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辞》 关于时代背景以及设定问题 自从一个多月前,小夜开始动笔写这篇构思了很久的历史文开始,已经完成二十余万字了。意外的,居然还获得了签约资格。想来这一月之间的酸甜苦辣,几不足道也。 在此,感谢那些支持我的书友们。有你们在,才更加坚定了我写下去的决心。谢谢大家。 本书背景设定在公元321年后。神州陆沉,衣冠南渡。西晋王朝经历了不过短短几十年,便轰然坍塌。五胡蜂起,中原大乱。秦汉以来发展的枝繁叶茂的中国北方,遭遇了毁灭性的浩劫。 随着司马叡在建康称帝即位,东晋王朝拉开了序幕。北方中原地带的匈奴汉赵,与羯族石赵,也分别占据关中与中原,这两个胡人政权正在各自积蓄力量,准备谋图他们期盼已久的宏图霸业。西晋王室在北方硕果仅存的一位亲王——司马保,亦是在陇西河南地苟延残喘,随即被反叛的部将张春杀死。司马保的另一部将陈安随即攻灭张春,占据了陇西河南地。 而主角,便是穿越之后随难民逃难到了凉州。凉州因其地理原因,并未随着西晋的覆灭而没落。在文中年代里,依然是掌握在晋朝派遣的州牧——张氏一族手中。 张氏一族经略凉州,到了文中的年代,已历三代人:张轨、张轨长子张寔、张轨次子张茂。这三代人可谓是凉州基业的奠基人。在东晋建立之后,凉州张氏一族,因与东晋中央政权通信断绝,此时依旧使用西晋末帝——晋愍帝年号建兴。由于西晋灭亡后张氏西凉与东晋中央的通信断绝等一系列原因,史学界一般已将这个时候的凉州,划为一个半独立于晋朝存在的半独立政权,史称前凉。(有兴趣的书友可以翻阅《晋书·列传第五十六·张轨传》以及南北朝时期,北魏的崔鸿所著的《十六国春秋》两本书。) 作为一个身穿者,主角这样一个小人物,在如此乱世之中来到一片相对的净土。然而若想做出一番事业,却只能循序渐进地一步一步来。喜欢金手指和无脑爽的书友可能会感到失望。 小夜是想通过自己笔下的历史故事,向读者们传达一些自己的人生经验,或者是有用的、正面的东西。本书不开挂,不种马,无后宫。主角由目前无比弱小,敌人无比强大。(五胡之中,不仅只有氐羌乌合之众,匈奴、鲜卑、羯胡战力还是相当强悍的。)小夜期待目前尚在看这本书的书友们,能陪着我一起坚持到主角逐步强大起来,而后百战余生、雪满弓刀、逐鹿中原,以至天下初安的那一天。 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祝大家事事顺利,家庭美满! 第一章 沧海桑田 永嘉乱,祸延年,刘渊反,胡戎叛,尽起大军东都陷,京观十里人胆寒。 崇荣华,尚虚诞,太尉衍,好谋算,王师十万朝夕散,将帅如云莫能战。 国将完,士子叹,秦川中,血没腕,千里江山皆丧胆,惟有凉州倚柱观。。。 苍凉的民谣声在旷野中回荡,李延昭抬头四望,天空是湛蓝色的,仿佛穹庐笼盖着四野,静静注视着天下的苍生。然而带给李延昭的,却只有一种无穷无尽的陌生。 是啊,陌生。陌生的时代,陌生的空气,陌生的人,甚至于,天空的湛蓝都是完全陌生的。 “我不属于这个时代啊!”李延昭双手捏紧了拳头,在心中呐喊着。周围三五成群的人各自坐着躺着,他们的样貌各有不同,然而神情却是相似的惶惶不安。 “贼老天!为何安排我来到这个时代!我不属于这个时代!我要回去!”李延昭仰着头望天,这些心思不断试图变成怒吼冲口而出,然而脑海中残存的理智却把它们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李延昭此刻才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神情恍惚间,一位老者走到他身侧,席地而坐。见李延昭神情悲苦,不由心生恻隐,缓缓道:“公子可是想念亲眷?” 李延昭回头望了老者一眼,他只知此人乃是关中雍州下辖一小州的里吏,只因汉赵与石赵之间战端再起,汉赵刘曜为充军需,对治下百姓横征暴敛,税赋高出往年数倍,偏偏今年初雍州地界不大不小闹了旱,粮食歉收,雍州的官员兵丁却根本不管那么多,对交不上赋税的平民不由分说,直接全家锁拿带走。连老人孩童亦不能幸免,各州县官道旁,走不几步就能见到一具一具头发花白的老人遗骸,想来便是走不动路因而被押送兵丁虐杀在路旁。三秦之地处处家破人亡,哭号震天。目睹了周围州县的惨状,老者当机立断,毅然带领治下几十户人家背井离乡,直奔西方而去。 李延昭回过神,感觉已经红了眼眶,对着老者拱了拱手道:“里长明鉴。在下确因想念亲眷,故而神伤。” 老者露出了然神色,沉吟半晌,又道:“老儿冒昧相询,故亲眷可在世乎?” 李延昭苦笑了一下,答道:“在却是在,然尽我此生,怕是再难相见了。” 老者拱拱手,说道:“小老儿观公子相貌气度,定非寻常人家,令高堂于此乱世之中,也必多有福祉。切莫忧心,当保全贵体,以期来日与高堂重逢才是。” 李延昭暗自叹了口气,却对老者的关心感到了一丝暖意,遂道:“多谢老丈吉言。”老者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了一只糠菜窝头,递给李延昭:“公子,老儿看你昼夜水米未进,想来定然饿了,拿去把它吃了吧,有了气力才好赶路,想来公子这样的富贵人以前定是锦衣玉食,然而路途条件所限,还望公子莫要嫌弃。” 李延昭看着那个窝头,那窝头灰不溜秋的,不知道是什么野菜和着麸皮做的,令人看着就没有食欲。然而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李延昭别无选择,向老者道了声谢,颤抖着双手接过了那只窝头,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一块窝头入口,李延昭顿感嘴里干巴巴的,仿佛唾液都瞬间被那窝头吸了个干,窝头又苦又涩,难以下咽。老者似乎看出来了李延昭的苦涩,适逢其会地从腰间的皮囊里倒出来半碗水,递给了李延昭。 李延昭接过水,猛灌了两口。那一块苦涩的窝头终于下了肚。然后他发猛似的一口接一口咬着窝头,咬下一口嚼两下便和着水囫囵吞下肚。一昼夜水米未进,饥饿毕竟还是占据了上风。他无法再挑剔食物,回想着曾经的生活,老头儿称作“锦衣玉食”的生活,他心中满满的不是滋味——相对于现在他手中的这一个糠菜窝头,当初的日子何尝不是锦衣玉食?可笑的是当初的自己竟还挑三拣四。心底泛着和窝头相似的苦涩,李延昭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窝头。 将碗递还给老者,李延昭道了声谢,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复左下与老者攀谈起来。 “老丈带着乡邻,欲往何方?” 老者眯起眼睛静静看了看西方,回李延昭道:“凉州。永嘉之后,天下纷乱,胡戎之间互相攻伐,可是苦了中原的万家百姓。永嘉年时,便已有大批百姓为避战乱,南渡大江去了江南地,老儿治下乡邻多不愿背井离乡,加之户户有田,日子倒也过得去,便不曾打离乡的主意。哪知刘姓胡人打着复汉的旗号立了国,杀了长安城里那位圣人,转头对关中的百姓便是欺凌备至,赋税一年比一年重。交得出税倒还好,一旦交不出税,胡戎官府的衙役捕快和兵丁却不会跟乡亲们客气。好一点的官差把家中青壮年带走,并不强征老人家。有些官差呢,简直就是披着人皮的畜生!他们不仅把家中老人也强行押走,走到半途还要借口说老人家走不快,直接把老人家打杀了扔在路旁。老儿之前为了今年的赋税去治所找治书史相询,亲眼看到一幕幕惨象。若老儿不当机立断的话,恐怕此时我治下的乡邻亦步前人后尘了。老儿细细思虑,若我等往南欲渡江归晋,则须有舟船相渡。然而渡口均在胡人官差手中,若是走了此道,怕是难以善了。老儿遂带领乡邻往西,好歹河西之地如今仍在我晋人手中。”顿了顿,拿碗倒了一点水喝下去,老者又压低了声音,悄然问道:“小兄弟可知被胡人官府拿走的乡亲们哪里去了?”仿佛知道李延昭答不上来,老者便咬牙切齿地自答道:“他们……他们……统统都被胡戎狗贼充作了军粮!胡人称他们为‘两脚羊’!”语毕老头儿痛心不已,两眼泛泪,唉声叹气地思虑了半天,又心有余悸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听了半天老者的讲述,李延昭终于明白了,他将要生存的,是怎样的一个时代。他将要面对的,是怎样惨绝人寰的景象。 那是中原千年不遇的浩劫!是汉民族几近亡国灭种的边缘! 李延昭曾经在前世的中学历史课中,学过有关这一时代的历史课程。他依稀记得,那一刻的标题叫做《北方民族大融合》。包括后来也从网络上不经意间了解到了这一时期的另一个称谓,叫做“五胡乱华”。然而他却怎么也想不到,一千七百多年后课本上的一篇无关痛痒的课文,竟是这一时代的无数人流尽鲜血写就的。西晋八王为了至高权力打了个头破血流,却引得胡人趁虚而入,中原大乱,汉家儿女成了胡人统治阶级眼里引颈就戮的猪羊一样任他们宰杀。 后世里,自己也只是一个小人物。没有权,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拼死拼活挣了一点家业,命运却和他开了这样一个大大的玩笑,为了救自己的未婚妻一命,他坚持参加了一个尚在试验阶段的时间旅行项目,不知是出现了什么样的故障,还是上天看他还是不够惨,于是跟他刻意地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把他丢来这个中华文明史上最乱的乱世,给了他一副重于泰山的担子。 李延昭苦笑着在心中怒骂,贼老天安敢欺我!我就是一个小人物,为何让我背负这样重大的责任! 心里暗自骂完了老天,李延昭把心思拉回了现实。作为一个时间旅行者,当务之急莫过于让自己融入现今所处的这个时代了。 带领这些逃难民众的里吏,就是与李延昭攀谈的那位老者,名叫刘仲康。李延昭知道自己相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可谓是奇装异服的打扮总难免会让旁人感到疑惑。至少他来到这个时代,遇到刘老先生带领的这一群乡邻时,旁人诧异望着他的目光已经能说明一切了。好在他自己的头发留得颇长,因此除过披头散发奇装异服之外,似乎也没有太过异于常人的地方。刘老先生看到他生得白白净净,浑身上下一尘不染,举手投足倒也算得谦恭有礼,便心道大抵是哪家官宦或是名门流落世间与亲人失散的后生。倒也不疑有他,邀他同行,一路上对他也是颇为照顾。 而那些老百姓看李延昭,虽然诧异,然而待他却是满满的善意。李延昭总是感叹后世的人心难测,然而现在在他面前的,这些历经苦难的普通而平凡的百姓,带给他的却只有一缕缕的温情。 夜色慢慢降临了,这支特殊的逃难队伍在刘老先生的带领下,攀上了附近的一座小山,在山上的背风面找了一块稍微平整些的地方,青壮们砍来木材,搭起了一个个简陋不堪,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小小窝棚,那就是他们的一家子人今晚遮风避雨的地方。 应刘老先生的要求,一个名叫二壮的小伙子去多砍了一些木材,为李延昭也搭了一个小窝棚。李延昭全程在旁打下手,不住地向那个叫二壮的小伙子道谢,小伙子回头冲他憨憨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夜幕渐渐降临了,李延昭辗转反侧,在这难以入眠的一夜里静静地思量着他自己的前世今生,和面前的这些惊天巨变下的沧海桑田。 第二章 时光倒流 若干天前。 李延昭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有逐渐年迈的双亲,有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未婚妻,还有一份兢兢业业维系着的小生意。算不上富贵,然而也不贫穷。人生的责任不大,除了养家糊口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压力。日子平静的不能再平静。 直到某一天,忙碌中的李延昭接到了一个噩耗。相恋六年,即将与他共同步入婚姻殿堂的未婚妻遭遇车祸,抢救无效去世。李延昭眼前一黑,手机都脱手掉到了地上。 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可谓太大了,那阵子的李延昭浑浑噩噩的,生意也不再开张,天天行尸走肉一般地走过一个个留下两人记忆的地方。城中广场,公园,校园,车站,电影院……走着走着就默默地流泪,默默地怀念两人在一起的时光。借酒浇愁,宿醉,颓废,成了他那段时间的家常便饭。 直到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新闻——时光机器已经被制造并进入了试验阶段。设计制造该机器的科研所面向社会各界征收志愿者,参与时光机的初步数据收集。那一刻李延昭仿佛看到了重生的希望,他迫不及待地去报了名,讲述了自己试图使用时光机回到过去的初衷。经过层层筛选,他有幸成为了首批参与时光机试验的志愿者。 李延昭从那时起,便觉得自己仿佛获得了重生。是啊,回到未婚妻出车祸之前,阻止那场车祸的发生,然后他的生活便会回到正常的轨迹,一如从前,平静得泛不起一丝波澜。 直到机器启动,将他缓缓送入时空航道,虽然舱体是密闭的,然而李延昭依然看到了过去的一幕幕在他眼前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地一晃而过。他看到了颓废的自己,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未婚妻,看到了过往两人恩恩爱爱的甜蜜时光,看到了青涩年代自己与她懵懵懂懂地相恋,相遇。也看到了少年时代的自己,然而机器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一直到童年的自己犯了错被父母教育,考试考了双百,拿回家的三好学生奖状…… 机器却越转越快,李延昭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用尽力气拍着机器的舱壁,希望它能停下来,或者外界给自己一些积极的回应。然而什么都没有。眼前缥缈的景象却依然一件一件一晃而过:战争,枪炮,硝烟……穿插着短暂的和平;百姓们一如既往地辛勤劳动,在黝黑的矿山,金黄的麦田里;再往前,脑后梳着大辫子的清朝官员在谈判桌上对着对面的洋鬼子点头哈腰,李延昭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动辄密密麻麻的两支军队在旷野中,在雄关前,在山林里厮杀;李延昭看着那些血腥的场面心惊肉跳;一幕幕飞速晃过,李延昭看到了道貌岸然伪君子们的阴谋;看到了勤勤恳恳的百姓们为了生计的艰辛劳动;也看到了残暴的将领和君王的血腥杀戮……一幕幕的触目惊心,让他感觉身心疲惫,不忍卒睹……就这样,在这条逆着历史长河行驶的卑微的小舟中,李延昭渐渐地沉沉睡去…… 另一边,操作机器的两名科学家目睹着他们的成果,紧张而又兴奋。 “不知道他能否完成他的心愿,再按照约定好的给我们一个反馈。”一个高个子的科学家兴奋地说道。 “他的心愿是什么?”另一个中等个头微胖的科学家一边问,一边翻开了手里的资料夹。 微胖的科学家翻开了资料夹,看了看又抬眼看了一眼那机器,突然眼皮一跳,感到血液仿佛毫无征兆地凝固了一般…… 机器的液晶屏上,赫然显示着几个大大的字:321 他飞也似地几个箭步冲上前去按下了机器的暂停键,然而似乎为时已晚。机器轰轰地响了一阵子,摇摇晃晃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舱门打开,里面却已经空空如也。 满头大汗的胖科学家一脸绝望地望向瘦高的那人:“完了。完了。”他只道是完了,半晌,狠狠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用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神情痛苦。 瘦高的那名科学家也惊慌不已。片刻之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液晶屏上显示的数字,问那位微胖的科学家:“公元321,那是什么时代?” “东晋,五胡十六国!”回答这句话的胖科学家已经面无人色地瘫在了椅子上。******************************************************************* 与此同时,被穿越者李延昭,面对着面前陌生的世界,一样的面无人色,手足无措。广袤的旷野,青翠的山,还有尘土飞扬凹凸不平的道路……他漫无目的的在旷野中走着,脑海中却已乱成了一锅粥。他完全不知道作为试验者,机器令他所处的时间发生位移的同时,空间是否也已有所变化。否则如何解释出发时热闹非凡车水马龙的都市,现在竟已经成了广袤无边不见人烟的旷野? 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知日头从半空到了头顶,李延昭才看到从道路尽头的树林子里,三三两两地走出了一群人。他喜悦地呐喊着,方才的惶惑不安已消失不见,拔腿便向着他们奔跑过去。然而跑近了他才错愕地发现,这些人却是清一色的古代人装束,粗布麻衣显示着他们的家境并不富裕,粗糙的双手,佝偻的背,瘦弱的身体……无一不显示着他们遭受了地主阶级残酷的剥削,并且长期营养不良的事实。 这让方才还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寄希望于他遇见的是所谓剧组群演的李延昭的心,彻底地沉了下去…… 而这些人也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看着一个发髻也不梳,穿着不知什么布料做的半袖和短裤的白净年轻人,用着惊愕和同样诧异的眼神看着他们。直到带领他们的里吏刘仲康上前与那年轻人攀谈起来,他们才收回了诧异的目光,低下头继续赶路。 李延昭已经明了了自己的处境,于是想想自己之前略知一二的可怜兮兮的古代礼节语言之类的,刻意地用出来并与刘仲康交谈。刘仲康倒是很好奇他的身世,然而每每问起来,李延昭总是一脸苦相,支吾着难以回答。刘仲康心下虽有疑虑,但见这个年轻人虽然不愿明言身世,然而举止之间谦恭有礼,落落大方。便也不疑有他。问清楚了李延昭无处可去,便顺势邀他同行。李延昭正求之不得,便爽快地应邀同行。 此去凉州,刘仲康亦知其艰难险阻,路途遥远不下千里。然他带着的这些百姓之中,老弱妇孺几近七成。大包小包拖家带口,即使集中了几家殷富人家的五头耕牛拉着四辆牛车驮运行李,队伍每日前进的路程依然不足四十里,心下一算,至少得有月余光景才能进入凉州地界。想到路途中的难处,刘仲康不由得心下黯然,好似前路黯淡无光。继而想想雍州依然忍受着胡人残酷压榨与屠戮的其余百姓,又觉得心中暗自庆幸自己的决定带领众人免于饥馑和兵灾。 一日间,李延昭也想了很多。除了心中暗骂贼老天之外,他更多的便是细细思量着自己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该如何自处。曾经在后世,自己也看过几篇穿越小说,内里主角要则身怀绝技,要则对穿越过去的历史走向如数家珍。更逆天的有好些主角带着一大批现代黑科技或是各种超越时代几百上千年的枪械穿越过去,王霸之气一震,各路小弟纷纷誓死追随而后高举大旗横扫六合逐鹿中原。 然而现在的李延昭,什么都没有且不说。就算是对于穿越来的这个时代他也几乎可算是一无所知。他只知这个年代五胡乱华,中原大地各路诸侯,甚至于控制个把州郡甚至县城的草头王都不甘寂寞,扯着大旗做虎皮。愣是把好端端的,一个历经两汉治世和短暂的三国乱世都未经太大破坏的一个中原和关西大地搞得那是,千疮百孔,十室九空。 直到这一天来和刘仲康的攀谈中,他才渐渐了解到,原来这个时代,不止是有中原无休止的战乱和杀戮。在西北地区,竟还有一方汉人治下的净土,凉州。现今的凉州,名义上仍旧是东晋帝国的附属,统治凉州的张氏家族,受封于东晋,屡屡阻挡刘氏匈奴汉国对西凉之地的破坏和军事进攻。凭借着几道雄关,刘汉居然竟真的寸功未建。于是西凉之地,对于依然苟活在中原胡人铁蹄之下的汉族百姓士子来说,已不啻于是难觅的一方净土。 思虑回想了很久,倦意袭来。李延昭翻了个身,终究还是困意占了上风。不由得裹紧了身上刘老先生给他的一床粗布毯子,双眼闭合,不久便沉沉进入了梦乡。 第三章 跋山涉水 次日清晨,李延昭是被营地中忙忙碌碌的声音吵醒的。 他坐起身,迷糊着揉了揉眼睛,揭开刘老先生给他的毯子,悄悄走出了二壮为他搭建的小窝棚。映入眼帘的是晨曦之下忙碌的景象:妇人们在临时挖就的土灶旁烧火,准备煮饭,老人家们愁容满面地在一旁带着孩子们嬉戏;年轻人们陆陆续续拆掉昨晚上临时搭建的窝棚,有些干燥的木料就地劈成柴火去煮饭。刘仲康也坐在山腰的一块石头上,逗弄着一个小孩子,看样便是他自己的孙子了。 李延昭见状走上前去,冲着刘仲康拱了拱手:“刘老,早。” 刘仲康见是他,也笑着拱手回礼:“公子昨夜可还安歇得好?条件所限,难免粗陋了些,还请公子切勿见怪。” 李延昭连忙摆摆手:“刘老说的哪里话,天下之大,相聚即是缘。何来见怪。倒是晚生要多谢刘老和各位叔伯兄弟们的关照。” 刘仲康连道不敢。李延昭又抱过了刘老的孙子,小孩子细皮嫩肉,脸颊红扑扑的,睁着一对浑圆的大眼睛有点怯怯地望着他。 刘仲康颔首笑道:“此子乃是老夫家小孙,今年还未足三岁。平时倒也是乖巧,就是怕生得紧。” 李延昭将孩子抱还给刘仲康,道:“不妨。晚生就是想问问老丈,现下我们走到哪里了?” 刘仲康答道:“昨日宿营之前,我便已支使几个青壮去附近探查过一番,此时我们大约刚过扶风郡,自出发起算,业已过了七日光景,约莫一月开外便能到达凉州境内。” 李延昭不由得皱了皱眉。一月的路程实在是太长了,他担心难免的会出现许多变故。 思虑了片刻,他充满担忧地开口对刘仲康道:“刘老,此去凉州,我们队伍中多是老弱妇孺,行进缓慢,晚生生恐日久生变。” 刘仲康亦是一脸忧虑:“老夫亦知如此行进深为不妥。然则这些都是某治下的乡邻百姓,忍受胡戎官府的残暴压迫时日已久。此去凉州逃难,任谁也决计不忍抛弃老弱。”他沉吟了片刻,忽然对着李延昭拱手为揖:“公子见多识广,可有何见地?” 李延昭叹了口气:“若想快速行进,唯有抛弃一应无用行囊,轻装出发。老弱乘牛车,青壮轮流前出打探情势,方保万全。” “老夫这就去劝说大家丢弃无用的行李,依公子言轻装赶路。” 刘仲康的劝说并没有费多大的功夫。这些长期被胡人压榨的平民百姓可谓是一贫如洗,现今除了勉强果腹的食粮之外,哪来那么多的身外之物呢。除了几家殷富些的人家,基本没人提出任何异议。 后来在李延昭与刘仲康一齐上阵的轮番劝解并许诺大家可以保留些许值钱物事,前提是不得影响赶路之下,那几户人家也勉强同意了这一计划,各自到各家的车上,把不需要带的东西一齐整理了出来。 按李延昭的计划,牛车与牛也进行了重新分配,两辆略大一些的牛车套上了四头牛,用于老人和体弱多病者乘坐。另两辆牛车一辆套上一头牛,另一辆则没有,队伍中的青壮负责轮流推拉。这两辆车上,装载上了全部的口粮。不再由各家各户肩挑手提。无疑会使行进速度大大加快。 早上的餐食是小米粥。李延昭对此并不陌生,他也知晓小米此时被称为“粟”,是五谷之首,易于种植,耐旱使得它在干旱少雨的西北地区颇受欢迎。然而现在端在手里的这碗小米粥清汤寡水的。李延昭知道刘老也是为了节省口粮以期能够多撑得一些时日,便摇摇头苦笑着一口一口往嘴里灌着几乎可以说是白开水的米粥。 饭后,刘老应李延昭的建议,令大家将大锅洗净,土灶填埋毕。一行人便又踏上了西行的道路。 前出探路的青壮已依照李延昭给刘仲康的建议出发了,其中两人先行,他们带着不少红布条,约定约莫一里路便在路边显眼之处系一根,以指引方向,另出两人至队伍两侧里许观察情况,约定有事即迅速回报。 李延昭前世曾入了两年行伍,此事正是暗合行军之法。刘仲康虽然不通兵法,然而对李延昭的此番布置亦是深以为然。毕竟安全才是此去凉州该当首位的事。 李延昭在探路的青壮出发前便已分别嘱咐过他们应当注意的事情,譬如行进应在山上,这样便能观察到更远的情况;如何通过身边的情况判断方向;如何寻找水源,什么样的地方适合宿营等等。青壮们领命而去,望向他的眼神竟莫名多了一些敬畏。 此时道路中行进的队伍,老人们已依言上了牛车,虽然他们依然兴致不高,然而相比前一日,少了路途劳顿,他们的神情竟也有了几分神采。青壮们有的拉有的推着一辆牛车,车上摞着一袋袋谷物或是麸皮。那些本来是要被胡人征走的粮食此时正在大家的一致努力下摞在了牛车上。众人的一念之差让他们把自己的粮食和命运握在了自己手中,而免除了被胡人压榨奴役,冻饿而死的悲惨境遇。 每前进一里,李延昭都会看到路边的红布条,然后他会自然而然地上前去摘下他们攥在手里。一路无话间,日头已近晌午,李延昭数了数手中的布条,二十六根。他兴奋地上前找到刘仲康,言道今日行程可过五十里。刘仲康一直以来愁眉不展的面容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然而不多时,前去探路的青壮却返回队伍中,向刘仲康报告说前方七八里的样子,有官兵在搜山。李延昭方才刚刚因为队伍速度加快而产生的喜悦顿时一扫而空,心里蓦地一沉…… “前方搜山的官兵有多少?”李延昭唤过探路的青壮,依言问道。 “大约两百来人。”那青壮答道。 李延昭心下一凉。百多号平民若是遇到这两百来官兵,真就是羊入虎口,断无生理。心下不由得为自己的决定庆幸了一阵。 队伍停下了,大家听说前方有官兵搜山,不由得万分紧张。此时若是他们逃往西凉的意图被胡人的官府知晓,定然难逃灾厄。个别妇人甚至小声地啜泣起来。 李延昭心中愈发焦急起来。然而此时无端的慌乱并没有任何作用。他决定自己去探查一番。 “大家莫慌,官兵离此尚有七八里远,可见他们搜山并非针对我等。我愿前去探查一番,视情况再决定下一步如何行动。请大伙稍安勿躁,速速入山林掩藏行迹。” 刘仲康亦走上前来,说道:“对,李公子所言极是,大伙速入山林。二壮,大勇负责把牛车牵到路北侧的林子里藏起,大伙上路南山林中小憩片刻,待得李公子前去探查回来,我等再做计议。”说完又冲旁边的两位青壮道:“大郎二郎,你们与李公子同去,多多照应李公子一下。”言毕转头对李延昭道:“此二人是老夫长子次子,李公子若有吩咐,尽管支使他们。” 李延昭想了想,便也欣然应允。他对刘仲康的各种安排也毫无异议,遂与李家的老大老二三人一起,沿着山脚在刚才那位探路的青壮的带领下,向前行去。 李家老大名叫刘季文,老二刘季武,兄弟二人的皮肤都透着健康的古铜色。然而老大高而健壮,老二却文文弱弱的模样。三人一路谈些家长里短,时势国运之类的,约莫行了一里半的样子,引路的青壮便回过身道:“就是这山,随我来吧。” 这小山约莫几百米高的样子,山上没路,四人拣着稍微平缓的地方一路前行。这座山上植被倒是颇为茂密,故四人也不再担心暴露行迹的问题。爬了约莫一刻辰的样子,探路的青壮走到一块大石旁边,对三人道:“就这了,对面山上还有官兵。” 三人依言向前,李延昭透过树干的间隙向前望去,果然透过对面山上植被的空隙,三三两两的官兵到处都是。山脚下还有几十人,居中一人貂皮裘帽,俨然胡人模样。 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此间官兵大肆搜山,定是有欲除之后快的心腹之患,别的姑且无碍,只是他们在此间逗留,队伍便无法前进。现在的境况,并不能允许他们多做耽搁。李延昭见状不由得内心焦急起来,他情知即使官兵搜完此山,若未遂愿,之后定然也会在道路之上多置关卡。自己这一行人之后的境况会愈发艰难。 李延昭内心犹自想着对策,沉吟了片刻,对刘季文道:“你可先回去向令尊大人汇报一下这里的情况,我再观察片刻,瞧瞧这些官兵下一步的情况再做定夺。” 刘季文想了想,便抱拳对李延昭一揖:“那某便向家父回报情况,公子多加小心。”又转头嘱咐弟弟刘季武:“小武,你就负责保护好公子,万莫出了差池。” “大哥放心好了。”刘季武郑重其事。一旁的李延昭却连连摆手:“不妨事,不妨事。” 看着刘季文冲着来时的路疾奔而去,李延昭神色凝重地回头望向对面山头。官兵的搜山仍在继续,不多时,山上下来一个兵丁,疾奔至山脚下貂皮裘帽似是胡人头目马前,抱拳单膝一跪,说了些什么。那头目听后勃然大怒,一马鞭便抽到那军士的头上,厉声呵斥着什么。兵丁却连揉一下痛处都不敢,又抱拳转身冲山上疾奔而去。 李延昭一边观察一边想着带领队伍脱身的计策之间,却忽然听到身后十几米的灌木丛中忽然一阵响动。他瞬间警觉起来,低声冲着声响处喝问道:“什么人?” 刘季武及带路的青壮二人听闻李延昭的喝问,亦警觉地望向声响处。然而过了半晌,却再无任何动静。 “或是林中小兽吧。”带路的青壮惊疑不定道。 李延昭内心却泛起一阵不安,他半蹲着身子,缓步向那从灌木走去。待得他将要走到那灌木之前时,灌木后突然有一人暴起身形,直冲李延昭猛扑而来。李延昭一愣,那人手中紧握着一把牛角尖刀的寒芒却在他的眼中逐渐放大。 电光火石间,刘季武和探路的青壮根本来不及反应。而李延昭前世在行伍中练就的本能发挥了作用。他探出左手抓住了来人握着刀的右手,右手顺势一搂,夹住来人的脖颈往地下一摔,随后自己两腿一齐往左侧一伸,已侧坐于地。左手顺手将来人握刀的右手向上一提,然后猛地向下一按。以腿为支点支住来人的肘关节,瞬时将他的右臂生生按成一个反弓形。 来人吃痛下,右手的刀已掉落,压抑着惨嚎了一声。灌木丛中遂又钻出一个人影,挥舞着一根木棍就冲着李延昭的头部挥去。 躲闪已经来不及。李延昭匆忙之间,松开刚才那人,左手紧握成拳,大臂迅速抬起护住头部。那棍棒已经带着风声呼啸而至,挥舞这棍棒的人力量奇大,一击击在李延昭的左臂上,咔嚓一声,棍棒竟从击打点整个断成了两截。 那人见棍棒都断了,不由得一愣神。李延昭强忍住手臂的吃痛,瞅准时机右拳一拳挥出,正击打在那人肋骨下三角区,太阳反射神经丛处。 那人闷哼一声,连退几步,而后便双膝一软,捂着肚皮趴到地上,随即大吐特吐起来。先前那人亦紧抱着手臂犹自在地上翻滚着呼痛。李延昭上前一步,从地上捡起那把牛角尖刀,右膝一跪便用刀刃抵住先前持刀人的脖颈:“说,尔等何人?” 第四章 曹氏兄弟 用刀抵住喉咙,令方才那人面有惊色。然而他们二人先后分别偷袭出手,却都不曾是面前年轻人手下的一合之将。现在细细想来,他觉得自己二人委实不冤。 此时手肘处的痛感依旧,他面上的汗水涔涔而下。脸上却现出灰败之色,他捂着手肘,强忍痛楚,深吸了几口气。而后看着李延昭,缓缓道:“尔等可是胡人探子?我等便是胡人欲捉拿的要犯,你尽管拿我二人去请赏好了。”语毕双目一闭,径自侧过头去,竟不再看李延昭一眼。 李延昭心下恍然,原来这两人竟是拿他当做了胡人的狗腿子,故而出手相袭。想通此节后,不由问道:“你二人犯了何事,令胡人动用如此大阵仗拿你二人?” “我等杀了逼税的胡人狗官,因而被追缉捉拿。”那人心道自己已断无生理,竟也毫不相瞒。 李延昭听后,结合前后情形,觉得此非虚言。心道此二人不甘被压榨奴役,而奋起反抗,杀官造反。端得是一条好汉。 他扶那人坐起身来,对他道:“某现在便要医好阁下这条胳膊,还请忍耐一点。”语毕抬起左手抓住那人右手腕,右手看准了他被自己折的略有内弯的肘弯处。忽然发力往外侧猛一推。这一推却也牵动了他自己之前被打那一棍子的伤处,不由得嘶的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那人方才受伤的肘部被这么猛力一推,竟也是痛到惨呼了数声。片刻后感觉痛感褪去一些,稍微一活动,手肘灵活度竟是已恢复如初。只是那种痛感仍然令人难以忍受。 刘季武与之前探路的那青壮皆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切,确认此二人并非对他们执有敌意的匪类,却也是心神稍定。只是一概对李延昭的身手佩服不已。 李延昭又走到趴着依然干呕不止的那人身旁,将他翻过身来,对他道:“我方才那一下虽然疼痛难忍,然而并不致命。你歇息一会便好。”言罢又转头对拿刀那个人拱手为礼,问道:“还未请教阁下二人姓名?” 那人脸色略显苍白地回礼:“我等乃是兄弟二人。我为长兄,姓曹,单名一个建字。那位是吾弟,名参。”顿了顿,犹犹豫豫地看着李延昭片刻,他终于下定决心一样对着李延昭道:“在下及兄弟一起带着家人亲属逃脱官兵追捕,他们此刻还在山后藏着,阁下能否准我兄弟二人返回,带得家人们逃难去。他日若遇,必重谢阁下此时高抬贵手之恩。” 李延昭心知,此人此时这么说,已是将家小的命都交在了他手上,他们的来历之类的,想必不会作假。于是拱拱手:“我等亦是在逃难,兄台若是不弃,不妨一路同行何如?” 曹建听闻,登时大喜:“自无不可。” “我等正是因为前方有官兵搜山,故难以通过,遂到此处观察官兵行止,想法通过此地。”李延昭道。 曹建听闻,不由得神情略微有些尴尬。正是自己引来的官府追缉,官兵搜山,才使得这些人亦是被困此处。不由有些歉然。沉默了半晌,他看向李延昭:“兄台家眷有多少人?若是人不太多,某知道有一条山路,可绕过对面山上官兵的视线范围。”他见李延昭言语举止和蔼,称呼遂也从阁下变为了兄台。 李延昭听闻,不由得苦笑一声,对曹建道:“我等一起逃难的,可能有两百多人吧。” 曹建大惊,后又沉默下来。李延昭见他不再说话,心中便已道他定然是觉得为难。遂淡淡道:“兄台若是觉得不便,便自去带领家人逃难吧。只是官兵此刻搜山未果,前路之上定然会多设关卡,兄台自己多加小心。” 曹建却苦笑道:“并非是兄台所想。某只是觉得,若有那么多人的话,恐怕今日事难免得等到入夜,搜山的官兵散去,我等才能继续赶路了。” 李延昭微微颔首,这曹建却也并非一个莽夫,所思所想竟和自己不谋而合。 “不若这样吧,李兄不妨先带我等同去队伍歇脚的地方,再做计议。李兄意下如何?” 李延昭闻言点点头:“如此甚好。”便吩咐探路青壮留在此地继续监视对面的官军,自与刘季武搀扶着曹氏兄弟二人缓缓下山。曹建自在前指路,四人迤逦而下,在山脚,曹参力有不逮,便歇息了片刻。之后沿着曹建指的路行了约一里半的样子,林子边果然歇了老人及妇孺七八个。却是曹氏兄弟的父母,曹建的娘子,小儿,及弟妹若干人。曹建自上前一一介绍过,谈起了方才的相遇,只是略过打斗一节未谈。那曹参挨了李延昭的那一拳可不轻,又是击打在神经丛这种敏感的部位,李延昭觉得必然难忍。然而此刻的曹参却是神态如常,全然看不出方才遭受过如此重击。 曹氏兄弟二人也倒是孝顺。李延昭心里暗想。口中却是对曹家老者极尽恭敬,说道了刘仲康带着一里乡邻亦在逃难,因为官兵对曹氏兄弟的搜捕而不得不停驻不前。老头闻言不住表示歉意,李延昭却道无妨,顺便提出让曹氏一家过去一起同行。老头闻之,喜不自胜,连口应允。 李延昭便引着这一行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虽然两边人直线距离不过三里的样子,然而刘仲康带领的乡邻在山的另一边。李延昭见曹家拖家带口,又多是老弱妇孺,便放弃了翻山之想,沿着山脚下的路老老实实地往回走去。 待得众人绕了一个大弯回到出发之处时,已近傍晚时分。李延昭自向刘仲康讲明了曹氏一家的来历,言道曹氏兄弟知晓道路,可带众人走出此地。刘仲康不由得喜不自胜。自与曹家的长者攀谈起来。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光景,前方留在山上监视官军动向的青壮已经返回。告知众人道官兵已经撤离。李延昭不由得精神一振,随即便去找刘仲康。建议快速赶路。 之前众人休息的时候已经吃过了一些干粮,刘仲康又召集了大伙,众人便继续有条不紊地前行而去。 第五章 百里秦川 在后世的时候,李延昭曾经从卫星地图上看过现今他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这是一片龙兴之地。它孕育了中华文明,并先后成为了十三个朝代的都城。它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正因此,从上古一直到后世的几千年间,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所遭受的苦难、战乱和兵祸不知凡几。 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篇选入了后世语文课本的是一首元曲。这一个下阙形象地描述了千年之间,这片土地上的风起云涌。然而在兴盛,衰亡的背后,受苦受难的却总是那些平凡普通而又卑微的百姓。 西都长安,此名起源于汉高祖刘邦,取“长治久安”之意。然而她却从未真正地长安过。渭河流域冲积而成的关中平原,正是一片广袤而富庶的土地。东可据潼关以拒中原,南有秦岭天险,西有宝鸡峡进可攻退可守,北界北山。是一片类似于纺锤形的冲积平原在群山的环抱之中。据有此地,退可自保,进可逐鹿中原成就霸业。故而千年之间,屡遭兵祸。李延昭现今所处的时代,更是历史上最乱的一个时期。五胡十六国,百多年战乱不休,百里秦川又将几度易手,百姓又将横遭多少大难! 李延昭静静收回思绪。前进的线路早已拟定好,便是一路沿陈仓,略阳郡,天水郡,到达陇西郡,再折向西北,过了金城郡,再走不远便是凉州地界了。 虽然李延昭深知计划赶不上变化,然而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曹家兄弟带着自己家人加入队伍,李延昭将几位老人妇孺安排坐上牛车,免去徒步赶路的辛苦。曹氏兄弟的感佩自不必言。他二人就是自小在这里长大,对附近的道路地形等自是轻车熟路。兄弟二人中,一人带着青壮先行引路,一人跟随大队前进,待得队伍休息时,兄弟二人再互换。倒也算是安排得当。 因为害怕引来官兵,所以刘仲康与李延昭商讨过后决定队伍行进中尽量少生火,饮食方面只好以干粮为主了。天天吃着野菜糠面窝头,李延昭感觉自己身上都掉了不少膘。然而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条件恶劣,加上饮食粗陋,难免会使得体弱众人患病。在逃难途中病倒的话,必然是凶多吉少的情形。李延昭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自己前世在行伍中学的那点救护也只能治一治外伤,离了后世那些西药和中成药,他连最简单的伤寒感冒都会束手无策。 李延昭听刘仲康说过,队中倒是有两户人家粗通医术。然而出来的路上过于匆忙,竟未顾及准备药材之类。李延昭言道如遇城镇,可采买一些,以防路途之上有人害恙。刘仲康连声称是。 又走了四五天的样子,便进入了陈仓地界。这便是汉高祖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陈仓。此地南面秦岭,北有渭水流经。乃是关中扼入川蜀的要地。往西南而去不过十几里便是散关。古兵家尝言道,北不得散关,无以图汉中、巴蜀;南不得散关,无以图关中。故而千百年来,此处遭兵祸不知凡几。太平年景既少,亦是弥足珍贵。 此刻展现在李延昭面前的,就是一副赤地千里的景象。 路旁肥沃的土地无人耕种,本来此时正是秋播的季节,然而田里的野草已经长得及膝深。偶尔见几具尸骸压倒一片野草倒伏在田里,见之触目惊心。 众人见得此情此景,均是不忍卒睹。刘仲康叹道:“山河破碎,祸及黎民。真是可哀可叹。大郎二郎,你俩带几个青壮去把他们埋了吧,死者为大,终归还是得入土为安啊。” 二人齐声唱了个诺,遂去队伍中找寻了几名青壮,又去牛车上拿了几根锹镐,便自去田间刨土挖坑。李延昭对刘仲康道:“老丈,此时日头渐西,我等不妨在附近找个歇脚处,权且暂作休息,待得他们安葬了田间的尸骸,我等再做计议。” 刘仲康连称善,李延昭道,此处既有田地,附近便自然有村落,我等慢慢往前走走,寻得村落便入内歇歇脚吧。 果然沿着渭水继续向前走了不到三里的样子,一个村庄的轮廓已显现在众人眼前。李延昭同刘仲康一齐入内,却是想找当地里吏,道声叨扰,顺便了解了解路途状况。 哪知二人走进,村落中却是异常地安静。连鸡鸣狗吠之声尚且不得闻之。李延昭心中惊疑,便自走到村口一户人家门前扣了扣门。 无人应答。连呼几声,仍然是一如既往地安静。李延昭推了推,门却应声而开。他走进去,见得院子里乱糟糟的。堂屋前的水缸被打翻在地,院里到处是散落的粟米。李延昭心道不妙,疾步上前推开堂屋的门。 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副令他惊骇莫名的景象: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身首异处,尸身倒在堂屋**奉的土地神香案前的地上,头部却与尸身分离,掉落在几步开外。双目犹自大大睁着,双手直直向前伸着,仿佛是向什么东西抓去。一个老人家侧坐在墙边,上身向一旁歪斜着,前襟上全都是血。手中还牢牢握着一把菜刀。一个年轻妇人赤身裸体死在神像前放供奉的香案上,腹部已被剖开,白花花的肠子流了一地。妇人表情痛苦,显然生前遭受了非人的凌辱。 李延昭不忍地转过头去,震惊莫名。虽然自己了解的历史中对这段惨象也多有耳闻,然而亲眼看见的时候,他觉得仍然超越了他心理所能承受的极限。 不过片刻之后,刘仲康亦是进了堂屋。看着屋内的惨象,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走上前去,将三人均是死不瞑目的眼睑合上。三人尸身僵硬非常,显然是已死去多时。 刘仲康正待转身查看别的院落,忽然从这间屋的里屋内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李延昭看向刘仲康,二人均是震惊莫名。刘仲康三步并作两步,循着那啼哭声传来的方向而去。那啼哭一声接着一声,在此刻这个显得有些阴森可怖的堂屋内,响亮地昭示着生命的力量。 李延昭回过神来,也疾步随着刘仲康而去。进到内里的厨房,啼哭声正是从灶台中所传出的。 那是一个土砌的灶台,刘仲康小心地上前去看,灶口还塞着一些破布之类的东西。刘仲康取下那些破布,啼哭声愈发响亮起来。他小心地扫去灶口的一些草木柴灰,然后将手伸进去,小心翼翼地从灶台内捧出一个婴孩来。 李延昭看着那婴孩,小小地一团,裹在红色的襁褓中犹自挣扎哭闹着。刘仲康熟练地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边拍边哄他道:“娃不哭不哭啊,再哭胡儿听到了就来捉你喽。” 那孩子突然抽噎了一声,便奇迹般地住了口。刘仲康爱怜地看看孩子,对李延昭道,他多半是饿了。李延昭仰头四顾,厨房里的米缸什么的都已经被一扫而空了,哪里还有吃食? 刘仲康同李延昭一起出了小院。转过头对他说:“走一同去看看别家。”言罢抱着孩子自顾而行。然而之后去的每家,要么空无一人,要么都是如同先前那副惨象。刘仲康也是自顾叹了口气,对李延昭道:“公子,不若我喊些青壮将村里的百姓尸首都收敛安葬一下,今晚权且在此处安歇吧。” 李延昭点点头,表示没有异议。完了他也动手随那些青壮一同将各个屋子的村民尸体抬出屋子。村后已有一些青壮在挖坑。他们的遗体被安放在旁等待安葬。 前世的李延昭也见过遗体,然而记忆中的那些人逝去的时候,面目或安详,或遗憾。而此刻摆在他面前的这几十具遗体,面上却是无尽的愤怒,痛苦,抑或是恐惧,那些表情看得李延昭无比的压抑。他真想放声大吼几句,为这一幕人世间的修罗地狱而痛骂老天。这些百姓,老老实实,平平淡淡地过自己的日子,只想吃饱饭,有衣穿,养家糊口,抑或是自己和家里能存下一些小钱,过自己的安乐太平的日子,然而现在他们却都在这个乱世中,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看着青壮们将那些村民的尸体小心翼翼地叠放在坑中,李延昭双眼泛了红。命运把他丢到了这个时代,他自己究竟该要何去何从呢?乱世之中,他目睹了眼下的八百里秦川成为了一片修罗地狱。没有强大的武力保护,自己或许也就会像这些百姓一样,任那些胡人奴役宰割。若在平安盛世,或许可以文治天下。然而眼下的乱世,只有武力,才能平定兵祸,安靖四方。 青壮们叠放完了村民的遗体,缓缓地填土。人人脸上皆是不忍。很快,一个大大的坟茔完成了,众人出神地看着它,却都是无语。有几人心有余悸地在哭。倘若当时不是刘仲康带领他们逃离家乡,或许此时很多人的命运都会与面前坟茔中的村民相同了。 李延昭心情沉重地向着坟茔三鞠躬,而后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离开。这个时代强行加给了人们更多的苦难,一个民族处在消亡的边缘。这曲悲歌,将由谁人来划出一个休止符呢? 第六章 陇西风云 安葬了遇难的村民后,一行人在这个小小的村落之中安顿了下来。过不多时,有几户外出躲避的村民归来,得知这一消息之后,趴跪在全村人的坟茔前号哭不止。 他们不愿离开村子的亲人故交都丧生在这场浩劫中。刘仲康收殓了遇难村民遗体,他们亦是对刘仲康一行感恩戴德。刘仲康见他们无处可去,于是便邀他们同行。第二天,这支队伍便又走上了去往西凉的路途。 虽然众人挑选山野险峻人少之处行进,倒也是有惊无险,只是路难行,免不了要多行几日。然而目睹了那个村庄的惨象之后,刘仲康已不得不决定如此而行。 从那间厨房里捡回来的幸存婴儿此刻正在刘仲康夫人的怀中咿咿呀呀地叫着,挥舞着白胖的小手。众人开始都是犯难用什么来喂这个孩子,好在队伍中几名尚处在哺乳期的妇人自告奋勇,接过了喂养这个不幸孩子的重任。李延昭不由得感慨万千,在这个众人都尚且朝不保夕的时代,这群不管谁坐江山,都会处在社会最底层的普通老百姓,却无时无刻不闪现着人性的光辉。 队伍就这样缓缓而行。出了陈仓,便已走出了刘赵控制的地界,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十几日后,前方探路的青壮回报已进入陇西郡地界。刘仲康与李延昭等不由得精神一振。进入陇西,再折向西北,行六七日光景,便可进入凉州域了。 李延昭对刘仲康道:“愈近边界,行止愈难。刘赵既与凉州交兵不止,疆界之所,必屯守重兵,此后我等行止,更需愈发小心才是。”刘仲康深以为然,此后派去探路的青壮便三四人一组了。曹建曹参二兄弟亦自告奋勇多次前出。李延昭观兄弟二人行止有度。相问之下始知兄弟二人常于山中打猎,对于追踪躲避之道倒是精通。于是多有倚重。 陇西之地,相比秦川之地却是要荒凉许多。一方面因为干旱少雨,另一方面亦是因为连年战乱。此地近凉州,又闻凉州牧张氏自始至终沿用晋朝年号,并置武兴、晋兴二郡安置汉人流民。于是陇西归心,上至豪门望族,下至黔首黎民,纷纷背井离乡前往凉州。陇西之地便逐渐显得愈发荒凉了。望着眼下田地荒芜,渺无人迹的广袤田地,李延昭转过头去,对刘仲康说道:“刘氏赵国,命不久矣。” 刘仲康的目光却竟是茫然及疑惑。在他眼中,刘赵据关中之地,兵强马壮,张牙舞爪,可怖至斯,而面前这个年轻人却轻言道刘赵命不久矣,他实在是无法笃信。 看着刘仲康疑惑的目光,李延昭缓缓道:“历来争天下,成霸业者,无不据一城、一郡、一州之地。勤政爱民,鼓励生产,人丁兴旺,广积粮谷。待得时机成熟,便举义兵,攻略周边,据有要地险地,得以自保一方。再徐图霸业。而观刘赵,据有整个关中之地,却残暴不仁,压榨百姓,妄起刀兵,致良田沃土,尽成荒野,桑梓百姓,被迫流亡。国力江河日下,如何与天下英雄相争?” 语毕,刘仲康恍然大悟,对着李延昭竖了竖大拇指:“高见,小友高见,老夫听小友一席话,方知这天下大事竟是如此之理。”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刘仲康对李延昭的称呼早已变成“小友”。惟因二人愈熟,愈觉得公子这一称呼太过于生分,于是便改了。李延昭也是感恩于刘仲康路途之中的诸多照顾,将脖颈上戴着的那个玉观音赠予了刘仲康的小孙。刘仲康眼观那玉翠绿无暇,倒知亦非等闲之物,连道使不得,然而最终却拗不过李延昭,便收下给小孙佩戴了。 二人谈笑之间,刘季武询问何时找寻过夜之所。刘仲康看了看日头已渐西沉,遂道:“就近寻一地吧。” “孩儿还有一事,有几个老人不堪路途劳顿,水土不服,可能害了病,急需医治。可通晓医术那几家人也不曾带有药材。孩儿特意请示父亲,此事如何办。” “此去陇西郡城,尚余多少路程?”李延昭听闻,便出言问道。 “约莫二十余里。”刘季武答道。 “不如用牛车载着几名病人,速去郡城寻一间医馆。”李延昭对刘仲康道。“小侄愿往。” 刘仲康对李延昭的老成持重也比较放心,便道:“武儿你与小友同去,万望照料妥当。”刘季武亦是领命。 李延昭随刘季武一同上了一辆小些的牛车,二人载着五名患病的老人,赶着牛车,直向郡城而去。 车上几人裹着棉絮,面有菜色,高烧不止,似乎是伤寒症状。然而两人依然不敢怠慢,刘季武不时地用鞭子去抽两头拉车的牛,只盼它们能快一些。 此时看天色已经是酉时时分,按常理,戌时宵禁,城门关闭,若是过了那时辰,入城就别想了。看着车上载的几位老人的神情,若是今晚露宿野外,他们铁定是撑不到明天卯时开城门的。天色渐暗,刘、李二人急切不已,愈发惶急地赶着拉车的牛。 牛车走上了官道之后便一路不停,过了不知多久,当二人远远地望见道路尽头高耸的城墙,和还未关闭,露出内部灯火通明街道的城门,二人心下不由得都是大喜。 二人赶着牛车,小心翼翼地进了城。兴许是看着二人一副贫民打扮,牛车也破烂不堪,车上还载着几个病弱不堪的老者。守城军士便也没有过多为难,李延昭询问城中医馆在何处,一个年轻军士还指给他。他连忙道谢,转身就指给了赶车的刘季武。二人顺着军士指的路,转过两条街,一间较大的独门别院已现于两人眼前。门头上大大的“济世坊”和内里飘来的阵阵草药味道,向两人肯定了它正是一间医馆。 李延昭看着那间别院,悄声问刘仲康:“老丈给你多少钱,看这个病,够吗?” “放心吧,家父给了某三千钱,差不多都是一半的家产了。”刘季武苦着脸道。 也无怪李延昭的担心,不管在什么年代,看病这件事对于老百姓来说都是一大难事。后世姑且不提,李延昭能想到的盛世年代,平凡人家若是有谁大病一场,恐怕全家也得伤筋动骨。更不用提各朝各代医生的医术还不怎么样,甚至医书中还有用人血馒头治疗肺痨的荒诞记载。 李延昭吩咐刘季武在院外看护着那些病人,自己上前扣了扣门,立时便有一个小厮打开门,问明了李延昭的来意之后,伸头看了看外面车上的一干病人,便引着李延昭进入内堂。堂中摆着一张桌子,桌后一名中年人正神情专注地称量着面前的一堆堆药材,称量好了后,便小心翼翼地把定量的药材用油纸一包一包包好码放在桌侧。他的后面是一只有很多抽屉的大立柜,上面贴着纸条,一丝不苟地标示出各个抽屉里药材的名称。与李延昭在后世中医药店里看见的立柜如出一辙。 小厮带着李延昭进堂之后便即退下。李延昭看着那掌柜的中年人忙碌,便也不曾出声打扰。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光景,那掌柜的称量完毕面前的药材,见李延昭立于厅内。便出言相询:“阁下何事?” 李延昭将情况叙说了一遍,并言道几名病人此刻正在院外牛车上。掌柜的便道:“走,出去看看。” 二人来得院外牛车旁,掌柜的静静上前观察了几人面色,又搭上几人脉门。片刻过后,他唤过内院的小厮,吩咐将这几人抬进内厅之中,李延昭不由得心头一紧。在旁急切道:“敢问掌柜,这几人究竟是何种病症?” 那掌柜神情郁郁,道:“观其目无神,面有菜色,恐热畏寒,舌苔色白,脉搏无律,深恐其为疠气耳。” 李延昭不由得心头一紧,便问:“掌柜可有良方?” 中年掌柜沉思了片刻,正待说话,门外突然进来一个少女,柳眉星目,顾盼之间,颇有种我见犹怜的姿态。她怯怯地望了李延昭一眼,而后转头对那掌柜唤道:“阿爹,今日又有疑难杂症了吗?” “巧儿。”那掌柜无奈道:“日后我不唤你,你不可来堂上乱走。”少女小嘴一瘪:“阿爹说的是,巧儿记住了。”掌柜言罢取了一根方巾,对折成三角形,然后罩在少女的口鼻处,在脑后系紧,对她道:“侧屋内有五个病人,你去看看他们的病情,而后将药方开与我。” 少女雀跃着去了。掌柜微笑着看她远去,而后转头看向李延昭,神情已变成凝重之状。 “此病医却是不难,然而须告知你一点,此病戾气极重,若是众人,起居食宿俱是一同,此病便一传十,十传百,端的是猛烈。然而一旦治愈,日后必不再犯。” “谢过掌柜,然而在下那边确实是众人一同,还烦请掌柜多开些药。” 掌柜言道,这却不难,随后便问李延昭具体人数。李延昭答道两百来人。掌柜却是面有难色,告知他道,有几味药材库存不多,可能须得明后日才能凑齐。李延昭连连称诺。便问道诊金之事。掌柜掐指算算,道:“一副药需得十文钱,二百人每人需服三剂,便是六千文。” 李延昭听得心头一惊,却是面色如常。须臾,那少女蹦跳着出来了,手上还捏着一张纸递给那掌柜:“阿爹你看,巧儿的方子可有错漏?” 掌柜看了半晌,随后赞许地摸摸少女的头:“不错,不错,巧儿的方子开得与为父开的一般无二。” 得到赞许后的少女满心欢喜,向李延昭福了一福,便走出院子了。掌柜亦是吩咐小厮给病人们煎药,趁此空暇,李延昭悄悄地对刘季武言明了诊金的问题。刘季武不由得大惊:“即是不够,那当如何?” 李延昭想了想,便道:“把那三千钱给我吧,我去问问掌柜。”刘季武依言而行。 李延昭拎着沉沉的钱袋,心里也沉沉的。他摸出了贴身放着的一物,一只纯金制作的生肖转运珠,约有两克重的样子。还串着一根编织的红绳。那是他前世的时候,本来给即将过生日的未婚妻准备的礼物。也是他在这一世里,与之前的自己唯一有联系和回忆的一物了。他捏着它看了看,随后攥紧了手中的那物,坚定地向掌柜所居住的内堂而去。 李延昭向掌柜道明了来意,坦言自己身边带的钱不够支付那么多诊金。随后他赶忙递上了那只转运珠,表明自己愿意拿此物来抵部分诊金。 掌柜接过,细细端详着,只见那是精妙绝伦的一只手链,精心编织的红绳上坠着一只纯金打制的羊头,不管是眼鼻嘴,还是羊角,都雕得栩栩如生。 掌柜心下赞叹不已,随后想到了什么,便应道:“此物便抵五千钱罢,再与我一千钱便可。小友觉得这价钱可算得公道?” “尚可,多谢掌柜了。”李延昭忙不迭地应道。 双方一拍两合,遂各自去了。李延昭与刘季武二人且在城中寻了一客栈住下,李延昭买了一些笔墨纸砚之类物品,将剩下一千八九百钱还给刘季武,刘季武惊诧不已,连连追问。李延昭却只是笑而不答。 而医馆掌柜,则是把宝贝女儿叫到房中,将李延昭用作抵诊金的那只黄金制成的羊头转运珠给了女儿,言道你生辰将至,为父便将此物赠与你。那唤作巧儿的少女,见之欢喜不已。且按下不提。 次日清晨,得到药材今日便可齐备的消息后,李延昭便返回队伍停留之地,将此事告知刘仲康,请留驻半日许,等待药材及众人的归来。那几位患病的老人服了药,已见好转。 第七章 夜半蹄声 李延昭试过拿整块的墨去写字,然而什么都写画不出来。他想试着绘制陇西河南地的地图,然而情况确实不允许他整天使用毛笔。毛笔的笔头会干,行进的道路上也没法随时让他顺手地磨墨。而没有顺手的书写工具,他便不可能随时随地顺心如意地画图。这样,他便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 这个时代的书写工具唯有毛笔,没有任何形式的硬笔。如果找块小刀之类用刻制的,且不说拿竹木简这种东西刻的方不方便。造纸术从蔡伦改进到现在已经两百多年了,有这么方便的书写工具,竹木简自然是早已被淘汰。在行进的路途上,李延昭边走边想。不久他想到了铅笔。他记得前世知道制造铅笔用的是石墨。虽然此时他没有办法去找到石墨,然而磨出来的墨汁,配上黏土混合定型,必要的话通过烧制使其变硬,以利于书写,这个办法是否可行呢。 傍晚到达宿营地后,村民们忙着做饭,李延昭便开始了他的实验。他取来一点水,用昨天买来的墨条在砚台里磨成墨汁。他生怕颜色不够,于是磨了很久,磨到一砚的墨非常黑的程度。然后取了一捧土,放到砚台里,试图使土与墨汁充分混合。他也顾不得会脏手的问题了。直接用手伸去搅拌混合。可是混合的定型程度却一直不能令人满意。于是他一直加土,最后制成的一大坨黑色的泥团。忙活了半天,李延昭也知道此物完全达不到她自己设想要求的程度,不过现今实在没有条件,只得将就将就用了。 李延昭将那团泥摆在一块石头上晾着。旁边刘仲康、刘季文刘季武兄弟,还有曹家二兄弟以及这些日子一直帮李延昭搭窝棚的那个二壮也带了一帮村里的青壮在旁议论纷纷。 “李公子整了这么大坨黑泥,到底是打算干嘛用的啊?”二壮用手抓抓脑袋,憨憨地问道。 “画画啊,写字啊,都可以的。”李延昭冲他温和地一笑。对于这个憨憨的青年,他打心眼里一直是感觉非常好的。前世的他,也一样欣赏那些老实忠厚的人。 “唔,这样倒是不失为一种妙法。”刘季文在旁抚须叹道。 “这玩意,真的能像你说的一样写写画画么。”曹建满脸不信。 “等它晾干了,试试看吧,我也就是为了图个方便,实话说我也不确定好不好用。”李延昭对曹建无奈道。 不管如何,众人仍然对李延昭的这一创意表示出了极高的热情,纷纷赞叹不已。 “小友,这你可是如何想到的?”刘仲康一边频频颔首一边惊诧不已地问道。他之前身为一里的里吏,每到征粮缴税的时节,也免不了得写写画画。更不提时常有些来往公文之类的。而每到这时候,并不能保证随时都像处在书房中一样,有平整的桌子,手边就是文房四宝。常常多有不便,往往刚记起来的事情,或者刚刚想好如何落笔的公文,待得自己急匆匆赶回书房中,倒上水,磨好墨,铺开纸之后,方才的文思泉涌成竹在胸却已忘得一干二净,不得不又支起脑袋在书房之中苦思冥想半天。若真如李延昭所说,此物有如此妙用的话,倒也能省下不少麻烦。 “昨天晚生走在路途上,看着道旁的黄土飞扬,于是灵机一动,便用这些东西实验一下了。”李延昭笑道。心中却是在想,若是我告诉刘里长,一千好几百年后的世界,不管妇孺老者,百姓官吏,人人都用这东西改进出来的铅笔写写画画。他们能信吗。 忙活完了后李延昭才发现自己漆黑如墨的手,无奈地伸出来冲众人苦笑了一下,然后便飞奔到水旁洗手去了。反应过来的刘季文连忙去取了澡豆拿给李延昭搓洗。 忙活了半晌,李延昭随众人一同喝了些稀粥。几个妇人又架上了火,熬起了那些防治瘟疫的药草。李延昭至今仍是有些后怕。幸好自己与刘仲康发现且防治得早。若是晚个几天光景,待得那些瘟疫在自己这一行人之中大规模地爆发开来。怕是这近两百人都唯有身死异乡,暴尸荒野一途。 刘季武也告诉了刘仲康诊金一事。刘仲康喊来李延昭亦是追问无果。李延昭对自己付出的那个代价闭口不提,也让李延昭及知晓此事的几人对他愈发敬重起来。 入夜时分,众人喝完药,窝棚也都是搭建完毕。李延昭对夜间的防范一直很是注意,刘仲康也采纳了他的建议,夜间亦是派遣青壮轮流值夜。便是按照李延昭前世军中的那一套制度:戌时两人,待得戌时结束,戌时值夜的两人中便回来一人,喊醒亥时值夜的两人交班,待亥时结束,亥时值夜的两人中再回来一人,喊醒子时值夜的两人……以此类推。古人没有钟表之类的东西。白天时分,城内居民可以听钟鼓报时,乡野之间也可以通过看日头天色之类的方式来估计时辰。虽然不精确,倒也差不多少。然而夜间时分,城中尚有打更人报时,而乡野之间,通过自然界的什么变化来估算时辰却是不大行得通了。然而刘仲康却对他言道星象计时法。一套诸如“参落正南,斗转星移”的理论讲下来。任李延昭是见多识广的后世人亦听得头疼不已。好在自己不用值夜,便也不用去了解那套纷繁复杂的理论体系了。 此时已经过了秋分时,天渐渐黑得早了。没多久,众人便已都钻入了窝棚之中进入梦乡。李延昭想起后世,这个时间,后世多半还是灯火通明吧。也许自己此时会在酒桌上觥筹交错,抑或是在虚拟空间中纵横捭阖,运筹帷幄。前世的自己喜欢在电脑上玩那些治国统军之类的策略游戏。只是造化弄人,把他丢来这个战乱不止的时代。前世的自己虽然也曾在行伍,曾熟读兵书,然而这个风云际会的时代,是否会给自己这个来自后世,却对这个时代几乎一无所知的穿越者一席之地呢? 想着前世的那些快乐或哀伤的事情,李延昭沉沉进入了梦乡。面色如水,喜怒不知。 子夜时分,道路尽头突然传来一阵阵马蹄声。李延昭悚然惊醒,这马蹄声听在他耳中却不啻惊雷。他猛然弹起,揭开盖在身上的那床布毯,冲出了自己的窝棚。值夜的青壮们显然也听到了马蹄声,连忙敲响了自己手中的梆子,营地一时间金鼓交鸣,大乱不止。 “青壮们速速保护妇孺老人去山后,大伙都不要惊慌,速去!”李延昭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营地中响起。各家青壮仿佛有了主心骨,依言护着自己家的老弱妇孺向道旁的山上徐徐退去。不几时,曹建背着自己打猎用的一张大弓,一壶雕翎箭奔到李延昭身侧。李延昭见得他来了,便问道:“你家妇孺老人呢?” “愚弟护送他们去得山上了。”曹建答道。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却是面不改色。 李延昭叹道,好汉子。此时即便是他也心悸不已。他生怕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尚且来不及在这幅风云际会的乱世画卷上添加上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便丧生在荒郊野岭。然而内心虽然略有惧怕,然而行伍之中磨练出来的意志与气质却支撑着他强作镇定。 随后,刘季文、刘季武两兄弟亦是各自握着一柄剑奔了过来,言道家中已经安顿好。孰料片刻之后,连刘仲康亦是带着一帮青壮,手中拿着锄头镰刀等农具,纷纷来到了李延昭身旁。 李延昭大惊:“刘老,您快去山上暂避吧,此地危险!” 然而刘仲康却是一副看淡了生死一般的淡然:“小友莫担心,老儿带着乡邻,背井离乡,千里跋涉,无非是讨个活路。今日之难,实是避无可避。若你们几人有难,难道山梁上的老弱妇孺能逃过一劫吗?不若合众人之力,拼他一拼,尚且有一线生机。若是困守山梁,真乃是取死之道。” 听得老人家这一副慷慨之言,众人均是深以为然。然而李延昭却深知,若是对面那一群骑士是山匪马贼之流,满怀恶意而来,则己方这些村民青壮断无幸存之理。 前世战略游戏玩得多了,骑兵对上一群无重甲,无长枪长刀,无强弓劲弩的轻步兵,那结果真真是无异于屠杀一般,何况自己这边这群人都是一群未经军旅训练的乡民,连轻步兵都算不上。 听着那边的马蹄越来越近,众人都是神情紧张地握住了手中的兵器农具。曹建已经取出一支箭搭上了弦,蓄势待发。 马蹄声越来越近,曹建凝神细听,随即昂首道:“五十骑左右,自东向西,尚余里许。” 李延昭不由得看了曹建一眼。他曾从书上了解到有些能人异士,可听声辨位,甚至于知道对面来的是什么,是野兽、骑士还是野马,来了多少。他曾经一直觉得这无非是一些古人杜撰吹牛之语,直到亲眼见到,方知是自己小觑了天下英雄。 那一群骑士渐渐显现在道路尽头转弯处,借着月色,众人清楚地看到了众骑士中间那杆绣着“陈”字的认旗。五十余骑士,个个都披着铁甲,手中刀枪剑戟,在月光下闪着瘆人的寒光,李延昭仿佛还能从上面看到一丝丝的血迹。 第八章 西出金城 转瞬之间,那五十余骑便奔得近了。马上的骑士显然也看到了山脚下李延昭这一行人,他们也弓箭上弦,刀枪平举,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当先一骑,身披铁甲,一杆银枪横在鞍上,马前尚还挂着几颗犹在滴血的人头。纵马而出紧跑几步,冲着山边李延昭一行人大声喝问道:“尔等何人?” 李延昭拱了拱手:“我等只不过是些流民,路过此地,天色已晚便于此歇息。听闻众位策马而来,心中惊惧,深恐贼匪前来劫掠,故在此相距。现今一见,既是误会,便请众位军爷高抬贵手,我等自去,两不相误,可否?” 李延昭悄悄问身侧弓已半张的曹建:“待会我言射,你便一箭射下他的盔缨,可否?” 曹建眼皮都不抬,答曰:“可。” 那骑士看了看李延昭身后那群衣衫褴褛,犹自紧握着农具的村民,神色稍霁。便道:“既是流民,尔等便自去。”言罢指了指马前挂的人头:“胡儿尚且时时掠境,尔等多加小心。”言罢一拱手。便招呼身后人马,欲继续行进。 李延昭却不料自己以为的一场大劫,如此便轻描淡写便过去了。他心下松了一口气,也是连连拱手:“将军年轻英武,斩杀胡儿,壮我国威,在下敬佩。”那骑士却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斩杀贼奴,武人本分耳。”言罢带着手下自去了。 望着那些骑士远去,众人神情之间都是松了一口气。许多人已经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李延昭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身旁的曹建,看得那些骑士远去,却已是一头栽倒在地。李延昭方知原来方才的镇定自若,竟也是这个年轻的猎户强装出来的。心下不由得更是佩服此人。方才那些骑士显然是久历战阵之人,身上的血腥和肃杀之气便让人望而生畏。更何况他们刚刚才斩杀了不知哪里犯境的胡人哨骑,身上武器上犹有厮杀血腥之气。那种威势的压迫下,曹建能撑到方才,已是实属不易。 历经方才一场虚惊,众人将息片刻,随后互相搀扶着爬上山梁。家人见自家儿郎俱是无事,不由得欢喜万分。随之而来却还有残留的心有余悸,方才若不是此间官兵,而是流匪胡儿,众人多半难以幸免于难。劫后众人庆幸之余,却也再也无心休憩。好在刘仲康看了看天色,却道此时已是寅卯时分,众人便起身劈柴烧灶,拆除窝棚了。 天明时分,众人吃过稀粥,又喝了药,即将继续启程。李延昭将自己昨日和的那块墨汁泥团拿来一看,见之上呈现着各种干透之后的裂纹,不由得暗叹一口气。随后他取过一张纸,将那泥团掰下一块来,把剩余的一大团用布包好,小心翼翼地存放起来,随后用那一块泥在纸上画起来。 那泥团写画起来倒也算是流畅,只是为了达到预想的黏合度,李延昭觉得自己掺加的黏土略多,后果就是画在纸上的颜色比较怪异,看起来又像铁灰又像泥土的深褐色。然而条件所限,李延昭亦只能将就而为了。 李延昭在纸上画出附近的山川地貌,包括道路等等一一标注上去。本来地图这东西应当有个相对精确的测绘,然而逃难途中,李延昭也知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条件,于是他只能自己尽量精确而已了。 李延昭自顾画着,不注意间二壮已来到身侧,他看了半晌,不由得赞道:“李公子果然厉害,做出的这东西居然真能代替毛笔使。” 未几。刘仲康及二子,还有曹氏兄弟,村中一干青壮都围过来观看,众人都是啧啧称奇。刘仲康看着,不由得两眼放光。他心道,有了这东西,以后自己便是方便随时记录某些事情了,于是向李延昭开口相求赠一些泥块给他。李延昭毫不犹豫地便掰下一大块给了刘仲康。刘仲康欣喜不已,也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一块布,亦是小心翼翼地将那泥块包起,细心地收好。回头来看了看李延昭纸上画的东西,百般不解下,便开口问道:“小友,你画的这,却是什么?” 李延昭笑答曰:“地图。”言罢耐心地向众人解释了图上的一干地貌,包括山川,河流,道路,集镇,等等。经过李延昭的一番耐心解释,众人都是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二壮听了半天,似懂非懂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李公子画了这幅地图,却是要做什么用呢?” 李延昭听得这番疑问,神色不由得凝重了许多。他缓缓站起身,四顾凝视众人,面色郑重地道:“我们今天迫于兵祸,迫于大乱,不得不背井离乡,离开世代生活的土地,前往凉州避难。然而到了凉州,我们难道就能一直偏安那一隅吗?在此乱世之中,没有哪片土地是能够永远保持安定的,若想亲人生活安定,能吃饱穿暖,不遭兵祸以及胡人的奴役、压迫和屠戮,就唯有凭借强大的武力,来平定这个乱世,平定了乱世,你我以及天下百姓才能过上安定富足的生活,才能不用横遭兵祸之后便被压迫奴役,乃至背井离乡去避难。” 顿了顿,他又说道:“若要兴义师,平天下,空有一腔热血或是个人武勇,那是远远不够的。唯有备粮草,厉兵甲,练士卒,选将吏,堪地形。而后王师一出,便须取胜,如此一来,或许千百战后,天下方得安宁太平。而若要取胜,这小小一图之中所画地形,便是重中之重了。” 众人听了李延昭这一席话,都是慨叹不已。刘仲康更是赞道:“初时,一见小友,老夫便知此非常人。便是在逃难途中亦是胸怀平天下之志,心中自有韬略,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李延昭却是连道不敢,向刘仲康一拱手,道:“借老丈吉言,某来此间,已是无依无靠,然则深知偏安一隅亦非自存之道。路途见得种种惨象,某便立下此心愿,惟愿天下太平,百姓安乐,仓廪富足。仅此而已。”憋了许多天,此刻在众人面前言明了心中所愿,李延昭顿感四肢百骸都畅快不已。 李延昭的一席话,也在此间众人中,种下了一颗颗种子,一颗颗心系家国,安定天下的种子。众人对这番话纷纷叹服不已,在一片赞叹声中,众人遂又踏上了路途。 众人又行得十余日,前方探路青壮回报已至金城郡,众人俱是一片欢呼。历经千辛万苦,跋涉千里,一月有余,众人终于就要到达了。到达那片没有战乱硝烟的净土。很多人都是激动地大笑,抑或是大哭。长久以来的压抑和担惊受怕俱在这一刻发泄得烟消云散。 算算路程,过了金城大约还要渡过黄河,看众人的劲头,李延昭觉得这一条大河在眼前这些忘乎所以的人面前根本就不是问题。 日落之后,众人绕行到了金城郡附近的黄河渡口。此处算是黄河上游,水流还是比较湍急的。然而前去探路的青壮找到的这片渡口地势相对平坦,河面也要宽于前后的河道。是河流冲刷而成的天然渡口。此时渡口上还有几条船,个个都点着油灯。刘仲康长子刘季文前去与几个船夫交涉了一番,以一千钱的价格谈妥,之后众人纷纷上船。船夫们摇着橹,缓缓向河对岸摆渡而去。 众人携带的粮食已基本吃尽,在此时摆渡之时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然而牛车却是不好渡。刘仲康当机立断,留下一辆牛车载运剩余的一点点粮食以及工具,其余的牛车放开套着的牛,便放在渡口留给那几个船夫了。几头牛被牵上船渡过了渡口。 一月多的提心吊胆,一月多的旅途劳顿。当双脚终于踏上了凉州的土地的时候,李延昭不由得感慨万千。到凉州,对自己作为穿越者来说也好,自己作为浩瀚宇宙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体也好,都是一个新的篇章。自己究竟能否在这片乱世中的净土上,翻开新的篇章呢? 第九章 凉州胜景 众人在黄河边上又休息了一夜,天色微明之时,便出发往广武郡城而去。 随着众人的前进,路旁的景象亦是在渐渐地变化着。越往前走,两旁便越有生机。青翠的山野,沟壑分明,葱郁的田地。偶有一两个小小的村落,也是鸡鸣狗吠,热闹不已。果然是如传闻中所说的一方净土。李延昭看着暗自赞叹。很难想象,在后世亦是以荒凉和人烟稀少的特点著称的这片土地,在这个时代居然被治理的如此生机勃勃。虽然很大程度上,关中和中原的战乱迫使大量汉族流民迁入凉州,也为此时的繁荣提供了客观条件。但是不可否认,这片土地的治理者定然是一个贤明的君王,否则绝不可能把接纳流民与百姓的安居乐业安排的如此井井有条。 李延昭心下赞许,转头便去问刘仲康所知的凉州的状况。刘仲康道:“大约近二十年前,晋廷封张轨为护羌校尉、凉州刺史。张轨到任之后,发现凉州之地,鲜卑人屡屡反叛,盗匪之流横行乡里。张轨遂聚集军队,对这些叛党盗匪之流予以剿灭,斩首一万余级,平叛效果显著,没几年,鲜卑有个贵族发动叛乱,张轨派遣了一员名为宋配的大将前往击之,大败鲜卑人,俘虏十余万人,斩获无算。皇帝得知,非常高兴,便封张轨为安西将军并安乐县侯。他以姑臧为都城,并大肆修缮。适时曾有市井流言预言道‘天下方乱,避难之国唯凉土耳’。许多士子聚在一起说,凉州张刺史德行气量不凡,莫非此话将预言在他身上。于是众人敬服,张轨俨然成为了凉州之地的霸主。” 刘仲康解下水袋,喝了几口,然后继续讲道:“永嘉初年,东羌校尉韩杀秦州刺史,意图自立,张轨得知,便派遣兵马准备前去讨伐他。出兵之前修书一封,遣人给韩校尉送信,信中言道:‘今天纲纷挠,牧守宜戮力勤王。适得雍州檄,云卿称兵内侮,吾董任一方,义在伐叛,武旅三万,骆驿继发,伐木之感,心岂可言!古之行师,全国为上,卿若单马军门者,当与卿共平世难也。’韩校尉得信一观,心中害怕张轨的威势,亦对自己擅杀刺史的行为痛悔不已,便投降了张轨。张轨将此事告知南阳王。南阳王大喜,遂将皇上赐给他的剑赠给了张轨,并与之言:‘自陇以西,征伐断割悉以相委,如此剑矣。’二年,王弥进犯洛阳,张轨派出军队打败了王弥。没过多久,又在河东击败刘聪。京师人心大振,有歌谣道:‘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凉州鸱苕,寇贼消;鸱苕翩翩,怖杀人。’皇上大悦,欲进封张轨为西平郡公,张轨坚辞不受。彼时已天下大乱,各路诸侯拥兵自重,已少有听从朝廷号令者,然张轨遣使朝贡皇帝,却从未断绝。皇帝欣慰不已,一再降诏慰劳。及至京师陷落,张轨派去勤王的几员将领俱是殉国。中州人纷纷逃避到凉州避难。张轨为了安置流民,设置武兴、晋兴二郡收容流民。不久秦王司马邺进入关中,张轨便迅速传檄至关中,檄文说:“主上遇险,流落贼营,普天分崩,举国丧气。秦王司马邺天资卓越圣明仁德,神机武断以应天时。世祖之孙中,秦王今为长者。凡我大晋之人,食粮之民,占卜取卦克期效忠,光明险恶同心同步。应选择吉日,奉尊秦王登基继位。今日派前锋督护宋配率步兵骑兵二万,直抵长安,护卫天子,击退左右之敌。后怀帝被刘氏弑杀,秦王即位,遣使至凉州,拜张轨为侍中、太尉、凉州牧、西平公,张轨又坚决辞谢。” “这个凉州刺史,倒不失为一个忠直之臣。”李延昭听闻刘仲康讲了一通张轨的事迹,不由赞道。 “后张轨病重,立子寔为世子。建兴末年,晋帝内无粮草,外绝强援,刘曜日夜攻打,遂决定投降,临降前下表给张寔,言张氏世代忠良,镇守凉州,为朝廷的凭借和依赖。今进君大都督、凉州牧、侍中、司空,承制行事,琅琊王远在江表,决定让其即位,今社稷倒悬,望张氏继续尽忠辅佐琅琊王,若不忘主,宗庙多有倚重。于是张寔亦驰檄天下,推崇琅琊王为天子。遣牙门蔡忠奉表江南,劝即尊位。而张氏仍自用亡帝年号建兴。”言罢,怔怔地望着道旁葱郁的农田出神。 回想起自己在关中河南之地的所见所闻,李延昭亦确是感慨不已。一边将千里沃土搞得人烟绝迹,而另一方却将一隅偏远之地经营得生机勃勃,高下立判。 众人又行一日,便已近广武郡城。一路上俱见道旁农田葱葱郁郁,百姓安乐富足。众人心中亦是燃起对新生活的希望。此时正是黄昏时分,落日的余晖洒在郡城之上,为饱经沧桑的城墙镀上了一层辉煌的金边。 李延昭抬眼望去,见那郡城高约两丈,未曾包砖,估摸着约是黏土混合米汤夯实而成。虽然简陋,然而却是修缮完好。内心对凉州的官吏评价不由又是高了几分。 众人在城外安搭窝棚,埋锅造饭,却是早有守门军士见了之后报知郡城官衙。不多时便有一干官吏来到城外,与刘仲康相见,询问了人口户籍之类的情况。刘仲康自去行李中取来了他当里吏时期记下的全里之中的户籍册子,之中详细记载了各家人丁以及可从事职业之类情况。那一干官吏见之大喜。他们带着户籍册子回转郡城,对刘仲康言道稍待,城中会送赈济粮与这些流民。果然众人在城外候了不过三四柱香光景。城中便出来了数辆满载粮米的车。将粮食发下,又予众人一批棉絮等御寒之物,便又回转城去。众人此前一个月在荒郊野外匆匆赶路。缺衣少食,受尽饥寒。何曾见过如此一般雪中送炭的嘘寒问暖?感动之余俱是纷纷落下泪来,纷纷对广武郡城的官府赞不绝口。卸下粮米,众人烧起了几口大锅,终于熬上了一锅锅浓稠的小米粥。 吃着一碗碗热腾腾的小米粥,众人一路的风霜疲惫已俱是不见,孩童的嬉闹声,妇人们的谈笑声又在营地中响起,重现了那种久违的生机勃勃。 李延昭满足地一口一口咽着浓稠的米粥。此前一路上吃了多少难以下咽的糠菜团子,好容易挺到了这个苦尽甘来的时刻,口中的米粥此刻分外的香甜。李延昭心想若是有一盘子榨菜下饭却是再好不过了。片刻又哑然失笑于自己的贪心不足。 美美地吃完粥,李延昭毫无风度地连碗底都舔了个净。李延昭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为什么封建社会时期中国的老百姓都那么容易满足了。在连年战乱,遍布着饥饿、病痛、乃至死亡的时期,能如同自己现在一样吃上一碗浓稠的小米粥,是多么不易的事。这时候的百姓,他们的愿望都是那么的朴素而卑微。自己和家人能吃饱饭,能够好好地活下去,就使得他们感到满足,甚至乐于为此去卖命。 刘季武抱着刘家的那个最小的孩子向他走了过来。小家伙手里还把玩着李延昭送给他的那个玉观音,爱不释手的样子。李延昭看到他,便笑起来,上去轻轻捏着他那吹弹可破的小脸蛋,道:“小家伙,吃饱了没,米粥好不好吃。” 小孩子龇牙咧嘴地,似乎是李延昭捏痛了他,然后他想了想方才吃进嘴里的米粥,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说:“好……好吃。” 李延昭笑了,看向刘季武。这个与他一般大的男子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诚恳地说:“李公子,家父与我们都非常感谢你一路上的帮助与扶持。” 李延昭闻言愣了愣,连连摆手:“不不不,反倒是我才须感谢令尊的收留之恩呢。若是没有令尊,我恐怕此时亦是荒野之中一具枯骨耳。感谢实在是不敢当了。” “你虽然不曾提起,然而我知道,在陇西郡,为那几位患病乡邻求药的时候,你一定是用了自己的什么值钱物事。否则说好的六千文诊金,为何只用了我带去的一千来文呢。”末了,他又凑近李延昭:“却不知公子究竟是用了什么物事?” 李延昭不由哑然失笑,亦是压低声音对刘季武道:“不瞒你说,我用的那物事,在我那里并不算得多值钱,然而那掌柜觉它可抵五千文。”李延昭倒也不算说谎,后世时候,那么一个两克左右的黄金饰品,也不过就两千块左右。视金价还可能会更便宜。若是综合粮价及物价,大抵也就是这个时代一两千文钱的光景吧。 刘季武却是郑重地抱着小孩子,向李延昭深深鞠了一躬:“不管公子用的是什么物事,公子都是救了我等与近两百乡邻一命,请受季武一礼。” 李延昭连忙上前扶住刘季武。感慨之余不由得想起前世。自己尚且有亲人,有爱人,有朋友。可是来到这个时空呢?自己真是一无所有。他想着想着便红了眼眶。随后他拍了拍刘季武的肩膀,道:“我已没有亲人,承蒙众人不弃,待我如同乡邻兄弟。求医问药不过举手之劳。还请再莫提起。”他揉揉泛红的眼眶:“日后我与大伙俱是兄弟,望相互扶持,共患难,亦同富贵。” 刘季武受宠若惊,忙道:“那是自然。家父言公子必非常人,日后如有需要的地方,听凭吩咐。” 二人攀谈许久,见得天色已暗,刘季武自是告辞而去。李延昭亦是回到二壮帮他搭建的那个窝棚中,睡了来到这个时空后的第一个安安稳稳的觉。 次日,郡府依然派来了官员,找到刘仲康,商议众人的安置问题。李延昭亦在一旁旁听。郡府欲抽几户通晓医术、木工、铁匠的手艺人入府衙听用,余者迁至令居县,县府分与田地安居。愿入军中为世兵听用的,官府亦是欢迎云云。二人皆无异议。前来的官吏显然对刘仲康非常配合的态度甚是满意。刘仲康亦是趁着旁人不注意,悄悄塞了一袋钱与那官吏,直道:“郡府的父母官辛苦,为了自己这行人连日奔忙,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那官吏受宠若惊,推辞一番之后倒也便收下了。 众人皆是欢喜,入郡府的几户手艺人家已打点好行装,在一些官吏军士的指引之下往郡城而去,余下人等却是不忙,郡府官吏言明日会安排众人一同前往令居县城。 见得众官吏即将回城,李延昭忙赶上前去。找到了方才与刘仲康商议安置之事的官吏,紧走几步对着那官吏一个长揖:“大人请留步。” 那官吏本来背对着李延昭,听闻有人在自己背后喊道留步,回身一看,却是见之前看到的那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对着自己长揖到地。心下一惊,连道使不得。遂上前扶住李延昭。问道却有何事。 李延昭从怀中取出一个紧紧卷起的纸卷,双手奉上,对那官吏道:“烦请大人呈于此间太守大人案前,待得他日,延昭必有厚报。” 那官吏惊诧道:“此是何物?” 李延昭依然双手捧着那纸卷:“大人展开,一观便知。” 官吏依言展开,展现于他面前的,却是陇西郡至此地间的地图。不管山川河流,险隘峡谷,郡县村镇,俱是标注得清清楚楚。图左侧下首还写着一行小字落款:“陇西河南地图李延昭献。” “某便为你呈于太守大人!”那官吏郑重道。 第十章 太守召见 两晋时期,地方首官往往都手握着一地军政大权。军政不分家这一问题也造就了为数众多的草头王,算得此间乱世的一大诱因。加之此时科举制度尚未诞生,延续了西晋制度的凉州在选拔官吏时,依然套用的是曹魏时期开始实行的九品中正制。要职往往把握在一些世家门阀手中,余者官职皆“举孝廉”。顾名思义便是由各地地方长官,甚至于世家来推举一些当地才能德行出众的人来任用官吏。这一制度直到三百年后隋朝才告落幕。 作为一郡的军政长官,此时的太守不仅是郡城及其属地的治理者,更兼管一郡的军事。士卒操练,制备军械,选拔将吏,皆是太守职权。若需要进行一些军事行动的话,当地太守还可调动所属军队,独自出征,或者协助上官出征。 既是这样,一地的太守往往授予某某将军称号。一般情况下也往往具备一定的军事才能。李延昭并不怀疑自己奉上的那幅地图的价值,他唯一担心的是,郡城里的那位太守大人能否认清他的价值。 本来,被穿越到这个时代的李延昭,只抱定了一种想活下去的消极态度。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穿越回自己原本所处的那个时代,继续过自己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小康日子。然而穿越来之后一月许的所见,已使他打消了这一个念头。常言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在此乱世之中,若是他不能拥有权力,便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如此一来,待得一朝凉州覆亡,他又将何去何从呢?他还能在这个时代里,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好好活下去,以期再遇到机缘巧合然后穿越回后世吗? 次日清晨,众人吃过粥,百无聊赖胡思乱想的李延昭看到城门处,一名小吏冲着营地奔了过来。他下意识地起身,见得那小吏奔到营地近前,高声呼道:“哪位是李延昭?太守大人有请!” 营地中众人俱是闻得小吏此话。众人面色一惊,都是转头看向李延昭。 李延昭向众人一拱手,却是随那小吏而去。众人惊诧不已,议论纷纷。 往日在他们的眼中,一郡太守都是通天的人物。许多人活了几十年,却是连远远地看上一眼太守的车驾都不曾有。然而这样通天的人,居然要召见同他们一起逃难月余然后来到此间的李公子。一时间众人便又是纷纷赞叹不已。 刘仲康抚须笑对左右道:“老夫早道小友绝非凡人。”随后便是一通爽朗的大笑。左右众人均是看着李延昭离去的方向,一通艳羡之色。 李延昭跟那小吏进了城门。一路之上,他细细看着街边景象。广武郡城的街道虽然不宽,然而却是砖石铺就。显然是有人负责清扫,虽然此时人流如织,街道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街道两旁的商铺亦是井井有条。杂货铺、铁匠铺、医馆、粮店、酒楼妓馆等一应俱全,端的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好一副繁华景象。 小吏引着李延昭穿过城门内那条笔直的大街,城中心建有一个钟鼓楼,此时恰巧鸣钟。两人绕过钟鼓楼,继续往前走,又拐了两拐,小吏在一个略显气派的院门前停下。李延昭放眼望去,见那朱漆大门前,两尊略显瘦弱的石狮子张牙舞爪。门前一排拴马桩立在一旁。门头上挂着一块匾额,用篆书写着四个大字:广武郡府。 小吏打开侧门,对李延昭招了招手。李延昭会意,便随着小吏进了一旁的侧门。小吏让过李延昭,随即将侧门关好,又走到前面带路。李延昭跟随而行。前院里不时走过一两个抱着一摞公文匆匆前行的小吏,见李延昭跟随另一小吏进得院来,都是用略带疑惑的眼神看他一眼,随后依旧匆匆而行。 小吏带着李延昭穿过前院,进得二门,二门后还有一道照壁,青砖砌成。转过照壁,眼前豁然开朗,便是郡府的大堂了。 堂上首座坐着一个面白长须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绯色袍服,面前放着一张几案,正一手端着一盅茶,抿了一口,随后又拿起几案上的一张纸,看来看去,赫然就是李延昭进献的那幅地图。堂前还站着两名武士,按剑而立。 进了前堂,小吏向首座方向长揖到地:“大人,人带到了。” 那中年人抬头看了李延昭一眼,便即和颜悦色对小吏道:“做得好,你便去忙公务吧。”小吏依言退下。 李延昭学着电视剧中的模样,跪下对着首座拜了一拜。口中还道:“草民李延昭拜见太守大人。” “不必大礼,请起。”太守虽无时无刻不和颜悦色,然而李延昭却从中看出了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气度。 李延昭爬起来,只是垂手肃立一旁。前世加上今世,一郡太守这么大的官儿他尚且是头一回面对面,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太守和蔼地望向他,细细观察了一番之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而后指向对面的那张几案,对李延昭道:“请坐。”言毕又对内厅里喊了一句:“辛恪,奉茶。” 李延昭依言走到太守所指的几案后,地上铺着一张蒲团。李延昭知道在这个时代,人们说的“坐”便是跪坐在蒲团或者榻上。于是便依记忆中的模样,两腿跪下,将臀部坐在脚后跟上。 不多时,堂后便有一个仆人打扮的年轻男子,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一盅茶。他走到李延昭的几案之前,亦是跪坐下来,将托盘置于几案上,双手将茶盅端在李延昭面前,又鞠了一躬。李延昭受宠若惊,连忙回礼。然后目送着那仆人起身,又向着首座的太守微微躬身为礼,而后方才端着托盘向内厅走回去。 看来这个时代真的是礼节多多。李延昭心想到,自己以后还是得多注意才是。之前在逃难路途之中,与刘仲康一干乡民交往,倒是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大伙也都不怎么讲究这些。然而若是以后经常与官吏打交道的话,这些事情倒是难免的了。 “此图可是足下所绘?”太守率先打破了沉默,问李延昭道。 李延昭连忙拱手道:“此图确系在下于逃难途中,观陇西河南之地地理,粗粗绘制。承蒙太守大人错爱。” 李延昭看向太守,太守频频点头,须臾又道:“足下绘制此图,却是什么用意呢?” 李延昭坐直身子,思虑片刻,便道:“今天下大乱,胡戎据有关中、中原,谋弑天子,屠戮百姓,致生灵涂炭,田地荒芜,天下恶之。然胡戎兵强马壮,士卒习战,世人虽恶之,却莫当其锋。胡虽悍勇,然则号令者众,诸胡酋间,亦攻伐不止,莫从一人。今凉州虽臣于江左,纳流民,开学校,积钱谷,备器械,练士卒。然终归偏于一隅,若待得他日诸胡一统,则令出一人,据关中中原富庶之地,假以时日,待胡酋扬鞭西指,则凉州危矣!” 太守闻得此言,面上微微变色。未几,便出言道:“既是如此,足下当何如?” “在下认为,当在诸胡一统之前,举大兵以雷霆之势横扫陇西河南,继而东取雍秦二州。以一偏师出金城,取关中北部。据潼关以拒中原。关中之地,士民皆心向朝廷,王师既出,应者云集,百姓必箪食壶浆以待。得关中之地,如若善加经营,则众人归心,退可自保,进可徐图中原,乃至河北燕地。驱逐羯胡,光复华夏!” 听闻这番话,太守不由得微微意动。定定看着李延昭,出了半天神,而后悠悠叹道:“君真乃经世之才!余深恨早不逢君!”言毕跪坐起身,向李延昭欠身为礼。李延昭连忙依样而行,亦是还礼:“大人不可如此,折杀在下!” 这个时代的民众普遍少受教育。毕竟土地里刨食,甚是辛劳,又恰逢乱世,好好活下去或都已成为一种奢望。谈何接受教育增长见识呢?李延昭自后世而来,见识不知道超过这个时代的人多少。一番话自是令贵为一郡太守也深为折服。 太守又问道:“君之后欲往何处?不若在余帐下为一幕僚军师如何?”他听闻李延昭的一席话,已是起了拉拢招揽之心。却不料李延昭接下来的话,更是令他大吃一惊。 “在下欲往军中,为一马前卒耳!” “以君之才。不说幕僚,即使出镇一方亦可。何故往军中为一小卒?”太守闻言,痛惜不已。 李延昭却是一脸淡然:“大人言重了,在下微末之见,得大人错爱已是感激涕零。在下未敢僭越,寸功未建,徒然为一幕僚,恐徒增旁人闲话耳。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况军中历以强者能者为尊,值此乱世,余自当披坚执锐,临阵杀敌,为国分忧!”言罢李延昭站起身,慷慨激昂道:“好男儿,功名自当马上取!” 太守听了李延昭的话,亦觉得胸中热血沸腾,不由得一拍几案,站起身来昂然道:“好,好,好。好一个功名自当马上取!余自做主,君可往流民中选取青壮,充任世兵,新选世兵便以君为首!待遇等参照本郡世兵。”听闻此言,李延昭亦是大喜,忙抱拳下拜道:“在下谢过太守大人赏识之恩!” 一席话谈得二人俱是欢畅不已。临走之时,李延昭还将自己制作的那块墨泥拿给太守看过,并详细讲述了此物的妙用。太守见之亦是惊异不已。李延昭又回忆起了自己所知的一些铅笔初期的制法,包括如何定型,如何烧制等,俱告知太守得知。太守郑重道自己一定会遣人尽快研制完善此物云云。 李延昭丝毫不怀疑铅笔如若能制造成功,在这个时代会有如何庞大的商业价值。他亦丝毫不怀疑古代人对于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当一个功能相同却更为方便的东西摆在面前时。或许只有极少数老顽固才会坚持使用旧物,这叫情怀。然而会有大多数人选择使用新物。这就叫潮流。而历史的潮流,却总是向前发展的。潮流使时代进步,而情怀,却能使人们牢记过去。这两者真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李延昭走出郡府,这个时代的大门,正在向他缓缓地打开。 第十一章 选取世兵 当李延昭回到营地的时候,众人见到他纷纷围上来询问太守大人召见他所为何事云云。李延昭脸上洋溢着自得而幸福的微笑。众人的关心让他感觉到了无比的满足和温暖。这种感觉甚至超越了他在前世时那些偶尔的满足和温暖。现在他忽然觉得,如果下一秒把自己再丢回到自己原本所属的那个后世,也许自己还真的不愿意。 “余向太守大人敬献地图。太守大人召余问了一些对于天下大事的看法之类的。”李延昭耐心向众人解释道。 众人听闻,俱是欢喜。李延昭得到太守大人的赏识,以后或为郡城官吏,或为太守家臣,于公于私来说,对他们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李延昭向众人讲述了太守意欲从流民之中选取世兵之事。众人听闻倒是不以为意。刘仲康却详细询问了一番。李延昭详细地作了一番解释。虽然他亦对此时实行的世兵制一知半解,不过结合众人的解释来看,其实就是与曹魏时期的屯田,后世西魏隋唐时期的府兵,明朝的卫所异曲同工。都是选取军户,世代为兵,都是政府分给田地,闲时务农,战时为兵。 然而李延昭却看众人对此事兴致不高。细问之下才知。晋朝凡为兵者皆入兵籍,单独立户,不与民同。父死子继,世代为兵。士兵家属集中居住,士兵及家属的社会地位却要低于郡县民户。为扩大兵源,政府往往还谪发奴僮与罪犯为兵,充任军队。 如此一来,李延昭便能够理解为何兵户的社会地位不高了。与奴仆和罪犯为伍,社会地位能够高到哪里去呢?他不由得想起后世时常听闻的一句俗语,叫做“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虽然后世的社会,兵源都是普通民众。别说犯过罪的人不能入伍,就算是有据可考的直系亲属中有犯过罪的都不行。而且新兵基本都从高中、中专、大专和大学应届毕业生中选取。而且政府也不遗余力地将入伍从军渲染成光荣的事情。然而仍然难以改变大伙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观念。 众人的兴致不高,应者寥寥,李延昭却心急如焚。万般无奈之下,他要求刘仲康将一干流民集合起来,他想试着去说服众人。 很快的,几十户人家,近二百个男女老少在刘仲康的呼吁之下集合在了一起。他们俱是抬头望向李延昭的方向。看着这个屡屡让他们感到惊异的年轻人。 “乡亲们。”李延昭心里沉痛,开口说话也不由得带上了沉重的音调。 “在我们逃难的一路上,大家可还记得关中之地随处可见的荒地遗骸?可还记得陈仓边上那个被屠戮的小村?那小村之中,仅余的几户人家,现在已经成为了大伙中间的一份子,我去到村子里,第一户进去的人家,他们家中两位老人俱是被贼奴所杀害,年轻的媳妇亦遭到贼奴的侮辱,还被贼奴剖开了腹部,受尽痛苦而死,死状惨不忍睹。他们家唯一剩下一口人,却是一个襁褓之中的孩子。他的母亲知道自己及家人在劫难逃,把他藏在炉灶之中才逃过一劫!这些事情,难道大家都忘了吗?” 李延昭所讲述的这些事,都是众人亲眼所见。陈仓那小村里幸存的几户人家,此时亦是在人群之中。众人听了李延昭的质问,亦有不少目光向他们身上扫去。他们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村中惨死的乡邻,亲戚和族人,想着想着,便不由得大放悲声。那个幸存的孩子,此时亦被抱在其中一个乳母的怀中,此时不知怎地,亦是嚎哭起来。“哇~哇~哇~”一声接一声,直嚎哭得声嘶力竭。 “大家可曾想过,那些遇难的百姓俱是本本分分,如同此时站在此处的大伙一样,一年四季早出晚归,辛辛勤勤在土地里刨一口吃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何遭受到如此大难?” 听闻李延昭如此一问,众人却俱皆茫然。是啊,这些人并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伤害他人的事情,为什么就遭到这样的大祸呢? 李延昭顿了顿,等着底下交头接耳了一阵。随后他吼出了心中所想的答案:“余认为,这一切,便是因为,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来保护这些老百姓!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来保护他们的劳动成果,甚至是生命安全,都保证不了!所以胡人来了,他们想抢什么,就抢什么!反正抢了这些老百姓,他们也不会付出代价!他们看到长相标致的女子,便上前侮辱,反正侮辱了那些女子,他们也不会付出代价!遇到忍无可忍意图反抗的老百姓,他们便上前杀了,杀便杀了,反正杀了这些人,他们依然不会付出代价!为什么?因为官军敢战的,已经覆灭了!不敢战的,早就逃了!再也没人能阻止那些强盗!所以他们敢于在这些老百姓的面前作威作福!他们可以在这些老百姓的面前为所欲为!反正没有谁能够阻止他们抢掠,没有谁能够阻止他们杀人!” 下面的众人已俱是肃静,人人听了这番话都震撼不已。他们纷纷不由自主地望向李延昭,望向那张沉着冷静,侃侃而谈的脸。 “可是大家反过来想一想呢,如果有一支强大的官兵,这些强盗还能如此吗?他们还敢如此一般为所欲为吗?当他们踏上我们的土地,便被官军的刀枪架上脖颈,顺服的赶走,不顺服的杀掉,还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吗?他们还能够跑去抢掠财物,能够跑去侮辱女子,能够跑去杀害老百姓吗?能吗?” 李延昭说的口有些干,然而他依然强撑着略微有些沙哑的嗓子,继续说了下去:“退一步讲,即使他们踏上我们的土地,官兵没能赶走他们,可是当他们去抢掠财物,去杀人放火的时候,有一支强悍的官兵出现,他们武艺精熟,将那些强盗杀个干净,那么,那些百姓还会遭逢那样的大难吗?会吗?” “如今,大伙到达了凉州。对于横遭兵祸的关中之地来说,凉州确实是一片世外桃源,没有兵祸,没有战乱,也没有到处打家劫舍的胡人。大家心里都很满意,很期待能在这片土地之上安居乐业,过上全家都能吃饱饭,都能不挨冻的好日子。我亦是希望大家人人都能过上那样的安乐日子。”众人听到这里,面上都是显现出一副向往的神情。 “可是。”李延昭话锋一转,又道:“那些胡贼,他们今日在关中大地上烧杀抢掠,气焰何其嚣张。谁又能保证,他们明日不会得陇望蜀,又跑到凉州来烧杀抢掠呢?谁能保证?” 众人面色剧变,却是纷纷低下头,默然不语。 “余知晓入伍从军的兵士地位不高,大家都不愿去从军。然而从军并不是为了争那些虚无的地位,而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我们的家人啊!”李延昭动情道。“关中雍秦之地,自古便多英雄豪杰,昔战国时代,风云变幻,然秦人闻战则喜,父子兄弟俱赤膊上阵,枪林箭雨中面不改色,端的是好男儿,好豪杰!”李延昭边赞道,边竖起一根大拇指。“余深信,即使他们的时代已去五百年,然我关中男儿依然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豪杰。各家儿郎们觉得余所说是不是事实?” “是!”下方众青壮听闻,皆热血沸腾不已。 “关中已失,然而这却都是暂时的!众人入伍从军,于私是为保护自己亲人眷属,于公却是保护家国天下,以及全天下如同大家一样老实本分的老百姓!总有一日,凉州会兴起义师,东征而去,将那些胡贼尽皆逐出关中,光复我等的家园!”随即李延昭振臂高呼:“驱逐胡虏!光复家园!” “驱逐胡虏!”底下曹建听得热血沸腾,不由得随着李延昭振臂高呼道。 “光复家园!”心中的一团火仿佛被点燃的众位青壮一齐高呼起来。 李延昭的一席话说的推心置腹,入情入理。众人尽皆折服。再提起选取世兵之事,众人已是踊跃了很多。 “愿意成为军户的男丁,请站到这边来。”李延昭指着自己身侧的一片空地对众人道。“独子莫来,男丁尚有二三人之家,来一人便可。”李延昭又在旁重复着他自己制定的选兵原则。 不多时,那片空地之上竟已站了二三十人。不足两百的流民之中,能聚起这么多愿意从军的男丁,李延昭已觉得委实难得。 然而李延昭却没有打算将这二三十人全部编入军伍。他有自己的计划。一个关于组建这个时代的“预备役”的计划。于是他将清点后的这二十七名男丁一一造册记录。而后从中选取了十人,打算编入行伍之中。 这十人分别是:曹氏兄弟中的长子曹建、里吏刘仲康的次子刘季武、在逃难路途中一直帮李延昭搭建窝棚的那个憨憨的牛二壮、在雍州时就是刘仲康那里中的丁越、廖如龙、秦大勇、崔阳,以及自陈仓跟随队伍而来的韩文灿、张兴、王强。陈仓诸户几乎每户都有青壮欲入伍。毕竟全村的血海深仇,让他们怎么也难以释怀。 十人俱是一色青壮,虽然这些时日逃难的路途中吃了不少苦,饮食清淡使得他们略显消瘦。然而破破烂烂的短褂中露出他们因为长时间劳作而被晒得呈现古铜色的肌肉,看去端得都是精悍无比,李延昭甚是满意。这十人身体条件都是不错,假以时日,经历了军中严格的训练,必成悍卒。 选完世兵,已是午后时分。李延昭便欲去郡府与太守大人报告此事。昨日走时,太守曾明言李延昭若有何事随时可以来找他。李延昭虽不至于事事劳烦太守大人忧心,然而他觉得关于“预备役”这种事情,还是与太守大人面议为好。 第十二章 正辅兵制 李延昭循着记忆轻车熟路地来到郡府门前。上前扣了扣郡府的侧门,不多时便有个小吏打开了门,却正是上午为他引路的那名小吏。李延昭拱手长揖,道:“小人欲拜见太守大人,劳烦大人通报一声。” 那小吏连道不敢,却是请李延昭进了郡府,言道太守大人已吩咐过,若是李延昭来,则无需通报,随时可见。于是便又引着李延昭来到那间前堂。李延昭谢过小吏,那小吏便自去了。他往堂中看去,却见太守大人坐在上首的案几前,案几上正放着一摞公文。太守不时拿过一张,细细阅览,而后拿着笔在上方批阅一番。 李延昭走进堂内,俯身下拜:“草民李延昭,拜见太守大人。” 太守抬起头来,和蔼道:“君不必多礼,速速请起。”而后指着上午李延昭坐过的那张几案,言道请坐,又冲内厅喊了一句奉茶。不多时,上午那仆人又端过茶水而来,为李延昭奉上一盅茶,而后同二人见过礼,又自顾返回内厅之中。 “在下已将世兵选取完毕,皆记录完毕,请太守大人过目。”李延昭言罢,将记录着各世兵的名册从怀中取出,起身紧走几步,走到太守案几前,将那名册双手奉至太守案前。 太守亦是双手接过,展开粗粗一看。记录在案有二十七人。他不由得诧异道:“不足两百人的流民,君竟然能募得二十七名壮士。端得是不易。” 不到两百人的流民众,算起户数来不过几十户。募得二十七人,军户便有二十七户,几占去了全部户数的一半。太守也是一郡的军政长官。他自是晓得如此有多么不易。晋朝军户社会地位低,良民之家普遍不愿加入军户。甚至连与军户通婚都不愿。因此,军户子女通常只得互相通婚,内部消化。军户境地之尴尬,可见一斑。然而李延昭不声不响地,便招募了一半的流民为军户,令太守大人也不得不觉惊异。 “此间流民在逃难路途之中,俱是风餐露宿,吃尽苦头。如今到达了凉州,承蒙太守大人及郡城诸位大人的关照,盼来了安定生活,自是不愿失去。在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便人人感奋。故有如此多良家子弟自愿投身军伍,建功立业。” “好,好,好”太守听闻,赞不绝口。随即又问道:“君欲将此二十七人一并编入行伍?”李延昭却连连摆手:“非也。余只从中选取了十人,欲编入军伍。其余十七人依旧登记造册,却是另有他用。” “哦?说来听听。”太守听闻,顿时来了兴趣。 “国家建立军伍,无非为了保境安民,抑或是对外扩张。自古以来,此事便存在着无法开解的矛盾。”李延昭抿了一口茶水,又徐徐道来:“首先是兵民一体。闲时务农,战时召集,朝廷予将领兵符调令,官府发给士兵武器盔甲,士卒自备口粮。如此出征,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或可征战取胜,然而此种军队,战意不坚,难耐苦战恶战。保境安民或许尚可。然而出征在外,战必胜攻必取却是不可实现。” 太守听闻,面目中更有异色,不住颔首道:“继续讲。” “而另一种,兵士就是兵士,不务农。闲时操练,战时征战。一般由固定将吏领兵。同吃同住,袍泽之间交情笃厚。上下一心,不论守土,抑或出征,此等锐卒确可战必胜,攻必克。然而此种军队不参与生产,所需粮草武器盔甲器械,乃至骡马等畜力以及士卒养家糊口所需军饷,甚至于战殁之后官府应发抚恤,均出自国库税收。如此一来,养兵多,则国库不堪重负。养兵少,则无以应对中外之威胁。” “既然如此,君以为当何如?”太守听得频频颔首,心中却仍自疑问不休,便问道。 “在下窃以为,可选军中少量精悍之士,组建成军。农忙之时少量参与农事。平时主操练。余者编为辅兵。农忙之时参与农事。农闲之时操练。若敌来犯,与正兵一同守土御敌。出征之时,少量征集,从事为大军押运粮草等辅助工作。待得战事紧急之时,辅兵亦可编为正兵,上阵杀敌!” “如此一来,出征在外,正兵家中的土地却待如何?”太守疑惑道。 “这却正是在下要说的问题。选取正兵,不选独子,家中壮年男丁有二三人或以上者,抽一人为正兵。如此一来,即使正兵出征在外,家中老人及田地,都有人照料。将士们便可免除后顾之忧,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既然如此,那剩下的十七人,君可是打算编为辅兵?”太守笑道,随即拍案而起,赞曰:“妙法!然此法即使只在我广武郡中推行,亦是需要时日。且待余从长计议,缓缓施行。”他抚须沉思了半晌,又对李延昭道:“待得日后君若独领一营一军,便可尝试施行。”言罢微笑不止。 从郡守府出来,李延昭亦是开心不已。两人计议过后,决定安置那二十七户军户在广武郡城。余者皆迁往广武郡治下令居县。而李延昭选取的十名正兵,给予几日功夫,待得安顿完毕家人之后便随李延昭入营,不得耽搁。 二十七户军户均被安置在城内,城中虽然繁荣,然而在太守大人的关照下,好歹是在城北找寻了七八间别致的小院,经得众人合力捯饬一番,倒也都是好居所。官府为各家运来了糯米浆、各色木料、砖块瓦片以为修整工具,并派遣了几名建筑工匠予以指导和协助。各家青壮亲自动手建设自己的家园,众人都是兴高采烈,充满干劲。刘仲康去得城外,协助一干官吏丈量分给众军户的土地去了。一下子从食不果腹,饥寒流亡的流民,变成了有房有地的安乐人家,众人均是开心不已,皆对太守大人等一干官吏交口称赞不已。李延昭亦是在一个小院中忙活着,和糯米浆,砌墙……这小院今后便是刘仲康及曹建、牛二壮、崔阳四户人家的居所了。 众人没有多少存粮,然而那一干官吏皆是承诺明年春耕众人打下粮食之前,给予一切必要的帮助。包括粮种、农具以及过季的口粮。众人都是感激不已。家里一干长辈纷纷嘱咐小辈,官府如此厚待家中,从军之后定要好好操练,勤于公事,杀敌报国。众青壮诺诺不已。 没过几天,各家房屋已是修缮完毕。虽然算不上气派,然而相比之前各家居所,却是只好不差。众人都很满意。李延昭亦是履行自己职责,将忙完家事的一干青壮集合起来。某个清晨便揣着郡府中武尉开具的介绍信,在守门军士的指引之下,出城向西而去。 广武郡治下置了一军人数的郡兵,约一千五百人。于郡城之外立了一座大营,出了城西门走十里便是。李延昭领着自己手下的十名青壮,一路向西而去,走了半个时辰左右,便已见一座大营,坐落在山脚之下,三面环山,一面临山涧。端得是一处异常险要之所。 几人行至大营辕门前,李延昭向守门军士出具了郡府开具的介绍信。守门军士却也不认得字,便让李延昭一行人站在辕门外稍待,他自己进去通报。约莫过了两炷香的光景,那守门军士回来,对李延昭等示意放行。并指着一处营帐对众人道:“骑都尉喊尔等众人过去。” 李延昭带领众人依言而行。到达帐外,请帐外军士通报一声,内里便有一道声如巨雷的声音传来:“尔等进来罢。” 李延昭掀帐而入,身后十人鱼贯而入在他背后站成一排。帐中摆着一张案几,一j将蓄着八字胡,面长而白,本来李延昭在帐外听得此人声如巨雷,脑海中当时浮现出的便是张飞那张标准的虬髯大汉脸,然而却不曾想进帐之后见得竟是如同白面书生般的人,此人着皮质铠甲,坐在案几之后,他的身后摆着的武器架上,倒是一排刀枪斧锤钺之物。 他抬眼打量了一番李延昭等人,面中略有不屑,对李延昭道:“尔便是李延昭?雍秦来的流民。你们几人看样子架势倒都是可以,就是瘦弱了些。吾便是此间营中骑都尉,吾姓马,尔等日后换吾为马都尉。吾营中规矩,新来军士皆去后槽马厩之中养马一月,若养得好,一月满便出来操练。若是养得不好,马匹掉了膘,便拖出来打一顿军棍继续回去养。尔等可有异议?” 众人见得如此阵势,俱是敢怒不敢言。然而军律如铁,倘若入营第一天便顶撞上官,想来以后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于是众人尽皆无言。唯李延昭上前抱拳道:“没有异议,卑职等领命。” 见李延昭态度不错,那马都尉便哈哈笑了几声,然后起身拍了拍李延昭的肩膀:“尔等便去吧。” 李延昭又是抱拳为礼,随后便领着众人走出了骑都尉的大帐。 众人皆是愤愤,然李延昭却坦然以待,对众人说道,军中欺生自古便有。且不说军中,外面江湖,官场之上,哪里又不是呢?众人听得李延昭的一番宽慰,便平复心情,自下去找寻马厩了。 第十三章 马倌军旅 马厩建在大营西侧一个甚是偏僻的角落中。李延昭领着众人到达这一片,所见便是一排低矮的围栏。围栏之中,马嘶之声不绝于耳。围栏之后便是木材立起的营墙,透过营墙向外看去,却是一片高耸青翠的苍山。 马厩旁搭建着两顶低矮的帐篷,便是众人日后的居所了。众人提着简单的行李,在李延昭的带领下鱼贯而入其中一帐。帐中有几位老卒,此时却正是在打点行装。想来那骑都尉亦是业已派过传令兵通知了这些原先负责养马的老卒。那老卒见李延昭一行人进得帐来,问道:“足下可便是都尉派遣前来养马的?” 李延昭微微躬身:“正是。” 老卒露出一脸释然的表情,道:“既是如此,我等即刻交接吧。” 李延昭抱拳为礼:“善。烦请前辈指引我等,妥善交接。” 老卒待得李延昭一行人放置好行李,便引着一行人出帐,先到马厩一侧,那里置了一个大仓,上书二字:马料。老卒对李延昭道:“此处便是马料库。军中有马一百一十三匹,骡四十五匹。马喂精料,骡喂粗料。春夏季节一马取十三斤精料,九斤青草,加水拌匀为一顿,一日喂两顿。秋冬季节一马取十五斤精料,十三斤干草,加水拌匀为一顿。春夏一骡取十五斤粗料,十斤青草为一顿,秋冬如故。”老卒讲完喂食之事,又转头悠悠道:“马厩内需保持清洁,每日拾粪,干草常换。” 李延昭在侧听得老卒娓娓道来,却是不住点头,示意自己已听懂。 “军中养马可不比乡野之间。战阵之中马力干系重大,望诸君好生相待。”老卒又言道。“前辈且宽心,吾等必尽心戮力。”李延昭又是拱手为礼。 拜别了老卒,李延昭众人都是回到帐中。将帐内一干物事收拾妥当。李延昭便领众人来到马料库。那马料库却是以草席围就,高丈许,旁边一侧却是开了一道小门,贴了一张油布为帘。李延昭掀帘而入,见得库中亦是以油布铺地,堆放着各色豆饼麸皮等物。一旁还挂着木牌,写着“精料”“粗料”等。内中还有一堆似是今日晨割取的青草。门边放着铡刀、两个大桶,几只小盆,两杆秤,几个大斗,想来便是用来称量马料多寡的器具了。李延昭走到近前,细细观察,几个略大的斗旁贴着一张纸条,上书:五十斤。一旁还有几个略小的,上书:三十斤。之后还有几个十斤与五斤规格的。 此时已近傍晚,李延昭寻思或许该喂一日之中第二顿了,便招呼众人。他依老卒所言,取出纸笔粗粗一算,这百余匹骡马,一顿便需消耗精料一千四百六十九斤,粗料六百七十五斤,青草一千四百六十七斤。 李延昭为众人分配了工作:他自己、刘季武与曹建三人负责称量各马料,看起来高高壮壮的牛二壮与秦大勇二人负责拌料。丁越、崔阳、韩文灿负责铡草,廖如龙、张兴、王强三人负责拿了小盆分装马料然后倒入马槽之中。 李延昭如此分配,众人都是毫无异议。他、刘季武与曹建三人都略通文墨,数数称量马料之类自是不在话下。牛二壮与秦大勇二人身高体壮,站在那大半人高的巨桶前面用铁锹搅拌马料自然也是信手拈来。将雍州流民与陈仓流民分开交错搭配,也是有使众人在工作中戮力互助,多交流亲近之意。毕竟众人以后将成为一个集体,李延昭对人性之中拉帮结伙那种做派深恶痛绝。他可绝不想自己手下这十来个人之中还分出什么“雍州派”“陈仓派”来。 李延昭与刘季武、曹建三人拿了大小斗数个,行至仓中一大堆精料前。将五十斤的大斗置于地上,李延昭拿过一只木盆,插入那队马料中便往大斗里猛舀,舀了七八下,那斗便已满,刘季武一人便端着那只斗,倒入了牛二壮身前那只大半人高的木桶之中。一旁的丁越、崔阳、韩文灿早已是取过铡刀在草堆旁铡了起来。众人都是干劲十足。不多时,秦大勇与牛二壮身前的木桶已是各装了十斗精料。崔阳亦是停下手中铡草的活计,取过杆秤称量铡好的草。李延昭计算了片刻,又取过两只十斤小斗,分别装了两斗倒入各人大桶中。并嘱咐崔阳称取三百六十斤草倒入一只木桶。崔阳依言而行,很快两人面前的大桶便已装满。廖如龙、张兴、王强三人又去营旁山涧中打来若干桶水。倒入桶中,秦大勇与牛二壮二人便是奋力搅拌起来。 李延昭却明显感到这个时代的度量衡与后世之间有巨大的差异。他之前算出来喂养马料的数字之时还曾暗暗吃惊。道是这些骡马一顿便要吃去一吨的马料。然而后来用了那些斗称量过后,他才惊觉,依此时的度量衡,怕是一斤尚不及后世半斤重。 不多时,二人身前大桶之中,马料已是搅拌完毕。李延昭自上前,抓过一把细细看过,两人搅拌的却甚是均匀,心中赞叹不已。于是唤过廖如龙、张兴、王强三人,将那些和匀的马料均匀地分至三人面前盆中,一盆却盛装喂一马的量,分妥之后,三人转身出库,直奔马厩而去。李延昭便听得马厩那边一片骡马急切的咴咴叫声。 众人熟悉了此事的流程之后,做事越发地行云流水。称量、拌料,打料之间配合越发默契,有条不紊。其间那名姓马的骑都尉还曾来马厩与马料库巡视了一番,眼见得众人忙得热火朝天,有条不紊。于是满意而去。 待得日头西沉,军中鸣响开饭号之后,众人终于完成了今日喂马的工作。劳累之下,都是匆匆洗了个手,便拿了碗筷出门准备直奔伙房而去。 李延昭却及时喊住了众人,讲明了简单的列队之法,要求众人即使是去吃饭,也须列队而行。如自己在,则自己就在一旁带队,如自己不在,便由其中一人带队。众人皆称诺。 他们一行十一人转出自己的帐篷,便见得营地里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操练归来之后拿着碗筷便直奔伙房而去的兵将。李延昭看着这乱糟糟的景象,不由得皱了皱眉。此广武军驻地营盘本就不大。若是如此乱糟糟的一片无序之中,敌若来袭,只消一个冲锋,众军士便必然溃散。 李延昭自顾偏头对众人说:“军伍之中,法纪为上,行伍扎营,衣食住行,皆须有序。无序之军,便是乌合之众。”言罢又道:“吾位卑言轻,无法约束全军,然诸位乃我下属兄弟。吾只得要求诸位谨守有序。望诸位谅解。”众人闻言,皆道不怪。 “待会进得伙房,取了饭食,寻得一张桌子,众人皆须肃立,待得余发令‘坐’之时,方得盘腿而坐。余继令‘开饭’诸君方可开饭。”众人都是应诺。 一行人走进伙房。伙房乃是许多间简易草房。几根柱子顶个房梁,房梁之上铺上厚厚的干草而成。伙房之中摆满了低矮的案几,一干军士在内边端着饭食吃着,边大呼小叫着。李延昭带着众人进来。那一干军士却熟视无睹。只有几人见得这十来人面生,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即便低下头自顾吃喝去了。 李延昭带众人领过饭食。今日晚饭乃是菜汤和馒头。馒头虽然是白面,看起来内里却加了不少麸皮等物。泛着黄。众人找了张空桌,分两排面对站定,将碗筷饭食置于桌上,随即肃立。李延昭喝道:“坐!”众人随即盘腿而坐,虽然坐下的动作稀稀拉拉的,不甚整齐。然而李延昭见无人动筷,已是满意。“开饭!”李延昭道。听得此令,众人才纷纷拿起碗筷,吃了起来。 身侧几桌人已是看到李延昭一行人的怪异。抬头疑惑地看了几眼。内中有一人倒不屑地冷哼了一句:“一群马倌,倒是威风。”闻得此言,周边众人皆是哄笑了一阵。 李延昭却懒得理会,用眼神制止了自己这边一干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犹自吃喝。众人见他不准,便也无人起身与方才冷哼那人争论。 在后世军中,新兵集训三月下连。便有说法是训练成绩不佳的分去搞生产。喂猪养鸡种菜,或者去当火头军。渐渐随着制度等的变化,火头军炊事班也需跟随基层作战单位一起行动,便有口号提出“炊事员也是战斗员。”战力评估以及各种考核纷纷将炊事兵等曾经意义上的“后勤兵”纳入了考评范围。于是为了保持整体战斗力,后世的基层单位主官们纷纷选取训练成绩不错的士兵参与炊事班工作,而将那些训练不佳的士兵调入连队战斗班排。一时间炊事班卧虎藏龙,曾有国际间军事比赛抽调某部参赛,有一项对后勤人员的军事素质比赛,结果那支部队几个炊事员在赛场上屡创佳绩,被当世百姓军迷们引为美谈。 与炊事班的风光相比,从事农业生产的那些士兵,却一直如是。既不考评,亦不风光。日日干着辛劳的生产工作,却一直都是军中的笑话。 古今亦如是。所以李延昭丝毫不为所动,虽然他亦是不曾想到,他这一世的军旅生涯,居然是自马倌而始。 第十四章 领取兵甲 随后每日清晨,李延昭便是领众人赶着两辆马车去营外山边割草。置办一日的马料。回营之后将骡马喂饱,随即便是修缮马棚,李延昭规定众人不能仅仅喂马就完了,还需将骡马分批带出营,在山涧旁细心地用毛刷给骡马刷洗身体。而后又是伐木,将低矮的马棚修得高大了一些,李延昭规定两日一刷洗,两日一换骡马棚中垫地面的干草,换下的干草拿给伙房做燃料。黄昏时分喂过一日中第二次之后,须进马厩拾粪,拾了马粪需集中带到营外,挖坑掩埋。如此一来,十一人这马倌生活倒也是紧紧张张,充实不已。 马都尉期间曾来马厩看过数次。每看一次便增加一分惊异,过不久便啧啧称奇。他本身是想将这几个新人丢去喂马,相当于衙门中带犯人升堂之时官老爷下令打的那一通杀威棒。谁料到那几个新人非但不以为忤,反倒是兢兢业业,把养马这事干得有声有色。现在这马厩也宽阔了许多,自己随时去基本都能看到马厩中的骡马也好,马厩里的环境也好,俱是干干净净,令人顿觉清爽。看着那马厩干净得足可以睡人,马都尉再见李延昭等人的神色,已渐渐变成了欣赏。 李延昭前世做得生意,他察言观色的功夫自是非同一般。他业已察觉到马都尉神色中的细微变化,然而他的行为却没有任何改变,依然是每日兢兢业业地喂马,给马洗澡,换干草,拾粪。包括拾粪这等事,李延昭往往都是亲自上。即使脏活累活亦是从不推诿。众人皆是感佩。 未过几日,马都尉便将李延昭召至帐中,好生勉励了一番。见得李延昭虽养了多日的马,面上却未有任何怨愤之色,心中愈发感到满意。临了之时,他问李延昭可有什么要求。 “在下希望都尉拨下一批武器盔甲与我几人。”李延昭提出的这个要求,却是令马都尉愣了一愣。他原以为李延昭会要求将他们几人调离马厩。疑惑之下他不由得问道:“发几副盔甲兵器,却是不难,然而为何汝不求本都尉将你们调离马厩?反倒是只求几副盔甲兵器呢?” “都尉大人让我等去养马,我等便将马养好。然而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亦是我等武人本分。杀敌须练武艺,然二者实是不冲突。我等便尽心养马,闲时操练武艺,以待有得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的那一日。魏武曾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吾等虽不是老骥,却也愿效仿那千里马!” 李延昭的一席话直听得马都尉心潮澎湃。他当即拍板:“善!汝欲盔甲兵器,本都尉准了。本都尉便写张手令与你,准你部十一人去得武库,领盔甲十一副,趁手兵器及弓弩若干。” 李延昭连忙躬身:“在下谢过都尉大人。我等必将尽心养马,操练武艺。以期报效大人知遇之恩。” 马都尉满意地点点头。写了一张手令,盖上自己的私印,然后拿给李延昭。目送着他走出大帐,眼神中已满是赞许之色。 李延昭拿着马都尉的手令,到帐中召集了自己属下一干人,直奔营中武库而去。武库却是建在营地中央,离帅帐不远。放眼整个营地,这间武库简直算得是一栋豪华的建筑了。不但建有完好的砖墙,而且房顶上铺的不是干草,而是瓦片。多半是为了妥善保存内里的盔甲器械以及武器。李延昭问过守门军士,又去旁边帐篷中,将手令交给武吏,这是本军中掌管武库的小吏。他拿过手令,验过印信。随即便去得一旁取过武库钥匙便引着李延昭来到武库前,打开门,李延昭等人随得他入内。只见库中甲胄、头盔俱是码放整齐,刀剑整齐地放置在一侧靠墙的诸多刀架上,枪矛之类捆起来码在靠墙角处。少量斧钺锤之类的冷门兵器另择了几个武器架放置整齐。每张弓都装在弓囊之中,为防受潮及弓体失去韧性,均是松了弦并用油纸包裹好,置于库中央的几张案几上。箭矢均是装入了箭囊,整齐地排列在枪矛一旁的空地上。李延昭见得武库内这一切严谨有序的景象,不由得对身旁的武吏赞叹不已。转过头去抱拳由衷道:“大人将武库管理得井井有条,在下甚是佩服。” “足下言重了,管理武库乃吾之职责,怎敢有丝毫怠慢。”那武吏亦是抱拳道。 众人眼见得武库之中琳琅满目,均是看得眼花缭乱。武吏唤过两个守门军士,去得库中,又喊得众人过去。为众人分发甲胄。武吏自己取过一本册子,置于门口的几案上,自顾做着记录。 “皮甲十一副,皮盔十一顶,腰带十一条,长牌十一面,环首刀十一把,弓并弓囊十一张,箭囊十一个,箭矢计三百三十支,长枪十一把。”军士将武器盔甲分发完毕,大声向门口记录的武吏唱着数。那武吏在砚台上润了润笔,一一记下。 李延昭等将甲胄套在身上,系好腰带,而后将弓囊箭囊与环首刀分别挂于腰带上。李延昭从众人箭囊之中抽出箭矢,一个一个都细细查验过,发放的武器装备也都细细查验,毫无问题,之后方才拜别了武吏与军士,十一人便又是排好队,向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众人领了盔甲武器,俱是兴奋不已,一路上左看右看,甚是新奇。 李延昭看着众人的兴奋劲,却是不露声色,对众人道:“自明日始,除开喂马、打扫马厩、刷洗马匹等等公事之外,闲时我等须操练武艺。诸位兄弟可有什么意见?” 众人本来都是抱着练习武艺,守土御敌的美好愿望来到这军营中的,谁知被发配去喂马,本就愤愤不已。如今众人难得地争取到了拥有盔甲武器的权利,听得李延昭发话,高兴尚且不及,怎么会有意见?武器拿来做什么用?不就是平时练习武艺,战时临阵杀敌吗?于是众人纷纷嚷嚷叫好。却都是期待着早随李延昭操练武艺。 次日,众人兴致勃勃地一早便将骡马喂完。李延昭便拿着一个包袱带领众人披挂整齐,向马都尉报告之后便出了营门,来到马厩墙外的山脚下。众人俱是抽出手中武器比划挥舞着,个个神色都兴奋不已。然而李延昭却将手上的包袱掷于地下,将包袱解开,里面却是一些斧子锯子刨子等工具。见得众人皆是诧异神色,李延昭笑道:“怎么?空拿着武器,箭矢,诸位难道劈砍空气不成?谁会做木工活的,先弄几个假人出来啊。” 虽然不知道李延昭口中的空气是什么,不过众人还是了解了他的意思。山上就有树,丁越、崔阳、韩文灿及王强四人都会做一些木工活。于是众人纷纷拿起工具,到山脚砍树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众人已是伐倒了两棵树。丁越四人遂取来各色工具,上前将树干分别锯开,然而工具只有一副,诸人抢得不可开交,拿不到所需工具的只有在旁干瞪眼。 李延昭见得此景,不由哑然失笑。他想起来这个时代多半还是没有流水线作业的概念,于是众人各做各的,各人都试图自己做一个完整的木质假人出来,便是工具和劳力的分配都很不平均,自然造成了时间或者劳力的浪费。 他上前去,让众人分别负责一道工序。分料的只负责分料,刨皮的只负责刨皮,修型的只负责修型,最后再来一个人组装即可。众人听得李延昭发号施令,听得这一系列安排,不由得茅塞顿开。于是又过了一个时辰的光景,五个简陋的木质假人已是树立在了山脚下。 李延昭又领着众人去得旁边山涧,找寻了一块尚算平整的石头,让众人将自己的武器在上面磨锋利。众人依言而行。 半个时辰后,众人拿着闪闪发亮的武器集合在山脚下。李延昭看着意气风发的众人,甚是满意。他令众人将弓箭的弓弦上紧。然后带他们退开十步的距离,指着那几个假人道:“百兵之中,固以弓箭为先。两军交战,第一轮发起攻击的武器,必然是弓箭,弓箭者,尝制敌于百步之外。杀敌于无形。凌厉非常。” 言罢,李延昭指向那几个木人:“假若那些木人便是敌军,此时已进至十步开外,诸军听我号令。” “搭弦!”诸人遂将箭搭在弦上。 “引弓!”诸人缓缓将弓弦拉满。 “放!”李延昭便听得一阵子弓弦的嘣响,然而抬眼望去,却只有一支箭定定插在中央的木人身上。余者箭矢皆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正中的那一箭,李延昭想也不想便知是曹建发的。曹建之前身为山中猎户,射这种十步开外的木人标靶自是无异于小儿科一般。 “除开曹建,其余人皆去将尔等的箭找回来!”李延昭忿忿道。那些木人背后就是山坡,故而李延昭倒也不怕箭射丢,更不怕这些人找不到自己的箭。只是这头一次射箭的结果太令他失望透顶了。他原本以为十步这种距离,至少能中三四支箭吧,然而事实却无情地甩了他俩大耳刮子。如果这真是在战场上,十步远的距离,只够自己这边射出一波箭。然而自己这边只射中一箭。随后对面至少四人便可冲杀过来,将自己这帮连刀都来不及拔出的弓手们杀个片甲不存。 看来,练兵之事,还真是任重而道远啊。李延昭暗暗在自己心中感叹道。 第十五章 军中私斗 自前几日那次众人屡射不中之后,除开每日喂马和清理马厩的工作,余下时间众人都是在刻苦练武。李延昭拜托曹建教授众人习弓箭。曹建能在三十步距离上发矢必中,五十步距离上发五中四,十中七八。众人亦都是叹服。经过曹建数日来手把手的教导,众人多半已能在十步距离之上十中五六了。李延昭亦能在十步上几乎每发必中。虽然他觉得众人的技艺以军旅上的要求来看尚且远远不足,然而李延昭自己深知弓矢这种投射武器对技艺的要求有多高,没有捷径可走,若想提高技艺唯有刻苦练习一途。 当然,也有怎么都练不出来的。牛二壮与廖如龙两人便是,提起练习弓箭,便是一脸苦相。不管曹建怎么耐心地教,他俩自己如何耐心地苦练,迄今为止,他两人在十步距离上的发矢命中数,仍然是零。 经历了反反复复的教授,练习之后,依然不见二人有所起色,李延昭便让二人改习刀盾术及长枪。李延昭亲自教二人步法。二人亦步亦趋,学的倒是认真,然而总归是起色不大。李延昭无奈之下,想到了后世的一个游戏。便令二人相对而立。要求二人互相之间用脚去踩对方的脚面,踩到对方,而同时自己不被踩中。二人闻之新奇不已,便依此法而行。起初二人俱是笨拙不已。往往奋力半天,也没有踩中,亦或是历尽艰难,终于踩到对方,尚未及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功夫,对方便踩了回来。两人循环往复,斗得不死不休。不知觉间,身法步法竟已灵活轻快了许多。 待得另一边众人练箭完毕,李延昭亦是将此法教给众人。众人看牛二壮与廖如龙两人有来有回,早已是心痒难耐。李延昭讲过规则,众人便是迫不及待地捉对厮杀了起来。曹建对崔阳,刘季武对王强,丁越对韩文灿,张兴对秦大勇。一时间,五对人马在山脚下闪转腾挪,大呼小叫,端得是热闹不已。 平心而论,李延昭也非常喜欢这种寓教于乐的方式。轻轻松松地便让众人慢慢向着自己要求的方向靠拢,还从中收获了快乐和友情,真的是很难得。然而不会所有的技艺都会练习得如此轻松。这个时代的战争,还是以堂堂之阵为基础。各军将帅在之中各施机谋,诈计百出。不择手段地取得战争的胜利。 未几,日头已渐西。李延昭发出集合带回的命令。而眼观众人,虽然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但仍是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 “好了好了,今日到此为止。得回去喂马了。想玩的话明天再来大战三百回合!”李延昭瞧着不情不愿的众人,对他们说道。众人一听,个个都是欢笑开怀的样子。列好队,说笑着回营,准备马料喂马去了。 李延昭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以及众人当初被发配来喂马,虽都是有些不情不愿不开心,有情绪,然而喂马一事,发展到今日光景。除了干好喂马的本职工作,众人出去操练却是能完全按照李延昭的设想安排着来。这却是他都始料不及的了。想来如果回到营中,随众军一起操练的话,每天必是一些枯燥的战阵队列之类。而且此时对军队中各人负责的角色有很详细的划分,弓弩兵就是用弓弩,练弓弩,偶尔练练刀剑,不过是聊以自卫罢了。长枪兵就是练习长枪,刀盾兵就是天天战阵刀盾。根本无法像自己手下这些人一样,什么兵器都得练习,练不精通至少会用。李延昭坚信,在战场上一个堪当多面手的士兵,能发挥的往往不止是平常两个人的作用。 众人回到营中,喂完骡马,便日已西沉。眼看着便要开饭了。李延昭喊众人洗了手回营帐去拿碗筷,准备开饭。众人皆是依言而行。李延昭转身去关上马厩的门。临了正准备回身往帐篷走去之时。突然听得不远处一阵喧哗。 李延昭听闻,不由得走过去,正见得一粗壮军汉指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军士破口大骂,那粗壮军汉的脚下,却是有几个碎瓷片。 “妈的,不长眼的狗东西!打烂了爷爷的碗,你个狗东西说怎么办吧!”那粗壮军汉又黑又高,满脸络腮胡子,气焰嚣张无比,伸着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一巴掌就扇到那瘦小军士的脸上,那瘦小军士直被扇了个趔趄。他勉强站稳了,然后不住地对那粗壮军士抱拳赔礼:“对不住,对不住,小的不小心打破了您老人家的碗,小的把小的自己的碗赔给您吧。” “妈的,你那破碗,谁要啊!”粗壮军士说话间,又是一巴掌扇向那瘦小军士。 恃强凌弱的不平事,哪里都有,李延昭看到这一幕,愤愤便走上前去准备质问那粗壮军汉。两人的对话仍然不断地传来。 “小的给您赔钱吧,小的给您赔钱。”那瘦小军士虽受了欺凌,然而依然是陪着笑,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 那粗壮军汉看了瘦小军士一眼,却是哈哈大笑起来,此时围在他身侧的一干军士都是纷纷笑起来。那粗壮军汉伸出一只手:“五百钱,拿来。” 那瘦小军士听闻,却是整个人都惊呆了,不由得愣道:“啊?五百钱?” “五百钱,拿来,爷爷便与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拿不出来,哼哼。”那粗壮军汉干笑了两声,又道:“爷爷这眼认得你,爷爷的拳头却不认得你!” 那瘦小军士却是愈发惊惧,不由得颤栗道:“大爷饶过小人吧,小人全身上下只有这十几钱了,都给您,您饶过小人吧。” 话音未落,那粗壮军士却是一脚便将那瘦小军士踹翻在地,仿佛犹不解气,还上前去又踹了几脚,踹完还冲着瘦小军士吐了一口唾沫:“呸!你他娘打发叫花子呢?” 此时周围的军士已是越聚越多,李延昭疾步上前,分开面前众人,进得众人围着的圈中。见得那瘦小军士已被打翻在地上,犹自捂着被粗壮军士踹过的腹部,呼痛不止。见得此情此景,李延昭不由得勃然大怒,指着粗壮军士道:“欺人太甚!即使别人打破了你的碗,他好言道歉在先,愿意赔偿你财物在后,都是军中袍泽兄弟,你怎下得如此黑手!” 那粗壮军汉不料想竟有人出头,诧异之下抬头看了李延昭一眼,随即便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我还道是哪路英雄来出头,哪想到竟是拾马粪的马倌!”听得他出此言。他身旁围着的一干军士俱是发出一阵哄笑。 笑了几声,那粗壮军士指着躺在地上的瘦小军士,对李延昭道:“好啊,既然拾马粪的马倌大人来出头,那在下就给个面子。”他刻意加重了“拾马粪的”四个字,众人闻之,又是一阵哄笑。“他打破了,他赔不起,那马倌大人你来赔,如何?” 李延昭却道:“那只粗瓷大碗,顶天了不过十钱吧。赔你一只碗钱不是问题,不过你想借机诈财,却是想都别想!” 那粗壮军士一副怒极反笑的表情,连道“好,好。”言罢便冲着李延昭这上前一步,一拳便向他脸上挥来,边挥拳边吼道:“你个狗日的也敢替人出头?” 李延昭见得拳来,心中早已有数。他不闪不避,亦是一拳挥出,直奔那粗壮军士打来的拳头而去。转瞬之间,两拳相击,砰的一声闷响,却是那粗壮军士捂住击出的拳头,后退了一步。面上现出一种因为痛苦而略有些扭曲的神色。 李延昭看似面不改色,双手背过身去,心下却亦是咝咝倒吸凉气。心中直道这厮好大的力气。 片刻之后,那粗壮军士回过神来,面上已满是恼怒之色。他愤然前冲,一脚便向李延昭腹部蹬去。李延昭见其来势汹汹,连忙微蹲,上身一侧,堪堪闪了过去,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卡住了对方的腿,轻轻往后一送,卸去对方前冲的力道,随后腰身一转,上半身跟着猛转,力道已被卸去,还只有一只腿金鸡独立的那粗壮军士瞬间被李延昭这一转转的失去重心,李延昭两臂用力,猛地一甩,那军士便直接被甩出去两步,他还试着保持平衡,然而却是徒劳,依然摔了个狗吃屎。 爬起来的那军士已是大怒,他狂吼着直向李延昭扑了过来。李延昭见状一矮身,见他招式用老,胸腹部空门大露就是在自己面前,于是毫不犹豫,攥紧了拳头,一拳便向对方腹部击打而去。 那粗壮军士腹部遭受重击,瞬间矮了下去,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干呕了半天。李延昭见状,便已踱步到另一边,查看起先前被击倒在地的那个瘦小军士了。 蓦然间,干呕声停止,李延昭回过头,看那粗壮军士又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左手捂着腹部,恨恨地看向李延昭。他无疑是一直看不起李延昭的,反复出言以“拾马粪的马倌”相辱,然而他却被这个“拾马粪的马倌”连续击倒了两次。他心中愈发不忿,半晌之后,热血上头的他,已对他面前这个击倒他两次的“拾马粪的马倌”生出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浓重的恨意。 “铿”一声,那粗壮军士已是拔刀在手。左手捂着腹部,右手挥着刀,上前一步,右手上举,直直就冲着李延昭劈了下来。 也许是腹部的痛感使得他的动作有所迟缓,李延昭觉得他现在的动作比起方才徒手相搏的时候简直如同慢放,然而生死攸关之间,他却亦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看着那把刀高高举起,他连忙一个箭步欺身近前,那刀还犹自将劈未劈。李延昭的左手却已经钳住那粗壮军士的手腕,那军士大惊。忙试着抽手挣脱,然而李延昭已经用尽全力一个卷腕,那军士的手腕几乎被拧到翻了个个,刀也脱了手。他痛苦地嚎叫起来,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向右侧过去。李延昭瞅准时机,一脚便蹬在了他的肋侧,他便惨嚎着翻滚了出去。 围观的众军士见得此情此景,俱是一片寂静。那个才来没多久的喂马的马倌,将这支广武军士卒中有名的一霸宋小虎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众人都是愣在原地,以至于这片多人聚集之地,竟是反常的肃静起来。 这时旁边突然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喝问:“尔等为何聚集于此!”众士兵回头一看,顿时纷纷吓得面如土色,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李延昭却见一身着甲胄,面白长须,面部棱角分明的将领信步走上前来,身后还跟着十余个身披铁甲的锐卒。 身旁的众士兵议论纷纷。李延昭听得他们不无畏惧地说道,庞司马居然来了,场中几人难免拿去问罪云云,心下亦是大惊。 那庞司马却是定定看着场中滚倒在地的两人,还有矗立在一旁的李延昭,神情大怒不止。 “拿下!”庞司马大手一挥指向李延昭。他身侧的铁甲锐士纷纷上前,将李延昭围在当中,甲叶碰撞,铿锵作响。李延昭很合作地没有作任何徒劳的反抗。众人将李延昭双手反剪,抽过一根麻绳便将他捆了个结实。 第十六章 兵营军规 回帐中拿了碗筷准备去伙房的诸人赶到之时,却是正好目睹了李延昭被五花大绑押走的情形,众人均是惊愕不已。 庞司马押走了李延昭,又令人将场中二人一并架走。