亲,您真的相信那函倌的冤魂回来讨命了?这未免也太过荒谬了吧?” 程德轩见程秋池言言语间颇为轻松,显然没将自己的话放在心里,于是喟叹一声,重重的摇了几下头,“算了,这事听起来是有些诞妄,希望是我想多了,也许这两场梦不过是巧合罢了。” 程秋池强忍住困意,揉了揉酸涩的眼皮,点头道,“一定是巧合,父亲,您就不要多想了,我送您回卧房,今天忙了一天,您还是早点歇息吧。” *** 程秋池打着哈欠离开了房间,关门前,他特意在程德轩脸上打量了一番,见他紧阖双目,似是已经进入梦乡,这才放心的阖上门离开了。 可是刚听到门碰上的声音,程德轩便缓缓睁开眼睛,望向面前被月华覆盖的房间。 屋里的家具和摆设在此刻全部化成了几道模糊不清的暗影,就如同那晚的敛房一样。 那天,他知道函倌投井自尽的消息,便着了魔似的一路赶至停放尸体的敛房,趁无人看守,撸起函倌的袖子仔细查看他手臂上的红疮。看清楚之后,他如五雷轰顶:原来函倌得的竟是能染人的火带疮,而并非可以自愈的四弯风,他自杀事小,可是尸体在井里放了整整两天,怕是已污染了宫里的水源,若是被皇上知道了此事,恐怕自己和全家人的脑袋便难保了。 想到这一层,程德轩觉得背后发凉,冷汗一层层的顺着脊梁骨滑落,只求函倌未将自己给他诊治的事情告诉第三人知晓,如此一来,说不定还能逃过一劫。 可就在他六神无主之际,却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屋门便被推开了。 程德轩大骇,急中生智,竟钻到摆放函倌尸体的床下,屏气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一动也不敢动。 第十七章 共保富贵 进来的是与函倌相好的两个内侍,两人见了函倌的尸首,便不免一阵痛哭,哭过之后,一人擦干眼泪悄声冲另一人问道。 “半月前我听函倌说,他这病已经让程太医看过了,他还说程太医觉得这病不打紧,只要用艾条熏烘几次便能痊愈,可是这半月来,他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全身上下长满了红疮,疼得他成宿成宿地睡不着,他又不敢声张,只能忍着,我想,他是实在忍不了了,才走到了这一步啊。” 闻言,另一人压低声音道,“都说程太医是华佗再世、元化重生,难道他竟然也有失手的时候?实在是怪哉、怪哉。你说,我们要不要将此事禀报都知,请他老人家做决断?” 听到他们要将此事上报,床下的程德轩耳朵里“轰”的一声,如同被尖针刺了一下,全身都有些麻木了。 可是两个内侍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脖颈发僵,脸上由白变青,随后又涨成一片绯红。 “函倌爹娘尚在,他又是个极孝顺的,若非走到绝境,绝不会自戮,咱们现在就将此事回禀都知大人,对了,最好也去太医局一趟,将程大人的事情告知院判大人,请他拿个主意。” 两人说着就朝门外走,躲在床下的程德轩再也忍不住了,踉踉跄跄地钻出来跟了过去,可是他悄悄跟至门外,却不知该不该上前去和他们说个明白,因为他深知,函倌之死自己却有责任,就算如何辩白也不可能阻止两人将此事禀报上去。 所以,他只能一路尾随,即便心里像猫挠似的紧张异常,却仍不敢上前阻止。 眼看前面就是太医局了,程德轩见再无法耽搁下去,索性一咬牙,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口中喊道,“两位请留步,函倌的事我有话要对二位讲明。” 两个内侍同时停下脚步,瞠目结舌地望向身后,“程太医?怎么会是你?你......难道......你真的诊错了函倌的病症?” 程德轩死命地咬着嘴唇,脚下的步子却越迈越快,左手两指间某样细小的东西在月光的照射下发出一闪而过的寒光。 “两位小哥,我是无意的,你们莫要怪我。”说话间,他已经来到了那两个内侍的身前,左手刚微微抬起一点,却看到那两人的眼睛忽然瞪大了,与此同时,他们的喉咙上多了一道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刀口,在他还未来得及多做反应的时候,刀口像嘴巴一般,猛地裂开了,鲜血朝四处飞溅,喷了他满头满脸皆是。 程德轩只觉脸上一片湿热,随后,便眼睁睁地看着两人齐齐朝后倒下。他们后面的阴影中,一个人手持着把短而锋锐的匕首孑然而立,面无表情地欣赏着尚在血泊中抽搐着的两个内侍。 直到那两个人彻底不动了,程德轩才觉得双腿不知何时已经软成了布条,只是勉强靠着一点余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终于一个趔趄瘫倒在地上,冲前面那个擦拭着刀刃的人喊了一声,“晋王......晋王殿下......” 赵康将匕首送回鞘中,这才漫不经心看了程德轩一眼,“现在麻烦解决了,程大人也可以回去睡个安心觉了。” 说完,他便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旋身向前方走去。 程德轩稍稍一怔,勉力支撑起身子朝他追过去,口中急问道,“殿下,殿下请留步,不知殿下为何要帮助下官?” 赵康站住,一把抓起程德轩的手腕,盯着他两指间那枚尖端发黑的银针,“程太医,就算我不做,你也会亲自动手的,只是,用毒虽不会被人察觉,但是毒性却比我这尖刀要慢得多,若他们两个在毒发身亡前把你供了出来,想必以皇兄的性格,是绝不会饶了你的。” 程德轩一愣,手里的银针遂掉在地上,他哆哆嗦嗦的抬头,“可是......可是......” “程太医想知道我为何要帮你是吗?其实原因没那么复杂,我只是惜才,不想你因为几个没根的东西白白丢了性命。昨日你到晋王府为王妃诊治,我一眼便看出你在用药上是不可多得的奇才,所以便有心与太医接近,不想正看到你遇上了麻烦,便顺手帮你解决,太医无需太过挂怀。” 他虽如此说,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却盯住瘫在地上的程德轩不动,直到程德轩猛地立直上半身,冲他“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口中说着“以后下官一切皆听晋王吩咐”时,他的眼角才松弛下来,露出了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 他将程德轩搀扶起来,一只手叠在他的手背上,“程大人,院判大人他年事已老,这院判的位置明年就是你的了。” 程德轩大惊,满是鲜血的脸上露出喜忧交杂的神情,“下官......怎么担当的起,王爷大恩,下官不知该如何回报?” 晋王微微一笑,手上的力度又加重了一些,“程大人,你只需记得‘共保富贵’这几个字,本王便心满意足了。” *** 程德轩在黑暗中“嗤”的笑了一声,声音很轻,却极具穿透力,让他方才还有些迷茫和混沌的脑袋瓜子彻底清醒了。 他摊开两手,看着十根因老迈而难以伸直的手指,盯了有半柱香功夫,又一次抿着嘴巴微微的笑了。 那个巨大的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秘密从心底浮上来,占满他心里的每一寸空间,将他重新带入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中。 是啊,这两只手曾在暗中探向那个世间最伟岸、最至高无上的男人,将他从峰顶拉向深渊,将这个帝国的历史彻底扭转。 所以,至那以后,他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惧怕什么,不会再因为任何事情而心智涣散,一个小小的内侍,即便真的死后寻仇,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程德轩冷哼了一声,重新在榻上躺下,将被衾在身上盖好,在一阵忽然而至的夜风中,又一次进入了梦乡。 第十八章 菜肴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好后,每人面前首先被摆上的便是一碗冒着热气的鸡汤。程秋池这次学聪明了,为了不给李玉珊挑剔的理由,每一份汤都力求完全一样,肉汤比例相同,连里面的枸杞数量都不多不少,每人正好是八颗。 所以,当看到李玉珊拿起汤匙喝掉第一口汤时,程秋池露出了一个从心底发出的笑容,心也完全放到了肚子里,他拿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一番,将昨日的消耗全部补回来。 可筷子还未触碰到盘沿,刘子芊却忽的从桌边站起来,谁也没招呼一声,一言不发的穿过门厅朝屋外走去,只留给在座的各位一个略微有些显怀的背影。 程秋池看着她走远,才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放下筷子朝她追了过去,程德轩愣了一愣,忙随他一同走出门,两人穿过匝道在尽头处朝右一拐,来到了刘子芊此行的目的地——灶房。 灶房里,刘子芊正在有条不紊地吩咐厨娘做菜。 她是这么说的:“鸡汤固然肥美,可是喝起来太过于油腻,不利于消化,不如整鸡拆骨,从鸡脖子这里下一刀,所有鸡骨都从这个口子取出,骨不带肉肉不带骨,鸡皮完整无痕,拆完后要填上糯米、虾仁、香菇、笋片、莲子等‘八宝馅’,上锅蒸一个时辰取出,将鸡腹向上,放长盘内。原汁勾芡,淋在鸡身上即成。” “还有那鲭鱼,只红烧不免太浪费材料,不如鱼头一破为二,鱼肉带皮切四方块,鱼尾则连肉切成条状,加入葱姜料酒盐花椒腌制一刻钟,以小火煎至两面微黄。再把葱、姜、蒜放在整条鱼的上面,用两个锅篦合拢竹签固定封闭起来。此时在锅内放少许油,然后加入猪油,放入两颗八角炸香,依次加入清汤、料酒、白糖、生抽、老抽将鲭鱼放在锅中扒制半刻中。待汁浓稠,则扒入盘内,浇淋浓汁即成。这一煎一扒,使鱼肉鲜嫩、汤汁醇厚,口感极佳,佐白酒而食,更佳。” 说完鸡鱼,她又走到一筐已经洗好的菜蔬前面,对厨娘一一指点。这套复杂的做菜流程将厨娘听得是目瞪口呆,除了会点头之外,其它的字竟是一个也说不出来。 听刘子芊在灶房里“指点河山”,程秋池本就不苟言笑的脸刹那间变得更僵了,俄顷,他才神情恍惚地将头转向程德轩的方向,口中喃喃问道,“父亲,子芊她一向不善厨艺,怎么.....怎么今天竟像变了个人似的,把这些我从未听过的菜式说得头头是道?” 程德轩没吭气,他见刘子芊如数家珍般的指导厨娘做菜,心神忽然一晃。 他记得函倌就是御膳房的内侍,平日主要负责给后宫的妃嫔们传菜,嫔妃们想吃什么,爱吃什么,他自然是了然于心,对于一道菜肴的做法步骤和食材用料,更是背得滚瓜烂熟。 更何况,刘子芊说得“八宝鸡”和“煎扒鲭鱼头尾”是宫中才吃的到的东西,这两道菜程序复杂,颇费工夫,莫说普通百姓,就是他这样的官宦人家平日也不会专程做这样的菜品,刘子芊,这个从来不对厨艺上心的人,又怎么会知道这两道菜肴的? 想到这里,再联系到昨晚出的那件怪事,程德轩手心里竟冒出了几簇冷汗,他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个待在身边多年的儿媳,低声问道,“子芊,吃得好好的,为何又要再加两道菜?” 刘子芊被他说得一愣,如梦方醒一般看着面前的灶台和傻愣在一旁的厨娘,缓缓说道,“也不知怎么的,方才腹中忽感饥饿,好像再停留一会儿,便要饿死了,所以......所以才走到这灶房里来了,不过,这会子,肚子里倒没那么饿了。”说到这里,她略显难为情地看着程德轩和程秋池,手指轻轻抚在自己的肚子上,“父亲,相公,都说怀了身子的人容易饿,原来,竟是这样的感觉,我今儿算是见识到了。” 程秋池有些担心的走到她身边,像看怪物似的盯着她,“娘子,那什么八宝鸡和鲭鱼,你是从哪里学来的,你一向不善厨艺,怎么会做如此复杂的菜品的?” “八宝鸡?鲭鱼?”刘子芊将同样的神情反馈给程秋池,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口中结结巴巴道,“相公......在说什么?什么鸡啊鱼啊的,我从未听过,又怎么会做这些菜?” “你......方才你让厨娘做这两道菜,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怎么现在倒像是突然失忆了一般?” 程秋池受的惊吓不小,伸手便朝刘子芊脑门上探去,想试试她有没有发热,可是刘子芊皮肤微凉,正常如昔,完全没有半点生病的迹象。 程秋池皱着眉头琢磨了半晌,终于转向身后,冲一直凝神思索的程德轩说道,“父亲,我还是不放心,要不......您给子芊把把脉,看她身体是否有恙?” 程德轩抬起眼睛,过了半晌,终于从嗓子里憋出一个字,“好。” 语罢,他便旋身朝匝道走去,程秋池扶着刘子芊跟在他后面,三人步履匆匆地经过门厅时,全然没注意到兀自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喝着鸡汤的李玉珊。她是如此的专心,似乎眼前那一碗不是鸡汤,而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佳肴,她就这么一勺接着一勺细细品味着,嘴角带着一丝志得意满的笑容。 *** “并无大碍。” 为刘子芊诊完脉后,程德轩说出让程秋池放了心,却让自己更加不安的四个字。 刘子芊的脉象节律规则,脉型不粗不细,不浮不沉,不刚不弱,身体并无异样,可正因为如此,程德轩的担忧才多了几分,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刘子芊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她真如那些奇闻异事中讲得一般,被函倌的冤魂附了体,再或者...... 程德轩忽然有些害怕,不敢再想下去。 “我......很痛......” 胡思乱想间,刘子芊忽然冒出一句话,她轻轻“嘶”了一声,当着程德轩的面毫不顾忌地伸手撩开衣袖,露出臂弯处一个暗红色的水泡。 第十九章 偿命 听到刘子芊喊疼,程秋池忙拉起她的胳膊仔细查看,嘴里还嘟囔道,“怎么好好的忽然起了疹子,难道吃错东西了?” 话刚说到一半,身子却被忽然被推到一边,程德轩盯着刘子芊手臂上那颗暗红色的水泡,声音变得暗哑而急促,“身上其它地方还有这样的疹子吗?” 刘子芊“唔”了一声,“前胸后背都有,一簇一簇的,尤其是腰上那一串,像一条红带子似的,围着肚子转了一圈儿,甚是吓人。” 闻言,程德轩倒吸一口气,身子微微朝后退了两步,手指抠住桌沿,将上面的红漆都抠掉了一层。 程秋池见他神色慌张,忙问道,“父亲,怎么了?子芊这病很重吗?” 程德轩抬头看他,眼神却早已飘往了别处,俄顷,他忽然抓住程秋池的胳膊,“现在还不晚,我给你写张方子,你速速到药房将这几味药抓回来,之后我们再做商议。” 程秋池被他吓懵了,再没敢多问,拿了方子便和小厮一起出了门,半个时辰不到,便将那几味药材采购了回来。 程德轩拿到药材后,一言不发的走到灶房,把所有的人都关在门外。 程秋池自是不敢离开,他吩咐下人们照顾好刘子芊,自己则守在灶房门口,像一只焦躁的野兽来来回回的走动着,眼睛却紧盯着灶房的木门,一刻都不敢离开。 终于,木门被打开了,烟雾缭绕中,程德轩略显疲惫的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咳嗽了几声,将手里端药交给程秋池,“走,快去让子芊服下。” 程秋池看着碗里淡棕色的药汁,茫然问道,“父......父亲,子芊她生的到底是何病?为何您如此着急?” 程德轩一边催促他快些走,一边说道,“火带疮,她得的是火带疮。” 听到这三个字,程秋池大吃了一惊,“这么严重?可是她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这些药服下去会不会对胎儿不利?” “我在里面加了几位补药,按比例精心调配过,现在若是服下,孩子应该还能保得住。” 闻言,程秋池方才稍稍松了口气,急忙跟在程德轩身后来到刘子芊的卧房。 刘子芊正斜倚在床头,见程秋池端着药碗进来,便皱起眉头,手在鼻尖前挥了挥,“好浓的药味儿,官人,就这么一个水泡罢了,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还要喝这样的苦药?” 程秋池怕她多心,不敢说出实情,只劝慰道,“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万事还是多加小心为好,这药是父亲亲自熬的,他的医术你总不会不信吧。” 刘子芊见程德轩也亲自来了,也不好再反驳,不过她拿起药匙一闻,还是将脸皱成了一团,嘴里嘟囔道,”只起了个小水泡,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说完,见程秋池嗔怪地看着自己,便不敢再多言,只将那药匙朝嘴里送去。 良药苦口这句话果然不是骗人的,而且这味药中多是清热去毒的药材,所以便尤为苦些。刘子芊喝下了第一口,身子猛地哆嗦一下,索性长痛不如短痛,将汤匙递给程秋池,准备将那碗药全部灌入腹中。 她深吸一口气,刚将碗沿凑到唇边,却感觉身边突然多了个人,紧接着,药碗便从自己手里飞了出去,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药汤溅得满地都是,在地板上绘制出一副怪异的图案。 刘子芊和程秋池被这突然而至的变故吓得同时一个激灵,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个将药碗推出去的人,哆哆嗦嗦问道,“父亲......您这是做什么?” 程德轩将目光从粉身碎骨的药碗转移到刘子芊脸上,俄顷,他深呼出一口气,从牙缝中憋出几个字,“你方才说,你只起了一个水泡?” 刘子芊被这句话问得如堕雾中,嘴巴微微张开,半天都没有阖上。 终于,她重重点了点头,又一次将袖子拉开:胳膊上的水泡已经明显小了一圈儿,只剩下一个浅粉色的小丘疱,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就只有这一个水泡,刚才还疼,现在连疼也感觉不到了,所以我才......” “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讲的,你说你前胸后背都有红疹,一簇一簇的,像红带子似的,为何现在你又说自己只长了一个水泡?” 程德轩突然放大了声量,把刘子芊吓得慌忙从床上下来,垂着头躲在程秋伺候身后,一动也不敢动。她嫁到程家二十年,从未见程德轩发过脾气,即便前几日被李玉珊砸伤了额头,他也只是将自己关在房中生闷气,并未大动肝火。 可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地动了气,虽然言语并不是太激烈,但是对程德轩而言,已经很是反常了。 所以,刘子芊被他吓得六神无主,一句话也不敢再接,只站在程秋池身后,期待他能为自己辩白一二。 程秋池也被吓到了,不过见事态反常,他还是清了清嗓子,躬身冲程德轩行了一礼,小声说道,“父亲,子芊她确实没有说过那句话,方才您询问她有没有其它症状时,她也只说没有,并说那痛只一下子便过去了,没什么打紧的......” 闻言,程德轩的脸色忽然有些发青,肩膀亦由紧绷变得松弛,他双目无神地望着刘子芊的肚子,久久都没再接上一句话。 程秋池毕恭毕敬地将手里那张被汗浸透的药方递过去,他不敢明说程德轩诊断错误,只旁敲侧击道,“父亲,这是您方才写给我的药方,您看看,这用药是不是太猛了,一个水泡罢了,用不着用这么多清热去火的东西吧。” 程德轩接过那张,肩膀颤动了几下,口中轻落落飘出一句程秋池听不明白的话。 “是你,真的是你对不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找过来了。” 程秋池不解,“父亲,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德轩刚想回答,却看见手里那张药方子晕上了一团浅浅的墨迹。 他心中一凛,赶紧将药方翻过来,只见纸的背面写着惊心动魄的两个大字:偿命。 第二十章 由来 一团团深灰色的迷云,低低地压着大地,未几,秋风四起,雨丝顺着风的足迹飘下,落在伏于桌沿睡觉的晏娘身上,不出一会儿费功夫,便将她的衣裙和发丝都打湿了。 “姑娘,下雨了,进屋睡吧。” 右耳从屋内走过来,撑开手里的伞遮在晏娘头顶,小声嘟囔道,“就算不怕雨,也不能睡在这里呀,一会儿衣袜都湿透了,还得我给你洗去。” 说罢,见晏娘还是没醒,它便弯下身子,盯着她那张柳眉微蹙的脸蛋,仔细端详了半晌,自言自语道,“梦到什么了,这般悒悒不乐的?” 晏娘“哼”了一声,将脸转向一旁,眼睛还是紧紧合着,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右耳抓抓脑袋,眼神朝旁边一扫,落在了一只空酒杯上,不禁“嗤”的笑了,“原来是喝酒了,怪不得怎么都唤不醒,算了,你且睡在这里吧,我也不管了。” 它说着就朝屋里走去,那把伞却仍稳稳地立在晏娘头顶,替她遮挡住来势汹汹的风雨,不让风吹雨打扰了她的酣梦。 可是右耳刚走到门边,却又退了回来,它看着睡得死死的晏娘,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盯住她的睡颜犹豫了一会儿,它终于下定决心闭上双眼,与此同时,眉心中间的那只灵眼缓缓张开,直直地盯视着尚在酣睡的晏娘。 它想看一看,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愁苦,哪怕在梦中都不愿放过她。 *** 云雾消散后,右耳面前出现了一座四四方方的大宅子,白墙青瓦,屋顶廊檐十分繁缛,瓦当纹样异彩纷呈,里面的雕栏雅石布置的异常别致。 右耳听到院内有人声传出,便走进大门,绕过照壁,来到前堂外面。 它隐约看到房内有两个人影,一立一坐,正在谈论着什么。 “兄长今日心情甚好,可是因为那石马的缘故吗?” 其中一人的声音右耳认得,它嘴角抿出一丝笑意,将耳朵贴近大门。 “我小时候最喜欢挥刀舞棒,所以便把这个石马当成了玩具,时不时拿它出来呼号一番,玩得不亦乐乎,还梦想着有一天能驰骋疆场、跃马扬鞭。只是没想到,我将这石马埋在院中数十年,到了今日竟然还能将它找出来。”一个浑厚的男音跟在后面答道,右耳虽不识这声音,却也猜到了声音的主人是谁,于是听得更加认真了。 “兄长的梦想也算是全部实现了,正好我今日备了一壶好酒,不如陪兄长痛饮上几杯,也算是尽情尽兴。” 另外一个人犹豫了一下,良久,才缓缓说道,“镜隐,既然挖出了石马,不如就将这里改名为夹马营可好?” “夹马营?寓意倒是不错,只是将来宫殿要建于此地,叫这么个名字,便未免有些上不了台面。”说到此处,她忽然停下了,不再言语,室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空气像被冻住了一般,冷得吓人。 站在门外的右耳心中有些不解,这两人明明方才还说得好好的,甚至准备畅饮一番,怎么忽然间就谁也不说话了呢。它看向门内,见两人均保持着与方才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它不知道他们此时在想什么,但是能猜到他们心里一定在进行着激烈的交锋,这种沉默的对抗让右耳心中极不舒服,恨不得冲进去拉着两人说个明白。 可是,它现在是在晏娘的梦中,能听、能动,却什么也无法改变。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熟悉的声音终于又一次传了出来,“兄长是不准备迁都了,所以才取了个如此通俗的名字?” 见那人不答话,她便一点也不顾及君臣身份,咄咄逼人地追问上去,“他找过您了对吧,丞相已经都告诉我了,他说晋王病了,形容枯犒,是被左右随从架进来的,还说他咳嗽不断,几乎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另一人还是沉默不言,于是,她似乎更生气了,嘴里哼了一声,“装模作样、巧言令色,虚伪至极,我就知道他会找到这里来,博取您的同情。” “镜隐......” “我倒是真的好奇,他到底说什么了,竟能让兄长改变心意?”林镜隐看着赵朗,两眼中似有火焰翻飞。 “镜隐,你太敏感了,我并未改变心意,只是见他如此情真意切地恳请我,心里略有些不忍罢了。”赵朗无奈地笑了几声。 “兄长真的没被他说动?” “没有。” “那请兄长立个誓。” “唉,我是皇上,自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屋内又沉默了许久,终于,又有声音传出,“好吧,既然兄长不愿立誓,我便不强求,只是现在您可以告诉我,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吗?” “他说为政在德不在险,何必一定要耗费民力迁都呢?” “那兄长是如何回答他的?” “我说,晋王之言固善,然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 “兄长回击的甚好,我就知道晋王要以此大做文章,只是他从未带过兵打过仗,怎知道地势天险的重要,他现在之所以如此说,完全是为了一己私利,兄长,你切莫被他欺瞒。” 赵朗又笑了,“不会的,你和丞相费尽心力,才说服一众朝臣,我又怎能枉费了你们的一片苦心。只是镜隐,这夹马营三个字虽然通俗,我却觉得极适合我,我赵朗本就不是什么大雅之人,搞个阳春白雪的名字出来,倒让人看了笑话。” “夹马营?”林镜隐轻声念出这三个字,忽而鼓掌道,“夹马营中紫气高,帐中人已著黄袍,甚好甚好,此地就叫夹马营吧。” 右耳听着她清爽的笑声,心中疑窦丛生:既然这回忆如此夷愉,她却又为何满脸愁容,像是深陷在极大的痛苦之中呢?难道后来又发生了变故,所以迁都的计划终于还是未能成行? 正想着,忽觉眼前又掀起一阵白雾,耳边亦传来晏娘的半睡半醒的呓语声,“右耳,我渴了,给我水喝。” 第二十一章 虫子 右耳觉得眼前的迷雾消散了,眉心的灵眼逐渐隐去,两只肉眼重新张开。 它忙按照晏娘吩咐的端来一杯水,递到她面前,嘴里问道,“方才见姑娘郁郁不乐,似是梦到了什么不爽的事情,可否说与我听听?” 晏娘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漫不经心地抬眼瞅它,“我梦到你失手打碎了花瓶,所以才大为光火,在梦里把你揍得吱哇乱叫,逃到树上不敢下来。” 右耳知她不愿将实情相告,便不再追问下去,只走进灶房取了一罐子上好的荔枝蜜,挑出两勺来放进杯中,搅拌均匀后,才又一次将杯子递过去,“喝吧,心里苦,喝点甜的或许会舒服些。” 晏娘听他话中有话,便放下杯子,伸手揪住它的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将脑袋拽到面前,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后,挑眉问道,“你小子,今天说话神神秘秘的,还无事献殷勤,说,你是不是瞒着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所以现在才这般周到。” 右耳笑得龇牙咧嘴的,夸张异常,心里却“咚咚咚”跳个不停,生怕自己入她梦境的事情被发现了。好在这个时候,它的救星到了,一只拇指肚般大小的虫子从半空飞下,跌跌撞撞落在石桌上,它身上黑黄相见的斑纹被雨水冲刷得异常鲜亮,看起来有些吓人。 晏娘放下手,目光停在虫子的腰腹处不动,那里,帮着一根绳子,一根丝绵绳子。 “这是......蜾蠃?” 右耳伸手就要抓那虫子,却被晏娘抢先一步,她将它捏在手中,翻转了个身,果见一只断掉的剑穗挂在虫子身上,泥泞不堪,连龙纹都被磨得看不见了。 “姑娘,是剑穗,剑穗怎么会在这里,还被切掉了一半?”右耳惊呼。 晏娘将剑穗从蜾蠃身上解下来,仔细看着它凹凸不平的切口,眸底的色彩忽然变得晦暗不明,“它是被铁尺打成两段的。” “铁尺?” 程牧游的声音从门边传来,他疾步走进院子,来到晏娘身边,“那老道曾用铁尺把孙怀瑾抽成了几段,难道这剑穗也是被那道士抽成两截的?” 自从知道程牧游是十年祭祀的其中一人后,晏娘便对他放下了戒心,所以她索性直言不讳,“大人说的不错,扈准走后,我便让这剑穗跟着他,同他一起去寻那妖道,现在扈准没有回来,剑穗也断成了两截,我猜,他们怕是已经寻到了那妖道,但却......一死一伤......” 听她这般说,程牧游心里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几日他都因为龙胆一事辗转难眠,现在得知那妖道重现人间,更是怕他对晏娘不利。 他勉强定下心神,说出自己的分析,“姑娘,许大年的龙胆是否就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晏娘正在疼惜的轻抚剑穗,听他这么说,鼻中轻轻哼出一声,眼睛中闪过一道寒光,“事情的原委总算是分明了,他一定从扈准那里逼问出了我的下落,所以才将龙胆交于许大年,放出屈子鸟,借此来试探我的深浅。” “试探。” 程牧游抓住最为关键的两个字,“他为何要试探姑娘?姑娘与他之间有血海深仇,他又怎会不知姑娘的底细?” 说到此处,见晏娘和右耳不动声色地盯着自己,他便恍然大悟:也是,她这样一个人,怎会只是一介普通的绣娘,她的名字、身份,甚至这张美丽的人皮,应该都是假的。她将自己一层层包裹,隐藏在这新安城中,不过是为了避开他人的耳目,那个妖道,当然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位。 所以,那道人才要用龙胆引出屈子鸟,借此挖出她隐藏了许久的真身。 想到这里,程牧游却更加担心了,他看着晏娘,轻声说道,“姑娘,经此一事,恐怕你的身份就暴露了,那今后可如何是好?” 晏娘没有回答,她脸色宁静如常,垂下眼睛,看着雨水在地上砸出的一个个水泡,它们源源不断地出现,又接连爆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倒是右耳握紧了拳头,厉声道,“还能如何,大不了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不过我就算死了,也要让他陪我一起,绝不能白白丢了这条性命。”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连程牧游都有几分震动,可是,晏娘还是没有说话,只将目光从地面转回桌上那只奄奄一息的蜾蠃身上,脸庞渐渐浮上一层他人看不懂的神色。 过了许久,她抬头,触碰上程牧游焦虑的眼神,“大人,剑穗想回新安,有千百种方法,为何要将自己捆绑在这只虫子身上飞回来呢?” *** “耶耶,吃这个,”月牙把一块果脯递到李德让嘴边,“这个最甜,特别好吃。” 照顾她的丫鬟忙走上前,“郡主,大人一向不喜甜食,咱们换个东西好不好,你看,这烙饼不错,大人他也会喜欢的。” 她话音未落,李德让已从月牙白胖的手里接过果脯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冲身旁的小人儿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好吃,塔木烟喜欢的,耶耶就喜欢。” 听他叫自己塔木烟,月牙嘟起嘴吧,像个小大人儿似的摇了摇头,“耶耶,我们不是说好了,月牙不叫你爹爹,你也不叫我塔木烟,耶耶怎么又忘了。” 李德让恍然,呵呵一笑将她抱到膝头,“耶耶啊,年纪渐长,这脑袋也有点糊涂了,下次要是再说错了,就让月牙骑大马,好不好?” 听到骑马两个字,月牙的眼睛亮了,她一把抱住李德让的脖子,“耶耶,月牙现在就要骑马,好吗?就一圈,好不好嘛。” 李德让拗不过她,大手一抬便将她驾到脖子上,顺着庭院的边缘跑,月牙兴奋地大喊大叫,嘴里还说着,“驾驾,马儿快跑,马儿快跑。” 两人正玩得兴起,院门忽然打开了,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走进来,冲李德让行了一礼,“大人,那边……有消息了。” 第二十二章 寒衣 待屋门关上,月牙的笑声也变得遥远而缥缈。李德让这才将脸上的笑容收起,望向站在座前的那个人,轻声问道,“那边传来什么消息了?” 那人行了一礼,“大人,属下这些日子一直在辽阳查探阴兵失利的原因,皇天不负有心人,几日前,终于让属下找到了一个目睹此事全过程的人。” 李德让皱起两道浓眉,“他怎么说的?” “那人是个生意人,阴兵袭城那日他正好在城外,所以才将事情的原委看了个清楚。他说,他当时就藏在城门不远处的一个山坡上,看见大宋守城的士兵被阴兵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几乎要全军覆没,可是兵败城破之时,有一个手持铁尺的道人从远处走来,他掌心托着三把火焰,抬掌落掌之间就将你三千阴兵卷进火海之中,全部烧干净了。” 李德让猛地从座上站起,目露精光,死死盯在那人脸上,“那道士是何模样?” “衣着普通,不过,他的脖颈上有一道像小蛇那么粗的疤痕......” 闻言,李德让久久都没有说话,过了半柱香功夫,他才咧嘴轻哼了一声,说出三个字,“又是他。” “大人,属下愚钝,那道士到底是何人?难道是大人的旧识?” “旧识?确实是旧识,”李德让笑了两声,声音似风刀霜剑,听起来不寒而栗,“当年若不是他忽然叛变,将我们伏击宋军的计划泄露出去,我手下那三千辽兵便不会惨死于阴兵槽中。” 那人大惊,“我只知道当时军中出了叛徒,没想,竟是这道士?只是大人,这道士明明就是宋人,却又为何会知晓咱们大辽的军务要密?” 李德让看着窗外透过来的几束日光,微眯鹰眸,轻声道,“他法力高强,深得景宗信任,而且,他还与景宗达成了某种约定。” “约定?” 李德让沉默着点头,旋即,又抬头望向那人,声音里透着不容反驳的坚定,“你派人去打听他的行踪,一旦确定,我们就启程。” 那人一愣,“大人,您要亲自去大宋?” 李德让唇角溢出一丝阴鸷的笑,“这么多年了,我也该去会会这位老友了。” *** 天还没完全亮,程家的小厮们便将从市集上采买回来的五色纸和棉花搬到院中,满满的堆了一大摞。 听到动静,李玉珊打着呵欠从房里走出来,见其他人都围在院中低声商量着什么,便挤到前面,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买这么多彩纸做什么?还有这棉花,黄不拉擦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说完,才发现一众人等都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鄙夷和不解都有,方才觉得有些心虚,小声嘟囔了一句,“看着我做什么?你们买的棉花不好,还不让人说了?” 话落,便看到程秋池冲她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可他还是晚了一步,刘子芊清清嗓子,笑着对李玉珊说道,“妹妹难道不知今日是寒衣节?这些五色纸和棉花是要给先人们做冥衣的。讲究的人家,还会特意到离家不远的路口,为‘游魂路鬼’送寒衣,为的是‘鬼有所归,乃不为厉’,贿赂那些流浪鬼,使它们能与自家的亡人和平共处。” 李玉珊听刘子芊讲得头头是道,便知她又故意在下人们面前奚落自己胸无点墨,于是恨恨瞥了她一眼,转身出了人群,朝前堂走去,来到门口时,她扶着门朝刘子芊一望,口中“嗤”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寒衣节吗,明年今日,还不一定要多做几件冥衣呢?” 见李玉珊气呼呼的离开,程秋池便有些站不住了,刚想跟过去,却被程德轩叫住,“秋池,现在南纸店都卖现成的冥衣、靴鞋,不用专程买来自己做吧,子芊又有了身孕,亲自做这些,未免费心费力。” 程秋池陪笑道,“我本也不让她做的,可是母亲和弟妹在世时,与子芊相处甚好,所以她也想趁此时机,聊表心意。” 程德轩赞许地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就多找几个丫鬟帮着她一起做,切莫累到了身子。”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牧游和迅儿什么时候到?” 程秋池忙说道,“牧游昨晚从新安启程,应该中午前就能到家,不会耽误事情的,父亲放心就是。” 程德轩点头,“清明他就没有回来,这次,也该来祭拜先祖,庶展孝思了。” *** 果如程秋池所说,未到午时,程牧游的马车就到了,亲人见面,不免寒暄一番,之后,一家人便出郊扫松,祭祀坟茔,把那些做好的冥衣元宝在坟前烧掉。 重新回到程家时,已到黄昏时分,迅儿看着满桌子炸物,摸着扁扁的肚子,小声对蒋惜惜说道,“忙了一天,现在总算能吃饭了吧。” 蒋惜惜撇嘴一笑,趴在他耳边小声说道,“这些是供奉祖先的吃食,一会儿拜祭完毕,还要到路口焚烧纸衣,回来之后才能开饭呢,你就再忍耐一下,不然你爹又要说你娇气。” 迅儿无奈,却也不得不遵从,好在白天已经祭扫过了祖坟,所以祭拜只是走个过场,仪式非常简单,所以天刚暗下来的时候,一家人便来到街头焚烧冥衣。 下人们人们用土灰撒了一个灰圈,焚香上供,香烟缭绕中,大家把那些冥衣纸锭点燃后放进灰圈,一边对逝去的亲人们陈述哀思一边低低的哭泣。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带着火星的纸灰,刘子芊一个没忍住,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程秋池怕她着凉,便对程德轩说道,“父亲,不如让子芊先回去吧,她也忙了一天了,我怕她身子受不住。” 程德轩担心她腹中的孩子,自然是点头应允,命丫鬟陪着刘子芊回家。 见她走远,程德轩便重新在凳子上坐下,他凝望着灰圈上面那些纷飞的火星,眼底有什么东西忽的熄灭了,轻声对正在焚烧冥衣的程牧游问道,“你,相信这个世界有鬼吗?” 第二十三章 踏脚石 程牧游被问得一时间有些恍然,待回过神来,才抬头看向程德轩,缓声说道,“父亲,儿子相信,自从做了新安县令,儿子便经历了太多的阴阳奇闻,早已对这些见怪不怪,只是父亲,您亲历了屈子鸟一案后,难道还不相信这世间有鬼怪,有因果吗?” 程德轩将一件印着大红牡丹的纸衣扔进越燃越旺的火堆中,淡淡道,“可是就算有,又能如何?活着的时候任人宰割,难道死了还真能冤魂复仇不成?” “因果并非绝对,但却不可避免,祸福无门,唯人所召,自顾无负于物,诸公何见忧之深!”程牧游说完,又将一把纸锭扔进火里,就着火势,他看见程德轩脸上浮起了一层捉摸不透的表情,脸色亦多添了几分青白。他担心父亲,于是起身来到他身边,轻声询说道,“父亲,夜里风凉,要不,您也先回屋休息吧。” 程秋池也走过来,“父亲,不然让儿子送您回房吧。” 程德轩木着脸“哦”了一声,遂扶腰站起,“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你们两个留在这里,把这些烧完再回去。” 说完,他便不顾程家两兄弟的劝阻,执意一人朝程家走去。 程秋池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砸吧了下嘴巴,转头悄声对程牧游说道,“这几日父亲怪怪的,说话也总是颠三倒四,就拿前几日来说吧,他不仅断错了子芊的病情,写了张错的方子,还不认账,非说是子芊自己陈述错了症状,而且还说那张方子背面被人写上了字,可是我颠来倒去的看了几遍,也没看出那方子上到底写了何字。牧游,你说父亲会不会岁数大了,所以头脑也没以前那般灵光了?” 程牧游“哦”了一声,遂摇头道,“不可能,父亲尚未及花甲,怎么可能糊涂?我想,他是心里有事,不能纾解,所以才精神恍惚的。”说到这里,他望向程秋池,抱拳道,“大哥,我在新安,不能时刻关注到父亲,嫂嫂现在虽然有了身孕,可大哥还是要多注意父亲,切莫让他因愁生病啊。” *** “祸福无门,唯人所召。”程德轩一路默念着这八个字走进屋里,他没有点灯,只关上门坐在床沿,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那片参差不齐的阴影。 默默的坐了许久,直到腰都有些酸了,他才冷笑了一声,缓缓说道,“当日老夫并非故意诊断错你的病情,只因天色昏暗,再加上有急事要出宫,这才误断了你的症状,使你的病情日益加重,这一点,老夫认下了,绝不推脱。” “可是此症并非无药可医,你也不是没有机会再次就诊,到最后你选择了投井自尽,这全怪你心志不坚、性格软弱,无法承受病痛折磨,与老夫又有何干?现在你却只针对我一人前来寻仇,你以为,我会怕你,或是如你一样,被吓得魂不附体,甚至走上绝路吗?”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的,这世间行医者甚多,可却只有我爬到了顶峰,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我不像他们这般畏手畏脚,小心谨慎,生怕自己医坏了人。世间草药千百种,用途各不相同,若不一一试过,怎知它的功效?”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交错的皱纹在月光的映射下显得有些怪异,“你以为我这一路走来是纤尘不染的吗?你错了,要想做世间最好的医者,衣袍上必定沾满了鲜血,而你,不过是其中一块小小的踏脚石罢了。” 他缓缓从床沿站起,“所以,你也不要妄想用这些小把式吓住老夫,我若是害怕,从一开始就不会动手,我若是胆小之人,早不知被吓死了几百次了,”他又呵呵笑了两声,继续说道,“你生前糊涂,死了也没变聪明,不如早点脱生,来世不要再愚钝至此,做个明白人吧。” 话落,心上的那个小小的缺口终于被修复了,他只觉神清气爽,连夹杂着纸灰味儿的空气都变得甘甜了许多。 也许,程德轩这样人才是最符合生存法则的,他们有一颗自我修复能力极强的心脏,纵使做了再多肮脏龌龊的事情,都能找到完美的理由,来帮助他们在那些污垢的外面镀上一层亮闪闪的金银。 久而久之,连他们自己都相信,自己心房里满是金银珠宝,而非污泥浊水。 他们藉此维系旺盛的生命,也延续着罪恶...... 门前忽然多了一道暗影,程德轩唇角的那丝笑容消失了,他抬头,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那个人影,心中竟生出一点期待来,他想看看,那东西到底有多大本事,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冲外面唤了一声,“子芊,你不是累了吗?为何不好生歇着,却到这里来了?” 人影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便有笑声传进来,“父亲,你开开门,我有样东西要送与您。” 程德轩目不斜视地看着她,“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什,明日再送也不迟吧。” “不好,”刘子芊断然说道,“明日......就误了时辰了......” 程德轩“哦”了一声,走到桌边点亮一盏油灯,遂冲屋外说道,“那好,你进来便是。” 未几,屋门便被刘子芊推开了,她脸色红润,笑眯眯的,与方才着凉伤风的病弱模样完全不同,风将她手里拿着的东西吹得“呼啦呼啦”直响,她另一只手稍稍在上面一按,抬脚便迈进门槛,毫不顾忌地走到程德轩对面坐下。 “父亲,天凉了,我见您近日脸色不是很好,所以便做了件棉服给您。” 程德轩静静盯着她,缓缓说道,“你怀着身子,又是第一胎,就不要如此劳碌了。” 刘子芊摇头,“孩子虽然重要,但是父亲的身体却也是儿媳一直记挂的,”说着,她便将手里的东西推到程德轩面前,“父亲看看这颜色布料合不合心意,若是喜欢,我每年都给您做一件。” 第二十四章 辩白 程德轩将那东西掂起来,目光在纸糊的衣襟和用笔勾出来的青莲图案上淡淡扫过,道,“这衣服好轻,为父穿上,恐怕也不能御寒吧。” 刘子芊一笑,“父亲这话说得好生怪异,儿媳常听人讲阴曹地府寒气过重,所以才专门画了青莲在这纸衣上,为的就是驱邪避寒,让您在阴间也能过得安生。” 程德轩冷眼看她,“可是函倌,我还没死呢,死的那个是你。” 听到这句话,刘子芊面色陡变,脸青的发白,上面布满了红疮,就像是等待绽放的花苞一般。 她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双目中透出两点寒光,渗人的脸孔直逼到程德轩面前,慢慢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马上就能用上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你的子子孙孙,到时候便要多做一件寒衣了,我提早替你准备好,岂不乐哉。” 程德轩被她嘴里喷出的那股子腐烂的气息逼得连连后退,口中却依然强硬道,“这些都是你的幻术,老夫是不会信的,我劝你放聪明些,快快离开老夫的宅子,否则我明日便去找大相国寺的法师收了你,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刘子芊显然没有被他这句话恫吓住,她两手提着那件被棉花填得鼓鼓囊囊的纸衣,一步步朝程德轩走了过去,手触到程德轩的胳膊时,他吃了一惊,因为刘子芊的手比寒铁还凉,僵硬无比,他挣扎了几次,都无果而终。 刘子芊“嘿嘿”冷笑两声,音调陡然变成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细声细气的,听起来很是刺耳,“程大人,你怎么找帮手?你就要没命了,难道魂魄飘到佛祖殿前求情吗?我想,佛祖也不会理你吧,你手上沾满鲜血,罪孽深重,神佛又怎会帮你这样一个人?” 话落,她便将手上的纸衣朝一脸惊恐的程德轩罩了下去,把他扑倒在地,双手死死压在衣服上,将他的口鼻堵了个严严实实。 挣扎之中,纸衣“嘶”的裂开了,里面的棉花从破口挤了出来,填在程德轩的鼻子和嘴巴里,不给他留下一丝可以呼吸的缝隙。 程德轩“呜呜”地怪叫,双手试图将刘子芊推开,可是她力气奇大,整个身子坐在在程德轩身上,压制住他的四肢,让他的反抗显得格外的力不从心。 程德轩的胸口越收越紧,好像有千万根细针在刺向他的两肺,喉咙像是要炸开了,火烧火燎得疼,连一双深陷于皱纹中的眼睛都微微暴起,差一点便要脱离眼眶跳将出去。 他又一次想到程牧游的那句话:因果并非绝对,但是一定却不可避免,祸福无门,唯人所召...... 比如现在,这生不如死的感觉,就如同身置地狱一般。 又过了一会儿,仅存的那一点意识开始一点点的离他而去,他企图抓住最后那点清明,却发现弥留之际他所能感觉到的只有深深的惧意。 他怕了,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尝到了害怕的滋味儿。他怕死,更怕死后被那些死于自己手上的冤魂质问,尤其是那个人,那个被万人仰望的九五之尊。 他会跟自己说什么?程德轩,你为了一己私利,竟然谋害了大宋的开国皇帝? 想到这里,他身体重重痉挛了一下,紧接着开始小幅度的颤动起来,止不住,停不下,就像凄风苦雨中树梢上仅剩的几片枯叶。 “父亲,您在做什么?” 程秋池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天边飘下,在空中打着旋儿转了很久,才落到他的耳中。随后,他觉得自己被人猛推了一下,重重的跌倒在地上,身体很痛,知觉却重新回来了,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缓起来。 迷惘中,他睁开双眼,却见刘子芊被程秋池从地上拉起来,护在怀中。她在嘤嘤地哭着,满脸皆是泪痕,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相公,”她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说道,“我见天凉了,便加紧给父亲做了件棉衣,可是方才把衣服给父亲送过来,他却冲我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还将我摁在地上,用衣服堵住我的口鼻,若不是相公及时赶回来,恐怕我和我腹中的孩儿便要共赴黄泉了。” 说完,她哭得更加厉害了,还朝程秋池身后躲去,似是不想离程德轩太近。 程德轩四下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一件棉衣,墨色的,上面绣着兰花的图案,针脚细密,精致素雅,一看就是费了不少功夫。 他皱着眉摇头,口中急急为自己辩解,“不是的,方才子芊明明拿了一件冥衣进来的,她还说这冥衣是她提前为我备下的,因为明年今日就是我的忌日,”说到这里,他在程牧游的搀扶下站起来,颤颤巍巍朝刘子芊一指,“你们不要被她骗了,她方才差点要闷死我,你们看,我的胳膊都被她箍青了。” 说着,他便将袖口卷起来,像借此证明自己的清白。 可是程秋池却不想再继续为此事争执下去,经历了这几天的事情,他心里已经认定父亲的脑子有些糊涂了,再说了,他方才进来时,分明看到程德轩跪在刘子芊身旁,用那件崭新的棉衣死死压制住她的口鼻,眼见为实,再争辩下去又有意义呢。 于是,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程牧游一眼,又对程德轩说道,“父亲,子芊她受到了惊吓,儿子先陪她回房了,让牧游先陪着您,等子芊睡下了,儿子再过来。”说完,他便搀扶着刘子芊离开了。 见两人走出屋子,程牧游才半蹲半跪在程德轩身旁,拉起他青筋暴起的手,柔声问道,“父亲,您的话,儿子并非全然不信,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何事,还请您一五一十告于儿子知晓,或许,我能帮到父亲。” 程德轩攥紧他的手,目光却仍落在刘子芊的背影上,口中小声说道,“牧游,难道,你没听见笑声吗?那声音是从你嫂子的腹中传出来的,尖声尖气,好生吓人。” 第二十五章 厌胜 程牧游看了刘子芊的背影一眼,又将目光重新投放到程德轩的脸上,他第一次发现,父亲老了,那个带着自己在山林间挖药一整天都不觉得乏累的父亲,脸上的皱纹竟然如此深刻,每一条里面都写着沧桑,他的鬓角,更是早早已染上了白霜,将整个人衬托得老迈颓废。 可是,他是何时有了这样的变化呢? 程牧游记得十几年前,父亲还在太医局当职时,还是那般的意气风发,潇洒自若,那时他还被人称为杏林高手,下针精准适度,用药温良对症,无论谁提起他,都倍感钦佩、尊崇有加。 可是现在呢,程牧游握着程德轩微微颤抖的手掌,心里叹了一声:现在这双手应该再也无法给病人施针了吧,他自从离了太医局后,虽然平步青云,官至翰林史之位,但是不管容貌还是精神气都肉眼可见的迅速衰老了,这是为什么呢?这一切难道不是他想要的吗?还是,只是他以为是自己想要的? 他在官场中左右逢源的同时,是否早早迷失了自己的本心? 想到这里,程牧游将那只手抓得更紧了,口中轻声说道,“父亲,儿子没听到笑声,可是,就算儿子没听到,也并不代表它不存在,父亲,万事皆有源头,您可能想明白,为何单单是您看到听到了这些异象,因为只有追根溯源,我们才能寻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程德轩见程牧游相信自己,心里不禁涌上一股热流,他将他扶起来,手在他手背上缓缓拍了几下,“好,好,你相信为父,这便好,这便好啊。” “父亲,大嫂她嫁到我们程家将近二十年,一向都谨慎恭敬,您今天却又为何对她起了戒心呢?”程牧游执意要找出程德轩失智的原因。 可是程德轩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慢慢踱到窗前,凝视着满院的月光不动。 俄顷,他终于开口了,说出的话却让程牧游大为不解。 “可能......为父真的是老了吧,这些日子总觉得脑子里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很多事情都记得不太分明,所以今日,才误会了你嫂子。” 程牧游忙走过去,“父亲,你方才可不是这般说的,您说......” “好了,”程德轩抬起手阻止了他,“为父累了,想早点歇息了,你也回去陪迅儿吧。” “父亲......”程牧游心中讶异,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程德轩推出门外,当着他的面“嗵”的将门关上了。 程牧游在门口站了半晌,直到看见里面的油灯熄了,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院子,带着满心的疑问和不解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听到他脚步声渐远,程德轩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可是旋即,心底又涌上了一股酸涩,直冲脑门,将他沧桑的眼底染上一层濡湿。 他为何不愿意将做过的事情告诉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儿子,难道,他怕他因此疏远自己、怨恨自己、甚至......看不起自己? 程德轩从未对做过的事情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可是今日,在面对程牧游的时候,竟然露出了一点怯意,也因此,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却仍旧未能阖上早就酸涩不堪的眼睛。 *** 第二天一早,迅儿便被程牧游遣到程德轩门口,让他唤祖父起床,昨日见到父亲那副模样,程牧游很是不放心,所以迅儿——这个程德轩最疼爱的孙子,便有了用武之地。 迅儿在房门上拍了几下,又唤了几声祖父,却仍未听到门内有动静。 于是,他便走到窗前,伸直脖子朝里面观望:程德轩不在房中,床上没有他的身影的,只有一摞尚未打开的被褥。 迅儿抓着脑袋,一转身朝院外跑去,嘴里嚷着,“祖父不见了,祖父不见了。 *** 就在程家人焦虑万分的在街头巷尾寻找程德轩的时候,他已经在前往大相国寺的路上了,天刚蒙蒙亮,晨雾还未散去,再加上山路难行,他爬了一会儿之后,便觉得腿脚酸痛,口干舌燥,于是沿途找了块石头坐下,掏出随身携带的水囊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大口水。 耳边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程德轩寻声望去,果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从薄雾中走出,朝着他歇脚的方向走来。 程德轩盯着走在后面的那个人看了一会儿,忽然啧了一声,立起身子,躬身行礼,“丞相大人,怎么是您?您怎么一大早的到这寺庙里来了?” 赵泽平停下脚步,和身前的沈青一起回礼,道,“昨日公事繁忙,未来得及向祖先父母祭拜,所以今天一早便到大相国寺,给亡人上一炷香,以表孝心。”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程大人,莫非您也跟我一样,是来这里上香的?只是,您怎么一个人过来了,也不让人陪同您一起?这山路难行,你年纪也不轻了,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啊。” 话到此处,他转念一想,脸上露出一点讶异,“程大人独自来此,莫非家中出了一些不便对他人言明的事情?亦或是,家里的人对此事并不上心,所以才不得不一人过来?” 见程德轩面露为难之色,他轻抚长须,思忖半晌,终于犹豫着问道,“若是老夫没猜错,程大人家一定发生了怪事,所以才不得不求助于神佛,是不是这样?” 赵泽平一向善于揣度人意,所以一猜即中,程德轩到也不惊奇,他叹了一声,轻轻躬身行礼,“下官不敢欺瞒大人,近日家中确实怪事频发,所以才想找大相国寺的师傅到家里看一看,驱邪避灾。” 赵泽平忽然来了精神,“程大人,可否将此事说与我听听啊。” 程德轩不好回绝,只得将近日发生的事情一件件说与赵泽平,不过,他自然没说出事情的原委,只说刘子芊像变了个人,甚至对自己痛下杀手。 闻言,赵泽平垂头思量了半天,忽然朝他凑近两步,小声说道,“程大人,可曾听说过厌胜之术?” 第二十六章 始作俑者 猛然间听到这四个字,程德轩面色一僵,遂压低声音道,“丞相大人,您口中的厌胜之术可是开宝九年宫里发生的那件奇事?” 赵泽平站的时间久了,腿脚便有些酸了,他扶着沈青的手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搔了搔鼻子,摇头道,“这厌胜之术是古代方士的一种巫术,意即厌而胜之,用法术诅咒以达到制胜所厌恶的人的目的。” “唐高宗时期,王皇后因武曌之女暴卒一事被高宗怪罪,后因证据不足作罢,可王皇后紧张不安,于是与萧淑妃串谋道士,施厌胜之术想置武曌于死地,事后被高宗得知大怒,被打入冷宫。后唐高宗又在李勣等朝廷重臣的支持下,终於颁下诏书:以‘阴谋下毒、用厌胜之术暗害宫人,有失国母母仪天下的体统’的罪名,将王皇后和萧淑妃废为庶人,并加以囚禁,她们的父母、兄弟等也被削爵免官,流放岭南。不久王萧二人被武后用残酷的手段害死。” 程德轩点头道,“这事史书上有记载,下官也略有耳闻。” 赵泽平微微一笑,“那你可知她们是如何施的这厌胜之术?” “据说,是做了一只木头人,将它的四肢穴位上扎满了铜针。” 赵泽平抬眼看着程德轩,“程大人博闻强识,连木人之事都知晓。大人说的不错,若要施厌胜之术,需得借物,像雕刻的桃版、桃人,玉八卦牌、玉兽牌,刀剑,门神等等。” “当然最常见的,是厌胜钱,它是铸成钱币模样的吉利品或辟邪品。从赞颂吉祥的祝寿钱、洗儿钱、撒帐钱,到厌魅解厄的辟兵钱、神咒钱、八宝钱;从祈嗣求子的男钱、女钱、秘戏钱,到嬉戏娱乐的棋钱、马钱、灯谜钱,应有尽有。” “这种钱正面铸有文字如‘千秋万岁’、‘天下太平、‘出入大吉’、‘宜室宜家’等文字,背面有星斗、双鱼、龟蛇、龙凤图案,供佩戴赏玩。” 程德轩垂目思忖半天,忽然昂起头来,目光炯炯的看向赵泽平,“当年,便是在延福宫的那株千年古槐下面发现了一枚铜币,据说,那钱币的背面,便铸有一个身着孝服的小人......” 赵泽平摆手,“此事早已过去多年,我们暂且不提,现在要说的程大人的家事,这厌胜之术能迷惑人的心智,让人看见常人所不能见的幻像,进而达到离间人心的目的,若不尽早加以阻止,说不定还会造成家破人亡的后果,程大人不能不重视啊。” 程德轩一惊,“丞相大人的意思是,我这几日所见所闻,全是幻像,而非真实,难道......竟是我冤枉了子芊?”说到这里,他浑身一凛,瞪圆双目望向赵泽平,“大人,您方才说施厌胜之术需要借物,如此说来,下官家里必然也藏着某样东西,只要将它找出来,那这邪术便可解了。” 赵泽平点头一笑,手轻轻在程德轩肩膀上一拍,“所以程大人啊,您也别去什么大相国寺了,没用,当年,那释海大师专程到宫中诵经祈祷,可是到头来,那些东西反倒更猖狂了。您呐,还是赶紧回家去,将那厌胜物找出来,便万事大吉咯。” 闻言,程德轩忙起身冲赵泽平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大人提点,今日若非遇到大人,下官还被那东西蒙在鼓里呢。事情紧急,那下官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便急匆匆的沿着山路朝下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望向赵泽平,嘴里“嘶”了一声道,“丞相大人,可是这厌胜物到底是被谁放在我那宅中的?下官记得,宫里的那枚钱币到最后也未查出是被何人埋在树下的,难道它们是自己长了翅膀飞过来的不成?” 赵泽平搀扶着沈青站起来,眸底深处忽的浮上一层亮光,“它们当然没有翅膀,至于是谁对程大人起了了恶念,就要靠大人自己去查了。” 程德轩一愣,眼珠子转了几下,重新转过身,若有所思的朝山下走去,不过这一次,他的脚步慢了许多,每一步似乎都缠满了纠结。 见程德轩走远了,沈青这才帮赵泽平掸掸身上的尘灰,小声问道,“大人,方才听你们说起开宝九年宫中出的那件怪事,还说到了一枚钱币,徒儿好奇,不知此事的前因后果到底是怎样?” 赵泽平淡淡一笑,眸中却露出几分哀戚,沈青忙道,“大人,是我不好,提起了大人的伤心事,大人若不想答,那不说便是,咱们现在就下山。” 赵泽平摇摇头,“沈青啊,你觉得,宫中若是真的出了怪事,会是谁做的?” 沈青仰头想了一会儿,便答道,“是谁做的徒儿不知,但是徒儿总想着,若真出了此等怪力乱神的事情,以林大人那一身本事,难道还能破解不了不成?除非......”他停下不说了,看着赵泽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除非什么?” “除非他自己不想管,亦或者,他根本就是这怪事的始作俑者。” 说罢,见赵泽平没有反驳,他便知自己猜对了,于是挑起一根眉毛,试探着问道,“大人,那枚钱币最后究竟是被何人寻到的?” 赵泽平望向雾气弥漫的山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从天际落下,穿透层层白雾,洒在大相国寺金色的屋顶上。 他凝视着这道光束,将那个尚未讲完的故事对沈青缓缓道来。 *** 宋皇后伤好之后,赵朗便率众到洛阳考察,为迁都做准备。 当然,他到洛阳的第一件是便是到郊庙祭天。那日,本来还是乌云漫天,狂风嘶吼,可是当香点燃之后,却天色骤变。乌云渐渐地消散了,风停后,天幕也越变越蓝。 天空澄碧,纤云不染,远山含黛,和风送暖。 第二十七章 前事 赵朗见此景象,自是十分开怀,群臣们也交口称赞,说此乃吉兆,迁都的吉兆。 当时,林镜隐已经将先帝的老宅修复一新,所以一行人便暂且在此地落脚,一面考察洛阳的地理城建,一面商议重建皇宫的事宜。 可是,就在准备开工动土的时候,汴梁那边却传来消息,说宫中异兆已解,晋王呈书请皇上回京议政。 听闻此报,赵朗吃了一惊,遂向那传令官问道,“为何我离宫不到一月,那异兆便消失了?” 传令官答道,“圣上,道长回来了,他一来,便找出了怪事频出的根源,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异兆,而是有人在宫里施了厌胜之术。道长在延福宫那株千年老槐下面发现了一枚钱币,喏,就是这一枚,晋王特意让我拿来给圣上过目。” 传令官说着,便拿出一枚铜钱,正面铭文‘辟兵莫当’,背面,则铸着一个指头肚大小的小人儿,一身孝服,麻衣尖帽,和那些在殿前鱼贯而过的小人儿一模一样。 赵朗接过钱币,翻转着看了多时,这才问道,“就是这个东西引得妖异作祟?” 传令官连忙答道,“道长说这是厌胜之术,此道是民间方士常用的一种法术,将这厌胜物放于宅中特定的方位,便会引得家宅不宁,导致后居住者生病、发疯,屋毁人亡、家族败落......” “厌胜。”赵朗轻声吐出这两个字,俄顷,他抬眼望向传令官,“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此事容后再议。” 传令官刚退下,一直守在门口的赵泽平和林镜隐便走了进来,不过,这两人均一反常态,表情怪怪的,有些不自然。 赵朗看着他俩,见两人都默不作声,便叹了口气,遣走身边的内侍,亲自走到门口关上屋门,这才旋身来到他们身边,忍了半晌,终于还是摇头苦笑道,“你们两个,胆子真是越发大了,竟然连朕都敢欺瞒。” 赵泽平唬了一跳,刚要跪下,却被林镜隐拉住了,他脸皮厚,所以当场被人揭穿也还能维持面色不变,只说道,“兄长,此事与丞相无关,都是我一人想出的主意,丞相他......只是配合我演出戏罢了。” 赵泽平连连摆手道,“圣上,此事确实是我和镜隐合谋,圣上若是想责怪,就将我们两人一并罚了便是。” 赵泽平之所以这么大义凛然,倒并非真的不怕,而是心里明白,赵朗绝不会对他们处以重罚,否则,他也不会将门关上,把这个秘密拘囿于三人当中。 见两人什么都认了,赵朗重重叹了一口气,神情也放松了一点,可是旋即,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又冲林镜隐说道,“皇后呢?她也被你的那些小人儿所伤,虽然未危及性命,但是......” “兄长,娘娘她一早便知此事,为使计划更加顺利,所以极力要参与进来,更不惜损伤凤体,来换取朝臣们对兄长迁都一事的支持。” 说到这里,见赵朗神色一变,他便“咚”的跪下,“兄长,皇后娘娘为了您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体,现在事已成了大半,您切不可心软,辜负了娘娘对您的一片心意啊。” 见此情景,赵泽平亦挨着他跪下,“圣上,异术虽然已被那道士破解,钱币也找到了,但是这几日,随行的朝臣们已经了解了洛阳的地势和民情,有相当一部分大臣们因此改变了心意,您此时若是主张不回汴梁,相信朝堂上下也不会有太多的反对之音,请圣上三思啊。” 赵朗看着光束中飞舞的微尘,静静思量了很久,终于转身将恭谨跪在地上的两人一一搀扶起来,冲他们浅浅一笑,“你们的用心良苦,我怎能不知,皇后护夫情切,我又怎能不感动,所以,你们放心,我不会辜负大家的一片苦心。事已至此,我必定步步为营,将此路走下去。” 这话如一道清泉灌进林镜隐和赵泽平心中,两人皆喜形于色,一个鼓着掌一蹦老高,另一个则乐得连连咳嗽了几声,若非赵朗亲自为他拍背顺气,当场背过去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那兰薰疯了,李光前更因此事身亡,这又做何解?难道那厌胜之术一出,便不受你控制了吗?”赵朗一边帮赵泽平捶背,一边望向喜不自胜的林镜隐。 “当然不是,兰薰是娘娘的贴身婢女,她一心为主,所以故意装疯卖傻,蒙骗晋王。至于李光前,”他忽然变了脸色,冷冷哼了一声,“他是晋王的手下,几月前强掳民女,却在晋王的保护下逃脱了官府的制裁,我早就看不惯他,所以干脆趁此机会将他干掉,剪除晋王羽翼的同时也使我们这出戏演得更为真实。” 赵朗点头,“那李光前确实嚣张跋扈,为虎作伥,我也早就想除掉他,你先我一步,倒也未尝不可。” “李光前只是个小喽啰,晋王在汴梁的关系网盘根错节,错综复杂,不知有多少朝臣都被他网罗,所以圣上,我们要尽快将宫殿建成,在洛阳落稳脚跟。” 赵朗心知肚明的冲他俩一笑,来到桌案旁挥笔写下几句话,装进信缄,让传令官进来将它带回汴梁。 “兄长写了什么?” 见传令官走远,林镜隐好奇的追问过去。 赵泽平捋着长须一笑,替赵朗答道,“我想,圣上一定写的是,洛阳天气甚好,所以想留在这里多游玩几日,汴梁的事情,就请晋王多多费心,代为打理。” *** 赵泽平讲到这里,声音便有些嘶哑了,沈青于是连忙将水囊递过去,看着他就把水喝下,才说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大人,方才听您的意思,先帝知晓了您和钦天监的密谋,不但没有责怪,却仍然坚持要迁都,可是后来,为何此事终于还是未能成行呢?” 赵泽平面色一怔,“因为晋王搬出了一个人。” 第二十八章 计 李玉珊倚在床头,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着院中又是掘地又是翻檐爬墙的仆众。过了一会儿,她将瓜子壳吐在地上,伸手将一个小丫鬟拽住,斜了一眼程德轩住的院子,悄声问道,“你们干什么呢?忙了一上午,恨不得把这家给翻过来了。” 小丫鬟忙行了一礼,“可不是吗少夫人,老爷就是这么叮嘱的,他说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那东西找出来。” 李玉珊眼珠子一转,遂问道,“东西?父亲要找什么东西啊?” 小丫鬟皱起眉头,“老爷也没说是什么东西,只说但凡角落旮旯或者房檐屋梁上有不寻常的物什,都拿过来交到他面前,少夫人,您说,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呢?” 李玉珊脸色一沉,不耐烦冲她摆摆手,“父亲怎么吩咐你们怎么做便是,快,忙去吧。” 小丫鬟“哦”了一声,脚步匆匆的朝前院去了。李玉珊却只觉心头“突突”一阵乱跳,连忙回到自己房中,在椅子上坐下,咬着食指指节想了半天,这才猛地站起身走到门边,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自己之后,这才快过门槛,步履匆匆地朝后院走去。 她顺着匝道来到位于宅子最南边的那间偏院,推门之前,又一次朝身后仔细看了看,确定无人跟着自己,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院子,阖上院门朝柴房走去。 柴房的门开着,里面堆满了平日用不上的杂物。李玉珊却没进柴房,只是顺手拿起墙边的一根铁棍,转身绕到了柴房后面。 那里有一扇角门,只有一人多高,由于好久都未有人出入过,所以挂在上面的锁都已经生锈了,斑驳陆离。 李玉珊缓缓蹲下身子,深吸一口气,一下子将铁棍戳进角门旁边的泥地里。 她挖呀挖呀,将里面湿臭的泥土翻出,没用多大会儿,就已经在脚边堆起了一个小土堆。 太阳照在她的脸上,晒出一片明晃晃的汗迹,李玉珊却顾不得擦汗,还是一下一下的朝深处挖掘着,她是那么认真,以至于连柴房后面多出一个人影都没有发现。 忽然,铁棍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上,李玉珊心头一喜,忙将铁棍扔在一旁,伸手便将那东西抓在手心,又猛地在一旁挖了几下,从湿泥里抓出另外一件物什。 那是一只箫和一把凿子,这两样东西看起来都有点年岁了,箫身已经断了一截,凿子也生满了黄色的锈斑,根本无法使用。 “太好了,幸亏没被人发现。” 李玉珊轻吁出一口气,也顾不得腌臜,便将那两样被沾满泥土的物件塞在衣襟里面,又将自己挖出的那个大坑重新用泥土填上,这才急匆匆的出了偏院,轻轻将门带上。 见她离开了,一直藏身在柴房后面的程德轩才慢慢走出来,他的脸色,比柴房里常年不见阳光的角落还要阴暗。 过了许久,他也出了院门,大踏步返回自己的屋子,从柜中取出那只老旧的药箱,犹豫了半晌,一把打开箱盖。 *** 李玉珊倚在床头,拈起一块蜜饯放进嘴里,嚼了几下,这才斜了正在给她倒茶的程秋池一眼,口中嗔怪道,“官人今日怎么有时间到我这里来了,我还以为,您现在心里只有姐姐腹中的那个孩子,根本顾不上我了呢。” 程秋池抿嘴一笑,忙将茶水递上去,“玉珊,子芊这么大年纪了,第一次遇喜,我不能不多照顾着她些,你善解人意,一定能理解为夫的,是不是?” 李玉珊喝了一口茶,嗔怪道,“我现在也想通了,姐姐的孩子就是官人的孩子,官人的孩子我自然是会体贴疼爱的,只是,”她将脸朝前一凑,“官人那日打了我一掌,现在还疼着呢。” 听她如此说,程秋池忙去取了一块毛巾,用热水蘸湿了敷在李玉珊的脸颊上,嘴里连连道,“那日,是为夫手重了,娘子切莫怪我,以后,我一定好好补偿娘子。”说到这里,他又贴身坐在李玉珊身旁,轻声说道,“其实啊,我也一直盼着娘子能为我诞下个一子半女的,如此一来,我程秋池这一辈子也算是圆满了。” 李玉珊瞥他一眼,“想得美,听人说,生孩子就是在走鬼门关,惊险异常,就算是过去了,可也大大消耗了女人的精气,以后身子都会大不如前了。”说到这里,她朝前凑了凑,“相公,迅儿他娘是不是就是因为消耗过度,所以才在生下迅儿后没多久就去了?” 程秋池忽然听到这句话,身子猛然一僵,神色顿时变的有些不自然,只说道,“这事都过去多久了,还提它做什么?” 李玉珊又朝他凑了凑,“昨日在墓园,父亲就让下人们随便烧了些元宝纸衣给她,很是不上心的样子,我心里便奇怪来着,怎么他对迅儿的娘会是这般态度?” 程秋池“腾”地站起身,“玉珊,我忽然想起父亲的药还在火上没煎好,下人们不知道那药要熬几个时辰,我去灶房看一看。” 他说着便朝屋外走去,走到门前,却又忽然定住,回头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笑着说道,“这是你的镯子,前几日撞出了一道裂纹,我便让人拿去描金修补好了,你最珍惜它,赶快带上吧。” 说完,他就推门出去,只留李玉珊一人独自待在屋中。 她从床上下来,走到桌边拿起那只织锦的袋子,小心将里面的玉镯子取出来,轻轻撸上手腕。 她抬肘,对着灯烛轻轻一晃,镯子便闪出一道亮光,光线一闪即逝,照亮了她濡湿的眼角。 她笑:“真好,我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像是对这句话的回应一般,门板上忽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清脆、爽利,每一下,都敲在她的心头。 第二十九章 麻烦 李玉珊的手指顺着冰凉的镯子抚了一圈儿,这才抬眼看向屋门,轻声道,“进来吧。” 门“吱扭”打开了,一个人轻手轻脚的踏屋子,他将门关好,这才从阴影中走出来,眯眼看着坐在桌边不动的李玉珊,小声说了一句,“这么晚了,没扰到你吧?” 李玉珊还是没有起身,只冲他淡淡一笑,“父亲。” 程德轩于是走到她旁边,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体贴的将李玉珊的杯子添满,这才说道,“玉珊啊,你年纪尚轻,让你跟着秋池,是委屈你了。” 李玉珊不动声色的看他,“哪里,能嫁到程家,能伺候官人,是我的福分。” 灯火动了一下,将程德轩的脸色映得忽明忽暗,他咧开嘴,不出声的一笑,“是福还是孽?或许连你自己都很难说得清楚吧。” 说这话的同时,他的大拇指肚绕着杯沿转了几圈,给冰凉的瓷器镀上一层温暖。 李玉珊没有答话,只盯着面前的杯子不动,漂亮的双眸中映出烛火闪烁的影子,就像落日的余晖一般。 ...... ...... “这镯子送你,我今儿在市集上挑了好久才挑到这么一只中意的。” “少爷的心头好,给我做什么?我才不要夺人所爱。” “哎,你别走,我......我是专门给你买的,不送你还能送谁?” “少爷......为什么要送我一只镯子?” “玉珊,你跟了我好不好,我今天就去禀明父亲,让他把你许给我,你可同意?” “参知大人不会应允的。” “我爹一向清明豁达,你放心,他若知道你肯嫁于我,定会欢喜。” ...... ...... 程德轩走出屋外,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顿觉心肺透彻,满身清凉。 刚要走下台阶,忽见程秋池从院外走进来,见他站在李玉珊房前,略略吃了一惊,低声问道,“父亲,您......怎么在这里?” 程德轩笑笑,“无事,都是一家人,不能总藏着心结,所以我来找玉珊把话说清楚,以后彼此见面也就不尴尬了。” 程秋池显得有些激动,“父亲,这太好了,你们两人之间没有芥蒂,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本来应该玉珊去找您请求原谅的,倒让您先走出这一步......” 程德轩淡然一笑,“无妨,不管谁先谁后,结果都是一样。” 说完,他看了程秋池一眼,“你也别进去了,玉珊方才说她有些胸闷,想早些休息,你看,里面的灯都熄了,你就别再去扰她安眠了。” 程秋池朝屋里一看,果见里面漆黑一片,于是冲程德轩点点头,陪他一同走出了院子。 *** “一、二、三、四......” 迅儿将坐在桌边的人一一点了一遍,两手托着腮帮说道,“咦,小伯母怎么没在?” 程德轩夹了一块软糕放在他碟子中,“你小伯母昨天身体不适,可能想多睡一会儿,你就莫要操心了。” 迅儿乖巧地点头,又扯着程牧游的袖口问道,“爹爹,一会儿我们是不是和晏娘一起回新安?” 程牧游咽下嘴里的粥,无奈的瞪了迅儿一眼,“食不言寝不语,就你话最多。” “那位晏姑娘也到汴梁来了?” 程德轩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这么一句,可是程牧游却从他语气中听到了一丝别的东西,于是他淡淡说道,“晏姑娘到这儿采买一些布料,她得知我们也要到汴梁来,便商定好与我们同来同去,也省的她再包一辆马车。” 程德轩嘴角一翘,“你倒是体贴,懂得为他人考量。” 满桌人只有程牧游听出了程德轩话中的深意,迅儿更是他一边扒饭一边说道,“爹爹,惜惜姐姐,咱们快些吃,一会儿晏娘就要到了,咱们莫让她等着急了。” 他这话说的不错,下人们刚开始收拾碗筷,晏娘便到了,她在一个小丫鬟的带领下顺着穿堂一路走来,面若春桃,脸含笑意,见了程家的诸位,大大方方上前行礼,更将刚买的一束鲜花奉上,让丫鬟们找个玉瓶插好。 见到晏娘来了,迅儿那人来疯的毛病便犯了,他拉着晏娘的手,带着她前堂后院的转悠,恨不得一口气将程家所有的房间,所有的摆设用具全都介绍给她。 刘子芊在一旁对程牧游调笑,“看来迅儿很喜欢这位晏姑娘,小叔,反正你们只隔一道墙,要不然干脆把墙打通,两家合为一家得了。” 程牧游还未来得及辩白,蒋惜惜就接上了,“嫂嫂这话不错,不若嫂嫂出面,替我们大人说和说和,也算是了却了大人的一桩心事。” “惜惜,莫要胡言乱语。” 程牧游脸孔一阵青一阵白,他很庆幸,晏娘现在被迅儿拉到了后院,听不到她们这些玩笑话。可是一回头,撞上程德轩冰冷的两道目光,又在心里叹了一声,知道日后又不免要向他解释一通。 “马车早在门口等着了,你们还要赶路,还是不要耽搁时间了,快些走吧。” 好在程德轩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兴师问罪,而是催促着几人快些上路。于是蒋惜惜赶紧去后院把还在喋喋不休的迅儿和晏娘叫回来,几人在程家众人的陪同下走出大门,准备启程返回新安。 “父亲,您要保重身体,等大哥的孩子出生了,我再回来看您。”这几日,程牧游明显感觉到了程德轩的变化,心里总是不能释怀,不过今日见他气色甚好,他才稍稍放了心。 马车徐徐驶离了程家的大门,迅儿趴在车窗边,拼命朝后面挥手,“祖父、大伯、伯母,记得要来新安看迅儿啊。” 程德轩面带微笑,也朝迅儿频频挥手,他今日确实觉得心情甚好,麻烦已经解决了,他现在只想回房睡一觉,把这几日积攒的疲惫和焦虑通通忘掉。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后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几人愣住,同时回头。 马车也发出“吱”的一声,随之停了下来。 第三十章 设计 “老爷,出......出事了,少夫人她......她......” 听那小丫鬟说得语无伦次,程秋池和从马车上下来的程牧游早已抢先一步跑进府中,其他人也跟在他们后面,朝李玉珊居住的院子跑去。 只有程德轩反应平淡,他静静跟在人群后朝里面走,仿佛所有的事情皆与己无关一般。 前面就是李玉珊的屋子了,他站住不动,听着里面的喧哗和纷乱,冷不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屋中传来,将他惊得浑身一凛。 “让我死,官人,让我去死,我没脸再待在程家了。” 那声音是属于李玉珊的,可是,她怎么还在这里? 不应该啊,她不是已经...... 走了吗? 程德轩呆立在原地,脑中又一次回想起昨晚与李玉珊之间的那番肺腑交心之言。 他告诉她,自己已经对她施用厌胜之术的事情了如指掌,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她如若自己离开程家,他便将此事隐瞒下来,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但是,如果她还是硬要纠缠下去,他便会去开封府告她一状。 大宋律例明文规定禁用巫术,再加上那只箫和凿子现在就藏在李玉珊房中,证据确凿,所以若她真被官府抓了,恐怕性命不保。 当然,程德轩这样劝服她并非出于善心,他有自己的考量,他不想让程家的事情闹大,否则,给别人看了笑话事小,影响了程秋池的仕途可就关系重大了。 李玉珊倒也不是个糊涂人,她静静听他分析完利弊之后,便答应了他的要求,而且,她还同意连夜离开程家。至于程秋池那边,只请他代为转达她的一封信,以表歉意。 听她这么说,程德轩只觉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他甚至还给了李玉珊不少银子,就是为了让她这一走便不要再回头。 可是庆幸之余,他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事情太过顺利,顺利得让自己不得不去怀疑它的真实性。 不过,欣喜很快就把这点疑虑压了下去,不管自己曾因为这个女子受了多少罪,至少,结局是如他所愿了。 她同意离开程家了,不用自己走到那一步,她便同意离开了,这于他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他不是没想过对她下毒,尤其在亲眼看到她将那只箫和凿子从地底下挖出来之后,他更是对她恨之入骨,想将她食肉寝皮,永远不要在自己面前出现。 因为箫和凿子是厌胜术中最恶毒的一种,这两种东西咒念极强,能让主人家怪事频发,让屋主被幻觉迷惑,将好好的日子过得千疮百孔,最后便落得父子相残、家破人亡的下场。 昨日,当他从一个懂行的人那里得知萧和凿子的用途时,他对李玉珊的仇恨达到了顶峰,甚至昨晚去屋里找她的时候,他的袖子里面都藏着那只小巧的白瓷药瓶。而且,他还趁她不防备时,将一点粉末抹到了杯子的边缘。 这毒是番木鳖碱,提炼自马钱藤,毒性极强,只需要指头肚那么一点,就可以当即致人于死地,而且尸体表面根本看不出异样。 可是,就在李玉珊去拿杯子时,他却突然后悔了,以水凉了为由将杯子撤走。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冒险了,尤其是为了私利,就更不能随便使用番木鳖碱。 因为那个人,就是喝了掺有此毒的酒才暴毙而死的,虽然此后,他又用同样的方法杀死了其他几人,但是也都是为了防止那个最可怕的秘密外泄,才不得不这么做的。 可是李玉珊不同,自己对她只是单纯的憎恶,而憎恶却恰恰不能成为使用番木鳖碱的理由,这是圣上曾经耳提面命了多次的。 所以,他只能收起杀心,试图通过威逼利诱让李玉珊离开程家。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可没想,一整夜过去了,她竟然还留在这里。 *** 程德轩看着哭倒在程秋池怀里的那个女人和她身旁的那根断掉的白绫,心里忽然有些后悔,若是昨晚让她喝下那杯水,或许现在他就只用面对一具冰凉的尸体,而不是这样一个大麻烦了。 正在思忖下一步该如何动作,忽然看到程秋池将目光投掷到自己身上,口中恨恨道,“父亲,玉珊她已经决定要与您、与子芊好好相处,您为何非得逼她离开程家,害她一时想不开,要悬梁自戮。” 程德轩慌得连忙解释,“秋池,你可知道家里前几日怪事频发是何缘由,都是这个女人做的,她嫉妒子芊遇喜,便将厌胜物埋在角门之下,目的是让咱们程家家破人亡,她昨日已经全部认了,这样一个心思阴毒的女人,你竟然还维护她?” 闻言,李玉珊疯了似的站起来,“相公,我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他昨晚到我屋里来,逼迫我离开程家,离开相公,还说我若不走,他也定不会让我好过,总之这个家里,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程德轩被这番颠倒是非的话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若不是程牧游在身后扶住他,几乎要倒在地板上,他指向李玉珊,“你......你出尔反尔,好,好,我本还对你存有一丝怜悯,现在看来,我竟是做了东郭先生。秋池,你在她屋中找一找,定能找出一只破箫和一个生了锈的凿子出来,不,不对,她一定将那两样东西藏起来了,现在估计是难以找到了。不过,我还有她亲手写给你的一封信,那里面,她可是什么都认了。” 说着,他便命丫鬟到自己屋中去取李玉珊的那封信过来,自己则有气无力的在桌边坐下,恨恨地瞅着那个女人。 他没想自己老谋深算了一辈子,最后,竟然被这个小小女子给设计了。 没过多久,丫鬟回来了,她见满屋人的目光皆落在自己身上,便深吸一口气,急急说道,“老爷,我什么都没有找到,桌案上、柜橱中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您说的那封信笺。” 第三十一章 招认 闻言,程秋池慢慢直起身子,迟疑着说道,“父亲,您昨日不是让人将宅子里里外外都仔细检查过了,可到了最后,也没查出什么来,现在,怎么又说是此事是玉珊所为呢?” 程德轩心急,“我那是为了引蛇出洞,你怎么......怎么就不明白呢?” “父亲,若是您昨日有了发现,为何又不将真相告诉我和大哥呢?”程牧游也无法理解程德轩的举动,于是跟着追问了一句。 “我......” 程德轩一时语结,他当然不能说出自己当时已经决定要毒杀李玉珊,所以才暗中行动,谁也不能告知。于是长吁短叹了半晌,却找不到一句托词。 李玉珊泪盈于睫,“官人,我知道父亲他一向看我不顺眼,嫌弃我的出身,可是若是被他撵出家门,我又不知何方才是归处,所以,只有一死了之,方才能既不辜负官人的恩情,又解了父亲的心结。” 话毕,她竟然纵身跃起,朝着旁边的柜角冲过去,好在程秋池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拽住,这才没有撞了个头破血流。 不过,她还是伏地哭嚎着,想挣脱程秋池的怀抱,口中还吵嚷道,“官人,你不要管我,就让我死吧,我只有一死,程家才不会再起争端,你就依了我吧。” 程秋池自是不愿放手,两人抱成一团,哭成一片,周围的人也都纷纷劝解,却怎么都解不开这个越缠越死的结。 “傻子,她让你松手你就松手呗,看她到底会不会真的一头撞死在这里。” 