又指了几位场中围观军士,令其跟随,便领着一干人等行至中军,将李延昭押至帐中,私斗受伤的两人一并架往帐中。却是令几名围观军士候在帐外,他自去问话。 三人在帐中跪倒,那宋小虎犹用手捂着腹部,弓着腰仿佛一只大虾米,面色痛苦不已。 庞司马在帐外问话的声音却是传过来,三人俱是竖起耳朵细听。 “尔等速与本将细说,今日究竟是何事。若有包庇隐瞒,军法从事!”这中气十足的喝问一出,被问话的众人都是应诺。 “你来讲。”庞司马大手一指。一名士卒诺诺应是,想了片刻随即道:“方才开饭前,同营的张驰撞掉了宋小虎的碗,宋小虎便恼怒打了张驰,还喊张驰赔他五百钱。然后,然后那个马倌头头,就走来斥责了宋小虎几句,言道都是军中兄弟袍泽,即使他撞了你,打碎了你的碗,然而他好言道歉又愿意赔偿,你如此殴打侮辱他,却是欺人太甚。于是宋小虎恼怒之下,便让那马倌头头替张驰赔钱。那马倌头头却道,你那只粗瓷大碗,充其量不过十文钱,我替别人赔给你碗钱可以,但是你休想借机诈财。宋小虎不依,便一拳向那马倌头头打去,结果马倌头头拳对拳硬碰硬。打得宋小虎直是呼痛。而后宋小虎不依不饶,还是欲对那马倌头头殴打不休,然而那马倌头头却甚是厉害,直将宋小虎打得趴在地上,呼痛不止。然后,宋小虎一怒之下,便抽出刀劈向那马倌头头。那马倌头头神勇无匹,硬是夺下刀还将宋小虎打翻在地。再然后,司马大人就来了。” 庞司马听得这一番叙述,顿时皱眉不已。然后他举目望向四周军士:“此话可是属实?” 众军士皆答:“回禀司马大人,句句是实。” 帐中跪着的宋小虎听得此言,已是浑身战栗。此时此刻,仿佛肚子上的感觉已不再那么痛了。 庞司马掀开帐帘,大步走入帐中,停下脚步冷冷地望了三人一眼。望向宋小虎时,宋小虎浑身抖着,已势如筛糠。庞司马却是不理,自顾走到帅帐几案后。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李延昭微微侧过头,向一旁的宋小虎看去,他跪伏在地,定定地看着李延昭,面上已满是哀求之色。 “大胆!大胆!你好大胆!”庞司马连呼大胆,面色震怒不已。他指着宋小虎:“宋小虎!本司马且问你!军中公然持械私斗,你可知依军规该当何罪?” 宋小虎跪伏于地。面色冷汗已涔涔而下,涕泪横流。 “完了,完了,吾命休矣……”他在心中暗道。倘若不从军,他根本不会把一介小小的军司马放在眼里。然而祖辈父辈长于军伍,将他塞到这广武军之中混资历,以便混下些许军功,便将他升为将吏,调离广武。毕竟广武出于凉州出陇西的边境之上。虽然此时陇西尚在原晋王部下陈安手中,然而此时天下风云变幻,谁也不敢肯定刘赵将来不会吞并陇西。待到那时,刘赵若有剑指凉州之意,广武便是首当其冲。 虽然宋小虎也知凭自己是宋氏子弟,庞司马若杀他,庞司马自己亦是讨不了好,然而俗话说现官不如现管。他此刻触犯了军律,犯的又是足够杀头的重罪。庞司马依律将他斩了,任何人都绝不会有异议。即便日后宋氏的报复来临,他本人的脑袋已不知道挂在旗杆上示众多久了。如此一来,即使宋家能将庞司马去职,抑或为自己报仇将其杀掉,又济得什么事呢? 宋小虎感到深深的绝望。自己一腔壮志未筹,居然就要死在这时了。他抬头,面上涕泪横流。庞司马见之,眼中现出甚是厌恶的神色。挥了挥手,对帐外道:“来人,拖出去!” “慢着!”正当两个铁甲锐士进来一左一右挟住宋小虎,欲将他拖出去之时,众人都不曾料到,跪在帐中被五花大绑的李延昭却突然开了口。 庞司马看向李延昭,面上却厉色更甚:“汝却有何异议?速速道来!” 李延昭对着上首的庞司马微微一躬身,道:“方才司马在帐外询问之时,旁者军士有一事所言不实。”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庞司马眼中忽然犹疑不定起来。厉声质问道:“哪里不实?你便从实招来!” “是。”李延昭缓缓道,“虽然宋小虎因小事与小人私斗结怨,然而小人却不能眼看着他承受不白之冤。此事起因确实不错,然而宋小虎在与小人打斗之时,却是不曾拔刀劈砍。乃是因为其连连被小人重击,心中恼怒,故取下带鞘的刀,欲借用刀鞘长度之优来击打小人。然而连连被小人击打,致其疼痛难忍,故动作迟缓,却是轻易被小人化解。争斗之中刀滑出刀鞘落于地上。围观军士精神紧张,怕是难免有误解。此是事实,请司马大人明鉴。”言毕李延昭不动声色地偏了偏头,对着另一侧跪伏于地,却正在看着他的张驰悄悄地使了使眼色。 军中对私斗虽然比较忌讳,尤其公然持械私斗,更是斩首示众的重罪。然而持出鞘开锋的兵刃砍人,和持未出鞘的刀剑打人,却是两个性质的事情了。上首的庞司马神情更加犹疑不定起来。他看了看即将被拖出帐的宋小虎,此时宋小虎仿佛即将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脸上绝望之色已去,又泛出生机与活力。下方的李延昭被五花大绑着,却是一脸正气,一副大义凛然的神色。再看向旁边,趴跪在地的张驰亦是一副犹疑的神色。庞司马开口询问张驰:“马倌所讲可是实情?” 张驰跪伏下去:“确系实情。”虽然他不知道李延昭是何用意。然而既然李延昭替他出头,那么他所想所做便应该是有道理的吧。 庞司马又将帐外方才询问的诸军士叫进来:“马倌说尔等所言不实,尔等有什么话讲?” 诸军士方才在帐外俱是听闻李延昭所言,此时亦都是惊疑,然而几人却一同跪下,方才回答司马问话那名军士跪地抱拳道:“司马大人,小人也未敢妄言是非,方才所讲过程,确系小人亲眼所见。” 李延昭却回身对那军士道:“足下站在人群中,会有前方的人时不时地遮挡视线。目力所不能及之时,难免会有些变化却被漏看过去。方才场中经历了一切事情的便是我三人,众人之间,互相遮挡,管中窥豹,断章取义之事亦是不免。却是独我三人所讲最近事实。”言罢他回头望向上首的庞司马:“请司马明察。宋小虎此人欺凌袍泽,诈取钱财,公然私斗,端得是可恶万分。然而罪不至死,小人虽对其人深恶之,然却亦不能令此人蒙冤而死。故小人斗胆请司马大人慎重量刑。” 李延昭见得上首的庞司马右手抚须。眼看得他抚得愈发急促用力,李延昭都莫名担忧他会将胡须扯下来。 半晌之后,庞司马猛地一拍桌子:“宋小虎欺凌袍泽,公然私斗,拖下去打二十军棍!马倌李延昭,虽出于义愤,意欲制止宋小虎欺凌袍泽,然而亦是参与公然私斗,着即拖下去,打十军棍。张驰免于处罚。来人,拖出去,执行!” 霎时一片甲叶铿锵声响起,一干铁甲锐士将二人拖出司马大帐,便找了块空地将二人放置于地。两名锐士取过水火大棍扬起来便开打。 李延昭前世里屁股挨打的经历丰富,倒也是积累了些许应对的经验:诸如挨打时绷起臀部,收紧的肌肉硬邦邦的,能有效应对硬物的击打,相对的,痛感也不那么强烈。然而此间锐士臂力非凡,所持亦是成人小臂粗细的水火大棍,一棍下来也是非同小可。李延昭顿时觉得一棍一棍之间的间隙仿佛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这些铁甲锐士都是军伍之中混迹多年的老卒悍卒,一棍一棍打得又准又狠,连着几棍子都是奔着同一个点而去。便是任李延昭再硬气亦是吃不消。他咬紧牙关,誓将这十军棍挺下来。脑海中强迫自己去想一些其它的事情,如此一来,打在身上的军棍倒也似乎是没那么痛了。 另一边领受了二十军棍的宋小虎此时却是不住地惨嚎起来。李延昭听闻那边一声高过一声,还暗合音律的高亢嚎叫。不由得噗嗤笑出了声。然而在他这一笑的功夫间。身后执行的那铁甲锐卒又是一棒子凌空而下。却打得李延昭措手不及,低低呼了声痛。 随后又等了很久,军棍却已不再落下。李延昭疑惑之下,回头看那锐卒。他已在旁持棍而立,犹自喘了几口气。 看到李延昭回头看过来。那锐卒亦是冲他翘了翘大拇指,言道:“好一个硬气的马倌!” 李延昭却是强自笑了笑,对那老卒拱拱手:“多谢袍泽手下留情。”虽然他感觉那老卒一下下打得倒是起劲,却丝毫没有几分留情的意思。 那锐卒却是一惊,然后拱手道:“例行公事,还望莫怪。” “不怪不怪,要怪,只怪余咎由自取。”李延昭连连摆手。倒是看得那锐卒不由得对他好感顿生。 不久之后,旁边的周小虎也领完了他那一份二十军棍。那高亢的嚎叫声才慢慢弱了下去。被罚军棍的两人俱是俯卧在地,喘着粗气。 不久之后,那宋小虎呻吟完毕,自顾回头望向李延昭。方才在庞司马帐中,宋小虎觉得自己已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全赖身旁这个往日自己看不起的马倌出言相救。宋小虎不由得对他增添了几分好感,而自己曾自信于自己的武艺,亦是被这个自己曾经看不起的马倌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相对的,往日的轻视已是丝毫不见。 “马倌……大人”宋小虎不知如何称呼李延昭,喊出马倌,又觉不妥。遂不伦不类地在马倌后面加了个“大人”,倒更显得不伦不类了。 “大人不敢当。余姓李。汝唤我作‘李马倌’便好。”李延昭却是一副不计前嫌的姿态:“今日教训,往汝引以为戒。日后不可欺凌军中袍泽。若有下次,余便不再帮你了,好自为之吧。” 宋小虎一边揉着屁股,一边连声称是。对李延昭道:“李马倌救命之恩,在下永铭于心。” 李延昭道:“若不是你欺凌军中袍泽,何来今日之事?切记,切记!” 话音未落,李延昭却听到背后风声,忙侧身回头一看,却见曹建、牛二壮等人已是奔到近前。 “什长!”众人俱是惊呼道。 第十七章 苦练技艺 挨了一通军棍的李延昭好生在帐中修养了几天。这几天里他只能俯卧在床上。由刘季武与曹建二人轮流负责马厩的日常工作以及对众人武艺的操练。那日被众人抬回来时,皮开肉绽的李延昭终于不再咬牙强忍,在自己的帐中大呼小叫了起来。 七八天之后,伤势已经好些的李延昭强撑着起了身,一瘸一拐地行去山脚下观摩众人的操练。 出营门时,守营门的军士见得他,倒是纷纷打招呼道:“李什长,早啊。”李延昭不由得受宠若惊,倒是一一见礼。因为先前之事,他倒已是成了营中名人。大家纷纷听说新来的那群马倌的头头凶猛异常,甚至连军中一霸宋小虎都不是对手。于是众人惊叹之余,倒是再也不敢小觑以李延昭为首的这一群马倌了。自那以后,再也无人出言相辱,见了他反倒俱是恭恭敬敬。那位马都尉也甚是惊讶。李延昭卧病在床期间还亲自来帐中探望。出帐之后还看到众人在山脚之下操练。不由得出去细细观摩了一番。见得众人一通乱箭,用作靶子的木质假人之上便纷纷插满箭矢。不由得啧啧称奇。又见得众人玩起那个踩脚游戏,亦是上前询问,得知此法乃是李延昭等为了练习近战搏杀的步法而想出的妙招,直看得心痒难耐,摩拳擦掌之下,亦是上前喊过刘季武与其对阵。马都尉老于行伍,长年操练,自是武艺精熟。然而初次接触这种游戏,却显得有些笨手笨脚,起初被刘季武踩到好多次。然而不久之后,二人便杀得有来有回。武艺精熟的马都尉多次巧妙得手,却也看得众人连连叫好。马都尉亦是玩得不亦乐乎,未几,告别众人回营之时,大汗淋漓之下连呼痛快。 李延昭行至山脚之下,众人却是在习练弓箭。曹建令众人站成一排持弓引箭,练习众人耐久。此时众人在十步之内已能十中七八了。曹建已是感到满意,于是将射靶的距离拉大到了二十步。然而在二十步射靶的过程中,曹建发现众人引弓的手却是不太稳,于是发矢屡屡脱靶。他遂想出此法习练众人。此时众人举弓已有一刻,手臂均是酸痛不已。抖动的幅度已是渐渐加大。 “稳住!”曹建在一旁为众人加油打气:“稳得住手,发出去的箭才能准。今后上阵厮杀,我等待敌近三五十步距离便得使用弓箭。如此距离之上,尔等引弓手略抖一抖,那箭便能偏出去几丈远!诸位兄弟须记得,在那个距离上多射倒一个敌军,待得他们冲近了,持刀肉搏之时便能少面对一个敌军。战场之上都是搏命的差事,万万马虎不得!” 李延昭寻了一片地方,小心翼翼地坐下看众人操练。此时他臀部挨军棍的地方虽是已见好转,然而仍然是隐隐作痛不止,尤其是仰卧和坐下之时,稍微一动便会痛。 在曹建的激励下,众人均又是坚持了一刻辰。曹建见众人手抖的幅度已经几近无法控制,方才喝令道:“停!” 闻得此言,众人迅速将手臂放了下来,俱是松了一口气。 李延昭意欲借鉴后世军中一些训练方法。待得众人休息期间,将曹建刘季武二人唤至自己身旁。向他们详细解释并示范了俯卧撑,仰卧起坐,深蹲起立等动作。二人从未见过这种动作,于是惊奇之余纷纷问道:“这些动作确实新奇,然而却有什么妙用不成?” “先说俯卧撑吧,这动作要求全身必须挺直,肩膀、腰部、臀部、膝盖须得连成一条直线。双臂弯曲将身体放下去。大臂须放平,与小臂成近似直角。胸部离地约莫一拳的距离。此法锻炼臂、背、腰腹部力量。然后是仰卧起坐,仰卧于地,全身放平,随后以手抱头,用腰腹力量卷起上身。借肘部去触碰膝盖。坐起过程中,脚跟不得离地。肘部触碰膝盖之后,复归仰卧姿态,此为一个。此法主练腰腹部力量。日后战场上与敌近战搏杀,挥舞刀剑,便是主用腰腹力量。借用腰腹力量劈砍,才能更加有力。再说深蹲起立。起始直立,双脚并拢。而后双手背后,继而弯腿下蹲。下蹲时大小腿腿夹角须得小于直角,蹲后迅速起立。复归直立,为一个。此法主练大小腿力量。”李延昭站起来一边讲解,一边实实在在地做了几个,以为示范。 虽然曹建与刘季武对李延昭所讲的某些词汇不太明白。然而李延昭亲自示范了几个,他们倒也看在眼里,已经熟记下了各个动作要领。李延昭起得身来,告诉他们道:“以后每日早起,喂马之前,这三个动作便让众人分别做一百次。然后喂马。喂完马再去训练。日后上午练习弓箭,下午练习持刀劈砍,持枪直刺。每日之间,劈砍与直刺,众人均需做完一千次。随后下午喂马。晚饭毕,再做早晨那三个动作各一百次。”李延昭甚至想让众人加上负重越野这一项。然而想来此时负重之物不好找。如有铁甲的话倒是不错。然而武库却并未给他们配发。想来想去还是算了。过几日再做计议吧。 至于手下诸人会不会抱怨苦累之类,李延昭却也想过。然而他还是坚信自己的眼光。自己当初挑选这十人,便是认定他们都是吃苦耐劳之辈。军伍之中,苦与累,那几乎是必然的。李延昭细数历史上有名的各支军队,无不是忠勇善战,耐得苦累的威武之师。上至“闻战则喜”横扫六合的秦军。下至后世宋代孤军北伐,“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岳家军、以及明代在大雨中淋一天却纹丝不动的戚家军……然而念及于此,他还是觉得需要给众人打个预防针。于是走到尚在一旁休息的众人之前,环视了众人一圈,而后缓缓对众人道:“大家跟着我,一直以来又是喂马,又是操练。每每看到大家将工作完成得很好,操练又如此用心努力,我心甚慰。大伙真是辛苦了!” 李延昭言罢,向众人鞠了一躬。众人见李延昭如此,却都是受宠若惊。连道分内之事,不敢不敢。 李延昭摆摆手。却是话锋一转,继续悠悠道:“大伙喂马,操练,都很辛苦。看到大家的进步我也甚是欣慰。然而我打算今后给大伙加大训练量。” 众人闻言,都是诧异不已。然而李延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大伙虽然辛苦,然而我所知有句话,叫做‘平日多流汗,战阵少流血。’平日训练越刻苦,武艺越精熟,战阵之上,便有更大的机会杀贼,从而保存自己。诸位操练武艺,便是操练杀贼的本事!不是为了公家而操练,却是为了诸位自己而操练!你武艺精熟,你杀得贼,贼便杀不得你。你在战阵之上便能活下来,死的便是那贼子!此番忠言,惟愿众人精心操练,他日战阵杀贼,保卫家园!而后亦能解甲归田,亲人团聚。我此言惟愿大伙能够理解,能经受住这些辛苦的操练,吾愿与众人同甘苦。来日在沙场之上,共建功勋!” 李延昭越说越激动。众人听闻他此番话,面上俱是闪现出异样的神采。 “什长,我等不怕苦累。只愿家中父母妻小能过上安乐日子,能吃饱饭,不用再遭受胡狗的迫害,莫说是操练辛苦。我等即便是捐了这条命,又有何憾!”李延昭抬眼望去,说话的却是陈仓而来的张兴。 “对!我现在每每想起来我们那一村老少,胡人来的时候俱是不愿离去,唯有我等几家人逃到山中去避难。谁想到……谁想到仅仅一日之别,再归来之时却……”韩文灿想到那副惨象,已是眼中泛泪,说不下去了。 一旁的王强亦是抹着泪,叹息不止。 “这笔血债,他日我领诸位一同去讨!”李延昭慷慨道:“血债血偿!” 众人不由得群情激奋起来,一同振臂呼道:“血债血偿!” 李延昭终是放下一颗心。众人如此众志成城,军心可用。 果不其然,之后的日子,按照李延昭所讲的,训练量已然增加不少,然而众人却是欣然受之,没有任何一人叫苦叫累。 他们心中,都有一个简单而质朴的信念:练好武艺,保家卫国。使得自己亲人能够过上吃饱饭,有衣穿的安乐日子,使得他们不会再受到胡狗的压迫和屠戮! 第十八章 太守校阅 众人操练的热情空前高涨。未几日,李延昭又找丁越、崔阳、韩文灿、王强四人。令他们上山伐木,赶制了一批木枪木剑。众人逐渐开始由枯燥的劈砍刺击训练进入互相对战的实战训练。 李延昭增加了不少训练量,待得众人熟悉适应了之后,又去马都尉那里,请求了一批布袋。将布袋口缝上,正中开了一个用于套头的大洞,随后装了一些沙土进去,又将套头的洞用针线缝合,不使沙土漏出。将这些简易的沙袋套在每人身上,又背负上各种武器,便开始了众人的武装越野训练。 军营建成便是一个大方营。长宽各一点五里。容纳广武军全军一千五百人绰绰有余。李延昭算了算后世的距离,令众人每日围绕大营跑步三圈。于是乎,每日大营的守门军士便见到一个奇异的景象:天还未亮,军中的十一名马倌便已经起床到营外绕着营地跑步。这些马倌倒也不大声喧哗。只是在临近黎明前寂静的夜中默默地跑着步。他们通常大约跑上小半个时辰的光景,便即回营准备喂马。 对于此事,营中其余军士议论纷纷,多有不解。然而李延昭这一干人等却是仍旧每日按部就班,喂马操练。余事概不过问,也无暇过问。 在逐渐由充实向着严酷过度的训练之中,众人不知不觉间已逐渐变得强大。他们本就强健的体魄变得更加强健。本来略显迟钝的身手,在用木刀木剑对阵厮杀之中亦练得灵活不少。本来发矢十不中一,在曹建的悉心教导和众人的刻苦训练下,已能在二十步外十中五六。 军中生涯,的确枯燥乏味。然而众人带着简单质朴的信念,坚韧地对待自己身边的一切事情。渐渐地,在向着李延昭心目中那一支悍卒的方向发展。 悍卒者,知胜而不骄,遇败而不乱,闻鼓即忘死,遇强则愈强,陷绝地而不惊,知必死而不辱 也许将来一日。自己将能够率领成千上万如此一般的悍卒,进据潼关,逐鹿中原。兵锋所指,胡羯丧胆。 看着逐渐成长起来的这十人。这些是自己的兄弟,亦是自己所有的希望。 这一日喂完马。李延昭待众人在帐中小憩了片刻,随即带到山脚之下,将几个已经是千疮百孔的木人立起。众人进行射箭练习。 不久,亦是持弓引箭在做着耐力练习的李延昭,却被一旁的曹建打断了。 “李头,李头。”相处日久,众人对他的称呼亦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李延昭望向曹建,曹建却是冲着一旁使了使眼色。 李延昭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却见得马都尉,还有一位不认识的将官,正小心翼翼地相陪一个穿着绯色袍服的中年人直冲这边而来。 李延昭定睛一看,不由得顿时冒了汗,那绯袍中年人,俨然便是之前在郡府所见的,镇守本地的太守大人! 太守乍然来访,李延昭亦是略有些慌神。连忙放下弓箭,一路小跑着迎上去。跑了大概有三四十步的距离,见得已到近前,李延昭忙抱拳单膝跪倒:“广武军骑都尉属下司骡马事,什长李延昭,拜见太守大人,将军大人,都尉大人。我部十一人正在进行弓矢训练,请诸位大人指示。” 李延昭虽不认识太守另一侧的中年将官。不过既然陪着太守,想必职务亦不会低。自己称呼对方为将军,想必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三人见得李延昭,俱是满意。太守忙上前虚扶一记:“李什长不必多礼,速速请起。” 李延昭称谢,随着太守的那记虚扶,顺势而起,转而立于一旁。向三位上官徐徐介绍着自己手下这十来人的生活以及操练情况。 听得开始时,诸人十步发矢,尚且十不中一。而今在二十步上已能十中五六。连牛二壮与秦大勇这俩提起弓箭就拙计的兵都能在十步之上射中一半。太守与将军,都尉三人都是连连点头。此时行伍,数弓箭难练。短短月余众人便有如此改变,三位上官都已是觉得难得。 “李什长。再过几日便是立秋之日了,本官立秋之日打算校阅诸军。你部可需好好努力。”太守大人勉励道。“虽然你等现在尚且在‘司骡马事’,然而军中男儿,不论司何等事,均能上阵杀敌,才是我军中好男儿。”顿了顿,太守又道:“余犹自记得那日,李什长所言那句‘好男儿,功名自当马上取!’令余闻之振聋发聩。今日所见所闻,看来你此言倒绝非仅仅是一句豪言壮语了。余望你等戮力以继,日后践行诺言,马上取功名!” “小人承蒙太守大人与众位将军大人厚爱,一刻也不敢懈怠。必谨遵太守大人训令,带领众人戮力以继,建功立业!” “好,余便待得尔等在校阅场上大放异彩!”太守抚须含笑道。 送走了太守与军中将领。李延昭回到场中,看众人皆是诧异不已的神色,遂对众人道:“太守数日后秋分时来营中校阅。望诸君好生操练,到时却也让诸军好生目睹我等的风采!” “操练这么久,我秦大勇倒是早已寂寞难耐了。校阅之时,定要之前看我等不起的那些兵油子好看!” “如校阅之时,得须对阵厮杀的话,那帮兵油子又岂是我等对手?”廖如龙踌躇满志,一脸得色。 “不可小觑其余军中老卒。”刘季武出言劝道。“余者军中老卒,多半久历行伍。盲目自信,轻视敌手,必然吃亏。”李延昭闻言赞叹不已。自己能有这等头脑清醒的手下,倒是能省不少心。 “从今日起,上午射箭,下午分组对抗。”李延昭对众人道。“大伙加紧练习。校阅之日,定让军中老卒大吃一惊。” 众人闻言,皆欢呼不已。之后操练愈发认真起来。 数日后。 营中点将台已是搭建而起。这日是秋分,太守大人本日校阅诸军,早已在营中传开。 李延昭早早带领众人喂过马,用过早饭。便带队来到点将台旁。诸军亦是陆续集合,先后由各部校尉、各曲军侯等带领,行至点将台前。随着各校尉的口令,纷纷席地而坐。 李延昭等十一人亦是坐在点将台一侧,另一侧靠着营墙的地方,已是立起了数个箭靶。诸部曲坐定之后,偌大的校场倒也是井然有序,寂然无声。底下军士偶有议论,均是悄悄地交头接耳。 等了约有半个时辰的样子。穿着绯色袍服的太守,在几名顶盔贯甲的将领簇拥下,走上了点将台。诸军见得太守已上台。连偶尔的交头接耳亦是停止。一千多人一片寂静,目光都是望向点将台之上高高站着的太守大人。 太守大人清了清嗓子,对着诸军讲了一通话,却是指明兵事对于国家的关键,勉励诸位官兵平时勤于操练,战时勇于杀敌,建功立业等。随后宣布此次校阅,诸部曲须选取善射善战之士,于点将台前比试武艺。太守大人讲话完毕,随着一通沉重的鼓声,宣告了校阅大典的开始。 首先考校射声都尉之下众军。射声都尉领射声营。五百人之中选取了五十人,分五批前去。十人为一批,带到校场中央。中央标着一条红线。李延昭极目望去,估摸着那红线到箭靶处,便是三十步左右距离。只见得那些射声引强士上得前去,随着什长的口令,纷纷搭弓引箭。 “放!”什长发令。众人松弦,而后便是一通箭入箭靶的咄咄声。 这些弓箭手常年习练弓箭,三十步远命中率也在十之五六。太守看着看着,不时叫声好,听得场下军士皆是得意非常。 很快射完了一轮,众射靶军士便即退下,自有其余军士上前报靶,并将靶上及营墙上插着的箭矢拔下。倒是有几支箭脱靶太厉害,插得太高,那些军士望墙兴叹,却是无法。引得一侧众人暗笑不已。 射声营的操演很快结束,之后马都尉领着十余骑徐徐进入场中。 场中靠近箭靶前的空地上,已是立起了二十余个草人。十余骑入场列队,随着马都尉的一声喝令,俱是纵马向那些草人冲了出去。 马都尉在马上向着那些草人冲杀而去的功夫间,却是取出弓箭,连发三箭,均是命中二三十步远的三个不同草人,引得太守大人起身边鼓掌边大声叫好。 随即便见那十余骑猛然发力,众人抽出刀剑,二三十步的距离转眼就到。那些骑兵倒是停也不停。手中的刀剑猛然向那些草人的头上挥去。 电光火石之间,李延昭却见那二十余个草人俱是身首分离。亦是不由自主地暗暗叫好。 十余骑缓缓停下,回头看了看自己部下的战果。马都尉也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而场中又是一片叫好之声。 待得马都尉引那十余骑缓缓出场毕。场中便是又走进了两队持木剑盾牌的步卒。在各自都尉的命令之下,列阵厮杀,一时间场中杀声震天,两队人马你来我往,端得是杀得天昏地暗。 第十九章 技惊四座 两队步卒之间的厮杀持续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有一方凭借着自身刀盾兵的精湛技艺优势取胜。太守将那营步卒的都尉召唤近前,加以勉励一番,竟是那日随同太守来观摩他手下众人操练的那将领。 李延昭闻得身侧那一营的士卒议论纷纷。不由得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赵都尉平日操练士卒十分严厉。如此看来却也是有成效。” “我闻赵都尉营中士卒每日操练,人人均需劈砍直刺木人上千次。若有懈怠,直接就是一顿军棍。” “不错,赵都尉营中士卒都是怕他得紧。赵都尉在营中说一不二,从未有士卒敢于质疑。” 李延昭听得这些议论,对于这赵都尉也是有了一定的了解。此人显然是属于压迫型的将领。对手下士卒,必是法纪为先。严厉非常。这却是与他自身的带兵理念略有不同。不过此种方法带兵,士卒的执行力更强。因为这支军队里,只有一个声音! 同样的,若是将领做出了错误的决策,部下亦是会一丝不苟地去执行。如此一来,大部便会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李延昭始终相信,众人的智慧凝结在一起,是会起到质变作用的。将领提出战略或者战术目标,制订作战计划,而后部下们提出自己对计划的改动意见,从而完善这些作战计划,使得其更加完备,从而足以应对各种突发状况。这种群策群力之下的完善,是即使一个再深谋远虑的人也无法取代的。并非所有的名将,生来就具备卫霍之才。历史上绝大多数的名将。都是曾在帅帐之中群策群力,运筹帷幄,才获得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眼前这十人,便是自己起家的班底。李延昭坚信,这些在雍秦之地之上世代生活,又被迫流亡来凉州,流亡路途之上吃尽苦头,又目睹了种种惨象的流民们,比较一般人,会更珍惜眼前得来不易的生活,会具备有更加坚定的信念,保家卫国四个字,在他们的心中已不仅仅是一句空泛的口号,而将是他们誓用热血与生命去践行和守护的誓言! 诸营已经操演校阅完毕。而点将台上的太守却与身旁的几名都尉交头接耳了一阵。不久后,李延昭便见那名庞司马来到点将台中央,看着李延昭一行人,朗声道:“骑都尉属下司骡马事,什长李延昭何在!” 李延昭闻得庞司马点到自己姓名,已是条件反射一般从地上弹起,提臂到腰间,以标准的队列跑步动作小跑到点将台下,随即单膝跪地抱拳,对台上庞司马道:“骑都尉属下司骡马事李延昭,领本部十一人参加校阅,请司马大人示下!” “太守大人令你部参加校阅,先抽取五人考校弓箭,距离三十步,考校十箭,自行组织。完毕之后,与赵都尉属下抽调十一人进行步卒对阵演练!” “属下领命!”李延昭抱拳施礼道。随即便转身跑回本部之前,大声喝令:“全体都有——起立!” “向右——转!”众人虽然没有系统练习队列,然而李延昭要求自己这十多人在营中集体行动之时必须列队而行。对于他的这些口令,众人却都已是驾轻就熟。 “跑步——走!”随着李延昭的口令。众人整齐划一地向着校场中央的红线跑去。 在红线前立定,李延昭略想了想,点道:“曹建、刘季武、崔阳、张兴。出列!” 四人依言跨前一步。 “准备弓箭!”随着这道口令,众人纷纷取弓箭在手。 “上箭!” “引弓!” “放!” 包括李延昭在内的五人,松开手,各人的箭都已是离弦而去。一片整齐的咄咄声过后,李延昭放眼望去,三十步外的五个箭靶之上,已均是分别插着一支箭。 “上箭!” “引弓!” “放!” “上箭!” “引弓!” “放!” 此时李延昭的世界里,只剩下面前的箭靶,还有不时发出的口令声,以及手中的弓箭。他,以及此时站在红线后的五人,都是机械地抬臂,引弓,放箭。 射过六七箭之后,李延昭明显感觉到手臂开始酸痛,已是后劲不继。然而他依然是带领着众人坚持射完了十箭。 第十箭离弦而出。李延昭见得那箭直直地插上箭靶,不由得高举起拳头,呼喊了一声来发泄自己方才心中的沉郁之气。 众人将弓插回弓囊。不多时,靶场那边报靶之声却已是传来。 “第一靶,中七箭!” “第二靶,中六箭!” “第三靶,中九箭!”这声报靶一出,无论台上太守以及众都尉将吏,还是台下围观的一千多军士,俱是一惊!谁能想到,在这些“司骡马事”的众人当中,还能有这样技艺逆天的军士呢? “第四靶,中六箭!” “第五靶,中五箭!” 李延昭闻得报靶军士的报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挑选来考校箭术的几人都是平时练习弓箭之时表现比较出色的军士。好在一通考校下来,众人都是正常发挥。不算得非常出色,然而仅仅操练月余,已是相当不错了。 一旁射声营的都尉听得这些报靶,已是激动地跳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几圈,然后口中喃喃道:“精兵!” 他所部射声营常年操练弓箭,营中八成以上都是入役超过两年的老卒,三十步距离上射靶也不过命中十之五六。像那位十中其九的,更是绝无仅有。他甚至动了将这些士卒纳入自己营中的想法。然而看了看一侧的骑都尉马平,他便将这种念头打消了。 那个霸道爱才又护短的马平,手下有得如此精兵,能舍得调拨给自己才怪了。想到这里,射声营都尉孙建雄不由得暗自惋惜不止。将如此精兵丢去养马,也就马平这个夯货才能干得出来吧。 李延昭一行人将箭靶那边自己射去的箭矢尽皆回收起来,而后解下弓箭,置于之前众人坐过的那片空地之上。而后众人持刀盾集合起来。 另一侧赵都尉属下的步卒营中,亦是走出了十人,在都尉赵程志的带领下,亦是做着准备。 庞司马令属下军士抬来一口大锅,并若干木刀木棒等物。大锅之中却是半锅石灰。几名士卒将木刀分发下去,又将几杆木棒前端包上布,布中装满石灰。分发给两边。 李延昭将众人集合到一起,道:“大伙都按照战阵操练之时的安排进行。七人持刀盾居前,刘季武、曹建、韩文灿、崔阳四人持长枪,两两为组,置于次排两翼。牛二壮、秦大勇二人居前排中央。待得对面冲到近前,你二人便尽力用盾牌挤开对方前排中央士卒。若对方前排盾墙出现缺口,后面四人便从两翼用长枪往缺口内猛刺。若对方没有出现缺口,则前排士卒须奋力扛住对方的冲撞。持长枪四人寻机从两翼进攻。如对方防守严密,无机可乘,便须得前排士卒奋力冲撞对面,使得对方前排出现破绽。到时还望诸位听我临阵指挥。” “诺!”众人一齐道。 很快,两什的步卒就各自集合完毕。很快便一齐带到了校场中央。李延昭放眼望向对面。只见得对面诸士卒均是精壮强悍,前排诸人清一色地持着木刀和长牌。后方亦是四支长枪,包着石灰的布枪头斜斜指向天空。 庞司马见两方已是列队完毕,亲自从点将台上走了下来,查验众人手中所拿兵器。见得均是木刀木枪无误,方才回身走回台上。高喊道:“开始!” 两方士卒俱是将长牌举在胸前,齐声发喊,一齐向着对面冲去。 李延昭举着长牌,探出半个头向对面看去,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他正对着的对面,却恰恰是面上闪着寒光的赵都尉。赵都尉凛冽眼神却是激起李延昭无尽的好胜心。他感到自己胸中渐渐烧起一团无名之火,几股热流裹挟着力量,直向自己四肢百骸而去。 “嘭!”两列持盾步卒将他们的盾牌用尽全力狠狠地撞在一起。双方都是咬紧牙关奋力前推,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将对面严丝合缝的盾牌阵线推出一丝破绽来。两边士卒双脚抵着地,都是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的盾牌向对面推。此时双方都是气力充沛,两边竟是谁也奈何不得谁。 李延昭反手握着木刀,用握刀的右手攥成拳,死命抵着自己的长牌。对面的赵都尉正抵着他的盾牌徐徐往过推。李延昭能感到自己的脚步在一点一点往后方滑去。他心中不由得暗自惊道:好大的力气! 赵都尉全力以赴,然而却仍是感到自己对面这个对手的顽强。他自认自己的勇武在这支军中是无可匹敌的,可是对面那个年轻的什长,他的勇气和决心看来不在自己之下。 李延昭见得对面长枪却是通通集中在中央。便出言提醒道:“牛二壮、秦大勇。小心对面长枪!”言罢又侧过头冲身后喊道:“刘季武、曹建,两翼,上!” 刘季武与曹建闻言,迅速各带一人分别到达两翼,瞅得双方战况胶着,难解难分之时,迅速出前,向着对方两翼的刀盾兵雨点般地刺出手中的长枪。 对面的四名长枪兵见得李延昭如此变阵,心中已知不妙,不等赵都尉下达命令,便自发两两到达侧翼,迅速护住了己方刀盾兵身侧的空门。 对面长枪到达两翼之后,与曹建刘季武四人对刺一番。双方俱是刺中对方一人。李延昭看着崔阳与对面一个身上被刺中留下白点的士卒弃枪出列。转头冲着前列中央道:“牛二壮秦大勇!推!” 牛二壮与秦大勇闻言。大喝一声,奋力前推。他二人之前尚且留有几分余力。此时架着盾牌奋力一推,对面士卒吃不住劲,本来严丝合缝的盾墙之中,出现了约莫两拳宽的一道缝隙。 便是此时!李延昭喝令道:“长枪!刺!” 早已准备好的曹建刘季武以及韩文灿三人迅速将枪抬过头顶,冲着那两拳宽的缝隙中直刺过去,三人奋力刺去。对面阵中却是传来一声惨叫。随后一个头上肩上被戳得白点密密麻麻的军士出阵,弃刀盾走到一旁,站在先前出阵的两人旁边。却向阵中观望而去。 又刺中对方一人,李延昭这方顿时士气大振。众人呼喝着开始奋力前推。对面却已现出不支之色。 “收缩阵型!”赵都尉深知此时自己比对面人少,唯有收缩阵型才能使得己方稳住阵线。 “前排,掀!”赵都尉发令,他部下众人奋起余勇,用力将盾牌向着李延昭众人掀去。 他们这一掀,使得对面诸人盾牌上的受力出现差异,猝不及防之下,众人本来严丝合缝的盾墙纷纷露出空隙来。 “劈!”赵都尉喝令之下,众军士纷纷劈出了手中木刀。猝不及防之下。李延昭这边数人纷纷被劈中。 此时原本占优的李延昭一行人,接连有三人出列弃刀盾。战阵形势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李延昭遂不得不令众人收缩阵型。然而情势却也是越来越被动。自己手下的数人在对方全面的挤压之中已是越来越难受。 “诸位兄弟,顶住!”李延昭面对以少打多又一直被压制的情形,决定擒贼擒王,击杀对方阵中的赵都尉。“曹建、刘季武、韩文灿,到我身后来。”持长枪三人依言而行。 “待会我奋力顶开对方,你三人便冲出侧翼去,务必击中对方都尉!”李延昭低声对三人道。三人都是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 “杀!”李延昭怒吼着,已经用上十二分力气奋力向对面的赵都尉顶去。此时双方的气力均已所剩无几,所拼的不过是一腔血勇之气罢了。 “杀!”众人闻得李延昭的怒吼,均是拼尽自己所余不多的气力,奋力抵住对方,甚至将对方逼得屡屡后退。 “杀!”李延昭拼尽全力怒吼一声,手中盾牌却已是将对面赵都尉推了一个趔趄。 “就是此时!”李延昭话音未落,在他背后持长枪的曹建、刘季武及韩文灿三人已是跳出去,手中木枪雨点般地向着盾牌遮挡后的赵都尉连连刺去。 三人意志坚决,根本不管对方一侧刺来的木枪,劈来的木刀,转瞬之间十几枪已是刺出。赵都尉被李延昭推得一个趔趄,已是招式用老无力格挡。三人得手之后脸上俱是满含笑意。丝毫不顾对面的木枪木刀直朝着众人身上招呼而来。 转眼之间,三人身上亦是浮满白点。看着对面弃刀盾出阵而行身上满是白点的赵都尉。众人心中都对自己的成果满意不已。 “停!”尚在战团之中的一干众人闻得李延昭喝道。不论哪方均是停下手来。 李延昭出列行至点将台下。赵都尉满身白点,略显尴尬地看了看李延昭。李延昭对他歉意地笑笑。然后冲点将台上太守及诸将抱拳下拜道:“太守大人,诸位将军大人。下属损兵折将,已是无法取胜。这场对阵,却是赵都尉及属下士卒获胜无疑。” 众人望向场中景象,确如李延昭所说。李延昭所部留在场中的士卒,如若再战,无疑须得以一敌二。 “赵都尉属下武艺精熟,配合默契。我部士卒操练不久,技不如人,输得不冤。”李延昭满脸佩服地向一旁的赵都尉拱手为礼道。 赵都尉被李延昭杀了一个冷不防,尚且尴尬不已。闻李延昭此言,心下却是松了一口气,对李延昭光明磊落地认输亦是生出好感。 无论如何,李延昭方才率部与广武军步卒之中最为精锐的十几人对阵厮杀,有来有回,并在最后关头击中对方临阵将领赵都尉,迫使其弃械离阵。已足以赢得军中所有将吏士卒的尊敬。 太守与众将观得场中情形,已俱是心中有数。太守抚须笑道:“你部十人仅仅操练月余,便有得如此成果,假以时日,必为精兵!”随后转头对赵都尉道:“赵都尉属下英勇善战,武艺精熟。本官亦是早有耳闻,今日一见,绝非浪得虚名!望诸军引为榜样,刻苦操练。他日战阵之上奋力杀敌,建功立业!” 得到了太守大人的勉励,众人纷纷应诺。各自收拾回营。诸位马倌崭露头角的校阅大典,就此落下帷幕。 第二十章 鲜卑叛乱 在凉州靠近陇西河南地的广武、晋兴、西平三郡辖地,居住着一支鲜卑人部落——秃发鲜卑。在曹魏时期,镇西将军,都督陇右诸军事邓艾便曾经迁秃发等鲜卑部落至河西陇右雍凉二州之间。与汉、羌等族杂居共处。迁入雍、凉后,曹魏及西晋统治者以其与羌、胡相似,设“护羌校尉“监领之,各部仍自有部帅。但鲜卑等往往被征发为兵,或被掠沦为奴婢或佃客,同时还要缴纳赋税,使民族矛盾日益尖锐。于是在西晋初以及公元304年,爆发过两次大规模的以秃发鲜卑为首的西北各少数民族叛乱。叛乱虽被平定,然而各代凉州统治者以及地方长官,尤其是广武、晋兴、西平三地太守,对这些部落均是着重加以戒备和防范。 这些压迫、戒备和防范,却在潜移默化之间种下一颗仇恨的种子。待得时机成熟,它便会生根发芽。 凉州建兴九年秋,一场毫无预兆的旱灾袭击了广武、晋兴、西平三郡属地内秃发鲜卑部落的草场。草木枯黄,牛马不肥。眼见得对于这个鲜卑部落来说,一场荒年已是即将来临。再过不足两月,凛冬便将降临。冬季来临,遭遇荒年的游牧部落,又将如何度过呢? 一封军报放到了广武太守辛翳的案头。他皱眉看着那封军报。 建兴九年八月初七,秃发鲜卑部首领秃发复孤领部众五千余人于西平郡所属临羌县发动叛乱,迅速裹挟其余鲜卑、羌族诸部落共计一万三千余众,攻克临羌县城,纵兵四掠。西平、晋兴二郡及属下各县城纷纷戒严,并调兵遣将。严防秃发部入寇。 太守神色凝重。事发之地虽然处于晋兴与西平二郡之内,可谁也无法保证,在晋兴西平二郡严防死守之下,无机可乘的秃发部会不会转道北上,来到自己广武郡境内呢?如若情势到了那一步,自己又将如何决断呢? 调兵镇压?自己治下不过令居、枝阳、永登三县,每县驻军两营计一千人。郡城驻军一军计一千五百人。即使全郡守军倾巢而出,也不过四千五百人而已。对方可是数个部落,合计一万三千余人啊!对比下来,己方军士须以一敌三,尚有胜算。太守大人自是明了如此力量对比,自己断难有取胜之机。不由起身反复在郡守府之中踱来踱去。 忽然间,他想到那个年轻人提议的正辅兵制。意动之下不由得长叹。若是早早施行就好了,可惜啊。现在临时抱佛脚,却定然是早已来不及了。 片刻之后,他下定决心。喊着让仆从备马。直趋广武军大营而去。 与此同时,晋兴、西平二郡陈说此事的上表,亦是经由快马送到了凉州治所姑臧。 广武军中军大帐之中,太守辛翳坐在上首,广武军诸将立于帐中,人人神色均是一脸凝重。 射声营都尉孙建雄首先出阵:“太守大人,末将以为,若秃发部北上,我广武诸军莫撄其锋,当令各县县令固守,同时向姑臧求援。” “孙都尉一番长贼寇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提议。我老马却是觉得坚决不可取。”马都尉却是跨出一步,对着上首的太守抱拳下拜:“各县之兵,俱是仅有千人。倘若秃发等部倾巢北上。他一万三千部众,即使抽调一半轮流攻城,三县陷落,怕也是须臾之间之事。因此万不可分兵固守。末将以为,我等应集结郡城及三县县兵,与敌决战!” 马都尉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步兵都尉赵程志不由得出列问道:“敢问马都尉,敌军计一万三千余众。即使我部倾巢而出,不过四千余人,马都尉可有十足把握战胜敌军?” 马平闻言,轻哼一声:“秃发部裹挟其余几个小部落,看似汹汹而来,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耳!何故众人均被吓破了胆,竟无人敢言一战?” “马都尉此言差矣。兵者,乃弄险之道,凶险异常。马都尉试想想,如若出战战败,又将如何?我等若战死倒还好,如若未死,难道睁眼看着贼军攻我郡县,掠我百姓,淫我妻女吗?”庞司马听得众将争论半晌,不由得出列问道。 闻得此言,马都尉亦是一惊,旋即叹了口气,默不作声退回伍中了。 庞司马见得言战最是激烈的马都尉退回诸将之中,不再做声,亦是对太守道:“太守大人,下官以为,此时应以稳妥为上。请太守大人即刻向姑臧汇报。并令治下各郡县长官囤积粮草,集结兵马,制备器械,积极备战!” 太守点了点头,又问道:“杜杰,可有良策?” 杜杰官居千人督,便是此广武军中主将了。闻得太守相问,杜杰出列抱拳,缓缓道:“末将以为,我部兵力不足,确应当固守,然而分散固守诸郡县,敌合而我分,亦是犯了兵家大忌。大人不若令下属诸县县令坚壁清野,将人口、粮食、财物等一概转移至郡城之中,并令各县县兵移防郡城。如此一来,秃发部若进入我广武郡治所,则野无所掠。欲进攻郡城,则我守军四千之众,凭借高墙深垒,足以坚守而待姑臧援军到来。待得援军到来,我便与援军里应外合,两面夹击,敌可破矣!” 太守闻得杜杰所言,眼中已渐渐放光。待得杜杰说完,不由得万分兴奋,拍案而起:“便依此计而行!” 诸将各自散去,太守亦是走出大帐。想了想,便屏退左右。自顾向着马厩行去。在他离开军营回郡城之前,尚且还想听一听一个人的意见。 一个在太守大人眼中没有资格到大帐之中参加军议的奇才。 此时已近黄昏时分,马厩众军士正在热火朝天地拌马料,准备喂马。见得一身绯袍信步而来的太守大人,正端着一盆马料准备倒去马槽的王强心下一惊,连忙转身奔回马料库中,对着犹自在往大斗之中舀马料的李延昭道:“什长!太守大人来了!” 李延昭正拿着木盆舀得不亦乐乎,听闻王强的呼喊,手中动作一滞。不置可否地又问了一句:“什么?” “太守大人来了!”王强又是大声重复了一遍。 李延昭此时听得确切,连忙叫身旁刘季武与曹建继续舀。他回身整整衣冠,便朝着料库之外奔去。 李延昭奔出料库,见得信步而来的太守大人,疾步迎上前去抱拳拜倒:“小人广武军中骑都尉属下司骡马事,什长李延昭,拜见太守大人。” 太守连忙将他扶起,道:“君不必多礼,速速请起。” 虽然太守对李延昭愈发看重,然而李延昭却从不为傲。每次见太守都持礼甚恭。看得太守亦是满意不已。一个有才又从不恃才傲物,听话恭谨的属下,不正是他们这些上官所盼望的吗。 李延昭谢过太守,起身微垂着头立于一旁。太守殷切地看着他,缓缓向他述说着眼下,令太守本人心如乱麻的一干时局。 “八月初七,鲜卑秃发部秃发复孤率众五千,于湟水畔起兵叛乱,很快便裹挟数个鲜卑及羌人小部落,聚众一万三千余,迅速攻陷西平郡属下临羌县,并纵兵四掠。西平、晋兴二郡太守惊慌不已,下令属下各郡县城严防死守。并向姑臧上表求援。” 李延昭听闻,暗暗心惊。问道:“太守大人可是担心叛军下一步会挥师北上,进入我广武郡境内?” “正是!”太守惊异,李延昭聪颖至斯,已经猜到他担心所谓何事。“贼军势大,我属下兵少将寡,恐难抵敌。” 李延昭却问了一句题外话:“太守大人既来广武军中,想必方才已在中军大帐中与诸位都尉大人进行过军议。定然已有方略。小人却是不敢僭越。” “虽已有方略,然余只欲听君应对之策。”太守抬眼望着李延昭道,仿佛他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在军中几乎可有可无的“司骡马事什长”,而是一位久经战阵,百战百胜的将军! 李延昭听闻,不由得心下更加感动,连忙抱拳,俯身下拜:“小人承蒙太守大人厚爱,必尽心竭力相报。即使粉身碎骨,亦不推辞!” 这是李延昭第一次,以如此姿态向面前的太守大人表达报效之心。这意味着,从此以后,李延昭便已正式地将太守大人,认作自己将要听命的对象了。太守闻得此言,亦是激动不已,连连将李延昭扶起,还弯下身去,帮他拍了拍膝上的土。马厩地处偏僻。如此作态倒也不怕被其余军士看到。 李延昭感恩于太守的赏识。古语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来到这个世界,李延昭真的是感觉到了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渺小个体,他在这世界上所能发挥的作用,实在是太小太小了。即使他浑身武艺,即使他满怀韬略。然而不曾有人认识到他的价值的话,他最大的可能,无疑便是作为一名小卒,一个微不足道的炮灰,葬身在这个不论任何人都朝不保夕的乱世之中。自己满怀壮志的身躯,将埋在纷飞的黄土之中,自己满是韬略的头颅,将被敌人砍下,拿去邀功。自己将彻底埋没在这个世界之中。即使是己方的战后统计,亦会将自己的存在,作为零头而抹去。如若那样,他便唯有不甘。不甘却无力改变。这才是李延昭所最不能承受之痛。 然而太守大人认识到了他的价值,渐渐地在以他自己的方式给予李延昭以帮助和扶持。三番五次地问计,更是无不昭示着太守大人对他的偏爱和重视。李延昭开始坚定地相信,广武太守辛翳大人,便是他的伯乐。 李延昭理了理思路,便对太守道:“小人所想的应对之策,无非以下几点:‘第一,乱贼前来,首先所欲便是抢掠。抢掠粮食人口,抢掠以便使得部族得以度过严冬。我方应对,唯有坚壁清野耳。第二,乱贼乃游牧民族,所部族人皆是上马为兵下马为民。数个部族合一处,有一万三千余众,却也是绝非夸大。而我方诸郡县驻军,加之一起,尚不足五千人。应对之策,唯有我专而待敌分。其三,乱贼居无定所,起事无名,州治牧守大人闻得此处紧急,派兵来援亦是必然之事。太守大人定然已是上表请援了吧。如此一来,我郡须得下严令,迅速在一两日内将治下诸县屯粮、民众以及县兵等尽皆迁入郡城之中,合郡县之兵,固守郡城。秃发部一来,则野无所掠,抑或流窜他处,抑或强攻郡城,已均是落于下风。太守大人另遣一队骑军,出城而去,对贼军多行监视、骚扰、疲兵之策,使得贼军疲于奔命,军无战心。待得此时,太守大人可觅通晓胡语的书吏,将降书系于箭矢之上,向敌营之中多投箭书,着重强调只办首恶,胁从不问,并允诺来降之人,郡府皆发下口粮,并助其度过严冬。则贼军中必乱,或走,或降。贼军心已散,则不足为虑。不论是我军出城雷霆一击,抑或待得援军一至,里应外合予敌一击,敌必大溃。如此,则叛乱可定矣!’” 李延昭的对策,却是与广武军主将杜杰的方略大致相同。不过李延昭多提出派遣骑军出城,予叛军骚扰,疲兵。以配合郡城诸军的守城这一策。却令太守亦赞赏不已。 “妙!便依此计而行!” 第二十一章 坚壁清野 郡守府中连夜下令各县将属地的人户、屯粮以及驻军向郡城以及附近山中迁移。太守大人措辞严厉,各县县令均是不敢怠慢。各县之中众官吏与驻军俱是连夜起身,将县城粮仓之中的存粮迅速装车,运往郡城。 广武郡所属令居、枝阳、永登三县,虽然都不大,然而将三县所有人户都迁往郡城显然不太现实。三县县令已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初步决定下,过半的民户即将迁往附近山区。由官府的官吏们先行前往,勘察地形,找出适合居住之所,然后各县驻军帮他们修建窝棚,暂时得以栖身。 天明之后,令居县之中的老百姓依然扛着锄头等农具,准备下地劳作。然而甫出门,便见得门外熙熙攘攘,官府的大车满载着县仓中的粮食出城而去。县兵们四处张贴告示,还喝令众百姓速速收拾家中细软,赶紧准备迁走。一时间众人不明就里,纷纷迷惑不已。 “县令大人有令,秃发鲜卑部叛乱,不日即将兵临城下。城中诸军户,民户速速收拾家中细软粮食,全部迁走。军户迁往郡城,民户迁往山中。官府予以协助。务求不给秃发部留下一粒粮食!” 乍闻这一消息,城中的百姓们俱是惊愕之色。没过多久,各自里、坊的乡绅们便过来大喊着,喊众人收拾家中财物粮食。众人才如梦方醒。 百姓们渐渐骚动起来。不少妇人老人大吼着不搬。抗拒来自官府的命令。 举家从陈仓迁来凉州的杨梦云一家亦在其中。目睹家乡的惨状,杨梦云及双亲颠沛流离来到凉州,对安定生活早已是充满向往。来到凉州之后,官府发下口粮,并给他们家中分派了田地。父母日夜劳作,年仅十一岁的杨梦云亦是懂事。父母出去劳作,她便在家中照顾年幼的弟弟,到了饭点便做好饭,背着弟弟给田中劳作的父母送去。一家人脸上已是一扫之前的阴霾,已渐渐有了快乐的笑容和对未来生活无限美好的憧憬和希望。 然而此时,官府却发下一纸命令,令他们迁走,迁离他们视作生命的家园。他们却如何能够接受呢?骚乱之下,渐渐已是群情激奋。有几名年轻人不知从哪寻来的棍棒,愤怒地从人群中冲出,劈头盖脸便朝着喝令他们搬走的那些坊里的乡绅打去。一时间打得那些乡绅连滚带爬,狼狈不已。 杨梦云见得此情此景,心中惶急,连忙离开父母身边,瘦小的她费劲地从人缝之间挤出去,抱着一个拿着棍棒的年轻人大腿,便哭道:“叔叔叔叔,别打了,让他们停手啊。” 那年轻人回头一看,道:“哪来的丫头片子?”正待将杨梦云的手掰开继续上前的功夫,却听得战团之外的坊市门口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住手!” 众多的兵丁已是将坊市门口围住。此时一位身穿绿袍的中年人分开众兵士,负手立于坊门之下。一见到这个人,方才还吵吵闹闹的百姓顿时肃静下来,片刻之后,坊中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百姓。 “跪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我等不愿搬离家园,还望青天大老爷成全!”人群前,一位老者颤颤巍巍地冲着那绿袍中年人不断叩首道。 那绿袍中年人便是令居此地县令宋巍。宋巍为官清廉,为人正直,在当地百姓之中一直享有很高的威望。 宋巍闭上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而后睁开眼对着坊间跪着的这一片密密麻麻的百姓道:“诸位百姓不愿离开家园,背井离乡,本官又何尝愿意让诸位承受颠沛流离之苦呢?” 诸位百姓听闻县令口出此言,都是以为搬迁之事,就此作罢,不由得喜上眉梢。 “然而,现今情势所迫。本官不得不忍痛让治下百姓暂离家乡,颠沛流离在外,实是本官失职!诸位百姓,本官有罪啊!” 百姓们闻得县令大人如此沉痛的话,知晓搬迁之事已是不可避免,众人的心已是深深沉入了谷底。 “八月初七,鲜卑秃发部于湟水畔发动叛乱,已是攻陷了西平郡属下临羌县,并纵兵四掠。我广武郡太守大人闻报之后,为免治下百姓横遭兵灾,家园被毁,亲人遇害的惨剧不在我广武郡中上演,遂下令让我等组织治下百姓撤离。实是出于对大家的爱护。让大家迁移只是暂时的。太守大人已集结治下三县以及郡城的大军,即将对发动叛乱的秃发部发动雷霆一击。大家请相信,不久之后,待得太守大人击败叛贼所部,本官将亲自带领诸位百姓返回家园!” 县令大人讲了一通肺腑之言,下面的百姓们闻言之后,俱是议论纷纷。 “乡亲们,县令大人都这么讲了,我等还等什么?难道非得临羌的惨剧在我令居上演,大家才会悔不听大人之言吗?”醒悟过来的老者,站起身来冲着身后跪着的众百姓高呼道。 不久之后,众百姓纷纷起身。之前持棍殴打乡绅的众年轻人,心中忐忑不已,纷纷上前向众乡绅以及县令大人请罪。县令大人宽厚,表示概不追究,众人才纷纷散去,各自回家收拾细软粮食,准备在县令大人的组织之下,前往山中避难去了。 “爹,娘,我们不久后还会再回来的,县令大老爷都说了。”杨梦云伸着小手,帮母亲擦拭着脸上的泪。“县令大人都说了,我们还会回来的,娘不要伤心了。” 妇人爱怜地抚着杨梦云的小脑袋:“娘不伤心了,乖云儿,我们还会回来的,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终究还是要回来的。” 带着细软,粮食,以及对故土家园无限的眷恋,令居、枝阳、永登三县的百姓,民户迁往山中官府早已布置好的安置地,军户俱是举家迁往郡城。 虽然此次大规模的迁移百姓人户,在起初之时遭到了不明情况的众多百姓的抗拒与骚乱,然而在诸县县令或是怀柔,或是高压的手段之下,三县的百姓,还是举家迁至了他们新的安置地。三县官吏,及县兵共三千两百余人,亦是在各自千人督及县令的带领下,集结到了郡城。 太守辛翳搜集了治所之下所有的粮食。均是运至郡城官仓里囤积起来。郡所器械司亦是召集了郡所治下几乎所有的工匠,为即将来临的守城制备器械。 诸军之中的军马以及骑卒已经齐聚广武军骑都尉马平帐下,太守依李延昭所言,集合了几乎能集合的一切骑兵。这些人即将在将来的攻守中,成为秃发部叛军,及其首领秃发复孤挥之不去的一场噩梦。 第二十二章 广武骑卒 建兴九年八月十二,广武军大营。 两营步卒与一营射声均已是在各自都尉的带领之下,拆除了营中帐篷、营墙等一干设施,除了武库等几座永备建筑,余者已尽皆拆除。 一百一十三匹战马,在各自骑卒的牵引下出了马厩,集中在几日前尚且用作校阅场的那片空地之上。领头却是广武军骑都尉马平。属下骑卒俱着筩袖铁铠。末排却有十一骑是一色皮甲,与这支骑军看起来格格不入,那十一骑便是李延昭所部了。 骑都尉马平在集结部众之前亦是相问李延昭一些战阵之事。李延昭俱是对答如流。马都尉遂将属下百余骑卒之中常年操练吊车尾的十一人发配去郡城搬滚木礌石。而将李延昭一行人编入了自己部曲之中。 望着军中步卒结成一支长队,离开此地往西而去。大战之前的沉重氛围已经笼罩了校场之中的这一干人马。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之久,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马蹄声,众人极目远眺,见得远方地面之上烟尘滚滚。不多时,数支人马已行至近前。临近校场之时,过来的几百骑俱是下马而行。三名将领,已是牵马上前拜见马都尉。 “令居县骑卒司马,范廷拜见骑都尉大人,所部应到一百零五人,实到一百零五人。” “枝阳县骑卒司马,王卯拜见骑都尉大人,所部应到一百一十人,实到一百一十人。” “永登县骑卒司马,伍建斌拜见骑都尉大人,所部应到九十九人,实到九十九人。” 各县骑卒司马分别拜见过马都尉。马都尉让众人免礼。四部骑卒合兵一处,郡城一百一十三人,令居县一百零五人,枝阳县一百一十人,永登县九十九人。合计四百二十七骑卒。 众骑卒来郡城大营集合之前,都依照太守大人和各军主将的吩咐,带足了七日的干粮,以及刀枪弓箭等物,每人三十支箭,以及火折子等等杂物。马都尉与各县的骑卒司马几人交头接耳了一阵,随即下令众军开拔。 此时,广武郡治下各县的县兵,以及军户家属,俱是往东向郡城治所而去。 然而这支四百余人的骑卒,却在夜幕降临之下,骑上马,朝着和众人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夜幕笼罩着他们,为这些月光照射下,盔甲之上泛出森冷寒光的勇士送出静谧的祝福。 李延昭骑在马上,四百余骑在大地上奔驰着,马蹄敲击在地面上,踏出一曲急促的鼓点。那是征战的信号!那是男儿的浪漫情怀之中最为悦耳动听的华章! 胸中激荡起伏的李延昭,不由得抬头四望,口中喃喃念道,他那时初入郡守府面见太守之时,自己曾经说过的,他曾打算用铁骨铮铮的戎马一生去捍卫的誓言。 “好男儿,功名但向马上取!” 依照李延昭的建议,这四百余骑卒须先行抵达湟水之畔,然后四下而出,打探监视叛军下一步的行动。如若叛军一旦有东进广武郡的意图,便遣人回报郡城。大队尾随监视叛军,伺机对叛军进行一系列的破袭行动。 李延昭将后世之中特种作战的理念灌输给这支骑兵的领兵将领马都尉。即是在保存自己的前提之下,始终侦察监视着敌军,对敌军的各种行动了如指掌。寻机袭击敌军粮草,刺杀敌军将领,截杀敌军传令骑,必要时施展疲兵之计,己方轮班骚扰敌军,使敌军军旅不振,首尾不顾,军令不行,士卒疲敝。反正敌明我暗,战不战,何时战,扰不扰,何时扰。主动权与决定权俱是在自己手中。敌若不堪其扰,倾巢而出。却正中己方下怀。己方俱是骑卒,拨马而走便是。 总结起来便是十六字真言: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一席话听得马都尉面有异色,连连颔首而笑。这种新奇的作战方式令马都尉整个人俱是一振。己方兵少将寡,此事马都尉却是知晓。也知道凭自己手中这四百二十七骑卒去冲击敌军一万三千人的大营无异于自寻死路。他亦是觉得此次战事,自己所领这四百余骑已是沦为战场上的配角。然而李延昭的这一番计略。却是刷新了他的观念,令得他意识到,原来自己手中兵虽然少,亦是可以成为战阵之上的主角。 这支骑兵奔驰到已成空城的令居县城。便在县城旁边找了个空地扎下营来。 扎营之时,马都尉已是令哨骑四出,以为警戒。军中士卒俱不得卸甲,武器不得离身,军马集中拴在各帐帐外。不得随意出营走动。因为尚在战时。马都尉甚至下了严令:违令者斩! 此令一出,各部士卒心中俱是一凛。如此严厉的军令,确在向他们昭示着一个所有人都须正视的事实:大战,即将来临了。 诸军在令居将息一夜,却是无事。天明造饭,诸军随即拔营启程,继续向西而去。 令居再向西,不过三五里的功夫,便已进入山区。山区道路难行,而对骑兵来说,则尤为难行。并非一直有两山之中的平坦谷地可供军队通行,于是时不时的,众骑兵还需牵引着坐骑爬坡。上坡倒还好,下坡才最是难。骑手牵着战马须得小心翼翼,亦步亦趋而下。稍有不慎,或人或马一旦脚下打滑摔将下去,便是或伤或死的局面。 由于军情紧急,且时日尚短,四出的哨骑尚且来不及细细探查山中地形,以便为后续乃至大军绘制出适合前进的路线,众人已被迫出征。于是常常须得走傍山险路。之前走一段临崖路之时,便有两人两马脚下不稳,失足跌落深渊。马都尉见之,心中恼怒之下却也焦急。如此险路难行,谁知道见得敌军之前,自己就有多少人得葬身路上?然而也只得好言劝慰众人小心慢行,好在之后再无失足事故,剩下众人得以平安走出那段临崖路了。 唉,看来绘制地图之事,无疑须得提上日程了。李延昭暗自心想。 这段险峻难行的山路,四百余骑卒足足走了三天。三天之后,前方哨骑报告到达湟水。诸军俱是一振。 这三天险路行下来,已有十余名骑卒或死,或伤,或落入悬崖。马都尉将伤兵伤马载上,寻得附近山野猎户人家,给付银钱,托得这些山野猎户予以照顾,随后便带领余众继续前进。看得李延昭心下亦是暗暗赞许不已。马都尉作为将领,或许不够深谋,或许血勇过度,然而就安置伤兵伤马一事来看,他的确是一位值得追随的上官。 闻得已近湟水,诸军精神大振,呼喝着奋起余勇努力前行。又行了半个时辰左右,穿出山谷,前方百余丈,湟水已是在望。 诸军骑卒将各自马匹牵至湟水河畔饮马,连日的行军,诸骑卒的马匹亦是累的够戗,此时聚在河畔饮水的众马之中不时地冒出一阵阵淡淡的白雾。在马都尉的命令下,散出四方查探周遭情况的哨骑已是纷纷撤回,马都尉与其余各县骑卒司马聚在一起,听得众哨骑报告的情况,作出对附近情况的初步判断,而后决定下一步的去向。 不久之后,去得西方查探的哨骑回报道,此处往西十数里,便是西平郡治所郡城。众人此时所处之地,亦是在西平郡下游。 前几日被叛军攻破的临羌县,便是西平郡治下。闻得此消息,马都尉便当机立断,令众骑卒结束短暂的修整,全军上马,往西平而去。 十几里的功夫,又是两山之间河谷平地,众人纵马奔驰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到达。远远看去,西平郡城之上依然还是凉州旗号。于是众人放心前去,到得城下,却见城头军士刀剑出鞘,弓弩上弦,端得是防备森严。 城头一个守门小校见得一支打着“马”字旗号的数百骑卒奔驰而来,到得城下方勒住马。虽观其军服旗号俱是友军式样,然而不知是故作姿态还是想耍威风。那小校指着城下众骑卒,厉声喝问道:“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免得刀剑无眼!” 众骑卒听得那小校的厉声喝问,心中俱是不忿,几名资历较老的老卒将官已是破口大骂起来。马都尉却伸手止住众人,纵马而出到城墙下,抬头望了望城头那个嚣张无比的守门小校,不由得怒道:“我等乃是广武郡骑卒!老子便是广武军骑都尉马平!听闻秃发部叛乱,特来助剿平叛!老子特地领着这么多部下从广武郡一路跋山涉水而来,却是听你这个没卵的腌臜货缩在城头威风凛凛,好不了得!滚下去叫你们守城大将来,你个没卵货,有威风留给乱贼叛党去耍,莫要让我广武的英雄好汉们因你一人小瞧了西平的诸位豪杰!” 马都尉一席话骂的那名小校哑口无言。城头上却是上来一将,“啪”的一声脆响。已伸手扇了那小校一记耳光。而后响起一阵朗声大笑:“马都尉威震四方,何故与一不成器的小校计较。此人吾已略施惩戒,马都尉不若看在同僚的份上,就此揭过,可否?” 李延昭抬头望去,却见城头上立着一个青年将军,白面长须,剑眉星目,正冲着城下暴跳如雷的马都尉抱拳作礼,神态谦恭之极。此人虽相貌俊美,然而右脸之上一道长长的刀疤,自额角直到嘴边。他每一张口说话,那刀疤便随之而动。在李延昭眼里看来,却像是一只蠕动的肉虫。李延昭虽非以貌取人之辈,然而那道刀疤带给他的感觉,却是令他遍体生寒。看着那道蠕动的肉虫,蓦然之间,李延昭心中却已现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他不动声色地驱马向前,渐渐靠近城墙下面的马都尉。 马都尉看了看城头上的人,却是哈哈大笑:“既然你廖虎都出言求情,我马平有何不可?” “如此,便多谢马都尉了。”城头的廖虎亦是笑道。 马都尉正与城头廖将军谈笑间,李延昭已是驭马来到马都尉身侧,并低声唤道:“马都尉!马都尉!” 马都尉闻李延昭唤他,随即侧过身,却听得李延昭悄悄道:“可借此良机,向西平郡借兵。请其守将将属下骑卒暂归都尉属下,待得平叛之后即刻归建。” 这一番悄悄话却听得马都尉神色一亮:“如此甚好,汝可愿往借兵?” “小人正有此意,西平若能借兵,吾等亦将多一大助力!”李延昭悄声道。 “好,你便去,若借到西平骑卒,待得平叛,必为你记大功!”马都尉不由得喜上眉梢。 两人交头接耳一番,已是议定此事。马都尉复抬头朝城上廖将军道:“大战在即,军情紧急,我部便不再进城。暂留城外权作歇息。请廖将军开门让我属下李司马进城,有要事相商。”他深知军中等级森严,以李延昭什长的身份前去与西平郡谈借兵,恐怕难以令西平诸将信服,甚至还会以为派遣什长来谈判是对西平诸将的侮辱,因此不声不响已是为李延昭连提数级,直道此人乃是他军中别部司马,并转头冲李延昭使了使眼色,李延昭随即会意,却亦是不动声色地冲马都尉回以眼色。 廖虎见得城下马都尉军中有一年轻人策马上前,与其一阵交头接耳,之后马都尉便请其开门,说有要事相商,心中亦是疑惑,然而还是应了一声,随即回头吩咐那守门小校:“开门!” 小校依言疾步奔下城楼,对守门军士高声呼道:“开城门!” 众士卒合力之下,涂着朱漆的红色城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一条缝。李延昭望着深邃的城门洞,随即下马,牵住马缰信步向前走去。 第二十三章 西平借兵 李延昭牵着马走过两丈余长的城门洞,便见得方才城头之上的将军廖虎,以及身后数名随从,已在门洞外侧等着他了。他连忙上前两步,左手微微握拳,右手拇指夹住马缰,抱拳而后对着面前的廖虎微微一躬身:“下官广武军马都尉属下别部司马,李延昭见过廖将军。” 面前的廖将军细细打量了李延昭一番,见面前的年轻人一身士卒打扮,倒是俊朗非凡。也未回礼,良久,李延昭见得他面上那道“肉虫”一阵轻微蠕动,随即廖将军略显冰冷的声音传来:“别部司马李延昭是吧,免礼。” 李延昭依言谢过,直起身来。不卑不亢地望向面前的廖将军。 “马都尉言与我有要事相商,便令你前来,说吧,马都尉有何要事。”廖虎神色平静地问道。 李延昭抱拳道:“前几日,我广武郡太守大人闻得秃发部叛乱,并裹挟余众一万三千余人,攻取了西平郡境内临羌县城,并纵兵四掠。太守大人勇武果决,当机立断。迅速加强本郡县之内的防务,同时亦令广武军中步卒防守郡城及属下各县,所属骑卒立时集结,驰援西平郡。并令马都尉为广武军所属骑卒主将,集结毕便即刻出发。我部马不停蹄,历时三日,方才穿越群山,来到湟水之畔。哨骑报告道西平郡诸军尚在城内,马都尉便领我部前来确认。下官果见得西平郡诸位将军大人武勇果决,城防无懈可击,余者心中皆是佩服。” 廖虎听着李延昭的话,面无表情,不见喜怒。李延昭不由得暗暗佩服此人的定力。 “见得西平郡无事,马都尉便决定继续领兵而去,然而虑及我部势单力薄,力有不逮,遂令下官前来,向廖将军求得一臂之助。” 廖虎却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眉头一皱,便道:“马平要借兵?然而我西平郡集郡所之兵,亦只是堪堪困守西平一隅,实难从命。李司马便请回吧,务请告知马都尉,实非廖某薄情寡义,西平郡处境亦是堪堪自保,无力臂助,请乞见谅。”言罢便挥挥手,令身侧几名护卫送客,自顾转身向城楼上走去。 闻得廖虎此言,李延昭顿时惶急不已,方才自己的灵机一动,请马都尉向西平借兵之举,绝非偶然为之。其实行军之中这几日,他已是殚精竭虑,思虑着能让这支队伍壮大些许的办法。毕竟单单凭借广武郡诸军这四百骑卒,却是过于势单力薄。此次来向西平借兵,实是不容有失。 “廖将军且慢!将军长于行伍,熟知兵法,必知困守孤城绝非上策,且临羌已陷,贼纵兵四掠,声势正盛,倘若贼军四下而出,继续攻取西都、长宁、安夷诸县。即使西平郡城不失,他日姑臧王师来援平叛,失土之责,又将何人来担?” 听得李延昭此言,正自顾上城楼的廖虎身形猛地一震,随即回首,不置可否地望向李延昭。 “下官尝与马都尉议计,欲驱我部骑卒,进至临羌、长宁一线,阻敌四掠,疲敌之兵,使敌军旅不振,首尾不顾,军令不行,士卒疲敝,我则可待机而行。敌分为十,我专而一,则可寻机各个击破。建不世功业,只在此时!” “望将军三思!”李延昭已是抱拳下拜。 “如若借兵,我部能得到什么?”廖虎已有所意动,然而思虑了片刻,还是冷静地问道。“我问实在一些的好处,并非所谓‘不世功业’的虚名。” “如若与我部西平所属骑卒,不几日将军便可克复临羌县城。待得平叛之后,所缴获贼军骡马牛羊,必分与将军一半。军功首级,亦与将军一半,将军意下如何?” 李延昭抬头看去,廖虎已是微微动容,然而他还是问道:“如何克复临羌县城?难道贼众还能弃城而走不成?” “将军拭目以待,数日内,贼众必全师东进,临羌即可克复。” “既如此,本将借与你部骑卒,何时归建?” “平叛之后,将军所部必将带着军功缴获,即刻归建。” “好,我便将西平所属五百骑卒暂归与你部指挥,望得胜之日,见君践行今日一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延昭闻得此言,心中已是轻松了不少。“请将军下令所部骑卒带足七日干粮,再为我部骑卒调拨三日干粮。在下不情之请,还请将军恩准。” 廖虎面不改色道:“准!便与你部调拨三日干粮,待会骑卒出城,一并带给你部。” “多谢将军,下官告辞!”李延昭心下大慰,拱手告辞道。 “带话给马平,本将祝他旗开得胜!” “下官谨遵将军命,必将此话带给都尉大人!” 走出城门,李延昭翻身上马,高举右手冲城楼上用力挥了挥。而后双腿一夹,胯下马儿已是向着城外湟水畔的己方大队奔驰而去。 见得李延昭归来,马平亦是上前相迎。细细问起借兵之事。李延昭与马平一一叙述了借兵的经过,听得马平赞叹不已。西平愿借五百骑卒,自己手下这战力又是涨了一倍,心中不由欢欣鼓舞。 听到李延昭又请廖虎为自己所部这四百余人调拨三日干粮,马都尉不由得竖了竖大拇指,连道:“妙,妙。我都忘了这一事,你却还记得向那廖虎开口要干粮。真是深谋远虑。”李延昭却是连忙摆手,言不敢当。 最后,李延昭将廖虎的“旗开得胜”传达给了马都尉。马都尉静静向西平城头望了一眼,却是叹了口气。 约半个时辰后,西平城门大开,数百骑卒自城门列队而出。见得来援的骑卒个个精壮,马都尉不由得也是面现喜色。 众骑卒奔马而出,待得到达离湟水畔休憩的广武军诸骑卒五十余步之时,便纷纷勒马而行,不几时,大队人马已是行至近前。一身披铁甲的将领越阵而出,骑在马上冲着广武诸军之首马平拱手道:“西平军骑都尉魏云,见过广武军马都尉。” 西平军骑都尉与广武军骑都尉是平级,故而魏云与马平见礼之时马都不肯下,神态还略有倨傲。然而马平却发作不得,眼看人家西平郡骑都尉手下皆是能战之士。而且兵力足足一营五百余人。而自己呢?手下东拼西凑,包括郡城,各县县兵属下诸多骑卒集结一起,尚才四百出头,不及人家一城骑军多。 西平郡位居河湟之地,自古便是良马产出之所,马平心知肚明。而广武却差得不止一星半点了,虽也产马,然而量少不说,质量与西平所产军马亦是不可同日而语。 广武军诸骑卒眼见西平诸骑卒的坐骑均是神骏无匹,脸上不由得俱是露出艳羡之色。马平腹诽一阵,却也是与魏云见过礼,言道日后还需并肩作战,还请魏都尉多多照拂云云。 两部合兵一处,人数已有近千。望着这支比出发之时庞大了一倍有余的队伍,李延昭心神激荡。凭借着这些精壮骑卒,在日后的战事之中,己方必定大有可为。 魏云依言为广武军诸骑卒多带来了三日份的干粮,此时亦是分发给广武军诸人。魏云策马而行,到得马平身旁,开口问道:“我部既已与都尉合兵一处,接下来如何计较,还望马都尉明示。” 马都尉头也不抬,道:“即刻出发,便去寻乱贼叛党的足迹。侦察其行止,阻其四掠,扰其军心,疲其士卒,寻机分其部众。” 马都尉说的非常笼统,魏云听得倒也是一头雾水,然而他亦是不再追问,反正此次出兵,西平军中千人督廖虎亦是告诉他,只是协助广武军骚扰疲惫乱贼。若马平使众军士强攻反贼营地坚城,大不了他便率部回师,一拍两散便是。 听得马都尉出发的军令,众军士均起身,将干粮等物系于身上,跨上战马,列好队,便离开西平,继续向西浩荡而去。 各部哨骑已散开而去。由西平到临羌尚有近七十里路。好在这七十里俱是沿湟水河畔而行,众骑卒不用再受翻山越岭之苦。只是向临羌而行,尚且不知何时遇敌,众人心情都是惴惴。而马都尉亦是分批派遣几拨哨骑前往侦察。 约莫行得半日路程,前方哨骑已有回报,言诸人距临羌县城已不足二十里。而乱贼尚且仍留驻在临羌县,依然有乱贼部众四下抢掠。留驻临羌的匪众少部据守县城,大部在县城城南五里扎营。 “敌情已明,李司马作何计议?”马平听过了哨骑的汇报,转而问向李延昭。 李延昭尚未适应自己“别部司马”的称谓。不曾反应过来。直到马平唤了他好几声,他才恍然转头。 李延昭策马上前拱手抱拳:“禀都尉,末将以为,乱贼仍留驻临羌,纵兵四掠,秃发复孤仓促举兵反叛,裹挟诸部落,恐怕其中众人多有不服。末将观复孤此人行止,多施以蛮力,而欠缺谋略。他起兵选在此时,秋粮刚播种,夏粮已消耗不少,想来临羌县仓之中存粮亦不足供其万三千人多日之用。尚且留驻临羌,只不过是因其尚未决定如何行止。末将以为,我部可遣两百部众回西平郡城,请廖虎将军协助,于西平郡外湟水之上搭建一浮桥,我部便于此处修整,待得夜深之时,全军尽出,袭贼临羌城南营寨,不求多杀伤贼众,务求使其混乱。待得其乱,我军便四处放火,随即撤出,迅速回师西平,自浮桥渡过湟水,随即直趋长宁而去。贼众存粮不多,临羌无法固守,定然会沿湟水而下,进攻西平郡城。而西平郡城防守严密,贼众必无机可乘。无奈之下,贼必渡湟水,意图攻取长宁。若长宁攻取不下,贼必随即东进,袭我广武郡下治所。我部只需一路尾随,疲惫敌军。待得其进入我郡治所,野无所掠,军心涣散之时,便是击溃贼众的最佳时机!” 马平问策于李延昭,魏云亦是在旁旁听,二人却也不避讳他。待得李延昭讲完这一系列布置,魏云已是暗自心惊不已。他终于得知为何广武军仅仅数百骑卒便敢于出击寻敌了。马平军中这个姓李的别部司马,端得是庙算无遗。然而他却在其中,看出了一个漏洞。 “若长宁县城御敌不住,我等却当如何?”魏云不由得讲出了自己心中对于李延昭一系列的算计之中唯一的疑问。他不担心西平郡,西平郡若守不住,那河西数郡,已无城池能够阻挡贼军。然而兵少将寡的长宁,却无论如何看起来,都像下一个要被贼众捏破的软柿子。 “若贼众果真欲攻西平,我自会去得长宁县中,建议县兵将领如何御敌。”李延昭却是看着魏云,神秘一笑。 第二十四章 偷营之谋 黄昏时分,七百余骑卒却是隐蔽在临羌县城南二十余里的山林之中。大战将临,诸骑卒却是丝毫不见紧张,多数人却是在临时落脚处呼呼大睡。以便养精蓄锐,准备晚上对敌营的夜袭。 马平已是命范廷与伍建斌率领二百余人回师西平,搭建浮桥。范廷二人听闻自己将率部搭浮桥,即将错过今夜对敌营的偷袭,心中多有不满。然而军令在身,只得不甘不愿地领兵而去。 李延昭所部十人显然不比身旁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卒。听说夜间将要袭击敌军营寨。他们深色或是紧张兴奋,或犹豫畏惧。而两世之间,两段军旅,却是首次临战的李延昭,亦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他亦是躺在地上,将脑袋靠着一块大石头,嘴中嚼着一根草棍强作镇定状。心中却是在焦虑着。秃发部的叛乱发生如此仓促。然而他自己袭营的决定又何尝不是呢?如若自己的决策失误了呢?身旁这近千骑卒,过了今夜还能回来多少呢?自己手下那一什同进同退,一个铺上睡觉,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们呢?他们又能回来吗?自己将要如何向他们的家人交代?谁没有父母妻小?出征在外,谁人家中不盼着自己亲人平安归来?如若因为自己的决策失误,使得这些士卒丧命,做出无谓的牺牲,自己又将何去何从呢?若真是那样,自己不如便在此地战死了吧。李延昭心中暗暗想了很久,最终为自己做下了决策失误之后的决定。 不过细细想来。历来刀兵之事,多是凶险非常。善用兵者,无不兵贵神速,鬼神莫测,灵动非常。而秃发部呢?八月初八九便已攻取临羌,纵兵四掠。到得今日,八月十五都已是将要过了,而秃发部叛军依然停驻临羌,纵兵四掠。连着五六日都不曾遇挫,定是助长秃发复孤此人及其部众骄纵之气。想来防范定是不密。李延昭在心中安慰自己道。好在自己初出茅庐之时,遇到一个猪对手。这个对手,很可能便会成为自己的进身之阶。这样想来,他竟有一丝丝莫名激动。于是在脑海中种种纷乱如麻的想法纵横交错中,他沉沉睡去。 蓦然之间,火光四现。李延昭骑着马,拿着刀,感觉自己已置身于火海之中。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穿着胡袍带着胡帽的异族,他们持着弓箭,向自己瞄着,或者持着刀剑,冲着自己鬼笑着,露出一口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李延昭看着面前这幅鬼画图,那些胡人在火堆前挥舞着刀枪,笑意森然。 李延昭举目四望。四周地面上尽皆是己方士卒的尸首。他心慌不已,定睛仔仔细细地去看他们,试图辨认出那一张张熟悉的脸。马都尉、魏都尉、范廷、王卯、伍建斌、曹建、刘季武、牛二壮、秦大勇、崔阳、韩文灿……自己的上官,自己的部众,一张张怒目圆睁,犹有不甘的脸。俱是看着他,死不瞑目地看着他。四周的地上,尸首层层叠叠,尽是这些日子以来与自己同吃同住的袍泽,此时,都已是死去了。都已是死不瞑目地望着他。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他,看着他,就是他的决策失误,害死了眼前这所有的人。广武与西平两军之中所有的骑卒,还有令居、枝阳、永登三县的县兵。他们,俱是死去了。 “啊!~~~~~~~~~~~”李延昭呼喊着,提着刀一夹马腹便冲着最近的一个举着弓箭冲他鬼笑的胡人叛军冲去,他高高举起刀,只想把面前那张鬼笑着的脸劈成两半,来解除他此时的恐惧,来告慰身旁死去的这所有的袍泽兄弟,来为自己这场失败的决策作出一个并不完美的注脚。 他怒目圆睁,然而耳边却只听得一阵咻咻的破空之声,便感觉到身上一痛,随即浑身一轻,自己的身躯,已不受控制地顺势栽落马下。 还残存有最后一丝意识的自己,见得几个胡人来到自己身旁,对着已经浑身插满箭矢的自己又补上一刀,两人还摇头看着他叹道:“这些官军狗,真是不济事呐。” 李延昭猛然坐起来,眼前却仍是深邃的夜色,身旁仍是众骑卒尚在休憩,马都尉仍是举着皮囊水袋大口喝着水,一边啃着半块干硬的胡饼。原来方才,竟是自己南柯一梦。 “梦是反的,梦是反的。”李延昭苏醒过后,亦是反复默念着这句话来安慰自己。他解下水囊,仰头倒在脸上,体会着冰凉的水浇在眼、鼻之上,涌过脸颊,耳畔,淌过下巴,最后灌入脖颈。然后又倒了些水在嘴里。及至冰凉的水划过喉管,他才感觉自己恢复了清醒。 他侧过头去问旁边还在啃着胡饼的马都尉:“什么时辰了?”马都尉边咀嚼着,边仰头看了看天,然后张着还在咀嚼胡饼的嘴,含混不清地答道:“亥时三刻了吧。” “前方哨骑的弟兄有没有情况回报?”李延昭又问。 马都尉却是灌了几口水,将那一块胡饼嚼碎然后和着水吞咽下去。道:“前边弟兄监视着呢,乱贼一个时辰一哨,待得丑时的哨交接完毕,前方哨骑便悄悄干掉乱贼哨兵,我等便发动突袭。打他个措手不及。”马都尉又拿出半块胡饼,一边说着,一边眼里放着光,然后狠狠一口咬在那半块胡饼上,仿佛那胡饼便是那些乱贼叛军一般。这吃相看得李延昭一阵皱眉。 “敌营防范如何?”李延昭心中还是惴惴不安,继续出言追问道。 “咳,差劲得很。”马都尉含混不清地答道。“哨位上睡着好几个,抹他们脖子,须臾之间的事。” 李延昭听闻,心中的不安却没有丝毫减轻。“那敌军暗哨呢?” “出去的哨骑一个暗哨也没看到。”马都尉仍漫不经心地边自顾与胡饼战斗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李延昭的问话。 李延昭闻言,一拍大腿,连叫:“坏事,敌军可能已经发觉我军行动了。” 闻得李延昭此言的马平,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疑惑地望向他。 “秃发部长年游牧,于河湟之地居住了不知道多少年,草原之上,凶险异常,弱肉强食乃是公理。秃发部若防备如此懈怠,如何能生存延续到今日?”李延昭望着临羌县城那边若隐若现的火光,仿佛已魂出物外,喃喃念道。 听闻此言,身旁一干士卒立时坐起,全无睡意。却都是听着李延昭的话。 “故作全无防备之态,却是想引我部上钩,这秃发复孤端得是好谋算。若不是过于风平浪静了些,没准我等还真得着此人的道。” 身旁诸军士已是尽皆变色。是啊,如若众人皆是冲杀进敌军大营,而敌军又有所布置的话,这近千骑卒,必是在劫难逃。 “请都尉下令,我军即刻前出至敌营近前,到达之后,全体士卒即刻布置工事,广挖陷坑,突袭之时,须分得两部,一部先行前出,对敌营采用火箭攻击,倘若敌营大乱,则另一部与之合兵一处,迅速冲入敌营制造混乱。倘若敌军已有所防备,敌必遣精骑出营追击,我部前出骑卒便即刻返回,令其引敌至我陷坑阵中,另一部接应,待敌进入陷坑群中,便以弓矢攻击,随即诸军即刻撤回,不得恋战。敌军不知我等虚实,必不敢久追。如此一来我军便可连夜返回西平,渡过湟水。再视敌军行止而定计。”李延昭拱手对马平道。 马平听得如此布置,想了想,却是道:“只有这样了。传我军令,全军前出,至敌营南二里处树林中隐蔽。到达之时,一什留一人看管马匹,余者皆去挖坑。”众军连忙起身听命。 此时马平才渐渐地开始了解李延昭。起初使他惊异的,是这个年轻人即使面对养马这样军中无人肯去的工作都甘之如饴,并且做得有模有样。后来,这个年轻人的谋定后动,胸中韬略使得马平对他赞叹不已。而此时,马平始才知道,不论多么不利的情况之下,这个年轻人的后着,都能层出不穷而来。 所幸,此人是友非敌。想到如此,马平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庆幸。 诸军起身,马包蹄上笼头,人衔枚,近千人悄无声息地向临羌南的敌营悄悄接近而去。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已是接近到距敌大营仅有两里许的那片树林边上。众人已是以令而行,以什为单位,留一人看管马匹,余者皆用锹镐,斧锤,甚至刀枪挖起陷坑来。李延昭连规格都做出了统一:坑深六尺左右,三尺见方,取树木枝条削尖插在坑底。事关诸军卒自身性命,诸人倒也是没人叫苦,俱是挖得起劲。此刻李延昭亦是与曹建、牛二壮三人分别拿着刀枪起劲地在地上刨着。一个三尺见方,深约六尺的陷坑已是初具雏形。一旁韩文灿与王强两人却是在起劲地砍木条削尖,在地上摆成一排。 考虑到自己前出一部骑卒若遇不利还需撤回,马都尉下令众人将陷坑纷纷挖在山边与湟水畔这百余丈宽正面的两侧,中央留下了一段十几丈宽的通道未挖陷坑。若敌军追来,只需待自己人通过之后在这段未挖陷坑的通道之中洒满铁蒺藜便可。 马平见得众人忙活得正起劲,又仰头看了看天色。已是丑时时分了。 第二十五章 开导二壮 “将偷营时间延迟至寅时。”李延昭观察了半晌,道。 此时众人潜伏地前方几十米,二百余个陷坑已是挖掘完毕。坑底按照李延昭的建议插上了密密麻麻的尖锐木棍。可惜此地条件有限,否则,给这些木棍淬上毒,那些胆敢来追击的敌军必然大吃苦头。 将袭击时间定在寅时,李延昭也经过了一番计议。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将偷袭发起时间定在寅时。却是因寅时实在是人在一天之中最困,精神最难集中的时候。即使敌军大营针对自己的偷袭有所布置,然而在这个时辰里,想必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乱贼叛党也必定是少之又少。 自己已经将此次偷营的计划做到最谨慎了。然而如果对方有所布置,能令自己以及两郡合兵的这些骑卒逃过一劫吗? 众人还在做着最后的准备。查验弓弩,箭矢、找块石头磨着刀剑、将引火之物想法放在趁手的地方。一些身经百战的老卒甚至神情淡然,一脸无所谓地啃着干粮。甚至还连连开玩笑道,便死也做个饱死鬼云云。然而大部分初临战阵的新兵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紧张凝重的气氛自始至终笼罩着他们。 马平不再啃胡饼了。而是起身蹑手蹑脚地爬上了一棵树,坐在枝丫上面望向对面两里外的敌军大营,敌营之中依然灯火通明。李延昭看着他,却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李延昭亦是有样学样,也是几下便爬上了同一棵树,然后自顾自地找了个枝丫坐下。马平见他上来,抬眼望了他一下,却是没有说话。 李延昭却也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两个坐在枝丫上的异类,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马平不在抬头去看敌营。他回过头来盯着李延昭,不知是为了排解此时的尴尬和无聊,还是回忆起了过往自己的戎马生涯,光荣岁月,反正这个平日行事霸道无比的骑都尉,向李延昭缓缓地说起了话。 “马某自永嘉初年起,便已投身军伍,跟随西平公部下四处征战。永嘉时,随军出征,在关内大战王弥,随后又去关外大战刘聪,败之。建兴五年,刘曜强迫帝迁都,西平公闻之,命众将领兵万余,东赴国难。我等随太府司马韩璞东进南安,孰料后方诸羌串通刘曜,断我归路。刘耀军势大,我军与其相持百余日,粮草弓矢皆绝。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韩司马以为如此绝地,我军已势必难逃。于是将拉车的牛杀掉,全军饱餐一顿。韩司马持剑对我们说道:‘今我军已无粮草,援兵也指望不上。我已决心战死在此地。国家蒙难,臣子岂能作壁上观?当赴国难,以全名节。只是苦了跟随我的诸君。然值此绝地,坐以待毙不如全力一战。尚有生机也未可知。望诸君戮力向前,奋勇杀敌。我自当为诸君擂鼓助威。若诸军败,则我亦提剑复上,唯求以身殉国耳。’未战先言败,本乃兵家大忌。然而那次,在韩司马的鼓励之下,诸军皆是奋勇向前,我亦在其中。大伙均知已无退路,个个状若疯虎。刘曜军抵挡不住,诸羌观战者众,见状却是莫敢向前。战至胶着之时,却是抚戎将军张阆率领金城军赶到,前后夹击之下,刘曜军大败。我军斩首数千级,我本人亦是斩首二级,积功获得了这个都尉的官职。” 时隔四年了,然而马平提起来依然是啧啧感叹,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般。随后他神色却是黯然下来:“与我从小玩到大的四个兄弟,却都是在那一战之中战死了。有两人都是为了保护我。然而我活下来了,他们却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妻子了。马某积功升官,却没有任何升官的喜悦。那些兄弟一去,马某便是一个人了。即使有朝一日当上大将军,也只是一个人了。”马平喃喃地说着这通话,神情苍凉而木然。李延昭很想出言劝慰一番,然而话到嘴边却是不知说什么好。嗫嚅了半晌,终归是一个字都没有能够说出来。 “罢了,大战之前与你说这些不相干的事,却是我的不对了。”马平整理思绪,回头道。“你这年轻人,智计百出,勇略非凡,日后倒是不可限量。然战阵之上,刀剑无眼,须得保全自己为上。”说完这席话,马平却是自顾着跳下树,督促着众人为袭击做最后的准备了。 听得马平最后一席话,李延昭却是神情讷讷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亦是跳下树,转身去督促自己属下的那十人做准备去了。 李延昭走到近前,见曹建正在将一根一根箭矢从箭囊之中抽出,仔细查验箭头与尾羽;刘季武已经磨好了手中的环首刀,仔细擦拭了几遍之后缓缓插入刀鞘之中;秦大勇已是披挂齐全,此时正牵着马,望着敌营方向一言不发;崔阳、韩文灿、王强、张兴几人却是披挂整齐,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丁越、廖如龙两人百无聊赖。丁越把玩着手中一根木棍,而廖如龙却是在地上写写画画,李延昭并未打扰他们战前的静思,便也没有过去看廖如龙究竟在画些什么。 众人在战前虽不似那些百战老卒一般沉着冷静,然而初上战场,李延昭对他们已是满意。毕竟初临战阵,连他自己亦是心里打鼓。自己手下这几个人虽然也是看得出紧张无比。然而比起临阵畏怯,却是要好得多了。 隔不多久,李延昭心中却是一凛。牛二壮哪里去了?他站起身左顾右盼,然而找来找去就是不见牛二壮的身影。 李延昭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牛二壮如果找不到了,难免背上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即使日后归队,也是难免军法从事。李延昭相信牛二壮不会是一个抛弃兄弟,独自逃跑的胆小鬼懦夫,然而现在人都不见,他不由得焦虑起来,哪里去找呢? 李延昭压下自己心中想要将这件事报告给马平的欲望,如果上报了,且不说找不找得到,此事已经闹大,自然是无法善了了。 李延昭走到曹建身边,悄声叮嘱了他几句,然后将自己的马委托给曹建看管,身上披挂整齐,便悄然走出诸骑卒歇脚的这片区域。 李延昭惶急地走着,向林中摸索着。心中满是牛二壮往日里憨憨的笑容。这个老实忠厚的年轻人不管是干活,做事还是操练,从来没给他惹过乱子,他对这个老实的年轻人一直以来也都很是放心。然而在这个紧要的关头,这个年轻人却不见了。平心而论,如果是李延昭自己掌兵,或许还会放他一马,然而现今这情况,诸事都由不得他。想到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他可能会被勒令亲自找到牛二壮,然后将他送交军法处置,甚至很可能亲自看到他被处决,乃至枭首示众。李延昭心中就一阵阵的发紧。同自己朝夕相处的兄弟落到那步境地,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去接受的。 胡思乱想间,李延昭已离开众骑卒聚集处三十来丈远,他抬目四望,却仿佛见路旁的草丛之中有一个人影,正抱着头靠坐在树干之上,肩膀时不时地耸动一阵。 李延昭放轻脚步,悄悄地走进那人,却听闻他时不时一阵抽泣。那人坐着都显露出壮硕的身材,和肩臂上被肌肉撑得鼓鼓的衣服,不是牛二壮,却又是谁? 李延昭悄悄走近,唤道:“二壮,二壮!” 牛二壮闻言猛一抬头,见得是李延昭,随即立刻低下头去,用袖口胡乱抹了抹脸,口中声若蚊呐:“李,李什长,你怎么来了。” 李延昭看得分明,方才抬头的时候,牛二壮憨憨的脸上满是泪痕。他一时之间却也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劝解。想了片刻,不由得对牛二壮温言道:“二壮,是想家了吗?” 牛二壮本来已经强行止住抽泣,正待起身随李延昭回众人聚集之地,闻得李延昭此言,却又是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李什长,我想我娘了……”牛二壮一边抹着泪,一边抽噎道。“我想我娘了,我想回去看看她,我不想打仗了,我怕我死了我娘会伤心……我还想吃我娘烙的饼,天寒时我娘腿脚不好,我想在她身边,还能帮她捶捶腿……呜呜……” 见得面前这个高壮如同铁塔一般的汉子,此时在自己面前吐露了心声,哭得像个孩子,李延昭亦是没有了往日的威严,揽着他的肩,不时像一个兄长一般地抚着他的背,还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拭去脸上的泪。 牛二壮的话勾起了李延昭心中的遐思,他丝毫没有责怪这个年轻人的意思。即使之前操练了再久,他毕竟是初临战阵,还不曾见到战争的残酷,只是知道打仗便要死人,自己死了,自己的母亲便会伤心欲绝。放眼天下呢,何处不在战?又有多少母亲会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孩童失去父亲呢?这样的一个乱世倘若不终结,这样的失去,这样的人间惨剧,就将会一直持续,一直不断地上演。秃发部的这次叛乱,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场。今后,自己以及自己的部下,将会面临更多的敌人,更艰难的战事,更巨大的牺牲。或许在实现自己平定乱世这一宏伟愿望的征途中,眼前诸人,甚至于自己,都将倒下去,成为他人万世基业的垫脚石。 想到这里,李延昭不由得感慨万千,身边的牛二壮仍自在不断地抽噎。李延昭看着无助的他,思绪片刻,眼神已变得坚定起来。 “二壮,今日你与娘暂时的分别,却是为明日更好地相聚。”李延昭坚定的眼神望着牛二壮,缓缓道。看到李延昭坚定的眼神,牛二壮渐渐地止住了抽噎。神情专注地望向李延昭,望向这个一直带领着他们一干士卒的,他们的什长。 “之前你们入伍之时,我记得我便说过,今日家人的安定生活,来之不易,回想想尚在关中时候,你们生活是怎么样的?时时刻刻受到胡人的残酷盘剥,甚至家人的生命安全都尚且不能保证,是不是?如今来到凉州,家人生活已是安定下来,没有人压迫他们,没有人像胡人一样,动辄便屠戮他们,家中还分下了田地,只要辛勤耕种,便能衣食无忧。我等参军入伍,却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保护我们的家人吗?” 牛二壮听得入神,已是连连点头。 “而现在呢?秃发部的首领发动叛乱,已是将西平郡搅得天翻地覆,临羌城破,你知道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吗?今日我们在此,就是要对付这些叛军,倘若今日你走了,我走了,大家都走了。待得他日,乱贼叛党攻入了我们广武,那又将如何呢?包括你我在内,这千千万万的人家,还能保住吗?他们过冬的粮食会被乱贼叛党抢走,他们会被乱贼叛党掳走为奴,那时你又将如何自处呢?你娘将何处安身呢?” 听闻这一番话,牛二壮已是色变,双手不由得紧握成拳,手臂之上,青筋暴起,显然是想到这一副景象,愤怒不已。 看着浑身发抖,愤怒不已的牛二壮,李延昭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到了作用。他拍拍牛二壮的背,温言道:“和大家一起战斗吧,权当是为了保卫我们自己的家人。多杀敌,活下去,等到你凯旋的时候,你娘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见牛二壮满是泪痕的脸上泛起坚定的神色,李延昭笑了笑,伸手拉起了牛二壮:“走,回去准备准备,我们便出发杀贼了!” 牛二壮亦是挥了挥紧握着的拳头,喃喃道:“杀贼!” 第二十六章 夜袭敌营 两人回到众人之中,曹建将李延昭的马缰还给李延昭,随即细细看了看两人的神色,看到牛二壮面上犹带泪痕,心中已是了然。他上前去拍了拍牛二壮的肩膀,以示鼓励,却什么都没有多说。想必该说的,李延昭已是说过了吧。 刘季武、秦大勇诸人,见得这番景象,亦都是上来拍拍牛二壮的肩。秦大勇一直与牛二壮一同和马料,干着营中最费力气的活计,两人一直兄弟情深。秦大勇抱了抱牛二壮,道:“兄弟莫怕,我秦大勇与你两兄弟一同出生入死,我俩的这把力气,怕是阎王爷都不敢收。”听得牛二壮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众人见得此情此景,俱是会心一笑,大战之前肃杀的紧张气氛,已去了不少。 马平看了看天色,见得将至寅时时分,不由得出言督促下属兵将,将那些睡着的骑卒纷纷叫醒,众人最后一次检查兵器,随即上马,准备行动。 经过商议,马平决定自己亲自带枝阳县骑卒司马两部二百余人,以及西平所属骑都尉魏云属下调拨而来的一百人组成第一波,作为前军试探性地进攻敌营。西平郡骑都尉魏云领余下四百人居后,以为接应。未挖陷坑的这段十几丈宽的地面两边竖起大旗以为标记,倘若袭击不利,众人撤回,便由两面大旗中间这十几丈宽的通道通过,待得己方通过完毕,接应的军士便会在这一块地面之上撒上铁蒺藜,以此阻止乱贼的追兵。 调拨到前军的三百余骑卒已是集结完毕,众人列队小心地通过十几丈宽的无陷坑通道,随即在马平的督促之下,众人列成了四列横队,每列七十余人。众军士检查了出发前在山背面点燃的火折子,见其中尚有余烬,于是纷纷低声报告准备完毕。这些火折子却是用于引燃火箭之用。毕竟待会对敌营发起的突袭,主要以火攻为主,这便是马平与李延昭定下的策略。马平低声对众军士下令,待会冲至敌营之前,众皆以火箭攻击,连射三波。若敌军反应不及,则搬开拒马等物,前两排点燃火把,冲进敌营放火,放火之后,不得恋战,速速退出敌营与营外之人会合,众军随即撤退。传令完毕,各级将佐均无异议。 此时诸军的马匹仍然包裹着马蹄,上着笼套,却是为了最大限度隐藏自己,最大限度使得敌军晚发现己方的进攻意图。列阵完毕。一干初上战场的士卒俱是紧紧攥住马缰,神情紧张不已。 “全军出动!”随着马平的一声令下,诸骑卒均是两腿一夹马腹,马儿便扬开四蹄,向着两里外的敌营小跑起来。 开始马匹皆是小跑,随着距离的增加,以及众军士或奋力夹紧马腹,或不时扬鞭抽打马臀,这三百余骑已是尽皆奔驰起来,虽然马蹄均裹布,然而击打在地面上的声响,仍是令人闻之色变。 李延昭骑在马背上,听着呼呼的风声,他不由得双腿紧紧夹住马腹。此时军中尚没有马镫。而之前只管喂马,甚少骑乘的李延昭也忽视了这一点。直到此时纵马冲锋之时才惊觉没有马镫的诸多不便。回去以后一定要先把马镫搞出来。李延昭不由得暗暗地想到。 两里的距离,纵马冲锋不过须臾之间便至,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敌营木墙,众骑卒听到了马平的呼喝声:“点火!” 诸军士俱是取出火折子,在风中猛地一甩。诸人手中都现出火光来。 不用马平再下多余的命令,众骑卒已是一手取过弓箭,在起伏不定的马背上将浸过松木油的箭矢靠近火折子点燃。 “自由射击!”马平心知马背颠簸,众人动作很难统一,于是也不再求齐射,转而令众士卒自由射击了。 马平命令甫一出口,几十上百支火箭已是带着火苗呼啸着向敌营中飞去。天空中还不时有呜呜的鸣响传来。李延昭边用火折子点着箭矢边想,不知那部骑卒用的是鸣镝。在这深夜之中,鸣镝发出产生的那种密集的呜呜声响,对敌军来说确实具有很大的威慑力。 众人骑在马背之上借着前冲之力发出的箭矢,俱是比在平地上步射要远许多。那些箭矢纷纷越过地方低矮的木质营墙,飞进营内去。虽然看不见这些火箭造成的战果。不过李延昭想来,觉得单凭这些火箭也难有出色战果罢了。 转瞬之间,三波火箭已是发出。敌营之中已由起初的寂静变得乱糟糟起来。众人细细去听,便能听见各种胡语交杂在一起的杂乱呼喝。见得对方营中并没有迅速做出反应,马平便令几名骑卒把马缰交由身旁人牵着,下马去把对方营门前的拒马搬开。领命出击的前两排骑卒已是纷纷放下弓箭,将火把等物拿了出来,在火折子上点燃,而后列阵于营门之外,等待冲击。 马平上前反复强调,进得敌营之后,将手中引火之物丢到敌军营帐之上,放一把火就走,万万不可恋战。领兵司马王卯连连称是。随着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敌军破败的营门已是被前去的士卒推开,王卯一手持着火把,攥着马缰,一手拔出腰间环首刀,大喝一声:“儿郎们,随我冲击敌营去!” 王卯手下那两排骑卒俱是发出参差不齐的呼喝,然后这两排骑卒一百五十余人便是收拢队形奔驰着冲进了大门。 为了防止误伤,在外接应的后两排骑卒已是停止了用弓箭对敌营的射击。众人便是看得出击的骑卒冲进敌营而去,火把、火折子一时乱丢,众人等待了约莫半柱香的光景,敌营之中已是火光纷起。那些胡语纷乱交杂的呼喝声也是越来越大。 不多时,王卯已是领军冲出,随即身后的敌营之中响起一阵整齐的呼喝。冲出敌营的王卯对着在外的马平喊道:“敌军追兵已来,都尉速速撤退!” “全军拨转马头,准备撤退!”马平一声大喝,营外的骑卒已经纷纷拨转了马头。“取弓箭!”马平见诸骑卒忙而不乱,继续喝令道。 王卯手下已经冲到近前,马平举起右手:“搭弦!” “放!”敌营之中已见得密密麻麻的敌军骑卒向外冲杀而来,马平猛地挥下右手。 一阵箭矢破空的咻咻声直奔那些敌军骑卒而去。随即马平回过头来下令:“全军撤回!” 两拨骑卒便顺着来时的路,奔驰而回。 李延昭骑在马上,身后不时有箭矢破空而来。李延昭赶忙伏在马背上,喝令周围众人依照自己而为。以减小投影面积,降低被身后追兵的流矢命中的几率。众人见他如此,亦是纷纷效仿,然而时不时还是有个别骑卒中箭,惨叫着落马。然而此时逃命的众人已是顾不得许多,个个都是夹紧马腹,手中马鞭不停地抽打座下马匹,只恨马的爹娘没给它多生几条腿。 李延昭此刻逃着命,心中仍自暗暗庆幸。此番袭营,乱贼果然已有准备。如若依然按照先前那般计划,恐怕此时众人已是凶多吉少了。 纵马奔驰的众人不久后终于是看到了树林边上立着的那两面大旗。都是松了一口气,王卯所部已是奔到近前,众骑卒收拢队形,小心地从那十几丈的空地穿行过去。马平所部亦是紧随其后,众骑卒挨在一起,亦是通过。接应士卒见得己方骑卒已俱是通过,随即拔下大旗,取过一筐一筐的铁蒺藜直接倒在地上。那铁蒺藜不管怎样随意抛撒,总归会有一个铁尖直直向上。倒完这些铁蒺藜,那些骑卒亦是回到林中,拿起自己的刀枪弓箭,严阵以待。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那些追击的敌军骑卒已是到达了这片树林之外。领头的胡将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带着部下往这片树林疾冲而来。 与此同时,树林之内,先前逃命的一干骑卒已是在马平的带领之下下了马,持弓箭在手,紧张地盯着树林之外的那一干乱贼骑兵。转眼之间,那些乱贼骑兵已是冲进了陷坑阵之中,在树林之中的诸军士只听得一阵“窟嗵窟嗵”的声音,随即便传来一阵阵惨叫。 有些敌骑眼看着前人掉下陷坑,然而勒马不急,亦是眼看着自己与前人落入同一陷坑,连人带马重重地压在前人身上。如此一来,那倒霉的前人已是铁定不活了。 敌骑势大而来,马平细细观察,约莫有两千余人。然而带队的敌骑主将便是第一波落入陷坑的倒霉蛋之一,此时,那些敌骑见主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心中惊疑不定,却又不知如何行止,只得勒住马,一个坑一个坑地找寻起来。 马平见得对面已是有许多敌骑下了马,走到坑边意欲寻其主将。觉得时机已到,随即对身边举着弓弩的众多骑卒一挥手。密密麻麻的箭雨已是直奔林外的诸敌军骑卒而去。一时间,只闻一阵噗噗的箭矢入肉之声,随即便是林外的惨叫,人喊马嘶,好不热闹。 “放!”马平用力向下挥着右手。 “放!” “放……” 马平觉得此时自己的人生只剩下了用力挥手喊“放”。数波密集的箭雨下去,林外一阵鬼哭狼嚎。有数名敌军骑卒心有不甘,强行上马便欲冲进林中看个究竟。谁料刚进林中,马蹄便踏上了铁蒺藜,随后便将骑士摔下马去,人马俱是倒在密密麻麻的铁蒺藜上,眼见已是活不成了。 林外追来的众多敌军骑卒已是越来越恐惧。方才他们看到他们所追击的那一小股偷营骑兵钻到这个树林里,想也不想便尾追上来,意图一鼓作气将那拨烧掉他们营寨的小股骑卒杀个干净。谁料他们一踏入这片树林,便纷纷或连人带马落入陷坑。或踏上铁蒺藜,随即摔下马,亦不免被刺成马蜂窝。 随后林中不知道埋伏了多少人马,一波一波的箭雨袭来,将林外未及踏入陷坑群的众多骑军射得叫苦不迭。他们都是各自部落之中的勇士,从未畏惧什么,即使遇到草原上最凶恶的狼,他们也敢与之搏斗一番。然而面对今夜这个看不清摸不透仿佛无底洞一般的树林,他们却感到了深深的畏惧。领他们出来的头领生死未知,陷坑之中还不时传来人的惨叫或是马的悲鸣。而树林之中,依旧一波一波射来那些致命的箭雨,收割着他们这些人的生命。 没有命令,一片混乱,这里的勇士们已经变成了懦夫。他们纷纷找上一匹马,便骑上去飞奔着离开这片可怖的树林。丧失了勇气的他们,在这个逃命的瞬间,还不如一只温顺的绵羊。他们奔逃着,还大声呼喝着众人听不懂的胡语。仿佛这些胡言乱语可以驱散此刻他们内心之中深深的恐惧一般。 那些纷乱而无序的马蹄声渐渐远去,马平此刻看着树林周边那一片人马的尸首,其中依然夹杂着时不时发出的人的惨叫,马的悲鸣。 惊讶的马平满面喜色,伸出手便拍了一下身旁李延昭的脑袋:“好你小子,真有你的。原来袭营只不过是开胃菜,这树林边上的伏击,才是正餐啊!” 第二十七章 小有斩获 虽然经历了一夜的折腾,又是偷袭敌营,又是逃命,又是伏击。众骑卒已是身心俱疲,然而却都是神采奕奕,了无睡意。 待得敌营追来的所有追兵,只要尚且能动的俱是上马逃命之后,马平集合了众人,先清点了己方的损失。统计出来,己方有二十三人不知所踪,想来却都是在袭营之后逃回来的路上被射落马下的士卒,多半已凶多吉少。 李延昭心中忐忑地找寻着自己手下的人。然而左找右找一通,众人俱在,一个都没少,他心底才放下一块大石一般,感到一身轻松。 己方二十三人不知所踪,另有三十八人受轻伤,重伤者却是一个也无。马平一边召过军中精通外伤的一些老卒为受伤军卒包扎伤口,一边召集广武军骑卒,准备去清扫战场,查验斩获。却听得军中那些受伤士卒多半豪气干云地对给自己包扎伤口的老卒说着不妨事,一点也不痛之类的话,脸上不由得莞尔一笑。 此战己方损失甚微,而且不但打得四五倍追击的敌军肝胆俱裂,丢下林外的尸体伤兵马匹等落荒而逃,甚至敌军追兵首领都折戟于此。军中士卒自然是士气大振。那些伤兵,虽多半都是初经战阵的新兵,然而表现得却已如久战老卒一般淡定了。然而马平心里却有数,日后如果每战顺利如今日一般,那些新兵自是渐渐地会成长起来。但若是遇到难缠的恶仗,这些人的心境又会如何改变呢? 马平摇摇头,想得远了,现今当务之急是应该去树林边上,打扫战场,查验斩获。于是广武军骑卒百来人,俱是提起刀枪剑戟,跟随着马平向树林边上的战场而去。 “敌军凡受伤者,补刀。所有敌军皆砍下首级,尸身掩埋!伤马死马集中在一处,割取马肉,随后掩埋。”马平看着一地的敌军人马尸首,熟练地下达着命令。 “都尉,我部请求处理军马尸体。”李延昭连忙出言向马都尉相求。 “准!”马都尉想也不想便答应了。李延昭部俱是初上战阵的新卒,第一次便令他们去割取首级,确实有些难为他们。 见得马平属下那些骑卒小心地绕开陷坑,熟练地上去对着地上敌军未死的伤兵补刀,然后割取首级,李延昭连忙将自己部下一干心有戚戚焉的士卒召集到一起,寻那些或伤或死的战马割取马肉去了。 完好的战马尚且有三四十匹,均是被收拢起来牵进林中去了。李延昭带着众人找寻伤死战马割着马肉,割着割着,李延昭却见旁边的刘季武停了手,随即干呕着几步跑到路边去,大吐特吐。 李延昭还没反应过来,崔阳、王强、张兴三人俱是丢下手中割取马肉的刀,与刘季武一般疾奔到一旁大吐特吐起来。见得此景,马平却是抄起手来站在一旁哈哈大笑不止。 “李司马,你手下的兵,却是还需多加磨炼,阿多加磨练。”马平边笑边道。笑得李延昭心中一阵恶寒。相处这么久却从未发现马都尉还有嘲笑部下的恶趣味。 刘季武等四人甚少见到动物腹腔内的腌臜之物,此时一边割着马肉,一边看着附近的老卒们熟练地砍人脑袋。一颗颗滴血的人头,和马腹之中肠胃那些腌臜之物时不时散发出带着血腥气的臭味,刺激着他们的鼻腔和神经。终是忍受不住跑到一旁吐起来,吐完了才听到马都尉口出一番嘲讽之语,再看自己什长,虽然翻了翻白眼,然而对他们几人却是毫无责怪之意,不由得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强忍住一阵阵反胃的感觉,又回到那些军马身旁开始割取马肉的工作。 众人从天色将明一直干到旭日初升,终于将人马尸体尽皆丢弃到两个方才挖好的大坑之中,众人合力将土填上。割取的马肉和首级整齐地堆放在一旁。 首级合计二百二十七颗,其中还有一名相当于己方千人督级别的敌军头领。马都尉看着两百多人头垒成的一个京观,已是笑得合不拢嘴,他召李延昭过去,不断地拍着他的肩膀,边拍边赞道:“好小子!” 李延昭看着合不拢嘴的马都尉,在心里却只道是都尉犯了失心疯了。面上却是漫不经心地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 在马都尉的安排下,广武军百余骑卒分别携带两颗人头,拴在马前,马肉等物交由其余诸骑卒分别携带。分配完毕后,诸军起身上马,便向着西平郡城而去。 劳累了一宿,众人已都是疲累交加,此刻骑在马上已是显得有气无力。在马都尉不停地激励之下,众人行了近两个时辰,行军途中,阳光却已是不见,阴沉的天空下,西平郡城已是遥遥在望了。 见得众多骑卒归来,廖虎已是下令打开城门,迎众人进城。廖虎在城楼之上看着回来的诸骑卒俱是满载而归,几乎个个都带着大块的马肉。广武军那边更是不得了,每个人马前都拴着两颗人头!惊异之下不由得带着几个护卫便奔下城楼,在城门口等待着进城的众骑卒。 马平骑在高头大马上,见得城门洞外的廖虎,不由得连连拱手道:“别来无恙啊廖将军。” 廖虎略显惊讶地看了一番广武军的斩获,随即拱手还礼道:“马都尉神机妙算,杀敌立功。廖某甚是佩服。” 骑在马上的马平却摇了摇头,指着马前挂着的人头,不温不火道:“不不不,廖将军,这些军功首级全都是你的。” 廖虎闻言,略呆了一呆,半晌会意,随即大笑道:“那便多谢马都尉了。” 马平闻言,亦是哈哈大笑。一时间两军主将俱在城门洞旁大笑不止,状若疯痴。 李延昭见状,撇了撇嘴,自顾从两个相对而笑的将领身侧走进城去。 众军士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广武骑卒将马前挂着的人头纷纷取下,在城楼下面堆叠成一座小型的京观。直看得西平的守城士卒惊讶不已。随后众军士问西平郡士卒要来盆、桶等物,将那些割取的马肉撒上盐,腌制起来。此时正值秋季,肉品尚还很容易变质。用盐腌制无疑是最简便快捷,且能长久保存肉类的方法了。 在李延昭的建议下,马平提出将这些马肉大部拿给廖虎,己方士卒只留下少部分吃用。向廖虎换取三日干粮,廖虎自无不允。随后马平出言提醒,言道乱贼可能很快便将来袭,攻击西平郡城。廖虎闻言却是哈哈大笑,言道:“某不怕这些贼子来,就怕他们不来!”端得是豪气干云。 范廷与伍建斌二人亦是遵照军令,连夜搭建好了浮桥。此时已归队,看着夜间众人出战的斩获,均是艳羡不已。马平看出二人的心思,淡淡道:“我部建功立业的时日尚且在后面,尔等不必心急。”二人闻言,却都是应诺。心中期待向往不已。 西平郡诸骑卒很快做好了准备,马平亦是上马,拜别廖虎,便准备带领众人离开西平,按计划自西平城外浮桥渡过湟水,随后查探贼军动向,再做下一步的计划。 众人正待出城间,阴郁的天空却已飘起雨来。须臾之间,便下得大了。众军士见得天降大雨,不由得多出言抱怨不止。 李延昭望着天上滴落的雨星,却是兴奋不已。 “天助我也!”李延昭握拳大吼道。 第二十八章 水攻之谋 见得天降大雨,亦是暗自抱怨的马平见李延昭异于常人,握拳大叫。心中却知这小子又有鬼主意,于是便策马来到李延昭身旁,问道:“见得天降大雨,李司马又有何良策?” 李延昭兴奋无比地回过头望着马平,波澜不惊地道:“都尉,我等可用水攻!” “水攻?”马平闻言。瞬间来了兴趣。 李延昭却将马缰交给身旁的曹建,下了马。随即将马平也拉下马,将他的马缰交给身旁的军士,拉着他便往城楼上而去。 “怎么水攻?”马平被李延昭拉着直往城楼上而去,他心中亦是没底,便出言催促:“你倒是说说清楚啊!” 李延昭却一副淡然的神色:“此计须得廖将军配合方可施展。走吧都尉,见了廖将军,我自会说个清楚。” 马平虽然疑惑,然而李延昭所说的水攻破敌良策,他心中亦是好奇不已。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李延昭走上城楼。李延昭对西平守城军士言有紧要军情,请向廖将军通报一声。那士卒闻言而去。不久之后,廖虎便从城楼内转了出来。 李延昭压低声音,对廖虎道:“事关重大,还望将军允我等进去商议。”言罢指了指一旁的城楼。李延昭便见廖虎脸上那道肉虫抽了抽,随即他便扬起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见得他如此,马平与李延昭便是一同前去。 推开城楼,内里的布置倒也简陋。不过一张矮桌,几张胡凳罢了。旁边还有一个精巧的小炉子,上面温着一壶酒。散发出一阵阵米香。 来到这个时代后,李延昭尚且不曾饮酒,更不知此时的酒尚且还都是一些低度数的米酒黄酒之类。虽然如此,不过军中为防止误事,平日依然禁酒。更遑论战时。想必方才两人言道要进来商议时,廖虎略有不情愿的神色,便是不想让旁人看到自己偷喝酒罢了。 廖虎不动声色地取了三只小碗,给三人分别倒了一碗米酒。随后端起来,抿了一口,放下碗便饶有兴致地盯着李延昭看。脸上的肉虫时不时地抽动两下,直看得李延昭心中一阵阵抽紧。 “说吧,有何军情商议。”廖虎盯着李延昭看了半晌,终于出口相问。 李延昭连忙起身,对着廖虎一拱手,随即想了想便道:“今日天降大雨,末将预计湟水流域的汛期即将到来。贼军尚且在临羌,位于湟水上游,而昨日我军袭营之举,想必已令贼军上下震动。贼军不日必拔营而起,直趋西平郡城而来。盖因临羌所处湟水上游,完全不适合搭建浮桥以供贼军万余大军渡河。” 李延昭说着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卷地图,那地图是他这数日奔波之间抽空绘制的简易地图。然而此时其余两名将领看着那幅地图,却都是如获至宝一般,欣喜不已。 李延昭在地图上指出一段线路,对身旁两名将领言道:“这段路途计一百五十余里,然而适宜搭建浮桥供大队人马通过的,只有西平郡一处。”马平定睛望去,李延昭所指的那一段路途,正是马平领着众多骑卒翻山之后直趋西平,然后再到临羌的路途。 “贼军顺湟水而下,西平便是必经之地。贼军到达西平,必然会尝试攻城一两日,然而定然不会得逞。贼军见得西平难攻,必会搭建浮桥,以图渡过湟水,直趋广宁,而后到达广武境内。贼仗其军势大,也势必不会将西平守军放在眼里。他们一定会大摇大摆便在西平城外搭建浮桥。然而两位将军想想,如若贼军有八千人,九千人过了河,此时浮桥被冲毁,敌被湟水截为两段……” “妙!”廖虎与马平几乎同时站了起来,两只大手俱是拍上了那幅地图。 “待得贼军被湟水截为两段,我军便出城,进攻被截留在湟水南岸的敌军!”廖虎眼中泛着莫名的神采,脸上的肉虫亦是不住地扭动,不由得看得李延昭又是一番恶寒。 “如此一来,我等骑卒可是要去湟水上游筑坝蓄水?然而却如何得知,该在何时掘坝放水呢?”马平不由得疑问道。 “将军何须多虑,只需留百余骑在西平郡对岸监视敌军,敌军建成浮桥便派几人到筑坝之处报告敌军进展,每过半个时辰便前来几人,报告敌军进度,分批来上两三拨人,我等便可以推算出敌军大概的渡河进度,然后在合适的时间掘坝放水便可。” 马平与廖虎思虑了半晌,俱是觉得此计可行。 见得二将微微点头,李延昭心下大慰,随即对马平拱手道:“还请将军调五千只布袋与我军,以便筑坝之用。” 廖虎点了点头,随即喊过门外一名护卫:“你去知会太守大人一声,将官仓之中空余的布袋全部搜集来,再去让魏都尉将骑卒营中装马料的布袋全部找来,交给马都尉。速去!” 那护卫领命而去。不到一个时辰,便有郡府的官吏拉着几大车的布袋而来。西平众骑卒亦是回到营地,去马料库之中取了空余布袋便来。粗略统计下,居然有八千余只布袋,远超李延昭所求的五千余只。 见得布袋集齐,李延昭与马平使了个眼色,随即两人拜别了廖虎,走下城楼,见得众军士已是分别取过几只布袋携带上。官府拉布袋的牛车上已是一个都不剩,于是二人分别上马。马平响亮地大喝一声:“出发!”自有西平的军士上前打开城门。城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众骑卒已是打马冲出。到得河边连夜搭建的简易浮桥旁,众骑卒随即下马,分批牵着马走过了浮桥。 过了浮桥之后,范廷令手下骑卒将浮桥拆掉,搭建浮桥的船,自然有西平城内诸军前来收拾。马平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于是众军士戴好雨具,这近千骑卒便又直朝着湟水上游奔驰而去。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的样子,前方回来哨骑报告说已见乱贼拔营而起,顺湟水往下而来。马平便令诸骑卒将马匹牵到树林之中,给马戴上笼头,诸军士不得大叫喧哗。在树林的遮蔽之下向前方缓行而去。众人又行了小半个时辰,便见得对岸之上,贼军浩浩荡荡而来。众人停下脚步,伏低身体,俱是屏气凝神,生怕将自己的行踪暴露给对面的贼军。 贼军沿着山下的河谷而来,蜿蜒数里。李延昭尝闻言道:“军队过万,无边无沿。”今日一见贼军万余人的阵仗气势,他才始觉此话绝非虚言。贼军数千骑卒俱是骑着高头大马居前开路。随后步卒俱是背负弓箭,腰挎弯刀。近万步骑之后,便是众多车马辎重了。 此时天降大雨,诸贼军也是不堪苦楚,行军队列里多有喧哗抱怨之声。李延昭看在眼里,心知敌军败相已现。诸骑卒俱是静静隐匿,等待贼军通过。 一个时辰之后,对岸贼军最后一拨辎重才是转过山脚,去得远了。马平见得敌军通过完毕,方才命令众人起身继续赶路。为防敌军在后方留有哨骑斥候,众人仍然是在树林之中小心行路。以掩行踪。 如此行了半个时辰左右,临羌县城已是遥遥在望。眼见得临羌黑烟冲天,想来便是贼军临走之时还放了一把火,然而天降大雨,火势为雨水所扑灭。然而余烬未了,所以依然滚滚黑烟不绝。 见得此景,李延昭喟然长叹,临羌县的百姓家破人亡者不知多少。如今看来,即使幸存下来回到家乡,也只能面对家园被毁的事实了。 马平召过李延昭,以在何处筑坝蓄水相问。李延昭思忖片刻,便道,须得地势稍高,而河道收窄的地域为佳。马平闻言,便令哨骑四出找寻。不多时,便有哨骑回报,继续往上游走三里许,便有一处河道便于筑坝围水。然而那处尚且聚集了百余百姓,在雨中难以栖身,瑟缩不已。 马平闻言,胡须都炸了起来。对李延昭道:“定是临羌县残余的百姓。”李延昭亦是认同,于是众人上马,一齐继续往上游而去。 第二十九章 筑坝蓄水 广武以及西平的众多骑卒来到哨骑所汇报的筑坝蓄水处,李延昭抬眼望去,果见那湟水河自两山河谷间蜿蜒而下,由高到低。流经之处,河面最窄处仅仅五六丈宽,确系天然的绝佳蓄水之所。马平见状不由得兴奋不已,对李延昭道:“此处真乃是绝佳蓄水之所。”李延昭看着那五六丈宽的河面,不住地点头称是。 马平转头去问先前汇报情况的哨骑:“那些躲藏于此的百姓呢?”哨骑听得都尉问话,抬手指向旁边树林之中:“那些百姓在树林中避雨。”马平挥挥手:“把他们带出来吧,树林中避得了什么雨。” 随即马平将身上披着的油布斗篷,及斗笠一并取下,站在雨中对着自己广武军所部百余骑卒大声喝令道:“弟兄们,把雨具取下,给那些百姓分发下去!” 百余骑卒,俱是迅速将雨具摘下,集中到马平手中。而广武军之外的数百骑卒,却都是观望着这一幕,手上却无所行动。李延昭也是忙不迭地摘下自己的斗笠递给马平,心中却道马平果是治军严谨,号令一出,莫不遵从。虽然马平手下仅寥寥百余人,然而日后他如能掌数万大军,则必是一支王者之师。 马平抱着一大摞斗笠斗篷等物,转过身去,正见得一群百姓抖抖索索从树林中走出,他们俱是身着单薄衣物,拖家带口。见得马平走上来欲将那些雨具拿给自己这一干百姓,又看见身旁站着百余淋着雨的军士。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已慌忙走出来在马平身前跪倒:“军爷,使不得呀。” 马平闻言,将手中一摞雨具递给身旁的李延昭,令他分发下去,随即拿过一顶斗笠,上前扶起那个跪着的老者,然后将斗笠不由分说地扣在他的头上,朗声道:“老丈,有何使不得?马某麾下这些儿郎俱是王师。王师理应爱护百姓。如今临羌城破,是我等救援不及,没能保护好你们一干百姓,是我等的失职。如此一来,又如何能让我等王师,看着你们淋雨受苦呢?使不得的话,此后再也休提。” 老丈闻言,感动得连连对马平长揖到地,却已是声泪俱下:“县城被乱贼攻破,我等因在外,捡得一条性命。这些日子里在附近山林之中东躲西藏,日夜盼望王师,然只昨日夜晚有支王师夜袭了对岸贼子的营寨,我等听闻那金鼓交鸣,火光四起,心中俱是振奋。谁料得今日天降大雨,我等终于盼来王师!老天不弃我等啊!” 马平闻得老人一番声泪俱下的言语,感叹不已。道:“昨日袭击对岸贼子营寨的,也是我等。” 老人听闻,精神顿为之一振:“天明之时,我等百姓隔岸相望,见对岸王师挖了两个大坑,将贼子以及马匹尸首丢到坑中掩埋。密密麻麻一片尸首啊。有得将军部下这般勇猛的军士,何愁贼子不平!” 听闻老人的夸赞之语。身旁数百骑卒骄傲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得万分自豪地挺了挺胸膛。 马平见李延昭已将雨具分发完毕,随即上前安抚了一阵众百姓。然后令范廷领令居属下骑卒为诸位百姓搭建避雨的窝棚,其余骑卒俱是下马,留少许人集中看管马匹,其余人取过锹镐等工具,速速挖土装袋,准备填河筑坝。 对于马平的安排,众人皆是没有异议。范廷虽然又被马平命令脱离大队去搞工程。然而此次大家都是搞工程。范廷倒也没有什么不满,令出之后,各部便快速聚集起来,分配任务,各自领取工具干活去了。 李延昭亦是领着部下十人拿过一摞布袋,到河边找了一处土质松软些的地方,便挥舞着锹镐,乃至刀枪奋力挖掘起来。每挖出一堆泥土,曹建与刘季武便撑好袋口,牛二壮与秦大勇两人便拿着小锹一锹一锹往袋中装去。其余人等俱是奋力挖掘不止。 场中数百人都挥舞着锹镐刀剑,奋力刨土,这场面看上去倒也是略为壮观,看得在旁的百余百姓亦是疑惑不已。众人无暇他顾,只是自顾着刨土,装袋。个个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宛如数百台机器一般,周而复始。 七八百军士从黄昏之时一直忙到天色渐黑。俱是累得够呛,已是装了千余袋沙土。马平见得众军士已是疲累交加,广武军所属那百余人,更是冒雨劳作,此时浑身上下透湿不已。于是便下令诸军暂歇,去林中砍来些许木柴,尝试着点燃篝火。然而将将燃起,就被大雨浇灭。马平见状,丧气不已。无奈之下,只得令诸军在河中洗洗手,将就着把干粮吃了。又令诸军士将各自干粮匀个两日份出来,收集起来分给了已住进窝棚的一干百姓。百姓见状都是感动不已,连连道谢,交口称赞眼前这支王师。 简单吃了些干粮,马平便令众人继续装沙土,此时天色已黑暗下来,众人心急之下却是更加奋力干活。连马平自己都取过了一把锹跑到河边奋力挖土去了。毕竟淋着雨装沙土袋的这个罪可是不好受。强忍着不适感,众人又干了两个时辰的光景,临近子时,终于是装起了四千余袋沙土。众士卒已是疲累不堪,许多士卒已经不管不顾地倒在泥水之中。 闻得四周一片唉声叹气,马平亦是毫无办法。他没法责怪这些士卒。昨夜便不曾好好休息,今日更是各种行军,挖土填袋。莫说是士卒,即使是他本人亦是感觉疲累无比。然而事情总得做完,任务也总得完成。无奈之下,他不断出言鼓励身旁士卒道:“去他娘,不装了,我等将这些土袋丢到那边最窄的河中,把河道填住,便回去搭帐篷好好休息,大伙再加把劲唉,事情弄完就睡觉去嘞。” 说完,马平自己已是扛起一袋沙土,奋力冲到最窄的那处河道旁,将肩上的沙土袋一股脑儿地扔了下去。众军士看得主将都如此而为,不由得纷纷起身,奋起余勇,各自扛上沙袋直奔那最窄的河道处而去。 一时间只听得“噗通噗通”一阵阵沙袋入水的声音。众人奋力扛着沙袋来来回回,他们的心中都有一个朴实的信念:“填完河道,就去休息。” 四千余沙袋,也不过就是每人扛个四五袋的样子。待得岸边的沙土袋已是被一扫而空时,李延昭搓了搓满是泥土的手,极目向那片河道望去。 这一搓不要紧,李延昭却觉得手掌上一片火辣辣的痛,随即低头借着夜色一看,手上已打起了好几个血泡。 弄破血泡痛得李延昭龇牙咧嘴。然而看着几乎被沙土袋填满的河道,他满意地大声叫好。 河岸旁的大工程已是基本完成了,众士卒都是松了口气,凑近互相看着身旁袍泽泥猴儿一样的脸,随后俱是互相哈哈大笑起来。 之前去负责搭窝棚的范廷工程队,继完成了安置百姓的窝棚工程之后,又受命另寻了一块地方,为数百骑卒搭建起了帐篷。 众骑卒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进那片帐篷之中,他们确实是太累了,以至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多少了。进了帐篷之后,便纷纷或坐或躺,根本已经无力去顾帐篷内的地面还是潮湿的。个别不堪忍受的军士在帐篷之中点起了一小堆一小堆的火,以求能将湿漉漉的衣服烤干一些,被巡营的马都尉看到,进帐便是灭掉火堆一阵斥责。 众人脱掉湿漉漉的衣服,各自找地儿挤一起便是沉沉睡去。帐篷里的地面虽然潮湿,然而总归比方才淋雨装沙土要好多了吧。于是在这相比较之下的知足中,数百骑卒,除了少数哨骑和看管马匹的军士之外,已俱是迅速进入梦乡,沉沉睡去。 想着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一干士卒今天连夜赶工完成的大工程。李延昭嘴角泛起了一丝得意的笑。过不几日,这个大工程造成的效应或许就会轰动整个凉州。 在对未来功业的想像和期许之中,李延昭阖上眼,沉沉睡去。 第三十章 水淹贼军 天明时分,昨日下了一日的雨,居然渐渐就停了。 马平派了西平郡骑都尉魏云带领一百西平骑卒回到西平郡附近,监视乱贼的行动。而营地诸人见得雨停了,纷纷点起篝火,烤起昨日被淋得透湿的衣服来。马平见状,也未加斥责。毕竟这数百骑卒跟着自己这些天,无疑是吃尽了苦头。他只是又加派了几拨哨骑去得四周,严加警戒。 营地之中,众军士烤干了衣服,随即问一旁百姓那里借了些破锅破碗,便就舀了些许河水,架在篝火上煮起马肉来。李延昭穿上烤干的衣服,见得手上破了的血泡露出鲜红色的嫩肉,没破的血泡还犹自鼓着,便去问曹建要了一根针,在火上烤过之后,将未破的血泡一个个地挑破,挤出内里的脓水。然后将手掌靠近火堆烤着,不久之后,那些挤掉脓水的血泡便被烤成一块块干硬发黄的硬皮。 待得过些时日,这些硬皮下面的组织长好,这些硬皮便可以揭掉了。然而现在显然还不行。李延昭从广武军的一名老卒那里要来了一卷用来裹伤的白布条,将手上打起血泡的部分裹了个严实。 马平不声不响地走过来,见得李延昭此状,便已是心中了然,道:“起泡了吧。一看便知你小子养尊处优。哪像我们这些粗汉子,怎么折腾都不起泡了。”言毕哈哈大笑。 李延昭前世在军中的时候,手上也曾打起血泡,那是因为单杠不合格,用背包绳把手捆在单杠上吊的。手上起了好几个紫色的血泡,连着几天吃饭都拿不稳筷子。 然而此刻,过度劳动之后打起的这些血泡依然是让他见之触景生情,感慨不已。两世军旅,仿佛是命运弄人。一世平平安安,另一世却是烽火连天。 李延昭望着河面,呆了半晌,随即对马平道:“坝还需要加高一些,多蓄些水。待会组织大伙再装一千袋沙土堆上去吧。” 马平闻言亦是看着那段略窄的河道,便应了下来。 众军士煮好马肉,端去给一旁栖身的百姓们送去了一些。然后诸人将留下的马肉粗粗一分,随即拿出胡饼,各人拿碗舀出一些肉汤和马肉,就着胡饼便是一阵狼吞虎咽。李延昭喝着肉汤,啃着胡饼。周围一片唏唏律律的喝汤声。许久没有吃喝过热的东西了。众军士神情间均是满足不已。 眼见众人吃喝已毕,连锅中肉汤都吃得干干净净,马平见状笑了笑,对众军士道:“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衣裳也烤了。也休息好了。大伙加把劲,再填一千袋土丢到河道里去,我们就休息个够!” 众军士吃饱喝足,听闻再填一千袋土,倒是也没有什么情绪。众人呼喝着便自去寻找工具去了。昨天众人精疲力竭之下,还是强行填完了四千袋土,今天歇息完毕,又有吃有喝,而且不用冒雨。士卒们动起来却更是迅速。 李延昭看着自己的手,稍微有些犯难。曹建知他手中打起了好多血泡,主动要求他去牵袋口。曹建便领着诸人刨土装袋。李延昭对曹建的好意报以一个感激的眼神。曹建微微一笑,便回身起劲地挥起镐头刨土了。 不到一个时辰,一千余袋沙土已是装好。众士卒精神百倍地扛起这些沙土,呼喝着跑到河边,将沙土袋丢到河道中,堆积在昨日堆起来的沙土袋筑的简易坝上。一炷香的功夫过去,那一千余袋沙土尽皆堆在了河道中。虽然沙土袋之间的缝隙还是有水流出去。然而土坝围住的上游河面还是渐渐在涨高。 看着自己这一干人的战果,马平得意不已。完工之后的众骑卒亦是回营,或各自休息,或将各自的战马牵到林中吃草叶树叶。 过不久,从下游西平郡方向奔来一骑。却是西平骑都尉魏云的部下。那骑卒狂奔而来,见到马平便翻身而下,向马平抱拳道:“报,马都尉,贼军到达西平郡城,搭建了一个简易营盘,随后便对西平郡城发起了猛攻!” “西平情况如何?”马平闻报,思虑片刻,随即出言问道。 “贼军不曾制备大型攻城器械,只有一些简易的云梯等物,廖将军准备充分,率部据城坚守,贼军讨不到任何便宜。接连三次猛攻,均是连城墙都未登上,便在城下损兵折将。” “马某知道了,你一路辛苦了,且下去休息罢。”马平笑着对回报的那骑卒道。 那骑卒抱拳而去。马平回头,见李延昭正坐在身侧河边一块大石上,嘴中还胡乱咬着一根草棍,便亦是过去,坐在同一块大石上,笑道:“你小子,果然所料不差。贼军攻城不利,损兵折将。” “那日我前去西平郡城之中,与廖虎将军商谈借兵之事时,便西西观摩了西平城防,见西平士卒人人俱是着甲坚守在自己战位之上。城墙上下堆满箭矢、滚木、礌石、火油等一干守城器具。廖将军部下众人,尽皆是些青壮军士,虽然其中很多人能看出来不是久战之卒,然而却俱是静待战阵,无人喧哗走动。可谓是一支强军。贼众固然人多,然而众多部族合兵一处,各自首领心怀鬼胎,同床异梦,军心本就不齐。兼之乱贼皆是游牧部落,本就善于骑战而短于攻城。某倒以为,若是这帮乱贼能在廖将军手下讨得便宜,那才是一桩怪事。” “见微知著,谋虑深远。当初马某发配你去养马,倒真的是屈才了。”马平闻言,感慨不已。 “都尉何出此言。”李延昭嘴里的草棍已不知哪里去了。他转身看着马平,缓缓道:“若无当日都尉遣我等去养马,便无今日之李延昭。”养马之事虽然看似尴尬,然而在这个岗位之上暴发出适当的实力,却更容易引得众人的诧异与关注。这或许便是所谓“祸兮,福之所伏。”吧,古人诚不欺我。李延昭暗自想到。 “还需再等一至两日,贼军攻城不利之下,必然搭建浮桥,向北或是向东流窜而去。”李延昭道。 “贼军会不会攻城不利,随即转道向南,去吐谷浑部的领地呢?”马平心中忽然泛起另一种可能,对李延昭道。 “去到吐谷浑的领地,对秃发乱贼部来说,便无异于是灭顶之灾了。草原上一向信奉用刀剑去争夺草场牛羊。秃发部若南下,那对于他们来说无疑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他们究竟算是去投靠吐谷浑呢?还是南下去与吐谷浑拼杀,来为自己争夺土地与牧场呢?投靠吐谷浑?此时已是秋季了,马上就将入冬,吐谷浑各部尚且会觉得自己草场不足吧?谁会收留他们呢?反之,如若他们南下,举着刀剑去与吐谷浑拼杀,都尉您觉得,占据河湟以南,经营这片土地草场长达几十上百年的吐谷浑各部落,会由得这些外来民族放肆吗?秃发复孤若是这样选择,才无疑是真正的自寻死路。” 李延昭并不清楚吐谷浑的起家历史,不过他却知道,直到三四百年后的唐朝,吐谷浑依然经营着河湟以南的这片土地草场。在强者如林的中华大地上,如此坚韧的游牧民族,可是屈指可数的。 马平闻言,连连点头不已。确实,让绝大多数人来做这个选择,无疑他们都会选择去欺负更柔弱的凉州人,而不是与吐谷浑那种坚韧的游牧部族刀兵相见。 河道处众军士垒砌的那个简易土坝拦住的水位已经越来越高了。马平与李延昭时不时地便去查看一番,看着那河水慢慢地升高,直至夜幕来临之时,河面距离坝顶已不足一尺。 次日,李延昭睡醒之后便去看那土坝,见河面已经漫过坝顶。李延昭生怕水流将土坝冲垮,以使己方多天的辛劳和等待成为一场空。遂招呼手下士卒,将边上的土袋拖走了几个,在土坝一侧形成了一个小的放水口。看着水流纷纷从这个放水口飞泄下去,李延昭心中才是略略放下心来。 “敌军还未搭建浮桥吗?”李延昭走到马平身旁,出言相问道。 “昨日夜里攻城一次,今早又攻一次,损兵折将就是连城墙都上不去。我看,快了。”马平望着西平郡城的方向,喃喃道。 两人正说话间,马平视线里却出现了一骑,亦是驭马飞奔而来。奔到马平近前,马上的骑士连忙下马,抱拳叩首对马平道:“报,都尉。贼军开始在郡城附近树林之中伐木,准备搭建浮桥了!” 闻言,马平、李延昭等神情俱是一振,两人异口同声道:“终于来了!” 在马平的喝令下,尚且在休息的众士卒都是精神一振,随即站起身来,各自拿着工具兵器,严阵以待。 一个时辰之后,再来一骑,报告道贼军浮桥搭建已毕。 又一个时辰之后,又来了一骑,报告贼军前锋千余人已经渡河。 再过一个时辰,先前派遣去西平对岸监视贼军的百余骑已俱是回返,领头的魏都尉尚未及下马,便对马都尉大喊:“可以放水了!我等返回之时,敌军三千余人已渡河!” 西平到此地往来一个时辰,想来敌军此时业已渡过五六千人了。马平回头对着诸士卒喝令道:“放水!” 众士卒闻言,俱是激动不已,范廷手下百余士卒争先拿着工具便向着那土坝跑去。马平连忙招呼其余人退后,离河岸稍微远一些,免得开坝放水之时水势过猛,将无关人等卷进去,那可就太冤了。 李延昭只见范廷部下上前,对着那土坝又刨又挖,不多时,刨开十几袋沙土,坝中蓄满的水猛冲出来一股,却没有冲开土坝。见得如此,范廷亲自领了几个士卒,拿着锹镐上去对着外露的沙土袋便是一阵猛砸猛刨。又有数个沙土袋被刨开。随即,一个壮观无比的水龙,从那河道口直直倾泻下来。 土坝瞬间垮掉,积蓄了一日两夜有余的河水奔涌而下,直向下游而去,见得那去势,声如巨雷一般。壮哉岸边石头上的水,便是飚起一股冲天的巨大水柱。望着这磅礴的气势,李延昭面无人色。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人类又是多么渺小。 见得放水成功,众士卒都是欢欣鼓舞不已。然而他们却是无缘看到下游乱贼遭遇洪水的那一盛况了。只是日后闻得西平郡中人说,站在城上,只见得波涛汹涌的水龙顷刻即至。正在浮桥之上的数百贼军,瞬间被卷入湟水之中,不知所踪! 第三十一章 西平大捷 在西平城头的廖虎,却是亲眼看到了上游的洪水冲下来的那一幕。 但见得上游那一道滔天巨浪仿佛一条被困久了的银龙,自西方天边滚滚而下,裹挟着风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西平郡城外河道上搭着的浮桥而去。沿途上,几乎摧毁了一切阻挡它的物体。 浮桥之上正在渡河的近千名贼军,眼见得上游倾泻而下的这股洪水直奔浮桥而来,不由得一片乱糟糟的,各种胡语的呼喝声起伏不休,这近千人见状纷纷朝着岸边挤去,桥上贼军,离北岸近的纷纷往北岸冲,南岸尚且上桥不久的转身便回奔而去。然而走到浮桥一半的,绝望之下却是大乱,有些往北岸挤,有些往南岸挤。乱糟糟的景象中,夹杂着不少胡语的喝骂声。甚至有些乱贼觉得前方同伴走得太慢的,拔出刀剑便向他们砍去。浮桥之上众生相,让城头观看的廖虎也觉得一时间自己仿佛置身鬼蜮。 然而洪水转瞬即至,顷刻之间,浮桥被冲毁,浮桥之上正渡河的贼军有数百人被卷入洪水。廖虎只见得洪水过来,他们只在其中一闪而没,便再也没有浮上来了。 待得洪水渐渐平静,城下那条数十丈宽的湟水,已将万余贼军分为两部:北岸是先行渡河的步骑六千余人,南岸则是惊魂甫定的千余步卒与几乎全部的辎重。 城楼之上廖虎见得贼军已被湟水分割成为两截,不由得仰天长啸道:“贼可定矣!” 而城下尚余的千余步卒与众辎重兵,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此刻的处境。方才的惊魂一幕已经过去,这些乱贼呆立了片刻之后,有不少人在一个头领的指挥之下仍然试图拿起刀斧去砍伐树木。见状竟是想再造一座浮桥,以便他们继续渡河之用。 “传我将令,全城士卒集结,准备出击!”此刻廖虎的神情冷冽,配合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不由得让旁人心生寒意。 北城城楼上的战鼓沉闷地响起,一声接一声,城中士卒听闻鼓声,却都是微微变色。这是集结进攻的鼓点。各自的军侯司马都尉等纷纷大声喝令着手下的士卒集结。于是一个个小型的方阵汇集起来,而后这些小型方阵又逐渐地汇聚在一起,成为一个个大型的方阵。这些士卒们几乎清一色的筩袖铠,铠甲上片片甲叶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寒光。配上这些士卒漠视生死的神情,和略带兴奋的眼神,如果李延昭在得此地,难免又要感叹道,好一支百战雄师! 廖虎站在城楼上,听着各个都尉的报告,看着自己手下这一个个方阵的威武士卒,不由得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自豪之情。他唰地一声抽出自己剑鞘之中的宝剑,斜斜指向天空,对着自己眼前这三千余士卒,朗声道。 “弟兄们!当兵吃粮,我等所为何事?” “杀贼!