混乱中,一个清脆爽利的声音忽然传出,它就像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剪破混沌纷杂的空气,让一切繁杂归于简单。 屋中一下子安静了,众人齐齐回头,将目光集中到一之漫不经心地盯着这一切的晏娘身上。 如今,她正看着李玉珊,巧笑嫣然,“她若是想死,可有一整晚的时间呢,随便找个旮旯角落,死在哪里不行呢,怎么非得等到大家都醒了之后,才大张旗鼓地在屋里悬梁自戮呢?” 这话说得字字扎心,除了李玉珊,每个人心里皆是一震,心中的天平也开始微微偏移。 “我......”李玉珊顿了半晌,终于开口了,“姑娘这话好生奇怪,死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难道死之前还不能犹豫不能动摇,说死就能死掉了不成?” 晏娘耸肩一笑,“哦?那李姑娘现在应该想好了吧,不如就当着众人的面死一个给我们看看?” 程牧游知道晏娘的性子,于是冲她轻轻摆了摆手,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可晏娘像是没看到似的,径直走到正怒目盯着自己的李玉珊跟前,蹲下身子,目光同她闪烁的眼神交汇在一起。 “姑娘若是真的想死,为何一大早的还要到程老爷屋中去?难道是想去拿走某样东西?哦,不,或者说,想偷走某样东西?” 她这句话说得是轻描淡写,像是在叙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一般,可是此话一出,她身后却一片喧哗,最为震惊的还是程秋池,他缓缓将抓住李玉珊胳膊的双手松开,口中木然道,“晏姑娘说,今天早上玉珊去过父亲的屋子?” 晏娘点头,“迅儿带我参观程家时,我曾看到一个人影从程老爷的房中出来了,虽然当时走得急,只看清楚了衣裙的颜色,但是那件湖蓝色的裙子就和李姑娘身上穿的这件一模一样。方才又听你们说到信笺,我便猜想她是到程老爷的房中偷那玩意儿去了,当然,”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李姑娘是聪明人,自然是不会将那封信放到自己房里来的,不过她也没时间走出宅子,若是现在派人到院中找一找,说不定还能找得到那封信。” 说到这里,她又是一笑,冲程秋池说道,“程公子,您还是赶紧让下人们去找找吧,那上面,写得可都是李姑娘对您的深情厚谊,弄丢了可就不好了。” 闻言,程秋池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想说的话全部梗在喉咙,怎么都说不出口。 程牧游于是赶紧让下人们按照晏娘的吩咐去做了,他自己则俯下身子,看向闭着嘴一言不发的李玉珊,轻声问了一声,“你......究竟为何要如此?” 李玉珊本来还在抖,听到程牧游发问,却像忽然来了精神,前胸一挺,恶狠狠看着程德轩和刘子芊,“你们一个两个的都看不起我,嫌弃我出身低微,嫌弃我没有娘家照拂,我告诉你们,我自从来了程家,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就连相公你,知道她怀有身孕后,也不站在我这边,”她狠狠拭掉眼角的泪水,将目光移到程秋池身上,“既然你们不让我舒心,你们也休想好过,我要咒死你们,让程家上下都不得安生。” 这话把程秋池说得心惊肉跳,与此同时,心中却忽然又生出一点怜悯来,他看着李玉珊,一时间不知该责怪她还是训斥她。可就在这时,寻找信笺的小厮们回来了,为首的那个人拿着一张沾满了泥土的封,冲程德轩垂首道,“老爷,我们在花坛里发现了这个,您看看是不是要找的东西。” 程德轩接过信笺,看着上面那排小字,遂走到李玉珊跟前,将之扔在她面前的地板上,“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我曾想给你一条活路,你却非把路堵死,那我也只能如你所愿了。” 说完,他朝身后的小厮们看了一眼,厉声道,“把少夫人捆上,带到开封府。” 小厮们齐齐答了声“是”,一并朝尚坐在地上的李玉珊走去,然而就在此时,李玉珊两眼一瞪,身子扑到桌前,拿起上面裁衣用的剪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程德轩扑去,将锋利的刀刃插向他的胸口。 第三十二章 金匮之盟 “咣啷”一声,剪刀在众目睽睽之下掉落在地,翻滚了几圈,不动了。 李玉珊的手腕被晏娘狠狠踹了一脚,力道不大,却让这个没有半点功夫的女子瞬间便丢掉了剪刀,捂着手腕痛苦的哀叫起来。 见剪刀落地,众人如梦方醒,忙朝程德轩围过来,查看他有没有受伤。蒋惜惜夺过小厮手中的麻绳,一个健步奔到李玉珊身边,将她的手脚捆上,厉声呵斥道:“李姑娘,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老爷他从头到尾也未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 晏娘走过去,气定神闲的看了李玉珊一眼,口中缓缓道,“蒋姑娘,恶人就像毒蛇,他们往往把他人的善意当做软弱,所以才步步欺凌,最终要了卿卿性命。所以对于毒蛇,我们要做的不是暖热它的身子,而是要一刀斩断它的蛇头,让它再没机会害人。” 说到“毒”字的时候,她若有若无的加重了语气,眼睛朝程德轩那里一扫,目光中忽然露出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狠辣,口中却轻轻说道,“程大人,她没伤着您吧。” 程德轩心神方定,听晏娘这么问自己,这才在众人的搀扶下微微立直身子,躬身冲晏娘行了一礼,“多谢姑娘相救,否则老夫的性命就要交代到这条毒蛇的獠牙之下了。” 话落,他抬头,目光落在晏娘淡定自若的脸庞上,心中慢慢腾起一个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的念头来。 *** “程大人,家里的事可都解决了?” 下朝出了宫门,还未来得及登上马车,赵泽平便在沈青的搀扶下走了过来,满脸关切的向程德轩打听后续的情况。 “此事可是要多谢程大人了,”程德轩发自内心的感谢赵泽平,他深深行了一礼,接着说道,“虽然是家丑,可也不敢瞒着丞相大人,我程府确实被人施了厌胜之术,所以前几日才闹得鸡犬不宁,好在大人指点即时,现在啊,那妖术已解,一切就都回归正常了。” 赵泽平欣慰地连连点头,“那便好,那便好,这厌胜术邪门的很,我还担心程大人家里会被它所扰,好在一切问题都解决了,那老夫也就放心了。”他话锋一转,“只是,不知是什么人如此心狠,要对程大人家施这等邪术啊?” 程德轩叹了口气,遂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一向赵泽平阐明,说到最后,他扼腕叹息道,“所以说,娶妻当娶贤,我这大儿子当初若不是被美色迷住了心智,又怎会生出后面这些事端来。不过经此一事,希望他也多少长了教训,以后莫要再重蹈覆辙了。” 赵泽平连连点头,“这世上的女人分为三等,下等者无才无貌,中等者有貌无德,上等者才貌俱全,若是再能两情相悦,那可就是真正的贤妻了。不过,这样的女子可谓是和隋之珍,谁若是能将之纳入府中,可是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呢。” 程德轩微微一怔,“丞相大人,娶妻难道最讲究的难道不是门当户对吗?” 赵泽平嘿嘿一笑,“程大人,恕我直言,老夫听说钟家未出事前,钟志清曾想将他那独生女儿许配给您家的二公子。不是我多嘴,钟家出事对于程大人您可谓是一桩幸事,那位钟小姐,生性残暴,不知道折磨废了几个丫鬟婆子,若是她真的嫁到您家里,我估摸着,不把您家里闹个沸反盈天是不会罢手的。您大公子那位妾氏和她相比起来,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不值得一提了。所以程大人,经此一事,难道您还对门第之说看得如此重要吗?” 听到这番话,程德轩默不作声的想了许久,这几日一直停泊在他脑海中的那个人影又一次浮现出来,而且比往日更加的清晰和生动。 他垂首,冲赵泽平行了个大礼,“原来一直以来竟是下官糊涂了,今日丞相大人这番话,可谓是一语点破梦中人,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 赵泽平略略吃了一惊,“程大人,您这话,老夫怎么倒听不明白了。” 程德轩摇着头笑,“金子明明就在身边,我却视其与瓦石无异,是我老眼昏花,神智昏聩咯。” *** 看到程德轩走远,沈青才看向还在目送他远去的赵泽平,一脸不解地说道,“恩师,这程大人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什么金子瓦石的,我怎么就没听懂呢。” 赵泽平眯着眼笑,过了一会儿,方才瞅了沈青一眼,忽然抬起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君子不探人隐私,你怎么对程大人的家事这么感兴趣了。” 说完,他便耸耸肩膀,自顾自的朝停在不远处的轿子走去。 沈青被他打得不轻,手摸着痛处站了好大会儿,方才“咝”了一声,快走几步追上赵泽平的脚步,口中不满的嘟囔,“恩师,这几日,明明就是您在多方打听程大人的家事,怎么现在倒说起我来了?” 赵泽平没有回答沈青的问题,他遥视着远方缱绻的夕阳,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沈青,你不是想知道先帝为何迁都未成,又回到了汴梁吗?” “前几日您说过,是因为当今的圣上搬出了一个人,而正是那个人,动摇了先帝决心,让他不顾您和钦天监的阻拦,执意回朝。” 赵泽平点头,将身子转向宫城的方向,此刻,他身后的天空已化成一片灰白,宏大的宫殿在暗灰色的氤氲中亦多了几分苍凉和凄静。 赵泽平翕动了几下嘴唇,缓缓问出一句话,“沈青,你是聪明人,所以应该已经猜出晋王搬出的那个人是谁了吧?” 沈青垂下双目,轻声说道,“愿意为晋王做说客,而又能影响先帝决议的人,恐怕只有一人,就是先帝和当今圣上的母亲,明宪太后——杜夫人。”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眼中闪过一道亮光,“恩师,难道......金匮之盟的传说是真的?” 第三十三章 生变 赵康劝谏未果,便从洛阳回了汴梁。此后,就没有大臣再提回京一事,迁都洛阳似是已成定局。 在一个秋阳和煦的午后,林镜隐兴冲冲地捧着一只卷轴来到夹马营,赵朗见他两眼发亮,一副喜不自禁的神情,便放下手中的书,从桌案边站起,笑着问道,“贤弟今日心情甚好,可是有喜事不成?” 林镜隐快走几步到他面前,将手里的卷轴展开,“兄长,快看看我寻到了何物?” 赵朗垂首望去,只见那画轴上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主殿为圆顶,有上中下三层。底层为四方形,四面各施一色,分别代表春夏秋冬四季。中层十二面通天宫效法一天中十二个时辰。顶层为圆形,四周环绕九龙雕塑。中间有周长五十尺左右的巨型木柱,上下通贯。 “这是......万象神宫?”赵朗犹豫着说出这四个字,见林镜隐露出一个神神秘秘的笑,他便接着问道,“这座武后时修建的皇宫早在证圣元年的正月丙申夜,就被一场大火烧毁了,从此便只流传于文献野史之中,镜隐,你是从哪里得来它的图纸的?” 林镜隐清清嗓子,面上浮现出一丝得意,“这万象神宫虽被武后的面首薛怀义烧成了一片废墟,但是图纸却被建造宫殿的一位番匠留下,我这几日多方打听,终于寻到了他的后人,从他手中买下了这张图纸。” 赵朗心说这事都已经过去三四百年了,寻到那番匠的后人谈何容易,可是转念一想,脸上便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要是镜隐卯足了劲要找什么东西,即便上天入海,他也会将之找回来,即便是这座唐朝的圣殿——万象神宫,于他而言也不在话下。 “兄长,万象神宫又名天子明堂,有道云:天子造明堂,所以通神灵,感天地,正四时,出教化,崇有德,重有道,显有能,褒有行者也。兄长,我们在洛阳城重新建造一座明堂,作为我大宋的宫城如何?” 赵朗将他手中的图纸接过去,面含笑意道,“贤弟最通风水五行,造殿一事交于你,我是最放心不过的了,就按照你的意见,我们在洛阳城重新造一座天子明堂。” 两人正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建宫事宜,忽听背后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齐齐回过头时,却见赵泽平站在门外,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的凄苦。 “丞相大人,您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斗蛐蛐儿又输了吧,我就说嘛,您别仗着自己有经验,就一定能赢门口那几个小孩儿,他们厉害着呢,又不像您胳膊老腿儿僵的,趴半刻中光景便累得直不起腰。” 林镜隐大大咧咧地走上前开赵泽平的玩笑,还在他翘起来的胡子上捋了捋,想帮这老头儿平息下心中的不忿。 可是赵泽平却一反常态的推开了他的手,眼皮子忽闪了几下,终于将目光重新锁在赵朗脸上。 “皇上,汴梁那边又传来消息了。” 闻言,林镜隐眉头一皱,“晋王还有完没完了,怎么还不死心......” “不是晋王,是太后,她老人家忽觉身子不适,请圣上即刻回京。” 赵泽平终于将憋在心里的那句话说了出来,可是宣之于口后,他并没有觉得轻松多少,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了。 “母后她怎么了?”赵朗的脸色瞬间暗沉下来,连嗓音都绷得紧紧的。 “传令官也说不清楚,只说太后她老人家突发重病,所以才要您回朝,还说太后有话要对您说。” “假的,一定是他故意编造,借此引兄长回朝。”林镜隐握拳,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语罢,她便看着赵朗,“兄长,你莫要信他......” 赵朗没有答话,他僵立在原地许久,忽然抬步走到门前,望向院墙上面的秋日暖阳,此刻,院中的那株木槿终于褪去了一身翠碧,隐隐现出一点未老先衰的沧桑来。 赵朗回头,目光落在林镜隐带着几分慌乱的脸上,他忽然眼睛一弯,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昨日挖出的石马很好,几乎同我埋下的那只一模一样。” “几......几乎?” “我小时候顽皮,将那只马弄折了一条腿。” “兄长。” “镜隐,谢谢你为我找来明宫的图纸,只可惜,我是用不上了。” *** “后来,先帝便回汴梁了?林大人没有劝阻先帝?您......也没有阻止他吗?”沈青好奇的看着赵泽平。 赵泽平咳了几声,伸手抓住沈青的胳膊,缓缓道,“先帝最是孝顺,对太后无命不从,得知太后重病,自然是不管真假都是要赶回去的。太后就是他的软肋,这一点,晋王知道,我知道,镜隐自然也知道。可是在先帝回汴梁的那一日,林镜隐却做出了一件我意料之外的事情。这件事,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沈青咬着嘴唇点点头,“据传,先帝一行回京那日,钦天监没有随行,可是一行人走到夹马营路口处时,却见钦天监一袭青衣,膝行而来,顺着夹马营崎岖不平的小路,一步一叩首。来到先帝马前时,他的脸庞和衣襟甚至被额上的鲜血染红了。” 赵泽眼圈一湿,无力的笑笑,“他虽知无力回天,却仍想再赌一次,用他的血和屈辱换得圣心寰转,可是终究,先帝还是离开了,将林镜隐一人留在夹马营,留在他此生最好的一段记忆中。” “那只石马......”沈青的声音颤了几颤,“真的不是先帝小时候玩过的那只吗?” 赵泽平摇头,“自然不是,那只是林镜隐为了哄他开心而故意埋于院中的,不过在回京途中,先帝将此物埋在一片青山绿水之地,那里,也就是他后来长眠的地方。” “永昌陵。”沈青慢慢说道。 第三十四章 定陵 在从洛阳返京途中,行至巩县,赵朗特意前往他父亲的茔地——永安陵进行祭奠。 站在陵园神墙的角楼上,他望向远方深蓝的天空和那一轮即将坠落的夕阳,思叹良久后,抽出一支雕翎箭,张弓射向远野。 看着那支箭在远处无声落下,赵朗长叹一声,遂对站在一旁的赵泽平说道:“人生如白驹过隙,终须有归宿之地,今日箭落处,就是我百年后长眠之所。” 赵泽平愕然道,“圣上身体康健,为何忽然说起这些?” 赵朗淡淡一笑,“丞相莫要多心,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话落,他便取出那个玩具石马,静静盯着它看了许久后,将之交给随行的侍卫,命他们将它埋在箭落处为记。 “永昌陵,丞相啊,就将此地命名为用永昌陵,你意下如何?”赵朗遥望原野,轻声问道。 赵泽平喟叹一声,“圣上提早考虑定陵之事,倒也并无不可,且这里背山面水,柏林如织、绿叶如盖,倒是一处绝佳的风水宝地。只望圣上到时候不要把老夫忘了,许老夫在旁边建一座小陵,守着圣上,也可日夜沐浴天家皇恩。” 赵朗知他故意逗自己开心,便也不愿拂了他的一片好心,爽声一笑,与赵泽平携手走下角楼。 *** “这永昌陵原来是先帝自己命名的,我想,他是希望大宋基业长盛不衰、世代昌旺。”沈青神色有些黯然,转念一想,他挑眉问道,“恩师,那金匮之盟确有其事吗?” 赵泽平垂首轻笑,笑声中却充斥着似有似无的寒意,“咱们这个先太后,一向对当今圣上宠爱有加,所以在先帝赶回去侍疾之时,便将晋王也召了过去,交代未来皇位的继承问题,劝说先帝死后传位于晋王。这份遗书藏于金匮之中,因此名为‘金匮之盟’。老夫是此事的鉴证人,又怎会有假?” 沈青不解,“先帝没有反对?” 赵泽平惨然一笑,“先帝是孝子,但是并不愚孝,立储之事关系民生国事,他当然不会一昧听从先太后的意见。我想,先帝之所以同意,是因为他是个胸怀大义之人,对于皇位的交接,他更看重的是治国之能,而非血统传承。他的两个儿子年纪尚小,与被众多臣子拥护的晋王比起来有天壤之别,所以他才听从了杜太后的意见。” 沈青更加疑惑了,“可是先帝正值盛年,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培养两位皇子,当时便说他们根基不稳未免言之尚早。” 赵泽平目视前方,“沈青,你相信预感吗?” “预感?” 赵泽平深深点头,“我想,先帝在下定决心离开夹马营的时候便已经预感到自己阳寿将至,所以才提早选定陵寝,并听从了杜太后的安排,选定了晋王为自己的接班人。” “真的有......预感这种事?” 赵泽平混沌的眼珠子上浮上一层微光,“原本,我也是不信的,可是现在心境却不同了。” 听他这般说,沈青心里忽然一“咯噔”,急问道,“恩师,你......你这话是何意?” 赵泽平看着沈青被吓傻的模样,忽然伸手在他头顶上狠敲了一下,“何意何意,老夫都年过古稀,半条腿跨进棺材里的人了,难道还不能提早考虑下自己的身后事了。” 说完,他便摇着头朝不远处的轿辇走去,爬了几下没爬上去,又回头冲沈青呵斥了一句,“傻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唉,这个没眼色的傻小子哎。” *** 蒋惜惜有些拘谨地在程德轩对面坐下,缓缓拿起面前的杯子吞了口茶。茶还冒着热气,烫到了舌头,她于是皱眉龇牙,忙将杯子重新放下。 不过程德轩似是没注意到她的失礼,此刻,他两手交扣竖于脸前,一双眼睛却盯着桌面不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俄顷,他终于将头抬起,目视前方,眼神却穿过蒋惜惜来到别的地方。 “那位晏姑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忽然的发问,让蒋惜惜有些措手不及,她嘴巴张了半天,这才吞下一口口水,如实说道,“晏姑娘她天资聪慧,又有一副侠义心肠,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 “你兄长和迅儿似乎与她十分亲近。”程德轩不动声色的丢下一句话。 “迅儿这孩子似乎很合晏姑娘眼缘,他也喜欢晏姑娘,有事没事就缠在她身边,腻歪的很。不瞒老爷,我一开始看到他同晏姑娘亲近,心里还空落落的,有几分嫉妒来着,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竟然同一个没见过几面的人如此......” 叽里呱啦的说了半天,她才忽然顿住,用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盯住程德轩,“老爷,您......您方才问我大人是否也同晏姑娘十分亲近?” 程德轩“嗯”了一声,“惜惜,你懂我说的‘亲近’是何意吗?” 蒋惜惜“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由于太过于激动,竟然将一杯热茶都撞倒了,茶水滴滴拉拉流了她满裙,她却毫不在意,只激动地说道,“老爷,大人他确实对晏姑娘有意,他虽然嘴上不说,可是我却看得清楚明白。他这样一个人,难得对一个女子动情动心,老爷可千万要替大人撮合撮合,成全了这段姻缘。” “我知道牧游对那姑娘有意,那她呢,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程德轩慢悠悠的一句话,却把蒋惜惜问住了,她脑子一懵,忽然想起晏娘在荆门村中对自己说过的一席话,她说,自己从未喜欢过什么人,甚至连喜欢是什么意思都还搞不清楚,她说话时的那副模样,简直比襁褓中的孩子还要天真。 这样的晏娘,会喜欢大人吗? 见蒋惜惜忽然愣住,程德轩的眉头微微皱起,“惜惜,连你也搞不清楚那姑娘对牧游的情谊吗?” 蒋惜惜身子一颤,脱口而出一句话,“老爷,不如,我去问问晏姑娘的意思?” 第三十五章 手 一日后,蒋惜惜又一次来到程德轩的书房,她轻轻把门带上,便伫立不动,看着前面那个苍老的背影。 “那位姑娘怎么说?” “她......呃......同意了。” 程德轩回头,嘴角翘起一点,“她同意不稀奇,不过她甘心只做个妾氏吗?” 蒋惜惜舔舔干燥的嘴唇,“晏姑娘很爽快,说正室妾氏都无所谓,只要能嫁入程家就行。” 程德轩摇头一笑,“倒真的是个聪明人,那便好,这几天我就把日子定下来,再做些准备,尽早迎娶晏姑娘进门。” “老爷......”蒋惜惜吞吞吐吐。 “怎么?她还提了什么条件不成?是想多要些聘礼,还是其它要求?” “不是,不是晏姑娘,是......大人。” 程德轩一怔,“牧游?” 蒋惜惜咬着嘴唇点点头,“晏姑娘同意了之后,我便将这个消息告诉大人了,本以为他会欢喜,可没想他......他一口便回绝了。” “牧游他不同意?” *** 蒋惜惜走到门外,盯着头顶那一轮明亮的圆月看了半晌,这才喟叹一声,抬步走下台阶。 白天发生的事情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何是对婚娶是这样完全不同的两种反应,而且每一种都在她意料之外。 晏娘听到她试探性的问话后,想也不想就答应了,那模样,简直和答应帮人绣一张帕子并无二致。 然而在她兴高采烈的将此事告知程牧游时,他却一脸严肃的回绝了,甚至还有些生气的训斥她,要她不要多管闲事,省的闹出无法收拾的局面。 可是事情本不该如此的不是吗? 他们两个,一个有情一个无情,这点不假,可是现在,有情的那个不同意婚事,无情的那个倒是爽快答应下来,这一出云里雾里的戏份,把蒋惜惜结构简单的脑瓜子彻底搞糊涂了。 冷不丁的,一阵夜风刮过,冻得蒋惜惜一个激灵,也将她从苦思冥想中拖拽了出来。 她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两手摩挲着胳膊朝院外走去。 “呼。” 又是一阵狂风,卷起地面上枯黄卷曲的叶子,将它们抛起再狠狠丢下。 在这一片纷乱中,蒋惜惜蓦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点悬于半空中的红,指头肚般大小,浓烈的接近于血的红色。她开始还以为那是一只夜猫子的眼睛,可是直直盯着它看了半天后,却发现那点红越来越大了,似是晃晃悠悠朝自己站的位置飘了过来。 蒋惜惜像着了魔一般的盯住那红色不动,一直到与它间隔着不到三尺远的距离,她才看明白,它哪里是什么动物的眼睛,那是一只灯笼中的火苗,一只掉了颜色的惨白惨白的灯笼。 这灯笼她见过,它被夫人好好的保存在柜中,当成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一般。 可是现在,灯笼后面只是一片漆黑的夜,半个人影都没有,它就这么凭空浮在那些纷飞的枯叶间,被大风吹得左右晃动,连里面的火苗也跟着摇晃起来,将那片红越晕越大。 一滴冷汗顺着蒋惜惜的额角流下,她嘴巴翕动了几下,总算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了两个字:“夫人......” 说出来之后,心里却猛地“咯噔”一下:夫人生下迅儿没多久便病故了,那现在那个站于灯笼后面看不见的人会是谁,难道真的是夫人的魂灵吗?她为何要来找自己,难道自己撮合大人与晏娘的婚事,惹得她不快了? 想到这里,蒋惜惜的心脏一阵狂跳,嘴里却说出一句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夫人,大人独居多年,生活多有不便,迅儿也需要一个能照顾他的人,所以老爷才想着为大人纳新人入门,夫人莫要责怪......” 话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下了,因为黑暗中缓缓探出一只手,一只柔软的惨白的手。 纤细的手指穿过夜色探到蒋惜惜的胸前,停住不动,未几,五指忽然张得大开,指尖勾起,似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忽然,那手猛地僵住不动,指尖隐隐透出一抹乌青。 它耷拉下来,如同一具软绵绵的尸体,静悄悄的后退,终于重新消失在黑暗中。 灯笼还在随风飘舞,里面的火苗越燃越高,“哗啦”一声,火焰冲破束缚,在半空中化成一个狰狞的笑脸,燃起一道惊心的黑烟,无数纸灰从空中飘洒而下,在地上堆聚成一层厚厚的灰烬。 与此同时,身后的房门“咵啦”一声被推开了,程德轩走出来,皱眉冲蒋惜惜说道,“出什么事了?你方才在和谁说话?” 蒋惜惜回头,语无伦次道,“老爷,我看见......我好像看见迅儿的母亲了。” 程德轩一言未发的在门前站了许久,终于慢慢走下台阶,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像是用尽了所有的余力一般。 终于,他走到蒋惜惜跟前,一字一句问道,“你说什么?你看到了迅儿的母亲?” 蒋惜惜拼命点头,“夫人虽未露面,但我认得她的手,她拎着一盏灯笼,喏,就站在这里。” 她说着朝前一指,却发现方才还还铺在地面上的那层厚厚的纸灰不见了,现在,那里只有几片孤零零枯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她对你说什么话了?”程德轩的声音很僵,像是被冰冻过一般。 “夫人什么都没说,可是她的指头弯成钩状,看起来好像受尽折磨,难以承受似的。” 程德轩身子微微一动,目光穿透黑暗落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俄顷,他慢悠悠的转过身子,背着手重新步上台阶,将踏进屋子的时候,忽然回头叮嘱道,“今晚的事情不要告诉牧游,省得他听了之后心重,更不愿娶妻入门了。” 蒋惜惜道了声“是”,目送程德轩走进房间。 她发现,他的背比前几日弯了一些,似是负担着难以对他人言说的压力。 第三十六章 婚事(完结章) 两匹拉车的马儿赶了一天的路,走到新安府门前时,已经疲惫不堪,不耐烦地用蹄子“嘚嘚”敲击着地面,溅起阵阵薄尘。 蒋惜惜领着迅儿先从车厢里下来,晏娘和程牧游也跟在后面钻了出来。 这一路上几人之间就没有几句多余的话,只各顾各的看着窗外的风景,车厢里的古怪的气氛连迅儿都察觉到了,他问了几句之后,见没人解释,便识趣的闭紧了嘴巴,靠在蒋惜惜身边一声不吭地坐了一路。 现在终于可以离开那个狭小的空间,蒋惜惜和迅儿心里都轻松了不少,两人和晏娘告别后,便手拉手朝新安府里走,可是刚走出几步,却听一个带着几丝怒气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程大人请留步,晏娘有话要问大人。” 蒋惜惜和迅儿同时回头,想看看程牧游作何反应,可他只是微微一愣,旋即便头也不回的跟在晏娘身后朝霁虹绣庄的方向走去。 “惜惜姐姐,爹爹他惹到晏娘了吗?”迅儿看着两人匆匆离开的背影,拽着蒋惜惜的衣角小声问道。 蒋惜惜苦笑一声,“我本来以为晏姑娘与其他女子不同,没想到,她也会因为碰了钉子耍小性子,也会因为被拒绝而恼羞成怒。” “这话什么意思?”迅儿更加糊涂了。 蒋惜惜摸着他的发髻,一边摇头一边砸吧嘴皮,“你还小,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还是赶紧回去给菩萨上几柱香,祈求你爹爹平安无事四肢俱全的回来吧。” *** 葡萄藤上的叶子全落尽了,只剩下些枯黄的老藤在上空漫不经心地缱绻、盘绕着,如一张大网,将下面的两人与尘世隔开。 晏娘静静地看着程牧游许久,终于,问出那句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一句话来。 “大人为何不愿意娶我?” 还没等程牧游回答,她便炮语连珠道:“大人是嫌我不够贤良?不够聪慧?还是不够标致?为何我都同意了令尊的提议,大人却还是要将我拒之门外?” 她说这话的时候,胸口一起一伏,柳眉微微蹙起,显然在极力压抑着怒火。程牧游看着她气得有些泛红的脸蛋,心里有是可气又是可笑,他轻叹一声,在脑中梳理了一下语言,这才说道,“晏姑娘卓荦超伦,绝非寻常女子所能及,只是男婚女嫁,不能以条件作为衡量之物,程某更看重的是一个‘情’字。” 晏娘语竭,过了半晌,才眨巴了几下眼皮,“大人的意思是,您从未对我动情?” 她说这话的同时,一片叶子缓缓从两人之间打着旋儿飘过,落在程牧游的鞋面上,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一丝微响。 他直视她秋波浅漾的双眸,“我有,但姑娘没有。” “我也有。”晏娘想也不想就说出这三个字,为表决心,她甚至对着朗朗蓝天竖起三根手指,言之凿凿,“我真的有,大人数次救我于危难,我早已对大人芳心暗许,还望大人莫要将晏娘的一片真心视如草芥,弃如敝履。” 看到她指天对地的发誓,程牧游脸上浮出一丝笑,若晏娘此刻没有专注于编造谎言,她应该能看出那笑容中透着凄苦,还有几分淡淡的无奈。 “姑娘真的想嫁给程某?” 终于,在她安静下来之后,程牧游问出了她满心企盼的一句话。 *** 拖着疲惫的身躯刚走进院子,迅儿就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抓着他的手晃荡,“爹爹,你要娶晏娘了是吗?” 程牧游瞪他,“你刚才在墙下偷听了?” 迅儿吐吐舌头,“我也是担心爹爹,惜惜姐姐说爹爹有性命之虞,所以我才偷听的,”说到这里,他忽然眨巴着大眼睛,在程牧游脸上仔细打量,“奇怪,爹爹要娶妻了,却为何不见半点喜色?爹爹明明就是喜欢晏娘的不是吗?” 程牧游缓缓在迅儿面前蹲下,“迅儿,君子不乘人之危,这句话你懂吗?” 迅儿摇头,轻声说道,“爹爹娶了晏娘,为何叫乘人之危呢,这且不说,既然是乘人之危,那爹爹后来为何又同意娶她了呢?” 程牧游在他秀气的小鼻子上一刮,“我原以为是乘人之危,可后来才发现是成人之美,因为她好像根本没将嫁给我当成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所以,我便干脆遂了她的心意。” 这番话彻底把迅儿搞糊涂了,他皱起两道细细的淡眉,嘴里嘟囔道,“什么乘人之危成人之美,我怎么听不明白?再说了,男婚女嫁是人生大事,为何爹爹说的晏娘好像很无所谓的样子,倒是爹爹,看起来满脸愁苦?” 见他一副懵懂的模样,程牧游摇头一笑,“傻小子,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些事,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 在晏娘嫁入程家前一天,李玉珊以恶逆罪被开封府判以刺配之刑发配登州。 行至徐州时,押送的官兵让犯人们停下休憩片刻,李玉珊席地坐下,望向遥远的天际,流云正缱绻着飘向天地的尽头,如同那些再也不会倒流的岁月一般。 她看着看着,清秀的面庞上透出一丝凄婉,“公子,我没做到的,只能靠她来帮我达成了。” 忽然间微光一闪,刺痛了李玉珊的眼睛,她抬头,却见不远的山坡上站着一个人,那人手中,握着一块银光淙淙的绣帕。 *** 数月前。 “李姑娘,人死不能复生,我已将宋明哲一家安葬在碧草之下,让他们的尸身不至于流落荒野,魂无归处,你也莫要再执着,快些离去吧。” “姑娘......我想报仇,为公子,为老爷,为宋家无辜死去的白余口人报仇。” “你既知宋大人一家是被谁所杀,就应该明白凭你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为他们报仇。” “可是姑娘可以,不是吗?” 李玉珊看着面前那个一身翠衣的女子,濡湿眸底忽的浮起一层亮光。(夹马营完) 第一章 和尚 灰白的云层遮盖住张瑾梅头顶最后一方蓝色的天空,风吹得更厉害了,未几,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将地面染成一片斑驳,也将她身上那件羔裘袄子濡湿了。 张瑾梅抱紧双臂,顶风沿着山路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是走不动了。夹杂着暴雪的狂风就像刀子似的,割着她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把她那张清秀的小脸弄得通红。她两眼中亦被越来越密的雪花填满,无法分辨身前的道路。 又摇摇晃晃的在暴雪中走了半刻中光景,张瑾梅终于支撑不住了,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冲向她僵硬的身子时,仰面倒在半尺深的雪地里,再也没能爬起来。 *** 张瑾梅是被一股浓郁的药香唤醒的,那味道清苦中透着几分香甜,让她心里陡然安定了不少。一时间,连风雪的冷冽和夫家人的冷漠似乎都从心中消退了,包围着她的,只剩下这抹令人心安的药味。 她缓缓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厢房中,房子里的摆设朴素简单,连覆在身上的被子都是最简朴的葛衾。她勉强坐直身子,这才看到自己身上的湿衣早已被人褪去,现在她只穿着一件土蓝色的打着几个补丁的僧服。 张瑾梅的目光又在屋子里兜转了一圈儿,发现这里确实只有自己一人后,便张口就要喊人,可是还没来得及发声,门外却传来一阵低低的谈论声。 “师兄,那女施主看起来已经在雪地里躺了有一个时辰了,脸都发紫了。” “还好她身上穿着件羔裘袄子,不透水,否则冻了这么久,估计人就不行了。” “师兄,现在她怎么样了?” “无碍,我方才给她喂了些药剂,眼见着她脸色红润过来了。” “阿弥陀佛,无事便好,一会儿师傅回来了我们也好回话。” 瑾梅听外面的人又是“师兄”又是“阿弥陀佛”的,便知自己如今身处之地是一座寺庙,她心里登时腾起一股庆幸:好在救了自己的是这些好心的和尚,而不是什么山匪路霸,否则,现在可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想到这里,张瑾梅清了清嗓子,轻声轻气地冲门外喊了一声,“二位师父,敢问此地是何处?” 门被推开了,如她所料,果然有两个白白净净的和尚从外面踏进来,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另一个则刚及束发之年,童稚未脱。 两人见了张瑾梅,皆有些拘谨害羞,站在门边不敢接近,年长的那个和尚稍显得大胆些,略略上前一步,垂首问道,“女施主,您感觉如何了?” 张瑾梅感激冲他俩一笑,“身子已经暖和过来了,多谢两位小师父了,只是不知这里是何处,我又为何会在师父们的厢房中?” “这儿叫灵显寺,不过是一处小庙罢了,今日我与师弟外出,正好遇到女施主晕倒在雪地中,便将您背回庙中休养。”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张瑾梅一眼,脸一红,又把头垂下去,“回来时施主的衣服都湿透了,我便让我这师弟给施主换上了一件僧袍,还望施主不要见怪。” 张瑾梅虽然已经嫁人,但是从未被陌生男子瞧过身子,听他这么说,心里不由得一紧,可是转念一想,那小和尚还是个孩子,况且又是为了救自己才不得已而为之,自己若是因此责怪他,也太不近人情了。所以,她便冲他们笑笑,“师父这是哪里话,我怎会因此而责怪两位。只是不知这大雪何时能停,我还要赶路,这下子可被大雪给耽误了。” “施主孤身一人,为何要在这风雪天中出门?”小和尚不解地追问了一句。 说完,他便被那年轻和尚拧了一把,遂紧紧闭上嘴巴,不敢再多言。 张瑾梅注意到了两人之间的小动作,于是勉力一笑,“两位师父救了我的性命,我自是不敢相瞒,我之所以独自一人,是因为与夫家不睦,一气之下想回自己娘家,没想途中突遇大雪,差点就葬身于这茫茫雪海中,若不是遇到两位师父,恐怕我现在早已冻僵了。” 听到她提起家事,两个和尚的脸又有些泛红了,哼哈了半天,也不懂该如何劝慰。 张瑾梅见他们一副促狭模样,心中倒是有些好笑,于是赶紧接话道,“不说这个了,两位师父,方才听你们说到这寺中还有一位方丈,不知他老人家去了哪里?” “师傅每日到林中念经打坐,风雨不误,日落时分自会归来,到时再引施主相见。”年轻和尚如实相告,说完,他话锋一转,“女施主,您暂且在寺中歇下,等到明日雪停了,衣服也干了,再继续赶路也不迟。” 说完,两人又行了一礼,便一同走出屋子,将屋门带上。 张瑾梅重新钻进被窝里,她的眼角忽然有些湿润,心中亦盛满了诸多感叹:几个陌生的和尚,竟然也能为自己思量甚多,可是那个相处了两年的夫君,却是如此冷血,见她身无分文独自离家,竟也视若无睹,甚至不曾想着追过来,实在是让她心底冰凉,比窗外的风雪更甚。 想到这里,张瑾梅把被子裹紧了些,在愁云惨雾的笼罩下,不知不觉又昏睡了过去。 *** “和夫家闹不痛快,一个人准备回娘家去了,两边又没通过气儿,就算不见了,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寻人......” “可看她这身衣物,是富贵人家的,若将来真的闹起来,找到咱们这里也未可知呀......” “师傅,您怎么胆子越发小了,咱们这儿地处荒山野岭,今儿又下了大雪,官府的人只会怀疑这小娘子失足落下山坡,或者冻死在哪个雪坑里了,怎么会疑到几个和尚身上......” “师傅,我方才给她换衣服时看过她的身子了,白白嫩嫩的,要多水灵有多水灵,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媳妇,以前那些姑子婆子和她比起来,简直就是残花败柳,保管您见了喜欢......” 第二章 杀 “真的?” 门外那个苍老的声音似乎吞了口口水,里面饱含着情欲的味道。 张瑾梅听到了,她现在虽然手脚软绵绵的,一点也动弹不得,可还是将那声音清清楚楚听进耳中。她哭了,心中冒出千百万个后悔,后悔自己独自离家,以至于现在闯进了魔窟之中。她多希望自己没有做出这个荒唐的举动,以此来试探夫君对自己的真心,到头来却落得这般下场。 可是还未容张瑾梅多做考量,门,开了,三个高低不齐的人影站在门口,他们的眼睛全都盯在她的身上,里面闪烁着与出家人身份不符的淫光。 *** 老和尚关上门,将自己身上凌乱的僧袍整理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地踱步到旁边的厢房中,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品慢慢啜。 一直到一壶茶都下肚了,年轻和尚和小和尚才相继从张瑾梅房中出来,带着满脸疲意坐到老和尚身旁。 “她怎么样了?”老和尚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那药性大,我和师兄出来时,她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哭呢。”小和尚嬉笑一声,也自顾自喝起茶水来。 老和尚满意地点点头,“那便好,一会儿弄她的时候就不费力气了,不像前面那个老妈子,死就死了,还将老朽的僧袍上溅得全是血,腌臜透了,洗了几次都没洗干净。” 年轻和尚放下手里的杯子,慢慢把脑袋凑过去,“师父,就这么把她弄死了岂不可惜,好容易来了这么标致的一个小娘子,干脆多玩几天,等她受不住了,再弄死也不迟啊。” 听他这么说,一旁的小和尚也赶紧附和道,“师兄说的甚是,师父,咱们就再留她几日,您说可好?” 老和尚连连摆手,“不行,庙里总共就咱们三个,万一一个不小心没看住人,给她跑了,那咱们的事情岂不是就败露了。”说到这里,他有些怨尤地看了年轻和尚一眼,“为师可比不得你这般血气方刚,多留她几日也无甚用途,还不如早点杀了完事儿。” 年轻和尚本想辩驳,却又不敢违逆师命,犹豫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小声道,“好,一切都听师傅的,等夜黑了,咱们就把她拉到后院,勒死了事。” *** 夜深了,天上的雪还没停,不过和白天比起来,已然小了很多,雪花变成了雪粒,淅淅沥沥落在地上,满院皆是“簌簌”的声响。 老和尚酒足饭饱后,戴着斗笠来到后院,想看看两个徒弟有没有处理好那小娘子的尸首。可是刚拐过弯,却看见徒弟们还立在菜田边儿上,旁边放着被草席裹得好好的张瑾梅。 她已经醒转过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惊恐地打量着眼前的处境,怎奈手脚皆被麻绳捆住了,嘴巴里也被塞上了一块破布,纵使人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可什么都无法施展。 老和尚不耐烦的朝背对着自己的两个徒弟走过去,“手脚怎么这么慢,都已经半个时辰了,我以为她早已经死透了。” “这小娘子看起来温柔,实则性子烈得紧,再加上药劲儿快过了,我们两个人都差点没弄过她,绑人就费了半天功夫。” 年轻和尚头也不回的答了一句,他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传到老和尚耳边时,已经被狂风撕成了只言片语。 “不管怎地,快把她勒死吧,早弄完早没事。”老和尚瞅了张瑾梅一眼,见她已经吓得脸色苍白,身子抖成一团,心里忽然多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来。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随风飘逝了,因为他发现两个徒儿还是没有回头,不仅如此,他们的臂肘都是弯着的,似乎手里拿了什么东西。 不是勒人用的绳子,绳子用不着拿的如此费力。 他脑中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人已经走到了小和尚身后,在他紧绷的肩头轻轻一拍,大声问道,“徒儿,你手里拿着的是铁锹吗?不是要用绳子吗?你拿它做什么?” 小和尚被他这么一拍,整个人差点跳将起来,他哆哆嗦嗦地回过头,“师......师父......” 话音还未落,忽觉旁边扫过一阵凛冽的风,一把裹挟着雪花的利斧朝老和尚直劈过来,一下子就砸在他干瘪的左脸上,将他的下巴砍去一半。 鲜血喷了小和尚一脸,他干嚎一声,丢下手里的铁锹,朝后退了几步,浑身打着冷战,直愣愣地看着那个尚没有倒下的老和尚。 老和尚似是刚感觉到疼,他讶异地摸着碎掉了一半的脸,僵着脖子扭过头,看着紧攥着斧头的年轻和尚,用只剩下一半的嘴说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你......你......为何......要杀......为师......” 年轻和尚也被眼前这一幕吓呆了,不过他很快就回过味儿来,冲呆立在一旁的小和尚喊了一句,“快,师弟,快杀了这老驴,咱们被他欺侮了这么多年,现在到了报仇的时候了。” 小和尚一怔,颤颤巍巍地想拾起地上的铁锹,不过他太紧张了,手指抓了几下,竟然都没有抓准。见状,年轻和尚一把拿起铁锹塞在他手里,“师弟,你忘了你刚来时这老畜生是怎么对你的?没日没夜的让你干活不说,竟然还拿你泄欲,现在你可不能心软啊。” 听到这番话,小和尚脑子里“轰”的一声,有一根筋似乎骤然断掉了。 他猛地举起手里的铁锹,朝已经体力不支,半跪在雪地中的老和尚的脑袋砸过去。 血肉横飞中,他听到张瑾梅惊恐的“呜呜”声,那声音像一只铁块,瞬间将他的心脏堵得死死的,不给他留半点喘息的机会。 可是很快,这种压抑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沁入心脾的畅快,就和以前他每次杀过人之后一样。 他缓缓睁开被鲜血覆盖住的双眼,看着地上那个破碎的老迈的躯体,忽然恶狠狠的在上面踢了一脚,“老东西,你真是死不足惜。” 第三章 软翅 发泄过后,小和尚瞪着通红的眼睛,缓缓将目光移到已经抖成一团的张瑾梅身上。 盯着她看了半晌,他似乎才突然回过神来,木木地冲年轻和尚说道,“师兄,咱们......咱们现在该......该怎么做?” 年轻和尚到底胆子大,他冷冷笑了一声,也朝张瑾梅斜了一眼,目光淫邪,“师弟,咱们速速把这老驴的尸身处理了,莫让这小娘子等急了。” 语罢,他便在张瑾梅那张俏脸上捏了一下,顺手捡起被小和尚丢下的铁锹,在一处没有种菜的泥地中挖了起来。 见状,小和尚也迈着两条尚在抖动个不停的腿跟过去,拾起菜地里的一根木棍,和年轻和尚一起刨起土来。 老和尚血肉模糊的尸首离张瑾梅只有一尺远,腥臭的血正从他脑袋上汩汩冒出,顺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朝她流过去,张瑾梅又是恶心又是害怕,身子拼命扭动着,希望那血不要流到自己的头发上。 可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一声异响吸引住了,那虽是铁锹落地的声音,可听起来却不像是砸在夯实的泥地上,而是砸在一个空壳上面。 声音很空洞,“砰”的一下子,听得张瑾梅心中猛地一紧。 “挖开了。” 年轻和尚的话中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快意,他撂下铁锹,弯腰朝身下看了看,这才冷笑一声,对小和尚说道,“这老驴花了不少银子,早早就给自己备下了一副棺木,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到头来会和这些人葬在一处。也罢也罢,就让他做个风流鬼,到地府里和她们快活去吧。” 说罢,他便和小和尚一人搬头一人搬脚的抬起老和尚,走到刚挖出来的那个大坑旁边,把尸身扔了下去。 虽然什么也不曾看见,但是嗅着那丝掺杂在凛冽的空气中的臭味儿,张瑾梅却也猜到了那坑里埋着的是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还是悲伤,因为若那老和尚不死,现在被扔进坑里的人应该就是她自己了。她会与那些偶路此地的女人们一样,被这三个淫贼埋进菜地,在黑暗中腐烂、长眠,永远不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然而此刻,她身体所有机能似乎都被风雪冻住了,甚至连哭都不会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前面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不断地将泥土铲起,再一抔抔洒进坑中。 “呼......” 又是一阵大风卷着雪粒掀过来,这风大得惊人,张瑾梅躺在地上都被它吹得微微晃动了几下,更别提站在地里的两个和尚了。 他们同时朝后退了几步,将铁锹和木棍插进地里,才勉强稳住身子,抬头看向前面那道破旧的石墙。 “师兄,”过了一会儿,小和尚才犹豫着说到,“你......方才有没有看到一个黑影,就在石墙上面。” 年轻和尚“唔”了一声,满不在乎地答道,“可能是个夜猫子吧,被风一吹,就跑走了。” “不太像猫,”小和尚抓着光秃秃的脑袋,“我好像看到了两根软翅,官帽上的软翅。” “软翅?你的意思是,县令大人在这大雪天趴在墙面上偷看咱们不成?”年轻和尚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师弟啊,你怎么说也亲手勒死过几个人了,可为什么胆子还这么小?这墙头怎么可能有什么软翅,估计就是一只停下歇脚的鸟,被你看走眼了。” 小和尚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一声不吭地低下头,继续用木棍朝坑里拨土。 可是刚拨了几下子,他却又一次停下了,仰脸对年轻和尚说道,“师兄,坏事了,方才一着急,忘记把那老驴腰上的钥匙取下来了,要没有这串钥匙,庙里的门都没办法打开了。” 年轻和尚跺脚,“那赶紧下去把那钥匙取过来吧。” 小和尚吞咽了一口口水,“我......我去呀?” 年轻和尚假装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只催促道,“快去吧,再耽误下去,鸡都叫了,万一被旁人发现就不好了。” 小和尚无奈,只得扔下手里的木棍,顺着坑沿一点一点的溜下去,僧鞋踩到下面参差不齐的人骨时,他浑身抖了一下,一股强烈的呕意直冲到喉咙边。 他弯下腰,将肚子里的东西全数吐了出来,吐干净后,方才觉得胸中通透了不少,遂小心翼翼的跨过层层叠叠、扭曲成各种形状的尸骨,朝老和尚走了过去。 老和尚的脸虽然只剩下了一半,但是那残存的一只眼睛还未闭上,眼球微微向上翻起,里面带着残余的怒气,恶狠狠地盯在小和尚身上。 小和尚被他这么一看,腿当时就软了,他哆哆嗦嗦地蹲下身子,将头侧到一边,手在老和尚腰间胡乱抓了几下,却怎么也都没有抓到那串钥匙。 “师弟,别磨蹭了,咱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年轻和尚的声音夹杂在风中钻进他的耳朵,他狠狠点头,用尽浑身力气转过脸去,拨开老和尚的僧袍,将钥匙握在手里,猛地朝外一扯,终于将它扯离了老和尚的裤腰。 小和尚深深吁了口气,紧攥着钥匙便要站起身,可就在这时,他手腕上忽的一凉,被一个僵硬的东西紧紧抓住了。 他低头,看见老和尚的一只胳膊直直朝上立起,干枯的五指死死扣住他的手腕,指甲深深嵌进他的皮肉中。 小和尚“啊”的惊叫一声,试图摆脱手指的钳制,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脑袋都已经碎掉的人,为何还能抓住自己,还抓得这样紧,怎么都挣脱不得。 “冤魂索命。” 他脑海里飘过这四个字,没错,一定是冤魂索命,师父他......来找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脚一麻,整个人跌坐在老和尚的尸身旁,除了嘴里能发出一声声低咽外,什么都做不了。 第四章 荒野 年轻和尚也听到了坑里的动静,他趴到坑边一看,顿时也被那场景吓了个魂飞魄散:师父正竖起一只胳膊,鹰钩似的手指紧紧攥住小和尚的手腕,将他的皮肉都攥青了。 好在他虽然害怕,脑子却仍是清醒的,他记得民间有一种说法:人的肉身虽然死了,精神却没有死透,所以仍然可以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反应。想是师弟方才触碰到了师父的尸身,才引得他做出这般古怪的举动。 想到这里,年轻和尚便不再犹豫,麻利地顺着坑沿滑进坑内,举起手里的铁锹,用力砸向老和尚的尸身。 手起手落间,只能听到一声声骨头断裂的脆响,将缩在一旁的小和尚吓得失声尖叫,不知不觉竟尿了一裤子。 好在重重的一击过后,老和尚的手终于松开了,胳膊无力地耷拉在地上,像一条软绵绵的蛇,再也无法如方才那般直直竖起。 年轻和尚扔下铁锹,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将还蹲在地上的小和尚扯起来,“师弟,没事了,这下子他就死透了,你不要怕。”说到这里,见小和尚还是捂着耳朵默不作声,便朝他脸上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他的眼神直愣愣的,游移不定,似有疯癫的前兆。 年轻和尚心里道了声不好,想着这师弟许是被方才发生的事情吓傻了,以后若真的疯起来,把他们做的恶事说出去可如何是好。 于是,他赶紧拉了小和尚的手朝坑边走,边走还边安慰道,“师弟,你别瞎想,人死之后是会动的,这种事师兄我见的多了,这可不是什么冤魂索命,你莫要被吓到。” 闻言,小和尚昂起头看着他,呆呆傻傻道,“师父他瞪着我,拽着我,我还听到他对我说,他黄泉路上太孤单了,想要我与他同行。” “瞎讲,这些话我怎么未曾听到,想是你被吓糊涂了,出现了幻觉也未可知。”年轻和尚轻斥了一声。 “师兄,”小和尚忽然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你真的没听到吗?你听,师父他现在还在说话,他还在叫你的名字,你真的没听到吗?” 年轻和尚有些火了,浓眉一蹙,抬手便要甩开小和尚,可就在这时,上面忽然传来张瑾梅“呜呜”的叫声,声音虽小,他却能听出里面隐藏的恐惧。与此同时,又一阵狂风从墙头翻卷着落下,重重撞在他的背上。 风里有一股奇怪的香味,淡淡的,却像能黏在鼻腔里一般,令人闻之难忘。 还有一些红丝般的东西,也随着这阵大风飘过来,如蛛丝般那么纤细灵动,不知不觉中,在两个和尚头顶结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如今,年轻和尚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猛地回头,却在看到墙头那个东西的时候,被从天而降的红网死死勒住身子,飘向了雪花纷杂的夜空。 *** 从昏迷中醒转过来时,年轻和尚发现自己正趴在一片荒野上,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周围隐约可见数点流萤的微光。 他坐起身,迷茫地揉了揉眼睛:现在不是冬日吗?怎么会有流萤?这儿又是何地?为何周围光秃秃的,连一间房屋一座山头都看不见? 想到这里,他忽然打了个激灵,遂回忆起昏迷前看到的那个人影:他带着一顶软翅乌纱帽,只在墙头露出了一个脑袋,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自己。 不对,自己是怎么看出那个人饶有兴趣的,那人的脸只是一个雪白的骷颅,一个比雪还要惨白的骷髅,一点皮肉都没有,自己又怎么可能看得出他的神态和喜怒? 想到这里,他觉得头疼的厉害,不想也不愿再将这个想法继续下去。他以手撑地,晃晃悠悠站起身子,朝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才有些惊喜的发现师弟就蜷在不远处,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 他赶紧走过去,在小和尚脸上轻轻拍打了几下,“师弟,快起来,咱们得赶紧回庙里去,坑还没有填上,再过一会儿子功夫,那女人的药效过了,怕是要到官府把咱们俩给告了,到时候可就有麻烦了。” 小和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朝四下里看看,方才缓缓问道,“师兄,这是哪里?我方才只觉的身子被一张大网罩住,然后整个人都飘了起来,怎么......怎么倒来了这里?” 年轻和尚摇摇头,“我也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赶回庙里,其它事情以后再说吧。” 说完,他搀扶着小和尚站起,刚要抬步向前,却又愣住不动了:他们四周皆是一望无际的荒原,除了星星点点的萤火外,没有任何可以帮助两人识别方向的地标。 如今,他们就像大海中的一条失去了航向的小船,不知该往何方,更不知最终会到达何处。 过了许久,小和尚终于率先开了口,声音却低的很,仿佛怕被谁听去了似的,“师兄,我觉得这事儿古怪,咱们本来就在庙里,怎的会凭白到了此处?又是何人将咱们弄到这里来的?” 年轻和尚知道此事定与那个骷髅头脱不了干系,但他深知小和尚胆小,怕自己将实情说出,他会勇气全失,只能干坐在这里等死。 所以他只好说道,“师弟,走一步算一步吧,总比待在原地好,说不定一会儿就能找到出路了呢。” 小和尚点头,遂紧紧拽住他的胳膊,两人互相搀扶着朝正前方走去,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过一个字,只专注地盯着前面,期盼不远处会出现一座房屋,不,哪怕是一条小河一座山包都好,至少能让他们嗅到一丝人间的味道。 好在这一路走来,流萤一直都在,这些飞虫帮他们照亮了前方的道路,不至于让两人在火急火燎中摔了跟斗。 就这样走了约摸有半刻中光景,年轻和尚突然顿住了脚步。 “师弟,”他的嗓音忽然兴奋起来,情绪也跟着变得躁动,他指着前方,高声说道,“你看前面,那是......那是火烛吗?” 第五章 庙 小和尚朝前一望,果见不远处有一团若隐若现的火光,他心里一喜,步子也变得快了,放开年轻和尚,独自一人朝那片红光跑去。 年轻和尚不甘其后,也随他一起朝前跑,可是那火光看起来虽近,实则离二人还有一段距离,他们跑到近处时,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腿脚酸软不堪,只能扶着近处的一块石碑,弯腰喘着粗气。 “师兄,这......这竟是一座大庙啊。” 好容易歇过来劲儿后,小和尚看着前面那座宏伟的红墙灰瓦的大房子,又哭又笑地说出这句话。 他被恐惧压抑得太久,情绪突然得到释放,竟是悲喜交加,热泪流了满脸。 “没错,这是座庙,虽然是道家的庙宇,但是佛道不分家,咱们有救了。”年轻和尚也激动的啜泣起来,忙跟在小和尚身后,一同踏进这座庄严的大庙中。 若两人此刻没有如此激动,他们便会发现这座庙宇透着古怪,它的四面墙外竟然都在“嘶嘶”地冒着白烟儿,竟像是飘在天宇中一般。 *** 出乎两人意料的是,这偌大的庙宇中空荡荡的,除了摆在供桌上的一排蜡烛和几根粗大的柱子外,竟然什么摆设都没有。 烛火微动,照亮了供桌前那一方空地,可是殿里的其它地方,却仍然黑魆魆的,仿佛有一堵坚硬的墙,把暖融融的烛光隔离开了。 小和尚绕着大殿走了一圈儿,却发现暗处除了浓墨般的黑,什么都没有,于是便压低声音问道,“师兄,这庙里怎么有供桌,却没有神像,好生奇怪。” 年轻和尚没吭声,他的目光如今全被蜡烛上方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根红丝,鲜红似血,飘在烛火上方,似梦似幻,缥缈如氤氲。 “师弟,这红丝......” 话还没说完,后方忽然响起极轻的一声。 “咕嘟。” 两个和尚同时回头,目光俱投向身后那个黑暗的角落。 角落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口大铁锅,锅子有下面没有木柴,里面的东西却在朝外冒着热气。 “咕嘟。” 又是一声,紧接着,这声音便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大,“咕嘟咕嘟”地响个不停。 两个和尚彼此对望了一眼,终是没能忍住心中的好奇,垫着脚,一步一步地朝那口大锅走去。 离角落还有几尺远的时候,他们站住不动了,因为一股热浪劈头盖脸压过来,冲到身上,几乎把僧袍都要点着了。 “师兄,这......这里怎么这么热啊?”小和尚结结巴巴看着前面。 “好像......好像是口油锅啊。”年轻和尚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攥住了,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小和尚踮着脚尖朝油锅里望,“师兄,这锅里好像有东西,忽上忽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年轻和尚鼻中忽然钻进一股肉味儿,油腻腻的,让他胸口涌起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 他一把拉住小和尚的胳膊,“师弟,别看。” 可还是晚了一步,小和尚身子猛的一震,两眼直直落在油锅中那一块块上下起伏的物事上,再也挪移不开。 “师兄......锅里......锅里那些东西是......是师父吗?” 年轻和尚先他一步看到了锅里那些被炸得焦黄的尸块,也看到了师父那颗碎掉了一半的头颅,他的眼珠子还在,只不过经过热油的烹炸,已经跳出了眼眶,挂在一条肉丝上,随着冒泡的热油一上一下。 小和尚再也忍不住了,他捂着肚子冲到一根柱子旁边,大口大口的朝外呕吐着,可是肚里的东西早已吐完了,他干呕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吐出来,胸口里依然憋的难受。 “师弟,这地方不对劲,不对劲......”年轻和尚喃喃自语,一把拽起蹲在地上的小和尚,冲他已经吓得有些痴傻的脸孔大声吼道,“咱们快走,离开这里,快。” 可是将将跑出两步,身后却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徒儿,救救为师,这锅里好烫,为师的五脏六腑都要给烧化了。” 两个和尚同时叫了一声,脑袋却不由自主地扭向后面,这下子,他们看见了此生最为恐怖的一幕景象:老和尚已经断开的两条胳膊正死死扒着油锅边沿,脑袋漂浮在热油上面,嘴巴一闭一合地冲他们喊话。 见到如此怪异的场景,小和尚登时便软了腿,瘫在地上再也起不来。年轻和尚毕竟胆子大一些,可是双腿也像不听使唤一般,深一脚浅一脚,明明是朝门的方向跑,却歪歪扭扭地撞到了一根石柱上。 师父的求救声越来越大,似乎已经来到了他的背后,声音暗哑凄厉,竟像是被滚油烫过一般。 年轻和尚也走不动了,他抱着面前的石柱,勉强将身子挂在上面,不至于像小和尚一般瘫倒在地。可是手摸上石柱,却感觉上面凹凸不平,像是刻着字体。 他缓缓仰头,终于看到了石柱上那一列惊心动魄的大字:恶过吾门胆自寒。 “恶过吾门胆自寒......” 他幽幽重复着这句话,胸口忽然插进一股透彻心脾的寒凉,身子不由自主的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额头“咚咚”地砸向地板,“我错了,我错了,放过我吧,我真的知错了......” “师兄,师兄,这里......这里怎会有这么多红线?什么鬼东西,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小和尚惊恐的声音忽然飘进他的耳中,他一惊,缓缓抬头,寻声望去,只见无数红线正从殿顶慢悠悠飘落下来,就像春天的雨丝,细弱、轻柔,铺天盖地朝两人罩下。 “唰。” 供桌后面忽然发出极轻微的一丝声响,一个浅浅的影子从烛光无法穿透的黑暗中移了出来。 原来他一直在那里,早在两个和尚到达此处之前就在那里候着他们,就像蜘蛛等待着即将落网的猎物。 第六章 兵书 “那位姑娘就是程大人新纳入门的妾氏吧,看起来倒是眉清目秀面薄腰纤的,怪不得程大人丧偶多年,最后将她这么个绣娘娶进府中了。” “这姑娘可真有两把刷子呢,不仅嫁给程大人这样的人物,还把那程小公子哄得服服帖帖,你看两人亲昵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亲母子呢。” “你羡慕呀,别忘了,你都是有孙儿的人了,怎么,还想红杏出墙,找个年轻后生不成?” “别瞎说,就算我想,人家程大人也不乐意呀......” 几个买菜的婆子一边看着前面牵着迅儿的晏娘,一边嘻嘻哈哈的打趣着彼此,直到两人转身走进了一间书肆,她们才将注意力转移到旁边卖菜的小贩身上,集中火力讨价还价起来。 “呦,这不是晏姑娘和程府的小公子吗?今儿怎么到我这书肆里来了?是不是书院的先生又让你买书了?我猜猜看啊,是诗词还是四书?再不然,是《幼学琼林》?” 书肆的掌柜很热情,一边抓起一把糖炒栗子塞进迅儿手里,一边俯身询问他。 “都不是,我今天带迅儿到您这儿,是为了买几本兵法。”晏娘浅浅一笑,替迅儿剥开一只栗子塞进他的嘴里,“掌柜的,兵书都放在哪里?” 掌柜一愣,“这么小就看兵书啊?我这里倒是有,就在后边的角落里,不过不多了,现在有多少人会看兵书呢,姑娘带着公子过去看看便是。”说到这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摇头道,“错了错了,都怪我以前叫顺口了,现在啊,应该叫您程夫人才对。” *** 如掌柜所说,书肆里的兵书总共加起来也不到十本,且由于年长月久无人碰过,上面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有几本还被虫蛀了,在发黄的书页上留下了几个破洞。 晏娘把这些书全部挑出来摆放在地上,趁着从窗外透进来的一缕日光,打开其中的一本,拿在手中细细揣摩。 “晏娘,”迅儿终于将栗子全部吃完了,他拍拍手,指着书页上的一幅画,轻声问道,“这个奇奇怪怪的形状是什么?怎么有点像八卦图?” 晏娘回头一笑,遂将他抱在怀里,指着书页说道,“这叫《八阵图》,是蜀汉丞相诸葛亮推演兵法而创设的一种阵法。这图共分九幅,一幅为八阵正图,其它八幅为八个阵式,即:天覆阵、地载阵、风扬阵、云垂阵、龙飞阵、虎翼阵、鸟翔阵、蛇蟠阵。每个阵式在不同环境下都有不同的战术应用。” “它吸收了井田和道家八卦的排列组合,兼容了天文地理,是古代不可多得的作战阵法。其中不但涉及易理,也透露出诸葛亮对卦象占筮的精通。《阴符经注》云:八卦之象,申而用之,六十甲子,转而用之,神出鬼入,万明一矣。所谓‘八卦之象,申而用之’,就是指八阵图用了周易的占筮方法。” 迅儿微微张开嘴巴,摇头感叹道,“听起来真有意思,怪不得晏娘要将此书收走。不过,晏娘教我这些,是想让迅儿长大之后带兵打仗吗?” 晏娘凝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战场凶险,迅儿会怕吗?” 迅儿吸吮着手指上残留的糖味儿,“有多凶险?” 晏娘将目光转到八阵图上,“这幅图最有名的推崇者和传承者就是唐朝大将李靖,八阵图在李靖的手里得以发扬光大,他也凭借此图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最后封侯拜相,被后世称为一代战神。不过,每个战神的靴下都沾满了鲜血,李靖也不例外。” “贞观四年,唐王李世民命令,由兵部尚书李靖指挥,出动十多万唐军分六路北上,痛击突厥。李靖分析认为,庞大的十多万步兵,对于突厥的威胁不大,必须以精锐骑兵为主力,闪电攻击突厥,击破他们的主力。所以他亲自率领三千大唐兵士,从马邑出发,一路杀到定襄。突厥骑兵仓促应战,根本不是大唐铁骑的对手,一边倒地被压制,将士一批批的倒下,伤亡惨重,全面溃败,局势在朝夕之间得以扭转。” “可晏娘为何说李将军脚下沾满鲜血,难道是在为突厥人可惜吗?”迅儿仰脸看她。 晏娘脸上泛出一个浅浅的笑,“行军打仗,不流血是不可能的,战场的凶险就体现在此。不过当年突厥兵发现敌人来袭,已来不及集合军队,被打得七零八落,整个作战过程就是一面倒的屠杀。所以,这笔血仗就被记下了,而且记在唐王李世民的头上。” 迅儿吃了一惊,“被记下了?被谁记下了?” 晏娘轻点他的眉心,“这就是另外一件事了,等以后得闲了我再慢慢讲与你听。” 说到这里,她将那几本兵书上的灰尘掸去,小心收好,拉着迅儿走到掌柜面前,冲他说道,“掌柜的,这几本我们都要了。” 掌柜的朝那摞兵书看了一眼,陪着笑说道,“哎呦,这些书破的破,烂的烂,姑娘若是不要,估计也就放在我这里喂虫子了,您看着给几个铜板也就是了。” 话刚至此,一个挺拔的身影踏门而入,“掌柜的,如今兵书无人问津,那您这里卖的好的都是些什么书呢?” 听到这个声音,迅儿惊喜地转过头,冲那人跑了过去,嘴里叫道,“爹爹,您怎么从颍昌来了?您怎么知道我和晏娘在这里?” 程牧游莞尔一笑,目光遂落在晏娘脸上,“我只是偶路此处,没想正好遇到你们两个,”他略顿一顿,眼底涂上一抹温情,“夫人,这几天迅儿没给你添麻烦吧?” 晏娘摇头,微微一笑道,“他很乖,就是被右耳喂胖了。” 程牧游于是捏捏迅儿明显圆起来的脸蛋,转而望向掌柜,“掌柜的,你还没说,你这书肆里面什么卖的最好?” 掌柜的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自然是诗词碑帖名画琴谱,哦,对了,还有一些街市剽闻的朝报卖的也不错。” 第七章 灵显寺 “大人、夫人,慢走,下次再来啊。” 看着三人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顺着街道渐渐远离,书肆的掌柜情不自禁从嘴角抿出一丝笑,“俊男美女,再加上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看起来可真是赏心悦目啊。” 只是...... 他心里飘过一丝疑惑:这晏姑娘和程大人之间为何隔着一点距离,看起来略显生疏,如此一来,倒是有些影响他勾画出来的这个完美的意境了。 可转念一想,他又兀自摇了摇头:也是,现在街市上人来人往,两人又是新婚,可能也不愿表现得太过亲昵,省的被一些嘴杂的人取笑。 是了,一定是这样。想到这里,掌柜的又依依不舍的冲那三个背影看了一眼,这才自顾自走进了书肆。 *** “这么珍贵的兵书,却无人问津,卖的好的,却都是些诗词歌赋。”程牧游看着手里那一摞破旧的兵书,摇着头感叹。 “重文教,轻武事,所以名将难出,与辽人打仗总是占不着便宜。”晏娘接着答道。 “所以夫人买了这些书,就是为了让迅儿耳濡目染,不要重文轻武?” “耳濡目染,这小子总能学到一些,大人,不......官人不是也觉得迅儿太过柔顺,希望他刚强一些吗?” 听她如此称呼自己,程牧游心里一热,遂抱拳行礼,“夫人思虑周全,把迅儿交给夫人教养,我就放心了。” 晏娘冲他一笑,“相夫教子本就是我该做的,官人未免太客气了。” 三人说说笑笑地朝新安府走,路程似乎也短了不少,夕阳还未完全落下,就已经到了新安府外面。 刚步上台阶,却见蒋惜惜带着史飞史今急匆匆地从里面走出来,几人身着官服,腰间还带着佩剑,显然是要去执行公务。 “有案子吗?”程牧游上前拦住他们。 见到程牧游,几人忙抱拳行礼,晏娘见他们有案子要谈,便先行一步,带着迅儿回府了。 见两人走进大门,蒋惜惜方才说道,“大人,方才有人来报案,说城外的灵显寺里发现了大量的尸骨,所以属下才急着要和史飞史今一起赶过去。” 程牧游皱眉,“灵显寺?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个寺庙?” “这寺小得很,总共也就是几座厢房围成了一座院子,属下今天也是第一次听闻。” 程牧游点头,遂接着问道,“是谁来报的案?” “住在附近的一个村民,他今天上山砍柴,路过那座小寺时听到里面有‘呜呜’的哭声,于是便进院查看,没想,却看到了长住寺中的三个和尚的尸首,除了这三具尸首外,菜地下面还埋有大量的尸骨。” 程牧游一怔,“一座小寺,竟然出了这么多条人命?那哭的人又是谁呢?” 蒋惜惜接着说道,“是一个陌生女子,不过她被麻绳束缚住了,那村民吓傻了,也不敢给她松绑,只敢等官府的人到了再定夺。” *** 由于昨日刚下过雪,道路难行,所以程牧游一行出了城之后又走了一个时辰才到达灵显寺。 如蒋惜惜所说,这座小小的寺庙只是几间厢房围成的一个小院,最中间的厢房供奉着一座沾满了灰尘和蛛网的佛像,显然庙里的和尚心思不在敬佛上,竟像是从未打扫过它一般。 蒋惜惜帮张瑾梅解了绑,又给她换上了衣服,让她服下一碗热茶,耐心地等她情绪平稳下来,这才将张瑾梅带到程牧游旁边。 “我听报案的人讲,你亲眼看到了三个和尚被人杀害,此话可属实?”程牧游看着瑟瑟发抖的张瑾梅,轻声问道。 张瑾梅擦了把眼泪,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我是亲眼看着他们死的,可是大人,这事儿不对劲,邪门的很。” “邪门?” “小女子昨日独自离家,突遇风雪,被那几个和尚救进这庙里,哪知......哪知这里根本不是敬神礼佛的寺庙,而是一个淫窝,小女子竟然被这三个畜生轮番糟蹋了。”说到此处,她又抽泣了起来,站在一旁的蒋惜惜心疼不已,忙握住她冰凉的手,将一件大麾盖在她不住颤抖的身上。 张瑾梅于是接着往下说,“后来,这三个和尚不知为了何事起了争执,那老和尚便被其他两人杀死丢在坑中了。” “那另外两个和尚是怎么死的?”程牧游皱紧眉头追问道。 闻言,张瑾梅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双手不自觉的裹紧了大麾,两眼直视着院中的月色,缓缓说道,“他们......是被对方杀死的......” “难道他们之间也起了争执?” 张瑾梅咬着下唇,将上面咬出一个血印子,“表面是,他们一人持刀,一人执铁锹,两人都被对方击中了要害,失血而亡。” 程牧游更听不明白了,“表面是?你这话是何意?” 张瑾梅忽然将目光锁在程牧游的脸上,口中急急道,“大人,那两个年轻和尚本来还好好的,商量着要将我重新送回屋里,神态如常。可是忽然间,墙头冲下来一阵狂风,风过之后,小女子便看见墙头多了个东西......” “是......什么?” 张瑾梅眼睛一瞟,看了程牧游官帽上的软翅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嗫嚅道,“是一颗头颅,一颗带着官帽的头颅。那帽子和大人的帽子很像,软翅乌纱,俨然就是县令爷的模样。” “怎么可能?”蒋惜惜插了一句,“我方才去后院了,那围墙修得还挺高,怎么也有十几尺了,怎会有人长得那般高大,还是说,他一直趴在墙头?” 张瑾梅狠狠咽了口口水,“蒋大人,人当然不可能那么高,但是鬼......鬼就不一定了......” 此话一出,蒋惜惜和程牧游对视了一眼,程牧游遂望向张瑾梅,肃声说道,“鬼?你为何如此笃定他是鬼?” 张瑾梅的眼泪簌簌落下,她抽泣了几声,终于说出那个压在心头已久的一句话:“大人,那人的脸分明就是个骷髅,一个明晃晃白灿灿的骷髅。” 第八章 忧 “骷髅?”蒋惜惜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你可看清楚了?昨夜风大雪大,会不会看走眼了?” 张瑾梅缓缓摇头,“蒋大人,我那时虽然受惊过度,但头脑还是清楚的,最主要的是,那东西在墙头立了好久,一开始,它还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两个和尚,可是到了后来,它竟然看他们笑了。那笑诡异得很,因为它刚咧开嘴,那两个和尚就跟着了魔似的,从地上捡起家伙就对打起来。他们的动作凶狠异常,每一下都要治对方于死地的模样,可是他们的眼神,却是木木的,里面没有神采,好像魂魄已经被那骷髅吸走了一般。” 说到这里,张瑾梅忽地跪下,“大人,小女子说的都是实情,绝无半分虚言,虽然这话听起来着实荒谬,可是它确确实实是昨晚发生在我眼前的真实景况,虽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程牧游将她搀扶起来,一字一句道,“我信你,方才我已经检查过那几人的尸首了,他们身上的伤痕的的确确是对方造成的,所以本官知道你没有说谎。只是坑中尸体加上那三个和尚一共有十一具,你可曾听他们说过其它几具尸首是属于何人的吗?” 张瑾梅连连点头,“大人,这些人应该都是被这几个和尚杀死的,他们将迷路的妇人引到庙中,奸淫囚禁,玩弄之后再将她们杀死。大人,这几个人是畜生,不,说畜生都辱没了畜生,他们死不足惜。” 程牧游点头,眼中划过一道微光,“他们是死不足惜,可是那具骷髅难道也同你想的一样,所以才要将他们就地正法?若真是如此,他岂不是越俎代庖,把本官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 “李将军严于治军,赏罚分明,不避亲疏与仇雠,以惩恶劝善,激励将士。《卫公兵法》说:尽忠益时、轻生重节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惰、败事贪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质直敦素者,虽重必舍;游辞巧饰、虚伪狡诈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赞,恶无纤而不贬,斯乃励众劝功之要术。” “他还说,只有这般,才能造就出一支战斗力强、军纪严明、深得民心的军队。不过,这治军之道对于你来说过于晦涩了,现在天色已晚,等明天我再逐字逐句的讲与你听。”晏娘说着帮迅儿把被子扯到肩头,“快睡吧,明日一早还要到书院去呢。” 迅儿不依,拉住她的胳膊,“晏娘,你就再讲一讲吧,这李将军好生神勇,谋略又多,迅儿对他敬佩不已,还没有听够呢。” 可是随之而来的一个哈欠却出卖了他,晏娘于是宠溺的冲他一笑,“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强撑着不睡呢,你乖,明早儿让右耳给你煮红枣粥吃。” 话落,迅儿的眼皮已经重重落下,显然陷入了沉睡,晏娘于是站起身,把床幔放下,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子。 她刚推开门,便看见右耳斜靠在一根高高的树杈上,双腿漫不经心地耷拉下来,在半空中一晃一晃。刚想骂它不懂规矩,忽然想起它随自己进入程府这些日子,做人做得极为辛苦,不能睡在外面不说,平日里还要遵从各种礼节,不敢随意簪越,于是心中一软,冲它喊道,“今天他们都出去了,你也总算自在一回。” 右耳见她出来,麻利地顺着树干滑下,抓着痒朝她走过来,“大人说了,在后院,我想怎样就怎样,不用拘束,不过我怕给姑娘添麻烦,才多少收敛着一些。” 晏娘点它的脑袋,“哎呦,我家右耳什么时候开始懂得为我考虑了?” 说完,她便径直走到一个石墩子上坐下,顺手折下一片枯叶,将里面融化的雪水倒进嘴里,细细品了几下,满意的咽下。 “我一直都在为姑娘的事情殚精竭虑,晚上也睡不好,”右耳脸上透着一抹压抑了很久的红晕,与它平时的样子看起来有些不同,它气鼓鼓地走到晏娘身旁,急急说道,“姑娘,我一想到那妖道知道了姑娘的行踪,心里就不安生,生怕他哪日便杀上门来,可是姑娘怎么却似乎不像我这般慌乱,甚至连御敌的准备都没做,难道要坐以待毙不成?” 晏娘冲它嘻嘻一笑,“你要我做什么准备?在新安府的大门上贴满符纸?还是现在就避入山林?” 右耳更着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姑娘怎么还没个正形,我虽不怕与那道人拼命,却也不想被他杀个措手不及。尤其是姑娘你,你好容易修炼出来的人形被他一把火烧得干净,难道现在还想再重蹈覆辙吗?” 见右耳面红耳赤极力争辩的模样,晏娘眸中闪过一道暖意,伸手将右耳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柔声道,“我并非不想自保,可你也知道那妖道法力通天,一般的手段对他根本不起作用,更何况,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我不能顾此失彼......” “我知道报仇对姑娘而言是最要紧的一件事,可是,它当真比你的......你的性命还要重要吗?” 右耳的声音抖了几抖,将这句压在心头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晏娘微微一怔,心中已被一些东西触动:右耳刚刚修成人形不久,心智未开,许多人类才有的情感,譬如同情,譬如敬重,譬如忧虑,于它而言,不过是远在天边的云彩,能看到,却摸不到,无法深入体会。可是现在,它似乎终于精进了,它在担心自己,甚至夜不能寐,这种单纯直接的感情,令她珍惜之际,更是充满了感激。 于是,晏娘莞尔一笑,轻轻说道,“右耳,旁人都说我捡着了一桩好姻缘,有幸嫁给程牧游,他们还说,这是我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气。” 右耳撇嘴,“凡夫俗子一叶障目罢了,姑娘难道还在乎旁人的议论不成?” 晏娘淡淡一笑,“那你可知我为何执意要嫁给他?” 第九章 毒 右耳搔搔鼻头,“姑娘嫁给大人,当然是为了那剂药,那剂毒死了先帝的药。当年姑娘不惜把逆鳞放入先帝的腹中,就是为了他尸身不腐,血液不固,以求日后能找出那剂毒,将先帝之死的真相宣告天下,揭露赵康的罪行。” 晏娘点头,“可惜程德轩精明老辣,李姑娘百般刺激他,甚至用了我教给她的厌胜之术,也没让他对自己下毒。” “李姑娘不惜以身试毒,也要找出程德轩和赵康下毒的证据,可惜临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好在她即时将此事告知姑娘,将计就计,与姑娘上演了一场双簧,使姑娘赢得了程德轩的信任,得以嫁入程家,也为日后之事铺好了前路。” 晏娘凝视着墙头剩下的一层残雪,淡淡道,“此事能成也少不了赵大人的功劳,他故意将厌胜之术告诉程德轩,让他对李姑娘起疑,还旁敲侧击,让程德轩对我放下戒心,使我可以顺利嫁入程家。不过在汴梁时,我曾在程家仔细搜查过,可是都未发现那味毒药,就连程德轩药箱里的瓶子都是空的,真不知道这个老狐狸将那毒藏在何处了?” 右耳吁出一口白气,“言归正传,姑娘心急着找证据,可是也不能不顾着自己,那妖道现在在暗,我们在明,我生怕......” 晏娘抿嘴一笑,“右耳,其实我入程府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自保。” 右耳吃了一惊,“自保?” “嗯,自保。迅儿那小家伙看起来柔弱,可实则身上藏着一股将气,以前与他相处时我便猜出他是将星转世,将来说不定能成为一名不可多得的武将。所以这些日子,我也有意朝那个方向引导他。大宋现在重文轻武,极缺这样的人才。” 右耳愣了,他实在无法将每天追着自己讨吃食的小胖墩子和威风凛凛的武将联系起来,不过,他还是追问道,“武将身上的将气和煞气,难道能克制住那妖道?” 晏娘微眯起眼睛,“将星华盖,都是四柱神煞,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 右耳忽然参透她话中的深意,“那道人竟是华盖星?” “华盖善恶难分,智慧过人,命中有它的人,宜僧道不宜凡俗;也因这样的特质,若‘华盖’逢煞的话,则孤而不吉,不是凶灾不断,就是安忍残贼,背违正道,很遗憾,那妖道的命理正属于后者。”晏娘幽幽说道。 “所以姑娘与迅儿在一起,或能抑制住那道人?” 晏娘看它一眼,“克制他是不可能的,但多少能拖住他的脚步,让他不敢轻易出手,给我多留下一些时间。而且,那道人现在还并不知晓我的真实身份,现在也只是躲在暗中试探观察。”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右耳,上次我让你查蜾蠃的功用,你可查到了什么?” 右耳抓抓脑袋,“蜾蠃亦名蒲卢,腰细,体青黑色,长约半寸,以泥土筑巢于树枝或壁上,尾有毒针。姑娘,难道那妖道竟然怕一只小小的蜂虫不成?” 晏娘凝神思索一会儿,缓缓摇头,“不知道,不过为以防万一,你去找几只蜂房,让蜾蠃在此处安家落户,说不定到时能派上用场。” *** “八卦阵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从正东‘生门’打入,往西南‘休门’杀出,复从正北什么门杀入,此阵方可破。是什么门呢?死门?惊门?” 梦中,迅儿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兵阵前,认真思索着兵士的出路,可是他怎么都想不起应该从何门杀入,于是不免心焦气躁,忐忑不已。 他忽然睁开眼睛,麻利从暖和的被窝中爬起来,披上衣服下了床,推开门便朝书房走去。他知道自己若是弄不清楚破阵之法,今夜便别想睡着了,索性起身去找到那本兵书看个究竟。 岁暮天寒,迅儿被一阵冷风吹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加快脚步,顺着走廊一路小跑着过去,没多大会儿便来到书房的门口。 刚要推门进去,却猛然看见隔着一道拱门的案宗室烛光微动,窗户上隐隐还透出一个人影。 “是爹爹回来了。” 迅儿心里一动,遂生出些退意,他怕程牧游发现自己夜里偷偷溜出卧房,又不免一顿斥责。于是,他将放在门上的手慢慢撤回,轻手轻脚地转过身,抬步准备回到卧房。 可就在这时,案宗室忽然传出一声极轻的笑,笑声穿透房门,如一根尖锐的针刺到迅儿的后心。 “里面不是爹爹。” 这个念头冒出来后,迅儿步子一滞,急忙转过身去,又一次望向卷宗室里的那个人影:他正伏于桌案前,认真地翻阅着一本案卷,他的脸很尖,特别是下巴,像锐利的刀刃,竖直向下,仿佛没有皮肉覆盖。 迅儿心里一阵发毛:这三更半夜的,难道新安府竟进了贼不成?可是这贼为何对财物不感兴趣,偏生要到这卷宗室里来呢? 想到这里,他拔脚就朝内院跑,想将此事告诉晏娘,可刚跑出几步,背后忽然“哗啦”一声,案宗室的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阵冷风从房间冲出来,撞在迅儿背上,将他吓得一个激灵,站住不敢再动。 他颤颤巍巍回头,发现案宗室里被月光照得一片朦胧,方才还在闪耀的红烛不见了,那个尖脸男人也不见了,桌案上,只剩下一册翻开的案卷,在提示着他刚才的一切都不是他的幻觉。 迅儿心中大骇,恐惧溢满了他身体的每一寸空间,可是他的双脚却像不听使唤似的,带着他走进卷宗室,引着他走向桌案。 趁着月色,他翻了几页案卷,发现它并没有任何异样,只是和旁边那上百本案卷一样,记录了一桩程牧游亲审的案子罢了,于是他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奇怪,他为何对爹爹断的案子感兴趣呢?” 话音刚落,门口忽然扫进一道冷风,随即,千千万万条红丝随风飘进案宗室,直冲着迅儿扑面而来。 第十章 彼岸花 “官人为何这么晚才回来?难道遇上了棘手的案子?” 程牧游推门入房时,晏娘已经歇下了,听到响动,又爬起来,托腮望向那个一身寒气的人影,缓缓问道。 “惊扰到夫人休息了吧。”程牧游脱下斗篷,在水盆里洗了手和脸,这才脱靴上床,斜靠在床头,接着说到,“今天这起案子确实古怪,据当事者说,她亲眼看到一个带着官帽的骷髅人。” “骷髅人?” “对,她还说那骷髅人似乎能迷惑心智,让两个和尚自相残杀,不过,那两个和尚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而是两个手染鲜血的恶人。” 晏娘一笑,“这么说,那骷髅竟是替天行道的好人咯?” 程牧游钻进被子,轻声道,“好人坏人目前还无法下定论,我只知道,他绝非常人。”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含混,带着明显的困意。 晏娘于是也躺下,不过与程牧游不同,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身上也没有盖被,显然是不惧初冬的严寒。她将身子转向里侧,不做声地嘟囔了一句,“骷髅人?他来新安做什么?” “哗啦。” 屋门忽然被重重推开了,一股寒意闯进屋里,把两人惊得同时坐起身来,望向门口。 “迅儿,这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程牧游看着一脸惊惶的儿子,忙起身下床。 “爹爹,晏娘,府里进贼了,进贼了。” 听他如此说,晏娘也下了床,来到两人身旁,俯下身冲迅儿问道,“贼在哪里?” 迅儿深吸了口气,“他在案宗室,不过,他已经走了,不,不是走了,是一下子就不见了,只留下了......这个。” 他说着,便将一个东西塞进晏娘手心里。晏娘摊开手掌,只见那是几根红色的丝线,像染了鲜血的蚕丝一般,轻嗅过去,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此为何物?” 程牧游见她脸上微微变色,连忙询问道。 “花开不见叶,有叶不见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它就是黄泉路上的唯一风景:彼岸花。” “这些红丝是......花?”迅儿惊得目瞪口呆。 “彼岸花是开在黄泉路上的花朵,它的花瓣如龙爪,似蚕丝,美的妖异。黄泉路两边大片大片的开着这种花,远远看上去就像是鲜血铺成的地毯,所以黄泉路被喻为‘火照之路’,它也是这长长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灵魂就是顺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晏娘幽幽说道。 “地府的花为何会在那贼人手里?”程牧游问了一句,忽然转头望向迅儿,“他可偷了什么东西吗?” 迅儿摇头,“没有,他只是在翻看爹爹的卷宗,其它的倒是什么也没做。” 程牧游凝神想了半天,这才看着晏娘问道,“夫人能猜到来者何人?他来此的的目的又是为何?” 晏娘轻笑一声,“地府的来客,想也不是什么善类,官人这些日子还是小心为妙。”说罢,她抱起迅儿,柔声问道,“怕了吗?若是怕了,今晚可以睡在这里。” 迅儿刚想点头,忽然嘴巴一努,“李将军南平萧铣、辅公祏,北灭东突厥,西破吐谷浑,从未有过退怯之心,我若是因为这些小事便怕,以后怎么带兵打仗。” 说完,他从晏娘身上滑下,冲两人行了个礼,深吸一口气后,推门走了出去。 程牧游不解:“这小子,怎么忽然变得这般胆大了?” 晏娘笑而不语,心里却甚是安慰,她跟着走到门外,吩咐右耳守在迅儿房前,这才重新回到屋内安睡下来。 *** 第二天天还未亮,程牧游便又一次和蒋惜惜带着几个衙役来到了灵显寺,因为此案涉及人数众多,且时间线拉得又长,坑中的尸骨碎的碎,化的化,区分出来已经很是困难。所以一行人忙碌了大半天时间,才将那十一具尸体勉强拼凑好,又根据每具尸体的特征,请画师作画,将告示在城门内外宣贴出去,方便民众认领尸体。 做完这一切,太阳已经向西偏斜,程牧游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揉着酸痛的肩膀走出灵隐寺,他回头,正看见日光将屋中的佛像割裂成两半,一半明亮,一半漆黑,不禁在心里默默感喟了一声,遂舒展着筋骨,顺着山路朝下走去。 “大人,”蒋惜惜跟在身后跑了过来,她递过去一个水囊,笑着说道,“大人忙碌了大半日,一定累了吧,喝口水润润喉咙吧。” 程牧游接过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这才抬头看着上方稀疏的树杈子,轻声道,“累倒也罢了,我只是感叹人心险恶,竟能到如此境地,想那些妇人,本以为自己受神佛庇佑,大难不死,没想却是落入魔窟之中,饱受折磨后,被埋进潮湿的泥地,化作肥料。若非此次事发,她们可能永远都无法重见天日,实在是可悲可叹。” 蒋惜惜一拳砸在树干上,将上面的残雪纷纷震落,嘴里亦恨恨道,“我方才去看了那些尸首,据仵作判断,最老的竟然已经是古稀之年了,这三个和尚真是畜生,连耄耋老人都不放过,落得互相残杀的下场,倒也是大快人心。” “礼佛之人,本应一心向善,可是他们几个却荒淫无道,残忍暴虐,确实该死,只是,我还是想不明白张瑾梅的说辞,更搞不懂那骷髅人到底是谁?为何要替天行道,救她脱离困境?” 正说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唢呐声,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是顺着山路飘上来的,再仔细听去,里面还夹杂着阵阵的哀泣,和唢呐声糅杂在一起,听起来分外渗人。 “大人,”蒋惜惜凝望着山路上那只崎岖的队伍,低声说道,“好像是有人出殡,路过此地。” 程牧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见一队穿着孝服的人正顺着山路朝上走,最前面的几个人抬着一口巨大的暗黄色的棺木。 第十一章 疑案 见那只队伍越来越近,程牧游和蒋惜惜忙闪到一边,等候他们过去。有几个人认出了程牧游,想躬身行礼,却被他制止了,抬手让他们先行通过。 等送殡的队伍走远了,蒋惜惜才重新走到山路中央,一边遥望随风飘舞的引魂幡一边对程牧游说道,“大人,看来这家子不缺钱,那金丝楠木的棺材又大又重,可是难得的很啊。” 程牧游也走到她身边,目光飘向远处,冷冷道,“钱买不来真心,想这棺材里的人就是睡在金山银山里,心中也是不会安乐的。” 听他话中有话,蒋惜惜神色一怔,旋即问道,“大人为何如此说?方才那送殡的人哭得好生悲痛,大人却为何说人家没有真心?” “悲痛?那手握引魂幡紧跟在棺材后面的人应该是这家的儿子吧,他方才见了我,脸色突变,连眼泪都收住了,似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若非心中有鬼,怎会对官府的人如此惧怕?”程牧游的声音又冷又僵,吐出的白气将他的脸色涂染得有些模糊。 蒋惜惜眼珠子一转,“大人的意思是,这棺材里的人并非正常死亡,而是被人害死的?” 程牧游将目光转到她的脸上,“这就要靠你去查了。” 蒋惜惜眉头一皱,“大人既然怀疑,方才为何不拦住他开棺验尸,非要多此一举呢?” 程牧游无奈的叹了口气,“惜惜,你都跟了我多久了,怎么还不懂官府办案,最忌撮盐入火,若贸然行事,恐怕会遗漏最重要的证据,到头来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六月飞霜。” 蒋惜惜见他语气严厉,不禁吐了吐舌头,悄声问道,“那大人,您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暗中打听,寻找证据,等到时机成熟,再抓捕嫌犯?” 程牧游嗔怪地瞪她一眼,“你不是不懂,就是心太急,以后可莫要再如此莽撞了。” 蒋惜惜连连点头,“我明日便到山下的村中去,打听清楚那棺中人到底是谁,他又是为何而死的。” 话毕,见程牧游没有回话,她又小声说道,“大人,我错了,我下次一定谨言慎行,再也不敢大意了。” 可是程牧游还是没有说话,他盯着树干上一个小小的土坷垃不动,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蒋惜惜于是缓步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望向树干,“这是土蜂的巢穴吧,大人为何忽然对这个东西感兴趣了呢?” 程牧游回过神,缓声道,“土蜂也叫蜾蠃,是一种再常见不过的昆虫,可是,为何他会惧怕这个东西,我左右都想不明白。” 蒋惜惜有些糊涂了,“他?大人指的是谁?” 程牧游微微一怔,连忙说道,“一个故人罢了,你不认识的。” 蒋惜惜“哦”了一声,轻声道,“小时候常听人说,螟蛉有子,蜾赢负之,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程牧游回首看她,眉间生出一团氤氲,“螟蛉有子,蜾赢负之?” *** 虞山村就坐落在山脚下,蒋惜惜到达那里时,倚山而建的一簇簇房顶上正升起袅袅炊烟,绚丽的云彩,横卧在不远处的天边,将这座小山村衬托的如同一副山水画一般。 她沿着进村的小路朝里走,未走多远,便遇上了一个挑着木柴的老婆婆,于是赶紧上前搭话,“婆婆,我到洛阳寻亲,偶经此处,眼看天就要黑了,能否借一张床歇脚?”说完,她便取出一点银钱塞进那老婆婆手里,嘴里连连说着劳烦了。 老婆婆把银票还给她,咧着没剩几颗牙齿的嘴巴和善一笑,“姑娘,老身家里就我一个,有的也就是一些粗茶淡饭和自己地里种的瓜果,你若不嫌弃,就在我那儿将就一晚,至于这些银票,就真的免了。” 见状,蒋惜惜只好收起银票,又对那老婆婆谢了一番,遂同她一起朝位于村尾的家中走去。 途中,她们路过一座宽敞的院落,蒋惜惜见大门上挂着白绫,院中还竖着白幡,便假装不经意的问道,“婆婆,村里有人办丧事啊?” 老婆婆“哦”了一声,“这是董宗源家,他娘前几日病死了,还没过头七,所以还挂着白绫。” “今年冬天冷得早,老人身子骨不够硬朗,经不住风寒也是有的。”蒋惜惜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老婆婆摇头,“要说别人被风寒击倒我倒是信,可是这董老夫人,那可是个身子骨强健的,年轻人都比不过她,怎么说不中用就不中用了呢。” 听她这般说,蒋惜惜心里顿时掀起一阵浪潮,她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又朝董家看了一眼,这才小声问道,“婆婆,您的意思是,这董老夫人死得蹊跷?” 老婆婆忙摆手道,“有什么蹊跷的,这董家老太太死后,身体还在家里摆放了几日,我们都去看过了,并无异样,的的确确是病死的,我只是感叹世事无常,这人说没就没有了。” 蒋惜惜心里虽然疑惑,面色却仍维持不变,她接着说道,“那这董宗源和他母亲的关系如何?” “关系如何?姑娘,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老婆婆不解地看着她。 蒋惜惜赶紧笑道,“没什么,我就是这么一问罢了。” 好在老婆婆没有起疑,她一边朝前走一边接着答道,“说起这董宗源和他母亲的关系,那老身可是羡慕的紧呢。” “羡慕?” “可不是吗?这董老太太总共也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视作掌上明珠,疼爱的不得了,董宗源也孝顺,事事都听他母亲的,这母慈子孝,可是咱们虞山村人尽皆知的事情。哪像老身的儿子,常年在外,一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可比那董宗源差远了。” 第十二章 眼睛 是夜,万籁俱寂,只偶有几声鸟鸣从房顶划过,打破黑夜的封锁。 蒋惜惜换了装束,一身黑衣黑裤,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潜入夜色中,在黑暗的掩护下朝董家跑去。 她觉得这山村中的夜比城里静的多,也浓的多,可越是安静,她便越发不安,时不时停下来,回头朝后面望一眼,生怕不知不觉中被某样东西跟上了,自己却毫无所知。 董家的大宅就在前方,黑夜中,屋子的轮廓似乎又被放大了几分,显得雄伟高大,甚至有些突兀。 蒋惜惜猫着腰跑到围墙边,轻盈的跃上高墙,伏低身子朝四下观望一眼,发现院中并未有巡夜的下人后,便如一片羽毛一般贴墙落下,悄无声息地潜入董家。 她顺着穿堂一路向里,走得极为小心,这倒不全是因为怕被人发现,而是因为一种奇怪的感觉:拥挤。 没错,就是拥挤,这里虽然除她之外没有别人,但是蒋惜惜却觉得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它们潜藏在黑暗中,发出肉眼无法看到的幽光,每一只,都盯在自己身上,把她看得浑身发僵,身体发寒,手脚都有些不灵便起来。 于是,她狠狠朝自己脸蛋上拍了一下,勉强制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将注意力集中在内院里那一盏微弱的烛光上,起身朝它跑去。 烛光照在窗户纸上,映出里面的两个人影,偶尔还有细语声透过窗子传出来。蒋惜惜于是俯身蹲在窗下,屏息凝气听着屋中人的谈话。 “官人,怎么睡得好好的,却又醒了?” 首先传出来的是一个女声,声音轻柔,蒋惜惜的心像被一只温暖的手摸了一下,熨帖而舒服。 “自从母亲走了,我便总是睡不安生,总觉得她老人家还在,有时甚至觉得她就站在床边看着我,就像小时候那般。” 一个男人的声音随之传出,蒋惜惜认得这个声音,它是属于董宗源的,那日,他跟在棺材后面,手里举着引魂幡,哭得极痛。 “父亲去的早,官人是母亲一手抚养大的,与母亲感情深厚,现在她走的这般突然,官人一时无法接受,也是有的。不过伤心归伤心,官人也要保重身体,否则母亲在地下也要不安的。” 董宗源没有作声,过了许久,屋内竟传出一声低浅的抽泣,哭声越来越大,压抑且悲痛,有那么一个瞬间,蒋惜惜几乎怀疑程牧游判断错了,这个男人明明因为丧母如此伤神,又怎会有其它内情。 可是毫无预兆的,哭声戛然而止,董宗源吸溜了一下鼻子,压低声音道,“娘子,我怕,我每晚都睡不好,总觉得有一双血红的眼睛在窥视着我。不,就连白天它们也在,瞪得溜圆,跟在我后头,冷冷地盯着我,我走到哪里它们便跟到哪里,如影随形,怎么都甩不掉。” 董夫人似乎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才犹豫着问道,“那......那双眼睛是什么人的?” “是母亲,眼睛不能说话,可我却知道她在对我说些什么,她说,她在地下等我,让我下去陪她......”他顿了一下,忽然摇头否认,“不,不是,似乎也不是母亲的眼睛,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便看到过那双眼睛,它们藏在幽暗的角落里,冷冰冰地看着我......” 说到这里,董宗源的影子狠狠抖动了一下,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他抓紧董夫人的手,“娘子,要不我们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虞山村,到一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把这儿发生的一切都忘了,把以前的一切都忘了,好不好?” 董夫人“呃”了一声,似是有些惊异,不过,她很快便镇定下来,轻声慢语地安慰道,“董家家大业大,搬离此处并非易事,况且母亲刚刚入土,我们也不可能即刻离开,不如等七七过去了,咱们再着手准备此事。” 董宗源的声音变得有些激动,“娘子愿意与我一起离开虞山村?” “女家随夫,我自是要永远跟随官人的。” 说完这句话后,屋内便再无人声传出,未几,烛火熄灭,董家院中的最后一抹光源也终于隐逝在黑暗中。 蒋惜惜却仍蹲在窗下不动,心里细细品味董宗源方才说的话:他为何会因为董老太太的死而每晚不得安睡?听他的语气,绝非是悲伤过度所致,而是因为害怕。那他在怕什么?难道大人真的猜对了,这董宗源谋害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所以才夜夜不能成眠?可他为何又突然说起小时候,难道董家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不成?还有一点,这董老太太若真的是被害死的,为何尸身上无半点痕迹?其他村民也不曾对董宗源起疑,还说他们母子俩的感情甚好。 想到这里,蒋惜惜觉得自己的脑袋快炸开了,心里也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挫败感填得满满的,她恨自己为何不像大人那般,有一颗条理清楚遇事不慌明断是非的脑袋瓜子,否则,也不至于蹲在这里半天都理不出个头绪来。 终于,小腿上的酸麻感让她无力再支撑身体,她缓缓起身,顺着穿堂朝前院走,准备按原路返回。可是刚走到墙根边,欲翻墙而出的时候,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冷冰冰的,如一片霜花穿过她的衣服,贴上她的后心。 蒋惜惜身子一紧,猛地回过头去。 她看见,一个老太太正背对着自己站在院中,她距她很近,也就隔着三尺不到的距离,所以蒋惜惜尚能嗅到她身上那股新布的气味儿。 淡淡的,有点刺鼻...... 蒋惜惜身子一抖,脑子却忽然清楚过来,再不似方才那般混沌:她刚死不久,身上的寿衣也是新裁的,自然会有一股子异味。 刚想清楚这个事实,老太太忽然缓缓扭过身来,用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住蒋惜惜,冲她惨然一笑。 第十三章 开棺 黑色寿衣上缀满了白色的菊花,如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手,抓进蒋惜惜心里,她屏住一口气,“你是......董老太太?” 老妪动了动干瘪的嘴唇,嘴巴忽然变成一个如拳头般大小的黑洞,她拼劲全力,声嘶力竭地冲蒋惜惜喊出出两个字:“救......我......” 蒋惜惜一愣,不知她这没头没脑的话是何意思,只朝她问道,“你是怎么死的?是被谁害死的?” 黑衣老妪神色一滞,空洞的双目中涂上了一抹浓重的恨意,她缓缓扭过头,目光飘向内院里最中间的那间厢房,那间董宗源住着的厢房。 “你真的是被亲生儿子谋害的?”蒋惜惜的心口像是被大团的棉花堵上了,闷得厉害。 老妪没有说话,眼眶中却忽的落下两道血泪,红色的血,在月光的映照下,便成了黑色,凄厉且瘆人。 蒋惜惜心中大骇,身子剧烈一抖,脚下却不自觉的朝董老太太走去,两手紧握成拳,一步步靠近那个伫立在月光下的身影,一字一句道,“把实情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你。” 老妪嘴唇微翕,双目聚焦在蒋惜惜脸上,盯得蒋惜惜寒毛直竖。 可她刚要说出那个压在心头,将她击溃压垮的真相时,身子却猛地绷得笔直,被一根红丝从后心穿过,直到胸骨,随后,她整个人蜷成一团,像一片风中凋零的秋叶,被拽进身后无穷的黑暗中。 蒋惜惜眼睁睁见那老妪被红丝拉走,心里唬了一跳,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抬脚便跟了过去,可是等待她的只有一片暗夜,那么黑,就像隐藏在董家的那个秘密,不能见光,不敢见光...... 良久之后,她从心底发出一声沉重的喟叹: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 冒着火星的纸钱就像一只只火红的蝴蝶在半空中飞舞,董家人见纸钱点燃,无不伏在董老太太坟前放声大哭,悲痛异常。 忽然,火星像约定好了一般,全部熄灭掉了,冒着黑烟的纸钱缓缓从空中飘落,在坟头化成一滩滩灰烬。 哭声戛然而止,仆人们面面相觑了半晌,都将目光投放到最前面的董宗源身上:只见他微微抬起身子,瞪大眼睛望向汉白玉砌成的墓碑,身子不听使唤地抖动着。 “官人。”董夫人抓住他的手,目光坚定的直视他的眼睛,冲董宗源轻轻点了下头。 她沉着的姿态令董宗源也跟着镇定下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怀疑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做过的事情,否则,又怎会用这样一种洞悉一切的怜悯的目光,善解人意地看着自己。 他勉力冲她眨了下眼睛,遂对身后的仆人们吩咐道,“许是风沙大,才把火刮熄了,你们再烧些纸钱,切莫误了时辰,耽误了老夫人上路。” 仆人们应了一声,忙又拿了几串纸钱走到坟头旁边,吹旺火折子便朝下探去。 可是火折子在纸钱里面划拉了几下,却仍没有火星冒气,那堆纸钱如死了一般,静静铺了一地,一动不动。 “少......少爷......”点火的仆人有些怕了,哆哆嗦嗦地回头,看向董宗源,等待他的指示。 董宗源额上爬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紧紧抓着董夫人的手,将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死死攥在手心,仿佛它是自己唯一的倚靠。 “官人,今日天气有异,不如我们先回去,改天再来祭拜母亲。”董夫人用另一只手扶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搀起。 她的声音轻且温柔,董宗源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拼命冲她点了点头。两人互相搀扶着,穿过身后的人群,朝墓园外走去。 可是没走出多远,两人就被几个人影挡住了,董宗源抬头,看着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一身玄色官服的人,目光中透出些许惊惶,“程......程大人,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程牧游注意到了他神色的变化,于是上前一步,目光越过董宗源额肩头落到后面那座气派的新坟上,“新安府接到他人举报,说董老夫人死因有疑,所以我特来虞山村查明此事。” 闻言,董宗源的脸色变得煞白,“可是......可是我母亲已经入土为安,大人难道要开棺验尸不成?” 程牧游还是不看他,声音却低沉了一些,“若董老夫人真是被奸人所害,恐怕就是躺在金子打造的棺材里,都不会安生的,董公子是孝子,应该也不愿意让自己的母亲死不瞑目吧?” 说完,他便一把推开一脸煞白的董宗源,大踏步朝那座新立的坟茔走去,站定之后,他眯着眼睛盯着那考究的石碑看了一会儿,这才胳膊一挥儿,冲身后的衙役喊道,“起棺。” *** 挖了有半上午时间,那口巨大的金丝楠木的棺材终于在围观村民的惊叹声中重见天日了。 程牧游冲蒋惜惜轻点一下头,她便心领神会的走过去,命衙役们将棺材盖子撬开。 可是刚用上铁锹,董夫人便一头紮了过来,匍匐于程牧游脚下,双手抓住他的裤脚,哭着说道,“程大人,人都已经入土了,您再挖出来,这不光是对母亲的大不敬,还坏了董家的风水,这损失您可能承担?您是新安城的县令不错,可是也不能随意欺负人啊。” 程牧游看了那一身孝服的妇人一眼,淡淡答道,“若董老夫人真的是病死的,那所有的责任本官都愿意一人担下,绝不推脱,这么说,董夫人可还满意?” 他这话说的很轻,却极具分量,董夫人抬起布满泪痕的小脸,手一点点的松开了,“大人这句话,在场的各位乡亲都听到了,民女若再加以阻止,未免于理不合。还望大人记住这句话,以后莫要食言。” 程牧游不再看她,将目光移到那口巨大的棺木上,不动声色地冲衙役们说道,“开棺、验尸。” 第十四章 火 伴随着一阵沉重的“吱呀”声,棺材的盖子终于慢慢升了起来。 蒋惜惜踮脚朝里望,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和那件绣着白菊的寿衣,不过躺在棺材里的董老太太面色发青,每一条皱纹都像被冻住了一般,僵硬且深刻,看起来竟比昨日还要诡异。 衙役们把董老太太的尸身抬出棺材,放在坑外的一张白布上,她的面孔覆盖上了一层日光,又多了几分狰狞。 程牧游走过去,俯身在那具尸身上上下看了一遍,遂将目光停留在董老太太的脸上:她的脸色有些发青,神态也略显怪异,可是却并没有其它异常。他思量了一会儿,伸手拨开董老太太的眼睛和嘴巴仔细查看。 里面很干净,并没有残留的污血,连耳洞和鼻孔里也是。 程牧游心中有些诧异,他知道若是中毒身亡,一般会七窍出血,可是这董老太太的口眼鼻皆干干净净,并没有毒发身亡的迹象。 蒋惜惜发现他神色不对,于是也在一旁蹲下,悄声询问,“大人,要不属下把村民们赶走,脱衣验尸吧?” 程牧游没有说话,目光落在董老太太的衣领处,蒋惜惜心中不解,迟疑着问道,“大人,您可是发现了什么?” 话到此处,她忽然梗住,伸手便向董老太太的脖子探去,手落之处,果然摸到了一个硬块,就堵在喉咙处,像是一块坚硬异常的石头。 “大人,这......这是什么?”蒋惜惜怔住,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 程牧游微眯双眼,随手抓起一根木棍,对蒋惜惜说道,“惜惜,你扒开她的嘴巴,要撑得大一些。” 蒋惜惜会意,忙伸手将董老太太的嘴巴掰开,程牧游趴在她头顶上方,一手撑地,一手捏着那只木棍探进她的嘴里,顺着喉咙一寸寸的朝里深入。 终于,木棍触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面,被挡住了去路。 程牧游脸色一沉,眸底浮出一层寒光,嘴角抿出一丝极冷的笑意来,“是了,你当然不是病死,你是被锡水灌喉而死。” 此话一出,顿时在围观的村民中掀起一阵喧哗,人群纷纷朝前涌,想将事情看个明白。蒋惜惜也一脸惊异,冲程牧游说道,“大人,您何出此言?” 程牧游将木棍放到她眼前,“你看看,这棍子的顶端是什么?” 趁着日光,蒋惜惜看到棍子顶上有一小层银灰色的东西,在冬日暖阳下发出渗人的微光,她瞪大眼睛,“这是锡铅......” 程牧游点头,遂对她说道,“去借把钳子,这幕后真凶隐藏已久,也该重见天日了。” *** 伴随着人群的一阵惊呼,一块沾着血水的锡块从董老太太的喉咙里被夹了出来。蒋惜惜看着那块闪着银光的锡块,手掌攥紧成拳,恨恨道,“这凶手着实心狠,竟用如此歹毒的手段杀人。” “用其它方法,必会在尸体上留下痕迹,可是锡水灌喉,若不不仔细检查,不易被人发现。我方才查看董老太太的嘴巴时,发现里面有一些灼烧过的伤痕,所以起了疑心,再加上她喉咙上那一块怪异的凸起,我便怀疑她的死并不简单。” 听到这里,蒋惜惜已经怒火中烧,她“腾”的站起身,目光在人群中来回搜寻,想找处那个心如蛇蝎、谋害血亲的凶手。 可是目光在密密匝匝的人群里兜转了几圈,却没有找到董宗源的身影,只看见董夫人匍匐在最外圈,面白如纸,双眼中满是惊惶。 “大人,不好,董宗源不见了。”蒋惜惜一边冲程牧游高喊一边冲出人群,左右张望。 可她才刚刚走出几步,便发现不远处冒起一道黑烟,烟气越来越浓,压住下面随之而至的橘红色的烈焰。 “不好了,着火了,村子里着火了。” “看方向,好像是董家......” “没错,是董家,董家起火了,烧起来了......” 董夫人本来已经瘫软在地,现在又看到董家起火,身子彻底软了,挣扎着爬了几下都没能从地上起来。程牧游命一个衙役看住她,再命另外两人去搜寻董宗源的下落,自己则带着蒋惜惜和其他人一起朝董家跑去,到了院中,才发现那间着火的西厢房已经没有回天之力,房梁都被烈焰烧断,房顶也发出一阵刺耳的爆裂声,砸落在地上。 未免波及其它屋子,众人忙打水救火,忙乎了大半个时辰,这才把火扑灭,可是此时,西厢房已经完全化为一片废墟,残垣断瓦“嘶嘶”地冒着黑烟,热气逼人。 蒋惜惜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皱眉嘟囔道,“奇怪,这房子怎会无缘无故的烧起来?那董宗源又去了哪里?难道真的畏罪潜逃了不成?” 正想着,寻找董宗源的衙役们回来了,两人冲程牧游行了一礼,低声说道,“大人,我们搜遍了整个虞山村,也没有找到董宗源,是否要到村外再找找?” 程牧游刚要回答,一直呆坐在院中的董夫人忽然惊叫了一声,起身朝废墟冲去,不管不顾地去抬那根还在冒着黑烟的房梁。她的手一下子便被烫黑了一片,可是她却像没有知觉一般,拼劲全力要将那截断掉的房梁搬起来。 见状,蒋惜惜忙冲过去,抱住她的腰将她朝外扯,嘴里叫道,“你疯了吗?就算这屋里有财物,你也不能不要命啊。” 董夫人还在叫,声音里充满惊骇,将旁人惊出一身冷汗,她用力掰着蒋惜惜的手指,几欲将她的指头掰断。 可是下一个瞬间,蒋惜惜却忽然放开了她,这倒不是因为手指吃痛,而是因为她看到了房梁下面的那个东西:那才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只胳膊,一只被烧得焦黑的胳膊。 第十五章 重压 董夫人扑倒在房梁旁边,手颤巍巍的在那条尚在冒着火星的胳膊上轻轻一摸,身子顿时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完全软掉了。她似乎连哭都不会了,只张着嘴“啊啊”的干嚎,看起来似乎已离疯癫不远。 程牧游紧锁眉头走到她身边,命蒋惜惜将她搀扶起来,又看了压在房梁下面那具已经支离破碎的焦尸一眼,这才轻声询问道,“他是董宗源?” 董夫人摇着头笑,俄顷,又拼命地点头,涕泪滂沱道,“大人,我夫君常年带着一串绿松石手串,喏,就是......就是这一串......” 她朝那只胳膊一指,好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扑簌簌落下。 程牧游低头一看,果见焦尸的手腕上有一串手串,它上面的珠子虽然已经被烈火熏黑,但是其中却隐隐透出一点翠绿来,却不是绿松石又是何物。 程牧游于是深深吁出一口气,冲身后的衙役命令道,“把房梁挪开,将尸体搬出来。” *** 尸体被毁损的很严重,四肢被大火烧得只有孩童般大小,脸也完全烧毁了,最可怕的是,他的腰腹已经被拦腰折断了,尸身完全碎成了两截。 尸体上散发出难闻的焦糊味儿,围观的村民们不得不退避三舍,纷纷掩住口鼻。更有甚者,一个没忍住,当着董家人的面便呕了起来,恨不得把隔夜饭都吐出来。董夫人却毫不在意,扑在这具焦尸上哭得痛楚万分,一边哭还一边喊着,“官人,早知现在又何必当初,现在你走了,留下我孤身一人,可叫我如何独活啊。” 蒋惜惜摇头叹了一声,冲程牧游轻声说道,“大人,看样子,这董宗源是被房梁砸成了两段,死得也真是够惨的。” 程牧游没理会她,他毫不避忌地走到董夫人身旁蹲下,冲她说道,“听夫人的语气,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疑过你官人是被人谋害,难道这董宗源竟是自焚不成?” 董夫人陡然收起哭声,哆哆嗦嗦地抬头看向程牧游,目光闪烁不定。 程牧游看出她神色有异,于是接着问道,“早知现在何必当初,那请问夫人,当初到底发生了何事?这董老太太又是被何人所杀?” 董夫人垂下头,死命咬着嘴唇,“民妇......民妇不知。” “不知?”程牧游突然提高声音,“官府开棺验尸,他董宗源便点火自戮,他到底在怕什么?到底不敢面对什么?你作为他的妻子,难道全然不知吗?” 董夫人的身子猛地一抖,俄顷,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好整以暇地在程牧游面前跪下,边哭边说道,“大人,若说民妇全然不知,大人也必不会信,可是......可是母亲她确实是被官人一人所杀,民妇也只不过比您早一步察觉而已。” 此话一出,身后顿时响起一阵嘈杂的议论声,程牧游于是让随行的衙役把村民们赶出董家的院子,这才对董夫人问道,“你的意思是,那董老夫人是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所害?” 董夫人“唔”了一声,断断续续道,“官人和母亲表面和睦,实则因为家里的生意早有积怨,官人想趁着年轻,多打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可是母亲却嫌他青涩,总是不愿意放手,一来二去,两人之间便有了嫌隙。这半年来,他们之间基本上没几句话,官人甚至连晨昏定省都免了,这些家里的仆人们都是知道的。” 程牧游皱起眉头,“可是这些琐事,也不足以让董宗源杀人吧,我打听过了,他父亲死得早,他是董老太太一手拉扯大的,母子之间的感情比一般人家还要深厚一些。” 董夫人抽了下鼻子,“大人这些话,民妇倒是不敢认同,有些事情在旁人看起来是小事,可是在当事者心里却不一定了。官人曾多次向我诉苦,说母亲不信任他,宁愿把生意交给旁人都不交给自己人。他还说,母亲其实是看不起他,从心眼里轻视他,这种感觉,他从小就有,已经忍受了几十年。” 说到这里,董夫人又轻轻抽泣了一声,缓缓说道,“大人,被自己最亲近的人鄙视是什么感觉,民妇虽未经历过,却也知这其中滋味定不会好受,况且那个人是生他养他的母亲,逃不开也避不掉,这一辈子都要在这重压之下生活。” 听到这里,程牧游不禁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曾替董宗源想了数种杀母的理由,却没有一个想到了点子上。 这个男人,竟然是为了摆脱,是为了逃避,才对亲生母亲下手的,原来这世上最难以承受的压力,往往是身边最亲近的人施加的。 “董宗源杀死董老太太,你全然不知情?”程牧游看着董夫人,轻声问道。 “民妇不敢隐瞒大人,母亲死的前一日,第一次与官人发生了口角上的争执,官人想去别处自立门户,母亲却不准允,于是两人大吵了一场,不欢而散。正因为家宅不宁,所以第二天,民妇才带上丫鬟到寺中求签祈福,回来之后,官人便告诉我母亲身体不适先睡下了,可是到了早上,下人们便发现母亲的身子凉了。这些事情,家里的人均可作证。” 听她这般说,蒋惜惜也在一旁跟着说道,“大人,那晚属下潜进董家,听到了董宗源和董氏的谈话,言语间她确实无与董宗源共谋之意,这点,属下倒是信她。” 程牧游点点头,“你是何时发现董老太太是被董宗源所杀的?” 董夫人长叹了一声,哽咽道,“我是最了解官人,他这个人,心里藏不住事,我发现他神色紧张,便已经觉察出不对。后来,他又不让别人触碰母亲的尸身,只同我一起给母亲换上寿衣,而且,当我询问起母亲脖子上的硬块时,他更是吓得站都站不稳,那时我便猜出,此事必定是他所为。” 第十六章 养女 屋外天寒地冻,凛冽的寒风一阵一阵地吹着,空气中到处膨胀着寒冷和干燥。 屋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右耳做了“拨霞供”,这是寒冬最流行的美食,用野兔肉做成锅底,放于风炉锅中,汤沸腾,如浪涌江雪,红色的兔肉片在蒸锅中频频摆动,如拨晚霞一般,故取名“拨霞供”。 晏娘不食肉类,喝过一碗粥后,便坐于桌边帮迅儿夹菜。 迅儿连喝了几碗汤,痛吃了几大块肉后,终于撑得受不住,直叫着要出去走几圈,消化消化。蒋惜惜于是给他披上斗篷,带上皮帽,陪着他一起出去了。 两人一走,屋内便剩下程牧游和晏娘两人,程牧游斟了杯酒,又把晏娘面前的杯子倒满,这才冲她举杯道,“迅儿这小子这几日是越发用功了,每天读书到凌晨,这全是夫人的功劳,我敬夫人一杯。” 晏娘拈起酒杯,仰头将杯中之物全数喝掉,这才以手撑腮,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碗里的残留的几颗米粒,唇边不自觉抿出一丝笑意,轻声道,“倒是好久都没人陪我喝过酒了,右耳那家伙,一沾酒便醉的不省人事,与它喝酒最没意思。如此看来,嫁给大人到还有些好处,至少我多了个酒友。” “酒友?”程牧游重复了一遍,也跟着笑道,“也罢,能做夫人的酒友,我也知足了。” 说完,他便跟着将酒一饮而尽,用手背随意在唇边擦了一下,接着说道,“蜾赢的事情夫人可想明白了?” 晏娘盯着炉中冒出的热气,轻轻摇头,“那妖道的法力何其高强,我倒不信区区一只小虫会对他形成威胁。” “可是夫人有没有听过‘螟蛉有子,蜾赢负之’这句话?” 晏娘抬头看他,轻声道,“蜾蠃有雄无雌,没有后代,于是捕捉螟蛉来当作义子喂养。据此,后人将被人收养的义子称为螟蛉之子。” 程牧游摇头,“这只是民间的传说罢了,南朝时医家陶弘景,不相信蜾蠃无子,决心亲自观察以辨真伪。他找到一窝蜾蠃,发现其中雌雄俱全。而这些蜾蠃把螟蛉的幼虫衔回窝中,是用自己尾上的毒针把螟蛉虫刺个半死,然后在其身上产卵。原来螟蛉不是义子,而是蜾蠃后代的食物。” 晏娘耸耸肩膀,“义子也罢,食物也罢,这同那道人又有何关系呢?” “我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不过我总觉得此事并没有那么复杂,或许真相就在眼前,我们却触碰不到。”程牧游缓缓说道。 晏娘又喝了一杯酒,拿起空杯冲程牧游晃了晃,“世间之事最怕强求二字,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先放下不想,还是及时行乐的好,大人,不,官人也喝了吧。” 她杯底已空,程牧游便只得跟着干了,晏娘一向喜欢爽快之人,再加上今日多喝了几杯,话便有些多了,摩挲着杯沿冲程牧游说道,“说起螟蛉之子,我倒又想起一事,那江南水乡扬州,倒是有很多螟蛉女。” “螟蛉女?” 晏娘哼了一声,“扬州一直是两淮盐商的聚居地,这些盐商富甲一方,生活之奢靡,足可与皇家媲美,他们的富足也养活了一大批傍其生存的行业,‘螟蛉女’就是其中之一。” “螟蛉女是指养女?” 晏娘抬头冲他一笑,她眼睛上蒙着一层水雾,看起来比平日多了几分妖娆,“养女?是,那些富商确实对外宣称这些女孩子是自己的养女。” 程牧游听出了她话中的深意,“对外宣称是养女,实则......” 晏娘把玩着杯子,声音中多了一丝寒意,“在扬州城,出生于贫苦人家且面目姣好的女孩子,长到七八岁时,就会有牙婆领去收养。牙婆将幼女买回来后,会专门请人调习其样貌神态和体型着装,并教以歌舞琴瑟、针线女红,甚至,房中秘术。” “当然,所有这些煞费苦心的培育都是为了将来能找个好买主,卖个好价钱。至十一二岁时,这些‘螟蛉女’在各方面都具已成熟,这时,就由养她们的牙婆向愿意出钱买人的贵官公子、豪商巨富举荐。” “买一个养女,一般要用三五百两银子,而这个女子的生身父母,得到的卖女身银多不过一二十两,其余的均付给牙婆。而被人收养的螟蛉女们,运气好的,颜色未衰之前尚享尽富贵,运气不好的,被正妻杖毙的、投井的也大有其人。最后被挑剩下的螟蛉女则更加可怜,她们会被送入烟花柳巷,秦淮河畔就是她们最后的归宿。” 风炉锅下面的火熄掉了,汤水渐渐凝成一团,程牧游目不转睛地看着慢慢冷掉的肉汤,低声道,“我只知螟蛉可怜,自己的孩子被蜾赢当做食物吃掉,却不知这世间,还有如它们一般可怜的女子,不,她们比螟蛉更可怜,螟蛉还只是被吃掉,她们却是受尽屈辱折磨,最后依然无法为自己某得一条生路。” 晏娘又喝了一杯,冷笑道,“佛说,众生皆苦,生老病死、爱别离、会憎怨、求不得。只是这些女孩子,尝到的苦楚比常人要多得多,”说到这里,她冲门外喊道,“右耳,再添些炭火,锅子都凉了。” 右耳应了一声,端着炭盆走进屋来,用夹子把发红的炭块放在风炉锅下面,又用扇子扇了几下,可是炭火不旺,锅子始终沸不起来。 它有些焦急,索性趴下来,对着炭块一阵乱吹,然而火没升起来,他脸上倒被碳灰熏得黑乎乎的,把晏娘逗得笑出声来。 程牧游见右耳急得抓耳挠腮,忙对它说道,“别急,火没这么容易烧起来的,你去拿些菜油洒在下面,应该就能升起火了。” 右耳答应着朝屋外走,可是还未迈过门槛,却听程牧游的声音又一次在背后响起,不过这次,他的声音紧绷绷、干巴巴的,像是一根绷紧的弦。 “不对,那火怎么会着的这般快?” 第十七章 结怨 黑夜如一只巨大的手,把虞山村整个笼住,密不透风。 董夫人独坐于院中,神色戚哀地凝望着没有无星的夜空,眼角挂着一滴晶莹的泪。 一个小丫鬟走进院子,给她披上件狐皮大氅,悄声安慰道,“夫人,您莫要太伤怀了,您的身子本就不好,可要保重自己啊。再说现在老夫人和少爷都不在了,这董家上下的事务还需要夫人料理,您自己可不能先撑不住了呀。” 董夫人无力地点点头,轻轻抬手示意她下去,小丫鬟于是摇头叹了一声,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走出院子,将董夫人一人留在院中。 一阵寒风吹过,把她身上那件昂贵的大氅吹得如一面旗帜,“哗哗”直响,她站起来,用指尖将眼角的泪钩掉,抬步朝更深的夜中走去。 如董宗源所说,那里很拥挤,到处都是闪烁的眼睛,可是她却不怕,因为现在,她是它们的英雄了。 *** “藤壶,你怎么不哭,你看她们,饿得受不住,哭天抢地的,把窗户纸都抓破了。” “她们越哭,婆婆就越不高兴,不高兴,自然就不会放吃的给她们,所以我才不哭。” “年纪不大,人倒是个伶俐的,明日我跟婆婆说说,让师傅们教你弹琴吹箫,吟诗写字,说不定你还真是一块好料子。” ...... ...... “藤壶姑娘,快跑,夫人找到这里来了,再不跑就来不及了,上一个爷带回来的姑娘,就让夫人用藤条活活抽死了。” “爷在哪里?他就这么舍了我,自己走了?” “哎呀,这个时候了,你还指望他呢?这家里的事啊,都是夫人做主,少爷在她面前连半个屁都不敢放。那姑娘,他棺材都没给准备一副,直接让小的拉到野外给扔了。” “那......那我......我该躲到何处?” “爷让我把您带到王公子家,暂且在那里避一避,等风声过去了,他再把您接回来。” “王公子?那人我见过,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我怕到了那里,他会......” “藤壶姑娘啊,这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容得你深思熟虑,有少爷在,王公子不敢怎样,快随小的去吧。” ...... ...... “把她衣服扒了,放进篮子,扔到井里,听话了,再提上来,不听话,就一直在下面冻着,我就不信我治不了她这犟脾气。” “爷,岁末天寒,井水都快冻上了,把人这么扔进去,怕是要出人命了。” “人命咱们府里出的还少吗?你怎么还怕上了,就照我吩咐的做,出了什么事我一人担着。” ...... ...... “姑娘啊,你就别犟了,你爹娘把你卖给牙婆的时候,这一辈子的命数就已经注定了,反正你的身子也已经不清白了,跟着谁不是一样呢。再说您府上的那位公子,他既把你送到这里来,就没想着接你回去,我实话告诉你,他欠了我们公子几百两银子,又不敢找家里要钱,所以才用你来抵债,你又何必为了这么个人,把自己的身子都糟蹋坏了。” “姑娘,我再劝你一句,你总共也就这么个身子,这么点技艺值些钱,你要是不珍惜,干脆一头撞死在井壁上,索性咱们两个也都省点事,你要是听进去我的话了,就顺了咱们公子,以后你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拉我上去......” ...... ...... “别杀我,求你别杀我,我什么都给你,你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她肚子里还有孩子,你这样会遭报应的,会下地狱的。” “地狱?从我八岁被卖给牙婆,以后的每一刻,我都如同身处地狱,早就习惯了。” *** “啪。” 一块石头从墙头落下,在地上滚动了几下,停在董夫人脚边不动了,她觉得心脏被人猛地揪了一下,忙裹紧大氅追到院外。 一个人影站在离她几尺远的树林里,他的上半身被树木的阴影罩住了,可是董夫人却凭着那双腿将他认了出来。 她心中大骇,手指慢慢抬起,“你......怎么会是你?” 那人没有说话,身子轻轻一动,便朝林子深处跑去。 董夫人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终于狠狠咬了下嘴唇,抬起脚朝他消失的地方追了过去。 *** 第二天天刚亮,程牧游和蒋惜惜就又一次带着衙役来到了虞山村,见一行人到来,董夫人赶紧将他们迎入屋内,命人奉茶倒水,她自己则在程牧游对面坐下,略有些讶异地冲他问道,“前事已了,不知大人此次前来所谓何事?” 程牧游放下杯子,“昨日回府之后,我方才觉察出那火有些不对,夫人不觉得火起得太快了吗?从我们发现着火到西厢房全部烧毁,只用了半刻钟光景,而起火势凶猛,扑都扑不灭,若无助燃之物,实在不应如此。” 董夫人轻轻掩住嘴巴,面露惊惶之色,“那西厢房中的木头物件甚多,再加上风助火势,烧得快些也不足为奇吧?” “再快也不至于快到这个份上,再说那具尸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肢体不全,若非有油脂助燃,断不至此。” “许是官人他一心求死,所以才找了一些助燃的物什也未可知。”董夫人试探着说道。 程牧游淡淡一笑,“董宗源是为了逃避官府的制裁临时自焚而亡的,这么短的时间,他从哪里寻获这些助燃的东西?”说到这里,见董夫人沉默不语,他便站起身,冲蒋惜惜说道,“你带上几个人到西厢房的废址再去搜查一番,看看能否找到有用的物证。” 蒋惜惜抱拳道了声“是”,遂带着几个衙役朝门外走去。 见他们走远,程牧游又将目光移到董夫人身上,轻声问道,“董夫人,还有一事望你如实相告,除了彼此怨憎,这董氏母子可曾与他人结怨?” 第十八章 蛇 董夫人神色一滞,垂头想了半晌,终于从口中吐出几个字,“我一向不管董家生意上的事,所以即便母亲和官人与他人结怨,我也是不知道的,不过大人,您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母亲是被官人所杀,官人又畏罪自尽,这两件事既已分明,又怎会牵扯到他人?” 程牧游摇头,“此事疑点颇多,现在说定论未免为时尚早,不过我方才进来时,听到几个下人们说夫人要遣他们离开,此事可当真?” 董夫人阖首,“民妇不愿再留在这个伤心地,索性变卖了家财,远走他乡,省的再睹物思情。”她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可能对大人来说,找出案子的真相是最重要的,可是于民妇而言,既然官人已死,我便什么都不想再追究,因为他不在,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即便抓到真凶,也换不回我夫君的性命,那对我来说又有何用呢?” 正说着,蒋惜惜从门外走进来,她手里拿着一布袋,走到程牧游跟前,将它放在地上,“大人,属下在废墟里发现了一些炭块。” “炭块?” 蒋惜惜把袋口摊开,里面便露出一些黑乎乎的炭块,拳头般大小,共有十多块。 “大人,这些炭块在废墟里还有很多,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程牧游俯身蹲下,拿起一个炭块搁在手里仔细端详,口中喃喃道,“这是木柴,烧火用的木柴,被烈焰一烧,便成了炭块,只是这西厢房又不是灶房,怎么会有这么多木柴?” 蒋惜惜行了一礼,接着说道,“属下也发现了这是木柴,所以专门去问了下人们,可是他们说昨日灶房中的木柴并没有少,这些东西他们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了。” 程牧游微眯起眼睛,“这倒怪了,这董宗源想自尽,房中便有大量的木柴,仿佛有人知道他要死,所以提前准备好了一般。” 蒋惜惜“咦”了一声,轻声道,“除非是地府的阎罗,否则一个人的死期另一个人怎么会知道呢?” *** 出了虞山村,程牧游便停下脚步,自上而下地俯视这座烟云缭绕的小山村。见他许久不说话,蒋惜惜便走到他身边,悄声请示,“大人,您对此案还有疑虑?” 程牧游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房屋,淡淡道,“我虽有疑虑,却不知该疑谁,这也是此案让我最觉得棘手的地方。” 蒋惜惜点头,“也是,董家三口人现在就剩下了一个董氏,可是她根本没有作案的时间。至于动机,她更是没有,我们今天也找下人们询问过了,他们都说那董氏孝敬婆婆,与董宗源夫妻和睦,是个温顺善良的女子,这些描述与我对她的认知倒是没有出入。”说到这里,见程牧游望向自己,她便摸摸鼻头,接着说道,“不过大人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更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我想留在这虞山村,暗中监视那董氏的行踪,看看能否发现其它线索。” 程牧游神色稍缓,摇头一笑,“我们惜惜这次倒是长记性了,如今也知道进退有度、闻风不动了。” 蒋惜惜“嘿嘿”一笑,“都是大人教的好。” 程牧游点点头,遂对身后的史飞说道,“董家在这虞山村根基不深,我未曾见到他们家的其他亲眷,想来也是从别地迁移过来的,你去细细打听一下董家是从何地迁来此处的,以及他们背井离乡的原因,对了,连董家的生意和发家史也要一并查清楚,我总觉得这家人没有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背后定然隐藏着一个旁人难以察觉的秘密。” *** 夜悄无声息地袭来,整个虞山村都在沉睡中,徒留死一般的沉寂和无声的黑暗。 蒋惜惜趴在墙头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厢房中的那个剪影已有两个时辰了,现在,那个人开始梳洗沐浴,她褪去衣裳,跨进一个热气腾腾的木桶中,认真擦拭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似是要洗去累积多日的疲倦和伤怀。 她的动作很轻柔,比如现在,她抬起一只胳膊,手背轻轻垂下,指尖处落下滴滴水珠,砸在水里,发出的声音似乎真切地传到了偷窥者的耳中。 蒋惜惜看得有些着迷了,恍惚间,那只柔软的胳膊似乎变成了一条蛇,纤纤玉手就是它的蛇头,它妖冶,却狠毒,冷不丁就能在暗处咬谁一口。 蒋惜惜被心里的这个想法唬了一跳,她拍拍有些发僵的脸蛋,心头却仍是余悸未消,她不懂自己为何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那个董夫人,明明柔顺和善,自己却为何把她想成了一条毒蛇? 蒋惜惜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揉了揉眼睛,又一次朝屋里那个人影望去,现在她已经穿上了中衣,湿漉漉的头发随意搭在肩头,坐在梳妆台前有一搭没一搭的玩弄着自己的头发。 她的腰身很细,腰窝深陷,和一般女子似是不同。 蒋惜惜心里又腾起一丝疑虑:她见过很多漂亮的女子,比如晏娘,她也腰身纤细,手如柔荑,可是,却和这董氏的感觉完全不同。晏娘虽然心机深沉,可是在男女之事上却是清清透透,身上还带着少女的天真。可是这位董夫人,自己到今日才发现,她似一朵杨花,一朵在流水中忽上忽下的杨花,轻飘且易变。 想到这里,蒋惜惜额头忽然出了一层冷汗,身子也跟着变得僵硬紧绷,早已不像平日那般灵活柔软。 她从心底问了一句: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为何会在人前人后有两张脸孔? 可是心底的疑问还未消除,眼帘中忽然闯进了另外一个人影,那是个男人,他就站在董夫人身后,缓缓伸出双臂,环住她纤薄的肩头。 第十九章 广泰庙 那男人侧面对着窗子,蒋惜惜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于是她又朝前趴了趴,怎奈夜半天寒,墙头的土都冻实了,再加上她已经一动不动的缩了半晌,身子早已僵硬,所以手一滑,一个不小心便整个人栽进院里,发出“嗵”的一声闷响。 她顾不得疼,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可是再朝窗里望去时,却发现那男人不见了,屋中,只有董夫人独坐于镜前,娴静得如同一朵与世隔绝的莲花。 蒋惜惜心里一惊,刚想进屋找她问个明白,可就在这时,冷不丁看见一个黑影从房里跑出来,贴着墙边一溜烟朝外面跑去,没多大会儿,身子便隐入了门外无尽的黑暗中。 蒋惜惜来不及多想,移步奔向院外,紧随在那黑影后面,同他一起跑进董宅后面那片密密匝匝的林子里。 黑影在离她不到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不动,背对着她,与她之间只隔着两根光秃秃的树干。 蒋惜惜侧过脸,望向那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她觉得有一只小手正在自己心里拼命的挖着,想要挖出那个已经即将破土而出的真相,可是,她与它之间虽然只隔着一层薄土,却迟迟不得见其真容,直叫她抓心挠肺,心里疼痒交杂,慌乱不已。 谁知,前面那个人似乎也猜透了蒋惜惜的心思,他竟慢慢的朝她转过身,毫不顾忌的与她相视而立,更让她诧异的是,他抬起嘴角,冲自己绽出了一抹极诡异的笑。 那笑容如同一把霜刀,直直插进蒋惜惜心头,一点点蔓延开来,将她的身子冻成一座冰窟。 她大骇,下一刻,手却朝背后摸去,想拔出负在身后的长剑。 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五指还未触到剑柄,背后却倏地一凉,那么深,从后腰直穿到前腹,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搅沸了。 意识游离出脑海的那一刹,蒋惜惜从尚未阖上的眼皮间看到了两个人影,他们比肩而立,朦胧而遥远。 *** 蒋惜惜再次醒来时发现天还黑着,她惊恐地吸了几口湿热的空气,伸手摸向自己的后腰。 可手指在那里反复摩挲,却只能触到一片冰凉的衣料,没有伤口,也没有热血,仿佛不久前的那一刀只是她的幻觉。 可是不对呀,她分明记得那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深入肌理,刚开始冷似寒冰,到后来,却如同一锅煮沸的热油,将她所有的知觉都烧化掉了。 它分明是真实的、彻骨的,可是现在,怎么却倏地消失,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蒋惜惜心里骤然涌上一股不安,在嗅到周围又湿又闷的空气时,这不安愈发强烈起来,一点点爬满了她心里的每一个角落,将她的心脏撑得如一块坚硬的石,跳不动,却压得胸口生疼。 她以手撑地,踉跄起身,四处环顾时,却发现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数点黄绿色的荧光,浮在半空中,上上下下,游移不定。 “流萤,现在不是冬日吗?为何会有流萤?” 蒋惜惜满心疑惑,手心却不自觉朝前摊开,想抓住那唯一伴在身旁的活物,可是这一抓,她却扑了个空,险些摔在地上。因为那些萤火虽然近在咫尺,被她这么一抓,却瞬间漂移至几尺外,停留在那里不动,像是在诱她过去一般。 蒋惜惜如今身处这样一个怪异的环境中,难免心荡神驰,两腿竟像是不属于自己了,只带着她朝那些幽幽的荧光走去,走进它们中间,又随着它们朝前方那片不知名的荒原继续走下去。 她像是不知疲累,就这么盲目的在这片怪异的荒原上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处,直到看见前方一座宏大的庙宇才骤然回过神,哆嗦着两腿不再前移,只定定看着那仿佛漂浮在云雾中的大殿,嘴唇微微兮开,眼神也变得笔直。 庙前立着一座石碑,虽然氤氲环绕,但是蒋惜惜还是看清楚了石碑上那三个血红色的大字:广泰庙。 “广泰庙。” 她在心里念了一遍,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三个字似是在哪里听过,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正在搜肠刮肚,忽听庙里传来一阵哭声,声音不大,却凄厉渗人,让她分不清那人究竟是在哭还是在叫,不过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庙中人现在一定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如摧心剖肝,创钜痛深。 蒋惜惜怕了,她当了这么久的衙役,自认为见过的血腥场面、奇闻异事已是不胜枚举,可是今天,她却突然的、真情实意地害怕了,或许,她怕的并不是庙里面那个凄惨的叫声,而是这座庙宇本身,因为,那些流萤到了此处,便不再向前飞舞,而是漂浮在庙宇顶端,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宿。 归宿...... 这里是它们的归宿?还是自己的归宿? 冷不丁的,脑中闯进了这样一个古怪的念头,蒋惜惜重重打了个寒噤,生平第一次竟然想要逃走。 可是刚一回头,她却愣住了:自己身后,哪里还有什么荒原,那茫茫一片,无边无际的,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如深渊,似广洋,仿佛一落脚,便会掉进其中一般。 背后的冷汗爬上一层又落了一层,循环反复,将她的身子浸润的一片冰凉。 她踟蹰了半晌,终于,又一次转身面向那座巨大的红墙灰瓦的庙宇,十指紧紧攥起,心一横,不管不顾的朝它走了过去。 庙里面烛光闪动,照亮了供桌前那一片四四方方的空间,可是其它地方却是黑的,就像外面那片混沌的而黑暗一般,似是一不小心便能将人吸进去。 蒋惜惜寻声望去,隐约看见几个模糊的影子在一根朱红色的圆柱后面,她心里一紧,挪动着沉重的步子朝圆柱走去。 走到柱子前面,凄厉的叫喊声便毫无遮挡的传进耳朵,愈发地清晰起来。蒋惜惜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让人抽去了,她扶着柱子,听着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缓缓踮起脚尖,探头过去。 第二十章 公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蜷缩在地上的一个血淋淋的人......如果她还能被称为人的话。 她身上不着寸缕,也正因为如此,那遍布全身的伤口才能被蒋惜惜尽收眼底:那些伤口有几百处,从头顶一直蔓延到脚底,密密麻麻,如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苞,红中泛着黑。 最可怕的伤口位于她的脸上:女人的两只眼珠子都不见了,眼睛的部位是两个深深的洞,正朝外渗着血。还有她的脖子,气管处也破了一个洞,不大,却极深,所以鲜血喷涌而出,像是一口热泉。 可是,这些伤口是如何形成的呢?蒋惜惜很清楚,这些口子不是刀伤,也不是其它利器切割捅扎造成的,因为它们的边缘并不平整,毛毛糙糙的,像是......像是被鸟喙啄出来的一般。 她的猜想很快便得到了证实,几尺远的暗处,忽然传来几声“跨哒跨哒”的响动,紧接着,她看到了两只暗黄色的爪子,锋利异常,如同两把尖钩。 鸡...... 蒋惜惜脑中飞快闪过这个字,可是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什么鸡能长得这般高大呢,单从爪子看,它应该有半人高,长成这样的鸡,岂不是成了怪物吗? 然而,那怪物却这么真实的在她面前出现了..... 这只巨大的公鸡,长着火一般耀眼的鸡冠,鲜亮的背毛纵使黑暗都遮挡不住,流光溢彩。尾巴上的翎毛高高翘起,再配上那一对黑溜溜的如老鹰一般的眼珠子,简直像一位枕戈待旦的将军。 或者说,像一个嗜血的杀手...... 因为蒋惜惜看见,它的鸡嘴和爪子上,沾满了鲜血和毛发,显然那个遍体鳞伤的人就是它的杰作。 它把她当成蚯蚓了吧?所以才肆意蹂躏,残忍凌虐,玩够了,再将之吞食...... 蒋惜惜心里一阵恶寒,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她眼睁睁看着那只怪物走向蜷在地板上的女人,高傲地昂起头,毫不留情的朝下面啄去,一下子便啄出一块滴答着鲜血的肉条,然后轻轻甩了甩脑袋,将肉条吞进腹中。 女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可是声音全堵在喉咙那个还在嗞血的洞中,传进蒋惜惜耳里,只剩下细若游丝的悲鸣。 蒋惜惜再也按奈不住,勉力用手扶着柱子,起身朝女人走去,想将她从那怪物的嘴下救出来。 可是她刚一挪动脚步,却觉得有样东西蹭着自己先一步跑了出去,吓得她浑身一哆嗦,遂站住不动。 又一只公鸡从暗影中冲出来,奔到那女人身边,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便将她的一只脚衔起。见有同类抢食,本来还在悠闲啄食的公鸡顿时张起翅膀,脖子上的翎毛全部炸起,张嘴便叼住女人的脑袋,两只公鸡一左一右,将女人凌空拽起,各个都拼了命的朝自己的方向扯,想摆脱对方对“猎物”的钳制。 女人终于叫出了声,因为她的身体被两只鸡越拽越细,越拽越长,五脏六腑似是已经碎裂了,筋骨也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几乎要从中间断开。 蒋惜惜也跟着叫了起来,但她不仅仅是因为眼前血腥的场景,而是因为她终于发现那个被两只公鸡争食的女人是谁? 她见过她,在董家的大院中,在那口巨大的沉重的棺木中,可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何现在这座庙宇里,承受着这样的酷刑? 想到这里,蒋惜惜忽然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她死了,那自己呢? 这座孤零零的大庙,没有根基,像是漂浮在天上,难道,不正是死者最后的归处? 刚想到这里,忽听前面“嘭”的一声,董老太太的身体终于被两只公鸡扯成了两截,血肉夹杂在脏器里,朝蒋惜惜的方向飞了过来。 ***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薄雾时,程牧游已经睁开了眼睛,他轻手轻脚的下了床,还未走出房门,便听到身后衣服窸窣的声音,扭头,果见晏娘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仰首看着他,一语中的地说出他的心事,“官人,你是不是因为惜惜未归,所以一夜不能成眠?” 程牧游点头,浓黑的眉毛越蹙越紧,“董家的事情似乎不像我当初想得那般简单,我怕她一个人对付不来。” 晏娘从床上走下来,伸手在腰间掏出一块帕子,轻声道,“官人莫急,我让精卫先去找一找,看能否寻到蒋姑娘。” 说着,她便把那帕子轻轻一抖,将精卫召唤出来,叮嘱了几句后,推开窗户,目送它飞向由白转蓝的天际。 看着精卫飞远,程牧游才稍稍舒了口气,可悬着的心刚落下,却看见史飞急匆匆从院外跑进来,见他和晏娘站在窗前,忙抱拳行礼,上气不接下气的回禀道,“大人,属下查出董家背井离乡迁至虞山村的原因了。” 闻言,程牧游忙推门走出去,冲他说道,“你神色如此慌张,可见这原因绝不会寻常。” 史飞直起身子,“大人猜的不错,这董家人之所以在六年前来到虞山村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是因为一起血案,一起发生在汴梁的血案。” 程牧游上前一步,眉间浮上一层阴云,“血案?” 史飞点头,“这案子当时闹得很大,想必大人也有所听闻,因为这案中的死者,是当今朝廷参知政事王大人的公子和他的夫人,两人在一天半夜被人杀死在床榻上,据说,那凶手及其狠毒,捅了王公子和王夫人一百多刀,而且,王夫人当时还怀有身孕,肚子里的孩子都已经成型了。” 程牧游神色一滞,“王大人家的事情我也略有所闻,只是这案子一直未破,又怎会和董家牵扯上关系的?” 史飞啧了一声,眼中流露出一点怪异的神色来,“大人,您可知道这董家是如何发家的?” 第二十一章 根源 晏娘有些不耐烦了,她走到程牧游身边,催促道,“史大人,你就别卖关子了,这董家到底是怎么发家的?” 史飞摇头道,“说来话长,这董家是做陶瓷生意的,名下的几口大窑均是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可是属下通过开封府一个相熟的兄弟得知,这董老太太以前做的可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她呀,是个牙婆。” 晏娘挑起眉毛,“牙婆?” 史飞努着嘴点头,“董家能在一年之间开了几口大窑,夫人以为靠的是什么,全靠那董老太太当牙婆的那些年积攒下来的银子。而董家之所以牵涉到王大人家的那宗血案里,是因为那杀了王大人儿子和儿媳的凶手,正是董老夫人经手的一个女子,那女子长期被王公子和他夫人虐待,与他们两口子积怨已久,所以六年前,趁着夜深人静无人防备,将两人杀死在床榻上。好在那王公子与王大人不住在一处,所以此事未牵连到王大人,否则,可能就是一宗灭门血案了。” “由于官府并未抓到凶手,所以王家便把这事算到了董老太太头上?”晏娘进一步追问道。 “那倒也不是,不过既然牵涉到人命,这董老太太便无法在这行立足,再加上她年事已高,索性金盆洗手,搬到一处僻静的山村隐居。不过她倒是个有能耐的,用积攒的银子做起了瓷器生意,竟然也经营得这般红火。” 晏娘“嗤”了一声,“什么能耐不能耐,她手里的银子不知道沾了多少血泪,如此想来,她死在亲生儿子手中,倒也是报应不爽。” 程牧游抬眼看向史飞,眸底浮上一丝疑云,“王大人行事高风亮节,可他的儿子为何却这般心术不正,不仅私贩民女,还肆意凌虐,着实令人费解。” 史飞挠头道,“大人,龙生九子,各不相同,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由于王公子有错在先,所以即便案子未破,王大人却也不敢声张,更不敢催促官府查案,所以一来二去,这案子倒搁置下了,变成了一桩死案。” 听史飞说完后,程牧游很久都没有作声,晏娘于是歪过脑袋,仔仔细细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这才说道,“官人,难道你觉得董家的事和六年前的血案有关?” 程牧游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眼睛澄澈得如那抹刚冲破薄雾的晨曦,他心里微微一动,将头偏过去一点,这才说道,“那女子连孕中妇人都不放过,可见心思狠毒,报复心极强,夫人,你觉得这样的人能放过将自己贩卖于他人的牙婆吗?那牙婆可是她此生悲剧的根源。” 晏娘凝神想了一会儿,“那官人是想亲自到汴梁去一趟?” 程牧游点头,“此事错综复杂,我必须找王大人问个明白,心里才能安生。” 晏娘忽然扯住他的袖口,脸上露出一丝乞恳之色,“我陪官人一起去,好不好? 见程牧游怔住,她便更进一步,将他的袖口抓得更紧了,“官人,我担心此事凶险,只有同你一起过去,才能放心。” 史飞见夫妻二人如此亲昵,憋笑憋得差点将自己的嘴皮咬破了,他心说这晏姑娘看来是对大人情根深种了,否则也不会当着自己的面,就毫不避讳的表达对大人的关切。 想到这里,他暗自点了点头:也是,大人和晏姑娘新婚燕尔,自然是不愿分别太久的,须臾一刹对于两人来说,估计都像隔了几个春秋那么长远,日日黏在一起才属正常。念及此处,他不禁在心里长叹了一声:也不知我史飞何时才能娶得这样一位对自己情真意切的娘子,如此一来,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正胡思乱想,忽听程牧游轻干咳两声,从晏娘的手掌中抽回袖子,柔声冲她说道,“夫人既想随为夫一起,那我们同行便是。”说罢他又冲正装模作样盯着脚下一队蚂蚁的史飞吩咐道,“你们兄弟两人到虞山村去一趟,惜惜一夜未归,我心里总是担忧,你们去寻寻她,可别真出什么事了。” 史飞应了声“是”,忙不迭地下去了,走到院外,他才松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嘟囔道,“唉,都说眉目传情人皆羡,奈何身处二人间啊。” *** 看着马车在街上渐渐走远,右耳才拉着迅儿回到新安府,把他在书房安顿好后,它便顺着穿堂一路走到东墙旁。墙的那一边是霁虹绣庄,不过自从晏娘嫁到程家,那庄子便不再经营了,可是院子却并未卖给他人,就那么荒废着。 右耳左右看了看,发现无人在侧,便轻轻一跃翻墙而过,身子稳稳落在霁虹绣庄的院落中。它从枯黄的葡萄藤下走过,来到晏娘原来住过的那间偏房门前,推开竹门走了进去。 墙角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他虽然闭着眼睛,头发凌乱,但是也能看出他剑眉星目、气度不凡,周身散发着一股剑客的气息。 右耳瞅了那人一会儿,慢慢踱步来到床边,从袖口取出一枚旧损的颜色都有些发黄的剑穗,轻轻挂在男人的腰间。 剑穗上有缝补过的痕迹,不过补它的人手艺极巧,每一根穗子都用针线密密缝合好了,且颜色相近,不仔细看,竟发现不了它曾被斩成两截。 右耳叹了口气,在床沿上坐下,又吸溜了几下鼻子,缓缓道,“姑娘她也尽力了,这些日子,她想尽办法为你招魂,总算把你被那妖道打散的魂魄都找了回来,可是,你怎么就这么挺尸在这里,不睁开眼呢,你若能醒来,或许还能助姑娘一臂之力。” 说到此处,它又深深叹了口气,“孔周啊,你这根破剑穗子就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让姑娘劳心劳力了,她现在不仅要顾着你、防着那妖道,还要想方设法接近程德轩,赢取他的信任,你就不要再扭扭捏捏,快些醒来,我这里给你备了壶好酒,就等着你醒了喝呢。” 第二十二章 旧宅 说完,它便在孔周英武的脸上扫了一眼,见他还是闭目酣睡,便只好从床边站起身,边伸着懒腰边朝门口走去。 踏出门槛,刚想关门,冷不丁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股明显的馋劲儿,“酒?你备了什么好酒?汉武帝的九丹金液、紫红华英、太清红云我都尝过,魏文帝的葡萄酿也是先经了我的口才送到他的翡翠杯中的,隋炀帝的玉薤、唐太宗的翠涛我也都喝腻了,你这个土猴子,难道手里还有比这些更好的酒不成?” 听到这个声音,右耳心中大喜,可是未免被孔周嘲笑,它面色却极力维持不变,转头看向那个歪坐在床上病恹恹的男人,嘻嘻一笑道,“屠苏、荷花蕊、寒潭香、秋露白、竹叶青、金茎露、太禧白、猴儿酿,这些对孔公子而言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吧,不过姑娘前几日得了一罐龙膏酒,黑如纯漆,能映人影,公子见之定喜。” 孔周目不转睛的看着右耳的猴脸,口中疑道,“土猴子,你怎么不叫我破剑穗了,一口一个公子,倒是怪别扭的。”说到这里,他点墨似的眼珠子转了几转,脸上添了一抹严穆,“姑娘她是不是......” 右耳嘴角向下一拉,心中的苦闷终于彰显在脸上,“公子还不知道吧,那妖道已经探明姑娘的行踪,还用一只龙胆引出屈子鸟,借此试探姑娘的身份。” 孔周低头想了半晌,“他已经查明姑娘和林镜隐为一人?” 右耳摇头,“或许吧,他现在人在暗处,隐而不露,我们便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可越是这样,我这心就越不安生,生怕他哪天突然上门,打得我们措手不及。姑娘是一心想着复仇,也不愿意到别处暂时避一避风头,这些日子,她除了替你招魂,就是寻找程德轩下毒的证据,她甚至找到了程家以前的老宅,找到他做太医之前开过的方子,甚至把他以前炼药的那口铁锅都找了出来,可是还是未曾发现那味药。” 孔周微眯起眼睛,“那老儿心思缜密,早已将所有的证据销毁了。不过,我带回来的那只蜾赢,你们可查出其中的奥妙了?” 右耳刚要回答,孔周却忽然探头朝门外望去,鼻翼轻轻一动,似是嗅到了什么怪味儿。 右耳也随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却只能瞧见从葡萄藤的缝隙中透出的一方蓝天,除此之外,别无发现。它只能冲孔周问道,“剑穗子,你怎么了?” 孔周还是盯着外面,齿缝中挤出几个字,“这附近弥漫着一股味道。” 右耳拼命楸着鼻子嗅了几下,“味道?除了一股霉味儿,我什么都闻不到,你说的到底是什么味道啊?” 孔周迟迟没有回答,末了,在右耳终于按奈不住,抓耳挠腮地要向他问个清楚的时候,他才淡淡答道,“死人,是死人的味道。” *** 离开开封府,又向东走了约摸一个时辰,马车才在一处荒废的宅院旁停了下来。晏娘掀开帘子,只见几只白色的梅花从已经略有些斑驳的红墙上探出头来,像是在悼念惨死在这院落中尚未安息的亡魂一般。 她跟在程牧游身后下了马车,仰首望向眼前高大的围墙,轻声道,“位置这么好的一处宅院,却荒废至今,可见当年那件血案轰动全城,以至于到现在都无人敢接手这院子。” “方才开封府的人说,案发现场及其惨烈,王公子和他的夫人身上连一处完好的皮肤都没有,最可怕的是,那已经成型的胎儿还被凶手剖了出来,身中数刀,扔在床脚。这样的凶宅,纵使方位再好,又有谁敢住呢?” 程牧游一边说一边和晏娘走上台阶,推开没有上锁的大门走了进去。 院内荒草萋萋,被冷风一吹,发出簌簌的声响,更显荒凉。程牧游和晏娘对视一眼,肩并肩朝内院走去,两人径直来到院中的厢房,也就是血案发生的那间屋子,站在门外停留了一会儿,终于一前一后的踏进门槛走了进去。 这屋子很大,里面的家具虽然蒙上了多年的灰尘,却也能看出做工精巧、质地上乘,尤其是那张位于墙角处的黄花梨木的床榻,体积庞大,结构复杂,四角立柱镶以木制围栏,扶手、榻腿上爬满了繁复的雕花儿,温润的原木光泽,在自然光线下柔和剔透......若没有那些深嵌在纹路中的血污的话,它几乎可以称作一件艺术品了。 “王公子和他的夫人就是在这张床上被那藤壶杀害的,我本来还在疑心,为何下人们在血案发生时没有听到呼救,现在才想明白,这内院虽极大,但却只有一间厢房,目的就是为了清静自在,平日不被下人们打扰。”程牧游压低声音,似乎生怕自己的话被谁听去了似的。 “而且,那藤壶一定以王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子做要挟,王公子为了保全他妻儿的性命,所以才不敢呼救。” “可是,她最终还是杀了他们,一点都没有手软。” 程牧游说着,便朝前踏了一步,想将这张布满了血迹的大床再看得清楚些,可是他的胳膊却忽然被晏娘拉住了,她的力气很大,一把便将他拽到身后,目光凛凛地瞅着床角那块地板,那上面,隐约有一团黑色的影子,正发出轻不可闻的呜鸣声。 “这是......”程牧游呆立不动,从晏娘肩头瞅着那团轻轻颤动的黑影。 晏娘冷嗤一声,冲那黑影说道,“还未出生便被杀害,想必怨气深重,所以即便他们两人已经遁入轮回,你却迟迟不愿离去。不过人生苦短,纵使没在这人世间走一遭,也没什么好不甘的,你又何必如此执着,不如,让我送你一程,了结了你这一世的因果。” 第二十三章 手 说着,她便将手伸向腰间,欲取出那方手帕送这婴灵上路,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地上的那摊黑影忽然跃将起来,朝程牧游劈头盖脸的扑过去,一下子就缠在他的脸上。 程牧游只觉脸上一凉,随后,一股浓重的腥臭气朝他袭来,堵得口鼻里满满当当。他松开晏娘的手,踉踉跄跄的倒退了几步,倒在一只书橱跟前,将它撞翻在地。 橱里的书籍纷纷落下,砸在程牧游头顶,将他砸得差点昏厥过去。恍恍惚惚之时,他看到了一只手,一只细白的手,涂抹着鲜红的蔻丹,如蔓草一般柔软。 一把沾满血的匕首被那只手紧紧握着,它把它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扎向自己,一下接着一下,直至指甲被刀柄震裂了,却还不愿停下...... 程牧游眼前暮然腾起一片血雾,血雾后面,是一个窈窕的如水蛇一般的女子,他知道,那只手就是属于她的。 他瞪大眼睛,强忍着愈发剧烈的呕意,想将女人的脸孔看清楚些,可是她的脸却始终朦胧模糊,像是遮盖了一层轻纱一般。 喉咙中的腥臭气越来越重,如同一条滑腻的蛇,顺着喉管钻进他的五脏六腑,欲将他彻底吞噬。程牧游掐着自己的脖子,想将这股臭味儿逼出体外,可是那味道不仅没有消失,耳朵却也被一声长长的啼哭给堵住了。 是婴儿的哭声吗?似乎是的,不过,它不是还在母体之中,刚刚成形吗?怎能发出这样又响又尖的叫声,叫得人心都揪成一团,如同一块冻了上千年的寒冰。 程牧游觉得自己全身都被这尖锐的叫声包围着,从头到脚,被它包裹得严严实实,而他自己,就像一只嵌于蚕茧中的虫子,可怜又无助。 可是忽然之间,蚕茧裂开了,四分五裂,碎的一点不剩。他的感知都重新回到了体内,可是身子却像被抽去了所有的力量一般,疲软难耐,只能堪堪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腮边,手心里的温度像是像是会游走似的,迅速到达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程牧游一哆嗦,如即将溺死的人拼了命要抓住什么一般,一把将那手死死攥住,再也不想与它分开。 晏娘体贴地用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关切地盯着他苍白的脸,柔声道,“官人,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听到她的声音,程牧游方才觉得不妥,忙松开手,慌乱地将额前的冷汗擦掉,语无伦次道,“藤壶,我看到她了,可是她面孔模糊,我怎么都看不清楚。” 晏娘叹了口气,沉思半晌,方才说道,“婴灵的意识本就尚处鸿蒙,还未开化,再加上年长月久,它一定也记不得杀人凶手的模样了。” 程牧游又重重喘了几口气,“可是,我方才明明听到了它的哭声,声音很大,和足月的婴孩并无异样。” 晏娘莞尔一笑,那笑容生动且明亮,程牧游的心情都骤然跟着畅快起来,“官人,它能像那些襁褓中的婴孩一般,痛快地哭上一场,不也是一件乐事吗?” “它.....终于步入轮回了?” “官人今天也累了,让晏娘陪您回父亲家歇息一晚,明日再回新安吧。” *** 程牧游和晏娘回府,程府上下便少不得一番忙乱,一直到家宴结束,程牧游携晏娘回到自己住的院子,才总算能享受到片刻他期待已久的宁静。 如晏娘所说,这一天下来,他实在是太累了,路上的奔波、婴灵的偷袭都只能算作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对眼前的这桩案子了解的越多,就越觉得它错综复杂、扑朔迷离,千思万绪竟不知该从何捋起。 现在,他看着面前那汪被月光照得白亮的井水,自语道,“藤壶,你到底逃到了哪里?这么多年过去了,连董家母子都不在了,为何你还隐藏在人海中,从不露面?” 正在苦思冥想,忽见晏娘端了个托盘从屋内走出来,她笑吟吟的走到程牧游跟前,将托盘递过去,“官人,快把药服下吧,你今天被阴气袭体,肉身受损,这驱邪安神丸能助你将邪气排出,安神固体。” 程牧游拿起盘中的药碗配水服下,这才倚靠着井沿,冲晏娘说道,“夫人对这案子有什么看法?” 晏娘也轻轻靠在井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着鬓边的一缕碎发,轻声道,“藤壶之所以能隐藏这么多年,而不被人发现,无非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隐藏的太深,隐姓埋名,避入山林,所以官府的人才寻不着她。” “另外一种可能呢?”他有些急切的盯着她。 晏娘睨他一眼,冷冷说道,“她也许就在某个特别显眼的地方,只不过由于太常见太熟悉了,所以反倒被大家忽视了。” 程牧游蹙起长眉,“常见的、显眼的,姑娘的意思是,那藤壶从未藏形匿影,而是一直都在,只是,我们没有发现她?” 晏娘刚要点头,却看见程德轩从院外走进来,他手里同她一样也端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碗香气浓郁的药汁。 来到两人身边,他将那碗药交给晏娘,嘱咐道,“我看牧游今日精神不好,所以特地调配了这碗药,你拿去热一热,再给他服下。” 晏娘知他故意支开自己,于是轻声道了声“是”,端起药碗便朝灶房走去,见她走远,程德轩方才看向儿子,将眼底的焦灼之色勉强压下,清了清嗓子,冲他说道,“王大人的案子,你可有信心能破?” 程牧游略有些吃惊,“父亲,我此次前来是为了董家的案子,王家的事归开封府管辖,与我新安府又有何干系?” 程德轩摇头,轻叱一声,“牧游,你哪里都好,就是官场上的经验尚浅,不懂得为自己铺后路,你可曾想过,若王家这宗死案被你破了,王大人会欠你一个多大的人情,对你以后封官进爵又有多少好处?” 第二十四章 规劝 程牧游垂下头,看着泉水中自己和父亲的影子,它们明明近在咫尺,可他却觉得自己和父亲之间像隔着千山外水,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亲昵。 他曾经仰慕他仁心仁术、济世悬壶,可是不知何时,那个只一心钻研医术的程德轩已经变了,与自己越走越远,让他看不懂,亦或者说,他不想也不愿再去深究他的内心。 或许,这才是父亲本来的模样,从未变过,变得只是自己。 他在那个十字口,选择了一条与父亲完全不同的路。 所以,他才会瞒着父亲做了许多事情,甚至打算一辈子都不将这些事情告诉他。 程牧游缓缓抬起头,目光冷冷的在程德轩苍老的面庞上一扫,轻声说道,“父亲,儿子小时候您曾数次向儿子讲起大宋建国前的事,您说,那时候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人食人’之事都时常发生,后来,先帝一统天下,大宋子民自此才能享盛世太平。您还告诉我,为官为民不为名,只有如先帝这般,以‘名’为轻,勤诫勉之,常忧思之,守住本心,方才能守住河清海晏。”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眼中露出几分恳切,“可是为何,父亲变了,一心只在功名利禄,丝毫不把民心民愿放在心上,儿子真是的百思不得其解。” 程德轩神色滞住,过了许久,才避开他热切的眼睛,轻声道,“都说在其位谋其政,若连这个位子都爬不上去,又谈何为民请愿、体恤民心?” 程牧游摇头轻笑了一声,“这话,恐怕连父亲自己都不信吧,想先帝在世时,哪怕只在郭威手下做了一名普通兵士,却也总是身先士卒,敢打敢拼,遇敌冲在最前......” 程德轩断然截断他这句话,“牧游,你今日为何总提到那个人,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也便罢了,若是让旁人听去,恐怕会对你不利。” 程牧游直直盯了他半晌,这才说道,“那个人?父亲竟然连他都不敢提了吗?父亲难道忘了,您当年总是给儿子讲述先帝是怎样的侠义心肠、宽厚仁慈,所以儿子自小便崇敬先帝,甚至在先帝征讨北汉的时候,站在门外偷看,并一直追随着先帝的部队来到城门外,夜半才回家。怎么现在,竟然连我提起先帝您都要阻挠?” 程德轩一时语结,目光中却露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凶狠来,他压低声音,“我不管你以前怎样,现在时移世易,什么都变了,你......你以后永远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听到没有?” 说完,也不顾程牧游的惊诧和不解,他便脚下踉跄着走出院外,仿佛身后站着一个穷凶极恶的怪兽。 晏娘热好药出来,刚好看见程德轩气汹汹离开,她走到程牧游身边,将药碗放下,小声问道,“官人一向顺从,今日怎么惹得父亲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程牧游的五指深深抠进井沿的缝隙中,顿了一会儿,才缓声道,“无事,我与父亲早已理念不合,只不过一直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今日说明白了,大家倒也都痛快,以后也不用再为此事争论。” 晏娘在他脸上淡淡一扫,这才靠过去一点,试探着说道,“官人,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讲。” 程牧游瞅着她,“夫人今天怎么倒扭捏起来了,这可不像夫人的作风。” 