杀贼!”三千余士卒用手中环首刀拍着盾牌,吼声响彻云霄。 “众位兄弟所言极是!当兵吃粮,杀贼便是我等本分!”廖虎随即将剑向城外一指:“现如今,贼军被洪水冲垮浮桥,已分为两部,贼军主力步骑六千余人已被湟水河隔在北岸,现在我西平郡城下,只余贼军千余步卒,以及两千余辎重杂兵!前几日,我等尚可以贼军势大,我恐难敌为借口据城坚守。然而如今,这点良机就在眼前,我等还能放过他们吗?” “不能!不能!”士卒们群情激昂,爆发出愤怒的呐喊。 望着城楼下群情激奋的士卒,廖虎不由得感叹军心可用。他举起手,众士卒随即恢复了平静,静静地望向城楼之上的廖虎,望着他们的将军。廖虎又道:“今日出城剿贼,众军务必向前,后退者斩!力战负伤者,战后给赏五百钱!力战阵亡者,战后给予家人抚恤,官府恩养家眷终老!斩敌首一级者,战后给赏一千钱,升官一级!望诸军奋勇向前,吾自当在此处,为诸军擂鼓助威!” 言罢廖虎将剑插回剑鞘,拿起鼓槌便走到城楼上的大鼓旁边,隆隆地一声急过一声地擂起鼓来。众军士见得主将亲自擂鼓助威,心中都是感佩。 “出发!”领军司马一声大喊,城门已经打开,诸军昂首挺胸,步调一致,身上铁制甲叶相互撞击下发出哗哗的声响。直向着城外,向着他们宿命之中的战场走去。 城外正在砍伐树木的诸贼军,见得西平城门大开,一群群精壮士卒已是出城列阵而来,俱是惊恐不已。 他们的头领用胡语大声呼喝着,让他们丢掉斧锯等物,拿起刀剑列阵。然而此刻这些贼军见得对面士卒一色精壮,士气高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些疲惫不堪,士气低落的贼军哪还堪得一战? 贼军还在乱糟糟地列阵中,西平军已是在带兵将领的号令下,向那些在河边背水列阵的敌军发起了冲锋。 西平军将士们士气正盛,冲锋之时,城楼之上的廖虎见状,更是用力挥动鼓槌,那鼓点愈发密集,将临战之时的紧张气氛渲染到了极点。密集的鼓点敲击在西平军众将士的心里,他们冲锋的步伐,也愈发快速。十几丈的距离转瞬即逝,列阵的贼军仿佛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西平军便已冲至近前,像是一股吞没一切的汹涌波涛撞击在一块孤零零地礁石上一般,狠狠地撞上那些列阵的贼军。前排的西平军士卒手中的刀枪毫不迟疑地纷纷捅进前排贼军的身体里,一时间,那些被刀枪加身的贼军,心有不甘地留下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瞥,便血流如注,倒在地上。 被这一击打得猛然醒转的贼军,巨大的恐惧促使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试图用紧密地阵型来稍缓西平军凌厉的攻势。然而在士气正盛的西平军士卒眼中,他们不管怎样去试图延缓他们的失败,已都是徒劳无益了。 西平军士卒面无表情地一次次挥舞刀枪将前排的贼军杀死,而贼军们,不管如何挣扎,如何奋战为自己求得生机,却还是在不停地被杀戮。贼军士卒不断地倒下,他们的鲜血在湟水南岸的土地上肆意地蔓延着。他们的斗志,也在一次次单方面被对方杀戮的过程之间渐渐地消磨殆尽。 西平军士卒已经杀到了贼军头领的身前。那贼军头领边声嘶力竭地用胡语呼喝着部下,一边举起手中的九环大刀,砍倒了一个接近的西平军士卒。西平军中带队的都尉见状,迅速带着手下士卒,举着盾向敌军头领身边靠过去。 “斩敌军主将,赏万钱,官升三级!”都尉一边出言激励着身边的士卒,一边带头向敌军主将那边冲去:“弟兄们,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听得对敌方主将开出的赏格,又见得己方主将如此勇猛,西平军士卒俱是军心大振,前排的士卒举着盾便向那贼军主将而去。 那贼军主将又奋力砍杀了三名冲上来的西平军士卒。他的面目愈显狰狞,不断地用胡语大吼大叫地咒骂着。然而当一排整齐的盾墙逼到他眼前时,他举起大刀,对着这盾墙徒劳地乱砍一阵,却没有丝毫成效。他瞅准了盾牌间的缝隙,正准备举刀再砍之时,盾牌间却如毒蛇吐信一般伸出一杆枪矛,一下便扎进了他的胸口,用枪矛的士兵显然异常用力,那枪头直直从那敌将身后透出,敌将不可置信地看着穿体而过的枪杆,心有不甘地抬头望了一眼。大刀却已是坠在地上。 盾墙后的士卒一拥而上,其中一把环首刀对着敌将的脖颈一挥,敌将的人头已是带起一蓬血雾,冲天而起。 “敌将已死,兄弟们,杀!” “杀!杀!杀!”西平军士卒听闻敌将已死,纷纷士气大振。各自更加勇猛地搏杀着面前的贼军。 面对着这样如潮水般连绵不绝的攻势,贼军在坚持了不久后,终于崩溃了。 开始是后排的个别辎重杂兵丢下武器,向着湟水的上游逃去,很快这种恐惧畏战的心理便渐渐蔓延开来。由几个人,蔓延至十几个,几十个。不久之后,便是成百上千的贼军哭喊着丢下武器开始逃跑。他们大部向湟水上游逃去,少部分慌不择路的向下游逃,甚至还有一急之下顾不得许多,跳入湟水中向北岸游去的。 很快,西平军便消灭了最后一股尚在顽抗的敌军,在领军都尉的组织和命令下,对着逃跑的敌军展开了追击。 湟水河畔,一时间到处都是成群结队全副武装的西平军士卒撵着丢盔弃甲的贼军追杀的景象。贼军四散逃命,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辎重骡马等都丢在了湟水南岸,此刻早已成为了西平军的缴获。 湟水北岸的六千余贼军步骑,连同贼军的一干首领,目睹着南岸这一部贼军被西平军杀得四散奔逃。贼军首领们不由得暗暗心惊。如果自己渡河晚了,被这波洪水截在南岸的话,此时会是什么后果,众人想来不由得心惊胆战。 这六千余贼军心有不甘地向南岸四处追杀的西平军士卒射出了几波箭矢。然而收效甚微,他们便只能望着宽阔的湟水河面束手无策了。 日头渐西,四下而出去追杀贼军的西平军士卒已经纷纷回转而来,或押着贼军俘虏,或提着贼军人头,得胜的喜悦,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廖虎站在城头,自豪地看着自己手下的士卒得胜归来。士卒们进了城,随即便在城楼下将战功首级以及缴获等物上报给登记战果的别部司马,然后将那些人头堆在城楼下,渐渐地,城楼下已经堆砌而起了一个贼军人头组成的京观。缴获的贼军衣甲兵器等物,亦是在京观旁边堆成了一座小山。 众士卒都已归来集结完毕,点卯之后,廖虎命令众士卒解散,他自去别部司马处查看了登记在册的此战战果。 此战计斩贼军首级八百九十七级,俘虏贼军一千七百六十九人,缴获贼军骡马四百四十一匹,牛羊七百二十三头。其余甲杖器械粮草辎重无算。“此真乃大捷!”负责统计的别部司马兴奋地看着亦是喜上眉梢的廖虎,眉飞色舞道。 “吩咐火头军,宰杀一批俘获的牛羊,犒赏我军此番大捷!”廖虎下令道。身旁自有护卫抱拳领命而去。 第三十二章 北岸余贼 廖虎带领的西平军在湟水南岸取得大捷之时,李延昭和马平两人却在临时驻地的帐篷里大眼瞪小眼,望着面前的简易地图一筹莫展。 现在,分敌之策已经奏效,一场人为的洪水将贼军一分为二,并且听哨骑方才的回报,湟水南岸的贼军在西平守军倾巢而出的凌厉攻势之下,主将被阵斩,大部已经溃散。目前西平军正在组织追歼残敌的过程之中。廖虎那里,一场大捷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然而此时困扰在马平与李延昭心头的,却是已经渡过北岸的另外六千余贼军。 “贼军下一步,依你所见,会去哪里?”马平盯着地图发了半天的呆,随即出言相问道。 李延昭叹了口气,如今的态势,如果单从军事上来讲,将六千余北岸余贼尽皆引至广武郡境内无疑是最为有利的举措。一方面广武郡相对于其它贼军可能进军的地方来说,兵力最为雄厚,而且广武郡早已坚壁清野,现今贼军粮草辎重尽没。如若进入广武境内,野无所掠,攻城不下,不消几日,甚至不用姑臧援军到达,贼众必然溃散。 然而李延昭却又不愿使贼军进入广武境内,倘若贼军真的去到广武境内,野无所掠之下必然破坏诸县设施,烧毁民房等以为泄愤。如此一来,即使在军事上取得胜利,平定了这场叛乱,然而叛乱带给广武郡的损失仍然是无法估量的。李延昭从心底是拒绝这种有损自身安定的策略的。然而似乎目前除了这一个办法,似乎并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依我看,贼军下一步,当取长宁。”李延昭看着地图,沉思起来。 “长宁不过一县城耳,兵不过千五百,如何抵敌?”马平喃喃道,看着李延昭亦是一筹莫展。眉头不由得深深拧了起来。 李延昭看着地图,喃喃念叨着:“长宁,长宁,长宁……”也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声,他的眼睛忽然一亮,随即又泛出了久违的神采来。 马平见得李延昭神色一变,随即也是兴奋起来:“你小子可是想到了什么破敌良策?” 李延昭却急急站起身来,对马平道:“都尉,那日贼军沿湟水而下,意欲进攻西平郡城之时,你可曾发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马平闻言却是着实愣了一会,仔细回想了片刻,然后道:“贼军去进攻西平时候,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贼军人数大致正确,粮草辎重也是一应俱全……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贼军的家眷呢?家眷?贼军乃是游牧民族,然而那日贼军沿湟水而下,意欲进攻西平之时,我等在北岸小心潜伏着,以防被贼军发现,那时我便看过,贼军队伍之中,大部青壮,少部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然而却是一个妇孺都不曾看到!” 马平闻言,仔细一想道:“确实如此,不过你打算做什么?这跟西平守不守得住有关系吗?” 李延昭起身道:“关系大了!我想连夜找到这些贼军的家眷,然后将他们强行迁到长宁县城之中。待得贼军来攻之时,拉他们到城墙上一通喊话,贼军可不攻自乱!倘若不这么做,那么广宁县城没有任何的倚仗,贼军又失去了粮草辎重,已无退路,不攻下广宁,即便是姑臧大军未曾来援,他们也将全部在荒野之中冻饿而死。所以说,攻取广宁,已是他们现今境地之下几乎唯一一条路了。” “然而,就怕来不及啊!”李延昭叹了一句,随后抱拳下跪:“属下请命,请将军派遣信使前往长宁,向当地县令陈述情况。并另遣一司马,领我部一半骑卒,迅速出发,深入贼军老巢,将贼军家眷挟至长宁县中!请将军令我部前往佐之!” “北岸贼军将如何?西平离长宁不过二三十里路程,那些贼军既已渡河,若是直趋长宁而去,不过个把时辰便可到达啊!”马平想到这件更为严峻的事情,不由得愁上眉头。 “贼军既在临羌留驻了十几日,想必其家眷离临羌必不会远!”李延昭却是镇定到,随即想到过河的问题,不由得问道:“附近可有渡河之地?如若没有,则又须得都尉协助搭建浮桥,使得我等渡河之后,便麻烦都尉前去西平北岸,迟滞骚扰那贼军大部了。我等此去,定然会速速行事。事若成,便即派人告知都尉。” 马平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即命几拨哨骑四出,前去附近找渡河之所,又命营地中士卒紧急拿起工具,伐木准备建造浮桥。 李延昭却心神不宁地站起来四处走动着。贼军如若见救援南岸无望,随即迅速前出,前往广宁的话,又将怎么办呢? 李延昭想了半晌,长宁若陷落,贼军便大可缓几日气了吧。然而随后姑臧援军到达,贼军必然还是难逃覆灭,却只是苦了长宁县城的百姓啊。 一筹莫展之间,却有一哨骑报告一声,进得帐来。 “小人前日巡哨,曾在上游十五里处见得一处木桥,听闻都尉大人找寻渡河之所,便特来报告。”那哨骑抱拳叩地,神态恭谨道。 李延昭闻言瞬间跳了起来,随后便上前拉住那哨骑:“那处木桥在哪里,可带我等去否?” 那哨骑只知李延昭之前曾在军中养马,包括李延昭这一干马倌养马、打架、挨军棍、刻苦操练,然后在太守校阅时候的出色表现他俱是亲眼所见或是有所耳闻。对李延昭也算不得陌生,何况此次出征,军中骑都尉大人对李延昭一干人等也是青眼相加,事事问计,俨然已将李延昭引为智囊。这些手下的骑卒自然早已不拿李延昭当一介普通的什长看待了。他见李延昭激动之下跳起来就抓住自己,连连要求带他去找木桥,当下也是神态恭谨道:“小人愿同往。” 马平听闻此讯,心中亦是大喜,连连叫好。片刻之后,马平令人将令居县骑卒司马范廷找来。 不多时,范廷忐忑前来,心中却暗自腹诽,不知都尉大人又要搞什么工程。进得帐后,却见李延昭,马平,还有一名骑卒正在帐中。疑惑了一下,却是对着马平抱拳下拜:“末将令居骑卒司马范廷,拜见都尉大人。” 马平笑吟吟道:“范司马请起。今我欲派你领我部骑卒,前去找寻那些乱贼家眷,找到之后将其带往长宁县城为质,令李延昭随行。倘若不知如何行止,你大可相问于他。你可愿往?” 范廷心中一喜,此番都尉大人派给任务,终于不是去搞工程了。心下自然没有任何不情愿,于是抱拳道:“末将领命!” 马平见状也是一喜:“贼军势大,事态紧急,还请范司马即刻率部出发。” 范廷领命,和李延昭一同出帐,到得帐外点齐手下四百余人马。休息了一日半的骑卒们听说又要出发,却没有任何怨言,都是兴奋无比地迅速起身收拾铠甲兵器以及干粮等,在各自军侯队官的命令之下牵来战马,整齐列队,等待出发的命令。 这些士卒虽然前些日子劳累不止,然而方才休息了一日半,便已有不少人开始抱怨太闲。这些怨言听得李延昭都是一阵无语。然而却对这些广武军属下的骑卒有了更深的认识。这些骑卒,毫无疑问也是配得上精锐这一称号的。 一支精锐部队的士卒,或许会因为连连征战和连续行军等事情而抱怨不止。然而抱怨归抱怨,任何需要完成的任务,他们总会去尽力完成好,任何出现的敌人,他们也会尽自己全力去打败。倘若连番苦战与连番行军等苦差事告一段落,让他们休息几天,他们反倒又会连天抱怨太闲。李延昭心下总结了一番,用一个字就概括了众兵将这一心态:贱! 众骑卒准备完毕,上马列队,随即在那名哨骑的带领之下,往上游方向而去。李延昭心下计划已毕,倘若过得河之后,便令哨骑四出以寻找贼军家眷居所。其余骑卒顺势进驻临羌县城。想来贼军家眷众多,小小一座长宁县城也难以安置得下,便从其中选出一些押至长宁,其余便留在临羌好了。 打定主意,李延昭便与身侧的范司马交头接耳了一阵。范廷亦是有些不明之事,详细询问了李延昭的方略。听过李延昭的一番解释,随即便对此次行动已是成竹在胸。 这支四百余人的骑卒,便在这黄昏时分,沿着湟水向上游急速行去。 第三十三章 挟持贼眷 范廷率领着一干骑卒自木桥渡过了湟水,随即到达临羌县城,众军士进得已被贼军付之一炬的临羌,见得城中残垣断壁,一片焦土,心中俱是不忍。 贼众一过,焦土遍地,又有多少百姓无家可归啊。 范廷已派出诸多哨骑向四处侦察而去。李延昭依据贼军在临羌留驻将近十日,判断贼众的家眷离临羌必不会远,范廷虽看他自信满满,但是范廷自己觉得此事并无十足把握,于是派遣哨骑之时,派了不少,给哨骑们划定侦察范围的时候,范廷亦是命哨骑们各自前出五十里再行返回。即便如此,范廷心中仍自惴惴不安。 城中民居已是尽毁,见得城中已无栖身之地的诸士卒便在各自军侯队官的带领下登上了城墙。战马被集中在瓮城之中,并指派了两什的骑卒专职看管。 众骑卒在城墙上,还时不时地看到城外有从上游落荒而逃来的贼军。那些贼军逃到此处,正想喘口气的当口,却见得临羌城上探出一帮官军,手持弓弩便朝他们射击。这些溃散的贼军已如同惊弓之鸟,见状哪还敢久留,顾不上疲累交加,便是起身又继续逃去。那些城头的骑卒见状,不由得俱是哈哈大笑。 “反正此刻坐在这也是坐着,谁愿与某同去捉几个回来?”一名骑卒放下手中的弓箭,大声提议道。 众骑卒嘲笑城外的贼军,却是没人响应他。那名提议的骑卒觉得自讨没趣,于是又垂头丧气地拿着弓箭继续到垛口旁盯着城外去了。 然而在他身侧不远的李延昭听到这名骑卒的话语,瞬间灵机一动。他不由得高喊道:“刚谁说出城捉贼来着?” 那骑卒听闻有人响应,不由得眼睛一亮,随即回过头却是看着李延昭道:“怎么你愿去吗?” 李延昭随即一笑:“那是自然。”言罢便拉着这骑卒走下城墙,找范司马去了。 范廷听了李延昭的报告,眼神一变:“你欲尾随那些溃散的贼军,去找寻其眷属的营地?” “不错,范司马明鉴。这些贼军溃散之后,北岸没法去,他们会去哪里呢?”李延昭不由得发问道,“除了眷属的营地,他们还能去哪?” “如若他们不是去那,那又当如何?”范廷不由问道。 “范司马,此法不妨一试,反正即便那些溃逃的贼军不是去得眷属的营地,我等也没什么损失,对否?” 范廷闻言,缓缓点了点头。随即对李延昭道:“多带点人,一旦发现贼军眷属的营地,即刻回报。我便立时集结众军,杀将过去。” 李延昭抱拳长揖为礼:“司马放心,探知任何情况,我等便立时回报。” 范廷点了点头,见得李延昭召集他自己属下的十多个骑卒去了。李延昭转身找到曹建刘季武等一行人,便命他们去到瓮城寻找自己的战马,随他前去打探敌情。方才在城楼上招呼人出城抓捕贼军的那个骑卒亦是同行。那骑卒名叫成闵,也是广武军中入伍四五年的一名老卒了。听闻李延昭愿喊他一同前去追踪溃散的贼军残卒,以找到其眷属藏身之所。成闵亦是兴奋不已,便收拾了自己的刀枪弓箭干粮等物,披挂整齐,转身就随李延昭去得瓮城之中,找出了自己的那匹战马,十二人一行穿过城门,跳上战马,随即一阵奔驰,便消失在树林之中。 追踪之事,当先便得隐蔽。李延昭带众人进入树林之后,却是命众人给马上好笼头,又用布包好马蹄,一路无话便向前行去。走了约莫两炷香的光景,便见得三十余丈外的树林深处,三四个溃散逃命的贼军相互搀扶着踉跄而行。李延昭给众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一行人远远地吊在后面尾随而行。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的光景。那支贼军溃卒的队伍不时地有人加入,不久之后,已有数十人之多。贼军溃卒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不时地回头看一眼。李延昭不知贼军溃卒可曾发觉自己这一行人,却只是发觉贼军逃命的速度愈发加快了。 于是,李延昭命其余十一人稍微跟远一些,自己下了马,将马交给曹建牵着,他便小心翼翼地前去,尾随着前方几十丈外溃逃的那些贼军士卒。 另十一人吊在距李延昭十几丈外,以便突发情况之时随时支援。李延昭轻轻地拔出刀,握在手上。他心中异常紧张,以至于手中都出了汗,汗水渐渐地将刀柄上裹着的布条浸了个透。捏着潮湿的刀柄,李延昭一边小心隐匿着自己的行迹,一边尾随着那些贼军溃卒。 又走了个把时辰。那些溃卒钻出了树林,随即向着林外的旷野之上狂奔而去。李延昭走到树林边,细细观察,远方旷野上果然是有一片一片的帐篷搭建的简易营地。那些营地附近还有着一群一群被放牧的牛羊,放眼望去,不再青翠的操场上一片片或黑或白的牛群羊群来回动着,好一副悠然自得的牧场风光。 李延昭却没有心情欣赏这幅风光图,他对着跟在自己身后十几丈的众人招招手,众人见后,迅速来到他身旁。李延昭细细观察了一下那旷野上的营地,对刘季武道:“季武,你且快马加鞭回去报告范司马,就说我已经找到了贼军眷属的营地,请求他前来援助,曹建,你与他两人同去,路上遇到贼军溃卒,不要恋战,务必快速将这消息报告给范司马!” 二人领命,上马而去。李延昭却一边观察着旷野之上的营盘,一边拿出了身上携带的胡饼,边啃,边喝水,边想着什么。 看来今夜又不太平了。李延昭招呼着此时身旁其余九人,命他们赶紧吃喝。他自己又爬上身旁一棵树,对着那旷野之中的营盘又是观察许久。 曹建与刘季武两人领命回临羌报信,两人也是一路快马加鞭,路上偶遇些许贼军溃卒,见得两人,亦是纷纷退避不及。只消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两人便回到了临羌县城。 顾不得喘口气,两人找到了范司马,并向他报告了已寻见贼军眷属营地的事情。范廷当机立断,立即集合所有骑卒,上马便向着两人指引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路上偶遇贼军溃卒,这一行人也没工夫搭理。只是不停地催动胯下马匹,务求迅速到达目的地。 听着东边隐隐传来阵阵马蹄声,李延昭跳下树,结束了他漫长而无聊的等待。不久之后,见得四百余骑奔驰而来,当先的范司马气喘吁吁地跳下马,随后在李延昭的指引下来到了树林边上。此时已是天黑,然而旷野上的那一大片营盘之中烧着一堆堆的篝火,在黑夜之中勾勒出一个营地的轮廓。 范司马望着远处那一片大得无边无沿的营盘,一时间竟没了主意。那么大一片营盘,其中的人何止几千上万?凭自己手下这四百来人,进去了不得是羊入虎口么? 范廷看着营盘道:“如此大的营盘,其中怕是不下万人。如若营中贼军眷属负隅顽抗,我等这几百人怕是难以善终。”范廷缓缓道。身旁李延昭亦是频频点头称是。 “观其营盘,未见有多少警戒防范,倒很像是家眷居住其中。营中那顶大帐,据我猜测,应是其部族首领的居所,如今首领应随贼军主力在湟水北岸。想必此时帐中应该是其家眷。如若动手,我等应当遣两队,各百人封住此营盘两道营门,余者直取那顶大帐,掳获帐中首领家眷,以此挟制营中余者。事态稳定之后,令士卒搜取营中武器,集中处理,并将营中乱贼家眷分批押走。各首领及大小将领的家眷由我押送至长宁县城,司马大人或在此处,或将余者押送至临羌县城看管。”李延昭深思了半晌,随即对范廷道。 范廷想了想,随即道:“便在此处好了。吾自当派人向都尉大人求援。” “司马大人,其实还可以试着向西平求援。”李延昭挤挤眼,道。 “此事能行?”范廷看向李延昭,神情中满是疑惑。 “司马大人送西平军廖将军一个泼天的功劳,他怎可能不要?”李延昭挤挤眼,笑道。 范廷点了点头,随即喊过枝阳骑卒司马王卯,永登骑卒司马伍建斌,要求二人带领所部扼守两座营门,以防其中之人外逃。二人都是应诺,随即自去集结手下部众了。 范廷集合了令居与广武所属两百骑卒,整理集结完毕。范廷看看李延昭,又看看篝火勾勒出的那片营地轮廓。随即心一横,成败便在此一举罢! 随着范廷挥刀出鞘,指向旷野之中的那座营地,大喝道:“冲锋!”四百余骑卒便催动战马,向着旷野之中的那座营地缓缓加速。跑出十来丈后,那些战马加速到最快状态,三支骑兵,隐隐形成包抄之势,直向着那座营地奔去。 一时间,四百余骑卒的声势也是隐隐裹挟着风雷,马蹄隆隆声虽小,然而隐隐听在营地之中众多贼军家眷的耳中,却不啻于惊天巨雷! 营地中乱糟糟的,各家纷纷走出帐篷茫然地望向营地四周漆黑的夜。燃烧的篝火,映出一张张夹杂着恐惧的脸。 转瞬之间,那些骑卒已像一阵阵飓风,向着这营地之中席卷而来! 第三十四章 说服劝解 李延昭带着二三十名骑卒,正手握着刀剑,严阵以待地去每一顶帐篷之中搜查武器。 方才己方骑卒迅速地封锁了两座营门,并且范司马带领的两百人直取营地中央大帐,正好将秃发部首领秃发复孤的家眷堵在其中,抓了个正着,营地之中不明所以的老弱族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从西平溃逃而回的残卒倒是有不少意图反抗,被发现苗头的范廷当场格杀了几个,场面便安定下来。 此刻,秃发部的所有老弱妇孺都围坐在外面的篝火堆旁,神情惶恐不安。他们的身旁,便是手握武器四处巡视的广武军骑卒。这些骑卒虽然只行监视之事,对他们这些老弱妇孺并没有喝骂殴打等敌意举动,然而从这些年轻士卒的眼神之中,他们却只看到一种深深的戒备与敌意。一旁进每顶帐篷搜查的广武军骑卒,都时不时地从那些帐篷之中搜出刀枪弓箭,随即出帐堆放在大帐之外的一片空地上,转眼间就堆得如同一座小山一般。 范廷持剑傲然立在那堆武器堆成的小山前,却不知在想着什么。不久,突然见李延昭从一顶帐篷之中拎着一名骑卒的后领,将他向自己这里拖行而来。 范廷看着李延昭,却不知他要做什么。那名被他拎着后领拖行过来的骑卒,也踉跄着脚步,然而范廷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却满是不忿。 李延昭拖过那名骑卒到得范廷面前,喝令其跪下,随即对着范廷抱拳下拜:“禀范司马,属下搜查各帐军器之时,见得此人偷拿帐中财物,故而将其拿下,特来请司马决断。” 范廷听闻,眉头不由得紧紧拧了起来,那骑卒却正是他下属之一。他冷冷地盯着那名骑卒,直盯得那骑卒面有愧色,深深埋下头去。 “邹复!此事可是属实?”范司马看了半晌,随即厉声喝问那骑卒道。 那骑卒深深埋着脑袋,声若蚊呐般应到:“是,此事属实。” “按照军规,你该当何罪?”范廷听闻那骑卒言道此事属实,眼神已是慢慢变冷。 地上跪着的邹复听闻范司马的喝问,身体已是如同筛糠一般抖了起来。 “范司马饶命!小人不该起一时贪念,去拿财物。小人愿将财物退回,但求范司马饶小人一命!”那骑卒恐惧不已,跪行两步到得范司马脚下,痛哭道。 一旁巡视警戒的骑卒也好,进帐搜查武器的骑卒也好,闻得动静,却都是向这边看来。跪在地上的邹复愈发恐惧,抬起头来,面上已是涕泪横流:“求范司马看在小人往日尚有军功的份上,饶得小人一命吧。小人平安回去,定给司马供上长生牌位,日夜供奉,香火不绝!” 范司马神色却依然不为所动,别过头去喊道:“来人!” 一旁李延昭见范司马发话,眼见竟是欲斩此人,连忙出言道:“司马大人且慢!” 范廷回头,疑惑地看向李延昭。 “此番出征在外,此人所犯并非临阵畏战脱逃这等军中不赦之罪。看其认罪态度尚且诚恳,又愿意归还盗窃的财物。不若便从轻发落,范司马以为何如?” 饭厅闻言,点点头道:“理虽如此,然而其情可悯,其罪难恕。便将你这颗脑袋权且记下,此番便领二十军棍!如若下次再犯,定斩不饶!” 跪在地上的邹复听闻,面上却已是一副轻松之色,随即对范廷李延昭二人连连叩首道:“多谢范司马!多谢李什长!” 范廷随即挥挥手,将那邹复押下去,然后又对李延昭道:“我广武军中,恐无通晓胡语者。之前军中书吏且通晓些许,然而其人却是留在令居县城之中了。且令军士们找找营地之中那些胡人,其中恐怕是有通晓汉语者。不若借此良机,将邹复的处置告知此间众人,令其对我军放松敌意。” 李延昭闻言,连忙拱手道:“司马大人高见。”随即便转身而去,去得篝火旁众胡人围坐之处,意欲找寻通晓汉语者了。 “此间有无通晓汉语者?有的话站出来,我们军中司马有请!” 李延昭绕着篝火走着,重复着这句话,并命自己手下众人去四处散布这句话,意欲求得胡人之中通晓汉语者。 “有没有听得懂我等说话的?有的话起来随我去见我们司马,帮司马办一点小事,司马重重有赏!”曹建亦是走到一堆胡人老弱妇孺之中,高声喊道。 回应他的却是一阵沉默,和茫然的眼神。曹建叹口气,看来又没有,于是转身准备走向另一处去询问,身后蓦然响起一声呼唤。 “军爷慢着,老朽会说。” 曹建又惊又喜,转过头去,却见一胡服裘帽的老者站起身来,对着他拱手为礼。 曹建连忙上前握住老者的手:“老人家会说,便随我一同去见军中司马吧,请!”言毕搀着那名老者,引着他向大帐那边走去。 李延昭呼喝间,却见曹建搀来了一名老者,心中会意,不过仍是出言问了一句:“这老人家,会讲我们的话?” “军爷见笑了,老朽早年常常去西平贩卖毛皮,倒也会一些汉话。”老者闻言笑道。 “好好好,老人家快请。”李延昭边说着,边为两人引着路,直到大帐一旁。范司马见过这名老者,亦是大喜。 “老朽前来,不知将军有何诉求,然老朽却是有一事,唐突相请,还望将军准予。”老者面目忐忑地望着面前这位顶盔贯甲的广武军将领,拱手为礼道。 “老丈请讲。”范廷对着老者和颜悦色道。 “老朽观将军属下,倒也是军纪严明,只是营地之中,众老弱妇孺深恐将军所部会加害于他们。于是心中惶恐不安,老朽此来,亦是欲求将军金口一诺,请将军约束部下,不要加害营地之中老弱妇孺,老朽便自会前去同大家说明。使大伙安心。” 范廷闻言,郑重道:“此是自然。营中妇孺若是安分守己,不做那些危及我部下军士之事,本司马自会约束他们,不得侵犯营中诸人,请老丈宽心。事实上,我部士卒之中,有人方才借着搜索兵器之机,进帐中窃盗者。我已勒令其归还赃物,并罚了此人二十军棍。待会便要当着营地中众人之面示众。还请老丈将我等的善意传达给不明情况的众人。若大伙配合我军,我等定然秋毫无犯。” 老者闻言,却是跪地向范司马叩头:“将军高义。老朽定然将将军的义举告知众人。” 没过多久,营地中众多老弱妇孺便在范司马和那名老者的召集之下集合起来。范廷及李延昭放眼望去,此间营地之中的老弱妇孺,足有万人以上,他们集合在营地间,将大帐及周围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的。 篝火前,便是那名偷窃财物的士卒邹复。此刻他俯卧在地上,身侧却是一个拿着长枪的军卒持枪肃立。此时出征在外,水火大棍那种器物却是不带的,于是军棍此刑只得拿未装枪头的一端枪杆来暂且替代了。 “经查,军士邹复借搜查兵器之机,进得帐中窃盗平民财物,按律本当斩首。然部众出征在外,念及其功,权且从轻发落,着二十军棍。望诸军引以为戒。”范廷在大帐前持剑肃立,向周边的军士高声讲到此番示众的前因后果。那会讲汉语的老者便将他所言的话翻译成胡语,讲述给身后集合起来的一干老弱妇孺。 一时间,听闻这消息的众老弱妇孺均是惊愕不已,众人四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止。 随着枪杆重击在肉上的啪啪闷响。人群之中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却是逐渐减小,及至于后来,竟是鸦雀无声。众人看着场中那名挨军棍的兵卒,却渐渐地对面前这支秋毫无犯、军纪严明的军队生出些许敬佩之意来。 二十军棍打完,邹复被两名士卒架了出去。想来这结结实实的二十军棍打完,邹复是得有半月光景无法骑马了。 聚集的老弱妇孺看完执行军法的这一幕,心中俱是震撼。此时他们面前的这些持刀巡视的兵卒仿佛高大了起来,众人已经开始觉得他们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李延昭与范廷二人交换一下眼色,随即走到篝火旁,面向着场中集合起来的那万余胡人老弱妇孺。 李延昭静静看着范廷,嘴唇翕动了两下,轻声道:“范司马,我来?” 范廷微微点了点头,肯定地说道:“你来。” 得到了范廷的首肯,李延昭随即清清嗓子,向前走了两步。 李延昭首先双手抱拳,对着那集合起来的万余老弱妇孺长长一揖道:“我们广武军不请自来,使得大伙受到惊吓,为此,我向大家道个歉,赔个不是,还望大家能理解我们的苦衷,对我们不请自来的行为多多见谅!” 那老者将李延昭的话翻译成胡语,不断地叽里呱啦对着那些集合起来的民众讲道。 “想必大家家中的青壮男丁去做什么了,大家心里都是清楚的。”李延昭环视众人,缓缓道。“也许大家的部族都遇到了困难。然而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去渡过难关,无异于饮鸩止渴啊!” 老者将此话翻译出去,众老弱妇孺却都是面有惊色,一阵阵的议论纷纷又是频繁响起。 “如今,姑臧的平叛大军不日可达。而你们部族之中的青壮组成的大军,已在湟水边上折损了不少,如今也只剩六千余众。而西平、广武、晋兴三郡守军,加之姑臧来援的平叛大军,何止数万之众?秃发复孤起兵反叛,一意孤行。致使众多大伙的亲人眷属无辜丧生。如今更是辎重尽失,军无余粮。大伙的亲属,此刻正在荒野之中挨饿受冻。然而秃发复孤依然为了他一人一家的荣辱。置部族中的青壮于绝地,置大伙的亲人生死于不顾。势必要陷部族于万劫不复之境地!望大家速速醒悟,此时悬崖勒马,尚且来得及!” 老者听闻此话,亦是面色暗淡地将此话翻译给留守营地的众老弱妇孺。仿佛烧热的油锅里浇进了一瓢水,那些老弱妇孺沸腾起来。议论之声顿时不绝于耳。 前排突然站起几个人,面色愤怒地冲着李延昭便用胡语叽里呱啦讲了一大通话。李延昭定睛看去,却正是那秃发复孤的家眷。李延昭不无怜惜地看了他们一眼。在他眼中,这家人基本上已经是死人了。 “安静!请大伙安静!”李延昭不住地吼道。那老者也在一旁竭力吼了几句胡语,沸腾的人群才渐渐冷却了下来。 “我恳请大伙协助我们,让你们的亲人悬崖勒马,不要再跟随着势必会灭亡的秃发复孤一意孤行,将自己以及部族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了!我向大家郑重承诺,只要大伙协助我们,使得此次叛乱得以解决,日后官府只诛首恶,胁从一概不问!” 老者刚将此话翻译出来,前排那些秃发复孤的家眷便跳出来,竟意欲冲上前来厮打李延昭。旁边的一干军卒见状便上前将他们扭住。范廷铁青着脸看了一眼他们,大声喝令道:“押下去!”军卒们依言而行。将秃发复孤的家眷押到一旁的一顶帐篷之中,却只听得其中几个女子仍旧兀自挣扎着喝骂不休。 “我等的时间不多了。秃发复孤下一步很可能将直取长宁县城。众位的亲人多半亦会随他前往。我等只欲带着大家前去长宁,在长宁城头呼唤尔等的亲人,劝其切莫再助纣为虐。倘若反戈一击,擒得首恶秃发复孤,则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平叛之后,官府必定重重有赏!届时,立功之人,其家中定可生活无忧,饱食终日!” 老者将此话翻译下去,下方又是沸腾起来,不少人纷纷出列而行,站到篝火旁,满怀期待地看着李延昭等。 “他们都愿随将军去长宁,劝解自己亲人悬崖勒马,不再与官府为敌。”老者回身恭敬对李延昭道。 第三十五章 抵达长宁 见得出列来到前排的人越来越多,李延昭不由得喜上眉梢:“好,好。”一旁的范廷见得此番景象,亦是连番道好。二人当机立断,从中选出一部分青壮女子,以及一少部分尚能骑马的老人。请众人回去牵出自己的马匹,便安排李延昭带领广武军骑卒百余人,护送这些贼军家眷前往长宁。 李延昭迅速召集了所有广武军的骑卒,众人收拾好刀枪弓箭。俱是将马牵来,随即上马列队。不久后,那些愿去广宁的贼军眷属,亦是牵着各自的马匹前来。范廷命人将他们的马匹用数根长绳相连,牵引在了一起。如此一来,更便于押送的士卒集中看管,也不至于让谁从中逃脱前去报信。除了将马串在一起,对他们其余的人倒是没有多加什么限制,也使得众人对这位将军的宽宏暗生感激之心。 秃发复孤的家眷亦是在将去长宁的队伍之中,然而他们的待遇可就没这么好了。三名女子,乃是秃发复孤的妻妾,以及他的两个儿子,俱是被五花大绑,并捆在马背上。一根长绳将他们的马单独串在一起,由押送的广武军骑卒重点照顾。这五人被捆在马背上还不老实,依然兀自挣扎不休。 见得众人准备已毕,李延昭与范廷作别,随即便上马喝令出发。众骑卒将二百来个贼军眷属簇拥在中间。催动马匹,便在哨骑的指引之下,直向长宁县城行去。 一路之上倒也算得平静。只有在木桥处,因木桥不宽,李延昭先遣五十骑卒过桥,随后将贼军眷属那些由长绳串起来的马匹分批牵过桥,随后的五十人亦是小心翼翼地过了桥,将前方一些不便上马的贼军眷属扶上马,这支队伍才继续向着目的地长宁县城奔驰而去。 先前出发之时派遣出去的骑卒此时已是有几人返回,向李延昭报告道长宁县城此刻仍旧安全,贼军尚未进至长宁地域。然而李延昭却不停地喊手下骑卒加快速度,他心中隐隐不安着,倘若贼军主力先自己一步围困了长宁,那么自己这么久以来所做的一切都将会成为竹篮打水一场空。 若情况到了那一步,那自己又该怎么办呢?李延昭骑在马上,双腿不住地试图去夹马腹,他此刻的潜意识就是快一点,再快一点。 若情势到了那时,自己便只有传信给范司马,请他派人至西平郡,麻烦西平千人督廖虎将军领军,将众多贼军家眷接去暂且安置在西平郡城之中了吧。想来拿下贼军眷属这一份功绩,廖虎应当是不会拒绝的吧。 自己呢?自己只有率领广武军属下这百余骑卒,寻找马都尉部,并与之会合,再将这两百余贼军眷属送至广武郡城,然后再按照最初告知太守大人的计划,与马都尉领着现今彼此两部所余的六百骑卒尾随贼军打游击吗? 若是自己没有及时赶到,使得长宁县城陷落的话,恐怕自己真的就只有这一条道路可走了。李延昭暗自悲观地想。 与此同时,广武军骑都尉马平,正带领着西平军骑都尉魏云,以及魏云麾下的五百余骑卒,在山林之中四伏而出。尾随着贼军。 贼军离开了湟水北岸之时,士卒俱是士气低落。方才南岸的那一幕幕他们已是尽收眼底。不过一个多时辰的功夫,自己这支队伍就折损了三分之一,以及所有的粮草辎重。任谁想想,都是胆寒不已吧。尤其看着那些一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地一起说笑的同袍,一个时辰后就变成南岸之上一具冷冰冰死气沉沉的无头尸体,或是走投无路被西平军逼到跳江。对贼军士卒们心理上的刺激更是冷酷而直观的。 也许不久后,自己也会变成那样冷冰冰死气沉沉的无头尸体吧。这支垂头丧气的贼军队伍中,开始有不少的士卒都这样想到。 他们从随秃发复孤叛乱以来,第一次在心底意识到此事失败后的后果。当初起事之时,听从秃发复孤的蛊惑,说是为了部族的生存,他们没有想到会有那一天;后来攻陷了临羌县城,他们在临羌县城之中烧杀淫掠,四处抢劫,劫来牛羊粮食,以及各种自己看着喜欢的值钱物事,他们还是没有想到会有那一天;直到在久攻不下的西平郡城之下,死去同泽的尸体掉到城墙脚下,渐渐摞起来有近一人高,他们还是没有想到会有那一天,直到亲眼看到河对岸,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同泽们在西平军毫不留情的进攻之下一个一个地刀剑加颈,死于非命。他们才开始渐渐意识到,他们自己,以及他们身后的部族此刻的处境。 马平与魏云带着五百余马裹蹄,人衔枚的骑卒,分成数组不远不近地吊在贼军队尾,或身侧,不停地试图给贼军制造一些麻烦,延缓贼军的前进。先前打头的几组人,又是在险道中间挖坑,又是砍了些树木,搬来石头等物将两山之间谷道堵得死死的。一会远远对着贼军放几箭,一会又爬上山顶,找些大石块等,待贼军沿山脚下经过之时滚动这些石块,向经过的贼军砸去。虽然往往滚不到贼军头上,这些石块就被山上的乱石堆草木等物挡住去路,然而他们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还是给贼军带来了不大不小的麻烦。 这些家伙也滑溜机灵的很。贼军若是被惹怒,纵轻骑前来追击,他们便观前来追击的人数,若是远远少过他们这一部进行骚扰的人马,他们便假装逃跑,逃出一两里地,若是这些人还在追,他们便回身作战。将这些追杀的人马干掉。若是派出追击的人数多过他们,他们便真的纵马而去,逃之夭夭。一时间人困马乏的贼军倒也追不上这些无所不在却又挥之不去的小股骚扰部队。 而当贼军收拢部下,继续前行之时,过不多久,这些讨厌的骚扰部队又会出现,如幽灵一般地如影随形。搞得贼军将领们是头痛欲裂,苦不堪言。本就低落的士气,在这些官军骑卒不遗余力地骚扰打击之下,已渐渐接近崩溃的边缘。 贼军首领秃发复孤眼见得此种情况,倒生出过遣轻骑直取长宁县城的想法。毕竟官军骑卒四下而出,飘忽不定,附近又多是山林之地。想必这些骑卒已在附近山林之中时日已久,遣所部轻骑去予以剿灭,对方对附近地形比自己手下更熟悉,去的人少了,往往被对方反剿,去的人多了,往往连对方的毛都摸不到一根。然而仔细想想,若是尽遣轻骑直趋长宁,则余下步卒对付那些骚扰的敌军游骑更是有心无力。反之,前去长宁的轻骑亦是无力攻城。如此安排,无异于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虽然可以最快速地威胁到长宁县城,然而攻取不下,却又有何用呢? 思来想去,秃发复孤还是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然而面对官军游骑的骚扰,他也只能令部下严加防范,如此一来,队伍行进的速度无疑就慢了许多。 马平藏在树林里,头脸之上尽是被灌木挂出的划痕。看起来已不复之前的英武,而是略显狼狈了很多。他顾不得自己脸上划出的血道子,而是继续带领着手下几十个人,在树林之中来回穿行着。 “快,到那边那块石头旁,再向路上的贼军步卒放两波箭!”马平对手下那一票骑卒道。 众骑卒依言,在树林之中猫着腰蜿蜒而行,随即众人到得马平所指那块大石之后,纷纷取出弓弩,居高临下地对着山下道路上的敌军步卒射出了两波箭矢。 马平举目遥遥望向远方长宁县城的方向,暗自心道:我已尽力了,李延昭,你那边也要快些啊。 李延昭和手下百余骑卒,带着两百余贼军眷属赶到长宁县城之下的时候,正听闻县城之中响起亥时的钟声。 李延昭暗自松了一口气,之前前去长宁县城通报的骑卒正在城楼之上,见得李延昭众人来到城下,忙趴到垛口辨认了一番,不多时,城门便已打开。 李延昭引着众人鱼贯而入。城门洞外却站着一个身着绿袍的官员,身后跟着一群各色袍服的官吏。李延昭见得此人,便心道可能是长宁本地县令县丞之类的人物,忙下马,将马缰交给身旁的刘季武。疾步上前准备与那官员见礼。 李延昭方才走到那官员身前,正待抱拳下拜之时,那绿袍官员已经对着李延昭长揖为礼道:“本官长宁县令任庆,特来感谢广武军骑都尉属下李什长以身涉险,解长宁县百姓危急于倒悬!” 李延昭见长宁县令亲自到城门下迎接,又如此客气,已是倍感受宠若惊,忙抱拳下拜道:“广武军骑都尉属下什长李延昭,特领广武骑卒百余人护送乱军眷属前来长宁,以为解围。不敢劳县令大人亲自相迎。” 任县令连忙上前一步,将李延昭扶起,口中连道客气客气。扶起李延昭之后,他看了一圈,然后右手抚须笑道:“广武军中俱道李什长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真端得是好一个壮士!” 李延昭连道不敢,却指向身后一干人道:“乱军眷属皆自愿前来,意图说服自己家眷,使其勿再助纣为虐,与官府为敌。小人以为,县令大人可引之以为一大助力,若使用得当,围攻长宁之贼军,可不攻自溃!” 任县令随着李延昭所指方向看去,满意地点头微笑,随后他仿佛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脸上笑容一滞,然后大惑不解地向李延昭问道:“那边马上绑的五人,却是何故?” 李延昭看了一眼,却是转头漫不经心对任县令道:“县令大人不必惊慌,捆在马上的五人,却是贼酋秃发复孤的家眷。” 任县令闻得李延昭此言,方才恍然大悟。大悟之下却惊喜不已。贼酋的家眷,这可是何等泼天的功劳。真是天上掉下个金元宝,任县令感觉自己被这飞来的横财砸得有些眼晕。 飞来横财的幸福感,使得这任县令对李延昭却更见恭敬之色。 李延昭托任县令将属下百余骑卒与两百多贼军眷属安顿妥当。自己便言道上城楼眺望,自与曹建刘季武二人上得城楼。那长宁县城的城墙是夯土城墙,虽然结实,不过看起来甚是低矮。李延昭估摸着长宁的城墙只有两丈许高。真正要面对大军围攻的话,如此低矮的城墙看着也就仿佛是一鼓而下的模样。 三人上得城楼,正眺望间,却见得城下一骑飞马而至。城楼之上的守城士卒见了那一骑,连忙下城打开城门。那骑进得城来,下马便疾奔至瓮城之中的任县令身旁道:“报县令大人,贼军大部已至县城东南五里处!” 任县令闻报,神情中略有惊色。连成竹在胸的李延昭,闻得这消息也是顿感胸中气短。 一件令你不得不郑重以待的事情,即使你之前为它做了再多的准备,当它来临的那一刻,也难免会从心底生出莫名的兴奋与紧张吧。 来了,李延昭暗自心道。平叛已成为他这些日子以来生活的全部。就权且让平叛在长宁城下,毕其功于一役吧! 第三十六章 兵不血刃 当李延昭站在长宁县城的城楼之上,看到远方一片明亮的火把,在天边组成一道明晃晃的兵线,直向着自己脚下这座孤零零的低矮城池一步一步压过来时。那种压迫感,李延昭相信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永远也想象不来的。 哪怕是抛却征战、厮杀与死亡。就单单是天边出现一道黑压压的兵线,向着自己脚下的城池缓缓逼来之时,那种整齐的步伐,肃杀的气氛,也足以让任何人面对它的时候肾上腺素加速分泌,乃至于产生畏怯与恐惧,甚至于想不顾一切地丢下手中的武器与坚守脚下土地的职责转身逃跑的念头。 任县令也是顾不上许多,直接几步登上城楼,与李延昭并排站在了一起,随后,他的瞳孔中,便也映出了与李延昭眼中相同的震撼景象。 二人相对无言,只是一同静静地盯着自远方而来的那道兵线,渐渐地迈着整齐的步伐,人喊马嘶,徐徐而来。最后在距城一箭之地外站定。敌军士卒目光之中燃烧出的熊熊烈火,仿佛能够将自己脚下的这座城池吞没下去。 李延昭缓缓收回了自己心中的震撼之情。眼下城外一箭之地处的那数千贼军,看似声势浩大,犬牙交错。然而李延昭却在心中反复地提醒自己,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没有辎重,后援断绝。孤军深入,不管从哪一点来看,这支贼军覆灭的命运,都已是注定。李延昭望着他们,他可以看到,城下的那些贼军士卒,不少也抬头望着他。李延昭踌躇满志,今日,这座小小的长宁县城,以及县城之下围城的六千余贼军,或许,将成为他——这个来自后世,在此时尚且籍籍无名的卑微小卒,足以传颂百世的功业! 听闻贼军要来攻城,并且已至城下的消息。瓮城之中的众多贼军眷属都是露出了焦急、关切与不安的神色,他们纷纷说着胡语,用恳求的神色看着他们所能看到的每一个人。 李延昭听闻瓮城之中众多贼军眷属叽里呱啦地讲着胡语,便转头面向身侧的任县令,道:“县令大人,贵县官吏之中,可有通晓胡语之人?想必贵县地处河湟之地,平日与胡人部落打交道不少,应是有此类人才吧?” 任县令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连道:“却是本官疏忽了。”言毕吩咐城墙之上守军道:“快去县衙,将赵书吏请来。”那守军抱拳领命,却是转身下城,一溜烟地小跑而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守军已是领着一名看上去三十岁许的小吏,疾步上城而来。任县令眼见得此人到来,连忙吩咐道:“赵书吏,瓮城之中皆是城外贼军的家眷。此处实无通晓胡语之人,便多多麻烦你与他们沟通了。” 赵书吏领命而去,去得城下瓮城之内,与众乱贼家眷沟通了一番,看他神色,倒是讲了一通安抚乱贼家眷的话,随即他便上得城来,将城下乱贼家眷所言告诉了城上的任县令。 那些贼军家眷,听闻贼军已至城外,心知他们的家人也在其中,便要求县令大人放他们上城楼来,他们要与他们的亲人说话。 赵书吏传达了城下那些乱贼家眷的意思,随后任县令想了想,便同意让那些乱贼家眷上城楼来。不过他还是留了心眼,请李延昭下令将所部骑卒调一半上城楼来,另一半站在瓮城里,牢牢把守住城门。李延昭欣然应允,依言而行。 须臾,那些乱贼家眷得知县令大人许可他们上城楼,与亲人相见,个个都是兴奋至极地奔上城楼。在李延昭的命令下,广武军的骑卒亦是有一半上得城楼而来。本来就窄小的城楼,瞬间上来两百多人,顷刻便被挤得满满当当的。 那些乱贼家眷,上得城楼之后,便从垛口探出头,仔细地在城外一箭之地外的贼军之中寻找自己亲人的身影。他们探头去看,然而一箭之外,又兼得此时黑夜,很难清晰地辨别众人的面容,于是他们便开口,用胡语反复地呼唤着他们亲人的名字。 城外的贼军一部分正在砍伐树木,制备云梯。秃发复孤看着眼前这座低矮的城墙,心中顿生不屑。只待众军制备好云梯,他便欲吹响号角,将面前这座不堪一击的县城一鼓攻破。然而此时却听到一箭之外的城楼之上,传来了众多胡语的呼喝声,隐隐竟像是呼唤着部族之中某些勇士的名字。 秃发复孤来到前军,定睛向城楼之上望去,一望之下他却是吓了一跳。城楼之上那些攒动的人头,却分明便是自己部族里的人!是那些出发之时被留在草场上营地里的老弱妇孺!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众多疑问反复冲击着秃发复孤的心,他已经无从得到解答。他也没有料到,眼前这座低矮的县城城墙,他已是无力去攻破。 随着城楼之上的呼喝声,城外的贼军之中,出现了一些骚动。有些士卒听到了城楼上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们放眼望去,也看到了自己的亲人。长久的旅途劳累,长久的战事不利,都已成为他们心中的阴霾。然而当此刻,看到城楼之上呼喊他们名字的亲人之时,他们幸福的泪水纷纷从眼眶之中涌出。之前那些所有的阴霾,俱在此时,被见到亲人油然而生的幸福阳光一照,顿时一扫而空。 越来越多的士卒听到了城楼之上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定睛向着那座他们将要攻击的城楼之上望去。很多人看到了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姐妹,乃至于他们家中的老人长辈。城下的贼军纷纷热泪盈眶。也有更多没有在城楼上看到自己亲人的贼军士卒,心有不安地四下询问其余的人自己亲人的下落。贼军阵中顿时乱哄哄的。 李延昭见得此景,悄悄将赵书吏与任县令拉到一旁,对两名官吏道:“贼军现在军势已乱,士卒已无战心,不足为虑。然而为防夜长梦多,平叛之事今夜便须一锤定音!” 任县令与赵书吏听了李延昭的话,纷纷点头表示同意。任县令更是出言问道:“李什长觉得当如何,可有良策?” 李延昭道:“现在贼军眷属在城楼之上与城外通话,虽然乱了贼军军心,然而相距太远,众人又不断讲话,恐怕效果实在有限,这样吧,待会麻烦赵书吏请他们安静片刻,告诉他们,只要他们的亲人不再跟随秃发复孤助纣为虐,那么他们不久就会相见。然后我说一句,赵书吏帮忙将我说的话用胡语对着城外的贼军讲一遍。声音尽量大一些,尽量让更多的贼军士卒听到。讲完之后,贼军很可能便会当场崩溃。最不济也是军无战心。平叛之事,便在今夜!” 太守两人听闻,神情俱是一振。而后赵书吏转身对着城楼之上的众位贼军眷属讲了一通胡语,众人便渐渐安静了下来。 “城外乱军的诸兵将们,我等是此间长宁县城的文武官员。大伙可能会疑惑为什么你们的亲人在我们城楼之上?请大家不必惊慌,我们虽然找到了众位的亲人,然而大家的亲人我们都保护起来了。我军对大家的亲属秋毫无犯。城楼上这些人是你们之中一部分兵将的亲属。听闻我们对他们讲述了如今的形势之后,坚持自愿前来,劝告大家回心转意,不要再助纣为虐,与官府为敌的。” 李延昭讲了一通话,赵书吏组织了一下语言,将其翻译成胡语,对着城外奋力吼了一遍。 见得赵书吏吼得面红耳赤,李延昭尴尬地笑了笑,随即等赵书吏喝了口水,喘了几口气之后,才继续讲出下一段来。 “城外乱军兄弟们!我等身为长宁一地的文武官员,亦是不忍看着你们被蒙蔽,与我们为敌,从而使我们不得不对你们刀剑相向。如今姑臧赶来的平叛王师已临近此地,不日即可来到。广武、西平、晋兴三郡亦是组织起了上万人马,只待若是众位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万般无奈之下,为了治下百姓的安宁生活,便只能忍痛对大家行雷霆手段了。相信诸位与我们一样,都不愿看到那种情况发生。如今官府仁德,见诸位因生活无着,故而起事,已决意赦免诸位从贼的过错。姑臧牧守大人已下严令:‘只办首恶,胁从不问。’若大伙弃暗投明,反戈一击,生擒或是杀掉首恶秃发复孤,官府还将发下赏钱,并给予官职待遇,荫及子弟。从此之后,一家人便可生活无忧,饱食终日,岂不美哉?” 赵书吏将这一席话翻译成胡语,对城外又是奋力吼了一通。城外的贼军听得这一席话,阵中顿时骚乱了起来。 “再加上一句。‘不要试图攻城以求救出你们的家人,若尔等攻城,我们长宁县的文武官员只有自焚全城以全名节。届时恐难以保全诸位的家眷,请乞见谅。’” 城外的秃发复孤正大吼着喊麾下诸士卒道:“蠢货,攻破此城,便可救出尔等家人。”话音未落,却闻得城楼之上的赵书吏又吼了李延昭加上的一句。顿时,秃发复孤面如死灰一般。然而不久之后,他顿时双眼圆睁,血气上涌。他亲眼看到城楼上押上来了几个被捆绑着的人,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三个妻妾与两个儿子! 城上赵书吏讲胡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大家看吧,首犯秃发复孤的家人已被拿下,此等大罪,即使姑臧也不能宽恕。然而我等对诸位乱军普通兵将的家人一直以礼相待,一直与首犯家眷予以区别。” 秃发复孤在城下定定地望着自己的家人,听着城楼上赵书吏讲的话,不由得一口老血喷了出去。 见赵书吏讲完话,城上的众位贼军眷属又是用胡语大喊大叫起来。听闻了自己亲人的说辞,那些兵卒的军心俱是动摇起来。 一位年轻的兵卒听着城上的呼唤,城上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他听着母亲的呼唤,不由得热泪盈眶。母子两人隔着一箭地,讲了许多话。然而城楼之上声音太杂,这位年轻的兵将什么都听不清楚。 过了不知道多久,这名年轻士卒终于下定了决心,丢下了手中的兵器,直直向着那座城楼冲去,他心中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冲到那座城楼下,与自己的母亲好好地说几句话。然后就走,再也不跟着那个造反的部落首领干这种杀头买卖了。 李延昭见得敌军阵中冲出来一名士卒,直向城楼下奔来。见得身边的守城军卒紧张地张弓搭箭,他连忙出言阻止道:“停,别放箭!”身边士卒听闻李延昭的话,纷纷依言放下弓箭。 然而李延昭这边的守军放下了手中的弓箭,那名孤独奔跑着向城楼下冲来的贼军士卒还是没能逃过厄运。 敌军阵中射出了一支箭,那箭直直穿过了那名奔跑着的年轻士卒的身体。他跑了几步,挣扎了几下,终于还是心有不甘地倒在了地上,倒下的时候,眼睛还努力地抬起,看着城楼上那个慈祥的女人熟悉的脸……然后,他渐渐阖上眼。 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被射杀在自己眼前,城楼上的那名妇人呆立了片刻,随即大哭起来。 贼军阵中,那一箭却不是别人,正是秃发复孤亲自射的。 秃发复孤神情狰狞不已,他看了看那个倒在对面城楼下的年轻士卒,随即双目通红地大吼道:“还有谁?还有谁?”背叛我的人,就会像那样的结果——死! 狰狞的秃发复孤却不曾注意到,他身边的人,这些往日的部下,这些部族之中往日对他俯首帖耳的羊羔,此时看向他的目光,都已逐渐变得冰冷。 第三十七章 平定叛乱 此时的长宁县城下,围城的数千贼军竟显得有些寂静。 城楼之上赵书吏方才喊的话已经迅速地口耳相传,传遍了这支乱军的每一个角落。方才那名跑去城楼下,意欲与自己母亲团圆好好说两句话的贼军士卒的结局,他们都已是看到。许多人心悸之余,再看向他们首领秃发复孤的眼神,已不复往日的顺从与恭敬,而是渐渐变得不忿与冰冷。 推己及人,他们从城楼下中箭而死的那名年轻士卒身上,看到了他们自己不久后可能的结局。然而虽然不忿,却没人再敢异动。 秃发复孤对这种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顺从感到非常满意。他没有想到这表面之下是怎样的暗流涌动。他也不会去想。在他的意识里,他掌控着这个部族,这部族几近于是他一个人的私人财产。部族中的人,在他眼里都是他可以驱使奴役的对象。这些低下的人,怎么敢违背他,怎么敢违背秃发部族中至高无上的可汗? 他驱使着自己手下的族人继续赶制攻城云梯。那些族人不情不愿地动作着,还不时地回头望向城楼,望向站在那里的,自己的亲人。 秃发复孤眼见得自己手下那些贱民们都磨磨蹭蹭心不在焉地。心中已是惊怒交加。他拿起鞭子便走过去,在身旁一堆人惊愕的目光中,对着那些他的族人疯狂地挥舞着鞭子。 有位年迈的族人一边缓缓用斧子劈砍面前的木材,一边时不时回头往城楼上望一眼。城楼之上,站着他的女儿。他看一看,便回头抹一把脸上浑浊的老泪,然后继续举起斧头,一下,一下地劈着眼前的木材。 年迈的他在如今这个注定荒芜的年景下,听信了秃发复孤对他们这些族人的鼓吹和许诺。误以为跟着他出来抢几把,自己的部族和亲眷就能得到足够他们过冬以及御寒的食物和物资。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行为是怎样严重的后果,也不知道这个严重后果带来的罪名将会受到怎样的处置。他们中间很多人只是走投无路之下,跟着他们的部族首领,意图让自己的亲眷族人能够度过眼下这个必然难以度过的冬天,使他们不必挨饿受冻罢了。 此时这个年迈的老者一边劈着木材,一边抹着泪。他心里只是感到,出来这么久了,他是真的很想很想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妻子了。 他又一次回头望了望城楼。然后用手背抹着泪。秋天的气温已经有些阴寒。他脸上手上的泪水,却泛着更深邃的寒气。这寒气直逼到他的心里去。 正抹泪见,他忽然觉得背后一道破空声而来。他年轻时候虽然也是部族之中英勇的战士和猎手,然而此时年迈,他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听到了背后直奔他来的破空声,他本人却已是无力闪避。 后背破空而来的鞭子猛地击中了他。他脚步一个踉跄。随后用手中的斧子拄着地,才勉强没有一头栽倒在地上。他正待直起身来,背后却又是一道破空而来之声。鞭子又一次抽打在他的后背上。一次又一次,他那有些老迈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他侧过头,目光却正迎上秃发复孤那张布满疯狂的脸。 秃发复孤疯狂地咒骂着,一下又一下挥动着自己手中的鞭子向那位年迈的族人身上抽去,抽了不知道多久。直到他自己都感到累了。他才收手离去。 那年迈族人身边的众人见他被打得奄奄一息,连忙上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却已是气若游丝。众人惊愕之下议论纷纷。往日里他们沉稳威严的部族首领,却在此时对一个年迈的族人下得如此狠手,众人惊愕之余却更加不忿。 秃发复孤听到背后叽叽喳喳地议论声,愤怒地回头。他就是想通过这种手段来杀一儆百,以使得这些部下继续屈从于他的淫威。在他看来,他已是没有任何退路。连城楼上自己家眷的安危他都顾不得了。现今唯有攻下眼前这座低矮破败,一鼓可下的长宁县城,自己以及手下这数千部众才有那么一线生机。 秃发复孤愤怒地回头,看到的却是一片同样愤怒的眼神。那些往日里对他温顺服从的部众,此刻却都不闪不避,同样愤怒地望着他。看着四周密密麻麻渐渐聚拢来的部众,秃发复孤忽然之间感到一股深刺骨髓的寒意。 城楼之外一箭之地的贼军军阵中,部族首领与一票族人含恨对视,这场面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部族首领看着围拢而来面色不善的族人,丝丝凉意从尾骨一直逆行而上传到天灵盖去。 秃发复孤色厉内荏地大声喝问着众人是不是想造反,想将他取而代之?沉默地围拢而来的人群却没有任何的回答。众多昔日里温顺服从的部下,此时压抑着内心的怒火,沉默地缓缓走来,一步一步地将他围拢在中心。爆发,渐渐在沉默之中酝酿。只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不满的种子,便会成长为愤怒的参天大树。 秃发复孤终于忍受不了此时压抑的气氛,和温顺的部下们都愤恨地逼向他的心理落差。色厉内荏的喝令和吼叫没有收到任何成效,秃发复孤的心防渐渐地跌破底线。心防跌破底线,他便失去了理智。 失去理智的秃发复孤,不再无谓地喊叫。他噌地一声拔刀在手。此时的他双目通红,脖颈上青筋暴起,一滴一滴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到他的眉尖,然后在那里汇聚成一条小溪,再沿着他的侧脸直直而下,流进他的衣领中。 他那些愤怒的部下看到他状若疯癫地拔出了刀。大部分人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和畏惧。他们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毕竟虎老余威在,即使眼前的部族首领秃发复孤此刻众叛亲离,看起来不堪一击。然而当了许多年的部族首领,又岂能没有那一点点积威仍在呢? 然而依然有一小部分人,向着秃发复孤踏出了危险的一步。眼见得仍然有人步步逼来。秃发复孤的心防已经彻底崩溃,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脸上的冷汗更是涔涔而下,他毫无预兆地挥手出刀,手中的弯刀直直地劈开了身旁一个部众的脑袋。那部众惊愕的神情凝固在了脸上,随后,他的天灵盖从他留在身体上的半个脑袋上缓缓滑下来,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响。他轰然倒地,颅腔内的红白之物洒了一地,喷溅在周围人的身上,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随即在这狭小的空间之内弥漫开来,使人闻之欲呕。 步步紧逼的众人见得此景,不由得心生畏惧地退开一步。不过须臾之后,看着倒在地上的同泽尸身,他们却俱是热血上涌。只是那一瞬间,他们从愤怒的狮子变成了温顺的绵羊,然而看到倒下的同泽尸首,他们又从温顺的绵羊变成了嗜血的狼。 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同泽尸首,他们短暂地清醒了片刻,随即变得更加疯狂,他们纷纷抽出自己的刀,不再缓缓逼近那个众叛亲离的部族首领,而是纷纷举着刀,一拥而上,将手中的刀奋力向他的身上劈去! 李延昭站在城楼之上,将一箭地外的这一骚动的场面尽收眼底。见得此景,他兴奋地对身旁的任县令抱拳下拜:“托县令大人洪福,叛乱可定矣!” 任县令惊讶地望着那骚乱场面片刻,随即连忙扶起身侧的李延昭。声音略带颤抖道:“李什长,不,李壮士请起,不必多礼,若不是壮士屡出奇谋,庙算无遗,此时是何种局面尚难定论。本官且代长宁县城的万千百姓,感谢壮士慷慨赴援的大义之举!”言罢向李延昭深施一礼。李延昭连忙扶住任县令,口中连道不敢。 一箭地外贼军阵中的骚乱,只持续了小小的一会便告平息。不久之后,几名贼军便弃了兵器,提着贼酋秃发复孤的首级,高举着手,示意自己手中没有兵器。缓步走到长宁城下。 城楼之上被捆着的秃发复孤的几名家眷,看到城下一人手中提着的首级,俱是恸哭起来。两名妇人直哭到昏死过去。秃发复孤的两个儿子也哭得不能自已。城楼之上一干贼军女眷闻得这悲切的哭声,亦都是暗自垂泪。虽然贼酋秃发复孤一意孤行,举兵造反,然而此刻闻得这声声嚎哭,才依稀让众人忆起,这位作恶多端,将他们的亲人带上战场,屡番置于险地的贼酋,却也是一个平凡的丈夫与父亲。 任县令见得有人提着秃发复孤首级前来请降,亦是下令打开城门。那几人进得城来,见了县令大人,却也只是微微躬身为礼,随即将秃发复孤的首级掷于地上,便疾步向城楼之上奔去。在县令大人的眼神示意下,城楼口的士卒便也没有多加阻拦。那几人上得城楼,找到自己的家眷,便即抱在一起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与秃发复孤的家属不同,他们的呜咽,是劫后余生重逢之时喜悦的泪水。 李延昭见状长出一口气,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在县令大人的指示下,秃发复孤的人头被挂在城门口示众。家眷也被送到县衙的大牢之中严密看押。连守牢的士卒都换成了李延昭的属下。曹建刘季武看内牢,牛二壮、秦大勇、韩文灿、王强、丁越、廖如龙、崔阳、张兴八人分别把守外牢与牢门。可谓密不透风。 值得一提的是,秃发复孤的家眷之中,有一位女子看到他的人头,在城墙上哭了许久,然后一头撞在城楼的立柱上,死了。 另有一名女子,哭晕在城墙之上,然后被押到牢中,在牢中撞墙而死。听闻这些消息,不由得引得李延昭亦是一阵唏嘘不已。 第三十八章 尘埃落定 建兴九年八月十九日,夜。 长宁县城的城头之上,挂着叛乱首恶秃发复孤的首级。城外叛军大部,业已平静下来。任由长宁县派出三百余士卒,将他们的武器如数收缴。此刻这六千余叛军,放下武器之后为自己扎好了营寨。营盘方圆近两里。其中燃烧着几十堆大大小小的篝火。交出武器之后的叛军,便三五成群,十人结伙,懒洋洋地坐在这些篝火旁边。这几日的奔波,使得他们也是身心俱疲。此刻一切尘埃落定。叛乱首恶秃发复孤已死。前去长宁县城之中谈判的几名代表回来之后也告诉众人道,长宁县令信守承诺,答应不再追究众人从贼之罪,并且交出兵器之后,允许他们暂时驻扎在县城外。并允诺,在合理地安置众人之前,将会想办法供给粮食,并尽快上报姑臧,出台对众人的安置措施。 众人坐在篝火旁休息着,没过多久,果然见长宁县城的城门打开,一辆辆推车从城中列队驶出,直向营地而来。众人长久以来的疲累,紧张,俱是在看到这些运粮的推车之后烟消云散。众人开始有说有笑。营地之中渐渐开始恢复生气。 赵书吏带着县兵,将县令大人紧急调用县仓之中的一百石粮食运抵城外乱军搭建的临时营寨。那些乱军此时已平静下来,见长宁县城还为他们运来了果腹的粮食,皆是感激不已。赵书吏用胡语对围过来的众乱军讲了一通大义,并言道:“县君仁义,不计较诸位从贼的过失,只是希望诸位得以果腹,今后不管去哪里,都能够本分做事养活家人,切莫一念之差,再行不法之事。” 众乱军感激之下连连称是。赵书吏将粮食交割给乱军,并指定其中一名年长的小部族首领暂时代管乱军一应诸事务。约束属下,不得到处走动云云。那首领连连应承。并保证只要自己在此,这些乱军定然安分守己。赵书吏闻言很是满意,便带领众兵卒推着推车返回城中。 一百石粮食其实并不算多,大约只够供给城外那六千余乱军士卒吃上两顿。这却是李延昭的主意。虽然收缴了乱军士卒手中的兵器,然而在局势大定之前,李延昭认为依然要防范这些乱军士卒可能出现的变故,于是便建议任县令将拨给乱军的粮食分次发放,一次只发放供他们吃两三顿的粮食。这样无疑相当于是捏住了他们的命门。使得他们不得不就范,安分守己地待在营地中。 任县令对李延昭这种谨慎的建议深以为然,便下令将县仓中的粮食分批分次下拨。手下官吏便遵令照办。 李延昭随即想起一事来,他走下城楼,自去县衙大牢之中,牢门口崔阳和韩文灿两人正在值守,见得李延昭来,连忙迎上来,李延昭同两人交谈了几句,叮嘱两人道,务必得加强警惕。贼酋秃发复孤的家眷在牢中一日,便得一日小心行事。两人听闻李延昭的叮嘱,都是郑重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加强警惕,谨慎行事。 李延昭进得牢门来,却见得牛二壮正趴在牢头值守的那张桌子上,睡得正是香甜。丁越、廖如龙、秦大勇、张兴、王强几人各自寻了板凳,在一旁坐成一排。见得李延昭进来,众人马上起身。秦大勇还上前到牢头桌前推了推睡的正香的牛二壮。 牛二壮被秦大勇推了几下,不情不愿地哼哼了几声。然后扭过头又睡了起来。 秦大勇见状惶急不已,连忙上去重重推了牛二壮几下,连道:“醒醒,醒醒!二牛!李什长来了!” 牛二壮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声。随后猛地从桌前弹起:“啥?李什长?” 他一起身便看到旁边的李延昭笑吟吟地看着他。他顿时有点慌神,连道:“李什长来了,李什长……” 李延昭却笑了笑,并无责怪之意,对牢中自己的众部下道:“大家这些日子奔波平叛,都很辛苦,我也知道。不过如今我等干系重大,请大家坚持一下。好歹奔波日子就这几天了。过不多久大家便可以返回广武,与亲人团聚了。” 众人闻言都是大喜。纷纷道不累不累。李延昭笑言道:“不累是哄鬼的!累肯定是累,我也累。不过责任重大,大伙还是轮班好了。两三人打盹,其余人值守,过一段时间换一下,只是须得提高警惕,小心行事便好。”众人听闻都是应是。 李延昭随即回头看着牛二壮:“二壮啊,离家这么久了,想不想你娘?” 二壮想起不久前夜袭敌营那一日,自己思家心切,差一点就当了逃兵。于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然后声若蚊呐般地说道:“想。” 李延昭见得牛二壮如此姿态,却是哈哈大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想娘有什么可羞耻的。瞧你样子,跟姑娘家似得。” 众人见牛二壮扭扭捏捏的姿态,闻得李延昭如此出言调侃他,俱是哈哈大笑。牛二壮见状却急了,大声对众人道:“李什长都说了,想娘有啥可羞耻的,你们笑个啥!” 李延昭见得他窘迫姿态,倒也是无心再取笑了,连忙出声让众人不要再笑话牛二壮,然后李延昭郑重地对牛二壮道:“二壮,想娘了也没什么要紧,正好我这有个差事交给你。我写一封信,你拿着,骑上马速度回到广武郡城,将信交给太守大人,然后你就回家去,好好见见你娘吧。就不用再回来了。待我们班师回郡城之后,你再归队便可。” “啊?真的啊?”牛二壮闻言惊喜交加,出言问道。 “我让你去办事,还有假不成?”李延昭笑着拍了拍牛二壮的后背,对他道:“走,我去写了信,然后交给你。” “哎!这就去。”牛二壮惊喜之下,连忙收拾了自己的兵器,干粮等物,然后便直向外面的李延昭奔去,留下牢房之中众人俱是用艳羡的神色看着他的背影。 除了须向太守报信之外,李延昭想到还需知会马都尉,以及派信使去西平郡城报告此消息。而且俱是得连夜。想了想马都尉在外,飘忽不定,还不知道去哪才能寻见他们。然而他们肯定有哨骑尾随着乱军,想了想,便也不用专门派人向他传递消息了。倒是西平郡那边,派谁去呢?想来想去,李延昭突然想起来连夜来长宁之前随自己一同去哨探贼军眷属的那名骑卒,似乎叫成闵。于是他连忙向着诸骑卒暂时栖身的瓮城走去。 李延昭进得瓮城去,却见得众骑卒俱是疲累交加地握着武器,坐在地上倚靠着城墙根沉沉睡去。心中亦是不由得顿感一股倦意袭来。他强打精神,对瓮城之中呼道:“成闵!成闵!” 一名在城墙根处躺下尚未睡熟的军士听闻李延昭连着数声呼喝,都是无人应答,便起身循着自己身边仔细看去,不一会便找到成闵的身影,却是睡得正死。连忙上前推推他:“成闵,起来了,李什长有事找你。” 成闵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然后用手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呵欠,才站起身来问道:“谁呀?” 李延昭却站在瓮城内门处,对着他招招手:“成闵,来一下。” 成闵见是李延昭,连忙走上前去,仿佛犹自是双眼惺忪,问道:“李什长啊,有事儿?” 李延昭摸了摸腰间,摸出来一小袋钱,约莫有个几十文的样子,将它递到成闵的手上,道:“叛乱已平,得需一得力人手前往西平郡城报信,此乃紧急军情,耽搁不得,权且麻烦仁兄前往走一遭。这是我一点点心意,仁兄且拿去换几碗酒喝,切莫嫌少。” 成闵将钱袋拿在手中,瞌睡已醒了大半。推辞了一番,见拗不过李延昭,便将钱袋揣起来了。随即便收拾了一下兵器。自去瓮城之外寻得自己的马匹,随即出得城门往西平去了。 李延昭又找到赵书吏,向他借来了笔墨纸砚等物,粗粗磨了磨墨,便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李延昭将信写好,随即封上,将信交给正在一旁靠着城墙根呼呼大睡的牛二壮。牛二壮醒来,见信已经写好,双眼之中却是放出光来。他连忙将信仔细地揣到怀中,然后拿过兵器。亦是去找了自己的马,上马便出得城门,直向北面广武郡的方向而去。 做完这些,李延昭却是向县衙而去,向任县令报告了遣人通知军情一事。任县令正在苦思冥想地写将要送去姑臧的捷报。听闻李延昭已遣人向广武与西平分别送信。倒是省去了自己安排的一番麻烦,大喜。连连称赞李延昭。李延昭谦虚了几句,便即告辞出门。 李延昭回到城楼之上,找了根胡凳便坐在城楼旁,看了看外面风平浪静的乱军大营。方才的困意又是汹涌而来,他觉得自己眼皮不住在打架,于是便不再勉强,将头支在城垛之上,沉沉睡去。 第三十九章 姑臧援军 李延昭在城楼之上一觉便睡到了四五更时分。他醒来之时,天边却正好是泛出一丝鱼肚白。他连忙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站在城楼之上极目远眺而去。天边的日光渐渐地扩大,黑夜笼罩的天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消退而去。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渐渐现出一点日头,那日头一点一点变大,很快便将遥远的天边渲染成了炫目的橙红色。 城外乱军营地之中,已升起了袅袅炊烟。营地之中的那些归降的乱军士卒们,纷纷一边笑闹着,一边取来水米,众人皆是为新一天的生活而奔忙着,神态之中,满是对未来的希望。 叛乱平定,这片土地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李延昭眼望着城外满怀希望的降军诸人,心中亦是踌躇满志。他已在这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时代里,踏上了一个坚实的足迹。一个属于他这个来自一千七百年后的人留下的独特印记。站在城楼上欣赏着日出美景的他,蓦然间觉得这轮初升的旭日,就是他自己的真实写照。 李延昭难得心情大好,便绕着城墙走了起来。城外山川美景,俱是映入他的眼底。经历了这些事情,他已是渐渐没有了当初的那份迷茫,不时生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情怀。或许前世的那个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自己。活在当下这个乱世之中,成就一番千古基业,名垂青史,才是活出了真正的自己吧!也许若干年后,自己功成身退,或约几个昔日战友,或同些许文人墨客,在自己参与建立的太平盛世之中“回望神州,千载风云变幻。谈古论今,多少悲欢离合。”亦是自己的一番夙愿吧。 想着想着,李延昭望向城外的目光不由得定住了。城外西北方向,正有数骑,在旷野之中直奔长宁县城而来。待得那几骑来得近了,李延昭仔细看去,见那几骑俱是背负认旗,一色的官军筩袖铠,当先一人看样子身份地位不低,身上所着的,竟是将官样式盔甲。 李延昭见状连忙向西门城楼之上奔去。看那几骑来的方向,多半先至西门。 刚在西门城楼之上站定,不久,那几骑便奔至西门城下。当先那一骑着将官铠甲之人对着城楼之上道:“我乃前锋督护宋配属下牙门将索铣,特奉州牧之命来援,请阁下速开城门。” 李延昭在城楼之上拱手为礼,道:“且请将军稍待,小人马上开门。”言罢便三步并作两步飞速跑下城楼,与两名守门士卒合力将城门打开。 连同为首的牙门将,一共进城五骑。李延昭上前验过堪合,随即在那领头牙门将的询问之下,为其指明了县衙所处。那将领便带领四个部下一路直奔县衙而去。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李延昭便站在城楼上,目送着任县令点头哈腰地引着那牙门将及他手下的数个随从,上马出城而去。任县令与那牙门将两骑居前而行,几名身着铁甲的随从尾随而行。众人驭马前出,不紧不慢,然而不多会已经在两里开外了。 李延昭只见那六骑渐渐化作数个几不可见的小黑点,直向西北方向的群山之中而去,直到彻底被那边苍翠的群山所淹没。李延昭方才坐回到城楼之上。盯着西北方向的群山,静静地发着呆。 不知过了多久,那片苍翠掩映下的群山山谷之中,转出一支旗帜鲜明,甲杖严整的大军。初升的太阳发出的光芒照耀在那大军之中每位士卒身着的铁甲之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辉。李延昭眼望着那支大军徐徐向长宁县城而来。不由得顿生感慨,嘴上竟然吟起了两句诗: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城墙之上值守的长宁县兵们听闻身旁这位广武军的骑卒口中念叨的诗句,面面相觑,皆是惊异。那两句诗他们虽然一知半解,然而其中所传递的意蕴,配合着面前远处缓缓行来的姑臧平叛大军,倒也使得周遭众县兵们领会到一种磅礴大气的意境。 那是一种久经沙场,淡看生死的意蕴。明晃晃的铠甲,冷冽风中传来的金鼓声,无不给人以无穷无尽地想像。李延昭念叨了半天的诗句,随即突然想起来自己竟然看着面前的景象而无意之中将后世《木兰辞》中的句子信口拈来,不由得也是略有慌神。连忙住了口,无视身旁城楼上那些值守长宁县兵的异样神采,自顾自看着那支大军缓缓开来。 大军之前,当先一将骑在一匹膘肥体壮的黄骠马上,身上着将官铠甲,马上横放着一支长枪,身上背着弓与箭囊。然而李延昭观其神色身段,却见其身高在普遍高壮的北方人之中,显然算是矮的。然而此人稳坐马背之上,顾盼之间,倒是顿生雄风,令人观之望而生畏。 此人身后便跟着先前来叩城的那名牙门将,任县令亦是骑在马上,随其左右而行。显然此人身份不凡。李延昭想到,没准便是那名牙门将叩城之时所讲的,带领这支姑臧来援大军的主将,前锋督护宋配。 那支大军缓缓接近了长宁县城,然而却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当先那员大将却是下令大军加速行进。众军士听闻,依令而行,迅速调整方向,绕过长宁县城,继续前进下去。步兵在前,骑兵居中,辎重在后。队形整齐有序,李延昭看着那严整的军伍,不由得暗自点头。 那支军队大部绕过长宁县城之后,竟是直奔长宁县城西方的降贼营地而去。李延昭随即沿着城墙,跟着大军行进的脚步同行,不多时便绕行到了县城西门城楼之上。李延昭见大军缓缓行去,那些城外降贼营中的众人见得一支人数众多,而且士卒俱是身披铁甲的军队缓缓行来。面上满是惊疑之色。然而那支军队却无暇理会他们,只是分成三部,分别去得附近伐木立寨。众多军士忙活了近两个时辰,三座木质营墙的营寨已是在西门之外赫然立起。三座营寨望楼拒马壕沟等一应俱全,成品字形分布,竟是隐隐成掎角之势,将降贼的营地夹在中间。这样,降贼三面皆是姑臧来的平叛大军,另一面便是长宁县城。 如此一来,降贼已是四面被围,宛如被困起来的笼中鸟一般,长着翅膀也飞不出去了。 那些降贼与其首领,面对如此景象却是心有不甘。然而却无能为力。姑臧来援的大军足有两万人。而且可以看出,俱是凉州精锐。统兵大将又是前锋督护宋配。虽然新生代的那些小辈并不熟识此人,然而他的凶名,却是在这些部族年龄大一点的人心中早已挂上号了的。 遥想近二十年前的永兴二年,同样是鲜卑部族的首领若罗拔能发动反叛。那次阵仗可比这次大得多了,若罗拔能领了各部族十余万人侵袭凉州。他一边大举进攻,一边纵兵四掠,很快地便杀到了凉州治所姑臧城下。当时便是这位前锋督护宋配,仅率数千人便一鼓而下,斩杀若罗拔能,并俘获部众十余万人。自那之后,宋配此人凶名便在鲜卑部落之中传得人尽皆知。虽然不知那一战他如何用数千人便击溃若罗拔能数万人,并且阵斩若罗拔能的,然而这段二十年前的旧事,在如今诸人心中,已是无异于一段传奇。 何况如今。降贼仅有六千还手无寸铁。宋配又带领着两万凉州精锐。因此诸人尽管有诸多不满,却完全生不起异样的心思来。降贼们坐在营地之中,静静看着旁边几座营寨之中的凉州军加固营寨,进进出出的。他们脸上已有了少许麻木与无精打采之色。 如今,这些人已经麻木得只关心起投降之后,州牧将如何安置他们的问题来。毕竟此次从贼叛乱属实,众人之后虽有斩杀贼酋秃发复孤之功。然而此时面对两万凉州精锐的严阵以待,众人心中却都是有些惴惴不安。 其实此次出征来援的凉州大将,前锋督护宋配,亦是不知叛乱已经如此迅速地被平定。他派遣手下牙门将索铣前去长宁县城探查情况之时,曾嘱咐道,若贼军已陷长宁,便速速返回,准备令大军离城数里安营扎寨,打造攻城器具,准备攻城。谁知索铣到达长宁之时,见城头上依然是凉州旗号,城中尚且紧闭四门。并不曾见一个贼军的身影,走近之后,见得城上守军亦是一色凉州兵丁,方才放下心来,入得城中,见过城内县令方才知道,就在平叛大军抵达的前夜,叛乱便已被平定在长宁县下。 得知此讯之后的宋配亦是吃惊不已。详细地向前来迎接大军的长宁县任县令详细地询问了平叛的经过。任县令将自己所知的,包括挟持贼军眷属,到后来城头攻心,临阵劝降,以至于贼营城下大乱,贼军火并,贼酋授首。俱是对面前这位来援的援军主将叙说了一番。宋配听得这些消息,惊讶丝毫不减。当得知这一切布置,只是广武郡来援的骑卒之中,一个小小的什长所出的主意,惊讶更甚。连连叹道:“永兴二年,某曾临危受命,领兵平贼。那时某仅率数千人,与贼军若罗拔能大战数阵。历经苦战方才阵斩若罗拔能,俘获其属下十数万部众。而今观此子,行止有度,智计百出,竟已不输某当年之风!” 随后宋配仰头望天,眼中却已是一副后继有人的感慨之色。 然而此时的李延昭,眼望着城外在凉州军重围之下的降贼营地,心中却已有了莫名的心思。 如果凉州的牧守大人对安置这些贼众心存为难,倒不如劝广武太守大人上表陈情,将此部落安置于广武境内。便使得广武郡又添一支强军!不管是将来保境安民,抑或是外出征伐,有这样一支游牧民族的轻骑兵在手,无疑又添一臂助。使得自己平添几分胜算在手。 然而对这些游牧民族的忠心,李延昭却并不放心。历史上众多的教训就摆在眼前。不论是汉朝时期的匈奴,还是现在的五胡,以及后世的柔然、突厥、吐蕃、回鹘、契丹、女真、蒙古。农耕文明的中原政权在与这些游牧民族打交道的过程中,始终不乏那些降而复叛的鲜活例子,无非是中原强盛时期,四周诸夷尽皆归附,无不极尽谦恭。而中原若遭逢内乱,国力削弱,无力再起强兵威服四方之时。这些游牧民族无疑又会瞬间在几名野心家的带领之下,起兵反叛。使得中原政权本就糜烂的时局更加的难以收拾。 得想个办法把他们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啊……李延昭头疼无比地想。 第四十章 盛情款待 在城楼之上神游物外的李延昭,不经意间竟看到了自城西南飞奔而回的马平一行人。 马平眼见城外姑臧援军所修筑的三个营寨,将降贼营寨团团围在中间,看了几眼,便也不曾多做停留,率领着三百来属下,飞马便向长宁县城奔驰而来。 李延昭见那些骑卒奔来,看得真切,确确实实领头之人便是马平那张白净面庞。连忙便飞奔下城楼,直奔城门而去。 此时叛乱业已平定。而姑臧来的援军已是将降贼营地围住。生变的机会倒是已微乎其微。于是任县令便下令打开城门,让城中的百姓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李延昭奔出城门,静静候在城外。见得飞马奔来的马平,亦是一脸的欣喜之色。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那数百骑已是奔至城门前,众人纷纷勒住马。马平随手将马缰交给旁人,跳下马便大步流星地向李延昭走来。 “行啊小子!”马平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右手握拳捶了捶李延昭的肩膀。面上喜不自胜地道:“叛乱还真被你给平定了,厉害!这份谋算,我马某今日是真服气了。” 前世的李延昭在军伍之中时,自己的班长便喜欢用拳头捶自己肩膀,以示鼓励、激励之意。此时马都尉亦是如此而行,却让李延昭找到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肩膀上挨了这两拳,不仅没有让他感觉到丝毫不适,反而觉得浑身上下,四肢百骸俱是畅快不已。 面对马都尉的赞赏,李延昭也保持了清醒而谦恭的态度,他对着马都尉拱手为礼道:“都尉言重了,若无都尉的运筹帷幄,若无我广武军众袍泽上下一心,艰苦作战,何来如今之胜呢?属下不过动动嘴皮子出了几个主意,不敢居功。” 马平见李延昭态度谦恭不已,他的脸上却泛出一丝不悦来,又捶了李延昭的肩膀一下,道:“某说你有功,便是有功!谁敢出言说半个不字,老马便与他见个真章!待我等回郡城之后,此次出征诸事,我马某人自会据实向千人督以及太守大人汇报。”马平郑重对李延昭道:“你,当居首功!” 闻得马平此言,李延昭心下不安,却又不便再出言推拒,神色之中忐忑尤甚。马平仿佛看出了他的不安与忐忑,宽慰他道:“千人督与太守大人赏功罚过,均是明察秋毫。不必担忧。想来你此次立下大功,必然一步登天。只是难免众人多有不服啊。若是如此,只怕今后你与众将之间相处须得小心翼翼。直到日后,再立奇功,方能渐渐使得众人心服啊。” 李延昭听闻马平的一番肺腑之言,心知马平这番话皆是为他好,替他着想。心下感动不已,连忙抱拳道:“下属谨遵都尉教诲。” 马平见李延昭听懂了他的意思,上前拉住李延昭,便领着自己的数百部下进得长宁县城而去。两人之间也不再提及功勋等事。倒是在李延昭的相问之下,马平详细地讲述了自昨日黄昏分别之后,他以及魏云带领西平军五百骑卒一路尾随北岸的那部贼军,是如何想尽办法予敌骚扰、迟滞,使得那部贼军心神不宁,屡屡派出轻骑意图予他们打击,然而人少则被他们反剿,人多的话他们脚底抹油就溜。随后西平骑卒归建,马平又与范廷等人的三百本部骑卒会合后便开往长宁。讲到开心处,两人俱是哈哈大笑不止。李延昭详细询问了马平带领所部骑卒的一些战法,及敌军的一些应对之法。将其暗自记在心中。未来若自己意图组建一支轻骑部队,这些可都是不可多得的活教材。 谈笑之中,马平带领三百余骑卒已是进至瓮城之中。广武、令居、枝阳、永登四地的骑卒此时又是聚集在了一起,将本就不大的瓮城挤得满满当当。 两人看着瓮城之中广武骑卒们攒动的人头,以及叽叽喳喳宛如菜市场一般的说话声,两人俱是相视苦笑。想来,此间既然已经平叛。那来自广武的一行人,也该将返回归建提上日程了。 李延昭与马平商议了许久,最后两人决定一起去面见长宁县的任县令,打算向他辞行,随后便率领自己属下这四百骑卒,返回广武郡去。 西平郡的五百骑卒已是在之前贼众杀掉秃发复孤投降之后,便在其都尉魏云的带领之下与马平辞行,回西平郡归建去了。据马平得知,歼灭了南岸的贼军之后,西平军千人督廖虎亦是派兵收复了已成空城的临羌县城。而马平在前出对北岸贼军予以骚扰牵制之时,亦是派遣了部分骑卒,将之前众人筑坝蓄水之时遇到的那部百姓护送回了临羌县城。诸事均已是安排妥当。只待凯旋回军了。 在瓮城之上稍歇了个把时辰,两人便出得瓮城,向长宁县衙步行而去。走到半路,却见那长宁县令任庆,领着一群衙门之中的大小官吏,亦是直奔广武军骑卒暂歇的那座瓮城而去。 见得任县令引着一群官吏,两人自是上前与之相见。随后他们二人向任县令道明来意。任县令听闻广武骑卒意欲返回归建,连忙出言挽留道:“二位壮士率广武军骑卒日夜兼程来援,解长宁县诸百姓危急于倒悬,本官忝为一县父母,至为感激。还请广武郡诸位壮士不弃,我等已在县衙为诸位壮士略备薄酒,还望赏光。” 马平以为任县令只是邀请军中将吏前去赴宴,连忙开口拒绝道:“县令大人好意,马某心领了,只是手下诸多士卒归乡心切。马某军务在身,也不得不返回交接兵符。还请县令大人与众位大人见谅。” 任县令闻言,却是一脸苦相:“这可如何是好。本县之中众位百姓听闻广武郡来的骑卒巧施妙计,迫使敌酋秃发复孤授首,贼六千余众投降,俱是感激不已,从今早便不断有县里乡绅和百姓挑着鸡鸭猪羊等,来到县衙,要求县衙出面犒劳广武军一众骑卒,一上午的功夫,县衙前堂已是被百姓乡绅送来的东西堆了个满。本官便自作主张,令县衙一众官吏采买了一些好酒,置办了几十桌酒席,只为帮助本县百姓如愿,感谢广武军的壮士们危急关头来援的情意。百姓们的心愿,还望壮士们切勿推辞啊!”任县令说着,已是对面前二人长揖到地。马平与李延昭见状,连叫道使不得,忙上前去,见不论是任县令,还是县衙之中一干官吏,俱是一番盼望至极的殷切之色。马平心知县令置备酒席,意欲犒劳广武军所有骑卒。面观众官吏神色,也绝非作伪。心下一动,便应承了下来,道:“劳烦县令大人亲自相请。诸位大人与长宁百姓一番心意,倒是马某却之不恭了。马某这就回去召集手下儿郎们,稍后便来赴宴。马某代手下数百人,先谢过任县令,以及长宁县众百姓官吏的盛情款待之情了!” 任县令及那一干官吏听闻马都尉答应召集手下赴宴,均是面露喜色。任县令便忙召集手下官吏回去准备置办宴席,自己亦是与马平客套了几句,随即便转身向着县衙的方向走去。 马平与李延昭回到瓮城之中,召集了广武属下诸骑卒,讲明长宁县令及众官吏设下酒宴,欲犒劳大伙的消息。众人听闻,均是欢呼雀跃起来。这些日子出征奔波在外。众人俱是干粮充饥,口中早已淡出鸟来了。此刻却闻都尉言道县令大人设宴款待,有酒有肉,岂有不欢呼雀跃之理?马平见得手下骑卒如此,心中亦是高兴不已。连连挥手止住众人喧哗。下令留几人看管马匹,余者列队前去赴宴。众人闻得有酒有肉的好事,自然都是不愿留下看管马匹。李延昭见状,便要发扬风格,自告奋勇留下来看管马匹,却被马平一拳捶在肩膀上。厉声呵斥了两句。随即便不做声了。马平正左看右看打算指派几个倒霉蛋留着看管马匹,却见李延昭属下数人齐齐而出,发扬风格自愿留下看管马匹。此前姑臧援军一到,已是派人与之交接了县衙大牢。现今看守贼酋家属的,却已是姑臧援军的人了。马平见状登时大喜,心中不由感慨李延昭手下的兵就是懂事。随后众人推让了一番,最终拗不过曹建与刘季武两人,便由得两人看管马匹,余人列队,在马平的带领之下,往县衙行去。 广武骑卒们列队而行,走出瓮城不远,便见得道路两旁,长宁县城的百姓们聚集起来围观这支拯救他们于水火的骑卒们。 这些骑卒昂首挺胸走在长宁县的街道上,军容严整,步伐一致。虽然连日的奔波与战斗使得他们略显疲态,然而众人依然是神态昂扬,踌躇满志。 不时听着街道两侧那些百姓们怀着感激与崇敬之情的议论,众骑卒的胸膛挺得更高了。经历了一番奔波,与苦战,却能得到这些百姓的尊敬与感激,使得众人心中都是兴奋不已。前些日子里的劳累,也在此时俱已化无。 四百骑卒来到县衙门前,整齐的步伐使得县衙门口的看守兵丁心头一紧,随即不待马平上前相询,便已有一个守门兵丁自进门去通报去了。 不过半柱香功夫,便见任县令亲自引着几名官吏出门相请。在马平的喝令之下,众骑卒井然有序地一列一列鱼贯而入。进门的士卒们在一名县衙小吏的指引下,来到县衙后堂,后堂院落之中,已摆上了几十张小圆桌以及胡凳等物,进去的士卒们纷纷以什为单位围坐在各张小圆桌旁。 众人盯着桌上的食物,有白煮鸡,炒鸡蛋,猪蹄酸羹、蒸鸡、蒸猪头等等。甚至每桌上都还放着两坛米酒。众人见之,俱是觉得馋虫大动。只是碍于袍泽们还不曾落座,从而故作姿态坐着不动,实际上早就如同生吞了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挠心。各席之间,吸溜口水之声不绝于耳,甚是不雅。 待得最后一列士卒进得后院寻桌落座之后,有些急不可耐的士卒便是将手拿上桌面,伸手便欲去抓取那些看着甚是可口的食物开吃,谁料马平见状,连忙出言喝止众人。众人见得马都尉一脸愠怒,只得强自忍耐着对面前食物的渴望,继续坐着不动了。 众人坐在席桌之上等待了两刻钟的样子,却见得任县令引着若干顶盔贯甲的将官走进内院,随即纷纷坐到了上首的席桌之上,马都尉见状才起立对手下的众位士卒道:“吃吧!” 众卒闻言,立时便纷纷伸出手,直冲桌上摆着的诸多美味食物而去。任县令看着此情此景,不由得哑然失笑。想来这些士卒之前连日奔波,作战。饮食又粗陋,显然已是久不沾荤腥。当下感叹道:“广武来的诸多骑卒壮士,为了平叛,也甚是辛苦。” 任县令这桌上,坐着县令县丞,姑臧援军的几名大将,包括前锋督护宋配,以及那位牙门将索铣。广武军的骑都尉马平,令居县骑卒司马范廷,枝阳县骑卒司马王卯,以及永登县骑卒司马伍建斌等人,均是赫然在座。 李延昭与部下七人围坐在一张圆桌旁。见众人仿佛饿死鬼投胎一般的吃相,李延昭连连喊道:“吃慢点吃慢点。急什么?给曹建和刘季武留点!喂,秦大勇,你要不要拿着一整只鸡就下嘴啃啊?廖如龙!你吃慢点要死吗?呛到了吧,该!” 众人都在忙着大吃大嚼,却对李延昭的话充耳不闻。只有秦大勇一边嚼着嘴里的鸡肉,一边含混不清地对李延昭道:“什长,可得赶紧吃,不然就没得吃了。”言罢又自顾自逮着面前的那只鸡大嚼不休。 李延昭摇摇脑袋,瞧瞧自己带着的这帮人,都是些什么货色啊。他不由分说地拿过了两只碗,将桌上的菜肴每份都夹了一些分别装到两只碗中,然后对众人道:“这两只碗里是留给曹建和刘季武两人的,你们可不许偷吃。”众人听闻,边大嚼着,边对李延昭点点头,以示认可。 李延昭装满了两只碗,然后将这两只碗搁在一边,随后自己亦是对着桌上的菜肴十指大动。他自己这些天亦是啃着干粮过来的,见了那些美味佳肴哪里能真的按捺得住。只不过因为后世之中所受到的良好的家教,使得他在潜意识里不允许自己的吃相太过难看罢了。 相比较院中大多数吃相粗鲁的军汉,首座之上的众位将军官吏之类的,吃相无疑是要优雅得多了。任县令一边不温不火地用竹箸拈着菜,一边招呼桌上的诸位将军校尉吃好喝好。姑臧援军那帮高级将官俱是客客气气地,吃相如同任县令一般文雅。而广武军的骑都尉马平也好,下辖的三县骑卒司马也好,平日里都不是什么特别讲究的人物,亦是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引为人生快事。然而此时,面对这桌上其余文质彬彬的文官和大将。这几人也颇有些放不开手脚之意。手拿竹箸去拈菜的神情,比之平日里众人的做派,简直是不知优雅了多少倍。 众人吃着吃着,便聊起了此次平叛之事。从姑臧带着大军浩荡而来准备予叛军雷霆一击的前锋督护宋配,到达之后却发现叛乱已被平定。显然是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奈与无力之感。此时谈起这个话题,不由得悠悠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我大军日夜兼程而来,孰料到达之日,方知叛乱已被平定,却让本将平生一种英雄迟暮之感。”言罢摇了摇头,而后对坐在对面的马平言道:“马都尉,此次平叛,你广武军以及各司马带领的骑卒,可谓是居功至伟。待得他日,平叛王师返回姑臧之日,我宋某人必定为尔等请功。将尔等之丰功伟绩,表于牧守案前。” 马平闻得对面这位平叛大军的指挥官对他们评价如此了得,颇有种受宠若惊之感,连忙出言谦逊道:“不敢当,此次平叛得以凯旋,全仗本郡太守大人庙算无遗,属下士卒戮力向前,方才得以实现。末将不敢居功。”宋配闻言却是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后看着马平,又道:“年轻人,端得是好谋算,好本事!凭借数百骑卒,便无声无息平定了一场如此一般声势浩大的叛乱,不简单!本将当年临危受命平叛时,亦是敌众我寡,血战险胜。不过若是当时有人喊,让我带几百骑卒前去平叛,我却也是想都不敢想!” 马平连连摆手,道:“督护大人言重了,末将领军出征,不过倚仗将士用命,才有今日成果。倒是末将属下司骡马事什长李延昭,此子实乃一了得之人。” 宋配听闻掌管一郡骑卒的都尉,言语之中竟对一名小小什长推崇备至,心中不免惊异,连连向马都尉追问起来。 第四十一章 凯旋而还 马平在酒桌之上,详细地讲了一遍李延昭如何从西平借兵,如何前去夜袭贼营,又如何在树林边上挖坑设伏,使贼军追兵损兵折将。听到此处,任县令及身旁坐的县丞二人均是一片赞叹之色,而坐在马平对面的姑臧诸将,已是拍手叫好。 马平又将诸人渡过湟水之后,见贼军强攻西平郡城,便已料到贼军攻城未果后将渡过湟水直趋长宁,又恰逢天降大雨,于是折回湟水上游筑坝,最终放水将贼军截为两段细细道来,听得在座众人叫好之余,却都是捏着一把冷汗。随即讲到南岸余贼被西平守军出城一战击溃,而后李延昭如何发现贼军行进队伍中的异处,从而连夜分兵前去掳获贼军眷属。马平与西平军骑都尉魏云二人又如何率领西平骑卒反复骚扰迟滞贼军,使贼军行进缓慢,首尾不顾。之后的事情马平便没有亲眼所见。任县令便抚须谈笑间,将李延昭如何带领一部分贼军家眷来到长宁县城。而后不过一刻钟样子,贼军便已席卷而至,李延昭及本县的赵书吏如何劝降,贼军眷属在城楼上如何呼唤自己亲人云云。而后贼军大乱,相互火并,随即贼酋秃发复孤伏诛,贼众尽皆投降,叛乱平定。 桌上姑臧诸将听得一愣一愣的,俱已是呆了。宋配听闻这一系列故事,也是兴奋中透着惊讶,已然合不拢嘴。片刻后叹道:“真俊杰也!如此深谋,有今日之胜,倒也是绝非偶然!”众将听完这一系列平叛过程之中的曲折,对广武骑卒已经俱是佩服不已。姑臧诸将纷纷起身向广武诸将敬酒。马平与三位骑卒司马见得此情此景,俱是受宠若惊。以前一向觉得姑臧的兵将自恃是牧守大人近卫精锐,一直眼高于顶,对于地方驻军兵将往往却反尊重。而今日众人打了一场漂亮的平叛战役,却使得这些往日眼高于顶的兵将纷纷起身向自己敬酒。马平与诸位骑卒司马都是颇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心中扬眉吐气,然而面上功夫,诸人却是未敢有丝毫怠慢,几人纷纷起身,将杯中酒与姑臧诸将一碰,随即豪气干云地一口闷。双方相互之间讲一通奉承、吹捧的话,场面一片和谐。 最终酒席亦是在一片和谐之中结束了。姑臧援军大将,前锋督护宋配倒是对李延昭有着不小的兴趣,席间本欲要求马平唤这位什长前来见上一见。孰料李延昭自己吃完之后,便给看管马匹的两位兄弟送酒食去了。没能见上此人,也让宋配面上不由得现出一种略显遗憾之色。 酒席结束,集合起了个个吃得满嘴流油的部下,马平上前拜别了任县令与县城,又一一与姑臧诸将拱手作别,随即便率领数百部下骑卒,向着瓮城而去了。众人的马匹都拴在那瓮城外,兵器也在那里堆放着集中看管。 转过几条街去,众人便到达了目的地。马平让麾下士卒又歇息了一会,而后众人收拾好盔甲兵器干粮等物,纷纷上马列队。 即将返乡,众人面上都是抑制不住地喜悦之色,马平见部下士卒士气高涨,心中亦是宽慰不已,随即翻身上马,手中马鞭遥向北方一指:“出发!” 众士卒都是欢呼雀跃,数百人驭马而行,出城便向东方行去。 此时已是八月二十日下午。虽然下午出发,并不算一个好时段,然而马平也是见手下士卒思乡心切。大多都是愿意即刻启程归乡,于是便听从众意,立刻带领众人踏上了返乡的路途。 众骑卒出城之后,皆是驭马飞驰。好在广武郡所选入的军马,马力都是相差无几,因此虽然众骑卒驭马飞奔,然而却并没有谁掉队。行军之时马平居首,自然地令李延昭到队尾押后去了。 李延昭在队尾压阵,胯下的马匹飞驰起来一颠一颠的,他至今仍然不是很习惯。毕竟从后世而来,对骑马之事尚且还未总结出心得体会之类的。好在此次出征在外,倒也不曾高强度的在马背上作战,对他而言,胯下马匹更像是一个代步工具。骑术不精尚且是其中一个原因,这马匹没有马镫,便是回去之后务必当先解决的当务之急了。 历史上马镫的出现,无疑大大缩短了个体之间骑术的差异,它使得骑手在马背上双脚有了强有力的支撑点,它的出现解放出了骑手的双手,令那些即使不是常年在马背上度过,马术并不算精熟的骑手也可以在马背上完成拉弓射箭以及左右劈砍的动作。使得中原王朝的骑兵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便能够与游牧民族的骑兵在骑术上相抗衡。虽然游牧民族骑兵自小习练骑射,弓马娴熟。使得中原农耕文明体制下组成的骑兵难以望其项背,然而一个小小的马镫,无疑大大缩短了两者之间的距离,使得中原王朝所组建的骑兵,经过一段时间的刻苦操练之后,面对来去如风的游牧民族骑兵,也有了一战之力。 如此一来,这个起到关键作用的小小马镫,便必须得制造出来了,李延昭心里暗自盘算着。 反正西平郡城之内不缺少铁器工坊,郡城也不缺少工匠。只要太守大人首肯,广武下属的这数百骑卒列装马镫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待得将来,马镫的好处被其他人发现之后,便可推广而行,使得凉州各军骑卒都装备上马镫,到了那时,凉州骑兵的战斗力便可有一个质的飞跃。 然而除过马镫,铅笔这东西似乎也是该问一问太守大人的进展了,毕竟到这个时代来,自己并没有掌握太多可以改变这个时代大局的产物,铅笔这东西,如果能制造出来,倒不失为自己的一条财路。 归乡的路途,总是显得比较漫长。虽然驭马奔驰了两个多时辰的众骑卒仍不感觉疲累,然而看着渐渐西沉的日头,马平还是下令众人下马,寻找宿营地,准备过夜。 宿营地选在一片背风的山坡上,马平考虑到众士卒的体力,便也没有下令伐木立寨。士卒们纷纷为自己搭好遮风避雨的窝棚。由于并未伐木立寨的缘故,马平便下令多派哨骑,同时马匹集中在一起,由令居骑卒司马范廷设哨看管。 一夜无事,次日天明,众人醒来披挂完毕,便简单吃了些许干粮,又再次踏上归乡的路途。 这几百骑卒,就是归乡心切的游子。一路行去,基本不做停留,然而长宁距广武郡,路程虽只有二百里左右,然而多山难行,众骑卒翻山越岭,还是行了两日半的功夫,方才到达广武郡治下令居县城。 当众人站在山坡上,望着不远处的令居县城的轮廓,这些历经了十日奔波的骑卒们,俱是发出一阵阵欢呼。其中又尤以令居县所属的百余骑卒为最。 而当这些骑卒们渐渐接近令居县城时,却惊异地发现,不远处县城城门旁,早已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之前李延昭派遣牛二壮送信回郡城,告知太守大人叛乱已经平定的消息。太守大人得知之后,便立即派人分别前往令居、枝阳、永登三县的县民临时安置地,将叛乱平定的消息告知给各处的官吏以及百姓。得知叛乱已经平定,自己又可以回到家中,这些官吏百姓纷纷欢呼雀跃不已。 今日晨,马平派出警戒的哨骑便到达了令居县城。当百姓们得知本郡派出平叛的骑卒们将要返回的消息之后,纷纷自发地前来城门处迎接。其中不少人还是本县骑卒的家属,大家在城门处的官道两旁聚集,从辰时时分一直等到将近午时,却没有任何人有怨言。 远方的扬尘渐渐近了,道路尽头露出了那些骑卒一张张风尘仆仆又略显疲惫的脸。前来迎接的众位百姓见他们走近,忽然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 十一岁的杨梦云在人群之中挤来挤去,迫切地想看一眼那些平定了叛乱,又风尘仆仆归来的勇士们。可惜他个子太矮,不论在人群之中怎样用力地掂脚尖,她也无法看到那些平叛归来的英雄士卒。杨梦云不由得大急,也不顾自己娘亲在身后的呼唤,便奋力顺着人缝向前挤去。旁人见这个小姑娘吃力地想挤到前面,也有不少好心人给她让出一点空间来。 杨梦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挤到了前排。她仰头看着那些行至近前,骑在高头大马上面的骑卒们,他们俱是披盔戴甲,手执刀枪,腰悬弓箭,端得是威武非凡。 杨梦云像身旁的大人们一样,向着这些平叛归来的将士们欢呼着,在他们的心中,正是这些出征平叛的士卒们拯救了他们,使得他们的家园得以免于战火兵灾,使得他们在避难几日之后,终是得以平安归家。那些骑卒们此时亦是兴奋非常,队伍中不断有人对着道旁赞赏欢呼的人群微笑或者是挥手致意。看着那些骑卒们友善的回应,前来迎接的人群更加沸腾了。 不少令居骑卒的亲人们候在道旁,看到自己的亲人骑着马从面前经过,便大喊起他们的名字来。见得出征之后平安归来的自家亲人,他们都是激动不已,小别重逢的情感化作幸福的泪水流淌在他们的脸上。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社会地位低下的世兵家属,而是沉浸在与出征归来的英雄们重逢的幸福中的人们。 马平欣慰地看着眼前温馨的一幕幕,欣然接受着这些百姓的欢呼和赞赏。令居骑卒司马范廷策马缓缓来到他身旁,对他拱手抱拳道:“都尉,我等便回县中归建了,都尉请多保重。” 马平伸出拳头轻轻捶了一下范廷的肩膀,道:“衣锦还乡的感觉如何?去吧,你和令居的兄弟们此次随我出征,也是辛苦了。” 范廷郑重道:“都尉多多保重,以期来日重逢。” 马平微笑着挥手:“回去吧。” 望着范廷转身向城中行去的背影,马平亦是拨转马头,对手下众人道:“走吧,我们也该回了。” 众骑卒纷纷向令居县的百姓们挥手作别,随即便跟紧马平,继续向着郡城前行而去。枝阳与永登骑卒司马在路上分别与马平作别,随即率部返回自己县城。 不久,马平亦是率领着属下百余骑卒回到了广武郡城。在广武郡城外,他们也受到了和令居县外相同的待遇。 数千百姓在城外夹道欢迎,人人脸上都是感激之色,不遗余力地欢呼着。更有些百姓拿着家中蒸好的馒头、鸡蛋等吃食,挤到马前便往经过的骑卒们手里塞。 看着眼前的凯旋景象,李延昭亦是满怀欣慰地微笑起来,在广武郡城的城门前,数千百姓的欢呼和赞赏之中,李延昭细细品味着他这一世首次凯旋而归的喜悦。 第四十二章 小虎来访 凯旋回来的广武骑军,接受了郡城之中百姓们的欢呼赞赏之后,便在城内游街了数圈,随即便离开郡城,返回了城西十里处的大营。 此时大营已是再次修建完毕,寨墙、望楼、壕沟等一应俱全,只是之前留在郡城之中的千余步卒此刻还在营中紧张地忙碌着搭帐篷。李延昭带着手下十人穿过忙碌中熙熙攘攘的营地,来到大营西侧马厩旁。此时骑卒们纷纷回营归建,自然是纷纷将马匹牵到马厩之中。李延昭引着众人上前,将自己的马匹牵到马厩中拴好,又纷纷接过骑卒们手中的缰绳。时至今日,军中已无人再敢轻视他们眼中这个马倌了,众人递过马缰,言语之中都很是客气。李延昭和气地一边与众人搭话,一边将马缰交由自己身边众人牵到马厩之中好生看管。 不久之后,一名士卒从马都尉帐中直奔马厩而来。待得见了李延昭,他便抱拳道:“李什长,马都尉喊你去他帐中,有事相商。” 李延昭抱拳与这位士卒见了礼,随后转向身旁曹建嘱咐了几句,便奔着去马都尉那里了。 李延昭在那士卒的带领之下进了帐,却见马平一身短衫坐在帐中案几旁,手中拿着笔,却是盯着案几上一张白纸发着呆,不知如何是好。 “属下李延昭,见过都尉。”李延昭走到帐中,抱拳叩地恭敬道。 “来得正好,快来帮咱想一想,这战报该怎么写。”马都尉见了李延昭,面上不由得大喜,连忙道。 引李延昭进帐的士卒见人已带到,便连忙向马都尉告退,自顾出帐去了。 李延昭上前走到案几旁,面上自然也是一片为难之色。这马都尉也是,好端端的写什么战报,就算写战报吧,喊谁不好,喊自己来帮他。这军中也是不乏文吏,让自己一个两世为人,却都当了丘八的一糙汉子玩这些笔杆子功夫,不是胡闹嘛。 心中虽然腹诽不已,然而李延昭面上却仍旧是一片恭敬之色。走到马都尉身旁,看那纸上仍然是空白一片。只是页首现出几滴几不可见的墨色,想必马都尉亦是思索良久,踌躇不已,却无从下笔的缘故罢。 “敢问都尉,此封战报,却是报于何人?”李延昭思虑片刻,随即出言问道。 “自然是本军千人督大人了。”马平淡淡道。 “既是如此,都尉便照我所念的写吧。”李延昭略一思索,便道:“千人督大人钧鉴。” 马平依言在白纸的页首部分写下了这几个字。 “建兴九年八月十二,我部四百余骑卒出令居,历三日至西平。与西平所部五百骑卒合兵一处。当日夜袭敌营,并设伏于林中,计斩贼首二百二十七级。后我部渡湟水,西进至湟水上游,适逢汛期,贼军倾巢而出,强攻西平未果,我部围水筑坝,于贼军渡河之际放水,冲毁贼军浮桥。贼一分为二,西平守军出击,击溃南岸贼军,斩获无算。我部料贼将至长宁,于十九日遣令居骑卒司马范廷,率本部骑卒,突袭贼军老巢,俘贼眷万人,即挟一部贼眷,夜赴长宁,恰逢贼军北岸余部至。我部挟贼眷迫降贼众六千余,贼酋秃发复孤授首。叛乱平定。” 李延昭回忆着这场平乱的经过,将其中要点一一道出,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成一份捷报。然而低头看去,马都尉的捷报却书写得歪歪扭扭,李延昭觉得宛如自己后世所见的小学生字体一般。 然而马都尉却丝毫不以为意,在捷报的末尾落款之后,将毛笔一搁,随即便对帐外大喊道:“来人!” 不多时,帐帘掀开,两名守帐士卒已进得帐中,抱拳听命。马都尉拿起那份捷报,看墨渍尚未干透,又用嘴吹了一吹,随即令一士卒道:“去,把这封捷报交给千人督大人。” 士卒领命而去。待得那两名士卒出帐,马都尉随即看了看身旁的李延昭,却是哈哈一笑:“想不到,你小子非但智计百出,还能当得书吏。” 李延昭却是连连拱手谦道:“属下愚人,承蒙都尉大人不弃,已至为感激。” “行了,多的话也不说了,你不必再养马了,明日本都尉派人前去与你交接,军功封赏下来之前,你便带着手下到我帐前听用吧。” 李延昭闻言,只是抱拳叩地,感谢不止。这一世军旅,起源于马厩,如今要离开那个地方,自己还真的不知道是该庆幸呢,还是该不安。毕竟之前过惯了养马的日子。如今乍然之间便要离开那里,心底却还真有那么些不舍。 马都尉仿佛看到了李延昭眼中的不舍,出言道:“马某尚记得当日,你尝言道:‘我等虽非老骥,亦愿效仿那千里马!’闻之令马某实是感叹不已,如今你业已证明过你自己。别说区区一个军中马倌,便是委以百夫长之职,马某都觉埋没了你。不若待封赏下来,再做计议。你手下那十人,也尽皆是些好汉子。假以时日,个个都可当大任。然而目前,权且在马某帐下听用吧。” “下属谢都尉栽培抬举之恩!”李延昭已是抱拳叩地,感激连连。 “快起,可当不得。”马都尉连忙起身扶起李延昭,道:“此次出征辛苦,马某便欲给出征将士们放上三日假。明日你等交接过后,便可回家歇息三日,三日之后上午回营归建,可否?” “属下谨遵都尉军令!”李延昭又是抱拳叩谢道。 拜别了马都尉,李延昭信步走回了马厩,看着仍在忙忙碌碌地端着盆来回于马厩和马料库的廖如龙、张兴、王强三人,李延昭面上笑吟吟地,直看得三人顿觉一阵古怪。 “什长,啥事这么高兴啊?”张兴看着笑吟吟的李延昭,不由得出言问道。 “好事啊!明儿起,我等就不用再喂马了!”李延昭笑着对三人道。 “哈?真的啊?”一旁经过的刚刚给马槽里倒完马料的廖如龙也是一脸喜色,出言问道。 “当然真的,我还能骗大伙不成?”李延昭看着三人,依旧是笑吟吟地。 “那不喂马了,我等之后去哪?”王强看看手中的盆,又看看身旁两人,不由出言问道。 “都尉说了,封赏下来之前,令我等到他帐下听用。”李延昭淡淡道。 此言一出,三人俱是兴奋不已,一手扬着盆就直向马料库奔去,向众人报告这一好消息去了。李延昭笑着望向他们的背影,及至几人奔回马料库,身影消失在库门之后,李延昭才转身,返回众人居住的帐中。明日,自己的马倌军旅,就将落下帷幕。李延昭坐在帐中的胡凳上,心里却说不出是喜还是愁。 说到喜,无非是终于摆脱了养马的差事,以后没人能够再以“马倌”相称。而说到愁,这一变动,无疑让自己以及手下众人即刻脱离了之前已经习惯的生活,毫无疑问地,以后大伙的作息与训练安排,定然也难以再按照李延昭的安排与计划进行。 李延昭正自顾自地头疼着这些问题,忽然帐帘被人掀开。一道光线径直照进昏暗帐中坐在胡凳上的李延昭脸上。李延昭连忙抬手遮挡这有些刺眼的光线,却闻得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在帐门口道:“李什长,久违了。” 随着帐帘放下,帐中又恢复了李延昭适应的昏暗光线。李延昭这才放下手去,端详着站在帐门口的人,却是那日与自己一同挨了军棍的广武军中一霸宋小虎。 千算万算,却不曾料到前来拜访自己的,竟是此人。见宋小虎自来熟地抽过一张胡凳便坐,李延昭心中略有些反感,但仍然面不改色地问道:“足下有何贵干?” 宋小虎哈哈一笑,道:“听闻什长出征在外,凯旋而归,因此特来道贺,不料看起来什长不怎么欢迎在下,那在下便告辞了。” “恕不远送!”李延昭翻翻白眼,对着站起身作势欲走的宋小虎毫不留情道。 宋小虎顿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颓然坐回胡凳上,悲愤道:“想不到我宋小虎横行广武军中,千人督的大帐我都随便进。到了你一小小什长帐中,居然连口水都喝不上!悲哉!” 李延昭哈哈一笑:“水缸在帐外,要喝随便舀。管你是谁,你在千人督大帐里飞扬跋扈我管不着,不过到了我帐中,就给我规矩点,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我这庙太小,容不下你龙腾虎跃!”李延昭忆起前世集训连中连长的口头禅,信口拈来,神态语气他自觉已学了个七八分像。语毕,又加了一句:“在我这飞扬跋扈,小心我揍你!” 听到“揍你”二字,宋小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又默默地观察了一番李延昭的神色,见其神色如常,并未动怒,心道也许是戏言,便松了一口气,然而坐姿不由自主地端正了些许。 “听那些出征归来的骑卒所言,你又是半夜偷袭贼军营寨,四处放火,又是挖坑打埋伏,把贼军杀了个落花流水。然后还在湟水上游筑坝蓄水,把搭了浮桥意欲渡河的贼军纷纷冲到湟水之中喂鱼虾。端得是好算计,好算计!”宋小虎觉得帐中沉默的气氛有些尴尬,便出言奉承起李延昭来。 “些许微末之功,不足道也。”李延昭摆摆手谦道。他倒也不是故作姿态,只是他也觉得此番出征立功,实乃是恰逢其会,贼军那个首领又太蠢。遇到个渣一样的对手给自己狂送人头,自己自然是不好居功自傲的。说白了,他觉得让谁去都一样是捞功劳,反正对手那么猪,随便打都不怎么会输。 宋小虎却是心道李延昭太谦虚的缘故。这一系列光辉事迹听下来,已听得他眼冒星星了。心中已自然而然地将李延昭当成了一支前途无量的潜力股。虽然自己家中势力庞大,自己在军中混出头也不过早晚的事。然而年轻人谁不轻狂呢,或多或少都会抱有一些凭自己本事挣功勋,而不靠家中荫庇的心思。而在宋小虎的眼中,面前这位伸手了得,又智计百出,庙算无遗的什长,无疑是一条值得自己抱紧从而谋求建功立业的大粗腿。 “总之,恭喜李什长了。立下此等功勋,他日封赏下来,一步登天绝非难事。”宋小虎笑着向李延昭贺喜道。 “多谢多谢,便借你吉言了。”李延昭亦是笑着拱手,随即起身去得帐外水缸里打了一碗水,然后端进来放在宋小虎身旁的胡凳上。 宋小虎见李什长亲自起身为自己打水进来,连忙受宠若惊地连连道谢,双手捧过那碗,小心翼翼地端着喝了起来。 喝完之后,宋小虎将空碗放回那胡凳上,起身对李延昭道:“李什长,有一事不瞒你说,我宋家世代为将,家父乃是扬烈将军宋辑,在州治姑臧就职,众位叔伯也都在军中任职,若什长在军中有何难事,不妨知会我,我自会请求众位叔伯,给予什长一些照顾。” 李延昭闻言,定定地看着宋小虎。直看得宋小虎心中发毛,不由得低下头去,片刻,李延昭开口缓缓道:“那日我与你私斗,随即被解往庞司马帐中,那时我观你神态动作,方知你并非惯于作恶,想必是在家中下人面前作威作福惯了,令堂对你定然溺爱非常。而令尊多半忙于军务,对你疏于管教,是吧?” 宋小虎心下一惊,却道这马倌果然眼力非凡,言谈举止间,已将自己看了个八九不离十。嘴上却惟有诺诺应是。 “正是因为如此,那日在庞司马帐中,我才出言,使得庞司马放你一马。”李延昭平静道:“相信那日给你的教训已足够深刻。你如能认识到错误,从此改邪归正,倒也不枉我出言救你一回。” “果然我所料不错,你家族竟是凉州的武勋世家。然而男儿身负的功业,就该是自家横刀立马,于战场之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方不为他人所诟病啊!此话也望你牢记,日后少依靠一些家中的荫庇,凭着自己的本事,去为自己建功立业吧。” 宋小虎闻言,面上顿现喜逢知己之色,上前握住李延昭的手,激动道:“什长之言,甚合我意。日后承蒙什长不嫌弃,多多教导于我。”李延昭面色平静道:“那是自然。” 两人至此已是颇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李延昭暗自庆幸自己结识了个二代,而宋小虎也为抱上了眼前这条他眼中的潜力股大腿而兴奋不已。 第四十三章 三日假期 次日,马都尉不知又从哪坑来了几名士卒,前来马厩与李延昭等一行人办过了交接之事。李延昭详细地将马厩中一干日常工作讲给众人,又引得众人前去马料库,将马料如何拌制,一顿该喂多少,详细给来人讲过。交接完毕之后,一行十人便来到了马都尉帐下。此时都尉正唤过了几名骑卒在帐中发布命令。李延昭站在帐外凝神细听了片刻,却是都尉令得他们几人前去之前行军路途之上安置伤员的村落去探查一番,有伤好差不多的伤员便令他们将其带回。李延昭心中暗自感叹了一番,原来都尉还真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啊。 待那几名骑卒出帐离去,李延昭才在帐外报告了一声,随即带着手下十人鱼贯而入,立于马都尉帐中。 马都尉见李延昭进来,又要抱拳下拜,连忙伸手阻止道:“好了好了,免礼免礼。你等可是交接完毕了?” “回禀都尉大人,我等已与都尉派去的人交接完毕马厩一应事物。”李延昭答道。 “好,封赏下来之前,你这一什都在马某帐下听用,诸军士没有意见吧?” “愿随侍都尉左右。”众人闻言,俱是抱拳躬身道。 “那就好,营中已无事,你等便回家看看罢。马都尉淡淡道。三日后上午按时归建便可。” 众人谢过都尉,随即纷纷出得帐来,神情俱是兴奋不已。随后众人将各自的行李放置到了都尉亲兵安排给他们的帐篷,随即十人一同收拾了些简单的行李,便出得帐去。一路向营外走去,守营门的士卒显然已得到了军令,对众人并未加以阻拦。众人出营门之后,便沿着官道一路向广武郡城而去。 此时众人的家眷已是都安置在了广武郡城之中。在太守大人的关照下,众人入伍之前已是修缮好了各家的房屋,各家俱是安置在城北。如此一来,军户家属相对集中,既方便官府监视,也给平日里众军属之间相互串门提供了条件。 在目前这个世兵地位低下的社会大环境之下,世兵家属的处境无疑也是异常尴尬的。民户们基本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串门、互助、乃是军户之间的婚丧嫁娶等大事,也都只限于在军户之间进行。 就仿佛如今,太守大人刻意地安排诸军户住在一起,虽然方便了军户之间的往来,其实也使得军户们孤立于民户之外,虽然这些乃是社会观念形成的,并非太守大人的用意。然而仍在客观事实上,造成了诸军户的孤立。 李延昭没有家属,自然无处可去。好在刘季武好说歹说,生拉硬拽地把他拖到了自家。曹建与崔阳亦是跟在后面走进这间小院。这小院便是刘、曹、牛二壮及崔阳四家人的居所。四人勾肩搭背地一齐进了院子,却见得牛二壮正将系上麻绳的木桶往院中的井里丢去,随后抓住麻绳,将打满水的桶一点一点往上拉,正拉得起劲,却见四人一齐进了院子,不由得吃了一惊,道:“你们这么快就回来啦?”一惊之下,手略一松,水桶随即又噗通一声直坠而下,井口还溅起了几朵水花。 “啊哟,瞧瞧你,笨的这个劲。”刘季武一脸嫌弃神色,出言调侃道。 牛二壮一边慌忙去抓系在木桶上的麻绳,一边结巴着道:“谁……谁让你们……不……不声不响地就往……往门口一站,吓……死个人哩。”语毕,终于是将井中的木桶提溜了上来,随即提着那只装满水的木桶,大步流星地走到曹建家的水缸旁,将桶里打上来的井水倒入缸中,随后又返身回到井口,将桶丢下去,又接着打起水来。 院子左侧的屋中,有一个妇人闻声走了出来。正在井旁打水的牛二壮见妇人出来,忙道:“娘,您怎么出来了。”又指向李延昭一干人道:“这些都是孩儿军中的袍泽,想必您也都见过,就不一一介绍了。” 妇人连连点头,眼神却看向李延昭,道:“李什长,多谢你这些日子在军中对二壮的照顾。二壮这孩子心眼好,就是没怎么离开过家。在军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呀,还请你们这些袍泽兄弟们多多担待才是。” 李延昭看着那妇人。之前入伍前,他来帮大伙整修房屋,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印象不深。此时他亦是抱拳施礼道:“大娘放心,二壮在军中表现不错。什么活都抢着干,操练也很刻苦,从不叫苦叫累。与军中袍泽们也相处得很好。”身边一干人听得此话,亦是纷纷附和,众人赞美之下,二壮脸上俨然笑成了一朵花。 “行,有你们关照,我这当娘的就放心了。”那妇人笑着道:“李什长,今后时常来走动走动。二壮回来就不停地给我说你对他的好。你如此关照他,我这当娘的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李延昭抱拳郑重道:“身为什长,关心体恤士卒,乃是分内之事,大娘不必言谢。我与亲眷失散,从雍秦之地一路逃难而来,路上承蒙大伙的关照,与众人之间早已情同手足,大娘若反复言谢,延昭却是不知该如何自处了。”言毕淡淡一笑。对牛二壮道:“二壮,马都尉放了我们三天假。三天之后回营归建。这几天就在家好好孝顺大娘,照顾好你弟弟。”牛二壮又提着一桶水倒入刘家的水缸,一边应道:“哎,什长你就放心吧。” 李延昭对身边刘季武、曹建使了使眼色,二人会意,随即一齐上前夺下了牛二壮手中的空桶,纷纷言道:“我们来,我们来。你好好去陪你娘说说话。” 牛二壮感激地看了众人一眼,随即便进得自家屋去了。曹建与刘季武轮流动手,将各家的水桶都打了个满。 当天的晚饭便在院中支了两张矮桌,众人围坐在院中,各家都将各家的饭食端出来共享。曹建家炖了一只鸡,牛二壮的娘烙了几十张饼,刘家炖了一锅猪肉。崔阳家包了二三十个肉馒头。各家各户围坐起来,一共二三十个人,欢声笑语,热闹不已。 李延昭静静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温馨。虽然围坐着的众人并不是他真正的家人,然而彼此之间的情谊与关照,早已如同家人无二。众人在饭桌上聊些家长里短的话题,不时地问问家里儿郎们出征平叛的经过。当他们听说广武军的四百多骑卒四处奔袭,又是偷袭,又是挖坑埋伏,又是筑坝水淹。大家都惊叹不已,俱是为自家儿郎干出的这番功业而赞叹不已。 这顿家庭聚餐,在热闹的氛围中落下帷幕。各家的主妇纷纷抢着去洗碗刷碟。而刘仲康则看着家中儿郎们懂事地帮忙做家务。不时逗弄着家中的小孙。李延昭亦是坐在旁边,与刘老一起逗着刘季武的小儿子。小孩子胸前还挂着李延昭送的那枚玉观音,手中抓着一只竹蜻蜓,奶声奶气地喊着爷爷陪我玩。 刘仲康慈祥地笑着,抚摸着小孩子的脑袋,连连说道,好好好,爷爷陪你玩。便拿过孙子手中的竹蜻蜓,两手用力一搓,那竹蜻蜓便旋转着飞上了天空,直看得小孩子蹦蹦跳跳地拍手叫好。 李延昭看着飞上半空的竹蜻蜓,蓦然间灵机一动,随后便问刘仲康要来了竹条、纸、以及蜡烛头、浆糊等物,借着屋内昏暗的烛火,径自做起手中的物事来。刘仲康带着那小孩子蹦蹦跳跳地在一边玩竹蜻蜓。欢笑声不断。 不过两炷香的功夫,李延昭手中的物事已经完成了一多半。放眼看去,却是一盏小巧的孔明灯。不一会儿,李延昭捧着那盏制作完成的孔明灯,来到刘仲康与他的小孙子面前。 小孩子好奇地看着李延昭手中的孔明灯,奶声奶气地问道:“李叔叔,这是……什么呀?” 李延昭微笑着摸摸小孩子的脑袋,对他道:“这个东西叫做‘孔明灯’。你快对它许个愿,待会叔叔把它放飞,它就会把你的心愿带到天上,让天上的神仙听到。” 小孩子郑重其事地想了想,然后对着那只孔明灯大声说道:“我想要全家人每天都能吃饱饭,再也不用啃那种糠皮窝头!” 听着小孩子质朴的心愿,李延昭取过蜡烛,将那盏孔明灯中间的蜡烛头点燃。看着那孔明灯缓缓飞上天空,身旁小孩子奶声奶气地声音传到了李延昭的耳中:“李叔叔,你说,天上的神仙们,能听到我的心愿吧?” “能的,他们一定能听到的,他们一定会满足你的心愿的。”李延昭望着飞在天上,渐渐地变小的孔明灯,肯定地对身旁刘季武的小儿子道。 那盏孔明灯渐渐变成天边的一点星火,小孩子直冲它飞去的那个方向眺望着,及至那一点星火也消失不见,方才满面憧憬地扑到一旁的刘仲康身上。 “爷爷爷爷,天上的神仙听到我的愿望啦,他们以后不会再让我们饿肚子啦,不会再让我们吃糠窝窝头啦。”小孩子仰起脸,无比天真地望着自己的爷爷。 刘仲康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的小孙子,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摸摸孙子的脑袋,道:“好,好,我们以后再也不会饿肚子了,好啊。” 一老一少,就这样仰望着满天繁星,憧憬着自己卑微的愿望,在今后能够得以实现。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四章 骑战操练 三天的假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然而在此间众人与家人离别之际,它却显得那么短暂。仿佛就如同白驹过隙的弹指一瞬。 清早起来,各家分别吃过早饭之后,李延昭、刘季武、曹建、崔阳五人便打点好行装,纷纷告别家人,出门之后,又与其余几人会合毕。诸人皆是一脸不舍之色。然而假期业已结束,却是到了回营归建的日子。尽管不舍,然而这些儿郎们均已是在军中养成了令出必行的品格。说到今日归建,众人均是早早打点好了行装,吃过早饭,一听李延昭召集,便走出家门,集合一起向着西门而去。 此时城门已开,而街道上却还是只有零星的行人走来走去。李延昭一行人列着队走过大街小巷,穿过西门,直向西面的广武军大营而去。 众人一路所见,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而行的,却都是广武军收假,回营归建的骑卒们。众人之间也不陌生,打着招呼聊两句,就走到了一起,李延昭身旁的这支队伍渐渐越来越庞大,到得最后竟有几十人,俱是有样学样,列着队整齐地走向城西大营。 守营军士见得烟尘滚滚的,大吃一惊,有守营军士连忙上得望楼眺望了好久,方才下来言道:“不必惊慌,自己人。” 随后这几十骑卒走得近了,与守卫营门的士卒打过招呼,众人列队走进营门,倒使得守营士卒一阵诧异不止。带队的李延昭见状,笑着寻思到,原来自己这些人的行为,也是可以潜移默化地影响到周围其余人的。而他,就在渐渐地见证其余人一点一滴的细微变化。并对这些变化感到欣慰不已。 众骑卒进得营门之后便各自归建。李延昭亦是带着众人回到自己居住的帐篷内,将行李放下,随即众人之间互相检查了一番军容,便挂好环首刀,弓箭,各自手拿长枪便出了帐篷,向着马都尉的大帐行去。 李延昭在帐外报告了一声,听到帐内马都尉喊道:“进!”便掀开帐帘,走进帐内。抱拳道:“属下李延昭,拜见都尉大人。” 马都尉笑呵呵地道:“休息好了?既已回营归建,便自今日开始,参加操练吧。” 李延昭抱拳应诺。正要离去间,马都尉却喊住了他:“你还是领着你手下之人如你们往日一般操练吧。本都尉今日就前去观摩你部操练,如何?” 李延昭却是略微迟疑了一下,随即抱拳对马都尉道:“禀都尉,我与部下之人往日进行的,却都是步卒的训练科目,此次出征,我等俱是苦于骑术不精,在战阵之上发挥的作用不大。马于我等来说,更多的像是代步工具,不客气地说,我们几人简直就是骑着马的步兵。” 马都尉闻言,却是哈哈一笑:“不妨事,我打声招呼,牵几匹马出来,指导你等练习马术与马战便可。”李延昭闻言道:“这却是再好不过。便有劳都尉指导了。” 商议过后,两人也不多废话,马都尉自带着李延昭领了几人,去得马厩,牵了五匹马出来。随即李延昭亦是令其余人搬过了那几个刀砍箭射,伤痕累累的木头假人,便向着山脚下他们原先开辟的那块训练场地而去。 到了山脚下,秦大勇、牛二壮、王强、崔阳、张兴上前将那五个木制假人立于山脚之下。些许时日未曾操练,此刻面对这熟悉的场地,和熟悉的木制假人标靶,众人却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态。 李延昭却喊住众人,言道不急。便牵过一匹马来,请马都尉上前给手下弟兄们露两手。 马平哈哈大笑,却是欣然应允,将马牵得远了一些,而后提着长枪,挂着弓箭和环首刀,跨上马背。 众人见得此情此景,俱是屏气凝神,静静盯着马都尉的身影。只见马都尉轻夹马腹,策马缓缓跑动起来,随即他便从弓囊之中取出弓,在马匹尚未加速的时候,便已拈弓搭箭,众人只听嘣的一声弓弦响,随即便听闻哚地一声,首个木制假人上,已是插上一支箭,箭上箭靶,箭尾还犹自摇摆不休。 众人还在看着第一个假人之上箭尾摇摆不休的那支箭时,一愣神功夫,又是咄咄两声,第二第三个假人之上,亦是分别插上了一支箭。 众人尚且未及惊叹,却见那马已经奔驰起来,马都尉却已弃了弓箭,平端着手中的长枪,借着飞速奔跑的马力直直向第四个假人刺去。 只见长枪刺上假人的那一瞬间,马都尉右手腕一转,一松,巨力冲击之下,那假人连着固定的木杆,俱是倒在地上,插入地下的木杆被撞倒,将地下的泥土都带飞了起来。那长枪亦是牢牢地插在那假人身上。 马都尉弃了长枪,拔出腰间的环首刀,马却丝毫不减速,直直从第五个假人旁冲过去,亦只是一瞬间的事。待得那马冲出几丈远,最后一个木制假人的脑袋,方才缓缓掉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前后不过几息的功夫,马都尉却已将五个假想目标俱是斩于马下。众人的神情,已不能用惊愕来形容了。马都尉缓缓收住马速,调转马头行来,却只见这些士卒俱是一脸叹服及崇拜神色。不由得坐于马上哈哈大笑。 眼见得马都尉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几息之间,数个木人纷纷中招。李延昭深深为马都尉精湛的马术和精熟的武艺所折服。他亦是明白,这几息之间连斩数人的功夫,没有长年累月的习练,是根本无法达到的。 李延昭此时却不曾想到,日后他组建了一支精锐轻骑兵。选拔要求便是如此,在一个冲锋的几息之间,“干掉”五个木制假人。 如此苛刻的选拔要求,使得这支骑兵部队一直人数稀少。直到他越过潼关挥师东指之时,也不过五千人的样子。此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众人见得威风凛凛的马都尉,俱是崇拜不已。在众人纷纷期望进步的殷切要求下,马都尉开始了对众人马术的严格训练。 马都尉从最基础的,骑乘坐姿,缓速行进,行进转向,原地转向等等一系列课目开始对众人的训练。马都尉的要求至为严格,哪怕一个动作有着小小的失误,也会招来他的劈头一记马鞭。然而众人在迫切渴望提高自身的这一想法下,却是没有丝毫的怨言。 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反复地,枯燥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即使李延昭也包括在内。只有强大的信念支撑着众人,使得他们毫无怨言地重复着看似枯燥无味,却意义非常的这一切事情。 众人在不断地练习,不断地受到斥责之中度过了归建首日的训练时间。自这日起,马都尉几乎成了这十人的专职马术马战教练。骑卒们的操练亦是交给了手下两名队率轮流负责。广武军的骑卒们对马都尉的懈怠颇有微词,然而仅仅是颇有微词罢了。 李延昭在平叛之中发挥的作用,广武军的骑卒都是有目共睹。因此,马都尉对他们有什么偏爱之情,众人虽说颇有微词,然而却完全能够理解。毕竟若是换做他们在李延昭的位置上,他们所能发挥的,也就是一个什长的作用而已。因此众骑卒对李延昭的服气,促成了他们对马都尉的行为一种心照不宣地默许。 经过半月有余的操练,众人骑术已是日渐精进。面对这个成果,马都尉嘴上说着进展太慢云云,然而心中却是满意非常。毕竟骑术骑战,乃是经年累月勤修不辍方能练就的技艺。众人有如此快速的进步,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 又是阳光明媚的一日,此时已届中秋时节,虽然阳光明媚,然而众人依然是从不时吹过的寒风中感觉到阵阵阴冷之意。众人去马厩中牵来马匹,备好刀枪弓箭,正准备去马都尉那里喊上他,开始新一天的操练时,却见营门处进来一干大小官吏,太守大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赫然竟在那些官吏之首。 众人停下脚步,齐齐望向自营门进来的那支官吏队伍。韩文灿倒吸一口凉气,直道:“乖乖,一下来这么多当官的,又出啥子大事了嘛。” 牛二壮憨憨地看着那一票官吏,抓了抓脑袋道:“不会又是哪里叛乱了,喊我们去剿匪吧?” 秦大勇听闻,上来便照着牛二壮的后脑扇了一巴掌:“想啥呢,上次的罪还没受够呢?” 李延昭静静看着那支队伍,却是沉声道:“看这阵仗,怕是封赏下来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五章 封赏下达 仿佛是印证李延昭的猜测,校场那边适时地响起了集合鼓。李延昭连忙带领众人将马匹牵回马厩拴好,而后与众人一齐奔回马都尉帐下集合。期间,广武军的骑卒们纷纷列队前来。马平集合毕,随即点过数,见得人已到齐,便领着这支队伍直向校场而去。 行不过半柱香功夫,校场点将台已是遥遥在望。众人只见得广武军集合带到的诸兵将将点将台下的校场围得满满当当。郡城来的一干官吏亦是集合立于点将台下,而点将台上,太守与广武军千人督杜杰昂然而立。两人身旁还站着一绯袍官吏,李延昭随队伍走进细看,却觉那官吏面生得紧,似乎是不曾见过。 马平带领着众骑卒走到校场,排在赵程志所领的步兵右侧。步卒方阵左侧,却是射声都尉孙建雄所领的广武军射声营了。看着属下的百余人列好队,并与赵程志所领的步卒方阵对齐之后,马平转身,直向点将台小跑而去。 李延昭看着马平规规矩矩地对点将台上的千人督杜杰抱拳道:“禀千人督,属下马平,领骑卒前来校场。应到一百零七人,实到一百零二人,五人养伤。” 平叛出征前,广武军骑卒有一百一十三人。然而已有五人或在险路上坠落山崖,或在之后的战事中阵亡。已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虽然这个损失对整支军队来说微不足道,然而李延昭听到马平报出的数字,仍然是感觉到心里堵得发慌。这五名骑卒,对整支军队来说,不过是千分之几,然而对于他们各自的家庭,无疑是百分之百的存在。然而如今,他们在战场上阵亡,他们的家人再也不会看到他们熟悉的脸庞,再也不会听到他们熟悉的声音。除了他们悲痛的家人之外,还有谁能够记得他们也曾经存在过?还有谁能够忆起他们作为一个个渺小而卑微的个体,也有自己的悲伤和欢乐?也有自己在乎的人,有自己为之努力的事情?他们的人生轨迹,却将化作一封战报,然而这封胜利的战报上,可能不会有他们的名字,甚至于,连他们的存在,都会在伤亡统计之上作为零头而被抹去。 李延昭心中默默想着这些事情,不由得眼眶泛红。连马平连着喊他数声也毫无知觉。 “李什长!”站在李延昭后面的曹建伸手猛地推了推他:“都尉喊你!” 李延昭方才回过神来。举目望向马平,马平平视着他,却令他不由得一瞬间的失神。他赶忙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自嘲地说了一句:“风沙太大。怎么了都尉?” 马平对李延昭道:“台上那大官,是姑臧来的。待会若是宣布了对你的封赏,你得出列去谢守君抬举之恩,你可知否。” 李延昭静静地一垂头,道:“下属明白。” 虽然见李延昭神色恭谨,然而马平还是略有些不放心。不时回头瞅李延昭一眼。李延昭撇撇嘴,心道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这么重要的事情哪会心里没数嘛。 却见台上那名自姑臧来的绯袍使者打开手中的一卷红绢,高声诵读道:“建兴九年,秃发部叛,陷我临羌,危我西平。广武太守辛翳,着即遣骑都尉马平,领兵赴援。及至西平,西平督军廖虎,亦遣属下骑卒,合兵一处,突袭贼营,计斩贼首二百二十七级。骑都尉属下什长李延昭,献策水攻。骑都尉马平,遂领属下范廷、王卯、伍建斌诸司马,连夜筑坝,水淹贼军。分敌为二,各个击破。后于长宁县下,俘贼六千,贼眷万余。不世奇功,亘古未有!闻此捷报,吾心甚慰。擢升广武骑都尉马平,转任临羌县兵部督。赏万钱,赐锦缎三十匹。骑都尉属下什长李延昭,屡出奇谋,平贼制胜。擢为广武骑军百人长。赏钱五千,赐锦缎二十匹。令居骑卒司马范廷,枝阳骑卒司马王卯,永登骑卒司马伍建斌三人,擢副牙门将,赏钱五千,赐锦缎十匹。接令之日起,即赴姑臧州治上任。广武太守辛翳,封令居县子,食邑百户。赏万钱,赐锦缎三十匹。出征将士每人赏钱一千,布十匹。望诸君戮力为国,再建新功!” 下面一干军士,闻得姑臧来的使者读完这一道封赏令,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李延昭这位什长,居然跳过队率一级,直接升任百人长。面上俱是艳羡无比。之前出征骑卒归营之后,众人听闻平叛过程,虽然惊愕,然而难免觉得众骑卒所言有夸大其词之嫌。毕竟数百骑卒,作用实在有限。然而此时听闻封赏令之中所言。出征的骑卒原先所讲的,竟俱是事实。便由不得众人不感到惊叹不已了。 封赏令读完,那名使者笑吟吟地向辛翳太守作揖道:“恭喜了,辛太守。”太守辛翳却也是连连拱手作揖道:“区区小事,何劳左司马亲自关垂。”两人客套了一番,见得点将台下,马平引着李延昭二人越众而出。点将台上太守辛翳,姑臧来的左司马,以及广武军千人督杜杰,纷纷整了整衣冠铠甲。 “广武军骑都尉马平,拜谢守君抬举之恩。” “广武军骑都尉属下什长李延昭,拜谢守君抬举之恩。” 见得两人抱拳叩地谢恩,那左司马踱到台前,虚扶一记,对两人笑道:“二位请起吧,此次平叛,二位首功当之无愧。守君且看了援军主将宋督护与长宁、西平各地的奏报,对你二人屡建奇功那是赞赏不已。特地嘱咐我来此间宣读封赏令之时,将他的关照传达与你二人。”言罢这位左司马细细地审视了两人一番,点头道:“众人所言不虚,你二人果是我凉州俊杰。” 马平与李延昭二人道声不敢,随着这左司马的虚扶,站起身来。此时李延昭方才细细看到这位姑臧来的使者的面容。却见其面长,五官凌厉,眉长而锋利。颇有一番果决阴狠之色。李延昭观其神色,心下已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森寒冷意。 那左司马又与两人寒暄了几句,勉励了一番后,领过告身官印,马平正欲转身返回队中,却见李延昭对着点将台双膝跪地。马平正在心中暗道不好,李延昭已是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颤声道:“末将却有一不情之请,望千人督,府君,左司马予以恩准!” 这一变故却使得场中的气氛陡然凝重了起来。千人督与太守一时间竟慌了神,而姑臧前来的那位左司马,面色中已略现不豫之色。见状,千人督杜杰连忙出声呵斥道:“李延昭,你要干什么?难道守君给你的封赏少了,你心存不满吗?” 李延昭听闻,继续叩首道:“禀千人督,末将不敢。” 杜杰却是哂笑道:“那你却是有何不情之请,却非要在今日提出来?还不速速退下!” 李延昭猛然抬起头来,向着千人督杜杰、太守辛翳,以及姑臧前来的左司马阴元三人,亦向站在点将台前的一千多名广武军将士,大声地说道:“此次我部出征平叛,幸得天眷,又托守君洪福,方才得以顺利平定叛乱。然而此次,我广武军亦有五名同泽于平叛之中,为国捐躯。其余各县骑卒亦是有数十名骑卒同泽牺牲。末将惟有请求诸位大人,为阵亡的同泽们设祠祭祀,恤其遗属。从而令遗属孤有所养,阵亡将士含笑九泉,方显守君仁爱之心!” 此言一出,除却点将台上三位将官,即使是校场之中站立的千余将士,俱是讶异不已地盯着跪在点将台前的李延昭。千人督杜杰一改之前哂笑之色,辛太守抚须深思,而那位姑臧前来的左司马,亦是缓缓闭上双眼,沉声对李延昭道:“你且起来罢,此事容我等从长计议。” 李延昭闻言,却并未起身,反倒是继续叩首道:“小人恳请左司马深思。” 那位左司马随即睁开眼,凌厉地扫了一眼李延昭,随即却颔首而笑,道:“我已明你心意,回去之后,必会上报守君,你且自去吧。” 李延昭继续叩首:“左司马高义,小人永铭于心。望大人极力促成此事。则将士归心,上下同欲,国之幸也!” 左司马阴元,神色复杂地望了李延昭一眼,随即不置可否地说道:“你下去吧,此事我等自有计议。” 李延昭闻言,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又叩了个头,随即便起身,随马平回到队伍中去了。马平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延昭一眼。悄声道:“你提的事,是好事,然而场合倒是忒不对劲了。” 李延昭淡然一笑,却没有说话,在队中静静地站着,直到千人督杜杰下令全军解散,各自回营。 马平带着队,心中却是时不时地想起李延昭的话。暗自将李延昭叫到一旁,对他道:“今晚我去找府君辞行,你便随我同去吧,有什么事要讲,尽管借此机会给府君讲。” 李延昭会意,却是长叹了一口气:“马都尉啊,此番一别,却不知得何日再见了。自来得广武军之中,时日渐久,然则唯有都尉提携栽培之恩,令昭等感激涕零。都尉此去,昭等该如何自处!”说着说着,竟已是红了眼眶。 马平见状,亦是黯然神伤不已。摇头道:“李延昭啊,我马某人在广武军中当了四年的骑都尉,派去养马之人无数。然却只有尔等养得像个样子。后来出征平叛,马某观你行止,谋算,无一不是上乘。当今这个小小的百人长,远不是你的终点。来日再相见,必不在马某之下。”马平说着说着,拍了拍李延昭的肩膀,道:“来日相逢,你我必把酒言欢,方乃人生之快事矣!马某与你也是一起共过生死的交情,切记!切记!” 李延昭忽然抬起头,畅快地笑出声来。伸出手与马都尉击掌为誓:“一言为定!”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六章 郡府话别 当日,郡城的官吏便将赏赐给众骑卒的钱以及布匹等物尽皆发下,骑卒们皆是兴高采烈不止。出征在外,他们何尝想到会受到如此厚赏呢?大多数人既惊且喜,把赏钱小心地用布包好,系紧放在自己身上,而奖赏的布匹,整齐地放在自己睡觉的铺上,却是看了又看,简直爱不释手。马平与李延昭却是不曾在意那些物事。各自将各自的赏钱一包,锦缎等物李延昭给自己手下每人两匹,将剩下的十匹用麻绳捆好。吃过午饭之后,便同马平一起到千人督杜杰处告了声假,李延昭便与马平去马厩牵过马来。将这十匹锦缎往马背上一放,随即便细心地用麻绳固定好。 马平看着李延昭的举动,却是颇为不解。追问之下,李延昭却是笑而不答。马平便只得按下心中的疑惑,与李延昭一同牵马出营,随即翻身上马,二人策马径直向郡城而去。 大营距郡城不过十余里,两人策马奔驰,不过两刻钟不到的光景,郡城城门已是遥遥在望。两人行至近前,与守城门的军卒打过招呼,便牵马进城,向着郡守府而去。 李延昭又来到那扇朱漆的郡守府大门前,然而看着这扇熟悉的朱漆大门,李延昭不由得感慨万分。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头两次来之时的惶恐不安。面对这扇大门,他已是有种淡定从容之感。 马平上前叩了叩门,一名小吏走出来,听闻了两人来意,随即便去得后堂通报。约莫半柱香功夫,那小吏便回到前门处。唤过一打杂的仆役,将二人的马牵到马厩去。李延昭解下马背上的锦缎,吃力地用麻绳吊在背上。马平见状,不由分说拿过几匹扛在自己肩上,两人便在小吏的指引下穿过前院,径直往后堂而去。 两人扛着锦缎,气喘吁吁地走到后堂前,辛太守却已见二人略带狼狈的模样,不由得抚须轻笑。待得二人进得后堂的门,太守忙唤过两名仆役,将二人肩上的锦缎卸了下来,放置在一旁。然后和颜悦色地对着累得满面通红的马平道:“马都尉高升,辛某在此恭喜了。” 马平抱拳躬身道:“马某才干有限,幸得府君栽培。”太守辛翳却是淡淡一笑道:“高升之事,却是要谢你身旁这位什长咯。” 李延昭闻言脸一红,连忙拱手为礼道:“属下微末之功,不足道也。” 太守点点头,却是道:“上午你在校场那番提议,辛某倒也是有所计议。不日便将调集工匠,在郡城之中选址,为我广武军阵亡将士设祠祭祀。依你来看,这祠堂却是该如何命名才好?” 李延昭想了想,心中想起几个命名,然而又反复否定,权衡了一番,出言对太守道:“禀府君,不若就命名为‘忠烈祠’,可否?” “噢,忠烈祠。此名好,便依你所言,就此命名罢。”辛太守言罢又深深看了李延昭一眼:“你在校场上那番做法,已使得左司马略有不快。我等设法为你开脱,想必左司马不会再做计较。只是你今后还须多多注意才是。” 李延昭闻言,长揖为礼:“属下多谢府君。延昭思虑多时,方才做出此等举动,惟愿诸位上官对军中阵亡袍泽加以重视,故而有此一举,此时方知是属下欠考虑了,冲撞之处还请府君多多见谅。属下日后进言之时,必三思而行。” 太守点了点头:“你若明白,则再好不过。”言罢却想了一想,道:“今日既是为马都尉践行,便不说这些不快之事了。你二人快坐。”二人依言找了一张几案,随后在蒲团上坐下。“辛恪,拿酒来。”辛太守走到上首坐下,然后对着后堂喊道。 不多时,那名为辛恪的仆人却是提了三小坛酒,手中端了三只小碗,分别走到三人几案前,将手中碗与酒坛分别摆上,随即向三人见礼告退。三人亦是点头为礼,目送着他转回后堂而去。 太守大人首先打开酒坛,倒了一碗酒出来,对二人道:“今日且抛却杂事,惟愿与君共谋一醉!二位,请吧!” 李延昭依言与马平一同打开酒坛,倒了一小碗出来,那酒闻起来甘冽清香,隐隐有股后世里醪糟的味道。李延昭与马平亦是举起酒碗,遥敬上首的太守大人一下,随即三人俱是将酒碗端到嘴边,脖子一样,那甘冽清香的酒水便流过喉管,直向胃中而去。 李延昭喝了一碗之后,不由得在心中嘀咕道:“还真是醪糟啊!”他后世中又不好酒,哪知这个年代并未发明蒸馏法酿酒,酒水都是如此一般的米酒,甘冽清甜。如后世中那些高度烈酒,却是一应俱无。 三人喝着酒的功夫,遂说起了一些闲话。马都尉讲了一番自己从军以来经历的苦战恶战,二人不由听得面有担忧之色。随后太守却是问了不少平叛之中的事情。自广武骑卒班师回营之后,太守亦是不曾见过二人,此番谈到平叛之事,三人却是聊得热烈不已。李延昭却想起一事,随即问太守道:“下属斗胆问府君一句,姑臧打算如何安置那些降贼及其家眷呢?” “朝堂之上,大部还是主张将那些降贼及其家眷放归原处,任其自生自灭,唉。这些人,只顾眼前,就没几个能考虑长远一点的。”提起此事,太守垂头叹道。 “那府君以为,若是我郡,可否能妥善安置他们?”李延昭不由问道。 太守辛翳闻言,却又是一叹:“难啊,这些人早已习惯了游牧生活,我郡境内,草场不多,怕是难以供他们这些部族游牧所需。而这些日子,陆续又有流民进入郡内,郡仓以及各县县仓之内的存粮亦是捉襟见肘,怕是不足以供应这些部族过冬之用啊。” 自古以来,粮食都是大问题。听闻太守所言,李延昭亦是没了主意。他觉得,倘若有粮食,那么安置这些降贼部众并不是什么问题。然而没有粮,也没有草场,若还想强行安置的话,恐怕将来那些游牧部落缺衣少食的时候,就将引发出大问题来。这个险别说李延昭他冒不起,就是此刻坐在上首的贵为一郡军政长官的太守,也冒不起。有史记载的几千年以来,这个问题始终是高悬在统治阶级头顶的一个首要问题。多少人家因为缺粮而家破人亡,多少征战因为缺粮而一溃千里,又有多少王朝因为缺粮而走向覆亡。这些史实无不提醒着作为后来人的李延昭,他们所面对的这个问题是多么的关键而严峻。 凉州自张氏掌管以来,已近二十年,然而因地处偏僻,人丁不旺的原因。以粮食为主体的农业经济一直没有形成完善而良性的循环体系。于是永嘉年后,神州陆沉,当关中乃至中原百姓南渡无望,纷纷西迁前往凉州后,这个盈余微薄的体系终于是受到了严峻的考验。 换言之,就是现在的凉州,很穷,非常穷。别说普通百姓,就是州牧张氏一手掌控的国家机器,也仅仅是心有不甘地挣扎在温饱线上。凉州不富,则挥师东进,收复关中,便只能是一举空谈。一个养不起多少兵的政权,守土都已是不易,谈何开疆呢? 李延昭忽然意识到,这个一直以来并未引起自己过多重视的问题,将成为今后制约自己的最大掣肘。然而凉州地处贫瘠,并不能如同关中以及中原一样短时间开垦大量良田用于农业生产。如此一来,只能探索在有限的耕地之上生产出更多粮食的办法,与此同时,再考虑征募流民开垦荒地等事宜。 想到这里,李延昭不由得开口相问道:“府君,却不知如今之时,郡中百姓却是播种何种作物?” 太守抬头想了想,便道:“本郡之中,良田大多位于逆水中下游,流域近三百里,良田万顷。百姓多种小麦及粟米等耐旱作物。然而变数难料,若逢旱季,则亩产不过八九石。遇风调雨顺的年景,却是要好一些,亩产可达十三四石。” 李延昭闻言却道:“不知一年之中,可否出产两季?” 太守闻言,面有难色道:“粟米与小麦均是春夏季节播种。一年两季确是勉为其难。” “若是秋播种植冬小麦,夏季播种粟米呢?逆水流域灌溉方便,即使遇到旱年,亦可保证部分收成。”李延昭不死心,追问道。 太守闻言,神情不由一振:“此法倒可一试,倘若可行,便可予以推广。如今将至秋末,便在某自家田里试种小麦罢。” 李延昭听闻太守言道可行,便也是神情一松。如若一年收两季粮食,无疑吃饭问题给他带来的压力便将大大减缓。 李延昭想了想,又从怀中掏出一份图纸,却是起身递到太守案前。 太守见李延昭图纸上画着一个半圆之物,却不知是什么,疑惑之下不由问道:“此乃何物?” 李延昭答道:“此物可用铁打制,唤作马镫,牢牢拴系在马鞍两侧,可使骑乘之人获得稳固的支点,从而能在马背之上腾出手来,开弓放箭,抑或是挥刀劈砍,无疑便捷很多,骑乘之人也不用担心自己重心不稳因而落马。” 太守闻言大喜:“可有实物?”李延昭听闻却垂首答道:“实物尚未曾制造出来。今日给府君进献此物图纸,便是欲求府君觅得良匠,打造此物。” 太守道:“若此物如同你所言那般神奇,打造却是不成问题。明日我便去城中军器司,嘱咐官吏令铁匠们按图索骥,打造此物。” “府君明鉴,若此物成,当可发一笔小财。”李延昭对太守笑道。太守闻言,稍愣了片刻,随即会意道:“你是说,此物若成,便可对外贩卖,从而获利?” 李延昭拱手对辛太守一礼:“正是如此。此物若成,府君可遣使携几副精致鞍具,予姑臧牧守等送去。若牧守用过之后说好,安愁他人不买账?”李延昭心想,是该给太守灌输些许商业思想了。“不过如此获利,不能长久,我方此物一出,他人看到好处,必然纷纷仿制。府君可令军器司赶制一批。卖出之后,获利便可继续打制此物,装备我郡骑军。随后军器司须下功夫,研究批量制造之法。产物须得方便可靠。他人见得此物妙处,需求必然加大。我方须比别处出产更多,且质量更加上乘,贩卖此物的生意方可长久。” 太守郑重将图纸收回怀中,却又是举起酒碗:“明日马都尉便将远行赴任,且以此一坛薄酒,为马都尉贺,祝愿马都尉在他处再立新功!” 李延昭亦是举起酒碗:“下属为马都尉贺,祝愿马都尉再立新功!” “干!”三人一同举起酒碗,将碗中酒喝了个干净。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七章 李百人长 一坛酒下肚,虽然是低度数的米酒,然而三人仍是有些微醺之态。 马平自知自己在广武军中已是呆不了几天了,神态略有些伤怀。李延昭说实话也舍不得这位上司,然而马平高升,他亦是在心底为之感到高兴。这两种矛盾的感情在心中不停地轮流支配着他。他的神情不由得忽而不舍忽而兴奋,在马平眼中却是状若疯痴一般。 辛太守与马都尉却已是打了多年的交道了,两人俱是直来直去。却也并没有多少离别之语。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两人只是不住地端起酒碗喝了个痛快。 坛中酒既已干,便到了分别的时候了。两人起身与辛太守告辞。李延昭却从怀中摸出之前发放给自己的赏金,装着五千钱的一只布袋。将其递给太守。 太守见状,正待推却,却闻李延昭道:“这袋钱,与方才带来的十匹锦缎,却是小人打算给制造出马镫与铅笔的工匠的赏赐,小人斗胆托府君予以代管和发放,请府君恩准。” 太守一听,更是不依,执意喊李延昭收回钱袋与锦缎,并言道:“此次你立下大功,这些钱物皆是守君下令赏赐的。制造马镫与铅笔之事,我这做太守的亦是有份,岂能让你自己一人付出这份赏格。”见辛太守坚决的态度,李延昭拗不过,只得收下了钱袋,随后又指着锦缎说道:“小人在凉州,又没有亲眷,这些锦缎却是无用,搬来搬去也甚是麻烦,另二十匹锦缎小人亦是分给了手下诸人,便请府君务必收下这些锦缎,以为赏格。” 太守闻言,也只得点头同意。李延昭见状,心下亦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却又叹道:“可惜,本郡无法安置那些降军,否则府君便可手握一支强大的骑军了。” 太守闻得此言,亦是遗憾不已,然而思前想后,郡中不时还需接纳关中逃难而来的流民,的确无力养活六千降军与其近两万眷属。除非到得明年四五月间,夏粮收获之时,才有余力接纳这两万余投降的部众。 想来,如今这些降众都是暂时待在西平郡属地。西平郡地处河套,自然是比广武郡富庶许多,暂时养活这些部众也不成问题。李延昭始知在这乱世之中,若是如同自己设想,涤荡胡尘,成就一番事业,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且这条道路其中艰难,远超自己先前的想像。 李延昭一改先前的踌躇满志,开始暗自在心中对自己的能力能否完成这一段波澜壮阔的事业而感到不定和迷茫起来。 与马平一同去郡府侧边的马厩中领过了自己的马匹,二人一同牵出郡府大门,随即跨上马,沿着来时的路缓缓策马而行。 对前途充满迷茫的李延昭,静静地思虑了很久,之后他的眼神变得慢慢地清明而坚定了起来。 管它的,反正当今,自己刚刚从一个小小的什长提到了百人长,也算是进入了军官阶层,大事也管不了。管好自己手下这百来号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贼老天要是让自己三更死,自己决计是活不到五更的。大不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没准自己就穿越回后世与遇难前的未婚妻团聚了呢。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不由得瞬间轻松了许多。 两骑出得城门而去,马平却沉默着,一路无话。这些天来,该讲的,他都给李延昭讲过,该说的,一点也没落下。现在自己将要离开广武军了。而上面又不曾任命新的骑都尉来接替自己。无疑李延昭这位广武骑卒百人长将实际上接替自己的位置和一干事务。对此,马平无疑是感到放心的。 马平欣慰地看着身侧的这个年轻人。他的终点绝对不止这一个小小的百人长。此时的他,宛若破壳的雏鹰,振翅欲飞。 飞吧,你今后的路还很远。或许终生将与金戈铁马为伍,或许今后每个难以入睡的夜里,你都将枕戈待旦。从今以后,金鼓之声便是你的乐章,沙场之上便是你的舞台!我等将一直在侧,看着你一步一步前行,用手中的刀剑,奏出悦耳的凯歌! 李延昭却浑然不觉身旁马都尉心中的波涛汹涌,看着他一脸古怪表情地看着自己,李延昭不由得出言调侃道:“怎么,马都尉今日喝高了?” 马平一回神,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这点酒,算个啥。你小子到广武军中问问,我马平啥时候喝醉过?就算是千人督在酒桌上见了老马在,都得退让三分!哈哈。” 李延昭闻言,故作讶色道:“哇哦,这么巧,属下也从不曾喝醉过。改日找都尉拼一回,看看谁先躺下!” “哼哼,你小子可是别狂,下次老马把你连你那堆属下一起灌趴下,让你小子抬都没人抬,就搁地板上过夜吧!” “……” 两人互相调笑之间,营门已是在望,马平的神色不由得又略带伤感。 四年了,自己在这座广武军大营中呆了四年有余,见过了多少悲欢离合,多少人来来去去。如今,却是连自己,都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李延昭看到马平的神色,却是宽慰他道:“都尉不必伤怀,明日校场之上,你便将你那套绝学展示一番。日后我便逼着那帮部下操练。倘若有新人进来,便告诉他,这套绝招,乃是本军骑都尉马平所创。” 马平却是嘿嘿一笑道:“你小子。这世间哪一样绝招不是千辛万苦练出来的?老马从军十数载,怕是射过的箭足有数万支。马上练习刺击、挥刀各几万次不止,方能施展出那般本事。” 李延昭心下震惊。虽说他早知那般高绝的武艺绝非朝夕可成,然而也不料马平苦练至斯,方才成就那一番本事。自己回头却是想想,如要组建一支个个都有此番高绝武艺的骑兵,得费多大的功夫? 马平下马,同李延昭一起牵着马走过营门。半晌无话。过了许久,将至马厩之时,马平却突然道:“广武骑卒百多人,以后便交给你了。” 李延昭闻言不由愕然。这是马平头一次如此郑重地讲这种话。这不仅是一种交接,更表明了马平这位前任的骑都尉,对于自己从他手里接手这些跟随他多年的部下骑卒的一种发自心底的认可。或许使他与自己交接,这事容易。然而得到对方发自心底的认可,却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此番将我提升,调往临羌。而却不曾新任命一名都尉来统领这支骑军,只是将你提升为骑军百人长。想必日后广武骑军一干事务,却是该由你负责了吧。如此一来倒也好,起码我老马是对这些手下的弟兄们放心了。” 李延昭却是心下感动,连忙抱拳道:“属下多谢都尉栽培抬举。穷尽此生,没齿难忘。” 马平将马牵回马厩栓起,随后幽幽一叹道:“如此倒是不必,你只需带好这百余骑卒便好。马某相信你。” 李延昭闻言不由得一阵感动:“定然不负都尉重托。”他知道马平在广武军中呆了四年,也知道马平对于手下这些骑卒们的感情。毕竟对于他们来说,已不仅仅是单纯的上下级,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是相处四年有余的袍泽兄弟。 李延昭感动于马平对手下这百余骑卒的深厚感情,然而他在感动之余,也恶趣味地想到,不知这百余骑卒之中,有多少人曾经被马平发配去养过马呢?想着想着,他面上几不可闻地露出一丝微笑来。 二人将马放回马厩,便各自回各自帐中而去。李延昭掀开帐帘,却见得众人已是不在,各自得到的赏赐,却还是整齐地堆放在各自的铺上。 估摸着此时尚且还是操课时间,众人应当在操练吧。李延昭想了想,方才在马厩之中见得马匹俱在,想必今日不是马战训练,却不知那两位队率却是安排的何种操练,心下想着,还是走出帐,直趋校场而去。 到得校场之后,李延昭看向场中,却是只有步卒与自己属下的骑卒两队人在校场之中。步卒们正组成了两个方阵,拿着木刀木枪之间互相对抗着。而自己的那些骑卒们,却是在校场一隅的靶场练习弓弩。 李延昭穿过校场,走近自己属下的骑卒们。正带队训练的两位队率见得李延昭走近,连忙喝令正在训练的众骑卒:“停!” 随后李延昭见其中一名队率跑步前来:“报告百人长,广武军骑卒队率陈泉,正带领队伍进行弓弩操练,请百人长训示!” 李延昭却是整个人都愣在原地。显然,他还没有适应自己的新角色——广武军骑卒百人长。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八章 新官上任 校场上正在进行弓弩训练的骑卒们也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却都转过头来,看向李延昭。对于这个以前的“司骡马事什长”,他们并不会感到陌生。不过自他们入营以来,从什长,还是喂马的什长,直接越过队率一级被任命为百人长的,李延昭尚属首例。 不过虽是尚属首例,不过众人对于李延昭担任百人长一事,却俱是心服。别的不谈,平叛中李什长所发挥的作用可不仅仅是一介小小的百人长那么简单。这些大家都是看在眼中的。 李延昭愣神了几息的功夫,随即意识到了他所担任的新角色。从今天开始,他不再是一名什长,而是步入了这个时代的军官阶层,成为了一名百人长! 看着属下百余骑卒或赞许,或漠然,或期待的神色。李延昭在这个时代中,第一次感觉到了一副沉重的担子压到了自己肩头。从今天起,自己便要对手下这百余骑卒负责了,平日里,须得负责他们的操练,生活起居;若在战时,自己负责的,便是他们的生命。望着这些一路与他一起平过叛,杀过贼,筑过坝的一干袍泽兄弟,李延昭渐渐在心里意识到,他们之中每一个人的逝去,都将会使得自己心痛万分。 他走上前去,目光忽而扫过全场,忽而紧盯着一处;李延昭目视着面前的每一个人,仿佛是要将他们的音容笑貌镌刻在心里。他的步伐来来回回走了数趟,终于顿住了脚步。 “弟兄们,我相信大家对我已不再陌生。从今天以后,我便愧居百人长一职,平日带领大伙操练,战时带领大伙上阵杀敌。我自知资历浅薄,难以服众,然此乃军中,我既已担任此百人长一职,日后行止,众人须得听我号令。平日之中,令出不遵,着军棍二十。战时闻鼓不进,闻金不止,号令不遵,法令不行者,斩!” 斩字一出,众人竟无端觉得李延昭的眼神莫名地凌厉了些许。许多骑卒纷纷微垂着头,不再敢与之对视。 “我既已任此百人长一职,今后在此的诸位,我便视为手足兄弟,从此一视同仁。诸位之间,决计不可持械私斗,逞匹夫之勇,败营中风气。按军律,持械私斗者斩。倘若因此事被庞司马捉去斩首示众,我可保不住你。” “诸位既为军卒,便应知我等军卒本分便是杀敌保民,守土开疆。民众乃是我等之衣食父母,国家养兵,我等身上所衣,口中之食,俱出自百姓民众。若有侵欺百姓,抢掠财物者,定斩不饶!” 李延昭滔滔不绝地讲了几条军律,他知道所谓中国古代军律的“十七律五十四斩”,亦是知晓后世的“三大纪律八仙注意。”然而他自己对于军律这种东西,却是有着他作为一个后世人来说的独到见解。 在他看来,一支军队需要严明号令,在战时便不至于混乱无序。禁止持械私斗,却是避免非战斗减员以及加强军中袍泽的团结和凝聚力。而禁止扰民和抢掠,在古代来讲却是见仁见智。长久以来,甚至有不少将领为了激励士卒苦战,常常在胜利或是破城之后,默许士卒对民众的劫掠。然而李延昭却是认为,此举断不可为。 维持一支军队士气和战斗力的,有很多种方法,然而意图以抢掠获得财物为手段来实现这一目的的,却显然无异于饮鸩止渴。士卒抢掠获得了诸多财物之后,自然会变得惜命了,不如之前那般悍不畏死英勇作战了。因为若是哪名士卒在战场上阵亡,他抢掠而来的财物必将会被亲近的其余袍泽予以瓜分,这也是一直以来所存在的客观事实。因此抢掠获得大量财物的士卒,必然不会再甘于默默苦战。毕竟自己一死,便什么都没了。若是这样的人一多起来,这支军队还剩下什么战斗力呢?全是一群意图抱着自己抢掠来的财物归乡享福的怕死鬼,日后的仗还能打吗?况且抢掠来的诸多财物,也会占用军队之中宝贵的运输资源。财物运多了,留给运粮食的骡马大车必然就少了。带着一支既缺粮又怕死的军队,怎么打胜仗? “自今日起,每逢出征,须将出征士卒所携带物品,尤其财物,着书吏登记造册。凡袍泽阵亡之后,其个人物品均需如数带回,还与其家人。若有侵吞阵亡袍泽财物者,皆斩!” 此言一出,面对李延昭站立着的那百余骑卒,却是不安分地骚动起来,众人嗡嗡之声不绝于耳。私下的言语之中,已对李延昭多有不满。毕竟这乃是一个历代都不曾改变的事情,俨然已是军中的一种“潜规则”一般的存在。然而今天新上任的这位百人长,却将这一众人获利的途径,说禁就禁了。众人怎能不心生不忿呢? “凭什么?即便历代骑都尉,乃至千人督,都不曾对这事予以禁止,你一什长刚提的百人长,说禁就禁了?”众人嗡嗡如集市一般的窃窃私语中,突然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喝问,却是令周边众人都不由自主地一震,须臾之间,先前那嗡嗡不止的窃窃私语竟俱是停了下来。场中一片寂静。这声喝问气势甚足。李延昭回头瞟了一眼,却连校场之中对抗演练的步卒方阵亦是纷纷停手向这边望来,甚至连步都尉赵程志都在一旁抄起手来观察着自己这方的动静。 “刚刚说话的是谁?”李延昭四下环视,眼中已带上了一丝寒气。“站出来,让我看看何方好汉有此一问?” 场中却依然寂静,没有一人出列,也再无一人有多余的动作。百余骑卒俱是肃立于校场之上,不发一言地静静看着李延昭。 “好啊,好。”李延昭不由得怒极反笑,随即出言嘲讽道:“我却道与马都尉一同出征平叛的,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刀斧加身都不会皱一皱眉头的英雄豪杰!孰料当中竟也是有没卵的,敢说却不敢承认的阉货!”言罢又长叹一声:“可叹马都尉一世英雄,属下竟有这等人!” “休要风言风语,便是我说的又怎样?”百余骑卒队伍的后方,忽然传出来一声如同方才一般的大喝声,随即李延昭便见得队伍后排,有一人出列,随即大摇大摆,丝毫不以为意地走上前来。立在李延昭身前几步远处,昂着头却是一番故作不屑之态。 李延昭细细看了看来人,却见这骑卒生得高大粗犷,面阔耳方,皮肤黝黑。瞪起眼来,却如铜铃一般。一脸的络腮胡子却生得茂密不已。然而显然是疏于打理的缘故,那一脸胡须乱糟糟的且不说,李延昭细看之下,还偶然看到几个白点在茂密的胡须丛中动来动去。想来却不是虱子就是跳蚤之类的了。李延昭不由在心中哑然失笑。这莽汉看起来性格倒算是耿直,然而此番不修边幅的模样,却是令李延昭心中一阵无语。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让袍泽们都见识见识是何方好汉。”李延昭淡淡对那莽汉道。 “本人邵雷,广武军骑卒什长。广武郡人,家中排行老大。”那莽汉依旧是神色傲然,面对李延昭相问,怡然不惧,将自己的姓名职务等一一道来。 李延昭观其傲然神色,心中早是略有不爽。然而依然是语气平淡地道:“好,好一个敢作敢为的壮士,然而李某却还有几句话想请教阁下。” 邵雷转头平视着李延昭。他身材高大,足足高出李延昭大半个头。此时半抬着头,几乎是双眼朝下瞟着李延昭,一副睥睨万物之态:“百人长尽管问。”口中虽道着百人长,然而神色中全无敬色。 “邵雷,你既是老大,家中可有弟妹几人?令高堂可还安好?” “家中弟两人,妹三人。高堂俱在。”邵雷话却也不多,回答简洁明了。 李延昭闻言点点头,道:“家中有多少地?家人生活可还过得去?” 邵雷闻言却是面色稍沉,想了想便道:“家中有地二十亩,家人生活……唉。” 李延昭见邵雷神色之中傲然不再,却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连忙追问道:“如何?不妨直言。” 邵雷神情略有苦楚,皱着眉道:“若年景风调雨顺,全家人倒可混个囫囵饱。然而倘若遭逢旱灾,一年到头便只得半饥半饱地度过。我家本不是世兵,便是为了给家中节省一口吃食,方才来军中为兵。”言罢却是偏着头,眼神望着远处的群山,却是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李延昭一副恍然神色,随即便对邵雷道:“邵什长前来从军,便是欲得家中多省些粮食,让家人吃饱一些。然而你是否想过,现今你还在军中,却倒还好,军中还有些许微薄军饷能够补贴家用。倘若有得一日,若是邵什长你,战殁在沙场之上呢?你的家人,又将如何?那时,即便连现在你拿去补贴他们的一点微薄军饷也没有了,他们又将如何度过呢?难道你不觉得,应该将你为数不多的个人财物禁止军中袍泽们私分,然后带回来交给你的家人们,以使得他们的日子能够不像什么都没有一样过得那般艰难吗?” 邵雷闻言,神色忽然一凛。便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一般,他转过头来盯着李延昭。神色已不复方才那般倨傲睥睨。 “我下令禁止此事,确是出于此番目的。人生在世,能混得一个囫囵饱已是不易。各人来参军,不管世兵家庭也好,并非世兵家庭也罢。谁不想省自己一人的口粮,能使家中亲人吃饱一些?李某的确出于一片公心。望在站的众袍泽兄弟们,能够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对于这些禁令,能够按照我的要求认真去执行。不光是为你等自己,有些事亦是为了你等的亲人们啊!” 邵雷闻言,却是垂下头去,默然不语。 李延昭见他神态,亦是温言道:“邵什长,你既已明了李某的心意,想必你也能够理解我的用意。不必在此罚站了,且入列吧。” 邵雷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望了李延昭一眼,随即点头示意,而后便转身,自回队列之中去了。 看到邵雷返回队中,李延昭又郑重地看着手下的百余骑卒。此时,这百余骑卒已俱是恢复肃立。他们的神色,也多是郑重地望向李延昭。望向这位他们今后的百人长。 李延昭环视了众人片刻,随即从身后腰间取下一只大布袋,随即抓在手中高举起来,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语气平静地说道:“这些,乃是守君的赏钱。此次平叛,诸君与我一同戮力向前,方才有平叛之胜。我个人决计不能独居此功。这五千钱,我决意留出一千钱给阵亡士卒们的家属,余下四千钱,便分与大伙!” 下方的众骑卒闻言,神情却已是不能用讶异来形容了,许多人张大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面前这个新上任的百人长,以及他手中高举着的那只钱袋。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九章 夜半逃兵 “陈泉!”李延昭出言唤过方才向他报告的那名队率:“你将钱袋拿去。待操练结束后,你且分出一千钱来与我,我自会寻机将其分发给阵亡袍泽的眷属。随后将剩余的四千钱分发给大伙!” 陈泉出列抱拳。他心中不由得略有些惭愧。方才自己手下邵雷出言顶撞这位百人长。而他却抱着别样的心思,非但未曾阻止自己的手下,反倒是坐视他顶撞这位李百人长。然而李百人长非但不予计较,反倒将姑臧给他的赏钱俱是拿给自己,令自己给手下的骑卒兄弟们分发。一时间,却令这位队率感慨万千,不知说什么好。 他走上前去,颤抖着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钱袋,随即对着这位新上任的百人长躬身为礼。然后默默转身走到靶场一旁,将手中钱袋寻了一块平整些的石头放好,随即跑步回到队首。大声喝令道:“继续操练!” 听闻这声喝令,骑卒们纷纷转身,继续拿起手中的弓弩。嘣嘣的弦响之声又不断地在这靶场中响起。 李延昭亦是从旁问另一名队率蔺超要过了他的弓箭,走到靶场前,对着一个稍远一些的箭靶张弓搭箭,闭着左眼稍瞄了一瞄,随即松开引弦的拇指和食指,弓弦嘣响,弦上的箭离弦而去。李延昭睁大的右眼捕捉着那箭在空中的移动线路。只见那箭杆左右微摆,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随即哚的一声,那箭直直地插到箭靶之上。 好些引弓待射的士卒见得此情此景,俱是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弓箭,看着那支钉在箭靶之上,尾羽却仍在不住摆动的箭,不由得齐齐喝了一声彩。那箭靶远在六七十步开外,平时却是用来练弩的,孰料这位才上任的百人长,却对着那么远的箭靶举弓便射,更是首发命中。这等技艺,已是足以使这些骑卒们折服。联想到出征平叛之前,这位时任马倌什长的人,更是领着部下一群马倌在府君大人观摩的操演之上大出风头,众骑卒还哪有不服之理? 而李延昭射完一箭之后,便觉得此弓与他自己用那把弓却是弓性上稍有差异。他自己用的那把弓,弓力稍弱,然而却是比较准。而这把弓,弓力稍强,换来的无疑是射出的箭相较于自己那把弓来说更为平直的抛物线。然而此把弓准头稍差一些。方才李延昭明明瞄得是那靶的靶心,然而射出去的箭,却是歪在靶心的左上方。 李延昭又取出一支箭,这次他把瞄准点设在了靶子的右下角。 嘣地弓弦响,这第二支箭离弦而去,却是正中靶中央的红心。李延昭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的停顿,行云流水一般又从箭囊之中抽出第三支箭,随即搭上弦,略微瞄准,此时他感到自己右侧吹来一阵微风,令他右臂微微一凉,于是他又将瞄准点继续往右偏了一偏,随后一松手,短暂的沉寂过后,那箭又是哚地一声,插在那只箭靶上,只是第三支箭又是稍稍偏离了红心一点。 “好!”骑卒们亲眼目睹着李延昭连中三矢,俱是一齐叫好。六七十步的弩用箭靶,这位百人长持弓便射,三发三中。已足以让这些骑卒们引为奇谈了。 李延昭却是矜持地笑了一笑,随即挥挥手对骑卒们道:“大伙继续训练吧,要想技艺精,毫无捷径可走,唯有苦练一途。练习之中,要善于总结。比如一箭没有上靶,大伙要想这一箭为什么没有上靶,是瞄准的地方不对呢,还是没有考虑到风雨等等其他因素?总结了原因,便要在接下来的练习之中多多注意才是。” 众骑卒们听闻李延昭向他们总结这些经验,都是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得对这位新上任的百人长又高看了一眼。 随后,李延昭便在靶场上观摩着众骑卒们的操练,遇到操练结果不如意的骑卒,他也是上前去悉心指导。渐渐地,众人射靶的成绩均是有所起色。 而这靶场之上,又属曹建风头最劲。同李延昭方才一样,曹建亦是射的六七十步开外的弩用箭靶,然而每轮五箭,随后轮替。但凡曹建在,那个弩靶之上几乎每轮都能插上五支箭。 李延昭在校场约莫呆了半个多时辰的样子,便听得大帐处的军鼓适时响起。校场中赵程志的那队步卒已是整队离去。随即队率陈泉便令各什派几名士卒,将靶场那边的箭支收集起来,返回队列后发还给最后一组练习的众人,然后带队回营中,士卒们各自回各自帐中,放下兵器,拿了饭碗便出帐列队向饭堂而去。 如今,虽然李延昭不曾明文规定,然而属下这百余骑卒不管去饭堂还是别处,已俱是列队而行。这一点看得李延昭自己也满意不已。 吃过晚饭之后,众骑卒亦是列队回各自帐中。马平此时尚未离去,李延昭自然还是带着自己那十来人住在一帐之中。回帐中之后,众人却是纷纷将先前拿到的赏赐收好。不久之后,队率陈泉便来到帐中,将一千钱交还给李延昭,并将帐中诸人的三十七钱分发给诸人。 分发完毕之后,陈泉向李延昭报告道,今后三日轮到本部骑卒们大营当值。请李延昭安排。 大营当值需负责大营的营门哨以及夜间巡逻等事务。李延昭之前也不曾安排过此等事务,因此一筹莫展之下,便令陈泉自行安排。陈泉领命出帐而去。不多时便返回,将安排好的哨表交还李延昭。李延昭粗粗一番,倒也没什么问题,便叫陈泉下去歇息了。百无聊赖地在帐中打了个盹,闻大帐击鼓点卯,于是起身带众人出帐,集合点过卯之后,便回到营中,卸去衣甲,随即便爬上自己的铺位,劳累一天,也甚是困顿,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点卯之后不多久,大帐之处鼓声便传来。这通鼓如无秃发情况,便是大营一天之中最后一通鼓了,营中老卒们,都戏称这通鼓为“安眠鼓”。 安眠鼓过,白日里喧闹的广武军大营,随即便归于寂静。秋日的夜里万籁俱寂,时不时传来几声蝉鸣,却是那些生物生命将尽前的最后歌唱。 李延昭睡得很沉。虽然此时帐中鼾声此起彼伏,然而与众人相处日久,早已习惯的他依然不以为意地睡得很死。时不时还翻个身,吧嗒吧嗒嘴,仿佛是在梦里享用着什么大餐一般。帐中各人睡姿迥异,磨牙打鼾放屁,却是一样都不少。 夜更深了,夜幕之下的营地愈发显得深沉。然而此时,营门处一名小卒却是未着衣甲,与守门的两名军卒点头示意之后,飞快地走出营门,随即一阵奔跑,身影很快地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李延昭在睡得最香的时候,却是被人摇醒,心中怨忿之气可想而知。他半睁着眼,还在自己铺上挣扎了几下,却是正待抬起头,将摇醒自己的那个不开眼的家伙痛骂一番。 后世的李延昭在平日里是个温和而谦恭有礼的人,然而就是一点,起床气大。于是此时被人摇醒的李延昭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正待发一通脾气,却听得摇醒自己那人悄声说道:“百人长,不好了,营中发现有人逃了!” “什么?逃兵?”正待发起床气的李延昭一个激灵,猛然坐起身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章 孝子窦通 前来报告的人却是队率蔺超。按照陈泉所排的当值表,此时却正该他当值巡视。 要说这蔺超也是个仔细的人。他当值期间不仅巡视营地,还要时不时走进一顶帐篷,拿着全军的花名册,看看帐中之人是否俱在,挨个点人头,查空铺。不查不要紧,这一查就查出问题来了。 李延昭起身穿衣,然后披挂整齐。将环首刀与弓箭分别挂在腰带上,随后与蔺超一同出帐,他细细听完蔺超陈述的发现帐中少人的过程。随即思索片刻,便问道:“此时是什么时辰?” “约莫是丑时。”蔺超答道。 “可知少了谁?是骑卒吗?”李延昭追问。 “确系我部骑卒,然而少了谁,属下却是不知。属下发现少人了之后,巡视营地一圈,连营中几个茅厕也去过,俱不见人。便来向百人长报告。尚且未喊醒那一帐人。” “走,过去看看。”李延昭当机立断,命蔺超带路。 蔺超引着李延昭走了一段路,随即闪身进了旁边一顶帐篷。李延昭亦是跟着进去,随即蔺超甩了甩手中火折子,点燃了一个火把,他小心地半举着,将帐中情形照了个通透。李延昭放眼望去,果见一张铺上布毯皱巴巴放在铺上,而人已不知所踪。 李延昭见状,心中惊异,连连在帐中呼喝道:“起来起来起来!人都不见了,你们却还不知道?” 帐中尚且睡得香甜的一干人被李延昭这几声呼喝喊醒。有人一个激灵便坐了起来,也有几人仍自迷糊着躺在铺上,嘴里还在哼哼唧唧不止。 蔺超见状,微有怒色,几步上前抬脚便向铺上一人踹去:“娘的,还睡,出大事了你还睡?” 那人被蔺超踹了一脚,条件反射般地弹起半个身子,随后却是看到蔺超举着火把略带怒色的脸。身旁还站着一人。放眼看去,却是那个新任的百人长,不由得心下一惊,连忙坐起,衣服也顾不上穿便连忙下得铺来。却也是看到了并列一排铺位中那一张显眼的空铺。 “都起来,少人了!你们个顶个的睡得比猪还死!”那人冲着铺上众人大喝几句。随后赶忙抱拳叩地道:“小人乃是陈队率属下什长,任驰。属下疏忽,不曾发现帐中有人出逃,此皆是小人过失,请百人长责罚。” 听闻自己什长的喝令,帐中诸人纷纷起身穿衣。李延昭虽面有不悦,然而仍然扶起任什长,说道:“任什长且不必自责,待得事情查清楚再说罢。” 说话间,帐中诸人已是穿好衣服,在铺旁站成一排,惶惶不安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俱是低下头去,不敢看帐中举着火把的蔺队率与李百人长。 “任什长,你先起身看看,帐中却是少了谁?”李延昭强压住心中莫名的惊惧与怒气,温言对任驰道。 任什长依言回头挨个望去,一边念念有词半天,随即回过头对李延昭道:“禀百人长,窦通未在。” “点卯之时,窦通可在?”李延昭复问道。 “点卯之后,敲催眠鼓时,他刚进帐躺下。”任什长答道。 李延昭闻言,问身边蔺超:“今夜是哪些人值过营门哨?通通喊来。”蔺超闻言,领命而去。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蔺超再次进帐,身后却跟着四人。俱是睡眼惺忪模样。在帐中诸人对面战成一排。李延昭看着四人,缓缓道:“今夜你等值哨之时,可有营内士卒出过营门?” 营门哨每一时辰一换岗。这四人便是亥时及子时的两哨哨兵。每哨两人。听闻李延昭出口相问,却俱是回答不曾有士卒出营门。 李延昭认为窦通若是离营,当以这两哨时机为佳。所以他几乎肯定,若是窦通从大门处离营,则必是在这两哨时间之内。而想想如若他翻墙,则大营四角望楼必然一览无余。望楼之上值守军士乃是射声营军士。见有人翻墙,必然会加以警示。故而李延昭认为窦通通过翻墙离营的可能,微乎其微。 四人俱是答道没有士卒出营,李延昭眉头一皱,怒火攻心。他随即在帐中抄了一个水瓢,出帐便从旁边水缸之中舀出一瓢水,随即掀开帐帘,大步走到四人身旁,一瓢水便是对着四人头顶浇去。 冰凉的水淋头浇下。四人均是浑身一激灵,有个士卒猝不及防之下,被凉水一直灌到衣领之中。冰凉的水瞬间流满全身,他不由得跳了几跳才稳住身形,然而淋透湿的衣服加上秋季的寒意,仍然使得他不住地打抖。 李延昭浇完这瓢水,随手将水瓢往旁边一丢。看着四人,淡淡道:“想好了吗?浇一瓢冷水,让你们清醒清醒。” 四人两臂环抱着身体,瑟缩不止,然而依然是摇头不止。俱是声称没有人出入营门。 “你等可是想好了?”李延昭的声音不由得渐渐变冷:“我待会便遣蔺队率带着骑军四下而出,去找窦通此人。你等还要包庇,便与窦通同罪。”言罢看着四人,四人不敢与李延昭凌厉的目光对视,纷纷低下头去。 “此时交代,尚且不晚。此时交代,我只追究你等胁从之罪。顶多打一顿板子罢了。若是抓回了窦通,他交代出是你们哪一哨放出去的,你们哪一哨值守之人,便与他同罪!他若是枭首示众,你等亦同。或许你们会想,窦通这个人讲义气,不会供出你们是吧?然而我想,我等若是想查清楚他出营之后干什么去了,怕不是难事吧?查清楚他干什么去了,便可查到他是哪个时辰去的,你们放他出去的那一哨的哨兵,还能掖得住吗?” 李延昭细细观察着面前四人。只见他们依然是不住地抖动,抖动。也不知是被浇了一瓢水冷的,还是被他这一番话吓的。 “还是不招?”李延昭言语中已是怒火上涌:“好,好,好。那一哨放人出去的,就准备通知家属来收尸吧。”言毕召过一旁的蔺队率,竟看也不再看帐中一干人,转身就欲出帐而去。 李延昭一只脚刚刚跨出帐,便听得背后噗通一声。转头看去,却是那四名值夜哨兵之中,已有一人跪倒在地上,对着帐帘处连连叩首,带着哭腔道:“百人长饶命,小人招了,招了。” 那四名哨兵之中与之同哨的另一人,亦是跪倒叩首不止,却未发一言。 李延昭见两人跪倒在帐中,身上可能因为寒冷,尚且犹自瑟缩不止。心下不忍,遂嘱咐几名哨兵回帐换过衣衫,令跪倒的两人随后到他帐外问话。 那几名哨兵依言而去,不多时,唤过衣衫的两人便到李延昭帐外,李延昭和蔺队率两人却正在帐外等候着两人。 那两人忐忑前来,不待李延昭出言相问,其中一人已是低着头,嗫嚅着道:“窦通他……他娘病重,他平叛归来之后,放假回家才知。这半个来月他一直心神不定的,四处筹钱,想要给他娘治病。然而我等军中粗陋汉子,谁也没有多少钱。他便也一直不曾筹齐诊费。孰料,孰料今日百人长发下赏钱。窦通拿到了他的那一份,随后四处问袍泽们借到一些。便找到我二人,言今夜当我二人值守营门,他急着回郡城给他娘治病,便求我两人值哨之时放他出营,我二人本来开始不允,不料他言我几人家都是在一起,从小一起长大,他娘病重,一日危过一日。我俩怎忍心见死不救呢?便应了他。到了我俩值哨的时辰,他便摸到营门处,我二人便放他出去了。” 听闻那哨兵所叙述的事情经过,李延昭微一颔首,随即便道:“行,我知道了。你俩且回去罢。” 那哨兵却跪下叩首道:“小人求百人长放窦通一命,他也是救母心切。求百人长开恩啊。” 李延昭却是笑笑:“好,我自有分寸,你二人快回吧。” 看着二人转身回帐的背影。李延昭转头对身旁蔺队率道:“恐怕这个窦通回来之时,还有一哨哨兵值守接应他。” 蔺队率点点头,随后却是想到什么,问道:“百人长何故如此确定那窦通还会返回?” “若真如那哨兵所言,这窦通偷跑出去,无非是救母心切,为母寻医罢了。既是偷跑,多半是事情紧急,他不得不去,却又害怕别人知晓。如此一来,则天明之前,他必然还是要返回的。恐怕那一哨的哨兵,他也是安排好了的。不信,蔺队率就等着看吧。退一步讲,即便他真的当了逃兵不回来了,我等遣人去寻就是了。” 蔺超闻言却是淡淡一笑:“百人长的神机妙算,我等先前就是领教过了。今儿属下就在此陪着百人长等吧。” 李延昭哈哈一笑,便在帐外悄悄与身旁的蔺队率两人一同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出了这么一桩大事,想必两人也是毫无睡意。 卯时初刻,天边刚刚现出一丝晨曦的时候。营门处一个身影悄悄地摸近,在营门处与守营哨兵悄悄地交谈了几句。随后守营哨兵便将营门开了一条小缝,那身影便钻过缝,径直向着营地之中自己所住的那顶帐篷行去。 不料刚走了不过十几丈远,却见旁边帐篷拐角处突然转出两人来,笑吟吟地看着他,其中一人笑道:“怎样?蔺队率,李某所料果真不错吧?” 另一人亦是赔笑道:“百人长果然庙算无遗,蔺某服气。” 出营彻夜未归的窦通定睛一看那二人,不由吓得魂飞天外。原来那二人赫然竟是李百人长,以及蔺队率!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一章 探视窦母 此时尚未到起床鼓时间,营中尚且还是一片静谧。只是众帐篷如星罗棋布的一个小小角落中,一名士卒惊恐不已地向他的两个上官跪着。不住地磕着头,额头都破了仍旧浑然不觉。 “窦通!你好大胆子!”蔺队率先开了口,对这位士卒胆大包天的行径感到异常恼怒。 “蔺队率,家中老娘急着寻医问药,军中又不准出入,窦通没有法子,只得如此。”窦通言语间依然磕头不止:“窦通斗胆,犯下如此大罪,已不奢望能够逃过军法,苟活于世。只求百人长与蔺队率,待窦通伏诛示众之后,不要将窦通的死讯告知家中老娘,窦通业已犯律,伏法一事,窦通毫无怨言。”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李延昭望着这位跪在地上磕头不止的孝子,幽幽叹了一口气,又道:“纸怎能包得住火?为了给你娘治病,你可是筹借了军中袍泽多少钱?你犯律伏诛,此事倒是轻巧,然而这笔债谁来还?时日一久,你娘她能不知道吗?糊涂啊,糊涂!” 跪地磕头不止的窦通闻言,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抬起头惊愕地看着说话的李百人长。心中不由得暗自生出懊悔之意。自己一时抱着侥幸心理,私自离营,觉得不会被发现,然而自以为自己隐秘行事,不为人知,却被这两位自己的上官发现,且将事情始末都查了个清楚。如今自己死不足惜,娘的病也有望治愈了,然而窦通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娘,若是犯了军律伏诛示众,娘她怎么能够承受这件事呢?犯律伏诛,自然也不会有哪怕一点点的微薄抚恤发下,娘她和小漪两个弱女子,却是怎么活啊?自己还为了给娘医病,欠了一屁股债,小漪她嫁得出去吗?即使是军中袍泽,谁会娶了她然后给自己背这一屁股的债务呢? 窦通已是忍不住泪流满面。抬头望向李延昭的眼神之中,已满是绝望之色。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看着自己所珍视的人受苦受难,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窦通现在正承受着这种痛苦。先前自己未加深思熟虑,心怀侥幸的贸然行动,给他和他的家庭带来了严重的后果,他觉得自己死不足惜,然而自己死后,娘怎么办?小漪怎么办?她们可是他在这个世上最珍视的人啊! 李延昭终是叹了口气,然后俯下身,欲将窦通扶起。而窦通亦是木然地随着李延昭的搀扶缓缓站起,面上一片麻木之色。而额头上磕破了皮的地方,犹自往外渗着血,令人不忍卒睹。 “你家中既有急事,为何不报与我?”李延昭看着眼前窦通的木然模样,顿感心痛,幽幽道:“若报于我,或是我前去为你说几日假期,或是我自去为你娘寻医问药,又怎会生出这些事端?” 窦通垂首立于一旁,闻李延昭所言,心中不由得泛起丝丝悔意。然而错已铸成,悔之晚矣。李延昭见其面若死灰的模样,亦是不再说话,沉默了半晌,方才拍拍窦通的肩膀:“我且去千人督处,请一日假。你与我同去你家中,看看你娘的病情可有好转,如何?” 窦通此时仍在神游物外,不过闻李延昭所言,还是拱手道:“听凭百人长吩咐。” 李延昭带窦通回自己帐中暂坐。嘱咐蔺队率在帐外看守,自己便朝营中中军大帐行去,到得帐外时,起床鼓适时敲响。待得砰砰的鼓声沉寂下来之后,整个营地渐渐地开始从沉寂变得喧闹。 请帐外值守的军士进帐通报之后,李延昭便立在帐外等候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随即帐内的千人督杜杰便喊道:“李百人长,请进。” 李延昭依言掀开帐帘走入帐中,只见千人督杜杰亦是穿好袍服,身着铁甲。此时正在系着腰间那条六品武官腰带。李延昭上前,抱拳叩地与其见礼。杜杰似乎刚刚起床,一副惺忪神色略带些许古井无波,对着李延昭点点头权作还礼,却是问道:“李百人长清早来找本督,不知所为何事。” 李延昭起身,又恭敬抱拳道:“属下军中,有一老卒,其母病危,亟待医治。属下斗胆向督君请假一日,由我带那士卒归家,为其母寻医问药。” 杜杰闻言,便走到几案前跪坐下来,随即铺开一张白纸,磨了磨墨,又取过笔在砚台之中蘸过墨,随即在纸上认真地写了起来。 片刻之后,书写完毕的杜杰取过自己的印信,在那纸上郑重地盖了两下,随即将纸递给李延昭:“你等便自去吧,日落前归营便可。” 李延昭双手接过那纸,却见是杜杰亲笔所书给自己的假条。于是连忙吹干,仔细叠好放到怀中去。又抱拳道:“昨日夜晚属下所部蔺队率巡营值夜,一夜未睡甚是辛苦,属下请督君准予其今日回帐歇息。” 杜杰点了点头,道:“你部操练之事,不可荒废。将操练安排妥当,便依你所请。” 李延昭再次抱拳谢过,随即便退出大帐,折返欲回到自己帐中。 此时军中众卒起床不久。整理完毕铺位之后,纷纷打水洗漱。李延昭一路在营中行进,遇到的骑卒们纷纷对他行礼。他亦是纷纷点头还礼。不多时便回到自己帐中。对帐外守候的蔺队率言道今日千人督已特许他回帐歇息,不必再随队操练。蔺队率连连谢过,随即便与李延昭作别,返回自己帐中去了。李延昭掀开帐帘,帐内诸人已是将帐内整理完毕。见李延昭全盔全甲地进帐而来,俱是一脸迷惑之色。 李延昭对众人交代道:“今日我须得外出一日,大伙随队照常操练,不可懈怠。”说完又看了看帐中坐着的窦通,对其道:“走。”言罢仿佛想到了什么,又回头对帐中众人言道:“窦通之事,大伙须得守口如瓶。”众人闻言,皆是应诺。 李延昭带领窦通出了帐,随即便寻到陈队率帐中。对其言道自己今日不在,蔺队率昨日夜间巡营值夜,彻夜未眠。便请陈队率今日带队操练。陈泉对于窦通之事已是略有耳闻。此时百人长开口所请,自是无有不允。将营中诸事安顿完毕之后,李延昭便带着窦通去马厩处,各牵过一匹马,行至营门处,李延昭将千人督杜杰的亲笔假条出示给守门士卒,那两名士卒见是本营之中新提的百人长,便粗粗看过假条与印信,便将假条递还给李延昭,随即便打开了营门。 此时已是白昼,守营门士卒已轮换为赵程志属下的步卒。见两人打开营门,李延昭便带领窦通出营,随即翻身上马。两人一前一后,径自向着广武郡城奔驰而去。 过了半个时辰,两骑一前一后进入了广武郡西门,两人下了马,窦通在前方引路,李延昭便也牵着马,不声不响地跟在窦通身后,沿着西侧城墙直向城北行去。此时的广武郡城,与大多数城市类似,城南多居住着豪门大家,非富即贵。然而城北则多是贫民与军户等。城中心的钟鼓楼及贯通城东西的大街,无疑成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南尊北卑。 李延昭跟着窦通走过城西的顺城小道,路上吆喝叫卖的小贩,荷锄出城的农夫,提篮子买菜的妇人,还有穿街越巷嬉笑玩耍的孩童,共同为这座在暮色之中醒来的城市增添了一抹生机。然而低头牵着马赶路的窦通却无心去欣赏这些。他的内心万分沮丧,从未觉得身旁的一切如同现在这般让他留恋,然而自己错已铸成,哪里还有挽回的机会呢? 窦通懊悔地想,如若自己能回到过去重新来过,必然不会再心怀侥幸做出此等举动,然而现如今,为了他自己的侥幸,不仅自己即将面临严惩,还要连累军中值夜的那四名放自己出营的袍泽兄弟。窦通想来想去,心中不由得悔恨不已。 所幸自己还有一位通人性的上官,知自己时日无多,面临军法的严惩之前,还特地带他回家再看娘亲一眼。他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在后面跟着他的李百人长。只见这位年轻的百人长牵着马跟着他不紧不慢地走着,偶尔看看街上热闹的景象,露出一抹艳羡神色,又时不时抬头盯他一眼,面上满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来到城北,在一片军户聚居区之中走过几条小巷,一通七拐八拐之后,窦通在一个略显简陋,房顶还盖的是茅草的小屋前面停了下来。 闻得屋外马嘶之声,屋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条小缝,一个少女探出头来问道:“谁呀?” 李延昭观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大,头发梳成一个垂鬟分肖髻,束着的肖尾俏皮地跳跃着,肌肤红润,仿佛吹弹可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动着,看到李延昭正在门外牵着马看着她,不由得一羞,轻轻别过脸去,却看到了同样牵着马的自己兄长。少女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哥,不是昨晚刚刚回来过吗?” 窦通正将马缰绳拴在房门外立在土中的一根木梁上。边栓马边抬头对房门口张望的少女说道:“小漪啊,我们百人长听说娘亲病重,特意让我引路回来探望娘亲。”言罢指着李延昭道:“这便是我们李百人长了。” 屋门口的少女闻言,打开了屋门,然后对着李延昭敛衽为礼:“小女子见过李百长,感谢百人长百忙之中前来探视家母。” 李延昭微微躬身道:“小娘子不必客气。” 窦通牵过李延昭的马缰,亦是栓系在那截木梁上,随后上前两步,与其妹一同引得李延昭进屋而去。 进得屋之后,李延昭只觉得房中的陈设简陋至极。靠墙处摆着一张低矮的木床,显然已经用了很久了。连刷在上面的红漆都变成有些发紫的颜色了,一个妇人正躺在上面。屋中一张几案,上面放置着几副洗干净的碗筷。碗便是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粗瓷大碗。几案旁放着几张蒲团。墙角放着一只木箱,除此之外,房中便无任何其余陈设了,端得是简陋至极。 李延昭走到床边,见床上那妇人身上盖着破旧的厚棉被,额头上还搭着一条湿毛巾。她面色通红,李延昭轻轻伸出手碰了一下她的脸,却感到那妇人的脸一阵烫手。 “昨夜可是喊郎中前来诊治过?”李延昭问兄妹二人道。 “喊过,郎中却道天色已晚,行诊不便。于是家兄留下诊费,又陪娘说了会话,到天明我醒之后却已不在了。方才家兄与李百长来时,小女子正准备出门去请郎中。”窦漪答道。 “此事耽搁不得,窦通,那郎中居所在何处?你且与我前去相请。小娘子烦请看好门外马匹,我与令兄去去就回。”李延昭听闻窦漪叙述了一番事情经过,神色遂严峻起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二章 前往索府 两人出得窦家门来,便在窦通的指引之下疾奔城中医馆而去。街上的熙熙攘攘两人已是无心欣赏。而城中街道上一干贩夫走卒看着两个披盔戴甲的军士沿着街道疾奔,眼中也满是不解之色。 两人毫不停留,穿过一条条街巷,不过两炷香功夫,窦通已带着李延昭行了半个城区,直从城北军户聚居之处跑到了城南一家观门面甚是考究的医馆门前。两人停下脚步,俱是弯腰喘了几口气,随后窦通便上前,叩响了医馆那扇朱漆大门。 未几,朱漆大门吱吱呀呀地缓缓打开,一个仆役小厮模样的人开了门,见门外站着两名军卒。其中一人竟是昨晚前来求医的军士。那仆役忙道:“郎中此时正在外出诊,却是不在,你等待会再来吧。”言罢竟要关门。 李延昭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却是赶在那名小厮关门之前挡住那两扇朱漆大门。小厮眼见另一名军卒站上前来,门已关不上,面上已现惊怒之色,正待出言呵斥,却见那军卒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来,不动声色地塞到那小厮手中,随后抱拳为礼,出言相问道:“却不知郎中去何处出诊?烦请告知。” 那小厮见得手中握着的那些许铜钱,不由面露喜色,连道:“军爷客气了,郎中此时已去城南索氏宅邸之中出诊。你等还是在此相候罢。” 而李延昭闻言,随即便点了点头,便道:“多谢。”随后便回身招呼了身后的窦通,两人疾步而去。 而背后医馆的仆役,却是掂了掂手中铜钱,随即看着两人离去背影,暗自摇了摇头,随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医馆那扇朱漆大门。 窦通随李延昭离去,闻李延昭意,竟是要去那索氏府邸,窦通却是吓得不轻,连道不可。李延昭却是奇怪地转头来,道:“怎么?你娘的病不想医了吗?” 李延昭却见窦通一脸苦相,扯住李延昭的衣角连连道:“百人长,我等另寻一家医馆罢,这索氏可是河西大族,小人惹不起他们啊。” 李延昭闻言,心中已是明了了几分,他对窦通淡淡道:“你为你娘医病,却是为何寻得此间医馆?” “此间医馆郎中医术高超,许多城南富贵人家都寻他瞧病。我娘自我等出征归来那时便已害恙,最近更是愈发严重。小漪带她瞧了城北几个郎中都不见好转,于是我才想请这家郎中前往瞧上一瞧。”窦通闻李延昭相问之下,竟也毫不隐瞒。 “既然别家都瞧不好,再去请他们瞧,又有何用?”李延昭淡淡道:“今日莫说那郎中在什么索氏家中,便是在太守府邸给太守瞧病,李某也敢进去请他出来。什么索氏,李某倒要去看看,他索氏家中,是不是那龙潭虎穴!” 窦通闻言不由得感动不已,然而此时他依然是一脸惶急,扯住李延昭的衣角惊惶道:“李百人长,此事不可啊!” 李延昭却一把甩开窦通,厉声道:“此时你娘性命攸关,你不但不思如何请郎中医好你娘的病,反倒惧怕起那索氏来。你怕,李某可不怕!今日那索氏府邸,我倒是非去不可了!”李延昭一脸执拗,扯过窦通来:“去那索氏府邸怎么走?你要想你娘病好,便老实带路,引我前去请郎中。若是你觉得你娘的病情耽搁得起,便执意不让我去,你自己选吧。” 窦通闻言,无奈之下,只得在前引路,引着李延昭行在城南的道路上。路两旁尽是些深宅大院。家家都是朱漆大门,门口还摆着镇宅的石狮等物,却都是气派不已。 然而这城南虽然气派,与城北相较,却无疑是少了些许生机。看起来死气沉沉的,各家门口的石狮虽然威武气派,然而都是死物,它们凶神恶煞的面目,却让这深宅大院密布的城南之地,尽显一派瘆人景象。 李延昭很不喜欢这种氛围。即使在前世中,自己也对那些所谓富豪乐园之类的别墅群建筑区敬而远之。或许是出于平民天然的仇富心理吧,他也总觉得那些高档建筑群死气沉沉的,心中至为不喜。 窦通引着李延昭在这一片深宅大院中穿行,不久之后便在一扇高大的朱漆大门前停下脚步,对李延昭道:“百人长,到了。” 李延昭看着眼前那扇朱漆大门,心中不由得有些忐忑。这样的大户人家如何能看得起自己两个军中下级官佐和士卒,吃一场闭门羹无疑已是板上钉钉的现实。然而李延昭既已在窦通面前夸下海口,此时断无退避的道理。他硬着头皮,上前叩响了那扇朱漆大门。 李延昭轻叩了几下,等待许久,竟然无人应门,他心中不由得无名火起,又重重叩了几下,门内方才想起一声应喝:“谁?” 李延昭却不答话,只是继续重叩门环,不久,那扇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条缝,现出一名老仆满含愠怒神色的脸。 老仆见门外竟站着两名顶盔贯甲的军卒,不由得一愣,然后便厉声问道:“你二人前来何事?老爷正忙,吩咐过了不见客。” 李延昭见那面色愠怒的老仆,只得赔着笑,又探手入怀取过一把铜钱来,塞入那老仆手中,抱了抱拳道:“我等乃是府君下属,府君今日体有微恙,嘱我等前去相请郎中,我等去得医馆,却闻郎中此时正在索府之中,只得前来相请,还望君告知贵府老爷一声,我等便在门外相候了。” 那老仆听闻竟是太守的属下前来请此时尚在府中的郎中,倒也不敢怠慢,又收了人家的钱,态度自然变得殷勤起来,连道:“我这就去通报老爷一声,二位且在此稍待。”言罢便返身往内堂而去。竟连门都没敢关上。李延昭透过那老仆打开的一条不大的门缝向里面瞧去,却果是见得内里青砖绿瓦,张灯结彩,端得是奢华不已。 窦通闻得李延昭假冒太守属下之名相请郎中,早已是吓得魂不附体。此刻已然是惊惧而又颤抖地看着李延昭,连道:“百人长如此行事,真的可否?” 李延昭却将双臂环抱在胸前,成竹在胸道:“这些豪门大家,也都是欺软怕硬的软脚虾。我等若不冒用名义,这看门老仆断然理都不理会我等。哪里还会进去予以通报?如此一来,我等不知要在此相候多久,你娘现今的病情,多拖一会便危险一分。今日我既已向千人督告假,与你同来,便是要将此事敲定,医好你娘的病,也免得你再生出别样心思来。” 窦通闻言,感动之下,却亦是惭愧不已。垂首连连道:“百人长恩义,窦通永铭于心。”他未敢再问自己之事,此时他只求将娘医好,如此一来,自己便是按律伏诛,也只得安心认命了。 “城中可有租借马车之所?”李延昭面向神游物外的窦通,突然出言问道。 窦通听闻李延昭出言相问,细细思索了片刻,忙答道:“城中驿所可租马车,五十钱一次。” “你去驿所,租辆马车过来。”李延昭从怀中摸出钱袋,数了五十钱给了窦通。并道:“速去速回。” 窦通闻言,领命而去。李延昭看着窦通离去的背影,犹自在朱漆大门前等待着。大约又等了两刻钟左右的功夫,起先那个开门的老仆带着一个长须长袍的中年郎中出得门来。李延昭见状连忙抱拳躬身,道:“郎中且请稍待,府君命我等迎候郎中前去府衙。马车稍候便到。” 郎中闻言,点了点头。索府守门的老仆见状,亦是与郎中行礼作别,随后便回到府中,关上府门。 李延昭与郎中两人在外等候了一炷香左右的功夫,便见街边驶来一辆马车,车身上还打着驿馆的标记。坐在车夫一侧的窦通跳下车,行至两人身前,拱手道:“禀百人长,车马已至。”又转头对郎中道:“王郎中,请上车吧。” 郎中却是看了一眼那辆马车,抚须淡淡道:“不是言道要去郡府么,怎么居然是驿所的马车?” 李延昭却是笑了笑,拱手道:“王郎中不必多虑,今日府君大人家眷出城去了,府中马车已是为他们所用,故而我等便去驿所调了一辆马车,王郎中便上车吧。” 王郎中闻言点点头,便随二人前去,径自爬上马车车厢。李延昭与窦通二人上前分坐在车夫左右,随后窦通压低声音对车夫道:“城北,军户巷。” 军户巷原本并不叫军户巷,只是后来因为那里成为军户聚居区,城中居民为此起的别名而已。然而久而久之,大家却都是忘记了那巷道的本名,纷纷称之为“军户巷”了。 车夫扬起马鞭,随着一声“驾”的喝令,马儿张开四蹄,沿着街道向城北行去。行到城中繁华地段之后,车夫开始小心地驾驭着马车,避让着道路上的行人。 车子走了约莫一刻的功夫,却已是接近城北。车厢之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咦,为何行至此处?”紧接着便是一声醒悟过来的断喝:“车夫,停车!” 车夫闻言,正要拉住马缰,却见李延昭冲他连连摆手,随后从钱袋里摸出十几文钱,塞到了车夫手中。车夫见到手中的铜钱,随即会意,便对身后车厢之中说道:“客官莫急,马上就到,啊马上就到。” 车厢之中的王郎中闻言,却感到愈发地摸不着头脑了。停车的喝令并没有收到应有的成效,也令他更加不安了起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三章 寻盗马贼 车子缓缓在城北的军户聚居区的街道上停下,王郎中掀开车帘,看到车窗之外的一番景象,面色之中更见疑惑。尚未来得及出口相问,李延昭已是将车帘掀开,躬身恭敬道:“烦请王郎中下车。小人多有得罪,还望郎中勿怪。” 王郎中依言小心地屈身钻出车厢,却是看向李延昭:“这是怎么回事?” 李延昭放下车帘,抱拳躬身道:“我这位部下之母在家病重卧床,他昨日夜返城去贵所求医,有看门仆役道天色已晚,郎中不再出诊,便令他吃了闭门羹。今日我听闻消息,与他同去贵所,仆役又言郎中在索氏府中,我等便前往相请。病人病情日久,业已加重,不得不事急从权,冒用府君名义相请。多有得罪之处,还望郎中切莫计较。” 王郎中闻言,面上疑惑不豫之色已见去了一半。他细细思索一番,倒也明白了其中关节,然而仍是心有不快,负手立于一旁静看着远去的马车,也不再言语。 李延昭见状有些慌神,不由得态度更见恭敬。几番相请之下,王郎中终究是撇开傲气,迈开步子随着两人向这小巷之中行去。 待到得小屋门外之时,李延昭和窦通两人不由得全身一僵。两人走时拴在门外木梁之上的马匹,却已然是不见!屋内隐隐传来一阵阵女子的低泣之声。见状的李延昭惊慌了一霎的功夫,随即镇定下来,悄声对窦通道:“你娘病情要紧,快请郎中进屋去为你娘治病,喊令妹出屋来,我问问她话,随后我自当前去寻马。” 窦通依言而行,打开门请王郎中进屋去,见得自己兄长带郎中归家,窦漪亦是止住了哭泣,窦通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她便转出门来,可怜楚楚地看着李延昭。 “小娘子且莫哭,此事怪不得你。”李延昭开口宽慰了窦漪几句,随后便出言问道:“劫马的是什么人?看清楚了吗?” 窦漪点点头,随即抽抽噎噎了一番,取出手帕揩了揩面上泪水,而后轻轻说道:“劫马的四五个人,有个个头高大,脸上络腮胡,还有刀疤的汉子,似乎是他们的头子。他们从小巷之中走过,看到门口的马便想上前解马缰,我发现之后,便出门阻止,他们却根本不听,那个高的络腮胡还过来对我连连推搡,直叫我黄毛丫头,让我滚一边去,胆敢喊叫报官他们就杀了我……呜呜……娘都被这帮恶人惊醒了,惊吓一番又晕了过去……”窦漪说到伤心处,又呜咽着哭了起来。 李延昭听着窦漪呜咽着的叙说,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他来凉州数月光景,却从未听闻广武郡城还有这等匪徒恶霸。竟然公然大白天就在大街上抢马,还恐吓自己部下的妹妹。他转头对窦漪道:“小娘子莫哭了,你随我来,待会若是看到那些恶人,你便与我说,我自会整治他们。” 窦漪闻言,不由得止住哭泣,用力地点了点头。李延昭见她应允,便转身走在前面,向巷口而去。窦漪跟在后面,不时地用手帕抹一下脸上的泪水。 李延昭出得巷子,仔细地观察街边诸人,此时已近午时,街上却愈发热闹起来。李延昭观察了不久,便疾步上前,从人群之中揪出一个脏兮兮的半大小孩,那小孩约莫十三四岁,头发也许是许久未曾好好梳过,一片蓬乱。李延昭擒获他的时候,他刚刚伸手解下人群之中一人腰间的钱袋。而那人还浑然不觉地自顾自走着。 那小孩见李延昭一身军士打扮,不由得心生畏惧,捏在手中的钱袋也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李延昭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厉声斥道:“小小年纪,倒学会窃盗他人财物,端得是可恶!” 小孩垂下头,默不作声,只是盯着落在地上的那只钱袋,眼中满是可惜。李延昭一只手仍然紧紧抓着他,扬起头冲几步开外的人群喝道:“哎,前面的,谁钱袋掉了?” 前面走着的人闻言,俱是一脸惊慌探手去摸自己的钱袋。摸到了的人露出释然之色,然而没过多久,那个丢了钱袋的人便慌神奔回来,捡起地上的钱袋直起腰来连连对李延昭道谢:“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李延昭却冲着钱袋努努嘴:“打开看看,钱有没有少?”方才他看得清楚,确是此人钱袋被自己擒住的那小孩所盗。 那人依言打开钱袋,粗粗数了数,连道:“没有少钱,多谢军爷。” 李延昭却是摆摆手:“不必言谢,以后出门在外,看好自己的钱袋便是。” 那人连连答应着,而后便转身而去。李延昭拽着自己方才擒获的那名小贼,一路转到旁边的巷道之中去了。 李延昭拽着小孩到了巷道口,进去之前,他转头看到窦漪在身后不远处跟着,遂对她使了使眼色,示意她等着自己,随即便继续拽着这个小贼进到巷道之内了。 那小孩此时方才一脸惊恐地看着李延昭。李延昭神色中极其不屑地看了他几眼,才缓缓道:“你是要我把你放了,还是要我带你去见官?” 小孩闻言,却是更加惊恐。他局促不安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半晌之后,才嗫嚅着道:“我……不想去见官,求军爷行行好,放我走吧。” 李延昭脸上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阵,随后点点头道:“好啊,我可以放你,还可以给你点小钱。”说到此处,那小孩仰起脸,一脸的不可置信。 “不过。”李延昭见那小孩有所意动,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问你个人,你若是能帮我找到,我便给你点钱,放你自去。若是找不到,哼哼,就随我去见官吧。” 那小孩贼溜溜的眼神一转,却是道:“你空口无凭,此时就算带我去见官,我也不怕。” 李延昭闻言却是冷哼一声:“好你个小毛贼,不说别的,某便拉你到郡府去,让府君评评理,你看府君是信你,还是信我?你若是笃定我空口无凭,奈何不得你,你便可以试试。”言罢拽着那小孩便向巷子外面走去,俨然一副要带他去见官的模样。 李延昭并未对这个小***拳脚,因为他再清楚不过这帮市井之中的无赖混混最难应付,若对他们拳脚相见,自己拿不出证明他是个贼的有力证据,定然是要被他反诬一口,这样在无知的围观群众眼中,自己无疑就将成为侵欺百姓的兵痞形象。故而到现在,虽然李延昭并不算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然而他仍然是压着自己的性子,反复威逼利诱这个小毛贼。 那小毛贼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怎经得住李延昭的各种夹枪带棒的威逼利诱?于是没用多久的功夫,便应允了与李延昭“合作”。李延昭详细地向他描述了一番窦漪所说的那个高大,络腮胡,刀疤脸的汉子。那小毛贼不假思索地便道:“那不就是‘黑虎’嘛。” “什么人?”李延昭听到这外号,浑身不自在起来。这外号让他联想到了后世常见的那些街头巷尾的混混恶霸。前世之中,自己一直是小心翼翼地避免与这帮人接触,出现交集的。然而自己这一世,面对这种事情,却已然是避无可避了。 “这‘黑虎’可是本地一霸啊,哈哈,军爷您怕了吗?”那小毛贼见得李延昭一番不自在神色,不由得出言嘲弄起来。李延昭呸了一口,一巴掌扇在那小毛贼脑后,怒道:“他算是个什么玩意儿?也配让老子怕?管他黑虎白虎,老子今天便是要扒了他的虎皮!”李延昭满面怒色,看起来倒也颇具几分威势,那小毛贼见状,不由得噤了声。李延昭看他一眼,厉声道:“带老子去找,快点。” 小毛贼被李延昭这一打一吓,顿时一个激灵,起身便向巷子外面走去,李延昭跟在他身后两步,出言威胁道:“小子,可别想着跑,你要是胆敢跑一步,老子便直接逮了你去见官!” 那小毛贼听到身后李延昭那瘆人的腔调,不由得诺诺应是。李延昭便跟着那小毛贼走街串巷,小毛贼连着带李延昭去了几个“黑虎”常去的酒楼茶肆赌坊,都没看到人。于是小毛贼连道怪哉。想了许久,终是对李延昭道:“这些地方都没有,他定然便是在马市了。”于是转头便引李延昭向城东的马市而去。李延昭连忙跟上,时不时回头望一眼,见窦漪还跟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便放心前行。 到了城东马市,外面街道上一队兵丁挎着腰间环首刀,威风凛凛地巡逻着经过李延昭身旁。巡逻队之中不少都是熟面孔,他们诧异地看着李延昭,而李延昭默不作声点头为礼,随即便向马市走去。进了马市,李延昭一眼便看到自己与窦通的那两匹马,正在马市中靠西侧的一个角落中。马旁便是东倒西歪坐着的几个赖汉。之中正有一人络腮胡,刀疤脸。与窦漪所描述的特征一般无二。 李延昭唤过那小毛贼,给他塞了十来文钱,他便雀跃着蹦跳走了。临走之时,李延昭还出言警告他一番:“下次倘若发现你再窃盗,便直接押你去见官。” 李延昭细细端详了一番那几个赖汉,随即返身找到了窦漪,用自己的身形将窦漪遮住了大半,随后对她道:“你细看马市中那络腮胡刀疤脸汉子,可是你所说抢马那人?” 窦漪依言从李延昭身侧伸出头小心地观察了一番,随即肯定地对李延昭道:“没错,就是此人。” “好,你便且先回去吧,这边自有我来收拾他们。”李延昭对窦漪淡淡道。窦漪听闻,依言而去。看着窦漪走远,李延昭便追着方才巡逻队离去的方向飞奔而去。 不多时,李延昭便追上了马市外面的那支巡逻队。细细一看,那巡逻队的带队军官竟是广武军步都尉赵程志手下一个队率。那日太守校阅之时,李延昭与赵程志各带十人曾经在校场之上对抗。彼此之间交过手,所以不管是那队率,还是李延昭,对对方的印象都比较深刻。 那队率见李延昭奔跑过来,却是主动抱拳与李延昭见礼。他心知李延昭此时业已升任骑卒百人长,便道:“广武军步都尉属下队率叶超,正带领部下巡城,不知百人长有何见教。” 李延昭见对方以礼相待,也是连忙还礼道:“叶队率辛苦了。李某谈不上见教,却是今日有事到郡城之中来,一个不慎,军中牵出来的军马却是被几个地痞混混给偷了,现在正在马市之中,请求叶队率予以协助,前去将其擒获。” 叶超闻言,却也是面有怒色:“这些无赖,欺人太甚!偷马居然都敢偷到我军中战马头上了!百人长不妨引路,我等同去擒获这伙贼人!” “李某谢过叶队率鼎力相助!”李延昭道过谢,便在队首引路,一行巡逻兵浩浩荡荡地直向马市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四章 擒获黑虎 一率五十余人的官军浩浩荡荡直趋马市而去,路上行人见状纷纷避让。李延昭与叶超两人并排而行,进得马市之后,李延昭冲着西侧的那个角落之中遥遥一指,便对叶超道:“叶队率,那两匹马便是我等之前所丢的营中军马,烙印等等一应俱全,叶队率一看便知。” 叶超点点头,此时军中所用战马、骡马等等牲畜,俱是在马臀之上打有烙印,因此辨别是不是军马,往马臀处一看便知。叶超带着属下五十余人穿过熙熙攘攘的马市,直走到马市西,黑虎几人所处的那个角落。 黑虎等人见这批官兵气势汹汹地冲自己奔来,当即有些慌神。然而其中头目黑虎仍然强作镇定,对手下数人道:“官兵来了也不怕,我等抵死不认便是。”他却是全然不知自己所抢的两匹是军马,更不知军马马臀处有烙印一事,因此倒也是一派有恃无恐之态。其余数人见得他发话,也渐渐镇定下来,已不复方才的慌乱之色。 官兵们逼近到几人近前,随即散开成一个圆形将数人以及他们面前两匹军马围在当中,几个地痞平日霸道惯了,虽然此刻看到官军围拢上来,依然是面不改色。然而几人还是站了起来,为首的黑虎还冲着四周官军团了个揖,古井无波地问道:“小人偶得两匹良驹,一时不舍得自用,便来这马市之中卖了换些银钱,却不知各位军爷有何贵干?” 李延昭与叶超二人越众而出,看着黑虎一脸若无其事的神态,便连李延昭也不得不佩服此人良好的心理素质与厚脸皮。而黑虎看着越众而出的两人,一人身披铁甲,手按腰间环首刀,便是叶超。另一人虽身着皮甲,也并未带武器,然而其眼神却至为犀利,紧紧盯着黑虎,仿佛用眼神便能将黑虎洞穿。黑虎见状也不敢怠慢,连连对两人作着揖。 李延昭却是厌恶地看着黑虎,淡淡道:“你这马,倒是从何而来?” 黑虎听闻李延昭发问,却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开口道:“此马却是姑臧来的一客商,来得此处,生意失败,无奈之下当给我的,我却寻思,我本人也不好骑马,不妨便拉来这马市之中卖掉。” 李延昭瞧见黑虎面不改色扯谎的模样,不由得冷笑了一阵,随后大步上前,指着马臀之处的烙印发问道:“这烙印你可认得?” 黑虎闻言,心下一惊,连忙上前查看,却见马臀之上烙着三个字:广武军。 “你还有何话说?”李延昭冷笑着道:“马臀之上烙印俱在,此乃军中所用军马,什么客商当给你的,一派胡言!” 叶超见状,手一挥:“拿下!” 叶超身后的士卒们纷纷持刀上前,甲叶铿锵,手中的刀上寒光闪闪。黑虎等人见状,不由得纷纷后退几步。军卒们持刀上前,将几人逼到一堆,而后几名持绳索的士卒便上前,打开手中绳索,将几人一一五花大绑起来,然后用绳索串在一处。 李延昭见几人已就缚,转身向叶超行礼致谢。叶超赶忙回礼笑道:“百人长不必客气,现已人赃俱获,只是百人长还需与我同去官衙一趟。” 李延昭拱手道:“那是自然,听凭叶队率吩咐。” 黑虎等一干匪徒恶霸个个被五花大绑用绳索串起来从马市之中押出来的时候,道路两旁的围观百姓见状却是纷纷叫好。押送这些恶霸的广武军士卒也顿觉脸上有光。然而被绑缚着的黑虎,不时悄然抬起头来,眼神中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 李延昭看着黑虎那仿佛要择人而噬的眼神,心中更加不快。他上前几步,稍稍拨开押送军士,黑虎见此人过来,那阴毒目光便转而望向他。李延昭走到黑虎旁边,不由分说便是一拳直击黑虎面门。黑虎方觉拳风,李延昭的拳头已至。在黑虎眼中疾速放大的拳面,仿佛一柄重锤一般与他的面门来了一个亲密接触。李延昭清晰地听见微不可闻地咔嚓一声,黑虎已是向地上倒去,口鼻中血流不止。倒地时还带倒了他前后用绳索与他相连的两人。三人倒在地上,前后两人观黑虎被重击一拳以后狰狞的面目,惊怖之色顿现。 黑虎感觉自己无缘无故便挨了一拳,心中气恼不已。强忍着剧痛摇摇晃晃往起站,心底早已将李延昭千刀万剐。然而此刻面对着身旁这一干全副武装的官军,他再蠢也不会蠢到在此时去找李延昭的麻烦。他们这些恶霸,倒是最识时务的。 李延昭见黑虎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站起来,神情虽然万分不忿,然而却没有什么异样举动。加之见其口鼻流血的狼狈相,心中已是满意黑虎此人的识时务。方才重拳击出,听闻那咔嚓一声,也多半是打折了黑虎的鼻骨。 李延昭对自己出手,略施的这一通薄惩感到十分满意。而黑虎口鼻流血,却也没有表示任何不满与异议地继续赶路。他口鼻之中涌出的鲜血,沿着官兵押送他们去官衙的路途,滴滴答答地滴了一路。 沿途百姓见官军拿下了这个恶霸,都是欢欣鼓舞,叫好不已。押送的士卒们对这个偷盗自己营中军马的恶霸也毫无同情怜悯之心。一路上任由他口鼻涌血,却是无人上前给其包扎。李延昭联想到此人偷盗军马,还威胁恐吓自己部下亲人的行为,对此人此时的境遇亦是觉得罪有应得,因此也满是不屑,只顾着看黑虎此人的笑话。 士卒们押着这些恶霸,走了一刻钟左右,便来到郡府门前。叶超上前与郡府守门小吏耳语了几句,那小吏便进去唤过几名官差,将这些五花大绑的恶霸逐个押进了府衙。叶超、李延昭亦是带着两名牵马士卒进得衙内。太守闻得有巡城军卒抓住了几个盗马贼,便也来到府衙正堂坐定。而叶超、李延昭与两名牵马士卒也跟着那几名押送人犯的官差后面,穿过大堂院,走到府衙正堂前面驻足,等待太守的传唤。押送的官差将人押到正堂前,便去一人到堂内通报。 李延昭在堂外等候了几息的光景,便听到辛太守在正堂中大喝了一句:“将人犯押进来!”随即那些官差便押着那几个恶霸鱼贯进入了府衙正堂。又有一官差示意叶超李延昭等跟随自己进正堂。李延昭会意,与叶超虽官差一同迈步向正堂走去。而失窃的那两匹马却是留在了堂外。 本来按照惯例,进府衙告状,请求府君进行裁决是需要递状纸的。然而叶超与李延昭本是郡府所属军队之人,而且涉案被劫的两匹马也是军马,无疑属于郡府公家财产。因此连递状纸这种程序都免了,辛太守直接毫不迟疑地升堂审案。 “尔等何人,速将名讳,籍贯一一道来。”辛太守跪坐在上首的几案前,厉声对着堂中被五花大绑的几人言道。 “回府君,小人孙达旺,广武郡人士。”堂中黑虎身旁跪着的一名小喽啰却是开了口。余人皆缄口不言,包括那个被打折了鼻梁骨,此时依然口鼻流血不止的黑虎。 辛太守饶有兴致地盯着跪在堂中的众恶霸看了一圈,随即开口问道:“孙达旺,此事可是以你为首?” 方才说话那人却是从容不迫地对着上首的太守躬了躬身:“回府君,正是小人。” 李延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正堂之中的一干人犯。他却万万想不到,这帮土匪恶霸之中,还能有人甘心自愿地主动跳出来帮首恶顶罪。要知道盗窃包括军马在内的军用物资,不论在什么时代可都是重罪,此时尚且不论,便是自己之前所处的后世,犯了这个罪名的,也处以盗窃罪并且从严认定,最高可判死刑。而这个时代的话,犯了这罪名想都不用想,判一个流放(无期徒刑)已经是烧高香了。 然而虽然有人跳出来顶罪,李延昭却是毫无办法。他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在太守面前证明这几个盗抢军马的恶霸之中,便是黑虎为首。公堂之上,不能提供证据便意味着不能支持自己的论断。因此只要顶罪之人咬死是自己指使,而其他人又不会提供不同口供的话,那首恶便算是逃过此劫了。 太守听过抓捕他们的叶超,与丢失军马的李延昭详细讲述了一应事情经过。李延昭将自己与窦通为何骑马回郡城,又为何会丢失这两匹军马向太守解释了一番。却是略过了窦漪描述这几个恶霸以及自己在街边抓了一个小毛贼,而后逼问出黑虎下落的事情。只道自己到处寻找,却无意间在马市中看到这几人牵着自己丢失的军马在马市中贩卖,遂找到值守巡城的叶队率,将这伙人一举擒获的过程。 辛太守细细听完了两人所述的事情经过,心中已有论断,他吩咐在一旁记录卷宗的书吏,将堂中人犯的姓名、籍贯等一一予以记录。然后做出了判决。 “首犯孙达旺,广武郡人士。建兴九年九月初八,伙同贾攀、王和、齐虎、杨华等人,窃盗本郡下属军中百人长李延昭及士卒窦通所乘军马,得手之后转往马市贩卖。被李百人长发现,随即寻得巡城队率叶超协助,将两匹军马追回,并将几人擒获。” “此等事实,尔等可有异议?”辛太守转头对着下首几人问道。 几名人犯俱是摇头。辛太守见状,便继续判决道:“经查,上述事情属实,首犯孙达旺,着即杖五十,发配令居县充军。从犯贾攀、王和、齐虎、杨华。皆杖二十,亦发配令居县充军。望郡府官家百姓引以为戒,勿触国法。”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五章 兄妹泪别 李延昭听完了辛太守的判决,心中却是明了,这几个人已经差不多完了。 即使他们挨过了那几十杖,今后也只能去令居县城里扛长矛了。在广武郡城里飞扬跋扈,欺凌弱小,为所欲为的恶霸生涯已经离他们远去。心下不由得一阵轻松。自己之前虽然丢了军马,然而如今非但找回丢失的军马,还顺带着整掉了一个郡城之中的恶霸头头,想来却也绝不是坏事。 判决完毕,辛太守便离开正堂,转向后堂去了。李延昭见官差们将一干人犯押下去,亦是兴味索然地与叶超离开正堂。然而正待出门之时,却来了一名官差将他拦下,直道府君有请。叶超见状,便与李延昭作别,自向郡府门外走去。 官差将李延昭又带到了辛太守常常批阅公文的那间内堂前。李延昭向内望去,却见太守并没有如同往日一般坐在首案前批阅公文,而是在内堂之中反复踱着步,手中还拿着一具精巧的鞍具反复观摩,赞叹不已。 辛太守见官差已是将李延昭带到堂外,便连连对李延昭招手唤其进来。李延昭大步走进堂中,却是依然态度恭敬地对太守抱拳下拜:“下属广武军骑卒百人长李延昭,见过府君。” 李延昭如今并没有随着身份的改变而增长哪怕一丝一毫的傲气,反而在礼节等方面愈发做得一丝不苟。因为他心里明白,若是没有眼前这位辛太守,便没有他李延昭的今日。太守见之也是拿着鞍具喜不自胜,连忙上前虚扶一记,说道君不必多礼,速速请起的话。 李延昭依言站起,却是无比恭谨地垂首立在太守面前。太守一手拿着那副鞍具,递给李延昭道:“君且看看,这副鞍具制作如何?可还符合君设想的模样?” 李延昭接过鞍具,细细端详了一番。那鞍具便是一副精巧的皮制鞍具,两侧坠着两只马镫。那马镫打造得也十分精巧,与自己在图纸上所画的一般无二。李延昭将鞍具翻来覆去地反复观察了许久,的确很符合自己的设想,不论是马镫的样式,还是放置在鞍具上的位置,以及鞍具本身的精巧程度,都完全与自己所想的几乎一模一样。他端详了一番,才将鞍具递还给辛太守,连连夸赞郡城之中工匠的手艺精湛,甚是佩服。 太守闻言也很高兴。想了想什么,又道:“打制出马镫的工匠,我已命人给予赏赐,相信不用多久,君所设计的铅笔,也能制造出来。” 李延昭听闻,甚是振奋,对郡城工匠们赞不绝口。太守亦是非常高兴。随后,李延昭建议辛太守应当从速集合工匠,大量制造一批带马镫的鞍具。辛太守闻言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拜别了太守,李延昭牵着两匹失而复得的军马出了郡府,然后直奔城北窦通家而去。如今,他最为担心,也最为牵挂的,莫过于便是窦母的病情。听得窦通的叙述,包括窦母所表现出来的症状,李延昭觉得窦母的病,甚至可能已经发展成了肺炎。 在这个时代患上肺炎意味着什么,李延昭自己心中可是一清二楚。之前找马、抓人、押送、听审折腾了近两个时辰。眼看现在已近下午时分了。李延昭也顾不得自己从早起便粒米未进,此时已感饥肠辘辘。一手抓着自己的马缰,另一只手牵着窦通的那匹马,向城北的军户巷驭马行去。 到得窦家门口,李延昭下了马便依样将两匹马在门口的木梁上拴好,而后叩了叩门,窦漪开门见是李延昭,便请他进了屋子。李延昭见屋内那王郎中却是还在。而窦通亦是从屋后的那口大水缸中不时打出一盆水,而后用力搓洗着手中的手帕。 水缸中是冰凉的井水,直将窦通的双手冻得通红。然而窦通却是毫无怨言,依然仔仔细细地搓着手中的手帕。 窦通搓洗一番,便依王郎中所言,将这浸透冰凉井水的手帕盖在母亲额头上。而后又取下额头上先前盖的另一只手帕,又在盆里用力搓洗一番。反复做着这些事情的窦通,却是全无怨言。 王郎中又是俯身摸了摸窦母的脸颊。紧皱的眉头随即宽慰了些许。而后向窦通要纸笔。窦通却是一脸苦相。自己平常人家,斗大的字都识不得几个,哪里会有纸笔这等东西?正欲外出去借,李延昭却已是连道不用。而后从怀中掏了掏,便取出那个包着泥团的布,和几张揉的略有些皱的纸张。心道随身带着纸笔,果然是好习惯。 王郎中瞧着李延昭将布包打开,而后取出一团干裂的黑泥,眉头不由得又是皱了起来。李延昭见状,连连对王郎中道:“郎中不必忧心,你来开方子,我照着写便是。”闻言,王郎中的眉头才稍稍舒缓了些许。 “麻黄半两五铢,甘草半两五铢,杏仁半两五铢,荆芥穗半两五铢,桂枝一两二铢,细辛一两二铢,金簪草一两二铢,知母一两二铢,生石膏三两八铢,加水煎服,一日三剂,七日可愈。” 听闻王郎中开方,李延昭细细将其一一记录在手中的草纸上。王郎中只见自己面前这军卒拿着一坨干硬的黑泥在纸上写了一番,感觉甚是怪异。上前细细一看,见纸上细细记录着自己方才所说的药方,那黑泥写出来的字迹倒也算清楚,不由得顿生诧异。 查验了一番,见李延昭记录得并无差错,于是便放下心来。又不顾脏污,拿过李延昭方才书写所用的那团干硬的黑泥细细研究了一番,见其倒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便将其递还给李延昭,又转过头去叮嘱还在搓手帕的窦通道:“待体温降了,记住按时服药,休息时多盖一些,不可再受风寒。” 窦通连忙放下手中的手帕,连声道谢,又拿出钱袋,付了诊金。将王郎中送出门去。窦漪又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给娘又扯了一床破旧的棉被盖上。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窦通已经返回家中,见妹妹正在悉心照料娘,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回到盆边,搓洗起盆中的手帕来。搓了几下,便给娘换上,又取下额头上盖着的那一根,随后又回到盆边搓洗起来。 李延昭望向屋外,见日已西沉,便返身催促窦通归营。 窦通听到百人长催促,局促不安地站起来,向大门走了几步,随后又宛如梦游一般转了回来,将怀中钱袋逃出来,全部塞在妹妹窦漪的手中,想了想,对窦漪说道:“小漪,为兄走了,你和娘多保重。这些钱,就留给你给娘抓药吧。” 窦漪听闻自己哥哥的告别,乖巧地连连点头。然而窦通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我此去,不知多久才能归家,你好好的,找个好人家,然后好好照顾娘,为兄也就放心了。小漪你从小就乖巧懂事,一定可以找个好人家的。” 说完这些话,窦通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边走,边用手背抹着眼角扑簌落下的泪…… 窦漪在屋中,紧紧捏着窦通递来的那只钱袋,望着自己兄长离去的抹着泪的背影,她感到了那么一丝不寻常。 当门外马蹄响起,渐渐远去的时候,窦漪终于忍不住追了出去。拉开门跑到街上,却看到街中两骑绝尘而去的背影。他不顾一切地追着那离去的两骑,边追边喊:“哥,哥,你要去哪……你是不是又要出征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马上的人没有回头,回答窦漪的,只有哒哒远去的马蹄声。窦漪拼尽了全身力气,向着道路上远去的那两骑跑着,跑着。 那一刻,路旁所有的景色在她眼中都灰暗了下去,她的眼中,只有驭马远去的那两骑,和自己兄长那苍凉坚忍的背影。 一不注意,窦漪被道中的一块石头绊了一跤。她摔倒在这条自己和兄长从小长大的街道上。她不顾尘土飞扬的地面弄脏了她的衣裳,也顾不上绊在石头上隐隐作痛的脚,她奋力抬起头,望着那两骑离去的方向。久久,久久。 “你一定,一定要回来啊!”趴在地上的窦漪,终于是奋力喊出了自己此刻的心声。 窦通隐隐听闻背后远处传来的这一声高喊,带着少女独特的哭腔和撕心裂肺。窦通眼一酸,泪水又扑簌而下。 李延昭抬头看了看窦通,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将要说的话憋在了嘴里。两人驭马穿过大街小巷,出了郡城西门,直向广武军大营奔驰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六章 禁闭三日 窦通一路上思前想后,泪流不止。他觉得自己触犯军律,已经断无生理。如今娘的病也有望治愈了,小漪那边自己也交代过了,按说他该是了无遗憾。然而面对死亡的时候,他还是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不由自主地去留恋,留恋自己有生之年,经历过的一切美好和快乐的回忆。 李延昭见状,很明白窦通此时的心境,然而他却不知如何去安慰窦通,想了一番之后,还是一言不发地跟在窦通后面,向着大营行去。 当大营的轮廓在远方遥遥在望的时候,窦通强迫自己忍住了哭泣。随后用力地揩去泪水,放慢了马速,缓缓向着那座大营行去。 李延昭跟在窦通身后,亦是放缓马速,与窦通按辔徐行。然而眼看着大营越近,窦通的神情便越发紧张起来。 对未知的期待,使得窦通觉得时间的流逝变得特别快,眼看着离大营还有两里的路程,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便已经站在大营门口了。李延昭上前,将千人督杜杰签发的假条递给守门军士,守门军士查验了一番印信之后,便打开营门,放行了。 李延昭与窦通一同将马送回马厩。此时喂马的士卒们正在马料库与马厩之间来回奔忙,李延昭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不由得想起自己与自己手下十人之前的马倌生涯,不由得在心里暗自怀念了片刻。 目送着窦通将自己骑的那匹马送回马厩,李延昭对着他招招手,便转身行去。窦通乖巧地跟随在李延昭身后,路上一句话也没有问。只道李延昭是引他去庞司马帐中,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窦通倒也没有想着怎样去逃避。他知道,这一关,是躲不过去的。 然而他越走越发现不对劲了。李延昭在前面引着他走,明显不是去庞司马帐中的路啊。窦通四下环视了一番,发觉他似乎跟着李延昭,走到了原先骑都尉马平的帐篷附近。 李延昭唤过自己帐中诸人,吩咐道:“去边上搭个小帐篷给他。记着,一定要小。”曹建闻言,便领着王强、崔阳、韩文灿与刘季武几人自去找寻器物搭建帐篷去了,也不曾问一句为何。而李延昭却是转过头,面对着疑惑不已的窦通,坦然言道:“这是给你准备的。” 窦通闻言,心中却更没底了,不知道这个百人长给自己搭建一个小帐篷却是何意。想出言相问,又觉不妥。总之,如今的处境绝不会比枭首示众更糟。想到这里,他竟然有种莫名的心安,于是不再言语,自顾自地垂手立于一旁。 李延昭吩咐窦通进得帐中去,而后自己向着仍在搭建帐篷的诸人而去,查看了一番大伙的进度,随后便留在那搭把手,帮忙搭这顶在他的命令下新建的小帐篷。 六个人一起忙活了没多久,一顶新的小帐篷便在李延昭所指的那片小小空地上立起来了。李延昭看着这顶新建的小帐篷,心中倒是颇为满意。转了两圈便引众人回到自己营帐中去,随后便喊来了窦通,命他进到那小帐之中待着,没有自己的命令,不准擅自出帐活动。窦通虽不解其中用意,然而还是依令而行,径自到那小帐之中待着了。 李延昭又令手下去寻了两个夜壶放置在帐中,并与曹建、刘季武等商量了一番,安排自己手下这十人轮流站在那小帐之外看管窦通。一个时辰一哨,一哨两人。刘季武依言排好了哨表。随后召集众人细说了此事。众人听闻这般安排,却都是不解,然而却无人提出异议,均是遵照而行,承担首哨的曹建与崔阳两人却是直接行至帐外,开始忠实履行他们的职责了。 李延昭又进得小帐之中,对窦通宣布了对他擅自离营的处罚决定:禁闭三日,这三日之中,窦通只能在此小帐之中活动,吃喝拉撒睡俱是在此。不得离开小帐一步。若违反,便继续加三日禁闭。窦通闻言,不由得在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连忙跪地叩首,表示服从百人长的处罚,并感谢百人长对自己的从轻处理。李延昭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待得你禁闭结束之后,这三日将会成为你毕生难忘的三日。” 窦通闻言,虽不解其意,然而仍自有些不以为然。不就是关在这小帐之中禁闭三天吗,难道还能比伏法示众更糟不成?李延昭却不再解释,大步走出小帐,并与值守的刘季武与崔阳叮嘱了一番,令他二人不得与帐内禁闭的窦通交谈。除却来送饭的军士之外,亦是不准任何人进帐。二人抱拳领命,随即仍是在帐外按刀肃立。 李延昭安排完一应事物,肚皮咕咕叫了起来,方才想起自己今日可是粒米未进。此时饭点已过,然而他还是拿起自己的碗筷,并唤过牛二壮去窦通帐中取过窦通的碗筷,与自己同去伙房,看看能否赶上去捡些残羹冷炙填饱肚皮。 李延昭去后不久,在小帐之外值守的曹建与崔阳二人便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二人正在百无聊赖地值守着,便突然看到庞司马领着数名铁甲锐士风风火火地直奔自己诸人所居的帐篷而去。 一种莫名的不安,突然自两人心底油然而生。 庞司马进得诸人帐中,不久便出帐,却又是带领那些铁甲锐卒直奔自己这边而来。曹建与崔阳见状,俱是手心捏一把汗,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环首刀。庞司马转眼之间便来到小帐之前。曹建与崔阳依然是抱拳施礼,口中道:“骑卒百人长属下曹建/崔阳,见过庞司马。” 庞司马心不在焉地匆匆拱拱手算作还礼,随即便道:“昨夜擅自离营的窦通可在此处?” “回庞司马,窦通确在帐中。”曹建回答。 “好!”庞司马面露喜色,随即转头对身后几名铁甲锐卒大手一挥道:“去帐中,将其拿下!” 庞司马身后诸铁甲锐卒齐齐道一声诺,便齐步向帐内走去。铁甲甲叶铿锵作响,不由得令帐内竖起耳朵听闻帐外动静的窦通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一种深深的恐惧感又复攫住了他的心,让方才刚刚因为百人长的从轻处置而轻松起来的心情,又跌入了万丈深渊之中…… 庞司马此人在广武军中向来以一丝不苟,不徇私情所著称。不知是不是看中了他的这一特点,辛太守才任命他做了军中执掌军法的别部司马。然而窦通知道,自己这一次,终究还是无法逃过伏法示众的结局。 然而帐外一声“慢着”的喝令,却传入了帐内浑身颤抖不已的窦通耳中。窦通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凝神细听帐外的动静。 “百人长命我等守在此处,严禁窦通出帐,除送饭军士之外,任何人亦是不得进入此帐。我等明白庞司马出于公务,从而下令押走窦通,然而百人长将令难违,还望庞司马见谅。”曹建拱手对庞司马说道,神情不卑不亢。却看得面前的庞司马一阵不快。 “好,好。”庞司马口中连连道好,却难掩面上愠怒之色,他左右踱了两步,突然站定冲着依然面色凛然对他拱手为礼的曹建怒吼道:“尔等百人长的将令乃是将令,本司马的将令便不是将令了?” 曹建闻言,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继续拱手为礼道:“望庞司马见谅。” “尔等只知有百人长,不知军中还有本司马吗?”庞司马见状却更为激动,却对着身旁驻足不前的铁甲锐士道:“尔等还在等什么?还不速速将窦通擒下?” 为首的那铁甲锐士闻言,上前一步便将帐帘掀起。然而此时,旁边一只手已经伸过来拦在了他的面前。他心下一惊,一直以来在广武军中,庞司马带人到营中拿犯了军纪的将卒之时,从未有人敢如此阻拦。今天这情形,倒属首次。 那铁甲锐士一愣神的功夫,身旁又伸过来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掀帐帘的那只手,连道:“兄台莫与我等为难,带走窦通一事,恕小人实难从命。” 庞司马见状,却是愈发震怒,连下颌的胡须都几乎倒竖而起。他厉声喝令道:“等什么?将门口这两名军卒一并拿下!” 身旁数名铁甲锐卒闻言,齐齐向前而去,有的已经掏出了腰间的绳索,其余人步步向帐帘两侧的曹建与崔阳逼去,隐隐已成包夹之势。 曹建见状,已顾不得许多,直扯开了嗓子冲着自己袍泽所居的那顶帐篷方向大吼道:“季武!王强!秦大勇!” 帐中数人隐隐听得有人呼唤自己,竟像是曹建的声音。不由得纷纷起身出帐查看,眼看得小帐那边的情形,不由得俱是大惊失色。刘季武赶忙吩咐身旁丁越速速去伙房报告百人长,自己连忙领着其余人向着那顶小帐疾奔而去。 眼见庞司马麾下的铁甲锐卒向着自己而来,曹建与崔阳二人略为心慌。然而仍然强作镇定摆开架势。曹建还对众人抱拳道:“将令难违,诸位兄台,多有得罪了。” 那些铁甲锐卒却没有回应他的话。或者说,是用疾步上前和虎虎生风的拳头回应了他的话。面对着三只带起劲风奔自己而来的拳头,曹建急急一个跳步,又一个垫步闪出了三人的攻击范围,顺脚还在左侧的铁甲锐卒脚上重重踩了一下。 左侧那锐卒脚上一阵吃痛,令他不由得怒从心起。他身形微微一滞,随即不管不顾地直奔曹建闪开之后的落点而去。 曹建见那锐卒暴起身形而来,亦是再次动用灵巧的步法,跳了开去,令那锐卒又一次扑了个空。扑空的锐卒转头盯着曹建,面上的神色渐渐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与曹建灵巧的闪转腾挪不同,崔阳则直接选择了与另三名向自己围拢过来的锐卒硬碰硬,拳对拳。这个来自雍秦之地的汉子,虽然个子不高,然而他却用最为血性和悍勇的方式来守护着百人长交给自己的职责。 这些铁甲锐士,都是广武军中经年累月积攒下来最为悍勇的士卒所组成。平日执行军法,战时阵后督战。必要时还可充当预备队,披坚执锐,冲阵破敌。崔阳这个入伍不过数月的新丁,又以一敌三,如何是这些锐卒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便被揍得鼻青脸肿,口鼻渗血。他的左眼眶处挨了一拳,此时已泛着青紫,渐渐肿起来,配着他渗着血的口鼻和仿佛面对生死之敌的神情,此时看在身旁这些锐卒的眼里,却无疑显得愈发狰狞。 几名锐卒连下狠手,只不过想逼迫眼前这个矮小倔强的关中汉子屈服退让,然而却不料激起了崔阳心中那股不死不休的狠劲。然而这几名锐卒也是心中有愧,同为军中袍泽,虽然说不上感情多么深厚,然而连番下狠手,此时又看着崔阳的这番模样,不安之下竟纷纷停手驻足不前。 崔阳见这一干锐卒纷纷停下手,认为是自己的气势震慑了对面,不由得哈哈大笑一声,然后起身一记重拳便向右侧一人胸前而去。 砰的一声闷响,崔阳的拳头已是重重击打在那锐卒身上所穿的铁甲之上,那锐卒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几步,抬起头面有惊色地望向崔阳,却见崔阳那狰狞面目上,根本没有肉拳击打铁甲之后的痛苦之色,反而隐隐现出一种突袭得手之后的得意笑容。 这几个面对崔阳的锐卒已俱是心有不忍。左侧的一名锐卒连忙扑上去抱住崔阳,试图控制住他,让他停止这些无谓的抵抗,也使得自己这些人能够得手将窦通带走,从而不至于向庞司马无法交差。 然而显然崔阳并不能领会这名锐卒的心情,他被那名锐卒抱住,约束住了双臂,仍然奋力挣扎着,那名锐卒用尽全力也几乎无法控制住他的挣扎。不由得惶急抬头对身旁另两人道:“帮忙啊!快点!” 那两人随即醒悟过来,一同上前奋力扭住崔阳,才算勉强将他控制了下来。 被制住双臂的崔阳心有不甘,仰头冲天大吼一声:“啊——”他粗豪的吼声一直传出很远去。 之前抱住崔阳的那士卒见自己同伴已经控制住崔阳,心下一松气,却已松开抱住崔阳的双臂转身向后退去。不料崔阳一声吼完之后,却猛然低下头,一口便咬住了他肩膀处的铁甲。 崔阳咬住那肩甲就不松口,直咬得自己口中鲜血直流,一直流到那锐卒的铁甲之上,将其被崔阳咬住的那半面肩甲,都染成一片血红之色……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七章 百户之怒 崔阳紧紧地咬着那肩甲,直到另一边的庞司马走过来,对着他的肚子来了一拳,他才松口,随即整个人都瘫软着往地上倒去,显然已是陷入昏迷状态。 而另一边,曹建也是连连苦撑。虽然开始的时候他凭借着敏捷的身形和日积月累踩脚掌游戏所积累的经验连连躲过铁甲锐卒们的攻击,然而时间一久,体力稍有不济,他的劣势便显现了出来。 曹建从来都擅于弓矢,不擅技击。动作稍有迟缓,便在几名锐卒的左右夹攻之下左支右绌,破绽百出。看到一旁崔阳那边的战况,心急之下更是漏洞不绝。那些锐卒都是久历战阵之人,虽然开始连连扑空,但现在怎可能放过曹建这种破绽百出的机会呢,于是数人一拥而上,虽然曹建凭借自身的灵敏摆脱了一部分攻击,然而面对这些锐卒,依然是不免连连挨揍。不过几息功夫,便也变得狼狈不已。 一名锐卒见曹建已被己方逼到小帐之上靠着了,便心下大定,伸出一只手便搭上了曹建的肩膀,意欲将其一举擒下。好与庞司马一个交代。孰料他的手刚刚搭上曹建的肩膀。先前大口喘气并且背靠小帐的曹建,忽然亦是伸出被搭上肩膀的那只手,搭上了那锐卒的肩膀。那锐卒心下一凛,尚未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动作,曹建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的肩膀一扭,而后搭着那锐卒肩膀的右手,顺势猛然发力下压。那锐卒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被曹建所制服,搭着曹建右肩的左臂已经被曹建卷到他自己身后,胳臂上传来的痛楚让他不由得惨呼起来。 曹建制服了此人,心中尚且还在暗自得意见,忽闻铿的一声,愕然抬头,却见身旁另一名铁甲锐士已是拔刀在手,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曹建别着那名锐卒的手却暗暗又加了一把力,被制服的那锐卒趴在地上,半边脸已经埋到泥土里,未被控制的右手用力撑着地,左手被曹建别在身后,曹建屡屡暗自加力,让他不由得发出阵阵惨呼。 曹建抬起头,双目射出锐利的寒光直勾勾地瞪着拔刀的那名锐卒。那锐卒看着曹建仿佛要杀人的眼神,不由得心生几许怯意。然而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由得故作厉色,然而在曹建眼里却是色厉内荏地吼道:“放手!” 他的这一声色厉内荏地喊叫,却激起了曹建心中的戾气。这位从军之前在山中长年从事猎户的汉子,曾经数次面临最凶险的境地,最凶恶的野兽。在与他们的搏斗中,这个汉子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也积累了宝贵而难得的经验与体会。那些凶恶野兽,在身负重伤又被自己追击之时,露出的便是与面前这个拔刀锐卒相似的色厉内荏的神色。 曹建露出一丝冷笑,将脖颈又往那锐卒的刀锋处靠了靠,淡淡道:“来啊,割啊,砍啊。”手上却又加了一把力。被制服的那名半张脸都埋在土中的锐卒,不由得又是一阵惨嚎。 “放手!”持刀的锐卒惊怒交加,大声喝令。 “老子不放,有胆你就砍!”曹建面不改色,针锋相对。 两人僵持之间,刘季武所带的那几人亦是飞奔而至。刘季武见得眼前这一番景象,顿觉头大如斗,连忙抱拳叩地,对场中的庞司马言道:“司马恕罪,小人已遣人前去相请百人长了。相信百人长马上就到。” 庞司马闻言,用眼角轻瞟了一眼刘季武,冷哼一声道:“哼,瞧瞧马倌出身的李百人长,带出来的一帮好兵!” 刘季武观庞司马神色,心中已是不豫。闻言,更是微怒。然而此时,他亦是强压心中怒火,依然恭敬抱拳道:“庞司马且莫心急,待百人长到场,此事必可妥善解决。” 庞司马却是转过头去,不再说话。刘季武见状,亦是无言以对,举目四望,只见崔阳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而曹建在另一边,脖颈上架着刀,还压着一名铁甲锐卒,将其右臂别在身后。那铁甲锐卒趴在地上,面色痛苦至极,时不时地便发出一两声痛彻心扉的惨嚎。 刘季武见状心急不已,连忙出声唤道:“曹建!” 曹建闻言,转头看了一眼,却见刘季武不停地冲他使眼色,示意他放开手中趴在地上的那名锐卒。然而曹建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佯作未见。 刘季武又反复唤了曹建几声,曹建却充耳不闻。使得刘季武一时间竟也有些六神无主。就在此时,曹建听到身后传来疾奔而至的脚步声,回头望去,却是李延昭与牛二壮两人到了。 李延昭静静看了看场内的情形,连连点头。刘季武疑惑不解地望向他,却只见他走到负手而立的庞司马身后,抱拳敷衍一般地拱拱手:“广武军骑卒百人长李延昭,见过庞司马。” 庞司马转过头来,一脸怒色对李延昭道:“好你个李延昭!睁大眼好好瞧瞧你带出来的好兵!” 李延昭却是面含微笑地指着曹建的方向,淡然道:“庞司马带出来的兵却也是不赖,军营之中对着袍泽拔刀相向,端得是妙。” 庞司马闻言,顺着李延昭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顿时气泄了一半。神色已全然不复方才那种颐指气使。虽然他此时领着这几名锐卒前来捉拿窦通,是执行公务。然而手下士卒对军营之中同泽拔刀相向,此事毕竟不妥。庞司马亦是自知理亏,便不复言。然而当李延昭转头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崔阳时,他整个人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只见崔阳口鼻流血,面目青肿,正倒在地上,生死不知。旁边还站着三个不知所措的铁甲锐卒。李延昭见状惊怒交加,疾步奔上前去,也不顾地上泥土脏污,跪在地上便伸手去探崔阳的鼻息,直到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湿气从崔阳的鼻腔中喷到了他的手指上,李延昭方才略微松了口气。 “刘季武!”李延昭站起身,声音已逐渐变得冰冷:“速将崔阳抬去见营中郎中!速去!” 刘季武抱拳领命,随即带了身侧的韩文灿与秦大勇一同上前,秦大勇将崔阳背上,一同向着营中郎中之处而去。 李延昭待得众人走远,双臂环抱在胸前,徐徐环视周遭的三名铁甲锐卒,缓缓道:“此事可是你等所为?” 那三名铁甲锐卒听闻李延昭发问,俱是惭愧不已,纷纷低下头去。一时间,场内竟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李延昭见三人垂头不语,心中却已明白了几分。随即又冲三人大吼一句:“可是你等所为?” 李延昭中气十足,喝声真若巨雷一般,直将面前三人吓得微不可闻地一哆嗦。几息之后,方才被崔阳咬住肩甲的那名士卒怯怯道:“确,确系我等。” 李延昭闻言,又看到面前坦承此事的那名军卒肩甲上一片血红。已是怒不可遏。他一把解下腰间系着的环首刀,将其掷在地上,两步走上前去,一脚正蹬便直冲着说话的那军卒小腹而去。 那军卒猝不及防下,被李延昭的那记正蹬直直踹到了小腹。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使得他猝然弯腰,然而李延昭的右手已经捏成一只砂钵大的拳头,摆臂一拳,已是直中那军卒的面门。 那军卒小腹被踹,面门又紧接着遭袭,不过两息光景便重重倒在地上,一手捂住面门,一手捂住小腹,痛苦不已。李延昭又是一步上前,重重一脚便踢在那军卒的肋侧,痛得那军卒开始不断在地上翻滚起来。 一旁另两名军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在原地,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直到李延昭一脚踢得那名军卒在地上惨嚎着翻滚不已的时候,他们二人才反应过来。 然而方才他们打的崔阳,只是一名小兵。此时他们面对的李延昭,不大不小可是一名百人长。谁知道他今后会不会走运升官然后成为自己的上司呢?对一个军官动手,两人不可能像对付方才那名小兵一般无所顾忌的。 两人略想了一想,其中一人略一低头,抱拳道:“百人长,恕我等多有得罪。”然而这句话最后一个“罪”字方才出口,他眼角的余光已经瞟见站在他们身前的李延昭垫步过来,也没有跟他们两人废话,一记鞭腿直接甩过来。话音方落,他身旁的另一名军卒已经是被这一记鞭腿抽得转了半圈,身体不受控制般地倒了下去。 说话的士卒一惊,却看到李延昭已是来到他身前,他连忙摆开架势,冲着来到面前的李延昭便是一记直拳。然而对面状若疯痴的李延昭,不闪不避,亦是一记直拳直直地击来,电光火石间,已与那锐卒挥出的拳头重重相击在一起。 两人拳面俱是一痛,那锐卒赶忙抽回手,脸上的肌肉已因为疼痛而扭曲,挤成了一团。 而对面的李延昭,却是红着眼,好似已经丧失了理智,不管不顾地一拳接一拳,拳拳都冲着那锐卒的面门而去。拳拳到肉,带着劲风狠狠地砸在那锐卒的面门之上,直看得旁边的一干人都暗自心惊。 李延昭并没有停手的意思,平稳地一拳接一拳挥出,直到打得那名锐卒轰然倒地,他才捏着鲜血淋漓的拳头,抬起因为疯狂的搏战而显得一片血红的眼,昂首睥睨着身旁的一干众人。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八章 张狂百户 李延昭依靠着速度和突袭建立起来的优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连击倒了庞司马属下的数名铁甲锐卒。直看得场中一干人等呆若木鸡,立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庞司马目睹了李延昭发威,接连击倒自己手下三人。方才感觉自己理亏从而生出的惭愧感竟然烟消云散。他伸出手指向李延昭,大怒道:“李延昭!你好大胆子!竟在本司马面前如此张狂不羁!” 站在场中双目通红,满手是血的李延昭转头看向庞司马,本来平静的脸庞上却是冷冷一笑,他指向刘季武等带崔阳离开的方向。大声喝道:“庞司马的手下,如何对我手下的士卒,我便怎样还给他们!” 话音方落,李延昭对着面前躺在地下的那名铁甲锐卒便又是一脚踩下。那锐卒捂了半天脸,方才挣扎着想要爬起时,便又被李延昭一脚踩下,跌落尘埃。李延昭也没有再废话,右脚变踩为跪,膝盖作为支点,用全身的重量压住那锐卒使其动弹不得,而后又伸手为拳,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地继续揍着那个倒霉的锐卒。 “住手!”庞司马见李延昭的模样,仿佛是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更加震怒,出口大喝道。然而李延昭仿佛是充耳不闻一般,继续一拳一拳地直奔地上那可怜锐卒而去。 “李延昭!”庞司马神情之间,已是怒不可遏。“我今天带人来此,并非寻你等的晦气,乃是要带走昨夜擅自离营的军士窦通!你且让我等将窦通带走,今日之事,我与你一笔勾销,再也不提!”他此刻虽然怒不可遏,然而理智终究还是占了上风,让他回到了事情的原点。他只是想履行他作为营中执掌军法的别部司马的职责,带走那位擅自离营的窦通,以便行军法而已。 虽然随后的这些事情超出他的预料,也超出他所能控制的范围,然而他却很清醒,并不想将这件事情闹大。军中一个别部司马与一名百人长之间闹得不可开交的话,相信千人督杜杰是绝不会放任事态变大,而且如果千人督,乃至太守过问此事的话,相信涉事双方都讨不了好去。 李延昭听到庞司马的喊声,神态却是清醒了几分。他丢开了地上那名一直在挨揍的可怜锐卒,站起身来面向着庞司马,沉吟了几息功夫,随后说出的话,却是再次令庞司马感到震惊不已。 “带走窦通,绝无可能!” “窦通擅自离营,放其进出营门的均是我部士卒,我已对其拟定了处罚。便不劳庞司马对此事另行关垂了。” 庞司马本以为李延昭听闻自己不欲扩大事态的提议,会点头同意。谁知他竟然如此答复自己!真是岂有此理! “李延昭!本司马却不料你竟然如此狂!你将军法置于何处!”庞司马已经气得浑身颤抖起来,他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向李延昭,伸着一只手,食指直直地指他,仿佛要将面前的李延昭戳一个窟窿方解心头之恨一般。 李延昭仿佛对庞司马的气愤视而不见,自顾自地在一旁悠悠道:“所谓军法,执行者是人,执行的对象也是人。是人,则难免犯错。犯错并不可怕,而犯了错,军法总归该给犯错士卒一个改过的机会罢。连一个改过的机会都不曾有,一触军律便被枭首示众,李某人却是不懂了,这军法,却是何等军法?这军法,究竟是为军队服务,还是为了杀鸡儆猴而杀鸡儆猴?” 庞司马连连听闻李延昭这一通歪理邪说,早已是气得不能自已。他依然是颤抖着用食指指点着李延昭,连道:“好,好,好。那李百长你便是说说,擅自离营的窦通如何处置?对其离营与归营大开方便之门的值守士卒,又是如何处置?” “窦通擅自离营,念其尚属初犯,予以禁闭三日。放窦通离营与归营的四名士卒,各领二十军棍!”李延昭想都不想,便负手昂然道。显然他本人对于这种处理方式早已是成竹在胸。 “哈哈哈哈。”庞司马听闻李延昭所言,竟然大笑起来。“好一个禁闭三日!我广武军自成军以来,对犯律士卒用此种处置,却是闻所未闻。李百长的此等妙法,真就能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否?真能杜绝营中其余军士的此等现象否?” 李延昭听闻庞司马的连连质问,亦是淡然一笑道:“司马可能不知此法厉害。李某敢保证,三日过后,窦通出来,会觉得自己比被砍了还难受。” 然而庞司马却是不以为然地一阵冷笑:“无非是小帐篷里呆三天,有你所说那般神奇?” 李延昭见庞司马不信,微微躬了躬身,口中却是毫无恭敬之意地道:“司马不信,大可自己试试。” “好啊,好。”庞司马又是冷笑连连,随后偏头转向李延昭道:“本司马倒也身负军务,甚是繁忙,无暇亲自体验,不若这样。你既然言此法厉害,又坚持不允本司马处置窦通。便你也试试此法如何?禁闭你六日,窦通与你二人之事,本司马均一笔勾销,之后绝不重提!” 李延昭稍稍犹豫了片刻。前世的他,可是真真切切地体会过关禁闭的滋味的。那次出来,他曾经对那个窄小潮湿又阴暗的禁闭室深恶痛绝,曾经发誓此生即使是死,也绝对不想再次体会到禁闭的滋味。 然而此刻,听闻庞司马金口一张,允诺只要禁闭自己六日,窦通与自己此间惹下的祸事便一笔勾销。李延昭反复权衡了一番,随即狠狠一咬牙。躬身抱拳道:“既然庞司马发话,末将敢不从命!” 庞司马眼见李延昭神色一会阴一会晴,暗自得意了一番,深为自己反将李延昭一军而感到骄傲不已。谁料李延昭只是犹豫了一会,便张口答应下来。庞司马眼见李延昭竟然如此轻率地便答应下来,不由得心中暗自后悔起来。 李延昭径直走到仍是死死压住那名锐卒,并且被刀架着脖子的曹建身旁。厉声喝令那名拔刀锐卒将刀收回。那锐卒眼见方才李延昭暴怒之下,转眼之间便打倒了那边的三名同伴,心下亦是感到一阵心虚,连忙收刀入鞘。李延昭又令曹建放开地下的那名锐卒。曹建果然松手站起。而那名锐卒却依然是趴在地上哀嚎不休。 李延昭蹲下身查看了一番那名锐卒的伤势,见其并无大碍,倒也是放下心来。他转头对曹建道:“我便依庞司马所言前去领受六日禁闭,我不在时,你等须得好生操练,不得生事。你等十人中,应以刘季武为首。一干人等均须听从他的号令。回头传话给陈队率以及蔺队率。我不在这几日,我部士卒操练以及一应事务,由他们二人轮流负责,希望他们认真行事,切莫负我所托。” 曹建闻言,抱拳躬身道:“百人长放心,属下必将此话传达与他们一干人等。” 李延昭闻言,点点头:“窦通此处,你等继续排班轮流值守。崔阳那边,派一人前去照顾。谨慎行事,莫要再起事端。待我出来之后,余事再行计议。” 曹建亦是躬身:“属下谨记。” “好了,你几人便将打伤的庞司马属下送回其营中吧,我自去了。”李延昭对曹建淡淡道。随后,便从容不迫地走向庞司马。 曹建依言起身,唤过尚在场中几人,各自背着或是架着躺在地下的几名庞司马部下,跟随着方才拔刀的那名锐卒向他们营中而去了。 庞司马见李延昭独自走来,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心中复杂的情绪已使得他提不起气来。 “绑上,押走!”庞司马终究还是命令属下将李延昭五花大绑了起来,以挽回些许自己方才与其部下大斗一场,却落得惨败而归的颜面。 庞司马与几个部下一同押着李延昭,直向自己大帐处行去。将李延昭关在何处这个问题,也令庞司马感到头痛不已。其实庞司马心目中,将李延昭关到马厩倒是个不错的选择。然而马厩靠着骑卒的营盘。若是将李延昭关在此处,难免其诸多部下必然予以关照。自己又不可能时刻盯着他。即便派自己的部下严加看管,也并不靠谱。他自己也明白,即便是自己的部下,也是不会去将一个身为百人长的军官得罪死的。 庞司马左右为难了一番,最终命令将李延昭带到了营地里唯一的一间砖瓦房前。李延昭抬头一看,那砖瓦房大门上方赫然竟是一块匾额,上书两个大字“武库”。原来竟是自己之前来过,与手下十人领过兵器铠甲的武库。 庞司马令手下人找来了营中掌管武库钥匙的书吏,打开武库大门,将李延昭松了绑然后丢了进去。 随着“砰”的一声,武库大门紧闭上,而后便是一阵阵哗啦啦地上锁声音。李延昭进了武库,举目四望一番,见除了武库后面开了一扇用铁条封紧的小窗之外,便再无一处窗口了。 李延昭听得外面众人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却是想起一事,连忙拍门高声道:“烦请庞司马遣人送两个夜壶来,武库重地,末将可不敢玷污。” 然而除了外间越来越远的众人脚步声,却再无任何声音回应这位百人长的诉求。李延昭郁闷地冷哼一声,随即便自顾自在武库之中转悠起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九章 武库禁闭 凭着李延昭后世之中所见所闻,他对此刻关着自己的这间禁闭室的评价,只有三个字:不合格! 首先,这间武库足足有上百平那么大,禁闭室应当是让领受禁闭处罚的军卒感到压抑与难受的处所,因此空间小,这几乎是必须的。 其次,这间武库里,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弓弩鞭锏等武器几乎是一应俱全,莫说逃出去,便是用这些东西把这间房子拆了都是绰绰有余。 李延昭不禁哑然失笑起来。这庞司马倒真真的是个外行。禁闭室里不一定得多干净,然而一定不能有杂物,更何况是兵器? 退一步讲,即使被禁闭的军卒不拿这些武器拆房子,万一禁闭日久,难以忍受之下,拿把刀对着自己脖子一抹,这事情传出去,谁说得清呢? 暗自在心中吐槽了一番庞司马所安排的这间禁闭室,李延昭便定下心来,在武库之中摸着黑找了块稍微空点的地方,也不顾地面上满是灰尘,便直挺挺地躺下了。虽然地面显得有些冰凉。然而此时的李延昭却是别无选择。 他躺下时,地上日积月累的灰尘飞扬起来,呛得他一阵咳嗽。然而他一咳嗽,更多的灰尘又飞扬起来。咳嗽不止的李延昭连忙狼狈不堪地爬起来,一边用手扇着自己的鼻子,一边对方才躺下那个位置飞扬的尘土避而远之。 李延昭走到那个靠窗的位置,在窗底下坐了下来。偶尔有一股凉风从窗棂处吹进来,使得此刻心情略有些狂躁的他,也不由得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想着这几日这一摊子接一摊子的事,想着想着,没过多久却是困意袭来,他竟如此便靠在墙上睡着了。 睡了不知多久,他朦胧中听闻吱吱呀呀的门响。猛然惊醒,却见武库的门打开,他定睛一瞧,却是见夜色映出一个披着铁甲的身影,进得门来,一手提了一个夜壶,将两只夜壶放在门后,随即便出门去,门又复砰地一声闭紧,随后一阵哗啦啦的门锁声,门却是又锁了个严实。 李延昭只觉得自己浑身酸痛,如同被打了一顿一般。他撑着爬起身,却牵动了手上一阵剧痛,他将自己的右手凑近窗口,借着月光,方才看清楚自己的右手已经是高高肿了起来,整只手俱是血色,明显刚才打那些锐卒的时候打到了不知是盔甲还是什么硬物,必然是破了皮,此刻方觉得疼痛不已。 已不是首次关禁闭的李延昭明白,身体上的痛好过,心理上的空虚难耐,以及煎熬,才是这个状态之下的自己最大的敌人。上次被关禁闭也不过三日。三日后放出来的李延昭已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几乎要虚脱了,那种深刻的虚无感无时无刻不在支配着他。最难熬的时候,他甚至都用自己的头去猛撞了禁闭室的铁门许多下。然而看守他的士兵却是依然不为所动。 最后他放弃了这般自残的举动。那三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已经是记得不大清楚了。只记得同班战友带自己离开禁闭室的时候,是架着自己出去的。自己浑身无力,双脚几乎拖在地上一路而行,涕泪横流…… 然而如今的六日禁闭,究竟会有多难熬,便更是可想而知了。 然而做出这个决定,李延昭却是不会后悔。自己保住了窦通,无疑便是收买了军中骑卒们的人心。 平心而论,窦通虽然擅自离营。然而其一,他没有携带兵甲,其二,没有出去做坏事,其三,他只是迫切地希望治愈其母的重病。因此,不管是从动机、过程还是结果而言,这名士卒的私自离营并未给他人带来严重的后果,其夜半时分悄悄离营,也并未影响到军队的形象。因此李延昭觉得,其实窦通的这个行为,在法理上讲,也算是轻微情节。 至于营中士卒,多半是对窦通的遭遇抱持同情态度的。不管是从值守士卒悄悄放他出入营地,还是广武郡城当日值守城门的士卒,巡夜的士卒,均是没有与他过多为难,由此也可见众人对他的态度。这种情况下,庞司马的处置方式非但不足以服众,起到震慑作用,反而有可能引起反效果。使得军中士卒对过于严苛的军法产生怨忿与抵触情绪。 或许这种怨忿与抵触在短期内看不出什么,然而将来也许会有另一件或另几件事成为导火索,从而将这些士卒的怨忿与抵触激化成愤怒,从而爆发出来。如若有这样一日,那才是真正的难以收场。毕竟营中一千五百人士卒,即使打个对折也有七八百人。若在有心人鼓动之下发生营啸之事。恐怕想要弹压都是无法。 然而很显然的,那位铁面无私公正执法的庞司马,此时是完全不能体会李延昭的心情,以及他做出那个处罚决定的深意的。庞司马此人执法只知凭借那些枯燥的军法条律,而完全不知体悟人性。在李延昭心目中,这位庞司马更适合去掌管财务,而不是如同现在这般,执掌军律。军律虽然确须严格执行。然而体悟人性,张弛有度,才是李延昭所认为的上策。 腹诽了一阵子,对这些事情细细思虑了很久之后,李延昭也感觉困了,于是他便就在窗下和衣而卧,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一连三日,李延昭就在这阴暗的武库之中度过。定时会有自己营中的士卒前来送饭,并清理夜壶。武库门口显然是庞司马增设了哨位。每逢自己手下骑卒前来送饭之时,武库门口把守的铁甲锐卒都是不许前来之人停留太久。然而别的事,他们倒也便乐得睁只眼闭只眼。 这三日,李延昭过得并不如自己之前所设想的一般难熬。庞司马将其关在这武库之中,使得李延昭闲来无事,便开始研究自己身旁随处可见的这一堆堆兵器盔甲。各种兵器的形制,手感,打击点,使用方法。不同规格的弓弩,箭镞,各自不同的应用范围。研究一阵之后,他便拿起这些兵器,在窄小的武库空间之中肆意挥舞耍动一阵。 因此,三日过后,不管是轻巧便捷的刀剑枪戟,还是势大力沉的斧钺锤锏。李延昭已是样样都琢磨了个透彻。乃至于各种规格的弓,臂张弩、蹶张弩,李延昭也是对其有了新的了解,并在心中总结了对于这各种兵器的全新应用之法。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李延昭就在这间小小的武库之内,对于这时代主流的所有武器军备,都有了全新而且皆是出自实践的认知。 李延昭挥舞了一通兵器架上沉重的开山大斧。当感到自己身心俱疲的时候方才把那些兵器放回原位,然后找个角落坐着思考一番。 此刻他心中倒是油然而生一种奇特的心情,心里想着自己的这般奇遇却真是如同走了狗屎运一般。便连前世避之不及的禁闭,也堪称关得极好。自己非但没有上次关禁闭那种虚脱一般,乃至直想发疯的无力感,反倒是给自己关出了一通奇遇,关出了许多宝贵的经验。 “哈哈哈哈,老庞!你这个禁闭可真是,关得极好!极好啊!”李延昭在武库之中神游物外,顺便喊着发了一通感慨。却让旁人闻之,完全不明他究竟是在叫好呢,还是说反话讥讽。 门口站着两名看押李延昭的铁甲锐卒,听闻李延昭在武库内的这一通莫名其妙的大喊,不由得彼此对望一眼,却都是摇头叹息。 “唉,这禁闭之惩,看来果真是凶残。”一名铁甲锐卒开口道。 “可不是。”另一名锐卒开口与同伴分享着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某听闻,今日下午被放出来的那窦通,双眼无神,都是被他们骑卒的两个队率一齐进去拖出来的。出来之后,口中尚且反复念叨:‘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另一名锐卒脑补了一番同伴口中所说的景象,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身旁的这扇武库大门,虽然看不到内里那位李百人长,然而透过方才那声心有不甘,身陷囹圄,龙游浅滩,虎落平阳境地的呼喊,他们仿佛也脑补出了,内里那位李百人长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几近疯癫的画面…… 李延昭被关禁闭的第四日中午,窦通端着准备送进武库给李延昭的饭食,在两名锐卒虎视眈眈地打开门后,窦通满怀忐忑地走了进去。 之前被关了三日禁闭的他,算是彻彻底底的服了,之前李延昭警告他那句,这三日将会成为你人生中最难忘的三日的话,起初被他不以为然地忽略。然而如今,他却是完完全全地相信了这句话。 禁闭三日的滋味,他穷尽此生也再也不想体会。然而当得知李百人长因为对他的这一薄惩,与庞司马手下的锐卒大战了一场,并被丢到营中那间暗无天日的武库去关六日禁闭的时候,窦通坐不住了。 百人长为了保住他的命,才与庞司马翻脸,因而被如此连累的。他只道同是关禁闭,还要关六日的百人长此刻定然比他还要难受百倍。哪知李百人长在武库之中天天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玩得那是不亦乐乎。 良心受到煎熬的窦通自行请命前来送饭,当武库的门打开的那一刹那,窦通整个人都呆住了,眼中不由自主地蓄满了泪水。 他只看到他们的百人长,此时正不管地上的脏污和灰尘,仰面躺在地上,头发早已凌乱不堪。面目呆滞地望着房梁,看到他开门进来,也不曾往他这边看上一眼。依然是自顾自地瞪着两只铜铃一般大的眼睛,出神地静静盯着房梁。 窦通已是捧着食盒,跪倒在地上便是大哭起来:“窦通有罪!连累百人长受苦,窦通惭愧!惭愧!请百人长降罪责罚!” 窦通不出声的时候,李延昭只是静静望着房梁出神。而当李延昭听闻窦通的这几声哭嚎之后,却是马上恢复了神采一般,猛然便从地上弹起身来,双眼霎时变得凶恶无比,狠狠地瞪着窦通。 窦通见状,更是难过。哭着对李延昭道:“属下罪人,属下罪人……” 他的眼角突然瞟见李延昭站起身来,向他这边猛走了几步,走到他面前,而后拿过食盒放在一边,劈头便是一顿拳脚对着他雨点般地落了下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十章 与都尉别 李延昭犹如暴怒的狮子一般,对着跪伏在地的窦通便是又踢又打。窦通虽然连连遭受李延昭的重击,却是任凭这位百人长踢打。 打了一会,李延昭仿佛也是累了。便停了手,在一旁的地上坐下。也不顾手脏,拿起食盒之中的馒头便啃了起来。 窦通莫名间挨了一通打。李延昭下手不轻,直打得窦通口鼻渗血,面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甚是狼狈。然而窦通却是毫无怨言,只是依然跪伏在地,口中连道:“多谢百人长大恩,多谢百人长大恩。” 李延昭却一言不发。只是默然将手中的馒头啃完,而后端起食盒中的那碗菜汤,仰脖便灌了下去。随后将空碗丢回食盒之中,淡淡对窦通道:“行了,滚吧。” 跪伏在地满面青紫,口鼻渗血,狼狈不堪的窦通闻言,猛地对着李延昭磕了几个头。而后起身,拿起食盒头也不回地默默走出了武库。 李延昭见得窦通出去,武库大门又砰地一声关了起来。自顾自起身走到墙脚,坐下来闭目养神起来。方才起身便揍那窦通一顿,却是他自己刻意为之。 “贱骨头。早干事的时候不过脑子,反倒现在挨顿揍倒舒坦了。”李延昭自言自语一番,眼前便是窦通方才千恩万谢的模样。一抹无可奈何却又略带讥诮的笑却是浮现在他的脸上。 之后两日,李延昭的饭食都是由窦通诚惶诚恐地送来武库。虽然李延昭那日揍了他一顿之后,便再无指责窦通的言行举动。然而窦通每次来给这位百人长送饭之时,却依旧还是一番诚惶诚恐的模样。 李延昭虽然并未再做出责备窦通的举动,却依然不曾主动与他攀谈。使得窦通总是以为百人长依然在责怪自己。