晏娘斜睨他一眼,“我说了,官人可不能怪我。” 程牧游唇角浮上一丝浅笑,“不怪,你讲便是。” “我觉得父亲的话倒不无道理,官人是有些迂腐了,殊不知官场黑暗,有些事根本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只有在高位之上,将权力紧握在手中,才能更好地为民谋事。反之,则人微言轻,纵使有一腔热血,也无处抛洒,那又用何用呢?” 听到这番规劝之言,程牧游微微眯起双眸,细细打量晏娘的神态,“夫人的意思是,让我遵从父亲的教诲,在官场上有所作为?” 晏娘点头,眼睛笑得弯弯的,“正是此意,官人若能理解父亲的苦心,我便安心了。” 闻言,程牧游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半晌,他才将那碗又一次凉掉的药一口喝进肚子,随意擦擦嘴角的药渣,波澜不惊地对晏娘说道,“夫人的话我记得了,现在天色已经晚了,我们也早点安歇吧。” 说完,他便朝屋里走去,晏娘收拾了碗盘,快走几步跟上他,将要踏进门槛时,她回头望向院门,发现一直藏在阴影中的程德轩悄然离开了,这才在嘴边抿出一个满意的笑,跟在程牧游身后跨进屋内。 *** 不过这一夜,晏娘却睡得极不踏实,不知为何,她又一次梦到了随赵朗一起出征北汉的情景。 那时,她还是林镜隐,一身鲜艳似火的戎装,骑在一匹骏马上,迎着斜阳紧随在赵朗身后,气宇轩昂地步出了东华门。 那时,她满心都是对胜利的渴望,热血滚烫,把每一个毛孔都撑大了。 那时,她只顾着前方的战事,恨不得一目千里,当然不会向后面多看一眼。 是啊,如果她当时多看一眼,或许就会看到一个孩子,他站在城门边上,崇敬又谦恭地凝望着赵朗,凝望着那个心中的盖世英雄,就如同她一样。 晏娘缓缓张开双眼,半撑起身子,以手托腮,望着那个睡在枕边的男人:他睡得很沉,似乎在自己身边,他的整颗心都是宁静的,不会被纷乱的世事所扰。 “你为什么不问呢?不问我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方才不问,在我要求嫁给你的时候也不问,程牧游,我真的看不懂你。” 她看着这个被自己称为夫君的人,心中腾起了一股掺杂着心虚的好奇,过了许久,她终于还是未能解开心中的谜团,只能垂头丧气的冲烛台轻轻一吹,将自己和他一同锁进浓稠的黑暗中。 第二十五章 怕 从王府出来时,天边已经涂上了一丝暮色,程牧游和晏娘上了等在门外多时的马车,面对面坐着,彼此静默,一言不发。马车沿着长街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夜色见浓,夕阳终于耐不过时光的磨砺,坠落在汴梁城的城门外面。 当最后一抹余晖被远处的山巅吞噬,晏娘终于先一步打破了车厢里死一般的沉寂,她看向程牧游略显肃穆的侧脸,轻声问道,“官人,出了王府,你便心事重重,不如说出来,让我替你分忧。” 程牧游看向晏娘的面庞,黑暗中,她那一对深邃的眸子闪闪发亮,就像夜空中闪烁的星辰。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夫人,今日我们先后去了朱家和王府,朱家是将藤壶买入的第一户人家,后来,她便被朱公子转手给了王家。夫人可记得,那朱公子和王大人是如何向我们描述藤壶的?” 晏娘柳眉一挑,轻声道,“朱公子当年因为藤壶貌美而将她收进府中,他说,他当年到扬州,一眼便相中了藤壶,因为她是那批螟蛉女中最出挑的一个。” “可是这样的绝世佳人,却被他用几百两银子转手给了王公子。朱家是经商的,家里本不缺银子,他却为何舍得将自己的爱妾卖给他人呢。” “那朱公子对王家的说辞是,他因为欠了王公子银钱,又不敢找家里的母夜叉要钱,所以才将藤壶卖给了王公子,以此抵债。可是方才离开朱家时,我们找到了朱家的下人打听,他们的说法可与朱公子不同。” 程牧游微微一点头,“没错,朱公子因怕被此事牵连,所以不敢说出其中的真相。而他将藤壶卖给王公子的真实缘由却是一个‘怕’字。朱府那下人说,藤壶刚来到朱家时,朱公子对她是百般宠爱,可是后来,却开始疏离。因为他每次与藤壶欢好之后,她的眼神都是冷的,寒气森森。朱公子甚至有一次在酒后对旁人说,他每次去藤壶的房间,都要仔细检查一番,将里面的剪刀和簪子都拿走后,才敢与她行男女之事。因为他虽迷恋她的身子,却怕她会手刃自己。到后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才忍痛将藤壶卖给了王家。” 晏娘接着道,“那下人还说,藤壶走后,朱公子说了一句话:有些人的心是冷的,怎样都暖不热。” “没错,后来,藤壶就到了王家,据王大人说,因为他与王公子不住在一处,所以与藤壶也就见了几面。可是,就是这么寥寥数面,他却对她印象深刻。” “王大人的说法和朱家人一样,他说,那姑娘与谁都不亲近,即便表面顺从着,他却能看出她的心里的怨尤和冷酷。王大人还说,他曾数次劝导王公子,让他不要将藤壶留在府中,可是王公子被美色迷昏了头,根本不听他的劝解。所以后来,就发生了那样的惨案。” 程牧游颔首,“王大人还说了一个细节,案发前几日,王公子府里养的马被人给杀了,那母马还怀着肚子,被人捅了许多刀,腹中的小马也被剖出,也是身中数刀而亡。当时,他便怀疑这事是藤壶做的,可是王公子将她抽了一顿鞭子,却什么也没问出来,最后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晏娘盯着程牧游看了好一会儿,少顷,才缓缓说道,“大人的意思是,这藤壶心狠手辣,绝非寻常女子?” 程牧游也望向她,声音中透出一丝寒意,“我是在想,藤壶既然已经杀死了两人,以她的个性,恐怕不会轻易放过那将她卖于朱府的牙婆吧。” 晏娘眨巴了几下眼睛,“表面上看,那董老太太是被董宗源杀害的,可是董宗源已经自焚身亡,而且身边堆放着大量的助燃物,所以此事中的疑点确实难以消除。” 刚说到这里,忽听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史飞慌张的声音便传进车厢,“大人,大人,蒋姑娘失踪了。” 程牧游心头一惊,忙命马车停下,拉开帘子和晏娘一起走了下去。他看着气喘吁吁从马背上下来的史飞,急声问道,“怎么回事?没有找到惜惜?” 史飞连汗都顾不上擦,便冲他说道,“大人,属下按您的指示到虞山村去寻蒋姑娘,可是我们几个把那村子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她的人影,属下觉得此事事关重大,怕蒋姑娘身有不测,这才急着赶到汴梁来禀报大人。 程牧游握紧拳头,“去董家问过了吗?” 史飞重重点头,“不仅问了,还在董家自己找过了,那董夫人说,她并未见过蒋姑娘,更不知她去了哪里。” *** 一回到新安,程牧游一行便马不停蹄地去了虞山村,到了村口,晏娘却没有随他们一起进去,而是独自一人沿着村外的那条小路朝深山走去。 程牧游知她另有打算,便也没有多问,和史飞一起走进了村子。 经过一夜的奔波,现在已接近黎明,沉重的天幕正向背后徐徐撤去,灰蓝色的晨曦在东方涂染着远处的山峦。 不过,虞山村却还未从沉睡中苏醒,除了偶尔的几声狗叫鸡鸣,这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还沉浸在深远的静谧中。 董家的宅子位于虞山村的西南角,为了省时,程牧游和史飞便决定从村中间那座林子横穿过去。 树林很是茂密,虽是冬日,头顶的枝条依然将晨光遮了个严严实实,半点也透不进来。史飞索性拿出火折子,吹着之后,便在前面开路,和程牧哟一前一后的朝董家的方向走。 晨风卷着枯叶从他们身边飘过,将冬日的苍凉和寒冷送至两人的身旁。 程牧游一个不小心,踩进一片泥地中,官靴被湿泥粘住,拔了几次都没有拔出来。他扶住一颗高大的杉木,手拽住靴沿想将它拔出,可是冷不丁的,一股寒风撞到背上,也将一阵低低的呜咽声送进他的耳中。 第二十六章 尸 程牧游停下提靴的动作,回头寻找那声音的来源,口中冲史飞叫道,“快回来,我听到这附近有人声。” 史飞步子一滞,赶紧将手里的火折子照向程牧游身后,可是火光所到之处,除了一片密密匝匝的树干之外,什么都没有。 史飞走到程牧游身旁,帮他把靴子拽出烂泥,小声道,“大人,属下并未看到什么人啊。” 程牧游把火折子拿过来,朝身后晃了晃,果然如史飞所言,密林中连半个人影子都没有,只有一根根光秃秃的树干,如鬼影曈曈,立在自己身后。 可是方才,他分明听到一声低低的幽咽,就在离自己不足三尺的地方,满含着痛苦和不甘。 想到这里,他又将火折子朝下一扫,火光掠过,将下面的泥土照成鲜亮的棕红色,像是掺进了鲜血似的。 他望着刚才粘住自己靴子的那块泥地,胳膊忽然僵住,如头顶的枯枝一般,纹丝不动。 史飞见他定住,忙凑了过来,朝着被火光照亮的那片泥地望去,口中喃喃道,“大人,您.....可是发现了什么......” 话还没说完,他却咽下了一口唾沫,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圆,许久都没有闭上。再开口时,声音却多了些许颤音,“大......大人,怎么这片泥土如此松软,颜色也与其它地方不同,难道......难道这下面埋了什么东西?” 程牧游没理会史飞,他一手举着火折子,蹲下身便开始用另一只手在地上挖了起来,史飞回过神,连忙走过去,也拼命的在那片土地上挖着,将那些潮湿的泥土一捧捧甩到身后。 忽然,他的手触碰到一样冰凉的事物上,那东西被冻得有些僵了,但是触到上面,仍能感觉出一点弹性。 史飞下意识地将手缩回去,下一瞬,又把手探进去死死抓住它,用力将它拽了出来。 可是他用的力气太大了,把土里那玩意儿拽出来的同时,自己的身子亦控制不住朝后倒去,仰面倒在冰凉的土地上。 “大人......” 史飞看着被自己紧握在手心的那个东西,嘴唇哆嗦着喊出这两个字。 程牧游忙朝他跑去,单手将他扶起,可是在看到仍被史飞抓着的那个东西时,他的心也微微一颤,火折子的光亦跟着抖了一抖。 史飞手中,是一只胳膊,灰青色,上面沾满了泥土,大臂的最上端有一个平整的切口,虽然也盖上了一层泥,却仍在渗着鲜血,滴滴答答的,把史飞的衣袍都染湿了。 “大人,是碎尸。” 听到这句话,程牧游的心猛地收紧了,他举着火折子在上面仔仔细细照了几遍,终于呼出一口气,“还好,不是她。” 史飞也大大松了口气,不过,他很快丢下胳膊,又朝泥坑扑了过去,两手拼命地在地里挖着,猛巴拉了几下之后,他又一次停下,看向替自己照明的程牧游,一脸严肃的冲他点了点头。 *** 新鲜的尸块被两人陆续挖了来,一共六块:除了两只胳膊和两条腿以外,那人的上腹和下腰还被切成了两块。 可是,独独头部不见了,程牧游和史飞将附近都挖遍了,也没有发现那人的脑袋。 史飞喘着粗气,冲着那些尸块打量了几遍,对程牧游说道,“大人,这些尸块还很新鲜,应该被害不到两日,只是他的头部不见了,我们也无从得知他的真实身份。” 程牧游也同他一样望着鲜血淋漓的尸块,十指交叉放于鼻下,眸底的光忽明忽暗,过了许久,他才低声说道,“史飞,我有一个感觉,那藤壶并未远离,她就在这里,就在这虞山村中。” 史飞吃了一惊,“大人的意思,这些血案都是藤壶所为?如果是这样,她也藏的太深了,我们到这村里来了几次了,竟然未曾发现她。” “她是把自己藏的太好了......” 说到这里,他的话忽然从中间断掉了,脑袋里闪过一道白光,“轰”的一下子,把他的神智炸得四分五裂。 “她也许就在某个特别显眼的地方,只不过由于太常见太熟悉了,所以反倒被大家忽视了。” 晏娘说过的这句话如把一尖锐的凿子,把他心中某个坚硬的角落砸开了,他隐约看到了一线光明,可是想追过去时,那亮光却悄然逝去,让他再也难以寻着。 “大人,您在想什么?” 史飞的声音把程牧游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踉跄着站起身,转头望着史今略显迷茫的脸庞,轻声道,“把外袍脱下,将这些尸块拖出去。” *** 鲜血淋漓的尸块很快引来了村民们的围观,人群围着尸体绕成一个直径极大的圈,不敢靠近,却又都被猎奇心所引,忍不住想多看上几眼。 程牧游小声在史飞耳旁叮嘱:“你去查一查,看谁家缺了人,还有,再看一看有谁没来此处围观,查明之后,速将结果回禀给我。” 史飞得了令,带上几个一直守在虞山村的衙役下去了,程牧游这才挺直身子,望向密不透风的人群,高声说道,“虞山村连发命案,连我新安府的衙役都在此地失踪,各位乡亲,但凡发现异况的,请务必告知官府,若情报属实,必有重赏。反之,但凡知情不报者,被官府发现,定会重罚。” 听他这般说,人群中登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谈论声,程牧游的目光从那一排排人头上挨个掠过,熟悉的、不熟悉的,他在仔细观察,希望从某一张人脸上看出藤壶的影子。 她一定在这里,这些年,她费尽心机,总算大仇得报,可是为何,自己却寻她不着?她到底藏在何处?她......到底化身成了何人? 冷不丁的,程牧游对上了一双眸子,那双无辜的眼睛正怯生生地看着自己,将他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轻轻击中了。 第二十七章 乞丐 “董夫人。” 程牧游低低唤出这三个字,朝那个站在人群中间的柔弱女子走去,她就像一株细细的草,无人搀扶,便摇摇欲倒。 “董夫人,我正要到董家去,没想在林中发现了这具碎尸。”程牧游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如两口深井,虽然清澈,却望不到底。 “程大人,您可是为了蒋大人失踪一事才到董家来的吗?”董夫人一手捂着心窝,仿佛不这么做,她便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程牧游微微阖首,“正是此事,夫人这几日可曾见过惜惜?” 董夫人蹙着两道细眉,缓缓摇头,“那日蒋大人随大人走后,我便未见过她,只是民女一直没想明白,董家的事情已了,蒋大人为何要再次返回虞山村?” 程牧游淡淡道,“惜惜的令牌不见了,她以为落在了董家,便独自回去寻找,没想到却一去不归。” 董夫人垂下头叹了口气,“原来如此,不过这些天我在收拾行装,但是未曾发现蒋大人的令牌,想是掉到了别处也未可知,”说到这里,她仰起脸,一双我见犹怜的大眼睛中已是蓄满泪水,“大人,您说,这虞山村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三天两头的死人,难道这村子竟被诅咒了不成?” 程牧游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模样,脸上露出一抹哀戚,轻声安慰道,“夫人莫要多想,官府一定会揪出幕后真凶,重还虞山村安宁。” 董夫人俯身做了个万福,“那民女就在此先行谢过大人了。” 两人正说着,史飞忽从人群外面挤了进来,他看了董夫人一眼,趴在程牧游耳边低语了几句。 程牧游脸庞上爬上一抹讶异,他看着史飞,眉峰处高高挑起,“村里的人都在?” 史飞点头,“属下已经仔细问过,这几日并无人失踪。” 程牧游心里一紧,似是被无数的枝枝蔓蔓所缠绕,过了许久,他才将目光又一次投向那具四分五裂的尸体上,说出自己都听不清楚的一声发问,“你到底是谁?” 然而,像是有人听到了他的疑问一般,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略显犹疑的声音,“这......这碎尸该不会是大奎子吧?” 此话一出,村民们顿时聒噪起来。 “是啊,这大奎子好几日未见了,我还以为他到别村去了。” “他总是这几个村子轮流转,哪里能讨到吃的便在哪里多待几日。” “看身形,倒是像的,只是这大奎子虽然痴傻,但却从来不与人不睦,不知谁对他下了这么狠的手,连死了都不给留个全尸。” ...... 程牧游斜了史飞一眼,“去打听一下,大奎子是谁?体貌上又有何特征?” 史飞答应着下去了,程牧游看着他走向人群,不知为何,心中忽然生出密密麻麻的忐忑来,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站在万丈深渊之上,稍微不留意,便会一脚踩空掉下去。 “大人,大奎子是邻村的一个癫子,父母早去,只剩他一人,靠乞讨为生。他平时就在这相邻的几个村子里轮流住着,谁家有剩下的吃食,便会送给他,不过他虽然脑子不好,平日里倒是都笑嘻嘻的,从不招人讨厌。” 那个温柔的的声音又一次在身后响起,程牧游回头望她,“董夫人,这大奎子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董夫人摇摇头,“这几日我连家里的事情都自顾不暇,又怎会留意他呢,也是方才听大家伙议论,我才想起有几日未看见他了。” 正说着,史飞回来了,他冲程牧游行了一礼,“大人,据村民们说,那大奎子不见也有几日了,而且看身高身形,这尸体确实和他有几分相似,属下一会儿再到邻村去问一问,看能否确定这具尸体的真实身份。” 程牧游又看了那具尸体一眼,冲史飞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他说完便让一个衙役看守尸体,跟在史飞后头朝村外走,可将走出几步,却又被董夫人叫住了。 “大人,大奎子他这辈子都过得凄苦无依,若这具尸体真的是他的,破案之后民妇愿出钱给他置办一副薄棺,将他好好安葬。” *** 出了村子,史飞还在对董氏的仁义之举赞叹个不停。 “董夫人这样的女人可真是世间少有,自己还在服丧,却对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抱着悲悯之心,实在是让人敬佩。” 程牧游晲他一眼,调侃道,“你对这董氏倒是挺上心的。” 史飞当场便红了脸,嘴里争辩道,“我只是觉得她的义举难得,不过话说回来,我看大人对她也是柔声细语,似是与对旁人不同。” 程牧游淡淡一笑,“你有没有觉察出这董氏的眼睛和旁的人不一样?” 史飞挠挠头,“她很温柔,让人看了倍感亲切。” “没错,她的眼神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更容易让他人对她产生怜悯,尤其是一些有英雄情结保护欲旺盛的男人,比如,”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史飞一眼,“你。” 史飞被说中心事,脸上更红了,他擦掉额上冒出的热汗,清了清嗓子,这才说道,“所以大人方才是故意做出那副姿态,假意让董氏以为您也对她产生了怜悯之情?”说到这里,他蓦然皱起两道粗眉,“不对啊,大人为何要这样,难道您怀疑虞山村的命案与那董氏有关?” 程牧游摇摇头,“董老夫人和董宗源死时她都不在现场,至少这两件事与她没有直接关系。不过,我方才看到她的眼神,总觉得有些奇怪,其它人都在对那碎尸指指点点,神态惊惧,唯有她,泪光点点的看着我,身子虽然站立不稳,可是那双眼睛中可是没有一点惧意。” 史飞舔舔干涸的嘴唇,“可能她刚刚丧夫,所以对生死有些看透了。” 程牧游冷嗤一声,“或许吧,只是她的表现太刻意了,仿佛要故意引起我的注意,告诉我她在这里,没有躲起来,没有害怕和心虚。可越是如此,我对她的疑心便越深。” 第二十八章 网 走到深山的尽头,晏娘便见一块石壁迎面压下,像要坍塌下来一般咄咄逼人。她望着山巅上密匝匝的树林和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嘟起嘴唇,冲天空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脆利的口哨声如长风破浪,穿透蔚蓝的天际,可是,风过无声,除了几缕悠远的回音,再无任何回应。 晏娘微微蹙起柳眉,疑道,“怎么走到这里了,也未发现蒋姑娘,就连精卫也没了踪影?” 话毕,她朝四下望了望,见周围无人,两指朝空中一挥,凭空夹来一枚铜针。她将铜针朝前一抛,那枚针便稳稳立在半空,一动不动。 见状,晏娘缓缓阖上双眼,修长的五指像莲座一般放于铜针下方,口中悠悠唱出那首“招魂。”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歌声刚落,只觉周边腾起一片冷冷的白雾,她睁眼,看这些白雾一点点聚成人形、兽形,各色各样,摇摇晃晃朝自己走来,到了她身边,它们又渐渐合为一体,蜷曲着、扭转着,将她绕在中心。 晏娘站定不动,任那片雾气将自己团团围住,雾中冒出无数狰狞的脸,大张着嘴,嘶着嗓子冲她呼喊。 这些声音来仿佛飘在云端,可落下来时,却像一把把锋锐的利刃,直直插进她的耳中,似是要将她的神智切割成无数碎块。 晏娘却还是睁着眼睛,目光从那些争先恐后探向自己的脸上一一掠过,瞳孔却越收越小,到了最后,竟化为两条细细的缝,里面闪着幽幽黄光,看起来异常渗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重重叹了口气,眼睛又恢复成原样,手指却轻轻向上一抬,将那根铜针捏在手中,旋即,又把它朝围在自己身边的那团白雾抛去,口中轻声道,“去吧,你们被这山野困了这么多年,也该遁入轮回了。” 此话一落,铜针便像有了生命一般,在白雾中穿梭起来,一圈又一圈,将那些朦朦胧胧的白影一一串起,朝着远处的山巅处飞去,很快便融入那些如棉絮一般的云层中。 见铜针飞远,晏娘的眉心却仍然没有松弛下来,反而越锁越紧,她转了个身,朝来时那条山路望去:现在太阳已经升起,万丈朝霞如一顶金光闪闪的帽子罩在大山上方,可是那条路却仍然灰蒙蒙的,阳光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挡在外面,只有几丝微风在从林中穿梭,带来一股奇特的香气。 晏娘咬了咬下唇,自语道,“精卫是灵体,可是我的铜针竟都没将它召唤过来,可见它根本不在这里,不,它现在一定不在世间了,它被困在某处,所以才无法听到我的召唤。” 想到这里,她的心猛地一紧,又一次将目光投向身前的山林中:不远处,灵显寺破败的房檐在树影中若隐若现,像一个偷偷摸摸窥视着外面的鬼影。 “灵显寺,那张氏说,她曾在这里看到了那个怪人,难道这座寺庙里竟藏着古怪不成?”这么想着,她便拾步上了山路,朝那座隐在密林中的小寺庙走去。 晏娘身轻如燕,脚步如飞,没费多少功夫,便已经来到了灵显寺门口。这座小寺庙统共只有三座厢房,把一个偌大的院子隔成前后两部分。最中间的厢房里供着一尊佛像,由于许久未有人打扫,佛身上已是布满了蛛网,就连雕像的两只眼睛中都填上了灰白色的网,猛一看去,仿佛没有眼珠子一般,很是吓人。 晏娘冷眼打量着那座斑驳的雕像一会儿,轻轻抬起脚跨进门槛。 可鞋底刚触到地面,她后背忽然一凉,一手紧抓门框,拼劲力气想把那只脚收回来。 可是,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灵显寺的上空忽然飘起了无数细细的红线,如漫天雨丝,铺天盖地的朝下面压下。与此同时,脚下的泥地轻轻一动,化成了黑色的流沙,上下起伏不定,晃得她几欲站立不稳。 可是未过多久,那些黑色的沙突然凝住不动了,晏娘脚下,是一片黑得发亮的地砖,映出她窈窕的影子。 晏娘急急回首,这才发现周遭的一切都变了,这里哪还是在那座破旧的小寺,她现在身处在一间大殿中,身前供桌上的一排红烛照亮了她周边那一片四四方方的空间,可是大殿的其它地方却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看着大殿的四个角落,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些聚集在一处的黑色像是活的,它们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对自己亮出锋利的爪牙。 晏娘深深呼出一口气,旋身朝殿门处走去,她能看见门外面黄绿相间的萤火,似夜空中闪烁的星光,古怪又神秘。 可是刚走出没几步,身前猛然闪出两根红色的石柱,晏娘抬头,看到柱子上有两排对照工整的大字:善来此地心无愧,恶过吾门胆自寒。 “善来此地心无愧,恶过吾门胆自寒。”她将这两句话重复了一遍,嘴角扯起一个凛然的笑意,“若这世间善恶都有报,我又何必处心积虑,费尽心机的复仇,这两句话,根本就是屁话。” 此话一出,背后忽然卷起一阵冷冷的风,把一股奇特的异香送到她的鼻间,这股香气,就和她方才在山里闻到的一样。 与此同时,供桌上那一排笔直挺立的烛火动了几下,全数熄灭了。 晏娘心中道了声不好,起身就朝殿门跃去,可是她人还未来到门边,殿门中间却凭空长出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红色的细丝织成的,像飞溅的鲜血,将殿门牢牢封住。 “彼岸花。” 说出这个名字后,晏娘眯起眼睛望向身后那片张牙舞爪的黑,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你是谁?” 第二十九章 困 如晏娘所料,身后并无声音回应。于是她一步步走向那张红色的“大网”,静静凝视了它一会儿,伸手朝上面摸去。 手指刚触到“网”上,她猛地瞪大眼睛,望向自己的指尖:有一根红线像长了脚一般,一圈圈的缠绕在她的中指上,然后顺着指根蜿蜒爬上手背,朝皓腕处游移过来。 这红线凉得刺骨,又锋锐异常,在她的手上越缠越紧,若非她身上这张人皮是闫可望精心炼制的,恐怕纤纤玉手早已被它割成了数块。 她心中一惊,忙朝后撤步,想要挣脱红线的束缚,可是更多的红线从那张网上喷涌出来,顺着另外四根指头爬上她的皮肤,朝她的手腕蔓延过来。 晏娘鼻中冷哼一声,左手在腰间一抹,手心中已然多出一块银光闪闪的帕子,她将那块手帕朝前掷去,将它抛向被红线束缚住的右手。 手帕把裹满了红线的右手包住,反复摩挲揉捻...... 右手心像腾起了一把火,越燃越旺,带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晏娘翘起嘴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那痛中品出了一丝快意。 忽然,手帕腾空而起,重新飞到晏娘的腰间,她望向自己的右手,发现那些红线像被烫到了似的,全数退了回去,重新化为网上的几根红丝。 晏娘咧着嘴,满不在乎地甩甩被烫的有些发红的右手,冷笑道,“就这点本事吗?恐怕如此雕虫小技,是困不住我的。” 话音刚落,身旁忽然腾起一股青烟,将她单薄的身子团团围住。 未几,那团青烟四散开来,充斥到大殿的每一个角落,遮盖住那些伺机而动的黑暗。 青烟中,有一个淡淡的影子,口角生须、额下有珠,体态矫健,利爪雄劲,似奔腾在云雾波涛之中。 忽然,这影子气势汹汹地摆动了几下头部,冲着“红网”冲去,“哗啦”一声,将它撞得四分五裂,软塌塌地掉落在门槛上,如同一片片残破的红布。 长影冲出殿外,便重新化为一团青烟,飘在荒野中间摇摇晃晃。未几,晏娘的身影慢慢从青烟中显现出来,她朝后面看了看,发现那座困住自己的庙宇已经不见了,自己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寸草不生,除了星星点点的萤火,什么都没有。 晏娘眉心微微蹙起,她没想到,自己冲破了一个囹圄,外面竟然还有一个更大的囹圄在等着她。而且这荒原似没有尽头,也无法辨别方向,她纵有一身本事,也不知该如何突破它的束缚。 她抬头望向上空,想从星象分辨自己的方位,可是仰望长空,她的心却收地更紧了:头顶上方是天空吗?黑压压的,像盘古开天地之前的混沌,浊和清混在一起,没有日月,没有星辰,没有流动的风和云。 “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皮肤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可是这里,为何什么都没有,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死地吗?” 晏娘把心里的疑虑暂且压下,口中默念了个决,手掌一伸,手心处瞬间腾起三道蓝色的火光。她将手腕一抬,那三道火焰便“腾”地窜起丈余,朝头顶那片黑色的混沌烧去,一下子便将它照得通亮。 借着火光,晏娘看到那片混沌中有样物事若隐若现,仔细望去,却像是一座宏伟的庙宇,青灰色的殿脊、砖红色的高墙,看起来遥不可及、虚无缥缈,但却有几分眼熟,像在哪里看到过似的。 她的心猛地抖了一下:不对,这座庙宇不就是方才困住自己的那座大殿吗?怎么它现在竟然在头顶上方,完全换了方位? 还未来得及多想,眼睛却被庙宇前的石柱上,那三个鲜红的大字给刺痛了。 “广泰庙。” 她喃喃说出这三个字,瞳仁又一次化成两条细长的缝,唇角亦泌出一丝冷笑,“原来是你,真的是你,可是你为何移步尊驾,到新安城来了?” 话音还未落,三昧真火却颤了一颤,摇摇摆摆,重新缩回掌心,像是要被狂风吹熄一般。晏娘蹙起眉头:三昧真火是心火,乃是精、气、神合力炼成,怎会无端被风吹灭? 可方念及此处,却听“唰”的一声,那三朵勉力支撑的火苗终于承受不住,在她手心里化成一缕袅袅白烟,全然灭了下来。 没有火光照明,头顶上便又化成一团乌黑,广泰庙重新隐入那片混沌中,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萤火还在身旁漂浮着,它们遍布在整个荒原之上,有的像从天上坠落下来的星辰,有的则像要飞升而上的磷火,让晏娘分不清楚,它们究竟是要上浮还是下坠。 她看着这些幽幽的光粒,不知过了多久,脑中忽然划过一丝微亮:原来,广泰庙既是在自己身后,亦是在自己头顶,这片无尽的荒原,本身就是一团混沌。混沌如鸡子,一旦身陷其中,便只能循环反复,永远都别想走出来。 想明白自己的处境后,晏娘的心轻轻一沉,她知道自己中计了,被困在这个巨大的圆中无法脱身,可是她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个人为何要与自己过不去,费尽心思将她困在这里? 茫然无助之际,她忽然发现墨色的天际边多了一个白点,本来还只是一丁点,要仔细分辨才能看得清楚,可是没过多久,白点却像晕开的墨汁,越来越大,带着一缕寒光,朝自己的方向坠了下来,就如同一道迸发着光芒的流星一般。 晏娘瞪大眼睛,死死瞅着那道白光,她终于发现,那不是流星,而是一只洁白如玉的剑穗,它穿破混沌的重重阻隔,朝着她飞了过来。 第三十章 藏 晏娘眼底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脸孔上却仍是波澜不惊,她伸手将剑穗抓在手里,垂首凝视上面复杂的龙纹。未几,一截青铜制成的剑柄便在剑穗上面现出形来,虽看不见剑身,却仍感觉它寒光凛凛、刃如秋霜。 “蛟分承影,雁落忘归,孔周,你终于醒了。”晏娘把剑柄紧紧握在手心,她能感觉到它上面的温暖正顺着自己的经脉流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剑柄发出微微白光,旋即朝上方飞去,带着晏娘轻盈的身子,钻进那片黑色的混沌中,化成天幕中唯一一颗星辰。 再次睁开眼睛时,晏娘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灵显寺,不过现在,冬日的暖阳已经从头顶洒下,给院落涂上了一层融融的白光。 孔周就站在她几尺远的地方,黝黑的脸上,那一抹笑容比阳光还要温暖,他冲晏娘行了一礼,“姑娘,许久未见了。” 晏娘走到他跟前,伸手在他厚实的肩膀上捏了几下,“孔周,你的身子可有异样?” 孔周又是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劳姑娘费心,我一切都好。” 晏娘点头,“那妖道的铁尺可是极凶的法器,你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当日我已知在劫难逃,干脆硬生生受了他一鞭子,还好,那日他的一颗心全在扈准身上,也没有仔细探究我是不是死透了,就这样,我才能回来给姑娘报信。” 晏娘眼中透出几分感激,“孔周,苦了你了。” 孔周取出酒葫芦,朝嘴里灌了几口,“有美酒相伴,哪里会苦?”说到这里,他擦擦嘴角,冲晏娘说到,“姑娘,你来这山里是为了何事?” 晏娘斜眼晲了屋中那座佛像一眼,眉间浮上一丝愁云,低声道,“蒋姑娘为调查虞山村的事不见了踪影,精卫来寻她,竟然也是一去不归,连铜针都没能把精卫的魂魄召回来。” 孔周皱起两道浓眉,“精卫的魂魄一定被困在那广泰庙中,所以才无法回到姑娘身边。它是为了寻找蒋姑娘,难道说,蒋姑娘的魂魄也在广泰庙?身体与灵魂分离,这蒋惜惜竟是不在人世了吗?” 晏娘咬着下唇,脸上又多了几分忧思,“你说的不错,可是我却希望事情还有转机,蒋姑娘岁数尚小,又有一副侠义心肠,我真不希望她出事。” 孔周看着她担忧的模样,顿了一顿,终于将压在心里许久的那句话问出口,“姑娘,你这么担心她,是因为程牧游吗?” 晏娘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是,但也不全是。” “此话怎讲?” “程牧游与程德轩完全不同,重情重义、秉公办案,是朝廷中难得的好官。更何况,先帝十年之祭,他也有参与其中,其他五人都是前朝的官员,唯独他,完全因为对先帝的缅怀和崇敬而加入,这一点,让我尤为敬佩。” 孔周的声音柔和下来,“所以姑娘才嫁到程府?” 晏娘轻轻一笑,“嫁给他当然是为了给先帝报仇,但是他这个人确实算不得讨厌,与他朝夕相处,倒也舒坦。” 闻言,孔周一怔,刚想再说什么,腰间的那把承影剑却忽然颤动起来,剑柄上亦浮起一层莹白的光泽。 “承影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孔周说着便将剑柄从腰间解下,方一松手,承影便掉在地上,倏地蹿了出去,犹如一条快速游动的蛇。 “它怎么到灵显寺的后院去了?” 问出这句话后,晏娘和孔周彼此对视一眼,同时朝承影追去,两人来到后院,发现它正稳稳立在菜地上,周身的白光一圈一圈的朝外扩散,与日光融在一起,化成七彩的光晕。 “程牧游曾说起过,被那几个淫僧杀死的女人就埋在这灵显寺的菜地里......”晏娘自语道。 孔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刚湿润的新土,唇角一翘,“姑娘,若有人想处理尸体,将之埋在这里是最好不过的了。这灵显寺发生过命案,寻常百姓根本不敢到这里来,时间长了,尸体化成白骨,就算被人发现,也只会以为是上起案子遗漏下的一具尸骨,不会疑心到别处。” 晏娘眯起眼睛,“若真是如此,那这凶手可真是个刁滑阴毒之人了,孔周,你速将此处掘开,我要看看这下面究竟有什么。” 孔周走到承影旁边,手握剑柄朝下轻轻一插,将那些个碎石泥沙全部震开。 他忽然“啊”了一声,双眼一动不动的瞅着地下,脸上的神色亦变得凝重了许多。 晏娘心里一紧,心中已经猜出他看到了什么,不过在越过孔周的肩膀看到坑中那个熟悉的人影时,她还是脑子一嗡,像被人凌空打了一记闷棍一般,久久都无法回过味来。 *** 晏娘端着一碗粥来到书房外面,粥已经被右耳反复热了几遍,所以现在还微微冒着热气。 她在房门上轻轻敲了几下,见无人应答,便将碗放在门口,透过窗纸望向里面那个伏于桌案前的身影,轻声道,“官人,我把粥放在门边了,你若饿了就拿来吃。” 说完,见里面的人仍旧没有回应,她轻轻叹了口气,扭头欲走。 可是还未转过身,手便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抓住了,迅儿贴着她的身子站着,仰头看着她的脸,怯怯道,“晏娘,爹爹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身子能承受的住吗?要不,咱们去劝劝他吧,我怕他......”说到这里,他那双大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哽咽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惜惜姐姐已经不在了,迅儿......迅儿不能再失去爹爹了......” 晏娘蹲下身子,伸手将迅儿脸上的泪抹去,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道,“我了解你爹爹,他绝非怯懦软弱之人,不会这么不堪一击的,我想,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将这个打击消磨掉。” 迅儿吸溜了一下鼻涕,疑惑地盯视着晏娘,“真的?” 第三十一章 偷天换日 程牧游手扶着额面坐于桌案前,背部挺得笔直,一动不动。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有几个时辰了,甚至连旁边的蜡烛灭掉,烛油顺着烛台滴到他的袖口上,他竟然都没有察觉。 他脑中不停的回放着过往的点点滴滴:他第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蜷缩在捕兽用的陷阱下,像一只无助的小鹿。后来,他把她救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将她身上的伤调理好时,亦用满腔的关爱填补了她的丧父之痛。 至此之后,蒋惜惜就把自己当成了父亲、兄长,不仅料理他的饮食起居,还在迅儿丧母后,把迅儿当成了亲弟弟一般宠爱。 他们之间,虽无血缘关系,但是却比亲人还要亲密。 他甚至觉得,蒋惜惜早已成了他的一部分,或者说,她是世界上另外一个自己:她由他一手调教,同他一样充满热血、嫉恶如仇。他所想所思,她均能猜透,就连自己都未搞清楚对晏娘的情愫时,她却一眼就将他的内心看穿,帮助自己明确了心中的感情。 可是现在,她就这么走了,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走得无声无息,以至于在看到她没了呼吸的脸庞时,他竟然不敢相信,以为自己置身梦中。 痛,不是没有,他的心就像被生生剜掉了一块肉似的,锥心刺骨。 可是痛苦过后,整个身体却是木木的,不知所措、不明所以,仿佛思维还是死的,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所以他就这么怔怔地坐着,从黎明到黄昏,再从黄昏坐到下一个黎明,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风将窗户上大红色的“囍”字吹得“哗哗”作响,这几个字是蒋惜惜亲手剪的。自己与晏娘成婚的前一天,她将它们贴在窗上,笑容灿烂且明亮,她说,“大人,你娶了晏姑娘,我的一颗心便放下了,我不会说好听话,只能祝你和晏姑娘长长久久,白首偕老。” 程牧游心头忽然重重一抽:她说她放心了,难道这句话还有别的深意吗?还是她预感到了什么,所以才说出这样一番话。 想到这里,他垂首,将搁置在身旁的那柄长剑抓在手里,手指拂过上面干透了的血迹,眼底泛起一抹湿润:她这一生坎坷多舛,从小随父躲避在山林,后来,虽被自己所救,可是在玉泉镇,又被荆云来伤了根本,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他本打定主意,要照顾她一辈子,可是,她竟然就这么走了,只留下这一把跟随了她多年的佩剑。 又是一阵狂风刮过,这次,风势又急又紧,一下子便将两个大红色的囍字从窗户上刮下。 见状,程牧游连忙起身,推门走到院中,朝那两张残破的囍字追去,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从地上拾起,手指温柔的在上面摩挲了几遍,这才轻声道,“惜惜,对不起,当初救你时,我便想,我一定许这个孩子一生安稳,可是,我终究是食言了。” 念及此处,心里忽然腾起一股酸楚,他握拳,指甲把手心的肉扎得生疼,“惜惜,这辈子,终是我对不住你。” *** 晏娘走进院中时,程牧游还双膝同跪于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拳头。 晏娘见他这般,忙走过去扶住他的肩头,关切地问道,“官人,你怎么了?为什么跪在地上?” 程牧游没有回答,他虽被她搀扶起来,两眼却仍然死死地盯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 见他的神态有些疯魔,晏娘心里一凛,柔声问道,“官人,你切莫如此伤神,我有一件好消息要告诉你。” 程牧游却像没听到她这句话一般,忽然摊开手,旋即,又将拳头死死握住,用极轻的声音冲晏娘说道,“她为何每次见我都攥着拳头,为何?” 听到这番驴头不对马嘴的话,晏娘心中讶异不已,“她?官人说的是谁?” 程牧游扭头望向晏娘,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她之所以不敢把指甲露出来,是因为心虚,她的指甲在杀那个孩子时被刀柄震裂了,所以和旁人生的不同。见到官府的人,她第一反应便是要将它藏起来,怪不得,怪不得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却一直未曾想明白,原来证据就在这里,在董氏的身上。” 晏娘吃了一惊,乌黑的眼珠子溜溜一转,“官人的意思,董氏就是藤壶?” 程牧游深深点头,随即,又把地上那两张残破的囍字拾起,拿到晏娘眼前,“夫人请看,这两个字都已经被狂风吹得残破不堪,夫人是否还能分清,它们原来各自贴在何处?” 晏娘不解他所说何意,只能顺着说下去,“既已经被风扯坏,又怎能分清哪个是哪个?” 说到这里,她忽然瞪大眼睛,看向程牧游,过了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有人偷天换日?” 程牧游望向院外,眸中的色彩逐渐加深,“惜惜功夫甚好,若只凭藤壶一人,恐无法将她置于死地,所以,我虽猜到了董氏就是藤壶,却仍想不明白她是怎么对付惜惜的,直到我看见这两个囍字,才终于想清楚事情的缘由。” 晏娘点头,神情也变得凝重,“官人,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话音未落,程牧游已经擦着她的身子朝院外走去,口中急道,“夫人,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史飞虽然守在虞山村,但是藤壶狡诈多端,我不放心,怕再被她跑掉了。” 话说完时,他人已经到了院门口,清隽的身子很快便被黑暗吞噬了。 见他走远,孔周才从角落中现出形来,他走到晏娘身后,喝了口酒,这才说道,“姑娘,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晏娘回首看他,脸上泌出一抹笑意,“孔周,肉身不腐,是为何故?” 孔周摇头,“不可能,肉身已死,魂魄便会离体,魂魄既去,剩下的便只是一摊死肉,又怎会不腐?”言及此处,他倒吸一口凉气,酒葫芦脱手掉在地上,“除非,那人的肉身还没有死透?” 第三十二章 复仇 烛光一闪,照亮了铜镜中的人影,董夫人坐在床边,用青葱般的手指轻轻压平床榻上的褶皱,凄楚地望向董宗源平日常躺的那一半床榻,眼中盛满了哀伤。 “官人,”她轻轻唤了一声,“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人,就这么走了,嫁给你的这些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们情投意合,笙磬同音,从未置过气、红过脸。母亲不信任你时,你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躲在房间里成宿的哭泣,我便紧紧抱住你,告诉你有我在,我会永远陪着你,永远把你当成那株为我挡风遮雨的树,依靠着你,也被你依靠着。” “别人对我们羡慕的紧,说我们是男唱女随、异体同心,可是,既是花开并蒂,又怎能有一枝先萎去了呢?” 说到这里,烛光又闪动了一下,光影从董夫人的眼中掠过,给她的的眼睛涂抹上了另外一种色彩。她扭头看向镜面,盯着里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看了一会儿,终于挑起一只嘴角,轻轻的笑了。 “官人,你可知道,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很怕独处,因为这间宅子虽然很大,可是到处都是眼睛,它们看着你,有些含着惊恐,有些则充满怨恨。” 她从鼻腔中哼出一声冷笑,“你不知道吧,我也见过那些眼睛,不,这么说或许还不够准确,确切的是,我曾是那些眼睛中的一双。当然,你是不会记得了,你母亲更加不会记得,在扬州那间老宅中,她经手了无数的女子,又怎会记得一个名叫藤壶的女孩子,曾在黑暗中看着她,希望她能赏给她一口饭吃。” “她曾数次告诉我们,现在的男人和以前不同了,他们不爱丰乳肥臀,风摆杨柳纤腰婀娜才是上品。就为了能多出几个‘上品’,她从不让我们吃饱,饿着肚子修习莺歌蝶舞、琴棋书画、萧管笛弦、针线女红甚至房中秘术,学这些做什么呢?当然是为了取悦男人,没错,我们在你母亲眼里根本不是人,而是物品,她用我们的身体换来黄金千两白银万贯,也换来了你们母子二人的锦衣玉食。” 她冲镜中的人影莞尔一笑,笑得迷人且诡异。 “官人,你不是总说我很会伺候人吗?其实,我只是对你略施小计罢了,这些技艺都是你母亲交给我的,我一生都记得,并将它们用在不同的男人身上,不过你,是最好伺候的一个。” 她嫌恶的眨了下眼睛,“那朱公子喜欢奇技淫巧,他手上的工具比你母亲那里的还要多,这也到罢了,好在,他还懂得疼惜我,没有伤害过我。而那头猪,”她嘴角向下一拉,握紧拳头,将食指藏进手心,“那头公猪,除了喜欢硬来之外,还日日折磨我,姓王的夫妻两人都是魔鬼,他们用针我扎得浑身都是血洞,在寒冬腊月把我泡进井水里,一冻就是一个时辰。” “不知有多少次,我都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口水井中,我甚至希望自己死在那里,这样,就不用再受这样的折磨了。可是,我还是一次次的挺过来了,所以最后一次被抛进井里时,我便对上苍立了个誓,若这次我再死里逃生,我便定不让那两人好活。” 她轻轻笑了几声,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中,她的声音竟从墙上反射回来,听起来有几分刺耳。 “那天晚上,是我这辈子最畅快的一个晚上,我把刀刺进那头公猪的肚子,把他的肠子全部扯出来,他本来还以为我会放过他,没想看到血后,便吓得嚎叫起来。我于是堵上他的嘴巴,又当着他的面,把他那已经成型的孩子活剖了出来......” 说着,她脸上漾起一抹快意的笑,情不自禁地拊掌道,“痛快啊,真是太痛快了,这世上,最美的体验莫过于亲手杀死自己的仇人了吧。所以,我迷上了这种感觉,不惜千辛万苦,找到你们母子。” “官人,第一眼见到你,我便认出了你,小时候,你经常从门缝里偷看我们,你在明,我在暗,所以我记得你的眼睛,我也知道,你是你母亲唯一的软肋。” “不过,你们母子却早已把我忘掉了,多幸运啊,你们不记得我的模样,我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开展自己的复仇大计了。” “我利用你们母子的分歧,挑起你们的矛盾,你还记得吗?我曾数次附在你的耳边,向你哭诉仆人们对你的蔑视和对我的轻慢,你很生气,甚至砸了杯子,你说,正是因为母亲的态度,才使他们敢明目张胆地对我们放肆。” “当然,我也曾故意偷偷在你面前抹泪,更经常让你‘无意’中发现母亲虐待我的证据,使你对她的恨意一点点加深,再无寰转的余地。” “可是,你不知道吧,这些有的是真的,但大部分都是我编造的,火上浇油、推涛作浪可是我最擅长的呢。” “为了让你们这对亲密无间的母子彼此离心,我真是颇费了一番工夫呢。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你按奈不住了,你准备对她,那个生你养你把你当成佛一般供起来的女人动手了。” “我看在眼里,却按兵不动,甚至故意制造出自己不在现场的证据。因为我知道,对她最大的惩罚,莫过于让她死在自己亲生儿子的手中。当然,我有一些遗憾,那就是没能亲眼看着她被你杀死。但是,我曾数次在脑海中勾勒出她临终前的样子:她应该是悲愤多于惊恐吧,毕竟是你,将那些滚烫的锡液一勺勺喂进她的嘴里。” “她终于死了,死得那样惨,你不知道,我摸到她喉咙里硬邦邦的锡块时,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是,我还是将心头的喜悦暂时摁了下去,因为,我的复仇之旅还没有结束,下一个要步入黄泉的,就是你了。” 第三十四章 沛公 董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沾满雪的睫毛翕动了几下,竟落下一滴泪来,“官爷,程大人让你守在董宅外面,恐怕是怕我跑了吧,难道他竟然疑到我身上了吗,民妇独身一人,孤苦无依,还能作奸犯科不成?” 史飞垂下头不看她的眼睛,仿佛这样便能坚定意志,不被繁杂的思绪所扰。 可是冷不丁的,那茶碗已经放在他的额下,董夫人将茶盖掀开,热腾腾的水汽便迎面扑来,将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暖的炸开了。 “官爷,喝了这碗茶,你便暖和了。” 她的声音像是来自天边,飘飘渺渺,有些不真实。 史飞只觉脑子一嗡,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雾,他一把将董夫人推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指着她斥道,“你......你在茶盖上下药?” 董夫人摇头一笑,将茶盖扔进刚刚积起一层白雪的地上,冷冷道,“我知道你心思缜密,不会喝我亲手端来的茶,所以,也只能将药粉扑在盖子里面了。”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一眼纷飞而至的雪花,眼珠子一转,轻声说道,“官爷,你若有命能活下来,便去告诉那程牧游,说我藤壶六年前既能从官府手上逃脱,现在也定不会被他抓住,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话落,她一言不发地走进屋内,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裹,又瞅了已经顺着墙面瘫倒在地上的史飞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迎着风雪朝前走去。 *** 孔周扒开蒋惜惜的眼皮仔细看了看,又对着她的耳朵眼儿轻轻吹了口气,这才站起身,冲晏娘说道,“姑娘猜的没错,这蒋惜惜虽然身受重伤,但是肉身未死,她是在活着的时候被人取走了魂魄,因为身体未全然死透,所以才呈现出这幅‘假死’的模样。” 晏娘面露喜色,拊掌道,“太好了,现在我们只需找到那广泰庙的主人,向他讨回蒋姑娘的魂魄,她便能回生。” 孔周面色一沉,“姑娘,此事甚是古怪,你有没有想过,那人为何要将蒋惜惜的魂魄取走,又为何要将你困在结界中,不让你脱身。” 晏娘盯着蒋惜惜苍白的脸庞,一字一句道,“他把未死之人带走,本来就是坏了规矩,我不管他有何目的,今日都定要去会他一会。” 孔周轻声道,“可是那广泰庙虚无缥缈,如海市蜃楼,找到它谈何容易。那天我能将姑娘带出来已是万幸,现在想回头去寻它,可是难如登天了。” 晏娘蹙起眉毛,“连承影也寻不到它吗?” 孔周摇头,“承影是寻着姑娘的气味找过去的,现在姑娘不在那广泰庙中,它又怎能寻得到它?而且就算我们到了广泰庙,姑娘可别忘了,你的法术在他的地盘是无法施展的,又如何能对付的了那个人?” 闻言,晏娘脸上浮起一丝愁容,她狠狠咬了下嘴唇,又将它松开,“这么说,蒋姑娘是救不回来了?” 孔周掏出酒葫芦朝嘴里灌了一口,“姑娘先别灰心,其实我方才让你想那人的目的,是有自己的考量。” 晏娘仰头看他,“怎么说?” 孔周灌了一口酒,嘴边挑起一抹笑,“我只觉得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晏娘凝神思量半晌,“沛公是谁?” 孔周看了蒋惜惜一眼,又将目光转到晏娘身上,“姑娘,你和蒋惜惜有什么共通之处?” “我是程牧游的夫人,蒋姑娘是他的.....”话说到此处,却戛然止住,晏娘急急转头,看着孔周意味深长的脸孔,稍微稳定了下心神,轻声道,“他的目标是程牧游?” 孔周徐徐点头,将酒罐塞上,“姑娘,所以我猜想,只要我们跟着那程牧游,就必然会找到那个人,找到广泰庙。” 晏娘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下一刻,人已经到了门边,“那还等什么,我们这就到虞山村去。” 孔周跟上她,两人一起顺着甬道朝门外走,可是还未走到院口,却被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拦住了。 右耳牵着迅儿,一张沾满雪花的猴脸上写满了焦虑,抓耳挠腮地冲晏娘说道,“姑娘,这小祖宗方才偷听到了你和孔周的话,便说什么也不愿留在这里,非要同你们一起去虞山村。” 迅儿这次一反常态,他没有哭,而是满脸沉静地走上前扯住晏娘的衣袖,吞了口唾沫,将每一个字都说的清晰且坚定,“晏娘,让我去吧,迅儿保证不拖后腿,一定帮你把爹爹和惜惜姐姐给救回来。” 晏娘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俄顷,忽然在脸上攒起一个笑,探手在他发髻上摸了摸,“好,迅儿长大了,懂得帮我们排忧解难了。不过你要谨记,到了虞山村后,永远不要单独行动,你看,这一位是孔周,他可是当今世上最厉害的剑客,迅儿跟在他身边,便不会涉险,明白了?” 迅儿看着孔周黝黑的脸庞,心知肚明似的冲他点点头,“我见过你,你一直在霁虹绣庄养伤,现在伤可都好了?” 孔周挑起一条眉毛,抓起他胖乎乎白嫩嫩的手掌捏了捏,“这小子,看着像个瓷娃娃,心里却明镜似的,比谁都通透,倒是根好苗子。” *** 程牧游找到史飞时,他的身子已经被大雪全部掩盖住了,若不是还有半截官靴竖在外面,他差点就这么从史飞身边过去,把他遗在雪堆中了。 他在史飞鼻下试了试,见他余息尚存,不禁大大舒了口气,忙命一个衙役把史飞驾到屋中取暖,他自己则带着史今和另外几个人到董宅里仔细搜寻。 史今见自己兄弟差点没命,自然心急火燎,恨不得找到那董氏将她就地正法,可是他把整间宅院都搜遍了,也没看到半个人影,只得灰心丧气的重新来到程牧游身旁,冲他回禀道,“大人,那妇人看来已经提前预知我们要来,所以逃掉了。” 程牧游将目光转到窗外纷飞的大雪上,轻声道,“这个天气,她估计也跑不远,你带人出去,就算把这虞山村掀开,也要把她找出来。” 第三十五章 床 史今重重吼了一声“是”,便率众朝门口走,可一行人还未走到屋外,却听到了程牧游的声音。 “慢着,史今,这张床的床脚怎么在渗血呢?” 史今吃了一惊,连忙回头,朝那张靠着墙的大床走去,可他在四周转了几圈,终于还是砸吧了一下嘴巴,犹疑着冲程牧游说道,“大人,这哪里有血,莫不是大人......看走眼了吧?” 程牧游还是盯着床头不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极轻的话,“史今,让他们先去找人,你去看看这床下有什么。” 史今虽然不解,却仍按他的吩咐走到床边,用力将那张精雕细琢的木制大床搬起来,俯身朝里面观望。 “大人,这下面......这下面的地砖好像是被重新砌过了,您等等,我把它撬开......” 砖块被一块块挖了出来,史今忽然倒抽一口凉气,高声道,“大人,这下面果然埋着东西......” ...... ...... 当那个破旧的木箱被搁在面前的地板上时,程牧游耳边又传来了一丝压抑的低咽,这声音很熟悉,不过史今却听不见,只自顾自地打量着那只箱子,口中疑惑道,“把这东西砌在地下,难道这董宗源竟然偷偷存着私房钱不成?” 程牧游还是静默不言,他抽出长剑,一把插进木箱的缝隙中,“哗啦”一下将箱盖掀开。 一股掺杂着腐味的腥气扑了出来,把史今呛得捏着鼻子朝后退了两步,可是,在看到箱中那个血淋淋的尚未闭上眼睛的头颅时,他缓缓放下了手,呆了半晌,才从嘴里憋出几个字,“这个女人......把......把自己的丈夫藏在床下了......” *** 雪越下越大,虞山村的山冈、树林、房屋,都被大雪压在下面,白茫茫一片。高高低低的树枝上,托着大朵大朵的雪团,风一吹,便落到地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好像轻轻的脚步声。 这声音引得程牧游不断地回头张望,连续扭了几次头之后,连他都觉得自己过于小心了,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是一个独身女人罢了,怎会让你忌惮至此,你何时变得这么胆小了?” 这么想着,他便大踏步的朝前走去,可是每当身后有异动时,却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确认无人之后,才敢放心地继续前进。 雪花夹杂在冷风中,在他眼前肆虐飞舞,遮挡住他的视线。程牧游紧握在手中的火折子几次三番被狂风吹灭,所以他干脆弃之不用,将之丢在地上,迎着漫天风雪艰难地朝前走,一边走一边还四处观望,希望能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冷不丁的,一根承受不住重压的枝条从天落下,整个砸在程牧游的身上,给他盖上了厚厚一层雪衣。 他唬了一跳,在发现那不过是一根枝丫时,忙伸手把脸上头上的雪拍掉,又抖了抖袖子,将身上的雪全部震掉。 可是整理干净后刚一抬头,便看到一个花不溜秋的人影从不远处一闪而过,一下子便隐没在大雪中,不见了。 程牧游冲那人怒斥了一声,将长剑握在手上,快速朝那人消失的方向跑去,好在他人虽然不见了,脚印却留在厚厚的积雪上,所以他顺着那些深深的印子,朝前跑了约摸有半盏茶的功夫,终于在一株高大的老松前面,站住不动了。 脚印消失了,就在这株松树下面,他眼前除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就只有这株如青塔一般的参天大树,它苍翠挺拔,虽然树冠上面压了重重的积雪,却仍然生机勃勃,看不出半点凋败之色。 可是程牧游却无心欣赏美景,现在,他的每一根血管都被热血涨得要爆开了,在身体里突突地跳动着。 那是复仇的热血,它似一杯酒,味美却含着剧毒,把他的脑子熏得有些眩晕。 他盯着那株大树,手里紧紧攥着剑柄,一步步朝它靠近,靴子踩在雪地上,每发出一声轻响都能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呵呵......” 树后面忽然传来一阵笑,笑声很轻,被风撕扯地四分五裂,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可是程牧游却脚步一滞,认出了那个声音。 与此同时,树后慢慢探出半个人影:董夫人,不,或许叫她藤壶更加合适,她穿着一件油亮发光的貂绒袄子,两手扶着树干,上半身从树后面探出,冲他温柔一笑,轻声说道,“大人,几日不见,您倒是消瘦了不少。听说,您已经找到蒋姑娘的尸首了,看大人这模样,现在应该是悲痛欲绝了吧。其实我不想杀她的,这么个美人儿,杀了她我也于心不忍,可谁让大人多管闲事,步步紧逼,藤壶也只好勉为其难了。不过大人放心,蒋姑娘死时,并未受多大罪,因为我一刀子下去,便将她的后心扎穿了,她甚至连叫都没叫出一声,就那么去了。” “大人,您怎么了,您的脸好红,是生气了吗?恨不得现在就杀了我吗?可惜您是官,我是民,大人就算想杀我,恐怕也得顾虑自己的身份。” 程牧游看着前面那个女子,她虽然削肩细腰,弱不禁风,可是身体里却蕴含着一股狠劲儿,尤其是她的眼睛,那么冷,像堆满了积雪,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仿佛被她的目光锥痛了。 怪不得那朱公子要将她转手于他人,有这样一个人夜夜陪在身旁,恐怕是无法安枕而眠的吧。 念及此处,程牧游轻轻抬起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你想故意激怒我,让我将你斩杀于此?不过你打错了算盘,我不会在这里杀了你,我会将你绳之于法,将你的罪行昭告天下。” 说完,他便朝那株雪松走去,可是刚走出几步,却脚下一空,重重坠了下去。 第三十六章 墓 程牧游感到大腿处传来一阵强烈的刺痛,紧接着,大块大块的雪迎面压下,将他的口鼻全部盖住。 他心中大惊,忙摇头将头上的雪震落,手探向大腿时,只觉掌心沾满了温热粘稠的液体,透过白色的雪,隐约可见一片殷红。 “呀,大人的腿受伤了,”藤壶从松树后面走出来,小心翼翼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深坑边,面带歉意地说道,“都怪我,忘记提醒大人这里是墓园,不过大人自己也糊涂,难道忘记那死老婆子的棺材已经被你们挖出来了吗?”说到这里,她忽然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哦,对了,今天雪大,把这路啊、碑石啊都掩盖住了,大人人生地不熟,自然是搞不清楚方位的。” 她朝坑里探头一望,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几许,“看来大人伤得不轻啊,也是,我方才啊,将那些残破的碑石全部推到这坑里了,若大人不受伤,我这功夫岂不是白费了。” 见她如此得意,程牧游心中陡然腾起一股怒火,不过,他佯装镇定,将这股怒气强压下去,一手撑住坑壁,强忍着剧痛想站起来。可是刚动了下腿,被锐石戳穿的伤口便又撕裂开了一点,鲜血汩汩涌出,将坑底染红一大片。 他只能颓然倒下,用力扯下一角衣衫紧紧捆住伤口,静坐着不动。多年的从医经验告诉他,若是失血过多,在这种天气下,用不了一个时辰,他就会被活活冻死。 藤壶当然也注意到程牧游苍白的脸色,她“呵呵”笑了几声,俯身在坑前蹲下,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几圈,轻声道,“大人,您没想到吧,前几日您还在这里开棺验尸,那意气风发的模样藤壶可是记在心里呢。可是现在,这墓坑却成了您自己的坟墓,藤壶也不得不感叹一句世事难料,人生无常了。” 程牧游还是沉静地端坐在坑底,不过,他的右手却一点点的摸到衣襟里,缓缓掏出一只旗花,拔了芯子便朝上方扔去。 可是彩烟还未散出,便被一捧雪迎头压下,藤壶面色阴沉地冷笑了几声,咬着牙道,“程大人,你果然诡计多端,到了这个时候,竟还想着求救。你这样的人,多留一天都是祸患。” 话毕,她便扑在地上,将厚厚的积雪推进坑里,她的模样和方才完全不同了,现在的她,终于揭掉了脸上的那层人皮,露出本来狰狞的真容。 虽然眉眼还是那样的俏丽多情,可是在程牧游看来,她简直如同一只嗜血的怪兽,正用尽全力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程牧游当然不愿坐以待毙,他一边将积雪抛向坑外,一边高声嘶吼,希望自己的叫声能将还在周围搜寻藤壶的衙役们引来。可是,与外面那个已经近乎疯狂的女人相比,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藤壶把近处的积雪全部推下墓坑,那些厚重的雪墙一堵堵压下,很快便将坑里填了个大半。 如今,程牧游只有半截脸还露在外面,雪已经盖过他的口鼻,他只有拼命伸长脖子,才能呼得几口气。 而腿上那个又深又长的伤口还在朝外冒血,热流顺着腿滑下,很快便融入湿冷的白雪中。 藤壶朝程牧游看了一眼,脸上堆起一个迷人的笑,不过这笑容转瞬即逝,很快便消失了,她将最后一堆雪推进墓坑,把程牧游整个人埋在里面。 雪粒蜂拥着涌进程牧游的口鼻中,遇到热气,便化成丝丝清流,向着更深处进发,堵住每一个可以呼吸的空隙。 程牧游深陷在积雪中,浑身冰冷,口鼻被封,在双重重压下,渐渐支撑不住。 他不知道寒冷和窒息哪一个会率先到来,不过不管是谁先来,对他来说似乎已经没有区别了。 可是,在魂魄即将离体的那一刻,他脑中忽然一亮,一个绚丽的七彩光圈一点点扩大,温暖了他那颗充斥着恐惧和寒冷的心脏。 光圈中央,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在冲他笑着,灿若春花。 “晏娘,”他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可是方一张口,他自己却有些心虚了:这个夜夜与自己同床而眠的女子,这个称自己为夫君的女子,又怎可能只是一个绣娘。 可若她真的只是一介绣娘,那该多好。 念及此处,他冲脑中的那个影像轻轻伸出手,想将她抓住,可是她却一点点的远离,到了最后,又化成了一个亮点,消失无踪了。 死亡,终于在向他招手了。 *** 藤壶见坑底没了动静,这才在嘴角抿出一个心满意足地微笑,拍拍手上的雪,起身朝墓园外面走去。 出了墓园,她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无人后,便径直走向南边的那片密林。那林子通到村外,到了外面,再雇辆马车走上半天,便能到渡口,只要上了船,她就就能彻底逃离此地,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这条路线是她提前便打算好的,今天迷晕史飞后,她就一路来到林子里,可是中间却出了一点岔子:她看到了程牧游。 对于这位程大人,她是心怀怨愤的,因为他不仅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还一早便将矛头对在了自己身上,害得自己不得不仓皇逃离虞山村。 所以当藤壶躲在林间,看着他带人搜寻自己时,她便脑子一嗡,那股复仇的烈焰又一次顺着热血窜到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仿佛不将他置于死地,她便无法释然离开一般。 所幸最后的结果是好的,程牧游也没有例外,和那些曾经害她的人一样,死在了她的手里。现在,她终于满身轻松,准备全身而退了。 藤壶走进树林,踩着皑皑白雪蹒跚着脚步朝前走,她很庆幸那些衙役们都不在林中。现在雪已经停了,这里很安静,除了她自己的脚步声,什么都听不见。 冷不丁的,一只夜鸟拍着翅膀从残枝上飞起,震落的积雪钻进她的脖颈,让她猛地打了个哆嗦,身子也不自觉的抖动起来。 第三十七章 逃 不知为何,藤壶忽然想起董宗源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他总觉的黑暗中到处都是眼睛,每一双都盯在他身上,看得他无处躲藏,亦不知该怎样脱身。 可是现在,她却有同样的感觉,这林中虽然空荡荡的,可她却觉得树干后、树杈间到处都是黑洞洞的眼睛,它们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在她寻找它们的时候,又飞快的躲起来,似是不想被她发现它们的真容。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一点点充斥到心头,犹如一把浓赤的火焰,将她的每一个毛孔都烧得炸裂开来。 “哗啦。” 背后忽然一阵轻响,藤壶猛地停下脚步,扭头望向后面密密匝匝的树影,嘴里轻吼一声,“是谁?” 没有人回应她,她却看见自己身后有一排脚印,亦步亦趋,跟得紧紧的...... 它们是什么时候跟上她的?从墓园出来之后?还是离家的时候?亦或是,在她亲手杀死王家三口的时候,它们就跟着她了,此后的几年,它们一直都在,如影随形,只是她从来没有发现罢了。 想到这里,藤壶心里像被一只手猛揪了一下,她又朝身后望了一眼,忽然加快脚步,踉踉跄跄地朝前面跑去,裸露在外面的脸蛋和双手被枯枝刮破了,她也毫不在意,只一心想逃离这个如地狱一般的地方。 可是那些眼睛却并未放过她,它们时不时在树枝间偷偷闪现一下,又快速隐去,把她吓得心惊胆战,有几次,甚至腿一软,差点跌倒在雪地上。 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消失,“窸窸窣窣”的,紧跟在后面,仿佛贴着她似的,没有一点间距。 “走,你们都走,我杀死你们都是有原因的,你们生前一个个把我视为蝼蚁,踩在脚下,现在死了,又有什么脸来缠着我?我不怕你们,我一点也不怕你们。” 藤壶一边说一边频频朝后挥手,似是想将那些无形的东西赶走一般。 可是她嘴上虽然硬气,心里却是切切实实地畏惧了,脚步都有些打颤,每踩一步在雪上,仿佛都费劲了她浑身的力气。 不知为何,她脑中忽然浮现出那个婴孩的模样,它还不到一尺长,小手小脚仿佛还未绽开的花骨朵,气若游丝地冲自己挥动着。 它,总没有对不住自己的地方吧,可是,谁让它是他们的孩子呢,所以它就算被杀了,也是活该,就当是为父母抵债吧。 “哇......” 树林上空忽然响起一阵哭声,脆嫩,却带着深深的绝望,藤壶猛地停下脚步,扶住一株大树站住,抬头望向头顶黑漆漆的天空,大口大口朝外呼着白气。 她的心一点点揪成一团,硬邦邦的,卡在胸腔中,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起来。 眼泪顺着她青白的脸颊落下,将她的脖颈都濡湿了,她急促地喘息着,冲上方那双看不见的眼睛轻声说道,“我不想的,我不想杀掉你的,可是,他们把我逼上绝路了,我要让他们尝尝我受过的痛,让他们知道肝肠寸断是什么滋味。” 说到最后,她的泪忽然收住了,十指攥成两个拳头,嘴角恶狠狠朝上一提,将心里昙花一现的那点温情和悔意全部驱散了。 她回头望向身后,对着那串脚印看了许久,忽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笑得她眼泪直流,弯着腰半天都直不起身子...... “藤壶啊,你如今竟连自己的脚印都怕了吗?这林中就你一人,当然只有这一串脚印,你怎么疑神疑鬼到这个地步,这可一点都不像你了。” 自嘲地说完这些话,藤壶慢慢直起身子,直视前方那一片粉妆玉砌的天地,将滑落在地上的包裹重新捡起,又一次迈开大步朝前走去,只不过这一次,她的步伐稳当了许多,也坚定了许多。 可是她只用这样一种勉强堆砌起来的姿态走了几步,便脚下一空,直直坠下,落入一个大坑之中。 她像溺水的人一般,慌乱地拍打着周围的积雪,强撑着站起身时,才发现这个坑并不深,还未将她的身子完全湮没,不过雪已经将全身的衣服浸透了,面料变得又湿又硬,挂在身上,驱走了最后一点暖意。 藤壶恶狠狠地骂了几句,扒着坑沿刚准备爬出去,却发现自己的包裹也落在积雪中了。她不得不重新蹲下身子,伸手在厚厚的雪中刨来刨去,那包裹中装着她全部家当,她后半辈子就要倚赖着它们生活,是万万丢不得的。 可是坑中的积雪很厚,藤壶兀自在里面摸了半天,还是未能寻到那个小小的包裹。她心里焦躁起来,眉头越蹙越紧,索性整个人扑到积雪中,两条胳膊在里面胡乱拨拉,期望用最快的速度将包裹找出来。 如此乱摸了半天,她的手终于触到一个滑溜溜的东西,藤壶心里一喜,慌忙将那东西拽住,可是连扯了几次,包裹却像被钩住了似的,怎么都拽不出来。 藤壶急了,用尽全力将那小包袱朝外一扯。 她终于成功了,虽然身子仰面倒在坑中,包裹却被她拿在手上,而且那包裹还是严严实实的,里面的银子一点也没有漏出来。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背上包裹,两手攀住坑沿准备翻身上去。 可是一只脚刚翘上去,还在坑中的另外一只脚却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那东西冷得吓人,寒意透过鞋面直钻进藤壶的体内,把她冻得一个哆嗦。 不过,身体上的寒冷还是次要的,当她看清楚那个抓住自己的东西时,整个人不由地打了个大大的寒噤,半挂在坑壁上,一动也动弹不得。 “娘子,你为何......要带走董家的东西?” 一个熟悉的声音,轻飘飘的钻进了藤壶的耳朵。 第三十八章 手臂 抓住她的是一只手臂,一只带着绿松石手钏的手臂。 以前,这只手可是保养得宜,比她的皮肤还要细嫩。可是现在,它却变得又红又紫,指甲盖里还隐约可见几处乌青,隐隐还能嗅到一丝臭气。 也是,它被埋在这里这么久,当然已经有腐烂的迹象了...... 想到这里,藤壶的心像被狠狠的撞了一下:不对啊,他不是已经被程牧游找到了吗?那些被自己劈成了几截的尸块就摆放在村头的空地上,她亲眼所见,绝不会错的。而且这绿松石手钏,不是被他带到大奎子的手上了吗?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藤壶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两手紧紧抠着已经被冻得僵硬的地面,朝下狠狠踢了一脚,希望将手臂甩开。可是那五根发乌的手指将她拽得那么紧,甚至已经戳穿了鞋袜扣在她的脚腕上,仿佛再用一点力,便会刺穿她的皮肤。 藤壶心头猛然攒起一股掺杂着厌恶的愤怒,她对董宗源的恨意本来并没有像对他母亲那般刻骨,可是同他做夫妻这么多年,她每时每刻都要刻意讨好他、奉迎他,说他爱听的话儿,做他喜欢的事。可是,他是她这辈子最恨的那个人的儿子,所以,每次曲意奉承之后,她都会觉得恶心,心中的憎恨亦随着时间一点点的积聚。 因此,在对董宗源动手的时候,她没有丝毫不舍,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头待宰的牲畜一般,手起刀落,利落的把这个与自己同枕而眠了几年的男人剁成了几块,然后埋进林中。 埋进林中...... 想到这四个字,藤壶差点叫出声来,没错,这里就是她当时掩埋董宗源的地方,后来他的残骸被挖出,这里就成了一个大坑......枉她方才还嘲笑程牧游,说他分不清方位,现在这话应验到她自己头上,也算是报应不爽了。 可纵是如此,她又岂是束手待毙之人? 藤壶咬紧牙关,用尽力气爬了上去,她从包裹中取出一柄手掌长的匕首,毫不犹豫地、狠狠扎在董宗源的手背上。 五指终于吃痛松开了,藤壶冷嗤一声,一脚将那只手踢进坑里,这才整个人瘫软在地面,大口大口地吸着冰冷的空气。 “噗噗......噗噗噗......” 冷不丁地,耳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声音来自她面前的雪坑中,像是有人在朝外吐气一般。 藤壶的心脏缩成了一团,她甚至不敢朝坑里多望一眼,便哆哆嗦嗦地收拾好地上的包裹,连滚带爬地朝前跑去。 可是只跑了几步,身后便响起“咚”的一声,很轻,但却能听出是有什么东西从坑里跳了上来。 来到地上,它还在跳着,不紧不慢地,朝藤壶的位置蹦了过去。 “啊。” 藤壶发出一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尖叫,手脚并用地朝前挪动,可是积雪太深,她爬了几步,便滑倒在地,再想起来时,那东西已然来到她的脸旁,它在冲她笑,笑得温柔亲昵,“娘子,你不是说,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吗?” *** 藤壶在一片荧光下徐徐醒转过来,她飞快的起身,愣了半晌,忽然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 就在不久前,她被董宗源的脑袋死死咬住了喉管,他张着发黑的、散发着臭气的大嘴,一口就把自己的脖颈咬穿了,她甚至看到鲜血喷洒了一地,把雪都染红了。 可是,现在手到之处,却只有一片平滑的肌肤,那个可怕的伤口不见了,好像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藤壶有些迷茫地环顾着四周,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块荒原之上,这荒原寸草不生,一望无际,只有一些星星点点的萤火忽上忽下地漂浮着,照亮她周身那一块小小的天地。 “这是哪儿?”藤壶蹙紧眉毛,冲离自己最近的那一盏荧光伸出了手,可是萤火却并不想被她抓住,反而飘飘悠悠地朝前飞去,引她跟上。 藤壶跟在那盏绿色的萤火后面,时快时慢地朝前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只是现在,似乎除了跟着它,她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在飞,和前面那盏萤火一样,在这荒原上自由地飞翔,超越了世俗,也打破了周身重重的禁锢。 可是没有飞上多久,那盏萤火却停下不动了,藤壶发现,自己面前伫立着一座宏伟的寺庙,灰瓦红墙,在黑色天幕的映衬下,肃然且萧飒。 她看着庙前的石碑,轻声念出那三个字:广泰庙。 广泰庙...... 这三个字为何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藤壶心头忽然爬上一丝惧意,不过她只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步跨进前面高大的门槛,因为她看到庙中那排摇曳的烛光,它被黑暗衬托的灼灼生辉,对她有种奇特的吸引力。 然而,刚一踏进殿门,藤壶便后悔了,这座大殿只有中间那四四方方的一小块被烛光覆盖,其它地方,则隐藏在黑暗中。尤其是大殿的四个角落,里面的黑色似乎比别处来得浓郁,让她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冷不防便会窜出来一般。 念及此处,她觉得头皮发麻,脚下绵软,于是一步步朝殿门的方向退去,想重新回到那片渺无人烟的荒原上,那里虽然没有生气,但至少不似这广泰庙,鬼气森森,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终于来到殿门旁时,她的手掌却触到了一个滑腻腻的事物,她惊惶地回头,这才看到殿门被一张鲜红的大网封死了,那网似蛛丝,又像红线,经纬交错,组成大大小小的不规则的图形,不过藤壶看在眼里,却觉得那些形状像是一双双眼睛,那些无处不在的盯着她的眼睛。 第三十九章 铁树 抓住她的是一只手臂,一只带着绿松石手钏的手臂。 以前,这只手可是保养得宜,比她的皮肤还要细嫩。可是现在,它却变得又红又紫,指甲盖里还隐约可见几处乌青,隐隐还能嗅到一丝臭气。 也是,它被埋在这里这么久,当然已经有腐烂的迹象了...... 想到这里,藤壶的心像被狠狠的撞了一下:不对啊,他不是已经被程牧游找到了吗?那些被自己劈成了几截的尸块就摆放在村头的空地上,她亲眼所见,绝不会错的。而且这绿松石手钏,不是被他带到大奎子的手上了吗?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藤壶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两手紧紧抠着已经被冻得僵硬的地面,朝下狠狠踢了一脚,希望将手臂甩开。可是那五根发乌的手指将她拽得那么紧,甚至已经戳穿了鞋袜扣在她的脚腕上,仿佛再用一点力,便会刺穿她的皮肤。 藤壶心头猛然攒起一股掺杂着厌恶的愤怒,她对董宗源的恨意本来并没有像对他母亲那般刻骨,可是同他做夫妻这么多年,她每时每刻都要刻意讨好他、奉迎他,说他爱听的话儿,做他喜欢的事。可是,他是她这辈子最恨的那个人的儿子,所以,每次曲意奉承之后,她都会觉得恶心,心中的憎恨亦随着时间一点点的积聚。 因此,在对董宗源动手的时候,她没有丝毫不舍,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头待宰的牲畜一般,手起刀落,利落的把这个与自己同枕而眠了几年的男人剁成了几块,然后埋进林中。 埋进林中...... 想到这四个字,藤壶差点叫出声来,没错,这里就是她当时掩埋董宗源的地方,后来他的残骸被挖出,这里就成了一个大坑......枉她方才还嘲笑程牧游,说他分不清方位,现在这话应验到她自己头上,也算是报应不爽了。 可纵是如此,她又岂是束手待毙之人? 藤壶咬紧牙关,用尽力气爬了上去,她从包裹中取出一柄手掌长的匕首,毫不犹豫地、狠狠扎在董宗源的手背上。 五指终于吃痛松开了,藤壶冷嗤一声,一脚将那只手踢进坑里,这才整个人瘫软在地面,大口大口地吸着冰冷的空气。 “噗噗......噗噗噗......” 冷不丁地,耳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声音来自她面前的雪坑中,像是有人在朝外吐气一般。 藤壶的心脏缩成了一团,她甚至不敢朝坑里多望一眼,便哆哆嗦嗦地收拾好地上的包裹,连滚带爬地朝前跑去。 可是只跑了几步,身后便响起“咚”的一声,很轻,但却能听出是有什么东西从坑里跳了上来。 来到地上,它还在跳着,不紧不慢地,朝藤壶的位置蹦了过去。 “啊。” 藤壶发出一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尖叫,手脚并用地朝前挪动,可是积雪太深,她爬了几步,便滑倒在地,再想起来时,那东西已然来到她的脸旁,它在冲她笑,笑得温柔亲昵,“娘子,你不是说,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吗?” *** 藤壶在一片荧光下徐徐醒转过来,她飞快的起身,愣了半晌,忽然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 就在不久前,她被董宗源的脑袋死死咬住了喉管,他张着发黑的、散发着臭气的大嘴,一口就把自己的脖颈咬穿了,她甚至看到鲜血喷洒了一地,把雪都染红了。 可是,现在手到之处,却只有一片平滑的肌肤,那个可怕的伤口不见了,好像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藤壶有些迷茫地环顾着四周,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块荒原之上,这荒原寸草不生,一望无际,只有一些星星点点的萤火忽上忽下地漂浮着,照亮她周身那一块小小的天地。 “这是哪儿?”藤壶蹙紧眉毛,冲离自己最近的那一盏荧光伸出了手,可是萤火却并不想被她抓住,反而飘飘悠悠地朝前飞去,引她跟上。 藤壶跟在那盏绿色的萤火后面,时快时慢地朝前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只是现在,似乎除了跟着它,她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在飞,和前面那盏萤火一样,在这荒原上自由地飞翔,超越了世俗,也打破了周身重重的禁锢。 可是没有飞上多久,那盏萤火却停下不动了,藤壶发现,自己面前伫立着一座宏伟的寺庙,灰瓦红墙,在黑色天幕的映衬下,肃然且萧飒。 她看着庙前的石碑,轻声念出那三个字:广泰庙。 广泰庙...... 这三个字为何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藤壶心头忽然爬上一丝惧意,不过她只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步跨进前面高大的门槛,因为她看到庙中那排摇曳的烛光,它被黑暗衬托的灼灼生辉,对她有种奇特的吸引力。 然而,刚一踏进殿门,藤壶便后悔了,这座大殿只有中间那四四方方的一小块被烛光覆盖,其它地方,则隐藏在黑暗中。尤其是大殿的四个角落,里面的黑色似乎比别处来得浓郁,让她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冷不防便会窜出来一般。 念及此处,她觉得头皮发麻,脚下绵软,于是一步步朝殿门的方向退去,想重新回到那片渺无人烟的荒原上,那里虽然没有生气,但至少不似这广泰庙,鬼气森森,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终于来到殿门旁时,她的手掌却触到了一个滑腻腻的事物,她惊惶地回头,这才看到殿门被一张鲜红的大网封死了,那网似蛛丝,又像红线,经纬交错,组成大大小小的不规则的图形,不过藤壶看在眼里,却觉得那些形状像是一双双眼睛,那些无处不在的盯着她的眼睛。 第四十章 人选 雪已经停了,上方只有一轮圆月,将万物的影子投射在地上。 可是,那个人的影子却不在这里,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影子,月光正融融穿过他的身体,把一层轻纱盖在程牧游的身上,给他带来一股比冰雪还要冷的寒意。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过了许久,程牧游终于下定决心,望向那人的脸庞,徐徐问出这句话。 此话一出,他却怔住了,因为他看到了那个人的脸:皮肉全无,眼鼻处是三个黑乎乎的洞,牙齿倒还健全,白灿灿的,趁着脸上那层幽幽的绿光,触目惊心。 仿佛看出了程牧游的惊恐,那个人忽然“桀桀”地笑了,与此同时,他伸出一只同样只剩下白骨的手臂,一把抓住程牧游的衣领,把他拎出了墓坑。 “程牧游,郑州荥泽人,善医术,历权知新安府职。廉洁公正、立朝刚毅,不附权贵,铁面无私,断讼执法明敏正直,敢于替百姓申不平。我崔府君倒是没看错你。” 那个自称崔府君的男人用一双黑洞似的眼睛盯视着程牧游,脸上带着些许赞赏,些许欣慰。不过这些表情旁人是看不出来的,一只骷髅罢了,他的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只不过是颌骨和颧骨的相互摩擦,除了让他看起来更加怪异,什么也传达不出。 