每次前来送饭,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李延昭禁闭第五日,马都尉却是前来看望他。 当李延昭在武库之中,听到门外响起的熟悉声音时。他的心情不由得万分紧张,不由自主地从自己方才坐着的地面上站立起来。两眼局促不安地望向武库大门。 “马都尉请见谅,庞司马刻意嘱咐我等,除送饭之外,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门口却传来守门锐卒的告罪声。 “尔等欺马某不成?”门外却是马都尉愤懑地声音。李延昭隔着门,却是听得真切。 “马某如今要走,前来与下属辞行一番,尔等却也不允?老庞却以为他是谁?马某来广武军中时候,他老庞还他娘不知跟哪玩呢。” “骑都尉请勿怪。”李延昭听着马都尉在外面发了一通火,然而看守锐卒依旧不让他进来。 想必那庞司马,执法既严格,驭下想必也不差。对待摆资历的马都尉,他们依旧是绝不松口。 纠缠了一番之后,马平无奈之下只得道:“好好好,马某待会来给李百人长送饭,这总可以吧?” 而那两名看守士卒却是齐齐道:“都尉请自便。”而后,门外便再也没了声响。 李延昭只得继续坐下。已被禁闭五日,虽然尚且还没有上一次被关禁闭时候几欲疯癫的感觉,然而此时,他依然感到了一丝烦闷。 好在六日禁闭之期,如今也只剩一日光景了。李延昭不断地提醒着自己这一点事实。似乎这最后的光景,也不再那么难熬了。 中午时分,果然是马都尉亲自送来午饭。李延昭见状,不由得受宠若惊不已。 然而马都尉却根本没当回事,还调侃道:“现如今,见你一面倒还真不容易。即使我马某堂堂本军骑都尉,也得假作送饭来见你。” 李延昭却不知如何答话,只是略带尴尬地笑了一阵。 马平看着李延昭尴尬万分的笑容。面上却是一阵柔和之色,淡淡道:“此间之事,我已听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哦?”李延昭蹙眉道:“马都尉却觉得如何?” 马平走到李延昭面前,将食盒放下,而后拍了拍李延昭的肩膀,却是道:“此事,你做的不错。” 李延昭却是万万没想到,马都尉会给自己那天的所作所为下定如此评价。刚刚拿起馒头的手不由得一抖,馒头又掉进食盒中去了。 马都尉见李延昭那番手足无措的样子,却是哈哈大笑了一阵。而后抬起头道:“窦通之事,罪不至死。你这次保他不死,固然是好事。” “然而得罪了庞司马,怕是今后日子多少会比较难过。”马都尉瞧着拿起馒头啃的不亦乐乎的李延昭,却是出言提醒道。 “军法之事,可大可小。庞司马执法严厉,倒未见得全是坏事。”李延昭一边大嚼着嘴里的馒头,一边言不由衷地道。 “虽未见得是坏事,然则日后,你须得以身作则,又要小心提防部下违犯军纪。”马都尉言道:“端得是难啊。” “此次你予庞司马吃了那么大的亏,想来他便不会轻易放过你,日后你及部下违纪,恐难以善了。”马都尉却是怅然道。 “待我出去了,背上水火大棍前去向庞司马负荆请罪,不就得了。”李延昭嘴里嚼吧嚼吧,咽下最后一口馒头,随即不以为然道。 “你怎想到如此行事?”马都尉闻言,却是略带惊诧,问道。 李延昭拿起碗,又喝了口稀粥,倒是不以为然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去向庞司马请个罪,不过丢几分颜面的事,不足道也。” “只要让庞司马以后莫要刻意来找我等麻烦,莫说负荆请罪,便是他将李某吊起来打一顿,李某也绝无怨言。”李延昭抹了抹嘴,淡然笑道。 马都尉闻得此言,亦是哈哈一笑:“能屈能伸,果是大丈夫所为。马某千看万看,终究还是没有看透你啊。” 李延昭闻言,却也是尴尬一笑:“都尉,并非下属刻意藏私。只是以都尉性子,刚直有余,柔韧不足。都尉也当向下属学学,月亏则盈,月满则缺。” 听闻李延昭一番推心置腹的话,马平亦是用手托着头,陷入沉思当中…… 马都尉走了,当他拎着食盒的身影消失在武库门外的时候,却引得李延昭唏嘘不止,口中却喃喃念叨起来:“与都尉别,何日再见?此去百里,各自珍重!以期重逢,共建功业!” 这位与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上官,自今日后便要去临羌赴任,却不知又得何日才能再见。李延昭又坐回墙脚,眼前浮现着自己与马都尉往日之间的一幕幕…… 初来营中,不苟言笑地将自己一干人等发配去养马,而后目睹自己的认真与敬业,便愈发另眼相看。 随后出征平叛,并未因自己位卑言轻便忽视自己,反倒对自己言听计从,连连取胜却又绝无骄横,即将调任他处,而又对自己推心置腹。 自己这一世,遇到这样一名上官,却让李延昭感到,自己已是足够幸运。日后,少了这位上官的扶持,自己心里也是没底。 李延昭心神不宁地惶惶然间,六日时间却已到得尽头。当武库大门又一次打开之时,门外却是站着熟悉的两个面孔,曹建与刘季武。两人前来接他回营。 激动不已的李延昭,一个没站稳,却是跌倒在地。曹建与刘季武两人以为自己百人长与那窦通一般,都是关禁闭关到状若疯癫了。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不由分说拖起李延昭就走。 李延昭顺势便由两人拖起走了。一路上的军卒们,都只见往日里这个硬气无比,甚至连庞司马部下都敢揍的百人长,此刻宛如一滩烂泥一般,任由自己的部下拖着回营去了。 连在自己帐外遥遥眺望武库那边情形的庞司马,都是一脸震惊之色:这禁闭,真的有那么凶? 窦通放出来的情形,他是在一旁亲眼目睹过了。如今这李百人长的情形,看上去与窦通一般无二嘛。 当初应允自己的时候,倒是一脸硬气。这六天关下来,也是关傻了吧。庞司马转身回帐,不由得暗自一阵得意。 李延昭回帐之后,稍微躺了一会,便在众人惊愕与敬佩交织的目光中坐了起来。连连吩咐众人去找几根水火大棍给自己。 部下众人闻言,却也不敢怠慢。连忙去寻了几根水火大棍。李延昭却是出帐去找蔺队率。 蔺队率眼见自己这位上官关了六日禁闭被放出来,依旧生龙活虎地。心下更生佩服,孰料李延昭风风火火赶来,却是让他把那日,私自放窦通出入营门的四名士卒叫出来,各自到他帐前领罚。 蔺队率忙去营中,召集了那几名士卒,令其前去百人长那里领罚。四人全然不知等待自己的,究竟是怎样的刑罚,都是惴惴不安地往百人长帐前而去。 他们已是见识了窦通与李延昭二人。对禁闭之法早已心生畏惧,去李延昭帐下的路上,四人俱是在心中祈祷,但求千万别将他四人弄去禁闭。 仿佛上天冥冥之中感应到了他们几人的诉求,几人来到百人长帐前的时候,却见百人长部下几个面熟的军卒手持水火大棍站在帐前。百人长却是搬了根胡凳,四平八稳地坐在上面。 “你四人,可是知罪?”坐在胡凳上的李延昭不紧不慢地张嘴问道。 “我等知罪。”四人俱是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 “本将且罚你四人各领二十军棍,你等可有异议?” 听闻不用关禁闭,而是领二十军棍,四人却是面上一喜,连连道:“没有异议,没有异议,听凭百人长吩咐。” 李延昭便摆了摆手,他身后那些士卒便上得前来,将四人按倒在地,随后手持水火大棍的几名士卒便走到了他们身后,扬起大棍便噼里啪啦地开打。 棍子击打皮肉的声音,执行的士卒嘴里的呼喝声,以及领罚的士卒高亢的喊痛声,一时间夹杂在一起,令这顶小帐旁边,比平日里热闹不少。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十一章 负荆请罪 随着张兴手中的水火大棍最后一次落下,领罚的四名士卒哀嚎了一阵,便各自由各自帐中的袍泽架回去。这场小小的插曲遂落下帷幕。 李延昭此番处置这些士卒,大伙倒是都没什么异议。尤其是他之前保住窦通一命,使得此间营中士卒,俱是对作为上官的李延昭赞许不已。 然而李延昭自己亦是深知,虽然之前庞司马一怒之下,与自己定下六日禁闭之约,并允诺不再追究军士窦通,以及那日自己殴打庞司马部下这两事。然而李延昭心下亦是明白,这两事,不会如此简单便得以善了。 李延昭走回帐中,卸下自己身上铠甲,而后取了一根水火大棍,用绳索缚于背上,便即出帐,直向庞司马大帐处行去。 手下诸人见状,却都是一头雾水。上前相问,却不想自己这位百人长却对诸人的疑问一概不予回答。诸人疑惑更深,不由得都是远远跟在李延昭身后随行。 骑卒营中众人见得自己百人长如此,皆是不知何故。于是疑惑之下,却纷纷跟在李延昭帐下诸人身后,李延昭走出骑卒营区的时候,身后却已是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骑卒,他们随着李延昭的步伐,一同向庞司马帐下而去。 李延昭见状,不由得苦笑一下,然而心中却是满满的感动。这些部下看样子,却是担心自己,于是径自跟在身后随行。不知他们待会看到自己负荆请罪的戏码,却又是会作何感想呢? 然而眼下的李延昭却已是顾不得这么多了。庞司马的大帐已是近在眼前。帐前护卫的两名铁甲锐卒,见状却是面色剧变。其中一人转身便入帐而去,想必是去与庞司马汇报此事去了。 李延昭却已顾不上那么多,走到帐前,便在另一名锐卒惊愕不已的眼神中,面向庞司马的帐帘跪了下去。 “罪将李延昭,特来向庞司马负荆请罪,请司马予以责罚!” 跟在李延昭身后的一干骑卒们,此时却是面面相觑。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曾料到,这位前几日还痛揍了庞司马手下士卒的上官,此时却是背负着一根水火大棍,在庞司马帐下负荆请罪了。 一时间,众骑卒看着这番景象,不由得议论纷纷。 庞司马正在帐中,方才听闻李延昭背着一根水火大棍,带着七八十号骑卒浩浩荡荡地到了自己帐前,心下却是一惊,只道李延昭此来是找自己晦气的。正六神无主之间,却是忽然听闻帐外李延昭高声告罪。心下却更是惊疑不定。 跪在帐外的李延昭,见帐内庞司马既未出帐,又未遣人通传,心下却更是不安,遂又高声呼道:“罪将李延昭,跪请司马予以责罚,以戒诸军。” 这一声,却是真真切切地传到了庞司马耳中。庞司马神色稍安,却对身旁那位进帐汇报的锐卒道:“走,出去看看。” 庞司马掀开帐帘,率先走了出来,果见帐帘前方地上,跪着一个未着衣甲,身负大棍之人,不是李延昭,却还是谁? 见得庞司马出帐,跪伏在地的李延昭却又开了口:“罪将不识好歹,前几日罪将部下冲撞了司马,罪将一时心急,非但未责怪手下,反倒为难司马麾下士卒。实属不该。罪将禁闭六日,已然反省。特来跪请司马降罪责罚。” 听闻李延昭这一席话,跟随他前来此处的七八十号骑卒却是纷纷拜伏于地,一人高喊道:“余等军卒,跪请庞司马宽赦百人长罪过。” 跪在地上的骑卒们,俱是高喊:“跪请庞司马宽赦百人长罪过。” 这七八十号人齐声高喊。却是引得附近射声营,以及步军营的一干士卒,纷纷出帐围观。一时间,以庞司马的大帐为中心,竟是隐隐形成一个圆圈来。 庞司马见得这等阵势,却是有些手足无措。若是李延昭一人前来倒还好。不论责不责罚,如何责罚,都是他两人之间的事。然而如今,这么多军卒围观,却是让庞司马心中好一阵计议。 真不知这些军卒,是李延昭令其跟随而来,还是自愿跟随而来的。庞司马不由得有些头痛。 随即转念一想,现如今这些骑卒随李延昭而来,然后射声营与步军营的士卒,又有不少在旁围观。却是李延昭给自己一个挽回颜面的良机啊。 上次庞司马带人前去李延昭营中,欲擒获犯律士卒窦通之时,可是结结实实地碰了一鼻子灰。不仅人没带回来,自己手下数名锐卒,还被李延昭劈头盖脸地揍了一顿。真可谓是颜面扫地。 而那次,虽然关了李延昭六日禁闭,庞司马却依然觉得脸面无光。这几日来,反复想到,此事已决计令自己在军中威信扫地。若不能重拾颜面,今后自己要如何在这广武军中执行军律呢? 然而现在,李延昭带着不少自己属下骑卒,前来向他负荆请罪,无疑却是一个让自己重拾威信的良机。想到这里,庞司马先前紧皱的眉头,也逐渐舒展开来。 不管这出负荆请罪的戏码,是李延昭刻意为之也好,确实心里有愧也好。庞司马已觉,既然李延昭肯来给他这个台阶下,他便不宜再步步紧逼。 想到这里,庞司马不由得上前两步,面色和煦,如同春风一般,伸出两手将李延昭从地上扶起,还微弯下腰为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李延昭见状,心知自己此事已成,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笑。宛如一只偷到鸡的小狐狸。面上却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连道使不得。 庞司马却也是一改之前面上的不豫神色,扶起李延昭,连连赞许地点头不已。他上前解下李延昭背后背着的那根水火大棍,仍在一旁。 “李百人长深明大义,此番来庞某帐下请罪,庞某甚感惶恐。怎忍对李百人长棍棒加身呢?如今,往事既已澄清,庞某更当如先前所允,概不追究。” 闻听庞司马出言如此,李延昭带来的那些骑卒俱是一阵欢呼。 “还望李百人长今后,亦能不计前嫌。” “那是自然,庞司马但有吩咐,罪将万死不辞。”李延昭对着庞司马抱拳深揖,看得庞司马也是满意不已。 “便有劳李百人长了。”庞司马见状,亦是端正回礼。随后二人相视一笑。 不管他们心中是否仍留有芥蒂,至少此刻,一众围观的士卒们从表面上看,这位骑卒百人长,和执掌军法的别部司马,已是一笑泯恩仇。如同古时的廉颇蔺相如二人一般。在这广武军大营中,上演了一出堪比“将相和”的佳话。 见得两人如此,李延昭部下的骑卒们,亦都是松了一口气,随即纷纷从地上爬起,便随着曹建等人转身回营而去。 射声营与步军营的士卒们,见状亦是纷纷散去,各自回营。李延昭与庞司马又说了会话,然后去得营中,探望了一下那几名挨他一顿揍的士卒。那些士卒此时仍在养伤,见得庞司马与李延昭二人同来,而且看似亲密无间的样子,都是吃惊不已。 李延昭上前慰问了一番那几名被他揍过的士卒。那几人虽然心中仍有芥蒂,不过,怎么会在这尊把自己揍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凶神,以及上官庞司马的面前表现出来呢? 眼看众人连道无事,李延昭便也放下心来,出帐以后,便与庞司马又客套了几句,随后便离开,拔步便向自己帐中而去了。 如今,庞司马这边也已经搞定,虽然自己自导自演的那出“将相和”的戏码,令军中士卒们不一定了解其中奥妙,然而李延昭自己所期望的效果,却是已经达到。 这出负荆请罪,给了之前被自己打脸的庞司马一个难得的台阶。庞司马便也乐得就坡下驴。顺势与李延昭握手言和。从而,窦通的小命可谓是稳稳地保住了。 而那四名私放窦通出入营门的士卒,自己这边也给予了惩戒。日后就算庞司马要来追究,想必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今日之后,这些事便真正地成为了过去。李延昭想要的一切结果,都是稳稳地保住了。 因此在心中权衡了一番的李延昭,暗喜道此波不亏。迈向自己营帐的步伐,却是变得更加轻快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十二章 列装马镫 转眼之间,负荆请罪之事已过去半月有余。然而李延昭的这一举动,依然时不时成为军中兵卒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 虽然众兵卒对于此事谈论得甚是热烈,然而甚少有人看出李延昭的真实意图。因而在绝大多数军中士卒的认知里,李延昭是害怕了庞司马的威势,因而才前去负荆请罪。 只有窦通、刘季武、曹建等为数不多的李延昭属下骑卒,对此事心如明镜一般。李延昭的行事风格,他们都是明了。 加之营中士卒对窦通一事的始末均是知晓。包括李延昭对庞司马部下大打出手,以及六日禁闭,及至后来的负荆请罪。他们都可算是亲历者,所见所闻固然是比其余士卒全面得多。结合李延昭的行事风格,他们自然也是明白了这位上官的真实用意。 然而很默契地,众人对于此事,却都抱持了缄口不言的态度。于是这半月来,李延昭带领众人每日操练。日子过得倒也堪称风平浪静。 唯一令众人倍感不解的是,前日太守遣郡城内的工匠,将一批加装马镫的马鞍送来军中,却是令骑卒们疑惑不已。 广武军骑卒虽少,然而个个都堪称精锐。马都尉在时,严格的选取,以及苛刻的操练,成就了广武骑卒们精湛的马上技艺。 广武军骑卒不仅可以在马背上挥舞刀剑劈砍,还能熟练地在颠簸的马背上使用弓弩,虽然骑射的准头仍然比不上鲜卑等游牧部落的骑兵,然而却已是相去不远。 放眼整个凉州的郡县军队中,这支百来人的广武骑卒,也足以堪称骑兵中的劲旅。即使是占据了河湟之地,数量及武备,都远超广武数个档次的西平骑卒,在技艺上也是难与广武骑卒一较高下的。 由此,广武骑卒的优秀技艺便可见一斑。然而如此强悍的这么一支骑卒,却依然对郡府发来的,这一批加装马镫的马鞍感到不以为然。 李延昭对这种难以接受新事物的态度早有预料。因此倒也是并未多言。只是次日操练之中,分出两拨各十几名骑卒,进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对抗演练。 其中一组人由叶队率带领,继续使用未加装马镫的马鞍。另一组人由李延昭亲自率领。俱是换装新马鞍。双方手持木刀木剑,以及去掉箭镞的弓矢,便在校场之上展开对抗。 随着李延昭的一声喝令,对抗演练的双方俱是催马向对方冲去。考虑到安全问题,若是在这等混战之中,有人坠马的话,多半是九死一生。 于是李延昭在开始演练之前,已是下令演练双方,都用绳索将各自骑士捆在马鞍上,虽然刻意绑松了一些,给这些骑卒留下了一定的活动空间,然而他们动作还是普遍受限。难以在马背上大动作挥砍。然而为了安全,李延昭也不得不如此。 双方骑卒各自都排成一个楔形阵,撒开马蹄便向着对面冲锋。李延昭嘱咐己方的十几人跟紧自己的马匹,这个对抗演练虽是低烈度,然而若是直直冲锋,互相撞上对面,依然是难免出现伤亡的。 李延昭可不傻,非战斗减员他当然是能免则免。于是在己方马头距对方马头仅有六七丈远的距离上,他向左拨转了马头。 身后的十几个骑卒见状,亦是纷纷同他一起拨转马头。李延昭这个楔形阵便与对面叶队率的楔形阵擦肩而过。随着李延昭一声“砍!”的喝令,麾下骑卒们纷纷伸出手中的木刀木剑,向着擦肩而过的叶队率那组人身上砍去。 两队人擦肩而过,短兵相接。由于李延昭带着众人向左调转了马头,擦肩而过的时候,两边士卒都是拔出木刀木剑,借着马速拼杀了一阵。由于叶队率属下的那些骑卒准备不足,开场就被李延昭这边进攻得手,两队骑卒交错而过。叶队率那边已有四五人纵马出列,到一旁观战去了。 首次交手,对面已折损四五人,而自己这方仅有一个倒霉蛋因为靠后,而被对方的木刀挂中,无奈之下也只得驭马出列,到旁边歇着了。 眼见己方第一回合就折损了诸多骑卒,叶队率不由得大急,冲出去三五十丈后,又与麾下士卒们纷纷拨转马头,匆匆列阵,而后便组织再次对冲。 李延昭亦是集结了自己麾下骑卒们,不再排列成楔形阵,而是排成一个松散的横阵,李延昭嘱咐己方骑卒,待会对冲之时,进至离对方八九十步便拨马回头,然后与对方保持三五十步距离,用手中弓箭射杀对面。 手下的骑卒们听闻此等新奇战法,也是纷纷应诺。反正即使不知如何行事,待会看李百人长不就得了?于是在李延昭的组织下,手下这十几个骑卒又是缓缓催马,渐渐向对面三五十丈外的叶队率那组人冲去。 “加大间距,准备转向!”李延昭喝令着。手下骑卒们闻言,纷纷加大了每匹马之间的间距。 “转!”李延昭眼见己方已经接近到叶队率所领那批骑卒四十余步距离上,便大声喝令道。 随着李延昭的喝令,十余骑卒纷纷拨转马头,向后行去。李延昭环首四顾,眼见众军已是纷纷完成转向。而转向间,叶队率带领的骑卒们也是奔驰到了仅仅二十步开外。 叶队率眼见对面李延昭那队骑卒不仅排列成横阵,而且阵列分散,此时更是纷纷拨转马头,反倒向他们冲锋来的位置驰去。从未见识过这等战法的叶队率,心中已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腾起来。 然而此时自己这边马速正快,对面拨转马头之后,尚未及让战马提起速来。自己这边只需冲到他们背后,任他们有再精妙的战法也是无用了。 想到这里,叶队率奋力催马,并举起了手中的木刀,喝令着手下的士卒:“冲啊!” 然而叶队率话音未落,便见冲在前面的李延昭那队骑卒,却是取弓搭箭,回身便向他们放出了一波箭雨。 因为是对抗演练,故而这些箭矢均是取下了箭镞,并在箭杆前端箭镞的位置,用一小块布包上了一团棉花,免得出现不必要的伤亡。然而此时见对面那波箭雨直直向自己这边飞来,叶队率仍然是冒了一头冷汗。 他反应敏捷,迅速用手中木刀磕飞了一支飞到面前的箭矢,然而回头四望,却发现又有四骑拨马出列,向一旁行去。心下不由得一凛。 往日里,因为骑卒们在马上没有稳固的支撑点,因而甚少在马上使用弓弩。于是叶队率却也没有料到,对面的李延昭等,会使出这一招通常是弓马娴熟的游牧民族,才会使出的招数。 因此一个猝不及防之下,己方竟然又折损了四名骑卒,转眼之下竟然只剩了几人还在冲锋的路途上。 然而李延昭那边却也不客气,又是一波接一波的箭雨袭来。叶队率终是心有不甘地看着一支棉花箭射在自己的铠甲上,随后掉落下去。 叶队率终究是叹了口气,而后缓缓拨转马头,向着一旁行去。 不过两个冲锋的功夫,这场对抗已是落下帷幕。李延昭一方仅以一人的微弱代价,便是战胜了叶队率这一方。 两方士卒均是营中打乱选取的,论技艺,绝对没有太大的差距。要说伤亡比为何如此悬殊,一方面是李延昭出色的临阵指挥,另一方面,加装在马鞍上的小小马镫,无疑功不可没。 正是这个小小的马镫,给李延昭那组人提供了在颠簸的马背上无比稳固的支撑点。使得他们可以向那些弓马娴熟的游牧民一样,在马背上开弓放箭。 在对抗中落败的叶队率,经过对演练过程的一番思索,倒也是认可了这一结果。马镫能在战场上发挥更大的作用,如今经过这一场对抗演练,也逐渐被众骑卒所接受。 李延昭也很满意这场对抗的结果。这个结果无疑能使自己手下的这众多骑卒更快地从心里接受马镫这种新事物。从而使得广武军骑卒的战力,得到一种突飞猛进的质变。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十三章 第一桶金 郡府列装给广武军骑卒们的马镫,使得这支骑卒的战斗力,在短时间内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自那次双方对抗演练之后,李延昭便令营中所有骑卒换装新马鞍。骑卒们亲眼目睹了演练的结果,也是全无异议。 之后的日子里,骑卒们便全数使用新马鞍进行操练。经过开始短时间的不适应,当他们习惯使用马镫作为双脚的支撑点之后,在马背上进行各种劈砍直刺,乃至使用弓弩,都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 李延昭见状,心中暗喜不已。广武骑卒若是能保持现如今这般进展速度,假以时日,利用自己灌输的新颖军事思想,这支骑卒必将成为日后战场上,令敌军头痛无比的存在。 这个时代主流的军事体系之中,对于骑兵的运用,大体仍旧停留在正统的哨探、侧袭、冲阵这种战术层面的应用。 少部分具有远见卓识的将领,已经开始尝试将骑兵用于奔袭、截断敌方粮道、偷袭敌方薄弱环节、截击敌军增援部队等等战略用途上了。 李延昭想到一个天才般的人物,西汉时期数次北击匈奴,封狼居胥大胜而归的汉大司马,冠军侯霍去病。 霍去病对于骑兵长途奔袭的战略型应用可谓是出神入化。李延昭在脑海中梳理了一番,中华上下五千年,能将骑兵的机动力发挥到极致,屡创长途奔袭,以少胜多战例的,除却西汉冠军侯霍去病,便只有南朝梁的白袍将军陈庆之了。 李延昭经过一番回忆,和各种权衡,最终将他们二人的战略、战术思想进行了一番归纳。最终在脑海中进行了一番沙盘演练。发觉此二人的战法,并不是很适合此时他所处的境地。 欲从凉州一隅,逐鹿中原,则必取关中之地。然关中地界山林密布,即使由凉州出战关中,无非便是走两条路:由北部广武郡南下,渡黄河,至金城郡转而向东,取陇西河南地,而后克萧关,从而进入关中。 另一条路便是自晋兴郡出,一路向南,渡黄河,克枹罕。而后转向东南,渡洮水,破狄道,攻拔陇西、南安二郡。沿渭水一路向东,穿过宝鸡峡,从而进据关中。 这两条道路可谓是各有妙处:北路崇山峻岭,城池、人烟稀少。不利于大军展开作战,然则山林之地,却利于弄险用奇。 南路地势平坦,城池、人口众多。虽然地形上较利于大军作战,然敌军若据守这些地方,也势必会遣宿将重兵镇守。因此若由凉州取关中,此线必为主战场。 初见广武太守之时,李延昭所提出的攻略关中的方针,便也是以正兵步步为营,攻取南路,力求稳妥。而出一支偏师克萧关,取关中北部,以为南路策应。 然而现今,制约广武骑卒战力的,并非是马镫,也并非是人,而是马匹。 广武郡治下村镇县城,多分布于逆水两岸,不比西平及晋兴二郡所处的河湟之地,广武粮食收成全看天意,因此,治下也无法养活过多的百姓。 之前李延昭提出的,收编叛军降卒一事,也是因为缺粮而耽搁了下来。李延昭原本的设想之中,便是将这些反叛部落安置在广武治下,与治下百姓杂居共处,渐渐改变其游牧习性,转向农耕生产。 同时开展马政,允许这些旧游牧部落以马抵税。由此一来,广武军便可获取大量优质的马匹,从而扩充骑兵。毕竟在这个时代,灵活运用骑兵的高机动性,便可使己方在战略上占据绝对的主动。 最终虽然因为缺粮,使得广武无法收容这些游牧民。然而李延昭试图组建一支强大骑兵的设想,却并未因此而停止。 李延昭策马立于校场一侧,看着校场之内往返奔驰的百余骑卒,脸上洋溢着一种期待的神色。这百余骑卒,便是他积累经验的起家资本。 虽然此时的广武骑军力量还很弱小,然而李延昭自己,一刻也不曾放弃让它强大起来的希望。 拥有一支强大的骑军,才拥有在日后逐鹿中原的资本。 日头渐渐西沉,一日的操练又是将近结束。李延昭集合众骑卒,然后亲自带队从校场缓行到马厩,骑卒们纷纷将战马牵回马厩。然后解散,各自回营帐中洗漱,取碗筷准备开饭。 当营中敲响开饭鼓之时,骑卒们迅速拿着碗筷出门集合。而后列队带去饭堂。李延昭意气风发地走在队伍的前列。 遥想当初自己初入营之时,带着十名部下列队去伙房,尚还被营中其余军卒所耻笑。那时自己决计想不到,在这短短数月光景中,自己便已经成为这支军队中,掌控骑卒的百人长了。 虽然离自己所设定的目标仍然相去甚远,不过这种“在路上”的感觉也令李延昭沉浸其中。如今虽位卑言轻,不过他却有充足的时间去考虑,以及计划自己将来所要做的事。 郡府的辛太守,最近却是笑得合不拢嘴。自他之前给姑臧的使君,送去了几副加装马镫的新马鞍之后,姑臧竟是有不少世家豪族,勋贵子弟遣人前来。意欲购买这等新奇马具。 辛太守见得这番景象,对于这些阔少爷阔老爷们的要求自是无有不允。很快,他先期命工匠们赶制的那批加装马镫的新马鞍,除去百余副列装了广武军,以及辛太守自己留下自用之外,剩下的数百副竟是被抢购一空。 辛太守完全不曾料到这等物件,竟然在达官显贵云集的姑臧城中如此受欢迎。先前制造出来的几百副,显然并不足以满足他们的需求。于是辛太守一边数钱数得笑哈哈,一边召集了更多的工匠,扩大了新马具的生产规模。 他自然没有忘记当初建议他召集工匠,制造此物的李延昭。趁着广武军轮替旬休的功夫,辛太守又将李延昭召集到郡府之中。 李延昭跟随太守派遣的小吏,来到太守往日批阅公文的后堂之前。却见太守早已在门外相迎,大感受宠若惊,连忙上前拜见。 太守却是一副笑得合不拢嘴的神情,赶忙将李延昭扶起,迎进后堂之中。 很快,李延昭便知道太守笑得合不拢嘴的原因了。太守引他走到一个箱子前,而后打开箱子,映入李延昭眼中的,是满满一箱子的铜钱。 感谢票王俱是了无一直以来的推荐票支持!感谢岁月无声9、疯子园、我手写我心_、庸懒的午后阳光、诗诗的骄傲、|党指挥抢|、书友100730144618497、创时尚、书友130201215241735、猫呜猫呜icecream、书友120628213018344、碎了心的云、渭南小涛、云的影子888、星空下下晒太阳、干实事的人、二轮如风、想去杭研、书友140525035144685、天外摇摆、书友120116213716286、书友120215100203943、绝版美男、野ヤ、vannessa、杨官、书友120423165727353、单纯de坏小孩、笑容女王cc、加利略、小丫头梦想、书友110627164308026、n能进峰、冰蓝色sun、岁月无声9、冰_多普达_红茶、z字信号旗、书友130315175444423、瞬&恋、书友140909155258063、书友120116213716286、书友120215100203943、小丫头梦璐、书友120228222842108、书友120420130648816、书友120121013828317、向天空許願、书友140531065650478、书友170111152434674、碎了心的云、黄昏晓十字星、书友110627164308026、rozencross、天外摇摆、绝版美男、书友140531065650478的推荐票!感谢飞翔的铜豌豆一直以来的推荐票支持,小夜在这里深深地感谢大家!祝大家事事顺利,家庭美满!谢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十四章 马具作坊 看到那满满一箱子的铜钱,李延昭不由得眼睛都瞪圆了。他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太守辛翳,不敢置信地问道:“府君,这……这些都是……马具的盈利吗?”往日面对太守时的镇定自若,侃侃而谈此时也早已消失不见。 太守眼见李延昭语无伦次的模样,快慰地大笑了起来:“这些钱,俱是马具盈利,而且,皆是足下应得的。” 李延昭已从短暂的震惊中清醒了过来。他并不是一个容易利令智昏的人,此刻也是赶忙下拜:“府君赏赐,延昭愧不敢当。且请府君收回成命!” 太守面上却是依然笑呵呵地,上前扶起李延昭,道:“君与我进献这马镫制造之法,不过短短月余,便赚得如此巨利,某自当是与君共享之。” 李延昭站起身,仍是抱拳道:“延昭偶然想出此物,进献与府君,绝非为逐利计。府君为此前后奔忙,召集工匠,修建作坊,组织打造。其辛劳远超延昭十倍百倍。延昭怎能安享其成?且请府君收回成命。或将此处铜钱,分赏作坊工匠。” 太守见李延昭仍然推拒,面色已有些不豫,随即开口道:“得见图形,依样打造,本是小技。若无君进献图纸,某又如何会得今日这般资财?既已与君,君便收下!此处铜钱,既是与君共享成利,亦是劝君之功,勉我郡中余人,尽可抒其妙法,以为我用。” 李延昭见太守态度坚决,便只得答应将这箱子铜钱收下。不过他依然提出,拿一半钱出来赏赐给作坊的工匠们。 太守早知李延昭行事风格,对此倒也不感意外。便命两位仆人前来,将箱中铜钱点出一半,另取一箱装之。应李延昭的要求,太守命人准备车驾,便叫上李延昭一同,去城中不久前才搭建的马具作坊。 那箱分出来的铜钱,也被搬到了太守的车驾上,太守钻进车厢中,只命几人护卫在侧。这几人都是太守自己的私兵部曲,李延昭观其个个都是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个个顶盔贯甲,威武不凡。 见太守钻入车厢之中,李延昭亦是坐在车夫旁边。随着车夫一声“驾”的吆喝。这支轻车简从的太守车驾队伍,便离开了郡府门前,向着郡城之中驶去。 李延昭之前也了解一些关于西晋门阀世家之中,那种奢靡享乐之风,甚嚣尘上。曾有世家石崇与国戚王恺斗富,王恺家中用饴糖水刷锅,石崇闻之,便命家中拿白蜡当柴火。 王恺又在他家大门往外四十里,用紫丝编成步障。石崇闻之,又取更贵重的锦缎铺设了五十里步障。 及至后来,石崇家中宴客之时,遣美姬结袖绕楹来助酒兴,并分别派遣美艳姬妾殷勤劝饮,若来宾拒绝不饮,或饮之不尽,石崇便下令杀掉那名劝酒的美姬。 这些史籍之中记载的一桩桩荒唐斗富的事迹,曾使得李延昭这个看史书的人,每每对西晋时期这种混乱、骄恣,权贵及世家阶层肆意压榨民财,取之无道,又靡费无度的风气厌恶不已。 尚在立国之初,已现败亡之象。这便是李延昭作为后来人,对于西晋王朝的一个简短评价。 曾经,李延昭一度认为西晋各地世家大族、高官显贵、乃至富豪巨贾都是如此一般做派。直到自己到了这个时代,亲眼目睹了凉州,尤其是辛太守的做派,方才知晓自己以前的看法有失偏颇。 辛氏也算是凉州本地世家门阀。辛氏一门之中,在凉州做到太守一级高官的,便有四五人之多,其余在州治或地方掌握实权,抑或虚职的子弟更是不知凡几。然而辛太守常常轻车简从,不讲排场的做法,却是与李延昭印象中,魏晋南北朝时期世家门阀动不动奢靡至极的排场完全不符。 然而李延昭个人,却是极其欣赏辛太守的这般做派。不管是因为凉州地处偏远,生产力不足,还是出于别的考虑。眼下凉州当务之急,无疑还是农业与防务两项大事。 奢靡享受什么的,远不是处在这个阶段的凉州现状,所能承受和允许的事情。 没用多久功夫,太守一行的车驾已是在城中一片简易搭建的棚屋之前停了下来。尚在院墙门外,李延昭已是清楚地听到里面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以及工匠们时不时的呼喝声。 太守掀开车帘,走下车来,随即吩咐跟随的那几名护卫将车厢中放置的那一箱子铜钱抬下来。便拉着李延昭,走进那扇作坊大门。 此时正是上午。作坊大门也半敞着,一名小吏上前推开那扇大门,将太守与李延昭迎了进去。 李延昭进得大门,便见正对大门的一排低矮棚屋,之中有二三十号男女,正在棚屋中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一边说些闲话,一边做着手中的活计。每个人手中都拿着未成形的马鞍,或是半成品,以及皮革原料、缝制的粗针麻线等物。 院落之中倒是宽敞一些,靠左侧院墙处有两个火炉。火炉旁边各有两个十多岁的少年,轮流奋力拉扯着风箱。院落之中摆着七八台铁砧,每个铁砧旁,都有一个铁匠挥舞着锤头,击打着铁砧上烧红的铁。 此时虽已是深秋季节,然而铁匠们俱是赤着上身,他们几不停歇,握锤的右手一下接一下地用合适的力度敲击着铁砧之上的铁块。旁边还有几个助手,不停地穿梭在众铁匠之间,为铁匠们提供必要的协助。 见到太守进来,棚屋中连忙奔出一个穿着小吏皂袍服色的中年男子,疾步行至太守面前,长揖到地:“府君大驾光临,下官顿感荣幸。” 太守连忙扶住那小吏,和蔼道:“不必多礼,今日某便是来看看作坊情况。” 那小吏闻言,恭敬道:“有劳府君关垂,下官不胜荣幸。这些日子,坊内工匠俱是辛勤劳作,不曾有半日偷闲。然此物需求甚巨,下官虽屡屡调集人手,依然是供不应求。如今更是将匠人们家中,自愿前来做工的女眷都收入坊中劳作,才方见缓和些许。” 太守闻言,满面赞许神色,抬眼又望了望棚屋内里,那些男女仍旧是各自忙着手中的活计,偶尔互相抬头说几句话。然而手中活计却是从未放下过。 太守随后指了指李延昭,对那小吏道:“马镫此物图样,便是此君所献。此君且在军中任职,上月随队平叛归来,随即升任军中骑卒百人长,李延昭。” 那小吏听闻太守介绍,也是郑重对李延昭施了一礼,言道:“君出征平叛,屡出奇谋,克敌制胜。解我郡及诸县倒悬之危,诚俊杰也!今日一见,果是相貌堂堂,英武非凡。且受在下胡涟一礼,权表敬意。” 李延昭见状,也是连忙回礼道:“君言重了,在下微末之功,不足挂齿。” 辛太守见两人见了礼,随后又各自客套了一番。随即便微笑着唤那胡涟。指着门口放的那只大箱子,道:“此箱之中,盛装万钱。乃是李百人长,念及尔等匠人们劳作辛苦,特地请某带来,欲与众人发放的赏钱。待得今日劳作终了,便有劳胡功曹,将这些赏钱发与众人。” 那胡涟听得太守吩咐,自然无有不允。对李延昭自然是一番感谢之词,溢于言表。李延昭谦逊了一番。随后提出进棚屋内看看。胡功曹满面堆笑,便将李延昭与太守等人迎向那排低矮的棚屋。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十五章 流水作业 棚屋内空地上散放着许多硝制好的整张皮革,五名穿着粗布短衫的妇人,正在使用铰剪粗略分割那些硝制好的整张皮革。棚屋另一侧亦是有十余名工匠,用手中的各种工具,伺弄着一旁的木材,将其制成鞍板鞍桥。 棚屋内正在做工的匠人们,见得管理他们的胡功曹带着太守进得棚屋来,俱是起身,方才聊得火热的那些妇人,见到这番景象也是缄口不语。胡功曹见状,正待喊一众工匠们行礼,辛太守却对他摆了摆手,而后道:“大伙继续忙吧,不必拘礼。” 一众工匠闻言,却依然是有不少人向太守欠身为礼,而后坐下继续手中的活计。 李延昭站在太守身后,静静观察着这间棚屋之中,众工匠制作马具的工序。只见那五名用铰剪分割皮革的妇人,动作也至为迅速。她们将那些皮革分割成或大而宽,或窄而长的块状,而后将相似大小的皮革整齐地摞上。送到一旁十余名男女工匠旁待用。 而那十余名工匠,则各自取来所需皮革,亦是拿起铰剪进行修型。待得修型毕,有些工匠便是拿起一旁的针线对这些皮革进行缝制。 另一处做木工活的诸位工匠,亦是各自分别埋头处理着手中的木材。将它们或用刀斧,或用锯刨,修成合格的部件。 之前制作完成的马鞍半成品,便被放置在一旁,等待马镫打制完毕,便即加装上去,这样一来,一套新式马具便是初步完成。再经过一道修饰美化的工序,这些马具便得以制成。 李延昭走到那十余名工匠旁,堆放半成品马鞍之处,信手拿起一副马鞍端详了起来。那马鞍虽然未加修饰,看起来略感有些简陋。然而缝合紧密,看得出工匠们也是费了不少功夫。 马鞍韂垫上,还用炭笔写着制作工匠的名字。这也是从先秦之时就流传下来的规矩。工坊之中制作器物,工匠均是要在之上留名,以便日后哪件东西出了问题,便于找经手工匠追责。 看着工坊之中的这一番景象,李延昭思考了一阵,随即便是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一旁太守与胡功曹身旁,两人依然在细看工坊之中一干工匠们的工作。李延昭上前低低唤了两句,示意二人随他出棚。 太守与胡功曹疑惑之下,也是随李延昭走出棚屋,来到院中空地之上。 李延昭看向胡功曹,压低声音问道:“敢问胡功曹,如今工坊之中,这产量却是如何?” 胡功曹略作思索状,随即答道:“如今工坊之中,十日产成品马具百余副。” “材料可是充足?皮革、木材、生铁等物,供应及时否?” 胡功曹却是一脸犹疑之色:“制造马具一应诸物,却是不曾缺少过。只是人力有限,故而一日只出二十余副。” 李延昭点了点头,随后便言道:“胡功曹,不若这样。你且将制作马鞍这二三十名工匠集合,重新分工,专人专事,不知意下如何?” 胡功曹连连点头:“百人长请讲,胡某愿闻其详。” “此二三十名工匠,数人负责粗切皮革,而后将粗切的皮革送至下一处,下一处数人,专事给粗切后的皮革修型,将其修成符合要求,可直接使用的形状,而后再送至下一处,下一处数人,再专事加垫、缝合。送至下一处,再缝制肚带等物。” “木工处亦然,可使数人分材,数人修型,数人拼接,数人打磨,数人上漆。所需工时长者,可以多分几人;工时短者,便少分几人。最后,再指定专人进行成品拼组。” 胡功曹听着李延昭的叙述,面上却是疑惑起来:“如此做工,真如百人长所言,能使产量提高吗?” 李延昭心里其实也没底,他只是按照后世之中工业化流水作业的思路,提出了自己对于这种工坊作业改进的一点设想。然而真的是否能提高产量,能提高多少。他觉得也是个未知之数。 然而权衡了一番流水作业与传统生产的利弊之后,李延昭还是出言道:“功曹且不妨一试。此法即使再不济,亦不会比眼下这个产量低。” 太守闻言,细细思虑了一番,也是眼神一亮,随即便对胡功曹道:“胡功曹,便如李百人长所言,不妨一试罢。若是此法对产量没有提高,或者比眼下产量低,不妨换回去便是了。” 胡功曹细想一下,便也应承下来。 李延昭知道,每一次生产力的进步,伴随的都是无止境的探索与尝试。或许后世之中的流水作业,并不适宜在这个时代进行推行。不过若是不进行这些或许会失败的尝试,那么生产力便永远会原地踏步。人类的文明,也只能一直保持现状。 正是茫茫历史长河之中,永远不乏一些勤于动脑,勇于探索与尝试,不惧失败的先驱者,人类文明的车轮,才一直保持在前进的道路上。 因为流水作业而达成一致的太守、李延昭与胡功曹三人,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对方。 而后,就在胡功曹欲将工坊之中大伙召集起来,以便于按照李延昭的想法,重新分配诸人工作,施行这个设想中的流水线作业之时,工坊门外,却突如其来地,传出一阵狂躁不已的犬吠。 三人俱是面色有异,转头看向那扇大门。不过几息光景,一只金黄毛色的狗,已是如同抛石机抛出的石弹一般,撞开半掩的院门,便冲到院中而来。 变化陡生,院中一干铁匠也是抬起头来盯着那条狗。连棚屋之内的男女工匠们也是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俱是望向院中的动静。 往日之中,这院子里来条狗来只鸡什么的,在众人眼里根本不是什么稀罕事。众人可能理都不会理。然而今日,府君大人大驾光临此地,却跳出一条狗到院里狂吠。众人不由得都是暗自捏了一把汗。 “二蛋!你是不是又忘记给狗喂食了?”一名铁匠忽然抬起头,厉声对着炉子一旁,一位正在卖力拉扯着风箱的学徒吼道:“还不赶紧去把你家狗牵回去!冲撞了府君,老子看你怎么办!” 那学徒手足无措间被呵斥了一顿,面色满是紧张,虽然连连应是。然而双脚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一般,一步也未移动。 而他身旁的另一名学徒,却是一脸惊慌之色地望着那条狗。浑身竟然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那条狗在原地站定,抬起头来四顾了一番,随即看到了风箱旁那位发着抖的学徒,却是立即狂吠着便向他冲了过去。 那学徒眼见那狗向他冲来,一时间肝胆俱裂,丢下风箱便慌不择路地向院中另一角狂奔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十六章 学徒陆一 那狗眼见学徒向院子另一角狂奔而去,亦是撒开四蹄狂追过去。站在太守一侧的胡功曹眼见工坊大院里这一幕乱糟糟的景象,气得脸都绿了。 而李延昭却是双臂环抱胸前,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眼前的这番,鸡飞狗跳的景象。 辛太守见状微微蹙眉,然而却也是一言不发。众人的目光,都定定地追随者那个一身灰色粗布短衫狂奔的学徒,以及那条在工坊大院内狂吠着撒开四蹄狂追的金黄毛色土狗。 火炉那边,已经有性急的铁匠丢下了手中的锤头,和打制了一半的马镫半成品,上去便拉扯还愣在风箱旁,名为二蛋的那名学徒。 “快去,把你那条狗牵回去栓起来!府君大人还在场,你家狗闹得这出,像什么话?” 二蛋被这位性急的铁匠一催,方才如梦初醒。赶忙撒开步子向着自己的狗疾奔而去,边跑,边唤着那狗的名字:“大黄!大黄!走,跟我回家!” 那条黄色的土狗却仿佛对二蛋的呼唤充耳不闻,仍旧狂吠着,向那名着灰色粗布短衫的学徒撵过去。 那灰短衫的学徒使出吃奶的劲跑到了另一侧墙脚处,那黄狗却依旧在身后紧追不舍。眼看到了墙脚,已是逃无可逃,而大门的方向,却是赫然竟在那黄狗追来的方向上!而从火炉那边追来的狗主人二蛋,显然并不能在黄狗追上自己之前控制住那条狗。 那灰短衫的学徒看着身后越追越近的狗,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倘若他此时返身向大门跑去,便势必会被那黄狗追上。在旁人眼中已经陷入绝境的他,情急之下却是做出一个众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李延昭在院中双手环抱,那边的情形他倒是看得真切。只见那灰短衫的学徒微微屈身,纵身一跃,双手已是搭上了身前那堵墙的墙头,搭上墙头的同时,那学徒悬空的右脚猛地往下前方一蹬墙,同时双臂用力,半个身子便已探上了墙头。 那黄狗转眼便追到墙脚下,此时见那学徒半个身子都爬上了墙头。黄狗又是一阵心有不甘地狂吠。吠了几声之后,那黄狗仿佛也从学徒攀墙的动作上得到了一些启发,亦是紧跑几步,纵身一跃。直向还在墙头这边的学徒腿脚咬去。 那学徒攀在墙头,忽闻背后犬吠之声又响亮了几分,他已是顾不上回头去看,迅速将右腿挂上墙头,而后上身一侧,已是翻到了墙的另一侧。 随着“咚”的一声闷响。墙头那学徒的身影已是消失不见,只余下那条黄狗仍然是在墙脚心有不甘地狂跳狂吠不止。 二蛋气喘吁吁地追到了墙脚,而后牵住那黄狗脖颈上尚余半截的麻绳,气呼呼地伸出脚踹了一脚那黄狗的屁股,愤愤然道:“再叫!再叫打你!”说罢一扬手,作势便要落下。 那黄狗见得主人发怒,便止住了先前的狂吠。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叫声,一对水汪汪的大眼怯怯地盯着主人,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般。 二蛋那一巴掌终究还是没舍得落下去,便牵住那半截麻绳,扯着黄狗便向大门走去,路过太守、胡功曹以及李延昭三人身边时,这位少年还怯怯地躲远了一些。 胡功曹与太守他都认识,一个掌管着这间自己一家人都在此做工谋生的工坊,一个是高高在上的郡府首官。 而李延昭,他虽然不认识,然而眼见此人身着铁甲,威武不凡,又与胡功曹和太守站在一起。方才进来的时候,胡功曹还不断对他施礼,客客气气地,他倒也知道这个武官,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物。 二蛋小心翼翼地溜着墙根,拽着黄狗走出了工坊大门。目送着他走出工坊大门,李延昭回头望了一眼墙头,笑着赞了一句:“有意思!” 那堵墙足足有七八尺高,然而那灰短衫的铁匠学徒,那一系列翻墙的伶俐动作,却使得李延昭不由得想起后世,自己在军中跑障碍时,曾一度使出吃奶的劲也翻不过去的高板墙。 太守与胡功曹听了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都是心有疑惑。他们俱是回头看着李延昭目光所向的那片墙头,却是什么都没有。 “不知,李百人长觉得是何事有意思?”胡功曹终是不敌满腹狐疑,遂出言问道。 “啊。”李延昭方觉自己方才有点失态,却也不加隐瞒道:“不瞒胡功曹,李某觉得方才纵身一跃,便跳到墙头那边的那个铁匠学徒,有意思。” 胡功曹闻言点了点头,开口对李延昭道:“这学徒,名曰陆一,其家乃是令居县民户。其父母眼见这孩子十四岁了,仍然甚是不喜下地耕种等事,遂将其送入令居的工坊学习这铁匠手艺。前段时间,府君要求下官赶制新马具,下官便从三县抽调了一些工匠来此。这陆一,便随其铁匠师父来到郡城之中了。” 李延昭听着胡功曹对这陆一的介绍,亦是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我欲将此子调往我部下为卒,胡功曹以为可否?” 听闻李延昭提出的要求,胡功曹却是稍微蹙了蹙眉头,面有难色:“这个……胡某这里却是没有什么问题。然而百人长须去问问陆一那小子,以及他爹娘,师父。如若他本人不愿去往军中,在下也没什么办法。” 胡功曹也是明了。此时兵户地位低下,陆一那孩子,家境虽不殷富,然而温饱是决计没问题的。无缘无故入籍兵户,怎么可能嘛。 李延昭早知个中缘由。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这等偏见,不是他区区一人能在短时间改变的事情。他只抱了一丝希望,便是那陆一本人,愿随他前往军中。 头一次有一个人让他生出了召入军中的心思。原因无他,那灰短衫的铁匠学徒翻墙的动作行云流水,令李延昭感觉太熟悉了。 那些年的高板墙障碍,令多少英雄好汉折戟沉沙。而李延昭的老班长示范的时候,便如同方才那个少年学徒一般,信手拈来,风轻云淡。 虽然,那少年翻墙的时候,被黄狗撵得有点狼狈。然而,依然不影响他那轻灵一跃的风采。 见二蛋已经牵着黄狗走远。陆一便绕了一圈,又探头探脑地走进大门,脸上还带着一抹惊魂未定的神色。 院子里那个急性子的铁匠,见火炉旁已是无人,便亲自上前拽住风箱拉杆,推拉起来。因为无人操作而渐渐变小的炉火,在这一阵推拉之后,又是熊熊燃烧了起来。 陆一见状,正待走回风箱旁去履行自己的职责,忽然听到一旁胡功曹在唤他的名字。 陆一方才惊魂甫定,见得此状,又是紧张起来,他低垂着头,慢慢挪到胡功曹三人前,双手局促不安地一会半吊着,一会放下,一会在身上的灰色短衫上面擦着。 眼见陆一局促不安的模样,胡功曹哈哈笑了两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陆一,不用如此紧张,唤你来不过是想问你点事情。”言罢指了指身旁的李延昭,又道:“李百人长现今是掌握我郡骑卒的年轻俊杰。他方才见得你的身手,有意将你招致麾下,你意下如何?” 陆一闻言,头却垂得更低了。他眼睛盯着脚尖,局促不安地磨蹭了半天,而后声如蚊讷:“李百人长,我……我不愿去。” 闻言,李延昭面上的期待神色,瞬间变得充满了失落。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十七章 铸造之法 陆一的拒绝,并没有让李延昭感到非常意外。他只是觉得可惜,因为陆一的身体条件,和协调性都非常好。可是他却偏偏没有进行过任何训练。足以称得上是“天赋异禀”了。 然而此时,看着眼前的这位怯怯的少年。李延昭却生不出任何责怪的心思。他不过才十五六岁,就如同大多数百姓一样,只想过几天太平日子,决计是无法领会自己心中的那番抱负,以及招揽他入伍从军的心情。 陆一仍然是用手绞着衣角,怯怯地站在那里,不敢抬头,目光便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 胡功曹见得这番景象,转而对李延昭面露难色道:“李百人长,你看,这……” 李延昭却是叹了口气,挥挥手对陆一道:“去吧,来日若是生出从军之念,不妨来大营找我便是。” 看着少年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般跑走了,李延昭转头看了看胡功曹,却道:“功曹且将工匠召集起来,重新分配各人活计吧。” 胡功曹闻言,点头称是,随即便将工坊中的工匠都召集到了院中。 他将工匠们按木匠、铁匠、皮匠分开。而后对这三组工匠分别进行了安排。 胡功曹显然已是领会了李延昭的精髓。比如木匠之中分材,修型占用工时较多,便安排木匠之中的大多数人进行分材、修型两项工作,而拼合、打磨、上漆等占用工时较少的工作,便由其余的几人负责。 皮匠处亦然。只是铁匠这边。胡功曹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得找到李延昭,出言相问。 铁匠们制造马镫,都是采用锻打之法。此法虽简便易行,对条件没有什么要求,然而耗时耗力,产量也不高。 李延昭倒是想到使用铸造法。如此一来生产工序简化,减短工时。无疑可以大批量制造马镫。 然而铸造法所需的大量耐火隔热材料,以及煤炭等,在如今凉州所属的这块地盘上,可是难以寻找。 然而马镫的产量,也便成了制约广武郡新式马具产量的关键因素。 李延昭便出言询问胡功曹,有关于耐火砖,以及煤炭资源的情况。并提出了自己所设想的铸造法。 他所讲的情况甫一出口,胡功曹便意识到,这一设想绝对是能使得马镫产量翻上数倍的惊天计划。 胡功曹惶惑不安地望向一旁的辛太守,颤抖着声音道:“府君,若是真能如同李百人长所言,寻来这两样物事,则坊中制作马具的产量,再不可与当下同日而语!” 太守虽然不知其详,然而郡城之中的工匠作坊,又有哪间他没去看过,考察过?各间工坊的匠头,有有谁没与这个平易近人的太守交谈过,讲述过一些工艺方面的事情呢? 由此一来,太守虽然不解其详,然而对于各种工艺技法至少都有一个大致的了解。此时听闻李延昭所说的种种,亦是未感惊讶。 “李百人长所言的耐火黏土,大抵却是不难找,不妨由郡府多派遣些人手,去得郡中各处采集黏土样本,回来之后再将其烧制成砖块,而后再进行试验,找出合适制造耐火砖的黏土便可。只是李百人长所说的黑色可燃烧石块嘛……辛某却还真是闻所未闻。” 李延昭觉得太守闻所未闻,一点也不奇怪。据他的了解,煤炭资源多分布在如今关中、中原、太行山及幽、冀(今河北)二州。甚至再往北越过长城,这时被鲜卑族占据的草原,也有为数不少的煤炭储量。 然而凉州地界的煤炭储量嘛……相比于上述这些地方可就是蚊子腿了。不过李延昭觉得,这些煤炭拿来给广武郡这间工坊里炼炼钢铁,铸造马镫,及至以后也许有可能大规模打制兵器,却是绝对绰绰有余的。 前世李延昭的祖辈就是矿业工作者,因此对于煤炭的分布也略知一二。他细细想了一番之后,却对太守道:“府君,说到这煤炭,不妨遣匠人之中知者,去往姑臧附近山中找寻。” 太守闻言,也是点点头,应允了下来:“明日,某便吩咐郡府中书吏,去寻访郡城之中的老铁匠,不日便前往找寻。” 辛太守越界找矿,自然是难免各方照顾打点打招呼。然而此事就不是李延昭一个小小的百人长所能操心的了。他此刻只想,若是能寻得煤炭,则广武郡这边的冶铁业生产力便可上不知几个台阶。 到时,莫说别的郡与其争利,争相制造带马镫的新马具了。广武将在不论是质量,还是产量上,俱是甩出其余郡府的工坊不知几个量级,他们怎么争? 乐观了一阵子,李延昭又想到什么,起身去得一旁地上,拾起一根树枝,便回到太守及胡功曹一旁,唤过胡功曹,却是用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李延昭画出了一个简易的模具,然后对胡功曹道:“李某方才思虑了片刻,此种铸造法,须得制一模具,模具内是半个马镫形制。而后再制一模具,合起来可完全契合。” “将来若有条件行铸造之法,便可多制些许模具。而后给一边的模具中注入融化的铁水。待其冷却固定。固定之后,给另半边模具中注入融化的铁水,而后将定型完毕的半边模具重合于上。待得冷却定型,将模具打破,便可得一完整马镫矣。” 胡功曹耐心听完李延昭的这一番解说,而后仔细看过李延昭画在地上的那模具图型,惊诧不已,连连竖起大拇指赞道:“妙,妙。此法自胡某接管广武郡城之内造作之事以来,尚且是闻所未闻。端得是妙!” 李延昭心里却很清楚,之所以胡功曹闻所未闻,并不是他李延昭比别人聪明。而是凉州之地,之前并不具备施行铸造之法的条件,因而胡功曹闻所未闻。与其说是他闻所未闻,不如说是由于各种客观条件限制,使得其孤陋寡闻了。 李延昭并不敢轻视劳动人民的智慧,反而,这种智慧让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敬畏。历史上许多生产力的变革,都是由劳动人民的智慧来完成的。 他深深地意识到,这种智慧是推进历史车轮的加速剂。能否运用好这些来自底层的内因,便是凉州今后能否走向繁荣的关键。 李延昭对着胡功曹谦逊了一番,而后转向太守道:“府君,在寻得耐火土,与煤炭等物,行铸造之法前,恐工坊之中,各式马具制造比例,将发生失衡。” “鞍具产量或可直线上升,而马镫产量一如既往。如此一来,难免使得木匠与皮匠的人手多有剩余。” 听闻李延昭的话,太守亦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某本也想到这问题。不若令木匠与皮匠赶制一批鞍具,而后抽调他处。只留下一部人手,继续制造鞍具。待得他日寻得耐火土与煤炭等物,开展铸造之法后,再行召集工匠。” 李延昭听闻太守的安排,却是深深一礼:“府君英明。” 见得日已偏西,太守吩咐胡功曹将他们带来的那箱铜钱分发给诸工匠。胡功曹依言照办。那些劳作了一天,略显疲惫的工匠们被召集到了一起。听闻太守与李百人长为他们发下赏钱。人人的疲惫之态都是一扫而空,雀跃不已。 众位工匠捧着发到手的铜钱,俱是跪在地上,感动不已地对太守与李百人长连连称谢。 这个时代,工匠的地位也普遍不高。这些之前甚少得到他人尊重的人。干了一些在他们自己眼中不过是本职的工作,便得到郡府首官与军中武官这等重视与尊重,也是除了捧在手中温热的铜钱之外,令他们觉得感动不已的地方。 李延昭连忙走上前去,扶起前排几名跪倒的工匠,实话说他这个来自后世的人,并不怎么看得惯现今这种动不动就下跪的做法。然而这种敬畏权势的思想,也不是此时他作为一个小人物能够改变得了的。 “诸位不必言谢!”李延昭扶起前排的工匠们,随后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大声讲道:“不管是今日发下的赏钱,还是某对诸位的敬重,都是诸位完全当得起的!只盼诸位能在今后,认真做事,勤于创造。做好自己手里的活计,上无愧郡府与百姓的奉养,下能获得丰厚收入,对得起家中老小。如此立于世上,还能有何憾!” 那些工匠听闻李延昭的话,俱是深以为然地连连点头。前排有位年长的工匠,对李延昭及太守方向一抱拳,便道:“我等谨记百人长的话,日后必勤奋劳作,以期不负府君、百人长对我等的厚爱!” 李延昭听闻,亦是笑容满面,连连夸赞了诸位工匠一番。而后见日头已西,诸位工匠大抵也该下工了,便与太守及数位护卫一同,走出了这间工坊的院子。 众人又护卫着太守的车驾,向郡府折返而回。 回到郡府,太守又不由分说留着李延昭用过晚餐。太守的晚饭倒也简单,不过一碟豆腐,几样青菜,和着粟米饭便下了肚。 见过辛太守如此简单的日常饭食,李延昭也是颇为感慨。如此一郡首官都这样清廉,广武郡在自己的设想之下,富强亦只不过是早晚的事。 吃过饭后,李延昭却是看着那只装满铜钱的木箱,却是犯了难。这箱子,却是搬到哪里为好呢? 倒可以唤曹建他们来,搬到营中,给自己属下的骑卒们发赏钱。然而如今不同上次。既无战事,诸军亦无功于国。李延昭倒是更倾向于将这笔钱存放起来,日后再用。 太守仿佛也是看出了李延昭的苦恼。却是哈哈一笑,而后拍拍李延昭的肩膀,道:“是否苦恼不知往何处搬?某已令郡府出资,为君置办了一处宅院。不妨便搬到那里,君意下如何?” “啊?”李延昭听闻太守的话,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十八章 府君重托 李延昭闻言却是惶恐不已,伴随着“啊”的一声惊呼,眼珠子都瞪圆了,仿佛随时会掉出来一般。 想必这个年代也不会有什么福利分房的概念。李延昭明白自己作为一个百人长,已算是进入了国家的公务员阶层。可是李延昭这个底层公务员,很自觉地没有对待遇问题抱有很高的期望。更遑论期盼分房这种事情了。 然而太守此时提出这件事,却是着实让李延昭吃了一惊。郡府出资购置宅院,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待遇啊!受宠若惊之下又是抱拳下拜,口中连称自己微末之功,不敢受如此重赏。令太守费了老大的劲才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太守将李延昭拽起来之后,见他仍旧是一副惶恐之态,遂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君先在外平叛,后又传马镫制造之法,已是有大功于郡府。然而君连遮风避雨的屋子都没有一间。某又怎得安心?” “此间宅邸,颇为简陋。然郡府条件有限,还望君勿要嫌弃。” 李延昭连连拱手道:“府君亲自关垂,已令延昭感激不尽,怎会心生嫌弃。” 太守闻言,却是点点头,而后道:“既然如此,君且与某同往一观罢。” 太守引李延昭出了郡府,这次太守却没有再乘马车。郡府门外有两名小吏各牵了一匹马等候。见得二人出门,忙将马缰交到二人手中,随后行礼退去。 李延昭与太守二人策马缓缓而行,直向着城北而去。路上两人不时交谈一番。李延昭提出了很多自己的设想。力求使得太守将郡所治下的工匠尽量集中管理,集中生产。在这个生产力相对不发达的时代,务求使得郡中工业生产实现集中化,并逐渐地统一标准。 受限于这个时代人思想的局限性,手艺活往往由于上一代工作者的“藏私”而不能传授到下一代继承者的手中。便往往造成了这种手艺活中“一代不如一代”的局面。 于是这就造成了各个工坊之间,各个匠人之间制作同一样物品所使用的工艺也不尽相同。长此以往,若无在工艺上大的革新和长进,这些手工业,往往就面临着原地踏步,乃至于逐渐倒退的境地。 李延昭细细思虑过,将工匠们集中管理,集中生产,往往能够降低这种因为手艺的差距而带来的产物上的差异。毕竟集中管理,工匠们可以方便地互相学习。 而要使得匠人们摒弃传统观念,不再“藏私”。便需要很丰厚的物质激励了。 李延昭一念及此,便建议太守,对于那些对工艺做出重大革新和改进,并进献其法的匠人,授予散阶官职。并由郡府支付其俸禄津贴,奉养其终身,并荫子嗣,保举其进郡府为吏员的政策。太守闻言,道这却是不难。然而他对李延昭如此重视手艺匠人的观念,却是略有些不解。 李延昭向太守坦言,匠人便是生产力的保证。不管是民用器物还是军器,都需得匠人们来制作。若是匠人们手艺精湛,制造出来的物品经久耐用,一则节省财力。二则省去许多人力物力。 将士们在战场上作战,若军器坚固耐用,无形之中自然是提高不少战力。太守闻言,细细思虑一番,也觉李延昭所言甚是有理,不由得将他这些建议都默默记在心中。 说话间,两人已策马行近城北军户巷。太守驱马前行几步,为身后李延昭指着路。来到一个小院前,太守径自下了马,而后在门前拴马桩处拴好马,随即上前推开门。 这小院青砖砌起的墙,显然是翻修了一番,院门也是不久前新刷的朱漆。李延昭依样拴好马,随太守走进小院。 院门后有一堵照壁,李延昭绕过照壁,随即便见院里一间正房,正对院门,两侧还有两间厢房,三间房屋由青砖砌成的院墙串联在一起。李延昭看着院中的三间显然是不久前用心翻修过的房屋,屋顶上俱是换了新瓦,屋墙以及门窗也显然是精心修葺过一番。心下感动不已。 太守上前推开正屋的屋门,之间正对大门是一个会客厅,内里几案、坐垫等物一应俱全。上首的几案上,还细心地置备了笔墨纸砚等物。进了内厅,又转过右侧的屏风,便是卧室。床铺及衣柜、梳妆台也是一应俱全。 李延昭看着这间屋子,顿时感慨万分。以后,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了。 来到这个时代,他在不经意间,便有了自己的家。这是他当初随着刘仲康等一行人在逃难路上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今却是真真切切地,就在自己眼前。 “府君厚爱,延昭粉身碎骨,无以为报。”李延昭看完了自己的家,深有感触地对着太守抱拳下拜。神态恭谨之极。 “君不必多礼。”太守扶起李延昭,道:“某来此间,任太守之职,时年四十有二。每每忆起临行之时,使君与长辈重托,便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任五年,片刻也不敢懈怠,使君重托,亦犹在耳。然五年光阴,某仍无所建树。细想之下,至为愧疚。” “上天有德,赐君与我。平叛在外,议政在内。不过短短数月,便已露峥嵘,某觉至为难得。只盼君日后与某戮力而为,治理好这一郡之地。不负使君重托,长辈教诲,某便无憾矣!” 太守此刻面对李延昭,一抒自己心中所愿,顿觉畅快了不少。 李延昭听闻太守一番肺腑之言,亦知这些年来,太守亦是不易。想来接受别人重托,而自己做得政绩又并不是特别出色,那种有负他人所托的感觉。李延昭亦是感同身受。 自己来这个时代之后,不过借着自己后世的见识,给太守提过一些建议,便受到如此重视与重用。他怎能不对这一切感到感激涕零呢?想来自己也是搭上了太守的顺风车,一路毫无障碍地前行。自己的建议与设想真可谓是畅通无阻地实行,虽然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些建议和设想可以给郡府带来积极地改变,然而若无太守这般照顾与扶持,结果如何,他还真的不敢想。 “延昭必尽心戮力,为府君鞍前马后,惟愿府君早日得偿所愿!”面对着太守这份厚爱,李延昭亦是抱拳,郑重对着这位自己一直以来的伯乐,做出了郑重的承诺。 太守的抱负,他已是寄托在了自己的身上。自己能辜负太守的信任吗?只能全力施为,只求早日使太守治下人民富足安乐,太守本人得偿所愿,才能不负太守的这番重托啊! 李延昭的内心,自此时始,亦是不由得加上了一颗,与太守相同的不安砝码。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十九章 山雨欲来 转眼之间,年关将近了。 这几个月的事情实在是乏善可陈。李延昭在军营中带着所部骑卒无非就是日复一日的操练。在他的理念与精心安排的操练科目下,广武骑卒正发生着不可思议的蜕变。 太守的试验田中,冬小麦也已经播下,只等来年春夏交接之时,李延昭苦思冥想的这一出产两季粮食的办法究竟可不可行,便能得以验证。 众骑卒家中也是收割了秋粮。今年虽逢旱年,然而就李延昭所知,部下骑卒们的家中,倒还都过得去。尤其是平叛归来,众人还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赏钱。虽然旱年使得广武郡中粮价看涨,不过众人家中支撑到来年开春,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家中安定,士卒们对操练的热情也就空前高涨。这几月间,李延昭加入了负重山地越野、骑射、以及斧锤等往日甚少使用的独门兵器训练。不仅如此,每日晚饭之后,还组织两名队率与十名什长到他帐中,由他亲自教众人识字。 起初,就算是两名队率也对百人长组织识字的这一番举动感到不以为然。直到李延昭拿出一幅标注得密密麻麻小字的,他自己抽空绘制的广武郡周边的军事地图,丢到两名队率眼前,让他们在上面找出三县,与广武军大营的位置。这两位心高气傲的队率拿着地图看了半天,深感无从下手之外,才对李延昭的这一安排加以重视起来。 李延昭的设想之中,今后这支广武骑卒除了斥候哨骑之外,往往还须深入敌军腹地几十里乃至百里。来侦察敌军部署、中枢机构,乃至于屯粮、屯兵之地。如此高强度高密度的侦察,就使得其手下这些骑卒必须识字,并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了。 虽然李延昭来自于使用简体字的时代。然而出于热爱,自己也曾翻阅过繁体的史书兵书一类书籍,故而教此间下级军官识字,也并不存在什么障碍。 他按照自己的想法逐步地改变着这支广武骑卒,并万分期待在今后的日子里,这支骑卒,将成为自己设想中的骨干力量。 就这样,在建兴九年年尾。李延昭迎来了他来到这个时代以后的第一个新年。 按照惯例,新年休假。然而军营之中的士卒们却是不能一股脑儿地休假的。太守与千人督为此特地安排营中士卒分为两拨。一拨休假,另一拨分别留守营中、以及郡城。十日后轮替。自腊月二十五始。 李延昭自请第一波留守。自然而然地,刘季武那一什自来军中伊始便跟随李延昭的士卒,也留了下来。叶队率那一队骑卒们便休假回家,蔺队率及队中士卒便同李延昭一起留守。 李延昭对这个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以来即将经历的第一个新年,可说是全无兴趣。毕竟休假回到家中,也只有他自己一人,真可谓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与此相比,若让他自己选择,他倒更愿意去曹建刘季武他们几户人家的那个院中,反倒是热闹些,更有年味些。 广武军营中,也是给留守的士卒们准备了丰盛的年节大餐。往日里一个月都沾不上一两次荤腥,此时却是准备了充足的猪羊鸡鸭等家畜家禽。火头军的同泽们可是忙坏了,既要屠宰又要烹制。每天起来,伙房的炊烟便袅袅升起,一直到晚饭完毕才渐渐熄灭。 军士们肆意享用着一年难得几次的丰盛伙食。虽然不是清蒸就是水煮,然而值此年关,就连平日里吝啬不已的火头军们,也舍得在菜中加上足够的盐了。 留守的士卒们,似乎从未对伙食如此满意。纷纷贪婪不已地大吃大嚼着。见得众人这番胡吃海塞的模样,李延昭不由得笑了,不仅因为这些士卒们的动作夸张。也因为这些来自普通百姓之中的士卒们,如此地容易满足。 从古到今,中国的老百姓都是最容易满足的。只愿天下太平,全家老小有口饱饭吃。便能老老实实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捆绑在土地上劳作。不管赋税多么繁重,只要能活下去,百姓们都会觉得这世道还是不错的。 就像现在的这些士卒。他们不会去计较训练多么枯燥,多么苦累。面对着这些加足了盐的荤菜,而不是往日里寡淡的菜汤和稀粥,他们便纷纷满足不已。不由得看得李延昭胸中一种复杂的感情涌起,也不知那是感慨,还是哀叹。 新年之中,因为留守士卒仍然要担任军营与郡城的值守工作,骑卒甚至还要时不时地派遣一支三五人的小队前去金城附近监视侦察凉州与陈安边境上的动静,故而千人督与李延昭也不再安排操练。 士卒们除了值守之外,便在营中干些掷骰子之类的勾当。值此过年之际,李延昭与营中其余官佐们一样,也懒得管。只要手底下这帮兵油子不太过分,他们倒是乐得睁只眼闭只眼的,毕竟营中生活那么枯燥。此时若还如同平日里一般严加管束,多半会激起营中士卒们的不满。 而这种不满,在连续的高压之下,若遇战事,就很可能引发夜惊与营啸等失去控制的事。 李延昭对这个时代并没有足够的了解。所以凉州何时会与周边发生战事,在他心里都是如同这个时代普通人一样,一无所知。甚至连凉州这个孤悬于江南晋廷之外的半独立政权,究竟能在这个乱世之中支撑多久,在他这里都是一个未知数。 正月初五,蔺队率这班人马最后一日值守。士卒们皆是兴奋不已,毕竟今晚就能回家中与亲人团聚了。人人都是精神抖擞,不管是巡营值守的,还是在帐篷里掷骰子的,精气神俱是比往日不知好了多少。 李延昭百无聊赖之间,亦是爬上营墙一角的望楼。望楼上立着两名射声营士卒,见这位名满营中的百人长爬上望楼来,以为是前来视察他们值守情况,纷纷转身见礼。 李延昭倒也不摆架子,见这两名士卒向他行礼,亦是匆匆还礼。出言勉励了两人一番。随后便站在望楼上眺望起来。 周边山涧、山林,此刻尽收他的眼底。虽然山林仍旧是光秃秃一片,树干上还盖着不少的残雪。然而李延昭却从眼前渐渐融化的积雪之上,看到了那么些许盎然春意。 正当李延昭沉浸在眼前这幅蕴藏着勃勃生机的画卷之中时,却见远处出现了三个小黑点,向着大营飞速接近着。 待得那三个黑点接近了些许,李延昭定睛一看,却是前往金城附近,负责监视黄河对岸陈安所部的监视哨。 此时还没到午时,按说未到轮替时辰,这些监视哨是不会返营的。如今见他们既然返营,解释便只有一个——有军情! 李延昭赶忙走到望楼边,顺着梯子就爬了下去。而后径直走到营门处,在营门值守士卒的注视下,焦急地等待着那几名返回的监视哨骑卒。 很快,那几名骑卒便奔到营门前。下马正欲进营,却见李延昭正是立在营门处。一名骑卒忙将手中缰绳交给同伴,进来营门便对李延昭抱拳为礼:“禀百人长。叶队率麾下骑卒王镔,有紧要军情相报!” 李延昭也顾不上废话,引着王镔便向自己大帐走去。进得大帐,李延昭径直坐到上首的几案前,铺开纸笔,对王镔道:“讲吧,军情紧急,我等万万耽搁不起。” 王镔抱拳领命,随后道:“属下今日卯时,与五名同泽前去替换监视哨。按百人长计划渡河,深入五十里左右。竟见洮水畔,陈安所部正在募发氐羌之众。营帐连绵十数里,不知意欲何为。便连忙赶来回报。” 李延昭听闻王镔的汇报,略微沉思了片刻,而后问道:“据你们所见,金城郡可有增兵?” 王镔拱手抱拳:“金城郡不曾增兵,只是陈安所部精锐募发氐羌所部,在洮水畔扎营。” 李延昭闻言,点了点头,随后从怀中摸出钱袋,掏出一把铜钱赏给了面前这位士卒,道:“此军情甚为关键。你部辛苦了。这点钱权当某一点心意,归家之后,与袍泽们拿着去换点酒喝吧。” 王镔看着那把铜钱,却是连道不敢。直到李延昭硬塞到他手中才惴惴不安地收下,随后称了声谢,便退出营帐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章 备而无患 李延昭听闻了王镔的叙述,便提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了起来。 “府君与千人督钧鉴:建兴十年正月初五晨,我部骑卒奉命前出哨骑。渡河深入五十里许。见洮水畔,陈安所部募发氐羌之众数万,于洮水连营十数里。侦骑探知,募发氐羌之众,独在洮水结营。金城郡无异动。——骑卒百人长李延昭上。” 李延昭写完这封军报,想了想,便又抄了一份。随即将两份军报卷好,拿在手中,出帐向着千人督杜杰的大帐行去。 李延昭到得帐外,请值守军士进帐通报,自己便候在外面。不多时,通报的军士出帐请他进去。他便上前掀开帐帘,走进千人督大帐之中。 只见大帐之内,千人督与几名营中队率官佐,正围在上首的几案旁。李延昭信步上前,却也是见几案上,千人督手里正扣着一只碗,想必碗中便是骰子。李延昭见状不由得哑然失笑。 “开了!”几案旁边跪坐着的一名队率催促千人督道。而杜杰却是不急不恼,稳如泰山一般地右手压着眼前那只碗,而后出言问道:“还有没有押的?” 见身旁众人尽皆摇头,杜杰轻舒一口气,而后右手箍住那只碗,将它拿开。身旁的那些官佐俱是哀声四起。 “小呀!早知道多押点了!” “嗨呀。某早说让你们多押点,一个个却都是犟驴子,就不听。” “驴球子!宋胖子你让我们多押,你咋不多押呢?” 杜杰将面前的十几文铜钱往几案中间一丢,言道:“吵吵什么,吵吵什么?钱你们拿去分了啊。咱再来。”说着就要将碗扣在桌上那几个骰子上再开一盘。 感觉自己瞬间成了透明人的李延昭不甘寂寞地决定刷一波存在感。他上前一步站在了几案前,然后拿着手中的纸卷对几案后的杜杰抱拳道:“千人督,属下李延昭,有紧要军情汇报。” 听闻旁边李延昭跳出来说要汇报军情,围在几案旁的一干官佐俱是起身。当中就属宋小虎眼疾手快,一把抓过了方才千人督丢在几案中间的那十几个铜钱,起身便朝帐外走去,后面跟着一票官佐,挤着宋小虎,明里暗里就给他悄悄来那么几下。 宋小虎边走边挨打,连连告饶道:“大爷,大爷们,这钱咱出帐再分,啊出帐再分,谁的也少不了……哎,谁踏马又踹老子屁股,哎呦……” 及至这帮老油子打打闹闹的声音出得帐去,渐渐传的远了,杜杰方才抬头望向李延昭,道:“李百人长言道有紧急军情,却是报来吧。”言罢伸出粗短的指头,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处。想必这帮老油子在他帐中这一通闹腾,也让这位千人督头疼不已。 不接待还不行。这帮老油子个个都有点家世背景。爹叔伯舅之类的,哪个在姑臧州治上,都是跺跺脚,大地都得抖三抖的人物。自己一小小的千人督,捏都不够给人捏的。谁知道若是给这帮大爷甩脸色,他们会不会有哪个小心眼的暗中给自己小鞋穿。 眼见这帮大爷算是消停了。营中煞星李延昭又来找自己汇报“紧要军情”。娘的这个年是让不让自己好生过了?然而既然说是“紧要军情”,想必这个李百人长也是不敢口出诳语的。毕竟这位煞星虽然是行事莽了些,然而大事要事上可是毫不含糊的。 杜杰不敢得罪营中那些二世祖大爷,更不敢置军情于不顾。前者还稍微好说一点。得罪那些大爷无非就是以后官运不顺罢了。然而耽搁紧急军情,摊上这罪名他有多少脑袋都不够砍的。他丝毫不怀疑,这种事情若是发生,他这个一郡郡兵将首,将会被毫不犹豫地拉出去当替罪羊,和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 略显疲态的杜杰,接过李延昭递上去的那卷军情报告。展开之后发觉上下拿颠倒了,又两手一转,将它摆正,而后细细看起来。 杜杰看完奏报,面色微变。右手支着脑袋思虑了片刻,而后出言问李延昭:“陈安所部是何用意?且听听你的见解。” “末将以为,陈安所部募发氐羌之众,意在攻赵。” “攻赵?难道陈安就不会攻凉吗?”杜杰轻轻拍了一下桌子,淡淡道。 “末将哨骑自金城渡河,深入陈安腹地五十余里,然只见洮水畔氐羌之众集结,金城却无进驻军队迹象。” “陈安若欲攻凉,则势必以金城为跳板,集结大军,囤积粮草。待时而动。今观其行止,只是募发氐羌之众囤于洮水,想必意不在凉。我部可多遣哨骑前往侦探,倘若陈安部不久之后拔营东进,则其势必攻赵。” 听了李延昭一通入情入理的分析,坐在上首几案后的杜杰点点头:“陈安乃是原南阳王保部下宿将。行军布阵皆是老成,其若攻凉,绝不会屯兵于洮水之畔。况建兴六年、七年之时,使君曾两次分别遣武威窦太守、太府韩司马两度支援南阳王,击退反叛的陈安部。陈安两度望风而逃,根本无心与我军交锋。” “故而,本督也认为,陈安募发氐羌之众,意在攻赵!”杜杰下了他自己的判断。 “然而即使陈安攻赵,我等也万不可放松警惕。”杜杰非常冷静地下令道:“为求备而无患,且命士卒停止休假,各归其位。多遣哨骑渡河查探,便由汝亲自带领。” “来人!”杜杰喝道。 一名值守士卒依言进帐,抱拳叩地。 “传我将令,休假士卒即刻归营。轮替士卒停止休假,加强戒备。令书吏与庞司马等前去武库清点查验武备。” 将令下达,那士卒抱拳领命,而后转身出帐,便向各处奔跑而去传令。 杜杰坐了下来,找来笔墨纸砚,而后磨了磨墨,便铺开一张纸,润润笔,而后龙飞凤舞地在纸上写了起来。 李延昭在一旁细细观察了一番千人督杜杰的字,倒觉得比马都尉写得好多了。虽然龙飞凤舞,然而笔力刚劲,写的字大小适中,无形之中还从笔墨中透出一种凛冽的杀气。 很快,杜杰便写完了手中的这份报告,然后与李延昭的报告一起,装进传递军情的木筒内,细心地取过两个封条,写上“府君亲启”而后才细心地贴到木筒封口处。 封好木筒,杜杰又唤过帐外值守的另一名军士,将木筒交给他,并嘱咐其即刻送往郡府。那士卒抱拳领命而去。 李延昭见状,亦是对杜杰行礼作别,言道自己将亲率下一拨哨骑,渡河前去查探。并请千人督与自己所部调拨军器铠甲,并多配些许弓弩箭矢等军资。杜杰略作考虑,便复取过一张纸,将李延昭所请军资皆列于其上,令司库予以调拨,并盖上了自己的官印。 李延昭接过千人督那张手令,拜别出帐,随即边走边拿起那张手令细细看起来。 “着令军中孙司库,见令则与骑卒李百人长,交割武库军资列下:铁甲二十领,铁盔二十顶,圆牌二十面,一石硬弓十张,增发箭矢二百支,其余军资,允其便宜调用。” 铁甲这玩意可是稀罕物,之前被关在武库之中六日,李延昭对此可是一清二楚。如今武库之中铁甲不过四五十领罢了。想来杜杰也是大方,大手一挥便给自己调拨了二十领。还有自己为求万全所请调的弓矢盾牌等,也是大笔一挥给了不少。想必这千人督杜杰,也至为重视自己率部即将进行的哨骑侦察。 想想也对,毕竟杜杰已经说明,对于陈安这个不安分的邻居,力求备而无患。如此一来,前出渡河去哨探这一任务,就显得尤为干系重大了。这便也是杜杰出言,令李延昭亲自率部前去的原因。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一章 铁甲之辩 李延昭回营召集了刘季武那一什的十人,随自己前往武库搬运那些调用的军资。刘季武现在已经是这一什的什长了。听闻李延昭的召唤,马上喊上帐中几人,将另几个在赌桌旁犹自酣战不休的家伙拽了回来。集合了这一什全部十人随李延昭前往武库。 军中司库打开了武库大门,而后唤过几个军士随刘季武等人进去点齐军资。司库又是在门边几案之上做好出库记录。而后李延昭等人要么抱着铁甲,要么满身挂满弓囊箭囊,要么身上挂着捕俘所用绳索,出了武库便向营中走去。 看着怀里抱着的那一领领铁甲,众人都是新奇不已。个子矮小的崔阳走在队伍末尾,连声呼道:“啧,之前看庞司马手下士卒穿着这铁甲,倒也不觉有何特别。今儿拿到手里,才发觉这么沉啊!” “才知道这么沉,这么硬。上次也就你这夯货,照着人家肩膀就咬,也不看看咬得是啥?没咬到别个不说,自己牙还崩下来两颗!”曹建听闻队尾崔阳的感叹,不由得出言笑道:“这下知道了吧,下次还啃不啃?” 崔阳闻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百人长不是说除了送饭,不让任何人进去得嘛。见他们要硬闯,我哪里还顾得那么多。” “我给你说,下次你随身别个铁匠打铁用那锤锤,再见到庞司马手下那帮铁乌龟乱来,你掏出这锤锤就给他们来一下,保准让他们长记性,下次见你都绕着走。哈哈。”曹建看着崔阳的那副囧样,笑着给他出了个阴损主意。 “咦,这个办法好,我咋就没想到。”崔阳乍然双眼放光,乐得合不拢嘴。 “曹建你可行了,出这么阴损的主意。你们要真这么来几下,我可就不是去武库禁闭六天了,庞司马非得扒了我的皮,而且你们也一个都别想跑。”李延昭看着崔阳真有别个榔头去敲庞司马手下那帮铁甲锐卒的趋势,赶忙出言制止。 曹建听闻李延昭的话,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队尾的崔阳也不好意思地又挠挠头。然后边走边低头望着手中的铁甲,忽然出言问道:“百人长,这铁甲这么沉,又这么硬,穿上它,我们是不是真的就刀枪不入了?” 李延昭不由得有一种哑然失笑之感。受限于见识的原因,这时代未经战场的士卒对于这些护具,总有两种趋于极端的看法:要么不以为然,要么盲目迷信。毕竟没有见识过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搏杀,对于这些防具的性能并不能有一个客观的认识,也将会使得他们将来若是有朝一日,面对真正战场的时候,容易产生盲目冒进,或是畏敌如虎的情绪。 毫无疑问,这两种情绪都会在真正血腥厮杀的战场上,要了他们的小命。 李延昭觉得自己作为他们的上官,很有必要向他们解释清楚每一样武器装备的用法,和他们的优缺点等。正好此时崔阳发问,他便用右手提起自己手中的那件铁甲,平举在身前。而后问身侧行进的众人:“来,告诉我,你们看到了什么。” 崔阳走在队尾,却是嘴快,连忙出言抢答道:“回百人长,我们看到你手里提的铁甲。” 李延昭笑着点点头:“这个制式的铁甲,叫筩袖铠。大伙看,它能够防护身上什么部位,又不能防护到什么部位?” 曹建抬头看看李延昭举着的那件筩袖铠,又看看自己手里的那件,想了想,便道:“能防到身上,以及肩膀。防不到前臂,腿部,以及头部。” 李延昭听了曹建的回答,一脸赞许之色:“曹建说的很对。这件铁甲,可以防护到身体以及肩部,前臂、腿部和头部却是无防护状态。因此须得搭配铁盔穿用。才能达到它的最大防护效果。” 而后李延昭又转头问曹建:“曹建你想想,这种铁甲,能防护什么武器,又防不了什么武器?” 曹建拿着手中的铁甲,翻来覆去看了一阵,然后答道:“此种铁甲,防御弓箭流矢问题不大,即使一石硬弓,亦恐难入。然则难防蹶张弩直射。近战肉搏之时,刀砍剑劈皆不能入。然使枪矛刺击,恐难防住。再者,斧锤狼牙棒等兵器,怕也是难防。” 李延昭听着曹建的一番总结,赞许不已,夸了曹建几句,然后对众人道:“曹建所言不错。此铁甲确能防弓箭以及刀劈剑砍,然而遇到劲弩、枪矛、以及斧锤等钝器,多半是不能防的。” 众人闻言,皆是惊讶不已。本来他们认为拿到了这等军中上好的铁甲,自己等人便可刀枪不入,以一当十。直到曹建与李延昭对铁甲的客观评价才将他们拉回现实,如梦初醒。 “虽然这铁甲并不像大家所想一般坚不可摧,然而皮甲与其的防护能力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日后大伙可将皮甲内穿,铁甲外穿,如此便可使得身体躯干得到最大程度的保护。” “至于那些铁甲防不住的武器,唯有借助盾牌,与搏杀技巧避免被其击中。诸位若想日后在战场上活下来,还得多多苦练技艺才是啊。” 李延昭将这些事情分析得入情入理,又以此来激励众人,使众人勿要迷信坚甲利刃,指出提高技艺才是正经事,众皆折服。而且内穿皮甲外穿铁甲也的确令大家感受到相较之前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此事却是李延昭刻意为之了,请千人督手令调拨军器铠甲的时候,也并未提出交还之前所用的皮甲。而千人督却是根本不曾在意这些细节,司库只遵照千人督调拨军器的手令,更不会主动提出让李延昭交还之前所用之物,因此便让李延昭钻了空子,为自己所部争取了二十个披双甲的机会。 他自己之前升为百人长之时,也是千人督看他整日还是一副士兵皮甲晃来晃去,便令司库为他调拨了一副铁甲。那时他也不曾还回之前穿用的皮甲。因此算上他在内,骑卒队伍中已有二十一人可披双甲了。 关于铁甲稀缺这一问题,李延昭亦是总结过。一方面是因为铁甲造价昂贵,一方面是因为铁甲制造繁琐,耗费工时多,郡城之内工匠又少。受到这些条件所限,故而产量一直不高。 产量提不上去,又缺钱。自然而然地,对广武军的士卒们来说,这铁甲就是一样稀罕物儿了。 不过对于这种事,李延昭却也是无法。毕竟州郡乃至国家积累资金,广开财源充盈府库,都决计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事情。 如今太守早已将郡城治下多数工匠都集中在了广武郡所之中。工业的集中化倒是已经得以实现。假以时日,产量与质量都定然远远高过以往。 马具作坊的流水作业也早已实现。未装马镫的半成品鞍具,产量几乎是整整上升了一倍。只是受限于马镫的产量不高,所以成品产量依然不高。过去这么几个月功夫了,耐火砖适用的黏土倒是早已找到,然而李延昭所要求那种可燃烧的黑色石块状的煤炭,却一直寻找无果。 带领着手下十人回到营中,李延昭便令大伙把多余出来的那十套铁甲放置到自己帐中,给下班替换的哨骑使用。并叫过蔺队率,将河南之地上,陈安的异动,以及千人督令骑卒们渡河哨探的事情详细地讲给蔺队率。命其待休假将卒归营之后,将这些消息报给叶队率。 从今日起,骑卒营中百人长与两名队率,三个官佐轮流带队渡河前出哨探。一日两班,改为三日一班。 交代完毕之后,李延昭召集起刘季武那一什十人,见十人已披挂整齐。又令诸人详细检查自己的武器军备,查验箭镞箭尾,一切皆无异常。而后曹建带着崔阳、王强。前去军医处讨取一些外伤药物,与裹伤的纱布等物;刘季武则带领牛二壮与秦大勇,去伙房为众人支取五日干粮、令余下众人取过所有人的水囊装满。 这一切准备工作尽皆完成之后,李延昭左想右想,直到想不出还有什么疏漏之处,才命大伙前去马厩与马料库,领取军马及部分作应急用的豆饼等精料。 出发前,李延昭前往千人督大帐,向杜杰做了一通报告,随后出来便引着十人出营,遂上马一路向南奔驰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二章 哨骑遇险 李延昭带领十人出营,一路跟着地图向南而行。不过半日功夫,便已到达金城郡附近的黄河边。 李延昭分别派遣曹建与刘季武,各带两人分别向上游与下游寻找渡口桥梁,约定即使没有找到适宜渡口,也须得按时回报。两人领命而去,李延昭便领着其余人找了片林子隐蔽,休息起来。 因为如今陈安集结军队,募发异族。尚不清楚其确切图谋。而且其对凉州也是态度不明。故而李延昭觉得此次渡河哨探,务求隐蔽行事。尽量不给自己,以及背后的凉州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又过了近两个时辰,天色眼看将黑的时候,向上游而去,寻找渡口的曹建回来了。告知李延昭,上游百里范围,却是无便于隐蔽的合适渡口,以及桥梁可供自己一干人通过。 李延昭听了曹建的报告,点点头便让他们去休息了。上游水流湍急,若无桥梁等,确实是不好渡河。如今便只等去往下游的刘季武等人回报的情况了。 然而眼看天色已黑,李延昭心中却是开始有了隐隐的不安。正待李延昭想要再派人前去寻找刘季武一干人的行踪之时,却见远处一骑直向这边奔还回来。 见得回来的只有一骑,李延昭心下一紧,赶忙大步出了林子,左手取出身后别着的令旗对着来人挥舞,同时右手也按上了腰间环首刀的刀柄。 待得那一骑近了,李延昭看到牛二壮特有的那副粗壮身材,方才放下心来,紧握着刀的右手松开了刀柄,手心都沁上了一层细细的汗。 上前迎下牛二壮,见得只有他一骑,李延昭有些惊愕地出言问道:“刘季武和秦大勇呢?怎么没回来?” 牛二壮抓过腰间的水囊,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水下去,而后用力塞紧水囊的软木塞,方才答道:“什长,和秦大勇,已经找到船了。他们正在那边看着那个船夫,以免他前去报信。他们命我速速赶回来,请百人长与其余兄弟速速前去准备渡河。” “好。”李延昭闻言,迅速进林子里一个个拽起仍旧半躺在树干之间打盹的众人,喝令众人速速上马,抓紧时间赶赴渡口渡河。 众人随即纷纷从地上起身,收拾好自己的武器装备、干粮等物,上马便随着牛二壮疾驰而去。 夜色逐渐深沉下来。众人一路疾驰,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牛二壮便引得众人钻过一片密林,随即又走了百八十步,来到河滩之上。众人随即下马,见河边上,正有一条船点着一盏孤灯靠在岸边。隐约可见船上一个披蓑戴笠的老汉,正坐在船头,与河滩之上牵马盘腿而坐的自己两名部下相谈甚欢。 眼见得李延昭率众前来,河滩上牵马而坐的刘季武与秦大勇连忙起立,李延昭走到近前,摆摆手示意二人免礼,而后牵着马凑到船边,问道:“老丈可愿渡我等?” 老翁哈哈一笑:“军爷说的哪里话,小老儿在大河之上讨生活,吃得就是这碗饭。南来北往的不管是流民,兵卒,还是匪盗之流,小老儿都渡过。” 李延昭闻言,故作讶色道:“如此一来,老人家孤身在此渡船,却不怕匪盗之流与汝不利吗?” 老翁叹了口气道:“小老儿身无长物,年事已高。在这大河上凭着摇橹的手艺混碗饭吃,倒也不算得艰难。即便是南来北往的盗匪之流,见得小老儿孑然一身,也不会多作为难。况其长年行走于此间,若小老儿不在了,他们再欲渡河,恐须再向下游行七八十里,才有渡船人了。金城郡边上那个渡口倒是有不少渡船人,然而那帮盗匪之流,又是决计不敢走此处的。” 李延昭闻言亦是有点黯然,这老人家孤身一人,值此乱世之中,却也端得是艰难无比。又问道:“老人家,这船资几何?不妨我现在就将船资付了。” 老翁想了想,道:“小老儿渡一次到对岸,算十钱。军爷这么多人还带马过河的话,恐怕得渡五趟。” 李延昭想也不想,便掏出钱袋,取出五小吊钱,递给了老翁。之前过年在军中值守,百无聊赖之时,李延昭便找了些细绳,将自己钱袋里那千把文钱十钱十钱地用细绳穿成一串以方便取用。此时便取出五串便递给老翁。 老翁颤着手接过那五串钱,而后粗粗一数,满脸堆笑地揣到怀中,便从船舱之中拿过一块跳板,又紧了紧船头系在河岸桩子上的绳子。稳固一些之后,方才将跳板搭在船头。 李延昭将手下十人分成五组。先前两人两人一组,最后是他与张兴、崔阳三人。在排列分组的时候,他也尽可能将体重重的牛二壮、秦大勇等几人分在了前面,而自己与张兴、崔阳,都是体重较轻的,那船虽小,然而自己三人加上军马的重量是绝不足以使其翻覆的。 除了体重问题,李延昭还命刘季武首批上对岸而去。即使遭遇突发情况,他也相信自己任命的这位什长能够冷静地处理事态。 刘季武与秦大勇牵着马登船毕,老翁便松开了船头系在岸上的绳索,而后摇着橹,小船一晃一晃地便向河对岸行驶而去。 来来回回约莫耗费了一个时辰的光景,李延昭与张兴、崔阳三人随着老翁放下的跳板才终是踏上了河对岸的土地。 拜别老翁,李延昭领着自己手下这十来个骑卒,再次踏上了这片他曾经走过的土地。这不由得使他感慨连连。想想小半年前,自己还是一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当时仓皇地只想从这片土地上逃离。而现今,自己已是凉州军中的百人长,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却是为了遂行侦哨任务。心境自是大有不同了。 沿着河滩向山林之中行了一段。这一段地域人烟稀少,在这漆黑的夜里,只能听闻到身旁马匹粗重的呼吸声,以及远处传来的阵阵野兽啸叫。 为了稳妥起见,李延昭命手下士卒检查火折子等物。如今他们远离凉州地盘。不仅是要完成自己的侦骑任务,更需要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存。生怕出现意外情况的李延昭出发之时更是吩咐手下带足了五日干粮。为了躲避陈安集结的军队,众人只能翻山梁,钻山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可能遇到陈安部、氐羌或者刘赵的哨骑或是野兽。如今众人一切行动,只能务求小心为上。 毕竟李延昭是绝对舍不得将他辛苦训练的骑卒们作为非战斗减员,折损在这片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之上。 顾不得略作修整。李延昭便唤来猎户出身的曹建,与他讲述了大致的方向概念,并取出自己绘制的那幅简易地图。在这地方也不敢光明正大地举火,李延昭只得命手下众人沿着脚下这座山搜寻了许久,方才找到一个山洞。众人方才进入山洞之中,点燃火把。 一只火把便将眼下窄小的山洞照得透亮。李延昭将地图铺在一块石头上,反复调整了一番地图的方向,使之大概与自己现今所处的方向相同。而后从怀中摸出布包,又掰下一小块自己那时制作的黑泥,便将自己目前所处的大致位置,与需要前往侦骑的大致位置,圈在了地图上。 曹建眉头紧锁,细细地看了一番地图。随即抬起头,连拍胸脯,胸有成竹道:“百人长便让我寻路吧。” 李延昭听闻曹建如此信心满满地要求寻路,便也放下心来。一行人便又收拾好随身所带武器兵甲,出得山洞,而后紧跟着曹建的步伐行去。 为了力求隐蔽,众人多数时候都是在山林中穿行,马匹也没有发挥它们应有的作用出来。好在这一路虽然坎坷难行,倒还是算得顺利。众人毫不停歇地赶了大半夜的路,终是在寅时时分(曹建估算),到达了洮水东十余里处。 临近陈安征募的氐羌之众连营。李延昭也不敢造次,只是命韩文灿与张兴前出哨探。其余众人略作歇息。 韩文灿与张兴方才走了约莫一刻钟左右,倚着树干权作休息的李延昭,蓦然发觉仿佛就在不远处,黑暗映出两点绿光,幽幽地照在他的眼底。他不由得瞬间弹起,顿觉脊背一凉。 他做出了一种最为可怕的猜测。这种猜测,让他的心情愈发地惶恐不安起来。不过几息的功夫,两点绿光变成了四点、八点……乃至于无数点。他们已经隐隐被这些点点绿光所包围起来。拴在一旁的马,也因为这些聚集的绿光而变得焦躁,开始扬起蹄子一阵乱踢,还伴随着咴咴的叫声。 曹建双手见汗,猛然抄起自己的弓箭,对着身旁众人喊道:“快,都起来。我们遇到狼群了!” 就在众人纷纷起身抄起兵器之时,从不远的树林深处,响起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啸叫。 “嗷——呜!”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三章 大战狼群(上) 在前世李延昭的印象中,狼群,只存在于小说,电影,以及中央十套的纪录片中。他一直认为,这些凶狠、可怕而又团结的食肉动物离他很遥远。更是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若是自己对上狼群,将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然而从未想过的假设,此时却变成眼前活生生的现实。自己与手下这几个骑卒,已是出于狼群的围攻之中了。 李延昭千算万算,却是算漏了一个问题:既然陈安募发了大量的氐羌部落,并在此集结,扎营修整。他们那些部落里的牛羊,无疑便是狼群口中再好不过的美味。 然而连营十数里这种规模,又使得狼群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干看着,却无从下口。因此,执行哨探任务而进至此地的李延昭一行人,以及他们的军马,便成了这些游荡的狼群眼中新的可口美味。 李延昭右手提着环首刀,左手也拿起了在马背上挂着的盾牌。手心中密密沁出的汗水,几乎让他无法握紧手中刀。 他举着刀盾,带着手下剩余的八人,缓缓靠近拴在一侧树干上的马匹。而后八个人各自站定,隐隐呈一个圆阵,将马匹护在中间。 马儿们见主人围拢过来护住自己,也是稍稍安定了一些,不再扬起蹄子乱踢。只是仍然发出咴咴的惊叫。 李延昭仍是紧张万分地握着手中刀盾,低声喝令着身旁的手下:“把身子压低点,铁甲护不到腿部。压低点用盾牌去护!曹建,试试用弓箭对着那些绿点射几箭!” 曹建依言将刀插回鞘中,随后往后退了两步。他所留出来的空位很快被身边的秦大勇与刘季武两人填补。在长期残酷而严格的训练之中,他们这些在一起摸爬滚打的人,已经磨炼出了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 曹建放下盾牌,取过自己的那张柘木大弓,伸出两臂使劲拉了拉弓弦。虽然此前军中也曾发下弓箭,然而曹建却还是喜欢用这张自己少时打猎便用惯了的老弓。这张弓弓力也足有一石,堪称是不可多得的优良强弓。 曹建开了开弓,试好了弓力,而后便找了一块稍高些的石头,站了上去。马匹四周的袍泽们都是持着刀盾严阵以待,皆在李延昭指挥之下稳住阵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李延昭深知狼这种生物,不仅残忍,而且迅捷无比。他完全不敢冒险让手下的骑卒们先用弓箭发起进攻。据他观察树林里面那些冒着幽幽绿光的狼眼睛,离他们所处的位置并不是很远。倘若一波弓箭过去,狼群便发起冲击的话,自己这边很可能连刀都来不及拔。 因此他只是让资深猎手曹建先使用弓箭射杀一些狼,以求削减狼群的数量,待会狼群发起进攻之时,它们数量的减少,也能使得自己这边防御的压力减轻一些。 李延昭蹲低身体,小心地用圆牌护住自己没有铁甲保护的腿部。他严阵以待之时,却听得身后嘣地一声弓弦响。随即耳边传来咻地一声几不可闻的箭矢破空声。未几,林中那些泛着绿幽幽光芒的浪眼睛,已是少了两点。 李延昭低喝一声:“好!”以此来为身后的曹建鼓劲。然而曹建面色依旧是凝重而冷峻,转眼之间再次取箭在手,行云流水一般地搭弦开弓。“嘣”地一声,曹建手中的箭矢再次离弦而去。 随着狼群之中接二连三地有狼倒毙。那些潜伏在林中的狼,终于是按捺不住。李延昭眼见得那些泛着绿光的狼眼睛纷纷晃动起来,不多时,已冲着自己这边越逼越近。 曹建依旧是冷静地站在大石之上,行云流水地开弓放箭。嘣嘣地弓弦声不断响起,一支支箭带着咻咻地破空声,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肆意收割着林中狼的性命。 “嗷——呜!”伴随着一声高亢的嚎叫。那些步步紧逼的狼,突然变得无比敏捷。它们呈一个半圆弧状的队形,直冲着这支困守一隅的骑卒小队疾奔过来。 李延昭感觉自己仿佛是花了眼一般,只见眼前这些绿油油的光点疾速晃动了起来,转眼之间,已有两三条狼奔到了他的面前。 李延昭心一横,已是避无可避。他探在盾牌外面的双眼紧张万分地捕捉着那些绿色光点的位置。然后看到了一对在半空中直直向他飞速接近的绿色光点。 想也不用想,李延昭便知有一只狼已是向他纵身一跃,直直扑来。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肾上腺素急速分泌,带来一种夹杂着恐惧的兴奋,颤抖着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强行压制住心中的莫名恐惧,低声吼了一声杀,来给自己鼓劲,同时半蹲的身体也开始迅速向上站起,那绿光点已是近在眼前。李延昭不及多想,左手紧握着的圆牌已是用力向绿点的方向一记狠拍! 随着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窟嗵一声。即使在这黑夜之中目不视物,李延昭也清楚地知道,刚才这条向他飞扑而来的狼,已是被他狠狠一记盾击拍飞,摔倒在地了。 拍飞了一只狼,李延昭不敢大意地收盾半蹲。黑暗之中他完全没法细细估量狼群的数量,也没法清楚一些看到己方的战果。而且此处离陈安征募的氐羌大军营寨已经很近了,在此处举火,必然会被营中之人发觉。如此便不利于自己对这支大军动向的侦察和监视了。 黑暗之中,又有两队绿光向李延昭围拢过来。李延昭半蹲着身体,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两对绿点。那短暂的几息之间,他的心脏以超出平常频率三倍的急速跳动着,那两只狼张嘴呼出的空气都仿佛直直地拍在他脸上,一股带着血腥味的浊气拼命地往他鼻腔中钻,直令他恶心欲呕。 一只狼慢慢地横移着脚步,已近李延昭持刀的那一侧。李延昭心下微惊。这畜生仿佛看出了盾牌防御的薄弱点正是他持刀的这一侧。因此自行移步来到这一侧,看样子随时都准备对他盾牌防御不到的这一侧发动进攻。李延昭甚至都能听见来自它喉咙中的阵阵低吼。 李延昭不敢造次,连忙将手中的环首刀刀尖朝上,渐渐放低下去。他知道,狼发动进攻的手段,就是扑咬。在它扑到半空中,牙齿还没咬到自己脖颈的时候,将自己放至低位,刀尖朝上的环首刀捅进它的身体里,是他唯一的机会。 李延昭紧紧地盯着那对绿色的光点。即使此时正是夜间,李延昭也能借助微弱的月光看到那只狼正在不安地用前爪刨着土。前爪底下甚至都刨出了两个浅坑。一副蓄势待发准备全力一击的模样。 李延昭定定地望着这只让他感觉到无比危险的狼。同时他的余光也瞟见了他盾牌正面的另一只狼。然而那只狼看到李延昭瞟它,仿佛是知道无法突破李延昭的盾牌防御,还默不作声地向后退了两步。 见得此状,李延昭终是回过头来,开始专心对付那只让他觉得无比危险的狼了。他知道,即使自己装备精良,然而面对这种在大自然的优胜劣汰选择之下,已经生存了几千年的食肉动物,任何的松懈,就是将自己送上它们的牙齿上,成为它们的果腹饱餐。 李延昭右侧的那只狼,却仿佛是被他的气势所震慑,竟然就待在原地一动也未动,只是喉咙之中还犹自发出吓唬人的低吼声。 等待无疑是漫长的。李延昭和这只狡猾的狼对峙的那几息功夫,李延昭便觉得仿佛足足有一天那么漫长。然而那只畜生威胁着他防御最薄弱的地方,盾牌前面还有另一只狼,正是因为如此,使得他也不能贸然进攻。 倘若他要上前拔掉威胁他的那一只狼,就难免给盾牌正面这只狼留下可乘之机。而上前攻击盾牌正面这只,无疑又会使得自己持刀而且防护薄弱的右半身空门大露。一时间,李延昭竟然陷入了两难境地。 这几息的僵持终究没有持续下去。狼先动了,竟然是那一只盾牌正面的狼先动了!看着那只狼疾奔而来,李延昭的脑门上源源不断地沁出冷汗。这正是最糟糕的情况——防御最为坚固的一面,竟然先遭受攻击,李延昭也不明白,究竟是自己真的露出了什么破绽,引得这只狼发动袭击,还是这只狼的攻击只是佯攻,目的就是使得自己全神贯注地对付它,从而给右侧的那只狼创造机会呢? 在这短暂的迟疑光景,正面那只狼已是冲到李延昭面前几步远处,纵身一跃,直直向着李延昭头面部扑来。 李延昭眼看着那狼扑来,也不敢怠慢,左手又是往前一拍。不过这一次,因为顾及到右侧那条狡猾的狼,生怕露出破绽,李延昭这一拍,比起之前将另一条狼拍飞的那次,却俨然已是温柔许多。 那只狼见状,却并没有傻呆呆地用它的头去撞李延昭手中的盾牌。它昂起头轻巧一偏,前爪搭上李延昭手中的盾牌外沿稍微一点,后爪已是借着李延昭举起来轻拍的盾牌牌面上用力一蹬,竟然在李延昭的盾牌上完成了一次借力,而后直向着李延昭的身后而去。 坏了!李延昭心中暗暗叫苦。他的身后可是曹建啊!曹建此时仍然手持弓箭,面对那只狡猾的狼豁命一击,哪还会有好? 已经急得不顾一切的李延昭连忙转身,便欲帮曹建解决那只从自己这里跳过去的狼。然而就在他半转身的时候,他右侧的那只狼,也用力一蹬地,向着空门大露的他疾奔而来。 那只佯攻牵制了李延昭很久的狼,此时志得意满地基本而来。它呲开嘴,露出长而尖的四颗犬齿,在月色下,隐隐闪着择人而噬的寒光…… 当李延昭想起自己右侧这只狡猾的狼时,却已经是来不及了,他徒劳地挥着右手中的环首刀,试图将扑在半空中的那只狼斩为两截。然而他的刀挥出去,却是什么都没有碰到。 紧随其后的,便是右手小臂处传来的剧痛。李延昭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狡猾的狼,张开它的大嘴,寸许长的犬齿,尽皆没入了自己的小臂。 “啊——”李延昭面无人色,只顾得上发出一声惨呼。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四章 大战狼群(下) “百人长!”见到李延昭遇险,他身旁正在与三只狼对峙的牛二壮见状,惊呼着就要回头来帮忙。李延昭见状忍着痛,急忙喝令道:“看好你正面!不要管我,我自己能解决!” 言语之间,李延昭便操起左手的盾牌,用盾沿对着那只死咬着自己右臂不松口的狼头便是两记重击。孰料那头狼竟然咬得愈发地紧,还倒退了两步,紧咬着李延昭小臂的嘴也在往外拖,仿佛是要将他小臂上这块肉扯下来一般。 狼嘴用劲的撕扯,更带动了李延昭伤口处的疼痛,使得他的冷汗不停地渗出来流了满脸。盾击没有用,握刀的右手又被那只狡猾的畜生紧紧咬住,还不断地试图撕扯。这只狼的举动,也进一步激发了李延昭的狂性。 见得盾击无用,李延昭索性将盾牌丢在了一边,左手用力对着那狼的头部便是两记重拳。然而那狼犹自是死死咬住李延昭的右臂,并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松口迹象。 李延昭拽住那狼头上的硬毛,疼痛已使得他几近于疯狂的边缘,他不假思索,对着黑暗中仍然死死咬住自己右臂的狼头,便是一口咬了下去。 李延昭这一口,却是恰巧咬在了那头狼的耳朵上。几近疯狂状态的李延昭毫无保留,上下颌用尽了十成十的力咬住面前那只畜生的耳朵,坚硬的狼毛宛如一根根钢针刺着他的口腔壁,还带着一股狼身上的土腥和血腥味。然而李延昭却仿佛是铁了心要将这只狼的耳朵咬下来一般,上下颌仍然是在用力靠拢着。 “嗷——呜!”被咬住了耳朵的那只狼,先是遭受了连番的重击,而后又被李延昭一口咬住了耳朵,此刻终于是松开了咬着李延昭右手小臂的嘴,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嚎同时,也拼命甩着头,试图逃开李延昭的撕咬。 已经处在发狂边缘的李延昭怎会让这只畜生得偿所愿?他的左手仍然是奋力揪住那狼头上的毛,因为剧痛而变得有些迟钝的神经,将他脑海中唯一的想法传达到上下颌处:咬死这只畜生! 他的上下牙已经是咬上了狼耳内的软骨组织,一阵瘆人的咯嘣咯嘣声透过他的牙齿传递到他的耳中。 那只狼已是不堪忍受如此剧痛,拼命地嚎叫着,拼命地甩着自己的头,只求让自己的耳朵脱离眼前这个狂人的用力撕咬。然而越是挣扎,给它带来的剧痛就越是强烈。越痛,它就越是奋力挣扎。在这个恶性循环之下,随着李延昭的上下牙咬合在一起,和那只狼的奋力挣扎之下,它的耳朵终究还是被李延昭咬了下来。 虽然脱离了李延昭的撕咬,然而耳朵被咬掉产生的无与伦比的剧痛,还是使得那只狼奋力在地上翻滚不休。李延昭此时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右臂处的剧痛,几乎使得他的整个右半身都难以直立。然而此时略微清醒了一些的神经,却促使他定睛看向那只仍然在地上翻滚惨嚎的狼。 右臂此时几乎已没了知觉。李延昭用左手捡起方才他遇袭脱手而掉到了地上的那柄环首刀,颤颤巍巍地走到方才袭击他的那只狡猾的狼旁边,左手反握着刀,刀尖朝下,猛地一用力,便捅进了那只犹自挣扎的狼身体里。 那狼被李延昭一刀钉在了地上,四肢却仍是兀自摆动不休。只是那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李延昭左手依然紧握着环首刀的刀柄,眼见得那只狼的身体由摆动挣扎,逐渐变为时不时地抽动,他才将插在狼身上的刀奋力拔出。 拔出刀,李延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自己身后的曹建。方才正是因为自己的大意,使得一只狼突破了自己的防御,直奔曹建而去,他赶忙回头,却见得曹建已是摔倒在地上,正与那只狼打得不可开交。 李延昭左手提着刀,正欲上前一刀结果那只狼的时候,曹建却已是拽起方才掉落在地上的那张弓,用弓弦奋力勒紧了那只狼的脖颈。甚至连弓臂咔嚓一声折断,也仿佛闻所未闻。 见得那只被曹建勒住了喉咙的狼,仍然是挣扎着,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微不可闻的“嗬,嗬”声,李延昭想也不想,上前便对着那只狼的躯干,便是一刀刺下。 解决了那只袭击曹建的狼,两人连忙起身。曹建一脸可惜地看了看手中已被折断的那张弓,却只能将它仍在一旁,提起刀便跟着李延昭上前相助其他人击退狼群。 可能是伤亡太大,觉得李延昭这群点子有点扎手,也可能是被寄予厚望直取曹建,意图中心开花的那两只狼的覆灭,打击了这一群狼的信心。众人的压力陡然减轻了不少。先前纷纷与众人对峙,或者佯攻的剩余狼只纷纷扭头撤走,退出战斗。李延昭手下的众人,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 见狼群退去,李延昭紧张的情绪稍有舒缓,方才觉得头晕目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望着狼群离去的方向,一言不发。 众骑卒发觉了李延昭的异常,纷纷过来查看。刘季武一走近李延昭,便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他连忙伸手去扶,将手托住李延昭的小臂之时,却感到一股温热而粘稠的液体流到了他的手上。 刘季武疑惑之下,将手伸到鼻子下一闻,顿时面色大变道:“百人长,你负伤了!” 然而李延昭却犹自坐在地上,双目仍是定定地望着狼群撤走的方向。仿佛身边的一切都已不在他的心上。直到秦大勇用力地晃了他几下,牵动了他手臂上的伤口,他才龇牙咧嘴地回过神来。 “停停停停停!秦大勇,你他娘的不能轻点?”回过神来的李延昭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连呼五个停字,以此表达了自己的极度不满。 秦大勇也是闻到了李延昭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他探出手去摸了半天,直到摸到李延昭的小臂处,温热粘稠的血液一样是流在了他的手上。 “百人长!你受伤了!手上!”惊愕的秦大勇有些语无伦次。 李延昭想晃晃自己这条因为过度疼痛而麻木的右臂,然而牵动伤口引起的疼痛,再次使得他不得不停下了这个尝试。 “牛二壮,快去寻韩文灿和张兴!快把他们找回来。”李延昭边龇牙咧嘴地下着命令,边双腿一软,又是坐到了地上。 牛二壮领命,牵马而去。而此时的李延昭,却只顾咝咝吸着凉气。尚能活动的左手,早就因为剧痛而扭曲痉挛着,将自己坐下的地面挖出了五个深深的指印。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牛二壮便带着张兴与韩文灿返回。两人听闻队伍遭遇狼群袭击,百人长负伤的消息,立刻心有余悸地赶了回来。 一番人狼恶战,其实人人身上都有点磕碰,擦伤。但是只有李延昭结结实实地被狼咬了一口。无疑算是伤得最重的人了。其次便是曹建,与突破李延昭防御的那只狼的一番精心动魄的搏杀,也使得这个资深猎户的手臂和腿上,被锋利的狼爪豁开了好几条口子。 而曹建亦是在忍耐。看着比他伤得更重的李延昭,两个坚韧的汉子,都是在咬牙苦忍身上的伤痛。 李延昭看到韩文灿与张兴在牛二壮的带领下返回。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丝苍白的笑。他感觉得到,右手小臂处,伴随着鲜血汨汨而出,他的生机,与身体里的温度,都在被缓缓带走。 李延昭吩咐众人上马,当务之急便是前去寻一处隐秘之所,处理各人身上的伤口,同时进食,饮水,休息。以便恢复体力。 李延昭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才爬上马背。右臂上的伤痛和失血,在麻痹了他的痛觉神经同时,也在逐渐带走他的力量,和生机。 他甫上马背,便听闻仅仅几里之外的山谷中,开始响起一声接一声的狼嚎。 李延昭本来萎靡的精神,在听闻了这些狼嚎之后,又变得紧张与警觉起来。 “全体上马,速速离开此地!若遇狼袭,即刻举火!”李延昭左手拽紧马缰,拼劲全力使右脚脚跟踹了一下马腹。马儿便加速小跑起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五章 治伤之法(上) 李延昭已顾不得,举火的举动会不会惊动洮水河畔安营扎寨的数万氐羌大军了。几里外的那些狼嚎,如果所料不错的话,它们多半是在召唤更多的同伴。这些山地狼不知是饿到极点,还是有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拗劲儿。摆出一副今日不将自己这些人消灭在此便不罢休的阵势。 然而李延昭对此事却是保持了无比清醒的认识,他知道,就凭自己这些方才大战过一场的兵卒,如今更是失去了自己的战力,以及曹建精准的远程杀伤,再来一次方才那种规模的狼群进攻,都已是无法应付,更何谈抵抗大规模狼群的进攻? 如今不是跟这群畜生斗气的时候,自己这边应该先修养,而后在白昼之间前往洮水畔对敌营进行侦察监视。此时李延昭只想速速完成侦察任务,便返回大营中。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不佳,倘若在外面多游荡几天,他的小命恐怕都得交代在这里。 右臂上狼口的咬伤还不是最可怕的。李延昭最怕万一,万一染上了狂犬,或是伤口处理不善发生了感染。那样的话,即使即刻将他送回自己前世所处的一千七百年后,他的结局也就一个死字。 哪怕一千七百年后的后世,医疗条件已不知比现在好上了几百倍,自己的小命也是捡不回来的了。 众人纷纷跟在李延昭身后,策马疾行了十多里,李延昭方才疲惫地举起左手,对众人道:“停!” 很快,队伍中一半人徒步上山去寻找山洞,另一半人负责看管马匹,看顾照料着李延昭以及曹建这两个重伤号。 李延昭下马坐在树旁的一块石头上,背靠着树干。没过多久便感到一股股困意袭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强自打起精神。然而那种要命的困意还是不断冲击着他的神经。 每到困得不行将要睡着的时候,李延昭就强迫自己用头去撞树干。这么三撞两撞之下,他竟然硬是坚持住,没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上山找山洞的诸人返身回来,告知山洞已找到。李延昭听闻不由得感到浑身一阵虚脱,可算是找到了。 再等一会,他都不知道他自己究竟是否还能坚持下去,不睡着。 在大量失血的情况下沉睡过去,等待他的很可能便是昏迷,乃至死亡。 李延昭开口请牛二壮与秦大勇两人架着自己,曹建伤势轻一些,便由崔阳一人搀着,其余人牵上马,便向着众人先前所寻找到的山洞方向走去。 那些狼嚎声此时已是相隔甚远。不过借由山谷中的回声,众人却依旧是依稀可闻。忆起方才大战群狼的那一幕,却是依旧心有余悸,连脚下的步伐,也是加快了不少。 山洞不大,仅能让三人并排而行。进到洞口之后,刘季武方才甩了甩火折子,然后点燃了一个火把,瞬间便将眼前这个山洞照得一片透亮。 刘季武见这山洞虽然不宽,然而深度却足有七八丈,心下稍安,忙吩咐外面牵着马的诸人将马牵到山洞深处集中起来。待得众人牵马进洞之后,牛二壮、秦大勇才架着李延昭进了洞。而后便是崔阳搀着的曹建。 见众人将马匹集中到一起,刘季武唤过张兴、王强二人,吩咐他们跟着自己去外面砍些柴火,而后三人便拿起刀斧走出洞口。不多时,便各自抱着一堆树枝走回了洞中。 李延昭犹自强打着精神跟身旁的曹建说着话。刘季武将那些柴火集中起来,堆成两堆,而后取过火把将两堆柴火点燃。李延昭的皮质护臂已是被取下,按照他的要求,牛二壮用刀割开了他的衣袖。此时他手臂上呈现出瘆人的两个大血洞。即使过去这么久,那两个血洞仍然是汨汨冒着血,仿佛无休无止,一直要将这具躯体中的血液流干一般。 刘季武见得眼前这只手臂。不由得慌了神。眼看着百人长在不断地失血,他竟有种束手无策之感。看着那只仍然在不断冒血的手臂,刘季武不由得双腿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泪水已是抑制不住地溢满了眼眶。 这么大的两个血窟窿,堵都堵不住。从逃难路上一直共度到今日,刘季武对眼前的这个人,一直是无比敬重。尤其是陇西郡为罹患瘟疫的乡民们求药之后,他,以及他的父亲刘仲康,都对眼前这个救了他们所有人,却不作声色的年轻人更加敬重。 及至他带着自己进入军伍,严格的操练,平日的关怀,对自己的提拔栽培。他得到的赏赐,自己却根本没留下多少,大多都分给了包括自己在内的部下。然而今天,这么一个令自己提起他的名字都会肃然起敬的人,就要在自己面前逐渐地死去,而自己,却对此感到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 刘季武一念及此,鼻子一酸,早已蓄满了眼眶的泪水啪嗒啪嗒地便掉了下来。这个关中汉子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堵得慌。为什么狼的那一口,就没有咬在自己身上!眼看着自己一直敬重的上官就要这样一点一点地逝去,他默然无声地抽泣,已经渐渐演变成压抑着的呜咽。 听到这一阵压抑的呜咽,山洞中的众人却都是心下微惊,连忙抬头看去,见刘季武跪在百人长的面前泣不成声,众人心中都是一沉。纷纷站起身就要上前去看百人长的伤势。 李延昭的神志已经变得有些朦胧,他看见刘季武非但不为自己裹伤,反而跪在面前看着自己的手臂,堂堂七尺关中男儿,竟然说哭就哭了。而且还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李延昭见状颇有一种哭笑不得之感,又见得一旁众人都是起身就欲上来查看自己的伤势,他对着众人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又勉强抬起右脚,软绵绵地对着跪在地上哭得正伤心的刘季武便是一脚踹去:“嚎什么嚎!我还没死呢!” 感到百人长抬起脚还踹了自己一下,刘季武顿时噎住了一下,然后起身惊喜地望着李延昭道:“百人长,真……真是太好了。” 然而看看李延昭的手臂,刘季武却又是面露难色:“百人长,你这伤口,我可不会包啊。” 李延昭强支起疲惫不已的身体,对曹建道:“帮我把铁甲解下来。里面皮甲也解下来。然后把右手的整条袖子割去,里衣也割去一半。” 曹建闻言,一一照做。在曹建帮自己割去衣袖的时候,李延昭细细端详了一番自己的伤口。对于自己的伤情,他已是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那只狼当时咬自己的那一口,应该是四颗长犬齿咬透了自己的皮质护臂,而后一路咬进去,却是恰恰咬进了自己小臂上的尺骨和桡骨两根臂骨中间的空隙区域。 照目前的情况看,骨头应该是没什么事,只是因为拖得久,失血多,而且这时代药物落后,很难保证不感染。这些才是最大的问题。 更让李延昭感到为难不已的,是他们还是带着任务来此处的。这意味着他们并不能马上返回营地。至少需要对氐羌大营进行一次抵近侦察,才可以返回营中。 刘季武割掉了李延昭的外衣袖,又将里衣衣袖割掉一半,直到露出李延昭的胳膊肘。李延昭吩咐刘季武将割下来的外衣袖又割成几根长布条,然后吩咐刘季武拿了两根布条,在自己右手大臂处扎紧。 这样一来,流经自己伤处,破损的动脉血管便随着大臂扎紧的布条而收紧,可以减缓自己失血的速度。 李延昭让刘季武拿过自己的刀,将刀尖放在篝火上加热。刘季武虽不解其意,然而依旧是遵照李延昭所令,接过刀放在火上烤了起来。 直到那刀前端被篝火烤到微微发红。李延昭才咬了咬牙,而后用左手捡起一块放置在身旁的衣袖,将那衣袖叠了几叠,然后对刘季武道:“把刀拿来,往我伤口上按。”言罢就将那块叠了几叠的衣袖塞入口中,紧紧咬住。 “啊?”刘季武看看火上被烤的微红的刀尖,而后又看看李延昭仍在冒血的小臂,一时间不由得有些迟疑。 “愣什么?拿出来,用刀面按到我伤处!”李延昭见刘季武迟疑,又拿出了口中的衣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刘季武听闻李延昭的催促,也不再迟疑,小心翼翼地取过火上的刀,对着李延昭小臂上那两个触目惊心的血洞,咬牙按了下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六章 治伤之法(下) 一旁众人只听到“嗞——”的一声。按到李延昭胳膊上的刀,冒出一股青烟。而后,山洞中便飘着一股如同烤肉一般的焦糊味。李延昭痛苦地挺直了身体,冷汗从额头上涔涔而下,双目亦是变得一片赤红。他紧咬着嘴中的半截衣袖,喉咙中发出一种宛如野兽般的咆哮。 众人皆是看得呆了。虽然不明百人长拿烧红的刀剑去烫伤口的用意,然而他们亦明白百人长如此行事,定然是有其自己的考量。同时也深深地佩服起了百人长对自己的这种狠劲。 用刀面按了一下李延昭的伤口,刘季武见得这等景象,连忙将刀已开,借着火光细细看去,李延昭伤处那两个血洞仍是汨汨冒着血,不过比起方才,出血量已是减了不少。被自己手中刀面按住的地方却是呈现出一片焦黄之色。加之那两个血洞,观之触目惊心,令人不忍卒睹。 李延昭用左手拿出自己口中的衣袖,放松下来的身体靠在洞壁上,大张着嘴喘息不止。须臾之后,他便再次将衣袖叠好放到口中咬住。而后将右臂翻转了一面,示意刘季武,将小臂外侧的血洞也烫一烫。 刘季武颤抖着手,又将刀尖放回篝火上炙烤了一番。待得又烤到刀剑微红的时候,刘季武将刀拿出,咬牙又是按在了李延昭小臂外侧的那两个血洞处。 又是一阵“嗞——”的声音,伴随着焦糊的肉香传到了众人的耳鼻之中,令众人的心头,又是一紧。 此时的李延昭,满脸的汗水,仿佛是将将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挺直了身体,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番,才随着那疼痛感的渐渐散去而放松下来,颓然倚靠在洞壁上。 山洞中一时竟很安静,只闻人马的呼吸声。 李延昭取下口中那半截衣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足足过了半柱香功夫,他才缓过神来。坐起身唤着牛二壮,便请他将临出发时自己吩咐带上的药材以及裹伤的纱布拿过来。 牛二壮依言去马背上拿过医用之物,来到李延昭的面前。依照李延昭的吩咐,将包裹内医治外伤的金创药取出。依照李延昭的吩咐,洒了一些在他小臂外侧的伤口处。而后取过包扎伤口的纱布,盖住方才撒药的部位。 而后牛二壮左手轻轻按住李延昭小臂外侧盖着纱布的创口,将李延昭的手臂翻转过来,又是给另一侧的血洞上撒上金创药,而后才用纱布,将小臂两面的贯通伤尽皆包好。 做完这一切,牛二壮已是紧张得额头见汗。方才包扎时候他生怕自己用力过大,弄痛眼前的百人长。好在包扎结束,百人长却是一声都没吭。 李延昭见伤口已是处理完毕,吩咐牛二壮刘季武,每过半个时辰左右,将自己大臂处扎紧的布带解开,一刻钟后再行扎紧。 众人虽不解其意,然而却都是点头允诺。现在自己的伤口处理完了,李延昭便看向了一旁的曹建。 曹建眼见李延昭回过头来,目光幽幽地盯着他看,不由得浑身上下一阵抽紧,赶忙摆手道:“别别别,百人长,你这么看我,我瘆得慌。” 然而李延昭却仿佛对此充耳不闻。在李延昭的指示下,秦大勇与牛二壮两个大力士,走上前去将曹建不由分说地剥了个精光。只余一条亵裤在身上。 曹建大急,跳着脚大骂牛二壮与秦大勇是憨货。然而这俩憨货却摆出一副依令而行,不予计较的姿态。李延昭看着跳着脚大为光火的曹建,不由得皱了皱眉。 待得曹建终于消停下来之后,李延昭方才有气无力地说道:“扒你衣服,是要给你治伤,你急个什么劲。” 曹建听闻李延昭的话,心下稍安。不过刚刚坐下,又是马上弹起,大叫道:“烧刀子烤肉这事,我可不来啊!” 李延昭见得此时只穿着一条亵裤的曹建蹦来蹦去的耍宝,不由得哭笑不得。连忙道:“待我先看看你伤处,再做定夺。” 见得曹建不甘不愿地坐下,李延昭连忙起身,坐到他旁边,查看起曹建的伤处来。 所幸的是,由于又铁甲护身,曹建的躯干上,并没有什么伤痕。只是在两臂上,各有几道狼爪的抓伤。 李延昭让刘季武举起火把凑近一点,细细看去,曹建左大臂处的抓伤痕迹略深。而右大臂处的抓伤痕迹却是比较浅。 吩咐牛二壮给曹建右臂上了金创药。然后取过纱布包扎完毕。正当牛二壮要给曹建左臂上继续上药之时,李延昭却是挥挥手止住了他。 “季武,接着去烤刀。”李延昭看着曹建左臂那几道较深的伤口,神情冷峻地命令道。 刘季武依言回到篝火前,接着将自己的刀尖放置在篝火上烘烤。而一旁半躺着享受专人包扎服务的曹建闻言,上半身顿时弹起,面无人色。 “停停停!别拿那刀子来烫我!”曹建心中惶急,一起身就连忙摆手出言阻止道。 李延昭见曹建这番“宁死不屈”的姿态,倒是颇有点“仁人志士”的味道。只是迫于现实,李延昭并不赞同曹建的这种想法。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然后伸出左手指着曹建,道:“曹建!汝欲死乎?欲生乎?” 李延昭为了让曹建意识到此事的关键性,甚至连说的话都变成了文言官话。曹建也不傻,自然是停下手来,莫名其妙地望向李延昭答道:“自是欲生。” “既欲生,缘何讳疾忌医?”李延昭话中步步紧逼,倒也不客气。 曹建虽是山中猎户,然而他之前十多年打猎生涯中,遭逢猛兽,最后全身而退的情形倒也不是没有。只是从未与猛兽近身搏杀,乃至受到如今日一般严重的抓伤罢了。 他之前见李延昭吩咐刘季武用烧红的刀来烫自己的伤口,也对其中缘由略知一二,不过他自己觉得自己身体素质尚好,而且观李延昭治伤的过程,那种痛苦无比的模样,令他观之便觉头皮发麻,更遑论给自己一试了。 此时听闻李延昭的质问,曹建倒还是有些不以为然。连道:“伤又不重,擦得些许金创药便好,缘何非得刀剑加身?” 李延昭听闻曹建所言,哂笑道:“既是如此,我何不上点金创药算事?” 曹建无言以对。想想,终归还是问道:“以刀剑烧红,烫在伤处此法,却是有何深意?” 李延昭听得曹建相问,细细想来,若是将那番细菌病毒微生物之类的说法讲上一通,只能令其如坠云里雾里。自己既要让他安心用此法治伤,不若简而言之。 心中既已有所计定,李延昭便缓缓说道:“野兽常年行于山野之间,所接触者,皆我等平日不曾所触之物。其中难免有那些野兽触之无事,而我等触之有毒之物。因此,权且以刀剑加热,烫在伤处,权且作以消毒之用。” “既是如此,为何左臂不烫,而烫右臂?”曹建讲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右臂伤口更深,毒物侵入更快,故而不烫不行。”李延昭出言道。 曹建沉默了片刻,而后仿佛是认同了李延昭的话,缓缓地点了点头。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七章 氐羌连营(上) 山洞之中,又是一声灼热的刀按在皮肉上发出的嗞嗞声。而后伴随着曹建吐出口中的衣袖之后的一阵高亢嚎叫,洞外的天色,渐渐却亮了。 折腾了一宿的众人,皆是疲惫不堪。裹好伤的曹建与李延昭各自找了块平整些的地儿,躺下不久,便沉沉进入了梦乡。精神稍好些的秦大勇与崔阳二人坐到了洞口值守,依照李延昭的嘱咐,每过一个时辰,便去将李延昭右臂上衣袖做的布绳止血带松开一刻钟,而后再系紧。 没过几个时辰,刘季武睡醒,见值守的两人亦是精神不振,不由得心生恻隐,遂上前替下两人,让他们也得以休息一阵。 就这样,到了下午时分,除去李延昭与曹建两个伤号,其余人都是醒转过来。随后纷纷拿出水袋,就着干粮袋里的炒面,啃着发硬的胡饼。匆匆吃完了他们渡河之后的第一餐。 见李延昭与曹建二人仍在沉睡之中,匆匆啃了些干粮的刘季武有些不放心。遂上前摸了摸二人的额头。 曹建尚可,只是摸到李延昭额头的时候,刘季武有些慌神。 他的手心,感觉出了李延昭额头上超出正常范围的体温。他不敢怠慢,忙抓过李延昭的左手,细细给他把了把脉。 好在脉象尚且比较稳定,一时半会应当不会有什么大变故。 刘季武命牛二壮与秦大勇带上所有人的水囊,去找一处山涧,将大伙的水囊全部灌满。而后刘季武将剩下诸人召集在一起,对大伙言道:“百人长现今病重。我等已不能指着百人长醒来再做行动了。这次出来,我等的使命本就是侦察洮水河畔氐羌大营,如今百人长既重伤不醒,我等应当速速前往侦察毕,而后便带着百人长回营复命。” 听到刘季武的安排,所有人都表示愿意遵令。于是刘季武将除过曹建与李延昭两个伤员之外的其余九人做了安排:崔阳、张兴、韩文灿与牛二壮四人负责留下来轮流值守,照顾两名伤员。 刘季武自己带着秦大勇、王强、丁越、廖如龙。一共五人前往洮水河畔,对氐羌大营进行抵近侦察。 刘季武小心翼翼地走到李延昭身旁,然后摸索着从李延昭解下的铠甲中,摸出了那个用布包着,可以写画的泥团,以及几张简单的草纸。 五人收拾好自己的盔甲兵器以及干粮等物,牵出自己的马匹,出了山洞之后,便跟随李延昭,向着洮水河的方向奔去。 崔阳坐在洞口,嘴里百无聊赖地嚼着一根从旁边地上拔来的狗尾巴草,失神地望着远处,刘季武带领众人消失的方向。 一旁的牛二壮却拿着一块干硬的胡饼,嘎嘣嘎嘣地咬着,伴随着啪嗒啪嗒的咀嚼声,星星点点的白色饼渣,掉在他下巴上蓄起的胡须和前胸的铁甲之上,宛如漆黑夜空中的点点星河。 崔阳鄙夷地看了牛二壮一眼:“吃吃吃,揍知道吃。百人长都成那样了,你还吃得下去?” 谁料,牛二壮居然放下了手中的胡饼,抽抽搭搭地便哭了起来。张兴慌了神,想去劝,一时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牛二壮抽抽噎噎地哭着,不时抬起手,用袖子抹一把伤心泪。抽抽了许久,才喃喃道:“百人长是好人啊,我……我也不想他变成……变成这样。从逃难……逃难那时候起,百人长他就一直……很照顾我……呜呜呜。” 牛二壮的这番哭诉,不由得勾得张兴也是黯然了起来。他回头望了一眼洞中仍然沉睡着的李延昭,亦是悲从心起。 从投身军伍的那一刻起,他就认定了李延昭是值得他跟随和效忠的对象。所以当现在,李延昭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之时,他作为下属,竟然有一种迷茫和不知所措的感觉。发自心底地,开始觉得空落落的。 若是百人长有个好歹,他们这些人将要何去何从?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有这样类似的疑问。 他们已经习惯将李延昭作为他们的主心骨,怎能接受这种突然间失去的空落落只感? 刘季武带着其余四人,也是在下午间,便抵达洮水氐羌大营以北七八里的山林之中。 由于早已对李延昭的图上作业已不陌生。刘季武此时已下决心,定要将氐羌大营之中的情况标注于图纸之上,可以使百人长以及上层的诸多将官们,得以根据自己的侦察结果,对敌情做出一个相对准确的判断。 而若要能准确地在图纸上标注出敌方大营的概况,甚至是每一个细节,便必须尽可能地靠近敌营,方能观察到更贴近于现实的情况。 而这种侦察,往往须得抵近敌营两三里,才能准确探得营地之中诸多情况。然而抵近侦察,凶险异常。更难免要与敌方哨骑,乃至出营巡逻、找水、伐木等规模稍大的队伍遭遇。倘若遇到那种情况,自己一方绝对是凶多吉少。 为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刘季武将手下四人分作两组,分别向面敌一面,与山林深处放出,使其哨探敌军哨骑与小队更可能出现的两面,并嘱咐众人,若遇情况,须速速撤回,无论敌军多少。众人皆是应诺,各自领命而去。 刘季武令两拨人马与自己各保持半里至一里远的距离。并令向敌一面的王强、廖如龙两人哨探到达山林边缘之后,便逐渐返回与自己汇合。 五个人,分成了三拨,各自小心翼翼地向着自己负责哨探的方向摸去。 刘季武看着两队人马渐渐远去,他自己亦是警惕地四望了一阵,而后拿好自己的武器,策马向氐羌大营那一边策马缓行。之所以没有同王强、廖如龙两人一起行动,只是他觉得自己居后策应,是稍微稳妥一些的方法。 刘季武行了半个时辰。一路上鸟叫都不曾闻听几声。此时正月初,虽然枯黄一冬的林木横生的枝条上,已是隐隐现出了嫩绿的新芽,然而这山林之中,仍然仿佛是一潭死水一般,泛不起一丝波澜。 前出的廖如龙不久返回,向刘季武汇报道,王强与他两人已是行至山林边缘。一路之上未遇敌方哨骑与小队。刘季武听后,判断此时为敌军巡哨的一个空白期。于是加快了速度,与廖如龙一起向山林边缘奔去。 到得山林边缘,刘季武观自己所处之所,距氐羌大营不过里许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之上,大营之中不论军帐,望楼,屯粮之处,乃至伙房的袅袅炊烟,忙碌景象,都是尽收眼底。 刘季武连忙取出自己所携带的草纸,还有百人长在逃难路上做出来的那一块可以随时拿来写写画画的泥块,找不到平整的地方,便将自己的马鞍解了下来,而后放置于地,眺望着一里之外的氐羌大营,随后吩咐王强与廖如龙二人分开警戒,自己便照着氐羌大营的布置,在纸上细细勾勒起营地之中的布局来。 刘季武刚刚费了老劲,才将眼前的氐羌营寨画了一半,便见放出去百多步警戒的王强慌慌张张地骑着马向他奔来。正待出言相询,王强已是滚鞍下马,连叫道:“什长,前方三百步开外已见地方哨骑,观之约有十余人。什长且同我等进林中暂避为好!”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八章 氐羌连营(下) 刘季武听闻王强的汇报,连忙披上马鞍,匆忙扣上马肚带,随即便上马与王强、廖如龙三骑策马便向山林深处奔回。 三人进得树林深处,估摸着对方巡哨的那队骑卒已远,方才下马,王强自告奋勇爬上身旁的一颗树,站在枝头细细观察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那一队巡哨骑卒的动向。 王强蹲在树杈之上,不时还压低声音向着树下的刘季武做着汇报。过了小半个时辰,见那队巡哨去渐渐得远了,及至隐没不见,王强方才跳下树来。与刘季武、廖如龙一起回到方才几人所处的山林边上,继续窥探起氐羌大营来。 刘季武又是取下马鞍,与纸、泥块等物。继续刚才的工作,在纸上勾画起氐羌大营的布局来。 长期接受李延昭的言传身教,刘季武也算掌握了初步的图上作业之法。他用一个个的小圆圈,作为营中帐篷的图例,而以三角形标注为望楼,直线标注为营墙。方块是为敌军中军大帐…… 然而刘季武画着画着,却惊觉自己手中一张小小的纸,远远不够画出沿着洮水畔驻扎的这一片氐羌连营的状况,甚至于连正对山林的这一小块营盘都画不全。心下不由得略微有些沮丧。不过想了想,自己带出来的纸却也有不少。心下灵机一动,便将自己方才画的那段营盘标注上编号,而后取过另一张纸又画了起来。 就这样,画过一张又一张,而后还换了几次地方,连着画出了两三处营盘,眼见得日头西沉,天色渐暗,目不视物。刘季武才收回了手中画好的图纸,以及泥块等物,重新披上马鞍,唤过在一边警戒的王强、廖如龙。上马向来时的路归去。 路上又与丁越以及秦大勇会合。而后一行五人策马回到作为临时驻地的山洞之中。 将马牵到山洞里拴好,刘季武又带着秦大勇去洞外,割取了些许枯草回到洞中。那些枯草之中偶尔有数点嫩绿的新芽。