程牧游勉强维持着冷静,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一身官袍的骷髅人,轻声道,“崔府君?难道阁下是崔判官崔珏?民间皆传你昼理阳间事,夜断阴府冤,发摘人鬼,胜似神明。还说你身着红袍,左手执生死薄,右手拿勾魂笔,专为善者添寿,让恶者归阴。当年唐太宗因牵涉泾河老龙一案,猝然驾崩,前往阴司三曹对质。你不但保护唐太宗平安返阳,还私下给他添了二十年阳寿,崔府君也因此名声大震,百姓在多处立庙祭祀,此庙,被称为广泰庙。” 说到这里,他微微皱起眉头,叹了一声,“没想到,你竟然并非虚构?对了,迅儿说他曾在新安府的案宗室见过你,可见,你早就盯上我了,只是不知阁下为何要到新安来,又为何要救在下于危难?” 听他说完,骷髅人却不正面回应,只自顾自说道,“董家的案子曲折复杂,那藤壶又狡诈多端,你却能抽丝剥茧,寻得真相,实乃世间难得。我亦看过你断过的其它几起案子,也都是险中求胜,最终将那些恶人绳之于法,就算换做崔珏当年,也不一定能胜过你。” 程牧游被他说得有些难为情,刚想起身行礼,怎奈腿伤严重,只得坐着冲他行了一礼,道,“崔府君过奖了,阁下一生为官清廉,政声斐然,上为朝廷解忧,下不负百姓厚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所以才能赢得百姓的感恩和敬仰。阁下临终前留下的《百字铭》,在下亦从小诵读,感念颇深......” 崔珏大手一挥,“这些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还提它作甚。”说完,他眼角一斜,看到程牧游大腿上的那个伤口还在汩汩朝外冒着鲜血,遂将那只又细又长的骷髅手覆了上去,又用嘴对着手背吹了一口白气。 手挪开时,伤口已经完全长好,就连被锐石戳破的裤子都完好如初。 见状,程牧游又惊又喜,忙立起身冲他行了一个大礼,真心实意道,“阁下大恩,在下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将来若有用到在下的地方,定会倾尽全力,万死不辞。” 听到这句话,崔珏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微光,他轻轻弯下腰,伸手将躬身行礼的程牧游搀扶起来,看着他缓缓道,“如今,我还真有一桩难事,这件事,只有你能帮得上忙。” 程牧游心头掠过一丝讶异,与此同时,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忽然填满了他的胸腔,把他憋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垂头思忖再三,终于又一次望向崔珏那张有些诡秘的脸,轻声道,“阁下乃神官,还能遇到棘手之事?” 崔珏朗声大笑,“人间有难断之案,鬼界亦如是。我主管冥司,为天下鬼魂之宗。凡生生之类,死后均入地狱,其魂无不隶属于我管辖,以生前所犯之罪孽,生杀鬼魂,处治鬼魂。阳司亲属如有为阴间鬼魂超度赎罪者,亦由我决断赦免,发送鬼魂受炼升天。这些案件数量庞大也到罢了,但凡中间出点差池,判错了案,把好人当成恶人处断,后果可就严重了。” 程牧游频频点头,顺着他说道,“当年阁下之所以被选为冥界判官,想必也是因为您处事公正不阿,从不犯错,所以才能胜任此职。” 闻言,崔珏长叹一声,摇头道,“可惜,我任期已到,不出几日便要到天界履新,这判官之位到时便要空悬,你说我怎能不焦虑万分。”说完,他便又斜了程牧游一眼,从没有眼珠子的眼眶中闪出两点绿光来。 到了此刻,若再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那程牧游可当真就是个傻子了。不过,他还是佯作镇定,慢悠悠笑了两声,轻声道,“我听人说,地府设有七十五司,各司分别承担收捕、追逮鬼魂,关告鬼魂出入之职能。想必这些衙门里亦是人才济济,从中选出下一任人选,应该不难。” 此话一出,周遭顿时安静下来,程牧游能感觉到冬日的狂风像尖刀似的从自己脸上刮过,却听不到半点风声,就连头顶的一根树枝被狂风迎面折断,也没发出半点声响,悄无声息地落到旁边的雪堆上。 身边的一切像是凝固了,程牧游只能感觉到自己被一道冷冷的目光罩住,他在审视自己,一遍又一遍,恨不得把他的五脏六腑剥出来仔细查看。 俄顷,崔珏终于说话了,声音又沉又哑,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气势,“程牧游,你是个聪明人,就不要在我面前装傻充愣了,那个蒋惜惜,可是等不了太久了。” 第四十一章 威胁 雪已经停了,上方只有一轮圆月,将万物的影子投射在地上。 可是,那个人的影子却不在这里,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影子,月光正融融穿过他的身体,把一层轻纱盖在程牧游的身上,给他带来一股比冰雪还要冷的寒意。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过了许久,程牧游终于下定决心,望向那人的脸庞,徐徐问出这句话。 此话一出,他却怔住了,因为他看到了那个人的脸:皮肉全无,眼鼻处是三个黑乎乎的洞,牙齿倒还健全,白灿灿的,趁着脸上那层幽幽的绿光,触目惊心。 仿佛看出了程牧游的惊恐,那个人忽然“桀桀”地笑了,与此同时,他伸出一只同样只剩下白骨的手臂,一把抓住程牧游的衣领,把他拎出了墓坑。 “程牧游,郑州荥泽人,善医术,历权知新安府职。廉洁公正、立朝刚毅,不附权贵,铁面无私,断讼执法明敏正直,敢于替百姓申不平。我崔府君倒是没看错你。” 那个自称崔府君的男人用一双黑洞似的眼睛盯视着程牧游,脸上带着些许赞赏,些许欣慰。不过这些表情旁人是看不出来的,一只骷髅罢了,他的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只不过是颌骨和颧骨的相互摩擦,除了让他看起来更加怪异,什么也传达不出。 程牧游勉强维持着冷静,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一身官袍的骷髅人,轻声道,“崔府君?难道阁下是崔判官崔珏?民间皆传你昼理阳间事,夜断阴府冤,发摘人鬼,胜似神明。还说你身着红袍,左手执生死薄,右手拿勾魂笔,专为善者添寿,让恶者归阴。当年唐太宗因牵涉泾河老龙一案,猝然驾崩,前往阴司三曹对质。你不但保护唐太宗平安返阳,还私下给他添了二十年阳寿,崔府君也因此名声大震,百姓在多处立庙祭祀,此庙,被称为广泰庙。” 说到这里,他微微皱起眉头,叹了一声,“没想到,你竟然并非虚构?对了,迅儿说他曾在新安府的案宗室见过你,可见,你早就盯上我了,只是不知阁下为何要到新安来,又为何要救在下于危难?” 听他说完,骷髅人却不正面回应,只自顾自说道,“董家的案子曲折复杂,那藤壶又狡诈多端,你却能抽丝剥茧,寻得真相,实乃世间难得。我亦看过你断过的其它几起案子,也都是险中求胜,最终将那些恶人绳之于法,就算换做崔珏当年,也不一定能胜过你。” 程牧游被他说得有些难为情,刚想起身行礼,怎奈腿伤严重,只得坐着冲他行了一礼,道,“崔府君过奖了,阁下一生为官清廉,政声斐然,上为朝廷解忧,下不负百姓厚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所以才能赢得百姓的感恩和敬仰。阁下临终前留下的《百字铭》,在下亦从小诵读,感念颇深......” 崔珏大手一挥,“这些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还提它作甚。”说完,他眼角一斜,看到程牧游大腿上的那个伤口还在汩汩朝外冒着鲜血,遂将那只又细又长的骷髅手覆了上去,又用嘴对着手背吹了一口白气。 手挪开时,伤口已经完全长好,就连被锐石戳破的裤子都完好如初。 见状,程牧游又惊又喜,忙立起身冲他行了一个大礼,真心实意道,“阁下大恩,在下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将来若有用到在下的地方,定会倾尽全力,万死不辞。” 听到这句话,崔珏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微光,他轻轻弯下腰,伸手将躬身行礼的程牧游搀扶起来,看着他缓缓道,“如今,我还真有一桩难事,这件事,只有你能帮得上忙。” 程牧游心头掠过一丝讶异,与此同时,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忽然填满了他的胸腔,把他憋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垂头思忖再三,终于又一次望向崔珏那张有些诡秘的脸,轻声道,“阁下乃神官,还能遇到棘手之事?” 崔珏朗声大笑,“人间有难断之案,鬼界亦如是。我主管冥司,为天下鬼魂之宗。凡生生之类,死后均入地狱,其魂无不隶属于我管辖,以生前所犯之罪孽,生杀鬼魂,处治鬼魂。阳司亲属如有为阴间鬼魂超度赎罪者,亦由我决断赦免,发送鬼魂受炼升天。这些案件数量庞大也到罢了,但凡中间出点差池,判错了案,把好人当成恶人处断,后果可就严重了。” 程牧游频频点头,顺着他说道,“当年阁下之所以被选为冥界判官,想必也是因为您处事公正不阿,从不犯错,所以才能胜任此职。” 闻言,崔珏长叹一声,摇头道,“可惜,我任期已到,不出几日便要到天界履新,这判官之位到时便要空悬,你说我怎能不焦虑万分。”说完,他便又斜了程牧游一眼,从没有眼珠子的眼眶中闪出两点绿光来。 到了此刻,若再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那程牧游可当真就是个傻子了。不过,他还是佯作镇定,慢悠悠笑了两声,轻声道,“我听人说,地府设有七十五司,各司分别承担收捕、追逮鬼魂,关告鬼魂出入之职能。想必这些衙门里亦是人才济济,从中选出下一任人选,应该不难。” 此话一出,周遭顿时安静下来,程牧游能感觉到冬日的狂风像尖刀似的从自己脸上刮过,却听不到半点风声,就连头顶的一根树枝被狂风迎面折断,也没发出半点声响,悄无声息地落到旁边的雪堆上。 身边的一切像是凝固了,程牧游只能感觉到自己被一道冷冷的目光罩住,他在审视自己,一遍又一遍,恨不得把他的五脏六腑剥出来仔细查看。 俄顷,崔珏终于说话了,声音又沉又哑,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气势,“程牧游,你是个聪明人,就不要在我面前装傻充愣了,那个蒋惜惜,可是等不了太久了。” 第四十二章 阵 这话刚说出口,他忽然觉得腰间一紧,低头看时,却发现一根红丝缠上他的腰身,在蹀躞上打了个漂亮的结。 “这是彼岸花的花瓣,我们那里,到处都是这种花,此花开在彼岸,花开不见叶,有叶不见花,花叶两不见,生生相错。程牧游,从此,你便要放下世间种种,做一个不被七情六欲所扰铁面无私的阴曹判官。” 说完,崔珏便拉动红丝,牵着他朝前面走去。 这一牵一动之间,程牧游便觉得眼前的景物有些不对劲了,虽然周围还是一片茫茫雪原,可是,那雪地上忽然多了许多道影子,他们是透明的,一眼望去便能穿透其身体看到别处。不过,他们却目标坚定地朝前走着,步伐缓慢,却朝着同一方向,仿佛那里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那里也是自己的归宿吧,从此,世间便再没有他这个人,地府,却多了一位新任判官。 可是,纵然他能掌管生死,令众鬼惧怕,却再也不会感受到世间真情,迅儿、惜惜,还有她,终归是要与自己相隔两岸了。 “程牧游,他让你走,你便跟着走吗?” 背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与此同时,那些白影倏地不见了,他发现,自己脚下是被冻得硬邦邦的冰雪,虽然寒冷,却在月下泛着点点白光。 程牧游心中一喜,连忙回头,他看见,晏娘站在数尺之外的一块高地上,身后跟着迅儿和右耳,还有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男子。 “爹爹,你不能跟他走,他是崔府君,你这么走了,便再也见不着迅儿了。” 迅儿焦急地朝他喊着,若非被那个陌生男人紧紧拽住,他早就朝他父亲奔过去了。 “迅儿,你要听晏娘的话,”程牧游的声音忽然有些发颤,他看着迅儿,又慢慢将目光移到晏娘脸上,“我只能跟他走,别无选择,不过能再见你们一面,我已经知足了。” 可话音刚落,一张闪着银光的手帕忽然飞到了他的头顶,它飞快的旋转,越胀越大,如一只温柔的手掌,将他轻轻卷起,朝晏娘的方向拉动过来。 站在前面的崔珏当然不愿放人,他也同时牵动红丝,把程牧游朝自己这边拉扯。 两股力量同时发动,程牧游便悬在半空,忽左忽右,看得迅儿焦心不已,咬着牙握紧拳头,恨不得自己也能出一份力上去。 双方僵持不下,一时间难分伯仲,见状,晏娘朝身后瞟了一眼,右耳和孔周便同时腾起,一人伸爪,一人持剑,朝崔珏的方向跃去。可是他们还未接近他的身体,就忽然被一支判官笔挡住了去路,那笔的笔杆是朱红色的,短小精悍,看起来只比筷子长那么一点。 可是它在空中转了几圈后,笔身却忽然暴长至三尺来长,笔头尖锐的如同钢针,紧贴着右耳和孔周的腰部擦了过去,若非他们两人反应及时,可能瞬间就被这杆笔一分为二。 两人被它这么一挑,重心不稳,从半空摔倒地上,想再攻过去,却被晏娘喝住了,“小心,这法器看起来凶悍异常,别被它伤到了。” 孔周和右耳只得退回来,晏娘则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根还在旋转的半人多长的毛笔,手下的力度又加重了一点,希望能把程牧游拽到自己这边来。 可是判官笔攻击完右耳和孔周之后,并没有要停歇下来的意思,它冲着程牧游直飞过去,笔尖绕着他的身子转了一圈,在手帕上写了一个字。 “这是‘果’字,”迅儿呢喃道,“他是想说因果自有定数,是想告诉我们爹爹他是非带走不可了吗?” 他话还未说完,手帕忽然顺着字痕裂为了几瓣,从程牧游身上徐徐落下,没入雪堆中,消失不见了。 “晏娘,你的帕子也被他......”迅儿急得咬住指节,“怎么办,他要把爹爹带走了。” 果然如他所说,崔珏忽的冷笑几声,将判官笔收回手心,又寻衅似的看了晏娘一眼,手重重一拉,牵着程牧游继续朝前走去。 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条雾气森森的青石板路,凹凸不平,嵌满了大大小小的脚印,有的是属于人类的,有的则是兽类的,更有一些,非人非兽,辨别不清到底是什么。路的两旁,栽种着大片大片的彼岸花,如同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妖冶又诡异。 “这是黄泉路,不行,不能让他们过去,走上这条路,他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晏娘的声音抖了一下,她看了右耳和孔周一眼,冲他们略一点头,三人便同时起身,欲冲程牧游追过去。 可是,她的手却忽然被迅儿拽住了,他仰脸看她,大眼睛里满是早慧的光,“晏娘,我们用八阵图把他困住可好?” “八阵图?”晏娘随他念出这三个字,俄顷,她眸中忽的掠过一道亮光,面露喜色道,“没错,这里是一片荒地,没有房屋,而且已经被大雪盖住了,造一副八阵图并非难事,迅儿,你不愧为将星转世,危难之时还能想到这样的好法子。” 说完,她便急忙转身对孔周交代了几句,孔周听完她的话,略一点头,随即将承影抛向空中。 承影剑柄朝上,剑锋朝下,以崔珏站立的位置作为圆心,绕着他刻了一幅阵图。它锋锐异常,剑锋方一触到地面,便将下面石头泥土通通撬开,没出一会功夫,一个圆形的八阵图便在崔珏周围徐徐铺展开来。 崔珏看不见承影,只能看见自己身旁的白雪和泥土有的散开,有的堆聚成一团,幻化成奇特的形状。待他终于搞清楚事情的原委时,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圆形的怪阵中心,周围绕着八条小道,每一条似乎都通向阵外。 他朝前看,黄泉路和自己相隔不远,可是,他竟不知哪一条路才能将他和程牧游带离这个怪阵。 脚下无路,崔珏只得抬头望向上空,可方一扬起脖子,便感觉到一阵气流贴着乌纱帽飞过:原来承影还守在上面,只要他略略踮起脚尖,它便会窜过来,时刻准备削掉自己的脑袋。 第四十三章 同行 崔珏又试着祭出判官笔,可是同样的,笔头还未探出,便被逼退了回来。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晏娘缓缓道出这句诗,眼睛微微眯起,聚在前面又泥土和冰雪组成的阵型上,“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外圆内方,易进难出。想当年,孔明先生用此兵阵困住陆逊,抵御住十万雄兵,今日,我们便用此阵困住崔府君,让他不能将程牧游带往地府。” 听她这般说,右耳和迅儿忍不住拍手叫好,右耳更是攀到旁边的一株大树上,手搭凉棚朝阵内观望,一边看一边冲下面的几人汇报战果,“又撞到墙了,笑煞我了。这崔府君统领地府万千鬼怪,没想今日,竟被这兵阵所困,哎,你们看看,他的脸都绿了,这下子可更丑了。” 迅儿被它绘声绘色的描绘逗得笑出了声,连晏娘都面露笑意,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顶将将露出高墙的乌纱帽。只有孔周略显的有些凝重,他上前一步,在晏娘耳旁轻声说道,“姑娘,这崔府君之所以要带走程牧游,恐是想将他抓回做下一任判官,地府不可一日没主,若这次他铩羽而归,程牧游的性命是保住了,但是后果可就难以想象了。” 晏娘收起笑容,思忖半晌,终于还是垂下眼睑,低声道,“即便他不是出于私心,却也不能用强迫他人入地府为官。孔周,你是春秋义士,凡事总是从大局着眼,可是我,只能顾着眼前,只能顾着这几个人,只要他们一切安好,我也便无憾了。” 孔周看着她的侧脸,过了许久,终于重重点了下头,“姑娘的意思孔周明白了,承影会守在兵阵上方,不让崔珏逃脱,拖到他精疲力尽,我们再逼他交出蒋惜惜的魂魄。” 晏娘看了天空一眼,现在,天边已经微微泛出一点白光,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太阳便要从东边升起。她抿嘴一笑,“崔珏虽是地君,但却和百鬼无异,最怕日光,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向我们求饶了。” *** 程牧游跟在崔珏身后,缓缓地朝前走。崔珏走得心急火燎,他却四平八稳,还在前者屡次撞到围墙上时,再漫不经心地添一把火。 “何必呢,都已经撞了几次壁了,不要再冥顽不灵了。这八阵图为诸葛孔明所创,阵间容阵、队间容队;以前为后,以后为前;进无速奔、退无遽走;四头八尾,触处为首;敌冲其中、两头皆救;奇正相生,循环无端;首尾相应、隐显莫测。你虽然贵为地君,却也是走不出这奇阵的。”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再僵持下去,恐怕你自身难保,还不如向我夫人讨饶,将我和惜惜完璧归赵,我夫人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见你真心求饶,自会让你全身而退,你的灵体亦不会因此受损。” 他这些话,明面上看是好心劝慰,实则给了崔珏巨大的压力,崔珏本就心焦,被他这么一说,愈发地心浮气躁,到了最后,竟忍不住回头呵斥他住嘴。 程牧游听话地不再多言,可是,他从崔珏的怒吼中听出了他的焦虑,这焦虑让他喜不自禁,因为他知道,这个地府判官,坚持不了太久了。 果然如他所料,在虞山村响起第一声鸡鸣时,崔珏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发出来自内心深处的一声长叹,昂首望向外面,说出了三个字,“我输了。” 未几,晏娘清脆的声音从阵外传来,不过她一开口,程牧游便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府君大人别灰心呀,这兵阵虽然复杂,但再多磨些功夫也说不就真走出来了,您不如再试试?” ...... ...... “不试了,此役是我败了,崔某认输,从此再不打程大人的主意。” 晏娘不依不饶,“哦,这样啊,那蒋姑娘呢,府君大人准备何时把她的魂魄送回来?” 崔珏在袖口里摸了几下,拿出一个只有手掌那么大小的庙宇来,“这广泰庙我随身带着,现在便可让蒋惜惜的魂魄归体。” 程牧游撇撇嘴,“原来惜惜的魂魄一直在府君身边,您方才还骗在下,说回了地府,才能放出她的魂魄。” 崔珏急忙回头,眼中的荧光越燃越炽,似是藏着难以按捺的怒火,不过很快,那两盏萤火便灭掉了,他看着程牧游,嘴巴微微裂开一点,“误会误会,我乃堂堂地君,又怎会随意剥夺她人性命,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程大人切莫放在心上。” 话毕,一缕白烟便从广泰庙小巧的门洞中飘出,一会儿便隐入空中,不见了。与此同时,程牧游腰间的红丝亦缩了回去,回到崔珏手中,化为一朵鲜红的彼岸花。 “夫人,时辰快到了,地府不可一日无主,你就不要再为难崔府君了,把他放出去吧。” 程牧游冲外面喊了一声,他的话音刚落,承影便收起寒光,在空中转了一圈,重新回到孔周手里。见承影消失,崔珏一跃而起,轻飘飘立在一块雪垛上,将目光投向阵外的四人。 “今日我技不如人,败在你们手里,也没什么好分辨的。只是你们虽保住了程牧游的性命,却让地府失去了一位最合适的地君,若将来有一日,鬼怪横行,危害四方,便是你们今日这点善念造出的恶果。” 说完,他那张骷髅脸里的绿光一点点弱了下去,最后,竟全部熄灭了。他又望了还站在兵阵中心的程牧游一眼,长叹一声,拖着满身的疲惫和不甘,朝前面那条已经快要消失的黄泉道走去。 程牧游怔怔地看着崔珏,心头像被一阵大风卷过,他知道他的话全是真的,所以竟有些心虚,他站在在大义和小爱之间,摇摆不定,踌躇不已。 眼看崔珏的身影一点点消失,程牧游嘴唇翕动了几下,几乎想张口叫住他,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背后拂过,轻轻撞在他的耳朵里。 “府君请留步,孔周愿与您同行。” 第四十四章 螟蛉(完结章) 雪停了,可是房檐上的积雪被风一吹,还是飘飘洒洒落下,覆了晏娘满头。 程牧游推门进来,正好看到晏娘呆坐在檐下,白雪把她的乌发遮住,她像是像戴了一顶毛茸茸的白帽,只露出两只澄澈的眼睛。 虽然知道她不怕冷,程牧游还是有些心疼,他忙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伸手帮她把头上的雪扫下来。可是将雪拍下之后,他又觉得这个动作似乎太过亲昵,于是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柔声冲她说道,“吃饭的时间也不见夫人,我便猜出你到绣庄里来了,这几日我见你忧思满腹,对什么都恹恹的,就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夫人,你是否在因为孔周的事情责怪我?” 晏娘没有看他,只盯着满院的积雪轻轻摇了摇头,“那是孔周自己的选择,他是春秋义士,一向以大义为先,他做出这样的抉择,我一点也不奇怪。只是,他跟随我已久,为了我几次三番遇险,甚至被那妖道打得魂飞魄散,他这样骤然离开,我心里总是不舍的。” 程牧游点点头,捡起一根树枝,在雪地上写下孔周的名字,望着它轻声道,“孔周不仅仁义,而且性情秉直、足智多谋,所以那崔珏听说他愿意去,便乐不可支,急急携了孔周同往,生怕他改了主意,登时就把我抛在脑后了。” “孔周确实是最好的人选,地府在他的掌管下,定能井然有序、赏罚分明,这点,倒是对人间鬼界都大有裨益。”晏娘脸上露出许久未见的一点笑容,这笑容如风光月霁,带给程牧游一阵融融的暖意。 “是啊,不过他临走前还是记挂着夫人,向崔珏讨问蜾赢之事,他对夫人的一片拳拳之心,实在是让我感动。” 晏娘微微一笑,“孔周知道崔珏的生死簿上记有世间万事,于是便向他打听蜾赢螟蛉之事,只可惜,判官是不能随便泄露天机的,但为了报答孔周的恩情,崔珏倒是给了我们一些提示,只不过我想了几日,也没想明白他的提示到底有何深意?” “螟蛉、螟蛉、螟蛉。”程牧游模仿崔珏的语气说出他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他当时只连说了三个螟蛉,此后,便未再发一言,同孔周一起走进黄泉道。若说这三个螟蛉便是提示,那未免也太过于隐晦了。” “螟蛉、螟蛉、螟蛉......”晏娘也随之念出这三个词,她眼珠子轻轻一转,慢慢说道,“官人,这三个词虽然都是螟蛉,可是前两个和最后一个的语气却截然不同,我记得,崔珏说到最后一个词时,轻轻笑了一声,似是参透了什么,做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很是怪异。” 程牧游点头,“我也发现了这一点,难道螟蛉不单指一只蛾子,还蕴含着别的深意?” 话刚说到这里,霁虹绣庄的院门又一次被推开了,程德轩在仆人们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踩着积雪走进院内,他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个人,那人又瘦又矮,仿佛撑不起身上那件紫色的云雁细锦官服,不过,他虽看起来消瘦憔悴,脸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可是一双混沌的眼睛里却深邃明亮,闪着激动的光。 “牧游,你看看谁来了,王大人感你破案有功,亲自上门给你道谢来了。” 程德轩乐呵呵的给身后那人让出一条道,王大人于是蹒跚着移步朝前,还差点在雪地上滑了一跤,好在程牧游眼明手快,上前搀扶住了他,才没有摔倒。 “贤侄,多亏你明察秋毫,才让这件尘封了多年的案子得以告破,老夫的儿子儿媳和我那惨死的孙儿也算是瞑目了,我真的不知该如何谢你。” 王守竟一边说,一边将自己枯瘦的手覆在程牧游的手背上。程牧游刚要客套几句,忽觉手上一片湿热,抬头,却见王守竟脸上已是老泪纵横,身子亦在轻轻地抖动着,竟是将压抑了多年的悲伤释放出来。 程牧游本来还对那王公子成见颇深,现在见王守竟这幅样子,心里不禁微微一颤,喟叹一声:也罢,那王公子虽然残虐,可是王大人的舐犊之情却不能不让人动容,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这世间最难以承受的悲剧,这王大人短短几年间便苍老成这副模样,一定经历了常人未曾经历的磨砺,也算是为那王公子偿还了几分债了 念及此处,他忙搀扶着王守竟,回头冲晏娘略一点头,一行人一起踏着积雪朝新安府走去。 *** 右耳来到房中,抖掉满身的碎雪,这才走到晏娘身边,把一壶热茶放在她面前。它扯出把凳子叉腿一座,一边搓着手一边冲她说道,“姑娘,府里来客人了?” 晏娘头也不抬的品着茶,轻轻挑起一根眉毛,“王守竟,没想这老头儿竟亲自到新安府来了。” 右耳托腮问道,“他好人坏人啊,我看那程德轩可是对他殷勤得很,又让下人备酒又是到集上买菜的。” 晏娘冷笑一声,“好人坏人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好官,兢兢业业,脚踏实地,协助赵大人处理日常事务,是赵大人最得力的臂膀。” 右耳撇嘴,也饮了一杯茶,这才道,“我就说嘛,我就是再多活几百年,也不会把人的事情捋清楚弄明白的,这王守竟既然是个好官,又怎会不是个好人?人品有亏,又怎能公正廉洁两袖清风?” 晏娘照他眉心一点,“你呀,总是把人性想象的过于简单,人,是这世上最复杂的动物,每个人都有几张不同的脸孔,变幻莫测,有时候就连我,都要自愧弗如呢。” 右耳抓着头顶几根稀疏的鬃毛,“可是姑娘,你为何认为这王守竟不一定是个好人呢?” 晏娘又抿了口茶,忽然将头凑到右耳耳边,轻声道,“你没看到他肩膀上那些层层叠叠的黑影吗?它们见到我都不愿意离开,不知道与那王守竟有何等刻骨的仇怨呢。” 右耳皱着猴脸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放弃了,它无奈的摇摇头,将一杯热茶倒进口中。(本卷完) 第二章 怕 “一开始,邢家老两口吓坏了,国均的牌位还在家里摆着,他们临睡前还刚给他上了柱香,怎么这会子,他就在外面叫门了呢?” “两人都以为是国均的鬼魂儿回来了,别说去开门了,哆哆嗦嗦地在屋里抖成一团,还把房门都锁死了,连往院子里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却消失了,外面又变得一片寂静,连鸟叫声都没了。就在他们以为一切都已经风平浪静的时候,院墙上忽然多了个黑影,在墙面上坐了一会儿,竟失足掉进院子里,发出‘砰’的一声重响。” 金老太太被他绘声绘色的形容唬了一跳,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又一次握紧了金煜的手,“后......后来呢,那是谁?他们可曾看清楚了?” 金煜点点头,“那人落到院里,就疼得大叫起来,听上去好像是摔伤了。到了这一步,那邢家老两口就按奈不住了,因为国均小时候淘气,经常晚归又怕被他爹娘知道,就会从他们家的院墙翻进去。邢家的院墙修得很高,但是后墙上有一个小缺口,那口子是国均专门挖出来的,就是为了方便自己翻墙。娘,说到这里您可听明白了吧,您说还有谁会知道那道口子呢,除了......国均自己......” 金老爷子坐不住了,他缓缓合上张了半天的嘴,手指在桌面不由自主地磕了几下,这才小声道,“那邢家老两口得激动坏了吧?” 金煜摆摆手,“一开始他们还是怕的,可是听到外面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他们还是提着灯走了出去,然而,当火光照亮那张痛苦的脸时,他们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抱住雪地上那个摔伤了脚的男人,嚎啕大哭起来。因为,那人正是他们死了三年的儿子,邢国均。” 话说到这里,门外忽然“啪”的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三人吓了一跳,急忙走到门外,却见秀秀正蹲在门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散落了一地的针线。 “爹,娘,对不住啊,东西掉了,扰到你们说话了吧。”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里面像含着一股火。 见状,金老太太赶紧挨着她蹲下,抓过她的手,“秀秀啊,无论你刚才听到了什么,都别往心里去,这事情啊都是越传越邪门儿,添油的添油加醋的加醋,到了咱们耳朵里,早变了味儿了,你可不要想太多啊。” 金煜也赶紧走过去,“嫂......嫂子,我也是听别人瞎说的,没亲眼见着,你想啊,这人都死了几年了,怎么可能回来呢,说不定,就是个长得像的,邢家二老又太过思念国均,所以就给认错了......” 秀秀抬眼看他,忽的挑起嘴角,腼腆地笑了,“小煜,你们不懂的,其实你大哥他没死,他一直都在的,”说到这里,见金煜想说话,她又抬手阻止了他,“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疯了,觉得我忧思过重,有些不正常了。可是你们都错了,这几年,我每天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甚至在夜里无人的时候,还能看到他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我,他说,秀秀啊,你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说完,见面前的三个人皆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她便又淡淡一笑,抬手拢了拢鬓边的散发,捡起地上的针线盒朝卧房走去。 “小煜,还好你还住在这儿,我这一瘸一拐的,也算是没白跑一趟。”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爽利的声音,这声音有几分耳熟,院里的几人皆是一愣,同时将目光投向那个站在门边的人影上。那人的脸被木门的阴影挡住了,让他们无法看清,可是那个身形和声音却已经把他的身份明明白白的昭示了出来。 金煜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几下,他忽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背上的冷汗也一条接着一条的窜了出来,即便在这样明晃晃的太阳下面。 他吞了一口口水,犹疑着出那两个字,“国......国均?” 听到自己的名字,邢国均如释重负地笑了,他走出阴影,一瘸一拐的来到金玉跟前,就和以前的他一模一样。 “小煜,太好了,你不怕我,你不知道,我回来之后,他们一个个的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躲得远远的,好像我能一口吞了他们。”他一边说一边大大张开嘴巴,露出整齐的牙齿和鲜红的舌头。 其他几人都被他这个动作吓得往后一缩,只有秀秀满脸喜色的看着他,甚至没忍住笑出声来。 “嫂子,你也不怕我是不是?可是就连我爹娘,我也能看出来,他们虽然心里高兴,但是却不敢和我独处,尤其是夜里,他们还拴上门睡觉了。我这心里这个气啊,也不能说,只能到你们这里来找小煜聊聊天了。”邢国均说着便毫不顾忌的把脸凑到秀秀跟前,“嫂子,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活生生的吗,为什么大家都怕我呢。” 秀秀笑微微的刚想说些什么,却被金煜抢先一步,他把邢国均推到一边,小声道,“国均,可是......可是他们怕你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年你下葬的时候我可是过去了,我是亲眼看到你的脖子被刀划了那么深的一道口子,也亲眼看着你被......被埋到了地下......” 邢国均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摇头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兄弟,你说的这些话我也听我爹娘说了不下十次了,我也回答了了他们不下十次了,可是答案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不知道。”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抹惆怅,“兄弟,你知道吗,其实我也害怕,那天晚上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周围黑乎乎的,全是土,充满腥味儿的土,我差一点就呼不过气,憋死了。好在我被埋得不深,所以,我拼劲全力把土扒开,爬出来了,若不是我动作快,可能刚活过来就又死一次了。” 金煜瞪大眼睛,“国均,你......你是从坟里爬出来的?” 第三章 挖 邢国均面色一滞,“呃,我......是的,我确实是从自己的坟里爬出来的。” 说完这句话,见几人均不言语,只是呆呆的看着他,邢国均便尴尬的笑了笑,“小煜,其实我自己吧,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像睡了好长的一觉,然后就被唤醒了,我也知道,这话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我现在就是活过来了,生龙活虎的站在你们面前,你们......总不能因为害怕就......就把我重新埋回去吧。” “国均,你说哪儿的话,我们怎么会......” 金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秀秀打断了,她兴冲冲地看着邢国均,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脸蛋因为兴奋微微泛红,“国均,你睡着的时候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呼唤你,说让你赶紧回来,说等你已经等得心焦了。” 邢国均挠挠头,干笑了几声,“那倒没有,我就是觉得一口气忽然回到了胸腔里,急欲要将它吐出来,所以......就这么醒了。” 秀秀脸上有少许的失望,不过很快,她便重新振奋了,眼里不光有泪光还含着希望,她看着邢国均,“不管怎样,你都活过来了,活得好好的,这就够了,我没白等。” 后面四个字,她当然不是对邢国均说的,金煜听见后,心里忽然多了些担心,除此之外,还掺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过看着秀秀兴奋的样子,他终于还是没把那点担忧压了下去,没有把它说出口。 *** 把邢国均送到村口,金煜才迎着夕阳朝家里走去,不过,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软软的,似是在梦里一般,不太真实。 邢国均确实是活过来了,刚才,自己和他聊了一路,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活泼开朗,话比谁都多。他是那么的真实,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润,若不是脚扭了,他相信邢国均爬墙上树都不在话下。 可是三年前,他又确实死去了,那年,他被人发现死在一条水沟旁边,脖子被利刃划开了,血几乎都流干了,身体小了一圈儿。而且由于天热,他身上已经长出了血坠子,那些暗紫色的瘢痕布满了全身,看起来很是渗人。 一个死的透透的人为什么会在三年后活过来? 这件事完全超出了金煜的认知,也超出了他想象力的极限。于是他甚至不顾礼仪的问了邢国均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被什么人杀死的? 邢国均愣了一下,随即便对他说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不知道?小时候的事情你都记得清清楚楚,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你却记不得了?”他不管不顾的追问。 邢国均笑了一下:“小煜,我不是不记得了,只是那天,我在河边捉田鸡,正玩得高兴,忽然觉得后脑一疼,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最后的印象,就是自己被人拖着朝前走,那时,满天的星光就像无数只眼睛,冲我眨啊眨啊,和往常一样,可是我却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星星了。再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这也挺好是不是,至少死得时候没有痛苦。” 邢国均说这些话时,神情特别坦然,所以金煜觉得他并没有撒谎。不过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心慌,因为这也意味着面前那个邢国均就是以前的那个邢国均,并非什么长得及其相像的人假扮的,而且,他还对除此之外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就连金煜喜欢哪个姑娘他都知道。 想到这里,金煜心里更慌了,连与自己打招呼的邻人们都视而不见,只一路小跑来到家里。 到了院中,嗅到诱人的饭香,他心里才踏实了一点,似乎又一次回到了现实,那个与自己诀别了半日的现实里。 他冲屋里喊道,“嫂子,能吃饭了吗?我饿了。” 可是从灶房里出来的却不是秀秀,而是金老太太,她把饭端到金煜面前,笑着冲他说道,“中饭也不少吃,怎么这么快又饿了?。” 金煜没回话,他朝灶房里望了一眼,“娘,嫂子呢?往常都是她做饭的,今天怎么不见她人呢?” 金老太太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说道,“你下午走了没多久你嫂子就出去了,不过也是啊,都这个时辰了,天都快黑了,她怎么还不回来呢,以往她可不会这样的。” 金煜把饭碗放下了,他的心忽然猛跳了几下,震得胸口都疼了起来。他缓缓起身,眉头紧锁,一副满腹心事的模样,抬脚朝门外走去,到了院中,脚步便快了起来,他不顾身后金老太太的呼唤,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冲出了院门。 *** 沿着田里的那条小道跑到一半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今天是初一,所以月亮只是一撇细长的月牙,藏在黑云后面,难以寻觅。 金煜跑了这么久,早已累得“哼哧哼哧”喘个不停,不过,他还是不敢停下脚步,因为他心里充斥着比疲累还要浓郁得多的一种感觉,这感觉催促着他朝前跑,哪怕肺都要炸裂了也不敢停下。 它的名字叫恐惧,是的,自从听说嫂子不见了,恐惧就从四面八方爬进他的身体,钻进他的血液,占据了每一个空间,几乎要将他炸得四分五裂。 因为他猜到了她要去做什么,今天她看邢国均的眼神与他们都不一样,那里面充斥着喜悦和希望,仿佛暗夜走到了尽头,终于看到了黎明的光亮。 不过当时,他心里虽然觉得不对,却也没有多想,可是在发现她一反常态的不在家后,金煜的猜想得到了证实,于是,他才不顾一切的从家里冲出来,朝墓地跑去。 他要阻止她,一定要阻止她,金琛已经死了那么久,早已尸骨不在,她怎能再把他挖出来。 不,他绝不让她把大哥挖出来。 绝不。 第四章 回来 当一片稀疏的坟包出现在金煜面前时,他终于停下了脚步,两手撑着膝盖,如牛一般的喘着粗气。稍作休息后,他呼出一口白烟,舔舔干涩的嘴唇,又一次迈开步子,朝最南侧那座坟茔跑去。 那是金琛的坟,不起眼,却是他一抔土一抔土亲手堆垒出来的。坟头上的鲜花常年不断,就是在这凛冽的冬日,也有红的白的梅花相伴,那是秀秀放上去的,她总说,你哥这么个爱笑爱闹的人,躺在这里太寂寞了,这里全是黄土,没有的别的色彩,和他太不相称了。 所以,她每隔几日便折一枝花拿到坟前插好,让它们陪着金琛。 想到这里,金煜加快脚步,冲到坟茔前,慌张的朝上面看:还好,那只红梅还在,虽然花瓣已经被风吹得不剩下几片,但是枝条还插在坟头上,顽强的抵抗着寒冷和大风的侵扰。 金煜稍稍放下了心:太好了,他的坟还是好好的,没有被挖开,他本以为秀秀听信了国均的话,会不顾一切的把金琛挖出来,现在看来,她还没有疯魔到这个地步。 月亮终于从云堆后面爬出来了,将微弱的银光洒在金琛的坟头上,给它增加了一点神秘的色彩。 金煜望着上面那支光秃秃的枝条,重重呼出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可是,他刚迈出一步,耳中却传来一声低吟,这声音是被风带进他的耳朵的,虽然已经被大风撕扯的破碎不堪,却及时的阻止了他已经迈出的步子。 因为,这声音是秀秀的,他再熟悉不过了。只是,现在她的声音中充斥着一点痛苦,还有一点压抑的甜蜜,这又是他不曾听过的。 金煜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他虽然刚满十七岁,尚未经历过男女之事,却也大概猜出了那声呻吟是怎么回事,他狠狠咬着嘴唇: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神神秘秘的独自一人离开家?难道,她私底下瞒着他们什么不成?难道,这些年她的忠贞刚烈都是装的? 金煜回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坟茔不远处的那片小山坡。那里由于在坟地的旁边,又在背阴处,阴暗湿冷、寸草不生,所以平时很少有人过去,不过若有人真的要偷情,那里倒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可是,在自己丈夫的坟茔旁边偷情?这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吧。 念及此处,金煜便把心里尚存的那点犹豫狠狠掐灭,回过头,蹑手蹑脚地朝着那片坡地走去。 随着他的靠近,秀秀的声音便越来越清晰地传到耳中,甜腻腻的,在金煜心头凭空点起了一把火,他浑身的血似乎都随着这把火烧了起来。 他不得不握紧拳头,把心里那股怒气强压下去,可脚下的步子却越来也不听自己的使唤,一步重过一步,到了后来,他竟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跑去,脚步踩得“咚咚”作响:没错,错的人又不是他,是秀秀,他守寡三年的嫂子,她既然做的出,他也就不用顾忌她的颜面了。他要羞辱她,把她身上那层贞烈的外衣全部剥下,让她从此在自己面前再也抬不起头。 终于,他来到了那两个亲密交缠在一起的人面前。 秀秀在下,她闭着眼睛,酡红的脸上带着一丝甜蜜的痛苦。 她那个隐藏至深的奸夫在上,男人背上的肌肉充满着生命的力量,被汗水和月光浸润的发亮,让瘦弱的金煜有些自愧不如。 他们两个是那么的忘我,以至于金煜在一旁站了很久他们都没有发现。 金煜后背的汗由冷变热,又由热变冷,顺着脊梁骨簌簌落下。他觉得自己的身子抖得厉害,双腿软的像是不能支撑自己的沉重,若不是那股残存的怒气,他几乎要跪倒在山坡上。 好在秀秀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看到金煜,“啊”的叫了一声,吓得把头缩到男人宽大的肩膀下面。 金煜脑子里一“嗡”,回过神来,此刻,他不能软弱,即便不如那个男人身强体壮,他至少也要表现得爷们儿气一些。 于是,他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扔到两个赤条条的人身上,然后转过身,“嫂子,把衣服穿上,你回家,我有话要跟他说。”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金煜咬着牙,紧紧握着双拳,用剩下的唯一一点理智思考着:他该怎么对待那个男人,打一架?自己看起来并不是他的对手,那就只能以理服人,把他劝退了。可是,秀秀已经守寡三年,和金琛又没有孩子,若那个男人执意要娶她,他这个做小叔子的又似乎不好出言阻止。 正进退两难,背后忽然飘过来一个声音。 “小煜。” 金煜没动,也没有回头,可是脑子里所有的念头都在瞬间被这个声音打散搅碎了,他呆立在原地,紧攥的拳头慢慢摊开,眼前也像蒙上了一层白雾,把周围的景致弄得朦朦胧胧,像是飘在一个悠远且不真实的梦境中。 “啪。” 肩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拍了一下,把金煜从虚幻拉回现实。 “小煜,”那个声音就贴在他耳边,里面含着几分羞愧,更多的,却还是沉沉的思念,“是我,我......我和你嫂子这么多年没见,就.....让你见笑了......爹和娘身子可还硬朗,我听你嫂子说,这些年,你又要读书又要照顾家里,真是辛苦你了。不过现在大哥回来了,你也可以把肩上的担子放一放,认真念书就行,其它的事,都交给我吧......” 金煜还是呆立着没动,不过这次,他并非因为震惊而不敢回头。 他怕,怕的浑身发冷:那个自己称呼为“大哥”的人,那个死了整整三年的人,那个让秀秀念念不忘了三年的人,为何......为何突然回来了呢? 自己曾亲眼看着他痛苦离世,亲眼看着红润从他脸庞上消失,他在秀秀的哭天抢地声中,身体一点点变硬,死得透透的。 他,怎么活生生的回来了呢? 第五章 老鼠 送走了一拨又一拨看热闹的邻居后,金琛终于能得空坐下来吃顿饭了。秀秀和金家老两口都在灶房里忙活,金煜拿了一坛好酒,在旁边坐下,给金琛和自己各斟了满满一大碗。 “大哥,我敬你。” 他端起碗,自己率先喝了,然后抹一抹嘴角,脸上带笑地看着金琛。 “小子,几年不见,你也长大了,连酒都能喝了。想当年,你才到我肩膀,用筷子蘸点酒喂你你都能睡一下午。” 金琛宽厚地冲弟弟笑,一边快速地把碗送到嘴边,将里面的酒一口干掉,砸吧了几下嘴,微微皱起鼻翼,赞赏道,“好酒,就是我许久未喝过酒了,这样一碗下去,肚子里火辣辣的。” 金煜忙夹了一筷子菜送到他面前的小碟中,“大哥刚回来几天,再适应段日子就好了,到时候,还是喝遍村里无敌手的好汉。” 金琛吃了口菜,斜眼瞅自己兄弟,“你小子,书读得多了,嘴巴也变甜了,可见爹娘和你嫂子没白辛苦供你。怎么样,准备什么时候去参加州试?我听你嫂子说,你读书是刻好苗子,将来若是考个进士回来,也算是给咱们金家光耀门楣了。” 金煜连连摆手,“大哥,您就别取笑我了,我呀,也就在咱们村子里还算拿得出手,外面人才济济,我算是哪根葱啊。” 闻言,金琛把筷子放下了,他歪头看着金煜,眼底闪着不解的光,“小煜,你......不想考出去?不想做官?还是你怕爹娘和你嫂子他们无人照料,才故意留下。若是这般考虑,那你现在大可以放心了,大哥回来了,这些事,我自会打理,你就好好读书,不要再有别的顾虑。” 金煜尴尬笑笑,“大哥,你说哪里话,我就是觉得自己更适合在家里待着,将来当个教书先生,找个像嫂子一样贤惠的妻子,平平淡淡过一辈子。我没有多大志向,粗衣粝食也能将就,你啊,就不要为我操心了,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金琛朝灶房里的秀秀看了一眼,挠头嘿嘿一笑,“我有啥子好担心的,三年了,你嫂子对我还是如当初一般,我呀,知足了,就想这么陪着她,好好过儿。” 金煜眼里的光黯淡下来,他看着碟子里的那块豆腐,把它夹了个粉身碎骨,这才犹豫着说道,“哥,你......真的不怕吗?” “怕?怕什么?” “死而复生,不是罕见,是从从古至今都未发生过。这几日,我翻遍了典籍,也未看到过这样的记载,可是哥,你......还有国均,你们确确实实活了过来,这实在......实在是令我想不明白。” 金琛放下筷子,他叹了一声,轻声道,“小煜啊,你从小就心事重,想法也多,这是你的长处,也是你的弱点。大哥觉得,有些事情要是想不明白那就干脆别想,反正现在结果是好的,咱们一家人能团聚了,那就好好的在一处过日子,其它的,就别瞎想了,啊。” 金煜眉间的纹路还是没有散开,他在两只碗中斟满了酒,陪着金琛一起喝下,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哥,你死得这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曾记得?” 金琛刚要回答,秀秀端着一盘刚炒好的鸡子来到桌边,她把菜放在桌上,便挨着金琛坐下,一只手死死抓住另外一只手,眼露惊恐,“怎么了?为什么又说到这个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金琛抓住她微凉的手,冲金煜笑道,“你看,我让你别提吧,这不,又吓到你嫂子了,你不知道那天我从坟里清醒,被憋得透不过气来,这一顿乱扒拉,没想,没把自己的坟给扒了,倒差点扒了旁边的坟。好在你嫂子听到下面的动静,抄起锄头就把土撬开了,我这才没被闷死。好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咱们呀,就只向前看,别的,就让它过去吧。” 说完,他便张嘴对着秀秀,又指了指桌上那盘还冒着热气的鸡子,秀秀羞涩一笑,加了块鸡肉塞进他的嘴里,又嗔睨了他一眼,这才朝灶房走去。 金煜看着她苗条的背影,眼底爬上一层浓浓的墨色,他也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淡淡一笑道,“嫂子对大哥真好,也许是上天垂怜她的一片痴心,所以才让大哥重活一回吧。” *** 吃了晚饭,金煜便出了门,他走得很急,有几次,甚至被凹凸不平的土路绊掉了鞋子,不得不在黑暗里摸瞎寻找半晌,才将鞋子找到重新穿上。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在药铺关门前赶到了。 药铺的掌柜还是三年前那个胖胖的中年男人,不过,金煜现在已经长得和成年人一样高大,所以见了他,竟没有认出来。 金煜擦擦脑门上的冷汗,走进药铺的大门,掌柜的见有人光顾,赶紧迎上来,“这位公子,要抓些什么药?” 见金煜没吭气,他便又接着说道,“家里谁病了?有什么症状?可有郎中开的方子吗?” 金煜还是不说话,微弱的烛光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看上去有些诡异。 “这位公子......”掌柜的有些不耐烦了,“现在我们也快要关门了,你到底是买还是不买?” “家里有老鼠,要用什么?”金煜吭哧吭哧地问出一句话。 “老鼠?”掌柜的听完便转过头,打开百子柜右下角的一个小抽屉,用铜勺从里面挖了几勺白色的粉末,放在一张黄纸上包好。“喏,把这个拿回去,洒在老鼠常出没的地方,保证出不了三日,就斩草除根,全窝死光。不过,这药有剧毒,你可要记住,千万别让孩子吃了。” 金煜拿起那个黄纸包轻轻晃了几下,纸包里的东西发出“沙沙”的响声,让他的心跳都加快了。 “这玩意儿管用吗?”他闷身闷气地问了一句。 “不管用?别说毒老鼠了,就是老虎,吃掉这半包,也死得透透的了。”掌柜的有些不耐烦了,他翻了个白眼,“公子,你回去试试,要是不管用,你给我拿回来,我把钱退你,一文不收。” 第六章 时辰 冷汗又慢慢爬上金煜的额头,他抓紧纸包,“既然管用,为何他又活过来了呢?” 掌柜的打了个哈欠,“活过来?什么老鼠啊,吃了砒霜还能活?这样吧,要是活了您就再下一次药,我就不信这么厉害的毒还毒不死它。” 说完这句话,掌柜的发现金煜盯着自己,眼神冰冷压抑,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把身上那件棉袄裹紧了一些。 好在金煜没有再多言语,他把几个铜板放在柜台上,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药铺大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掌柜的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他低头盯着算盘想了一会儿,又一次抬起头来,望着那个越缩越小的背影看。 “我是不是见过他?”他自言自语,手指却漫不经心没有目的的拨弄着算盘珠子。 终于,他啧了一声,整个人像被定住似的,不动了:没错,他是见过他,不过三年前,金煜还是个孩子,进了铺子,低着头不敢看人,只说家里闹老鼠,要厉害的毒药。他把药给了他,他便从衣兜里掏出几枚黏糊糊的铜板,然后便做贼似的走了。掌柜的怕出什么意外,跑出门去叮嘱他,说那药一定不能让人吃,否则就没命了。他听了,只回头挥了一下手,就头也不回的跑了,比兔子溜得还快。 想到这里,掌柜的笑着摇了摇头:“这都三年了,感情他家里的老鼠还没除干净呢。” *** 金煜这一路上走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怀里那包药,像一个随时会炸掉的火炮,搞得他心魂不宁,六神无主,就连落下一片叶子,也会把他吓得一个哆嗦,半天都动弹不了。 他遥记得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夜,他把那包砒霜贴在胸口,贴得纸包都被自己身上泌出的汗水弄湿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回家之后,义无反顾的将那包药倒进金琛常喝的酒瓮里。 其后的几天,金琛便总觉得身体不适,找郎中来看,也只说他是吃坏了东西,开了几副药让他服下了。 可是到了第五天晚上,金琛忽然心腹搅痛,剧烈吐泻,面色青黑,还没等到郎中过来,人就已经不行了。 爹娘哭得肝肠寸断,秀秀更是因为伤心过度,昏厥了过去。只有他,站在角落里,看着逐渐变得僵挺的大哥,一言不发。 他不后悔,在大哥死去后的三年,从未有过一刻感到后悔。因为那个女人,那个自己从小便仰慕的女人,终于又是他一个人的了。 他时常偷偷看她,看她做衣服、生火、煮饭,甚至......沐浴...... 有无数次,他趁人不注意,拿起她的衣物放在鼻尖深深得嗅着,仿佛那是世间最馥郁的香气。 是的,他爱她,从牙牙学语到垂髫之年,她都是他心尖尖上的记忆,虽然这个女人的眼中只有自己的兄长——他们俩一起长大,青梅竹马,而他,不过是他们身后的一只跟屁虫罢了。 所以,在杀死了大哥之后,他从心底感到满足,因为,那个时时刻刻都要插在自己和秀秀之间的人,终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消失的干干净净,只剩下几抔黄土。虽然这几年,她还忘不了大哥,还惦念着大哥,甚至为了大哥有些癫狂之态,可是,这都无所谓了,人都不在了,她再折腾,再不甘,又能如何呢。 只要把一切交给时间就好了。 然而令金煜没想到的是,大哥竟然回来了,健壮如初,像是从未中过毒一般。 他不甘心啊,眼看自己就要成年了,秀秀又一直未嫁,他也曾明里暗里试探过爹娘的意思,他们似乎也并不是古板守旧之人,没有对他的暗示做出特别激烈的反应。 他甚至开始幻想,自己有一天把秀秀娶进门,从此,便做她堂堂正正的夫君,她,则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们鸾凤和鸣、比翼连枝,再不分开。 可是这一切都被金琛的复生彻底打乱了,这几日,他从秀秀眼中重新看到了光芒,这光芒像是活的,在她眼底灼灼生辉,把她整个人衬托的更加美丽了。 他......恨透了这两盏光,因为它们只为金琛绽放,只是他,只有他...... 他恨他...... 他是个理智的人,理智的近乎冷酷,所以,便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金琛真的死而复生了,即便他活生生的坐在自己身旁,他也不相信。 要印证自己的结论,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用同样的方法杀死金琛。若能活一次,那就一定能活第二次吧,若是活不了,那也正好遂了自己的心愿。 虽然这么一来,秀秀会再伤心一次,可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这么想着,金煜的脚步忽然坚定了许多,他将那包药又揣紧了一些,大踏步朝前方走去。 夜色越来越浓,月光从云层中透出来,聊胜于无。趁着这点淼淼的月色,金煜看到前面站着两个人影,他们正垫着脚,勾着头,朝河滩的方向看着什么。 金煜本来没打算上前探听,可是侧身从两人身旁经过时,却被其中一人的突然转身撞了一下,怀里的药包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啪。” 金煜慌得连忙蹲身拾药,可站起来时,却看到邢叔的脸从黑暗中隐隐透了出来,那张脸上的每一个棱角每一个凹陷都涂满了惊恐。 “邢叔......”金煜张口结舌地望着邢叔和站在一旁的邢婶,“这大晚上的,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国均呢?” 邢叔吞咽了一口口水,手朝河滩一指,颤声道,“国均......在那儿。” 金煜朝河滩看了一眼,果见一个黑影在河边徘徊,看样子倒真的是邢国均。 “国均去河边做什么?”他心里没来由的一紧。 邢叔瞅他一眼,眼角的余光把金煜吓得猛一哆嗦。 “这几日,他每到这个时辰都会回到那里,你知道吗,三年前,他就是在这个时辰被人给杀死在这里的。” 第七章 河滩 金煜被这番话说得有些糊涂了,他看着邢叔邢婶发灰的脸,压低声音道,“国均为何要到这里来?他都已经死了三年了,难道还想找到证据,揪出凶手......” “你也知道他死了三年了,”邢叔的声音很僵,中间还带着一点颤音,“他既是死了,为何......为何还能回来?” “老头子,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邢婶打断了他,她转而看向金煜,“小煜啊,我听说你哥也回来了,这些日子,你可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吗?” 金煜“咕嘟”咽了口口水,他的嗓子很干,口水卡在嗓子里,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混,“不对劲?没......没发现啊......” 邢婶和邢叔对视一眼,“国均刚回来时也好好的,可是最近几天,他每到这个时辰就迷离恍惚,两个眼睛直直的,谁跟他说话都像没听见似的,还总要到这河边来,也不知道要做啥。” 金煜又朝河滩上那个幽灵似的影子看了一眼,可没想到,邢国均在这个时候正好也转头看向这边,他的眼睛很亮,在夜色的映衬下,泛出两点白光,把金煜吓得打了个寒噤。 可是只瞅了一眼,邢国均就转身朝河道走去,背影很快便被黑夜吞噬了。 金煜把药包又向怀里揣了揣,他本来急着赶路,可是现在,心里忽然动摇了。 “邢叔邢婶,咱们也下去看看吧,国均这样子,我也不放心。”他看向老两口,在他们点头赞同后,便率先朝那片铺满了卵石的河滩走去。 河水像一条油亮的黑缎子,蜿蜒着流向远处,只把一片潺潺的水声带到三人的耳中。 金煜的目光在河滩上扫了几圈,也没看到邢国均的身影,他于是撇下瑟瑟发抖的老两口,朝浅滩走过去。 河水没上了他的脚腕,带来一股刺骨的冰凉,他注视着像镜子一般反光的河面,脑中忽然想起国均说过的话,他说,他死的那天,看到了满天的星光,他还说,这么死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国均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有几分豁达的,他甚至没去深究是何人杀死了自己,仿佛那些往事他早已看开了。 可是这样的国均,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来到这里?他既然已经释怀了,又怎会对自己的死如此执着?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想到这里,金煜忽然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他嘴巴翕动了几下,这才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 “邢叔邢婶,国均当时到底是怎么死的的?难道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 “小均当年被找到时,整个脖子都被割断了,就剩后颈一点皮还连着,全身的血都流尽了,真是惨啊。可是官府就是破不了案,他爹最后都急了,还去闹了好几次,可是每次都无功而返,官府的人说了,凶手杀人杀得干净利落,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而且动机不明,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可是我和他爹怎么都想不明白,我这儿子虽然从小就顽皮,却不是什么歹人,平日也不与他人结怨,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狠毒,把他害得得这般惨......”邢婶一边感叹一边说道。 金煜注视着河面上自己扭曲的倒影,轻轻道,“我记得当年并未在河滩发现太多血迹,可是国均的血却流干了,婶子,不知道我有没有记差?” “你说的不错,这也是我们两口子和官府一直没想明白的地方,按说,流了那么多血,地早就该被浸透了,可是国均身下,只有几点淡淡的血迹,并没有......” 话刚说到此处,忽听几尺外的河面上传来“扑通”一声,与此同时,一片水花溅落到几人身上,把他们的头发都打湿了。 “谁?是国均吗?” 金煜抹了把脸,冲那个方向吼了一声。 可是,并没有人回应他,河面上又恢复了宁静,波澜不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国均,国均......” 邢叔邢婶一边呼唤着儿子的名字,一边也踏进冰凉刺骨的河水中,淌着水朝前走去。金煜跟在两人后面,他看着尾随在邢叔邢婶身后的那一道道水纹,它们像一条条细长的蛇,穿过自己两腿之间,游移着窜向远方。 不知为何,他心里忽然涌进一股浓浓的不安,他甚至有些后悔来到这个河滩,踏进这条小河,因为这河水虽然不深,里面却像暗藏着某种东西,某种他这辈子也不想接触到的东西。 “邢叔、邢婶......”他犹豫着呼唤走在前面的两人,“别再走了,前面说不定有暗流,万一陷进去就不好了.....” “不行,国均说不定就陷进暗流里了,俺们总不能就这么走了吧。”邢叔头也不回的答了一句。 金煜站住了,现在,河水已经没过他的双膝,他从头到脚都在打着哆嗦,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怕。他情不自禁地抓紧了一直窝在胸口的那包砒霜,力度大的几乎把纸包抓破。 如此这般的站了一会儿,他终于下定决心,不准备再跟着金家老两口以身犯险。他勉强活动了几下被水冻得僵硬的脚趾,缓缓转过身,然后大踏步地朝岸上走去,这次,他的步伐很坚定,溅起的河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在为他的临阵逃脱加油鼓劲一般。 河滩就在眼前,金煜看着上面那些被水流冲刷得黑亮的卵石,步子迈得更急了:他要上去,要快些到岸上去,这片河滩太过诡异,国均在这里被人杀了,又活了过来,现在他又一次回到了这里,人却不见了。虽然他没想明白这几件事情之间的联系,可是心里却也迷迷糊糊意识到了什么,可就是这点模糊的神识,也足够让他做一个逃兵,丢下那还站在河水中的老两口,头也不回的逃离这里。 “啪嗒”。 怀里的药包掉在水里,它沉下去,白色的毒药在水里溶解,消失的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背后传来邢婶极轻的一声惊呼,“老头子,那......那是什么?” 第八章 影 她的声音被一阵巨大的水花声湮没了,金煜惊恐地回头,却被迎面扑来的一股河水蒙住了视线。 可是他虽然看不到,嘴巴却品得到,水里那股厚重的血腥味儿在提醒着他,邢家老两口在水里遭遇了什么。 金煜如今什么也顾不得了,他甚至来不及擦一把脸上的血珠儿,就拼命的朝河滩跑去。慌不择路之时,他耳边传来一声痛苦的嘶吼,声音不大,他却能听出那是来源于邢叔的,那个在田间耕耘了一辈子的强壮汉子,如今却像一条被人抓在手心里的蠕虫,无论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被揉捏成泥的命运。 月牙终于从厚厚的云层中露出脸来,清光照亮了金煜惊恐的脸孔,那张脸上,红与白如此分明,像一张狰狞的面具,遮盖住他心里最后那一点人性。 *** 金煜就这么一路狂奔着来到家门前,他扑在门板上,惊魂未定地吞吐着熟悉的空气。现在,他是如此地渴望着喝一碗秀秀亲手熬的热粥,然后躺倒在自己那张舒适的大床上,拼命地睡过去,把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把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全都忘记。 至于毒药,那包他视为和璧隋珠的毒药,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忘得一干二净。他现在心里所想,只有那条猩红的河道和邢叔那声悲惨的嘶嚎。 血......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呢,把河面都染红了,到处都浮动着咸腥的气味。 除非,那两个人完全被绞成了碎肉,否则,这些血怎么能从那两具已经苍老的躯体内被压榨出来? 金煜脑子一嗡,身体跟着重重一抖,他不敢再想下去,推门便要走进家里。可是腿还未迈过门槛,就又缩了回来,他站在门边,听着里面传出的一阵阵欢声笑语,心里没来由的一紧:方才在河滩上他并没有发现国均,那么国均是和他爹娘遭受了同样的厄运,还是......还是...... 这个怪异的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忽然出现在院中央的一个人影重新打沉了下去。金琛从屋里走出来,他看着弟弟,脸上慢慢浮起一个敦厚的笑,“小煜,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吃饭了吗,没吃哥给你盛饭去。” 这个笑容很暖,本该是慰藉心灵的一味良药,可是金煜却觉得自己的冷汗顺着脊梁骨涔涔落下,他梗着脖子拼命地摇头,然后头也不回的做贼似的逃回自己的屋里。 这个夜晚,对于金煜来说是漫长而恐怖的,床边的油灯被他点着了又吹熄,吹熄了再点着。因为他也不知道明亮和黑暗,究竟哪种状态于自己而言是最安全的。点着灯时,他总觉得自己完全暴露在某个阴郁的目光下,它盯得他毛骨悚然,无法安眠。可是熄了灯,他又怕自己在黑夜中被无声无息地吞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在这个寒冷的夜里,金煜不断的起身躺下再起身再躺下,一直拖到后半夜,才终于屈服于身心俱疲的折磨,在不安中沉沉睡去。 寅时刚过,起风了,狂风撞在单薄的门板上,把门震得“嘎吱”直响。 金煜就是被门外的风声惊醒的,他睁开眼,惊慌失措地挣扎着起身,可是身子刚刚撑起一半,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上面落下,掉在脸上,湿湿黏黏的,还散发着一股腥臭的气息。金煜被这么一吓,身子瞬间凉透了,他张口就要叫人,可是唇舌间却被一条黏滑的东西堵上了,只能勉强发出几声“呜呜”的哀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坛老酒,是被你动了手脚了吧。” 一个声音从房梁上飘下,那声音似乎和金琛有几分相像,却又有所不同,不过金煜不用再费心猜测了,因为借助着灯芯微弱的亮光,他看到了一条黑色的影子从房梁上倒悬下来。 *** 经过狂风一夜的洗涤,早晨的天空澄碧明净,连一丝浮云都没有。多日未见的太阳也懒洋洋的挂在东边,将和煦的阳光铺满了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今天是冬至,新安府上下人等也都不必当差,早早回家祀祖去了。程牧游好容易得了闲,便亲自送迅儿到书院去,一路上,也顺带考考他的功课,看他这段日子有没有用心读书。 没想到这小子近日在课业上精进了不少,不但把先生教的书全背下了,还对兵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一路走来,迅儿对九大兵书中的计策是信手拈来,显然已经熟稔于心,他甚至还和程牧游讨论起了强兵救国之道,竟然也分析地有理有据,丝毫不输于他这个亲历战场的大人。 程牧游知道这都是晏娘的功劳,这些日子,他经常看到他们两个钻在书房里研究兵书,一直钻研到半夜。晏娘还用石子布阵,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行之阵、雁行之阵、钩行之阵、玄襄之阵一应俱全,让迅儿来破阵。这些石子到了晏娘手里便会移动,阵型不断变化,忽方忽圆,奇幻莫测,往往在胜利在望时,风云突变,使迅儿不得不兵行险着,出奇制胜。 有这么好的一位“师傅”在旁指导,试问迅儿这个小孩子怎能抗拒兵法的奇特魅力呢? 想到这里,程牧游唇角不自觉的轻轻上提,迅儿发现他爹爹不再考他,而是盯着马脖子微笑,忍不住昂头问道,“爹爹,你想什么呢?笑得这么.....这么......”他皱眉想了半晌,终于还是把那个“甜”字吞下了肚子,因为他实在觉得这个字和程牧游的形象太过于不符,怕自己说出来又要被他责怪。 程牧游清清嗓子,果断收起笑容,他利落的下马,又把迅儿从马背上抱下来,在他圆圆的脑袋顶轻弹了一下,“快去吧,迟了先生可要骂你了。” 迅儿哦了一声,抓抓脑袋就朝书院跑去,到了门口,他回头,脸上泛起一丝狡黠的笑,“爹爹,您是想晏娘了吧?” 第九章 卦 因为是冬至,所以南街上的人明显比平时少了很多,店铺基本都关了门上了锁,就连小摊贩都早早回家祭祖去了,这条新安城最繁华的街市一反常态地显得有些空旷。 程牧游策马徐徐前行,他走得很慢,像是在享受难得的休闲时光。可是阳光落在他的脸庞上,照亮了眉心深处的一丝愁容,将他的内心里的仓皇明明白白的昭示出来。 “螟蛉、螟蛉、螟蛉......”他反复模仿崔珏的语气念着这个词,“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最后会露出那样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要是当时能把生死簿抢过来看个清楚就好了。可惜现在崔珏已回地府,说什么都晚了。” 念及此处,程牧游后悔不及,眉间的纹路更深了,印在他冷峻且棱角分明的脸上,让他看上去多了一层生人勿进的清冷。 “算卦了,批阴阳断五行,测风水勘六合,看掌中日月,拿袖中乾坤,不准不要钱。”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旁传来,程牧游扭头,看到一个身着墨色衣衫的老婆婆坐在一把破旧的马扎上,她的头发被风霜染成了灰白色,乱蓬蓬的贴在耳边,一张消瘦的脸灰里透着黄,皱巴巴的,像一块老树皮般干燥皴裂。 不过,她的一双眼睛却闪着亮光,看起来神采奕奕,即便眼角早已布满了细碎的鱼尾纹。 她的身旁立着一根幡旗,上面只简单的写了一个“卦”字,旗子被风吹的“哗啦哗啦”作响,旗杆左晃右晃,似是经不起寒风的肆虐,摇摇欲倒。 就在程牧游骑马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细长的旗杆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夸啦”一声折为两段,朝着老妪的方向倒了下去。 程牧游心中一惊,身子已从马背上跃起,他在空中做了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赶在旗杆砸到人之前握住了它。 “婆婆,”他弯腰扶起吓得跌倒在地的老婆婆,把幡旗交到她手里,“今天是冬至,街上没几个人的,您还是早点回家吧,不要坐在这里受冻了。” 老婆婆把幡旗放在地上,惊魂未定地抚摸着胸口,过了一会儿,才起身对程牧游道谢,“年轻人,谢谢你了,今天若不是你出手相救,老朽恐怕就没命了。”说这话时,又一阵冷风迎面吹过,她“咳咳”干咳了几声,又接着说道,“不过我能赚一点就是一点,儿子不成器,儿媳跟人跑了,家里的孙女儿还要靠我这把老骨头养活呢,哪里能说回去就回去呢。” 说完,她又颤颤巍巍地把剩下的半截幡旗在地上插好,重新坐回马扎上。一手掩面,又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见她这幅模样,程牧游心中腾起一股不忍,他把手探进褡裢,抓住里面那吊冰凉的铜板。可是转念一想,又怕伤了这老婆婆的自尊,便抬腿在另外一只马扎上坐下,将手摊开伸到她面前。 “婆婆,既然都下马了,不如您帮我算上一卦,看看我的命数如何?” 老婆婆眼睛都没抬一下,就笑着说道,“公子额头宽广,天中饱满,气色明亮,印堂平满,且鼻梁挺直,山根隆起,想必手中必握官权。再说公子的眼睛,藏真光而不露,既长且秀,是洞察真伪之眼,所以老身推断,您就是新安城的县令程大人。” 程牧游淡淡一笑,口中道,“婆婆这卦倒是算的准,在下确实是新安县令程牧游。”可是他嘴里虽这么说,心中却仍是不信,他知道自己这身穿着打扮,被人猜出真实身份并不困难,再者,这婆婆很有可能在哪里见过他,早已知晓他姓谁名谁,方才只不过是从面相上故弄玄虚的说出来罢了。 老婆婆像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她眯眼一笑,接着说道,“公子的母亲走的早,您是被令尊抚养长大的,后来娶妻生子,只是发妻又在几年前撒手人寰。不过现在倒是苦尽甘来,有美妾在怀,又有稚子绕膝,可谓是夫妻和睦、父慈子孝了。” 说罢,她又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堆程牧游的家事以及他判过的案子,不知不觉竟也说了有半个时辰。 程牧游频频点头,心里却仍不为所动,因为自己的家庭关系并不是什么秘密,新安城发生的案子,更是被口口相传,但凡在新安生活得久的,都有所耳闻,这算命的婆婆能侃侃而谈,也并不稀奇。 不过,他本来的目的也并非为自己算命,于是他又一次将手揣进褡裢,抓住那串铜钱,口中笑道,“婆婆说得不错,程某钦佩万分,只是今天是冬至,家里人还在等我,这吊钱您姑且收下,买些好吃的给孩子带回去,程某这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便站起身,又冲那笑眯眯盯着自己的老婆婆行了一礼,这才跃到马背上,抖动缰绳准备离开。 “大人,这些前事算不得什么,大人看不上眼老身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老身还有一样本领,天上地下只此一家,大人要不要听听?”老婆婆的声音夹杂在风声中,传递到程牧游的耳中。 程牧游扯住缰绳,回头看那张在寒风中显得更加苍老的脸孔,“不算前事?那婆婆算的可是来日?” 老婆婆咧嘴一笑,露出里面稀疏发黑的牙齿,“来日?老身已经说了,大人官运亨通,福泽深厚,不必忧心。” 程牧游眯起眼睛,目光落在被风吹的“哗啦哗啦”直响的幡旗上,上面那个黑色的“卦”字随着幡旗扭动,变成奇怪的形状,“前事来日都不算,人的一生也就说尽了,婆婆还有什么好算的?” 老婆婆敛起笑容,一字一句道,“我算的是死人的事,是身后事。” 第十章 喜事 程牧游笑了,“婆婆,虽说志士垂名于身后,可是人死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人又如何知晓?或许,他们真的只是化成一抔黄土,随风逝去了。” 那老妪瞅他一眼,用手把那根又开始晃动的幡旗插好,她盯着地面,不咸不淡地说道,“人死后化成一抔黄土,这话别人信,难道程大人也信吗?我知道,大人觉得我干的是蒙人的行当,人死后的事情既然无人知晓,那么随我怎么编造都行。可是大人难道连自己也不信了吗?大人是个心思坚定之人,不相信的事情,任凭他人磨破嘴皮子也不会信,更不会听我这个半条腿迈进棺材里的老婆子的话,所以对大人这样的人,坑蒙拐骗完全无用,这点,老身还是清楚的。您啊,也无需用暗话讽刺老身了。” 程牧游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凝滞,他看着那个残烛一般的身影,嘴巴翕动了几下,终是没有开口,拽动缰绳缓缓朝前走。 “他死后,他找了很久,拖着残破的身躯,天上地下,整整寻了三年。可是他不知道,他根本不在那些地方,所以即便费尽心力,也只是徒劳罢了。” 那老妪忽然说了一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程牧游手一紧,猛地把缰绳拽住。 “婆婆,你这话什么意思?” 老婆婆脸色阴郁,良久之后,她颓然一笑,冲他挥了挥手,“大人,快回家吧,莫让他们等急了。” *** 走到新安府门前时,几个小孩儿正在唱着冬日的歌谣,“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他们鱼贯从程牧游前面走过,有几个还回头冲他做着鬼脸。 程牧游瞅了他们一眼,刚要踏上石阶,就见蒋惜惜端着一篦帘馄饨站在院中朝外望,见了他,展眉笑道,“大人,冬至了您还让迅儿去书院,也不给他放一天假,让他和别的孩子一起闹腾闹腾。” 程牧游盯着她手上那篦帘胖胖的馄饨,笑道,“早知道你包馄饨,我就不让他去书院了,可是我记得往年你也没有包馄饨啊,怎么今年倒重视起来了。” 蒋惜惜朝里面一努嘴,“我哪里会包馄饨,这是徐大哥包的。他看到老爷来了,就急忙剁陷儿和面,不到一个时辰就把这一篦帘馄饨包出来了。” “父亲来了?” 蒋惜惜点头,“可不是吗,晏姑娘正陪着他在里面说话呢,您快进去看看吧。我看老爷红光满面,似是有喜事要告诉大人呢。” 程牧游挑眉道,“喜事?现在应该还未到嫂子生产的时候吧,会有什么喜事?” 话音刚落,便看见程德轩掀帘从屋内走出来,晏娘跟在他身后,两人脸上皆笼着一层淡淡的笑意,见了他,那笑意又加深了一点,程德轩更是大踏步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牧游,王大人的忙,你没有白帮。” 说完,他便从袖口掏出一只小巧的孔明锁,“这是送给迅儿的,你帮我交给他,汴梁还有些急事等着我处理,为父就先回去了。” 蒋惜惜吃了一惊,忙端着馄饨走上前,“老爷,您好歹吃了饭再走嘛,还有,到底是什么喜事,我也想听听。” 程德轩朗声一笑,回头看向晏娘,“问晏姑娘吧,我已经把事情全告诉她了。” *** 一碗香气四溢的馄饨摆放在桌上,汤上面飘着绿绿油菜和黄色的蛋丝,搭配上鼓囊囊的馄饨,看起来极其诱人。 程牧游盛了一只馄饨放进嘴里,咬开之后,滚烫的肉汁把他的舌头都烫麻了,他微微蹙眉,轻轻朝嘴里扇着凉气。 晏娘趴在桌上冲他笑,“这么好吃吗,大人这样的人,竟然也会饥不择食?” 程牧游把馄饨吞下,“娘子一向对饮食不上心,只食些清粥小菜,不仅迅儿这个贪吃鬼想不明白,就连我也有些不解。” 晏娘把玩着桌上的一只汤匙,漫不经心道,“清心寡欲才能少生贪念,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世人都有七情六欲,若是全部戒除掉了,也就不能称之为人了。娘子真的想将喜怒哀惧爱恶欲全部撇弃,一点不剩吗?” 这话方一出口,他便感觉晏娘的眼中闪过一道光,她朝前凑了凑,一手托腮,另一只手仍然在抚弄着那只汤匙,“官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牧游喝了口汤,勉强压制住心头那阵突如其来的悸动,“什么?” 晏娘扬起眉毛,“崔珏那日可对你说过什么吗?” 听她这么问,程牧游悬着的心完全放下了,不过他还是明知故问道,“崔珏着实啰嗦,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娘子想问的又是哪一个?” “譬如......我。”她轻轻道。 程牧游清清嗓子,转头与那两道探寻的目光对视,“他说了,他说他很羡慕我有这么漂亮的一位夫人呢。也是啊,他独守地府这么多年,孑然一身,当然对我又羡又恨。” “除此之外呢,没别的了?”晏娘没打算就此放过他,她还是盯着程牧游的双眼,似是想从里面挖出点其它的东西。 “没了,”程牧游笑笑,趁着捞馄饨之际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我倒是想问问夫人,父亲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晏娘终于收回探寻的目光,她坐直身子,“官人还是先吃饭吧,听我说完,估计官人就没胃口进食了。” 程牧游扭头看她,唇边泌出一丝笑,“夫人还是别卖关子了,否则这碗馄饨我都要吃不下了。” 闻言,晏娘终于把手里的汤匙重新放回桌上,她看着程牧游,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父亲说,王大人在朝中给官人谋了个职位,他让我劝你尽早离开新安。” 第十一章 血案 “离开......新安?” 晏娘抿了一下嘴唇,“朝中承直郎一职正好空缺,所以王大人向圣上举荐了官人......” 程牧游垂下眼皮,掩饰住眸中的震惊,“夫人也想让我离开新安?” “我......”晏娘觉得自己突然变得笨嘴拙舌起来,她将那个“是”字在口中反复咀嚼,终于还是没能将它说出来。她早知道程德轩对程牧游期望甚厚,也知他绝非池中之鱼,定不会只做一个小小的县令。可是另一方面,她也深知程牧游对加官进爵并没有兴趣,他一心所在,只是民生民情,况且他到新安只不到两载,现在劝他离开,他定会不愿不舍。 心中正纠结不安,屋门忽然被推开了,一股冷气从外面横冲直撞闯进来,让晏娘的脑子霎时间清醒了。 蒋惜惜站在门口,嘴角还沾着一丝馄饨的油腥气,她随便抹抹嘴巴,垂首行礼,“大人,有个名叫金琛的人来报案,说他的弟弟被人给杀死了。” *** 程牧游带着蒋惜惜和徐子明赶到金家时,那间不大的农家小院里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邻人们。见到官府的人来了,嘈杂的人声安静了不少,不过依然有几句压低了声音的议论传到几人的耳中。 “回来一个又走了一个,这不是一命换一命吗?” “所以说啊,根本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金家注定要失子,逆不过天命的。” 