此时正在正月间,草木皆未复苏,割来枯草拌些自己所带的豆饼等马料喂马,却也是迫不得已。 刘季武与牛二壮,秦大勇一齐动手,用自己所配的环首刀将割取回来的枯草铡成几节,而后抱到洞内军马聚集之处,而后取过所带的豆饼等物,与枯草粗粗拌在一起,军马们便埋头吃了起来。 喂了马,刘季武等亦是回到洞口处,重新生起篝火,在外奔波了一日,也是又累又饿,便连忙取出携带的炒面、胡饼等干粮,就着水便吃了起来。 白天出去侦哨的几个汉子俱是吃得狼吞虎咽。然而一旁值守山洞的几人,却都沉默不语,情绪低落地坐于一旁。 李延昭仍然昏迷着,而曹建却已是醒来。此时亦是定睛望着沉睡的李延昭,双眼如同入定一般,不动不眨,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这种诡异的气氛也是影响到了白日出去侦哨的几人,他们吞咽干粮的动作竟是纷纷慢了下来。同值守山洞的袍泽一样,双眼无神,却不知各自在想些什么。 刘季武眼见得此情此景,心下亦是黯然。想要出言为同泽们鼓鼓劲,张了张嘴,竟是不知说什么。看着昏睡的李延昭,他也叹了口气,过了半晌,终是幽幽道:“明日清晨,天色微明之时,你几人便继续与我前去哨探。约莫还需一上午的功夫,画完氐羌大营概况之后,我等便返回军营。” 白日与刘季武同去的几人,听闻他的这番安排,亦是纷纷应命。此时李延昭人事不省,众人所望,惟有这位新任不久的什长了。所幸百人长眼光还是不错,观其对一应事物的安排,刘季武作为一名什长,还算是称职且靠谱的。 而今,除却担忧百人长的安危,这些自关中逃难起,便聚集一处的青壮们,便只得信任刘季武,并听命于他了。 一夜无话,除过休息充足,精力旺盛的曹建与牛二壮时不时地去探探李延昭的鼻息,以确定这位百人长一时间并无生命危险之外,其余人等皆是睡得如同死猪一般,山洞中鼾声大作,如同雷霆。在洞口值守的张兴不由得厌烦地捂住耳朵。 天色微明之时,刘季武已是喊醒了秦大勇、王强、廖如龙、丁越四人,起身披挂整齐,收拾好兵器干粮,而后各自去洞内牵过自己的军马,一行人又是出洞而去。 由于洞内军马的排泄物增多,此时洞中已经开始弥漫着一股股若隐若现的臭气。在张兴和崔阳的催促下,牛二壮不情不愿地提着小锹前去军马聚集的山洞内侧,弯下腰便开始清理马粪。 而刘季武带着属下四人,亦是借着晨光熹微之际,复来到昨日窥探氐羌大营的那片山林边上。 刘季武同昨日一样,放出四人去往周遭行警戒之事,而自己又是解下马鞍,取出泥块与纸张,继续绘制起昨日不曾画到的另几座氐羌大营的概况来。 约莫过了近两个时辰,日头渐渐升起,氐羌大营之中也开始纷纷放出哨骑之时,刘季武终于是完成了最后一座大营的描绘。将手中的一摞图纸往怀中一揣,刘季武站起身重新披好马鞍,而后召集了手下诸人,撤去警戒,集合在一处向来路飞奔回去。 众人已是归心似箭,不说别的,就这两日之间百人长一日不如一日,越发不容乐观的情况,已使得众人心中足够惴惴不安。此时更是只盼着生出两只翅膀,赶紧带百人长返回大营之中医治。 因此,倒也不用刘季武催促,众人纷纷卖力打马。没用到两刻钟的功夫,已是赶回自己一干人所暂居的那个山洞处。 见得刘季武带人侦哨返回,留在山洞内值守的几人俱是神情一振。刘季武也没再说什么客套话,直令众人起身收拾东西,速速准备返回。 闻言,留守的四人也是雀跃起来,忙将洞内铺垫的枯草等物收集起来,丢到洞外,将点篝火而烧掉的树枝残骸也是一并丢到洞外。而后便牵过马,曹建此时已经清醒,虽然右臂仍然活动不便,不过驭马之事,已是毫无障碍。 而仍然忽梦忽醒,神志不清,体温还偏高的李延昭,便被担心他安危的众人平放到马背上,并且还牢牢地捆了起来。 刘季武自告奋勇为李延昭驭马,便一手拉住自己的马缰,一手签住李延昭的马缰,随着众人踏上了回营的道路。曹建老马识途,竟能根据目望四处风景,依稀辨认出来时所走之路。于是便走在队首,充当了向导。 一行人在午时时分,便抵达了来时所过的那处渡口,渡口依然是那个披蓑戴笠的老翁,刘季武从自己钱袋之中数出了五十钱,递给老翁,请他将自己这票人摆渡回北岸。老头见得是前两日渡过的那群凉州兵,倒也心喜。这帮子凉州兵不欠船资,而且领头的那小将言谈举止也是彬彬有礼,颇得这以渡船为生的老翁青睐。 然而此时,观这一众兵卒,却独独不见那位小将。老翁心中疑虑,不由出言问道:“军爷,前两日你们南渡之时,付老汉船资的那位军尉,却是为何不见?” 刘季武面有戚戚之色,抬手指了指身后马背上被牢牢捆住的李延昭,对老翁道:“他是我等百人长,此去负伤。还请老丈速将他先行摆渡过去。” 老翁看了看马背上不省人事的李延昭,又听闻刘季武出言相请,一时竟有些慌神,连连应诺,赶忙放下跳板,看着众人七手八脚地将载着李延昭的那匹马送上船,牛二壮也得到刘季武令其渡过对岸,便带着李延昭先行返营的将令,亦是牵马上船。老翁松开绳索,长橹对着岸边一点,船已是向着对岸行去。 与此同时,一队哨骑到达了众人先前所居的山洞之外。望着洞外的满地狼藉,为首的军尉蹲下身来,细细查看了一番。 他用手捻了捻一团粪便与枯草混合之物,沉吟了片刻,抬起头对身旁数十名属下道:“马粪!此处有敌骑来过,还曾在山洞之中栖身!”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十九章 郎中入营 第一波前出哨骑的骑卒返回了广武军大营之中。然而伴随回来的消息,却是喜忧参半。 骑卒百人长李延昭身负重伤,自那波哨骑归来之后,便被移至军医处,加以诊治。然而数日下来,仍然是昏迷不醒,高烧不退。 刘季武归营后,将那一摞手绘的洮水畔氐羌大营的概况图送至千人督案前。并对这些图纸进行了拼复。大营中每顶毡帐,每个望楼俱是在图纸上标注完全。杜杰望着刘季武拼复的巨大图纸默然不语。 图中所绘氐羌连营的概况已是一清二楚,杜杰粗粗数了一番。大营盘两个,各自约有万人上下,小营盘四个,合起来约莫三万人规模(根据毡帐数量估计)。如此一来,洮水畔的这些氐羌大营之中,大抵就有五万人的规模了。 如此一支大军囤在洮水畔,也难怪凉州上下会感到不安。虽然种种迹象表明陈安暂时没有吞并凉州之意,然而广武面对陇西河南地可能的进犯,无疑是首当其冲。广武郡上下将官,自然是无比紧张。 现今李延昭身负重伤,陷入昏迷,然而侦哨之事,却是一刻也不能懈怠。杜杰随后便令广武骑卒们,派出了第二支哨骑队伍。 第二支哨骑,由陈泉陈队率带领,依然是一什的骑卒,加上领队的陈队率,共十一人。在先一支队伍归来尚不足一天光景,便继续出动,以渡河侦哨了。 李延昭的病情也是牵动着麾下百余骑卒的心。眼见他久久不醒,窦通亦是通过蔺队率去得千人督处,请了半日假,而后去得广武郡城,将之前医治自己母亲的王郎中请到了广武军大营之中。 那王郎中本在郡城之中任职,推辞道不便前来。窦通无计可施之下只得与同行的两名骑卒动手将王郎中“请”到了马车上。不由得使王郎中忿忿之下,对广武军的这些骑卒更添不满。 上次就是这骑卒,还有个小将官。说府君重病喊自己前去诊治。结果到地方一看,自己竟被这俩兵油子摆了一道。本来就欲拂袖而去的,终究还是放不下病人的病情,于是诊治了一番。 谁料这次又是这样,自己言道公务缠身,无暇前去,这几个兵油子竟不由分说,硬是将自己塞进了马车车厢,然后便一甩鞭子扬长而去? 王郎中心有不甘地从车厢中探出头来,冲着骑马护翼在车厢一侧的骑卒大吼道:“停车!停车!放某下去!” 然而不管是一侧纵马而行的骑卒,还是赶车的车夫,却都是对他的这个请求充耳不闻。木制的车轮随着地面的凹凸不平而跌宕起伏着,发出吱吱呀呀地声音,驶过了城门,直向着广武军大营的方向驰去。 及至进了大营辕门,马车的速度才放缓下来。又行了不多会,在李延昭所居的帐外缓缓停下。 一俟马车停下,窦通就连忙丢下手中的马鞭,恭恭敬敬地来到车厢门前,等着王郎中下车。 然而过了半天,车厢内都是毫无动静,既不见王郎中下车,亦不见其有何吩咐自车厢内传来。窦通心有疑惑,然而心中也是清楚,方才不顾王郎中的反对,强行将人劫来,已是大大地得罪了王郎中。因此,窦通很自觉地在车厢一侧跪伏于地,此时倒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与窦通同行的刘季武与廖如龙两人,也是滚鞍下马,见得窦通模样,两人也是规规矩矩地跪在车厢一侧。营中往来士卒见得此番景象,俱是惊愕不已。 良久,车厢中终是传来王郎中的叹息:“唉,罢罢罢,你等且引我去看病人罢。”话音方落,王郎中已是掀开车帘,终归是走出了车厢,立于三名跪伏的骑卒面前。 刘季武闻言大喜,然而仍是俯身下拜:“郎中高义,小人铭感五内。贸然相请,实不得已,请乞见谅。” 王郎中闻言却是皱紧了眉头,一副活吞了蛤蟆的表情:“尔等老兵,行事甚是鲁莽无矩!便是稍有不允,便强挟我至此。军纪竟败至斯!” 他被这几个兵卒不由分说便弄来此地,自是深为不满。大大训斥了眼前诸人一通,心理倒稍微平衡一些。 刘季武闻言却也不恼,再拜道:“强挟郎中至此,亦非我等本意。郎中心下有怨,不妨使长鞭笞我等。我等心下,绝无怨望。然我等百人长身负重创,惟愿郎中妙手回春,我等自是感激不尽。”言罢对身旁窦通使了使眼色。窦通会意,便前去马车上取了马鞭,来到王郎中面前半跪于地,双手将马鞭奉上。 眼见得面前掳自己前来营中这几人态度甚是恭敬,王郎中心内怨气已是消散大半,伸手轻轻推了推窦通奉上马鞭的双手,却道:“不必了,此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今次全当尔等事急从权,日后万望切莫如此。”言罢对面前三人道:“尔等且起,带我入帐见伤患罢。” 窦通闻言,亦是大喜。忙收起马鞭,上前引着王郎中便向帐内走去。由于强挟郎中,入营匆忙,倒也是忘记带上郎中一应医具。刘季武又连忙起身去营中医官处拿取。 王郎中随窦通、廖如龙进得帐中。见了床榻之上平躺着,依然昏迷不醒的李延昭。遂上前望了一番,而后向身旁的窦通与廖如龙问起伤情。 窦通并未随李延昭同去侦哨,自是不知。廖如龙将李延昭负伤过程,以及伤后处理等等详细讲给王郎中。 王郎中闻言也是叹服不已。凭他多年行医的经验,这种外伤,处理稍晚,失血过多,能像李延昭一般挺到现今还未一命呜呼已属不易。然而即使是让他医治这等重伤患,他亦是没有十足把握。 王郎中轻轻拉过李延昭负伤的那只手,而后将裹伤的纱布一层一层揭开,小臂上被烫得焦黑的那一片,与高高鼓起的水泡和已经凝结成血痂的伤口,望之依然是触目惊心。 他查看了一番伤情,便缓缓将李延昭的右臂放回原处。而后走到一旁几案前,取过几案上的纸笔,便跪坐于榻上,奋笔疾书了起来。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王郎中将写好药方的那张纸交给窦通,叮嘱道:“速将此方拿给营中医官,依方调药,依方治伤。如此十日左右,伤愈与否,全凭造化。” 拿到药方的窦通心中本是一喜,然而闻得王郎中其后所言,心里却又是一沉,略有惊慌,问道:“郎中却是也无保全之法?” 王郎中起身,却是叹道:“病患失血过多,气血两虚。王某纵然有心,也是无力回天哪。只得开些温补药方。日后伤情如何,我等尽人事,听天命。是吉是凶,且看伤者造化罢。” 一席不容乐观的话,说得帐中众人心中都是一片愁云惨雾。见王郎中起身,窦通还是上前引路,言道恭送郎中回府。顺手将药方交给廖如龙,让其速去营中医官处配药,自己便赶车送王郎中回府。廖如龙拿过药方,依令而去。 王郎中倒也没有推辞,出帐之后便上了马车。窦通坐到车辕上正待挥鞭之时,却看到刘季武提着一个箱子慌慌张张地跑来。 窦通见状,起身下车叮嘱了刘季武几句,而后复上车辕,一挥马鞭,马车已是晃晃悠悠地行进起来,直向大营外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章 大病初愈 随后几日,轮流看护李延昭的众人,皆是按照王郎中所嘱咐之法,尽心竭力地照顾着仍然昏睡不醒的李延昭。 好在李延昭尚算命硬,伤口在王郎中所开具的妙方医治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愈合着。本来偏高的体温,也在众人精心照顾下逐渐回落到正常水准。 然而三日已过,第二批渡河侦哨的骑卒却是迟迟没有回来。这一消息传到广武军千人督的案头,令得这位老将不由得深感不安。 反复权衡之下,杜杰还是下令,派出了第三批侦哨。第三批侦哨由骑卒所部蔺队率带领,又是一什骑卒随行。继续进行对陈安所部的监视与哨探侦察之责。 由于第二批侦哨的骑卒至今未归,内心感到一种强烈不安的千人督杜杰,遂令射声营都尉孙建雄,领两卒人马,即二百人离营前出,进至黄河北岸,扎下临时营寨,以为哨骑接应。 就在第二批哨骑离营的次日,已经昏迷许久的李延昭,终于是醒了。 醒过来之后,他的第一感觉便是腹内空空。毕竟昏迷了这许多天,几乎可以说除了灌药,便是粒米未进。如此情况,也由不得他不觉得饥饿。李延昭小心地坐起身,然而动作太大,还是牵动了右臂上尚未完全痊愈的伤口,不由得一阵龇牙咧嘴,痛苦不已。 此时留在帐中照拂他的,正是曹建。也许是伤得比较轻,曹建近些日子,伤势已是基本痊愈。见得李延昭醒来,亦是连忙坐起身,不料困意袭来,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李延昭见状,心知这些部下在他昏迷期间,定然是轮流寸步不离地看护着他,不由得心下泛起一阵暖意。正要出言宽慰曹建两句,便喊他去休息时,肚皮却适时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一阵。 李延昭抬头望向曹建,神情不由得有些尴尬。曹建见状却是哈哈一笑,道是李延昭饿了,便去一旁几案上拿过碗筷,便要去伙房给李延昭找些吃食。 一刻钟过后,曹建端着一碗稀粥,怀中还揣着两个馒头,便回到帐中。李延昭坐起身,见得吃食来了,不由得两眼直放精光。看得曹建兀自一阵唏嘘。 曹建搬过一张空置的凭几,放在李延昭床前。李延昭端起凭几上的那碗稀粥便大喝了一口,喝下去方觉烫嘴,不住地吸溜着。以冷却一番被稀粥烫到的口腔。 接受了一口被烫到的教训,李延昭随后开始细嚼慢咽起来。曹建拿来的两个馒头,他只是掰了一小块慢慢地吃下肚去,而后便专心开始喝起粥来。 将粥喝完,馒头也放在一边不再动口。看到曹建一脸疑惑不解。李延昭笑着解释道:“久未进食,腹中空空,这第一顿只宜吃些流食。若是吃多了,反倒增加肠胃负担,于己无益。” 曹建听过,暗暗将李延昭这些话记在心中。自去凭几上收拾碗筷,李延昭静坐片刻,忽然问道:“归营之后,已历几日?” 曹建听闻李延昭发问,亦是停下了手中收拾碗筷的动作:“归营至今,方第四日。” “四日……”李延昭低下头沉吟一番,而后继续发问:“我等侦哨,可有结果?后继侦哨,可有回报?” “我等上次侦哨结果,已由刘什长将氐羌连营概略成图,并呈于千人督案前。后继侦哨由陈队率所领,至今仍未回复。方才不久,千人督乃令蔺队率领十人再次渡河侦骑。” 李延昭闻言,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陈泉此人虽遇事缺乏变通,然而亦绝非是那等过时不报之人。今日已进第四日,即便他偶遇敌情,无法撤回,总不至于连一个报信之人都不派。 然而如今自己身体条件,又不允事事亲为。既然陈泉未曾遣人回报,千人督继而派遣蔺超继续哨探,当候蔺超回报为宜。 刚刚进食完毕的李延昭,又感到一阵困意袭来,于是对曹建挥挥手,曹建便收拾了碗筷退下。困意袭来的李延昭,便又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次日上午,黄河北岸。 孙建雄领着二百余士卒正候在临时搭建的营寨中。说是营寨,不过是从旁伐来一些小树立了一层低矮营栅,以为栖身。便连望楼都不曾设立一个。只是轮流派遣军卒爬上左近一颗大叔枝冠之上,瞭望南岸,以为望楼之用。 此时已近正午,帐外日照正是猛烈。虽是正月时节,然而日光已觉刺眼不已。因此,除过值守士卒之外,也甚少有人愿意没事往帐外跑。这两百来人暂居的军帐,此时倒显得一片宁静。 昨日来此,修筑完营栅之后,倒也有营中士卒耐不住寂寞,悄然在帐中丢骰子樗蒲戏。此时年关未出,士卒还是玩心大起。孙建雄见之,严厉斥责了一番这些士卒,并没收赌具以示处罚。 士卒们虽然略有不满,然而倒也没什么激烈的表示。毕竟如今非常时期,自己这些人还要担负着接应渡河侦骑的任务。于是在孙建雄的一番斥责之后,众士卒倒也是收敛不少。 于是此时,一干士卒皆是百无聊赖地待在营中。一时又没有什么军情,无聊之下只得在帐中说闲话以解闷。 正在各帐之中士卒们聊得开心之时,营地一侧那棵被临时用作望楼的大树树冠处,却突兀地传来哨兵示警的竹哨声。凄厉的哨声一次次鸣响,使得此时仍在营地中不知所谓的士卒们,纷纷警觉了起来。 孙建雄已是拔剑在手,冲出帐来,循着树上值守的军士手势望去,便见河对岸大约两百步开外的距离上,正有两骑死命向着河滩飞驰而来。 孙建雄心中一紧。观那两骑服色,俨然就是广武军属下的骑卒。此时他只隐隐看到两人伏于马背,飞驰而来。也不知两人是否身上负伤。 “集——合!”随着孙建雄的这声喝令,各帐之中的士卒们纷纷披挂整齐,手持弓弩,动作敏捷地跑出帐来,在孙建雄面前的空地之上集合整齐。 孙建雄对着河对岸遥遥一指:“那边回奔的两名骑卒,观服色,便是我广武军下袍泽。我等职责,便是接应他们。诸军听我将令!” 随着孙建雄的命令,手下的士卒亦是肃立起来。个个眼神严肃,只是望向河对岸的时候,眼神中现出那么一抹急切。 “田浚泉带百人,往上游走几十步。伍森带百人,往下游走几十步。某自带营属渡河接应!”令出如山,诸将皆抱拳领命。 此地正好是一个河湾处,孙建雄令两名百人长分别往上下游去几十步,乃是将兵力交错布置,两个百人队在河湾拐角两边齐射,可以对那两名骑卒身后可能出现的追兵进行一次覆盖式打击。 孙建雄早已带上几名随身护卫,搭乘上自己兵将操桨的一条船,直向对岸驶去。 船驶到河心,孙建雄已是能够看清对岸那两名骑卒的面容。只见其中一人背上还插着一支长长的箭尾,此刻正趴伏在马背上,在身侧同伴相扶之下才不至于坠马。 “对岸势微,请从速!”孙建雄见状不由催促操桨兵卒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一章 哨骑遇伏 船靠岸后,两名骑卒之中未受伤的那一人,在孙建雄麾下士卒的帮忙下,将背后中了一箭的同伴从马背上放了下来,保持着俯卧的姿势被众人抬进了船舱。现在身边没有军医,任谁也不敢轻易拔下伤者后背上的箭。 未受伤的那名骑卒将两匹马交给孙建雄的部下牵上船。他自己跟随着伤者走进船舱,面上犹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 孙建雄见状,已知这一支骑卒小队其余成员多半已凶多吉少。在北岸两百多自己部下的掩护下,船徐徐向北岸划去。孙建雄看着一脸悲戚之色的骑卒,心下亦是黯然不已。 渡河前出的时候十一人,如今只剩两人返回,加之上一批前出哨骑的骑卒,不过短短几日之内,广武骑卒已是折损了二十人。 任谁面对如此惨重的非战斗减员,都会感到哀伤动容。孙建雄也不例外。他与骑卒队伍中那两名队率的关系虽然不算很亲密,然而也算是看着他们从小卒一步步成长起来的。然而如今却突遭这等祸事,不过短短几日光景,两名队率竟然先后折损在哨探敌情的途中。眼看军中俊才接连折损,即使不是他的属下,他亦是感到无比痛心! 在与那名未受伤的骑卒言语攀谈中,孙建雄很快了解到了他们这一行人的遭遇。 昨日下午,他们渡河而去,首先便进至洮水河畔氐羌大营查探了一番。而后撤回二十余里,寻得一处山洞以为落脚点。孰料歇息到天明,当众人再次前往氐羌大营欲查探军情之时,竟然遭到了敌军骑卒伏击。 十一名骑卒力战一番,孰料敌军数量众多,十一人已渐渐不敌。蔺队率眼见出现伤亡,而且自己这方已呈现不支之势。便令他们二人突围报信。而蔺队率则回身继续挥刀死战。带领着剩余的袍泽,用自己作为代价成功掩护他们逃出敌军的包围。 然而敌军却仿佛不打算放过他们,一路穷追不舍。追击过程中,敌军不时射来一波乱箭,他身旁这名袍泽便身中一箭,在他的扶持下才一路奔驰回来。临近河岸时候,仿佛是看到孙建雄部在此立营接应,那些敌军才放弃了对他们的追击。 那骑卒说着自己以及同泽这一路以来的遭遇。说到伤心处,不由得声泪俱下。还试图请求孙建雄这位射声都尉带领部下渡河,将蔺队率与其余袍泽的遗体抢回来收敛。而孙建雄问过骑卒们与地方交手的大概位置后,却是一阵沉默不语。 那骑卒见得此景,心知孙建雄大抵是感到为难。流着泪道:“昨日,我等十一人一同出发,如今,队率也为掩护我等而战死在异乡,我等报信的职责也已完成,抢回战殁袍泽的遗体也已无望,蔺队率在天有灵,属下这便来追随您。”言罢站起来,双手扒住船沿,眼看就要跳河。 孙建雄见状大惊,连忙呼喝手下架住他。所幸孙都尉手下的射声营士卒反应也甚是敏捷,那骑卒扒住船沿方才跃起,身旁一名射声营的士卒已是拦腰抱住了他。他心有不甘地挣扎了一番,然而之前的逃生已经是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挣扎了一阵,最终还是未果。只有扒住船沿,声泪俱下。 孙建雄看着那骑卒这幅模样,心中也是难受不已。他并不是不愿渡河前去抢回阵亡同泽们的遗体。只是自己只带了这两百余属下前来,还都是弓弩手。一旦渡了河之后,若遇到大批敌军,打打不过,跑也跑不了。可谓是九死一生。 孙建雄唯有宽慰那名骑卒道:“莫要悲伤,我等此去回报,千人督等定不会坐视南岸猖狂至斯!” 听闻此言,那位悲伤的骑卒,终是止住哭泣,而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船方一靠岸,孙建雄便跳上岸边,大声召集两位百人长将士卒们集合带回,迅速拆除临时营地设施,准备返回大营。 得令之后的将卒们集合带回,而后众人开始疯狂地忙碌起来。他们拆除帐篷,拔除营栅,然后将帐篷等等物资纷纷装上骡马拖行的大车。而后,几名士卒赶着那些大车便上了路,向大营方向驰回。而两百多名射声营兵卒,则在清理了营地上剩下的杂物之后,列队向大营方向开回去。 孙建雄带出去接应的射声营士卒列队返回营地,令千人督杜杰一阵兴奋的同时,心中又隐隐有那么一些惴惴不安。 他兴奋,是因为连日来没有消息的哨骑,随着孙建雄的带队返回,似乎是有了消息,然而隐隐的惴惴不安,却是因为孙建雄的返回似乎是早了一些,这组骑卒应当在外呆满三日的时间,然而现在,似乎并未到三日。提前返回,是不是前出的哨骑,已遭遇不测的征兆呢? 杜杰的心情一时很复杂,而当他出帐走向营门口,从而细细去看,却看到孙建雄的队伍前列,两名士卒用一副简易担架,抬着一名俯卧在担架上,背部中箭的士卒,进营之后便直向军医处奔去。这使得杜杰的心里,蓦然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他看到,孙建雄解散了他的属下,令其各自归营,而后带着一个神情悲苦的士卒直向他走来。 杜杰乍然听闻这番噩耗,只觉头眼一晕,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派遣前去侦骑的两队骑卒,都堪称是广武军中的精锐。尤其带队的还是两名队率。如今短短数日便告覆没,对于广武这个不产马,而且骑卒稀少的郡来说,无异于心尖剜肉! 杜杰强作镇定,安抚了那名幸存的骑卒两句,而后嘱咐孙建雄好生看护两名幸存骑卒,伤者令医官予以医治。两名骑卒暂时居于射声营内,不得随意走动。孙建雄领命而去。 顿感六神无主的杜杰,喝退了身旁跟随的护卫,独自一人拔腿便向李延昭所在大帐走去。 李延昭起身,正拆下自己右臂上裹着的纱布,察看自己手臂上的伤势时,却见帐帘一掀,千人督杜杰便走进了自己这顶小帐,而后一副惶急神色地走到案前,见李延昭正在察看伤势,杜杰亦是凝神细看了片刻。 好在这几日的悉心调养,使得伤势已经大为好转,小臂上烫出来的水泡也是渐渐瘪下去,血洞结痂处虽然依然狰狞,然而看样子,也是渐渐在好转。 杜杰沉吟了半晌,终于是开了口道:“今日得孙建雄接应归来汇报,昨日派出蔺超所领的那部侦骑,仅归两人。” “前几日出营侦骑的陈泉所部,依然没有音信吗?” 闻得李延昭发问,杜杰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陈泉所部,依然渺无音讯。” 李延昭的面色不由得凝重了起来。算来陈泉前出,所携不过五日干粮。如今已是第五日,若他们尚还在外,无论如何都会返回。 然而渺无音讯,意味着这支队伍多半已经遭遇不测。 连折两名队率,加上二十名悉心培养的骑卒,对于他这位广武军骑卒百人长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千人督明鉴,接连两支哨骑队伍,均遭到截杀,属下疑为南岸陈安所部,已发觉了我部的行动,并针对我部进行设伏。” 杜杰闻言点点头,李延昭的看法,与他几乎是不谋而合:“如今两名队率既已战殁,你部当择优选取什长,代理队率职责。杜某决心,将屡屡设伏针对我哨骑的敌军所部一网打尽。具体行动,仍得众将议定,某自会上表府君。” 李延昭起身立于床前,拱手道:“愿附千人督骥尾。”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二章 议定计出 当下,杜杰便引李延昭来到自己帐中,示意李延昭随便坐。李延昭找了一个下首的位置跪坐下去。杜杰已召来传令兵,命其前去请步都尉赵程志、射声都尉孙建雄、司马庞曦,并军中百人长以上将佐前来中军大帐参加军议。 传令兵领命而去。未过多久,射声都尉孙建雄便带领着手下五名百人长,面色凝重地走进大帐,在千人督杜杰的示意下,列席在李延昭的对侧。六人跪坐下之后,孙建雄看向李延昭,目光中满是探询之色,而李延昭只是不动声色地轻轻摇摇头,示意自己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未过多久,步都尉赵程志、司马庞曦,都是带着自己手下数名百人长,进得大帐之中,在杜杰的示意之下纷纷找位置落座。这些将佐们俱是不知千人督召集众人来大帐的用意,不时低声交头接耳一番,然而所问得的,也只是身旁余人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疑惑。 见得众人到齐,杜杰叹了口气,而后举手示意帐中将佐安静下来。随着杜杰右手扬起又落下,帐中嗡嗡不绝的交头接耳之声终是慢慢安静了下来,及至落针可闻。 帐中安静下来之后,杜杰抬起头环视了一番在座的各位广武军将佐,而后开口,声音沉重,充满悲痛道:“今日午时,孙都尉接应回了昨日前出侦哨的骑卒,去则十一人,归只余两人。” 听得杜杰宣布这个消息,帐中顿时一片惊愕之声不绝于耳。 杜杰再次举手,使帐中安静下来,而后又道:“自头次李百人长亲率骑卒渡河侦哨归来,至今短短四日,接连派出两拨哨骑,却已是折损两名队率与十八名骑卒。杜某便想问问在座诸位对此事有何看法。今日军议,诸君大可畅所欲言。” “禀千人督,末将以为,河南陈安所部必然对我怀有戒心。甚至于很可能将大举渡河,入寇我境!” 李延昭目光转向站立答话的那名将官,竟是广武军步都尉赵程志。听闻赵程志所言,杜杰在上首想了想,而后又问道:“赵都尉乃是据何判断,陈安所部将寇我边境呢?” 赵程志抱拳微微躬身:“此为末将猜测。之前我部与陈安,常年互有哨探举动。然而往日两军哨探即使遭遇,也从不曾彼此截杀。如今陈安募发氐羌之众,于洮水畔结成连营,正是非常时期。然而此时彼部却突然下手,对我部哨骑进行截杀,其目的不言而喻。” 顿了顿,赵程志又开口道:“彼部截杀我部哨骑,便使得我部无法侦知其大部动向。先前陈安令氐羌之众囤于洮水,很可能乃是故意示之于我,做出一副即将东去攻赵的姿态,而后截杀我部哨骑,令我无从侦知其动向,而后调集大部,突然渡河发难。若到彼时,广武危矣!” “若广武有失,其部大可长驱直入,直抵姑臧治下!”赵程志对敌军的动向。做出了一个帐中诸人都感到无比惊愕的判断。 杜杰挥挥手,示意赵程志坐下,而后沉吟了起来。赵程志所言,在如今的形势之下,可能性无疑是存在的。至少目前,陈安名义上仍然是刘赵的属下。虽然不服刘赵政令,而且多有不轨之举,然而若他以刘赵臣子的名义,对凉州用兵,意图直抵姑臧州治之所,迫降州治使君。其吞并凉州的意图,无疑便成功了大半。 姑臧治所之内,不仅有经略凉州的张氏一族,还有如宋氏、阴氏、辛氏、索氏等等诸多凉州本地士族门阀的族长以及头人。如若陈安真能速克姑臧,即便介时各州郡不服,尽起勤王之师,也只能投鼠忌器,观望不前。 杜杰思索的功夫,帐中又有一将自蒲团上站起,对他抱拳躬身道:“禀千人督,末将对赵都尉的看法,不能苟同。” 出列发言的,正是率部前往接应骑卒的孙建雄。杜杰点点头,道:“孙都尉有何高见,不妨道来。” “末将询问那位生还士卒,其言道截杀蔺队率所部的敌军骑卒,不过二三十人。这等规模,本就是大股一些的敌方哨骑。而那骑卒言道昨日他们进至洮水一线侦哨之时,洮水畔氐羌大营依然不曾有任何异动。” “若真如赵都尉所言,陈安图谋对我郡进行进攻。所部断然不会如此迟钝。陈安若有此种图谋,当集大兵,由金城郡渡河,迅速进至我郡,以雷霆之势克本郡,而后掠得粮食财货,以为军需,同时集其主力,裹挟氐羌之众,直插姑臧城下。” “姑臧城防不坚,绝难固守。如此一来,陈安大可速克姑臧,抑或围城打援。城内不仅有使君,还有各士族的族长头人。各地郡守多为族中弟子。即便尽起勤王之师,也多半顾及城中之人,投鼠忌器,难以大展拳脚。” “因此末将之见,陈安乃是久战宿将。若是图谋我凉州,绝不会屯兵洮水河畔,空耗时光。必然会以雷霆之势席卷我州郡。陈安此前虽屡屡在我州治精兵手下吃亏,然而我州郡所以及县城之中,兵少将寡,也绝非秘密。陈安如今募发氐羌数万,今非昔比,意欲进攻我州郡,绝不会拖延如此之久。” 孙建雄将自己的判断讲给了军中诸多将佐,随即便也在杜杰的示意之下坐回了蒲团之上。 杜杰思虑一番,孙建雄所讲其对于局势的判断,此时映射在杜杰脑海中,也令他对目前的军事形势,有了更为通透的一个看法。 诚如赵程志所言,陈安攻取凉州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然而依陈安现今手中的实力,举大兵渡河,骤然发难攻取广武郡,乃至所属其余三县都不是什么难事。 攻取了整个广武郡之后,陈安所部便大可长驱直入,直抵姑臧城下。到那时,凉州可谓是危急不已。是否足以与陈安一战,都尚属一个未知之数。 既然突袭所能带来的好处如此众多,陈安却仍然将募发的氐羌之众囤于洮水畔,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陈安的目标,并不在凉,乃是攻赵! 而自己这边派遣的骑卒屡遭截杀,很可能便是陈安属下那帮哨骑发现了己方哨骑的踪迹,或者说是掌握了己方哨骑的活动规律,因而临时起意,有心算无心,对几无防备的己方哨骑痛下杀手,以此来示威,或者说是警告己方,便也完全能够讲通了。 想通此节,杜杰挥挥手止住将要吵起来的麾下将吏们,郑重道:“如此一支敌军,倘若仍然活跃在河南之地上,对我来说,简直如鲠在喉,不除不快。本将已下决心,将袭我哨骑这支敌军抹去!众将且议计一番,若要清除,当如何行止?” “属下愿率部渡河,扮为哨骑,实为诱饵!”听得上首千人督杜杰的决心,李延昭连忙出言表态。在他心中,亦是决心将这股屡屡偷袭己方哨骑的敌军,一网打尽! “李卒长重伤未愈,岂可再次出战劳顿?不妨令部下代之。”杜杰想起李延昭的伤情,不由出言劝道。 “延昭谢过千人督挂怀,然而这群贼子,杀我袍泽,乱我军心。李某此行,不灭此獠,死不归营!望千人督准!” 杜杰本有心阻止李延昭亲身犯险,然而眼见其态度坚决,便也放弃了劝说他的想法。 “李卒长可择优任命两名什长为新队率。若卒长心意已决,某便也不再阻拦,惟望卒长得胜归来。”杜杰虽然面有忧色,然而见得此情此景,还是淡淡地送上对李延昭的祝愿。 李延昭抱拳躬身为礼,而后从自己怀中取过一张自绘的地图,前行几步摆在了千人督杜杰的案头,左手食指微不可见地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千人督请看,前次我部哨探,渡河之后,觉可予以落脚之处,唯我所示几点。后继两拨哨骑,也必然在此几处落脚。” 李延昭想了一想,左手食指又指向一处两山间的谷地:“此处既有水源,又便隐藏,我若为敌军哨骑,定然于此处落脚。烦请千人督精选军中锐卒劲旅两百人左右,乔装为山民樵夫等,分批进入金城地界。且待我引属下前去此处哨探一番。如若敌军哨骑在此落脚,我必传信友军,请其予以配合,将这股敌军哨骑尽歼于此!” “如若敌军哨骑未藏于此,我便继续哨探,以引其上当。友军可于我等左近埋伏。倘若敌军哨骑来袭,我等必且战且退,引其入彀,届时友军可等敌军与我混战一团之时,冲出予以歼灭!” 李延昭所设计,针对歼灭这股敌军哨骑的谋划。可谓是最贴合目前情况的谋划了。 之前敌暗我明,有心算无心,己方以折损了诸多士卒性命的代价,总算是明白了河南之地,绝非一个并无恶意之所。 然而李延昭说出的这个布置,有明有暗,明暗之间相辅相成。加之其余将佐纷纷在这个定计环节之上缄口不言,便使得李延昭此策,成为了目前唯一可行之策。 坐在上首的广武军千人督杜杰,认真地看了一番几案上摆放的那张地图,终究是点了点头,表态允许了李延昭的谋划。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三章 新任队率 军议过后,李延昭返回营中,召集了营中所有的什长以上将佐到他帐中议事。说是什长以上,然而此时两名队率多半业已战殁,随同前去的两名什长亦是音信全无,大抵也是九死一生。如今骑卒营中,只剩下了八名什长。 经过李延昭先前数个月与他们的相处,此时这八名什长对李延昭来说都算不上陌生:原属陈泉陈队率属下的邵雷、吴彬、彭泽、赵三才四人,以及原属蔺超蔺队率属下的程万顷、董亮、袁敬守、刘季武四人。 刘季武自不必说,便是其余七名什长,在这数个月的相处中,也早已与李延昭结下了深厚的同泽之谊。这个时代军户地位低下,军官又多为世家子弟。欺压士卒、克扣粮饷、喝兵血之类的事情屡见不鲜。 然而李延昭这位百人长,非但没有那些令士兵们深恶痛绝的恶行,反而屡屡拿出自己所获赏赐,分给麾下的将吏以及士卒们。士卒们都是些穷苦军户,不懂得大道理,然而谁对他们好,他们却都是记在心里的。一来二去之下,众人皆是对李延昭交口称赞,拥戴不已。 虽然之前统率诸骑卒的马平马都尉,亦是没有上述诸多恶行。然而或许因为骑卒营中新来士卒发配马厩的不成文规矩,这些骑卒们,对马都尉更多的尚且是敬畏。却独独缺少了如李延昭这般亲切。 八名什长先后来到李延昭帐中。李延昭此时已披了一领铁甲,然而暴露在外的右手小臂,仍然是裹着厚厚的绷带。 见得众人到齐,李延昭郑重其事地起身,面向南方跪在自己的蒲团上,而后连连磕了三个头。 众什长见状,却都是不解其意,纷纷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们跪在蒲团上的百人长。 李延昭磕完三个头之后,缓缓起身,用沉痛的语调向帐中这八名什长缓缓讲道:“正月初九,正月十二。我部派出两拨哨骑,分别由陈队率、蔺队率率领,渡河深入陈安腹地,遂行侦哨任务。” “然而事有不周,两名队率及所部骑卒,皆丧于敌军哨骑暗算之下。两拨哨骑,二十二人,独幸存归营两人。” 听得李延昭带着沉痛语调的叙述,帐中的八名什长神色俱是一凛。 “而今英魂先去,我等征程未结。英灵所托,万不能负!千人督已令我部渡河击贼,誓将袭击我部的陈安哨骑一网而尽!军不可一日无将,什伍亦不能一日无长!今二位队率英灵不远,某权且选取两人,以继英灵遗志,守土开疆,戮力为国!” 帐中的什长们听闻李延昭的话,虽然文绉绉的,然而众人已知其意,两名队率已战殁,如今却是要从在座诸位之中选取新队率。纷纷有些无法自控。那两名队率与他们朝夕相处,彼此交情笃厚,早已不是单纯上下级关系,此时闻听这等噩耗,神色俱是悲痛不已。 “邵雷!刘季武!” 李延昭喊出两人姓名,两人纷纷从蒲团上站起,而后出列抱拳应命。 “你二人,便从什中选取优秀士卒充任什长,你等分别继任两队队率!望你二人不忘英灵,细心任事,忠心为国!” 听闻李延昭沉声嘱托,两人纷纷领命。而后坐回蒲团之上,如今升了官,两人面上却无一丝喜色,反而愈发沉痛起来。 李延昭取出地图,令帐中官佐们围拢过来。他自伸出左手食指,在图上指点了一番,并初步对属下官佐讲解了自己的计划。 他用手指在地图上圈出了几个点:“渡河之后,我亲率一什人马,务必迅速查探此数个区域。敌军哨骑,多半隐匿于此。千人督亦会调拨一部锐卒支援。我部视情况决定自行歼敌哨骑,亦或配合援军聚歼。” 围拢在李延昭几案前的一票官佐,纷纷点头,对百人长所讲的计划表示认可。眼见众人皆无异议,李延昭便遣散了诸官佐。而后去营中令骑卒们对此次行动加以准备去了。 虽然方才军议之时,千人督并未决定渡河行动的日期,然而看他如此坚决,想必并不会远。 李延昭的右臂伤处仍未痊愈。不过此次前出侦哨兼做诱敌,若论骑在马上指挥,已是无碍,只是持刀拼杀仍旧力有不逮。 然而值此情形,属下队率已是尽殁,新队率还尚需时日磨炼一番。中层指挥机构并不能有效运行,发挥其百分百的效用,李延昭这个重伤号,也无法再留于营中安心养伤了。 接连折损中层将吏以及士卒,短短几日时间,所部百余人,便折损了五分之一。虽然这期间李延昭始终处于重伤昏迷状态,然而作为主官,倘若追责起来,他也绝对是难辞其咎。 只不过事发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人认真追究这一系列事情来龙去脉,以及各将官的责任罢了。虽说如此,但是短短时间内,如此惨重的损失也是令李延昭觉得难以忍受。 如今,千人督已下决心,李延昭更是心绪难安,渡河此去,唯有以敌之血,祭奠阵亡的己方将士。在李延昭的心中,自己所部,与袭杀己部的陈安军哨骑,已是不共戴天,不死不休的血仇。 次日清晨,李延昭在晨光熹微中醒来,起身便速速披盔戴甲,配好弓刀便钻出了营帐。 属下骑卒们方集合毕,见百人长已是顶盔贯甲自帐中大步而来。连同两位新任队率,俱是屏气凝神。 昨日军议之后,各什长已是将最近这一些情况告知了部下骑卒们,包括哨骑遇袭,两位队率相继阵亡。而后百人长任命了新队率,并且不日即将在千人督的将令之下渡河为战,力求歼灭那股袭杀我军骑卒的敌军哨骑,以敌军首级告慰本军阵亡将士的英灵! 得知这些消息,营中骑卒们心绪一时皆是复杂不已。或庆幸,或悲伤,或愤慨……不一而足。此时见得阵中兵卒的神情,李延昭只觉一股同仇敌忾之感,心下暗叹军心可用。 千人督尚未传令出发,于是李延昭便令什长们各自带回,而后向千人督帐中行去。帐门口的兵卒见李延昭行来,立刻进帐通报。随后便出帐掀起帐帘,言道千人督请李延昭进帐商议军情。 李延昭进得大帐,向上首正在披盔戴甲的杜杰拱手为礼。杜杰摆摆手,示意免礼,而后穿戴完盔甲,才在上首坐下。而后对李延昭道:“渡河所部,连你所率骑卒约三百来人,我已令司库筹集武备粮草,以及药材等物。各都尉亦是在遴选士卒,准备渡河为战。” “李卒长回营之后,且令麾下将息一日,养精蓄锐。你部今夜亥子交界之时分别渡河,余部锐卒及弓弩手,某分遣数将所率,分批渡河。你部且派数人,以为联络。” 听着杜杰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应事务,李延昭连连点头不已。心道此人位居广武军将首,统筹各方以作计划,果是有几分真才实学。 杜杰布置完一应事务,李延昭忙不迭地抱拳应命道:“谨遵千人督将令,我部今日夜亥时末刻抵达北岸,渡河之后,即各派数人以为联络!”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四章 遭遇敌骑 李延昭且遵杜杰将令,归营之后便令各什什长率部归营,好生休息,养精蓄锐。 出于保密的考量,他并没有急着告诉手下骑卒们行动的具体时间。只是强调解散归营之后,各部须得好生休息,不得再搞其它名堂。士卒们虽然疑惑,也只得遵其将令,各自归营休息去了。 李延昭亦是返回帐中,令帐外值守士卒各自传令给交班哨卫,令其酉时晚饭鼓前喊自己。他便进帐中去了。 如今伤势虽然比之前几日大大好转,然而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李延昭还是感觉到一阵阵困意袭来。他强撑起精神,命值守哨卫将刘季武喊来,并嘱咐其前去监督调运己部骑卒渡河之后须得用度的军器物资等。送走刘季武之后,被困意缠绕的李延昭便走到床前,倒头便睡。 骑卒们归营之后亦是谨遵李延昭所令,抓紧时间倒头便休息起来。就算偶有精力旺盛的士卒,也都躺在帐中铺位上,不敢打扰袍泽休息。白昼时分,骑卒营非但不去校场操练,反而一个个在帐中倒头大睡,自李延昭入营以来尚属首次。 随着日头渐渐西沉,酉时一刻时分,帐外哨卫入帐将仍在沉睡的李延昭唤醒。待他起身披挂完毕,并召集营中士卒集结毕,开饭鼓适时在营中响起。 集合去伙房用过晚饭之后,李延昭唤来刘季武,询问了一番调用物资的情况。 刘季武答道,军械方面又从武库调用了十领铁甲,并一部分斧锤等冷门兵器,以拿给营中力气大的骑卒使用,箭矢又调拨了两千余支,以供骑卒们支用。如此一来,骑卒们所配箭矢数量已是超出往常一倍。远程打击能力无疑大大加强。 除此之外,刘季武还调配给营中骑卒五日足额干粮,并军医处调来一批金创药等外伤药,已是足敷使用。对于刘季武井井有条的各项安排,李延昭亦是从心底里感到满意。 不谈尚未有足够空间施展的军事才能,就是眼前调配各项物资军器以为出征作战的准备来看,李延昭已觉得刘季武不论在帷幄中为书吏司库参军,还是独领一卒乃至一营兵马,都已是堪称称职。 晚饭毕的众多士卒返回营中,各自披挂戎装,检查好刀枪弓箭等兵器。而后在各自什长带领下分别去马厩中牵过自己军马,而后刘季武调配的诸如干粮,箭矢,药物等物资也是运抵骑卒营中,各什什长亦是分别带人前去领取。 广武军虽然只是一支地方州郡兵,然而真正面对可能到来的战事之时,依旧体现出了作为一支精兵所应当具备的高效等素质。晚饭毕集合,再到领取完物资,检查各式军器武备,到出征准备完毕,也不过只用了个把时辰的光景。 李延昭对属下骑卒的这种高效,感到非常满意。然而此时距千人督所预定的渡河时间还有约莫一个时辰。李延昭心知此次配合友军行动,自己也不敢贸然前出,只得令各什集中看管马匹,士卒再返回帐中小憩一阵。 亥时初刻,随着再次召集的竹哨声响起,骑卒营中各帐中的骑卒,亦是纷纷出帐而来,牵过军马集合起来。随着李延昭一声令下,这支骑卒队伍上至百人长,下至普通士卒,俱是翻身上马,在领头的李延昭带领之下,策马缓行,直至走出营门,才拨马向南而去。 依照李延昭与队率、什长们的商议,渡河之后,李延昭带领曹建那一什骑卒,共十人前出侦哨,诱敌。而刘季武与邵雷两名队率则各与之左右相隔十里许。并分派传令骑,与李延昭,及千人督所派渡河潜伏的锐卒保持联络。 既已议定,这支骑卒便迅速分开成三部。分别隔数里渡河。大河之上,早有杜杰安排的渡船。执桨之人,亦多为广武军中老卒乔装而成。 渡河之后,李延昭并未立刻率部深入。而是派出传令骑分别前往刘季武及邵雷处,确认其所部渡河情况。待得两部均如数渡河之后,李延昭才收拢属下,一行十人便沿着上次的路缓缓深入而去。 此时重走旧路,李延昭不由得感慨良多。头次不知是自己这些人命好还是什么别的缘故,除了遭遇一次并不成功的狼群突袭,己方两人负伤之外。倒也是顺利且平安地完成任务并归营。相较于后来此处遂行侦哨的陈队率与蔺队率,自己这些人已是不知幸运了多少。 然而今次前来,却是将为战殁于此的陈队率与蔺队率所部复仇,顺带继续侦察洮水畔氐羌大营的动静。李延昭的心境,与上次相较,也是大大不同。 渡河之后,两名队率所率骑卒,纷纷与李延昭所部需前出侦哨兼之诱敌这一什人马,拉开了正面距离。各部均前出哨骑,之间亦派遣传令骑司职联络。出发之前,李延昭便已向众人划定了各自进军区域,以及敌军哨骑极大可能出现的几片区域。因此,现今的两位队率,及李延昭自己,亦是按照既定方略向河南的腹地探索深入。 在广武军兵将的周密部署之下,一张大网,已是悄然向河南之地的那些陈安军哨骑,笼罩过去。 今次不同以往,李延昭已是命所部这一什骑卒使用战斗队形,十骑一字排开,各骑之间间隔也足有一马之宽。如此而行,即使遭逢对面哨骑突袭,也能及时视情况做出调整。或前冲与敌搏杀,或拨马而回,暂避诱敌。 崔阳又当先而去,先行两百步远,以为前哨。在这朦胧黑夜中,崔阳身形已是几不可见。前后之间,唯用竹哨联络。 左右两部,刘季武与邵雷二人动作也甚是迅捷。此时派出的传令骑已是到达李延昭所部左近,与李延昭等建立起了有效的联络与协同。 李延昭分别令传令骑来回报告各部大致方位,并令二位队率多派前哨,侦察妥前方敌情之后,再小心前进,以免误入敌军包围,余部救援不及,以至遭逢祸事。 前行约莫十数里,李延昭一行见得左近山林景色竟变得熟悉起来,便知已入上次自己带领部下侦哨之时休憩之所附近。到得此处之后,李延昭变得尤为警觉,除去尚在前方的崔阳,又遣张兴与王强两人前行以作警戒之用。 又行了百步左右,前方山林中蓦然响起凄厉而紧促的竹哨声。黑夜之中,李延昭辨其方位,乃是出自左侧张兴处。于是令骑卒们排好队形,取弓在手。曹建亦是拿出一只竹哨频频吹响,召唤前哨迅速返回与大队靠拢。 不多时,崔阳与王强二人便分别自山林中奔出,返回与大队合流。而独独不见张兴奔至,那个方向的竹哨声,亦不复响起。 李延昭只道是张兴已多半遭逢不测,心中愈发惶急。他已顾不得许多,连忙唤过牛二壮与秦大勇两人,命其迅速出发,至二位队率处,令他二人率部与己靠拢。而后嘱咐麾下骑卒列队待与此地,不得擅动。他自己便持弓在手,越众而出,直向山林边缘行去。 曹建欲随行,却被李延昭厉声喝止。便闷闷不乐地纵马返回队中,忐忑不安地望着李延昭行去的方向。李延昭纵马而行,不过几息光景便已到达山林边缘,略微控制一下马速,而后沿着山林边缘,一边奔驰一边高声疾呼道:“张兴!张兴!” 李延昭马不停蹄,驭马奔驰之间便闻身后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值此夜间,山林中隐藏之敌也多半是目不视物,只是闻声发矢。 然而马速不慢,马蹄声传递到林中敌军耳中,及至敌军箭矢对着发声之处放箭之后,马儿却又是前行一段距离,故而林中射出来的箭矢屡屡落空。 李延昭连呼数声,方才闻得左近不远处,山林边缘传来一声低低的竹哨声。紧随其后便是一阵密集的咄咄声,显然是敌军听闻竹哨,集中向大致位置射了一波箭矢,然而却大多射入树干之中。 探明了张兴大致位置,李延昭心下凛然,驭马在原地兜了两个圈子,而后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马儿便直向张兴发出竹哨声之处而去。 李延昭驭马兜圈子,那一处密集的马蹄声,又引出对方一波箭矢直奔方才绕圈处而去。然而李延昭却早已离开,向山林中张兴的大致位置奔去。他驭马左右摇摆着,跑出一个个“之”字形的行进路线,使得林中飞出来的箭矢屡屡落空。 马儿奔进山林边缘。李延昭借着透过树冠照射下来的微弱月光,已是看到倒在地上的张兴。其所乘之马,早已倒毙一旁。 李延昭疾奔过去,不再理会林中乱飞而来的箭矢,右手牢牢抓住马缰,左脚踩实了鞍侧的马镫,向左侧探出身去,左手对准地上的黑影使劲一捞。却是恰好捞中了张兴束甲的腰带。心下一喜,左臂连忙发力,就欲将张兴拽回马背上。 然而就算是张兴身材矮小,李延昭膂力不凡,此时也颇感吃力。他左臂费力抓紧着张兴束甲的腰带,腰身与蹬踏马镫的左脚一齐用力,才是堪堪将张兴拉到马背上。 李延昭堪堪放置好了张兴,正待快马加鞭驭使胯下马匹冲出山林光景,却蓦然听到铛的一声,遂感到一股巨力自头上铁盔传来,不由得带动自己脑袋都晃了一晃,心下已知那是敌军所发箭矢,心下一凛,猛然一夹马腹,马儿已是向林外自己那支队伍疾驰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五章 轻骑战法 李延昭马背上驮着他和张兴两人,冲出了那片山林,向着自己的队伍靠拢过去。借着月色,李延昭还看到张兴肩窝、手臂等没有铁甲遮蔽的地方,插着几支羽箭。箭尾的箭羽,在月光下泛出洁白的光。 现在这种情况下,李延昭也不敢贸然帮张兴将箭矢拔出。他生怕这些箭矢若是倒刺箭、狼牙箭的箭镞,强行拔出便会被带倒钩倒刺的箭镞带出血肉。中箭之人不仅会血流不止,而且痛苦难忍。 奔驰途中,李延昭亦是听闻身后山林之中,隐隐有马蹄声传来。令他不由得有些闻之色变。想必山林中潜伏的那波敌骑,见得自己安然离去,心有不甘,又见得自己这边人少,于是便一不做二不休,趁势杀出! 只是听闻马蹄声的大小,李延昭估摸着这波敌骑大约在二三十人上下。正与侥幸逃回报告情况的己方骑卒所描述的,伏击他们的那波敌军骑卒,人数大致相等! 根据现在所展现出来的情况,李延昭深信,这支敌军骑卒的意图,正是特意在此守候,伏击己方渡河的侦骑。不过敌军骑卒如何辨明己方的行迹,在此设下埋伏,屡屡重创己方哨骑。他却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然而当下他也是无暇再思索余事,身后的敌军追兵,才是他们迫切需要解决的麻烦。 “拨转马头!”随着李延昭纵马奔入队列中与其余人会合,他的口令也是适时响起。 听闻李延昭的口令,伫立的一行七骑,整齐地拨转马头,而后策马加速,向来时的路驰返而去。 长久以来的训练,已使得这些骑卒们认可并遵照李延昭的战术设想,来进行训练、操演、乃至作战。 李延昭使用骑兵的战术思想,却是从九百年后的蒙古人身上得到的启发:遇敌之后,先以精于骑射之轻骑,循循而退,箭雨不绝,诱敌冒进。再以精锐敢战之士冲阵,由侧后方冲击敌军。 如此一来,敌军遭受来自多面的多重打击。分兵不暇,便很容易在这种密集打击之下出现重大伤亡,乃至溃散。 蒙古人横行欧亚大陆,连番西征,正是倚仗如此战法,以及弓马娴熟的控弦之士,屡屡击破东西方诸国的精锐军团,继而建立了横跨欧亚大陆,几乎亘古未有的陆权大帝国。 就连西方匈牙利、日耳曼、奥地利诸国精锐尽出组成的十余万人重甲骑士军团,亦是在人数少于彼方的蒙古军队手下吃了败仗,一溃千里,蒙古亲王拔都乘胜西进,几至饮马多瑙河畔。 在李延昭的记忆之中,有此成功先例,自然被他拿来当做范本。自从装备了马镫之后,营中骑卒无不苦练骑射技艺。至今方训练数月,虽然准头仍然差强人意,不过他麾下的骑卒们早已能安坐马背之上,熟练运用弓箭。比之骑射操练之初,已是强上不少。 对于这种结果,李延昭亦是觉得满意。毕竟骑卒的操练,比之步卒,不知要难上多少。麾下能有如今长进,已实属难得。 数月以来的刻苦操练所养成的战术素养,在这一刻发挥了关键的作用。面对追击而来的敌方优势骑卒,曹建这一什的骑卒们,并没有慌乱。而是合理地控制马速,与敌方骑卒保持着三十余步的距离。 随着李延昭的口令,骑卒们一次一次地张弓回身放箭。此时夜间虽目不视物,然而对方驭马追来,马蹄的隆隆声却是暴露着他们的位置。随着李延昭部下们频频回身放箭,身后的夜幕之中,便时不时传来敌骑落马的窟嗵声,绝望地惨叫声,以及马蹄踏在落马军卒身上而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 追击的敌骑见身边同伴纷纷落马,自是心有不甘地对前方李延昭他们屡屡放箭。却因为广武骑卒排出了松散队形,加之敌军并未装备马镫,马上使用弓箭并不能如臂指使之故,那些相较李延昭所部要密集得多的箭雨,并不能给循循而退的李延昭部骑卒带来有效的杀伤。 偶有几支箭侥幸射中骑在马上的人,也多是不能穿透他们身上所披的铁甲。然而李延昭部下们的回身反击,却能屡屡带走追击敌骑们的性命。 就这样,一方逃,另一方追,奔驰了近十里光景,李延昭自身的马,已是力有不支,渐渐开始落后于其余人。 李延昭亦知自己马背上驮着两个人,负重较其余人,乃是为最。此前拼命或夹马腹,或使用马鞭打马,已是将胯下坐骑潜力榨取干净,此时已颇有难以为继之势。若再如此疾行一刻钟,只怕胯下马匹便要力竭倒地! 此时他只能寄希望于左右两侧,由刘季武与邵雷所率领的大部骑卒,能够速速赶到,同自己一起,对这股纠缠不休的敌军哨骑予以剿灭! 然而两名队率所领的部属却仍是不知在何处,聚拢而来,予敌歼灭,更是遥遥无期之事。自己胯下战马的马力,却是愈发不济了。照这样发展下去,等不到刘、邵两人率部前来,自己就得先被人剁成肉泥。 曹建却是也发现了李延昭马力不济的事实,略微放缓了马速,与李延昭并排而行,焦急不已地呼唤李延昭,要将他马背上驮着的张兴接过去。 李延昭驭马靠近曹建,而后曹建调整好马速,与李延昭同向同速奔驰。见得此景,李延昭心下稍安,看来这数月的操练,对这些骑卒的改变、提升可谓是脱胎换骨。若放在以前,曹建如此自如地操控马速,能与行进中的其余人保持完全一致,几乎是想都不敢想。 见得两马靠拢,同速而行,曹建亦是取过肩头套马索,将绳头挽成一个绳套,而后抛给了李延昭。李延昭接过绳套,解开曹建所挽的活结,然后栓系在张兴身上,而后亦是挽了一个结,并系紧,对曹建喊道:“拉!” 本来在马背上将人转移到另一匹马,是个万分危险的活计,然而此时的李延昭,已是完全顾不上这些了。他只知道,若不将张兴转移到别人的马上,今日他和张兴两个人,都是必死。 李延昭左手提着张兴束甲的皮带,小心翼翼地将张兴往曹建那边送。曹建此时已是放开了马缰,左手拽住套马索,右手探出去抓住张兴的,全力向自己这边拽。他与李延昭两人的马,几乎都是贴在一起奔驰。费了不小的劲,终是将张兴提溜到了自己马背上。方才松了一口气。 李延昭此时想起曹建方才栓张兴的那根套马索,不由得眼神一亮。连忙出言吩咐道:“曹建!你且将套马索掷来,我自有用。” 曹建接过张兴,将其安置于马背前,其间牵动张兴箭伤,张兴不由呼了几声痛,然而却无甚大碍。曹建刚松了一口气,便听李延昭索要套马索,想都没想,就在两人几乎马贴着马的距离上递给了李延昭。 李延昭拿到套马索,嘿嘿一笑,便对曹建言道:“且看我戏耍身后竖子!”言罢抽出腰间环首刀,将套马索穿过环首,系紧,又不放心地反复系了几个死结。方才对曹建道:“我且去了,你等继续前进,切勿顾我。”言罢也不待曹建疑惑发问,拨转马头便向后方追来的一众追兵而去。 曹建眼见此情此景,顿感惊愕且诧异不已。连忙出声喝住依然在驭马奔驰的众人,言道李延昭已经返身向敌军而去。众闻言,皆勒马,大惊不已。 然而此时,在冲向追兵的李延昭脑海里,却是平静不已。甚至平静到颇为沾沾自喜。 李延昭晃着手中的套马索,那套马索前端,牢牢地栓着一柄环首刀。仿佛是为了预防那刀不慎脱落,李延昭一个结叠着一个结,不知道系了多少个结。 马上,他就要用这个临时被他发明出来的新式武器,去吊打兼戏耍不眠不休地撵在他们后方的这一群不知死活的追兵了。 也许这武器达不到他所设想的效果,然而此时若不背身用奇,他知他自己的马力也撑不了许久。不妨背身一战,尚可出其不意,予敌打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六章 流星刀法 “噗!”一阵利刃破空声之后,紧接着伴随着沉闷的入肉声,后面追击广武军骑卒的陈安部哨骑队伍边上,已有一名骑卒被飞来的利刃削到了身上,尚未及有所反应,那利刃已是离体而去。 转瞬之间,尚且刚来得及捂住身上伤口,还未呼痛的那骑卒,便听到身后窟嗵一声,然后便是连连惨叫,偏过头去看,身后已是有一骑马失前蹄。马上之人被甩出丈余距离摔在地上,此时已是连连被马蹄践踏而过,早已没了声息,借着月光,只见那具倒在地上的躯体,还在犹有不甘地微微抽动着手脚。 先前被利刃所伤的骑卒,暗自感叹了一番自己的幸运,也不敢再呼痛,连忙俯下身去,意欲躲过那不知何时又会到来的利刃。 然而他方才伏低上身,耳边又闻一声利刃破空。然而这一次他已不再幸运。飞来的利刃准确地横切进他的脖子里。切断了食道和气管,只是砍到脊椎,那利刃才卡到了骨头上,停了下来。否则这一下,直接就是身首分离之祸。 然而即便眼前并未身首分离,这名被利刃袭中的骑卒也已是生机渐无。他已弃了手中缰绳弓箭,双手不由自主地捂住喉头,一股股温热腥黏的液体喷到他的手上。他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 随着“唰”一声,那利刃被抽离了他的脖颈,而他,已从马背滑坠于地,任后方马蹄踏过他的身躯,生机全无。 追击的敌军骑卒们早就借着月色,看到了拨马返身向他们冲过来的李延昭。本来以为敌军哨骑只不过是派一个人来拖延他们追击的脚步,以方便逃离。便只派遣几骑上前拦截,余部继续向着敌方逃遁的大队人马追击而去。 谁料分出去截杀那单骑的五名骑卒,转眼已是连死两人。剩下数人也是犹豫着,不敢再上前。 他们虽然不敢再上前,然而李延昭仍是纵马继续向敌军侧后而去。手中套马索拴住的环首刀依然是挥舞得虎虎生风。仿佛是阎王请帖一般的利刃破空声,此时听在剩余三人的耳中,不由纷纷觉得遍体生寒,调转马头便向本队之中奔逃回去。 见得前来拦截自己的敌骑纷纷退避,李延昭心下一阵好笑,自是稍稍拨转马头,又向着敌军追兵大队而去。眼见李延昭又向本队贴了上来,那队骑卒的头领不由大怒。亦是不顾前方的其余人,径直命所部其余哨骑尽皆拨转马头,向着李延昭追击而来。 李延昭眼见对方哨骑如数拨转马头,竟是要对付自己。倒也不敢托大,连忙边拨转马头,边在甩动中将套马索的长度又放长了一些,用尽全力向着对自己冲来的那些黑影甩去。 黑暗之中,李延昭只觉得手上套马索微微一滞,而后对面便传来一声惨呼。伴随着便是有人坠马,及被马蹄践踏,响起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见得又得手一次,李延昭嘿嘿一笑,催马疾奔起来。眼见李延昭疾奔而去,而自己手下这些哨骑,已是被那时不时破空袭来的利刃吓破了胆,竟再也无人不顾一切地催马追击李延昭,那头领不由大急,连忙出声喝道:“快,用弓箭,切莫让这无胆鼠辈逃了!” 随着那头领的喝令,身旁的一众骑卒们才反应过来,纷纷取弓搭箭,也不及细瞄,便向李延昭奔逃的大概方位放出去一波箭雨。 李延昭正驭马奔逃,本来挥舞得虎虎生风的套马索,此时亦是放慢动作,待得其势竭,方才缓缓将其收回。方收回环首刀握在手中,耳边便听到“噗”地一声,竟是箭矢入肉之声。 李延昭大惊,却不知自己何处中箭。然而未及回首细看,胯下坐骑却是如同发了疯一般,忽然发足狂奔起来,却将李延昭吓了一跳。然而结合这匹将要力竭的马匹的异常表现,李延昭方下推断,定然是方才对面放出的箭矢射中此马。才使得这匹即将油尽灯枯的马,又奋起余勇狂奔起来。 而先前被紧追,这会却又被无视的曹建那波人马,眼见敌军放弃自己这边,转而对着李延昭狂追不舍,心道定然是百人长前去晃了那几圈,惹恼了敌军。此时见李延昭其势窘迫不已,也不便一直抄手在旁围观,便令属下拨转马头,抵近对敌军骑卒连放几波箭。 那敌军将领率部苦追李延昭未果,又连连听闻身旁部下坠马。此时已知不妙。之前接连伏击两波广武军骑卒,虽然使得己方亦是损失不小,然而之前的两股哨骑,几被他率部歼灭殆尽。仅仅第二次谋划不周,以至于被对方逃掉了两人。 可是这一波哨骑,却是与前两波大为不同。诚然他能歼灭前两波哨骑,多是凭有心算无心之故。然而这一支哨骑,仅仅伤到他们一人,己方已是有七八人先后殒命。显然这一支哨骑已有准备,而且并不是能随意供他们揉捏的软柿子。 如此悬殊的伤亡比,他已感到难以接受。本来己方就没有与凉州军开战的必要,打打秋风收拾几个哨骑,己方损失不大,回去倒还可以表表功。然而今次这场伏击,却已注定是一场实实在在的赔本买卖了。即使能够全歼眼前这支哨骑,自己的损失也肯定大到难以接受。 面对这种尴尬境地,自己回去将如何报告?思虑再三之下,这名将领终是下了一道艰难的命令:“全体拨转马头,撤回!” 一直被人追,追得心惊胆战,这会蓦然看到敌军撤退,众人心下松了一口气,都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李延昭见敌骑拨转马头撤回,心下一松,连人带马都已是精疲力竭。马儿缓行了一段,而后前腿一跪,眼看就要躺下去。 李延昭生怕这马不知好歹地直直倒下去,自己有一边的腿绝对得压废。他忙不迭地将两脚从马镫之中抽出,而后跳下马背,任由身后的马力竭倒在草地上。他也满身疲惫地丢下手中套马索与环首刀等,与那马倒在了一起。 曹建眼见敌军拨马撤回,而百人长亦是力竭倒地。有心追击,却又想起马背上还搁着一个受伤的张兴。连忙纵马一阵小跑,来到李延昭身侧,将张兴放下,见李延昭只是累得躺在地上大喘气,人并无恙之后方才拨马离去。 此时牛二壮与秦大勇派出去联络两名队率,张兴负伤,李延昭人马俱力竭倒地。曹建身边先前的一什骑卒,此时包括他本人,也只余下区区六人。 然而凭借自身与百人长的勇武,将对面一行人数多过他们几倍的敌军哨骑杀退,使得这些骑卒们士气正盛,甚至不用曹建出言激励,他们一个个都嗷嗷叫着,仿佛是看到猎物的狼崽子,毫不犹豫地向着敌军哨骑撤退的方向追去。 这六骑跟随撤退的敌骑,两拨人马之间依然保持着三十余步的距离。在曹建的带领下,这些骑卒们也是执弓在手,不停地开弓放箭,向着前方的敌骑发射出致命的箭矢。 有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时猎人与猎物的角色调了个个,背后连绵不绝射来的箭矢又使得撤回的敌方哨骑有两人落马。率众驭马奔驰的敌军将领只觉心中气苦。胸中一口恶气化作腥甜直冲上他的喉头。 他此刻有心让麾下骑卒们再次拨转马头杀将回去,然而喉头的腥甜却明确地提醒他,他已不堪再战。先前伏击另一支哨骑,与之搏杀之时,他亦是被对方一人执锤击中,受了内伤。何况军中最忌朝令夕改,此时令部下们回头再战,已是勉强。 曹建等六人终究还是受苦与马匹力竭,未能追上那支撤退的敌军哨骑。不过沿途打扫了一下战场,割取敌首十级,也算颇有斩获。 返回的曹建见先前力竭倒地的李延昭已是在费力解开拴着环首刀的套马索,心下对李延昭冲近敌阵,连连斩敌所使的这一奇门武器啧啧称奇,此刻便俯下身,出言问道:“百人长,你方才所使这套刀技,却是师承何处?” 李延昭费劲解开了环首上的最后一个死结,然后才抬起头,望着曹建怔怔出了半天神,他乃是想到后世一种奇门兵器“流星锤”,从而灵机一动借来曹建的套马索,使出了这种奇葩招式。想到这里,遂出言答道:“你便呼它作‘流星刀’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七章 忠魂归乡 李延昭深刻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计划赶不上变化”。本来此次渡河而来,所为就是铲除这支屡屡袭击己方哨骑的敌骑。然而便因为己方与敌方的过早相遇,又受限于这年代落后的通信条件。围歼这支敌骑的计划最终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待到刘、邵二位队率带领所部骑卒风风火火地赶来准备参加对敌骑的围歼之时,看到的却只是李延昭所率的这一票呆坐在草地上的汉子。疲惫奔波了大半夜,又经历一场有惊无险,却颇为耗费体力的生死搏杀。这什骑卒不论人马,俱是疲惫不堪。 刘、邵二位队率所带领的骑卒们也是奔波了大半夜,马力也早是不济。想必此时他们就算马不停蹄去追赶,也决计是追不上已经撤走多时的那支敌军哨骑了。 并未完成既定任务目标,不由得使两位队率颇感遗憾。众人休息了小半夜,待天色微明之后,便又起身,分为若干小队,前出数十里以搜索昨夜逃窜的那支敌骑小队,然而却是一无所获。 搜索敌骑小队虽是一无所获,然而前出到洮水畔的邵雷,回来后却是向李延昭传达了一个重大消息:洮水河畔的氐羌大军,拔营而起了。 李延昭闻言,顿时不淡定地起身,详细询问了邵雷一番有关氐羌大军去向等等情况。邵雷对答如流,言道氐羌大军拔营之后,确是由河谷向上游而去,乃是东进之路,并未有任何北进的意图。 即便如此,邵雷仍是不放心,归来报告之时,还留了两名骑卒在洮水附近监视氐羌大军的动静,并令其但逢情况有变,即刻回来报告。 听完邵雷的安排,李延昭亦是感到满意。初任百人长之时,这邵雷尚且还当众顶撞自己,不想如今,连这个当初在自己眼里颇为桀骜不驯的什长,也已成长为一名粗中有细的骑卒队率了。李延昭不由得一阵感慨。 既然围歼敌军哨骑的计划未能实现,李延昭便坐下来,看着摆在地上的那张自己绘制的军事地图,而后思索了一番,对己方接下来将要进行的事务,又是进行了一番布置。 其一,侦察河南陇西地带所有陈安部下军队的动向。其二,各侦骑小队均由什长以上带队。所到侦骑之处,务必画出详图。其三,哨骑四出,侦哨制图之余,注意寻找先前牺牲在此处的陈队率及蔺队率所部将卒的遗骸。除此之外,他还指派刘季武派个人,将负伤的张兴送回大营去医治。 得到了百人长对于新任务的布置,这些什长队率们纷纷领命而去。李延昭亦是起身,带领曹建那一什人马,开始为自己这支骑卒寻找起临时驻地来。 赵都尉所带锐卒先前联络过,得知敌军哨骑已逃遁的消息之后,亦是不再赶来。李延昭又派人联络,建议赵都尉所部先行撤回。毕竟围剿之谋已是落空。如今遂行侦哨及其余任务,显然也绝非赵都尉率领步卒所长。 很快赵都尉便回复,其部将分批撤回北岸,不过仍会在北岸留驻几日。让李延昭若逢突发情况,只管遣人前去寻求支援。 李延昭安顿好一应事务,便领着自己这一什人马,在方才找到的临时驻地落脚,此处是一片稍显平整的半山坡,草木茂盛,隐蔽及视野良好。左近还有几个山洞,均可作为屯兵歇息之用。山下便有一条山涧,流到远方汇入大河。李延昭亲自查看了一番,水质尚且良好,实乃不错的临时营地之选。 众骑卒纷纷将军马牵到山涧附近饮水吃草。此时方开春不久,草木仍是不绿。不过却也是没法。李延昭那匹马昨日体力透支,马臀又中了一箭。随后虽将箭取出,又上了伤药将养起来,不过此时亦是不宜再行骑乘。 众人安顿好之后,便四下而出寻找柴火、准备干草等物,在山洞中构筑栖身之所。没用多久光景,这几个山洞已是布置得井井有条。外出侦哨的骑卒们,归来便可以这些山洞为栖身之用。 一什骑卒正忙得热火朝天,连李延昭亦是手持利刃,去得山林之中砍了一捧枯枝,抱回山洞。正要再去之时,却听闻不远处,爬到树上作警戒的曹建,吹响了口中竹哨。一短三长的哨声,应是己方外出的骑卒们归来了。 李延昭走出山洞,循着曹建的警哨向山下望去。正见山谷之中,一支骑卒队伍,约莫一什人马迤逦行来。眯眼看去,领头的竟是新任的骑卒队率邵雷。 令李延昭略有疑惑的是,这些骑卒却均是并未骑马。一个个都是牵马而行。马背上,似乎还都是平放着人。李延昭见状心中惶急,连忙撒开腿便向山谷中那支骑卒队伍跑去。 待得他跑近了,方才看到那部骑卒,马背上俱是驮着一具具无头尸体。衣甲不全,然而观其服色,俨然便是广武军军士。 领头的邵雷见到李延昭疾奔而来,得至近前。邵雷已是抱拳为礼:“禀百人长,下属幸不辱命,已寻回先前战殁同泽遗骸。”言语中带着悲戚哽咽,加之面前这十骑马背上的无头尸身,令李延昭不由得也有一种鼻酸泪涌之感。 眼见之前还朝夕相处,如今却已阴阳两隔。甚至死后连全尸都未能留下的这些部属。李延昭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蓦然间已是泪流满面。 邵雷眼见此景,亦是控制不住情绪,高高壮壮,如同铁塔一般的汉子,忽然就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身后的诸多骑卒,也是纷纷垂泪不已。这小小的山谷中,随着这支骑卒的归来,突然就变得哀声遍野。 李延昭强压下心中悲伤的情绪,而后上前拍了拍邵雷的肩膀,示意先上山,再做计议。 邵雷哽咽着点点头。而后边抹泪,边牵着马继续向山上前行。一众骑卒亦是压制住悲痛情绪,随着李延昭及邵雷,向山上行去。 马匹背上驮着遗骸,上山多有不便。李延昭已是招呼来了曹建等人,将遗骸纷纷撤下马背,背着上了山。而后邵雷那一部骑卒,才是小心翼翼地牵着马,向山上走去。 遗骸一共十一具,皆是无头。李延昭亲领曹建等人,将这些遗骸背上山洞中来。便放置在干草铺成的席垫之上。想了想,又派廖如龙速回北岸,寻找赵都尉,请其想法置办二十口棺材并运来此处,以为收敛遇难将士遗骸之用。 而这些遗骸皆是无头,身份辨识无疑成为了一个难题。眼下不要说遥远的什么dna鉴定,就是连身份牌都没有一个。 思来想去,李延昭还是决定,这些遗骸便让同为一队的其余士卒前来辨认。现今之事,无疑是应该清理这些昔日同泽的尸身。他令曹建率属下的骑卒们,用自己的碗盆水囊之类,到山涧中打来水,而后为这些同泽擦洗尸身上脏污之处。 一旁新任的队率邵雷见状,亦是自发带领属下,一同前往取水,而后回到山洞之中,为这些已阴阳两隔的同泽们洗去尘污。 由于季节之故,这些尸身也并未腐坏。众人小心地除去各个尸身上的衣物,而后小心翼翼地擦洗起尸身来。由于死后不久即被枭首,体内失血过多,故而也没有什么明显尸斑。除去尸身仍有部分僵硬,皮肤却是光洁如故,只是因为血已流尽,肤色略显苍白。 及至日头西沉,前出的各什骑卒纷纷返回。李延昭唤过各什的什长,前来陈放遗骸的山洞中辨认尸首。在一支火把微光照耀下,来此洞中的什长们,见到陈放在山洞中的十一具遗体。各自悲痛不已,自不必言。 很快,什长们便是确认了其中九具遗体的身份。发生争议的两具遗体,却是一对双生子。体型什么的,都是几乎一模一样。无疑使得众人犯了难。 李延昭取过泥块和纸张,给九具已无争议的遗骸写上名字,所属。而后发生争议的两具遗体,便没有再动,打算运回大营之后,择日请家属前来辨认。 接到李延昭请求的赵都尉也并未让李延昭等太久。次日天明,便遣数十部属,渡河为李延昭送来了二十口连夜赶制的棺木。李延昭观那些棺木,虽然简陋了一些,显然是军中精通木匠手艺的士卒赶制而成,不过总算得令牺牲的同泽有了栖身之地。 将遇难的十一位袍泽装殓入棺,又委托带队前来送棺木的队率护送英灵归乡。李延昭亲领曹建属下骑卒一路护送到河边,望着几条向河对岸返回的渡船,方才松了一口气,道是了却一桩心愿。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八章 陇西烽烟 送走了归乡英灵之后,留在河南地的广武骑卒们,又是纷纷以什为单位,四出侦骑。 当日,又有一什人马寻回九具无头遗骸。亦是广武军服色。李延昭又带领部下们,经过一番清洗辨认,将身份辨明的这九位战殁袍泽装殓入棺,而后遣刘季武率部送至河边。对岸赵都尉见状,便派船将这九具忠骸运回北岸,随即送往大营而去。 先前牺牲在南岸的二十具忠骸已俱是找到并送回大营。然而李延昭的心情却依旧是沉重不已。 逝者已远,而生者仍需履职。李延昭将自己对阵亡将士的牵挂暂时压在了心底。而重新认真无比地,布置起所部此刻应该重点履行的事务。 洮水畔的氐羌之众已经拔营东进,仿佛是见识过后,知道自己所部并不好惹,绝非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陈安所部的哨骑这两日来也再未露面。由刘季武所率的一部哨骑,甚至深入百数十里,直达狄道、首阳等地,已算是到达了渭水流域,距离陇西重镇陇西郡、南安郡不过几十里。 即便如此,路途中也再没遇到哪怕一个陈安军哨骑。李延昭结合各种情况来看,估计是陈安军并无与凉州军开战之意。加之上次那波偷袭自己的陈军哨骑遭逢重创,大抵使得此刻的陈军哨骑们,都是严守不出。刻意地避开了自己麾下的哨骑们。 以至于连凉州军四出窥探的哨骑,如今也几乎是横行四野,再无人前去拦截。 借由此一系列情况。李延昭终是做出了自己的判断:陈安的确是在与刘赵开战。募发的数万氐羌之众,也已拔营东进,绝无进攻凉州的意图。于是李延昭将这些日子哨骑们所探得的一应情报汇总了一番。而后修书一封,遣韩文灿带着这份情报回营交给千人督阅览。 而河南这边,李延昭趁着陈安各部忙于准备伐赵,无暇顾及他们这一支小小的哨骑队伍的光景,频频派遣属下骑卒四下而出。绘制陇西河南地图,侦察陈安各部兵力部署,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李延昭之前在逃难途中所绘的那一幅地图,毕竟只是他跟随众人逃难途中所过之处的山川地貌。之前他也曾想深入侦察陇西河南地,将这幅地图完善起来,然而却一直苦于没有良机使他得以这么做。现今这个期盼已久的机会到来,他又岂有放过之理? 在这时候,他属下众多的识字军官,终于表现出了他期待的一面。众什长所绘制并交回的图样,所标注的地形地貌,让人一目了然。连他这个浸淫此道已久的个中高手都不由得啧啧称奇。 虽然各什长递交回来的地图上,仍是有错漏之处。错别字这种问题也屡禁不止。不过李延昭却已是感到满意。短短数月光景,能使众人有此程度已令他感到颇为不易。至于错漏、错别字等那些小节,他看到了亲自改一改也是无妨。 转眼间,李延昭率部渡河侦骑已近五日。眼看粮草等即将告罄,李延昭遂令诸部归来之后,即拔营回程。 然而日暮之时,归营各部均到齐之后,前出两百余里,两日未归,侦查范围几乎直抵陈安老巢上邽的邵雷所部,却带回来一个大消息:汉赵刘曜征讨杨难敌回师,途中陈安袭其后勤辎重,并俘获汉赵大将呼延寔。劝降未果,便将其杀害。 换言之,陈安终于是撕破了自己和刘氏匈奴赵国之间,最后一层君臣名分的遮羞布,反叛了刘赵。自此,陇秦之间战端一起,便唯有不死不休。直到一方彻底玩完。 李延昭此时并不能确定谁会玩完。毕竟他对这时代几乎一无所知。唉,早知要穿越,真该多找点史书看看的。李延昭懊恼地想。 然而从对局势的分析上,李延昭觉得刘氏汉赵的军事实力,无疑比陈安要强许多。因此刘赵的赢面更大。不过从他的心理和立场上来讲,他更希望陈安在这场不宣而战的生死相搏上取得优势。最次,也得搏一个均势。 因为陈安现在所占据的这片根据地,正是除却关中之外,西北地区最为富庶的一片土地。虽然陈安对这片土地的掌控并不绝对。然而刘赵此时,却是不可能绕过陈安,从而对凉州展开进攻的。 此时的陈安,无疑是充当了凉州面对刘赵的一个宝贵的缓冲区。李延昭深知陈安这一个缓冲区是多么重要。倘若没有了这个缓冲区,凉州就必须以孱弱的州郡兵,凭借一点黄河天险,来独自面对刘赵冠绝西北的强盛军事力量了。 那时候,刘赵若要取凉州,只需突破黄河天险。突破之后,凉州便面临着无险可守的境地。 而凭借着自己这些兵少将寡的州郡兵,是绝不可能挡住刘赵下定决心的一击。就拿广武郡为例。一个郡城加上三个县,四座城。郡治之下沿逆水尚有良田万顷。然而这一郡的兵力,不过区区四五千人。 广武郡又是州治姑臧城的南面屏障。广武有失,则姑臧基本不用守了。凭着姑臧那“南北七里,东西三里”的规模,一则囤不下粮,二则囤不下兵。加之旧城又低矮失修,能挡得住刘赵的虎狼之师才怪。 李延昭此时有心留下再为哨探,然而面对着粮尽的现实,促使他不得不暂时回军,待得回去补充粮草,并报告局势之后,再做其余打算。 然而就在众人收拾驻地打算回师之时,李延昭看着属下士卒们,将山洞中的马粪以及生活垃圾等清理出来,便往山洞外一堆。随即便不管不问,此种做派令李延昭一阵心悸。 “尔等可知,如此行事可是要害死尔等兄弟袍泽?”被召集起来的骑卒们聆听着李延昭的愤怒,看着山洞外被随意丢弃的生活垃圾,俱是垂下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挖坑填埋!”李延昭没再废话,言简意赅地下达了命令。 骑卒们领命去马上拿来锹镐等,回到那些被随意丢弃的生活垃圾旁,很快便刨出了几个大坑,而后将那些先前暴露在地表上的垃圾陆续推入坑中,而后将其掩埋。 见军卒们已将垃圾填埋,并平整了一番,李延昭又亲自动手,从旁取过落叶等物,覆盖在那些填埋痕迹明显的新土之上,伪装了一番,李延昭方才满意地点点头,而后率众离开了此地。 八十余名骑卒跨上战马,一同向着大河边上行进。到得河边,由那些广武军老卒伪装的船夫纷纷将船划到南岸,接上了这些骑卒以后,十来艘小舟又纷纷向北岸划去。 尚且在北岸留驻的赵都尉所部见李延昭一行人复归,遂询问了一番当下形势等。李延昭据实禀告,并言明自己所部需回营补给,来日再渡河哨探。赵都尉便由得其部向大营方向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九章 难民如潮 返回大营后,李延昭吩咐骑卒们带回修整,而后又由刘季武前去调运干粮箭矢等物,李延昭自携这几日属下骑卒们所搜罗的诸多情报,包括那几十张新绘制的陇西河南地的军事地形图,直趋千人督帐中而去。 杜杰坐在帐内上首,听闻李延昭汇报了一番这几日渡河哨骑的收获,虽然未能尽歼那支偷袭己方骑卒的敌军哨骑,不过李延昭仅率数人,便斩获十级,赶跑了那支哨骑不说,使陈安所部哨骑再也不敢与其冲突,而且还运回了先前所阵亡的己方骑卒忠骸。这等成果已令杜杰感到满意。 尤其当李延昭进得帐中,将几十幅粗粗绘制的陇西河南地形图叠放在大帐地面之上,并且趴到地上一幅一幅进行拼合,起初杜杰见之,还感大惑不解,然而这些地图在李延昭手中,由一张张意义并不大的小区域图,逐渐拼合成足足占去帐中一大半空地的巨幅地形图,杜杰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这幅地图是率部深入陇西河南地的众位什长所粗粗绘制,李延昭亦是参与其中,为这些草图修正了一些错漏之处。不论是山川河流等地貌,还是村镇县城,甚至于山涧小溪上的桥梁,都有明确的标注。令杜杰看着看着,便由衷地啧啧赞叹。 杜杰乃是广武军中少有的久战宿将,对于李延昭带回来这幅详图的意义,自然有超出一般人的钟爱。他不顾身份,跪在帐中地毯上,仔细地观看着眼前这张巨幅地图,连声称妙。 随后杜杰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拼接起来的地图收好,摞成一摞放置在自己的几案之上,反正李延昭已将那些图样编了号,他也不怕回头拼不到一起。 见杜杰收起地图,万分满意地在几案后坐下。李延昭已是对着几案后的杜杰抱拳持礼,道:“此次虽未如愿截杀敌骑,而我将士皆深入数十里,探得军情也一并呈督案前。如今河南之地,烽烟再起,我等惟继续侦哨,以待良机。” 李延昭虽未明言“良机”是何种良机,然而杜杰却是对此心知肚明。他起身踱到李延昭身侧,而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勉励。 望着眼前这位持礼甚恭的军中后起之秀,杜杰也是颇有感慨。遥想去年秋校阅之时,他还只是骑卒营中一介喂马的军卒。如今,仅从这一次渡河侦哨,将河南陇西的军情打探得清清楚楚,并且还送回详图这种极具军事价值的情报,无疑更加展示了他自己所具备的价值。 如今虽然各势力暂时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间,然而杜杰心中亦能明白,军中所需的,皆是像李延昭、赵程志这种能静心下来的务实之人。对于营中某些挂着虚职,肆无忌惮的世家子弟,杜杰实在是感到一阵阵气苦与不忿。 也许若干年后,混够了资历的那些世家子弟,便会由他军中,提拔到各个掌握实权的实职之上,从而将李延昭、赵程志、孙建雄,也包括杜杰自身,他们这些寒庶出身的务实之人,所有有望的上升道路全部堵死。 换言之,即使杜杰身经百战,不论资历还是战绩,都颇为骄人。且今年不过三十余龄。然而这个千人督,他已算是做到仕途顶端了。 三十余岁的将领,又在仕途之上屡受挫折。若说他就此断掉上升之念,决计不对,然而若说他依旧浑身是胆一往无前,却也是不可能。如今的杜杰只是徘徊在军中中下层,对升不上去的职权充满了渴望和怨念,然而四处碰壁,又使他不得不处处小心,早已不复年轻之时的一腔血勇。 “见君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吾心甚慰。深以军中有君这等忠心为国之士为荣。然君有务实之才,又有平叛之功,至今却只屈居小小卒长,某亦时常为君所不平。” 听闻千人督今日居然口出如此诛心之语,李延昭的神经蓦然间竟懵了片刻。细细一想,方才明了其中关节。这时代世家门阀把持了几乎所有要职和实权。杜杰身经百战,出任一郡郡兵的军主,大抵已是此时寒庶之家所能到达的极限。 之前李延昭虽然也知此时的一应现状,然而对这个问题却并不曾深入思考过。此时听杜杰说了这些犯忌之语,方才细细思虑起来。 自己纵有一腔抱负,以及务实的才干,难道也要像面前这位身经百战,立功无数,却又终日郁郁不得志的将领一样,若干年后便寻得如此一个不高不低的尴尬职位,抱残守缺,老死在这乱世之中吗? 今日能逢辛翳这位忠于职事,能纳谏言的良官,然而他亦是不可能在广武太守的任上呆一辈子。倘若他日,这位伯乐调去别处,再来的却是那种尸位素餐,不纳谏言,夸夸其谈之辈,他李延昭又将如何自处? 杜杰眼见李延昭凝神细思,却未作回应。心中不免焦虑,他一个武人直来直去,方才说了那些犯忌之语,此时想起才有些惶惶不安。 毕竟李延昭此人,虽然务实能干,然而对于杜杰本人却谈不上有什么忠心。此时二人之间,尚仅仅属普通的上下级关系,杜杰本人不敢肯定,李延昭就一定不会将他刚才的话传播出去。想到这里,他方才额头见汗,心中暗自懊悔不已。 “方才杜某一时失言,原因无他,只是觉得以君之才,不应仅仅屈就一小小卒长。并无歧义,李卒长切勿记挂在心。” 如今听着杜杰这一番欲盖弥彰之语,李延昭终于是肯定杜杰动机不纯。不知是其意欲拉拢自己,还是离间之法,使自己对高层的士族门阀生出嫌隙之心。不过自忖他自己一介小小百夫长,一无值得让一郡军头拉拢的地方,二也没有足以抗衡士族门阀的实力以及话语权,便暗笑一阵自己的不自量力。 想通此节,李延昭抱拳下拜,郑重道:“末将位卑言轻,从未心有怨愤,只知履职,不知其他!” 言罢,李延昭又言道:“今日帐中之语,出得杜督之口,入得我耳。昭不知杜督何意,然必不言于他人,杜督大可放心。此外,先前运回忠骸,尚有两具不能辨别,请杜督召其家人,予以辨认。” 杜杰闻言,心情复杂地点点头。李延昭最后一句哪是保证,分明隐含丝缕威胁之意,杜杰此刻望着李延昭注视他的目光,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之感。 然而自己一时糊涂,授人以柄。李延昭平静的反应,却使他也是无言以对。 料想区区一句闲话,即使说得颇为诛心,然而凭此话便怎么着自己,却也是不太可能。杜杰摆摆手,示意李延昭无事即可返回。待李延昭的身影消失在帐帘之后,他才怅然若失般地坐在几案后,默然无语。 此时已近傍晚。李延昭自千人督帐中回营之时,却是忙着去查验了一番刘季武调运的物资。见得干粮、增补的箭矢、套马索、火油等物已均是齐备,心下宽慰不已。召集了刘季武那一队中将佐,言道明日继续渡河侦骑。 众人虽是面有疲惫之色,然而值此非常时期,自然对李延昭的决定也是没什么异议。一次简短的临时军议便就此结束。 次日清晨,开饭鼓前,刘季武所部的骑卒们都是轻车熟路地纷纷披挂好武器装备,带好昨日便领回的干粮等物,而后出帐集合。开饭鼓一响,便在李延昭的带领之下前往伙房。用罢可能是这几日的最后一顿热饭。而后便集合带回,各去马厩领回马匹等。 这段时间反复的出征,也使得这支骑卒对这些杂务开始显得轻车熟路起来——吃过早饭后仅仅用去半个时辰来准备。而后这一队的骑卒,便在李延昭带领下,出营而去。 李延昭率部疾驰半个时辰不到,便抵达了大河北岸。依然据守在北岸临时营地的赵都尉,见状立刻安排渡船将李延昭部下骑卒们渡过河岸而去。 待全数骑卒都渡过河之后,李延昭不由分说,便带领四十来个骑卒,向河南腹地深入而去,此刻并没有再行分兵侦哨。乃是李延昭觉得,此时最需密切关注的军情,无疑便是陈安与刘赵之间的战事了。 然而行不过七八十里,前出五里警戒的骑卒前哨们,已是折返而回,向李延昭报告说,五里之外出现了大批难民队伍,绵延十数里,正向这边迤逦而来,看样子,显然是想进入凉州,以躲避战乱的人群。 李延昭闻言却是大惊。大批难民逃难前去凉州的话,若无准备接应的预案,很可能使凉州对此措手不及,从而安置不善,继而生出大乱,埋下不安定的祸根。 如今的广武,正处在风雨飘摇的前端,眼看广武郡将在辛太守的治理之下,渐渐步上正轨,慢慢向良好局面发展。怎能因为对大批难民不能妥善安置而引起非议? 听闻属下的汇报之后,李延昭便一扬马鞭,向身侧其余骑卒下令道:“全体都有,加速前进!” 几十骑便随着李延昭的命令,向着前方即将出现的难民潮疾驰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章 羊头金珠 骑卒们快马扬鞭,行过五里之后,登上一座低矮的小坡,放眼望去,坡下百步开外,便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乱糟糟地互相扶持,亦或拥挤着,正向他们所处的方向行来。 原李延昭所领,现在是曹建任什长的那支队伍中,此时在山坡上见得山下的此情此景,都是双目通红,一副不忍之状。眼前这副景象,无疑让他们回忆起了半年之前,尚且还在逃难路途中的自己。 如今这浩如烟海的人群,走着和当初自己几乎相同的道路,成千上万个渺小卑微的个体,在这庞大的逃难人群中,为了能够获得一份安定的活路,向自己等人当初一样,背井离乡,无序地前进着,挣扎着,只为到达那片他们眼中没有战火杀戮,能够混口饭吃的天堂——凉州。 这样混乱无序的状态若持续下去,他们其中不少人可能都会死在这逃难的路途当中。然而神州烽烟遍地起,天下究竟有何处,可供这些碌碌而行,最大心愿不过是活下去,不挨饿的百姓们容身呢? 李延昭看着坡下密密麻麻,行动迟缓的人群,转头对身旁的刘季武道:“我观此流民情形,应是以宗族乡里结伙而行者众,城中独门独户者寡。季武你可前去询问一番,召集此中宗族乡里的头人或是里吏,前来相询一番。” 刘季武抱拳领命,正要纵马而下。李延昭却抬抬手打断了他,言道:“罢了,我俩同去。”言毕又转头对曹建道:“你权且带其余人守在此处,若有变故,视情形支援抑或返回。” 做好一番布置之后,李延昭纵马,与刘季武两骑,顺小坡而下,便直趋下方流民队伍而去,一百余步的距离,不过几息光景,就到达流民队伍之侧。 流民们早就看到了山坡上的一众骑卒,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忌惮与畏惧。眼见得李、刘二人纵马近前,附近的民众纷纷侧开身子,以免挡其道路。 见流民们看待自己时的异样眼神,李延昭心中蓦地一痛。想必这些流民在艰难来此的路途之中,没少受流匪乱军的侵扰与洗劫。细细看向队伍中,许多形单影只,身无长物的流民,眼神空洞地望向西北方向,木然地挪动着脚步,显然忍饥挨饿已久。 乱世之中,这些卑微渺小的民众,在各个势力眼中,不过是可以压榨侵欺的蝼蚁一般的存在。他们的愿望不过是活下去而已。然而这个世道,往往要将他们赖以生存的最后一点希望都压榨干净,使他们不声不响地渐渐倒毙在大道两旁的旷野之中,及至最后,沦为一具无人掩埋的枯骨。 李延昭面对着如潮涌动的流民,顿感喉咙犹如被堵着一般。半天才发出一声沙哑酸涩的吼叫:“我等乃凉州军哨骑!冒昧请各位宗老里吏移步相谈!” 本来麻木前行的流民队伍,不少人听闻李延昭的话以后,突然抬起头望向他,眼中现出一抹一闪而逝的光彩。然而那光彩不久之后便随之黯淡下去,那些流民又垂下头赶路,只是步伐变得渐渐轻快起来,再也不复方才一副颓然之色。 李延昭与刘季武二人沿着流民队伍的边缘,向着队伍后方奔去,刘季武边纵马而行,边重复喊道:“我等乃是凉州军哨骑!冒昧请各位宗老里吏借步一叙!” 起初,李延昭以及刘季武二人的举动,除了让流民群中的部分人抬头望他们一眼之外,并没有得到其他积极的回应。然而当刘季武不厌其烦地策马行在流民群边缘,重复喊着那句话。而且还时不时地小心避让,唯恐自己坐下马匹撞到行在边缘的老弱流民。终于渐渐地,开始有人行出队伍,在流民队伍边缘渐渐集中起来。 李延昭看着那些集中起来的人群。大多是些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偶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这些人虽然贵为宗老里吏,然而此时看去,亦是衣衫残破,步履蹒跚,显然,在这逃难的路途上,他们这些“有身份”的人,也同一般流民类似,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见这些流民中的宗老里吏汇聚起来,缓缓向自己走来,李延昭下了马,而后牵马而行,迎着这一群在流民中尚有话事权的人群走去。队伍后方,还时不时有听从刘季武的召唤,继而向前赶来的宗老里吏。 李延昭右手牵马,左手按刀,略带警惕,又饱含怜悯的目光望向眼前这三五十号流民之中的小头领。这一众宗老里吏,此时皆是敬畏地望着李延昭。看着他们饱经沧桑,而此刻却是蓬头垢面的脸,以及一双双眼中敬畏、木然又带着些许希冀的目光,李延昭蓦地感到一阵心痛与沉重。 “我乃凉州广武郡所属骑卒百人长,渡河来此哨骑。听闻尔等流落至此,特来护持大伙前往凉州。稍后,某便将此讯传于郡治,请府君调粮相济,解此间流民百姓衣食短缺之急。” 听闻李延昭所言,这些宗老里吏的眼中木然之色渐渐散去,再望向李延昭的眼神中,已带上莫名敬仰的光彩。话音方落,眼前的宗老里吏们,已是哗啦啦跪下一大片。 李延昭眼见这番景象,却是霎时有些傻眼,继而松开马缰,上前两步便欲扶起这些跪倒在地的流民头领们。 “将军高义,小人便在此谢过。想来路途之中,盗匪乱军不绝,几将我等小民果腹之粮洗劫殆尽。如今我等正临缺衣少食之绝境,幸得将军率部护持相助,小民且代治下百姓,谢过将军大恩!”队伍中一位花白头发的老者,颤声言道。他跪地低埋着头,两行浑浊的老泪已是从眼角溢出,滴落在地,摔成千百点水屑浸润在黄土之中。 “谢将军大恩!”一众宗老里吏,此时俱是跪地叩首,纷纷言道。 李延昭大步上前,连忙强搀起了前排几人,声音略有哽咽道:“诸位宗老里吏不必言谢。遥想半年之前,我亦是从雍州往凉州逃难,诸位心情,我亦感同身受。我广武郡府君仁德,必不忍见诸位衣食无着。还烦请诸位将治下人口数量予我报备,队伍之中,独自逃难者亦做好统计,方便府君调运粮草,助大伙渡过难关。” 这些流民中的头人,听闻李延昭言之凿凿,提出的要求无非是让他们统计治下人口数量。于是连连应是,又反复对李延昭行礼过后,各自就准备回队伍中,待到休憩之地,便对治下民众人口做以统计。 安抚了一番这些流民头领的情绪。李延昭方松了口气。正当他上马欲继续前去队伍后端,再行召集宗老里吏,商谈统计人口之事时,却见前方缓行的刘季武忽然滚鞍下马,而后义无反顾冲入流民队伍之中。 有情况!李延昭第一反应便是策马向刘季武的方向冲去。一路飞驰而过,流民队伍中的人群纷纷惊疑不定地看向李延昭。 刘季武此时已经愤怒地冲到流民队伍中,来到三五个壮汉面前。一旁的地上还坐着一位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小娘子,此时正满面泪痕,抱着倒在地上的一位老人,抽抽噎噎地哭着。 “钟叔!你醒醒啊!钟叔!”小娘子声声呼唤着那老人。而老人却是神色涣散,口中不断涌出大股大股的血沫。经过他们身旁,衣衫褴褛的流民们,俱是绕道而行,仿佛唯恐自己沾染上此等祸事。 “为何伤人!”刘季武愤怒地对着眼前那三五个壮汉怒吼道。那些壮汉起初稍有些不安。然而看到眼前这位军卒只不过一人,旋即便生出轻视之心,索性不理,便继续向前行去。走过那老者身旁时,其中一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还伸脚踢了倒地垂危的老者一下。 刘季武见那几人不理自己,迎面向他走来还有一人刻意撞了他一下。然而刘季武形如铁塔,站在原地丝毫未动,反倒是撞他那人不由自主地趔趄了一下。 刘季武也不废话,伸手便揪住撞他那人的头发,然后用力向地上一掼。那人已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呼,而后便直直摔在地上,霎时间眼冒金星,七荤八素。 刘季武未管那人,又前行两步到小娘子身前,沉声道:“那几人所为何事,小娘子不妨直言道来。某自当为小娘子做主!” 那小娘子抱着垂危的老者,只是抬头怯怯地看了刘季武一言,继续抽噎着。过了几息的功夫才哽咽着道:“他们……他们抢了……抢了家父送我的……送我的手链……呜呜……” 刘季武闻言,愤怒地回过头来怒视着那三五壮汉。然而听闻刘季武意欲出头,已是有一个壮汉转身,来到刘季武的身后。当刘季武威严的目光扫向他时,他手中突然亮出一把短刀,直向刘季武肋侧,没有铁甲护持之处捅去! 刘季武眼见此人居然意欲袭击自己,心下也是微惊。然而长期的军伍操练,使得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手钳住了对方探来的手腕,对方这一记刺击,擦着铁甲刺了过去,毫发无伤。 此时,另几人也是纷纷来到他身侧。其中一人直奔苦主,就是那名小姑娘而去。另几人已是隐隐将刘季武围在了当中。刘季武哂然一笑,抓住对面壮汉握刀的手,便是用力一卷。那壮汉惨嚎间,手中短刀已是落地。 刘季武看着半跪在地上抱着手惨嚎的那人,轻蔑地一脚将他的头踹到黄土之中,淡淡道:“滚!” 一旁隐隐将刘季武包围的那几人,见状却是一愣,已不复方才那种傲然之色。此时俱是有些畏怯,未敢再上前。而刘季武却是理都不理他们,转身便向着先前奔苦主而去的那名壮汉冲去。 然而那壮汉已是冲到了小娘子身边,左手揪住她的头发一提,小娘子吃痛不住,已是松开抱着老翁的手,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那壮汉右手刀锋一亮,便要向小娘子胸腹部捅去。 刘季武眼见眼前这一幕景象,救援已是不及。正在一筹莫展之间,却忽然听闻“噗”的一声,那持刀欲行凶的壮汉背后,已是插上一支箭尾仍在摇摆的羽箭。 “尔等再不停手,尽皆诛之!”李延昭此时正在十步开外,手中握着弓,厉声喝道。 本来意欲出手袭击刘季武那三人,此时尽皆愣在原地,一副不知所措的惊惶神色。刘季武趁机拔出腰间环首刀,上前一步便拎过那名欲袭苦主的壮汉,直拎得那人跪倒在他身前,他不由分说将环首刀架上那人脖颈,然后厉声对这些藏于流民之中的匪类吼道:“交出赃物!” 这些人此时尽皆显现出欺软怕硬,色厉内荏的本色,皆是跪倒在地,口呼饶命。其中一人已是抖抖索索地从怀中取出一物,膝行近刘季武前,将那物奉上。 刘季武定睛细看,那人沾满灰土,脏污不堪的手心,赫然竟是一只精雕细琢,红绳串连的黄金羊头手链!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一章 安定流民 李延昭收起弓,下了马,向事发地点而来。他牵着马小心地绕过赶路的流民们,站到了这个小小的风暴中心。 未及开口询问事情缘由,刘季武已是将手上那只红绳串连的羊头金珠递了过来。李延昭低头看到那只金珠,不由得感觉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竟愣怔在原地出了神,半天也未发一语。 刘季武见李延昭莫名地站在原地发起呆来。心中疑惑不解,忙上前用手指戳了戳李延昭胸前的铁甲。李延昭才反应过来,一把便将那只羊头金珠的手链抓到了手中,细细端详起来。 刘季武眼见李延昭一把抓过那金珠,神色凝重地细细端详起来。观其神色,一时间竟生出李延昭要将这财物侵吞,据为己有的感觉。直到看着李延昭的视线缓缓从那物事上移开,而后迈步走向一旁依然抱着老者,心有余悸地垂泪不已的小娘子旁边,刘季武方才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小娘子,此物可是你随身之物?”刘季武听李延昭问了一句,小娘子犹在垂泪,未及回答,李延昭已将那物事塞入小娘子抹泪的手中。而后便察看起那老者的伤势来。 刘季武已是拿出竹哨吹响,听到竹哨的召唤,尚留驻在坡上的几十骑纷纷策马前来。方才出手那几名壮汉见得这等阵势,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早知后果如此,当初何必动一时贪念,抢夺那小娘子的财物呢。 曹建带着剩余的骑卒奔至近前,见刘季武大手一挥,骑卒们纷纷下马,扯过一根套马索便将那几名见财起意,出手伤人,甚至还欲袭击队率的匪类,捆了个结结实实。 而另一边,蹲在小娘子身前查看老者伤势的李延昭,解开老者身上被鲜血浸润的衣物,眼见那一刀的刀口,竟是在老人右胸上,两根肋骨之间。又观老者嘴边大股大股地涌出血沫,眼见已是不得活了。 小娘子见李延昭叹着气起身,神色愈发惶急起来。她伸手拽住李延昭的衣角,声泪俱下地恳求道:“将军,救救钟叔吧,将军……小女子求求您,救救钟叔吧!”她眼看朝夕相处的人命悬一线,此时已是顾不上许多,只能将她面前这位凉州军低层将领,视作唯一可行的依靠。 李延昭看着哭得声泪俱下的小娘子,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对于一个今后将独自在乱世中飘零的弱女子,他感觉他那些就在嘴边的话仿佛有千钧之重。 老者的伤势,在当下这条件之下,已是不治。然而面对着眼前这个小娘子,李延昭又怎忍得将这种对这小娘子来说,无疑是天塌下来的消息告诉她呢? 那小娘子死死攥住李延昭的衣角,泪眼婆娑地望向李延昭的面容,见李延昭屡番欲言又止,她松开了死死拽住李延昭衣角的手,而后抖抖索索地将那只羊头金珠从怀中掏出来,颤抖着递到李延昭面前,哽咽着道:“将军……将军如能与钟叔活命之恩,小女子……小女子愿以此物相赠,以谢将军。” 小娘子还道是李延昭不愿出手施援,故出此言,惟愿李延昭全力施为,救活钟叔。这不由得使李延昭心中更添苦涩。他伸手轻轻将小娘子捧着羊头金珠的两只手推回,而后蹲下身,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 “小娘子,你家也是从医之家。这老者前胸中刀,脏器受创。我虽有相救之心,却是无能为力……” 李延昭所言非虚。此时这种程度的损伤,会导致气血胸症状,肺脏被刺穿,空气大量涌入肺部,阻塞肺泡,使得肺部无力进行气体转换,加之大量出血,以这个时代的医学程度,完全就是不治身死的结局。 倘若是在后世,李延昭深知,立刻隔绝伤口与空气的接触,而后送往医院急救,输血,尚能有很大几率救活过来。然而在这个年代,放眼四望又是荒郊野岭,渺无人烟,李延昭真是空有一腔学问,却又回天乏术。 眼看老翁面色渐渐变得惨白,嘴角流出的大量血沫,将他的下巴、脖颈以及前襟的衣物都染成一片刺目的鲜红色,少女望着李延昭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终是再也忍不住,她托住老人上半身的右手一阵颤抖,而后埋下头,低声的抽泣渐渐变成放开声音的嚎啕大哭。 此时老者的意识与知觉都是渐渐丧失。他抖抖索索地抬起右手,费劲全身的力气想要抚摸一下那少女的头,手抬到一半,却终究是无力为继。 李延昭屈膝跪下,伸手握住老者的手。眼见这个弥留之际的老人,和旁边扶住他嚎啕大哭的少女,李延昭只觉自己心中一阵发堵。他暗悔自己来得太迟,以至于让这一对老少,此刻在这冰冷的黄土地上,承受人世间最难承受的永别。 眼见这弥留之际,却仍是对这人世充满留恋的老者,李延昭心有不忍,老者的手沁出丝丝冰凉,传递到他的手心中,他望着老者仿佛仍有千言万语难以道尽的双眼,沉声道:“老丈尚且还有何种心愿,晚辈虽是不才,亦愿尽力为老丈了却夙愿。” 老者听闻李延昭所言,眼中现出一抹释然神色。他大张着嘴,喉咙中嗬嗬有声,然而已经无法凑成一句完整的话。 徒劳了半天,老者终于放弃了这无用的尝试。他右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了李延昭的手,直攥得李延昭的手指骨节都现出血液不畅而引起的苍白之色。而后老者颤颤巍巍地抬起左手,指了指李延昭,又指了指身侧扶住他嚎啕的那名少女,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而后,老者的左手落下,充满慈爱地抚摸着哭泣的少女,持续了约莫十息的光景,老者终是支持不住,双眼缓缓阖住,而后头一歪,便再也没了声息。 “钟叔!钟叔!”少女眼见老者气绝,更是声嘶力竭地呼唤起老者的名字来,然而老者已是再无生机,只是临终时的面容安详,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周遭的流民,眼见此景,俱是一副不忍之色。不时有人上前劝慰那名小娘子。然而那小娘子也是悲伤得不能自已。足足在原地抱着老人的尸首,哭了近半个时辰方才作罢。 李延昭早回头寻得牛二壮以及秦大勇两人,请两人去山脚下寻得一林木遮蔽的僻静之处,为老人挖好一个墓穴。丁越、崔阳、韩文灿、王强四名会木工的士卒,也是伐来树木,临时为老者现做了一口寿木。 先前犯事的那几人,也早被押到一侧听候发落。李延昭着刘季武拿出纸笔,统计各个宗老里吏治下的人口数量,而后准备上报回郡城,使太守得以据此安排这些难民急需的粮食物资等。 安排完这些事,李延昭待四名木匠做好寿木之后,便令人前去抬上老者,而后去近处寻得溪流,打来水为老者擦洗了一番身体,而后装殓入棺。那小娘子依然止不住心头悲伤,抽噎不止地被李延昭搀扶着,跟着四名抬棺士卒身后,来到山脚处挖好的墓穴旁。 四名抬棺士卒用套马索分别吊住棺材的一角,而后四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棺木放置到墓穴之中,方才解开套马索,小心翼翼地开始填土。 随着一锹一锹的泥土相继盖上棺木,那小娘子早已是泣不成声。哭着哭着,竟然便晕倒在李延昭身旁。李延昭见状赶忙扶住,这小娘子才不至于直挺挺倒地。 温香软玉入怀,李延昭心中却是没有多少旖旎念头。这一世与女性这么近接触尚属首次,他心下措手不及,反而有些慌乱。好在填土的四人专心忙活手中的活计,并未向他这里看来。才使他心下暗自松了一口气。 李延昭深恐这时代男女之大防,会使舆论对这小娘子有所不利。于是他所幸躬下身来,背起小娘子,而后对填土四人言道尽快完事,填土完毕便来追赶队伍。四人应了一声,而后李延昭便背着小娘子,自去找寻牵着他马的刘季武去了。 将小娘子放在马背上,李延昭便牵着马缰与刘季武并排而行。只是猝不及防之间,刘季武突然出言问道:“这小娘子家是从医之家,百人长又是如何得知?” 李延昭不料刘季武有此一问,瞬间身形一滞。想了想,终归还是不言及那只羊头金珠为好。于是便淡淡道:“半年前,我等尚在逃难途中之时,你可记得在陇西郡左近,队伍中有几位老人旅途劳顿,罹患疠疫之疾,你我曾同去郡中一间医馆求药之事么?” 刘季武闻言,思虑片刻,便想起此事,言道:“那家掌柜有一小女,医治药方便由她所书,便是这位小娘子了?” 李延昭闻言点点头:“正是这位小娘子。如此算来,她也算是我等的救命恩人,眼见现今景象,她定然无亲无故,孤苦无依。那老者去世前,将她托与我照顾,我等须得约束手下,万不可做出轻薄之举。” 刘季武点点头:“百人长所言极是。待得小娘子醒来之后,我等便问询一番,若是小娘子全无依靠,便须得想法好生安置为妥。” 两人说话间,曹建已是带人从队头跑到队尾,将这支流民队伍的丁口情况统计了个七七八八。而后将汇总过的结果带来拿给李延昭过目。 李延昭接过那几张用泥块写画得密密麻麻的草纸,粗粗一览,曹建登记上的各宗老里吏所上报的人口,竟然足有三四千口之多! 李延昭眼见得这番状况,不由得开始深深为郡府中的辛太守而感到担忧。数量如此众多的流民,若是因缺衣少食而引起什么乱子,绝对是一个难以收拾的局面。 所以当务之急,无非便是急报太守,争取让他尽力调集粮草棉絮等物资备用。待得流民渡河入境之后,再择地安置。 其实如果不想费事安置这批流民的话,李延昭也大可将这批流民引着沿洮水而下,最后再渡大河入晋兴郡。而且晋兴郡本就是张氏首任凉州牧,张轨为了安置关中流民所设置的郡。 然而李延昭深知值此乱世,人口这一资源是多么重要。人口多,就意味着更高的生产力,更便捷的技术革新,更充裕的兵源。出于这种考量,李延昭其实也并不愿放这批流民去往晋兴郡。 想到此处,李延昭唤过牛二壮、韩文灿两人,将誊写了一遍的两份流民人口情况报告分别交给二人,嘱咐牛二壮去往郡府,韩文灿去往大营,且渡河之后应将此间情况报给赵都尉知晓,并请其来援。 二人领命而去,见得他们马蹄扬起的尘土越来越远,李延昭看了看天色,已近傍晚时分了。 又唤过曹建,嘱其带人去山中猎获一些动物。其余军士便带着流民队伍在附近山谷间择地安营。众人皆是领命而去。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李延昭方才觉得一阵困意袭来。此前伤势还未痊愈,方才强行引弓射箭,大抵是伤口又因此迸裂了罢。 强忍着手臂处传来的丝丝痛楚和不适,李延昭与士卒们一同选取营地,砍伐木材,搭建窝棚。流民中的青壮,也在各宗老里吏的吩咐下,纷纷取过工具前来帮忙,与军卒们一同搭建这个待会便要栖身的临时营地。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二章 凉州在望 李延昭站在临时营地一侧的半山坡上,规划着这个小规模的营地。而后,在骑卒们和流民青壮一同努力之下,不过个把时辰的光景,这一片略显宽阔的谷地中,已是立起了一片片足以栖身的窝棚。 临时营地的建设工作将近尾声的时候。之前尚留驻在河对岸的赵都尉,已是带着两百名步卒营士卒,携带一部分毡帐等物资来到此地。眼见谷地中窝棚、流民众多,连忙将李延昭拉到一旁,悄声道:“此次准备不足,来得匆忙。粮食也不多,供如此众多的流民及我部士卒一同分食,恐怕不够。” 李延昭闻言笑了笑,摆摆手对赵都尉道:“都尉不必担忧,我已遣营中资深猎户曹什长带人前去山林之中捕猎。想必猎获之物,加之都尉带来那些粮食熬粥,应是足堪吃用。” 顿了顿,李延昭又道:“我已遣人前往郡府,将此处情形,以及流民数量等通报郡府。想必府君也必将调运粮草,以接应流民吃用。” 赵都尉闻言点点头,便对身后那些跟随来的士卒道:“且将带来的粮食移交给李卒长所部,我等今日便捡个现成吃。”言罢拍了拍李延昭的肩膀,自是哈哈笑着,往一旁去了。 得到了赵都尉命部下移交的粮食,以及行军锅等物,骑卒们便在谷地一侧挖了十来个土灶,而后砍来柴火等,将锅中盛满水,而后架上去点火添柴,烧了起来。 因为流民众多,行军锅显然不够,赵都尉又命部下渡河去将北岸留守士卒的行军锅全数拿来,皆盛水置于灶上烧了起来。 赵都尉属两百来士卒,带着足以支用五日的粮草。李延昭命属下将这些粮草分作两份,打算供这批难民,连同军中士卒吃两顿。 随着支起的那十多口行军锅纷纷烧开了水,骑卒们又取过米麦等物纷纷倒入锅中,那些行军锅纷纷开始飘出米粥的清香时,山谷中三三两两散落在各处,一路忍饥挨饿,担惊受怕的流民们,终于怀着希冀的目光直视着那些冒着热气的行军锅,渐渐安静了下来。 夜幕降临之时,曹建终是带着几名骑卒满载而归。此番上山,统共猎获一只鹿,五条蛇,十三只野兔,以及十几只鸟雀野鸡等飞禽。见得那些意气风发昂扬而归的骑卒狩猎小队,不论是赵都尉手下的友军,还是谷中的流民们都是一副惊异赞叹之色。 早有一旁的骑卒们将狩猎小队手中的猎获物接过去,而后便引曹建等人前去歇息。自有士卒们开始处理那些猎物。剥皮、去毛、取内脏。而后找一截宽阔的树桩子,便将那些猎物放到树桩上,用环首刀剁成块。而后将这些上好的野味丢到一口煮沸的锅中便煮了起来。 没等多久,那口锅中煮着的野味,便随着锅中汤水的蒸发,将带着肉香味的蒸汽四散传播开去。那些流民纷纷伸长了脖子,吸溜着鼻子捕捉空气中那浓浓的肉香味。 一路奔波来此,这些流民心中极尽惶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忍饥挨饿,何曾想到遇到这股凉州军以后,还能受到这些兵卒们的接济,吃上他们在逃难途中想都不敢想的一顿热乎的饱饭? 何况那锅中煮粥和炖肉的香气,此时就飘扬在营地中,无比真切地刺激着此间众人的味蕾。流民们看着在谷地中忙碌和巡逻警戒的凉州兵,目光已不复最初的警惕与畏惧,而是变成了尊敬与感激。 凉州兵们显然也很享受这种被尊敬与感激的感觉,粥饭煮好之后,火头军给营中袍泽们将饭食打足,而后组织此间流民们排队打粥。这些流民挨饿日久,此时见有饭食供应,哪会都遵守秩序呢?一些身强力壮者纷纷挤向前去,试图让自己先打得粥食。一时间,场面竟有些混乱。 负责维持流民秩序的凉州军什长及士卒见状,纷纷出言喝止。骚乱的队伍方才平静了一些。然而仍有一些青壮对士卒们的喝止充耳不闻。直到那些军卒们拔刀相斥,方才安分了一些,在闪着寒光的环首刀相胁之下,不得不站回队伍中,好生排队领粥食去了。 给这数千流民分粥食,足足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之久。十数口大锅俱是被打得干干净净。打完之后,还有一些先前盛取了粥食的流民们相继前来,直到将这十数口行军锅锅底的汤水都打得不剩一点,方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先前那小女郎醒转之后,便一直待在李延昭带着士卒们所构筑的临时营地中,一语不发,见得火头军发放粥食也没有上前去领。好在李延昭早命刘季武给她打了一份回来,在李延昭的不懈劝说下,那小女郎终是吃了一些,而后便又浑浑噩噩地在李延昭的窝棚中睡去。 李延昭命属下骑卒们分散轮班警戒。每哨两人,哨长一人。换班时哨长回营地叫醒下班警戒士卒进行交班。而赵都尉对此情形也是如临大敌。他命步营士卒们将临时营地建在山坡上,山顶上设哨。一方面方便防范可能来袭的外敌。另一方面也便于监视营地中的流民。 万一流民有变,步营扼守山坡,扔可据险固守,抑或是从容撤离。看到赵程志的一番布置,李延昭心中亦是暗暗赞叹。广武军虽然只是一支普通的郡县兵,然而军中这些军官们在特殊情况上的一番布置便可看出,他们无一不是久战宿将。 假以时日,等到郡县之中户口充裕之后,选取一部分军户充任军队,那时要不了多大的功夫,广武郡兵便可编练成一支精兵。有这些出色的中基层军官统领、训练士卒,无疑可得事半功倍的效用。 李延昭初次经历如此大事,心下担忧诸事,因此却也了无睡意。一直在半山腰的骑卒临时营地中,监视着各方的一举一动。赵都尉手下士卒接哨换哨,自己麾下骑卒们来往侦骑,以及谷地中流民众夜间举动,都是尽收眼底。 直到天色熹微,李延昭才倒在自己的窝棚旁,朦朦胧胧地打了个盹。 睡了一觉醒来,睁眼却看到那小女郎一脸憔悴地望着他。她也顾不得地面脏污,直接席地而坐。面上神情之中,仍是颇多忧郁茫然之色。 李延昭见状起身,坐到了小女郎对面,微微叹口气道:“小娘子,人生在世,祸福叵测,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 那小女郎听得李延昭所言,神情又是一恸。不由得带动着李延昭的心底都是抽动了一下。他连忙起身去扶住小女郎,问道:“小娘子可还有别的亲人?令尊不是在陇西郡中行医吗,他现在却又是在何处?” 李延昭不说倒还好,此言一出,小女郎又是鼻子一酸,泪水顺着眼角汨汨而下。李延昭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好一阵懊悔不已。 “陇西的医馆……已被贼人……所劫。他们……他们杀死了家父家母两人……又纵火烧毁了医馆……钟叔带着我……去到邻居家……的地窖中暂避,才躲过一劫。”小女郎边抽泣着,边面带惊恐地描述着那一日所发生的事情。 李延昭此时已是大致明了了这小女郎的身世。想来之前为自己这一干流民开具药方,还允他以金珠抵了大部诊资的那个慈祥医者,此时已是与女儿阴阳两隔,他心中亦是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痛。 他俯下身,轻拍着小女郎的背,安慰了她一阵,随即便温言道:“钟叔去世前,唯一放心不下便是你。他已示意将你托付予我照顾。李某虽然只是一介鲁莽厮杀汉,却也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李延昭顿了顿,又道:“此后但有我一口吃食,便有你一口。”小女郎闻言,婆娑的泪眼稍稍现出了些许光彩,而后泪珠又是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而下。只是面对眼前这个温言安慰她的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旭日东升之时,不管凉州军卒,还是谷中流民,亦纷纷在各自头领的呼喝之下拆去栖身的窝棚,带上了一应必备之物,又是踏上了北去凉州的路途。 李延昭取过地图,细细勘察一番,见此地离大河也不过四五十里路程,便出言激励一众流民,言道今日渡过大河,到了凉州境内,府君接济之粮亦必然准备妥当,过境之后便可无忧。流民们听闻这番激励,都是满面向往之色。随着大队继续向北开拔而去。 而当这日黄昏,大部流民终是到达了大河之畔时,望着河面上紧急调集来的诸多船只,和对岸遥遥在望的凉州土地,这些流亡多日的流民众,都发出了振奋人心的欢呼!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三章 安置从筠 渡河之后,询问了北岸留守的接应士卒,李延昭方才知晓,太守接信之后,连夜往北岸调运了足堪数千人支用旬日的粮草等物,甚至还派出了郡府医官王郎中亲自出马,率领众多医馆掌柜,携带草药前来北岸临时营寨中,准备为流民们看诊。 郡府紧急调用的几十条舟船不过只用了个把时辰的光景,便将滞留在南岸的流民们纷纷渡过北岸去。北岸留驻的凉州兵营外,也早已支起郡府紧急调运的数十口大锅,锅中飘出喷香的粟米粥的味道,使得刚刚踏上凉州土地的流民们,也放下了紧张戒备的心情,看着北岸这一副忙碌景象,面上升腾起对新生活的憧憬向往。 李延昭见郡府为安置这些流民,准备可算充分,因此也是心下稍安。忙召集起流民中颇有话语权的宗老里吏等,请其协助,组织流民中的伤病号前往就医。这些宗老里吏对郡府的周全准备赞叹不已,连连跪地向北叩首,口中连连称赞府君大恩大德。 见这些宗老里吏以及流民们情绪安定,李延昭放下心来,而后又召集曹建的一什人马,随同自己渡河前往南岸,接应那些照顾掉队流民的骑卒们。 待到了夜色深沉之时,南岸最后一拨流民与骑卒,亦是纷纷渡过大河,踏上北岸的土地,李延昭方才感到一股深深的倦意。昨夜神经紧绷,几乎彻夜未眠,加上一整日组织流民前行的奔波操劳,早已掏空了他身体中的力气。 他带着骑卒们又巡视了一番,确认北岸袍泽们帮忙新建的流民临时营地中,一切情况如常,方才带上那小女郎,去得骑卒们的营地之中,而后将自己的小帐让给那小女郎住,帐外还设了个哨,不准军中士卒进帐打扰,自己便跟着曹建去一旁睡大通铺去了。 那小女郎名唤作倪从筠,小名叫做巧儿,日间骑乘李延昭军马,与牵马而行的李延昭攀谈了一番,彼此之间早已熟稔。李延昭知这女郎父母双亡,如此一来刻意避开与其父母相关的话题,言谈之中只是与这女郎讲一些凉州风物,以及军中趣事。倒是使她忘却了些许父母及家中老仆钟叔皆亡的阴影,变得开朗了些许。 心中细细梳理了一番近日来的诸多繁杂事务,李延昭便沉沉入睡。帐中一时鼾声如雷,显然这些骑卒们,经历连日的奔波,都是疲累不堪。 次日晨,李延昭一俟醒转,便起身,看着仍是熟睡的曹建属下这一什众骑卒们,顿时有种哭笑不得之感。 眼见众人横七竖八的睡姿,还有如雷的鼾声,以及帐中弥漫着的汗酸气味,李延昭打心底里佩服自己,昨夜究竟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入睡的。 醒转之后,发觉此地并不宜久留。李延昭连忙穿起衣裤、皮靴,慌慌张张拿起自己的盔甲便冲到帐外,而后大口呼吸了几口帐外的新鲜空气,方才穿戴起盔甲来。 前后不过十几息的功夫,穿戴完毕的李延昭大口呼吸着,方觉自己仿佛是获得了新生。于是披挂整齐,去找到此时正在营地周遭带人值守巡哨的刘季武。李延昭将诸事嘱咐一番,并直言道须将小女郎送回郡城之中,托付给刘仲康老人家关照一二。 刘季武听李延昭如此一般安排,连连应承。并道让小女郎去与家中父母做个伴,也是再好不过。于是李延昭便去得临时马厩处,牵过自己的马,随后回到帐前,将马缰交给帐外哨兵,自己进帐去唤醒小女郎。 李延昭进得帐去,看小女郎正在地上用干草临时铺就的蒲团上熟睡,身上盖着自己给她使用的那条毯子,半边脸露出毯子外,均匀地呼吸着,只是两只眼睛略有红肿,脸上还犹自挂着干涸的泪痕,显然是昨晚睡得不安稳,又想到伤心处,不知哭了几鼻子。 李延昭上前,轻轻抓住女郎盖在身上的毯子,推了几下。小女郎感官敏锐,一俟李延昭的手碰到她,马上便从干草铺就的蒲团上弹起,一双眼睛如受惊的小鹿一般怯怯望向四周,直到发现帐中只有李延昭与她两人,方才心安下来。 李延昭见她这幅模样,神情有些尴尬,不过还是温和地淡淡嘱咐她起床,待会便要带她前往新家去,小女郎听闻,一语未发,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李延昭到帐外等不多时,那小女郎便掀开了帐帘,款款而出,李延昭将其扶上马背,而后自己才跨座上去,对那小女郎嘱咐抓紧马缰,而后便一夹马腹,纵马向郡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到了郡城之内,李延昭便轻车熟路地直奔城北军户巷而去。不多时便到了刘、曹、牛、崔四家军户合住的那间大院之外。李延昭吸取了上次丢马的教训,直接牵着马便走进院中。 此时各家方才早起,正在准备早饭。牛二壮的母亲见有人牵马进院来,连忙迎出屋,李延昭见到她,忙躬身问好。那妇人亦是满面笑着裣衽为礼。 听得院中人声,正房之中的刘仲康也抱着小孙子迎了出来,见到李延昭,亦是笑着问好。只不过看到马背上的小女郎之后,面上闪过一抹狐疑之色。李延昭将马拴在院中井栏之上,而后扶着小女郎下了马,便来到刘仲康跟前。 对于小女郎的来历,当着她的面,李延昭并未向刘仲康多做解释,只是言道须将这小女郎托付给刘家照看些时日。刘仲康闻言连连应承下来,随即便引着小女郎进到正屋之内,由于心有疑虑,仍想听李延昭对其解释一番,便让长子刘季文将小女郎带到屋中歇息,而后便与李延昭一同行至屋外。 听了李延昭言明小女郎的一番身世来历之后,刘仲康正色道:“当初在陇西郡外,这小娘子的父亲,对我等乡人亦是有一番活命之恩,如今他虽已是遭遇不测,然而承其恩泽,我等对其后辈行抚养照拂之责,亦是应有之义。” 见刘仲康答应照顾这小女郎,李延昭方才放下心来。不由分说取了些铜钱硬塞给刘仲康。刘仲康坚辞不受。然而最终还是拗不过李延昭,便收下了。 见刘仲康收下铜钱,李延昭方才得了些许心安,抱拳道:“如此一来,便多多倚仗刘老了。”言罢便去井栏那边解开马缰,便要离开。 刘仲康见李延昭留了不大会便要返回,连忙出言挽留。李延昭却只道军务繁忙,不便久留。挽留无果,刘仲康便由他去了。 返回营地之后,李延昭匆匆啃了几口干粮,便将流民们的最新情况汇总完成,而后简单写了封报告,着秦大勇即刻送往郡府。 到了日中之时,广武大营又派出一营数百士卒浩浩荡荡来到此地,接管临时营地的流民们一应事务。李延昭放眼望去,见这支队伍竟是营中所余大部弓弩手以及少量步兵混编。带队者乃是射声都尉孙建雄。 孙都尉言及千人督体谅赵都尉及李卒长连日奔波,劳苦功高,特派他率部前来接应。请二位即刻率部回营修整。 李延昭与赵程志便即刻率部整队回营。连日奔波在外,加之给养也消耗殆尽,正是需回营修整,于是对于千人督的一番美意,二人也是却之不恭。 回到阔别已久的大营,本来神情倦怠,疲惫不堪的骑卒们纷纷欢呼着将马牵回马厩之中,而后得到李延昭解散之令,便各自返回帐中歇息去了。然而李延昭与赵程志却是还未及坐上一坐,便被大帐来的传令兵请到千人督处了。 杜杰见二人行至帐中,忙令麾下亲卫搬来矮榻几案等,让二位将官坐下。李延昭又正襟危坐在矮榻之上,顿感浑身不自在起来。 显然杜杰也并不会顾及他此时的感受,只是面色沉静,双眼来回在帐中两位将官面上扫来扫去一番,随即便开口道:“府君近日从西平郡购置了一批军马,不几日便将到达。意欲扩编我军骑卒。不知二位怎么看?” “扩……扩编骑卒?”李延昭闻言,一副惊愕之色,嘴张得老大,下巴都仿佛要掉到地上去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四章 扩军之议 “既是要扩编骑卒,可是打算由我步卒营中选取士卒,充任新编骑卒?”暗自好笑李延昭的一番惊愕表情,坐在另一侧的广武军步都尉赵程志,却是一语戳中要害。 “不错,前日府君至大营中,正与杜某有此计议。”千人督杜杰颔首道,一边用左手敲着面前的几案,一边用右手抚着胡须:“步卒择优者充任骑卒,自先汉以来,军中便不鲜见。何况我广武郡兵成立之时,便意欲独编一营骑卒。只不过一直缺少马匹,才一直只保持着百人规模。” 李延昭也曾疑惑过,别的营都是一名都尉带一营四五百士卒,独独骑卒这边,先前只有一名都尉带领百余骑卒。如今经过杜杰的一番陈述解释,方才算是解开了他心中的这一疑团。 虽然李延昭心中对于军事,是赞同走精兵路线的。不过这不意味着数量就不重要。以现在广武骑卒的训练和技战术水准,已足堪精兵之称。然而倘若让他带着这支骑卒去战数百敌军,不论步骑,他都还尚未有必胜的把握。因此,千人督与太守所达成的这一共识可称是至为重要的决策。 而赵程志,对郡府以及千人督所共同作出的这一决定,显然略有不满。他身为广武军中一介悍将,所属部下虽不能笃定便是一支悍卒,然而跟随这都尉日久,部下士卒接受的训练都甚为严格,称之为劲旅,亦绝不为过。 听着自己辛辛苦苦训练调教出来的士卒,只是两位上官上下嘴皮子那么一碰,便要调离自己麾下,从而变成骑卒营中人,赵程志虽然嘴上并未激烈反对,然而面上紧皱的眉头已经昭示着他心中的极度不满。 李延昭看着赵程志,心知他所想为何,同这帮武人打交道就是这点好,喜怒哀乐基本全在脸上,不用费尽心思去揣度他们心中所想。而李延昭对此也是无可奈何。优选步卒充任骑兵队伍,这几乎早就成为军中常例,因此见到赵都尉这番姿态,他也不知如何出言劝解。 坐在上首的千人督杜杰亦是明了。然而上次平叛之事,已是让郡府明白,依本郡现在的军力,稍微遇到这种大一点的动荡或是变故,便力有不逮。莫说平定这些变故,届时即使自保,亦是心有余,力不足。因此扩军之议,可说早就摆上了郡府亟待解决的事务前列。 李延昭细细思虑了一番,随后抱拳为礼,向上首的千人督发问道:“不知二位长官,欲将郡兵扩展至何种规模?” “骑卒增编两百,步卒与射声营各增编一百。”杜杰沉声答道。 李延昭听闻杜杰的回答,心中已是有数,扩军此议,便是欲将广武郡兵由先前一千五百人左右的一军,扩充至两千人左右。如此一来人数虽然增加不多,然而应对郡府周边的威胁等等,已是足称游刃有余。 况且,李延昭感觉这其中还没有那么简单。太守很可能欲将这数千流民也多数编为军户,甚至于试行辅兵制。而那些辅兵户,多半就由这些流民之中选取了。 李延昭设想,太守如若推行此议,势必要为这些流民另辟一块地方居住。因为此时不论是广武郡城,还是下属三县,已足称满员。即使分拆打散,这几地也绝对无法轻松容纳如此众多的流民进城居住。而且现有的农田,伴随着这些年陆续有流民入境,亦是安排得满满当当。 因此,若要安置这些新来的流民,很可能另辟一处屯堡,给予这些流民以物质上的支持,令他们开垦荒地。一方面解决了他们的生计,另一方面也使得郡府有了新的税收来源,可谓是一举两得。 然而这个方法唯一的缺陷就是,初期这些开垦的荒地还未产生收获的时候,需要大量的先期投入。平心而论,李延昭最为担忧的也是郡府无法拿出这笔巨大的先期投入,安置不妥,从而使这些流民生变,由衣食无着的流民,变成无恶不作的暴民。 若到了那时,且不说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去弹压。光是这些本来可用作建设的民众,转而变成破坏者,这样毫无必要的人力损失,才是李延昭最觉扼腕叹息的事。 而将这些流民中的手工业者集中至郡城与各县工作,其余大部编为辅兵,也可解决一部分现实问题。首先大量的基建工程,便可征发辅兵来完成,如此一来可解决一部分流民的吃饭问题。至于辅兵之外的丁口,便同其余老弱妇孺一同开垦荒地,这样要不了两年,他们也完全可以自给自足,还能成为新的赋税来源。 “新编骑卒,可由流民青壮中选取一部,不必皆由赵都尉麾下步卒充任。”李延昭看了看赵程志紧皱的眉头,终于对帐中两人道。 赵程志听闻李延昭出言。虽然言下之意仍然需从他所部步卒中抽调一部,然而李延昭已做出了如此巨大的让步,他倒也不好再说什么。而且正如杜杰所言,步卒择优充任骑卒,本就已是军中常例。于是赵程志本来紧皱的眉头,亦是渐渐舒展开来。 杜杰眼见赵程志面色有变,似是已不反对扩军之意,连忙趁热打铁道:“既然如此,便依李卒长所言,新选骑卒一半由步卒营所出,一半由流民中选取青壮。待得郡府将流民众安顿妥当,便着手施行此事罢。” 随着杜杰宣布散会,李延昭如蒙大赦一般,快步走出了大帐,直奔自己营地而去。 过不几日,郡府果然将流民中的手工业者选出,送至郡城之中,充任到各个作坊中去。剩下的流民,除去五百来户选为军户者,余皆成为阴氏在永登县设立的坞堡之中的荫户。 这年代,各大世家在家族所属领地之上,多半置有坞堡。世家所属的民户只纳粮给这些世家,而不向官府纳税。使得这些世家领地,俨然便是独立王国一般的存在。 此次流民入境,广武太守也有意将这些流民纳入郡府治下,并且择其青壮充任郡兵,然而苦于府库存粮有限,决计无法负担全部流民在取得收成之前的衣食问题,加之居于永登县的阴氏族长,又前去广武郡治,要求太守将流民分给他家做荫户。于是双方便达成了某种默契。 太守从流民之中选取了五百左右青壮,充任郡兵,将其家属暂时安顿在郡城及永登、枝阳两县中,暂且作为军户,青壮入军中操练,余者分给荒地,准备春耕开垦事宜,衣食暂由郡府供给。暂定当年秋收之时纳税一成,第二年两成,第三年三成,往后便纳税三成。 流民们对这种安置结果,已是感到满意。随着春季到来,亦纷纷在郡所的安排与治理之下,开始了春耕一应诸事。 而选为世兵的青壮们,亦是纷纷编队入营。步卒与射声营各分二百人,骑卒营百人。除此之外,步卒营亦是选拔了百余人精壮士卒,连同一名百人长,两名队率一同调归骑卒营统辖。 李延昭的身份也是水涨船高,由本来统辖不到百人的一介百人长,晋升为统领三百来人的骑卒百人将。太守巡营之时亲自为他配了新的印绶,使得乍然升官的李延昭倍感受宠若惊。 太守告知李延昭道,忠烈祠已于近日竣工,地址便在广武郡城城南十里处的山脚下。之前阵亡的二十多名骑卒的牌位,已是请进了祠中。各自的棺椁亦是移葬到了祠堂左近。 除却这一桩大事,就是铅笔的研制,终究是有了实质性进展。太守拿出了几支样品给李延昭,李延昭拿在手中试了试,掺墨的泥块烧制的软硬适中,在草纸上进行绘图作业的时候,并不会随便断掉,虽然写画出来,墨色仍然是略显淡薄,笔杆也显得粗大了一些,不过对这个时代而言,能有这样的东西,他已是感到满意。 谢过太守,又询问了一番流民安置以及春耕这些情况,太守耐着性子一一解答。总之总体情况还是比较乐观的。太守自己的试验田里,去年秋收之后播种下去的冬小麦,已经冒出了新芽,大抵到春末夏初,便可进行收割。 这一消息听得李延昭不由得深感振奋。若是此举能成,广武郡日后的粮食产量必然激增,与往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辞别了太守,李延昭便去到了校场之中,随着李延昭身份的变化,昔日跟随他的部属们,亦是跟着水涨船高。 刘季武以及曹建二人,李延昭皆是报备给千人督杜杰,升任刘为百人长,曹为队率。由步卒营调任而来的百人长名叫宋庆,乃是宋氏子弟,算来还是宋小虎的堂兄。而两名队率一个名曰梁思秦,一个名叫韩连成。 骑卒营的成分,随着这一次扩军而变得复杂了许多。新近入伍的流民、调拨过来的步卒、以及先前骑卒营本部。这帮人到齐集结起来的首日,李延昭便将三部人马纷纷拆散重组。按照老营骑卒、老营步卒、新近流民按比例混合而成,构建成什伍等基层单位,以老带新,意图速成一支极具战斗力的骑卒部队。 先前一名什长仅率十人,改组后一名什长将率领二十人左右。什长一层,基本上仍由原先各部的什长分别担任。 改组编成完毕后,李延昭又令刘季武前去大帐请调军器物资。伴随着各部纷纷扩充,现存的军器铠甲等显然不足。杜杰也只能按比例调拨给了一部分。剩下的只能等待郡府赶制下拨,方才能到位。 这扩军之事,一连许多天折腾下来,李延昭心气虽高,也被这一系列事情折腾得疲惫不堪,好在目前终于完成扩编的基本工作,余事只能徐徐图之。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五章 骑卒垦荒 将新编成的骑卒们训练得有模有样,已经是三月中旬的事儿了。 这期间,对陈安辖地的侦骑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侦骑俱是由老营骑卒所组成,依旧还是十人为一组,轮流渡河前往陇西遂行侦哨任务。 三月上旬,侦骑们也传回来一道令人无比惊愕的消息:陈安遣其弟陈集,领氐羌之众三万追击征讨杨难敌后班师回朝的刘曜。谁知陈集所部,却为汉赵卫将军呼延瑜率领的汉赵精骑所败,陈集逃遁不及,被呼延瑜阵斩。 陈集的大败,极大地震动了起先不可一世的陈安。陈安只得率残部退守上邽,以期割据而立。 事实上,回师之后的刘曜也在休养生息,而并没有意气用事地立刻调集主力对陈安展开报复。据李延昭收集的情报了解,陈安现今部属并不多,实际控制的地域也非常有限。无非便是上邽、陇西郡、金城郡几处地域而已。 河南的大部分地盘,还是掌控在氐羌部落手中。先前陈安所募发的那几个氐羌部落已是被汉赵打得一败涂地。现在河南的形势虽然暂时安宁下来,不过各部都在暗自积蓄力量,随时都准备给对方致命一击。 虽然关中及河南的局势暂时平静下来,乃至于平静得泛不起一丝波澜。然而李延昭对这种局势还是心中有数。在这片饱经摧残的土地上,陈赵之间其实强弱已分。如无意外,一俟赵主刘曜统兵出动,则陈安必败。 只不过这种山雨欲来前的诡异宁静,让李延昭深觉此事不同寻常。毕竟以刘赵的国力,收复河南,打败陈安只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为何辎重被袭,自己在班师途中还被一路追击,差点就做了俘虏的刘曜,能够对这些堪称奇耻大辱的事,如此从容地便忍下去了? 好在这个暂时安定的环境,也给凉州提供了难得的发展契机。年初到三月底,陆续有数波流民通过渡河的哨骑接引,抵达了广武郡境内。少则数百人,多则上千。如此一来,随着陈赵相攻,为避战火而逃来凉州的难民,人数已是逾万。 为了供养这些难民,郡城及各县府库中的粮食,已是基本告罄。自然而然地,有相当大一部分难民,就被分去了宋氏、阴氏、索氏等各个世家之中成为荫户。另外那部分流民,则继续被分散安置在郡城及各县县郊之处。 郡府及各县县府,近些日子为了这些流民的生计,可谓是绞尽脑汁。先是太守遣人四出,去得西平、晋兴乃至州治姑臧等邻近的各郡收购粮食。先前出售马具,及后来出售铅笔,使得郡府收入大幅增长,因此财政状况尚且称得上宽裕。 只不过府君遣人四出收粮,使得邻近各郡粮价纷纷上涨,民众怨声载道。最后各郡粮商竟都纷纷关门歇业,不再售粮。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退而求其次,转而向去年平叛之后,被安置在西平郡境内的秃发鲜卑部购买了一批牛羊,以解燃眉之急。 从四处购得粮食牛羊之后,除去发放给流民的食物供给,郡府及各县的府库亦是渐渐又充盈起来。牛羊等牲畜,除了拨出一部分羊作为副食之外,都是郡府征集了一部分民户中的老弱妇孺负责放牧。 这段时间,被粮食问题闹得头痛不已的辛府君现在对这问题是格外重视。如今他自己府中的家人,多半都在田间地头看护。跟着农人荫户们一同播种、除草。想来这些往日里养尊处优的世家之人,如今不得不亲自躬耕,自然是怨声不绝。 太守对自家人这种拆台行为却并不纵容。不知是否跟李延昭学得的办法,将抱怨最为激烈的两个儿子和两个侄子关了整整三日禁闭。而后家中便再无反对之声。 经过此事,李延昭对太守本人的观感更佳。之前对这时代的世家,观感无非俱为一姓之私利,而勾心斗角、压榨民财;又仗着士大夫阶层掌握政治资源的特权,阻断了寒庶子弟入仕为官,一展抱负的机遇。可谓是国之祸害,天下之毒瘤。 包括西晋亡国之后,虽仍有坚守北地而抗击胡虏的世家英杰,如并州刺史刘琨。虽出身世家门阀,然而西晋覆亡前后,孤立无援的刘琨依然坚守并州一处飞地达十来年。虽然他有作为这个时代士人的缺点和局限性,然而光是在四面胡羯的危局之下,为晋朝坚守并州,忠实地履行了自己作为刺史的职责这等气节,便使得李延昭足够敬佩不已。 如今从太守的这一举动,能看出来,虽然他并非经世之才,处理军务要事虽然缺乏大的格局以及远见。然而其人亦绝非这时代为数不少的夸夸其谈的士人。而是一位执行力强,足堪任事的务实之才。 因郡中徒增了众多人口,而且此时又是春耕农忙之时。虽然收归郡府治下的流民纷纷划给责任田地,鼓励其开垦。然而人力还是不敷使用。不得已之下,太守终究还是下令调用郡兵,前往协助垦荒。 就这样,对农事一窍不通的李延昭,带着自己属下各色人等组成的三百骑卒,踏上了前往垦荒的路途。 由于自己的一窍不通,李延昭所幸安排刘季武来指挥这一场开垦作业。刘季武打小就跟着其父在田间地头倒腾,对这一摊子事自然是毫不陌生。听到李延昭的安排,他便欣然应允。 骑卒们同步营大部一起,行不过二十余里,便到达永登县对岸。此地已是逆水中上游地带,沿着逆水再向上游走二十余里,直达一个名叫下湾的小村旁,这两边山谷环绕的谷地中,足足有三百余顷未经开垦的土地。 从永登县出来走不过两里地,便是一个叫做甘家庄的小村。这小村仅仅只有三十来户人家,因其中村民大多姓甘,故而得名。相传早先时候,这些村民亦是世家旁支。只不过后来家道中落,不得已才迁居至此,躬耕果腹。 甘家庄居民的耕地不过只有几十顷的规模。出了甘家庄继续向北,便是此次李延昭等骑卒们需要协助流民们开垦的荒地了。 步卒营来此支援垦荒的士卒因为人少,故而被安排渡过逆水,开垦逆水东侧这一片的荒地去了。看着河对岸那片不过两里左右宽的狭长荒地,李延昭对于这等安排,简直是堪称无语。 步卒营来的人只不过比自己带来的少了几十人,而分配给他们开垦的荒地,至少比自己要少一倍。对这种安排,他也只能摇头叹息一番,而后便拿起工具,集合到安排开垦的刘季武身边,准备听取一番工作安排,然后就带领手下的骑卒们开始埋头苦干。 这三百骑卒走过甘家庄,聚拢在一望无际的荒地尽头,都在等待着带头的刘季武发话。 刘季武先是四处走了走,查看了一番这片荒地的地形地貌。而后唤过几名百人长与队率,吩咐他们先带领手下士卒前去,将这荒地上的草木尽皆伐倒。而后良木拖出来准备运往郡城待用,剩下不成材的树木以及杂草等,就分别堆放在即将垦荒的荒地上。 将麾下士卒们分组编伍之后,李延昭瞧着麾下士卒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心知属下们若以这种消极态度来应对太守摊派下来的任事,还不知道眼下这个荒,要开垦多久。 索性叫住了各位率部便欲离去的什长们,李延昭从怀中掏出钱袋,拿出了一吊钱。高高举起,而后对他们说:“今日将这片荒地划分责任区,看看哪个什开垦的荒地最多。开垦最多的那一什,待日落收工之后,便来领赏!反之,开垦最少那一什,就负责今晚的哨卫!” 听得李延昭开出的赏格激励,各什的什长眼中都是放出了莫名的光彩。倒不是因为他们贪图钱财。只是若要落后了还要被罚值守哨卫,这些什长们,当然是愿倾尽全力为那赏钱搏上一搏了。 李延昭目测了一番,逆水西岸这一片纺锤形的荒地,宽度大约在四里左右,自己麾下的士卒们可分为十五什,各自负责七八十步宽的一段。从而展开竞赛,日落之时,那一什开垦的荒地多,便可一目了然。 待得李延昭与刘季武各自确定了各什须得负责的位置之后,随着刘季武的一声令下,这支骑卒们个个如同下山猛虎一般,直向那荒地之中冲去!眼见得属下们一副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李延昭亦是大笑着,扛着一柄斧子便跟随秦大勇的一什人马,向荒地中的那些草木冲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六章 苏小娘子 军卒们扛着镰刀斧头,在荒地里热火朝天地伐木割草,将较粗的树木除去枝叶,拖到后方来,准备作为良材转运去郡城中。而其余的草木,以及良材上砍伐下来的枝叶等,就堆放在自己负责的这片七八十步宽的荒地上,预备做烧荒之用。 经过长时间在李延昭属下的训练,分工协作,各司其职的工作模式早已深入人心。各什的什长纷纷将自己手下的士卒分开编组,各自负责一桩事情。发下斧子的去伐木去枝,发下镰刀的负责对付杂草灌木等。而没有工具的,则负责搬运良材。 各人各司其职,倒也颇有效率。眼见日头渐高,各什均已是推进了足有近两里地。因为士卒们各个都是卯足了劲要争个高低,故而相互之间的差距倒也不大,前后即使有差,也不过十来步而已。 正当士卒们干劲十足地伐木垦荒之时,就从甘家庄的方向,却是转出来一支扛着斧头、锄头、锹镐等等农具的流民队伍。 那些流民转过甘家庄来,走到荒地尽头定睛一看,荒地上已有三三两两的兵卒们在伐木割草垦荒。而且看上去,这些穿着皮甲,挥舞着斧子镰刀的士卒们,个个都是干劲十足,不由得使这些流民们啧啧称奇。 他们前来凉州途中,亦是多受军中士卒们的照顾。到达县中,又是承蒙县府中官吏的诸多照拂,现今不仅暂时有了栖身之地,郡府县府更是为他们拨下足以果腹的食粮。 县吏们还告知他们,由于今年已错过了春耕农时,让他们先垦荒,然后种植粟米。今年县府对他们免税。众人不由得心中俱是振奋。连道凉州官吏为民做主,堪称官吏之中的模范。 不仅如此,如今眼前这番景象,郡府更是派遣了郡兵来协助他们垦荒,令他们感动之余,竟一时语塞,简直不知说什么来感谢郡县官长好。 流民们纷纷看向组织他们前来垦荒的那名县府小吏。转眼之间,流民们已是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直惊得那小吏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县府长官们心系我等流民,先是拨下救济粮,现在又遣军士来助我等垦荒。此等活命大恩,没齿难忘!” 小吏见得此景,赶忙上前扶起说话的宗老,沉声道:“郡县各长官挂怀你等,惟愿各位流亡来此,得以衣食充裕,安居乐业。请各位百姓牢记府君、县尊的恩德,好生操持自己的生计,勿要误入歧途,使长官失望。” 流民们起身,闻言连连点头称是,而后又转头望向那荒地中热火朝天垦荒的军卒们,一时间感叹不已,对这些军卒们赞不绝口。 小吏带着那数百人流民又走了一会,到达那片荒地边缘,正见几名军卒合力将一棵碗口粗,去掉了枝叶的树干抬到荒地边缘放下。小吏连忙上前几步,出言相问:“尔等上官是谁?为何不在此处?” 那几名抬着树干的军卒,见这绿袍小吏言语之间威风不已,本来不想搭理。然而想了想,若是小吏回去打个小报告,言及军卒集体垦荒,长官却不知所踪,这影响毕竟不好,于是还是瞟了小吏一眼,而后抬起手指向垦荒队伍前进的方向,冷哼道:“我部主将乃是李百人将,他也在前面,跟着大伙一起割草呢!” 那小吏本来以为这垦荒行动,这些士卒的主官不曾前来参与,甚至连站在旁边监督都不肯,本来心中隐有不满。想到现在连府君自己的儿子侄子都在田间地头里忙活。这军中一个小官,居然就敢如此藐视上官,端得是可恶。 然而听到这军卒说百人将也在荒地中割草,这小吏不由得微微一愣。在他印象中,这些军中官佐,无一不是颐指气使之辈。而今,这一位统领数百人的百人将,却亲自下地割草,不由使他心中大感惊奇,便嘱咐流民们在原地等候,这小吏自己便微微提起袍服下摆,便向荒地中,那些正在忙活的兵卒们走去。 李延昭右手拿着镰刀,左手正在抓着一把把杂草,右手的镰刀搭在那些杂草边缘,顺着由刀尖到刀把的方向用力一拉,一大把杂草已是被拦腰切断。 他一把一把地抓着杂草,割得正是起劲,忽然便闻身后,一名军卒奔来向他禀告道:“百人将,方才我等运送木材,有个绿袍小史问起百人将下落,我便据实相告,言及百人将在此割草,那小史便向此处而来。估计是来寻百人将。” 李延昭闻言,放下镰刀,用满是灰土的右手抹了一把汗,抹了个大花脸出来,而后提起镰刀,转身对那小吏道:“我且知晓,你自去接着干活罢。”看着那军卒离去,李延昭才提着镰刀,信步向远处行来的那名小吏走去。 小吏只见一名身着皮甲,提着镰刀,脸上汗津津的,并且黑一块白一块,与普通军卒一般无二的年轻人迎着自己走来,心中不敢相信这就是这部士卒的百人将。故而愣愣地看着李延昭,神色有些迟疑。 李延昭大步走上前去,将镰刀随意别到腰间皮带上,便对着那小吏一抱拳,爽朗地笑着道:“李某受军主指派,正在此带领所部士卒们垦荒,不知小史这番前来,却是有何见教?” 那小吏连忙摆摆手:“见教不敢当,只是县府组织流民们前来此处垦荒,却不料李百人将已是带领士卒先一步来此协助,愚见浅薄,不知对这些流民们如何安排,还请百人将示下。” 李延昭听闻小吏所言,面上却是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为难之色。之前言及令众军卒展开竞赛,如今已是划定了各自须得清理的范围,那些流民,又能怎么办呢。 想了想,李延昭道:“今日我等安排已毕,各部负责区域已是划定。不若让流民们将后方草木点燃,先行烧荒积肥罢,阁下以为如何?” 开荒之时,伐木割草,搬运良材这些都是重体力活,而跟在后面点一点先头的军卒们堆积的草木,烧荒积肥,可称是轻松活计。于是那小吏对李延昭本人的观感大为改变,满脸堆笑道:“如此自然大好。只是若百人将麾下如若力有不逮,还望招呼我等为继。” “那是自然,当下便烦请尊驾组织流民们烧荒,我等便继续伐木割草了。”言罢,李延昭笑着转身便向己方队伍返回而去。 将兵卒们在后方已经砍伐切割干净,并且堆放好的草木堆上点火烧荒,以为后面的垦荒做积肥,这种工作由于此次垦荒的面积广袤,绝称不上轻松。然而随着李延昭与县府那小吏的议定,数百流民来进行这项工作,也必然称不上沉重。 看着在前方费劲伐木割草的兵卒,流民们已是感到幸福满足,于是纷纷取过火折子点燃火把等物,随即便纷纷进入荒地中向着那些草木堆行去。一时间,这片渺无人迹的荒原之上,烟火处处燃起。流民们看着荒野中燃起的缕缕烟火,眼中俱是一副希冀神色。 众人齐心合力,干到日中时分。流民们的烧荒工作已基本接近尾声。那些被士卒们清除完毕的荒草树木,已是烧了个干净。烧制出来的草木灰正在空气中迎风飘扬。士卒们虽然仍是在前奋力垦荒,然而随着堆起来的一处处草木在火焰中化为灰烬,那些流民亦是闲了下来。 李延昭见到后方的荒地上,堆放起来的诸多草木堆已是燃烧殆尽。正待要催促兵卒们继续奋力前进时,却隐隐从后方聚在一旁歇息的流民群中,传出一阵女子的柔美歌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歌声悠扬绵长,演唱者的功力至为不凡,将这首《诗经?国风》的诗中,所蕴含的女子思念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一时间,本来举着刀斧竭力开垦荒地的广武军士卒们,手上的动作却是纷纷慢了下来。个个皆是竖起耳朵,用心捕捉着这飘扬的歌声。 一曲终了,士卒们却仍是意犹未尽,不少人都回头张望,试图一睹这位演唱者的风采。然而看了半天,却并没有看清楚是流民群中的哪位小娘子所唱。于是各人面上,都是一副意犹未尽表情。 李延昭眼见得自己诸多部下这番表情,心中已是有数,他直起方才弯着割草的腰,右手握着镰刀伸展了一下身体。耳中却是传来身畔不远处两名军卒的窃窃私语。 “方才唱歌的,定然是流民中的苏小娘子。我等上月渡河侦骑时,接引回来这波几百人的流民,苏小娘子便在其中,据说她还是官宦之女呢。”一名骑卒不无得意地对另一名骑卒道。 “这苏小娘子歌声如此动听,想必也是一难得的妙人儿。”另一名骑卒听闻同伴的炫耀。神色之中,不乏满满的向往。 苏小娘子……李延昭听到两位下属的悄悄话,神色中略有所思地望向后方热闹无比的流民众。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七章 邶风击鼓 眼见属下们为这一去曼妙歌声所倾倒,李延昭自是不能无动于衷,他将镰刀别在腰带上,大部向着那些流民众走去。 流民们眼见一个身着皮甲,腰间别着镰刀的灰头土脸的兵卒向他们走来,因为捉摸不透这兵卒的来意,本来围着苏小娘子的人群,纷纷散开,惊疑不定地望着大步而来的李延昭。 李延昭走近这伙衣衫褴褛,略显落魄的流民,而后找到方才寻他的那名官吏,淡淡一笑:“不知方才是哪位小娘子高歌一曲,不知尊驾可否引见一二。” 小吏张了张嘴,还未说话,旁边流民之中,已有一名中年人走上前来,对着李延昭连连作揖道:“后辈们不晓事,一时忘形,冲撞了将军,还望将军恕罪。我这就回去教导他们,令他们收敛一些。” 那中年人袍服虽然风尘仆仆,沾满灰土,然而却不似一旁流民众一般衣衫褴褛,李延昭遂将中年人由头到脚观察了一番。 他衣物料子看上去显然是上选,虽然目前身份尚属流民,然而其对待李延昭的态度不卑不亢,言谈谦恭有礼。并不似一般流民那般惊慌失措。已明了此人大抵便是此间流民之中宗老里吏一类,颇具话语权的人物。 李延昭面如春风一般,笑着摆摆手道:“尊驾多虑了。小辈们并无冲撞之意,我心亦是明了。然则我麾下军卒听了苏小娘子歌声,俱是心向往之。所求不过是请苏小娘子再来几曲罢了。我代麾下军卒们冒昧相请,请苏小娘子再为将士们高歌几曲,不知尊驾以为可否?” 中年人听了李延昭的要求,面有难色地犹豫了片刻,而后拱拱手出言问道:“家中小辈随意吟诵几句,却是难以上得台面。还请将军勿怪。” 听闻那中年人口出拒绝之语,李延昭也不意外。只是指了指前方仍在割草伐木垦荒的自己麾下士卒们,语调缓慢而平稳道:“某麾下这些健儿,俱是军中一等一的精锐。平日之中,勤于操练,戍边卫国。流民入境,便放下兵器,助百姓垦荒,以期令百姓们得以安居。” 顿了顿,李延昭又是昂然道:“如今虽冒昧相求,所请亦不过小事耳,君却何故推却?” 那中年人听了李延昭的话,面色却变得凝重起来,眉头也渐渐拧成了一团疙瘩,目光却凌厉如同刀剑向李延昭刺去,正待张口说些什么,予以言辞拒绝。流民后方却转出来一名少女,款款走到那中年人身旁,先对李延昭裣衽为礼,而后转向中年人,温言问道:“小叔却又是所为何事,与人争执?” 李延昭见这小娘子,明眸皓目,柳眉弯弯,樱唇轻启,虽非绝色,然而亦可称自己这一世所见诸女子中难得的美人。她虽身着一身粗布衣裳,然而观其面目表情,言谈举止,无疑可以肯定,她绝对是一个有着良好家教的士族女子。 中年人凑近小娘子耳边,与其低低耳语了几句。那小娘子起初眉头微蹙。听得中年人一番耳语之后,眉头却是舒展开来,随后对中年人笑曰:“这些军士帮助乡人开垦荒地,我便是为他们高歌几曲,又有何不可?” 中年人听这小娘子所言,面现苦色,低声道:“宛云,万万不可啊……” 中年人的话说了一半,那小娘子已是摆摆手示意他噤声,而后转头望向李延昭,道:“去为将士们高歌几曲,此事却是毫无问题。只是不知将军可否为我寻一只鼓来?” 听到那小娘子应承下来此事,李延昭顿感大喜,抱拳深揖道:“小娘子高义,某至为佩服,既然小娘子开口寻一鼓伴奏,不论如何,某自当为小娘子寻来。在此,某特为属下士卒们谢过小娘子。” 谢完那小娘子,李延昭又转而对那中年人深深一揖:“也谢过尊驾引见。某自当约束部属,不得唐突小娘子,尊驾如有担忧,不妨同往移步一观。” 李延昭一语道破那中年人心中所想。令那中年人也委实无话可说。见那小娘子也已答应为军卒们演奏歌曲,他也是不好再多做阻拦,只能随着那小娘子和李延昭,向远处那些仍在劳作的军卒们走去。 后方的那些流民眼见此景,亦是跟在后面,一同成群结队地尾随在那几人之后。 到得军卒们劳作地点左近,这支特别的队伍停下脚步。正在伐木割草的众多兵卒早已见众人前来,此时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略带疑惑或是兴奋地审视着,李百人将带来的这一支特殊队伍。 在队伍前列,仅在李延昭身后半步远跟随的苏小娘子,此时面对着眼下荒野里,这些军中的汉子们或兴奋、或疑惑、或热切的目光注视,她亦是感到略微有些许不自然。 然而想起来此的目的,她还是略带羞怯地走上前来,向着这些注视她的军卒们微微裣衽,而后朗声道:“婢子前些日子与乡亲一同逃难来到凉州,路上便承蒙诸君照拂,如今诸君更是前来助我等乡人垦荒,此恩婢子难言谢,唯有为诸君高歌一曲,聊以解乏。” 听闻苏小娘子前来为众人演奏,此时荒野之间的军卒们,却都是精神一振。相互之间窃窃私语,喜形于色。 李延昭早唤过手下军卒找来一只军中所用的号鼓,并鼓槌一起,就近找了一树桩,而后置于其上,苏小娘子见状,款款而来,接过李延昭手中鼓槌,站在原地略微思索了一番,而后便拿起鼓槌在鼓面上轻敲起来。 而后不多久,伴随着苍茫的鼓点,苏小娘子悠扬的歌声便传遍了这旷野。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苏小娘子朱唇微启,穿越千年的诗句,此刻缓缓地从她唇齿之间悠悠而出,霎时间为这旷野之中所有的听众,描绘出了一幅壮士出征的画卷,令手持斧子镰刀的这些士卒,望着她却迷离着双眼,仿佛沉浸在了苏小娘子歌声所为他们描绘的画卷中去。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悠扬的歌声方落,苏小娘子手持着的鼓槌,敲打的节奏却是急促起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伴随着急促的鼓点,苏小娘子唱这两句诗的时候,语调也是急促起来。李延昭听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眼眶不由一湿。蓦然无语间,便想到自己前世死于车祸的未婚妻来。 上一句的音调方落,鼓槌也悬停在空中,短暂地停留了几息的光景。而后伴随着鼓槌落下,继续在鼓面上敲打出了摄人心魄的乐章,苏小娘子才将最后一句诗循循道来。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这一末句,苏小娘子轻声唱来,伴随着清越的鼓声,连唱了两遍。 一时间,不管是军卒、流民、那中年人还是李延昭。但凡在场的人,都沉浸在苏小娘子和鼓所奏的这一曲诗中。颇有余音绕梁,袅袅不绝之感。 苏小娘子唱的这首诗,出自《诗经?邶风》。诗名就叫《击鼓》。大意乃是一名出征在外的士卒,难以归家,思念家中的爱人。心中想着曾经发誓自己要拉着爱人的手,同她一起老去。而死生聚散,太久不能让我们相会,太久,使得当初的誓言难以实现。 苏小娘子的歌声,无疑勾起了李延昭关于前世中的一些,美好抑或是伤心的回忆。听着苏小娘子那或轻柔,或急促的语调,早已是泪流满面。 片刻的失神后,李延昭才发觉苏小娘子的演奏早已结束,此时她正用略带怜悯的凝重眼神望着自己。 发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李延昭赶忙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泪水,略带尴尬神色回望着苏小娘子,却只见苏小娘子掩嘴轻笑,一时间刺激得李延昭颇有一种无地自容之感。 好在李延昭举目四望,见四周的士卒们,亦有不少在暗暗抹泪,心下顿时宽慰不少,好歹在此间哭鼻子这事,自己也并不是独一份。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八章 垦荒事毕 苏小娘子的歌声让旷野中垦荒的士卒们一阵失神。众人或沉浸,或陶醉其中。然而没过多久,随着李延昭的呼喝,士卒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工作。 听了苏小娘子的曼妙歌声,众士卒此刻都是沉默了不少,心中犹在回味那歌曲的余韵,手上的动作,却是快了不少。 当日众位士卒垦荒,足足推进了四里有余。当日开垦成果的竞赛,却是袁敬守所带领的那一什拔得头筹。李延昭所跟随的秦大勇这组,因为李延昭这个不擅农事的大包袱拖累,只得敬陪末座。 竞赛结束,李延昭一脸无奈地,将先前自己发出的悬红一吊钱递给了袁敬守。一脸痛心疾首之色。随在后面跟着烧荒的流民众行至此处的苏小娘子,眼见此节,不由得心生疑窦,当她知道此事缘由,又看到李延昭的一脸吃瘪之色,不由得又是掩嘴轻笑起来。 李延昭顿时觉得自己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冤的冤大头。掏了一千钱,还让自己以及自己的部属值守一晚的哨卫,简直是蠢到极点的花钱买罪受。 虽然念及如此,不过李延昭一心顾及自己作为骑卒营将首的权威与影响,自然不好耍赖,于是告别了苏小娘子与那永登县小吏,返回营地的路途中,便制订起今夜值守哨卫的哨表来。 莫名因为百人将的拖累,而凭空多出值守一夜哨卫苦差的新任什长秦大勇,面对李延昭的时候也是一脸苦色。然而逃难路途中便在一同相处,秦大勇也早知这位百人将并非农人,因此手法生疏,他倒也能理解。加之进入军营之后,对方一直是自己的上司,其所树立的权威,早就不容撼动,于是内心虽然腹诽了一番,倒也并未出言抱怨。 之后,骑卒们与流民们一同,用了十余日光景,将县府新划给流民们的荒地如数烧荒完毕。这块地位于永登县北部逆水畔,自甘家庄起,直至下湾谷口止。面积足有两百余顷,已足够供永登县所安置的这部流民们耕种。 垦荒初期的烧荒工作既已完毕,剩下便是翻土与挖掘沟渠了。县府从郡府早先购置的那批壮牛中选取了一些,下拨给永登县使用。永登县又将这些壮牛分给诸流民们,让他们可以使用这些畜力来开垦荒地。 翻土作业,便是由这些牛套上犁铧,下到田垄之间,将烧荒完毕的土地犁开。而后再以人力,将翻开的土块锄碎。使得地中的土质与先前烧荒的草木灰充分混合,一方面便于积肥,另一方面也便于接踵而至的耕种等诸事。 翻土期间,还需将土地按区域划分,以翻出来的土垒出阡陌,以便于平日进行作业的农人能够方便地通过。李延昭又令邵雷所领的那一队骑卒专门负责此事。于是他们便跟随在驾牛翻土的流民之后,挑土到田亩之间,随着那小吏划分的区域垒出阡陌来。 垦荒之事,听刘季武安排,待得翻土之后,还需挖渠引水,将逆水中的河水引至挖掘的沟渠之中,以方便农人灌溉。只不过李延昭见逆水西岸,自己这部所开垦的土地甚是辽阔,最宽处距离逆水河岸,足有四里远的距离,因此如数挖掘沟渠,引到每一块田地周边,无疑工程量巨大。 这么巨大的工程量,凭着自己这些人,完全不能够在夏粮播种之前完成。于是不得已之下,李延昭只得知会那名小吏,请县府或调集更多人力,或调集几位善于打井的专业人士,前来协助自己所部。 最终,经过那名小吏的协调,县府还是向这边派遣了几位打井人。 鉴于目前的现实,李延昭决定在西岸近河地域采用挖掘沟渠的方式来灌溉,而离河较远的地域,便采取打井灌溉的方式。毕竟较之耗费人力颇巨的沟渠灌溉来讲,井灌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实在是要小上许多了。 这片新开垦的荒地又处于逆水西岸。逆水乃是大河支流,水量充沛。所以在两岸打井取水,也并不困难。 刘季武鉴于这种情况,又将骑卒们分成几组。李延昭带着他兼任百人长的那百余骑卒去协助流民们翻土;宋庆领他所辖那百人前去挖沟掘渠;刘季武自己则带领他属下百余人,协助永登县府所派来的专业挖井人,在远离河道的新垦荒地周边打井。 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众骑卒方才完成郡府所交派的这一系列垦荒任务。放眼望去,新垦农田一望无际,阡陌交错。田边新挖掘的水渠,也是源源不断地将逆水河之水引到田间地头来。 水渠操作也很是方便,县府为了这项工程,曾经驱使不少木匠赶制了数个木闸,此刻便安放在水渠的各个要点上。当需要灌溉田地的时候,便将这些木闸打开,逆水河中水便会源源不断地向田间地头流去。而灌溉量足之后,只需关闭这些木闸便可。 远离河道的田地左近,也是打了不少用于灌溉的水井。这些井上都安了用于取水的绳轱辘。只是灌溉便没有沟渠灌溉那么方便,仍需使人力取水灌溉。 好在流民众们对目前所得的这一切已感到满意。县府为了平衡这些不便,将远离河道,无沟渠灌溉的一系列农田分配给了丁口众多之户。如此一来,这些丁口众多的人户,也可凭借更多的劳动力来进行井灌作业,从而取得较多的农业收成。 望着自己率领属下骑卒众,配合流民们垦荒,短短月余便将先前草木茂盛的一片荒地,变成了适于耕种,可以产出粮食,增加税收的良田。李延昭心中骄傲得意之情,更甚于手下这些懵懂士卒们。 收纳流民,增加人口田亩,以及税收。以此来编练一支脱产的精兵,正是在这乱世之中的立身之道。虽然当下凉州并未受到来自外界的军事威胁。然而周边虎狼环饲,凉州的战略缓冲地带——陈安并不知能支撑多久。 只是依现今形势来看,陈安的败亡,很可能愈发临近。陈安若是覆亡,不说别的,凉州便将直接与匈奴刘赵接壤,也将更鲜明地面对匈奴刘赵的军事压力。 刘赵的军事实力有多强,李延昭心中尚且并没有底。不过想来能灭亡西晋王朝在关中的诸多力量,并长期占据关中之地,想来其也并不会弱。虽然凉州地区多山,不利于匈奴骑兵战术的展开及运用,也算是凉州面对刘赵的天然优势,不过李延昭对凉州之外愈发严峻的形势,却早已是有了未雨绸缪之感。 正在自己思索这一应诸事,神游物外的李延昭,却未看到,田间地头的诸多流民众,此刻早在先前那中年人召唤之下聚拢起来,转而便成群结队向自己这方行来。 身旁兵卒眼见流民行近了,将主却是神游物外,无动于衷。连忙出言提醒,李延昭方才回过神来,面色凝重地望向行来的那队流民们。 中年人带着流民众走近,他本人直趋李延昭而来,李延昭见状,只得大步迎了上去。 “在下苏玄,承蒙李将军带领麾下,为乡人们开垦沃土。此恩无以为报。唯有与乡人们略备薄酒,以感谢壮士们相助恩情。” 苏玄口中说着感激的话,已是对着李延昭深深一揖。李延昭见状也连忙抱拳躬身为礼。 苏玄后面的众多百姓,或捧着酒,或捧着馒头鸡蛋等吃食,此时皆是在苏玄身后跪下,双手将那些酒食奉上,一时间看得李延昭受宠若惊,简直不知该如何婉言谢绝苏玄及乡人们的这番好意。 正无措间,却见苏玄身后转出苏小娘子来,对李延昭裣衽一礼,随后笑着道:“这些酒食皆是乡人们自发筹集,特意感谢李将军麾下壮士们这月余的慷慨相助,将军不必推辞,便让麾下壮士们好生享用吧。” 苏小娘子话音方落,后方跪成一片的乡人们已是瓮声瓮气地言道:“请壮士们收下!” 盛情难却,李延昭只得应承下来。而后上前将前排的百姓们一一扶起,而后看了看苏玄与苏小娘子两人。开口道:“助乡人们垦荒,不过是我等分内之事,二位何必言谢!如今荒地已开垦毕,亦是到了夏粮播种季节,还请乡人们勤于农事,好生耕种。” 苏玄闻言,淡然一笑道:“那是自然。夏粮耕种之事,县府与我等自有安排,之后便不敢劳烦李将军了。” 李延昭眼见乡人们捧在手中的吃食,不由得灵机一动,缓缓道:“今日垦荒事毕,乡人们又带来如此多酒食,不如便让某麾下将士们,借此机会与乡人们来一场联谊,二位意下如何?” 苏玄尚未表态,苏小娘子闻言却是一喜。赶忙道:“如此自是最好。我等唯恐耽误将军军务,因此不敢有此议。将军既然提出,便依将军所言罢。” 李延昭听苏小娘子应承下来,也是一喜,拿出钱袋,吩咐左右军士带人前去县城中,再买些酒食来。乡人们已将酒食献上,已有一部分人在苏小娘子的嘱咐下向县城中返回,去各自家中寻找胡凳胡床等物。 不久后,在逆水畔,方才开垦的荒地之中,广武军的骑卒们,便与永登县新安置不久的流民众们,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军民联谊。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十九章 军民同乐 正午已过,而永登县北十里处,这片新开垦出的良田之中,数百军卒正与数百平民们同坐在田垄之上,各自面前地上摆着酒水吃食等,虽然军卒们与百姓分别集中围坐在田边,然而彼此之间不时把酒同饮,堪称其乐融融。 上首苏玄、苏小娘子、李延昭、宋庆、刘季武等各自坐在胡床上,面前几案上也摆放着酒水餐食。苏玄家的郡望乃是京兆苏氏。在这时代也算是士族行列,故而苏氏虽然由苏玄带些许族人逃难来凉州,不过仍是眼高于顶。听说宋庆乃是敦煌宋氏子弟。其家至得刺史张氏信重,苏玄便坐在宋庆身旁,两人滔滔不绝地交谈着。 李延昭倒也侧耳细听了一番两人对话,然而听到的不过都是些高门之内隐秘之事,抑或是宋庆对苏玄介绍凉州境内,诸士族之间的情况。李延昭并不感兴趣,加之两人私下交谈,声音也有些小,听得不怎么真切,便没有再费劲去听了。 苏小娘子枯坐在小叔一旁,听小叔与宋庆交谈,也是神情恹恹。于是又枯坐了不多久,索性将几案与胡床移至李延昭左近,与之对饮几杯,而后交谈起来。 李延昭自来到这时代之后,一心扑在军中事务上,以他所处的层次,也少与士族高门有什么往来。加之前世未婚妻车祸亡故对其的打击,对男女风月之事,也是充耳不闻。故而此间与苏小娘子对饮过后,不过交谈几句,却早已脸红到了耳根,一副窘迫之色。 苏小娘子见状,也不疑有他,只道是将军醉了。李延昭心知自己现在一大红脸,更加窘迫,只是张口解释道:“某自小便是如此,沾酒便脸红,小娘子勿怪。” 两人枯坐交谈,李延昭听闻小娘子讲关中风物,滔滔不绝。他却是张口结舌,只能连连称善。在他印象中的关中,便只有那满目疮痍,哀鸿遍野。哪里有京兆士族的小娘子见多识广?苏小娘子见李延昭张口结舌,一副窘态,却也不以为意。待得话头告一段落,便央求李延昭为她讲讲军中趣事。 李延昭见苏小娘子央求,倒也不推诿,略作思考,便将自己由关中逃难至此,及至进入军中的一桩桩事情娓娓道来。 苏小娘子见李延昭神情专注地开始讲述,她也乐得坐直身体,凝神细听。听到陈仓边上那个被洗劫屠戮的村庄,小娘子神情中颇有哀痛之色;听到流民众到达陇西之后,队伍中几位老者罹患瘟疫,李延昭与刘季武二人带着他们一同去求医问药,小娘子脸上现出一抹担忧之色,直到最后听到救治及时,众人尽皆无事,才松了口气。 及至后来,李延昭进入军中,便被都尉发配去养马,天天与骡马相伴,着实吃了都尉一通杀威棒,小娘子听闻不由掩嘴轻笑起来;讲到军中营霸欺凌袍泽,自己愤而出头,小娘子也是一脸愤慨之色。 再往后,秃发鲜卑部发动叛乱,都尉又受命率部驰援,如何夜袭敌营,如何林中布局伏击、如何水淹贼军,最后挟持乱军眷属,长宁城头平叛……不由得听得小娘子眼中连连闪现异样神采,连呼过瘾。 讲到最近,新年伊始便闻陈安募集氐羌之众,与匈奴刘赵在关中分庭抗礼,自己率部前出去侦骑,孰料竟遭遇狼群,一番生死搏杀之后,己方骑卒们侥幸杀退狼群,然而自己右臂却被狼牙咬穿,说着李延昭解开右手护臂,露出小臂上触目惊心的伤疤,直看得小娘子一阵心悸…… 接下来己方哨骑连连遇伏,两名队率和十多名骑卒阵亡,诸将定计,誓将伏击己方哨骑的这支敌军一网打尽。李延昭率部前出诱敌,谁知却阴差阳错地与对方来了一场遭遇战,最终苦战迫使对方逃脱,然而围歼计划却成泡影…… 阵亡士卒的忠骸被众人找到,并且运回郡中,择地安葬;继而己方哨骑又渡河四处,接引流民等等。这一应诸事,都是李延昭切身经历,讲起来也是至为详实,听得小娘子的情绪一会高涨,一会低落,仿佛是自己亲眼见证李延昭所讲的这些事情一般。 眼见日头渐渐西沉,这场由李延昭临时起意所提议的野餐,也渐趋尾声。与小娘子攀谈已久的李延昭,却渐渐生出依依不舍之感,而转头四望,另一旁的苏玄与宋庆,也是相谈甚欢,此时两人,也仿佛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见场中众人仍有意犹未尽之感,苏小娘子索性起身,又向李延昭求得先前伴奏那只号鼓,款款行至众人中间空地之上,早有士卒取过一张几案置于地上,以便苏小娘子放置号鼓。 苏小娘子放下鼓,随即站定,向着周遭众人福了一福,而后朗声道:“今日垦荒诸事已毕,得李将军相邀,我等军民共聚一处,把酒言欢。婢子且为诸君献上一曲,以酬诸君戮力相助。” 苏小娘子话音方落,围坐着的军民已是一片喝彩之声。伴随着苏小娘子敲打出的鼓点,场中渐渐安静下来,不管是上首相谈甚欢的苏玄、宋庆,还是独自枯坐的刘季武,以及下首围坐着的数百士卒百姓,俱是注视着苏小娘子的一举一动。 苏小娘子的纤手轻轻握着鼓槌,有节奏地击打着鼓面,悠扬苍茫的鼓声很快便传遍场中,使得众人的眼神,颇有一丝迷醉之意。 苏小娘子朱唇微启,一首《大田》已是娓娓道来: “大田多稼,既种既戒,既备乃事。以我覃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既庭且硕,曾孙是若。 既方既皂,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 有渰萋萋,兴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彼有不获稚,此有不敛穧,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 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来方禋祀,以其骍黑,与其黍稷。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这首诗出自《诗经小雅》。描述的正是田地间耕耘之事,唱在此时也颇为应景。起章叙述春耕之事,选择良种,修缮农具。次章追叙夏耘,描述了除杂草与去虫害的必要性,指出只有除去稂莠,粮食才能有一个好的长势。 而第三章前四句则写出了风调雨顺对于农业的利害关系。农人们的祈愿也是如此质朴,先灌溉好主人家公田,然后再把我们农人家的私田浇。后五句写秋收的喜悦,此处之妙在于侧写,在于烘托,在于细节描写,不写收,而写不收。 从不收中反映丰收,构思之妙,令人拍案叫绝。你看,有长得欠壮实故意不割的,有割了来不及捆束的,有已捆束而来不及装载的,还有许多飘洒散落在各处的谷穗。 三章的末句“伊寡妇之利”,又使诗的意境得到升华。如果没有这末句,人们或会有疑问:大田里散落漏收那么多粮食,是不是农夫们偷懒和不珍惜呢?也或会作如是想。有了脱颖而出的此句,人们才恍然意识到农夫们故意不收割殆尽是有良苦用心的。 为了让鳏寡孤独无依无靠者糊口活命,又免于他们沿街挨户乞讨的窘辱,农人有意留下一小部分丰收果实让他们自行去采拾,那种细腻熨贴,那种宅心仁厚,体现了中华民族自古有拯溺帮困的恻隐之心。 此诗本就应景,加之苏小娘子的美妙鼓声伴奏和清越的歌喉,将这一幅春耕夏耘,秋丰收的画卷,展现在众人心头,使得下方百姓人户们,人人都是一副憧憬神色。 就这样,随着苏小娘子的歌声,此次偶发而行的军民同欢,便算是落下帷幕。李延昭与苏玄及苏小娘子作别,令各部集结带回,还依稀看到不少军卒和百姓,亦是在依依不舍地握手作别。 长期的一起劳作,使得他们也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这倒也是李延昭希望看到的结果。想到后世之中的那支军队,他深知,能扎根在人民之中,得到百姓支持的军队,才会爆发出意想不到的强大战斗力。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章 狄道生变 在李延昭率部助永登县的流民众们开垦荒地之时,广武军对河南、关中诸地的哨骑与情报收集,也丝毫不曾停止。 六月间,太守下令使新进流民众播种夏粮,主要以粟米为主。辅以一些豆菽之类。农人们本不愿种植,不过春耕农时已经错过,夏粮种粟米,虽然收成注定较少,不过想来官府也已免税,这些作物收成虽少,不过供自家食用,料想支撑到明年秋收,倒也不是难事。 然而由河南哨骑所传递回来的情报,却使得李延昭颇有如坐针毡之感:匈奴休屠王石武,已率部攻取狄道,并挟狄道要地,降了汉赵刘曜。刘曜大喜,进封石武为秦州刺史,并加封为酒泉王。 望着桌上那张不知道麾下骑卒从哪里揭下来的告示,李延昭此时的心情真的是相当的恶劣。他不爽的并非是刘曜大笔一挥,私下就将隶属于凉州的酒泉郡封给了这个石武,而且还根本没有征求凉州张氏的同意。 这个时代,北方乱地,官职与爵位可谓是急剧贬值。在汉代尊崇无比的大司马,大将军,在这个时代可谓遍地都是。略微夸张地说,站在楼顶扔个花盆,都能砸到一位大司马。 这么一个时代,别说刘曜给石武封了个酒泉王,即使给他封个凉王,李延昭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反正无非是一张空头支票。但是最重要的是,狄道这个位置太关键,不仅扼守着自己这些哨骑渡河侦察的要道,而且向北可威胁陈安部属控制的金城,西进则可配合刘赵控制的南安郡,对陈安老巢上邽展开进攻。 这个石武突然间的这一举动,可以说瞬间将死了陈安。让身处上邽的陈安,处在了万分尴尬而危急的状态下。当今局势,上邽的陈安无疑是处于西边刘赵酒泉王石武,北边刘赵征西将军刘贡,东边刘赵大本营长安三面包围之下,其势可说是危若累卵。 毫不客气地说,陈安现在已经相当于被刘赵的势力三面夹击,至于南边,那是秦岭!秦岭南边则是成汉的地盘。陈安再蠢,也不至于翻越秦岭去当一条丧家之犬。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李延昭回到帐中,奋笔疾书一番,将这等重要军情遣人汇报给太守,他自己,则带着手下骑卒不知从哪揭来的那篇封赏布告,大步向中军大帐而去。 帐门口的卫兵通传之后,便掀开帐帘,将李延昭放进了大帐。杜杰还是如同往日一般,正坐在上首的几案前出神。 见李延昭进帐来,杜杰一脸笑意招呼李延昭坐下,并且拱手道:“百人将最近辛苦了,永登县那边传来消息,百人将率部垦荒,完成得甚是出色啊。” 李延昭大步走到杜杰的几案前,连连摆手:“分内之事,长官无需赘言。”言罢便将手中那张封赏公告拍在了杜杰的几案上。 杜杰拿起那张封赏布告,见布告上写着汉赵帝刘曜,因功封石武为秦州刺史,酒泉王云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杜杰不由得疑惑地望向李延昭:“百人将所惊讶者,莫非是这酒泉王的封号?” 杜杰刚想出言宽慰李延昭一番,却闻李延昭急迫地言道:“石武已攻占狄道,并降了赵帝刘曜,因此来向长官汇报。” 杜杰听到李延昭所言,神色亦是万分凝重起来。狄道要地,其关键性无需赘言,若刘赵真的掌控了此要地,陈安的处境便岌岌可危了。 而倘若陈安轻易伏诛,则凉州之危,几乎是瞬息即至。刘赵虎踞关中,决计不乏争夺天下之野心。而与石赵相攻,刘赵最为放心不下者,亦必为凉州这一大后方。因此,若陈安不能够阻挡刘赵的军事进攻,乃至轻易败亡的话,刘赵势必将要一鼓作气,以攻灭凉州为企图,展开新的战略部署。 “如此危急之事,势必要向府君报告。”杜杰脑袋倒也清醒,当即便要拿起毛笔书写军情报告。然而李延昭却出言阻止了他:“属下业已遣人向府君报告,长官不必惊扰。” 杜杰如是方才松了一口气,转而便道:“如此一来,还望百人将多遣哨骑,密切注视河南之地动向。” 李延昭抱拳应命。而后无事,便徐徐退出大帐,转而便向自己帐中行去。 千人督授意自己加强对河南地区的哨探力度,加之局势所迫,李延昭也不得不专注安排起自己属下哨骑对河南地的侦哨来。 如今由广武行至狄道,一般是由金城郡左近渡过大河,沿山谷行约二百里,之间曲折环绕,方才能达狄道左近。 自己麾下士卒们多番渡河哨探,对这条道路早已不再陌生。何况队中现在这些什长队率,亦多参与了对河南地军事简图的描绘,因此可说驾轻就熟。 只是李延昭迫于目前这种形势,意欲将此种深入侦察常态化,却不是容易的事,相对来说,信息传递,暗号密语等,都是亟待解决的难题。 小股骑卒深入对方腹地,定期联络便是应有之意。为防敌截获联络消息,密语体系的建立,便也应当提上议程。而最终要将这些渗透深入的侦骑活动,转变为广武军骑卒的常态任务,则更需要有相对完善的体系,方才能如愿以偿。 次日,收到李延昭关于河南地形势报告的太守辛翳,亦是亲自到广武军中来了一趟,召集诸将到大帐中议事一番,日趋恶化的形势,使得这位太守在军议期间愁眉不展。 然而对于陇西河南地现今的形势,诸将亦是没有什么良策。毕竟凉州与陈安虽是唇亡齿寒的战略关系,然而彼此之间不仅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合作,反而因为南阳王司马保,而互有几次小规模的交锋。 如此一来,直接援助陈安显然并不现实,而且只凭广武郡一郡之力,也恐难实现。军议最后,太守提议遣人前往姑臧陈述河南的紧张局势,而且必须得是一员通晓局势的将领,以便为州治张使君陈述现今这纷繁迷乱的局势,并以前线亲历者的角度,对使君将要进行的决策做出一番有益的建议。 自然而然的,诸将普遍认为应将这等任务交付给骑营百人将李延昭完成,不仅是因为骑营对河南地的渗透侦察已经旷日持久,更因为李本人便不止一次率部深入该地,广武军中要说谁人现今对陇西河南地的局势理解最透彻,便非李延昭莫属。 李延昭对此也不抱持任何异议,平心而论,他本人也对州治的那位张使君好奇不已,早先便想见见是何人将这偏居西北的凉州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现今有这样一个机会,他本人自然不会感到抗拒。 议定之后,大帐中诸将便随之散去。辛府君却召李延昭行至左近,与他一同出帐,而后对他言道:“此去姑臧,路途遥远。姑臧乃州治之所,高门云集。君一言一行,皆须小心为上。” 面对太守的关怀和叮嘱,李延昭心中却是满满的感动。这位堪称自己伯乐的上官,临行前却都不忘叮嘱这些细枝末节,真可谓是关怀备至。 李延昭毕恭毕敬地抱拳躬身,道:“府君且放心,昭此去定当小心行事,务求让张使君拨云见日,对如今局势做出正确决断。” 太守闻言点点头,又道:“军情紧急,明日你便出发罢,姑臧士族,普遍眼高于顶,不若便乘某车驾前往。” 太守生恐李延昭去州治,会被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大户们狗眼看人低,竟提出用自己的车驾送李延昭前去姑臧,使得李延昭更是受宠若惊,深感府君关怀无微不至。 “府君还需乘车出行,如此却是不妥。何况车驾日行不过百余里,如此一来,不知到达姑臧,还需几日。仆既为军中将领,便乘马而去,世家置喙,便由得他们。仆自将他们言语当作耳边风,府君不必介怀。” 见李延昭心态如此豁达,辛太守便不再多言,只是对李延昭拱了拱手,言道:“此去干系重大,还望君好生行事。来日归来,再与君把酒言欢。” 李延昭又是抱拳叩地,毕恭毕敬道:“谨遵府君教诲。昭必勤于任事,以期不负府君所托。”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一章 夜入姑臧 次日晨,李延昭将营中事务移交给宋庆与刘季武两名百人长,而后令牛二壮与张兴随行,自去郡府领取路引,而后三骑便出郡城北,向姑臧行去。 由广武郡城行至姑臧,路途大约四百余里。沿途又多为山脉间谷地,算来三人即使马不停蹄,昼夜兼程,也须得行将近两日。 离营之时,李延昭已去伙房领取了三日干粮。三名骑士顶盔掼甲,腰悬弓刀,就这样一路飞驰出郡城,沿着尚算宽阔的官道,一路向目的地——姑臧而去。 此时凉州基础设施尚还比较简陋。因为地处偏远,气候又较为干燥。历来便不是诸多王朝重点发展培养的地域。然而其地又扼守丝绸商路,历代又不得不下大力气予以治理,维持中原王朝在凉州的政治及军事存在。 然而一俟中原大乱,凉州所处的地方就比较尴尬了。如若关中还在王朝掌控的话,局面尚算不错。一旦关中有失,凉州便会陷入内外失据的窘境。 上一次凉州割据,还要追溯到数十年前的东汉末年。凉州企图为乱,被东汉王朝迅速派兵镇压。而后便是董卓起家,领凉州兵征讨黄巾,继而挟献帝迁都,将洛阳一把大火焚毁,可谓是殆害无穷。 到了本朝,随着八王之乱之后,五胡蜂起的局势已不可避免,关中亦是随着愍帝之降而陷落。元帝南渡,建都建康。便彻底与北地断绝了联络。凉州便成为孤悬于东晋之外的半独立政权。 虽然这种局面并非出自于张氏本意,然而对于当今的局势,张氏只得认命,并用心经营着凉州这一块在北方名义上最后的晋地,也是张氏与凉州的诸多士族赖以安身立命之地。 众人心中都是清楚,北地胡虏虽然是来势汹汹,然而进犯凉州险地,对于胡羯以骑兵为主的军队来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优势,反而得陷入诸多不便之中。正因为如此,凉州的半独立政权地位,也得到了进一步的确保。 三骑快马加鞭行过广武郡北,由低矮的山脉所构成的那一片片谷地。日暮之时,方行到据郡城百余里的河口圈处。 一路疾行,此时已是人困马乏,李延昭见状,便索性下令休憩片刻,吃些干粮,给军马喂些草料豆饼,再继续前进。牛二壮与张兴也是累得不行,听闻李延昭下令休息,如蒙大赦一般滚鞍下马,将马栓到路旁树干上,而后便从随身的干粮袋中拿出硬邦邦的胡饼,啃食起来。 咯嘣咯嘣地啃食完手中胡饼,张兴与牛二壮二人又取出马料,将马匹喂饱,而后才与李延昭坐在树下休息。 一刻钟后,随着李延昭发话,三人又是跨上战马,继续行进。一路上只能凭借已有的指路牌,以及询问乡人等办法来找路。 即使是夜幕降临,三人依旧沿着官道奔驰了大半夜。直到寅时末刻,三人都有些支持不住,李延昭才令下马休息。便将马牵到道旁,拴在树干之上,而后三人轮流值守,其余二人便找个地方躺下睡觉。 休息了不到两个时辰,到得日头初升的时刻,在值守的李延昭又叫醒了两名属下。牛二壮前去寻得山涧,将三人的水囊装满,然后回到林边,又啃了点干粮,喂过马,才继续上路。 因为昨日昼夜赶路的缘故,此时三人歇息的地点,距姑臧城还剩下约莫一百五六十里的路程。李延昭令大伙务必在酉时三刻,城门关闭之前赶到姑臧。 于是三人皆神色严峻地驱马而行。一路上倒也无暇去欣赏周边风物。只是一路疾驰,然而由广武至州治姑臧的这些官道,也不乏险峻难行之处。三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堪堪在酉时末刻,城门关闭之前到达了姑臧。 首次来到姑臧,即使是带头的李延昭也是一脸懵逼,只得将路引拿给看守城门的士卒看过,并言明自己等人乃是广武郡所遣信使。那守门士卒不识字,只得令旁人唤来城门吏。不多时,那身着绿袍的城门吏便自城门上行下,打量了李延昭等三人一番,而后接过士卒手中的路引,查看起来。 那城门吏本想为难李延昭等人一番,好暗示他们给些过路钱,然而拿着手中这张路引瞧来瞧去,路引之上印信等一应俱全。城门吏只得将路引还给李延昭,而后示意放行。 李延昭倒也机灵,见这城门吏并未多做为难,右手接过路引顺手塞入怀中,左手握着的一小吊钱已是不动声色地滑到那城门吏的袖管之中,感觉到一小吊沉甸甸的铜钱入手,那城门吏也现出难得一见的微笑来。 “三位既然是为公务而来,且沿着城门正对这条街道走到尽头,有一间福来客栈,却正是州治接待来往公务人员的处所,凭借路引可免住宿费用。”城门吏已不复最开始的倨傲姿态,笑容可掬地对三人道。 李延昭拱拱手,谢过那城门吏,而后便带领两名部属沿着大道向那城门吏所指引的那处客栈行去。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街道两边的各色店铺已是纷纷做打烊的准备。李延昭与二位部属信步而行,看着州治姑臧街头的这一副安宁景象。 去得客栈之中,先将马牵到后槽,李延昭给了后槽马夫几小吊钱,嘱其好生喂养,而后便去登记了住宿,客栈掌柜验过三人路引,果然只字未提住宿费用,只是唤来店小二,将三人引至楼上一间空房。李延昭跟在店小二后面,一步步上楼,将有些破旧的木制楼梯踩得咯吱咯吱作响。 小二领着三人到达一间房前,而后将房门打开,便对昭等三人言道:“三位客官,且住此间如何?” 李延昭进得屋内,见这客栈中虽然设施简陋,地上依次摆放着五张胡床。然而这间屋子却是临窗,便也点头应允下来。 小二见李延昭应允,也是松了口气,而后对三人躬了躬身,便退出了这间屋子。 三人放下行装,肚皮却都是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三人相视,尴尬一笑。李延昭却招呼两名部属:“走,出去吃饭。”两人随即便起身,跟着李延昭走出客栈,往街上行去。 行不多久,三人便见一略为偏僻小巷中,却有不少人进进出出,心中奇怪,乃走近一看,却见距那巷口二十余步之处,却有一面店,正是顾客盈门。李延昭便带着两名部下,迈步走近那面店。 只见那面店上方悬挂着一块颇大的招牌,上书“小张汤饼”四个字,只是常年烟熏火燎,那四个字如今却都显得有些黯淡。门口黏土垒成的灶台旁,正站着两人。一人立在灶台旁飞快地搓着手中的面,另一人蹲在地上,使劲地推拉着灶台旁的风箱。 见李延昭等人走近,那灶台旁搓面的伙计,便热情地招呼起来:“来来来,三位军爷想吃啥,且里面请。” “你们这里,都有啥?”牛二壮凑到灶台跟前,一边大口吞咽着口水,一边出言问那店伙计。 “有羊肉汤饼和素汤饼,羊肉汤饼十二钱一碗,素汤饼八钱一碗。客官想吃什么?”那店伙计笑着答道,手上搓面的动作却是一点儿也没落下。 “三碗羊肉汤饼。”李延昭闻言,对那伙计笑道,随后取出钱袋,一扬手,三小吊钱以及零散的几枚铜币,已是放进了灶台旁放满铜钱的一只瓷缸中。 搓面的店伙计熟练地搓着面,而后喊三人进屋里去坐。蹲在地上的伙计继续熟练地拉动着风箱,锅里那有些浑浊的汤转眼便烧开,大股大股地冒着泡,锅中的面片欢腾地翻来翻去,宛如江中鱼戏。 很快,三大碗羊肉汤饼便端到李延昭三人面前,三人各自取过竹箸,拈着羊肉抑或是面片,呼啦呼啦地便吃了起来。 牛二壮和张兴已久不沾荤腥,此时眼见面前这一大碗面片中缀着大片羊肉的汤饼,怎能不馋?三下五除二间,碗中的汤饼已下去一大半。 而李延昭虽然呼啦呼啦地吃着,心中却是在想,这比后世的扯面,可差远了…… 三人各怀心思地吃着汤饼,没要到一刻钟的功夫,三大碗汤饼已是见底。李延昭抚着吃饱的肚皮,诧异地看着连碗中面汤都喝得一滴不剩的牛二壮以及张兴两人。 “伙计,再来碗羊肉汤饼!”眼看着意犹未尽的两人,李延昭便起身喊了一嗓子,随即上前付过钱。不多时,店伙计又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饼端上了桌。 两人将那碗汤饼又毫不客气地分食了个干净,才抚着滚圆的肚皮连呼痛快。 待得二人休息了片刻,李延昭才起身,唤起二人一同走出店门。出门时候,正在收拾灶台的那位店伙计,还热情地向三人行礼作别。 带着这俩无比能吃的夯货,三人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走,权作饭后的消化运动。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二章 夜擒蟊贼 姑臧乃是州治之所,城中士族高门不知凡几。而李延昭等三人此刻游走的地段,却是处在城西地带的平民聚居区。 三人散步消食的功夫间,路上已经遇到了数队全副武装巡城的兵卒。那些兵卒见三人信步游荡,又是身着铁甲,腰悬弓刀,一副军中兵将打扮,便例行公事地拦住三人,勘验了三人身份便放行。 只是临别之时,都嘱咐三人城中最近局势未靖,时有蟊贼出没,专事入室对此间民女做些无法言说之事,嘱咐三人慎重而行,勿要掩匿行迹,以免被巡城军士当成贼人。 兵卒们的叮嘱,却是激起了李延昭的好奇心。他心道州治之所,使君脚下,竟然还有这等作恶多端的贼人。奇的是州治府尹竟然迟迟未能捉拿贼人,致使城中民女屡屡受苦。李延昭顿生不平之心,暗暗决定今夜便要试着捉拿此贼人。 然而生出想法来容易,实践起来却是颇有难度。姑臧城本是匈奴所筑。张氏执掌凉州之后,又在原城基础上增筑四城,街衢相通,长七里,阔三里,乃卧龙形。如此大的一座城中,又如何去追踪那位恶行累累的蟊贼呢? 虽然李延昭已经根据巡城士卒们的描述,将众多受害人所居的这片平民区划定为蟊贼常常出没的地点。然而若要从这片广阔的居民区内,将这个蟊贼揪出来,也绝非易事。 望着一筹莫展的两位手下,李延昭一时间也没了主意。三人漫无目的在这片平民区的背街小巷中悄无声息地行走着,任谁也没有再开口。 约莫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三人将这片平民区寻了个遍,也还是一筹莫展。眼看将到亥时时分,各坊的坊门便将关闭。李延昭却灵机一动,叫上二人直奔一扇坊门而去。 坊门旁正立着一名小吏,眼见坊门外有三名身着铁甲,腰悬弓刀的兵卒直奔而来,忙从尚未关闭的坊门处迎出来,拱手道:“不知几位老兵,有何贵干?” 李延昭亦是拱手,而后走进小吏,凑上去耳语道:“最近城中夜间颇不太平,小史可知其间内情?” 小吏一听,叹道:“嗨呀,不瞒老兵,最近便是这几间坊中,屡屡有蟊贼趁夜偷入,侵欺坊中女子。张使君也颇为震怒,严令巡城兵卒捉拿。只是夜间宵禁之后,坊门关闭,谁也不知这贼子是如何进入坊间的。哎,话说回来,这事近日来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老兵们怎能不知这等事?” 李延昭闻言哦了一声,然后缓缓道:“我等乃是今日方到姑臧,故而不知。”小吏闻言便笑道:“原来是调任的老兵,失敬失敬。” 李延昭眉头紧锁,并未应承小吏的客套话,而是继续出言问道:“小史可知此等犯夜事件,通常都是在何处发生?” 闻李延昭发问,小吏伸手指向坊门向东那一侧,道:“之前数起,俱是在坊间东侧这一排。”顿了顿又道:“巡城兵卒虽然每每在街上巡逻,然而却从未有人发现这个蟊贼的行迹,端得是狡猾。” 交谈间,几人已听闻城中钟鼓楼处传来密密麻麻的鼓声。小吏闻言,慌忙起身,对李延昭等拱手告罪道:“更鼓已响,余自当即刻关闭坊门,几位老兵恕余失陪。” 李延昭闻言笑道:“如此,小史便去罢。”言罢便领着牛二壮与张兴二人,自行离开。 三人走到坊东侧。李延昭来来回回将东侧的墙头视察了一番,而后又抬头看了看街对面,不远处正是自己所居的那间客栈。客栈靠北侧有一扇窗户正开着,李延昭细细一观,想来竟是自己等人所居的那间屋子里的窗户。 一时间,李延昭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他唤过二人,令二人在街边建筑角落、阴影中隐匿行迹。他则转过街去,走上客栈二楼,然后便守候在窗边,从推开一线的窗户向外看去,坊东侧的墙头尽收眼底。 客栈再向北,便是刺史府邸。这蟊贼竟然选在这等位置作案,也难怪张使君会震怒,继而下令姑臧府尹不遗余力地缉捕这名蟊贼。这简直是视张使君如无物啊!今日这蟊贼可以潜入刺史府左近坊市作案,难免明日就不会潜入刺史府作案。 昨日便没有休息好,今日又是一整天的奔波劳累,李延昭的神经早已有些不堪重负,坐在窗口边不大一会便双眼迷离,俩眼皮打架不止。每到这时候,他便强迫自己睁眼望向对面墙头。然而不多时,又是眼皮打架,昏昏欲睡,直弄得他不胜其烦。 最后,李延昭索性拿过一旁的套马索,然后甩了半截在房梁上,然后拉下来的双股绳结成一处,而后牢牢栓在自己发髻上。 这样一来,李延昭便完成了一个自动叫醒的机关,尽管每次瞌睡被叫醒的后果就是……头皮有点疼。 李延昭自己在客房临窗处正在与周公的诱惑进行殊死搏斗之时,隐藏在楼下回廊里、水缸后的牛二壮与张兴两人,却早已靠在一边,沉沉进入梦乡。 二人一样是连夜赶路,又奔波一整日,加之晚间又吃了那么大一碗半羊肉汤饼,此刻即使是倚着墙睡在地上,也睡得颇为香甜。牛二壮甚至还伴随着轻微的鼾声啪嗒着嘴,不知在梦中大快朵颐着什么美食。 又一次被悬在房梁上的套马索扯动发髻以及头皮痛醒的李延昭,听到楼下传来的均匀鼾声,终于是怒不可遏。他一把扯下拴在发髻上的套马索,而后透过窗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坊墙四周的情况。见一切如常,方才探出半个身子,冲着楼下压低嗓子怒吼道:“牛二壮!牛二壮!张兴!” 他连呼数声,然而楼下两人却是压根没有半点反应。回廊里不知睡着谁,涛声依旧。而且仿佛随着李延昭的呼喝,还高亢了几分。 李延昭在身上摸来摸去,一时间也找不到趁手的家伙事来收拾底下偷懒的这两人。正郁闷间,却是摸到了一块布包裹着的,以前自己当做硬笔所用的那块干硬的泥团。 本来自上回太守言道铅笔试制完成,并赐给自己几支样品之后,这泥团便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本来应该被丢掉的。然而李延昭不知是出于情怀还是纪念的奇怪想法,便一直带在身边,此刻,这块泥团终将成为惩罚怠惰者的利器。 李延昭又伸出头观察了一番。坊墙那边的情况依旧如常。他随即便将窗户推开了一半,支好撑住窗棂的那截木棍。而后便探出了半个身子,辨别了一番下方黑洞洞的回廊中,鼾声传来的方向。而后便拿着那块干硬的泥团,对着鼾声发出的大致方向狠命砸了下去。 依稀听到“啪”的一声闷响。李延昭还暗自考虑这一击究竟有没有砸中的光景,便听回廊中传来一声惊呼:“百人将!敌袭!敌袭!” 只听得下方一阵忙乱,甚至另一边还传来砰的一声,然后水缸的盖子便被掀翻在一旁。李延昭不由得哑然失笑。随后压低嗓子强作严肃道:“妈蛋,牛二壮你这个夯货!袭什么袭,哪来的敌?让你们在街边监视坊墙的动静,你们倒直接就去见周公了?给我打起点精神来!” 李延昭出声斥责了一阵,底下回廊处伸出一个脑袋向楼上望了一眼,而后又很快地缩了回去。李延昭几乎可以肯定,回廊里就是牛二壮那个夯货。 经过这么一折腾,不管李延昭,还是底下回廊里,水缸旁的两人,都已经没有了继续沉睡的兴致。就这样,楼上楼下三个人,六只眼睛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坊墙来。 牛二壮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坊墙,内心中早将对面红白相间的坊墙,幻想成了一只巨大无比的烙饼。张兴盯着坊墙,直看到坊墙上出现了一张如花似玉的美人,正笑靥如花地看着他,直看得他心花怒放,瞬间将所有的困意抛在了脑后。 只有李延昭枯燥无比地盯着对面那红白相间的坊墙,心中思绪杂乱。然而坊墙及周边的情况,却是尽收眼底。 街上时不时地有巡逻兵卒走过,而楼下牛二壮与张兴那边,不争气的鼾声却是再也没有出现。不知道盯了多久,当又一波困意渐渐袭来,迫使李延昭不得不又将悬在房梁上的套马索拴在发髻上时,坊墙那边终于出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异动。 李延昭借着月光,清晰地看到从刺史府的方向,有个黑影借着路边树木以及篱笆栅栏等的掩护,悄悄潜伏到了东侧坊墙的对面。而后他见街上空无一人,迅速地跳出藏身之处,而后飞快地向着东侧坊墙冲去。 冲到坊墙墙根处,只见那黑影寻得一处低矮坊墙,而后跳起,双手扒住坊墙便欲攀爬上去。李延昭见状急忙解下发髻上的套马索,紧张万分地盯着那黑影的动作。 而正当那黑影将半个身子都探上墙头之时,李延昭却突然听到楼下传来牛二壮的叫喊:“咄!何人犯夜?” 那一霎那间,李延昭气得脸都青了。好你个牛二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见那黑影听到喝问,动作敏捷地便从墙头翻身而下,侧身便向来时的路逃回去。 想逃?李延昭见那人动作,他已是顾不上许多,翻身便从窗子向楼下跳去。好在二楼的高度尚且不算什么,李延昭着地时熟练地一屈腿,而后身体顺势向前一滚,将跳下的冲击力尽数卸去。 牛二壮与张兴二人见那人转身欲逃,心中焦急之下也是拔步急追。李延昭起身之后,发力冲刺,便向那黑影疾奔而去。 那黑影慌不择路,穿过街道之后便沿着刺史府向前跑去。李延昭奋力冲刺了七八十步,便已将牛二壮与张兴两人甩在后面,而与那黑影的距离,却是越拉越近。 见李延昭将要追上自己,那人也是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奋力向前跑去,与李延昭的距离又逐渐拉开。李延昭眼见那黑影逃跑心切,与他之间那十来步的距离一时半会竟难以拉近。 又追了二十余步,李延昭借着月色,看到脚下地上零星有不少小石子。于是灵机一动,迅速蹲下身去,摸到了一块鹌鹑蛋大的石子。而后站起身来,扬起手猛地向那黑影逃跑方向一甩,那枚石子已是带起凌厉风声,直冲那黑影的背后而去。 伴随着一声闷响,那黑影已是被石子击中,随即闷哼一声便摔倒在地。李延昭见状,又是拔步疾冲过去,嘴里念着“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名句,奋力一扑,便将那黑影压在身下。 那黑影缓过劲来,随后奋力挣扎,想要摆脱李延昭的控制,他这种不老实的表现,却恰恰激起李延昭的凶性。李延昭摸索着拽到了他的一只手,随后站起身,双腿一卡,又一个漂亮的后倒,一个十字固已是牢牢地控制住了那人。 那人犹自挣扎不休,边挣扎边嚎道:“尔敢……尔敢抓我,我乃公庭是也!” 李延昭听着那人充满威胁意味的自我介绍,心中更是不忿,右手牢牢地扳住那人中指,而后胯部卡住那人手肘,猛地往上顶了一下。霎时那人便不再挣扎,只是发出一声绵长而悠久的惨嚎,未受制的另一只手,不顾一切地死命拍打着旁边的地面。 “好……好汉松手,某……某不敢了。” 听到那人服软的话,李延昭方才放开他的手,随即起身,将他左手牢牢抓住向背后一别,右手卡住他的后颈,便押着他大步离开此地,起身时,李延昭借着月光细细观察了一番,见那人面貌不过十六七岁模样,看起来甚是年轻。 走不过十几二十步,却见牛二壮与张兴两人气喘吁吁地迎了上来。李延昭哂笑道:“等你二人来,人犯早跑高昌去了!”高昌远在数百里之外,毗邻凉州西侧。李延昭此刻抓住那人,心中正是高兴,乃出言调笑牛、张二人。 二人眼见李延昭已将那黑影擒获,俱是气喘吁吁地跟在李延昭后方,向来时的路走去。 经过刺史府大门时,却见两名卫兵站在门前,疑惑地望向这边,其中一人更是出声喝问道:“何人方才在刺史府外喧哗?” 李延昭押着那人头也不抬道:“我等巡夜,抓了个蟊贼。惊扰诸位,还请恕罪。”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三章 公庭何人 刺史府门前的军士,看到那三人都是身着铁甲,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于是便也没有多做盘问,便由得三人将那蟊贼带走了。 那蟊贼被李延昭押着,从刺史府门外经过的时候,便不再徒劳挣扎,任李延昭与二人一起,押着他走上了客栈的二楼。 到得居住的房门前,张兴早已掏出入住时店伙计留给他们的钥匙,打开了那扇房门。进屋之后,李延昭不由分说便扯过房梁上的套马索,将那蟊贼捆了个结实,然后将套马索的另一端甩过房梁。 他费力拉动着那根套马索,直到将那蟊贼吊到脚尖堪堪着地,方才满意地将手持的这一段套马索栓系在自己这边数人胡床旁用来放置杂物的一只小柜子腿上。 被捆了个结实,只有两只脚尖堪堪着地的那人,环视了一番这间客栈,而后看了看此刻躺倒到胡床上,眼见准备睡觉的诸人,冷静道:“尔等绝非本地军卒,对不对?” 李延昭扯过毯子盖在身上,衣甲都没有卸去,听闻这人问话,也只是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 本地军卒还住客栈吗?这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的问题。李延昭对此人也是兴趣缺缺。方才十字固他也没下死力,想来此人胳膊应当是无事。而且李延昭已决意将此人交给官府处理,因此也制止了张兴牛二壮两人对他的踢打。 还是自己这个办法能让此人记忆深刻。李延昭不无自得地想到。任谁被五花大绑着吊到房梁上,只有脚尖堪堪着地,这么吊个大半夜,也不可能记忆不深刻。 见三位军卒都不理会他,那人心中又是大急,呼道:“放开我,我乃公庭是也!尔等已经铸成大错,当下放我离去尚还来得及,若到天明,包让尔等小命不保!” 那人聒噪不已,令正准备入睡休息片刻的李延昭心烦不已。李延昭在身旁摸索了半天,又到窗台上找到了那块包裹泥块的破布,而后大步流星地走到那人面前,将那块破布揉吧揉吧,那人眼见他拿着一块破布大步而来,已知其意。连忙闭上了嘴。 然而李延昭却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他用左手死命卡住那人两腮处,那人挣扎了半晌,最终还是抵不住李延昭打大力掐腮,心有不甘地微张开嘴。 见他终于张开嘴,李延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右手中揉成一团的破布塞到了那人口中。随着那破布入口,一股浓重的灰土味便在那人口中蔓延开来。李延昭环抱双臂看着他徒劳地挣扎了一会,被破布堵住的嘴巴难以发声,遂满意而去。 临睡前,李延昭又将几人身上佩刀解下通通收拢起来,然后他便躺倒在胡床之上,未到一刻钟,已经沉沉睡去。 被捆吊着的那人,呜呜了好大一会也不得发声,身上套马索捆得又紧,挣扎了小半个时辰,终究是徒劳无功。只是身体被吊起微悬着,脚尖堪堪着地,甚是痛苦。脚尖之力,又是支撑不稳,连连打转,心中对李延昭这几人,早已是恨极。 李延昭一觉睡到晨光熹微之时。起身看看周围,牛二壮与张兴俩人还睡得正香,便是连半吊着的那人也是早已歪着头睡熟。心中不由得升起些许恶趣味,将拴在柜腿处的绳结一松,伴随着房梁上套马索的唰唰声,嗵地一下,那人已是摔倒在地。 熟睡中猛然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那人乍然痛醒,随即便满含怨愤地看着李延昭。 李延昭倒也不言语,上前取出那人嘴中的破布扔掉,而后又将他身上的绳子松了一松。不松倒还好,一松之下,那人倒直接瘫软在地上,酸麻之感顿时传遍全身。 李延昭也懒得与他废话,待他自己活动了一会,血液流通之后,又取过套马索,将他双手捆了个结实。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昨天夜里至为活跃的他,此刻却再也未发一言,只是任李延昭捆住了他的双手,而后眼睁睁看着李延昭叫醒二位部属,然后三人披挂整齐,腰悬弓刀,再押着他出了客栈,一路向州治府邸而去。 虽然离刺史府不过几十步远的距离,然而这支特殊的队伍在向刺史府前进的路上,还是吸引了不少路人好奇的目光。 甚至不乏有好事者上前问询,而李延昭却只是笑而不答。想来自己等人并非姑臧城内兵卒。未经申报批准等手续,越俎代庖地布下监视,虽将这蟊贼一举擒获,然而此种越俎代庖举动,难免有狗拿耗子之嫌。 自己只不过是进州治来汇报工作,顺手打鱼捎了鳖擒住这个小毛贼,哪能太过招摇。将此人交给州治使君,由对此人焦头烂额的使君来处理,大抵是最好不过了吧。 然而当三人押着那蟊贼,再次来到刺史府门前,准备取出堪合路引时,却见刺史府的守门军士,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延昭押着的那名蟊贼。皆惊呼出声:“小郎君!” 小郎君?李延昭此时满脑袋的问号,简直一脸懵逼地看着两位守门军卒。 小郎君是何人?自然是郡府张使君的亲侄儿,凉州世子、抚军将军、武威太守、西平公、霸城侯张骏张公庭了。 张骏身上挂着这一长串的封号,使得他在李延昭眼里,颇有一番“五道杠大队长”的风度。关于张骏的传说,他早先在广武郡的时候,就没少听说。 凉州第一代刺史是张轨。张轨有二子,长子张寔,次子张茂。张寔子骏,便是此刻被他擒获,又押在手中的这位小郎君了。 张寔被京兆人刘弘所策划的谋叛刺杀之后,因骏年幼,便只得由张茂摄事。然而张茂又并无子嗣,兄弟俩因此,便也不存在夺嫡等萧墙之祸。张茂为了安定人心,亦是为了表明心迹,即位后便封张骏为凉州世子、抚军将军、武威太守、西平公。至于霸城侯,乃是建兴四年时,晋廷给予张骏的封号。 难以想象,便是这样一位含着金钥匙出生,祖上两辈皆在凉州一片草莽中起家,安定人心,奠定基业,才创造出凉州今日局面的这位高门的后代世子,居然是一个夜微行于邑里的采花贼。 李延昭的目光一片呆滞,望着眼前这难以收拾的局面,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凉州危矣! 且不论张骏的叔叔,现任凉州牧张茂还有几年好活。就凭凉州现在的实力情况,再发展个十年二十年,尚未可知能否执戈东进,与匈奴刘赵争夺关中沃土。 然而若是张茂挺不过这十到二十年,两腿一蹬去见了老爹张轨,再由这位士族纨绔张骏即位成为凉州牧,就凭着半夜翻墙去玩弄民女的这种做派,凉州恐怕真的要完。 眼见得守门士卒大步前来,解开了张骏身上的绳索,张骏回头轻蔑地瞟了他们几人一眼,而后在一个士卒的搀扶下向着刺史府中行去。李延昭终是支撑不住,顿时委顿于地,就差做悲愤状仰天痛呼:“先公啊!” 大祸已经闯下,然而正事也不能耽搁。李延昭愣神了半晌,终于还是反应过来,拿出堪合与路引,请求守门士卒予以通报,并再一次破财,从钱袋里取出一吊钱塞给那守门士卒。 那守门士卒掂了掂在手中那沉甸甸的铜钱,然后喜笑颜开地对着心情沉重的李延昭道:“将军稍待,小人马上进去通报此事。” 一时间,大门外只剩下面面相觑的李延昭三人。虽然此时正是六月天,李延昭却仿佛感到了丝丝寒意,从脚底直往上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四章 面谒使君 大清早,刺史府内的张使君,便听自己侄子那边的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见到他便慌忙跪倒在地,连连告罪。细问之下方才知道,自己这位宝贝侄子,凉州的下任刺史,张氏基业的接班人,居然一夜功夫,便凭空消失了! 张茂听到这消息,一改他往日里处变不惊的风格,火急火燎地喝令身边所有他能够调动的内侍,以及刺史府护卫兵卒等,一概出府去找。并且立刻派人传令给姑臧尹,下令即刻关闭城门,全城搜索他的宝贝侄子张骏。 而当搜索未果,张茂正惶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之时,守门军卒却来报告,有三名军卒押着小郎君回到了刺史府。 李延昭此刻肠子都悔青了。他细细想了一阵,才知道为何这个蟊贼作案多起,却迟迟未能落网的缘故了。哪里是姑臧尹不作为,哪里是巡城兵卒不给力。这作案人这么大的来头,他们谁敢把人拿下? 自己这回狗拿耗子越俎代庖,倒是把人犯拿住了。然而吊了那小郎君大半夜,可算是把凉州未来的刺史得罪死了。 站在刺史府门外的李延昭,只觉得自己将来的人生,便要同此刻的天空一样,一片灰暗了。 且不说这小郎君如何如何,便是面前现任刺史张茂那一关,李延昭觉得便不好过。自己吊了他的宝贝侄子大半夜,谁知道张使君会不会震怒之下,拿自己项上人头去平息张骏的怒火? 忐忑不安下,李延昭已做好了暂时开溜的打算,歇个一日半日的,等张使君心情稍微平复一番,再回来向他请罪并汇报工作,无疑这法子便是此刻相当明智的抉择了。 然而就当李延昭使了眼色给自己的俩部下,转身打算逃离此地之时,先前进府通报的守门士卒却已是转出大门,对三人道:“张使君令我唤尔等进去。” 闻言,李延昭方才安宁些许的心情,彻底沉入了谷底…… 那守门士卒在前方引路,李延昭与手下两人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此时心情沉重,连刺史府中一应景物也无暇欣赏。 李延昭只想着面谒完这位张使君,要杀要剐也由他一句话,只盼着给自己来个痛快的。忐忑的心情伴随着目前这令他揪心的形势,让他面上表情,更添纠结。 守门兵卒引着三人,进了刺史府以后七扭八拐了一阵,行了约莫一刻钟左右,终于算是到了目的地。 指着一扇小门之内的正堂,守门军卒对三人道:“里面便是正堂。张使君正在内里办公,尔等小心谒见,切勿冲撞使君。” 李延昭对那守门军卒连连称谢。然后小心翼翼上前。正堂前的兵卒们此刻都侧着眼瞟着三人,一副想笑又笑不出来的表情。 李延昭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见一绯袍中年人正坐在内堂案首奋笔疾书。于是尚未进门便已跪地叩首:“罪人李延昭,拜见张使君。” 那中年人却是头也不抬,继续奋笔疾书,批阅着自己案上的公文。李延昭便只好带着自己两个部下,尴尬无比地跪伏在正堂之外,冰冷的地面上。 过了好一会儿,张使君才放下手中公文,抬头望着跪在正堂之外,三名顶盔掼甲的兵将。然后淡淡道:“不必多礼,请进罢。” 听闻张使君的语调,并未有那种愠怒之色,李延昭方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赶忙起身,令二人在堂外等候,他便跨进堂内,继续跪伏于地,颤声道:“罪人李延昭,特来向张使君请罪。” 上首的张使君却是一言不发,静静打量了李延昭片刻。而后吩咐身边侍者为李延昭搬来胡床几案等物,令其在左近落座。 李延昭忐忑不安地在侍者布置好的几案胡床前落座。坐定之后,便挺胸抬头,目不斜视。上首的使君一时半会也没有出言相问,于是这堂中的气氛,便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 “一到堂前先告罪,你究竟有何罪?你可自知?”这沉默,终究还是由张茂首先打破了。 “仆有眼无珠,有眼不识贵人,冲撞了小郎君,还望使君恕罪。”李延昭听到张茂问话,即刻起身避席,而后继续跪伏叩首道。 “你且与我句实话,倘若昨夜你知翻墙者乃公庭,你还会如此为之?”张茂依然坐定,凌厉眼神继续审视着跪伏于地的李延昭。 李延昭心中飞快地思考着张茂问这句话的用意,以及他自己应当应对得体的回答。若回答仍会如此,天知道这位疼爱侄子的叔叔会不会勃然大怒。然而回答不会呢,难道任由那些无辜民女平白受辱,然后坊间再传开对这位小郎君的不满之声吗? 似乎世间任何问题,都应有其标准答案,然而谁又知道,此刻李延昭面前这位凉州的掌控者,统治者,对于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又是什么呢? “倘若仆知那人是小郎君,仆自当上前阻止,任由小郎君自行离去。而不会再行追赶,束缚之事。”李延昭思虑了半晌,终于给出了一个此刻在他看来,最为得体的完美回答。 张茂闻言后,也是不喜不怒,望了李延昭半晌,随后和颜悦色道:“延昭且起罢。” 李延昭闻言如蒙大赦,赶紧起身,又坐回方才那张几案之前。 “吾遭扰攘之运,承先人余德,假摄此州,以全性命,上欲不负晋室,下欲保完百姓。然官非王命,位由私议,苟以集事,岂荣之哉!”刚刚坐稳的李延昭,却听闻张茂发出如此感叹之语。李延昭不明所以,故而在胡床上坐如针毡,却一言未发。 “公庭十岁能属文,卓越不羁。却偏偏淫纵过度,不堪任事。延昭此举,无异当头棒喝,若能使其幡然悔悟,亦不失为功德一件。”张茂感叹了一番,随即正视在胡床上扭来扭曲心神不宁的李延昭,沉声道。 李延昭昨夜闯祸,吊了张小郎君大半夜,此时心中正是不安。听闻张使君此语,无疑心下稍安。 看样子张茂也对自己这位宝贝侄子的做派有所耳闻。只是碍于情面,不便直言相责。李延昭昨夜私下对张骏略施薄惩,也恰恰暗合了张茂的心意。如此只能说是意外收获了。 “广武郡守遣你来,可是有紧要军情相告?”两人沉默了半柱香功夫,终究还是张茂出言相问。 “奉辛府君令,仆正为此而来。”李延昭从怀中取出地图,张使君身后的内侍见状,急忙上前,取过那张图便奉至使君案前。 张茂拿起案上的那张图,沉吟了半晌,终究还是招招手,将李延昭唤至近前,出言问道:“此图上所注蓝红标记,究竟是何意?” 李延昭快步趋前,而后跪坐在使君对面,指着图上狄道处的红标,沉声道“狄道已由刘赵匈奴休屠王石武所据;南安由刘赵征西将军刘贡所据;刘赵都城乃是长安。陈安据上邽,然而此时却处于刘赵三面围攻之下。若仆所料不差,陈部覆亡,亦不远矣。” 看了看张使君紧蹙的眉头,李延昭又道:“然而偏偏如此大好形势,刘赵却按兵不动,任凭陈安在上邽苟延残喘。仆窃以为,刘赵恐怕所图不浅。” 李延昭言及于此,便刹住话头。对张茂这种聪明人讲述形势,点到即止即可。 果然张茂沉吟一阵,又拿起图细细端详了片刻,右手已是狠狠地拍上了几案:“刘曜所图,乃凉州也!” ———————————————————我是华丽的分割线——————————————————————— 在此不得不与大家说一句题外话。本文首发起点中文网,请看小站的读者们来起点给子夜加几个点击收藏,在下感激不尽。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五章 不容有失 张茂无疑在对局势的判断之上,与李延昭达成了一致。 先前陈安兵败,正是势衰之时。加之休屠王石武降于刘赵,进据狄道,如此一来,对刘曜来说,陈安的败亡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 然而如此大好形势,刘曜却依然按兵不动,稳如泰山。要么他是傻子,要么,就是别有所图。 而刘粲之后,刘曜能迅速平定靳准之乱,并收拾因为靳准之乱而糜烂的局势,其人军政才能由此可见一斑。既然他不是傻子,这道选择题,便只剩下第二个选项了。 积蓄力量,调集大军攻灭陈安。而后一鼓而上,继续向西,解决凉州问题。便是刘曜此时所谋划的大计。 毕竟对现下的刘曜来说,陈安终归只是疥癞之癣,而凉州,才是心腹之患。 难以想象,若是刘曜调集倾国之力,出关与石勒激战正酣,张氏所控制的凉州,却由背后一刀,渡河直取陇西河南诸郡县,刘曜的处境将如何? 那时,且不说失去的地盘人口,光是关中沃土,必将直接暴露在凉州眼前。然而与石赵激战正酣的刘曜,还有余力回救吗? 若不回救,关中失陷,军心动摇。结局最终也是溃败。若回救,石勒见势,会放过如此良机吗?撤退回救的路程,很可能因为石勒部的尾随攻击而变成溃败。而且即便败退回来,依然要面对凉州可能进行的,对关中地区的进攻行动。 若是刘曜铁了心不回救,仍执意与石勒争个高下,则无论胜败,刘曜均已立足于惨败之境。 关外之地,一马平川,绝难固守。若刘曜与石勒初战胜,则刘曜必定要在后勤吃紧的情况下固守关外,面对羯赵后续源源不断的反扑。最终的结果,也多半是折戟沉沙。而若战败,则结果更不必说。刘氏赵国,必然一战而亡。 因此刘曜无疑清醒地认识到,若要与羯胡争霸中原,则必先安定后方凉州。于是,才有了当下这个形势。 陈安尴尬地在上邽苟延残喘,而三面围困陈安的刘赵,却一直在磨刀霍霍。陈安在他们眼中已是死人,而他们心中真正的敌人,却是大河北边的凉州! 此局之下不容有失。张使君针对刘赵可能采取的军事行动,迅速做出了自己的决断: 由姑臧直统的凉州精锐中抽调一万人,由太府司马韩璞统领,自广武而下,渡河直取金城。再由西平、晋兴二郡各抽调四千郡兵,配合姑臧抽调的五千精锐,由西平新任太守宋配统率,自湟水而下,渡河直取陇西之地。 凉州兵少,故而张使君抽调这么一万五千精锐东出,面上已尽显肉痛之色。实在是凉州地处过于偏远,仓廪不丰,人口不足。故而军事力量捉襟见肘。李延昭见此情已久,个中原委,也能充分理解。 然而对于张使君派这么点人东去,究竟能收取何等战果,李延昭心里也是没底。 西平那一路还好说,第一兵力较另一路更为充足,而且宋配其人乃是久战宿将,不管是军事指挥才能,还是统筹全局的能力,都称得上是上等。因此以他为主帅,面对陇西的那些虾兵蟹将以及陈安所部,李延昭对他可以说有充分的信心。 而韩璞所率的另一路,以李延昭的角度来看,就并不看好了。他依稀记得,当初马都尉曾给他讲过一些东征旧事。正是韩璞作为主帅,率领凉州兵东进以赴国难,然而却在南安附近与氐羌众相持日久,乃至于军中粮尽。才杀牛为食,并且激励士卒死战。 然而韩璞与氐羌众会战于南安,生死悬于一线之时,却恰逢张阆率领金城军前来驰援。于是两面夹击,氐羌众溃败,韩璞方才艰难而侥幸地取得了这一次战役的胜利。马都尉也正是因为在此战之中,斩获数级,方才积功升任骑都尉。 由此可见,韩璞此人用兵,无疑过于保守。大军压境,竟然不主动出击,反而与敌相持,寄希望于敌方粮尽而退,诚为不智。 换言之,马都尉那次没被如此庸才害死,也是老天眷顾。然而此次局势之繁复,战场之凶险,若韩璞依然还如同上次那般做派来规划现今这场军事行动,则败亡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事实。 自广武顺逆水而下,渡过大河,首当其冲的便是陈安部属所据守的金城郡。金城郡乃是由陇西河南之地,进入凉州的一把钥匙。 如若此地掌控在凉州手中,凉州军在大河北岸建一坚固营寨,与南岸之金城郡遥相呼应,并遣两员久战宿将镇守。则刘赵想要攻破金城,长驱直入,便不知要在金城之下,消耗多少兵力,方才能一偿夙愿。 反之,若金城沦于刘赵之手,则完全可以此地为跳板,作为进攻凉州的桥头堡。日后凉州不仅边境不靖,而且必须在北岸以重兵结寨,据大河之险以自守。 若局势糜烂至斯,则凉州日后在这大河防线上所投入的人力、物力、兵力,便远非今日所能衡量。 因此,张茂这位凉州牧,至今为止所制订的策略等等,完全是充分考虑了如今的现实,虽然这等方案并非多么稳妥的方案,不过在现今局势之下,无疑是最为合适的方案了。 只是对于出广武郡,渡大河以取陇西地的这路大军的主帅人选,李延昭在心中暗自腹诽了一番。也仅仅腹诽一番。毕竟这个层面上的军国大事,目前还不是他这一介小小的百人长能够予以置喙的。 正事已毕,李延昭便略有些忐忑不安地拜别了张使君。好在这位张使君也是明理之人,并未因为他昨夜将张小郎君吊了大半夜的事情而为难他。反倒感念他此来辛苦,命旁边内侍前去内帑之中,取了一千钱,十匹绢,下令赐给李延昭。 李延昭受宠若惊,心知使君此举,也大有令自己封口之意。因此跪伏于地,连称功劳微薄,不敢当使君厚赏。直到张茂面上现出一种浓重的不豫之色,李延昭方才在两位内侍的帮助下,接过这些张使君所赏的钱物。 两位内侍各自抱着几匹绢,跟在李延昭身后出了郡守府,将这些绢布交到门外等候的牛二壮与张兴二人手上。便与李延昭等告辞。李延昭见二人抱着这几匹绢,一路从内堂送他到刺史府门口,也是气喘吁吁不止,连忙从怀中摸出一小吊钱,不动声色地塞到其中一位内侍的袖中。而后方与二人挥手作别。 出了刺史府,三人一路回到客栈。李延昭又令两人前去集市之中买了些许胡饼等物,而后便骑上马,一路返回郡城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六章 秋收盛景 又过了一日半光景,李延昭方才带着两名部下自姑臧返回郡城。回到广武郡地界,三人顾不上休息,风尘仆仆地便去到郡府。李延昭向辛府君报告了此去姑臧的一应情况,并言及张使君针对现今局势所意欲做出的一番布置。 府君对此倒是不以为意,想来张使君向广武郡方向派遣一万精锐,并未曾要求抽调广武郡兵予领兵大将韩璞以协助。想必张使君也是深刻了解广武郡中情况的。这么大个郡,仅仅四千多郡县兵,自保缉盗尚且绰绰有余,但是若要说到攻取陇西河南,则便显得力有不逮了。 太守辛翳坐在案前,听闻李延昭的汇报之后,却是有些忧心忡忡。言道若大军自广武而出,攻取陇西诸境,则粮秣等军资,难免要由广武郡负担一部分。只是今年入境流民众多,若州治再遣一万精锐出征,恐怕广武郡就要闹粮荒了。 之前为了安置为数众多的流民,太守曾下令各县大规模垦荒。如今能够垦荒之地,均已成良田。然而播种夏粮的流民众,须得秋末才得收获。并且为了安定流民人心,郡府已做出今年夏粮免税的决定。 而且夏粮主要作物乃是粟米与菽类。粟米夏播,其产量也只堪堪能够获得春耕的一半左右。菽类乃是以大豆为主的经济作物。虽然也可作食粮,然而其经济价值却是大于实用价值。乃是李延昭为了试产豆油而向府君所建议种植的作物。 辛翳当时听从了李延昭的建议。在郡府以及三县之下,各辟出数百亩地种植菽类作物。并且多数是各郡县中原住民的田地。这便意味着这些作物也是须得缴税给官府的。而且民户若愿意,官府还可从其手中收购这些作物。 如此一来,秋收之后的这些夏粮收获,用于食用的粮食势必又将打个折扣。若大军过境,恐怕真的难以支撑。 一万名凉州精锐,按照每人每日配给两斤粮食计算,这一万人,每日所消耗的粮食便在一百六七十石左右。要知道,广武郡去年全年,结余也不过六千余石粮食。这么一个郡,一年的结余,也不过仅能供养这些出征的军卒支用月余。 虽然今年开垦了诸多荒地,又收纳了众多流民,使得郡中如今的农业生产力已远非去年可比。然而面对如此大阵仗的军事行动,广武郡所能提供的支持依然非常有限。即使李延昭的双季产粮法可行,秋收之后的下一季作物也得明年春季才能进行收获。 如此一来,张使君仓促之下针对严峻的时局所作出的这个用兵决定,从广武郡的角度来看,实是难堪重负。 “府君不必过多忧虑,想来张使君调集军队,制备器械,准备出征的诸多繁杂事务,还需数月光景。今年秋收,很可能使军卒们协助百姓抢收粮食。因此等到大军出征,约莫须在中秋时节了。”李延昭见辛翳愁眉不展,于是便出言劝慰道。 “此次使君动兵,堪称已到凉州生死存亡之节。如此大事,我等怎能不尽心竭力?”辛翳微闭双眼,用两手食指揉着发痛的太阳穴。 “韩司马用兵谨慎,从不冒进。因此粮草军械消耗颇巨。使君定然已知其行,韩司马这一路大军,多半乃是采取固守金城之策,不会轻易冒进。我郡的财力,使君必然心中亦有计较,必不会为我郡指派过多负担,使得民怨沸腾。” 李延昭也曾与张茂面对面座谈,因此对于张茂此人的务实,他还是心中有底的。广武郡本就不富,如今接纳众多流民,局势本就极易动荡。张使君若是强行摊派,致使广武不稳,则姑臧州治必然门户洞开。站在他这个高度的决策者,不可能看不到此事之中的利害关系。 辛翳停下了揉着太阳穴的手,然后认真地盯着李延昭看了一番,垂下头叹了口气:“但愿如此。稍后我便予张使君上表陈情,讲述如今郡内形势,只盼使君能够体察民情,削减用度。” —————————————————————————— 与此同时,姑臧州治内的铁匠作坊,已是纷纷开始赶工打制维修兵器。姑臧周边所驻守的数万凉州精锐,也纷纷遵照张使君的命令,开始频繁的调动与操演。 八月时节,虽然天气仍然炎热,然而凉州境内大大小小的各郡县,却已纷纷组织民户开始抢收秋粮。过不两天,各郡县的郡县兵们,也纷纷加入到这一行列之中。官府组织世兵们收割完毕自家秋粮之后,便令他们集中协助郡县民户抢收秋粮。 李延昭此时便带着一帮骑卒营的弟兄们在永登县属的民户田地中收割麦子。极目望去,满眼都是金黄的麦田,和田间地头或闲适悠然,或认真匆忙的三三两两的身影。 此时虽已入秋,然而太阳却依然毒辣无比。李延昭虽然身着短衫,却依旧是挥汗如雨。他认真地拿着镰刀收割着面前一茬一茬的麦子,收割一把之后,便将麦子放置到身旁的提兜之中,装满之后,自然有妇孺前来提走,再将这些未加工的麦子拿去脱粒,晒干。也许要不多久,这些金灿灿的麦子,便会成为白花花的面粉。 民户家的孩童们无力帮忙,此时却也很认真地跟在收割麦子的军卒身后,也不顾麦秆扎手,一个个认真无比地跟在军卒们身后,细心地一粒一粒捡拾掉在土壤中的麦粒。 李延昭弯着腰不停地收割足足有半个多时辰。此时只觉腰酸腿痛。他拿着镰刀直起身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跟在他身后捡拾麦粒的那名孩童,此时看到他停下身形,于是也便停下来,抬头望着他,一对清澈见底的眸子,紧紧盯着李延昭,仿佛在质问他为什么停下。小孩子衣襟前缝制的布兜之中,已经装了大半兜捡拾的麦粒。显然便是方才跟在抢收麦子的李延昭身后大半天的收获了。 李延昭蹲下身,伸出右手轻轻揉了揉小孩子戴着虎头帽的小脑袋,而后温言道:“二狗啊,叔叔割累了。便且让叔叔休息一会再继续割。帮叔叔去买碗凉茶可好?”言罢便将几枚铜钱递到小孩子肉呼呼的小手中。 被李延昭唤作二狗的那小孩子,懵懵懂懂地接过李延昭递过来的那几枚铜钱,而后便看向坐在田埂上理着手中麦子的母亲。 田埂上围坐着一堆妇人,一边拉着家常,一边理着手中的麦子。今年尚算风调雨顺,因此人人面上都是一副欢欣鼓舞之色。妇人看到李延昭逗弄自家的小孩子,面上非但不恼,反而满是一副和煦之色。 之前广武军助流民众垦荒,李延昭这个带队主官的名声便早已在永登县民户之中传开。但凡见过他的流民们,承其恩泽,无不对其交口称赞。此间妇人们,已多知这位方才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将领尚未婚配,私下里不少妇人都言及要给李百人将寻一门亲事。 李延昭却是无暇顾及那些妇人家言谈。只是此时看二狗看向他娘,因此也转头,对着那妇人挥挥手,笑了一下,远远便已传来那妇人的呼声:“二狗,小李将军给你什么,你可不能随便拿!”说着便起身,向自家孩子走去。 小孩子此时捏着胖乎乎的小手中几枚铜钱,已是满面委屈地看着自己母亲,而李延昭也是起身歉然道:“方才不才刈麦久矣,此时口中干渴,托二狗帮忙买碗茶汤,娘子勿怪。” 那妇人闻言,满脸堆笑道:“小李将军与我们多有照拂,此时口渴,怎能让将军破费。”言罢从二狗手中拿过那几文铜钱,硬塞到李延昭手中。李延昭却不料她一个妇人,力气却奇大。推让一番,见那妇人态度坚决,只得将那几文铜钱收回。 妇人向李延昭告了声罪,而后便回到那群妇人旁边耳语了几句,于是妇人们便纷纷起身而去。不多时已从家中取来炭火茶水等物,在田埂旁便临时支起了一个茶汤铺。 不多时,那茶汤便被烧开。而后妇人们又纷纷提出家中井里打来的水,与那茶汤兑在一起,本来烧开的茶汤,未过多久就变成凉茶。 完成了此等壮举之后,这群妇人们纷纷去得田间地头,呼喝着帮助她们家中收割秋粮的军卒们前来喝凉茶。一时间,军士们纷纷兴高采烈地奔向妇人们临时支的那个茶汤铺。那里须臾之间,就变得热闹不已。 李延昭笑呵呵地看着自己手下的兵卒们,一副渴死鬼托生的猴急样儿。正笑得开心时,二狗娘已捧着一碗凉茶来到了他的面前,双手奉至他面前,道:“小李将军辛苦,奴家家中贫瘠,只得如此淡茶,万望将军勿要嫌弃。” 李延昭双手接过茶汤,而后向那妇人道过谢,便将碗凑到嘴边,一饮而下。 那茶汤虽然叫茶汤,然而经过清凉井水的冲淡,味道早与白水无异。然而口渴至极的李延昭仍然将这碗寡淡茶汤当作琼浆玉露,一口饮尽。将碗递还给妇人后,还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 妇人眼见李延昭模样,微不可见地微笑着,而后拿着碗又打满一碗茶汤,回转而来,复奉给李延昭。 如此往复。李延昭足足干了三大碗茶汤,才抚摸着肚皮谢过妇人盛情款待,而后又返身拿起镰刀,回到田野之中,奋力收割起麦子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七章 交割军械 经过十余日光景的奋力劳作,军民通力之下,秋收工作终于是接近了尾声。 田野间,满是民户家中的孩子们在嬉笑打闹。田埂上围拢着一圈圈老妪或是壮妇,正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相谈甚欢。 今年风调雨顺,年成尚算不错,因此这些妇人们此时正在一起算计着各家的收入。及应当向郡县官府缴纳多少税粮。小孩子们眼见家中堆放着晒干的谷米一座一座如同小山,已知今年决计不会饿肚子,因此也格外开心。 百姓们尚且未觉渡过河去的陇西之境,局势已是何等凶险。因此一俟仓廪充足,便均是振奋不已。然而作为一郡郡守的辛府君,此时却远没有那么开心。 自从上次向州治使君上书,言及今年广武郡中接纳诸多流民,府库存粮已是告罄,直言郡中无力负担诸多精锐军卒的衣食消耗。张使君倒也算得通情达理,便遣使表示这支出征精锐的吃穿用度,皆由州治附近筹集。 大松了一口气的辛翳尚未来得及庆幸,使君接下来的指示便让他又仿佛遭逢当头一击:“着广武郡调集郡兵、民户。助大军运送辎重物资。并着广武郡及治下三县调集工匠,为大军赶制箭矢十万支,圆牌两千余面,刀剑兵器千余把。” 自广武郡所产的新制马具传遍凉州全境之后,州治中的大族门阀,甚至于刺史本人,皆知广武郡有着众多出色工匠。马鞍此物的需求源源不绝。然而广武郡却总是能适时交货。 况且不但速度快,而且做工也至为精良。辛府君甚至举一反三,为不同需求的用户生产了三种不同款式的新式马具:上等乃是采用红木、紫檀等名贵木材制作鞍具,并且使用从秃发鲜卑部收购的上等兽皮制作鞍韂。 马具制作完成之后,还使郡中精通针线刺绣的妇人在之上加了诸多装饰。不管鞍具还是韂垫,俱是流光溢彩,看上去名贵非凡。当然这样一等鞍具产量极其有限,姑臧城中一鞍难求,其价格甚至被炒到数千钱也难觅一副。 中等乃是用云杉、铁杉木制作,其上亦是加了诸多装饰。虽不及上等鞍具华贵,然而看上去也是精巧非常,别具逼格。 下等便是采用普通木材及在鲜卑部落之中批量收购的牛皮等物,制作而成的鞍具。不加任何装饰。虽看起来并不华贵,但胜在朴实耐用,而且制作简便,郡中能够进行量产,因此也是颇受欢迎。 如今姑臧、西平、晋兴、广武这几个比较接近的郡县之中,不论是州治精锐,还是郡县骑卒,抑或是世家大族中的私兵部曲,已尽皆装备了这种带有马镫的新式鞍具。虽多为量产的下等品,然而军中骑卒们对于这等新物件,反应却是近乎一致地好评。 似乎也正因为此,使得张使君认识到了广武郡中,现今较之于其它郡所保有的强大生产能力,因此特地指明令辛府君调集工匠,为大军督造武器装备。 如此一来,广武郡及下属各县制作马具的工作只能暂时停止,众多工匠自辛府君接到张使君命令起不久,便被集中到广武郡城,以及城郊的几间工坊之中。开始为大军赶制武备。 辛府君此时也正是为制备武备之事而来回奔波。要则采购原料,要则调集工匠,安排生产,要则亲自到各个工坊之中,查看进度,监督军器的质量等,这些繁忙的杂务,几乎将这一地郡守长官搞到焦头烂额的地步。 建兴十年九月初八,由州治姑臧城中出发,太府司马韩璞挂帅的一万凉州精锐,皆已尽数抵达广武郡城下。 辛府君连日奔波,此时军器皆已是基本凑足,然而他本人却染了风寒,卧床不起。 因此韩璞抵达广武之后,得知这一消息,与郡府一干头脑人物以及此地的世家代表见过面,便率领属下士卒,在郡城左近择地扎营了。 李延昭却是率领着所部骑卒,正在各个临时工坊,以及堆放军器的郡府仓库之间来回奔忙,为大军搬运这些早已制备完毕的军备。 刘季武率领邵雷的一队五十人,此时正在府库之中将堆积的军备予以分类、查验、点数。而后剔除其中个别缺少箭镞的箭矢,再将点好数的军械交与其余士卒搬运出库,装到一辆辆推车之上,准备出城送至韩司马军中。 李延昭眼看着手下士卒将一捆捆箭矢、圆牌、刀剑等物从府库中搬出,而后分别装到库外的一辆辆推车之上。小半个时辰光景,这一队士卒面前的推车,已是装得满满当当。 装满了推车之后,随着队首带队的曹建一声吆喝,这些士卒们便鼓起劲,推着手中推车便跟随曹建向城外韩司马大营的方向行去。 两百余骑卒,来来回回用推车装运了四五趟,方才将这些军资运送完毕。李延昭手中拿着这些军备的清单列表,与韩司马军中武吏交接完毕,正待带队返回之时,却看大营辕门处,行来一行身着铁甲的兵将。 凉州州治使君直属的精锐部属,披甲率是相当高。据李延昭运送军械之时的观察,即使是此间营中的普通士卒,也尽皆身着铁盔铁甲。虽然铁甲仍然是缺乏腿部防护的筩袖铠,然而对于这个时代的军队来说,已是实属难得。 上次己方曾经抵近侦察过陈安所募发的氐羌部众,后来据刘季武对那些氐羌众的描述,简直就是裹着皮裘的野人一般。更不用说其纪律性、一致性这种对军队来说几乎是必备的素质了。 再观眼前这些行动有序,装备精良的凉州精锐士卒,李延昭终于能够理解,为何西晋末期,凉州刺史数度调兵遣将“东赴国难”。而客乡作战的凉州军,却能够屡屡战胜不可一世的胡羯,为凉州兵取得“凉州大马”这一美称的原因了。 缺乏丁口的凉州,只得采用精兵理念,将人数较少的脱产军人,编成一支善战精锐。正是这样,才有了洛阳、长安城下,那几支屡败胡羯的威武之师。在这个北地沦亡,衣冠南渡的时代,凭着自己和袍泽们的一腔热血,谱写出一曲曲死战不退的慷慨悲歌。 正出神间,自辕门行来的那支兵将队伍已至近前。在身旁士卒的提醒之下,李延昭方才如梦初醒,连忙上前对着那兵将队伍队首身着两裆铠,头戴红缨铁盔的一员大将施礼道:“禀将军,广武郡骑卒百人将李延昭,已带领属下士卒,将军械物资交割完毕,请将军查验。” 那员大将正是此次出征主帅,太府司马韩璞。他走进辕门,便看到李延昭一行郡县军卒,人人皆推着推车准备出营。料想便是前来交割军械的广武郡兵。虽然这些郡县兵衣甲参差不齐,既有铁甲,又有皮甲。然而这些士卒们脸上所呈现出来的那种昂扬风貌,却使他眼前一亮。 恰逢这支队伍的带队小将上前见礼。韩璞也只得匆匆回过礼,而后笑笑,道:“李百人将辛苦了,既然交割完毕,如无公事,便归营吧。” 李延昭望着眼前这位,曾经是马都尉上级的将军,心中犹豫许久的话,仿佛就要破口而出。虽然他明白两人之间身份差异巨大,然而最终还是横下心来,单膝跪地抱拳道:“将军此去,前路漫漫,吉凶未卜。昭本不欲冒言,然而思前想后,仍觉得有番泼天富贵,将军若不取之,诚为可惜。” “哦?”听闻此言,韩璞眉头一挑,却已对面前这位位卑言轻的郡县兵百人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何等富贵?李百人将不妨直言道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八章 冒进之策 韩璞郡望乃是州治姑臧。且不论北地沦亡之前情景,就在眼下,其家族在凉州还算是较为庞大的高门大户。因此对于李延昭这个闻所未闻的军中小小百人将所说的话,他心中并不信任。 韩璞自问自己乃是高门子弟,也算是读书不少。对于兵事,他乃是有着自己的一番见解。因此对李延昭口口声声所言泼天富贵,他也只在心中报以一种嗤之以鼻态度,只是看李延昭手下兵将精神饱满,隐有几分精锐本色,因此才耐住性子出言相问。 此次出兵,张使君已与他之间定计。渡河之后,韩璞便领一万凉州精锐进驻金城,以备刘赵可能的寇边行动。毕竟如今凉州与刘赵之间实力对比,差距显而易见。 张使君要求他进驻金城之后,尽可能地将金城郡中人口物资,向凉州境内转移。并协助金城太守张阆所属的郡县兵,在金城一线修城筑堡,同时亦不得过度深入,以免刺激刘赵高层脆弱而敏感的神经,提前招致刘赵对凉州的军事进攻。 李延昭从怀中掏出一张草纸,正是他依据先前,哨骑们所绘制陇西地区简图的缩小版。展开正要与韩璞细说,却觉周遭光线略暗,于是又对韩璞拱手道:“末将却是有些愚见。且请韩司马移步一观。” 李延昭拿着那张简图,与韩璞及其手下几位高级将官一同行至辕门左近,几支火把将附近数丈空地照得有如白昼。李延昭调整了一下角度,而后站在韩璞身侧,将这张简图捧到了韩璞面前。 韩璞见到这张草纸上,细细绘制了河南之地的诸多郡县、山脉、河流。眼神中不由得更现惊奇之色。虽然这张简图绘制粗略,然而地形、据点等,已是一应俱全。颇有乾坤跃然纸上之感。 李延昭指着图中紧靠黄河南岸,就在河湾处的一处地点,理了理思绪,而后开口言道:“此乃金城郡治所。我等先前数番渡河哨骑,均是由此处附近而过。金城郡北岸,便是沙井驿。此处乃是自陇西进入我郡境内的必经之路。将军若要渡河而去,只凭榆中一座孤城,是决计防不住刘赵虎狼之师的。” “那依你所见,我部渡河之后,当如何行事?”听闻李延昭所言句句在理,韩璞不由对他看法改观了些许。 “韩司马可分兵五千,于河北沙井驿处伐木立寨。寨墙务必修筑坚固。再于大河之上,设一浮桥。如此一来,河北河南两地可互为呼应支援。敌军若想偷渡过河,绕过榆中,直取广武,也是不可行。韩司马可驭使民夫军士,增筑榆中城墙,以对将来可能来临的进攻。” “韩司马渡河之后,可于金城治所榆中留驻少量军卒,司马亲率主力,自榆中出发,先向东南,沿山中谷地而行,不过数日,便可直抵陇西郡下。韩司马可作出长驱直入,直取陇西、南安二郡之势,陇西之地守备薄弱,又是氐羌活跃区域,二郡守军必不敢出城。将军可从容收拢人口财货,而后将其运回我境内。” 起初,韩璞听李延昭徐徐道来,还并未感觉有异。然而越是听到后面,越是感觉胆战心惊。张使君交给自己的任务,不过是据守金城附近,担当起拱卫凉州的屏障而已,他又怎敢如同李延昭所言的这一番策略,轻装急进三百里,将大半个陇西之地的人口财货,尽皆转移去凉州境内呢? 看着面前的地图,想着想着,韩司马的眉头已是紧紧皱起:“若是刘赵遣轻骑西进,袭击我军,却是作何计较?” “刘赵都城长安,距陇西、南安二郡遥遥六七百里。何况就目前局势来看,刘赵并未做好与我开战的准备。依愚下所见,刘赵恰是想剿灭陈安之后,得陇望蜀,继而一股作气,攻取我州。如今秋粮已熟,然而刘赵却迟迟按兵不动,任凭陈安在上邽苟延残喘。岂是善战者所为?” 李延昭喘了口气,而后直直望着韩璞,一字一顿道:“刘赵所图,必为凉州!其若有所动,则必在明年年中前后!” 听闻李延昭如此肯定的言辞,韩璞又稍稍犹豫了片刻,随即摆摆手:“李百人将且请归营吧。如此妙策,待我与诸将军议之后再做决定!” 听闻韩璞不置可否的语气,李延昭心知自己并未说动他。然而此时就算有千言万语想要尝试说服这位州治精锐的主帅,面对他坚决的态度和坚硬的辞令,也只能拱拱手告辞了。 行礼告辞之后,韩璞匆匆一回礼,便也转身,准备带着手下一帮将吏行回大帐之中。望着韩璞远去的背影,仍然做着拱手姿态的李延昭,心有不甘地高声道:“凉州盛衰,在此一行。韩司马请多珍重!” 李延昭看到远去的韩璞身形略作停顿,然而须臾之后,依然是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失望至极的李延昭,只得走回推着推着的自己手下骑卒队列之侧,而后颇为无奈地挥了挥手,骑卒们便一个一个地排好队形,跟随着自己的百人将鱼贯而出,向着大营辕门而去。 韩璞大步走着,身旁却有一员年轻将领,凑到他的身旁,不无探询地小声问道:“韩司马觉得,那位百人将所议之策,是否可行?” 韩璞听闻此人声音,知是自己家中侄子韩宁,此时在军中掌管辎重。于是他倒也不避讳,直言道:“此为冒进之策,万不可取。” “伯父为何如此觉得?那百人将所言,依小侄愚见,虽是冒进了一些,然而亦不失为一条上策。如今将近冬日,不宜动兵。刘赵既无所动,想必今年当不会再行刀兵之事,我等大可从容应对,将陇西地人口财货尽迁我州,长此以往,此消彼长之下,我州必日益强大,而刘赵必会日益孱弱……” “噤声!”韩宁的话还未说完,已被韩璞粗暴地打断。韩璞紧皱眉头,满是老茧的大手已经用力一巴掌拍到了韩宁的铁盔之上,直震得韩宁耳鸣不止。韩宁从未见过平日里稳重寡言的伯父,有如此粗俗暴戾的一面。 见得韩宁不再言语,韩璞才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跟随自己而来。两人快走几步,撇开众将,来到大帐之后,韩璞才一脸忧虑地望着自己侄子:“临行之时,使君曾嘱我:‘此去守好金城,以为我州屏障,军械已令广武郡予以供给,粮草自从州治之下调运,此去切莫贪功,万事当以保全为上。’” “宁儿你虽颇有进取之心,然而请切记。为将者,最忌擅动。我也知我军即使长驱直入陇西、南安二郡,刘赵也不会拿我等有什么办法。然而使君如何看待我?与我家有隙的阴、索两家,又将如何看我?” “兵者大凶也!不惟战场厮杀,刀光剑影。更得防背后冷箭啊!”韩璞拍了拍一脸恍然之色的侄子韩宁:“切记!切记!” 韩宁闻言点点头,深以为然地拱手道:“多谢伯父提醒,小侄日后,必时刻牢记此言。以不负伯父教诲。” 韩璞宽慰地笑了笑:“宁儿若是如此,当是最好不过。”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九章 高壁深垒 韩璞与韩宁俩伯侄私下间的小话,李延昭可谓一概不知。他现今对局势的认知,仍然主要停留在军事层面上,像政治层面,他并非缺乏考虑,而是以他耿直的性子,并不能体会到那些微妙的政治智慧。 次日清晨,驻扎在广武城外的凉州精锐,在用过早餐之后,便在主将韩璞的带领下,拔营向南,去往金城郡了。同去的,还有一千余押运军械物资的广武郡兵。 韩璞接受了广武郡赶制的那批军械之后,次日晨才发现,以自己军中辎重兵们的运力,竟不能将新接受的那批众多军械运送完毕。不得已之下,只得遣人通传了广武太守辛翳,请求他派遣些许郡兵予以协助。 就这样,李延昭与赵程志,又率领各自部下,推着推车,给大军押运起军械来。 州治精锐部队,也是大体由骑兵、步兵、弩兵构成。只是骑兵占的数量较少,约莫两千来人。其余八千,大抵便是三千步卒,四千弩手。另外,还有一千辎重兵。此时正与李延昭与赵程志的部属一道,走在大军队伍的中间。 李延昭观州治精锐部队的部署,尚觉得韩璞并非如同传言之中一般无可救药。其行军布阵之法暗合兵法,骑军居前哨探侦察。步卒与弩手各分为二,分别居于前军骑兵之后,以及后军辎重之后。若遇突袭,即可以步卒弩手护住辎重,不致有失。倒也颇得万全。 中军行进的辎重之中,不仅有大队押运粮草以及军械的大车,还有一些大车上面押运着整捆整捆的铁甲。只是看上去一副格外庞大。李延昭凝神细看了片刻,方才看到一车上一副铁甲旁,一个狰狞的铁制马头面具。 那面具上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眼,仿佛在注视着他,使他越看越觉得不舒服,反正已知那东西便是马甲具装。他便索性扭过头来,专心协助身旁士卒赶着坐下的马车。 这时代多具装重骑。为了节省马力,通常行军之时,便将马匹具装置于辎重押运。骑卒四处哨探,待探得敌情回报后,领兵主将若觉得有必要使用具装重骑,方才召回骑卒,给马披上具装准备迎敌。 广武距金城,不过七十余里的距离。然而这支队伍之中,辎重粮秣过多,又居于中军,辎重的缓慢行进速度,严重拖累了全军。于是从清晨到戌时初刻,这支大军,才算是抵达了目的地金城郡。 然而金城此时筑城于河南。乃是一周长十余里的小方城。城高不过两丈,厚不过丈许。虽然占据着大河要地,然而其防御力怎堪一击。 李延昭之前渡河哨骑之时,曾经数度经过金城,因此对于金城郡这个治所,他在心里面便下了一个不堪一击的评语。 大军到达金城郡北岸,然而此时大河之上,又无渡河之所。南北两岸各有一个小码头以及几条渡船,乃是去年年末,方才为了方便两岸联络,由辛府君下令增筑的。 眼见天色渐晚,军士又经过一天跋涉,均已是疲惫不堪,韩璞便下令全军就地去北岸山林伐木立寨,火头军埋锅造饭。又指定一名副将代管军务。他自己便带上几名随员,前去北岸码头旁,准备支使一条渡船,将他们送过南岸去,准备进城面见太守。 留下一部分人在原地看管辎重之后,李延昭便与其余士卒一道拿起刀斧,前去山林之中伐木。关于伐木立寨之法,他本身也是略有了解,然而却谈不上有什么心得。此时看州治这些精锐士卒进行此事,也正好给他一个学习的机会。 军士们此时大半都在林中伐木,“面山倒”、“背山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乃是为了防止砸中周遭忙碌的其余军士。伐倒一棵树之后,只见军士们又娴熟地用手中刀斧,剔去树上多余的枝叶。而后将树木一头削尖,便从旁来几名军士,将地上木材扛起就走。 这些军士们伐木,也都是颇有选择性地选取碗口左右粗细的树,以此取材立寨。李延昭观察片刻后,也拿起斧子带领手下士卒们,选取一棵碗口粗的树,而后便挥动起斧子来。 随着极有节奏的“咄、咄”伐木声,林中此起彼伏地响着一曲交响乐一般,伴随着树木相继倒地的“哗啦”声,在这林间奏出一曲紧凑的乐章。 李延昭不断地挥着斧子,大半晌的功夫里,他已是相继伐倒了四棵树,然而此时却已经累得有些力有不逮了。拿斧子的手也不像刚开始时那么听话。连着几斧子,都没有砍到同一个点上,颇觉丧气的李延昭便索性将斧子丢给一旁的邵雷,嘱其继续,他自己便到一旁休息去了。 运送木材的军士,将木材丢到营地边上,便自行返回继续运送。而营中留守的士卒们,自将这些木材搬到副将选好扎营的地点,而后自然有两人上前,将这些已经削尖的木材尖头向下。靠在已经钉出十余丈的营墙处。 营墙后,有一身强力壮的军士,正站在墙后临时垒砌的土堆上,手中挥舞着一柄大锤,一下一下将尖头朝下的木材钉入土中。 李延昭仔细地看着这些军士立寨,而后将这些程序一道一道地默默记在心中。 万余士卒马不停蹄地奔忙着伐木立寨,营地中,早已开始生火造饭的火头军处,也开始飘扬着袅袅炊烟。众军忙活到亥时时分,一道初具规模的营寨木墙已是立起。 见营寨外墙已经立起,副将便传令各军停止,各自带回营中,准备开饭。草草吃过饭后,这些士卒们便又开始搭建帐篷。又忙活了小半个时辰,一座颇具规模的营地雏形已是出现在了金城郡北岸。 劳累了一天的士卒们,在各自队率什长的安排下排好了哨表,而后暂时不用巡哨的士卒,便纷纷回到营帐中,解去衣甲,倒头便睡。整整一日的奔波,加上夜间立营的工作,早已掏空了他们身体里大部分的力气。 李延昭此时也带领着属下士卒,分别进到安排给他们的营帐中。李延昭令刘季武部今晚负责安排人手巡哨,看守辎重,而后自带着其余士卒回帐休息。 次日晨,韩璞便从营中又调集了五千军卒,沿着金城的大河搭建了一座浮桥。而后这五千军卒,便奉韩璞军令进驻金城郡中,同郡兵一同协防金城。而其余的五千军卒,便留在北岸,继续加固营寨。 一连七日,李延昭所部,以及赵程志所部的广武军步卒,都是跟着州治的精锐军卒们一起增筑营寨。眼见面前这座北岸大营,在自己与其余士卒的努力下,又立起了辕门、内墙、夹层土墙、箭楼、望楼等。 除此之外,还制备了为数不少的拒马等物。想来自己的话,韩司马还是听进去了一半,看眼前这阵势,便是要将北岸这座营寨,打造成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 军卒们不仅在增筑营寨,而且还在营中挖了为数不少的水井,以应对万一到来的敌军围困。营中积粮之处,便设在中军左近。粮仓边上便有三口水井。而且这粮仓,乃是用土砌而成。能够最大限度防止敌军抛射引火之物引燃粮草。 粮仓之中,便囤了足够五千士卒支用两月之食。如今,这座大营已像一颗钉子一般,牢牢地钉在了金城北岸,与金城郡一起,成为守卫凉州的第一道防线。 不光是北岸军卒,便是对岸的金城郡,也在派出士卒,自河边取土,而后运回城中,用以加高城墙。在城中军民的通力协作之下,李延昭看着南岸那座本来略显破败,仿佛风吹就倒的金城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增高。 待得李延昭与赵程志完成了他们的协助任务之时,南岸金城的土墙,已是增筑到了三丈左右。城上女墙垛口,也是初具规模。 在北岸望着焕然一新的金城郡,李延昭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叹道:“韩司马这一高壁深垒,端得是好,然而观此行径,我等怕是注定得困守一隅了啊!” 一旁的刘季武,听到李延昭状若叹气一般的自言自语,心中不解,便出言问道:“百人将不是曾与韩司马言,北岸立营,与南岸互为呼应,以保凉州门户吗?” 李延昭转头,略有寂寥地看了刘季武一眼:“我与韩司马一策。半策为攻,半策为守。韩司马只纳半策,据守金城。便是南北两岸互为呼应,若日后刘赵坚决来攻,亦是恐难抵御。唉,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罢了,罢了。” 看着李延昭一副心灰意冷之态。刘季武倒也不再说什么,转头又看了一眼南岸高耸如云的城墙,带着满面疑惑之色,随着李延昭与赶着骡马车归营的士卒一道,走出了北岸大营,向着回广武郡的路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章 田亩增收 秋末时节,广武郡及属下各县迎来了又一轮的收获。 今次收获的田亩,恰恰是之前郡中安置的那些流民所耕种的田地。他们虽然错过了春耕农时。然而在郡府的安排之下,在夏至来临之前抢种了一波夏粮粟米以及菽类作物。 如此一来,秋末之时又到了这季作物收获的时节。辛太守带着郡府的主要官员四下巡视,然而连日奔波,却不觉疲累。人人面上都是挂着骄傲自豪的笑容。 这些流民起初在陇西至此途中还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模样。然而如今望着郡中各地,一望无际的田亩,已成收获的喜悦海洋。之间偶有几个人头攒动,却是此间农人们正在抓紧收割自家地里的庄稼。 如此一来,这些新安置到广武郡中的流民们,到明年春耕之前,端得已是衣食无忧。今年尚属他们安置到广武郡首年,府君已经布告全郡,今年新安置的流民田亩,一概准予免税。得知这一消息,这些民户们俱是奔走相告,欢欣鼓舞不已。 首年不纳粮,这就意味着这些新安置到广武郡的民户们,在明年春耕之前,终是可以过上能吃饱饭的日子了。一些丁口众多之家,分的田亩也更多些,全家吃饱之余,还能攒下一些余粮。比起当初在关中陇西提心吊胆,颠沛流离的日子,不知道要好过上多少。 施行这一政策的郡府太守辛翳,便被这些百姓当作神明一般的存在。不少百姓都在家中为这位体察民情的府君设立了长生牌位,并日日参拜。如今这位府君不管走到哪里,见到他的百姓们都要施大礼叩拜,并且说一些祝福之语。 一时间,辛翳本人也非常享受这种感觉。这些百姓发自内心的,对他本人的这种尊重和祝福,使得他不由得有些飘飘然,深感自己便是这些百姓民户的救星一般。 如今流民人户的夏粮仍在紧锣密鼓的抢收。而郡府已经开始计划,将其余秋初已收割过秋粮,如今暂时空置的民户田亩中,在秋末赶种上一批冬小麦。这样,在明年春夏之际,郡中便又可收获一季粮食。 如是往复,今后郡府每年便可收获两季粮食。之前各县中主管农业以及税收的县丞等,业已大致统计了夏粮的预计收获情况。据他们估计,夏播的这些粟米以及菽类作物,虽远不及春耕产量,不过保持在春耕产量的一半以上,问题应是不大。 去年冬,太守自己的职田之中,试种了几亩冬小麦。今年春夏之际,已是收割完毕。产量大抵与春小麦不相上下。如此看来,日后如若在全郡境内坚决推行此一年两季之法,粮食产量必然会以相当可观的速度增长。 因此,太守本人也已趁着秋收时节,各郡粮食都较为宽裕之际,派人去得临近的西平、晋兴二郡,购置了为数不少的良种,准备在今年夏粮抢收完毕之后,将其下发给各县民户,争取在入冬之前,将这一些小麦播种完毕。 而李延昭,这些日子里几乎一直在忙着给新设立的金城北岸大营输送粮草军械等物资。仿佛是生怕防御不够坚固,金城太守张阆与太府司马两人,又上书给州治,请拨军械粮草。于是粮草且不多说,制备运送军械的重任自然而然地便又落到了广武郡头上。 李延昭昨日又带领部属,与赵都尉属下一道,往金城北岸大营运送了新近赶制的十余万支弩箭,以及一些圆牌长牌、刀枪剑戟等军械。自北岸立寨以来,广武郡前前后后估计已向大营输送了二三十万支箭矢,以及数量庞大的军械物资。 然而今日归营之后,营中值守的射声都尉孙建雄又前来,传达千人督令,命李延昭率部前往永登县协助收割夏粮事宜,而孙部与赵部这些步卒弩手等,便就近协助广武郡府周边的田地收割。 李延昭不由得又是气苦,又是无奈。这些日子几乎都在这些杂务中奔忙,属下骑卒差不多已有月余不曾好生操练。然而却是无法。如今凉州什么都尚且说得过去,就是人力资源严重不足,使得他们这些郡县兵也只能来回充当救火队员。 丁口稀少,便使得各项工作都缺乏人手,调配不开。然而若如同年初一般一下涌入大量人口,又面临缺少粮食,难以供给的窘境。地处偏远的凉州,似乎目前便一直处在这样的一番恶性循环之中,难以脱身。 不管怎样,缺少人手的隐忧,并不能阻止李延昭心中对于郡中粮食增产所抱持的那一分欣喜。 粮食的增产,意味着郡中可以保证更多人口的生计。在这个时代,人口通常就意味着生产力。每年可以产出更多粮食,郡中便可用税收维持更多工匠的生活,也可扩充郡兵,使其更具战斗力。 再次来到永登县,看着之前自己率部开垦出的荒地中,此时已满是粟米迎风摆动。李延昭不由得颇感心旷神怡。遥想上次,这些地方还都只是一片片杂草没膝的荒郊野岭,然而如今,却已是生产粟米的膏腴之地。 想到正是自己带着手下的军卒们一手缔造了这块沃土,李延昭的心中便油然而生一阵自豪之感。眼看着广武郡这块倾注了自己与太守心血的土地,渐渐改变起来,这些事实,无疑更加深了他心中的自我认同。 军士们来到忙于收割夏粮的田地左近,便已有一人迎了上来。李延昭定睛一看,竟是苏玄。于是也连忙上前见礼,一番客套之后,两人便进入正题,谈起抢收夏粮之事来。 苏玄虽然相对于凉州本地的大姓如宋氏、阴氏、辛氏、窦氏等来说,只不过是一介流人,然而受惠于先公张轨所制订的厚待士族的政策,他此时亦是在县中谋取了一份差事。忠心跟随他而来的荫户部曲等,此时也尽皆在田亩中忙碌。 苏玄已是将家安在了永登县。他支使由关中逃难来时所携带的财货,在县中置办了一间大宅。不计较划不划算,家族的脸面可丢不起。 县中便指派他来负责,这片由流民户们所开垦耕种的田地,一应抢收事宜。于是此刻,他便与李延昭两人,站在田埂边上计议了一番,而后便回到队伍中,向各队率什长下达着指令,令其各自去负责一块田亩的收割工作。 李延昭发令完毕,手下们各自散去。他亦是带着一什人手下到田间,而后各自划定了负责区域,便抄起手中镰刀开始忙活起来。 百人将事事亲历亲为的做派,使得广大士卒们深感振奋之余,却也令个别士族出身的军官感到些许不满。之前只需要站在高处挥挥手,发号施令,指点江山即可。 然而如今,在这个事事亲历亲为的百人将手下,这些本来发号施令惯了的世家子弟,也不得不跟他一起,拿着镰刀锄头深入一线,与广大军卒一起刨土干活,心中不满与怨忿,自是可想而知。 李延昭挥舞着镰刀正在田间割得起劲之时,却不曾注意,就在田埂上不远,苏玄左近正坐着苏小娘子,看着这么一堂堂百人将,事必躬亲的工作作风,也觉讶然不已。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有曲闻战 经过这些日子以来,田间地头一番农事的锻炼,李延昭现在手上动作也堪称娴熟。他熟练地割下手中一把把粟米,然后装到身旁背篼中,自有民户们将背篼背到一旁去皮脱粒。 经过这些时间的帮扶,广武郡兵在这些新安置的流民户眼中,已不啻亲人一般的存在。就如同现在,士卒们在田垄之间各自划定的区域之中忙碌。然而在士卒们左近跟随的持背篼的妇孺们,也时不时地去田埂上由乡人们自发搭建的凉茶棚那里,为辛苦劳作的士卒们奉上一碗茶汤。 得到乡人百姓们如此爱戴的士卒们,也是浑身充满干劲。一边做着手中的活计,一边还喊着号子。李延昭偶尔直起腰来休息片刻,便能听到左近田亩间,劳作中的士卒们口中的吆喝声。 此起彼伏的吆喝和号子,更为这秋末丰收的画卷,平添一抹亮色。 午间休息的时候,乡人们便从各家之中,拿出粮食野菜等,为辛勤劳作半日余的军卒们,做了一些热腾腾的粟米野菜粥。李延昭也不顾尘土飞扬,与周遭的麾下军卒们,一同坐在这田埂之上,不时吃几口手中捧着的粥饭。 就连宋庆等世家出身的子弟,此时也是苦坐在人群之中,与身旁这些往日根本不会正眼瞧过的军卒们,一道饮着粗陋的粥食。忙碌半日,却只得这些粗陋粥食果腹,他们心中自是气苦不已。然而不远处的百人将亦是在与士卒们同甘共苦,故而他们也不敢太过特立独行。 不过气苦于这种不堪处境,各人心中早已萌生调走别处任事的念头。各家均是凉州高门大户,若是调去他处任事,对这些膏粱子弟而言却也并非难事。 李延昭怎能不知这些世家子弟心中所想?他之前经历颇多,对于察言观色早已有自己的一套心得。这些日子里庶务繁多,他也早已察觉这些世家子弟心中不耐。然而为大计着想,他自身亦与这些世家子弟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 面上彼此相敬,然而心下却各自有各自的盘算。对于自己麾下这种各怀鬼胎的形势,他早有心理准备,且并不以此为忤。他心中也如明镜一般,自然知道自己日后若是有什么命令、策略之类。刘季武及他自己兼领的百人队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然而宋庆,却难保不会有其它的想法。 因此李延昭觉得,如果能借由这些繁杂庶务,迫使这些世家高门子弟自行调走任事,也不失为一种妙策。 人与人之间,好斗乃是天性。加之这时代世家与寒庶之间,亦是有段看不见摸不着,却难以跨越的鸿沟。别看李延昭刘季武等,平日也算与宋庆共事。然而几人之间除了公事,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 宋庆自与军中其余世家膏粱子弟来往甚密。然而李延昭等却是不能够插足他们的圈子,一来双方出身差距过大。二来即便不为公务坐到一起,也缺乏令众人都兴致勃勃的共同话题。因此也造就了军中如今的诡异局面:世家子弟私下一撮,本州寒庶私下一撮,流民将吏私下一撮。 李延昭自己深知此等情况乃是治军忌讳。然而自身位卑言轻,却是无力改变。只寄希望于这些高门子弟早些调走,也使得自己能安生些许。 心中想着这些杂事,李延昭不知觉间已行至田埂上苏玄等左近。回过神来却见苏玄正抚须笑看着自己。于是连忙上前见礼。 见李延昭上来见礼,苏玄也从胡床上起身回礼。而后和颜悦色道:“忙碌一上午,百人将也是辛苦了。且稍坐片刻,再行农事罢。” 李延昭本想出言婉拒。然而看到苏玄身后的苏小娘子,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他便鬼使神差地没有出言拒绝,而是应苏玄之请,坐到他身旁一空置的几案之后。 见李延昭坐定,苏玄自命仆役端上果脯点心等。此时李延昭才惊觉自己灰头土脸,双手经过一上午的劳作,也是脏污不已。与苏玄及苏小娘子同坐在这凉棚之中,倒使得他颇为拘谨,跪坐在胡床上扭来扭去,窘迫不已。 苏玄却对李延昭的窘迫姿态恍若未见,只是不时侧过头,向他问询一些诸如金城郡左近的情况。想来便是担忧如今局势下凉州之地的安危。李延昭据实相告,言明州治精锐已在北岸立寨,并且加高加固了金城郡的城墙。如今金城郡的防务,可谓是固若金汤。 苏玄听了这些情况,心下稍安。于是又坐着与李延昭相谈了不大一会儿,便告了声罪,与郡府官吏们一道前往逆水边去巡视那边田地收割情况去了。毕竟如今这季夏粮收获,时间紧任务重,即使如他也不能安坐。 见得凉棚左近的苏玄与郡府官吏们均已离去,棚中只余李延昭及苏小娘子,还有几名苏氏仆役。李延昭颇感坐如针毡,于是起身向苏小娘子告辞,便欲继续带领休息了好一阵的麾下士卒们继续收割工作去了。 “将军且慢,再稍坐片刻可好?”听闻一旁苏小娘子言语中隐有央求之意。李延昭便只得点点头,又在方才席中坐下。二人便隔着半丈远的距离轻声交谈起来。 “上次有幸为将军麾下演奏两曲,我可见将军也是略通音律之人。今日恰在此相见,不若将军也演奏一曲如何?” 听闻苏小娘子口中轻轻道来的要求,李延昭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自己这种行伍莽夫,怎地就在苏小娘子眼中成为通晓音律的风雅之人了? “小娘子错看了。李某军伍莽汉,怎是通晓音律的雅人?李某只知行军布阵,战场厮杀。对于音律,可说是一窍不通。” “奴家这双眼,是不会骗人的。将军就万莫藏私了。”苏小娘子依然执着。面对这位小娘子颇有些咄咄逼人的眼神,李延昭脑海中反反复复回想起一些耳熟能详的曲目,然而在这个时代,似乎都有些突兀。 见李延昭凝神细思,苏小娘子倒也并未再出言打搅。这凉棚之中,便保持着一种诡异而古怪的气氛。 思虑了半晌,对这位苏小娘子,李延昭内心的确是颇有好感。从她撇开门户之见,为自己麾下军卒演奏的那一刻起,这种好感就开始根植于李延昭的心中。 因此,见这小娘子此刻诚心相求,李延昭倒也不愿再藏私。思虑半晌,终是想起一个曲目,于是对端坐几案之后的苏小娘子道:“末将此处,确有一曲,名曰《闻战》。愿与小娘子共享。” 苏小娘子闻言,嘴角已是泛起一丝微笑:“愿闻其详。” “末将手拙,并不会操持丝竹等物,小娘子见笑。” 听闻李延昭直言自己不会乐器,苏小娘子却是丝毫不以为意,仍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李延昭,等待他的下文。 李延昭枯坐在胡床上,清了清嗓,而后张开五音不全的歌喉,将这一曲徐徐唱出。 “君欲守土复开疆,血犹热,志四方。我为君擦拭缨枪,为君披戎装。君道莫笑醉沙场,看九州,烽烟扬。我唱战歌送君往,高唱……” 曲子开头,虽然李延昭嗓音粗犷豪迈,却依旧令苏小娘子在一旁拍手叫好。李延昭面有惭色拱了拱手,又继续唱到: “听,昨夜有戎狄。叩我雁门关,攀我十丈城墙。看,九州有烽火,江山千万里,烽火次第燃。” “我,高歌送君行,掌中弓虽冷,鲜血犹是滚烫。且,为君倾此杯,愿君此行归来踏凯旋。” “我梦君征战,一月……君行一月梦君征战……” “我梦君归来,一年……君行一年梦君归来……” “我梦君不还,五年……君行五年梦君不还……” “我梦已不在,十年……十年梦不再……” “闻说塞外雪花开,吹一夜,行路难。我织一片明月光,愿为君司南。闻君跃马提缨枪,逐戎狄,酒一觞。我将祝捷酒浅埋,待君……共醉万场!” “我,高歌送君行,掌中弓虽冷,鲜血犹是滚烫。且,为君倾此杯,愿君此行归来踏凯旋。” “我梦君征战,一月……君行一月梦君征战……” “我梦君归来,一年……君行一年梦君归来……” “我梦君不还,五年……君行五年梦君不还……” “我梦已不在,十年……十年梦不再……” “当年君欲行边疆,血犹热,志四方。我为君擦拭缨枪,为君披戎装。君道莫笑醉沙场,看九州,烽烟扬,我唱战歌送君往,高唱……” “如今我歌声已哑,难高歌,迎君还。我站在城楼细数,将士三十万。忽见君跨马提枪,旧衣冠,鬓却白。我将祝捷酒斟满,且问……君可安康?” 这曲子本来是以深闺军妇的角度来谱曲填词,此时却自一个身披铁甲的大老爷们口中唱出。端得是显得有些不谐。然而苏小娘子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反倒还听得入神,一副啧啧赞叹之色。 一曲终了,李延昭已是满头大汗,他向苏小娘子欠了欠身道:“末将技穷,却是让小娘子见笑了。” “将军这曲唱的是极好,将夫君出征在外,独守闺房的军妇心境刻画得入木三分。此曲乃是将军所谱吧?”苏小娘子闪着灵动的大眼,盈盈望着李延昭,已是带上几分崇敬神色。 李延昭闻言不由得满头大汗,来这世以后头一遭当文抄公,却换得如此对待,却是让他面红耳赤,惭愧不已。 “此曲乃是一友人所作,并非出于末将之手。”想了想,李延昭还是否认了这一说法,然而苏小娘子眼中却是更泛出一丝异样神采来。 “想必将军所言的友人,也是深闺中的军妇吧?不然这种盼君不还的心境,如何刻画得如此深刻?” “想来也算是吧。”李延昭大汗淋漓,直欲将此话题搪塞过去,却引得苏小娘子又是一阵微不可觉的轻笑。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官方贸易 苏小娘子将词曲记在心中,反复吟唱了几遍,而后向李延昭裣衽一福,笑曰:“今得此曲,心中欢喜,还要谢过将军教我。” “末将音律粗浅,在小娘子面前班门弄斧,内心实在是惶恐得紧。”李延昭此时也不复方才窘态,对苏小娘子拱手笑言道。 “抢收夏粮,事关重大,还望小娘子允我回到田间,继续劳作。” 听得李延昭告辞,苏小娘子亦是裣衽为礼:“将军且自为之。奴家今日多有烦扰,还望将军勿怪。” “哪里哪里,能与小娘子座谈一番,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告别了苏小娘子,李延昭又再次返回田间,招呼着麾下士卒们,结束休息,起身继续劳作。 而后经过十余日紧张的劳作,夏粮终究是抢收完毕。根据郡府之中的命令,广武军兵卒依然留驻在田间,协助各县民户,在冬日到来之前抢播下冬麦。 广武虽在长城以南,可以播种冬小麦。然而因为气温低的缘故,播种之时须得反复犁田,尽量使得犁出来的田沟深一些,而后再行播种。而且冬日中气温骤降之时,田中更是不能浇水,以防麦种冻坏,而造成减产。 因为全郡之中都尚属首次播种冬小麦。因此府君派出了为数不少的自家荫户,皆是参与过去年在府君职田中种植冬小麦之事的农人们。府君令他们伴随各县官吏,下到田间地头,将自己试种冬小麦的经验等传授给郡县中的民户们。 如今,广武郡中一应事务,均已是步入正轨。府君在郡府原本的机构之外,又增设了几个小部门,桑农司专职负责郡府之中农业生产。器械司则管理工匠,专事督造郡府出产的一应民器或是军器。除此之外,还增设了一个货殖司。 这个货殖司顾名思义,专事负责郡府官方的对外交易。乃是府君年中时期,见李延昭自州治归来之时,与其座谈片刻,而后从李延昭借鉴后世中发展模式,提出这么一个官方掌控资本的设想中得来的启发。 此时因世家门阀掌权,构成执政主体的缘故,使得官方掌控的资本并不雄厚。如同辛翳这种勤于任事,私心甚少的方镇实是不多见。虽然北地沦陷,然而不管是凉州一地,还是江南晋廷,各士族高门依然沉迷于奢靡享乐。中饱私囊之事,绝不鲜见。 士族高门中饱私囊,便意味着平民百姓与国库,都是捉襟见肘。广武郡亦是如此。虽然通过马具与铅笔等新奇之物的盈利,使得广武郡堪堪渡过了今年内爆发的难民危机。然而也只是堪堪渡过。若是当时府库空空,李延昭真是不敢想象这局势会乱成什么样的地步。 因此,这次难民危机自然令府君深感忧虑。出于未雨绸缪的心思,他便听从了李延昭的意见,成立了这个小小的货殖司,并在凉州商界寻得了几个代理人,以郡府庞大的生产力以及政策等作为交换条件,并默许他们从这些官方交易之中抽成,换来郡府之中这几户商贾人家的支持,以及对此事的执行。 言及此事,这些商贾自然无有不从。毕竟郡府给予供货便利以及政策扶持。对于这些人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然而有人欢喜有人忧。听闻此事风声的索氏却坐不住了,数番前往郡府游说府君,并抬出家中在州治身居高位的太府参军索辅来,终是迫得府君退让,默许了索氏参与到此事之中而来。 这时代的特殊性,决定了这些有利可图之事,都不会缺乏士族高门来横插一脚。索氏介入此事之后,本来郡府挑选的几位商贾很快便被索氏庞大的实力边缘化。自此,广武郡的官方交易,几乎由索氏一家独霸。那些选取好的商贾们,就只能在其中捞点汤喝了。 士族前来横插一脚,却让李延昭想都没想到。他本意便是欲绕开这些士族,通过官方对资本和商业市场的把控,来达到充盈府库的目的。然而士族进来横插一脚,却令他始料未及。 士族既然参与进来,那么自己当初设想的,令府库充裕的打算显然就要大打折扣了。虽然索氏也不至于将这些官方贸易的成果一口独吞,不过对于他们介入,郡府的收入显然也要大大降低了。须知这些士族高门,虽然多数办事不怎么样,然而维持他们家中开销所需的资财,却远不是一个小数目。 李延昭苦思冥想竟夜,也未将这些纷繁复杂的事情理出一个头绪来。他本就不擅权谋心计,如今面对这种局面,他却是还真没有一个较好的办法。 凉州九郡之中,广武是为设立较晚的一个郡。士族郡望在此地者,更是只有索氏一家,这便造成了面前郡中索氏一家独大的局面。即便想多拉几家与索氏形成制衡,也是不可能之事。 思来想去,李延昭便只能进言由货殖司自行组建商队,由郡府直管。与索氏的“合作”依然继续。免得得罪了这户士族。然而给予其流通的货殖数量,便由先前计划之中的数量大大削减了一批,削减出来的货殖,便交由郡府直统的商队来进行贸易。 辛氏也是凉州高门,子弟中多人都在州中郡县任职。虽然州治并无中枢强援,然而各地分任方镇,也给即将到来的官方贸易,铺设了一条便捷路途。 忙完了收割播种等杂务的广武军兵将,终是又步回正轨。经历了这一番春耕秋种,广武军兵卒在本郡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已是拔高了不少。这却也是府君与李延昭两人都始料未及之事,算是意外之喜吧。 时日既已入冬,府君便一力操持郡中商贸之事,而李延昭,又带领麾下数百兵卒,重新拿起刀枪弓箭,投入到热火朝天的训练之中了。 如今骑卒营的校场,也已设立在营外。数百骑卒的规模,以营中那一小小校场,容纳都成问题,更遑论令这些骑卒们在内奔驰往复,操抢射箭了。 营外三里,广武军骑卒们均是骑着马,执戟在手,腰悬弓刀,正排列整齐地盯着面前这片新辟出来不久的校场。 校场边上,恰是一行排列整齐的草人。而骑卒方阵的一侧,在李延昭的呼唤下,便徐徐从队中行出几骑。 “久不执弓刀,大伙的技艺,可曾生疏?”李延昭按缰横枪,在队列之前扬了扬手中的马鞭,指向校场一侧的草人,朗声问着自己手下的军卒们。 “回将军,我等技艺,了然于胸,不曾有半点见疏!”李延昭抬了抬头,见回话者竟是百人长宋庆。当下便一笑,道:“技艺见未见疏,且在校场上见真章。诸位弟兄可要牢记,手中弓刀,身上衣甲,口中食粮,俱是出自百姓。” “此等物事,便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本,无故万勿轻弃!身怀技艺,乃为杀贼,护持一方平安,亦是护持诸位兄弟家中父母妻小!操练之事,杀敌技艺,万勿废弛!谨记!谨记!” “属下谨记将军教诲!”三百余骑卒俱是出言喊道。声震云天。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三章 神乎其技 校场上,严整的骑卒军阵旁,肃立着面色凝重的李延昭。此时,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校场边上疾驰而来的一骑。只见那骑卒在马上微伏着身体,左手持弓,右手轻拽着马缰,正在全神贯注地冲着校场中的那数个草人而去。 马蹄扬起的尘土距那些草人不过三十余步距离时,马上的骑卒立刻一抖手中缰绳,马匹的速度瞬间便慢了一些。与此同时,那骑卒便用双脚牢牢蹬住马镫,双腿也牢牢夹住马腹,大腿微一用力,臀部已是虚坐在马鞍上。 骑士松开马缰的右手顺势便去腰后挂着的箭囊中,取出两支箭,电光火石间,其中一支箭已是搭在弦上,那骑卒两手发力,便将弓拉成了一个满月。 李延昭望着这骑卒手上利落的动作,眼神中满是赞许之色。只见这骑卒右手轻轻一松,一支箭已是离弦而去,眨眼间的功夫,便已插在校场之中的头一个草人上。 那名骑卒手上的动作却是丝毫未歇,头一支箭方才离弦而去,他已将右手无名指与小拇指之间夹着的另一支箭搭上了弦,而后又将弓拉成了一个满月。 第二支箭依然不负众望地命中第二个靶子。一时间,骑卒阵中鸦雀无声。这三百余骑卒,俱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骑士的每一个动作,生怕漏看掉哪怕一个微小的细节。 那骑卒放出第二支箭之后,持弓的左手稍一拉马缰,马儿便微微调转方向,向着那些草人直冲而去。 拨转马头之后,那骑士右手又是往腰后箭囊中一探。便疾如闪电般出手。众人尚且只觉眼前一花,甚至都不曾将那骑士搭弦开弓的动作看个真切,第三支箭已是插上了校场之上的第三个靶子。箭杆已没入草人身躯,而箭尾上的白色尾羽仍然兀自摇晃不休。 二十余步的距离,那骑士转瞬已至那些草人跟前。只见他左手利落地将弓往腰间弓囊中一插,右手已将斜挂在肩上的长枪取下向前方的草人伸出。借着马匹的冲力,那骑士干脆直直将那第四个草人挑飞在半空中! 众人眼见他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动作,此时早已忘了其它,大都微张着嘴,一副不可置信神色。然而那骑士却丝毫未作停顿,弃了手中长枪,转眼便拔出腰间环首刀,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声闷响,最后一个草人也已身首异处。 那骑士一气解决掉五个草人,又纵马小跑了二十余步,方才拨转马头,向阵中行来。 李延昭见得那人在校场上举重若轻的一系列精彩表演,此时不由得颇为振奋,率先出言高呼道:“好!” 一时间,被这骑卒精湛的技艺所折服的三百余骑卒,此时亦是回过神来,纷纷振臂高呼道:“威武!威武!” 驭马返回的那骑士向军阵这边转过脸来,一副虽年轻,眉眼却颇有几分凛冽神色的面容遂展现在众人面前。却正是刘季武卒中队率,曹建。 曹建本就精于弓箭。之前曾观马都尉的一番绝技,无疑深深令他感到震撼无匹,于是日夜苦练摸索之下,如今竟也能将马上战技使用得如此挥洒自如。加之军中装备马镫,使得在马上使用弓箭的稳定性和可靠性提高了不少,日积月累之下,曹建便也练就了这番出色的马上技艺。 曹建驭马而行,听到骑卒阵中齐声高呼威武,他亦是举起手中环首刀,斜斜指天,同样高呼威武,来向这些军中袍泽们致意。眼见得这番神乎其神的技艺,军中已无人不服。就连平日中自视颇高的百人长宋庆,此时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神色,不无尊敬地盯着驭马而回的曹建。 曹建缓行到队首的李延昭身侧,李延昭见状,便在马上伸出右手轻拍了曹建的肩膀以示鼓励。曹建将右手的环首刀收回刀鞘,而后对李延昭抱拳为礼,两人相视一笑,曹建却是从百人将眼中读到了些许赞赏之色,而后错身而过,曹建便自行回到队中。 见得曹建如此一般神乎其技,李延昭内心既是欣慰,又颇有遗憾。望着眼前这个自己麾下骑卒们构成的方阵,李延昭心想,若是人人都能有此技艺,那么遇上两三倍的敌军,他也能有信心与之一战。 然而,即使是曹建这种底子较好,领悟力又奇高的人,将这些马上战技练到如此境界,都耗费了将近一年的光景。更遑论其余士卒了。各人的基础不同,领悟力又不同,要做到人人如此,那真不是一般的难。 即便真的假以时日,他手中练就这么一支技艺精湛的骑卒,他自己也定然是舍不得让他们轻易以身赴险。毕竟练就这些精兵的背后,意味着多么巨大的人力物力的消耗呢? 见得曹建业已归队,李延昭便拨马行到阵前,而后指着队中的曹建,问下面士卒道:“亲眼见到曹队率这番技艺,大伙可是信服?” 排列成阵的骑卒们尚且默然无语,宋庆却已是言道:“曹队率如此神技,令我等大开眼界,心悦诚服。” 听闻宋庆口出心服之语,其余队率与什长,亦是纷纷附和。 李延昭一扬手中马鞭,指向曹建,言道:“诸位将佐可知曹队率苦练了多久,才有今日成果?” 此言甫一出口,下方的卒长、队率、什长等,除过刘季武一脸了然神色,其余人皆是满面茫然。他们心中本认为曹队率如此神乎其技,来源于天赋。因此听闻李延昭相问曹建苦练多久,却都觉得如坠云里雾里一般。不知如何回答。 “曹队率苦练战技,业已近一岁光景。除却公务在身,无暇操练之时,皆每日纵马奔驰往复,每日刀砍枪刺引弓成百上千次,日积月累,方练就这一身本事。” 顿了顿,李延昭又环视了一番阵中诸将吏士卒,方才又开口道:“任何技艺,均可自苦修而得,诸军今日见曹队率如此神乎其技,犹觉不可思议,然而若是人人均能下定决心,刻苦习练技艺,今日曹队率,便是明日的大伙!” 李延昭一言既出,下方将吏士卒们皆是面有讶色,面面相觑。他们从未想到,如若有一天,自己也会身怀如此绝技。 精湛的战技,历来便是军中的追求与信仰。军中固以强者能者为尊。因此,有着出色战斗技艺的将吏士卒,在军中的威望从来都不会低。即使兵民一体的世兵郡县兵中,依然如此。 如今广武骑卒编成,辛府君已是采纳李延昭曾经的设想,选取一些身体素质好,家中又绝非独子的青壮流民充任。更遑论本部骑卒,与精选充任的本部步卒。如今,郡府财力已是渐长,维系一支脱产的强大郡兵,已是被府君提上了日程。 各家之中,皆有田亩,已能够算是衣食无忧。于是这些身在军中的骑卒们,听闻百人将的一番话后,各自便升腾起对自身的希冀来,有了新的追求之后,这支骑卒将吏军士的表情风貌,此时已更添一分源于自信的昂然之色。 鼓动这些士卒开始追求于自身技艺的精进和提高,在李延昭心中本就是当务之急。如今不提别的,刘赵这个由匈奴人组建的国家,尚且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局势简直刻不容缓。 