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徐子明朝蒋惜惜凑近了一点,悄声道,“蒋姑娘,你听明白他们说什么了吗?” 蒋惜惜耸耸肩膀,嘴角一撇,“他们说什么我不懂,我只知道,人都是爱看别人的热闹的,你看他们一个个的眼冒精光,好像别人的痛苦能增加自己的愉悦似的。” 徐子明回头一看,果见那些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朝西边那座厢房观望,厢房里传出的悲痛的哭声加深了他们脸上的猎奇和兴奋,让那些脸孔显得有些狰狞。 “去去去,都别看了,死人了,又不是什么喜事,有这么好看吗?” 徐子明心头冒起一簇火,他挥手将那些人赶出院子,这才三步并作两步跟上程牧游,随他一起走进厢房里面。 西厢房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呛得徐子明有些恶心,可是,在他看到气味儿的来源时,却不只是恶心这么简单了,他感觉自己的脚底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一团松软的棉花上面,根本朝前挪不动腿。 蒋惜惜也和他一样,她拖着步子朝前走了几尺,就停下不动了,捂着嘴巴站在原地,满脸都是惊恐,呆呆地看着程牧游一人走向屋内,走向那张已经被鲜血染红的木床。 “大人,今天一大早,我发现小弟一直没有起身,就来房里叫他,没想......没想就看到这般......这般......” 和他们一同进屋的金琛说不下去了,他跪倒在父母和秀秀身边,捂着嘴发出无声的抽泣。 程牧游走到床边站定,目光从木床转到墙面,再从墙面转到头顶的房檐。这些地方,皆被黑红色的鲜血和碎肉覆盖,他甚至看到还有半截肠子挂在床脚上,正在朝下滴着鲜血。 “人呢?” 过了许久,他才从嘴角挤出这两个字,可是问出之后,他自己却倒抽了一口凉气:人呢?人就在这里啊,只不过,他已经变成了一床碎肉,满墙血迹,和一些残存的腹脏...... 他急急的回头,目光从跪倒在地上的四人中扫过,语气急促中透着威严,“他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难道他变成这样,你们竟然没听到一点动静?” “大人,小煜昨天回来的晚,回家后,连饭也没吃就睡了,虽然他当时神色不对,可我也没放在心上,只想着等他醒了再问问缘由。可是谁知......谁知今早就发现了这满屋子的血......昨夜风大,我一晚上被吵醒了几回,可是确实没有听到其它动静,还请大人明鉴啊。”金琛朝前爬了几步,抓住程牧游的衣角,“大人,请您为小的一家做主,找出杀害小弟的凶手,他死得实在是太惨了。” 话落,金家老两口已是哭成一片,金老太太更是哭得差点背过气去,瘦小的身子瘫在地上,完全失了力气。程牧游只得让蒋惜惜把老两口搀扶出去,避免他们再受刺激。 见几人走出房门,他眼角向下一斜,盯在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身影上。 “你是金琛的妻子,金煜的嫂嫂?”他看着秀秀,缓缓问出这句话。 秀秀抬起头,几缕乱发覆住她苍白的脸上,像一张纵横交错的网。 “我......我是。”她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随后,便抿紧嘴唇,垂下眼皮,把双眸隐藏在浓密的睫毛下面。 “你昨晚也没听到动静吗?”程牧游看着她微微抖动的睫毛,紧追不舍。 “民女......民女什么也没听见......”秀秀嘴唇动了两下,用细弱蚊蝇的声音说出这几个字。 “什么也没听见,”程牧游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唇边涌出一丝冷笑,“你公婆年纪大了,又住在后院,他们什么也没听见我倒是信的。可是你和金琛的屋子就在旁边,耳不聋眼不花,金煜被弄成了这般模样,你们却说什么也没听到,难道你以为我会信了你们夫妻二人的鬼话吗?”说完,他一把揪起跪在地上的金琛,把他拖到床边,“你看看,你知道这是什么?这不叫杀人,这叫食人,吃肉喝血,留下满屋的残渣。这样大的动静,你们竟然说没听到?” 这话如同一记响雷,在金琛和秀秀头顶炸开了。秀秀的脸白更白了,她瘫倒在地,胸口上下起伏个不停。 金琛看着面前那张连被褥都被浸染得黑红的木床,忽然扑倒在程牧游靴前,他“咚咚”磕了几个头,一字一句道,“大人,小的听明白您的意思了,您话里话外,无非是觉得我们夫妻二人对您有所隐瞒,可是......可是大人也清楚舍弟死得蹊跷,您看看这满屋子的血和碎肉,难道......难道还觉得这是我们夫妻二人下的手吗?” 第十二章 梦 程牧游沉默了,他知道金琛说的没错,这一屋的人肉渣子,绝非普通人所为,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无法理解,为何与金煜只有一墙之隔的金琛和秀秀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他垂首沉思半晌,又一次把目光转到金琛身上,低声问出一句话,“方才我听人议论,说金家死的那个活了,活的那个却死了,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金琛面容一滞,又磕了两个头,“小的不敢瞒着大人,小的其实......其实是个已经死了三年的人,可是几天前不知为何,小的活了,从自己的坟里爬了出来,重新回到家中,重新......重新回到了人世间......” “什么?你说,你已经死了三年了?”程牧游还未回答,徐子明已经走过来,他满脸都是诧异之色,还伸手在金琛肩膀上抓了一把,“三年,人早就烂在泥里了,可是你这身子结实得很,一点病态都没有,这怎么可能呢,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金琛直视他探寻的双眼,徐子明的目光背后,还有另外两道目光,更加凛冽森寒,透着股无形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 “大......大人,小的说的都是真的,小的三年前被一场突发的恶疾夺去了性命,这件事乡里乡亲都知道,您若不信,尽管向他们打听便是。至于小的为什么又回来了,小的无法回答您,因为......因为就连小的自己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到此处,他眼睛微微转动了一圈,透出一点亮光来,“对了,邻村的邢国均也和小的一样,他死了几年,就在几天前,也回来了,这件事无人不知,大人也可以亲自到邢家考证。” 程牧游盯着金琛,他看到金琛的脸色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红润,可是眼睛却清澈透明,不含半点杂质,坦荡而坚毅。 他微微眯起细长的眼睛,轻声问道,“金琛,你是被一场突发的恶疾夺去性命的?我略懂一点医术,所以知道任何疾患都会有先兆,你仔细回想一下,发病之前你的身体可有什么异样?” 金琛一怔,随即答道,“病发前,我已感觉身体不适,恶心、腹痛、浑身无力,我以为自己吃坏了肚子,所以就没有太放在心上,可是这种症状越来越重,直到那天,我忽然觉得脖子像是被人箍住,嗓子里像是有一把火,不能呼吸,半点气息都呼不进去,再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仿佛沉睡了很久很久,不,说沉睡似乎也不对,因为在那场漫长的梦中,我也看到了一些东西。”说到这里,他双肩颤动着笑了几声,“大人,这话我从未对他人讲过,连秀秀也没有说过,因为我怕她把我当成一个疯子......” 他看了秀秀一眼,接着说道,“大人,其实人死后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我的身体虽然已经死了,腐烂、消失,可是这里,”他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这里的东西却还在,它飘到了一个地方,那里,阴风寒沁骨,无常摄幽魂,巍巍铁铸的山岩峭壁,冒着终古不熄的赤焰,一望而无际。” “我就在那个地方徜徉了三年,像个无主幽魂,不,我就是一个幽魂,孤苦无依,不知归处。” “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看到了一片暗影,它就跟在我的身后,有时靠近一点,有时又朝后退缩一点......” “暗影?”程牧游盯着金琛,他发现那个男人的眼中多了几许惊恐,像是被拉回了那个诡异的梦境中。 金琛还在絮絮叨叨地往下说,眼神迷离,声音却有些颤抖,“那暗影跟了我很久,忽然有一天,它开始接近我了,从试探到肆无忌惮......一开始,它只是轻轻的触碰我一下,到了后来,它围住我,不让我再前进一步,它把自己的触手,对,就是像触手一样的影子全部插进我的身体里。我能感到,那些东西顺着我的骨骼、我的血液一点点的传遍我的全身,好冷啊,冷得我恨不得再死去一次......” “官人,官人你在胡说什么,你不要吓我。”秀秀扑到金琛旁边,抱住他,紧紧的抱住他,仿佛生怕他飞走了似的。 金琛却将那具温热的身体推开,他还是看着程牧游,大声道,“让我说完,这话我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你让我讲完。大人,再后来,那东西就把我紧紧包裹起来,我就像被封在一只虫茧里,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我忽然醒了过来,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盖着厚厚的泥土,也能闻到一股浓重的泥腥味儿,于是我就拼命地挖呀挖,把那些困住我的东西全部推开,我终于......重见天日了......” 他的话说完了,徐子明脸上的惊诧却像是冻住了,久久都不能消融,他愣了半晌,才勉强合上大张的嘴巴,扭头望向一言不发的程牧游,小声问道,“大......大人,要是他的话是真的,那这天下岂不是要乱套了,死了的人都能回来,一个两个、五个十个、成百上千,死了几十年的,几百年的,甚至上千年的,一个个都回来了,那这土地上还有活人立足的地儿吗?” 程牧游神色未变,他看了金琛一眼,淡淡道,“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若是死人皆能复活,那么为何到目前为止,只有两个人回来了?我想,能回来的人一定是经历了某种偶然,可是这些偶然之间又有一种必然连接,我们现在要找到的,就是这个必然。”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秀秀一眼,目光在她那张略显慌乱的脸上停留了半晌,才犹疑着移开。 徐子明心里生出几分惊诧,他发现程牧游对这个女人的兴趣甚至比对金琛还要大,可是死而复生的是金琛,嫌疑最大的也是金琛,程牧游为何会对秀秀如此戒备提防?他看着那个还瘫坐在地上的女人,思量了半晌,心里忽然一动,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不对,怎么从头到尾,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过? 第十三章 循环 秀秀也发现徐子明在看着自己,她忙不迭地把眼皮垂下,死死盯着地面上一块有些发黑的血迹,一动不动。 不知为何,她怪异的模样弄得徐子明心中有些发慌,他于是上前一步,想找程牧游说出自己心中的疑虑。可是还未容他开口,屋门却被推开了,蒋惜惜踏进屋来,快步走到程牧游身边,低声道,“大人,属下方才听那些村民议论,说邻村邢国均一家失踪了,三口人全部不见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而邢国均,也是个死而复生之人。” 程牧游垂眸,眼角处却闪出一道亮光,他又看了金琛和秀秀一眼,忽然转身,背手走出门外。 见状,蒋惜惜和徐子明连忙跟了出去,程牧游示意徐子明把门带上,这才放低声音对二人说道,“你们两个守在金家,一会儿我回去,会再派几个人埋伏在外面接应你们,记住,一定要时时谨慎,事事小心,切不可轻举妄动。” “大人还是觉得这夫妻二人有问题?”蒋惜惜仰头看他。 程牧游唇边溢出一丝冷笑,“有问题?何止?他们两人简直是各怀鬼胎,你们两个留在这里,把那个鬼胎给我揪出来。” *** 黄昏谢去,夜幕徐徐铺开,长街上的行人也变得稀少,大家都想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前赶回家去。 程牧游已经在南街上徘徊了许久,现在,他终于看到了那个老迈的佝偻的身影,她还和上次一样,蜷在一个墙角中,面前插着那根已经断掉了一半的幡旗,长幡上,那个“卦”字被夕阳染成了金黄色,像是在冲他挥手一般。 他迎着幡旗走过去,又一次在那张破旧的板凳上坐下,抬头看向前面的老妇。此刻,她正若无其事地搓动着掌心的三枚钱币,翻过来覆过去,一遍又一遍。 “大人,您不是不信老身吗,怎么又回来了?”稍顷,她把三枚铜钱依次放在地上,抬头望向程牧游,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您真的能算身后事?”程牧游看着那双深陷在皱纹中的双眼,直言不讳道。 “大人要问谁的身后事?”老婆婆嘴边抿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面孔却依然平静。 “有人回来了,他们已经死了几年,却在前几日重回人世,要想搞清楚他们回来的原因,就要搞明白他们死后这几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那老妇淡淡一笑,“生魂离体后,就会经过黄泉路来到望乡台,俗话说,‘一到望乡台,远望家乡回不来。’望乡台是一个高高的石台,阴光阵阵,走到了望乡台,就几乎没有还魂的可能了。望乡台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体恤众生不愿死亡、惦念家中亲人的真情,发愿而成。让亡故的灵魂,站在望乡台上最后的看一眼自己的家乡,自己的亲人。” 程牧游思忖许久,轻声道,“那出了望乡台,生魂就是死魂了?” “下了望乡台一路前行,就能听到阵阵狗吠声,如雷声涌动,似能震裂天际。走上半里地,就能看到百余头恶狗,三五成群,目光凶横,满嘴钢牙,见到各路生魂,便毫不留情地疯咬过去,不撕扯掉腿脚不肯松口。再往下走,就到了金鸡山了,一入金鸡山,一群群竖着刚毛的公鸡便迎面扑来,铁嘴比秃鹫有过之而无不及,它们啄瞎灵魂的双眼,锐利的爪子像抓魂钩,一爪子下去就可以让死魂皮开肉绽,肝胆俱裂。” “过了这两道关,生魂就真的成了死魂,也就是在此刻,才是真正的人鬼殊途、阴阳永隔......” 说到这里,老婆婆面含浅笑地斜了程牧游一眼,淡淡道,“当然,老身方才说的都是有罪之人,若是生前正直之人和无辜惨死的灵魂,定不会经历恶狗岭和金鸡山,而是直接来到下一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阴曹地府。” “来到阴曹,后事又当如何?”程牧游追问。 “头七过后,死魂在阴间一殿一殿的走,一殿一殿的过,恶人善人都会得到该有的果报。一切尘埃落定,继续向前,就来到了阴曹的二道门,门边有两盏灯,一盏明灯,一盏暗灯。要返魂阳间,就要走上明灯路。这明灯路,就是返魂路,投胎路。” “走完返魂路,就到了还魂崖,崖边架着一座石桥,桥上有四尊护桥神兽坐落两端。桥上嘛,会有一个老婆婆拿着茶水,给过往的鬼魂饮用,这老婆婆便是孟婆神,这茶水便是孟婆汤,喝了这汤水便忘掉了前世的恩怨情仇,是是非非,投胎各处。” 说完,她清了清嗓子,“大人,死魂走这一遭其实和生人一样,死,并不是终结,而是另一个开始,生生死死,其实就是一个圈,我们每个人都困在这个圈中,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谁都逃不出去的。” “既然是个圈,那就应该循环往复,可是为何有些人走到一半,又倒回去了呢?”程牧游眉宇间的氤氲越来越厚重。 “倒回去?”老婆婆阴恻恻地咧开嘴,“始皇帝为求不死,派人出海寻药,前前后后找了十几年,最后却不了了之。唐太宗辽东战役归来,派人从中天竺求得方士那罗迩娑婆寐,致使病情不断恶化,于贞观二十三年驾崩于含风殿。大人,您觉得他们二位都做不到的事情,一般人可以做到吗?” 程牧游凑到她跟前,目光炯炯,一字一句道,“可是婆婆,那两个人确确实实回来了,我亲眼所见,绝无半分虚言。” 老婆婆昂头,看着幡旗上那个“卦”字,沧桑的双眸中聚出一点精光,“人是回来了,可是回来的,还是那个人吗?” 第十四章 鬼胎 程牧游目光一凛,肩膀也瞬间变得僵硬了,“婆婆,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妇扶着旗杆慢腾腾地站起身,她朝西方看了一眼,现在,夕阳只在地平线上留下一条细长的金边,马上就要被夜幕全盘压下。她幽幽一笑,“大人,天色已经晚了,老身还要赶回家给孙女儿做饭,您若是想知道更多内情,就明日再来光顾吧。” 说完,她便将手掌摊开,伸到程牧游跟前,咧嘴冲他嘿嘿一笑。 程牧游掏出一吊铜板搁在她的手心,双手抱拳鞠了一躬,“那我明日再来向婆婆讨教。” 说完,他就欲转身离开,可是刚侧过半个身子,又扭了回来,“婆婆,您上次说有人寻找一个死人,找了整整三年,那个人是谁?” 老妇嘶着嗓子头也不回地答道,“大人,您的问题太多了,老身的脑袋都被您弄糊涂了,咱们还是留待来日吧。” *** 屋门被从外面推开了,秀秀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木盆跨进门槛,把它轻轻放在床边。她朝床里边一看,见金琛蜷在被中,背朝着自己,一动不动,像是睡熟了。 “官人......”她唤了一声,可是只说了一半,声音就戛然而止,像是被吸进空气中一般。她一点点攥紧拳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宽阔的背影,见它还是不动,心终于稍稍放下一点,蹭着床沿坐下,目光却飘向窗外那片漆黑混沌的夜色。 不知过了多久,后背忽然被捅了一下,秀秀一个激灵挺起腰背,脖颈却僵硬得像石头一般,无法扭转过去。 “睡着了,娘子怎么不叫我起来?”金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透着些许疲惫,还有一点刚清醒过来的含混。 秀秀连忙站起身,“官人这些天累坏了,我看你好容易睡个好觉,不忍心把你唤醒。” 金琛伸过手来,抓住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温热的掌心在她手背上摩挲了几下,这才说道,“娘子也累坏了吧,来,你也到床上来,现在天儿冷,别冻着了。” 秀秀拼命把手抽回去,见金琛满脸不解地看着自己,忙俯身去端床边的木盆,口中讪笑道,“洗脚水都凉了,我去换一盆。” “不忙,你在,比什么都暖。”金琛又一次捉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拽到床上,帮她把被子盖上,还体贴地将被角一一掖好。做完这些,他伸出食指在秀秀脸上轻轻一刮,又抬起她的下颌,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柔声道,“娘子怎么了?为何身子抖个不停,是不是衣服穿少了?” 秀秀垂下眼帘,“或许吧,我明日多穿一件便是了,没什么要紧的。”她说这句话时,背挺得直直的,身子也微微朝床边偏斜,和金琛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金琛却没发现秀秀的反常,伸手揽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叹了一口气道,“爹娘都睡下了?” “睡了,他们哭了一整天,现在也累了,我服侍他们早早休息了。”秀秀轻声道。 “那两个官爷呢?” “我让他们去屋里待着,他们也不肯,非得守在院中,方才,我拿了几个热馒头给他们,两人还非要塞给我几个铜板,生怕占了咱们的便宜似的。” 金琛点头,“都说程大人为官清廉,他的手下也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只是,”他摇头吸了口气,“娘子,你说,他们到底在怀疑什么,为何要守在院子里?” 话音刚落,他便觉得怀里的人身子一紧,像是冻住了,他不解,又一次对上秀秀的目光,蹙眉问道,“娘子,你怎么了?脸色青白青白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闻言,秀秀垂下头,未几,又狠狠把头昂起,目光中却流露出一点坚毅来,她压低声音,却将每一个字都说的清晰异常,“官人,今日听那程大人的意思,你的死因不是突发恶疾那么简单,我仔细想过了,你走的前几日,饮食上皆和我们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唯一一点,就是那坛老酒了。爹身体不好,所以从不喝酒,小煜那时年纪还小,你们也不让他吃酒,所以那坛酒只有你一人喝过。” 金琛挠挠头,眉间的纹路越陷越深,“娘子的意思是,有人在那坛老酒中动了手脚?只是那酒翁就放在灶房里,灶房每晚都是上了锁的,外人也进不去,又怎么可能被人动了手脚呢?” 秀秀凝望他紧锁的眉头,心中忽然一动,伸手将金琛抱住,“想不明白就别想了,我也就是那么一说,也许是我会错程大人的意思了,今天官人也累了,我去给你再换盆水,你泡了脚早点安歇吧。” 说着,她便掀开被子要下床,没想身子被金琛抱住了,他把她抱得很紧,勒得她胸骨都痛了。 “秀秀,”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飘飘忽忽,透着无尽的疲惫,“若我和小煜注定只能活一个,我真的希望活着的会是他。” “可我希望是你。”秀秀转过身,伸手把金琛抱得紧紧的,仿佛想将他融进自己的骨血里,“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不管你是谁,别走,留在我身边,不要走。” 第二句话她是在心里对自己说的,金琛听不见,却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 “睡了。”蒋惜惜看着屋内的烛火灭了,便朝冻僵的手心猛呼了几口气,冲蹲在墙根的徐子明轻声说道。 徐子明咬了一口已经凉透的馒头,随便嚼了两下,就急急吞下,这才对蒋惜惜说道,“蒋姑娘,你白天有没有发现,这金氏可是从头到尾没有落过一滴眼泪,我打听过了,金琛死后,她便照顾金家老小,和金煜的感情不可谓不深,都说长嫂如母,可是金煜死得那般惨,她为何一点也不伤心呢?” “大人一定也发现了她的异常,所以才让我们守在这里,咱们就等着,看看这两口子腹中的鬼胎到底是什么。”蒋惜惜揉了一下鼻头,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那扇漆黑的窗户。 第十五章 舌 树上的石榴花开了,似火如霞,流淌到了每一个枝头。 秀秀站在树下,望着满树的红花,心中甚是喜欢。她伸出手,想拈一朵花插在头上,可是够了几下,指尖还是触不到花蒂,只得悻悻作罢。 刚想转身离开,背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摘下开得最艳的一朵花,将它插在秀秀鬓角。 “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秀秀姐,这花极称你。” 这文绉绉的谈吐一听就是金煜,秀秀于是转过头冲他一笑,又伸手比比他的个子,“小煜,你长得比我还要高了。” 金煜直视她晶亮的眸子,轻声道,“秀秀姐,你记不记得少时的事,那时我说等我长大了,就娶你进门,你虽没点头,却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就和现在一样,我可当你同意了。” 秀秀微微一怔,“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你总拿我当小孩子,不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可是你知道吗?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对我展露的每一个笑容,我都记在心里,化成了永恒的印记,永远都无法消除。”金煜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阴郁中带着些许狠厉,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他朝前踏近了一步,几乎触碰到秀秀的身体,“秀秀姐,不,秀秀,从小到大,我都恋慕着你,我不允许别人把你抢走,谁都不行。” 望着金煜扭曲的脸孔,秀秀背部忽然腾起一股寒意,她打了个激灵,回首望向身后那株缀满了红花的石榴树,心里一点点变得清明:怎么回事?现在不是冬日吗?为何这花开得如此茂盛? 念头延及此处,便不敢再继续下去,可是一直深藏在头脑中的那一幕景象却不愿就此放过她,它如一只疯狂的野兽,扒开层层迷雾,重新回到她的思绪中,清晰且流畅:血水顺着四个床腿滴滴答答淌下,一直蔓延到她的鞋尖,濡湿了鞋面,床上,躺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睡着了,呼吸顺畅,嘴唇微张,胸膛上下起伏。 她用尽全身力气屏住呼吸,一点点朝他走过去。她不明白他为何能在这张铺满了血水和碎肉的床面上酣睡,况且,这是金煜的床,那么金煜现在又去了哪里?难道...... 她狠狠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在看到金琛的面孔时,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金琛脸上布满了黑红色的血痂,密密麻麻的,看起来很是瘆人。不过这血痂却不是他的,因为她并未在他身上发现伤口。她把手指塞进嘴里,避免自己失声叫出来,目光却顺着他的脖子朝下移去:他的衣服被鲜血染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强壮的胸膛和腹肌。 还好,他没有受伤...... 可是...... 秀秀的目光猛然一凛,她看到金琛手里攥着一撮黑色的头发,纠结毛躁,就像她慌乱的内心。 “秀秀,你不该骗我。” 金煜的声音把她从噩梦般的思绪中拉扯回来,她刚想分辨些什么,却被金煜拽到怀里,他低头,堵住她的嘴唇,恶狠狠的,如猛虎掠食一般。 秀秀大惊,伸手要将他推开,可是他却趁机把舌头伸进她的口腔中...... 他的舌头很冷,像一只恶毒的蛇,四处流窜,把一股浓烈的腥气带到她的口鼻。 秀秀吓得魂不附体,拼命喊叫,用手臂抵挡住他的胸膛。 可是这一叫,她的脑子却一下子清醒了,身子重重一抖,她猛地张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还躺在床上,周边弥漫着浓浓的夜色。 她拼命的呼吸,鼻腔中却闯进了一股难闻的腥气,就和梦里一样......不,或者说,方才根本不是梦,那根探进自己嘴里的舌头,是真实存在的...... 秀秀盯着上方一个蜷曲的黑影,发出了一声带着颤音的尖叫。 这叫声蒋惜惜和徐子明当然没有听见,因为秀秀的嘴巴很快便被一根湿滑的东西堵住了,把她所有的叫声都压在下面...... “你是不是爱上金煜了。” 一声低沉的咆哮钻进秀秀的耳朵,将她的耳膜震得生疼。” *** 院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衙役闪进来,急匆匆走到蒋惜惜跟前,将手里的一样东西递过去,“蒋大人,我们在一片灌木丛里发现了这个,您看看。” 蒋惜惜接过他递来的那样东西,眉头轻轻蹙起,“什么玩意儿,怎么黏糊糊的?” “好像是一件血衣呀。”徐子明凑过来,盯着她手中的那团东西。 “没错,就是一件血衣,咱们哥几个按照大人的吩咐在外面埋伏着,没想发现了这么个玩意儿。”那衙役压低声音说道。 蒋惜惜轻抚下颌,“看来有人故意把这件衣服藏起来,以掩饰自己杀人的罪行,可是大人的意思,这金煜不是被常人所杀,那这件血衣又是怎么回事呢?” 徐子明嘿嘿一笑,“大人分析的不错,那金煜都成了碎末子了,就是用最锋利的刀剁上一整夜,也弄不成那副样子,怎么可能是人力所为。” “除非......”蒋惜惜看着前面那扇黑漆漆的窗户,若有所思地说出这两个字。 “除非什么?”徐子明朝她靠近一点,也同时望向那扇窗:窗户关的死死的,把里面的一切都隔绝开来,仿佛里面是一个他从未触及过的异界。 不知为何,徐子明心中微微一颤,于是他又问了一句,“除非......什么?” “他看似是人,里面却早已经烂掉了,住着一个嗜血的怪物。”蒋惜惜将手里的血衣丢在地上,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抽出背上的长剑,将剑柄死死握在手心,“让兄弟们小多点小心,今夜估计没那么好过。” 身后的衙役被吓了一跳,旋即答了声“是”,推门朝外面走去,还未跨出门槛,却听背后“咯吱”一声,那扇窗慢悠悠地被推开了。 第十六章 影子 几个人紧紧盯着那个只露出一条细缝的窗子,身子绷得紧紧的,如几根快要断掉的弦。 窗子终于全部打开了,里面慢慢跨出一条腿,一条骨瘦如柴、仿佛能被轻易折断的腿。 “什......什么东西?”小衙役忍不住失声喊了出来,可是他一句话还未说完,窗子却又“哐啷”一声落下了,那条腿无声无息地没入了黑暗中,不见了踪影。 “蒋大人,那是什么?”小衙役的带着颤音问道。 “嘘。”蒋惜惜有些粗暴的打断他,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当时当下,只有沉默才能带给她一丝安全感。 “好,不说,闭嘴......”小衙役有些慌了,嘴里不自觉嘟囔出这几个字,然而,就在他意识到自己还是发出了声音时,一切已经晚了。一个黏滑的东西贴着他的脸颊蹭了过去,前侧的凸起插进他双唇之间。 现在,小衙役真的不敢说话了,因为他意识到,那东西蠢蠢欲动,似是想探进自己的口腔中。于是,他紧紧合上嘴唇,勉强从鼻子里发出几声闷哼,希望能引起身侧两人的注意。 可是蒋惜惜和徐子明现在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身前的那片暗影,谁也没有留意到他的异样,即便听到了声音,也只认为他是太过紧张,呼吸急促所致,都没有多想。 小衙役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能感觉到那东西正在拼命撬开自己的牙齿,用力将凸起的前端塞进他的嘴巴。 一股腥气灌进他的嘴里,把他熏得头晕目眩,几乎呕了出来。他自知不能再坐以待毙,索性朝旁边移过去,用力撞在徐子明的身上。 徐子明唬了一跳,脑中紧绷的弦忽的断了,他看到一条黑色的如巨舌一般的东西插在小衙役的嘴巴里,把他的上下颌骨撑得大张,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似乎马上就要断裂开来。 徐子明怒喝一声,手里的长剑已朝那东西劈将下去,可是那巨舌却猛地缩了回去,长剑直直砸在地上,迸起几点火星,震得他手腕生疼。 蒋惜惜也闻声赶来,她还未来得及向徐子明问明情况,就看到一个“人”形的东西贴着围墙朝门口走去,于是大喝一声,飞身跟了出去。 院外,几个衙役正从远处朝这边围过来,他们显然也听到了动静,所以急着赶来接应。几人跑到蒋惜惜身边,为首的衙役忙问道,“蒋大人,出什么事了?” 蒋惜惜朝四周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这才低声问道,“你们方才有没有看到有什么东西从院子里走出来了?” 为首的衙役摇摇头,“没有啊,哥几个一直埋伏在旁边,并未看到有人从这院子里出来。” 蒋惜惜心中一凛,登时多了几分寒意:不对啊,方才,她分明看到一个“人”蹭着墙面挪出院门,他很瘦,而且看起来似乎没穿衣服,骨头上面像是只覆盖了一层皮,骨节的形状都能看得分明。 可是,为何出了院门他就消失了?像是融入了这片幽黑的夜色中一般。 月亮终于从厚重的云层中露出头来,银色的月光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老长。蒋惜惜拂落额上的几滴热汗,冲身边的衙役吩咐道,“都小心点,把剑拿好了,我怕那东西还没走,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窜出来了。”说到这里,她略顿了一下,冲离自己最近的两个衙役吩咐道,“你们两个去院子里,看看徐大哥他们怎么样了,对了,再去看看金家两口子如何了,那东西可是从他们房里出来的。” 两个衙役答应着朝院内跑去,蒋惜惜看着其中一人的背影,心头微微一震,“等等,你先别走......” 两个衙役不知道她在说谁,同时站住,扭头看向后面,口中疑道,“蒋大人,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蒋惜惜没说话,她盯着位于右侧的那个衙役,目光从他身上慢慢挪到他脚下那条细长的影子上:它又细又长,看起来和另一个人的影子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蒋惜惜还是盯着它,因为她知道自己方才并没有看走眼,就在那两个衙役朝院中跑去时,右边的那条影子分明慢了一步,虽然只是一步,虽然它旋即就觉察到自己失误,忙跟了上去,可还是没能逃脱她锐利的眼睛。 “往后退,别问为什么,往后退。” 蒋惜惜咬着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两个衙役一愣,遂用长剑护在胸前,一步步缓缓朝后退去。 这次,那条影子却没有动,它留在原地,任月光覆盖上去,一点点照亮它干瘪的身子和上面的根根枯骨...... 它很薄,贴在地上,就像是一层皮,怪不得方才谁都没有发现它。可是这样的一层皮,是如何把金煜吃得只剩下一床残渣的呢? 蒋惜惜很快找到了答案,那个平铺在地上的东西忽然一个暴起,直立起来,它背对着她,所以她看不清它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子,只能看到一根黑红色的滴答着粘液的东西蜿蜒出去,像一条蟒蛇,游进了前面那个已经呆若木鸡的衙役的口中。 “砰。” 前面响起极轻微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吸住了,无法脱身。 蒋惜惜和其它几个衙役刚想跑过去支援,却被眼前的一幕景象惊呆了:巨舌把那衙役的身体高高抬起,舌头上浮起一个个丑陋的疙瘩,忽上忽下,像是在吸吮着什么似的。随着它这个动作,那个衙役越变越瘦,好像浑身的骨血都要被它吸食干净了。 可是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发出声音,只用一双无神的眼睛盯着蒋惜惜,眼珠子像毛笔画出来的两个黑点,一动不动。 蒋惜惜终于从惊恐中挣脱出来,怒火在她心头熊熊燃烧,她大喝一声,举起剑就朝那根巨舌劈过去,可就在这时,舌头忽然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将那衙役拖进自己的嘴巴里,伴随着一阵惊心动魄的咀嚼声,尘埃终于落定,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第十七章 生死 悲伤并没有如期降临到这几个目睹了惨案的人身上,即使丧命的是平日里朝夕相处的兄弟。因为所有的人现在都被震惊和巨大的恐惧笼罩着,根本来不及体味其它多余的情感。 蒋惜惜举着长剑的手慢慢放下,她呆立在原地,看着前面那个单薄的黑影,心中一片迷蒙。 忽然,脑子像被一把利刃凭空劈开,她将手里的长剑握得更紧了,心脏也慢慢揪成一团:不对呀,金煜死后留下了满床碎屑,可是这一个,怎么被它生吞了? 还未来得及细想,那黑影忽然朝她的方向转过身来,它没有五官,凹陷的脸上只有一道细长的缝。那是它的嘴吧,蒋惜惜心想,一定是的,因为那道缝里还在朝外渗着鲜血和碎肉。 她重重喘了几口气,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吼了一声:“弟兄们,杀了它,杀了这个怪物。” 说罢,她便抢在最前面朝它扑去,可是还未来到那怪物跟前,却看到它瘦骨嶙峋的身子一抖一抖地痉挛起来,胸口也在剧烈的起伏,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那道丑陋的细缝中喷涌而出。 蒋惜惜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长剑在地上轻轻一挑,身子已然朝旁边跃开,可是其他几个衙役却没能幸免,他们被一股腥臭的冒着热气的东西迎面盖住,包裹的严严实实。 *** 程牧游一手托腮,全神贯注地看着桌上那盏跳动的烛火,连晏娘走进门都没有察觉。直到一杯茶被放在眼前,他才怔了一下,仰起头看她,唇角漾出一丝微笑,“夜都深了,怎么还不歇着?” “官人不是也没睡吗?”晏娘说着便拉了把椅子在他身旁坐下,“这烛火有什么好看的,难道里面住着如花美眷不成?” “美人就在眼前,又何必望梅止渴。”程牧游知她在逗自己开心,索性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那官人在想什么?想得无法安眠,不如说出来给我听听?”晏娘用剪刀在烛芯上一剪,满室的光登时暗了下去,却把她雪白的脸孔衬托得更加白皙动人。 “近日发生了两起奇案,全部涉及死人复活,一起案子中的一家三口现在已经失踪,另一起案子我亲自过去了,虽发现了不少疑点,却没有切实的证据,所以就留人在那里守着。” “死人复活?”晏娘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随即轻轻咬着下唇,蹙眉凝神思索。 “夫人见多识广,可曾遇到此等奇事?”程牧游盯着她的侧脸,追问了一句。 晏娘摇头道,“生与死泾渭分明,就像白天与黑夜,永远不会有交集。人死之后,可以被打进三恶道永不超生,可以投胎转世,也可在天界地府为神,也可化作孤魂野鬼,可若想再以生前的形态活过来,纯属痴心妄想。”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点悲凉和酸楚,像是参透了生死却仍无法释怀一般。程牧游听在耳中里,心里不禁生出几丝怜悯,他忽然很想抓住她放在膝上的手,把温暖传递给她,可是手指只抬起一点,便又缩了回来,从心底发出一声沉闷的苦笑:他和她,只是徒有夫妻之名罢了,她于自己而言,还是那个晏姑娘,虽然不再神秘疏离,却永远隔着一道浅浅的清流,无法靠近。 “可是那个名叫金琛的年轻人确实是回来了,音容笑貌和生前一模一样,我亲眼所见,绝无半分虚假。”他轻声道。 晏娘的眼珠子轻轻转动了一圈,“若是这样,那我明日要亲自上门讨教了,即便官人说得再怎么肯定,我也不信这世上有起死回生这件事。” 程牧游顿了一下,“为什么不信?夫人......验证过?” 晏娘一愣,随即冲他莞尔一笑,“验证?要怎么验证?官人怎么喝茶也能喝醉,开始胡言乱语了。” 程牧游垂首,“是我妄言了,夫人莫要放在心上,”他抬头,盯着她晶亮的眼睛,忽然浅浅一笑,转移了话题,“对了,方才我回来时,在街上遇到了王大人,他没带随从,只身一人急匆匆地赶路,还差点撞到我。” “王大人?他不是在汴梁吗?怎么到新安城来了?” “我问了,他说他的原籍就在新安,此次归来,是因为王公子的忌日到了。” 晏娘冷笑一声,眼角渗出两点冷光,“即便是恶人,也有亲人记挂,而有些人,名垂青史,逝去后却不能祭奠。”说到这里,她自知失言,抬头扫了程牧游一眼。 可是他神色淡然,似是没有听到一般,只淡淡道,“想必王大人也因为王公子生前多做恶事,所以才低调行事,不敢声张,一个人到新安城来,我们外人也不好过多苛责。” 晏娘歪着脑袋看他,“官人,你似乎对那王大人很是崇敬,话里话外总是向着他的。” 程牧游点头轻笑,“王大人为官清廉,生性耿直,更为难得的是,他力主讨伐契丹,是朝廷里少见的主战派,这一点,尤为让我钦佩。” 晏娘仰头看他,眸中的神色多了些许复杂,“可是好官却未必是好人......” “夫人为何如此说?” 话说到这里,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隐约还能看见几只火把朝这边移来,像一条蜿蜒的火蛇,照亮了黑暗的院落。 程牧游心里一惊,忙和晏娘快步走到门外,他看到蒋惜惜举着火把朝自己跑来,她神色肃然,眼角还挂着一道未干的泪痕。她的身后,是几个浑身是血的衙役,他们的衣服都被浸透了,臭不可闻,沾满了碎肉和粘液。 “怎么回事?”程牧游盯着自己的下属,心越揪越紧。 “别问她了,她已经哭了几场,估计没办法把事情的经过说明白了。” 队伍的最后面闪出一个人影,身材颀长,器宇不凡,腰间挂着一柄闪着青光的长剑。 “程兄,好久不见。” 刘叙樘走上前,他脸上那抹常见的笑不见了,只剩下一丝惶然。 第十八章 饿鬼 安顿好一众人等,程牧游才将刘敘樘邀到书房,请他将遇到的事情一一叙来。 刘敘樘喝了一口晏娘亲手端来的茶,微微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正色对程牧游说道,“说来也巧,我此次从青州回来,恰好路遇此地,正碰上蒋姑娘他们几个与那怪物胶着在一起,就出手帮了他们一把。” “怪物?”程牧游眉心揉成一团,“什么怪物?” 刘敘樘盯着斑驳的地面,“它很瘦,骨头外面像是只包了一层薄皮,程兄,不知你见过饥荒中的快饿死的人没有,准确来说,它就是那个模样,肋骨尽显,看起来似乎栽个跟头就能把自己摔成两段儿。可是它的脸又和人不同,那张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条竖起来的细缝,里面藏着一根又粗又长的舌头......” “它靠那根舌头吃人?”晏娘冷不丁在旁侧发问一句。 刘敘樘冲她点头,“它是如何吃掉你们新安府的那个衙役的,我并未亲眼看到,不过听蒋姑娘说,它把那根舌头插进人嘴里,便能把人连骨带肉吸食干净,只是......” “只是什么?”晏娘追问。 刘敘樘垂眸,闭气忍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它虽吃掉了那衙役,却又将身体的碎屑呕了出去,似是无法消化一般。” 他从小锦衣玉食,极爱干净,入朝为官后虽然天南海北四处走动,衣食上不能太过讲究,却也尽量不接触什么腌臜肮脏之物,所以方才听到蒋惜惜说起那怪物食人又呕出之后,他便一阵阵的犯恶心,就算是将这话说给程牧游和晏娘听,也引起了身体上的不适。 晏娘却不为所动,她看着刘敘樘微微变色的脸孔,若有所思道,“身体极瘦,看来是饿了许久,狼吞虎咽之后,却又尽数吐了出来,所以便要继续寻找食物。” 程牧游疑道,“夫人,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晏娘睨他一眼,“我少时游历西域,无意中来到沙漠北缘悬崖之上的一座石窟中,那石窟的四壁、窟顶、甬道、龛楣之上画满了壁画,优美绝伦、栩栩如生、色彩夺目。只是当时我年龄小,玩心又重,没有什么耐心欣赏这些壁画,只是在石窟中随便转了转,便离开了。可是现在细想起来,我似乎在其中一幅画上见过刘大人方才说的那个怪物。” 程牧游身子一凛,“夫人,那副画描述的是什么?” “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捧着一只水罐,站在一座空城中。” “空城?那那些怪物在哪里?” 晏娘微微一笑,“我说空城,是因为那公子自以为城中无人,其实他不知道,他早已被千百双眼睛盯上了。那些东西就藏在暗处,有的趴在房檐上,有的蜷缩在墙角中,还有的只在窗边露出一个脑袋,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手里的水罐,它们身上满是枯骨,虽没有眼睛,却像能嗅到生人的味道。” 听她这般说,程牧游脸上的神情像是被冻住了,他一手紧攥成拳,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两圈,这才定住不动,口中喃喃自语道,“水罐、空城、公子,我知道了,夫人说的这幅画是亿耳遇饿鬼的故事。” “亿耳遇饿鬼?”晏娘和刘敘樘同时望向他,尤其是刘敘樘,他脸上惊诧万状,又将那两个字重复了一遍,“饿鬼?” 程牧游望向窗外,“没错,夫人去的那个石窟叫千佛洞,位于西域明屋塔格山的悬崖上,既叫千佛洞,里面的壁画必定与佛教相关,而亿耳遇饿鬼就是一则佛经故事。它讲的是有一位大商主子名叫亿耳,与同伴一起入海采宝,自海中得宝返回,与同伴别宿后,为饥渴所逼,慞惶不安。遥见远方有一座城市,以为城中必定有水,于是便往城边走去,欲索水来饮用。” “殊不知此城是一座饿鬼城,走在城中的大马路上却看不到任何人,由于饥渴所逼,亿耳便大声喊着:‘水!水!’” “城中的饿鬼们听到有人在喊,便都聚集而来,他们个个身如燋柱,全都到了亿耳面前合掌说:‘愿乞我水。’亿耳回答:‘我正是因为饥渴所逼,所以来此求水。’这些饿鬼们听到之后,知道求水的希望都熄灭了,便感叹地说:‘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一座饿鬼城吗?为何要到此处索水?’” “它们还说,‘我们居住在此城中,百千万年来尚未听闻过水名,未曾食过粮食。多罗树林被大火焚烧,我等饿鬼亦是如此,支节皆被猛火所烧,头发悉蓬乱,形体皆毁破,为了饮食奔走求索十方,昼夜思念却求之不得,受饥渴所逼迫。又时时被夜叉鞭打苦毒,所闻皆是恶音,未曾听一善语,更何况是一滴水。’” “它们对亿耳感叹:我们受此苦难,又怎么可能得到水,而布施给你呢?这都是由于我们过去生悭贪不舍,所招感的果报。” “饿鬼城,”刘敘樘道出这三个字,“程兄的意思是,方才蒋姑娘他们遇到的东西是一只饿鬼?” 程牧游点头,“若夫人记得不错,恐怕他们真的遇到饿鬼了,”说到这里,他狠狠在桌面上砸了一下,面上腾起一股怒气,“可惜了我那兄弟,竟然丧生在饿鬼口中。” 晏娘走到程牧游面前,伸手按住他的拳头,“现在还不是动怒的时候,我们只有搞明白饿鬼为何会出现在新安,才能找出元凶,为他报仇,是不是?” 程牧游明白她的意思,遂转头望向刘敘樘,“那饿鬼到底从何处而来。” “据蒋姑娘说,饿鬼就是金琛,金琛就是饿鬼。” 第十九章 止火 程牧游神色一滞,“惜惜亲眼看到金琛化成了饿鬼?” 刘敘樘轻轻摇头,“她没有亲眼目睹,但是那金氏却亲眼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化为了一只饿鬼。” 程牧游吃了一惊,“她看到了它的真身,却没变成它的盘中之物?” 刘敘樘苦笑一声,轻轻道,“饿鬼不敌青蚨,仓皇逃走了,它速度很快,我和惜惜谁都追不上,只得返回金家。本以为那金氏要命丧饿鬼之口,却发现她安然无恙,只是被吓傻了,坐在床上哭个不停。后来她平复心绪后,便对我们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金煜是被金琛吃掉的,对吧?”程牧游盯着刘敘樘略显疲惫的脸庞。 “这一点已经毫无疑义了,可是程兄,你知道三年前金琛是被谁害死的吗?”刘敘樘的声音轻轻抖动了一下,就像桌上那只飘摇的烛火。 “金煜......”程牧游试探着说出这两个字,随即面色一沉,脸上笼上一层冰霜,“可是金琛已经化成饿鬼了,为何还有生前的记忆,不,不对,就算是生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亲弟弟所害,为何化成饿鬼之后,又要找金煜复仇?” 说完这句话,他和刘敘樘便同时将目光投掷在晏娘身上,想从她波澜不惊的脸孔上找到答案。可是晏娘思忖良久,终于缓缓摇了摇头,“我也不懂,而且它不杀死金氏,难道也因为它知道金氏对自己用情颇深?” “金氏对自己丈夫的爱确实感天动地,”刘敘樘冷笑了一声,“程兄,你们知道吗?金琛吃掉金煜那晚,被她瞧见了,不仅如此,她还趁金琛昏迷昏睡不醒之时,脱掉他身上的血衣,把他身上的血迹清洗干净。所以金琛并不知道自己杀死了金煜,而秀秀,却一直对你们新安府知情不报。” 程牧游盯着窗外的夜色,沉吟道,“她不怕吗?和一只饿鬼朝夕相处。” 刘敘樘又轻声笑了几下,“她说了,金琛不会伤害她,不过,还真让她猜对了,金琛在准备吃掉她之前忽然住口了。据秀秀说,她问金琛还记不记得自己,她甚至主动去抱住他,抱住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心疼并且深情地吻了他......” “亲一只饿鬼,她也挺有勇气的。”晏娘撇着嘴摇头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秀秀虽然疯魔,但也并非完全不合情理。”程牧游嗟叹一声,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凄苦。 刘敘樘看在眼里,心中忽然生出丛丛疑虑,不过还未来得及细想,程牧游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和从容,他快步走到门外,把守在门口的史氏兄弟唤进来,对他们吩咐道,“你们带上人,在新安城仔细搜寻,金琛跑了,我怀疑邢国均也变成饿鬼跑掉了,它们四处流窜,必定后患无穷,一定要先一步找到它们。” 史飞史今拱手行礼,随后便急匆匆走出屋门,宽厚的背影很快融入到夜色中。刘敘樘见二人走远,方才看向程牧游,轻声道,“程兄,你应该比我清楚,就算这两只饿鬼被衙役们找到了,也只是扬汤止沸罢了,若想绝薪止火,恐怕还得找到饿鬼现身的原因。” 程牧游紧紧攥住桌案的一角,手背上青筋尽现,眼眸中亦覆上一层复杂的色彩。 “官人,你在想什么?”晏娘心生不解,走到他身边,凝视他冷峻的侧脸,若有所思地问出这几个字。 “我总觉得新安城中暗流涌动,不知何时,便要风靡云蒸,可是我们,虽处在这些暗流中间,却无法参透其中的玄机。”话到此处,他忽然回身望向晏娘,语气中多出几分关切,“夫人,案子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这些日子,你和右耳还是多想想螟蛉那件事,那妖道一日不死,我的心就多悬一日。” 晏娘满不在乎地笑笑,“该来的躲不过,先把手头上的事情解决掉才是正经。” *** “蒋姑娘还没睡吗?”刘敘樘看着右耳手里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轻声问道。 “没呢,我认识蒋姑娘这么久,还没见她像今天这样害怕过。”右耳被碗沿烫到了,着急忙慌地换了个手端药。 刘敘樘苦笑一声,接过它手里的瓷碗,“她不是怕,是伤心,一起共事的兄弟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连为他报仇都不行,放谁身上都会受不了。”他看了右耳一眼,摇头道,“你和你们姑娘一样,事事总想用一个‘理’字分析明白,却不知这世间很多事总是关乎人情,道理虽对,却不一定每次都能用的上。” 说完,他又无奈地摇摇头,一手端药朝蒋惜惜的屋子走去,独留右耳一人站在原地,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也没参透明白这话中的深意。 *** 暗沉的天幕在程牧游身后徐徐撤去,淡蓝色的晨曦在前方露出浅浅一角。南街上弥漫着早市的香味儿,炸撒子、王楼梅花包子、肉饼、笋威馄饨、灌浆馒头,还有蟹黄包子和云英面,再配上醋姜、辣萝卜、拌生菜、盐芥,就是一顿丰盛的早点。 可是程牧游却无心顾及这些美食,他步履匆匆,如一阵风似的在南街扫过,目光却盯紧那些个旮旯角落,想找出那个佝偻的苍老的身影。 她说要留待来日,所以今天他便来了,虽然天色还未亮,但是黑夜已过,黎明将至,也算是来日了。 终于,他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背影,还是那件墨色的长袍,她一手握着幡旗,在人群中蹒跚走动,像是一叶随时会倾覆的小船。 “婆婆,”程牧游追过去,“我知道您的意思了,只是我想不明白那些人在地府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化成饿鬼,重新归来。” 第二十章 算命 “饿鬼者,常饥虚,故谓之饿。此鬼类羸弱丑恶,见者皆生畏惧,穷年卒岁不遇饮食,乐少苦多而寿长劫远。以昔时贪嫉,欺诳于人,由此因缘,故堕饿鬼道。”老妪咳嗽了几声,“大人一大早来找老身,就是为了这个?” 程牧游得身子微微朝前倾斜一点,“据我属下说,这些饿鬼吃人之后却将残渣吐出,似是十分痛苦。” 老妪干笑两声,“因为过往业力,饿鬼经年不得进食。它们的脚十分幼细,犹如快断的干柴枝,几乎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喉如针孔般小,舌头却粗如巨蟒。所以即使觅得食物,也无法下咽。即使它们能咽下食品,这些食物入肚后,不但不令它们感饱,反而会令肚如火烧,痛苦非常,只能全部吐出。” 程牧游若有所思道,“它们长期忍饥挨饿,所以才如此贪食......可是,”他话锋一转,“婆婆方才说昔时贪嫉,欺诳于人才会永堕饿鬼道,金琛和邢国均却是被人谋害,又怎会变成了饿鬼?” 老妇两颗浑浊发黄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透出两点暗光来,她将十指交叉于颌下,目不转视地盯住程牧游,“大人可曾听说过龙涎草?” “龙涎草?” “那是一种传说中的草药,种于死人口中,能使死人不死,却不能活人。”老妪淡淡道。 程牧游蹙眉,“这话不对呀,死人已经死掉了,又怎能不死?不能活人,可不就是死人,又何谓‘不死?’” 老妪漫不经心地挑起一根眉毛,“那大人觉得,金琛是死人还是活人?” “他是饿鬼。”程牧游脱口说出这四个字,说完后,心中却像被扔进了一块小石头,涟漪层层推开,越来越远,“不对,它还有金琛的记忆,它......也是金琛......” 老妪嘿嘿一笑,“是,也不是,连大人自己都说不清楚对不对?” 程牧游站起身,上前一步道,“还请婆婆不吝赐教。” “龙涎草通体莹绿,阴阳皆可见,对于饿鬼来说,它就是黑暗中唯一的一点光亮,是最诱人的鱼饵,将它们引过去,连根吞下,哪怕......它早已有了宿主。” 程牧游吸了一口凉气,“金琛是宿主,邢国均也是宿主,金琛曾说他在阴曹时被一个黑影尾随,想必就是饿鬼,不过他本身并不是饿鬼追踪的对象,它追踪的是金琛口中的龙涎草。”说到这里,他身子一凛,提高了声调,“婆婆,是谁把龙涎草种在金琛和邢国均口中的呢?据我所知,金琛的家人并不知道此物,所以才对他的归来甚为震惊。” 老妪捏了捏略微有些酸痛的肩膀,眯起眼睛,“查案的事情就要靠大人自己了,老身我怕是帮不上大人的忙咯。” 话到此处,身后围上来几个要找她算命的人,那老妪于是重新展开笑颜,脸上的皱纹在刚升起的太阳下显得平展了许多,她一边把板凳拉过来,在上面拍了拍,示意其中一人坐下,一边冲程牧游摊开手掌,“大人,您的事已经说完了吧,铜板拿来,切莫耽误老身的生意。” 银光一闪,一枚沉甸甸的银锭被放在她纹路杂乱的手掌上,程牧游缓缓俯下身子,眸底浮上一层亮光,“我还有一些事情要请教婆婆,若是婆婆嫌钱少,我就再加一枚银锭,一直加到婆婆满意为止。” 老妇略略一愣,随即看向那个已经在板凳上坐好的人,口中笑道,“这位客官,麻烦您下次再来,程大人的银子把我这双老眼都迷花了,实在是看不得手相了,对不住咯。” 那人“见钱眼开”“唯利是图”地骂了几句,讪讪离开了,老妇这才重新让程牧游坐下,直视他严穆的双眼,口中笑道,“大人,您出这么高的价钱,想必不单单为了几只饿鬼吧?难道大人还想算其他人的身后事?那么那个人,一定命格不凡,当属人中龙凤。” 程牧游同她一样咧开嘴笑,目光中却无半分暖意,“婆婆果然神通广大,那您不妨再大胆猜测一下,我要算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老妪还是一动不动的瞅他,“大宋疆土中,身份最为贵重的莫非一朝天子,但大人算的是身后事,那就只能是先帝了,大人,我猜的可准?” 程牧游轻笑两声,“一语中的。” 老妪垂下白发苍苍的脑袋,口中嘟囔道,“可是天子的命哪是那么好算的,算不好,说不定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程牧游在板凳上坐下,“那是别人,程某相信婆婆有这个本事。” 老妪抬头,昏黄的眼珠子从散乱的额发中透出一点亮光,“大人......想知道什么?” “他去了哪里?我想天子定与普通人不同,不会向您上次说的那般,在阴曹地府走上一圈吧?更何况,他的死......”说到这里,他朝周围看了看,确定无人偷听后,才缓缓道,“他的死因扑朔迷离,定不会甘心就此逝去吧。” 老妇看着程牧游因为紧张而微微有些泛红的脸孔,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这才说道,“曾经有人和你的想法一样,认为他身蒙冤屈,所以魂魄不宁,定会在地府天界声讨自己的冤情。譬如那蜀君杜宇,死后化身为鸟,昼夜鸣叫,声音凄切,大家都知他灵魂不灭,所以才有望帝啼鹃的典故。” 程牧游心中一动,连忙问道,“杜宇主动禅位于他人,尚不能平复心意,可是先帝他.....他是被......”他顿了一下,将已经到嘴边的那个字咽了下去。 老妇嘿嘿一笑,毫不顾忌的接下去,“大人的意思是他是被奸人所害,定不会心甘情愿的离开,是不是?” 第二十一章 内情 程牧游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不过他眼睛里那束稍纵即逝的亮光明明白白昭示了他内心的想法。 老妇于是淡淡一笑,“她也不信,所以她到处找啊,什么也不顾,甚至为了保他尸身不腐,把自己的逆鳞放入他的腹中。可是,”她摇头冷笑了两声,“她最后还是放弃了,他的魂魄哪儿都不在,天上、地下、山林、荒野......她心力交瘁、遍体鳞伤,却依然没有寻到他。” 程牧游不知不觉中攥紧一只手掌,指甲把手心扎得生疼,他嘬了下嘴唇,鼓足勇气问道,“他.....到底去哪里了?” 老妇慢悠悠将自己袍子上的一道皱纹捋平,这才抬头望向程牧游,一字一句道,“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故有轮转。他这样一个人,不信神佛,不惧鬼邪,自然是早早步入轮回,投胎转世了。” “和凡人一样?就这么安心的步入轮回了吗?” 老妇从鼻中冷哼一声,“你们个个都把他当成英雄当成天子来崇拜、来敬仰,可是在他自己心里,他只是那个从夹马营走出去的平凡普通的孩子。” 程牧游思忖半晌,又一次抬起头来,“可是大仇未报,他就甘心这样离开?” “仇。”说出这个字,老妇摇头笑了几声,“没有恨,何来仇?虽然原谅往往意味着妥协和软弱,可是在他身上,却并非如此。当然,我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选择谅解杀死自己的凶手,那个人,还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 程牧游心头猛地一震,久久都没有说话。 见状,老妇幽幽一笑,“你也想不明白,是吗?她也是不懂的,所以这个结在她心里生根发芽,枝节蔓丛,占据了她每一寸骨血。她,从那天起,就是为了复仇活着,把其它东西全部抛之脑后。” 程牧游咬紧牙齿,忍了很久,才从唇间问出一句,“她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感情?为何如此执着?” 阳光从头顶落下,填满了天地间一切虚无,老妇抬头望向天空,轻轻道,“无涯河畔,红莲丛中,他曾救她于危水,从此,她便追随他左右,用毕生所学之术助他乱世称雄,一统河山。怎奈命运无常,一场大雪落尽,人已在阴阳两端,所以即便朝廷上下都对他的死寂寂无声,所以即便她面对的是怎样暗流汹涌,她却依然要为他的死讨一个公道。”说到这里,她无力一笑,“大人,你......应该比谁都了解这种情感的。” 程牧游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我?” “蒋惜惜对你如何,她便对先帝如何,这种感情,亦父亦兄,亦朋亦友,只不过,她不是人,没有人的情爱,所以她对先帝的感情更纯粹一些。” 程牧游惊闻此言,骤然从板凳上站起,他看着面前那个垂垂老矣的身影,不知为何,总觉得她苍老的面皮下似乎掩盖着另外一张脸孔。 “你是谁?”他退后两步,脸色煞白,伸手指着面前的妇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内情?”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此起彼伏,如涛似浪,蔓延至程牧游的耳畔。他心中一惊,急忙回首,却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跄着朝前走了几步,颓然倒下,一动也动弹不得。 惊慌如一记响雷,在人群中炸开了,程牧游起身欲朝前奔去,突然又想起那老妪,于是急急回过头。 可是他惊呆了:他身后现在空无一人,幡旗还在,两张破旧的带着裂纹的木板凳还在,那个一身黑衣的老妇却不见了,像是被凭空吸进了空气中一般。 “哎,你......你怎么又醒了?哪里受伤了,要不要送你去医馆?” “我......没事,这血怎么这么臭,一股膻味儿。” “羊血啊,你怎么被人泼了一身羊血,吓死人了,还以为要出人命了。” “等等,刚才有人敲了我脑袋一下,人呢?那人去哪了?” 程牧游听着身后的议论声,愣了一愣,摇头冲着那张写着“卦”字的幡旗冷笑了几声,伸手把它拔下,重重丢到地上。 *** 一阵寒风掠过,把几块方砖垒成的一个像小塔似的砖窑里的纸灰吹了出来,迷住了春成的眼睛,他使劲揉揉眼角,吭哧吭哧地对那个还在朝里面放袱子的人影说道,“老爷,差不多了吧,已经烧了这么多袱子了,少爷在下面应该都收到了,饿不着也冻不着了,现在天儿冷,您最近身子又不太好,咱们也赶紧回去吧。” 王时云微微点头,将手里最后那摞袱子扔进窑里,在春成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又一手握拳放在唇边,重重地咳了几声,这才说道,“卫亭的案子今年刚破,我本是该高兴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这块石头却是一点也没有放下。春城,杀他的凶手已经死了,可是她死了,卫亭也回不来了,又有什么用呢,他造下的孽,终是报到自己和我那可怜的孙儿身上了。” 春城搀扶着他朝家里走,边走边劝解道,“老爷,人死不能复生,该试的法子咱么也都试过了,现在只能接受现实了。这人啊,有时候不能活得太清楚,就比如您呐,在国事上已经操碎了心,回到家,能糊涂就糊涂一点,哪怕您能和别的当官的一样,出去喝喝酒应酬应酬也是好的。您看您,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翻出少爷小时候的衣服,一件一件的叠,您都叠了多少遍了,再叠下去,衣服都要给您叠烂了。” 王时云摇头,“春城,王家四代单传,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孙子,却在一夕之间全都没了,你让我怎么释怀。我也想糊涂,可是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全是卫亭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他胖墩墩白嫩嫩的,可爱极了。对了,他还爱撒娇,每次都要抱着我啃,口水舔得我满脸都是......”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人也立在原地不动,一脸惶然的望着巷子最前端的一个黑影。 “春城,前面是......卫亭吗?” 第二十二章 两情相悦 “父亲,父亲。”程秋池一路小跑来到程德轩的书房外,他实在太过慌乱了,所以手里的纸盒纸袋掉了一地。不过他顾不上把它们捡起来就径直闯进书房,两手扶膝重重喘了几口气,才颓然瘫倒在一张太师椅上。 程德轩放下手里的书,皱眉看着儿子,“不是让你去给王府送东西吗?王公子的忌辰到了,王大人不能操办,咱们却不能不记挂着,更何况,王大人在朝中为你弟弟说了不少好话......” 程秋池无力地摆摆手,断断续续道,“我去了,可是......可是这礼却没办法送出去啊。” 程德轩眉间的纹路又加深了一点,眼中蒙上一层氤氲,“为何?” 程秋池吞了口唾沫,“方才我来到王家门前,刚想叫门,就听到王大人的声音。他在对一个小厮叮嘱,说什么卫亭刚回来,要他去找一个郎中回来给他看看。他还吩咐那小厮,一定不要对外人说起是少爷回来了,只说家里来了一个远亲。” 程德轩大吃一惊,“卫亭?少爷?王......王大人只有一个儿子,几年前被杀了,名字可不就是王卫亭?” 程秋池咬着下唇点点头,“父亲,您先别急,后面的事才怪呢。儿子听到门内的谈话,便心生疑虑,也不敢再叫门,而是透过缝隙朝里望。您猜怎么着,儿子竟然看到一个人摇摇晃晃地从室内走出来,那模样,正是几年前死去的王公子。” 程德轩瞪大双目,“不可能,王公子死了五六年了,上个月案子刚破,王大人还随我一同去新安向你弟弟道谢,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儿子也觉得不可能,可是王卫亭我打过几次交道,他长什么样子我是知道的,院中那个口口声声叫着王大人父亲的人,正是王公子无疑。”程秋池像是忽然来了力气,把这句话说的坚定异常。 程德轩直直瞪视着房间一角,过了许久,才缓缓朝程秋池转过身来,他双眼中的震惊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程秋池看不懂的另外一种颜色,“儿啊,这话不能乱讲,死人复活,从古至今都没有发生过......” 程秋池见父亲神色不对,忙走上前搀扶住他,悄声道,“父亲,您若是不信,亲自上门打探便是,到时候是真是假定会分明。” 程德轩身子微微一摇,脸色也变得青白,“我当然会打听清楚,此事事关重大,或涉国本根基,我一定会打探得明明白白。” *** 晏娘坐在台阶上,用一方丝帕仔细擦拭着手里的锡杖,阳光从她头顶落下,照亮了大環中心的五轮塔,在院墙上折射出一道七色光环。 右耳伸出爪子在锡杖上轻轻一摸,砸吧着嘴道,“姑娘,听说那奝然和尚走遍了天竺,才寻得这根锡杖,真是难得。” 晏娘歪头冲它一笑,伸手把锡杖递过去,“喜欢吗?喜欢的话就送你了。” 右耳吃了一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口中急急道,“怎么使得,将来那妖道上门,这宝贝可以或可助姑娘一臂之力呢。”一边说,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那根锡杖瞅。 晏娘于是又将它朝右耳的方向一杵,“拿着吧,你用和我用有什么分别,再说猴子这东西,本就擅长棍法。昨儿我到街市,正好看见了一个耍猴卖艺的,你可不知道,他那小猴儿舞棍舞得好着呢,三十六招七十二式,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 话还没说完,她便掩口而笑,半天都直不起腰。 右耳最恨别人说自己是只猴子,口中不满道,“我是灵猴、灵猴,不是一只普通的野猴子,我要说几遍你才能明白。” “有什么区别呢,不过灵猴嘛,当然要配这根锡杖了,你细心收好,要是丢了,小心我踢烂你的屁股。”她说完便把锡杖扔进右耳怀中,拍拍手站起来,冲着头顶的日光微微扬起脖子,似是在享受这冬日暖阳一般。 右耳看着晏娘,心里忽的一软,它把锡杖紧紧握在毛茸茸的爪子中,嘴巴一扁,柔声道,“姑娘,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那妖道伤着我,所以才把这锡杖给了我。可是你废掉了那妖道一只手,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这锡杖还是你拿着防身比较好。” 晏娘瞥它一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才多少年修行?将来若真的短兵相接,你有这个防身,我也就不必多操一份心,可以专心应战了。” 右耳不吭气了,过了许久,才拿起锡杖,起身绕过晏娘向院外走去。锡杖上的铁环叮咚作响,不过晏娘还是听到了它嘴里嘟囔出的四个字,“嘴硬心软。” 右耳前脚刚走,刘敘樘后脚就走进院内,他手里端着一碗汤药,看见晏娘,有些不好意思,傻呵呵冲她一笑,抓了抓脑袋,“晏姑娘......不对,现在应该叫您程夫人。” 晏娘回礼,口中愤愤道,“刘大人,这是要给蒋姑娘送药啊?府里这些仆人们真是越来越懒了,一会儿我得去教训教训他们,怎么能让刘大人亲自送药呢?” “是我非要来的,夫人不要责备他们了。”说完这句话,刘敘樘自觉中套,因为晏娘正笑眯眯的看着他,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夫人千万别误会。”他急的满脸通红,药碗一斜,几滴药汁洒落在地上。 “误会什么,误会你喜欢蒋姑娘?”晏娘摇头一笑,抬头望向树枝上一颗小小的新芽,“爱慕一个人乃人之常情,这就和树木抽枝发芽是一个道理,刘大人又何必掩饰呢?” 刘敘樘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对男女之事如此侃侃而谈,心中不禁生出少许讶异来,他看向晏娘,犹豫了半晌,终于问出一句话,“夫人嫁给程兄,也是因为两情相悦吗?” 第二十三章 龙 晏娘愣了一下,随即答道,“那......自然是。” 刘敘樘于是微微一笑,“这便好,看来是我瞎操心了。” 听他这般说,晏娘倒来了兴趣,她上前一步,目光在刘敘樘脸上兜转了一圈儿,“刘大人有话不妨直说,小女子愚钝,怕是听不懂弦外之音。” 刘敘樘神色未变,“那我就说了,若是哪里说得不对,还请夫人见谅。”他轻轻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我虽认识程兄的时间不长,对他这个人却是颇为敬佩的,他心胸宽厚,为人坦荡,不管对朋友还是亲人都是如此。我也能看出来,程兄很在乎夫人,事事以夫人为先,所以心里便不免忐忑。” 晏娘扬眉,“忐忑什么?” 刘敘樘看着她,“我怕他痴心枉注,相思错付。” “哦?” “夫人恕我冒昧,我多嘴问一句,您对程兄到底有没有情谊?” 晏娘怔了一下,“我......我并不讨厌他......” “只是不讨厌?” 晏娘眨巴眨巴眼睛,神色显得有些无辜,“什么叫情谊?” 刘敘樘瞠目结舌道,“夫人方才不是还讲得挺好,什么就如枯枝抽芽,老树开花.....” 晏娘耸耸肩膀,“放到你们身上我当然懂了,一提起蒋姑娘你就红了张大脸,像这晚霞似的,可是我自己,是搞不清楚这情啊爱啊的到底是什么。总之,”她两手一摊,做无奈状,“听起来还挺复杂,挺费人心思的。” 刘敘樘更迷茫了,“可是夫人和程兄都已经成亲了,你还不明白情爱为何物?” 晏娘本想回他一句成亲又如何,转念一想,心里忽觉有些理亏,于是不咸不淡地答了一句,“好了刘大人,您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一会儿官人回来,我会与他把这个事情说明白的,您就放心吧。” 刘敘樘心说这哪是想说明白就能说明白的事情,可是见晏娘一脸天真,便觉得自己与她更说不清楚,只得抱拳行了个礼,欲重新回到灶房把那碗早已凉掉的药热一热。 谁知刚走出两步,晏娘又在身后叫住了他,“刘大人,你若真心喜欢蒋姑娘,就带她离开,远走高飞,不要再理朝中之事。” 刘敘樘脚步一滞,回头看向她,“夫人......何出此言?” 晏娘迎着他探寻的目光淡淡一笑,“那个地方不适合你,也不适合蒋姑娘,你们两个都是干干净净的人,不应该陷在污秽之中。外面的天地更广阔也更纯粹,只要你们两个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四海八荒,何处不是家呢?” 刘敘樘看了她一会儿,终是未能从那张平静的脸孔上发现一丝自己想得到的东西,于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朝院外走去。 “若真相能伤人,还是把它隐藏起来吧,于你,于蒋姑娘都是如此。”听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晏娘垂下眼睛,轻轻说出这样一句话。 *** 烛光摇曳,扰乱了程牧游的思绪,他索性把它吹熄,将自己投入这一片深海似的黑暗之中...... “程大人请留步。” “你是......” “沈骥如之子沈玉棋,我沈家一直住在新安所辖的玉泉镇,后来搬到了江南。一年前,大人曾让一位官爷来沈家打探那位晏姑娘的事情,当时,我对大人的属下说了谎。不过当时说谎是怕泄露了那位姑娘的身份,现在找大人说明内情,则是因为大人是个可以信赖之人,还望大人能体谅我的苦衷。” “你现在又为何觉得我可以信赖了呢?” “十年之祭,大人也参与了,还有比这个更好的证明吗?” “沈公子,程某谢谢你的信任,不过你要说的那件事,程某已经弄清楚了。” “大人已经猜到了晏姑娘的身份?” “不瞒沈公子,我为她诊治伤口时,曾见过她的真身。不过那时我还不能确定,后来,听我一个属下提起他年轻时经历的宋辽之间的第一场战役,他提到那个人,提到他与先帝的恩情,我才第一次把她和他联系到一起。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她有一个心心念念的人,有一段非报不可的仇,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原来大人早就知道了,如此看来,倒是沈某多心了。” “沈公子,若是方便,程某还想请教一件事情。” “程大人请讲。” “荆云来曾说,他在尸骨坑中快要饿死时,被一队军人所救,领头的那个将军应该就是先帝吧。” “程大人猜的不错,先帝未称帝时,曾亲自到玉泉镇送粮,救民众于水火。也就是在那里,父亲和先帝相识,再后来,便一直跟随着他,入朝廷为官。听父亲说,那时林镜隐也来到了玉泉镇,不过先帝不许他跟着,两人还因为此事起了争执。” “为何不让他跟着。” “先帝说,她一个大姑娘家会扰了军心。可是没几天,林镜隐又死皮赖脸的跟来了,不过这次她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玉树临风一身青衣的公子,先帝无话好说,只得让她留下。” “她为何一定要跟着先帝?” “报恩。” “报恩?” “鲤百年化蛟,蛟千年化龙,若想化成龙身,除了要渡劫和走蛟,还要躲避迦楼罗鸟的掠食,困难重重。无涯河畔,她被一束红莲缠住,无法脱身,恰巧此时,迦楼罗发现了她的踪影,从天而降,欲将之吞进腹中。好在先帝偶路此地,不忍这只刚刚长出龙角的小龙被食,于是跳进池中,挡在水面上方,以肉身阻挡迦楼罗的利喙。先帝乃紫薇星转世,是斗数之主,迦楼罗不敢造次,只得悻悻离去,那小龙也因此得保性命。” “龙......” “龙,能幽能冥,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兴风利万物,注雨济苍生。” 第二十四章 逝 “黑灯瞎火的,我还以为官人睡着了,为何不点灯呢?” 晏娘清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轻轻阖上门,走到程牧游身边,趁着一丝月色直视他略显忧愁的脸庞。 “想事情想得入迷了,忘记点灯了。”他说着就伸手去够烛台,还未触到,却被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握住了。 “既然无事,那就不用点灯了。” 晏娘牵着他的手走到床边,在床沿坐下后,见程牧游愣着不动,便拽了他一把,让他在自己身旁坐好。 “夫人......要做什么?”她的手和身体都透着一股凉意,可不知为何,程牧游却觉得手心中窜起了一把火,顺着脉络烧遍他的全身。 晏娘没理会他,另一只手却探向他的腰间,轻轻一摸,外袍的绑带便断了,袍子落在床榻上,他身上......只剩下一件睡觉穿的汗衫。 她就势翻了个身,把程牧游压在下面,黑暗中,她的眼睛像两颗寒星,攫住程牧游所有的目光,一丝不漏。 “刘敘樘说我不懂情爱,我本想回嘴,可转念一想,也对,我与官人徒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自然无法了解情爱为何物,所以不如今晚与官人试上一试,改日我也好反驳他。” 她这句话说得坦坦荡荡,脸上的神色更是颇为丧气,像是与人打赌打输了一般。 不过程牧游浑身的毛孔却都因为这句话收缩起来,连呼吸都跟着变得急促,他强压下心头那簇跳动的烈焰,张口预劝服她。可话还未说出口,她忽然全线进攻了...... 柔软的身子压在他的身上,她趴在他耳根旁边又啃又咬,青涩,却带着天塌地裂、移山倒海的气势...... 程牧游闭上眼睛,双拳紧紧攥起,几乎要把指头掐断。最后一丝神智泯灭前,他猛地咬紧牙齿,伸手把她从身上推开。 “试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说完这句话,他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耗尽了,他仓皇起身,踉踉跄跄冲出房门,仿佛一辈子都没有如此慌乱过。 晏娘站在床边,看着那个匆匆离开的身影,过了好久,才嗤笑一声,小指轻扫过嘴唇,“我不懂?我比你们多活了一千年,竟然说我不懂。” *** 程牧游走进书房,把寒气和冷风关在门外,由于只穿着一件汗衫,他几乎要被冻僵了。于是慌忙拿起椅背上的一张皮毯裹在身上,这才颓然的坐下,两手抱头趴在桌上。 “大人,是你吗?” 门外响起蒋惜惜的声音,程牧游把毯子裹了裹,冲门口说道,“是我。” 门被推开了,蒋惜惜跨进门槛,见程牧游没穿外袍,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我刚才看到一个人影跑进书房,还以为府里进了贼,大人,这深更半夜的,你怎么不回房歇息?” 程牧游不知该如何答她,只得顺着她说道,“你还不是没睡,怎么,有心事吗?” 被他这么一问,蒋惜惜涨红了脸,程牧游知道自己说中了,于是笑道,“到底是什么事?怎么在我面前倒害起臊来了?” 蒋惜惜把头垂得更低了,过了一会儿,才嗫嚅道,“刘大人......说他想娶我。”说完,见程牧游满脸皆是惊诧,赶紧摆手道,“我......我可没答应他,我说过的,这辈子都不嫁人,要一直在大人身边伺候大人。” “刘大人真的这么对你说的?”程牧游站起身问了一句。 蒋惜惜吞了口唾沫,“他这几日每天都来给我送药,细心照顾我,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可没想到,今天晚饭的时候,他就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么一句荒唐的话来。” 程牧游激动地两掌一拍,“看来刘大人是真心喜欢你,惜惜,你好福气啊。” “送了几次药罢了,大人就说他真心?”蒋惜惜有些不解。 “哦.....也不单是这件事,其实我早就看出他待你与待他人不同,他又生的一表人才,人也阳光开朗,若是嫁给他,岂不是一桩良缘。” 他嘴上虽这么说,内心所想却是另一件事:这刘叙樘是知道蒋惜惜的身体状况的,可是他明知她不能生育,却还要娶她为妻,除了用情至深外,实在也找不出别的原因。蒋惜惜伤到胞宫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结,现在这个结解开了,他怎能不欣喜万分。 “大人......真的觉得我应该嫁给他?可是我并不喜欢他呀。” 程牧游心里一震,慢慢垂下眼睛,过了许久,他才苦笑一声,“惜惜,不管你理解与否,我要你记得这句话,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还是给自己选一条平顺的路走吧。” 蒋惜惜见他脸上堆满愁容,不禁上前一步,“大人,此话何解?难道你和晏姑娘......” 话音未落,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有人敲门,“大人,老爷派人传信,说宰相大人病重,恐怕快不行了。” *** 赵泽平病卒后的第二日,太宗追赠其为尚书令,追封真定郡王,赐谥忠献,并得以配飨太祖庙庭。 这日,丧葬事闭,程牧游也从汴梁返回新安,一到府中,他来不及换身衣服,便急急冲进内室,寻找晏娘。 晏娘正在刺绣,见程牧游进来,抬头冲他一笑,“官人,你回来了。” 她面色恬淡,和平日无异,可程牧游却并没有因此而安心下来,他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道,“赵大人已经在邙山安葬了,那里山川绚丽,风光宜人,又与先帝的陵寝隔江相望,是一块阴宅宝地。” 晏娘头也不抬,手里的长针在丝布上面上下穿梭,“那很好啊,赵大人为国鞠躬尽瘁,这是他该有的待遇。” “夫人,你......”程牧游刚想再说几句,忽然看见晏娘丝布上那行刚绣好的诗,于是站住不动,心里亦微微一抖。 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 第二十五章 迷途 见程牧游盯着丝布看,晏娘淡淡一笑,放下针线,从桌边站了起来。 “官人,你此次回汴梁,见到王大人了吗?” 程牧游没料到她忽然转了话题,忙答道,“见了,王大人虽然悲痛,但精神看起来却比往日好了不少。” “那王大人可曾向官人提起迁官一事?” “他倒是提了,可奇怪的是,父亲对此事却不甚上心,几句话草草带过。不过这样倒好,反正我不想离开新安,正好不必再为此事烦心。” 晏娘眉头轻蹙,“你说父亲对此事不上心?” 程牧游点头道,“父亲自有他的理由,不过我也不想多问,朝中之事一向是变化莫测,我不想过多参与。” 晏娘浅浅一笑,“也是,既然官人志不在此,也无需多费心神,官人赶了一天的路,应该累了,快去换身衣服休整一下吧。” 程牧游见她神色如常,稍稍放下心来,依言离开了。见他走远,晏娘微眯起眼睛,冲门外轻轻拍了几下手。不多时,右耳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他踏进门槛,小声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晏娘瞅他一眼,“你到汴梁一趟,看看那程德轩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 右耳抓抓脑袋,口中疑道,“这老儿又怎么了?” 晏娘冷哼一声,“他整天巴望着自己的儿子加官进爵出人头地,现在却忽然冷了下来,其中必有原因,说不定藏着某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右耳得了令,转身就要走,可到了门边又折了回来,一双机灵的猴眼紧盯着晏娘的脸蛋瞅,似乎想从上面看出点什么来。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晏娘嗔它一句。 “姑娘,你可好些了?”它试探着问出一句,“那晚你从赵府出来,神情恍惚,路都有些走不稳。回来后,也不与他人说话,把自己在房中关了整整两天。我还以为你病了,担心的不行,现在看来,你似乎完全恢复了。” 闻言,晏娘把桌上的丝布帕子拿在手中,轻轻抚摩上面的那几行清秀的小子,神色中露出一丝凄婉,不过她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冲右耳说道,“这件事不要告诉程牧游,明白吗?” 右耳点头,“明白,只是赵大人临终前到底对姑娘讲了什么?我倒是很想知道。我总觉得他说了一些......一些特别重要的话,因为姑娘那晚除了伤心外,似乎还有些迷茫,像是迷途羔羊一般。” 晏娘面色一滞,目光中却现出几分坚定来,“不管当时如何,现在迷雾已散,我清楚的知道前路在何处,亦知道我只能一步一步的朝前走,别无他选。” 右耳心里微微一震,旋即握紧利爪,“姑娘去哪,右耳就去哪,刀山火海都在所不辞。” *** 春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无法成眠,这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腹中无食,实在是饿得心慌。 又忍了半个时辰,饥饿感终于占了上风,他掀开被子,重新穿好一层层冬衣,这才推开门走到院内。 可饶他预料到了冬夜的寒冷,却仍被扑面而来的寒风惊出一个激灵,他一边把领口的扣子扣好,一边骂骂咧咧地朝灶房走去。 “这个老董,今天一天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明知家里的下人除我和他之外,都被老爷遣散了,还到处乱跑,搞得一整天无人做饭,让我饿到现在。他不会是在哪里喝花酒,睡倒在温柔乡中吧。” 他越想越气,来到灶房跟前,一脚踹开门,踩着重重的脚步跨了进去。 “少爷刚回来,不怎么进食,老爷一项饭量就小,这几天又都在赵府里待着,基本没沾过家。可我总得吃啊,其他人都走了,这一大家的事情就靠我操持呢,每天累得要死要活。不吃怎么能成。” 他一边嘟囔一边在橱柜里上翻下翻,希望能找出几个馒头来,哪怕再干再硬他也认了,只要能暂时填饱肚子就好。 可是春城翻了半天,却只找到了半罐子酱菜和一口袋黄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它吃食。 他摇头叹气,“好歹老爷官做得也不小了,吃穿用度还这么节俭,这落得一世清誉,却苦了自己和咱们这些跟着他的人,何苦来。” 不过嘴里虽这么说,他还是把那罐子酱菜抱了出来,捻了几根放进嘴里,随便嚼几下便吞下肚中,“味道还成,老董做事不勤快,好在厨艺不错,要不是看在这个份上,我早把他一起赶走了。现在多给了他几枚银子,让他不要到外头乱说,他还越发把自己当回事了,一整天也不露个面。” 说完,他叹了口气,准备把罐子重新塞回橱柜,可是刚俯下身,却发现柜子下面有样东西,于是忙伸手把它拿出来。 “咦,这不是老董的荷囊吗?”春城在耳边摇了摇,听里面发出几声“叮咚”脆响,咧嘴一笑,“这家伙爱财如命,怎么把荷囊丢了都不知道。”说完,他便把荷囊打开,想看看老董到底在里面装了多少铜板。 他荷囊里抓了一把,却发现未能将铜板全部抓完,于是啧啧两声,将手伸出来,“这老董,给自己存了不少私房钱嘛,也不知道揣着什么鬼心思呢,下次见了我可要好好审审他。”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摩挲了几下手指,嘴里嘟囔道,“黏黏糊糊的,这些铜板上是什么东西啊。” 就着一点月光,他把手抬到眼前,看见几个指头上黑红一片,凑到鼻头一嗅,似乎还有一点淡淡的腥气。 “这是......这是血吗?”春城愣住了,下一个动作,却是把荷囊也举了起来,放在眼前仔细查看。 翠绿色的荷囊上绣着俗气的“大吉”二字,不过现在这两个红色的字体已经看不太清楚了,因为一大片血渍覆盖在它们上面,渗透戳纱,濡湿了下面的铜板。 第二十六章 血 “这......这是人的血还是畜生的血......” 虽然知道灶房里杀鸡宰鱼并不少见,可春城还是被吓到了,他把荷囊丢到一边,用力吸了几口气,这才走到桌边点燃一盏油灯,拿着它在地上一挥。 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因为灶房的地板上,还遍布着十几块大小不等的血迹,不过由于落在冰冷的地上,它们早已经干透了,所以方才他进来时,竟没有发觉。 “杀一只鸡,应该不会流这么多的血吧,再说了,这几天我也没吃鸡肉啊。”春城看着满地的血迹,两眼有些发直,嘴里却不自觉喃喃说出这句话。 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放不下心,用力把衣服裹紧,手里举着灯台朝外走。 门槛上、墙角处也散落着零星的血迹,不过院子里却没有发现,春城想了一会儿,又重新折回到灶房旁边,沿着灶房东侧的甬道朝后院走去。可是越走他就越心惊,因为这条细长的甬道两侧到处是大块的血,而且越来越密集,像是被从上面泼下一桶油漆一般。 来到甬道的尽头处,春城站住不动了,他看着被夜色笼罩的后院,心里忽然怕了,迟迟不敢再朝前迈出一步。 “啾。”一声凄厉的鸟叫在头顶炸开,春城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灯台随之掉在地上,火光跳动了几下,灭掉了。 黑暗中,只有他口中呼出的白气袅袅上升,幻化成奇怪的形状。 春城狠命咬着自己的嘴唇,一直到一股咸腥气填满唇舌间,他才将它松开,拖着略显僵硬的两条腿走进后院。 “没什么好怕的,老子什么事没干过,还怕这些不成。”他握着拳头给自己打气,借着头顶那点微弱的月光在后院里来回转了几圈。 还好,虽然这里血迹很多,但至少没有他预想中的那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春城稍稍松了口气,可是旋即,心脏又猛地收缩成一团:没有尸体,这些血迹从何而来呢?还是说有人已经把尸体转移道它处了?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到墙角那座矮小的茅房上面,这个茅房是很早以前建的,已经荒废了许久,里面布满了苔藓杂草,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所以平日根本无人会来。 难道尸体会被藏在茅房里面吗? 春城深吸一口气,又心虚似的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咬紧牙关朝那座破旧的小茅房走去。 刚走到门口,他便嗅到了一股酸臭的味道,熏得他胃中一阵恶心,若不是腹中无物,他几乎要呕了出来。不过他并非胆小怕事之人,虽然心脏“咚咚”跳个不停,他还是强压下紧张,踏进了茅房里面。 可是刚走进去,他就后悔了,满墙满地的碎肉和鲜血,像是一张毛茸茸的地毯,又像是一个不真实的却又似乎曾经真实存在的梦境,把他的思绪缓缓拖到从前那些个恐怖的夜晚。 春城瞠目结舌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蹲在地上,身子不住的抖动,口中断断续续道,“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依命行事,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找,就去找他,莫来找我。” 他哆嗦着,恍惚中,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些个夜晚,也如今日一样,星辰凋敝,只有一点淡淡的月光。他总是埋伏在一片荒林中,透过杂乱的枝条朝外观望,等待着那些晚归的、孤身的行人。 “不是我干的,不,我......我是受人指使,我没想杀人的......”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头摇的像拨浪鼓,仿佛陷入了痴狂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恐惧和回忆中逃脱出来,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扶着酸软的膝盖站起沈,又环顾了一下周遭,这才如梦初醒道,“是啊,不是我,老董不是我杀的,当然不是我。可......”他胸口忽然一阵憋闷,像是被人砸了一锤,“可除了老董之外,家里就剩下两个人了,那......那他是被谁杀害的呢?” 念及此处,身后突然响起“哗啦”一声,仿佛有人不小心踩到了一颗石子上。 春城急急转身,他看见一道黑影斜在茅房门口,覆盖住唯一一点光亮。 *** “王卫亭真的复活了?” “圣上,千真万确,臣得知此事后,多方打听监视,发现王家那个人确是已经死了几年的王卫亭。而且王大人似乎不愿让他人知道儿子活过来了,不仅把家中仆众打发走了大半,还不让王卫亭出门。” “他为何如此讳莫如深?” “臣本来想得是,死人复活之事太过诡异,不对外公开也能理解。可是后来转念一想,却觉得此事不得不重视。” “此话怎讲?” “圣上,王时云可是赵大人的亲信,也是他最得意的门生。据臣所知,赵大人隐归多年,官复原职后,王时云第一时间就投靠于他,可见两人的关系绝非一般人可比。” “德轩,赵泽平走了没几日,你就这般构陷他?” “圣上,老臣心中只有圣上一人,所想所做也只为圣上一人,赵大人我虽钦佩,但他若敢对圣上不忠,老臣是绝不能坐视不理的。” “你的意思是?” “圣上有没有想过,若那王时云真有能使人复活的妖术,他或许会将此术用到另外一个人身上。老臣多言一句,赵泽平虽然为圣上所用,但他心里最惦念的是谁,圣上与我都再清楚不过了。再说,那个人尸身不化,民间已有颇多传言,若是王时云真的有别的心思,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 龙椅上的人久久都没有说话,程德轩却知道自己戳中了他心里最脆弱的那个地方。那是他的死穴,谁也触碰不得,但是若能帮他解了心头之患,他就将是最大的功臣,这可比讨好一个王时云要划算得多。 “德轩,王时云真的会用妖术?” “老臣的人亲耳听到王时云和一个小厮的谈话,他说什么鲜血灌注,什么仙草,就能让死人归来。” 第二十七章 共乘 “没有找到饿鬼?一只都没有找到?”程牧游眉头紧锁,冲刚刚赶回府里的史飞问道。 史飞行了一礼,“大人,这几日兄弟们把新安城还有周遭都翻遍了,也没发现那两只饿鬼的行踪,属下想,会不会因为咱们太过于大张旗鼓,所以它们闻风而逃了。那东西不仅有人的思想,还精得很,说不定咱们暗中行动,寻踪觅影,倒有可能找到它们。” 程牧游赞许地点点头,“就依你的话去做,不过这件事事关重大,你们虽然在暗处,却也不可掉以轻心,人手上也一定要备足了,留几个应急的,新安府剩下的衙役你全部带出去。” 史飞垂首,“属下明白,不过大人,此次行动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属下发现三年前曾有多人与那邢国均一样,被人割断脖颈而死。” “多人?” 史飞点头,“很多,除了新安,还有临近镇县,算上邢国均,竟足足有四十九人之多。” 程牧游面露讶异,“这么多人?为何之前的案卷上没有记载?”说完,他自嘲般的冷笑一声,“我懂了,此事不单单发生在新安境内,而且案子未破,大家彼此推脱都来不及,又怎会朝自己身上揽脏水。” 见他面笼寒霜,史飞又行了一礼,“大人,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属下调查过了,这些人之间并无关系,却在同一时间段被杀害,难道凶手只是随机杀人,没有特定的目的不成?” 程牧游从鼻腔中哼了一声,“不可能,此事背后定有阴谋,而且邢国均也牵涉在此案中,说不定,我们可以从此入手,找出龙涎草的真相。”说到这里,他看了史飞一眼,“你们带着兄弟们去寻找饿鬼,此事就交给我来调查吧。” 史飞点头,行礼就要离开,可是走到门口,他又折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贼兮兮的笑意,“光顾着说正事,差点把这件事给忘了,大人,有位漂亮姑娘找您,她说自己不方便进来,所以想邀您到酒楼一聚。” *** 顺着楼梯走到酒楼的二层,程牧游便看到一个紫衫少女坐在靠栏旁,凝神盯视着桌面上的一盏茶,一动不动。 他认出了这个身影,于是连忙走过去问道,“臻儿,你......你怎么一个人到新安来了?” 段臻儿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不过她没有起身行礼,也没有回话,只是定定的看着程牧游,脸上带着些许震惊。 程牧游在她对面坐下,有些担忧地说道,“臻儿,你怎么了?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讲?” 听他这么说,段臻儿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浑身一抖。 “姐夫,你看看这个。”她缓缓把一只白色的灯笼放到桌上,“这是你前些日子派人送来的,我在里面发现了一样东西。” *** 天空一碧如洗,只在尽头处挂着一抹瑰丽的朝晖。 程牧游牵了匹马从马厩出来,走到甬道时,见精卫站在房檐上看着自己,便冲它“嘘”了一声,“别叫,让你家姑娘多睡一会儿。” 精卫漫不经心瞅他一眼,拍拍翅膀扭过脑袋,不知趣儿地冲里面“啾啾”叫了几声。 “不是说不要叫吗,你怎么不听话呢?”程牧游压低声音责备它。 “官人,精卫能听得懂人话,但也只限于我罢了,你何必强人所难呢。”甬道那端传来晏娘的声音,那声音里面含着笑意,帮程牧游驱散了在心头积压了许久的寒冷。 “夫人怎么不多睡一会儿?”程牧游看着晏娘一点点朝自己走近,脸上不自觉涌出一丝微笑。 “史飞他们都不在,惜惜身子还没好全,能陪官人查案的就只有我了。”她一边说一边翻到马背上,又朝后面拍了拍,“还愣着做什么,快上来吧。” 程牧游稍稍一怔,旋即翻身上马,手穿过她的腰间拉住缰绳,“夫人坐好了,咱们这就出发了。” 骏马穿过长街时,书肆的掌柜正好在准备开业,看到程牧游和晏娘共乘一匹马走过街市,他忍不住跟在后头伸长脖子,激动地搓了搓手,“这才对嘛,县令大人伉俪情深,也算是给咱们新安城的百姓做榜样了。” 出了新安城,又朝东北方走了约莫有两个时辰,就到了新安和澶州的边界,这里地势平坦,泥土肥沃,人口密集,是一处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一路走来,程牧游已经把那算命老妪的话告诉了晏娘,不过,他并没有提及先帝,只说了饿鬼和龙涎草的事情。 “那老妇长什么模样?”听他说完,晏娘侧过脸,目光在他脸上一转。 “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我也一度被她的外表所迷惑,直到后来,听了她说的那些异事,我才知道她和普通这两个字没有半点关系,可惜到了最后还是让她给跑掉了。” “能算人后事,这老妪绝非常人,不过我想不明白的是,她为何要找上官人你?”晏娘眼角透出一点寒光,目光里也多了几分探寻。 程牧游垂下眼皮,“我也不懂,我并不认识她,而且我派人去打听过,新安城中从来没有这样一号人物,她凭空出现,又消失的无形无踪,实在让我内心难安,”说到这里,他缓缓抬起头,盯住晏娘的眼睛,“夫人……以前可曾见过她?” 晏娘一笑,“官人都说她来无影去无踪了,我又怎会认识她。”说完,她便转过头,只留一个后脑勺给他。 程牧游看不到她的脸,可不知为何,他却能猜到现在她脸上的神情:佯装出来的笑容一定正在渐渐从她脸上流失,一点一滴,只剩下一层寒冷的霜。 第二十八章 印 又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太阳便来到了天空的正中央,将明晃晃的白光投到两人身上。 晏娘怕热,脖子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于是三下五除二的把外面那件皮坎肩脱下挂在手臂上。随着她这个动作,一股奇特的香味儿飘进程牧游的鼻子,他轻吸了口气,“荷香。” 晏娘回头看他,“什么?” 程牧游低眉浅笑,“没事,我只是觉得夫人用的香与她人不同,淡淡的,很像夏夜荷塘里的味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就是如此了吧。” 晏娘蹙起眉毛,“官人今天怪怪的,不,不是今天,昨天你从外面回来后就有些不对劲,一言不发,我叫你你也没理我,像是丢了魂儿似的,”她朝他凑近一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我听史飞说,你去见了一个姑娘,不会是春心萌动,被她勾了魂儿吧?” 程牧游板起脸孔,“这小子还去告密了?” 晏娘眯眼一笑,“我问他的,我还威胁他,他若是不说,我就把他喜欢别人家姑娘的事说出来,所以他只能老实交代了。” 程牧游扬眉,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史飞也有喜欢的姑娘了?夫人快告诉我,我帮他把把关,他眼神儿不好,别不小心找了个母夜叉回来,闹得鸡犬不宁。” 晏娘被他逗笑了,刚想说话,马儿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她一个不小心,身子朝前猛倾一下,又撞到程牧游的胸口上。 “没伤到吧?”程牧游扶住她的肩膀,满脸都是关切。 晏娘没回答他,目光却落在不远处一片密密匝匝的坟包上,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似有似无地凄凉气息,头顶的阳光也不再炽热如初,而是变得灰蒙蒙的,多了几分萧瑟。 “到了,这就是此处最大的坟场,穷人,还有那些没有善终的人都埋在这里,咱们到处找找,看能否在这里找到龙涎草。”她说完就跳下马,程牧游也俯身下马,两人一同朝坟场走去。 几百个黄色的“土包”连绵起伏,上面的纸钱和白幡被风一吹,“哗哗”作响,还有一些飘到了程牧游的衣襟上。见状,晏娘忙俯下身帮他把那些纸钱拂掉,柔声道,“这些钱上沾着阴魂的气息,别被它们黏上了。” 程牧游冲她笑笑,“有夫人在,难道我还会怕它们不成?” “若有一天我不在了,官人岂不是要自求多福了?”她抬头,眼底是融融的暖意。 程牧游的心猛地一抽,想说些什么,话却全部堵在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那个已经起身朝前走的背影,心中腾起一股巨大的苍凉感,于是三步并做两步追了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分头找吧,这样快一些。”晏娘一边望向周边的坟茔一边说道。 “一起吧,也好有个照应。”程牧游又朝她贴近了一点,肩膀几乎触到她纤弱的肩头。 他忽然觉得时间在这些荒坟野草间流逝得飞快,快得他心慌,他想将它抓住,却明白一切只是徒劳。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掉进了她精心设计的陷阱中,不过即便如此,他却依然不悔,只求她能多留一会儿,再多留一会儿。 程牧游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她,眼睛、鼻子、嘴唇,他想把她所有的一切都刻进心里,即便那不是她的真身,即便那只是她披在身上的一层人皮。 “官人,你看前面好像有个大坑。”晏娘忽然停下,手朝前一指。 程牧游回过神,顺着她指的方向朝前看,果见一个坟坑被萋萋荒草挡在后面。坟坑周围是一堆堆的黄土,显然是被人从下面抛出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朝前走去,走到坟坑旁,程牧游蹲下身,凝神思忖半晌,才指着泥土上一个浅浅的痕迹,对晏娘说道,“夫人看这里,这是个鞋印,虽然只剩下一半,但是还能看出得出来,还有这边,也有几个模模糊糊的鞋印。” “那东西从坟里爬出来了,有鞋印也不奇怪啊。”晏娘俯身蹲在他身旁。 程牧游还是盯着那枚浅浅的印子,不动声色道,“有鞋印不奇怪,怪的是这印子的形状,夫人你看,这鞋底的纹路细密精巧,显然不是普通的布鞋草鞋,依我看,倒像是丝鞋。” 晏娘也凑近一些,“丝鞋?那可是贵族和富商大贾才能穿的起的玩意儿,我记得宫里还专门设有丝鞋局,为皇室生产精丝靴鞋,每一只鞋子都要耗费掉宫人们一个月的功夫,这种鞋子可不是平民百姓能穿的起的。” 程牧游站起身,目光从周遭那些黄土包上一一扫过,“夫人说的不错,可是这里是穷人的坟场,能穿的起丝鞋的人又怎会葬在这里?” 晏娘点头,快步走到他身旁,急问道,“官人可是想到了什么?” 程牧游缓缓摇了摇头,眸底浮上一丝疑惧,“单靠这印子,我什么也推断不出,但是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此事诡谲难测,后面的水说不定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说罢,他就一声不吭地凝视远方,满身的落寞之感显而易见。 晏娘见他面带愁容,忽的莞尔一笑,伸手在他眼前一挥,“程大人,你可是神机妙算、草木知威的新安县令,满朝文武都对你赞不绝口,怎么遇上这么一件棘手点的案子,就准备退怯了吗?” 程牧游知道她是在给自己鼓气,心里不禁腾起一股暖意,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之所以如此丧气,到不是因为面前这起案子,而是因为昨天那场简短却震撼的谈话。不过他还是强打精神,回给晏娘一个浅淡的笑,想对她说一些鼓舞士气的话。 可是还未来得及开口,离他们最近的那座坟包忽然塌下了一个小洞,紧接着,一只苍白的手从洞中缓缓探了出来。 第二十九章 斗 晏娘把程牧游挡在身后,她自己则盯着那只手:刚刚长出新肉的手背上,几只蛆虫正翻滚着落下,掉在土包上,被一只刚刚跨出来的脚踩成肉泥。 终于,那个人完全从地下钻了出来了,虽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晏娘也能感觉到他的惊恐。他看着前方成片的坟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赤裸的身体,嘴里忽然发出几声虚弱的干嚎,后又抱着头缓缓俯身蹲在地上,干瘦的身子被寒风吹得瑟瑟抖动。 “咻……” 晏娘冲那人吹了声口哨,声音尖利清脆,把他吓得脚一软,跌坐在地上。他哆哆嗦嗦地回头,见一个陌生女子正毫不避忌地盯着自己赤裸的身体后,唬得忙拽过坟头上的白幡,遮盖在最重要的部位上,垂着头,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问道,“你......你们是谁?是人......还是鬼?” 晏娘嗤的一笑,“这问题难道不是应该先问你自己吗?” 那人一怔,旋即抬起头,呆呆地盯视着前面的两人,“我......我......”他忽然抬手,摸上自己的脖子,反反复复摩挲了好几遍,“我......这......这伤口去了哪了?我不是被人割了脖子吗,伤......伤口呢?” 听他这么说,程牧游眼中掠过一丝亮光,他看着那人完好无损的脖颈,轻声问道,“这位兄弟,你说你被人割断了脖子,那你可否知道是什么人害你的?” “我......没看到他的模样,那晚黑灯瞎火的,他忽然从旁边的林子里窜出来,二话不说,抄起家伙就朝我脖子上割,我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他杀了......”说到“杀”字时,他忽然顿住,“是啊,我被他杀了,我......我还记得,我走过了黄泉路,来到了地府,见到了无数幽冥,可我......可我怎么......” 话到此处,他猛地抬起头,又一次看向前面的坟包,口中喃喃自语道,“我认得这里,这是村子旁边的坟场,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怎么......回来了?” 程牧游见他可怜,忙脱下身上的袍子,上前要去给他披上,晏娘却挡住了他,两手抱臂冲前面一笑,“许是上苍垂怜,见你死得冤枉,便让你重返人间了,我看你坟头的贡品纸钱也不少,可见家里人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你,你还是赶紧回家去,与他们重聚吧。” 那人听她提起自己的家人,面上浮起一层喜色,他又看了晏娘和程牧游一眼,终于暂时放下心头的疑虑,摇摇晃晃站起身,转过头便朝坟场外面跑去。 “夫人,就让他这么走了吗?”程牧游走到晏娘身侧,望着男人光溜溜的背影问道。 晏娘没有回答,可是下一刻,程牧游已经看到一张银帕倏地从她手心飞了出去,一下子便来到男人头顶上方,“呼呼”转了几圈之后,突然包住他的脑壳,在一阵阵嘶嚎和惨叫声中,迅速地揪掉了男人的脑袋。 鲜血从男人的脖子上喷涌而出,像一道热泉,洒的满地都是。男人的身子直立了一会儿,双手无助地朝前挥了几挥,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倒在血泊中,又抽搐了几下,才完全不动了。 “夫人,他还未化成饿鬼,你怎么就这么把他杀了?”程牧游瞠目结舌的看着那具无头尸体,一时间竟有些回不过味儿来。 晏娘朝前一指,口中轻声道,“饿鬼一直潜藏在他的体内,不到非不得已不会现身,官人你看,它现在要被我逼出来了。” 程牧游唬了一跳,忙顺着她的目光朝前看,果见那具尸体又轻轻抖动了起来,一下接着一下,就像一只垂死的虫子。忽然,一张干巴巴的脸从男人脖子上的切口里探了出来,脸上没有眼睛,可程牧游却觉得它在盯着自己,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带着几分试探、几分贪婪。 “这是......”程牧游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张脸不动。 “前生造恶业、多贪欲者,死后生为饿鬼,常苦于饥渴,受地狱畜生之苦。”晏娘不退反进,看着那张脸淡淡道。 饿鬼又“瞅”了两人半晌,终于忍受不了诱惑,慢慢站了起来,他现在已经不是男人的模样,他身子很瘦,每一根肋骨都凸显出来,像摆成一排的弓。双腿就像两根树杈子,每走一步,都会颤巍巍抖动几下,都像是随时能折掉一般。 “小心了。” 晏娘不动声色地对程牧游说出这三个字,可她话音还未落,饿鬼却忽然发出一声拖长了的呕音,冲着晏娘的方向吐出一根黑红色的长舌。舌头上布满了黏液,速度快得惊人,就像是青蛙捕虫一般,“唰”的就来到了晏娘身边。 程牧游见她遇险,拔剑就向前奔去,可是银帕比他快了一步,它忽的从天落下,在舌头挨上晏娘的身体前将它包住,然后又一次腾向空中,与饿鬼一上一下的拉锯起来。 “这帕子真的是件宝物。”程牧游走到晏娘身旁,望着天空由衷赞叹。 晏娘满不在乎地一笑,“区区一只饿鬼罢了,我还对付不了它?不过官人,你听到他说的话没有,他也和邢国均一样,是被人割断了脖子流干了血死的,可惜了,他没看到凶手的真容,否则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查出事情的真相了。” 程牧游喟叹道,“也是可怜人,生前死得不明不白,死后又被饿鬼附身。” 刚说到这里,头顶上方忽然传来阵阵银光,一圈一圈扩散开去,比太阳的光芒还要刺眼。 与此同时,饿鬼发出一声惨嚎,脸上的细缝越扯越大,变成一个血红的大洞,几乎占据了它整个脸部。 “噗呲”一声,舌头被手帕连根拔起,它就像一条被秃鹫抓住的长蛇,在空中扭动了几下后,直挺挺垂下身子,一动不动了。 第三十章 问 被拔了舌头的饿鬼轰然倒地,溅起几点零星的尘埃。 “死了。”晏娘收回银帕,走到那具骨瘦嶙峋的身子前,轻轻踢了他一脚,然后回头对程牧游说道,“官人,把你的剑给我。” 程牧游走过去把长剑递给她,也跟着在饿鬼的尸首旁蹲下,眉心慢慢蹙起,“夫人,你要做什么?” 晏娘没有看他,手握长剑一把划开饿鬼肋骨尽显的肚子,毫不顾忌的把手伸进它的腹中,口中淡淡道,“找龙涎草,既然它被饿鬼吞食了,就一定还在它的肚子里。”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手上的动作也停下了,她回头看着程牧游,脸上浮出一丝惊喜,“找到了,龙涎草果然还在。” 说着,她五指略一用力,想将那株魔草从饿鬼腹中取出来。可是拽了几下,却发现根本拉不动它,疑惑着低头,只见一只干枯的手正扯着龙涎草的长根,将它拽得紧紧的。 “你还没死?”晏娘心中一紧,手心里已然飞出几根长针,可长针飞出之时,饿鬼的另一只手早已经先一步朝她伸过来,尖锐的五指直直插向她的胸口。 “小心。” 晏娘的身子忽然被推了出去,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一声吃痛的轻呼,眼前随之飘过一阵血雾。 她惊慌地睁大眼睛,见程牧游用身体护住了自己,可是饿鬼的手已经从他肩膀处穿了过去,肮脏的手指还在张牙舞爪地扭动着,上面沾满了血污。 那只手就像一块红色的绸布,在晏娘眼前晃来晃去,她呆呆地盯着它,愣住不动了,直到它把程牧游重重甩到一旁,她才终于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杀了它。”她声音里带着凛凛的寒意,帕子依从指令,从上空直盖下来,把饿鬼的身体整个卷进去,反复碾磨,压成一堆恶臭的碎骨。 “你......你怎么样了?”晏娘扑到程牧游身边,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她知道他答了一句什么,可是汩汩冒出的血泡已经让她无法分辨程牧游到底说的是什么。 “别慌,我......我这就带你回新安,我把全城的郎中都请过来,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手忙脚乱的把程牧游拉起来,扶着他朝马儿走去,可程牧游却把手按在她的手背上,苍白的脸上溢出一个惨淡的笑,“郎中再多也是无用,夫人不要再费心思了。” 听到这句话,晏娘的心像是被一记铁锤猛砸了一下,她脚底一软,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什么无用?你现在明明就能说能动,为什么要说这样的丧气话?”说到最后,她动气了,一双凤眼瞪视着程牧游,眼珠子里像是窜起了两簇火苗。 “傻瓜,你想哪里去了,我是说我只是皮外伤,回去让人帮我上点药就没事了,新安城的那些个郎中各个医术都不及我,要他们来又有何用?”程牧游咧嘴笑了,这一笑,牵动到了伤口,又疼得他“哎呦”了一声。 “你真的没事?”她眼底的火苗还在跳动,给那张本就俊俏的脸孔涂抹上了几分灵动。 程牧游心口一颤,忽然不敢再看她,他垂下眼睛,怕无法言喻的心事从眼底流泻出来,被她发现,“你关心我?” 晏娘神色一僵,呆住了,她兀自站了许久,才扯下自己的一块裙角包在程牧游的伤口上,然后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龙涎草,搀扶着他朝马儿走去,“先回去吧,流了这么多血,就算是皮外伤也不能轻视。” *** 马儿迎着寒风艰难地朝新安城前行,若不是马背上的人一直催促,它早停下来找处遮风的地方歇着去了。可是现在女主人一反常态,声音中充满了焦虑,它也只得拼力朝前走,半点也不敢耽搁。 晏娘见程牧游肩上的被鲜血浸透了,忙将自己的皮坎肩脱下来给他披上,一边轻声鼓励道,“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城里了。” 程牧游虚弱地点点头,一直勉励张着的眼皮却缓缓阖上,头也耷拉下来,靠在晏娘肩头,一动不动。晏娘知道他失血不少,若是在这么寒冷的天气下睡着了,恐要出大事,于是她忙将他摇醒,俯在他耳旁说道,“官人,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可要如实回答,不可骗我。” 程牧游抬起眼皮轻声一笑,“你问,但凡我知道的,绝不隐瞒。” “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便问了。”她清清嗓子,“你从不问我为何嫁给你?从不问我为何帮你父亲?我想不明白,你到底为何要这样做?” 程牧游被她这一连几个“为何”逗笑了,虽然知道她是为了让自己清醒而故意为之,他还是决定不拂了她的好意,“夫人还有问题吗?索性一此全部问出来。” 晏娘眼睛一转,挑起嘴角,脸上浮上一抹调皮的笑,“有啊,我最想不通的就是你既然喜欢我,那晚为何又要推开我?” 这次,程牧游被彻底问住了,他捂住嘴干咳了几声,缓缓扭过头正视晏娘的眼睛,语气中的戏谑已然消失无踪,“我也有一个问题,若是夫人能回答我,我就告诉你答案。” 晏娘一向嘴强牙硬,被他这么一激,当然不会轻易服输,只笑道,“我才不会像官人这般遮遮掩掩,你问我答便是。” 程牧游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她的眼睛,晏娘也盯着他看,她忽然有些好奇,因为她发现那双深邃的眼睛中有一些东西,它们一直都在,只不过静水流深,她以前竟未曾发觉。 可是现在,它们似乎被压抑得太久,终于到了喷薄而出的时候。 这些,是她所不了解的,却又急切地想去探知的一些东西,于是她也定定地看着程牧游,与他的目光缱绻在一处。 “夫人一步步接近我,直到后来嫁给我,并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是因为我的姓氏,确切的说,因为我是程德轩的儿子,对吗?” 第三十一章 吻 这话被他说的稀松平常,像是在与她唠家常一般,可晏娘心头却像刮过一阵大风,吹走她所有的温存与和暖,徒留一片荒芜的沙漠。 她的脸色在瞬间阴沉下来,目光中透出两点寒光,一抹似曾相识的冷笑从她的嘴角一闪而过,她压低声音,缓缓道,“程牧游,来新安之前右耳曾问我,若你识破我的目的该怎么办,你猜我是如何回答的?” 程牧游没说话,他现在虽然靠在她的怀中,却感受不到半点暖意,身后的那具躯体冰冷僵硬,就像永远都无法被暖化的寒冰。 此时马儿终于走到新安城的城门旁,门楼上挂着的几盏灯笼给晏娘脸上涂上一层诡异的色彩,让她看起来不像平时那个活泼灵动的女子,而是多了几分高傲和庄严。 程牧游心中一动:也对,她是龙,四灵之首,上古神兽,自有傲睨天下的气魄。 想到这一层,他心里的痛苦又加深了一层:她和自己明明那么近,甚是身体都触碰在一起,可是,他们之间却像隔着迢迢江水、漫漫长路,永远都无法汇集到一处。 晏娘的目光从他头顶掠过,飘向前方灯火通明的街市,自顾自说出答案,“我告诉右耳,若你识破我的目的,我便将你杀了,反正接近他的梯子那么多,随便再找一把便是。” 程牧游虽然知道她在利用自己,可是听她亲口把这话说出来,还是像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冰水,“你说我是梯子?” 晏娘冷嗤一声,“不然呢?” 程牧游气结,心头猛地涌起一股热流,口中亦品尝到一股腥甜的气息,他捂着嘴猛咳了几声,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一黑,竟然昏厥了过去。 见他无声无息地仰在自己肩膀上,晏娘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悔意,和猜忌混在一起,化为一股五味杂陈难以言述的愁绪:他什么时候知道的?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救自己? 胡思乱想间,身下的马儿却被一声吆喝声惊到,后腿一颠,她便朝前扑去,不偏不倚,嘴唇正贴到程牧游的双唇上,和他贴了个正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当它重新开始流逝时,晏娘已经坐正了,正用手背拼命把嘴唇上那丝血腥味儿抹掉,那是他的味道,这味道让她有些慌乱,虽然她已经极力掩饰,可是眼神中却少了方才的张狂和跋扈,甚至不敢和前面那双紧闭的眼睛对上。 剩下的路程里,她用一只指头戳着着程牧游的后背,让他一直和自己保持着半臂距离。而身下那只罪魁祸首,则在被她猛抽了一鞭子后,加快速度朝前踱着步,把他们送到新安府前。 不过方才的那一幕却被另一个人看在眼里,书肆掌柜在看到个亲密接触时,忙不迭地捂住眼睛,旋即又松开手,激动地脸红心跳,仿佛看了场破镜重圆的戏剧一般。 “真好。”他搓着手喃喃自语,“真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掌柜的,有那么好看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飘进掌柜的耳朵,他头也不回,“好看,当然好看,这人啊,在世间走这么一遭本就辛苦,若是无人相伴,每天只能顾影自怜,岂不是可怜死了,您说是不是?” 他呵呵的笑,回头时,只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蹒跚着脚步,一步步的远离,融入乌泱泱的人流中。 *** 蒋惜惜端着一盆血水从房中出来,她远远看见晏娘束手立在墙边,神情复杂地盯着头顶的一轮圆月发呆,便朝她走去,俯身行礼道,“晏姑娘,不,夫人,您莫要担心了,大人他没事,只是失血不少,需要静养几天。” 晏娘回过神来,用手轻轻揉搓着酸涩的眼皮,轻声道,“他醒了?” 蒋惜惜一笑,“醒了,大人请夫人进去,说是有话要对夫人讲。” 晏娘“哦”了一声,抬脚便朝屋里走,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冲蒋惜惜莞尔一笑,“惜惜,刘大人对你用心良苦,你可不要辜负了他。” 蒋惜惜登时便红了脸蛋,嘟嘴跺脚道,“夫人和大人一样,都喜欢拿我打趣,你们夫妻同心,一起欺负我,每一个好人。” 她说着便“咚咚咚”走出院外,顺着甬道的朝前走,谁知对面冷不丁过来一个人,与她一样健步如飞,一头撞在她身上,把她手里的铜盆都撞掉了,在地上发出“嗵”的一声脆响。 “迅儿,你这么慌张是要做什么?” 见迅儿捂着脑袋直“哎呦”,蒋惜惜忙把他扯到身边,“撞疼了吧?有没有伤到?” 迅儿摇头,一边扯住她的衣角,“惜惜姐姐,爹爹醒了吗?我有话要对他讲。” “醒了是醒了,不过他现在正与晏娘商量要事,你还是不要进去打扰他们的好。”说到这里,见迅儿面露难色,她又问道,“怎么了?是很要紧的事吗?” 迅儿仰头看她,眸中映出满天星光,一闪一闪的,“也不算是,其实我也没想明白,惜惜姐姐,既然爹爹没空,你先随我来,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你。” 他说着就扯着她朝书房的方向走,蒋惜惜一头雾水的随他走到书房内,才发现这里到处都堆着书,地板上,书案下,墙角里,几乎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迅儿,要是你爹看到你把书房折腾成这幅样子,又该骂你什么室不洁心不静趣不雅了。”她一边说一边把散了一地的书一本本捡起。 “惜惜姐姐,先别管这些了,你看这个。”迅儿把她手上的几本书拿走,将一个册子放在递到她手中,手忙脚乱的翻到其中一页。 书页上画着一株大树,枝繁叶茂,冠如华盖,犹如覆盖着朵朵红云。 “这树我从未见过,它的叶子是红色的,却又不是丹枫。”蒋惜惜的手指拂过粗糙的书页。 “这是冥灵树,《庄子》中记载,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五百年一朝花,五百年一朝果,花果时翘楚。” 第三十二章 阻 晏娘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将门推开,不过踏进屋内后,她就贴着门板站着,不再朝前挪一步。 “你找我?”她看着床上那个赤裸着上半身肩头包着白布的身影轻声问了一句。 程牧游勉强撑起身子,手在床沿上一拍,“来坐啊,站着干什么?” 晏娘摇头,眼神飘向自己的脚面,“有什么话就说吧,我不聋,能听的到。” 程牧游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夫人......看起来似乎有些怕我?这是为何?难道我比那食人筋骨的饿鬼还吓人?” 听他这般说,晏娘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旋即走到床沿坐下,不过她的目光却仍是不看向他,只在前方兜来转去,最后落到桌案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茶杯上,停下不动了。 见她背部挺得笔直,神色颇为拘谨,程牧游心里的疑惑又加深了一层,不过他暂且将疑虑压下,冲晏娘说道,“请夫人过来,是想向夫人道明我的心意和态度,我少时读书,便知‘治事不营私家,公法不阿亲戚,不能以私害公,’所以夫人心里担忧的事,在我这里不会发生。” 听闻此言,晏娘心里微微一动,慢慢把目光转回到他脸上,“公法不阿亲戚,程牧游,他做的恶事你都知道了?你是何时知道的?” 那个“他”指的是谁,程牧游心中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看着晏娘,脸上浮起一个虚弱的笑,“何时知道的并不重要,夫人只要明白我绝不会袖手旁观,定会将恶人绳之於法便是。” 晏娘缓缓从床沿站起,不过刚站起身,她又俯身探头过去,仔细观察床上人铮亮的双眼,那双眼睛里面,有一抹融融的笑意,不过她却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丝掩饰在笑容后面的落寞和伤痛,它们扎根在他心灵最深处,一辈子都无法祛除。 “你......你真的准备......” 大义灭亲这四个字在嘴边溜了一圈,又被她吞了下去,她知道这四个字对他意味着什么,所以竟不忍将它们宣之于口。 桌上的烛火跳动了几下,忽然被门外一阵突然而至的寒风吹灭了,右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它气喘吁吁,显然是经过长途跋涉,刚回到府中。 “姑娘,你出来一下。”它看了程牧游一眼,冲晏娘挥了挥爪子。 晏娘忙走到门外,关上门后,才冲它悄声问道,“你在程家发现了什么?” “那老儿准备杀掉王时云,用毒。”最后这个字右耳加重了语气,说完后,他便看着晏娘的双眼,静默着等候她的指示。 “毒,”晏娘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他为何要杀死那王时云?他不是一直有求于他吗?” “姑娘,你猜怎么着,那王家的公子回来了,他死了这么多年,竟然又还魂了。 晏娘思忖半晌,随即笑道,“我明白了,赵康和程德轩担心王时云有能令人复活的妖术,会颠覆国本,所以才要杀他,没想他们自以为计划周密,却给我们钻了空子。”说到这里,她眼珠子微微一转,又说道,“是了,那龙涎草一定是王时云种下的,这老儿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杀了四十九人,用他们的鲜血灌溉龙涎草,那年,花籽随风飞舞,飘到了各处,有的还落入死人之口,可是他不知道,这魔草三年才能开花,开花才能活人。怪不得,怪不得坟场中会有丝鞋的印子,原来他为了救儿子,将他埋在那里。” 她嘴角溢出一个有些渗人的浅笑,轻轻拊掌,“好,好,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程德轩出手了,这次,一定不能再让他逃掉了。” 右耳在一旁附和,“那老儿精得很,当年被他毒死的人,尸首全部消失无踪,李玉珊闹成那个样子,那老家伙也没有对她下手,所以姑娘一直无法拿到他用毒的罪证。现在好了,他终于要有所行动了,咱们现在就启程到汴梁去,趁那老儿杀人时把他抓个现行,逼他说出当年谋害先帝的真相。” 晏娘点头,同右耳一起朝院外走去,可是还未走下台阶,身后的门却开了,程牧游出现在两扇门板间,他似乎走得很急,连衣服都来不及披上。伤口也被牵扯到了,肩头的白布被鲜血浸得通红,触目惊心。 “你们不能去。” 他的声音被寒风送到晏娘耳畔,然后又被呜呜的风声撕得粉碎。 晏娘侧过头,从眼角看他,“为何?” “他的罪孽已经够深了,不能再加一层了......” 晏娘笑了一声,眼睛中却没有一丝暖意,她朝他逼近一点,“程牧游,你方才还说不会被亲情牵绊,说会将恶人绳之於法,怎么现在就食言了?” “他罪恶滔天不假,可你却不能用这个法子让他伏法,用王时云的死来找出他的罪证,你这么做,岂不是成了他的帮凶?” “王时云该死,他为了一己私利,杀了那么多人......” “他是该死,他们都该死,可他们只能死在大宋的律法下,而不是死在他人的私欲里。”说完这句话,他走到晏娘跟前,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心想要复仇,可是你的手上,不能沾染上一点血污,否则将来会被因果牵绊,再也逃不出来。” 晏娘冷笑一声,猛地将手从他手心抽出,“程牧游,说来说去,你都是为了他,你怕他再有果报,所以才阻止我,”说这话的同时,她一步步朝后退去,目光却仍未从他脸上离开,“可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你再怎么巧言令色,我也不会收手的。” 话落,她忽然转身,迎着风朝院外走去,裙摆在身后飘起,像一面威风凛凛的旗帜。 程牧游不愿就此放弃,他忍着伤口的剧痛追过去,又一次伸手拽住她的袖口,“你不能去,你听我说,并非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还有......” 话还没有说完,他却发现自己手上只剩下半截袖子,晏娘不见了,头顶上方,阵阵狂风呼啸而过,带来一团团黑灰色的云。 风云之中,隐约有两点黄光,忽上忽下,盯视在他身上。 第三十三章 真身 忽然,一阵狂风劈头盖脸扑下,程牧游只觉自己被这阵风压得睁不开眼亦透不过气来,他用手挡在头顶上方,勉励支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抗不过去,腿一软整个人朝后仰倒在台阶上。 “轰”的一声巨响,石阶被震为几节,碎石飞散中,他的脖子被某样冰凉的东西卡住了。程牧游咬住嘴唇,用尽浑身力气把眼睛张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只巨大的黄色的眼珠子,里面含着怒气,威仪棣棣,不可一世。再往上看,是两根飞舞的银须和一条粗长的身子,身躯上布满了青鳞,另一端深陷在头顶的密云中,让他无法将她全身收进眼底。 虽然他曾想象过曾梦到过这样的场景,可是,在亲眼看到她的真身时,他还是被深深的震撼了:它昂首扬髯、瞪目振鳞,威风不可一世,却又须发长飘、蜿蜒多姿,优美得极富神韵。 阴和阳在她体内交汇融合,化成这样一个美丽的有些不真实的样子,即便她锋利的爪子正死死卡住他的脖子,他却依然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喟叹。 她将他卡在两爪之间,中间那根最长的尖爪则抵住他的喉咙,让他半点也无法动弹。 她没有说话,不过他脑袋里却传进一个声音,如雷鸣,似巨浪,震得他耳膜生疼。 “程牧游,你看到了吗?这才是我的真身,我杀你比杀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若是知趣,就不要再劝阻我,否则,我会把你碾成尘土。” 程牧游张了张嘴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被她压得死死的,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只能看着她,眼神中的震惊化成点点怜悯,他希望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意,他知道,若是现在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 “姑娘,姑娘,算了,都是自己人,斗个你死我活的干什么?你看看嘛,程大人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这大冷天的,你是想让他死在这里啊。”右耳在一旁着急得抓耳挠腮,一边还去扳那根锋利的爪子。 巨大的眼珠子仿佛动了一下,程牧游甚至能感觉到它们盯在自己身上,盯着那片越扩越大的血迹...... 忽然,身体上的压力不见了,他俯在地上猛咳几声,忙抬头朝上空望去。可目及之处,只有一根硕大的尾巴,在云端忽隐忽现。 未几,晏娘的声音从高空飘下,“右耳,帮我看好他,别让他来坏我的事。” *** 王时云蹲在院子中央,手握一把泥铲一下一下的和着地上的一摊稀泥。他本来就生的瘦小,现在又蹲坐下来,远望过去,竟然完全隐没在院墙的影子下。 王卫亭也没看到他的父亲,此刻,他正慌张地从屋里走出来,一路小跑朝院门溜去,所以当冷不丁撞在王时云身上,他“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在看清楚地上蹲着的是父亲后,王卫亭大大松了口气,可是旋即,便把紧攥在手里的包袱藏到身后,慌慌张张道,“父......父亲,这大晚上的,您怎么不歇着,倒在这里和起泥来了呢?” 王时云的目光从那个包袱上一扫而过,不过,他很快垂下眼皮,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地上的那摊烂泥上,嘴里不紧不慢道,“我见墙面上的缝子越来越深了,便想补一补。卫亭,你若是没事,就帮我打个下手。” 王卫亭本就焦急,现在听他这么讲,不耐烦道,“这大半夜的,您怎么想起补墙来了?再说了,以您现在的地位,根本犯不着亲自做这些苦活,明儿,我找几个泥瓦匠,让他们把家好好整理整理,这几间破房子,也实在太不合您的身份了。” 王时云还在一下一下的和着泥,“身份?什么身份,咱们王家从我往上数,几代都务农,我记得小时候住在乡下时,家里只有一间破瓦房,可就是这么一间房子,却是几代人住了几十年的家。那房子破啊,墙上都是裂缝,你祖父便经常让我补墙,我那时每天都要读书,朝九晚五的,困得睁不开眼,所以便不愿意再做这样的累活,经常找各种借口,什么下雨了,什么太热了。你知道你祖父怎么说的,他说,雨天和泥,晴天抹墙。” 他轻声一笑,“我不理解,他为何要对我如此严苛。所以,当你出生后,我便宠溺着你,凡是你想要的东西我都给你,哪怕我和你母亲节衣缩食,也要让你活得恣意。可是后来,我终于理解了你祖父的苦心,也终于明白,我错了,只不过这一步步走来,我已经无法回头。”他看着王卫亭,“你知道我是何时开始后悔的吗?” 王卫亭虽然不懂父亲为何忽然与自己说起从前,但他隐约能听出他话中有话,于是勉强耐着性子说道,“何时?” “你死的那一天,”王时云站起身,扭头看着王卫亭,深邃的目光里夹杂着一缕寒流,“我看到满床的血,我看到你们夫妻两个躺倒在血泊里,我看到我那刚刚成形的孙儿被扎得满身都是血洞,那一刻,我才知道我错了,我也终于明白了你祖父的苦心。卫亭,我不怪你,我怪我自己,因为你的死,是我造成的。” 王卫亭听到自己死时的惨状,背后猛地窜起一道凉意,他沉默了半晌,深吸一口气,勉强定下心神,一步步朝院外退去,手里的包袱却被他拧的更紧了,“父亲,您说这些做什么,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我出去一趟,一会就回来。” 王时云看着儿子,看着他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的眼睛。他极力想在里面找出一点狠厉来,因为王卫亭死后,他曾听到过别人对他的议论,他们都说,王卫亭这个人心狠手辣,苛待下人,所以死有余辜。 可是,他失败了,因为他从王卫亭闪烁的目光中,只看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他自己。 第三十四章 蛛丝马迹 王时云一步步走到王卫亭身边,睨了一眼他藏在身后的包袱,淡淡道,“卫亭,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听到这话,王卫亭倒抽一口凉气,把那包袱抓得更紧了,口中喃喃道,“没......没什么,衣服破了,我......我拿出去补一补......” 王时云咧嘴一笑,将目光收回来,他伸手在王卫亭肩膀上一拍,拍得他差点跳将起来,“卫亭,你还记得小时候我跟你讲的你曾祖父的事情吗?” 王卫亭一怔,“曾祖父?您说过他是从河东路逃难过来的,还说他是孤儿,少时过得极为艰辛,有几次还差点饿死了,是靠着邻居们的接济才勉强活下来的。” “那你知道他是怎么变成孤儿的吗?”王时云将眼皮垂下,掩饰住里面一闪而逝的寒光。 “怎么......成孤儿的?” “他的父亲失足落崖,摔断了颈根,他的母亲则悲痛欲绝,恨不得跟着去了。” “真惨,年级这么小,父母竟都不在了。”王卫亭感叹道。 王时云斜他一眼,冷冷道,“我说你曾祖父的母亲恨不得跟着去了,可没说她真的跟着丈夫西去了,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不会轻易自戮的,更何况,她还有个年幼的儿子。” “那......” “她不仅没死,还救活了自己的丈夫。”王时云幽幽说出这句话,可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王卫亭浑身发僵,像是被冰冻住一般,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王时云却仿佛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反常,他继续说道,“你曾祖父的父亲活过来后,本来还一切正常,可是后来,村子里的人便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失踪,人口越来越少......有一天夜里,村民们举着火把来到你曾祖父家,说他父亲是吃人的妖怪,要烧死他。你曾祖父在混乱中逃了出去,可是他的父母却葬身火海,没有活着走出来。后来据他回忆,在他仓皇逃命时,曾回头望向自己家的屋子,他看到窗口里伸出了一条舌头,像蟒蛇那么粗的舌头。” 听到这里,王卫亭终于崩溃了,他“轰”的一声瘫倒在地上,手里的包袱散开了,露出里面被血染透的中衣。 王时云走到哆嗦成一团的儿子跟前,缓缓俯下身,将那件血衣塞回包袱里装好,然后把它重新套在王卫亭的胳膊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贴在王卫亭的耳朵边,轻声道,“卫亭,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讲这件事?” 王卫亭拼命摇头,惊慌的眼神中透着些许迷茫。 王时云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我是想告诉你,千万别像他一样,吃人之后还留下证据,”他说着拍拍那个包袱,“把这玩意儿好好处理了,别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王卫亭的精神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放松下来,反而崩得更紧了,他看着面前那张苍老的熟悉的脸孔,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点惧意来,“父......父亲,您......您什么都知道?” 王时云扶着腰站起来,答非所问道,“快去吧,趁着天黑,把所有的证据都处理干净了,到时候官府找上门,也拿咱们没办法。卫亭啊,我就你一个亲人了,你也不想看到孤苦伶仃,老无所依吧。” 听到这句话,王卫亭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他腾的站起来,慌慌张张地朝门口走去,可是手刚摸上门栓,外面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王大人,深夜来府上拜访,打扰了。” *** 门没上锁,可是右耳在外面顶着门,就是几个壮汉一起也是撞不开的,更别说身体负伤虚汗淋漓的程牧游了。所以此刻,他只能以理服人。 “右耳,你知道果报吗?人在阳世欠的债,终归是要还的,地府里有狗岭鸡山,还有无数酷刑,多一重血债便会多一种刑罚,你总不想你家姑娘将来受刑吧。” “程大人,你是知道的,姑娘一向都是自己拿主意,她认准的事,谁劝也没用。再说这件事是她的心结,若是不解开,她就生不如死,所以死后的事,哪还能考虑的那么周全呢。” 右耳不为所动,程牧游只能接着劝导。 “晏娘无需靠王时云的死来取证,我这里就有证据,昨日段臻儿来找过我,她说她在淑媛留下的灯笼中发现了几行字迹,那行字刻在灯笼细篾的内壁上,不容易被人察觉,她也是整理遗物时偶然发现的。” 右耳吃了一惊,“灯笼里面刻了什么?” 程牧游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这才说道,“淑媛无意中听到宫里来的内侍官与父亲的谈话,那内侍官是圣上派来的,给父亲带来了一道旨意。” “什么旨意?” “杀死刘大人。” 右耳愣住,“刘......刘大人?” “就是刘叙樘的父亲,原尚书令刘平永。” 听到这话,右耳猛地一拍头顶,“是了,我听姑娘说,当年她逃离宋宫时,上有迦楼罗的眼珠子狠厉凶悍,后有枭枭箭雨铺天盖地,而前方的城门还被紧紧锁上,无法突围。千钧一发之时,刘平永拿着先帝的令牌赶到,命守城的卫兵把城门打开,姑娘这才逃过一劫。” 程牧游轻叹一声,“原来刘大人是死于忠勇,可是这样的忠勇之士,竟然被他毒杀。”说到此处,他心如刀绞,五指紧攥成拳,强迫自己接着把话说下去,“刘大人的病一直是他在照拂,若能开棺验尸,就能找到他杀人的证据,所以晏娘实在不必多此一举。” “倒是个好主意,只是开棺验尸要费上不少功夫,抓他个现行启不是容易得多。不过大人,先夫人和何胥也是他动的手,这点你可清楚?” 右耳的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飘到程牧游的耳中。他身子轻轻震了一下,旋即扭头看向床边的橱子,那里面,放着一只白色的灯笼,它很小很薄,颜色已经完全褪去了,可是它寄托了一个女人全部的爱怨,即便在她死后也依然如此。 第三十五章 来客 “姐夫,你对大姐是不是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毕竟,你们只相处过短短几天。你不用否认,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大姐自己讲的,那时我还小,虽然对男女之情完全不懂,却也能从她和二姐的谈话中听出她对你的真心。她说你们成婚那天,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房中等你,一直等到半夜,终于看见你提着一盏灯笼从门外进来。她唬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拿盖头,你却冲她浅浅一笑,一脸歉意地说了几个字:对不起,他们闹得太久,等累了吧。” “大姐说她当时愣住了,因为你的笑容像雪山上的第一缕阳光,把她的心完全融化掉了。她还说自己实在是这世间最幸运的女子,竟然在大婚当日爱上了要携手一生的夫君。” “对了姐夫,你一定听说过一些闲言碎语,比如何胥。他确实比你早一步认识大姐,可是大姐对他只是同情,绝无私情。不过何胥这个人执拗,你参军后,他还是放不下大姐,甚至还偷偷跟踪过大姐,和她见过几次面。大姐死后,我们都以为她是因为二姐的事情郁郁寡欢,才烟消玉陨。可何胥却不信,他说,他和大姐最后一次见面时,大姐告诉他,自己已经想开了,要好好的活着,要照顾迅儿,等姐夫你回来,做一生一世的夫妻,所以他觉得程家的人隐瞒了大姐真正的死因。” “我们全家当时正沉浸在悲痛中,没把何胥的话放在心上,后来听说,他还到程府闹了好几次,要查明大姐死亡的真相。” “我一直觉得何胥太过固执,连父亲也这么认为,他老人家还说本来无事,被他这么一闹,搞得好像两人之间真有什么事似的。可是,直到我看到这盏灯笼,我才知道,原来何胥的直觉没错,大姐她确实死得太冤了,她真的是被程老爷杀害的。” “程老爷发现大姐偷听到自己的秘密后,第二天就动手了,不过大姐已经预料到他要对自己下手,所以把原委刻在这只灯笼里面。一开始我想不明白她为何要刻在这样一个隐蔽的地方,方才在酒楼等你的时候,却想通了。大姐她心里应该是矛盾的,如果这件事大白于天下,必定会牵连到姐夫你,可是若这样隐瞒下去,她又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所以,她想让老天来选,若有一天灯笼的秘密被人发现,那就是天意,她也不用自责了。” “至于何胥,现在想起来,他死得实在太过蹊跷,姐夫,你觉不觉得他的死或许也与程老爷有关?” *** “何胥的死是程德轩所为,我家姑娘当日已经发现他死因可疑,所以急着赶到开封府,想找到他的尸体查探个明白,可是尸体已经不见了。”右耳忿忿道。 程牧游阖上眼睛,又缓缓睁开,里面是深深的落寞和无力,“是他做的,一定是他,他知道何胥见过我,所以怕何胥来找我,怕何胥对我说出淑媛死因有疑,更怕我顺藤摸瓜,找出淑媛的死因。所以他才不惜下了毒手,还转移了两人的尸首。” “可何胥是朝廷大将,尸首又放在开封府,那老儿纵使势力再大,也不能轻易从开封府把尸体弄走吧?” 程牧游轻轻眯起眼睛,“他是怕下毒的事情被人发现,可是有一个人却比他更心虚,那个人一直躲在他身后,而他,不过是一只牵线木偶罢了。” 右耳微微一愣,旋即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当然是那个人做的,普天之下,再没有比他更位尊势重的人了,可是,他却每天如履薄冰,生怕自己弑兄的罪行被世人发觉。”说到这里,他“啧”了一声,“不对呀,那段臻儿为何要把灯笼拿给大人您?您是凶手的儿子,她就不怕自投罗网?” 程牧游看着门缝里漏进来的那一点飘忽的夜色,嘴角溢出一个凄凉的笑,“她不信我,却不会不信她姐姐,她说,她曾见过淑媛的灵魂,淑媛说,让她无论如何把这只灯笼交给我,她还说,我看到了这只灯笼,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听他语气凄沧,右耳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问道,“大人......真的像臻儿小姐说的那样,连先夫人的样貌都记不得了?” 过了许久,程牧游的声音才从屋内传出,“右耳,你不明白,人,是这世间最复杂的生灵,可有时候,却也单纯执拗得可怕。” “这话我听不懂。”右耳如实答道。 程牧游苦笑一声,“何止你,她也不懂,也是,明知得不到,又何必痴心垂望,明知不可能,却又牵绊其中,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人与你们最不一样的地方。” “程牧游,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苦诉衷情?”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院外飘来,程牧游已经反应过来那人是谁,可是,在从门缝中看到她的样貌时,他却愣住了。 她的眼睛没变,神态也没变,可是脸上的皱纹却像被大风刮走了似的,脸庞白皙平展,保养得当,看起来不过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微驼的背也完全挺了起来,腰板笔直,身材高挑,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程牧游心里一紧,将脸完全贴到门缝上,仔细打量这位善恶难分的“来客”,只见她虽然穿着汉人的衣服,却头冠翠花,以玉充耳,冠有绥缨,垂覆于领,随风轻摆。 “你是......辽人?”他试探着问出一句话。 那女子一笑,脸上的神色极其坦然,“既然猜出我是辽人,那你不妨再往深处猜一猜,看能否识破我的身份。” 程牧游盯着她头顶的冠饰,那上面镶的琥珀圆雕和金丝球豪华至极,精美绝伦,一看就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掌心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咽了口唾沫,“你是辽国萧太后。” 第三十六章 守株待兔 “萧......萧......萧太后?”右耳瞅了一眼前面那个一身华服的女子,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生出一点怯意来,它的双脚像是不听使唤一般,慢慢退到一旁,给她让出一条路。 女子却没有动,她站在台阶下,直视门缝里那双闪烁的眼睛,忽然笑道,“程牧游,你果然聪颖绝伦,一下子便猜中我的身份。” 程牧游眉头微簇,眸中闪过一道白光,“萧太后,你为何要到新安来?又为何要扮做一个算命的老妪?” 萧婥幽幽一笑,抬步走上台阶,在右耳来不及阻止时,伸手将门推开。 风毫不留情的灌进室内,撞在程牧游身上,他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几步,捂住自己还在渗血的肩膀。 “哎,我说那个什么太后,我不管你是谁,我家姑娘说让我看住程大人,他就不能跨出这间屋子。”右耳终于鼓起勇气走到那萧婥身旁,伸手挡住她的去路。 萧婥斜了它一眼,轻嗤一声,“若前面是陷阱,林镜隐要跳,你也让她跳吗?” 听到陷阱二字,程牧游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他刚想向萧婥问个明白,却被一件铺面而来的衣服盖住头面,“快穿上,我们现在就到汴梁去,即使不能劝阻她,至少能助她一臂之力。”说到这里,她又狠狠点了一下右耳的猴头,它还在迷茫之中,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傻猴子,还没想明白吗,你被那妖道骗了,他现在正在汴梁守株待兔呢。” “守株待兔,姑娘是龙,又不是吃草的兔子......”右耳还没缓过劲儿来,嘴里语无伦次地嘟囔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程牧游索性不再解释,拉起它就随着萧婥朝马厩跑去,可是几人刚急匆匆走到院外,就看见两个人影顺着甬道朝这边跑来,他们跑的更快,其中一人还摔倒了,费好大劲才爬起来,看到程牧游后,嘴里叫着“爹爹”,却比方才跑的更快了。 “迅儿,惜惜,你们两个......”程牧游诧异地看着前面上气不接下气的两人。 “爹爹,我给你看样东西,它很重要,很重要......”迅儿手上抱着一本封页已经发黄的书,正着急忙慌地用胖胖的手指翻着书页,可是越急,就越翻不到那一页,不是翻过去了,就是翻少了。见状,蒋惜惜一把将书拿过来,一页一页的翻过去。 可是程牧游却等不及了,他一边催促右耳跟上萧婥,一边回头冲两人说道,“不管什么事都放到以后再说吧,现在晏娘遇险,我必须尽快赶过去。” 话落,他就朝前跑去,一时间,甬道中只剩下“咚咚”的脚步声和“沙沙”的翻书声,可是这两种声音很快就被风鸣覆盖住了,大风一阵接着一阵,把远方的乌云带到新安城的上方,看样子,一场大雪已是不可避免。 “找到了。” 蒋惜惜忽然大叫了一声,“大人,您看,这书里画了一株大树,它叫冥灵,螟蛉有子,蜾蠃负之,螟蛉会不会只是谐音,那道人害怕的会不会是一株神木?” 听到这话,程牧游是撞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停下脚步,与此同时,萧婥也脚下一滞,缓缓回过头来,眯眼望向蒋惜惜手中的那本书。 “那妖道如此厉害,一只小虫子,又怎能降得住他,倒是这冥灵神木,倒是有些不寻常之处。”说罢,她便看向迅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迅儿深吸一口气,高声道,“这冥灵之所以叫冥灵,是因为它长在楚之南极阴之地,常年不见天日,而且据书中记载,它的果实长相奇特,像人的心脏,咬上一口,便会流出红色的汁水,如人血一般。所以便有人说,这神木能引来十里八荒的幽冥,它们吃了它的果实,便会融进树干之中,化成冥灵的一部分,一条年轮。”说到这里,迅儿眨巴眨巴眼睛,“爹爹,那道士作恶多端,杀人无数,自是心虚得很,一定日日担惊受怕,怕那些枉死的灵魂找上门来,这样的人,一定会对冥灵神木避而远之吧?” 程牧游怔住半晌,脸上忽然浮起一丝惊喜的笑,他从儿子手中接过那本书,点头道,“不错,你分析的不错,崔珏临走前,曾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当时一定是想到了冥灵的含义,没错,此冥灵非彼螟蛉,那妖道的对头应该就是这冥灵神木。” “小子,你方才说冥灵长在楚之南?”萧婥不知何时走到了迅儿身边,蹙眉问出这么一句话。 “没错,书上说它长在楚之南的沼泽地中,没有阳光拂照,却依然繁茂。”迅儿点头道。 “可是他当年遇险的地方在青城,那里离荆州可是远着呢,那地方既无冥灵,他又为何差点在那里丢了性命?” 萧婥分析得有条有理,程牧游听在耳中,心里俱是一动,“是啊,刘叙樘的外祖父是在青城救了那妖道一命,难道说我们竟分析错了,他怕的并非冥灵不成?” 迅儿也被问住了,他方才没想到这一层,现在听他们一说,面上不觉露出一丝苦闷,他咬着指节,望向空中那轮即将隐去的圆月,自言自语道,“此冥灵非彼螟蛉,难道竟是我想错了?他怕的真是几只虫子?” “此冥灵非彼螟蛉,区区一只小虫罢了,又有何惧?” 冷不丁地,程牧游脑海中闯进了一句话,他的身子猛地绷紧了,俄顷,双肩放松下来,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此冥灵非彼螟蛉,区区一只小虫罢了,又有何惧?” 他把这句话说出来,忽然仰天而笑,“我知道了,我终于想明白为何扈郑一个凡人,却能救下那性命垂危的妖道了。” 第三十七章 风景 三个人三匹马,沿着狭窄的山道一路朝汴梁疾驰,蒋惜惜虽然极力要跟着过来,但是她身子尚未恢复,又不能撇下迅儿一人,所以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留下。 右耳一马当先的跑在最前面,萧婥紧随其后,她听身后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还时不时有咳嗽声传来,便回头问道,“程牧游,你替那蒋姑娘的伤势着想,让她留下,却不想想自己也身负重伤吗?” 程牧游又狠狠抽了马儿一鞭子,迎头赶上萧婥,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现在遇险的是我夫人,我怎能撇下她不管?” 萧婥脸色一沉,低头冷嗤一声,“你对她倒是一片真心日月可见,可是她对你怎么样呢,从一开始就带着自己的目的接近你,步步为营,嫁与你为妻,你也不傻,应该早就发觉了她目的不纯,却又为何心甘情愿被她利用,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她说这话的时候,雪花已经簌簌落下,遮盖住远山近野,茫茫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三人,寂寥而又萧瑟。 程牧游挥去头顶的雪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这才望向那双深的看不见底的眼睛,微微一笑道,“太后与其问我,倒不如问问自己,为何过了这么多年,却依然放不下,不惜踏过千山万水,冒着重重风险来到敌国,只为救她脱困。” 萧婥大吃了一惊,拉着缰绳的手跟着一紧,马儿发出一声嘶鸣,差点停下,好在她及时回过神来,又一次甩动缰绳跟了上去,她看向程牧游略显苍白的侧脸,压低声音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前事的?难道她曾与你提起过不成?” 程牧游看着前方越积越厚的雪,淡淡道,“我只是猜测罢了,她曾女扮男装,那一定是英俊潇洒,令无数少女为之倾心。而太后您对她的事情了如指掌,甚至对和她相关的事都一清二楚,足可见对她的关心。我想,您一定派了不少人来打探她的行踪,甚至假装自己参与进了她的生活中,可是,您真的能从这样的自欺欺人中得到一星半点的满足吗?” 萧婥的脸色越来越暗,五指亦把缰绳攥得紧紧的,恨不得将之掐断,她转头看向程牧游,恶狠狠的冷笑,笑到最后,脸色却忽的缓和下来,嘴角的狠厉化成一抹嘲讽,“我没有必要跟你置气,没错,来新安之前,我嫉恨过你,我一直在想,她喜欢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心甘情愿当了那人的妾氏。所以我乔装打扮,接近你,试探你,想把你剥皮去骨看个清楚。可是到了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你同我一样,”她嘿嘿冷笑了两声,“哦,说和我一样倒还抬举了你,对我,她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的真心,虽无关情爱,却从未有所隐瞒。可是你呢,你只是她手里的一颗棋子,说到底,你还不如我,程牧游,这点你承认吗?” 说完这段长长的话,萧婥便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那里面找出一丝痛苦来,可是她兀自看了半晌,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得到一个虚弱的笑,“太后似乎误会了,我方才那么讲,并非有意刺痛您,我只是认清了现实,所以便想劝服您早些放下执念。” 萧婥很有些泄气,狠狠甩了一下缰绳,厉声道,“放下?你比谁都在意她,却来劝我放下?” “所谓放下,不是置之不理,更不是躲得远远的,此生不再相见。而是陪在她身边,同她一起走过这条最黑最艰辛的路。不要对未来有所期待,不要被自己感动,只要看着前方,脚步坚定,一步一个脚印地陪她走下去就好了。”他直抒胸臆,无半点隐瞒。 萧婥的心忽的一颤,像是被某样东西击中了,她看着程牧游平静的侧脸,犹疑着问道,“若有一天,这路走到尽头,她不再需要你了呢?” 程牧游低下头,脸上浮起一个浅淡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我会目送她离开,我想,她的背影一定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萧婥愣住了,过了许久,她才“哧”的笑出了声,“酸腐,你们这些宋人,一个个自诩才高八斗,所以才喜欢说些文绉绉的话来安慰自己,你这些话,哄哄小孩子倒也罢了,放在我这里,是没有半点用处的。” 不过她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一口气堵在喉咙里,憋得难受,急需纾解。于是,她看了看右耳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张口问道,“程牧游,你那个法子管用吗?那妖道诡计多端,怕是不会轻易上当。” 程牧游眉宇间浮上一层阴云,“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我想,但凡是人,都会有弱点,那妖道再怎么神通广大,当年还不是差点死在青城。” “可是,你是如何推断出他在青城的遭遇的?”萧婥说出一直压在心里的那句话。 程牧游也看向右耳身后的包袱,轻声道,“其一,青城那个地方并没冥灵木,所以那妖道遇上的定然不是冥灵;其二,扈郑只是个读书人,若是那道士真的遇险,他半分力也使不出的。由此两点便可以推断,那道士当时遇到的是螟蛉,而非冥灵。” 说到此处,他仰头望向天空,雪花如繁絮、似鹅毛,正纷纷扬扬从天空落下,掩盖住世间所有肮脏的角落。 “我想那天,扈郑一人来到溪边,他看到了蜾蠃正在喂养螟蛉的幼虫,便随口说出螟蛉二字,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却惊到了那个人,他甚至来不及判断眼前的形势,便仓皇逃命。或许,他就是这样掉进了那条溪水中,那条溪涧纵然不浅,可放做平时,于他而言也是不在话下的。可是他当时误以为冥灵木就在附近,所以慌张中,竟然被一条水草缠住,无法逃脱,几乎溺死。而就在这时,扈郑拉住了他,并说了一句话。” 萧婥冷笑一声,“他说,此冥灵非彼螟蛉,区区一只小虫罢了,又有何惧?” 第三十八章 茶 王卫亭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身子一抖,手里的包袱也掉落在地上。他回头,惊恐地望向王时云,不出声地张了几下嘴巴,又指了指门口。 王时云面色阴沉地凝视着门板,稍顷,冲儿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清了几下嗓子,冲外面问道,“程老弟,是你吗?” 程德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王大人,正是在下,圣上念你这几日操劳,特让我配了几副补药,给你送过来。” 这句话说的不紧不慢,但却一点回绝的机会都没给门内的两人留下,王卫亭听到后吓得魂不守舍,拾起包袱蹑手蹑脚地朝屋里走,想偷偷潜回自己的藏身处——下人们住的偏房,这半个月来,他一直住在那里面,昼伏夜出,不敢被他人看见。 可是在经过父亲身边时,他的手却被拽住了,王时云抬眼看他,“别躲了,已经躲了这么多天,什么时候是个头?你不烦我都烦了。” 王卫亭压低声音,“父亲,您说什么呢,要是被人发现我活过来了,官府的人定然会查到家里,到时候......到时候我......我吃人的事就瞒不住了。” 王时云翻起眼睛,恶狠狠地盯住儿子,“你以为程德轩为何会深更半夜的到咱们这儿来?他一定是听到了风声,所以前来试探,只是我现在不知他是敌是友,许是他想卖个人情给我,让我以后在朝中多帮衬着他程家一些也未可知......” 话到此处,耳边又传来拍门声,“王大人,您怎么不开门呢?天寒地冻的,老夫脚都麻了。” 闻言,王时云冲王卫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开门。王卫亭犹豫半晌,终于一咬牙,把手里的包袱扔到柴火堆里,走到门边一把拽开了院门。 程德轩披着一张暗灰色的大氅,双手插袖抱于胸前,从阴暗中露出一张看不出喜怒的皱脸。他的头顶盖着一层绒绒的雪花,眉毛胡须也被飞雪染白了,看起来竟比以往老了十岁。 见到王卫亭,他并无露出任何惊诧,而是冲他淡淡一笑,抬步踏入门槛。王卫亭朝外面看了看,发现并无人随行,便重新把门阖上,紧跟着程德轩走了进去。 “程老弟,外面冷,快来屋里喝杯热茶,暖和暖和身子。”王时云不露声色地招呼程德轩,与他一同走进屋内,并坐在桌子两侧,他一边茗茶,一边招呼王卫亭进来,“卫亭,快来见见程大人,他家的二公子为了你的案子可是殚精竭虑,费尽心思,你可一定要好好谢谢程大人。” 程德轩还是没有说话,只笑着接过王卫亭手里的茶盏,仰头喝下,这才冲王时云轻声道,“仁兄啊,这么些年你虽然在朝廷得势,可是我却没见你发自内心地笑过,现在卫亭死而复生,你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实在是可喜可贺。” 王时云喟叹一声,望向屋外纷飞而至的雪花,此刻,它们正争先恐后地扑向未搭帘子的屋门,把门槛周围涂染成一片斑白。 他轻啜一口茶,转头看着程德轩,苦笑了一声,“人是回来了,可是每日只能藏在屋里,像耗子一般见不得天日,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程德轩朝前凑上一点,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他把手里的杯子放下,轻声道,“仁兄,其实我今天来正是为了贤侄的事,我知道一旦卫亭死而复生的消息被透露出去,定会惹来不少事端,所以这几日我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或可以解此困境。” 王时云“哦”了一声,眼中瞬间注满了热情,“程老弟,不瞒你说,我这半个月来为了儿子的事彻夜难眠,若贤弟有好的法子,还请不吝赐教。” 程德轩压低声音,“我在乡下有个远房亲戚,他儿子二十几年前跟着商船出海,一直没有回来。我已经与他商量过了,可以让卫亭暂且住在他家,对外就说是他的儿子回来了,他儿子已经走了二十几年,连我都记不清他的样貌,更别说外人了,所以卫亭过去,绝不会引起邻人猜忌。那地方山高水远,僻静得很,卫亭完全可以用全新的身份在那里生活,大人您也可以时不时过去看他,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方一说完,王卫亭就“腾”地站了起来,脸上又惊又喜,连连道,“好,好,父亲,程大人这主意不错,我到了那里,便不用东躲西藏了,您不知道,这几天,我真是快憋死了,再如此下去,恐怕要憋出病来。” 他说着就又走到程德轩面前,拱手作揖道,“小侄谢过程大人,若他日有机会,定会报答程大人的恩情。” 程德轩忙站起身,伸手把王卫亭扶起,口中笑道,“只是举手之劳罢了,贤侄切莫如此客气.....”话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转身来到桌边,端起茶壶把三人的杯子全部蓄满,面带笑容地说道,“既然今天如此开心,不如我们以茶代酒,喝上一杯,也算是为贤侄送行了。” 王卫亭端着杯子连连摇头,“怎敢劳驾程大人斟茶,这是我等晚辈该做的事情......” 程德轩抬手打断他,“贤侄既然寄住在老夫的亲戚家,我就拿你当一家人了,一家人何须如此见外,来,这杯茶老夫先干为敬。” 说着,他就一口气将那杯茶水喝下,这才望向一直没有说话的王时云,笑道,“王大人,请。” 王时云一直盯着杯中的茶水,看上面那一撮细小的茶叶浮浮沉沉,听到程德轩这个“请”字,他方才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那双矍铄地眼睛看,眼睛的主人已经过了耳顺之年,可是两颗眼珠子里却没有半点浑浊,清澈透亮,隐约可见深藏在眼底的一缕寒光。 王时云垂下眼睛,又一次将目光集中在那杯茶水上,他用指肚反复摩挲杯沿,却始终没将杯子拿起来。 第三十九章 毒 “父亲,程大人敬您茶呢。”王卫亭见王时云始终没动,心里有些焦急了,他怕得罪程德轩,不住地冲王时云使眼色。 可王时云还是静坐着不动,脸上浮出一抹和程德轩几近一样的笑,“程大人,说来也巧,前段日子我遇到秋池,言谈中聊起你们程家的家事,秋池说程家人丁稀少,除了贤弟一家,就只有他大伯住在附近的郊县。他还说,程家现在总共只有迅儿一个孩子,所以他夫人现在有了身孕,大家都宝贝的不得了,尤其是你这个即将做祖父的,更是日日提心在口,生怕出什么岔子。” 程德轩扯起一个嘴角,轻声一笑,“秋池是小辈,对程家的事也不是样样清楚,那远房亲戚我很少走动,他不知道也是有的。”说完,他便轻咳了一声,将身体靠向椅背,“兄台不信我也罢,可是贤侄的事是拖不得了,不瞒您说,现在已经有人在说闲话了,您可不要低估了市井小民传三过四的能力,若此事传到官府,被他们找上门来,那时候可就是回天乏术了。” 听他这么说,王卫亭身子一凛,眼睛瞪得溜圆,他着急忙慌地走到王时云身边,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父亲,您听到了吗?我现在已经危在旦夕了,您倒是说句话,拿个主意啊。” 说完,见王时云还是坐着不动,他索性走到程德轩面前,仰头把那盏茶喝下,又冲他深深行了一礼,“程大人,请您救救小侄,我什么都听您的,还望您千万不要见死不救啊。” 话落,他忽然觉得身边的空气凝结住了,抬头,见程德轩正看着自己,眼里有一丝隐隐的怜悯。再转头看向王时云,却见他面露惊恐,身子绵软如丝,顺着椅子滑在地上。 王卫亭不懂这两人为何要这般看着自己,他张了张嘴吧,想问个清楚,可是话还未说出口,脸上的肌肉却开始一抖一抖地跳动,他不自觉的攒起嘴角,在脸上憋出一个带着几分怪异的苦笑。 “卫亭,你......你喝了茶?” 王时云的声音传到他耳边,可是这声音却像与他隔着一道木门,听得不太清楚。 在他还来不及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作出反应时,喉咙突然猛缩了一下,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他的脖子像被一只僵硬的铁手紧紧抓住,不给他留下一点可以呼吸的间隙。 “父亲......” 王卫亭抬起一只手臂,现在,这只手臂仿佛有千斤重,抬起来费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随后,他便直挺挺向后倒下,手里的杯子也随之落在地上,裂成几块。 王时云爬到儿子身旁,看着那双来不及闭上的眼睛,他的眼白微微向上翻起,看起来就像一条死鱼。 王时云拼命摇着王卫亭的身体,嘴里发出“啊啊”的干嚎,可是王卫亭已经听不到了,虽然他到死都没有明白,那杯茶水中为何会被人下了毒。 “你......是你,”王时云忽然发出一阵“桀桀”的笑声,他抬起头,看着还端坐在椅子上的程德轩,干枯的手指在空气中划了几下,又颓然落下,“你杀了我的儿子,你断了我王家最后一点血脉,你好狠呐,程德轩,你真的好狠呐。” 程德轩眼里的那一丝同情早已消失不见了,他耸耸肩膀,两手一摊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冷笑道,“我狠,王时云,你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杀生无数,现在倒反过来说我狠毒吗?” 王时云扶着双膝颤巍巍站起,他眼角挂着一滴浊泪,顺着苍老的面颊滑落到脖颈。 他幽幽笑了两声,“程德轩,我杀人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你是为了什么?加官进爵?飞黄腾达?我王时云就是恶事做尽,可对大宋,对朝廷是尽心竭力,清清白白,不像你,醉心官场,不为国事,只为私欲。我手上是沾满了鲜血,可你呢,你心术不正、溜须拍马,你危害的是大宋的国本。” 程德轩冷笑着,一步步朝他靠近,“王大人,我还真没想到你是一个心怀天下之人,不过现在一切已成定局,你纵使抱负再远大,恐怕也无处施展了,不瞒你说,要你命的不是我,而是你效忠了一辈子的圣上,你就认命吧。” 听他这么说,王时云吃了一惊,“圣上他......他为何......” 程德轩没有给他发问的机会,他忽然伸出手,一把卡住王时云瘦弱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抓起桌上的茶杯,将一整杯茶水全数灌进他的喉咙中。 *** 王时云倒在儿子身旁,他和王卫亭的死状一样,肌肉痉挛,牙关紧闭,双目凝视,面皮上还带着一抹苦笑。 程德轩俯下身,看着仰面而躺的两人,缓缓探出右手的食指,指尖从王时云那张瘦削的老脸上轻轻滑过。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可是食指的指甲却很长,其它指甲都被他修理的整整齐齐,独独这根指甲,黄里透着黑,比其它指甲都长出一截。 他看着王时云,恍惚中,那张脸化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棱角分明,眉骨高挺,只是那双乌黑的眼珠子却渐渐失去了光彩,一点一点,带走了他身体里最后一丝暖意。 程德轩打了个寒噤,伸手把王时云的眼皮覆上,俄顷,他缓缓起身,拉过大氅把自己裹紧,抬头望向门外:大雪像芦花一般,在空中飞舞,瑟瑟寒风撩起他埋在内心深处的那一段记忆。 那天,也是同样的雪天,他以诊脉为名来到寝殿,将指尖那一团小小的粉末弹入他的杯中。 他杀了他...... 程德轩笑了,不知不觉中,一行热泪顺着他的脸庞滑下,落进唇间,让他品到一丝又苦又涩的味道。 他揉搓着眼睛,不自觉吟出一首诗来,“秦中岁云暮,大雪满皇州。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贵有风云兴,富无饥寒忧。所营唯第宅,所务在追游......” 诗只吟到一半,他却顿住了,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一个人从房檐上滑下,先是脚,后是整个身子,她站在门口朝里凝望着,目光从王家父子身上缓缓移至他的脸庞上。 第四十章 雪 她身上堆着厚厚的一层积雪,显然在房顶趴了很久,听到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对话,说不定还透过瓦缝,看到了他毒杀王家父子的整个经过。 程德轩屏住呼吸,“你......一直躲在那里?” “你就是这么杀人的,把毒藏在甲盖下,偷偷弹进水里,只要那么一点点,就足以致命。”晏娘缓缓道来,声音中带着数不尽的悲怆,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对自己述说。 程德轩点头,面无表情道,“没错,就是这么一点点,就要了他的命,他虽然是九五之尊,可死的时候和他们并没有分别,颈部抽筋、呼吸加快、全身发紧,对了,他的眼睛也没有闭上,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我,吓得我差点叫出声来。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他死不瞑目,并非因为怨怒和不甘,他是在担心一个人,那个人,会因为他的死而不顾一切的赶回来,哪怕她明知前面是一个陷阱。”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笑,看着身前那个人影轻声道,“为了他,你可以不顾一切,过去如此,现在亦如此,我说的对不对,林镜隐?” 晏娘微微一怔,面色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你......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 程德轩发出一串隆隆的笑声,他伸出手,把大氅裹得更紧了,“我差一点就被你骗了,你诡计多端,步步为营,一点点接近我程家,甚至还把李玉珊那个贱人安排进程府,差点害得我家破人亡。若不是他那天来寻我,这次我就要折在你手上了。” 晏娘站定不动,眼珠子背后却像点燃了两盏黄色的灯火,飘忽不定,“他?是他?” 说完这几个字,她人已经冲到王时云的尸体前,伸手拽住他的领口,拎着他就朝屋外走去,身子轻盈得犹如一阵风。可是还未走到门边,王时云的“尸体”忽然动了几下,紧接着,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传进晏娘的耳朵。 她诧异地低头,却看见王时云微微睁开了眼睛,一手按在胸前,努力地咳嗽着,似是想将那口憋了许久的气吐出去。 晏娘大吃一惊,手一松将那老头儿丢在地上,她身子微微一颤,后退了两步,“你......你没死?” “他当然不会死,他若是死了,你不就有了我下毒的罪证的吗?”程德轩微微眯起眼睛,拇指顺着食指的指甲摩挲了一圈,“只需要一点曼陀罗和山麻黄,人便能四肢发麻,喉咙紧缩,晕厥过去,看起来,和马钱子的效果没有半点区别。”他抬起眼睛,死死盯住晏娘,“若非完全一样,又怎能骗得过你,林镜隐,你说是不是?” 得知自己上当,晏娘不怒反笑,脸上却青光闪现,隐隐露出下面的龙鳞。她忽然抬高手臂,冲程德轩的方向一挥,那老头儿便像被一股力吸附住一般,直朝她飞来,脖子稳稳卡在她的掌中。 “程德轩,把他叫出来,他像个乌龟王八似的躲在淤泥下面,未免也躲得太久了,也该出来晒晒太阳了。”她咬着牙笑,冰凉的手指把程德轩的骨头卡得“咯吱”作响。 程德轩无力地朝前挥手,嘴里发出无声的叫喊,试图逃出她的束缚,可是一切只是徒劳,她的手如一条冰凉的蛇,一点点将他的脖子缠紧,压走里面最后一丝气息。 “哗啦”一声,身后的窗子被一样事物震开了,窗棱四分五裂,木屑飞得到处都是。 那是一柄铁尺,六面分别刻着二十八宿,日月同辉,紫微讳,天蓬讳,南斗六星和北斗七星,每一个字符都冒着耀眼的金光,将室内照得白亮。 铁尺看似沉重,实则柔软,“啪”的一下打在晏娘的手腕上,又轻巧的弹开,如一条长蛇一般,重新消失在破碎的窗口后面。 晏娘闷哼一声,五指一松丢下程德轩,她转身冲到院内,仰头望向天空,声音穿透纷飞的大雪扬向天际,“道士,你出来,别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躲在暗处,有本事就和我干上一仗,分出个胜负。难道你怕了,怕被我再废一只手?所以才缩颈藏头地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话音刚落,院门忽然开了,一道风翻卷着从门口闯进来,撞在晏娘身上,把她青色的裙摆吹得向后散去,犹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她眯起眼睛望向院外,只见漆黑的甬道上缓缓走过来一个人影,他并不高大,亦和画中那些仙风道骨手握拂尘的道家无半点相似,只身着一套再普通不过的蓝色道袍,头挽一个简单的道髻,一手贴在腿上,另一手紧握着一根法尺,踩着洁白的积雪,一步一个脚印地朝院子走来。 不过,他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在黑暗中渗出点点寒光,像是聚集了日月的精华,可若仔细望去,就会发现他的瞳仁后面,连着一排闪耀的瞳孔,重重叠叠,一个压着一个,像一枚枚纸钱,从钱眼中心闪出锃亮的白光。 晏娘轻抚了一下自己受伤的手腕,嘴角挑起一道阴冷的弧度,“妖道,你终于现身了。” 道士脸上闪出一丝笑意,他昂首望天,轻声道,“林镜隐,他死的那天也是飞雪漫天,就和今日一样。只是那晚,他本已睡下,却又突然急召晋王入宫,你可知为何?” 听到这话,晏娘只觉一股寒气从头顶落下,直直扎进脚跟,震得她浑身冰凉,无法呼吸。 “那晚的大雪是你幻化的?”她说出这几个字,可是那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不真实,像是出自他人之口。 雪花疯狂地飞舞,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她却静立不动,如一抹映在水中的镜像。 *** 《湘山野录》记载:开宝乙亥岁也,上巳祓禊,驾幸西沼,生醉坐于岸木阴下,笑揖太祖曰:“别来喜安。”上大喜,亟遣中人密引至后掖,恐其遁,急回跸与见之,一如平时,抵掌浩饮。上谓生曰:“我久欲见汝决克一事,无他,我寿还得几多在?”生曰:“但今年十月廿日夜晴,则可延一纪;不尔,则当速措置。” 第四十一章 仇 开宝九年的那个冬日,明月高悬,星空舒朗,赵朗在后苑的太清阁上欣赏夜景后,便早早睡下。谁知到了凌晨时分,阴霾四起,天降冰雹,随后飘起鹅毛大雪。见天有异象,赵朗便急召晋王入宫,说是有要事商议。赵康入大内后,赵朗屏退了左右侍者,屋里只剩他们兄弟两人。没过多久,外面的人远远地看见寝殿内烛光摇晃,晋王不时起身,像是避退谦让的样子。忽而又听得赵朗手持玉斧击在地上,大声对晋王说着什么,说完便和衣而眠,瞬间鼻息如雷,而晋王则离宫回府。晨光初明的时候,宫掖中一片沉寂,宫人进去进去查看,才发现赵朗已经故去多时了。 宋皇后闻声而入,震惊悲痛之余,忙命内侍官去请皇子赵德方入宫,可是她没想到来的却不是赵德方,而是晋王赵康。宋皇后见到赵康,心知大局已定,只得转变态度,向赵康哀告,求他顾怜她们母子的性命!赵康神情悲切,应允皇嫂,并于次日登基。 次年,太宗皇帝命宋皇后移居西宫。雍熙四年,又命她移居东宫。至道元年四月,宋皇后去世,然太宗却不为皇嫂成服,亦不令群臣临丧,完全不合宋氏身为前朝皇后应享有的礼仪。翰林学士王禹偁为其进言,竟坐讪谤遭贬,出知滁州。而宋皇后梓宫迁于故燕国长公主第,既不与太祖合葬,神主亦不祔庙。 太平兴国二年,赵德方之兄赵德召被太宗皇帝逼迫自尽。太平兴国三年,赵德方病死,年二十三。因为赵氏兄弟在短时间内连续死亡,许多人怀疑德方死因不单纯,与太宗皇帝有关。 *** 雪打着旋扑到晏娘身上,像要将她埋蔽似的。寒月仿佛被咆哮的风声撞碎了,怯生生退缩到天边。 晏娘看着甬道上那个越来越近的人影,目中闪过两点荧光,身上亦隐隐覆上一层青色,她昂首,一手紧攥成拳,凛凛道,“他虽然没同意你那笔肮脏的买卖,内心仍是极信任你,你却把他对你的信任当成杀人的利器。” 老道幽幽一笑,“从洛阳会汴梁的路上,他就预感自己命不久矣,甚至还说出了‘此生将不复至’这等灰心的话。可是他虽为九五之尊,却也一样执着于生死,所以在‘偶然’遇到我时,便不免问起阳寿之事。我告诉他,元月初三那日,若是天气晴朗,可再续十二年。如若不然,便不好说了。所以那夜,他看到天降大雪,便不免内心惶然,急召晋王入宫商议。可他不知道,这是我与晋王提前策划好的,他从洛阳回来后,晋王便一直恭敬谨慎,令他放下戒心,而我则设计了那一次‘偶遇’,让我们的谋权大计得以顺利实施。当然,程德轩也是这个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颗棋子,他提早埋伏在宫内,将那东西溶入他的酒盏中。” 话到此处,他“嗬嗬”一笑,朗声道,“还有你不知道的呢,晋王登基后,找了几个文人把这段预言写进书里,并以此来平复民间纷纷扬扬的传言,什么弑兄杀侄,什么苛待皇嫂,虽然,这些传言都是真的,没半点虚假。” 他翻起一双眼睛,透过纷飞的雪花望向晏娘,龇嘴笑道,“林镜隐,他一家上下都死绝了,可是他们绝望挣扎时,你在哪里?” 这句话如一根柔软的针,刺进晏娘耳中,初入时并无痛感,可是它一寸寸深入,将她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刺得伤痕累累血流如注。她狠狠地呼吸,却无法吸进一丝空气,她头一次感觉身上覆盖的那层皮是这么的沉重,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亦无法再朝前迈进一步。 她如一尊雕塑,在大雪中静默着,过了许久,终于无法支撑,轰然倒地,陷入皑皑白雪中。 老道握着铁尺,一步步朝她走去,来到只有几尺远的地方,他站住不动,冷眼打量雪地上那个人形的坑印。坑中露出一角淡青色的衣衫,已经被雪水浸透,上面结出了一层薄冰。 老道恶狠狠地笑,忽然扬起手中的铁尺,用尽力气朝那雪坑砸下。铁尺所到之处,雪花纷飞,溅出数丈高,中间夹杂着万点火星,在空中聚成一片朦胧的雪雾,再翻卷着落下。 没有了积雪的覆盖,一切都昭显出来,可雪坑中却只有这一角衣衫,一角已经别铁尺打成了几片碎布的衣衫。被风一吹,碎布施施然飘起,就像是一只只残破的蝴蝶。 老道知道自己中计,心中一惊,忙朝后转过去,可是刚旋过身子,忽觉眼前银光一闪,其中一块“碎布”竟直冲他面门扑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手。 右手握着法尺,想伸过来已是来不及了,他只能把那只焦黑的左手挡在脸前,抵抗“碎布”的袭击。他能看到布上面缀满了银光闪闪的“卍”字,每一个字都在飞速旋转着,“哧哧”作响,朝外散出束束银光,把他的眼睛闪得无法睁开。 “噌”的一声,银布缠上了他的手掌,将那只干枯的手一层层包裹起来,越缠越紧。他的手像被冻进了一块厚实的寒冰中,最开始疼痛无比,后来便开始麻木,沉重的如同一只铁锤。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一点点凝结成冰,那些冰晶顺着他每一根脉络游走,很快便传遍了全身,将他每一寸血肉都封冻了起来。 “妖道,你以为凭这几句话,就能将我击溃吗?”晏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头上身上全是雪,无声无息地从不远处的雪堆里站起来,慢悠悠腾到半空中,“当年,我奉皇命北伐,被你用妖术困在半路,不得脱身,甚至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悔过,恨过,每天都像生活炼狱中,甚至不惜违背天命去寻他的魂魄。可是,当我发现一切都已无力回天时,皇后和皇子已在郁郁和不甘中死去。他们的死仿佛又杀了我一次,却也时时提醒着我,绝不可再萎靡消沉,我要为他们报仇,用你的鲜血当他们的祭品。 第四十二章 斗 老道咬着牙一笑,铁尺已然在空中卷起,火星迸射,如龙蛇飞动,向着晏娘的方向直窜过去。 晏娘凌空倒翻了一圈,躲过铁尺的袭击,可是头发却被它碰到,“嗞”的一声,烧掉了一大绺。她不屑地冷嗤一声,把秀发抓过来咬在口中,五指猛地一张,将一把锃亮的银针抛向老道握着铁尺的右手。 银针全部插进他的手里,消失无踪,可是没过多久,又一根根冒了出来,像簇簇冰凌,在他拳头上炸裂开来,朝外散发着嘶嘶的寒气。 老道倒吸一口凉气,眉心缩紧,想再挥动铁尺向她扫去,怎奈右手已经完全被冰冻上,一动都动弹不得。他现在左右手同时被钳制,像是被两个强壮的的人拽住左膀右臂,除了静立在雪地上,施展不出一点功力。 他抬头,眼中划过一丝凶光,“林镜隐,几年不见,你的法力倒是更精进了。” 晏娘冷笑一声,一言不发,纵身朝道士跃去,十根手指弯成钩状,鳞光闪闪,又狠又准地抓向他的前胸。眼看就要在他身体上破出个洞来,忽的一道火光腾起,贴着她的面颊直擦过去,犹如一堵火墙,将她与那老道隔断开来。 道士被手帕包裹的左手上窜出了三道火焰,一开始像三朵娇美的花儿,在黑暗中静静地盛开,忽然间,它们炸裂了,发了疯似的,随风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带着几分狰狞,夹杂着浓烟与灼热,把她和那老道隔在火墙两侧。 “三昧真火。”晏娘说出这几个字,后撤了几步,一双凤眼死盯着时不时卷向自己的火舌,忽然,她听到烈火中传来“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眉心不禁微微蹙起,身子却缓缓朝后退去。 火焰中忽然窜起一道银光,与此同时,还有一股焦味儿传出来,未几,老道的声音在火墙后响起,冷酷中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笑意,“这帕子真是一件宝物,毁了它倒是有点可惜,不过林镜隐,若你以为单凭它就能置我于死地,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话落,只听“嘶”的一声,一样物事忽然被抛到火墙之上,那时晏娘的绣帕,现在,它的中心被烧出了一个拳头大的洞,上面的“卍”字也失去了光彩,灰蒙蒙的,和一张普通的手帕没有任何区别。 绣帕慢慢飘落,在还未接触到烈焰时,就被烧成了一团灰烬,紧接着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杳无踪影。可是紧接着,一股更强的风冲过火墙,冲晏娘的方向扑了过来。它在火墙中心吹出一个黑色的大洞,犹如一张血盆大口,吞吐着火焰,从里面伸出恐怖的长舌。 那当然不是舌头,而是一柄闪铁尺,黄光闪耀,如星辉万千,把她的眼睛都刺痛了。 晏娘朝院门的方向退去,铁尺则像一条长蛇,在雪地上蜿蜒着朝她追去,一直追到门槛旁边,晏娘却消失不见了,院内洁白的积雪上,只有一条浅浅的印子,又细又长,像是一条尾巴轻扫过去留下的印记一般。 老道从火圈中走出,将铁尺重新抓在手中,他眯眼望向王家的院子,目光在那条印子上流连了半晌,这才望向在屋内瑟缩成一团的程德轩和王时云,厉声道,“你们两个看到她了吗?” 程德轩贼头贼脑地朝四下看看,连连摆手,压低声音道,“大师,她一踏进院子就不见了,我......我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老道恶狠狠地提起嘴角,“龙之变化,能大能小,她贼的很,见硬斗不过,就藏了起来。” 说完,他便持尺跨进院中,目光从雪地上蛮横地扫过,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积雪如同一张轻软的羊毛毯子,银白覆满大地,与天上飘落的雪花连成一线,模糊了边界,模糊了天地。只有那一尾细长的印记,缀在地的一角,昭示着她在这里,潜伏在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伺机而发。 “林镜隐。” 他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恍然间,他又回到了红莲池旁,那一天,他也是在寻她不着之后,落入了她设的圈套里,付出了一只手掌的代价。 今天,她故技重施,可他却再也不会上了她的当。 老道猛一咬牙,将铁尺甩在地上,他垂下眼睛,盯着地上扭动的铁尺,一字一句道,“把她给我找出来,我要杀了她。” 铁尺抽动了几下,倏地钻进雪堆里面,它周身迸出强烈的黄光,火花四溅,所到之处,冰雪消融,化为一股股清流,顺着地缝流到院外。可是它在王家的宅院中来回翻腾了几遍,却依然没有发现晏娘的踪迹,现在,院子里的雪已经全部消融了,露出下面暗青色的地砖,整个院子光秃秃的,除了一堆柴火,所有的东西都以本来面目重见天日。 老道慢慢走近柴火,脚一抬把它踢散,他发光的眼珠子在一根根枯枝中间游走,试图从里面揪出那条已经化成鳞虫的青龙来,可是,目光所到之处,只有一件被冻成了冰的血衣,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仿佛化成了万千清流中的一股,随着它们流泻到院外。 “找......找不到她吗?她......逃走了?”程德轩颤颤巍巍走到门边,手扶着门框探头探脑地朝外看,“这可怎么办,她逃了,我们怎么向圣上交代?” 老道本就焦虑,听了程德轩的话,不免有些动怒,他冷冷斜他一眼,口中暗暗催动符咒,命铁尺再将院落搜寻一遍。可是目光从程德轩身上扫过的那一刹那,他却愣住了,眼睛中的白光越来越亮,汇聚成两个圆点。 他将食指贴在嘴上,不动声色地冲程德轩使了个眼色。嘴巴里默念了几声咒符,又轻轻点了下头,铁尺便游移着滑进屋门。 第四十三章 书 程德轩背上冒出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一路滑下,将他浑身浸润得冰凉。 因为他终于感觉到那个一直趴在自己背上的东西,它很轻,动作缓慢,所以方才顺着他的大氅爬上来,他也未曾发觉。可是现在,在看到道士那个噤声的动作后,他终于感受到了它。它是冰凉的,凉意甚至能透过大氅传到他的皮肤上,虽然只是一点点,却足以让他手脚发麻,像中了毒一般。 程德轩微微侧过头,眼睛向左肩上一瞥,又赶紧将目光收了回来。他看到了它,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是足以让他心惊胆战,惶恐不已。因为它就在他脖颈附近,随时能取了他的性命。他拼命冲道士使眼色,寻求他的帮助。好在那老道没有袖手旁观的意思,铁尺已经无声无息地移到了屋内,慢慢从程德轩两腿之间钻过去,躲到他的大氅里面。 冷汗爬满了他的手心,他能感觉到铁尺也沿着他的腿朝上爬去,一点一点,顺着胫骨来到腰间,然后来到他的后背,和那东西之间只隔着一张大氅。 程德轩咬紧牙关,两拳紧握,狠狠闭上双眼,只有如此,他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否则,那具已经老迈的躯体会狠狠的抖动,再也无法掩饰他的惊恐。 他等待着,不管它们谁先动,与他而言,可能都是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 忽然,身后的大氅像是被风猛吹了一下,朝房梁飞去,与此同时,程德轩看到样东西顺着肩膀滑落到地上,碎为两截。 他一脸诧异地盯着它,缓缓蹲下,将那东西抓在手心,它很凉,不过接触到他手掌的温度,便迅速融化掉了,把他的手心都濡湿了。 “冰凌?”程德轩疑惑着说出这两个字,他抬起头,“道长,我背后怎么会是一根冰凌?” 老道早看出那是一根冰凌,他心头猛地一缩,遂将目光转到别处:王时云还缩在王卫亭的尸体旁,瑟缩成一团,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而王卫亭,则直挺挺地躺倒在那里,似乎药劲儿还没有过去。 “又上当了,难道林镜隐真的逃走了?”他垂眸沉思,刚想把铁尺重新收回手中,眼角的余光却瞥到王卫亭的胳膊轻轻动了一动,紧接着,一样小蛇似的东西从他袖口中游移出来,它身上覆盖着片片青鳞,头上还有两只淡黄色的角。 电石火光之间,长着角的“小蛇”就窜到铁尺上面,一圈圈将它缠绕起来。在老道还未来得及催动咒符的时候,便身子猛地一收,在一片青白色的光晕中,将那铁尺断为几节。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程德轩吓得大叫一声,没命地朝门外跑去,可是跑到一半,他却觉得大氅被人从后面拉住了,回头,正对上一双阴森森的眼睛,晏娘冷笑一声,一把将他抛到身后,他的身体狠狠撞在墙面上,又顺着墙面滑了下去,如一滩烂泥倒在王时云身边。 “妖道,法尺都被我毁了,你也就别再惺惺作态,装出一副隐世高人的模样,索性脱下这身道袍,让世人看看你的真面目,看看你手上沾了多少鲜血,看看你的心有多黑。” 晏娘一步步走到门边,直直盯视着门口的那个人影,忽然扬起嘴角一笑,将手里攥着的铁尺的碎块朝他抛去。 老道侧身避过碎块,又朝晏娘缓缓转过身来,他脸上笼着一层阴霾,眼珠子也灰蒙蒙的,看不到一丝光彩。不过,他的嘴角却越抿越紧,嘴角两侧各浮出一道横纹,凶狠且残酷。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切都变得安静无比,连大雪落下的“簌簌”声似乎都消失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一场大战眼看不可避免。 晏娘看着老道,屏住气息,后背微微弓起,她等待着,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这一刻,她已经盼了太久,所以心里竟然涌起一股奇妙的兴奋。 老道肃立不动,衣襟被寒风吹起,“沙沙”作响。一双眸子目不转睛的盯在晏娘身上,晏娘能看见他瞳孔后面的瞳孔,一个连着一个,重重叠叠,散开,却最终又汇集在一起,冒出一道白光。 “哗啦”一声,他的一只袖子碎成两半,蓝色的袖口迎风招展,终于敌不过狂风,翻卷着向天上飞去。 晏娘蹙起眉心,她看到他手上稳稳托着一本黑色的大书,这书看起来有些年岁了,书封皱皱巴巴,上面刻着丑陋狰狞的字符。 “御魄词,”她轻声说出这三个字,旋即瞪圆一双凤眼,提高了声调,“以生者祭天,御活人之魄,老道,你暴虐凶残,视人命如草芥,才会用人皮和生魄制出这样的东西,他们被你活活烤死,死后魂魄还要被你炼成鬼符,你真的不怕报应不爽吗?” 然而话音刚落,耳边就传来一阵低沉嘶哑的吟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书页随着这曲悲歌来回翻动着,它们很薄,每一张都是人皮所制,上面缀满了黑色的扭曲的鬼符,随风“哗啦啦”作响,带来死亡的气息。 晏娘警惕地盯着他手上的大书,脚下一步步朝室内挪去,老道见她后退,忽而冷笑一声,手指像拨动琴弦一般在书页上飞速划过,口中吟唱的声音却更大了。 “呜......呜呜......” 一阵悲鸣从书中飘出,夹杂在凛冽的寒风中窜进屋内。 伴随着这个声音,一团黑雾忽然从大张的书页中腾空而起,如同一片黑压压的蝗虫,贪婪地、争先恐后地冲进屋内。 第四十四章 峰回路转 鬼符疯狂涌进门内,争先恐后地朝晏娘飞去,晏娘后退几步,五指一伸,放出银针。微光闪耀间,数十个鬼符已被银针钉在墙上,它们扭曲着残破的身躯,发出一阵阵嘶哑的干嚎,在银针的冰冻下,慢慢凝结起来,化成一坨坨恶臭的油污,挂在墙上。 可还未容她稍缓上一口气,更多的鬼符已经扑了过来,有的贴着地面墙面匍匐而行,剩下的则如一蓬黑烟,在空中飞散开来,把晏娘团团围住。 晏娘刚想化出原型冲破重围,怎奈房梁上沿忽然掠过一道火光,只是一个刹那,整个屋顶便被烧成一片火海,将整片夜空照得灯火通明,挡住了她的去路。无奈之下,她只得重新化为一只细长的鳞虫,首尾摆动着,试图从鬼符的夹击中找到一线可以逃生的缝隙。 她瞅准一个缺了脑袋正四处乱撞的鬼符猛扑过去,把它撞得七零八落,手脚散了一地,可是刚要逃脱,却觉得尾巴上一痛,回头看时,竟有一只鬼符爬上了她的身子,又薄又尖的手伸到一片龙鳞下面,试图将龙鳞掰开揪掉。 小龙发出一声吃痛的叫,挥动尾巴将那鬼符甩在地上,可这声音吸引了更多鬼符的注意,它们同时望向晏娘,略略愣了一下之后,同时朝她聚了过来,有几只速度快的,已经先其它鬼符一步,跳到她的身上,依葫芦画瓢地去掰她的龙鳞。 “啪”的一声,一块淡青色的鳞片被最先上去的鬼符拽掉了,露出里面浅粉色的嫩肉。小龙疼得一抖,尾巴蜷缩起来,身子挣扎得更厉害了,将那些鬼符全部甩在墙上,摔成几坨油点。 可是一缕细细的血丝顺着她受伤的地方溢出,将尾巴染成赤红色。鬼符们嗅到血味儿,疯了一般,争先恐后地朝她涌来,像连绵不断的波浪,一层一层地压在晏娘身上。 “龙血。” 站在门口的老道也嗅到了血的味道,他唇边拧出一抹阴翳的笑,手又在书页上飞快一抚,催促更多鬼符从御魄词中出来,向晏娘发起猛攻。 晏娘的身子被鬼符包裹了一层又一层,它们争先恐后地去拔她的龙鳞,有的还为了争抢打斗起来,在她背脊上扭成一团。 小龙发出痛苦的叫声,她拼命甩动尾巴,用龙角一次次撞向房梁,试图将身上那些腥臭的鬼符甩掉,可是它们数量太过庞大,一波下去,另一波又扑上来,把它耗得精疲力尽,有几次还差点从半空中跌落到地上。 听到门内哀哀的叫声,老道微微眯起眼睛,仰头望向天空,灰白的脑袋轻轻晃动着,像是在欣赏这世间最动人的乐曲一般。 “林镜隐啊林镜隐,你机关算尽,可终究还是落在我的手上,竹篮打水一场空。你死后,莫要到地府告我的状,要怪就怪你自己,自不量力,非得与我争斗。” 他双肩微颤,发出嘶哑的笑声,任飞雪飘到头上面上,将头发眉毛染得斑白。 正得意间,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闪电如银蛇冲破黑暗,在天空划开一条口子,紧接着是滚动的惊雷,仿佛要将天地颠覆,斜穿过整个天穹。 雪停了,方才还在飞舞的雪花在电闪雷鸣中倏地消失了,像是被吸进了天幕中一般。 老道脸上的笑意不见了,他凝望着比白昼还要耀眼的天空,缓缓将手里的御魄词合上,神情一点点变得凝重。 “砰。” 一样东西落在他的身后,他急急转身,却发现后面只有灰蒙蒙的一片夜色。他不放心,又朝前走了两步,慢慢俯低身子,凝神朝地砖望去。这一看过去,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青砖上面,多出了两个小小的泥脚印,比婴孩的脚还要小一些,姜黄色的,散发着阵阵腥臭的气息。 “砰,砰,砰......” 又是几声怪响,这次老道没有回头,因为那些东西并没有躲藏的意思,它们从天而降,毫不避忌地围着他站成一圈,不会动弹的眼珠子直勾勾瞅着他,细缝似的嘴巴向两侧裂开,露出没有牙齿和舌头的口腔。 “泥人,黑山的泥人.....”老道从牙缝里憋出这几个字,旋即抬头看向院外,狠厉笑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楚国公,您竟然也大驾光临,到咱们大宋的地盘来了。” “咱们?无相,我倒忘了,现如今,你也是宋人了。也是,你这个人一向利字当头,嗅到一点儿血味儿便不惜背叛旧主,追随过去,聚若蚊蝇。只是你是否还记得那些惨死在阴兵槽的三千辽兵,因为你的背叛,他们被宋军围堵屠杀,后又被你用三昧真火镇压在山谷中,无法转世重生。他们都是我手下的精兵强将,竟被你用如此惨绝人寰的手段杀害,无相,你说这笔仇我该不该报?” 这个声音是从院墙上传来的,老道于是旋身望向上方,果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院墙上,他头顶金冠、身着左衽窄袍、腰间束带、足著丝靴,豹头环眼,看起来威风凛凛器宇不凡。 老道眯眼看他,脸色越来越阴沉,他压着声音道,“李德让,我当年只答应助耶律贤称帝,可没说要帮他征战。兵不厌诈,辽军大败,是你计谋有失,怎能怪到我头上。” 李德让“嘿嘿”冷笑,咬牙切齿道,“无相,你最擅诡辩,所以当年景宗才被你的花言巧语迷惑,损伤了阳寿,可是我李德让却早已将你看透,这次,定不会让你这宵小再次逃脱了。” 老道肃然而里,昂首望向房顶那个人影,双手紧紧攥起,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耳边忽然传来几声“嘶嘶”的蛇鸣,李德让噙起舌尖,对绕在老道周边的泥人发号施令。 泥人听到这个声音,浑身一凛,他们瞪大眼睛,俯趴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的冲着老道站立的位置冲了过去。 第四十五章 帮手 老道见泥人奔来,目露凶光,胳膊朝天空一举,震飞两只袖子,露出结实黝黑的双臂,“蹭蹭”几下,便将三四个泥人打得粉碎。可就在他专心应战之时,更多的泥人却从他身边“簌簌”掠过,朝屋内冲去,扑向那些纷飞的鬼符,将它们吞进腹中、摁在地上,还有一些则被泥人捏碎撕烂,抛向房顶的烈焰中。 老道大吃一惊,急急回首,望向已经乱作一团的屋内。现在,程德轩已经被大火逼出屋子,王时云也连拖带拽的把王卫亭从屋里拉扯出来,两人脸上的表情和他一样,充满着惊恐和不解,痴痴看向屋中那番混乱的景象。 “她和我一样恨透了你,所以我帮她,就是帮我自己。”李德让冷冷的声音在院墙上响起,他冷哼一声,又冲电闪雷鸣的天宇发出几声蛇鸣,伴随着他的召唤,成百上千泥人从天落下,争先恐后地朝火光通明的屋子冲去,扑灭熊熊大火,吞噬掉还在拼死挣扎的鬼符,把疯狂的、黑暗的、罪恶的一切全部毁灭掉。 “轰”的一声,屋子坍塌下来,变成一堆碎石烂瓦。 砖缝瓦隙中,忽然腾起一丝青烟,袅袅婷婷,盘旋在废墟上方,久久都不消散。稍顷,烟雾中现出晏娘的身影,她一手扶地,一手捂着肚子,摇摇晃晃地从废墟中站起来,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挺直腰身。她的衣裙破了好几处,一缕一缕的,隐隐还有血迹渗出,像一朵朵浅淡的红花,镶在青色的衣裙上面。紧抿的嘴角也挂着一丝鲜血,顺着脸颊一直溢到脖颈,与煞白的脸色对比鲜明。 她抬起头,看了端立于墙头的李德让一眼,淡淡道,“楚国公,谢了。” 李德让冷哼一声,“林镜隐,你用不着谢我,我只是不想失去一个好帮手,将来战场相见,咱们两个还是不共戴天的对手。” 晏娘将嘴角的血迹狠狠抹掉,咬牙笑道,“好,今天我们就放下前仇旧怨,联手将这妖道铲除。” 李德让微微一笑,忽而抬首望向雷电交加的天穹,冲着上面拊掌三下,伴随着他这个动作,雷鸣电闪瞬间沉寂下来,乌云从天边重新聚合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毯子覆盖住天空的每一个角落。 晏娘昂起头,凝望越聚越多的乌云,心里暗中琢磨这李德让不知要使出什么花招来对付妖道,可还未容她从乌云中看出些什么,脚下的大地却忽然一动,昏昏层层,透着一股不祥。晏娘心中一凛,连忙飞身跃上墙头,柳眉紧蹙,聚睛望向院子中央。 她看到院子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脸盆大小的洞,直钻地底,隐约可见下面闪耀的红光。未几,那洞越裂越大,青砖顺着裂纹纷纷落下,砸向地心,惊起一阵低沉的咆哮。又过了一会儿,一个黑点慢慢映入晏娘的眼帘,它似乎正踩着翻滚的岩浆从下朝上跳,每跳一下,大地便跟着抖动一下,若非王家建在人烟稀少的远郊,恐怕现在已有大片民宅毁在这巨大的震荡中。 “这是什么?”晏娘转头看向李德让,现在,他们脚下的那堵院墙也摇摇欲倒,两人不得不跳到地上,站在洞边朝里面观望。 李德让看着越变越大的黑点,嘴角挑起一抹冷冷的笑,“这是虎兕,它既有虎灵活的四肢,又长着兕的巨角,蛮力无穷,一会儿你们一上一下,定能至那妖道于死地。” “虎兕?” 晏娘疑惑着道出这两个字,又回头朝洞中望去,这一看,她微微怔住,不由自主朝后倒退了两步:那被李德让称作“虎兕”的怪物已经跳到了洞口,它的个头是普通老虎的四五个大,全身布满了黑青色的斑纹,四肢粗壮,爪尖刺出趾外,尾巴像一把钢鞭在身后微曲摇摆。更可怕的是,它头顶长着一根独角,十尺来长,呈苍黑色,角尖闪着点点寒光。 李德让见虎兕现身,两掌轻轻一拍,冲老道站立的地方轻轻偏了偏头,嘴角挤出三个字,“杀了他。” 那怪物听到命令,鼻中喷出两股热气,忽而转身,将一根粗长的利角对准老道,龇开嘴巴,露出里面如镰刀似的犬齿。 老道两臂交叉,护于身前,眯眼望向虎兕,在嘴角抿出一个恶狠狠的弧度,口中不甘示弱地叫嚣,“来吧,老夫活了这么多年,结下的仇怨没又何止你们两个,我既做得出,就从没悔恨过,更不会惧怕,你们还有什么花样,尽管使出来,我多年没杀生,正好借这畜生来练练手。” 说完,他嘴巴一努,忽然朝虎兕跃去,悬身于它的头顶后,双臂同时朝下一斩,在火光四溅中劈向虎兕头顶的尖角。 虎兕见他来得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冲上方咆哮一声,虎啸震天,连洞中陡峭的石壁都被这声怒吼震得纷纷坠下。可是下一刻,它却忽然不见了,晏娘只觉眼前黑影一晃,那虎兕便没了踪迹,只能察觉到脚下隆隆作响,如打雷一般。可是很快,声音消逝,洞里又变得一片死寂,仿佛那怪兽从未出现过。 老道显然也没料到这巨兽凭空消失,他降于洞边,一双老鹰般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大洞,耳朵也在轻轻抽动着,似乎在捕捉某种常人难以觉察的动静。 “林镜隐,该你了,”李德让轻轻撞了晏娘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的光,他瞅着深不见底的大洞,压低声音,“趁虎兕从地下伏击,你便杀了这道士,我也会从旁协助,记住,这次,不能再给他留下一点活路了。” 晏娘会意,嘴角爬上一丝狠辣的笑,她昂首,眼睛轻轻合上,两臂在身后伸展,在一簇圣洁的光束的包围下飞向乌云密布的天空。 第四十六章 无相 乌云中出现了一道黑影,角似鹿,爪似鹰,口旁有须冉,颌下有明珠,时隐时现,体态矫健,身姿延婉,似奔腾在滚滚波涛之中。 老道见晏娘化出原型,暂时放下在隐入地底的虎兕,鼻翼抽动几下,双脚微一用力,腾到半空。他抬起右手,口中默念了几个符咒,三昧真火便又一次从他手心窜出,化成三道火墙,在滚滚热浪中朝云层中的苍龙扑去。 可是火焰还未烧到乌云,忽然被一层厚重的雨雾挡下,无数雨点连成一张大网,将火墙一层层包裹起来,雨飞水溅,迷潆一片。 “能施云擅布雨,不愧是威泽四方的灵兽苍龙。”李德让抬头看天,嘴边的笑却一点点冷却下来,“可是你这通天的法力,若是不能为我所用,那真的是我大辽的心腹之疾了......”他眉间的纹路浓重了不少,嘴角亦朝下拉出一个凶狠的弧度。 火焰被越来越密集的雨丝层层裹挟,终于,在双方对峙了半刻钟之后,熊熊天火化成几缕白烟,飘向天际的那一头。 老道见三昧真火已灭,目中泛起凶光,他忽然怒吼一声,朝着乌云中那条巨大的暗影跃将过去。可还未容他接近,一蓬大火忽然从头压下,将他整个人搡到地上,身上的道袍也被烈焰烧破了,破布条一缕缕挂在身上,让他看起来像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你竟然会用三昧真火?”他又惊又恼,一手撑地,一手挡住从天而降的烈焰,望向空中那个盘旋翻滚的身影,口中絮絮说道。 可是还未容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身下的土地蓦然一动,泥土砖块忽然朝四周崩裂开来,一根像铁杵似的黑角从他身下钻出,朝着他的胸口直插过去,若不是老道身子灵活,朝后翻了两圈,恐怕已被那根角开膛破肚。 他大惊,胳膊一回便朝那只长角斩去,带着飒飒寒风,不顾一切的横切过去,大有不将它劈断不回头的架势。可在手掌几乎已经触到长角之时,它却倏地一下重新钻进地下,消失不见了。老道心中一紧,站直身子环顾四周,生怕那长角再次突袭,可他只顾着防卫下方,却疏忽了上面的天火,一条冒着黑烟的火舌舔过,将他的头发眉毛全部烧光,面皮也被烧得焦黑,皮肤裂开,露出黑红色的血肉,异常骇人。 “妖道,受死吧。” 晏娘清亮的声音从上空传来,与此同时,第二道大火从天而降,借助着凛冽的寒风,铺天盖地,像一张血红的大毯,把道士扑倒在地上。 老道身陷火海,皮肤被烈焰烧得“滋滋”作响,他强撑着起身,怎奈刚刚站起来,脚下的土地又是一震,把他重新撂倒在地上。 “噌”的一声,虎兕的长角从地下钻出,直直扎在老道的前臂上,“刺啦”一下子,便将那只青筋虬曲的手臂从他身体上撕掉。老道发出一声吃痛的怒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臂从身体上脱出,落到熊熊烈火间,化成一股灰烬。 “好。”李德让见老道负伤,忍不住在一旁拊掌,“叛徒,没想到你也有今日,你乖乖受死,我便让虎兕给你个痛快,若再负隅顽抗,就别怪我狠心,将你碎尸万段。” 老道咬紧牙关,恶狠狠盯住李德让,他胳膊上的创口血肉模糊,可怪的是,并没有鲜血从那上面喷出,他的血,仿佛在千百年前就已经凝滞了。 忽然,他龇牙狞笑一声,朝李德让的方向跃了过去,李德让心里一惊,靴底蹭着砂砾朝后退了几步,脚轻轻一踩地,虎兕的长角便又一次钻出地面,挡在他的面前。 与此同时,第三道真火也从天落下,不偏不倚地罩在长角上方。他本来推断得极为精准,准备在老道朝自己进攻之时让虎兕刺穿他的肚腹,将他彻底剿灭,可眼看那断了一只胳膊的身影已经移到了自己面前,虎兕也在这九鼎一丝之时刺出了长角,老道却忽然不见了。 他像一阵风,消失在苍茫天际间,在晏娘和李德让的耽耽虎视之下,失去了踪影。 “他去哪了?”苍龙蜿蜒着身子从天降下,在李德让头顶盘旋,巨大的尾巴将地上的瓦砾碎石全部扫起,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 李德让警惕地环顾四周,手指轻轻拂过颌下的长须,“无相,景宗临终前告诉我这妖道叫无相,还提醒我,一定要对他多加防范。对了,他还说什么‘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忽恍。’林镜隐,这话可作何解?” 苍龙面部发出点点青光,两只灯笼似的巨眼轻轻转动了一圈,“无相,是道家形容道玄虚无形之语,涅盘经曰:无十相故,所谓色相、声相、香相、味相、触相、生住坏相、男相、女相,是名十相,无如是相,故名无相。这妖道行踪隐秘,无人知道他来自何处,可既名为无相,难道是说他没有行迹,无可遁寻?” 闻言,李德让眉间凝上一层氤氲,他握紧一只拳头,切齿道,“没有行迹,我们便找不出他,杀不死他,这可如何是好?” 苍龙轻轻摆首,“不单如此,他虽然受了重伤,可是现在他在暗,我们在明,恐怕胜算难定,或许......” 她话音还未落,地底下忽然传出一声咆哮,声音初始时很大,震穿天穹,到了后来,却变成凄惨的嘶鸣,仿佛受了重创,性命岌岌可危。 “不好。”李德让大叫一声,脚重重朝地面一踩,口中默念出几道咒语,急唤虎兕出来。 可是地下现在已经寂然无声,连呻吟都听不到,战斗显然已经结束,谁输谁赢,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轰隆”一声,一个巨大的长着斑纹的身子被从地洞中抛出,复又重重砸在地上,掀起一阵灰白的尘埃:虎兕挣扎了几下,终于摇晃着站起,可是只勉强挪动了几步,便又轰然倒下,再也动弹不得。 第四十七章 谋 虎兕巨大的脑袋上面,有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鲜血汩汩流出,把黑青色的毛都染红了。 它的角,被连根拔起了。 见虎兕没了气息,李德让大吃一惊,目光中虽无惶色,却也隐隐透出一点不安来。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晏娘,压低声音道,“林镜隐,他去哪了?” 晏娘化成原形落在李德让身旁,将食指压在唇上,警惕地望向周围,“小心了,他现在可能是任何东西,石子、瓦砾、干草、枯木,甚至可能是天上飘下的一缕雨丝,无相即无形,无形即变化莫测,无法揣度,亦无法防范。” 闻言,李德让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他俯低身子,与晏娘背靠着背,两人皆仔细打量着周围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敢放过。 一阵大风忽然毫无征兆地从上空刮下,擦过两人的头顶,又呼啸着俯冲下去。两人吃了一惊,同时抬头看天,在飞沙走石中努力寻找着老道的身影。 “那是什么?”李德让看到尘土中有一角熟悉的蓝色,正打着旋飘飘悠悠地从高处落下,“那是他的道袍吗?”他提高声音,炯炯目光全部集中在从天而降的那片破布上。” 晏娘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高处,眸中满是机警。 破布还在空中飘舞,越来越低,在快要接近两人的时候,被一道火光击中,在火星的包围下化成一团灰烬。 “不是他。”晏娘自言自语地说出这几个字,她的声音有些迟疑,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可就在两人凝神思忖时,地上掀起一片极薄的烟尘,只有手掌大小,一点点靠近李德让的靴子,顺着他的鞋面、裤脚溜了上去,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他腰间镶着珠玉的蹀躞上。 “声东击西,楚国公,我们是不是上当了?”晏娘眼珠子微微一转,将两手摊开,在自己身上细细打量。 李德让也学着她的样子看向自己袍子,可这一看,他背后却猛地一凉,爬上了一层密密的冷汗。因为他看见了一只手,一只焦黑皴裂的手,它就负在自己的腰侧,五指蜷曲呈钩状,在他还来不及发出声音的时候,猛地插进了他的蹀躞,探进他的肉中。 李德让发出一声痛苦的叫,拔出靴中的匕首就朝那手刺去,可是这一刺,他差点给自己深可见骨的伤口雪上加霜了一把,因为那只手已经不见了,像是隐进了他的体内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怎么了?”晏娘见李德让轰然跌坐在地上,忙俯身蹲下,在看到他腰间的伤口时,她的眉毛拧成一团:这伤口极深,一直通到内腹,若非蹀躞上的珠饰遮挡,可能当场就会让李德让腹脏开裂,要了他的性命。 晏娘心中一震,忙从腰间掏出一方丝帕覆在他的伤口上,低声说道,“你闭气静坐,切不可再牵动伤口。” 李德让点头,将两手放在双腿上面,慢慢阖上眼睛。晏娘见他气息慢慢平稳,便站在他身前,一双明眸环视四周,努力搜寻老道的踪迹。 现在周围变得异常安静,只有李德让的呼吸声从身后传来,时起时伏,没有间断,不时惊扰晏娘本就紧绷的心弦。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于是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李德让面色苍白,额角挂着几滴冷汗,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一路滑到脖子,浸湿了他的衣领。 晏娘觉得自己多心了,于是微微摇头,又一次转过身来,将目光投向别处。可在她转头的那一刹那,李德让却忽然睁开了眼睛,或者这么说,李德让本身并没有张开眼睛,张开眼睛的是一直盖在他身上的那层薄薄的“沙尘”,现在,他汇聚成人型,重新化成那副面目狰狞的模样,一点点地站起身,几乎整个人贴在晏娘的背后。 两个人谁都没有察觉他们中间多了一个人,他很薄,忽隐忽现,动作轻盈得如同一片羽毛,冲着晏娘高高抬起了手臂。 他仅剩的左手焦黑干瘪,像一块被反复灼烧的木炭,手背上嵌着横七竖八的裂纹,那不是别的,是残魂反噬留下的印记。那一年,他被晏娘用计拖过了时辰,损伤了肉身,现在,他终于可以用这只残存的左手为自己报仇了。 想到这里,老道脸上情不自禁浮上一抹有些快意的笑,随后,他抿紧嘴唇,左手绷紧,朝晏娘的脖颈直劈下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以为自己成功了,因为他的手已经接触到了晏娘冰凉的皮肤,他甚至能感觉到它穿透了她平滑的肌理,切向那根细长的颈椎。可是下一刻,他手下的那个身体却忽然软了下去,像一只泄了气的纸人一般瘫倒在地上,越缩越小,越缩越小,化成一方漂亮的绣帕。 “林镜隐,你敢骗我,你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 老道疯了似的回头找人,可是他身后不仅没有晏娘的身影,就连端坐在地上的李德让也不见了,不知去了何处。他怒不可遏,横眉冲立在不远处的程德轩吼了一声,“她去哪儿了,她到底去哪儿了?” 吼声震天,树上的积雪纷纷落下,盖在程德轩和王家父子身上,把他们扮成了三尊雪人。 程德轩被这怒吼声吓了一跳,连雪都来不及拍掉,便连连摇手道,“道长,我也未曾看清楚她去了何处,这林镜隐诡计多端,要杀死她实属不易啊。” 话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住,强力保持面色不变,老眼微微一眯,看向老道身后虎兕的尸体,嘴巴朝那里轻轻一努。 老道会意,眼珠子朝肩膀后一斜,忽然旋身向后,朝刚从虎兕耳中钻出来的那条鳞虫扑去。 第四十八章 骗 老道用眼角的余光紧盯着鳞虫,眼白亮得发光,等她完全从虎兕的耳中爬出后,他的身子忽然向下一沉,重新化为一捧细沙,无声无息地朝鳞虫移去。 晏娘已经看到老道不见了,可是现在寒风阵阵,四周皆是沙尘,她根本无法分辨那一片尘土是老道的化身。踟蹰间,她感觉尾巴上被什么刺了一下,又麻又疼,仿佛有一粒沙钻进鳞片的缝隙中。她大惊,拼命摆动长尾,可是沙砾极细,附着在鳞片上,粘的紧紧的,根本无法摆脱。 慌乱中,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冷峭中带着一点淡漠,“林镜隐,你是我遇到的最难缠的一个对手,你死后,这世间倒是少了不少乐子。”话锋一转,那声音中陡然多了几分狠厉,“可你多活一日,我便一日不能安睡,所以今日,只能送你一程,也顺带遂了你的心意,让你与他在阴间团聚。” 话音猛地一收,那股沙便一圈圈缠绕在细长的鳞虫身上,将她所有的鳞缝都填的满满当当,顺着缝隙朝她体内钻去。 鳞虫在砂砾的裹挟中拼命扭动着身子,她身上那层淡青色的光晕不见了,整个身体黯淡无光,灰蒙蒙的,和一条普通的长虫无异。她能感觉到这些砂砾将自己越缠越紧,将她遍布周身的鳞片撬起,再顺着下面的皮肉钻进体内...... 神识消失之前,她眼前出现了一个人,他龙行虎步,视瞻不凡,身披银甲,手持长棍。她和他隔着一池清澈的水,从下方偷看他时,也看到了那只盘旋在头顶多日的金翅鸟。她在慌乱之中化为鳞虫,想钻进淤泥中躲避,可迦楼罗却发现了她的踪迹,在长空中轻鸣一声,如一只飞箭从天而落。她以为要葬身于锋利的鸟爪之下,谁知那男人却忽然跃进水中,魁梧的身形挡住神鸟的喙爪,将她护在下面。 那一刻,她明白了被人守护是什么滋味。 现在,她又一次到了生死攸关之时,可那个愿意用生命来护着她的人,却早已远离了。 “兄长,”她坦然阖上眼睛,不再挣扎,“兄长,我来陪你了。” 耳畔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隐约中,似乎有一个人影从眼前闪过,如一道飘然的红光,罩在她的头顶。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五百年一朝花,五百年一朝果,花开魂聚起,果落冤索命。妖道,你杀生无数,终有果报,今日,就是你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这声音她认得,于是,她费力地睁开眼睛,从下而上的看他。 他身材颀长,温文尔雅,像穿越寒冬拂面而至的一缕春风。他不是他,可是这一刻,他与他的影子慢慢重合在一起,化成一个溶溶的剪影,遮盖在她的心上。 程牧游在晏娘的注视下,缓缓举起手里的枝条,它冠如华盖,红似火焰,即便在夜色中,也透着鲜亮和生机,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这是......冥灵?” 晏娘不自觉说出这两个字,可在她说出这个名字时,身上的砂砾忽然一下子松散了,顺着鳞片掉落在地上,旋转着重新聚合,化成老道的模样。 他满脸皆是惊恐,偷偷从眼角瞥了一眼程牧游手中的树枝,便踉踉跄跄迈开步子,蹒跚着脚步朝前跑去,仿佛身后跟着的是洪水猛兽,能在瞬间将他置于死地。 “妖道,你休想逃。” 右耳从半空中一跃而过,它手持锡杖,在空中化成一道完美的半弧,朝老道的头顶直劈下去。老道听到响动,转身避开,与右耳缠斗成一团,不过他对那冥灵木极是忌惮,又失了一条胳膊,所以竟不是右耳的对手,被它逼得节节后退,眼看已无力招架。 “夫人,”程牧游的声音从头顶上方飘来,他俯身蹲下,将浑身是血的鳞虫托在手中,柔声道,“你怎么伤的这样重?” 话音未落,他的手忽然被人重重一拍,鳞虫重新掉落在地上,在砂砾中蜷缩成一团。 “牧游,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朝廷的叛徒,她故意接近你,就是为了找到证据,将我们程家人置于死地,你是不是疯了,为何要救她?” 程牧游看着那个冲自己大吼大叫的父亲,悲愤中忽然多了一丝怜悯:程德轩须发横飞,目露凶光,一双老眼中布满血丝,看起来已近疯魔,早已不是先前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证据?父亲,她要找的证据是什么?你下毒的证据?你毒杀先帝的证据?”程牧游朝他一步步逼近,几乎贴在他的身上,“父亲,你收手吧,现在悬崖勒马,你的罪孽便不会再加深一层。” 程德轩一怔,直勾勾地盯着程牧游看了半晌,忽然“嘎嘎”笑了几声,“你在说什么?牧游,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程家,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最没有资格教训我。”他忽然侧头,看向程牧游紧抓在手里的冥灵枝条,趁他不备一把抓过来掷在地上,“这是什么破劳什子,一根破树枝罢了,竟能坏了我的好事。” “冥灵”落地,又被程德轩狠狠踩了几脚,枝条碎成几节,红云似的“叶子”也沾上了泥土,变成一灰黑色的泥团。 “这是......这是什么?棉......棉花吗?”程德轩盯着脚下的“泥团”,面露疑色,犹豫着说出自己的推断,忽然,他眼睛中亮光一闪,倒吸一口冷气,在程牧游来不及阻止的时候,转头望向已经被右耳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的老道,大声喊道,“道长,这树枝根本不是什么冥灵,它是假的,是染了朱京的棉花,是他们故意造出来吓唬你的。” 第四十九章 果 “它......不是冥灵?” 道士本来还将左臂竖在身前,以此抵抗右耳的进攻,现在听到程德轩的话,却胳膊一软放了下来,胸口硬生生挨了右耳一杖。 不过他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似的,鞋底蹭地朝后退了几步,又一次抬起焦黑的脑袋,看向地上那枝被程德轩踩成几截的“冥灵”,忽的冷笑出声,肩膀微微颤动几下,“它不是冥灵?不是冥灵?” 右耳见计谋被他识破,发出一声嘶吼,提杖便向老道的头顶砸去,可是还未近身,老道忽然临门踢起一脚,踹在右耳肩头,将它整个人踢飞出去,在空中旋转了几圈,才轰然落在地上。 “哪有什么冥灵,区区一团棉花罢了,还敢诓瞒老夫?” 老道向天怒吼一声,旋即抿紧嘴唇,默念出几个咒符,显然又要隐去身形。可是下一刻,他的嘴唇微微兮开了,眼睛也忽然瞪圆,仿佛被一道闪电当空劈中了一般。 鳞虫赶在他念出最后一个咒符之前钻进了他的耳朵,它先在道士的脑袋中翻腾了一圈,又顺着他的喉咙滑到内腹,撕裂他的内脏,咬断他的筋脉。它身上虽然已经伤痕累累,每动一下都会带来一阵剧痛,但是它没有停下,仇人的血让它亢奋欢悦,难以自持。它在老道的体内翻搅起四海云水,把他的血肉和筋骨碾成烂泥。 “咚”的一声,老道仰面躺倒在地,他双眼微睁,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逐渐散去的乌云,月光透过云间的缝隙照下来,将淡银色的轻纱投向大地,可是他再也看不到了,经历了上千年的生生死死,他终于还是倒在了那个他最为忌惮的对手面前。 有心无相,相随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无心便无相...... 见老道猝然倒地,程德轩自知大势已去,他惊慌失措地左右看了看,脚尖点地朝后退去,想趁着夜色逃离这里。可是背部冷不丁撞上一具冰冷的躯体,颤巍巍回头,正对上晏娘冷冰冰的眸子,“程大人,您医术高明,不如您帮这位道长把把脉,看看他是否还有生机?” “皮下面都烂透了,怎么还有命活?”程德轩哆嗦着连连摇首,不敢正眼看晏娘一下。 晏娘轻笑一声,呼出的凉气钻进他的耳朵,程德轩一个哆嗦,赶紧用手掌堵住耳洞,生怕她如法炮制,化成一条鳞虫钻进自己耳中,“程大人,原来你也是会怕的。你知道吗,我用这个身份第一次见你之时,以为你已是个头童齿豁的老叟,可没想你却和十一年前没什么变化,甚至比当太医时更年轻了。我当时便心生诧异,为何杀了先帝没在你心里激起一丝波澜,你吃睡如常,在官场如鱼得水,好像十一年前那件事已经化成云烟,消散在你的记忆中。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你这种人,不是心如铁石,不是不会害怕,而是寡廉鲜耻、利欲熏心,从来不懂得自责,亦不知后悔。” 她的声音越来越促,闻言,程德轩腿一软瘫在地上,双手撑地,如一只丧家之犬在地上来回爬动,想藉此逃过晏娘的诘问。慌乱间,他瞅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连忙躲到那人身后,拽着他的袖子,小声乞求道,“牧游,你帮我说说话,她是你的夫人,你方才还救了她,你的话她会听的。” 程牧游一怔,旋即嫌恶地甩开袖子,他侧头看向程德轩,又慢慢垂下眼睑,从嘴边挤出几个字,“恶有恶报,这结果是你自找的。” 说完,他便缓缓退到一边,给晏娘让出一条路,垂眸看向自己的脚面,不再发一言。 晏娘看着前面抖成一团的程德轩,看了半晌,终于没有再朝前迈出步子,因为就在方才,她分明看到了程牧游眼中的泪光,亮闪闪的,被他拼命压制下去,掩饰在眼帘后面。 她从未见他落过泪,今天第一次见,竟颇觉心酸,不由自主为他难过。她的手掌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始终没办法朝前面那个老迈的人影下手。那个人,她恨了多年,等了多年,到这一刻,竟成了横在她面前的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姑娘,怎么还不动手,这老儿亲手毒杀了先帝,是你的肉中刺,眼中钉,现在你怎么反倒还迟疑起来了?”右耳捂着受创的肩膀走到晏娘身后,急急冲她说道。 “夫人,原本我主张将他的罪行昭告天下,由律法处置,可是现在情势已变,不若在这里把他就地正法,以解你心头之恨,为先帝报仇。”程牧游听到右耳的声音,也回过神来,他装作不在意地样子轻轻用指尖摸了一下眼角,这才抬头看向晏娘,将这句话说得果决且坚定。 “杀了他,你......真的不会难过吗?”她看着他,眸中闪过一抹悲悯。 程牧游摇头,“他毒杀先帝,谋害忠良,为了一己之私,将淑媛和何胥置于死地,不止如此,还要在死后毁掉他们清誉。这样的歹人,纵然是我的生父,我又怎能包庇偏袒,夫人,你动手吧。” 说罢,他忽的冲晏娘一笑,笑中透着几分病弱,可是很快,笑声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取代了。他捂着肩膀,指缝中却有殷红的血渗出,红得吓人,顺着他苍白的手背滑落到衣襟上。 “你的伤怎么这样重了?”晏娘吃了一惊,飞快跑到他身边,托住他的后腰,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程牧游握住她的手臂微微一笑,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是他的眼睛却忽然张大了,里面盛着惊恐,落在一直躲在不远处的王家父子身上。 王卫亭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的衣袍看起来不是那么合身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像是裁错了尺寸一般。脑袋也像缩了水,和原来肥头大耳的模样截然不同。他忽然回头,只长着一条裂缝的脸呆呆“望”向瘫倒在地的程德轩,愣了一会儿后,将一条粗大的舌头朝他伸了过去。 第五十章 一别两散 程德轩正在寻思如何逃掉,腰间却忽然被一条冰冷黏滑的东西缠住,将他拽向前方,他的衣袍断裂开来,革带上的玉牌符饰掉了一地,碎了一地。等到他终于看清楚把自己牢牢缠住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时,身子已经被拖到了一条竖起细缝旁边。 “茶里被你下了毒,是不是?” 他听到了王卫亭的声音从细缝中传出,振聋发聩,几乎将他的耳膜震破。 程德轩张了张干瘪的嘴唇,想为自己分辨几句,怎奈巨大的恐惧压得他丧失了说话的能力,那张鼓唇弄舌了一辈子的嘴巴,现在只能微微翕动几下,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忽然,他感觉浑身一紧,全身的血液都奔腾着涌向腰间,所有的血肉都在那根舌头的吸吮下离他而去,只留下一张干枯的皮...... 长舌上浮起了一个个巨大的肉疙瘩,上下起伏着游向饿鬼的口中...... “别看。”晏娘将手掌轻轻覆在程牧游的眼睛上,声音轻且温柔,话落,她手掌一抬,将几根银针抛向饿鬼的方向。 程牧游依她所言,轻轻合上眼睛,可是心情还未平复,一股怎么也忍不住的咳突然冲破喉咙,再也停不下来一般,咳得他直不起腰来。 忽然,一口咸腥的血从他口中喷了出来,落在雪地上,化成一朵妖艳刺眼的花。晏娘看着它越晕越大,心里陡然变得空落落的,整个人像站在悬崖边上,仿佛随时可能踩空掉下去。 “程牧游,你......” 她转身想去扶他,可是慢了一步,手指擦着他的袖子滑过去,只是毫厘,他却轰然栽倒在地上,再也无法站起来。他双目紧闭,脸白得吓人,如一层单薄的冰,马上就要消融在茫茫天地中。 晏娘缓缓蹲下,手颤抖着在他鼻尖试探一下,又猛地缩了回来,他气若游丝,俨然已是油尽灯枯之像。 “程牧游,你不是说你伤的不重吗?为什么......为什么变成这副样子了?”神思恍惚间,她脑中忽然浮现出赵朗的样子:他躺在黑色的梓宫里,身着绛纱袍,头戴通天冠,看起来和生前并无二样,可是,那双眼睛却是永远的闭上了,再也不会睁开。 “姑娘,程大人这一路奔波,数次牵动伤口,我每每劝他停下歇息,他都不听,急着来营救姑娘,所以才......才加剧了伤势。”右耳附身蹲在程牧游身边,眼中露出无限悲戚。 晏娘又惊又怕,她缓缓站起身子,脚下却一步步朝后退去,不敢再朝前迈近一步。 “怕他死在你面前吗?林镜隐竟然也会害怕失去一个人,实在让我惊讶。”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晏娘回头,看见萧婥搀扶着李德让从不远处走来,她将他安置在一处遮风的大树下,这才转脸望向晏娘,嘴角冷嗤一声,“林镜隐,你现在能对我当年受过的苦感同身受了吗?你突然消失,还把我送你的玉牌随意丢弃,让我沦为家族的笑柄,那些日子我是怎么挨过来的,你现在可曾明白了吗?” 晏娘直直看着萧婥,不过此刻,她的眼中却没有她的影子,她的眼神是空洞的,空洞的有几分惹人怜爱,像个无助的孩子。萧婥见她这般,竟又心软下来,闭眼长喟一声,“算了,现在不是聊这些旧事的时候,可这程家父子是当今世上最好的两位医者,现如今他们一死一伤,程牧游的伤怕是......” 说到这里,见晏娘的神色愈发黯淡下来,她微微摇头,上前一步道,“但此事也不是无解,程牧游现在虽已是行将就木,却还没有死,若是能止住血,不让伤口再进一步恶化,或许还有救。” 晏娘眼神一亮,口中喃喃道,“不让伤势再恶化下去?” 萧婥点头,脸上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林镜隐,你已经想到法子了,对不对?不过,你心里应该彷徨踟蹰,很难作出抉择吧?” 晏娘低头思忖半晌,又一次扭脸望向程牧游躺倒的地方,她看见右耳乍唬唬的转身看她,嘴里惊呼,“姑娘,你不来看看吗?程大人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怕是......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晏娘还是没有过去,她轻咬下唇,两只手掌紧攥成拳,正如萧婥所言,她现在愁肠百转,心里进行着剧烈的争斗。 未几,她忽的挺直腰板,望向光风霁月的天空,清朗的声音随风飘进右耳的耳中,“你守着他,我马上回来。” 右耳心里一惊,忙看向晏娘,可是她已经不见了,圆月上划过一条蜿蜒的长影,她迎着清风,朝西边飞去。 右耳不知所措,只得重新蹲下,毛茸茸的猴爪握住程牧游冰凉的手指,口中絮絮道,“这......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姑娘人倒走掉了。” “她要去永昌陵,她要拿回逆鳞。”萧婥走到右耳背后,目光飘到程牧游的脸上,她的眼神中,带着冬日的萧瑟和落寞,“猴子,你知道吗?我生平第一次如此羡慕一个人。” *** 风卷云涌,苍龙从长空落下,它口中衔着一块银光闪动的鳞片,轻轻将它搁放在程牧游的肩头。鳞片化成一团银光,晕散开去,他的血,终于止住了。 苍龙轻鸣一声,化成人形,她俯下身,最后看了程牧游一眼,忽而立直身子,冲右耳嘱咐道,“你速将他带回城中,找个最好的郎中医治。” 右耳将程牧游抗到肩上,走出去几步,这才反应过来,“姑娘,你呢,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晏娘垂眸,稍顷,又抬起眼睛,一双眼珠子亮得有些吓人,“我还有些事没有做完,你们先走。” 不知为何,右耳心里颇有些不安,于是它不依不饶地追问,“那完事之后呢,姑娘会来与我们会和吗?” 晏娘微微一怔,旋即抬手照右耳的脑瓜子拍了一下,“死猴子,你话怎么这么多,我不是让你赶紧带他回城吗?快走,莫耽误了时辰。”说到这里,从袖口拿出那只龙涎草交给右耳,“你用这株草,便可把十里八荒的饿鬼招来,到时候,你再将它们一一剪除,切不可让它们再危害人间。” 第五十一章 兄 右耳点头,一边揉着脑瓜,一边驮着程牧游向马儿走去,跃到马背上,它心里那股不安却越来越浓,忍不住又冲晏娘开口问道,“姑娘,你一定会来与我们会和的,对不对,你可不能扯谎。” 晏娘瞪它一眼,忽然将一枚银针向马儿抛去,针尖扎在马屁股上,马儿一惊,撒开蹄子便跑,一溜烟儿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可晏娘的目光却没有离开,依然落在马儿踢起的那片烟尘上,悠长且静默。 “人早就走远了,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时间不等人,若是无相和程德轩被害的消息传到内廷,你恐怕就不好动手了。”萧婥走到她身边,斜眼望向那张俏丽的脸孔,思忖一会儿,终于接着说道,“不过这程牧游的心愿却落空了,他说他想看着你离开,没想到,倒是你看着他离开。” 晏娘看她一眼,冷冷一笑,“萧太后,你神机妙算,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这次若没有你和楚国公相助,我怕是也杀不了那无相,所以我且放你们一马,你们走吧。”说罢,她便提步向前,走出几步,又回头看向萧婥,脸上闪过一抹歉意,“以前的事是我错了,我那时年少无知,做过许多荒唐事,还请你莫要放在心上。” 说完,她便扭头离去,脚步轻盈,如深谷幽兰,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原来,看着她离开的那个人是我,”萧婥喃喃自语,忽然拊掌而笑,“好,程牧游,在这一点上,你终是不及我的。” “萧婥,你心里的那个人原来是她,我猜忌了一辈子,竟没有疑到她身上。”一直没有出声的李德让终于说话了,他凝神看着萧婥,眼中透着一抹诡谲的光晕。 萧婥走到他面前,将他搀扶起身,“德让,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还是放不下吗?”她瞥了一直在喃喃说着疯话的王时云一眼,忽而一笑,高声道,“有些东西扎根在心里,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个结,若此结能解,从此便可海阔天空。若置之不理,反而会变成死结,到时就会和他一样,永远走不出心里那个狭小的囹圄。德让,我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解开心里的结,你,不会不明白吧?” 闻言,李德让扬天一笑,将手臂从她胳膊中抽出来,“我明白,不过今时今刻,我已经不在乎了。” *** 雪起了又停,今天就和那日一样,晴雪交替,似有异象。 赵康命内侍和护卫守在下面,独自一人爬上观象台,踩着残雪来到浑仪身旁,抬头凝望这座巨大的器械:只见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蛋丸,地如鸡中黄,日月星辰仿佛浮生在虚空之中,倒把他这个九五之尊衬托得有些渺小。 看了许久,他才晃过神来,回头喊道,“钦天监,沈青,你在吗?” 声音在空旷的观象台上仿佛被放大了数倍,可是赵康兀自叫了几声,也没有人回应,只得悻悻走近浑仪,自言自语道,“都说皇帝死后会化为紫薇星,所以朕想看看,那紫薇星还在不在,若是在,朕也能就此安心了。” 话毕,他眉心又蹙了一蹙,轻声道,“近来民间传什么死人复活之说,朕虽不信,却也不免惴惴,每日不得好睡。想皇帝总与他人不同,若是前朝的皇帝一个个都回来了,这江山到底该是谁的江山,这天下岂不是乱了套了?” 念及此处,他不禁摇头一笑,暂将这些荒诞的念头抛诸脑后,一手轻轻抚摩冰凉的浑仪,口中淡淡道,“兄长,你若在天有灵,应该也可以安息了。这些年,我殚精竭虑,为国事操劳,就是生怕别人说出我有一点不如你的地方。现在局势平定,民众喜乐,总算也没有辜负了我这么多年的苦心。你看看,母后她老人家没有料错,我与你一样,都是注定要当皇帝的。” 说完,他仰头长笑,不知不觉,竟有泪滴下,不得不用袖子去擦拭濡湿的眼角。 背后忽然响起一阵“沙沙”声,赵康的笑戛然而止,他觉得背后窜过一阵阴风,凉得彻骨,将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割得生疼。他将眼睛斜向右后方的地面,却看见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影子,虽然已被月光扯成怪异的形状,却还是能看出那个人是谁。 “兄......兄长......”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听不出是自己的了,“兄长......你......你怎么......” “怎么在被你毒死了十一年后,又回到了这座宫城里吗?”那声音很冷很沉,明明是赵朗的,可是听起来却像是来自地府的呼唤。 “兄长,我......我错了,我不该......不该毒死手足,苛待皇嫂,兄长,弟弟知错了。”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经爬上了赵康的脸颊,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哭成这样,十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他没哭过,后来做了皇帝,不管再难再累,他也没哭过,可是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泪却像决堤一般,汩汩而下,无法停止。 “母后召我回汴梁后,当着你我兄弟的面立下金匮之盟,我也向她发誓,会把帝位传给你。所以那天晚上,见天降大雪,我便急召你入宫,当着你的面写下遗诏,可你为何还要对我下此毒手?廷宜(赵康字号),你什么都好,就是疑心太重,总觉得别人要害你,所以便要先发制人,哪怕是一起长大的手足也不放过。 “你知道那毒药是什么滋味吗?喉咙仿佛被千万只蚁虫啃噬,一点点憋气而死。廷宜,我年长了你几岁,所以从小照顾你,一直将你带在身边,哪怕后来当了皇帝,也总对朝廷大臣夸你能文能武、龙行虎步,希望你将来能继大统,可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吗?” 第五十二章 守陵 “皇兄......兄长......”赵康不敢回头,只能低声啜泣,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身后那个人,他甚至能问道自己手上的血腥味儿,浓的刺鼻。 “你府邸地势比较高,无法取水造池,我便亲自带工匠前来,让他们做了一个巨大的水车,从金水河中取水注入府邸的水池中,只为了不让你的花园比别人的寒酸。” “你病了,我亲自给你做艾灸,稍微一烫你就大声喊疼,我只能先在自己身上试针,再给你诊疗。直到你开始发汗,苏醒过来,我才放心回宫。” “我知道你养了大批死士,却从不说破。不单如此,还将赏赐了你的的随从高琼,让他对你尽忠。” “你爱马,我就从各地搜寻名驹,还让你在御马台训马,大臣们多有微词,都被我驳斥回去,只因我始终记得,你是我的手足血亲,是那个从小便跟在我身后不愿离开半步的弟弟。” 听到此处,赵康已是泪雨滂沱,他双手捂面,轰然跪倒,“兄长,这一世终究是我欠你的,我知错了。”他转身,挪动着双膝爬向赵朗,伸手去抓他漆黑的袍角,“兄长,皇兄,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调皮犯错,都是你在母亲面前为我求情,我知道这次我罪无可恕,可还是想恳请你再原谅我一次,最后一次,来世我再当牛做马,报答你对我的恩情。” 说到这里,他忽然愣了一下,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眼泪也倏地收起,抬头看向上面那张熟悉的脸孔,口中小声嘀咕道,“不......不对,皇兄他从不会主动提起他对我的好,我每每说起来,都会被他阻止,说什么他早就忘记了......你......你不是兄长,你是什么人,竟敢假冒先帝?” 说到最后这几个字时,他的声音陡然高了不少,腰板也忽的挺直了,抬头望向那张熟悉的脸孔。可是下一刻,他的身子又一次绵软下来,因为一根细长的银针已经在电石火光间扎进他的眉心,刺穿头骨,完全嵌进他的前颅。 “他虽不提及,我却不会忘记,天下人也不会忘记,赵康,你弑兄篡位,这笔账,历史早已记下,你赖不掉的。” 意识消逝前,他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上方飘下,不是鬼魅,却比鬼魅更让他心惊。他手指动了几动,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颓然阖上眼睛。 *** 出了宫门,晏娘便看见沈青等在不远处,见到她,便迎上前来,冲她躬身行了一礼,“姑娘该做的事情可都做完了?” 晏娘冲他点头,口中淡淡道,“他现在应该已经苏醒了,不过被我这么一吓,他应该收敛了不少,不敢再对旧臣们下手了。” 沈青脸上浮起一丝敬佩的笑,“姑娘大义,没有因为私愤而痛下杀手。其实我一直担心来着,因为丞相大人临终前,曾恳请你不要杀他,你却愤而离去,不给大人解释的机会,大人只好将盟约交给我,让我一定将它转交给姑娘。还好还好,我没有辜负他老人家的遗愿。” 沈青似是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点。 “金匮之盟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我一直以为它是假的,是赵康为了名正言顺夺权而编造的借口,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立下了这样一份誓约。”说到这里,她眉眼间又多了几分凄凉,无力地摇头一笑。 “我听大人说,姑娘那时因为迁都一事与先帝有了隔阂,先帝也始终没有机会把此事向姑娘解释清楚,所以姑娘不信,也实属正常。”沈青轻声安慰,旋即又挑眉问道,“可是我想,只是这样一份盟约,怕是无法阻挡姑娘,姑娘此次手下留情,必然还有其他原因。” 晏娘冲他赞许一笑,“沈青,你不愧是赵泽平选出来的人,什么都瞒不过你。你猜的不错,那李德让诡计多端,他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亲自来到大宋,肯定不止是为了报仇。所以来皇宫之前,我曾派精卫到辽宋边界查探,果然发现那里埋伏了十万辽国精兵,擐甲挥戈,整装待发。我这才想明白,那李德让是想渔翁得利,他在这里埋伏已久,早已打听清楚我与赵康的恩怨,所以想借我的手杀死赵康,再趁帝位悬空群龙无首之际,发兵攻打我大宋。” 说到这里,她嘿嘿冷笑两声,眼中透出一抹寒光,“我怎能让他得逞?这江山是先帝一生征战沙场换来的,他曾说过,当不当皇帝对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龙椅上面的那个人要爱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若地。赵康虽然心思歹毒,但他一生都在和先帝较劲,生怕被人说出个不是来,所以现在,我还不能杀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阵风忽然拂面而过,将她纷乱的发丝吹起,给她平淡的脸孔平添了几分惆怅和落寞。 沈青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他不由自主地抬头,凝神望向天空那轮孤月,千帆过尽,流年染墨,只有它,还是原来那副模样,没有变过。 “沈青,”晏娘忽然转头看向陷入沉思的沈青,陡然提高了声音,“你要尽心尽力的辅佐他,用你一生所学,若是将来人寿年丰、歌舞升平,我便饶了他的小命,否则,”她俏皮一笑,从嘴角挤出几个字,“我绝不会放过他。” 话落,她便转身,向着明月的方向缓步离去,纤细的背影竟像是要融进月色中一般。 沈青一怔,忙朝前小跑几步,大声问道,“姑娘,你要去何处?” “十一年了,我从未替他守过陵,现在,是该到那里去了。” “可是程大人呢?程大人怎么办?”他跟在后面追问。 晏娘步子一滞,身子仿佛僵住,过了半晌,才回过头来,“沈青,你要护着他,千万不能让赵康知道他的夫人就是林镜隐。你告诉他,让他把什么都忘了,就当我这个人从未来过。” 说罢,她忽然微微一笑,笑中似有无限的凄苦,她的身子一点点隐去,化为一道青烟,飞向永昌陵的方向。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沈青凝望着清朗的天空,怔了半晌,眼中终于滑下一道眼泪。 第五十三章 信笺(完结) 又是一年三月天,第一阵春风吹过,柳条便泛绿了,密如雨丝,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团团浮动的翠云。 程府今天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不时从院墙飘出,引得街市上的行人纷纷回头张望。原来程秋池的孩子在三天前出生了,这天,亲友们都聚集在程府,为孩子办三朝礼。 首先要落脐炙囟、三朝洗儿,那个白胖胖的婴孩在亲朋好友的围观下被乳娘从水盆中抱出,紧接着便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啼哭,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仪式完毕后,孩子便被抱回屋内,主人家则摆宴席款待来宾,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程秋池刚挨桌敬完了酒,就发现程牧游不知何时已经离席,那个正对着自己的席位空荡荡的,让他本来欢喜的心忽然多了几分怅然。于是,他缓缓放下酒杯,离开热闹的宴席,顺着甬道来到后院。 果然如他所料,程牧游正独自一人坐在后院的石桌旁,看着程德轩原来住的屋子发呆。 程秋池心中一缩,忙走到他身旁,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口中道,“别人都道父亲在雪夜失踪,只有你我兄弟二人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牧游,我知道你心里苦,不过做兄长的帮不了你什么,只希望你不要把苦压在心中,你的伤刚好,千万别再忧思成疾。” 程牧游冲他淡淡一笑,“兄长,你多心了,我并未觉得愁苦,只是一直未想明白,父亲他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小时候,他一直教导我们要贤良方正、洁清自矢,可是他却为何在人生的岔道口选择了另一条路?” 程秋池一怔,面上突然泛起一阵青白,他狠狠咬了下嘴唇,这才迟疑着说道,“牧游,其实那件事......我是知道的,弟妹死前那一晚,我曾亲眼看到父亲端着一碗药进了她的屋子......”说到这里,他忽然抓住程牧游的手,言辞恳切道,“可是......可是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父亲他对弟妹做了什么,牧游,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向懦弱,不敢违抗父命,再加上父亲他明里暗里警告了我几次,我也只好......只好将此事按下不提,不过父亲做过的其它事情,我是一概不知,我发誓,真的......” 程牧游将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轻声道,“兄长,算了,前些日子我曾到段家去向岳父请罪,他老人家知道父亲已死,便不愿再追究此事,只说淑媛的清誉没有被玷污便是好的。段家人都已经谅解了父亲,我又怎能不谅解你?” 闻言,程秋池心中又羞又愧,他唉声叹气了半晌,终于平静下来,在程牧游身旁坐下,“牧游,你因为养病已经辞官数月,可想好以后的路怎么走了吗?” 程牧游看着石桌上刻着的棋盘,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放在界河旁边,“前方战事吃紧,刘叙樘刘大人被封为宣威将军委派至前线,他力邀我过去,我答允了,准备过几日便和惜惜迅儿一起到管岑山去。” 程秋池吃了一惊,“那里兵荒马乱,风沙又大,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迅儿着想啊。” 程牧游释然一笑,“四书五经我亲自教导他便是,这小子对兵法甚有兴趣,让他多磨练磨练,说不定将来还真能为国效力。对了,右耳和子明也要跟着一起过去,有他们照顾迅儿,兄长实不必为他的安危担忧。” 程秋池扶腮思忖半晌,终于抬起头来,“牧游,你......不会是怕触景生情,所以才要离开新安,到那荒蛮之地去吧?我听惜惜讲,晏姑娘她到永昌陵去了,你若是放不下,就去找她,谁的心肠都不是铁石做的,你对她这般好,我相信她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程牧游笑着摇头,缓缓起身朝院门走,到了门边,他才回头看向程秋池,“快回席吧,这么多宾客都等着兄长呢,莫要让他们等久了。” 柳絮在他身后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座朦胧的高墙,将兄弟二人隔在两端。程秋池看着他的背影,口中呢喃道,“牧游,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一点也不愿为难她,到最后苦的只能是自己啊。” 他苦笑着,苦笑着,眼角却在不知不觉中泛起一层湿意。 *** 七年后,端拱元年。 七月,辽谍知宋军护送辎重赴威虏军,大将耶律休哥率数万骑前往截击。宋将率数千骑夜巡时发现辽军,蹑踪尾随辽军,乘其早膳突袭,耶律休哥受伤先逃,辽军惊溃,死亡甚众。民间皆传,耶律休哥是被宋军一名年仅十三岁的小将射中右臂,惊惧之下,落荒而逃,辽军因此元气大伤,从此之后再不敢叨扰宋朝边境。 *** 山林葱郁、荒草萋萋,永昌陵外,一名少年取下头上的凤翅兜鍪,毕恭毕敬对着陵寝跪下,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后,才朗声道,“晏娘,迅儿来看你了,请你出来见迅儿一面。” 未几,陵寝的石门缓缓敞开,一名青衫女子站在墓门间,她的模样还和七年前一样,只不过目光中多了几分清静与安宁。她看着少年,展颜一笑,“迅儿,你这么年轻便立了大功,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少年眼中却忽然涌出泪花,他匍匐在地,将头压在两臂之间,泫然道,“晏娘,我今来此,是有要事相告。” 晏娘见他的身子微微颤抖,心中蓦然一凛,嘴唇动了几动,愣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爹爹他为了护我,被辽人一箭穿胸,永远......永远留在管岑山了......” 后面的话晏娘都没有听到,她脑海中只有一箭穿胸那四个字,碎裂成无数灰烬,再凝聚起来,如此反复,一遍遍叩问着她的心脏。 恍惚中,她竟走出了那座七年未曾踏出的陵墓,没有腾云驾雾,就这么一路向西,走了一天一夜,终于来到了那个她和他都熟悉的地方。 南街还是老样子,人头攒动,高楼林立。她失魂落魄,走得不紧不慢,仿佛被拥挤的人群推挤着向前,只是随波逐流间,却来到了霁红绣庄门前。 整座院子如今都被翠碧的红葛覆盖,显然多年没有住人。晏娘推门而入,缓步移至最里侧的院墙下,犹豫了半晌,终于冲墙那边轻轻唤了一声,“程牧游。” 说出这三个字,她紧紧闭上眼睛,眼皮轻颤了几下,脸上竟然察觉出一丝凉意。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伸手探上脸颊:眼泪?她竟然为他流泪了? 然而念及此处,一股无法压抑的悲伤忽然排山倒海压下,她双手捧面,畅快的哭出声来。 “谁惹得夫人如此哀痛?快告诉我,为夫定不会让那人好过。” 他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晏娘在惶措中回头,拼命拭去眼泪,以确定他不是自己脑中的幻象。 他脸上笑意盈盈,若春风化雨,一点一滴融入晏娘心中。两人对视了许久,他才从袖口拿出一封信笺,在晏娘眼前晃了晃,“萧太后前几日托人带了封信给我,信上只有五个字,夫人猜是什么?” 晏娘盯着他,愕然摇头。 “信上说:她心中有你。”他得意一笑,“夫人,原来为夫被你骗了这么久。”(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