手握一支强军,方才能在未来可能到来的危机中从容些许。李延昭面对几乎已迫在眉睫的危机,望着眼前这些士气高昂的部属,虽然已面有宽慰之色,然而却依然不乏忧心忡忡。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任重道远 建兴十一年,初。 新年的喜气还未散去,广武郡城中,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新春到来的喜悦。城北的军户巷也不外如此。由于去年郡府曾经进行了一次扩军,致使如今的军户巷中几乎是人满为患。原先军户巷附近的一些其余人家,也尽数在郡府的动员下迁至城中他处。 如今的郡城城北,已尽皆是军户人家。得益于郡兵之前对郡中民户们的帮助,新年之际,前来军户巷中拜年道贺的民户之中宗老里吏,亦是络绎不绝。 郡中其余民户,如今看待军户们的神情也早已不同往日。已有几户军户聘了媒人,欲娶民户之家闺女为妻。李延昭本人亦是赶上了这场热闹。作为军户们的特殊“家长”,随那些年长的媒婆上门纳采。 其实纳采之前,双方儿女早在共同的劳作之中结下厚谊。因此纳采之事,几乎未遇到什么阻碍。那些女儿家的父母们,也是欣然接受了未来女婿是郡府中军卒的事实。 对于这些帮助过自家的军卒们,民户现在普遍也不予抗拒,开始渐渐接纳他们,并乐意与之交往。新年之中,就可以见到不少民户中年轻人,在酒馆中与身束皮甲的军卒们静坐对饮的情景。双方相谈甚欢,见状宛如亲生兄弟一般亲热。 那几户欲娶民户之女的军户人家们,听闻媒人回报对方愿意结亲,也是早早备下聘礼,便在这年中时日,托李延昭与媒人们一道,将这些聘礼敲锣打鼓地送到亲家家中。 闻说意中人家中已下聘礼,那些民户闺女也是喜不自胜。各自又备信物,托媒人们带回给意中人。李延昭观这些民户女子,也皆是心灵手巧之辈,所赠信物,无一不是由这些女子们亲手绣制,或是荷包,或是香囊。其上多绣着比翼鸟之类,让人见之便为她们的手艺心意所折服。 民户之家,纳娶并没有这时高门之间所走的那一套纷繁程序。各自下达聘礼,回赠信物之后,此事便算是决定了。 纳娶所走这一套程序,李延昭皆是带着倪从筠全程参与。去年遭遇这小女郎逃难而来,李延昭已知其家人已尽皆不在,因此心中不乏怜惜之意,同病相怜之下,早已将其当做亲妹妹一般的存在。 而倪从筠虽仍未从失去家中所有亲人的阴影中走出,然而在刘仲康一家人及李延昭的悉心关照之下,也较之最初,开朗了不少。此时李延昭带她来参加这种事务,也正是想通过这些喜庆场面,消弭这小女郎心中阴影。 去年秋后,那几名杀害钟叔的凶手,也是在郡府主持下进行了斩决。行刑之时,一干宗老里吏都是在场。借由这几人的处置,来警戒流民中一干心怀叵测之徒,斩决之后,人头照例高悬城门,一月有余。 “阿叔,婚娶之事,便是如此吗?”小女郎眼见眼前这一番纷繁热闹的景象,脸颊上也飞起一抹红晕,仰头问李延昭道。 “巧儿,婚娶之事,正如你眼前所见,便是如此。”李延昭笑吟吟地答道。自从将倪从筠带回之后,她便一直唤他做阿叔。虽然李延昭觉得这个称呼,将他唤老了一些,然而却也是由得这小女郎去了。 倪从筠却不知李延昭从何处得知自己的小名。然而反复追问之下,李延昭对此却是笑而不答。看来她却是不记得逃难途中的自己等人了。 既已纳吉纳征,这些婚礼之事,便算是定下来了。待得去庙中请期之后,李延昭又细心地为即将婚娶的这几位士卒们,排好了假表。 忙完这一干杂务之后,李延昭便也结束了假期,自告别了刘仲康与倪从筠等一干家人,返回军中去了。 那些士卒们的婚期统一定在二月初六。李延昭将婚事假表等盖上自己的百人将印信,而后送往千人督处报备批阅。杜杰也并未多做为难,见李延昭将这些事务报备上来,大笔一挥便批了。 年节既已结束,李延昭麾下这些士卒们,便纷纷回到平日之中的工作状态,每日,营外新划定的骑卒校场均是人声鼎沸,骑卒们来回往复,奔驰不休。刀光剑影,飞矢如蝗。各什均在各自划定好的区域内操练,倒也少去许多安全隐患。 只是营中士卒们如今开始热衷于虐待校场上树立的木质假人,却苦了军中精通木匠手艺的十来名士卒。他们每日操练结束后,都要将校场上惨不忍睹的假人们带回营中,或修缮一番,或采料重做。 为此,李延昭专门为这些精通木匠的士卒们,申请了每人每月一百钱的补助。用于对他们自发维护训练器材行为的褒奖。而千人督和司库那里,也是大笔一挥,批了。 反正如今郡府维持下的官方贸易业已展开,郡府定期下拨的军费,也是绰绰有余。不仅如此,李延昭听郡府之中小吏言道,郡府已开始组织一批铁匠,为郡兵们打制铁甲。 得到这些消息,李延昭更是振奋不已。铁甲之物,在这个时代虽然稀罕,然而确是军中的宝贝。 这时代,若有一领铁甲,在战场上生存的几率无疑将会大大提高。军中皆是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当郡府打造的第一批筩袖铠运抵大营之中时,从欢呼雀跃的士卒们脸上,便可见一斑。 郡府的第一批铁甲,乃是去年年末开始打制,到如今二月初,方才打制完毕,下发到郡兵手中。虽然只有可怜的一百余领,然而士卒们却已是纷纷感到振奋不已。 综合考虑之下,千人督将这一百余领铁甲一分为二,一半分给了赵程志的步卒营,另一半便分给了李延昭的骑卒营。 孙建雄的射声营并未得到哪怕一领铁甲。然而他本人对于此等分配方式,亦是没有异议。毕竟如若有一天上到战场之上,他手下这帮弓弩手,都需要置于步卒们的保护之下。倘若甫一接阵,前方的步卒便已溃败,那么他们这帮弓弩手的结局,也就显而易见了。 步卒营分配铁甲的方式很是简单粗暴。直接将这些铁甲下发给列阵之时,战斗位置处在前一排,或者前几排的士卒就妥了。然而李延昭却是微微有些犯难。除了分配给各队率什长之外,仍然有几十领铁甲,却是该如何分配,方才能不引得军中士卒因此而生隙呢? 不过想了片刻,李延昭心中便有了数。将这些剩余铁甲,分配给各什之中,操练表现最优者,想必如此一来,军中当无异议。 因此,就在这些铁甲到达军中次日,李延昭便主持全营骑卒,在新教场之中,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比武大会。 各什的骑卒分别带开,各自找寻场地,在各自的场地之上,便来回往复,展开对决。 李延昭对此制订了规则,一个冲锋之间,命中四个假人或以上为优等,三个为良等,两个为合格。两个以下为不合格。 经过将近一上午的角逐,最终各什考核成果出来,李延昭不由得紧皱起了眉头。 比武等级为优者,仅有七人,为良者,二十一人,合格者,七十六人。余者皆为不合格。甚至还有六十来人,一个假人都未曾命中。 望着此刻眼前列着队,大部分都垂头丧气的军卒们,李延昭心下思忖了一番,深感练兵之事,依然还是任重道远。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卒长宋庆 计划了一番奖励之后,李延昭最终还是将那批铁甲,奖励给了良等以上的士卒。剩余那些发不下去的铁甲,他便将之交由刘季武部下拿给军中武吏,放置到武库之中进行保管。 “诸位技艺,依然还是有待于提高啊!”望着眼下那些大部分垂头丧气的士卒,李延昭不由得心生不忍,也并未再多出斥责之语。而是语重心长地如此激励道。 “我等技拙,令百人将见笑了。”李延昭望向说话的方向,却是手下百人长宋庆。细细品来,这话中竟有那么一丝怨忿意味。 方才看过那记载考核成果的册子,宋庆此次成果是为合格,击倒假人两个,在三百来骑卒之中,尚算是较为前列。然而作为一个百人长来讲,宋庆这种表现,显然难以服众。日后军中那些表现优异的士卒,必会日渐心生不服之意。 如此一来,造成军令不畅且不讲。上行下效之下,宋庆麾下士卒也难免生出怠惰之意。《孙子》曾云:卒强吏弱,曰弛。吏强卒弱,曰陷。大意为士卒强悍,而将吏懦弱,将会导致失败。这种失败叫做“弛”。而将吏强悍,士卒懦弱,这种情况导致的失败,叫做“陷”,皆为兵家大忌。 李延昭明白,今日之中,这支军队中已现出此等苗头,殊非妙事。现今之下,此等情况尚还能算作是个例,然而日后,若手中统领更多兵将,这些事便会越来越多。 想明此节,李延昭自挂枪上马,取弓在手,对宋庆言道:“校场之上,弓箭刀枪之技,皆可苦练而成。如若校场之上犹技穷三分,他日战阵临敌,又当如何以对?” 言罢,也不管宋庆渐渐铁青起来的脸色,李延昭便拨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战马便开始向最近一排假人的方向奔驰起来。 战马奔驰近三十步左右,李延昭已是松开马缰,取箭在手。上身也早已直挺,此时便虚坐在马鞍之上。转眼之间,手中弓已是倏忽如满月,一箭射去,正中头一个假人。 他的右手疾如闪电,迅速探回背后弓囊之中,又取出一支箭,搭在弦上。此时战马距那些假人已是进至十余步左右。李延昭仔细地感觉战马的行迹,在马背行至最高点之时,又是发力引弓,一箭而去,正中第二个假人。 李延昭右手稍显笨拙,因此至今也不曾学会曹建与马平那般一手执两箭,接连引弓,极短时间便连出两箭的神技。因此来回取箭的功夫,已是耽搁了不少。 见得已行近靶子所在区域,李延昭左手便迅速将弓收回弓囊之中,而后右手一拨马头,向假人方向直线驰去,手中已是执枪在手。 李延昭一夹马腹,十几步的距离上,马匹已是挟风雷之势,直冲向横作一排的假人而去。转眼已至近前。李延昭神色一凛,手中枪已是奋力递出,正中第三个假人。 感到右臂上开始传递出刺中假人,长枪停止之后反馈回来的巨大冲力,李延昭已是松开右手,弃了长枪,转眼之间便将腰中环首刀拔出,借着马匹冲力继续前行,随后一刀斜斜劈出。那刀光在空中闪出一道流光溢彩的寒光,第四个假人方才勉强安好的头颅,已又是滚滚落地。 李延昭刀势未减,又是连人带刀,斜劈向第五个假人。然而当刀刃砍到第五个假人身上时,巨大的冲力瞬间返回李延昭的右手,使得他不得不奋力将刀收回。马匹和刀的巨大冲力,也使得那本来固定于地的假人,不住地晃了一晃,却终究是没有倒下。 李延昭又减缓马速,奔驰了十几步,方才拨转马头,向阵前缓缓行来。此时宋庆的脸色,已由方才的铁青,转而变得有些惭愧之意。 见识了百人将的精湛技艺,此时营中士卒也是啧啧惊叹,无有不服。 能做到击中五个假人的,此间仅有曹建一人。而命中四个以上的优等骑卒,全营三百余人之中,加上方才演示完毕的李延昭,也不过仅仅八人。 李延昭最后一刀虽然劈中了最后一个假人,不过如若是在战阵之上面对身着铁甲的敌军,其刀势已减,杀伤力必然有限。未必就能对敌人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不过如果算击中数的话,李延昭此时显然能与曹建并列,成为营中唯二可以在一次冲锋之中,完成五次击中的人。见得主将身怀如此一番本事,诸军卒也是皆自感佩,已无有不服。 就连宋庆,此时也是既有些惭愧,又有些憧憬之色望向面前这位纵马而返的百人将。之前他多以此人出身寒庶,且入军中时日未久。加之其就算带士卒们去田中劳作,也是亲执锹镐镰刀,事事亲历亲为,也使得宋庆对他又是低看了几分。觉得此人生来就是如此一副劳碌命,难成大事。 然而亲眼见到自己不大看得起的这位百人将,一个冲锋间连斩五个假人,心中起初对他的轻视不由得自改观了些许。 虽然由于士庶鸿沟的缘故。此时即使对百人将看法有所改观,然而宋庆依然是抱持着观望态度,虽打定主意对这位百人将客气一些,然而仍是不欲与之深交。他心中明白,自己今后可是能够凭借家世与祖荫,出任四五品文官武将。而这位百人长,也许就是再升一级,抑或两级。他的仕途便算是达到了顶峰。 如此一来,自己与之已是注定成为两个世界的人,心中高傲的宋庆,自然也不愿刻意地去与这位日后地位必定低于自己的百人将去攀什么交情。 李延昭又讲了一番话,激励诸军认真操练之后,今日的操练便已告一段落。 然而当众多骑卒们列队徐徐离开校场的时候,校场上却留下了几个寥落身影。赫然便是宋庆,与其手下几名士卒。 待得大队回营之后,宋庆遂继续翻身上马,令留下的几名士卒将假人再次树立在校场上。他随即便拨转马头,对这些假人展开了新一轮的冲锋…… ———————————————————— 二月初六,眼看便是到了。 前一日的时候,李延昭特意来到杜杰大帐中,为自己以及这几位即将成婚的士卒们告假。并向千人督转呈了几位士卒的一片心意——几坛上好的佳酿。 杜杰面上也满是喜气,不由分说地为几人写好了假条,并且盖上了自己的印信。而后将假条递给李延昭之时,也附上了一只钱袋。并言明此为他自己一点心意,万望李延昭替即将成婚的几名将卒收下,万勿推辞。 见杜杰诚心诚意,李延昭便也并未再行推辞,而是爽快地将千人督这份心意收下,而后向他道过谢。两人又攀谈了一会军务方面的一些杂事,随即李延昭便自行离开,只留下满面喜色的杜杰在帐中,开了一坛佳酿,自斟自饮起来。 李延昭回到营中,自召集了将要成婚的这几名将卒,分别是:队率梁思秦、邵雷,什长吴彬,伍长李唯、秦川,士卒赵强、张成秀、杨鑫,计八人。 将假条递给各人手上,李延昭先是恭贺各人新婚之喜,而后取出早已分装好的八只沉甸甸的钱袋,分给此间各人,言明此为军主杜督与自己一同给大伙的一点心意。 八人接过那钱袋,钱袋入手,俱觉手中一沉,对百人将发自心底的尊敬之情,更是无以复加。这几人大多都是军中老卒,往日中各将驱使他们,皆是如理所当然一般。何尝受到今日这般待遇,感佩之下,皆是抱拳叩地。 李延昭见得此状,上前将这几名将卒一一扶起,而后温言道:“不必如此,成婚乃是人生大事,诸位皆是我麾下弟兄,略表心意,本是应该。惟望诸君日后家庭和睦,早日添丁。我见诸君如此,便也心满意足了。” 当下,李延昭便也不再讲什么“戮力为国”之语了。经过这些日子的锤炼,营中军卒们早已对自己这些职责习以为常了。李延昭也并不是一个刻板的人,带兵之法,无非以军法律令约束,以恩义人情相结,以精湛技艺折服。而李延昭有把握使自己做到这几点,从而将自己麾下这支广武骑卒,打造成一支强军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战云密布 忙完了麾下士卒们的婚事,而后再行归营时,已是次日清晨了。 成婚的几名将卒,此时依然未归。杜督考虑到这些将卒们新婚燕尔,正是情到浓时,因此也是给他们特批了五日假期。而李延昭这一营之主,便没有这种待遇了。 身在其职,李延昭自然也有觉悟。头一日连走几家,为麾下将卒们庆贺,那些将卒们自然也没有放过他,愣是用醪糟米酒把他灌了个酩酊大醉。 因此一俟次日清醒,他便前去刘仲康家,又看了看倪从筠,并硬塞了一袋钱给刘仲康,言道自己身在军中,多有不便,对这小娘子照顾不周,还请刘仲康代为多多关照云云。 而后,李延昭便自行返回营中。如今,一种愈发紧迫的不安感觉,令他日甚一日地对麾下军卒加强训练。即使麾下偶有犯错,他往往也不再像之前一般多出温言教导,措辞日渐严厉起来。 宋庆自那日在校场上为百人将技艺所折服之后,这些日子一直刻苦操练不辍。连带着他麾下的军卒也同他一起,每日操练终止之后,犹自留在校场加练大半时辰。直到天色擦黑,开饭鼓之前,方才率部回到营地。 如此一来的后果便是,营中司骡马事的几位老卒,便前来找李延昭,言道马料如今消耗,较之之前增加不少。料库之中存留马料,眼见将不敷使用。李延昭得知,自然将之上报,直言近日操练辛苦,消耗颇多,请调更多马料。 反正现今已将去年秋末收割的夏粮菽类作物集中在郡府仓库中,郡城也是雇用了足够的工匠,开始将这些豆类进行榨油作业。并由郡府及索氏销往州中各郡县。据说销路还不错,简直可称是供不应求。 榨油余下的豆饼等,对军中来说却是上好的马料。反正如今也不缺这些,军中骡马的消耗,也正好为郡府省去了处理这些废料的麻烦,真可谓是一举两得。 宋庆率部刻苦无比的操练,却是引起了刘季武的些许不安。他曾经向李延昭问计,不知自己所部有无必要与宋庆一样,每日操练之后也自行加练片刻。而李延昭的回答,却令他大感意外。 “战阵之术,皆是杀敌保命的本事,汝等自为之。”李延昭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刘季武抓耳挠腮,思虑良久。他本人在比武演练之中击中四靶,也是军中屈指可数的优等技艺。然而对于李延昭这话,他还是反复琢磨良久。 数日后,刘季武部由几位木匠赶制了大批的假人。而后每日操练下来,成绩差者,便留下加练,反正假人多得是。练得好,就地归营,练得不好,就跟宋庆部一旁继续纵马砍假人。谁不行就练谁。 如是这番,两月之后,刘部与宋部所属士卒,战阵技艺均已是有了长足进步。反观李延昭自领的那一百人队,表现反而是有些差强人意了。 李延昭此时却当起了甩手掌柜,对自己麾下这些兵卒的训练情况虽看在眼里,然而却反常地不管不问。这位大爷当起了甩手掌柜,手下的两位队率,邵雷和曹建,却无法再保持淡定了。 两人多次旁敲侧击,询问李延昭该如何安排军卒们的课余训练。然而李延昭却只丢下一句“尔等自为之。”便将皮球又踢还给了邵、曹二人。二人不由得心中万分焦虑,然而对于百人将,却不敢多言顶撞。 于是继宋、刘两人之后,邵雷与曹建也分别带领自己队中操练成绩不佳的士卒,开始了课余加练。两人跟随李延昭麾下日久,带兵风格也逐渐向着李延昭本人靠拢。即使他们二人技艺皆是优良,然而也是亲历亲为地带领着自己麾下这些不成器的军卒们,在正式操课之余再行加练。 于是广武军中,就形成了如今的吊诡局面:步卒营与射声营操练结束归营良久,骑卒营那边才只有稀稀拉拉的人影。而大营数里外的骑卒新校场,却是呼喝喊杀络绎不绝。直到开饭鼓前,方才告一段落。 如此刻苦操练之下,也取得了不错的成效。待到五月中旬时候,营中骑卒们技艺基本都能取得合格以上。虽然距李延昭自己内心所设定的目标,仍有不小的距离。然而如此短的时间内,取得这番成效,他心中也感到无可挑剔。 郡府内如今事务,也是尽皆步上正轨。如今农事已是基本无需再借调军中士卒全力参与了。然而李延昭出于自己的考虑,每月仍是抽出几日,自行请命带领士卒们去田间地头,帮助民户们料理农事。多在郡府周围,偶尔也会去令居、永登县。然而他带领士卒们去永登之时,却总能见到苏玄及苏小娘子。 因各自忙于事务,虽然两人相见不过总是片刻,通常也只能隔着远远的互相行礼,权作招呼。然而每次看到苏小娘子,李延昭内心总是能感觉爽朗几分。 这样的日子并未能够持续多久。五月末,广武派遣渡河哨探的骑卒们,传回来一个惊天大消息:退守上邽,几乎沉寂了快有一年的陈安,突然纠集起左近的一票氐羌部落首领,募发氐羌之众十万,经过短暂的准备,便已从上邽出发,兵锋直指刘赵征西将军刘贡所据守的南安郡! 得到哨骑传回消息的李延昭,第一时间便将这消息反馈给了军主,以及郡府内的辛太守。然而广武郡还未及展开部署,积极战备的当口,次日上午,又是一封急信送到了广武军大营中。 这封急信却是太府司马韩璞所发,乃是令广武军加紧操练士卒,准备物资,以便应对不远的将来可能到来的战事。于此同时,郡府中也收到了韩司马的另一封信,却是令辛太守继续制备武器军械,并调一批匠人入驻金城,以为金城郡的大军提供支持。 一时间,不管是郡府,城中各工坊,还是广武军中,此时俱是忙碌起来。前不久,郡中刚刚收割了去年秋末种下的冬小麦。此时各个田亩之间的税收,也才堪堪收齐。然而还未及向州治运送这批税收,便突然遭逢如此大的变故。 辛太守闻信,当机立断,将本欲转送州治的粮食税收如数截留。并致信州治张使君,言道如今前方战事紧急,本郡又是首当其冲,务必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云云。 而军中,司库武吏等等每日皆忙于调运粮草军械,并分别囤置,抑或遣人送往金城郡。除却少部分负责押运粮草军械来回于大营与金城郡的士卒之外,余者皆每日刻苦操练不辍。 如今已非骑卒营一营士卒加练。而是基本全军每日都要操练至开饭鼓前。千人督杜杰与司马庞曦,不时在操练之时,前往各营查看操练情况。 各营之中,将佐们对待手下士卒均已是严厉起来,此时即便是将佐们火气上涌,殴打一些操练不佳的士卒,这两位也是见怪不怪。然而行至营外骑卒新校场左近,这两位军中高官,却是看到令他们难忘的一幕。 三百余骑卒,占据着两里方圆的一片空地。空地之上有不少骑卒们树立起来的木质假人,这数百骑卒,便在这广袤的土地上奔驰往复,各自使着刀枪弓箭,对这些摆放好的假想敌展开连绵不绝的攻击。 数百骑卒奔驰起来的动静,加之骑卒们不时发出的喊杀声,如同惊涛拍岸,数里外便清晰可闻。 杜杰看着眼前这些骑卒们热火朝天操练的景象,望了一眼身旁的庞曦,语气略有些沉闷道:“如今战云密布,我等也得做好万全准备才是。” 庞曦亦是一脸凝重:“此次陇西局势,恐难善了。时隔一年,刘赵恐已尽起手中精锐,一俟陈安败亡,我州便已岌岌可危。” 言罢,两人看着骑卒们的操练,心中各自思量着眼前这番不容乐观的局势,相视苦笑不已。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上架感言 吊着吊着吊了两月余,终于到了这一刻。 此刻,子夜的心情是激动的,惶恐的,期待的,感激的…… 此时,千言万语只能汇成一句谢谢,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一直以来,不计较作者稚嫩而拙劣的文笔,一如既往地支持着我,正是有了这些支持,我才能坚持到现在,才能将心中的这个情怀,变成一个更为长久的情怀…… 子夜不是一个感情很丰富的人,有可能是超越多数同龄人的经历,使得自己如今学会了忍耐,学会了隐藏,学会了言不由衷,学会了一团和气,学会了横行千载历史的所谓中庸之道。 然而夜深人静时,我常常在怀念,当初那个满腔热血,当初那个不谙世事,当初那个敢爱敢恨的自己,究竟去了哪里呢?那被隐藏起来的自我,是否还如同当初一样,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二杆子少年郎呢? 不知道屏幕前的各位看官,是否与我有着相同的感觉。只是韶华已逝,岁月已老。当初那个率直性情的自我,却也已湮没在记忆的长河中,不知何处寻觅。 遥想着七年前的自己,曾经也是一身戎装,也曾憧憬血洒疆场马革裹尸的光荣时刻。自子夜始,上溯数代,上有曾祖出川血战,江西观风山前,使得日寇不得寸进;中有两位堂祖父在朝鲜爬冰卧雪,以血肉之躯和钢铁意志,取得一场弱国对强国的不对称战争的胜利;后有父亲枕戈待旦,在老山前线,与战友们以铁和血,维护了共和国的领土完整。 然而到了我这一代,国家正在一路飞驰,坐上了去往盛世的高铁,然而承平日久,却不知如今,还有多少人会记得,青史中那寥寥几笔,是我等的先辈,流了多少血泪,才换来了如今这个多数人只要愿意劳动,就不会饿着冻着的和平年代呢? 于是就有了这本《凉州辞》。 我不知大家若是面对一个朝不保夕的乱世,将会如何抉择。但是我知道,面对这样一个时代,即使作为一个卑微的个体,也惟有战斗。战斗下去,才能保证一个民族的存续,才能使得我们所在意的人和事物,有希望活下去;只有战斗下去,才能使得自己即使是死,也能够有尊严。作为一个战士和军人的尊严。 对于大家的支持,子夜报以最真心的感谢。日后,我会努力使这份感激之情,化作笔下写出更为精彩故事的一种动力! 谢谢大家!也谢谢我的责编徐徐,是他让我懂得了很多。 今日虽是上架,然而对于惨淡的现实,子夜本人也早已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哪怕只有一个订阅,我也会尽自己所能,写出精彩的故事,以飨读者们的厚爱与不弃! 希望有余力的读者,能够订阅正版支持,子夜感激不尽。 对于没有余力的读者看小站,我也表示理解。只是希望大家不要嫌麻烦,请来起点为在下投几张推荐票,再次真诚地谢谢大家! 祝大家生活愉快,家庭幸福,工作顺利!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七章 抛妻弃子 建兴十一年六月初,陈安率氐羌众十万,自上邽出发,直抵刘赵征西将军刘贡所把守的南安郡城。 金城郡中屯戍的凉州精锐哨骑,与广武军中渡河深入的哨骑,分别向各自郡中传回了这个惊天消息。陈安的意图可以说是非常明显。他去年战败之后,便身处三面夹击之下,唯一没有刘赵势力的南边,还是难以逾越的秦岭。 陈安不甘心做一只瓮中之鳖,因此挑了刘贡这只软柿子捏。毕竟西边的酒泉王石武,部属乃是匈奴人为主,精于骑射。虽只三四千人,然而也不是可以任他随意揉捏的存在。而东边的刘赵主力,则更不用说了。 陈安就算再蠢,也不会在此时动出东征关中的想法。之前他曾授命其弟陈集纠众三万,尾追刘曜征讨白马氐首领杨难敌而回师长安的大军,不料陈安所率三万部众,被刘赵卫将军呼延瑜所领的万余匈奴骑兵一鼓击溃。 故而如今,陈安便也只能挑刘贡这个软柿子捏一捏了。一方面南安郡城墙至为低矮,不到两丈高,城中刘贡所领的兵,也不足四千。另一方面,攻取南安,可以为自己打开一条通路,结束目前被围困着的这种尴尬局面,也可以借此来警示自己麾下一些心怀异志的部属,还有在外环伺的敌人。 可以说,陈安设想的这一套,从军事上讲可谓是相当的高明。然而那是在他的对手都毫无动作的情况下。实际上,他却是忘记了预估他对手可能存在的行动。 六月初八,李延昭亲率邵雷率下五十骑渡河哨探。此时骑卒营中人手充足,每次哨骑,基本也不会少于一个队的规模。而且如今军中骑卒渡河哨探,已俱是一人双马,以便交换搭乘,一方面是为节约马力,另一方面,又使得这些哨骑的机动性增加不少。 广武军自去年扩编之后,缺额补齐,编制增加,如今一个队已有六十人整。然而汲取之前的教训,李延昭令部下每次外出任务之时,必须每伍剩一人在营中留守,以便万一外出任务的骑卒遭逢不测,留守的军士也能够辨认袍泽遗体。 清晨,骑卒们轻车熟路地备齐干粮箭矢等物,而后在李延昭的带领之下,自营中出发,要不到两个时辰的光景,已至金城北岸大营处。 守营士卒与李延昭部骑卒彼此之间早已熟悉,看着那些骑卒又披挂整齐向浮桥而去,看样子便是准备渡河哨骑,营墙上值守的士卒们,纷纷在自己队率的号令下,拄枪戟击地,高呼“威武!” 一众广武骑卒听闻友军善意的助威,不少士卒纷纷侧过头去,看着营墙上那些神色如同他们一样肃穆的友军士卒。一种莫名的肃杀气氛,忽然间便笼罩在这些军卒身上。 马背上的李延昭见状,便侧过半边身体,对营墙上的友军锐卒们抱拳为礼,而后转头,自带着自己麾下士卒们分批行过浮桥去。 过得浮桥不过数百步远,便是金城郡,城头如今巡逻士卒已较前些日,增加了足足一倍有余。见得李延昭部骑卒行过,城头士卒们也一样拄枪戟击地,口中高呼威武。 李延昭抬头,望着眼前这座已被反复加高的金城郡城墙。如今已有三丈余高。而且均是用黏土筑就,又反复夯实。若有敌军来攻,不付出巨大代价,恐怕难得寸进。 望着这座焕然一新的金城郡,李延昭不由得会心一笑,对着城头助威的军士又是抱拳道谢。他心中其实不知,眼下这些细微地方,处处留心并着力将它们完善的他自己,正在小心翼翼地撬动着历史的轨迹。 路过金城之后,李延昭放出警戒哨骑,一行骑卒便继续向南而去,一路上且遇到不少零零散散,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众。想必陇西爆发战事,依附于陈安的氐羌之众,也没少做打家劫舍的恶事。 这些流民大多十数人,三五十人为一伙,偶尔见到一两股百人规模的。他们眼见这条通往陇西的蜿蜒谷地中,忽然出现了这么一队衣甲鲜明的骑马军卒,俱是神色惊恐地向着山林中逃去。 望着这些远远看到他们,便慌不择路逃离的流民众,李延昭心中犹如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霎时觉得气闷不已。这些流民被迫逃离家园,想必路上没少遭流匪乱军的迫害,不少人的家人可能都因此而死。以至于一见到兵卒,第一反应先是转身逃命。 对于这种情况,他也缺乏心理准备。之前在郡中之时,民户们看到本郡军卒,感觉就如同见到亲人一般。曾帮助过的乡民们见到熟识的军卒,总要在路上打个招呼攀谈一番。即使那些宗老里吏,见了军中什长队率之类的官佐,也总要恭恭敬敬地打个招呼才走。 然而如今陇西这片战乱之地,民众对于兵卒的感觉竟已恐惧至斯。李延昭一边传令,严禁部下扰民,一边派遣骑卒,追到山林中去寻找那些流民们的踪迹,并将他们带出集中。 在原地等了半个时辰左右,派遣出去的骑卒们又大多是空手而归。偶尔有一两个骑卒带着些许流民们走出山林,也不过都是些老弱妇孺,以及行动不便者。一路上缺衣少食严重地危害着他们的健康,使得他们跑进山林不久,便再也无力为继,这才被自己派出去的这些骑卒们请了出来。 骑卒们护送着在林中寻得的这些老弱妇孺,各自互相搀扶着走出林中,来到李延昭身前,陆陆续续地过了大概两刻钟,眼前的路旁,已经聚集起了二三十人,有形容枯槁,白发苍苍的老者和老妪,也有微隆着腹部的妇人,以及被自己的爷爷奶奶或是母亲牵着,看上去才几岁的垂髫童子。 本来犹在山林中啼哭的那些童子们,见这些军卒将他们从山林中请出,也并无伤害他们以劫财之意,各自的抽噎声也越来越小,还时不时地抬眼偷偷望一下周遭这些神情肃穆的军卒们。然而一俟有人转动视线望向他们时,他们不知是羞还是怕,便纷纷垂下首去,躲避着他人的目光。 一名童子正被一位腹部微隆的妇人背在背上的背篓中,此前他是哭得最响亮的一个,此时却也停下了抽噎,好奇地望望四周这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卒,而后又用脏兮兮的小手擦了擦眼睛,继续回望着身侧的乡人们片刻。突然不安地带着哭腔问背着自己的妇人道:“阿母,阿父去了哪里?我怎么看不到他了?” 妇人正为不知这些军卒将如何处置他们这些流民而感到忐忑不安,此时听闻幼子发问,却不知如何回答。踌躇间,却听得背后背篓中的小孩子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哽咽道:“阿父!阿父!你在哪里?阿母,我要见阿父,我要见阿父!” 妇人唯恐自己孩子的哭闹引起身边这些军卒的不耐,连忙面带惊恐地将背篓放下,而后一把便捂住了小孩子的嘴,一边紧张到张口结舌地说道:“豚儿不闹,不闹,阿父就看着我们呢,他一会就来,一会就来。” 那小孩子乍然被捂住了嘴巴,此时无法出声,只是犹自抽噎不休。然而妇人力气甚大,直捂得那孩子不多久便发出缺氧的呜呜声,小脸也渐渐变得青紫。 李延昭见状,心知那妇人正是畏惧自己等军卒,因而才使出那么大的力气捂住自己孩子的口鼻,意欲使其停止哭闹。他眼见如此,心中却觉不忍,连忙翻身下马,快步上前道:“小娘子莫怕,且放开那童子吧,眼见他要闷死了!” 那妇人闻言,低头一看,果见自己幼子脸颊青紫,于是忙不迭地将其放开,见其大口喘气不休,才安下心来,抬头羞愧不已地看一眼李延昭,而后自垂下头抚着依然在抽噎不休的幼子心口,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娘子莫怕,我等乃是凉州军兵卒。尔等此时逃难,多半便是往凉州去罢?我且派几名军卒护送你们前往凉州,可否?”李延昭见那妇人垂头不语,于是便试探性地询问了一番。 那妇人不敢置信地抬头望了望李延昭,却不知如何作答。然而身边一干老弱妇孺听李延昭所言,都满是一脸不敢置信的震惊神色。 待得他们沉默了片刻,终于有位老者率先跪地叩首:“此去本已觉希望渺茫,然上天好生之德,降将军护持我等,我等已是至为感激,不敢劳动将军麾下军爷护持,我等先前惧怕,故而躲藏,还请将军恕我等不敬之过。” 老者话音未落,面前这二三十号老弱妇孺,已跪倒一片。那妇人眼见此景,膝盖处也是一弯,便要跪下。 李延昭见状,赶忙上前一步扶住那妇人,并指了指她怀中的孩子,示意她不要跪下。然后又赶忙转身紧走两步,一一扶起身边跪着的人,语调中却已带上一片酸涩:“我凉州军,本便为光复故土,守牧一方百姓而来。某无寸功于诸位百姓,如何受得起诸位大礼?诸位速速请起,切莫折杀我等。” 等这些百姓纷纷起身之后,李延昭望着他们瘦削的脸,脏兮兮的衣装,孩童们无助的眼神,心如刀绞一般。 他命令手下将随身携带的干粮分一日分量出来,拿给眼前这二三十号百姓。五十来号军卒毫无一丝迟疑,纷纷解下干粮袋,从中拿出一些胡饼,炒黄豆等物,集中在李延昭拿着的一只空干粮袋中。 收集好了这些干粮,李延昭便拿着它,走上前去分发给众人。众人或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或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裹,然后用衣物兜住。总算是各人都分得了一些。 想必自己这些军卒所给予的干粮,也足以让他们支用三日,让他们撑到到达凉州的那一刻。 李延昭正要吩咐手下分出几位军卒,护持这些百姓去往凉州时,却突然听闻身旁不远的林子边,传来一声呼喝:“豚儿!” 之前因为哭闹差点被妇人捂得背过气去的那小孩子,听闻这声呼喝,忽然兴奋起来,对声音传来的方向高声呼道:“阿父!阿父!豚儿在这边!阿父你快来啊!” 过了十几息的功夫,便见那山林中,冲出一位灰头土脸的男子,他身上的短褂被林中灌木几乎刮成一根一根烂布条,此时破烂不堪地挂在他身上,显得分外滑稽。 然而望着这位奔跑出来的男子,李延昭的神情却是变得严峻起来。看着那男子跑到流民队伍中,一脸欣喜地抱起自己的幼子。李延昭却已是不苟言笑地站到了他的身后。 “方才,你为何抛弃妻儿,独自逃走?”李延昭怒视着面前这位背对着他的男子,厉声喝问道。 那男子听到背后有人厉声怒斥,吓了一跳,抱着孩子转过身来,正迎上李延昭那喷着愤怒火焰的双目,一瞬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男子张口结舌,却慑于李延昭身上的威势,正在脑海中思索,该如何得体地回答眼前这位将领的质问。 “危难时刻,抛妻弃子,你也配当一个爷们?”李延昭的声音不仅愈发严厉,而且渐渐增加着令嗓音都为之颤抖的怒气:“来人,将这个抛妻弃子的孬种,给我拿下!”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八章 略惩二郎 随着李延昭的一声喝令,旁边几名士卒自顾下马,而后拿着套马索走上前来,就欲将那男子擒下。 眼见得此景,那妇人与孩童,此时俱是一脸惊诧地上前牢牢护着那男子,不让军卒们接近他。士卒们也是犯了难,不知如何是好,纷纷扭头望向自己的百人将,似乎在期盼他拿个主意,好传达给自己新的命令。 李延昭见手下士卒们迟疑不动,于是无可奈何之下,便自行上前,到得围成一团的一家三口旁边。那妇人和孩童见状,此时都已带着惧意看向气势汹汹而来的他。 李延昭也并没废话,上去一把便将那男子向拎小鸡一样从他妻子的护持下拎了出来,而后正当拖着他向自己的兵卒们走去的时候,却感到腰间束甲的皮带被人牢牢地抓住,使得他寸步难移。 李延昭回头,却正见那妇人泪眼婆娑地双手奋力抓住自己的腰带,而后哭求道:“将军,奴家……奴家求求您,我家可就这么一个男人。您若是杀了他,我们孤儿寡母……今后却是怎么活呀……将军,奴家求您了……” 李延昭闻言哭笑不得,却也暂时没理会那妇人的哀求,而是将那男子丢给自己的部属,言道:“捆起来!押到林中去!”那几名士卒便拿着套马索,依言而行,将那男子捆了个结实。 “不!二郎——”那妇人眼见自己丈夫被那些军卒们捆上往林中押去,更是撕心裂肺地哭嚎道。一旁的小孩子也顾不得步履蹒跚,亦是哭唤着“阿父!”一边向着自己父亲的方向追逐而去。 “将军!将军!求您开开恩,放过我家二郎,奴家……奴家就是给您当牛做马,只要能换回二郎一条性命,我……我便也认了!” 李延昭回转身来,那妇人见拖住李延昭,依然不能阻止自己的丈夫被兵卒们拖走,便也放开了李延昭的腰带,由先前蹲着,变为现在的跪着,她的泪珠大滴大滴地从眼中滴出,砸在面前的黄土之中,摔成碎粒,而后逐渐湮没在尘土之中。 李延昭忙上前,一边扶起她,一边温言道:“小娘子莫怕,我不杀他,只是对此等抛妻弃子之人略作薄惩,使其日后,再也不敢如此为之!” “将军……将军勿怪。他本是要留下保护我们母子的,只是奴家行动不便,生怕拖累了他,因此才逼他快走……还望将军恕罪!”她说着说着,眼泪依然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不断地从她的眼角滚过脸颊,而后摔碎在地面上,渐渐地,消失不见。 先前去追逐阿父离去方向的小孩子,此时也是被李延昭麾下的士卒们挡下并抱了回来。此时那小孩子已是哭得满面通红,边哭边道:“阿母,我们见不到阿父了……见不到阿父了……阿父被拖走了……阿父要被杀了……就像我们之前的那些叔叔们一样……呜呜呜……阿父啊……” 妇人已听眼前这位将军承诺,他不会杀她的丈夫,只不过此时见孩子哭得伤心,她的泪水也依然是滚滚而下,只知抱着小孩重复一句:“豚儿不哭……豚儿不哭……阿父不会死的,阿父不会死的……” 哭了半晌,那小孩子突然回头,然后挣脱了那妇人的怀抱,怒气冲冲地走到李延昭面前,而后扬起胖乎乎的小手,一把便打在李延昭的腿上。一下打完之后,仿佛仍是不解气,就犹自一下一下地奋力击打着李延昭的腿。因为这小孩子也只能够到他的腿部。 李延昭哭笑不得间,就听闻这小孩子边哭边打,也不顾小手都打红了,仍然哭闹道:“你还我阿父!你还我阿父……呜呜……” 那妇人见自家孩子上前去打那位将领,顿时吓得面色都白了,也顾不上哭闹,赶紧快步上前,将自己的孩子抱了回来。 李延昭见那妇人孩童也不再纠缠,于是便自顾走向树林中去,便要教训一下那位抛妻弃子,独自逃跑的男子了。 那男子此时正被捆在一棵树上,浑身上下都在瑟瑟发抖,深深地为自己未知的命运而感到担忧。 没过多久,先前那名斥责自己的将领,便大步而来,直勾勾地望着他,直望得他满面羞惭,恨不得地上裂开条缝让他钻进去。 “你可知,我为何请你来此?”经过短暂而尴尬的沉默,李延昭终于率先开了口。 “我……我不该抛弃妻子,独自逃跑。”被妇人唤作二郎的那名男子,也甚是识相,此时便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自己的过失,也并未再多作狡辩。 李延昭对他的这种合作态度深感满意,于是便沉声道:“身为一个汉子,是要当起家中顶梁柱!可你倒好,危难关头抛妻弃子,独自逃跑,如若我等是歹人,你的妻儿会是何等下场?你可曾想过?” 那男子垂下头,用令得李延昭几不可闻的微弱声音道:“正是不忍目睹她们母子遭逢不幸的惨象,余……余才独自逃命……” 闻言,李延昭霎时对这人这种清奇的脑回路而感到佩服不已了。不忍见自己妻子遭逢迫害的惨象,便可以抛弃她们独自逃跑吗? “身为一个汉子,你不知为他们娘俩争取一点逃跑的时间?你不知拿起身边能够用的东西,锹镐,木棍,石头,来反抗吗?你没想过用你自己的血,为她们争得一线生机吗?你也配叫爷们?”李延昭越说越觉心中气愤不已,扬手一马鞭,便已是抽到了那二郎脸上,霎时间,一条殷红的血印,便在他脸上浮现出来。 那汉子闻言羞愧不已,思虑了半晌,终是垂下头道:“将军您教训的是,在下谨记。以后若是遭逢危机,我当拿起身边一切东西,以护得她们母子逃出生天。” 对于他这篇剖白的话语,李延昭心中并不相信。人的武艺等等或许可以依靠后天练成,然而血性这些东西,应当是先天就具备的。 对于眼前这个怂包软蛋,李延昭并不抱什么期望。然而也不能将他一刀砍了,从而使那对母子失去丈夫与父亲。 “你且记好了。”李延昭抖了抖手中马鞭,对他言道:“此事你且谨记,为使你加深印象,某便要略施薄惩,你且忍忍!”言罢右手一扬,一鞭子已是甩出,直直抽到那汉子胸口,那汉子猝不及防之下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火辣辣的痛,便已痛呼出声。 “忍着点!”李延昭已经懒得跟他废话,只是一马鞭接着一马鞭连绵不绝地向着那男子抽去。 不过十几息的功夫,十鞭子已是抽完,李延昭仿佛完成一桩伟业一般长出了一口气,而后唤过身边不远处的一名兵卒,一边解下自己的干粮袋,一边叮嘱那兵卒道:“给他分一日份干粮,然后松绑,让他滚蛋。”言罢看也不看那汉子,便自行转身离去了。 那军卒望着李延昭的背影点点头,而后自从他的干粮袋中取出一日分量,又呼唤同伴前来给那汉子松了绑,将那一日份干粮交给他。那汉子不顾身上伤痛,连声道谢。而后便自离去了。 “百人将如此,却为哪般啊。”一名士卒叹息道。而后静静地望着那汉子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 惩治完那汉子,李延昭自去召集了一众部属,而后令邵雷选出几名秉性较好的军卒,护送这些流民前往郡城。 待得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李延昭便率领着剩下的骑卒们,继续踏上哨骑的路途了。 此时正是六月间,昼长夜短,大约戌时前后,天色方才擦黑的时候,李延昭方接到前方哨骑报告,大抵行进至距狄道不过十里左右之处。 放出警戒哨骑之后,李延昭令众骑卒下马休息片刻。然而还未休息半个时辰,队率邵雷便已带着一名瘦高骑卒气喘吁吁地走到了李延昭左近处。 “禀百人长,我部侦骑探得,驻守狄道与桑城的匈奴休屠王石武部,约四千余骑,正在集结出发,似乎目标是去往东面!” 刘赵给石武的封号是酒泉王,然而酒泉之地,隶属凉州,因此在这些凉州兵将的口中,谁也不会承认刘赵应付差事似的,给石武加封的这个称号。诸兵将依然称石武的旧号休屠王。 “东边?!”李延昭瞬间从靠着休息的树干上弹起,面色凝重地望着那名说话的骑卒。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九章 围魏救赵 “东边……东边……”那名汇报情况的骑卒,此时盯着如同陷入魔怔的李延昭,整个人都傻了。 李延昭想到了关中的刘赵主力西征,然而却万万不曾想到驻守狄道与桑城的休屠王石武居然不等刘赵的支援,便冒险带着几千部属倾巢出击。 即使陈安此时手握的氐羌之众大多为乌合之众,战力不高,李延昭也不认为石武的四千来骑便能对陈安造成决定性的打击。以四千轻骑出击,便去对阵对方十万大军,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种冒险无比的举动。 李延昭即使自幼熟读兵书,若让他以四千击十万,他自己想破头也是想不到有什么绝妙且能必胜的妙策的。他还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带着什么样的军队能够以一敌二十。 石武此次去往东面,几乎必定是奔陈安而去。然而若是硬碰硬以四千战十万,李延昭不相信石武会这么做。 然而若是不是这么做,又如何才能解南安之围呢? 李延昭神色略有些痛苦和迷惑地俯下身,绞尽脑汁地搜索着这一切已知条件的背后,究竟隐藏着当事者怎样的一番意图。他试图将他自己代入到陈安以及石武的角色中去,以期捕捉到哪怕一点点这两人心中所想,以利他做出对下一步战局的判断,继而使自己能够了解到这俩人,究竟想做什么。 通过这样一番复盘,使得自己做出对事件的真实情况的预测,并且再根据后续侦察的情况,来决定如何向郡府以及州治汇报,进而做出下一步的有效应对。 李延昭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未能够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于是他便找来了一张地图,靠着那些简易的标示标记,来试图在脑海中复刻出这些地方的地形情况。 “难道石武是想突破陈安控制的区域,从而与远在关中地区的刘赵主力会合吗?”李延昭摊开地图,而后自言自语道。 很快,他便否定了自己的这一假设。首先,若要前去与刘赵主力会合,石武便必须穿越陈安所控制的区域,如此一来,陈安会不会只留少量兵力围困南安,从而转头对石武展开打击,实在难说。 若陈安用此策,专心围点打援,那么石武极有可能全军尽没在陇西之地,就算陈安募集的氐羌之众再不济事,石武及其所部,也难逃一个损失惨重的结局。 其次,石武若是如此为之,便只能将先前占据的狄道、桑城等陇西地区的据点拱手交给陈安,即使与刘赵主力会合,他们便也只能循序渐进,自西向东攻击前进。且不论如此一来战果如何,陈安的十万临时部属也不是纸糊的。哪能比得上两面进攻,从战略上对陈安造成的威慑力及打击力大呢? 思虑之间,李延昭的视线,渐渐由如今各方集中的焦点南安郡,下移,再下移。而后,他看到了陈安之前所据守的老巢上邽。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石武既然不可能去与陈安所率的氐羌众硬碰硬,也不可能穿越陈安的防区去与刘赵主力会合继而西征,那么他所剩的几乎就只有一条路:围攻陈安起家的大本营,他的老巢上邽! 这一记粗浅的围魏救赵,在数千年中不知上演了多少次,前有战国时期齐魏桂陵之战,后有明武宗时期王阳明平定宁王朱宸濠叛乱。此计在漫漫历史长河中,真可谓是屡试不爽。倒在这一计之下的英雄豪杰,也真可谓是前赴后继,络绎不绝。 陈安在之前刘赵围攻那时尚且是晋朝都城的长安时,慌不择路地从长安逃出,那时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民兵头子。然而这些年先后跟着司马保、刘赵、他本人来东征西讨,在这个乱世之中,他也可称是百战宿将了。 就是这样一位百战宿将,他会中石武那显而易见且拙劣无比的围魏救赵之计吗? 以李延昭的看法,陈安现在最佳的策略应是不计代价,速取南安。而后攻取南安之后,留部分兵力守卫南安,再以主力回师,击破围攻上邽的石武部。此策得以立足之处,正是陈安现在所掌握的强大兵力,以及匈奴人那捉急的攻城本事。 农耕文明筑坚城,高壁深垒以拒游牧入侵的套路,早在先汉就已形成。那时,就连匈奴单于带领的匈奴主力,面对卫青用武刚车临时筑就的“城垣”之时,便只能望之兴叹,以至于久攻不入,再次成就卫青一代名将的威名、 更不用说朔方,乃至鸡鹿塞这种构筑在要地,又有地利之便以及充足远程火力的要塞。匈奴人更是只能几十年如一日地望城兴叹,再也不复汉初动不动纠众数万入寇,长驱直入的威风凛凛了。 匈奴人攻城有多捉急,由此便可见一斑。 因此李延昭足可断定,凭匈奴石武所掌握的兵力,以及财力物力,生产力,绝无可能在短时间攻下陈安的老巢上邽。即便是这些日子,趁着陈安攻击南安的时候,石武不计一切代价勉强攻取了上邽,也必定难守。基本不可能坚持到刘赵主力回援的那一天。 说白了,即使石武攻取了上邽,只要陈安脑袋还清醒。暂时不计上邽的得失,全力攻取南安,攻下南安之后再迅速回师,石武便也只能做一只瓮中之鳖,被陈安方才得胜的骄横之师一鼓而下。从而或做一只孤魂野鬼,或沦落为一只丧家之犬。即使带着残兵败将逃回狄道、桑城,也很难再有什么大作为。 如此一来,陈安便据有渭水北岸的南安,与渭水南岸的上邽,只要在远离东侧刘赵进攻方向的渭水上游搭建一座浮桥,陈安所部十万余众,便可遥相呼应,来回往复。便是刘赵尽起全国之兵,与陈安一战,也难说鹿死谁手。 若情势当真如此,那么凉州便更加安全。至少陈安目前的主要敌手仍是据守东面的刘赵。此战陈安若得南安,他再蠢也不会西来招惹凉州,以使自己陷入两面受敌的绝地。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陈安真的如此行事,前来进攻凉州,却是正好给了张使君以口实,从而得以更方便地吃下目前陈安与石武纠缠不清的陇西河南之地。 要知道,州治张使君可不是没有进取之心。他对于光复两京,成就不世功业也早已有自己的追求。之前各种收缩阵线,也不过是感到凉州如今实力不足,尚不能够一举吞下庞大的陇西河南之地,因此而采取的韬光养晦之策罢了。 “报告百人将,我等还发现一支匈奴刘赵哨骑,大约十数人,正向此地而来。”那哨骑军卒的一番话,却是打断了仍然在简图旁边思虑万千的李延昭的一番思绪。 虽然思路被打断,然而李延昭却是面不改色,听取了这位骑卒的汇报之后,他当机立断地决定,集合自己手中掌握的这一队骑卒,将给予这支刘赵哨骑以毁灭性的打击!最好再能抓几个舌头回来,从而对刘赵休屠王石武的计划,有更进一步的深刻了解。 想到此节,李延昭不由得唤过邵雷,指着地图上一处地点对他言道:“你且带二十骑卒,前往此地设伏……待我等诱敌进入此处,务必全歼刘赵哨骑,不得使一人走脱!” “属下遵命!”听完李延昭的计划,邵雷感佩无比地抱拳领命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章 夜间伏击 章节之前先向大家道歉,因为作者本人的疏忽,昨天的章节发错了分卷。发错的那一章今日已被屏蔽。由于那一章已有订阅,权且将本章发作免费章节,以补偿书友们的损失。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 李延昭指向的地点,却正是狄道城北十余里处的一条无名山谷。 这条山谷谷地崎岖难行,深入谷口之后,两山之间最宽处也不过百余步。实乃天赐的绝佳伏击之所。李延昭将伏击地点选在此处,又采用四十余凉州精锐骑卒对这区区十来人,正是力求全歼这股人马,不使一人走脱。 李延昭现在迫切地希望通过对敌军俘虏的讯问,来寻求对敌情的了解。毕竟他现在的这个身份阶级,完全无力组建自己所能掌控的情报网。然而假手于辛翳,却又使他不能放心为之。 因此,目前能得到敌军第一手情报的途径,便唯有从敌军将卒那里讯问了。李延昭略微布置了一番,随即便令邵雷带领二十骑卒提前前出去山谷中伏击,什长吴彬带领他属下选出的七名骑卒,随前方哨骑继续前出,与敌哨骑交战,并诱敌进入山谷地带。 而李延昭自己,便带领剩余的十几名骑卒,埋伏在山谷入口北侧的一片密林中,一俟敌骑尽皆追入谷口,他便带领这十几名骑卒封锁谷口,从而对那支敌军哨骑展开围歼。 望着吴彬所率的七名骑卒尽皆没入了深沉的夜色中,李延昭便命令自己现在所带的这十几名骑卒从速进入密林,只留一人在林边,以监视吴彬那边的动静。另一名骑卒在李延昭的号令下弃了军马,攀上了谷口北侧那座小山的山顶,而后取出竹哨发出信号,示意自己已经就位。 伏击战是最考验将领谋划及组织能力的一种方式。各部需要紧密协同,按时就位,方才能阻敌逃路,进而对敌方展开毁灭性的打击。李延昭目前虽仍少经战事,不过熟读兵书的经历,以及缜密的思维,却帮助他完成了这一系列谋划。 虽然《孙子军争篇》曾云:“围师遗阙。”大意为包围敌人,一定要留个出口,围三缺一,以免包围圈中的敌人困兽犹斗,对己方围攻的士卒造成重大损失。 然而此番动用数倍于敌的兵力,又将敌军逼入绝地,手下士卒经过这些时日的刻苦操练,已具备了一支精锐之师的素质。因此李延昭对于全歼这支小股的敌军骑卒,几乎是志在必得。 而且,对于这支敌军哨骑,也不得不全数截留。万一逃出几个去,石武必定会警觉来自凉州的可能威胁。不管是率部流窜,还是固守狄道、桑城,对于如今的凉州来讲,对绝对殊非好事。 因此布置完毕之后,李延昭便率部隐匿在林中,神色紧张地盯着前方可能出现的情况。在他身边,稀稀拉拉散开的士卒们或爬上树警戒,或将战马拴在树上,自己掏出干粮袋中干硬的胡饼和炒黄豆充饥,或去寻得一些嫩绿枝叶来,和着袋中拿出的豆饼喂马,以使战马恢复一定体力。 如今,这些骑卒们出征的经验已都是比较丰富,毕竟渡河对陇西地界的哨骑行动已经几乎成为了广武骑卒们的常态任务。即使去年年初才入行伍的新兵们,此时也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林中休息待机的骑卒们间或小声交谈,或闭目养神,绝对不曾发出任何会令敌军感到警觉的声音。 如此潜伏了小半个时辰,李延昭发现离他不远的林边警戒士卒忽然趴下,将耳朵贴在地上,而后凝神细听了片刻,便起身向他这面奔来,也顾不得拭去耳朵上沾着的泥土灰尘,到得李延昭面前便抱拳叩地道:“报告百人将,属下方才听到马蹄声,约莫二十来骑,距我等大约两里不到。” 李延昭伸出手,轻轻替那名士卒将他耳边沾着的灰土拂去,而后转头向林中休憩的士卒们低声喝令道:“全体都有,检查武器,上马,准备出击!” 听闻李延昭中气十足的喝令声,骑卒们纷纷放下手中杂事,开始检查武器盔甲。伴随着偶尔传出的哗啦啦的甲叶碰撞声,此间十几骑已是全部上马,正兴奋而略带紧张地看着百人将的方向,等待他发出下一步的命令。 等待的时间至为短暂,甚至不足半刻钟,已有数骑与十余骑分别冲入谷口。直到他们略显稀稀拉拉的马蹄声渐渐向谷中远去之后,李延昭方才下令道:“全体都有,出击!——” 随着李延昭下令,跟随他在此埋伏的邵雷属下另一什长彭泽吹响了口中竹哨,一方面传达给林中分布着的自己属下骑卒,另一方面,也是向山顶上的那名留驻骑卒传达出进攻的讯号。 果然,这边彭泽的竹哨声方消散不久,山顶也传来一片呜呜的竹哨声。见得山顶充当观察哨与传令兵、信号兵的这名骑卒领会了自己一方的意图,李延昭便放下心来,随即抽刀出鞘,刀尖斜斜指向山谷之中,道:“兄弟们,随我冲!” 言罢,李延昭也不待左右骑卒有所回应,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已是长嘶着冲进了谷口。 见得百人将一言不合,便亲自带头冲锋的行为,一旁的士卒们此时哪还有丝毫畏惧,俱是喊叫着跟随百人将向谷中冲去。一名事事亲历亲为的将领可能不是一名优秀的将领,然而临阵不怯,带头冲锋的行为,无疑也是大大激励着他手下的士卒们。使得他们此时也尽皆忘记了恐惧,只知道跟在前面那个人的身后,冲向未知的命运。 见百人将所率的断后骑卒们冲入谷口,山顶之上,也乍然间现出一团火光,在这略有些喧闹的静谧夜间,显得分外耀眼。 这团火正是山顶上的那名信号兵发出的出击信号。随着这团火光的乍现,本来慌不择路地逃进谷口的吴彬属下骑卒们,此时也不似方才那样慌乱。他们又纵马奔驰了几十步,直到前方二十余步外,现出一团火光之后,他们方才渐渐减速下来。 那火光在空中划了两个圈,而后一偏,定定指向右侧。便是示意吴彬属下骑卒们转向山谷靠右处绕行。吴彬依令而行,马头一拨,已是带领属下骑卒们向右侧行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后方三十余步远处,随着一声胡语的呼喝,空中传来几道破空声,随即火光处闷哼一声,便已跌落在地。 邵雷在旁边眼见对方哨骑射来的一波箭矢,射倒了己方举火示意的士卒。用作信号的那支火把也已掉落在地。为防敌军根据火光指示再次放箭,邵雷迅速命令手下二十余人迅速后退,他自己则快步上前,踩灭那支火把,而后将中箭倒地的士卒往肩上一扛,便往后方跑去。 此时,负责拦截这二十余人,已俱是将马集中在后方,各持弓箭,引弓待发。听闻邵队率的命令,便纷纷起身,忙而不乱地有序向后方退去。就在邵雷扛起受伤士卒,奔出十几步后,身后又是一阵箭矢破空之声,尽皆射到方才熄灭火把之处左近,听着箭矢纷纷入土的闷响,邵雷不由得庆幸不已。 骑卒们纷纷退后十几步,而后又向方才的方向转过身去,继续引弓待发。他们神色一片凝重,不少人的额头上,都现出了细密的汗珠。 邵雷方退入阵中,将受伤士卒放下,已有阵中士卒收回手中弓箭,前来将那名受伤士卒抬到后方,准备待会进行救治。那名受伤士卒此时仍是发出各种痛哼声,显然是并无大碍。 邵雷见那士卒并无大碍,便大步返回阵中,亦是掏出弓箭,对着方才站立之处前方一点,引弓待发。听着那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邵雷的手心中,也是沁出了不少细密的汗水。 那些马蹄声越来越近,其中还夹杂着各种叽里呱啦的胡语。然而就在下一瞬间,随着“噗通”一声连人带马摔倒在地的声音,那些叽里呱啦的胡语却是戛然而止。不知是刹不住马,还是如何,紧接着响起数声噗通、噗通的倒地声。 就是此刻!邵雷的理智,促使他喊出了在此间接敌的第二声号令:“准备!目标前方二十五步,三轮齐射,放!” 随着邵雷的命令,自己这边阵中一阵令人颇感牙酸的吱吱引弓声后,便是一片整齐地“唰唰”声。这些骑卒们手中的箭矢,正带着死亡的讯息,急速飞向前面那些不知所措的匈奴人哨骑。 方才邵雷他们所立之处的前方,正设置了一道由数条套马索联结而成的临时绊马索。听得那些追杀而来的匈奴哨骑纷纷倒地,邵雷自是不会放过如此良机,转眼之间,唰唰的三波箭下去,那边就只听得到“噗噗”的箭矢入肉声,以及一些听不懂的胡语呼喝了。 面对这一局面,邵雷仍是不敢大意,他收回弓箭,而后对身侧下令道:“前队,持刀上前,后队,上马准备追击!” 士卒们听到邵雷的命令,纷纷依令而行,前队上前一步,收回手中弓箭,转而拔出腰间环首刀,向着绊马索的方向步步紧逼而去。 由于此时夜色已浓,而骑卒们也不敢举火,他们便向着那绊马索的方向步步紧逼过去,闻着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浓重的血腥味,听着不远处地上那些倒地的胡人哨骑们,由口中发出的叽里呱啦,令他们听不懂的胡语呼喝。 即使仍然隔着十几步远,那些呼喝之中传达的绝望之意,仍然是肆无忌惮地钻进众人耳中,使得众人握刀的手,不由得又是握紧了几分。 就在前队士卒们步步向前,直向倒在地上那些匈奴人逼去的时候,忽然从夜色中传来几声胡语呼喝。 而后骑卒们便已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快步而来。他们还未及做出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应对,一匹马已载着马背上的骑士,挟风雷之势而起,越过那根绊倒了数名匈奴哨骑的绊马索,一根长枪已带着凛冽的寒光,插进了一名骑卒的胸膛……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一章 擒获敌骑 那名匈奴骑士手中长枪状若闪电般地穿透了一名广武骑卒的胸膛。虽然那广武骑卒身着铁甲,然而却仍是不堪防御这记奔马之势下的雷霆一击,匈奴骑士刺穿了他的胸膛之后,借着马势直直将他挑飞了出去。 那名被刺穿胸膛的广武骑卒,被匈奴骑手挑飞起来,直直地飞了七八步远,方才重重一声摔在谷口的泥土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邵雷见状,大步上前查看这位骑卒的伤势,却见他口中涌出大股大股的血沫,伴随着漏风一般的咳嗽声,眼见已是不活了。 邵雷怒从心头起,铿地一声拔刀在手,用尽全力向着那在夜色中向他们直直飞驰而来的身影斩去。 对面那匈奴骑卒眼见一击得手,发出一阵桀桀的怪叫,而后将手中枪摆正,再次试图向眼前另一个试图阻挡他的敌军刺去。 邵雷双手紧握手中环首刀,自左上至右下,斜斜向已经进至眼前的那匈奴哨骑劈下。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兵器在空中相撞,邵雷却没有劈中那名哨骑的人马,自己反而被对方挟势与其兵刃相击,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方直直飞出去,而后后背撞在山谷中坚硬的地面上,顿时吃痛不已。 那匈奴哨骑手中兵刃与试图阻挡他的邵雷相击,巨力之下,虎口也是生痛。见那人被他撞飞,于是也不再纠缠,自顾自向山谷深处疾驰而去了。 邵雷吃痛之下,仍然是奋力起身,方才撞倒地下的那一下痛得不轻,令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俯下身喘了几口气,而后指着那名骑卒逃走的方向,对后队下令道:“后队追击,务必斩杀此人!” 后队带队的什长见队率下了死命令,于是抱拳应了一声,随即便带着自己手下这十余人,向着对方哨骑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前队乍然之下被对方哨骑突破阵线,并且斩杀一人。士卒们慌神了片刻,随即便在自己这边什长的带领下稳住了阵脚,并且开始向那些被绊倒在地,又身中数箭的敌军哨骑们步步紧逼过去。 “伤重者斩杀,轻伤者留手,队率吩咐,要活口!”伴随着队中什长伍长们的呼喝声,一名骑卒正将手中环首刀插进一个身中数箭,眼看即将不治的敌军哨骑胸膛,而后拔出刀,利落地砍下了他的首级。 之前追击到山谷中,此时未曾受创的四名匈奴骑卒,眼见前方出现拦截之兵,而且看样子人数不少,俨然数倍于他们。于是此时也不再纠缠,拨转马头便向来时的路飞驰而去。 那些拦截的士卒,不知是忙于打扫战场,收集战果还是什么原因,并未对他们这几个残留下来的骑卒进行追击,于是他们便向来时的谷口冲击回去,以求活命,同时将这里遭遇伏击的情况汇报上去,使得自己的上司们,对此处可能出现的敌情加以重视。 这四名匈奴骑卒并未及向来时的道路奔回太久,前方便已传来马蹄声。这些久在马背上的匈奴人闻之,顿时色变。着声音,分明是十几骑才能发出的!也就意味着他们仅剩的这四人,要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攻击! 这支小队的首领此时仍在,听着前方传来的阵阵马蹄声。已是基本预感到了自己这些人的结局。 在飞驰的马背上踌躇了片刻,他便下定了决心,一边抽出弓箭,向着马蹄声前来的方向射出了一箭,一边招呼着部下们提高马速,随他冲出这条山谷。 仿佛是对他刚才放出去那一箭的回应,霎时响起一阵破空之声,一阵唰唰的箭雨射过来,一人瞬间落马,另一人肩膀中箭,正艰难地用双腿夹紧马腹,以使自己不会落下马背,从而避免被奔驰的军马踩成肉泥的下场。 就在一愣神间,对面那些骑卒已是奔至近前,早已失去斗志的这三名哨骑,一人被斩杀,另两人直接被广武骑卒拎小鸡一样拎到马下,成为了俘虏。 擒获两名匈奴哨骑之后,李延昭也没有废话,直接将这两人捆了横放在马背上,而后便继续前去,与邵雷部会合。 大队向山谷行去,走在队尾的一名骑卒,却是用手中火折子引燃了火把,而后在空中划了几个圈。与之对应,之前骑卒们隐藏的那边山顶上,也现出一个火把,左右摇晃了几下。眼见山顶上发信号的军卒也已收到他们得手的信号,李延昭方才放心带着手下士卒继续东去。 及见到邵雷之时,邵雷未及言语,已先是抱拳叩地道:“属下放跑了一人,目前正令后队骑卒追击。属下疏漏,因而至此,请百人将责罚。” 李延昭听邵雷言道逃跑了一名敌骑,面色上也并无太多波澜。他大步上前,将邵雷扶起,道:“邵队率不必自责。此事乃是本将欠妥考虑。如若在尔等阵后,挖掘一些陷马坑等,想必此人插翅也难逃。此皆为本将之过,邵队率不必自责,速速请起吧。” 邵雷闻言,脑袋嗡的一声,几乎流下泪来。他部署不周,放跑了一名敌骑,然而百人将非但未曾怪罪他,反而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却更使得他尤为羞愧。 自己这边二十余人,没有拦住对方突围而出的一人,邵雷觉得如何算这笔账,也算不到百人将的头上。然而不知道为何,百人将自己便大包大揽地将这责任揽下,也使得他羞愧之余,更不能淡然处之了。 邵雷转身便去寻找自己战马,却闻李延昭在身后关切地问道:“邵队率,你却欲往何方?” 邵雷头也未回,只是涩声答道:“末将放跑敌军,至为羞愧,决计前去追回此贼子,将其献至百人将阵前,聊解末将之惭。” 李延昭听闻邵雷所言,却是哈哈大笑道:“此去已久,敌骑不知已奔至几里之外,邵队率便是上马再去,又有何用?不妨静坐于此,稍候片刻,待我军卒将其擒获,不知邵队率意下如何?” 邵雷听闻李延昭所言,心中却至为惊诧。凭什么李延昭便一定认为邵雷部下可以将这逃出生天不知多久的敌骑擒获呢? 邵雷当时强命后队追击,也不过是尽一下自己的职责罢了。要是人从自己这边逃跑,自己却连派人追都不追,那也太不像话了一点。到时莫说百人将怪不怪罪,他自己这一关,他便也过不去。 邵雷不解地看着李延昭,李延昭却只是笑而不答,卖足了关子。令邵雷也不由得暗暗感到奇怪。 邵雷的部属正忙着将那几个被绊马索绊倒,并被射成刺猬的匈奴哨骑的人头砍下,作为军功,并且将他们身上的皮甲兵器尽皆剥下,充作缴获。 匈奴人一直以擅长骑射的轻骑兵作为军队主力。因此就算他们的皮甲不怎么好,然而缴获的骑弓,可张张都算是上品。李延昭也不客气,将这些缴获命手下士卒尽皆收好。以后不管是留着自用,还是作为军功缴获上交,都是不错的选择。 趁着一时闲暇,李延昭命自己所率的那十几骑,将俘获的两名敌军骑卒从马上解下,押到前面来审问片刻。 虽然此时军中士卒已有不少陇西地区的人士。然而对胡语皆是粗通。李延昭审问了半天,这些略懂胡语的士卒也无法将他们之间的对话完整地翻译出来。使得李延昭不由得皱了皱眉,而后匆匆结束了这场失败的讯问。 结束讯问之后,李延昭挑选了几名士卒,令他们将这两个活口尽快送至金城郡,由韩司马来找人审问。因为语言关系不得不放弃讯问的李延昭,对于自己能从这两位俘虏身上撬出什么消息来,也已是不抱任何期望。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二章 陇西局势 两名骑卒上马,各自将一名俘虏继续捆严实了然后丢在马背后,在李延昭的号令下,各自载着一名俘虏向来时的路奔驰而去。正是要将这两名俘虏送回金城郡,使得韩司马可以召集精通胡语者,对其展开讯问。 这两名骑卒方才离去不久,另一侧已马蹄声疾,转眼间,先前派去追击逃走那敌军骑卒的十来名骑卒已尽数返回。为首的骑卒什长马前,还挂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细细看去,正是先前破阵而逃的那名匈奴骑卒的首级。 此次小规模的战斗,李延昭部计斩敌七人,俘敌两人。缴获战马四匹,皮甲七领,良弓九张,箭矢若干支。那些广武骑卒们,几乎将所有的匈奴哨骑死尸搜罗一空。尸体上的财物自然也不翼而飞。 李延昭并不禁止自己麾下士卒们搜刮战死敌军财物的行为。他深知,这些有今天没明天的厮杀汉们,即使尽起贪念,搜刮死去敌军的财物,也很少为了他们自己。多半是为了家中父母妻小。若横加禁止,有违自己当初暗自订下“以恩义相结”的治军方略。 只是李延昭对这些搜刮敌军战亡士兵财物的行为虽不禁止,然而亦是为此立下一条军规:若有士卒因抢夺敌军财物进而私斗者,皆斩! 在此严厉军规的限制下,众士卒们做此类事情之时都是万分小心。他们知道,这位百人将平时除却操练之事,虽都是不曾苛待大伙。然而他若是发布禁令,那必定须令行禁止。李百人将一向言必践,行必果。因此,倒也无人敢于擅自僭越,挑战这条严厉的军规。 眼看着战斗已经结束,李延昭便命队率们向四周山头等等制高点放出了警戒。而后,将手下士卒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负责挖坑掩埋那些战亡敌军尸体,另一部分割取死去军马的马肉,权且充作军粮。己方一死一伤,阵亡及受伤的两名军卒分别遣一名骑卒载到马背上,向郡城返回而去。 由于附近山头上俱有己方士卒警戒。因此这些军卒们倒也不怕有不开眼的敌军前来窥探。他们纷纷点起火把,借着火把的微弱光芒,将数匹敌军战死军马的尸体上能够利用的部位,皆是割取下来,放置在一旁早已铺好的油布之上,待回头用盐腌制而后晾干,便可充作干粮食用。 凉州境内并不宽裕的农田,以及有限的农业税收,使得眼下这些军中厮杀汉们,早已习惯利用起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李延昭对此也是深感赞同。《孙子作战篇》中就曾言:“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萁杆一石,当吾二十石。” 意思就是出征在外,要学会尽量掠夺敌军的资财粮草,以为己用。掠夺了敌人的粮草资财,第一充实了己方,第二使敌方蒙受了损失,长期此消彼长之下,掠夺敌军一石粮草,就相当于为己方节省了二十石粮草的消耗。 李延昭可不会忘记,那支横行欧亚大陆,在那个庞大王朝建国初中期,几无败绩。一路碾压各路文明,各路强军,最后成就千古霸业的军队,便是几乎无补给无后方的作战模式。通过大量掠夺敌军或是占领国的资财,来维持他们军队的消耗。 虽然那个时代的那支军队,他们的成功有其不可复制性,农耕文明更是绝对无法照搬而行。然而军事上的成就虽然各有不同,然而理念却是相通的。任何时候,这种掠夺敌方,使之蒙受损失,而充实己方的战场行为,都是将官应当大力倡导的事情。 过了小半个时辰,处理战场的士卒皆已将战场打扫完毕。敌军士卒的尸首,除了首级被砍下,以为战功凭证之外,其余尸身皆被掩埋。敌军死去战马身上的马肉,能够被利用的,也尽被割取,其余马骨等,也皆被掩埋。 完成了清理战场事务的一干骑卒们,在李延昭的示意下,又抹平了任何明显的战场痕迹,而后上马,向着北方来时的道路而去。 此处距离狄道城实是太近,而且自己方才打掉了对方一支哨骑小队,难说石武会不会大派哨骑,予以搜索。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一旦被优势的匈奴骑卒缠上,自己这些人,可是逃都难逃。 向着远处南方狄道城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一片漆黑,李延昭心中忐忑不已,遂带领手下骑卒们,加速向北而去。 往北又去十余里,找了一处紧挨着密林,大约一百多米高的小山坡,李延昭便带领众位骑卒上得这个山坡,四处派出警戒,在这个小山坡上构筑临时营地,众军卒便将就休息了一晚。 次日一早,前出的这五十余骑卒,便再次踏上了哨骑的征途。中间遇上几波小股的敌军哨骑。均已是间或被李延昭率部干掉,或被隐藏起来的广武哨骑刻意放过。 除却这些小小插曲,广武骑卒倒也算是顺利地到达了狄道城外,远远便看到狄道城中,以及附近临时的帐篷营地中,陆续有整装待发的匈奴骑卒拔营而起,向南而去。 石武南出狄道,所去正是往上邽道路。虽然南安郡亦是在狄道东南方。如果石武出首阳,那么多半是直接驰援陇西。若他一直南下,沿着洮水向上游而去。那多半会采取自南线行军,由秦岭西麓的群山险道而行,绕过陇西、南安郡,继而直取上邽。 探明这一消息后,李延昭自写了一封书信,又誊抄了一份,遣两名骑卒分别送往金城郡与广武郡中,让韩司马以及辛太守过目。他尚且觉得目前狄道空虚,乃是攻取狄道的最佳时机。 至于那位韩司马,会不会做出抉择,令手下部属前来进攻狄道,李延昭却是觉得殊无把握。凭他只纳自己半策的这种决策风格来看。韩璞此人便是那种典型的一板一眼,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的将领。 虽然观此人行止法度,也合乎军律,然而从战略层面上来说,这一次良机,他却不能为凉州争取陇西地区的广袤土地人口,若日后面对刘赵的军事进攻,失去这片土地作为战略缓冲区的凉州,便失去节节抵抗,消耗敌军有生力量,从而获取在凉州本土之外战役以及战略层面胜利的资本。 而他自己,也只能困守金城一隅。金城若有失,刘赵大军大可从大河的任意一点渡河,然兵少将寡的凉州,却没有足够的兵力处处设防,阻止刘赵大军的渡河行动。而后刘赵大可从容攻取令居、广武。广武若失,州治姑臧便已门户洞开。 李延昭想到这里,不由得忧心忡忡。派出信使回程汇报之后,他依然决定带领剩下的骑卒,继续前出哨骑,以期将如今纷繁复杂的陇西局势尽量打探清楚。从而可以让背后的那些大人物们,做出尽可能正确的决策,来挽救目前这种岌岌可危的局势。 众骑卒前行了二十余里,已过了狄道、桑城地界。李延昭拿着地图反复权衡了一番之后,终是下定决心,让骑卒们转道在山中穿行,以期避过可能在大道上会遇到的敌军大队人马。 如今对于李延昭的命令,邵雷自是无条件遵从。虽然在山谷险途中行军是个苦差事,然而邵雷还是下令全军转向,向着李延昭指定的方向行去。 山谷险途,由于甚少人行,因此怪石嶙峋,加之谷地可供行路的地方又窄,因此骑卒们的行进速度,便为之大大降低。 如今也难以绘制等比例的精确军用地图,李延昭只能以现有的简图看一下大概路线,而后令个别脚力较为出色的警戒骑卒弃马攀山。在山上观察附近地形等。再以旗语以及哨声等,将信息传达给谷中行进的大队人马。 由于有了这些居于高处的警戒哨,因此众骑卒行进的路途,虽然并非一片坦途,然而也并未遭逢多大的麻烦。及至下午申时时分,这支哨骑队伍,在陇西狭窄的山林谷地中穿行,已又是行进了七八十里远。 正当李延昭准备下令全军找宿营地,准备结束一天的行军之时,山顶处的警戒哨忽然吹响一声凄厉的竹哨,而后举起手中的令旗,迅速向下挥动三下,并后续伴随着一阵急促的竹哨传来。 “有敌情?”李延昭望着警戒哨手中的动作,眉头不由得深深皱了起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速之客 李延昭挑选这种人迹罕至的山谷中行军,正是为了躲避可能出现的敌情。按理来说,在这种地方遇到敌人,一般只不过是最多一什左右的哨骑探子等等。然而见山顶的警戒哨兵接连向下挥动三下令旗,显然他处在山顶处所看到的敌情,必然是如今己方余下人马难以独自应付的。 “邵雷,找两个人,前出谷口哨探!派一人上山,接替示警士卒下山报告!余者放慢速度,小心前进!” 邵雷听闻李延昭下达命令,利落地隔着十来步远便抱拳应命,而后唤过两名看上去比较机灵的骑卒,脱队向前哨探而去。令唤过身旁一名骑卒,令其弃马去往山上接替那名示警士卒下来。邵雷自替他紧拽着马缰,与大队一起,放慢了速度徐徐前进。 弃马的士卒手脚并用寻路向着山顶爬去。而山谷中大队骑卒已是颇为默契地外圈抽刀在手,内圈已拿起弓箭,引弓而待,略显紧张地望向四周,以及站在山顶上的那些己方警戒士卒们。如今,这支骑卒已经不需要事事皆由什长队率等长官来告诉他们怎么做,面对突发情况,士卒们自己便能形成一种默契。 被替换下山的那名警戒骑卒一路跌跌撞撞下得山来,而后直奔李延昭所在之处,抱拳叩地,还未等李延昭开口发问,已是向他汇报道:“禀百人将,前方五里之外,有两队人马正在厮杀。” 李延昭闻言,微愣了愣神,随即便张口追问道:“既有两队人马在厮杀,他们各自有多少兵力,你可曾看得真切?” 听闻李延昭如此相问,那名汇报士卒却是有些惭愧地垂头道:“属下不曾看得真切,只见一方势弱,似乎正是被另一方大队人马追杀。势弱一方连连有人落马,眼见已是不支。而追杀他们那队人马,据属下观察,势强一方至少百人以上规模。” “如你所言,势弱一方却是往何处去?”李延昭略微思忖了一下,便又出言问道。 “据属下观察,那势弱一方人马,似乎在且战且退,似是往北而去。” “往北?”李延昭眉头一皱,随即便命令道:“邵雷,传我将令,全体人马迅速向谷口前进!分出一什人马先行,抢占谷口右侧小山!” 邵雷听闻百人将改变了命令,也是迅速做出部署,遣一名什长带队加速前进,前去三里外的谷口处,一俟到达,便弃马爬山,先行抢占谷口右侧的制高点。其余人稍微加速,但仍然保持略高的匀速前进,以便保存战马的宝贵体力,到时候见势而行。 本来在阵后驱赶着替换马匹的几位军卒,此时亦都是将那些用以轮替的马匹赶到大队之后,以便一有情况,需要突击之时,便使用这些已恢复不少体力的轮替马匹,来替换骑卒们已略显疲态的军马。 得益于官方贸易以及集中化、规范化、流水化的郡府手工业的强势崛起,如今广武郡府,比较之前,已是富裕不少。何况今年开始已正式开播两季农业作物,粮食紧张的问题,也即将得以缓解。如今的广武郡,已可称是财大气粗。 去年年底,广武军扩军不久,辛太守便责专员前去西平、晋兴二郡,使用郡府很大一部分收入,自二郡附近零散的鲜卑人游牧部落中,为郡府采购了千余匹牛马。牛主要用于耕田为主的用途,而马匹,便当仁不让地补充进了广武军中。 如此一来,广武军骑卒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兵少马少。挂着一个都尉所属编制,却仅仅只有百余人的拿不上台面的骑兵部队了。如今的广武骑卒,虽然人数仅三个百人队,约三百六十余人,然而如今一人双马,训练有素,与之前那支广武骑卒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不论是骑兵最为宝贵的机动力,还是训练水平,都已是有不少精进。并非先前马都尉治军、操练不严。乃是如今广武骑卒中充斥着诸多流民众。这些流民背井离乡,如今好容易安定下来,因此守土御敌的信念,已较之凉州本地士卒,不止强上一线。 更遑论这些人曾经也是一无所有,还反复为盗匪乱兵之流洗劫,因此已将流民中好勇斗狠之风,带入到骑卒营中而来。李延昭对此也保持了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他并未说明私斗将如何处置,只是下达一条严厉禁令:持械私斗者,皆杖五十。持械私斗致人死亡者,斩。 因此,如今这帮兵卒之间若有什么摩擦,也多半是相约至僻静无人处战个痛快。即使有些二杆子怒火攻心,敢于无视百人将禁令抄家伙与袍泽私斗的,也多半会被旁人将其武器夺下。 因此营中扩编至今,虽发生数起斗殴事件,然而顶多双方打个头破血流,却从未出现持械私斗的恶性事件。 如今,当初与李延昭私斗,并且差点拔刀将李延昭砍死的那名二世祖宋小虎,也已擢升为步卒营的队率了。之前李延昭给予他的教训似乎不轻。即便如今贵为队率,他仍是规规矩矩,即使偶有喝骂属下,却再也绝无欺压袍泽之事。 见得后队骑卒们将轮替马匹赶来,邵雷也是适逢其会地下令骑卒们继续加快行进。不过半刻钟的功夫,邵雷见己方先前前出的那一什骑卒,已尽皆将马拴在山下,二十来个灰扑扑的身影,都是手脚并用地向着谷口右侧的制高点小山顶爬去。 那边制高点山顶上,已有己方先前派出警戒的士卒,此时正挥舞着令旗,在空中来回转了两圈,而后顿在地上。接着响起两长三短的绵长竹哨声。 邵雷见状,却是回头望向李延昭,等待他的下一步指令。如今,李延昭这位百人将,几乎已成为广武骑卒的绝对灵魂人物。 李延昭望着谷口右侧的山头,抢占制高点的那些士卒们已基本就位,方才回头对邵雷言道:“你且率部在谷口休息片刻,我自带几人前去查探一番。” 邵雷闻言,面色微变,连忙抱拳躬身道:“百人将如今身系重大,怎可亲身犯险?不如末将领几人前出,将军情打探清楚,随即再回来向百人将汇报一番?” 李延昭面色淡定地摇摇手,连道:“不必如此。你且留守谷口,令军卒们休息片刻,我去去就来!”言罢双腿用力一夹,方才换乘的那马匹已是长嘶一声向谷口外冲去。先前指定好的几名士卒,此时亦是拨马向前,随百人将去往前方查探。 李延昭纵马飞驰片刻,其余几名骑卒俱是保持同速,自始至终护持在他左右,不曾有一人掉队。如今借助马镫这种新奇玩意儿,广武骑卒的骑术可说简直是突飞猛进,即使与常年在马背上度过的匈奴人相比,也不落下风。 李延昭带着这几名骑卒奔出谷口,前行约莫一里左右,战团之处的形势已是尽收眼底。 这个地方处在几条山谷谷口的交汇处,却是一片方圆两里多的小小平地。李延昭端坐在飞驰的马上,细细观察着小平原北侧山谷的那一入口。那条山谷之外,正徘徊着约莫一百余名匈奴骑卒。 显然先前被追杀的弱势一方已经退入谷口,并寻得了些许依托。徘徊在谷口外的匈奴骑卒们,曾纠集了数次十余骑的突击,却总是无功而返。相应的,每次都有数人在这种徒劳无功的试探性进攻中丧命。 李延昭正欲再向前一探究竟时,身旁一名骑卒已是靠近,并一手扯住了他的马缰,连声道:“百人将,万万不可再向前!” 李延昭几人此时已接近到与徘徊在谷口外的匈奴大队骑卒不足半里远的地方。听闻手下骑卒阻止,李延昭只得点点头,道:“且请稍待,我将形势看个清楚,随后再做决定。” 他心中完全不知在此间与匈奴骑卒缠斗的这弱势一方,究竟是何方神圣。因此处在救与不救之间举棋不定,深感为难。 不过根据这些残卒退守的方向来看,估摸着不是陈安的人。陈安所据上邽,不仅地处此处南面,而且据此地也有百余里之遥。若是陈安败亡,这些人断不可能一路败逃至此。 因此,对于这些身份成迷的残卒身份,李延昭心中也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须知他此次亲率部属渡河前出,正是为了尽可能地探查清楚陇西,乃至关中的各种形势以及情况。这些人与匈奴人交手,并且看着匈奴人摆出来的这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显然对这些逃命的残卒甚是在意。 经过心中短暂的权衡之后,李延昭已是下定决心,招呼着身边的骑卒们道:“全体都有,拨转马头,返回谷口!” 李延昭带领骑卒们拨转马头那一刻,处在谷口之外徘徊的匈奴人,也发现了他们这些来历不明的不速之客。 显然,匈奴人看着李延昭等鲜亮的衣甲,以及手上明晃晃的刀剑,也知道这些人不会是平白无故过来搞联欢的。短暂的安静过后,一支十多人的匈奴骑卒,直直向着转身而去的李延昭部追了过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四章 谷口险地 回身之后,尚未跑出去多远,李延昭便发现了吊在身后的这个“尾巴”。这些匈奴骑卒由远及近,个个神情亢奋地盯着李延昭这一小撮人。 想必这些匈奴人方才在谷口受了不小的挫折。自己恰巧出现,无疑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得以宣泄的出口。这些匈奴骑卒一边神情亢奋地从后面追上来,一边互相之间肆无忌惮地大声讲着胡语。 李延昭见后方这些匈奴骑卒向着他们追了过来,便回头对左右护持自己的骑卒们说:“这些狗贼,恰好拿来解闷。诸君且与我一同遛狗!”言罢回身又看了一眼即将追进三十步距离的匈奴骑卒们,随后双腿一夹马腹,同时左手一扯缰绳,马儿便嘶鸣着向左驰去。 李延昭这几人所乘战马均是自谷口出发前换乘的体力充沛的战马。相较于奔驰了大半日的匈奴骑卒们,马力上的差距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几人先是纵马向谷口奔驰,将自己与匈奴追兵们的差距拉大到将近五十步。而后纷纷拨转马头,略微放缓马速,有意让匈奴追兵们又追近至三十步开外。正当追兵们纷纷在马上弯弓引箭,准备用一波箭雨来对他们几个来一次洗礼之时,在李延昭的命令下,众人又驭使战马提速,转眼间便将匈奴人又甩在了弓箭射程之外。 那队匈奴骑卒的队官眼见此景,气急败坏地向着他们远离的背影徒劳地射出了手中的箭矢。那箭矢飞快地飞行了四十步远,最后还是力竭,落在纵马远去的李延昭等身后的尘土中。转眼便湮没在马蹄扬起的飞尘中,不知所踪。 眼见前方诸人已在弓箭射程外,匈奴骑卒的那带队队官又是气急败坏地用胡语大吼了几句,而后带着手下十余骑,又是骑马向着李延昭等的方向追来。 李延昭眼见那些匈奴骑卒纠缠不休,便索性带着他们绕了一个大圈。而后继续向谷口方向驰去。那些紧追不舍,却始终距李延昭等保持着三五十步距离的匈奴骑卒,见其奔入谷口。领头的队官便一声胡语呼喝,他们便也都是拨转马头,放弃追击,向着己方阵线中返回而去。 见溜了一圈之后,却未能将对方这十来骑诱至己方伏击阵线,李延昭虽是略感失望,然而对方的表现,却也是在意料之中。他返回之后,遂对已在山谷中换马待机多时的邵雷发令道:“出击!” 邵雷极有默契地向李延昭点了一下头,而后便抽出腰间环首刀,用力一挥,向手下这二十来人下令道:“出——击——!” 这二十余人便即刻催动战马,向着方才追击李延昭,此时距谷口不远,正欲拨马返回的那支匈奴骑卒追击而去。 那支匈奴骑卒正待拨马返回,随后从谷口处传来的绵密马蹄声,却使得他们带队的那位队官,不由得眉头一紧。 他边驭使着胯下战马,边转头向后方一望,却看到谷口处,正冲出二十来骑,挥着明晃晃的战刀,直向他们杀奔而来。两相比较之下,匈奴哨骑的队官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逃。 匈奴人精于骑射之术,因此即使是在奔逃之时,依然取弓搭箭向后方追击自己的那些骑卒射去。猝不及防之下,追击的骑卒还是有两三人中箭。中箭者勉力紧抓马缰,双脚用力撑着马镫,以使自己不至于跌落下马。 无数次的操练之中,李延昭已是向这些骑卒反复强调了一点。那便是骑卒于战阵之上厮杀,万万不可轻易坠马。一旦坠马,便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这些骑卒们虽然刻苦操练不辍,也将百人将等将官们所传授的事情都是牢牢记在心中。然而这支骑兵少经战阵的弱点,也是暴露无遗。 中箭的两名骑卒,一名肩窝处中箭,另一名左手手臂处中了一箭,由于无铁甲蔽体,前胸也是中了一箭。他们如今只能勉力在马背上维持住自己身体的平衡,不至于即刻便跌下马背去。 然而毕竟战阵经验不足,他们其一不知脱离队伍,为后方奔驰的同泽们让出冲锋的道路,其二,受得如此箭伤,他们也无法再挥舞兵器作战。徒然留在队伍中,只会成为大队的阻碍。 见得此景,邵雷大声呼喝着,下令受伤的两名骑卒脱离队伍,返回谷中准备做些简单的伤口处理。见得两人小心翼翼地退出队伍,邵雷举刀的大手一挥,斜斜指向前方奔逃的匈奴骑卒,喝令着自己的手下们:“还击!” 邵雷话音方落,这些骑卒们已是纷纷张弓在手,一波箭矢便带着凄厉的啸叫,向二十余步开外的匈奴骑卒们射去。 骑卒们熟练地用双腿夹紧马腹,以马镫作为两脚支点,而后腾出双手来,连连放箭,转眼间已是两三波箭矢出去,那些正在奔逃的匈奴骑卒,转眼间便是坠马两人。 前方纵马奔逃的那些匈奴骑卒,本来以为这些追击骑卒在充足的距离之下,也不会有多少还手之力。然而当后面一波一波的箭矢射来,他们才感到惊愕不已。回头再仔细地观察后方追击的骑卒装束,确实并非胡骑,反倒是更像他们之前所见的晋军。 观察一番之后,他们却是纷纷惊诧不已。从未闻说晋军之中有如此精于骑射的骑兵部队,那么,这些追击他们的骑卒们,却又是什么来头呢? 还未及让他们细想出一个结果,借着连绵不绝箭矢掩护下的凉州骑卒,借着马力的优势,已是渐渐追近,直至他们身后十来步远。 “杀!”随着邵雷一声沉闷却声如巨雷的吼叫,他手下这些骑卒们已是纷纷取下刀枪在手,在邵雷带领下纷纷催动战马,直向着前方的那些匈奴骑卒飞驰过去! 匈奴骑卒们马力不济,此时便是再怎么费力去催动胯下战马,迫使它们发掘出它们的潜能,奔驰得尽量快以摆脱身后的追兵,却仍是有个别体力透支的马匹,渐渐拉开了与大队的距离。 邵雷见自己前方数步远,一名匈奴骑卒已是掉队,此时再怎么费力催动战马,战马也只是跑得越来越慢。邵雷怎会放过如此良机?催动马匹再一次加速之后,一声“杀!”的怒吼方才出口,手中长枪已是借着马势,刺入了那名匈奴骑卒的后背。 邵雷在骑卒营中时日已久,所历战阵厮杀,也不在少数。因此借着马势刺出去的这一枪,他也并未用尽全力。所以枪头刺入对方后背之后,也是很快停了下来。邵雷借着马势,右手轻巧一抖,已是将那骑卒挑落马下,随着己方骑卒的马蹄隆隆上前,转眼便已将他淹没。马蹄过处,只传出几声微不可闻的骨骼碎裂声。 广武骑卒们自谷口奔出百来步,弓箭射击加上追击斩杀,已将五名匈奴骑卒斩落马下。其余数人大抵因为马力较为强劲缘故,一时半会竟追击不上。眼看已近匈奴大队处,邵雷索性勒住马,下令属下骑卒们纷纷拨转马头,返回谷口而去。 剩余的匈奴骑卒们惊魂未定地逃回主阵,将遭遇与领头将官一阵细说,却令那将官也为之惊诧不已。他纵马前行几步,登上一处小土坡,向李延昭属下骑卒们所据守的谷口处静静地观察了一番。 此时局势却是令他犯了难。自己手下这百余号人处于数条山脉出口处。不过小小一个方圆不足两里的平地。然而自己现在面对的这两个敌手,都已是据守谷口。 先前攻打北面谷口,已令他损兵折将。那些在平地上被他们追着乱杀的将卒,进了谷口之后,仿佛蛟龙入水,猛虎入林。眼见再难剿灭。然而此时西边谷口又冒出来一支骑兵部队,使得他心中感到愈发不安起来。 如果仅仅只有自己属下那队官遇到的二十来号人,那么西边这支骑卒倒是不足为虑。不妨留下一部兵力监视北面谷口,余者皆先前去将西面那部骑卒剿灭,而后再会师攻击北面,最终将两边先后剿灭。 思虑决定之后,这位匈奴将官便分出一半骑卒,交给自己一位部属带领,命他试探性地进攻西面谷口,以探明对方虚实。若是对方人数不少,便返回。若对方只有先前遇到那二十来人,便遣人回来传信,他自然会将大队都派去,对那支骑卒予以剿灭。 如今,自己部族之外,都出现了这些精于马术骑射的骑兵,长此以往,又怎么了得?那匈奴将官早已下定决心,若是可能,便将这支骑兵消灭在此地,决不可使之壮大。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还没来得及打多久,先前派出试探进攻的那位部属,便灰头土脸地回来,而后向他禀告道,先前那支骑卒撤入谷中,随即便以山上伐倒的树木堆叠起来,阻塞了谷口通路。他领人甫一接近,谷口一侧高一些的山上,与谷中便纷纷射来箭矢,使得他们不能靠近。眼见对方人数,至少在五六十人以上。 匈奴将官听闻属下的这番汇报,心有不甘地望望北面谷口。那里依然被自己先前所追击的那支残卒所据守。不知是他们已知有援手来临,还是被逼至绝路,不得不据险地以死战。谷口被他们把守的严严实实。 如今自己手下的勇士们一接近谷口,便要面对四方射来的箭矢。甚至两面山上丢下来的石头。那些残卒虽然也不过就剩五六十人模样,然而若是强攻进去,不知要折损多少自己手下的勇士。 就算是再心有不甘,此时这匈奴将官也只能喟然长叹,而后不情不愿地下达了一道命令:“撤吧。” 面对占据谷口险地的两方,他没有把握将任何一方稳妥地化作自己的军功。因此尽管不情不愿,他还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他的部属听闻这道撤退命令,顿时如蒙大赦。剩余的不足一百号人,很快地将同泽的遗体,与缴获的少量战利品缚于空置战马的马背,而后回头马不停蹄地离开了这一片对他们来说异常丧气之地。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五章 武功苏氏 眼见得匈奴人退去,邵雷便要上前将谷口临时树立起的木栅搬开。却被李延昭阻止了。李延昭深知谷口外这一片一马平川。倘若出谷之后再遇到匈奴人的埋伏,他们这四十来个人,可就是九死一生的结局。 因此,待山顶的观察哨确认那些匈奴人确实撤走,并且过了个把时辰也并无去而复返的举动,李延昭方才又派出几名骑卒前出,至附近一些制高点山头上观察搜索一番。再次确认并无敌情,方才搬开谷口障碍物,引着自己所部骑卒自谷口而出,一路向北部那些残卒所盘踞的谷口而去。 匈奴人既已退去,李延昭便对被这些匈奴人所追杀的这支残卒,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倒是想看看,匈奴人花费如此气力,必欲置之死地的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李延昭引着自己所部骑卒骑着马,放缓速度行至北侧那些残卒盘踞的谷口之前。此处山坡陡峭,观之虽不高,却是险峻异常。行至谷口,内里依然没有人声。亦是不见人影。李延昭心下疑虑,遂控着坐下马匹,又向前行了两步。 然而那马还未站稳,李延昭却是听到空中微不可闻的一记破空声。霎时神色一变,未及辨明那声响传来方向并且做出闪避动作,眼前半步远的地上已是插上一支羽箭。坐下马匹骤然一惊,前蹄扬起,那犹在颤动的箭尾,霎时已淹没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中。 李延昭安抚了一番座下军马的情绪,待其稍稍稳定之后,方才指着地下插着的那半截羽箭,向着谷中朗声道:“我本以为,诸位既为胡人所迫,必然是友非敌。莫非此举便是诸君待客之道?” 话语间,已有两名骑卒上前,用圆牌一左一右护住李延昭。而他们身后的众骑卒们,也皆是拿出圆牌,护持在自己身前。俨然已是一番如临大敌姿态。 李延昭出言相讥之后,未过多久,山谷一侧已是有人声传来:“尔等竟然是汉人?不过却不知,是哪个坞堡的部曲?” 人声虽然传来,借着山谷的回音,犹在耳畔。不过李延昭举目四望,却是丝毫未见人影。想必问话之人,应是隐匿在山上密林中。大抵方才一路被追杀,此时犹自惊魂未定,因此并不敢轻易露面。以免眼前谷口这些军卒是敌非友,与己不利。 “我等乃是凉州军骑卒!来此处为行侦哨之事,还望山上的兄台过门一叙。”李延昭见对面藏头露尾,还反复试图问清他的来历。因此感到略有不耐,却仍是好言回答。 李延昭回答之后,对面却是突然没了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那声音才继续回答道:“既是如此,兄台且稍待。我且派个人下山来与兄台一叙。” 那人言罢,嘹亮的声音在谷中回响了许久方才散去。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山脚的密林边缘,却是出现了一个身着皮甲的精干后生,快步向前,直抵李延昭马前。 李延昭细细打量了一番那后生,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虽然一路风尘仆仆,又一直处于匈奴人追杀之下。灰头土脸且不说,脸上还遍布着东一道西一道的被林中灌木刮出的血印。然而此人却是毫不在意,上得前来与李延昭行礼,举止之间,现出一副与其年龄不符的老成干练来。 “不知将军怎么称呼?”那少年见李延昭在马背上端坐,衣甲鲜明,气度不凡。因此心中也是打起了小鼓。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动声色地缩起左手,护住了自己皮甲左侧一处被刀豁开的口子。 那处口子本也不大,李延昭甚至端详半天也未发现。然而这少年缩手缩脚欲盖弥彰的动作,却是让李延昭看到了那条被刀豁开的口子。显然大抵便是先前与匈奴追兵血战时留下的罢。 见得少年这副姿态,李延昭不由得哑然失笑。只是见对方一脸羞惭的认真模样,方才收起了心中不相干的想法。对少年抱拳回礼道:“我乃凉州广武郡兵骑卒营百人将,我名唤作李延昭。” 少年一听,随即恭恭敬敬地欠身道:“既是如此,我等方才真是失敬了。请李将军见谅。” 李延昭方才在马背上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怪。那少年却已是自来熟一般地绕过他,转而向他身后那些骑着马严阵以待的士卒们看去。 那少年细细端详着前排士卒。直看得众人心里泛起无尽的疑惑。邵雷见状,刚想斥责那少年,话还未出口,那少年已是指着前排一高大军卒,问道:“这位军爷却不知是哪里人,看着端得是长得壮实。” 那军卒却并未立即答话,而是偏过头,向一侧的队率邵雷投来询问的眼神。邵雷几不可见地微微点头示意。那军卒方才看回那少年,而后昂首答道:“我乃雍州槐里人士。建兴九年秋离乡逃难至凉州广武,随后投军。现任广武军骑营伍长。” 少年指向那人,却正是秦大勇。此间李延昭听闻秦大勇言及两年前旧事,也不由垂下头叹了口气。那时一路狼狈,风餐露宿,朝不保夕。却不想今日依然能够苟活于世上。 那少年一一点过数名士卒,询问他们来历。李延昭方知,此少年原来仍是不信任自己这些人,好像唯恐他们是匈奴人手下的二狗子一样。 即使问了许多骑卒,虽然仍是未见破绽,不过这少年脸上疑惑之色却是尤甚。他转了两圈,随后又踱回李延昭面前,向李延昭抱拳言道:“既然诸位乃是凉州军,想必方才妙计退敌的,也就是诸君了。我家郎主此时正在山上,只是身上负伤,行走不便。一定要托我请将军移步一叙,以谢将军退敌大恩。” 邵雷见这少年又是问手下士卒来历,问了半天之后,却又要百人将上山,当下已是忍不住皱眉怒喝:“竖子尔敢!我等助你们解围在先,而你却对我等将士如此不敬,真是岂有此理!” 邵雷言罢,犹觉得不解气,从腰间束甲皮带上扯出半截折断的箭矢便掷于地上,而后又从箭囊中抽出一箭,复掷于地,厉声喝道:“断箭乃是自我等负伤士卒身上拔出的胡人箭矢,你且仔细看好,我等箭镞与之相较,是否一样?” 怒气冲冲的邵雷,便红着脸,瞪着那少年。那少年依其所言,俯身捡起两支箭矢,仔细看了看。的确并非同一种箭镞。 匈奴人因为受限于他们的冶炼水平,及铁匠的手工艺水平,打造出来的箭镞通常为空心銎式双翼镞。然而汉人的冶炼及铁匠工艺水平都是要先进不少。邵雷奋力掷于地下,让那少年仔细看清楚的那箭镞,却是带倒钩的三翼箭镞。 此种三翼箭镞,匈奴人即使有少量缴获,也是用之甚少。决然不可能随手一抽,便是一支此等箭镞。这种箭镞威力颇大。射入人体后,如强行拔出,即会撕扯出血肉,令中箭者痛苦不已。伤后愈合,也需要更久的时间。 望着手中的两支并不相同的箭镞,那少年的脸色终是有所缓和。他将那两支箭镞还递到邵雷手中。而后继续走到前方,对李延昭恭敬道:“我家郎主却是腿部负伤,不便行动。真心相邀将军上山一叙。” 李延昭想了想,随即便问道:“你家郎主,乃何方人士?” 少年垂下头,恭敬道:“我家郎主,乃是武功苏氏小郎君,讳抚。” “武功苏氏?京兆武功?”李延昭口中重复着这两个词汇,眉头却是愈发紧皱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山间疗伤 听闻那少年替自家郎主自报家门,李延昭乍然愣神了半晌,眼前竟然便浮现出苏小娘子掩嘴轻笑的样子来。想必这苏抚所言京兆武功的苏氏,大抵与苏玄以及苏小娘子是同一家人。 只不过京兆苏氏自东周发迹始,至今已历千余年。其族人四处开枝散叶,苏姓者也早已遍及天下。战国苏秦,先汉苏武,都是这支京兆苏氏的优秀子孙后代。在眼下这个时代中,京兆苏氏已足堪称为北地高门。 一念及此,李延昭已是觉得,这个苏抚,自己是有必要前去见上一见。于是自下马对邵雷叮嘱几句。邵雷见百人长果欲上山赴约,连称不可。面上五官连同络腮胡子,几乎已挤作一团。 李延昭见邵雷出言阻止,于是至为不悦地瞪了他一眼。邵雷苦劝一番,李延昭却是不听。于是邵雷执意为李延昭安排几人随行。李延昭却往队中一指,指着头排之中两人道:“便让他俩随行吧。” 言罢,李延昭侧身唤道:“秦大勇、牛二壮。你们过来,随我一同上山。”两人自骑营扩编之后,与李延昭已是不经常共处一起。牛二壮憨憨傻傻倒还没怎么多想,而秦大勇却总隐隐觉得,自己这些当初还在马厩中就一直跟随李延昭的老部下们,如今与百人将却是有了那么一些隔阂之意。 直到此时,一说起上山带几个护卫,李延昭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这些老部下,秦大勇的心中此时乍然升腾起一股暖意。虽然这种临时指派的任务意味着危险。然而当百人将亲身犯险之时,却是首先想到令他们来护持,这却又是一种可以背靠背的信任。 这一刻,秦大勇才发觉,原来自己这些老部下,在百人将心目中的地位一直未曾改变。虽然那些共处一帐之中的时光已是不再,然而他们共过患难,摸爬滚打过来的信任与感情,却是一直如故。 秦大勇如今已是出任营中伍长。随着百人将官职的提升,他们这些老部下也已水涨船高,当初那十人当中,刘季武现今已任百人长,曹建也升至队率。其余的秦大勇、韩文灿、张兴、王强、廖如龙、丁越、崔阳七人,也已在营中分任伍长。唯有牛二壮,至今仍是在秦大勇伍中充任士卒。 对于此事,秦大勇其实也能理解。牛二壮为人忠厚老实,几无心计可言。这样,李延昭自是不放心将他推上基层将佐的岗位。这样一种安排,对牛二壮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呵护呢。 由于此去须得爬山,军马已是用处不大。三人便将战马交由其余袍泽负责看管。便在那少年的引导之下,一齐向着山上行去。 由于那少年对李延昭等的来历仍是心生疑窦,因此一路之上,双方也是无话。少年在前方引路,却是头也不回,引得李延昭身后的秦大勇不由得感到一阵阵不快。 四人走到谷口左侧略高的山脚下,那少年却是拿起竹哨到嘴边吹了几声。而后从灌木或是巨石后的阴影中,便纷纷走出几人,收好手中弓箭。而后看着那少年带着三人向山上爬去,他们便自跟随其后。 这座山不似李延昭他们方才所处的西侧谷口。这边林木茂密,山体也是不低。李延昭抬头望去,粗粗估略了一下,恐怕这山足有三百多米高。那少年此时在前方引路,即使攀着略显陡峭的山体向上而行,少年动作依然迅捷。显然是长期在山林中穿行,身体的协调性与敏捷性已达到相当高的程度。 虽然少年顾及到李延昭及其所带两名护卫的体力问题,特地挑选了略缓一些的山坡处进行攀爬,却依然是得走一段路,便停下来等他们一会。 李延昭还好说,毕竟以前在一支山地步兵部队中服役,因此这种程度的翻山越岭,对他来说也不过一碟小菜。而秦大勇和牛二壮却就要稍差一些了。 两人本就不经常爬山。因此对于这种高体力消耗的活动并不精通,也不得要领。只知学着百人将和那少年一样,手脚并用向上爬,却压根不知身体如何协调,如何使力效率较高。牛二壮在攀爬过程中,还不慎摔倒了几次,令跟在后面那些残卒们看得直皱眉。 好歹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那少年终究是引着几人爬上了那半山腰。少年拿出竹哨放在嘴边悠扬地吹了几声,随后,山林中响起几声竹哨作为回应。少年听到那竹哨声之后,便面露释然之色,向李延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向山林之中又行了几十步,李延昭便见一块山石之后,有片坡度平缓许多的空地。一路走来,每隔三五步便能看到一个衣甲残破的士卒。山石后更是聚拢着二十余人。此时却正都半躺在地,当中有人身上还插着羽箭,有人衣甲裂开数条口子,破口处还汨汨流着血。 那些士卒听得人声,随即便抬头看。却见那少年带着几名衣甲鲜明的将卒向此处行来,众人的眼光在李延昭几人身上流连一番,随即便自惭形秽一般垂下眼睑,或是转望他处。 一行人转过巨石,来到那堆各自负伤,呻吟不止的士卒当中。这片略微平缓些的空地之上,散落着刀剑弓弩等武器。从伤员们伤口处往外流的血,将此地的空气也渲染成一片血腥味道。少年快步行至当中一名坐着的人身侧,而后小心翼翼道:“郎主,仆业已探明,西侧谷中那支兵马,乃是凉州军哨骑。” 被唤作郎主那人听闻少年的汇报,也是缓缓睁开半闭的双眼。他此时虽然衣甲残破,血染征袍,然而却是盘腿端坐在地,神态平静,无不昭示着他非同一般的气度。 “凉州军?”他口中轻语着,却是一脸不可置信神色:“凉州军哨骑居然深入于此,他们这名带队将领,却是胆识过人啊。” 言罢,他便调转视线,向着十来步远外望去,却看到身着铁甲,头顶红缨盔的一名将领,正俯身查看着己方一名负伤部曲。见其神色若有所思,却是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欲开口呼唤对方,却不知对方如何称呼,便继续问那少年道:“这位将军,却该如何称呼?” 少年听闻郎主问话,也是抬起头略微想了片刻,而后答道:“这位将军姓李,讳延昭,乃是凉州广武郡骑营百人将。” 苏抚点点头,正待要唤李延昭一声,却见李延昭已蹲下身在己方那名受伤部曲身旁,而后从身旁卫士手中拿过什么,看样子竟像是要为那部曲处理伤口、 苏抚见状,连唤过那少年,喊他将自己扶起。正待上前观察一番那位将领如何治伤,却听得蹲在地上的那位李将军大声吼道:“有谁能动的?快去烧点热水来。以便清洗伤口!” 一旁已有两名轻伤军卒依言起身,前去寻得木柴、小锅等,又将身旁能寻得的水囊中的水,尽皆倒入小锅中,而后支起锅,烧上水。 方才由于匈奴人在谷口徘徊试探,他们躲在山林中的这些伤员也不敢生火,以免暴露目标。而现今匈奴人既已遁走,一旁这位来历不明的将军又言明需烧水以清洗伤口。他们自然是遵照而行。 李延昭观眼前那名受伤部曲,伤处乃是在右小臂处,被利器豁开了一条长口子,撕裂的衣袖处,正不断地往外淌着暗红色的血液。李延昭拿过手中方才从秦大勇处拿来的一块干净布帛。而后连咬带撕,利落地将那布帛撕成若干条。 那部曲伤口在右小臂靠近手肘处。李延昭将其衣袖撕开,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而后抽出一根布条,将那部曲右臂微微抬起,而后将布条在他右手腕处扎紧。直扎到布条收缩起来,紧紧地勒进那部曲的手腕肌肉中,方才嘱咐他道:“且将右手抬高,放在头盔上,稍候片刻清洗伤口。” 那部曲见一位不认识的将领为自己处理伤口。心中疑惑非常。然而却也不便相问。此时听得李延昭出言叮嘱,便连连应下。随后便目送着他往下一人而去。 李延昭又俯身到下一人伤处查看一番,苏抚与那少年郎,此时见李延昭熟练地帮助自己部下处理外伤,心中既惊异又好奇,于是便静静地随在他身后,观察他处理伤口的方法。 此时李延昭面前这位伤者面色已有些发白,嘴唇青紫地一直喃喃道冷。李延昭查看一番,却见此人亦是伤在右手小臂处。不过确是小臂中间,不知是被枪还是剑刺了一下。留下一条虽是不长,看样子却很深的伤口。 此时这伤口中仍在不停地向外汨汨出血,只是出的血却呈现与刚才那伤者不太相同的鲜红色。李延昭查看了伤口之后,并未迟疑,而是令秦大勇上得前来,配合自己将这伤者的衣袖整条割下,而后迅速抽出一根布条扎在那伤者大臂处,同样是狠狠用了一番力气,直到将布条深深勒进肉里,方才扎紧。 眼见得李延昭转眼间已是为两位军卒处理了伤口,但是对于伤处的处理却是不尽相同,正在后方观察的苏抚心生疑窦,随即便问道:“李将军为何将布条扎在头一人手腕,却扎在后一人上臂呢?此二人伤口不是相类吗?” 李延昭听到有人在身后相问,于是回过身来,却是看到方才那少年,静静地站在一名衣甲残破的小将身旁。发问的,正是这名小将。 李延昭心知这小将,大抵便是那名少年人方才所提到的郎主了。于是先点头为礼,而后道:“小郎君有所不知,此二人虽然都是右下臂处受伤。然而第一人伤口虽长,却浅,应是被刀刃划过其下臂,只伤到静脉,因此流出的血呈暗红色,出血速度也较缓。” “而另一人,面色发白,嘴唇青紫。观其伤口,虽短,却深。出血呈鲜红色,且流速较快,显然已是伤到动脉。伤到动脉,应在伤口近心脏一侧扎结止血。而伤到静脉,则应在伤口远心脏一侧扎结止血。” 苏抚闻言,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如此。那么止血之后,又该当如何呢?” “扎结止血,每半个时辰应将扎结布条解开,使伤者血脉稍作流通。解开约莫半刻钟到一刻钟。若伤处未凝结完毕,便应当继续扎结,以待其止血。伤口若止血凝结,便将盐加入煮沸水中放至稍凉,而后清洗伤处。” 李延昭解释处理外伤之事,使用了不少医学术语。看着苏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后方喊过牛二壮道:“二壮,且下山,令营中再来几人,带上布条金创药等,上山来为苏小郎君部属治伤!” 望着牛二壮远去的背影,李延昭又走向了下一个伤者…… 第一百二十七章 北地坞堡 李延昭正与营中军卒们一道,对受伤的苏抚部曲施以援手。苏抚略显尴尬地跟随在旁边,时不时地与蹲下身为部曲们包裹伤口的李延昭交谈几句。 他家虽然贵为北地高门,然而此时他这种落魄形象,已顾不得士庶有别,对李延昭礼敬有加。现如今躺在这里呻吟着的二三十负伤部曲,加上对面山头,以及这边山腰的四十来号部曲,便是他如今仅剩的一点资本了。 犹记得当自己所据守的那处小坞堡失陷之时,因自己铁了心不愿降赵,坞堡中仅余的三百部曲,便护送着自己一路突围,冲杀而出。且战且走。如今不过六七日光景,这三百部曲,便只剩此间山上这六七十人了。 若不是李延昭所率凉州骑卒,前来牵制了追杀的那百余匈奴骑卒的注意力。并皆用谷口地利阻挡匈奴人,如今情况如何,苏抚觉得还真不好说。 “既然小郎君出身武功苏氏,想必家中殷富,何至亲率部曲血战,流落至此?”自顾自沉吟着的苏抚,却突然听闻李延昭出言相问。 苏抚听闻李延昭相问,抬起头苦笑了半晌,而后便是一声长长的喟叹。 “如若小郎君觉得难以启齿,便无需回答。”李延昭见苏抚面色怅然,便出言道。 “实非不愿回答将军问话。”那苏抚边说,眼中已是盈盈泛出泪光:“先人基业,皆毁于我手!家中千余忠心部曲荫户,如今只余这七十来人。我……我真是愧对先人呐!”苏抚说着,已是面向东方跪倒在地,掩面长泣不止。 苏抚身旁那少年人见状,连忙上前扶住苏抚,神情亦是悲苦不已道:“郎主何至于此啊。阿父尚在时,便时常教导我等忠心事主。如今郎主虽暂时蒙难。然我等亦誓死相随,以期郎主重振家声,请郎主切莫悲伤!” 虽然是讲了一番劝慰苏抚的话,然而讲着讲着,那少年郎亦是压抑不住心中绝望之情,亦是泪流满面,主仆二人面向东方,望着遥不可及的家乡方向抱头痛哭不已。 这一对主仆的哭声,也引起了躺在此间一干受伤部曲心中的悲苦回忆。仿佛是传染一般,这些负伤流血都不曾惨嚎痛哭的铁汉们,此时却大都哭成一团。 默默流泪者有之,哽咽抽噎者有之,大放悲声者亦有之。李延昭眼见此情此景,心中亦是酸涩不已。想要劝慰,却又不知从何讲起。 思虑了半晌,李延昭终是走到仍在抽泣的苏抚面前,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而后问道:“小郎君不必悲伤绝望。你可认得苏玄是谁人?” 苏抚闻言,又用前襟拭了拭泪,而后含糊不清道:“他乃是我们家中另一分宗的族叔。将军为何突然问及此事?” 李延昭将苏抚缓缓扶起,而后叹口气,道:“去年初,小郎君的这位族叔,便曾带上不少部曲荫户,由京兆前往凉州。如今,正安顿在我郡下辖永登县。不管是带去的乡人,或是荫户部曲,皆已安置妥当。” 苏抚闻言,却是露出一副不可置信表情,颤声道:“此……此话可是当真?” 李延昭见其犹自一副不信姿态,便用斩钉截铁语气道:“千真万确!小郎君如无处落脚,可往他处寻求支持。” 苏抚闻言,神态稍微平静了一些。然而仿佛是依然感到前路渺茫,因此,表情也是一副并不乐观神色。 李延昭见其神色,也并未继续劝慰。而是吩咐前来的己方士卒,前去砍了一些直且坚固的粗树枝前来,制作了几副简易担架,用来抬那些伤在腿上,行动不便的部曲。其余部曲,或由人背,或由人搀着,便小心翼翼向山脚而去。 之前接到李延昭遣人传信的邵雷,如今早已是将轮替战马尽皆牵了过来,让苏抚部曲骑乘。见得这些凉州军哨骑居然是一人双马,苏抚更是惊诧不已。他在关中与匈奴人打交道日久,深知匈奴人所具备的强大战斗力,一多半便是一人双马的功劳。 一人多马,使得骑兵具备更强的机动性和奔袭能力。这种配备无疑可将骑兵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匈奴人本就是游牧民族,一人多马对于他们来说并非难事。然而同是汉人为主体的凉州,骑兵都能做到一人双马,可想而知凉州拥有如何雄厚的财力。 想通此节,苏抚对李延昭及其属下的这些凉州骑兵,便更生出几分敬意来。先前本来还好奇凉州军的哨骑如何能够深入渗透如此之远。此地已近陇西中央地带,距陇西、南安二郡已不足百里。就算离陈安的老巢上邽,也仅仅不到三百里。 对于仍偏于西北一隅的凉州来说,这样的侦哨距离,已绝对算是深入腹地了。 不管如何,单单这份敢于深入敌占区如此之远的胆识,便使得苏抚不得不感到佩服。 匈奴人攻陷长安,占据关中之后,所能控制的地区其实仍然比较有限。除却长安以及若干州治所、重要郡县城池之外,对乡野之间的控制力正被无限弱化下去。本来受晋朝官府控制的人口,或死或逃。而士族高门,如今多数都并不愿屈身事于胡虏。 如此一来,士族们便往往集结自己的荫户部曲,择要地险地,构筑坞堡。开垦荒地,结堡自守。荫户部曲们一切吃穿用度,基本都是自给自足。 关中之地如今大大小小足有上百坞堡。皆是不愿降赵的士族、宗老等集众所筑。这些坞堡多依险而建,且与境内氐羌之众多有往来,守望呼应。因此刘赵也毫无余力一个一个地去进剿。多数地处偏僻,且易守难攻的坞堡,便被刘赵当权者选择性地忽视掉了。 这些坞堡,借助地形与兵甲之利,足可以数百人抵挡一两千人相当久的时间。因此若要拔掉这些坞堡,人派少了,损兵折将且不说,还未必能打下来;若是派出围攻的兵多,一来刘赵难以维持这庞大的军费物资开支。二来若是集中力量拔除坞堡,那么难说与其多有往来的氐羌首领会不会借机发难,趁着刘赵守备兵力空虚而予其一击。 将受伤部曲也尽皆扶上马背,不少人与未伤同泽同乘一马。将这些部曲原本所乘,此时却多半体力耗尽的马匹也驱赶在队中前行。李延昭遂命邵雷带一半人断后,这支合流的队伍,便踏上西去的路途。 李延昭已是教授了苏抚所属的荫户部曲马镫用法。这些部曲对这东西纷纷感到惊奇。待得上马之后方才觉得,马鞍上这一小小物件,所能起到的作用实在不小。众人如今大可脚踩马镫,端坐马背之上。也不用害怕自己骑术不足而紧夹马腹,拽紧马缰。如今双脚在马背上有了稳固的支点,骑马便成了一件较为轻松的事情。 骑卒们拨转马头,向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而去。李延昭为避开可能出现的大股敌军而选择这片山间谷地行走,也是为骑卒众多的自己部下带来了不便。好像如今,骑卒们在这谷地之中,也惟有小心前行。 苏抚此时坐在马背上,神色抑郁,却不知在想些什么。李延昭观其神色,也不便出言相问。二人便一路无话,在前方骑卒们的引领下徐徐而去。 走不过十多里路程,天色已是擦黑。前方骑卒回返询问李延昭是否需要择地过夜。李延昭想也未想,直接答道:“为防匈奴人前来追击,今日连夜行进,不得休息。” 那骑卒领命而去。随即,方才那道将令便伴随着骑卒嘹亮的嗓音,传遍了整支队伍:“百人将有令,为防敌军前来追击,今日连夜行进,不得休息!” 得到这道命令后,前方骑卒们便纷纷加快了些许速度。方才在苏抚部曲处,因为疗伤耽误了不少的时间。若留在此地日久,恐要生变。 又向前行了数里。望身旁苏抚仍是一脸消沉神色,李延昭不由出言问道:“小郎君既由关中而来,想必便对如今关中形势,了如指掌了?”他此来本就欲为探查军情,却遇苏抚这支残卒横生枝节。 然而其实即便没有苏抚这支残卒出来搅局,这些骑卒也不可能深入到关中地带。因此,苏抚这位亲历者,便成了李延昭试图获取情报的一个突破口。 李延昭见苏抚的面色由消沉变为哀痛,隐隐之间,竟是又有泫然欲泣之色。过了十几息的光景方才平复下来,而后张口欲言,却又有些踌躇。好一会儿之后,方才语调平平地叙述道:“我家于武功左近,本经营一座坞堡……”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军压境 听闻苏抚的叙述,李延昭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苏抚家早先时候,便弃了武功周边的诸多肥沃良田,举家迁至武功附近山区,并择一谷口左近筑堡。谷中寻得一些平地缓坡,并开垦成为田地,以资举家用度。 前些年中,刘赵方据有关中,各自派遣骁将占据要地,各州、郡、县,皆为刘赵所占。北地士族们构筑的这些大大小小的坞堡,就成为关中之地为数不多的净土。 刘赵本来相当满足于此时关中的现状。然而随着时日渐久,压迫不断,反抗蜂起。匈奴人渐渐地招架不住。加之后来靳准为乱,刘赵宗室几乎屠戮一空。直到刘曜以方镇入都,方才迅平定了靳准之乱。 平定靳准不久,关中地区的氐羌部族闻之,大肆崛起,纷纷攻占刘赵治下州郡县。气势汹汹,引得刘曜至为惊恐。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竟都不敢在白天打开长安城门。 虽然随后兵,将这些氐羌部落尽皆驱赶至深山老林之中。然而这一次乱象,却使得本就饱经摧残的关中之地,如今更显破败。于是,刘赵统治阶级,便再次加重了对置于他们控制之下的百姓人户的盘剥压榨。 李延昭随刘仲康等槐里民户西逃至凉州,大抵便是那时候的事。 而由苏抚的老父带荫户部曲据守的这座坞堡,其中生活物资等也是日渐捉襟见肘。今年年节之时,更是寡淡度过,全堡上下居然连口肉都吃不上。虽然他们与周遭盘踞的氐羌部落时有往来,并且不少用财货从这些氐羌人手中换取盐铁肉食等物品。 然而随着财货日竭,坞堡中的经济条件,渐渐难以为继。如此情势之下,苏抚终于是铤而走险,瞒着自己的父亲,召集部曲加兵,多次以警戒名义前出,并且瞅准时机来打击刘赵的各种运输队。 头一次出击,苏抚便击溃了一支由县城派出前往郡府押运税粮的运粮队。运粮队大部被歼灭,少部逃散。苏抚遂得粮千余石。 这次成功的打劫行动,也滋生了苏抚心中的骄横之心。之后,他又反复前出,劫得包括盐铁在内的诸多财货。而目标却是出奇地一致——这些被劫的粮草盐铁以及财货,均是刘赵官府所属。 本来已到油尽灯枯地步的堡中,忽然多出这许多粮食财货,使得苏抚之父深感不安。虽然苏抚已严令身边人等不得告诉老父。然而那些下人,又怎么能经得住其父的反复盘问?最终,苏抚屡次前出打劫刘赵运输队的事迹,终于是落入其父耳中。 听闻自己的儿子竟然背着自己干了如此好事,苏抚之父神情震怒,当即便将自己爱子抽了一顿鞭子,而后关入了家中密室。并责令其好生反省。 对于其父的指责,苏抚并未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自己只不过挑了一些小小的刘赵运输队下手,而劫掠来的财货,却使得这段时间堡中仓库充盈,何至于如同老父所说一般为家中招致祸患?然而就在数日后,老父的话便已应验。 那日,刘赵集众数千直奔苏氏坞堡。当苏抚在嘈杂中醒来,听闻几里外尽皆是胡语呼喝,方才面色大变,始知自己行为,终是给家中招致了祸患。 未及多久,紧闭数日的密室大门便被打开,一名自己的忠心部曲便出现在门前,言道家主号令,将堡中所有军马以及骑马部曲集中起来,护送苏抚逃离此地。 苏抚哭喊着拒绝,要去他所居的侧房中拿过兵器,上堡墙去与刘赵贼军决一死战。 然而显然其父也是给那名部曲下达了死命令。苏抚不由分说便被他强行架走,直向堡后马厩而去。堡中所有骑马部曲,共三百来人,皆是在堡墙之后整装待命,一俟小郎君被架上马匹,他们便打开堡墙,冲杀出去。 由于是依山而建,故而后方堡墙处,敌军较之其余数面,便少得多。部曲们一路抽打马匹护送苏抚逃出此地。然而,父亲的身影却是再也未出现过。 直到奔驰出堡一里有余,苏抚方才觉出,正是自己反复为祸,打击刘赵运输队不辍的行为,才为家族坞堡招来如此大祸!老父之前批判自己一番,果然所讲句句是实。 然而就在此危急关头,老父所想,依然是以自己一力为他承担起如此麻烦,为他争取逃出生天的机会。堡内火光冲天,所响起震天的厮杀呐喊,何尝不是老父以及族人们以血,为他争取的逃生通路? 一念及此,苏抚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情绪,便在向西飞奔的马背之上失声痛哭起来。 此间一别,他与老父便已算是永诀。日后阴阳两隔,已绝无再见之机。深感痛悔不已的苏抚,也惟有痛哭,来悔恨自己犯下的错误,表达对一力保护着自己的老父,无法当面言说的追思。 一路之上,这些忠心部曲也尽皆全力护卫着他。匈奴追兵不断,不少部曲便拨转马头,以身相阻,终是用自己一腔热血,保得他连奔数百里,直至此地。 然而到达此地之后,一干部曲穷途末路。既无粮草外援,马力也是尽竭。只是撤入谷口权作困兽之斗,孰料恰逢李延昭率部哨骑至此。深感绝处逢生的苏抚,也随同李延昭一同踏上去往凉州的路途。 听完苏抚这一通沉痛叙述,李延昭对如今关中情势,又增添了少许了解。包括苏抚所言,这一路上逃命之时,派出警戒哨骑等,皆言道刘赵所能控制的关中郡县,皆是募集兵马,调动频繁。这一消息,却是引起了李延昭充分的警觉。 不知是一路奔忙,连着逃了数百里,已有疲惫之意,还是方才讲述那诸多心痛之事令他心生惭愧继而乏力。苏抚本来好端端地骑在马上,忽然毫无征兆地便在马背上坐不稳,眼看便将栽倒下来。 李延昭见状,赶忙伸手相扶。虽然是勉力将其扶正,然而苏抚依然垂着头,一副无力模样。 身后不远处跟随的少年郎,见状疾奔上前,呼道:“郎主!” 李延昭也是扶住苏抚,连呼几声。苏抚方才悠悠睁眼,而后看向李延昭,却是勉力坐正,而后悠悠道:“将军不必担忧,抚乃是饥渴日久,有些困乏脱力。” 听闻苏抚满是惭意的道歉,李延昭亦是没有再多话。回望一眼,接着月色看向后方及山顶,见并未有警戒状况,便高声道:“前方择地休息片刻。众军听令,将干粮分出一些予苏小郎君部曲。” 此次出行侦哨,由于须得深入陇西腹地,李延昭已是命所部携带了足足十日干粮。现今不过四日余,想必这些干粮分量,也足以使自己以及苏抚部曲支撑到金城郡。 苏抚听闻李延昭的喝令,面有惭色连连道谢。他们奔逃近十日,加之出时准备不足,的确粮草日竭,已无力为继。李延昭此时行为,无异雪中送炭。却使苏抚更添惭意。 只是顾及率下部属等等,一路忠心护持他逃命至此,苏抚也不忍令他们饥饿。于是方才不曾对李延昭的好意出言谢绝。只是这一路既让这些凉州军帮忙治伤,又分食他们的干粮,使得苏抚也是感到极为惭愧。 “日后如若将军有用得着的地方,苏某若是做得到,一定尽力。”苏抚此时已不知该怎么出言感谢,便如此言道。 “苏小郎君对关中情势知悉甚多,我等若有不知之处,还望言无不尽。” “那是自然。”苏抚言及于此,道:“我等观刘赵在关中之地行止,许是尽起大军。只是不知将攻何处。” 李延昭面色凝重,指了指南方,又指了指西北,言道:“刘赵此时,所图无非陈安、凉州也。此时征调,想必我州,即将面对大军压境之局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陈安落败 李延昭所部凉州军,与苏抚那些部曲一道,自陇西山中穿行,一方面躲避着敌军可能存在的哨骑,一方面继续辨认地形,校正地图中存在的一些错漏。 如是,又历三日,方才辗转经金城,渡河到达广武郡。 李延昭吩咐秦大勇将苏抚一行人带往永登县。苏玄在永登县日久,早已成了气候,加之士族出身,如今在县中说话也颇具几分分量。想必安置苏抚这一行远亲,问题也是不大。 苏抚手下部曲,有六人在路途中,因为失血过多,伤势过重而亡。 眼见接连有部下阵亡,苏抚此时也是悲从心起,受条件所限,又只能匆匆将这些亡故的忠心部曲草草葬在路边。每葬一人,他皆是要抚碑痛哭一阵。这些之前在他看来几个无足轻重的部曲们,却在这个落难时刻忠心跟随护卫。他对他们的观感,也早已由无足轻重的部曲,变为至为重要的家人。 如今这些一路跟随他至此的忠心部曲,亡故一人,日后便少一人伴随他。因此直至此时,苏抚才深刻地感觉到,这些忠心部曲的弥足可贵。 人总是对身边那一些一直存在的东西感到习以为常。一直到即将失去或已经失去之时,通常才会觉这些东西的珍贵。然而却常常为时已晚。待得这些足以令自己好好珍惜的人或事物消失之时,方才开始患得患失。 李延昭看着眼前这位苏抚,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只盼着眼下懂得这个道理之后,他能够更加珍惜那些活下来的忠心部曲吧。 归营之后,李延昭匆匆安排另一队哨骑即刻出,继续哨探监视陇西之地的情况。而后命此次出动的骑卒们休息半日,又让刘季武代管半日营中事务,他便出营向广武而去。 此时关中陇西局势已不容乐观。李延昭估计自己得很长一段时间忙于军务,定然无暇抽身归家。他心中记挂倪从筠那小女郎,因此趁此半日闲暇,便赶回郡城,想要见见这小女郎。 倪从筠此时一直居于刘仲康家。刘仲康他们一家人,以及同院共居的牛、曹、崔几家,也皆将这小女郎视作恩人,因此对她都是礼敬有加。平日承蒙数家人照拂,这小女郎倒也是过得颇为舒心自在。 刘仲康识文断字,因此也不曾疏忽对倪从筠的教育。他因为曾在关中有过管理一里之地的经验,因此前不久也被郡府任命为城北他们所居这一坊的坊官,每日职责,无非是巡查坊间,探明有无可疑人士出入,调节各家之间鸡毛蒜皮的纠纷等等杂事。 刘仲康每日都会出门巡街几圈。巡街归来之后,便坐到书房之中,教小女郎识字。倪从筠年纪也不小,而且甚是聪慧。也很得刘仲康的喜爱。有时刘季文的幼子便坐在大父膝上,一脸茫然地听大父给小女郎讲书。然而听不多久,往往便倚靠在大父怀中沉沉睡去。 今日便是如此,刘仲康端坐在书房中胡凳之上,正捧着一副《论语》的简牍,念道:“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刘仲康膝上,那位幼孙正倚靠在大父的胸腹间,睡得正熟。小女郎却是一脸认真地在听刘仲康讲书。 不过听到这段论语,那小女郎不由得忆及亡父,遂又是黯然神伤起来。刘仲康察言观色的本领也非同一般,见小女郎这幅模样,连忙放下手中简牍,正欲说些话宽慰一番,却见书房门外有个身影倏忽而过。而后静静站在书房门外。抬头一看,却是李延昭。 刘仲康见状,忙招呼道:“延昭啊。难得今日有暇。快快请坐。”言罢便抱起小孙子,起身向他行去。 小孙子正是熟睡,忽然被大父弄醒,自然心有不忿。哼哼唧唧地,甚是可爱。李延昭见状,上前逗弄了他一番,而后从手中提着的纸袋子中取出几颗油纸包着的粗糖,塞到那小孩子怀中。 小孩见了糖,瞬间便不再哼哼唧唧地闹腾,而是一脸兴奋地用小手抓起那些糖果把玩。对于这些,他早已是不感到陌生。李延昭每次来此,总会带一些糖来,拿给家中这些小辈们吃。 倪从筠见李延昭征袍未解,便风尘仆仆地来看她,心中也是感动,忙走到李延昭跟前,唤道:“大兄。” 李延昭见倪从筠一副乖巧模样,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而后温言道:“巧儿最近乖不乖?刘先生平日讲书,巧儿可要认真听讲。” 倪从筠听着李延昭的叮嘱,认真地对他点了点头。瞧着李延昭又从纸袋中拿出一包油纸包裹着的糕点,拿给她道:“大兄知你最爱吃这家糕点,方才入城路过那家铺子,便为你买了几包。” 倪从筠小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接过油纸包着的糕点,道:“谢谢大兄。” “巧儿在家,可要好好听刘先生的话,勤于读书。待大兄有暇,再回来看你。” 倪从筠闻言,郑重地点了点头。而后见刘仲康与李延昭二人仿佛要谈事情,便懂事地对二人裣衽为礼,而后走出书房,并将书房门轻轻合上。 “此次,又要出征?”刘仲康从李延昭方才与倪从筠两人对话的神情中,已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刘老可知武功苏氏?”李延昭并未正面答话,而是向刘仲康提问道。 “苏氏?那可是世居京兆武功的士族大姓啊。”刘仲康闻言,因为吃惊,眼睛都是睁圆了几分:“为何忽然言及于此?莫非延昭你听到了什么?” “此次率部渡河哨骑,我部巧遇一支私兵部曲。上前与之叙话,那支私兵,却正是武功苏氏残部。得我部接应,如今已至永登。”李延昭轻描淡写地将遇到苏抚的经过讲述了一遍。然而刘仲康的表情,却是变得阴晴不定了起来。 “之前久闻武功苏氏集结荫户部曲,在武功以北山中结堡自守。却不料如今也是溃败西逃,关中局势,越严峻了啊。”刘仲康思忖了一番,而后在心中暗自得出了一个不容乐观的结论。 “刘老不必忧虑,如今虽然局势严峻,却也未到事不可为。只要我等将士抱定守土决心,刘赵未必便能渡过大河,长驱直入。” 刘仲康仍是一副忧虑神色:“延昭此去,可得多加小心。战阵之上刀枪无眼,多多保重自己。我等老而无用,不能上阵杀敌,便让季武好生帮你罢。” “刘老放心,昭顶天立地,言出必践。虽无必然成功把握,却有死战保国决心。如若无法归乡,还请刘老代我抚养巧儿。延昭拜谢!” 刘仲康闻言,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猛然抬头,却正迎上李延昭坚定的目光。李延昭不由分说,已将随手提着的包裹和纸袋,皆放在书房中的那几案之上。 “刘老保重,晚生就此别过。”刘仲康听着李延昭的话,看着他的动作,心中却已是五味杂陈。 李延昭转身打开门,大步而去。却不曾觉,开门之前有一串轻盈脚步,如同受惊的小兔子一般迅逃远。巧儿躲在书房外一侧的几案之后,目送李延昭的背影一步一步向着院外走去。泪珠却已是悄然落下。 李延昭出门上马,而后驾轻就熟地离开郡城,返回大营而去。 如今情势愈紧急,各种调令层出不穷。督运粮草、军器。偶有闲暇便继续操练士卒。然在这大战即临时刻,却着实生了几件让李延昭深感不屑之事。 先是索氏、窦氏,最近连连请托,布了数条调令,将身在广武军中的几名族中子弟调往他处。而后过了不久,宋氏亦是来调令,意欲将军中宋小虎、宋庆等一干族中子弟调走。 宋小虎接到调令之后不久,前来向李延昭辞行。然而没等他将告别的话讲完,李延昭已是一脸不耐地摆摆手道:“走吧。早知如此怯战畏死,何必来这广武军?”简短的一句话,却是说得宋小虎哑口无言,只得抱拳辞行,出帐之后,心中却暗自觉得憋屈加委屈不已。 未过多久,他率下百人长宋庆,也是走进了他的帐中。李延昭一抬眼,看来者是宋庆,于是便笑道:“宋百人长,你也要走?如若要走,李某只得恭送。” 宋庆看着李延昭略有嘲讽讥诮的目光,却是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回答道:“宋某虽是士族子弟,然亦与百人将相同,不乏尽责死战决心。”言罢,宋庆自袖中取出一张纸,双手翻动,将那纸撕成数片,而后弃如敝屣般丢在帐中地上。 李延昭定睛看那飘飞到地上的碎纸片。其中一块上,“调令”二字赫然可见。 见宋庆以此表明心迹,李延昭亦是从几案之后站起,眼中不乏嘉许神色。起身之后,先是抱拳为礼:“宋百人长有此尽责死战之心,实乃国之幸也。李某虽忝为一营营将,然对兄台此举,也满是钦佩之意。” 得到李延昭的嘉许,宋庆却是一脸凝重之色:“陈安业已落败,百人将可是收到消息?” 此话却是问得李延昭一愣,而后略带木然道:“此事我却是未曾得知。”而后急切地看着宋庆:“宋兄此言,却是听谁所说?” “之前哨探哨骑乃是我麾下骑卒,方才归营,百人将静候片刻,自然得报。”宋庆面色沉重地言道。 “多谢宋兄提醒。如此要事,我自当斟酌措辞,即刻上报。” 第一百三十章 汹汹而来 建兴十一年,六月末。 陇西之地的争端,已是落下帷幕。陈安围攻南安郡,却遭遇到赵征西将军刘贡的顽强抵抗。未及攻下南安郡,陈安却听闻石武倾尽全力,带兵已杀到自己老巢上邽。 陈安闻报,大惊失色。上邽他经营多年,不管是粮食、军械,还是眷属,皆在上邽城中。如若上邽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陈安失去了作为一个将领最为基本的冷静和判断。他即刻从南安郡撤围,并令大军立即回救上邽。 被陈安压着打了很多天,南安郡中的刘贡此时见陈安撤军,也早知石武将救援南安,因此不失时机地点齐城中兵马,而后便向撤退的陈安起了冲击。见得陈安所部乱哄哄地从南安无序撤退,石武派出的一支救援南安的千余骑,也配合着南安守军,向陈安部起了进攻。 由于天色近夜,加上陈安急匆匆地从南安撤军,以及氐羌众糟糕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刘贡出击,陈安部便一触即溃。加之石武派出的部众又在另一侧起夹击。陈安部遂大溃,部众四散奔逃。 刘贡石武两部,追赶着漫山遍野奔逃的陈安部属。几千人如同驱赶牛羊一般地驱赶着散乱的十万众。最终刘贡与石武这两部人马,共计砍下了两万的级。陈安无力约束溃散的氐羌众,上邽也无力救援,遂带领着自己仅存的八千余骑,逃窜至略阳郡。 时至七月初,远在长安的刘曜终于动了,刘赵几乎动员了目前所能动员的一切兵力物资,集兵二十余万,气势汹汹地向着陇西残余的陈安,以及陈安后面,那个庞大却一直不肯降服的隐患杀奔而去。 被刘贡石武围攻的陈安,很快便面临着略阳粮竭的困扰。后又闻报,长安的刘曜亲率二十万大军向陇西杀奔而来。于是身在略阳的陈安坐不住了。 陈安留下部将杨伯支、姜冲儿守城。自己便率领三千精骑,打开略阳城门突围而出。陈安在陇西地界横行十来年,他手下的精锐骑兵仍然是相当强悍。这三千精骑一路突破刘赵的包围圈,向着陇西的山中而去。 留人守城,自行突围,并非陈安抛弃部属,乃是陈安心中清楚,对刘赵来说,他个人的威胁,较之其余为甚。若陈安成功突围,去到山林之中,假以时日,便又可联络那些对匈奴人统治心怀不满的氐羌之众,继续拉起一支大军与刘曜为敌。 因此,较之于攻取略阳,刘曜更希望的,是将陈安本人诛杀。一旦陈安被俘或是伏诛,那么陇西地区松散的氐羌部落,便再也无力与自己对抗。若到那时,刘赵便可将长期游离于其控制之外的陇西之地,纳于自己治下。 一统陇西与关中之后,刘赵自己的生存空间便可以放大。从此之后,便可坐拥更多人口,更多田亩。拥有更为雄厚的财力物力。并且向南可征讨白马氐人杨难敌,向西即使不能一口吞并凉州,也可以凭借大河天险予以据守。向东而出,更可与石勒逐鹿中原,完成匈奴人问鼎天下的霸业! 若陈安一日不除,陇西便一日难安。匈奴刘赵便只能继续据守关中一隅,疲于奔命地应对西边的威胁。 因此刘曜对于除去陈安,心情简直可说是无比迫切。听闻刘贡遣使来报,说陈安已被围困在略阳郡之后,他便遣大将平先领精骑先行,要求务必擒获陈安,或是诛杀之。务必不能使他走脱。 平先抵达略阳不久,仍在后营休息,便闻报说城中一支精锐骑兵越城而出,并突围成功。平先当机立断,认定此人“必陈安也。”于是顾不得休息,连忙领手下精骑上马追击。 陈安见后方来人追击,便手持蛇矛长刀,亲自殿后。陈安甚是悍勇,接近的匈奴骑兵连连被其斩杀。平先见状,心中大急,连忙拍马上前,与陈安战成一团。平先奋不顾身,甚至夺下陈安的蛇矛。谁知天公不作美,突然天降大雨,陈安便借机逃脱。 次日,平安继续搜山。辅军将军呼延青乃是陈安之前所杀呼延寔侄子。因此搜山时候格外卖力。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大雨之中,呼延青现了陈安所躲藏的地点。 昨日被平先追击并激战一番的陈安部众,除去走散或溃逃者,如今随在陈安左右的,只有约莫数百忠心卫士,且均是疲惫至极。已不堪再战。呼延青遂带领部属冲入山林,一番几乎一面倒的搏杀之后,陈安被呼延青所俘获。 呼延青报仇心切,又担心刘曜为安抚陇西地区的氐羌人而对陈安网开一面,遂将陈安处决。随着陈安兵败,人头落地。这一年来动荡不安的陇西局势,此时总算是划上了一个句号。 据守略阳郡的杨伯支,杀掉了姜冲儿献城投降。上邽的宋亭,也杀掉了陈安的相国赵募,献城投降。至此,陇西大局已定,秦州全数落入刘曜手中。 杨、宋二人皆是陇西豪门。然而投降之后,长安城中的刘曜却是强令两家部曲荫户两千余户迁居长安,并以大军四出,限令陇上地区的氐羌部落,每个部落都要送质子至长安。 刘曜的这一举动,使得西晋亡后,就一直动荡不安的陇西局势,终是走上了渐渐安定的道路。 去岁入冬,州治张使君派出使者视察金城郡及附近防务,见韩璞治军有方,防御严整,无懈可击。便动了一丝开疆拓土的心思。于是韩璞令张阆留驻金城,自己曾亲率三千余精锐出击陇西,兵锋直指南安,做了一次试探性的进攻。 韩璞领命抵达南安郡下,却见刘贡并未苦守低矮的南安城墙,而是在城外多处立寨,互为犄角。韩璞又遣哨骑前去侦察,得知刘贡在南安的兵力足有四五千之众。 见势不可为,韩璞只得退军回程。他也曾想起李延昭先前的建议,尽迁陇西地区民户至凉州。然而刘贡见韩璞退军,便领兵杀出。双方小规模交战了数次,各有损伤。由于刘贡步步紧逼,韩璞不得不放弃了强迁民户的打算,大军此次试探,却只有无功而返。 这次出击无甚战果,而且本身行动又略显匆忙,很快,侦骑回的这封报告,便淹没在浩如烟海般的军报堆中了。然而此时方才收拾掉陈安的刘曜,又记起去岁冬的这一场不愉快来。 由于今年初,张使君看到陇西地区迟迟未见波澜的局势,内心中膨胀着一股开疆拓土的野心。自西平、晋兴二郡出的部队将老将宋配调回,而派遣宁羌护军阴鉴统领这支南路军,进据桑壁。又抽调韩璞进驻金城的八千精锐,进据冀城,与陇西、南安隔河相望。 刘曜自是不能容忍凉州势力伸到陇西地界来。于是刘赵大军挟大胜陈安的余威,向着凉州这二位大将所占据的陇西地界,席卷而来。 由于韩璞与阴鉴二人,趁着陇西地区的石武、刘贡等主力尽出,围攻陈安之时进据冀城与桑壁。如今除去狄道仍有少量石武部下驻扎之外,陇西地界已足堪让来自凉州的哨骑进行更加深入的侦察了。 七月中旬,随着陈安之乱归于沉寂,凉州派往陇西之地的哨骑,愈频繁。五十人一队的规模也被降至三十余人的两什一同行动。再一次轮替之后,宋庆便带着三十余人渡河前出,抵达冀城左近进行侦察监视。 抵达冀城,虽已是深入了近两百里。然而继续往东再行一百五十余里,便是阴鉴所占据的桑壁。宋庆领哨骑们仔细观察了一番,冀城城头仍是韩璞的大旗。而往上游行半日之后渡过渭水,再转头又对陇西、南安二郡侦察了一番。明显便可见二郡守备薄弱,如今更是如临大敌,昼间居然都是紧闭城门。 宋庆心中暗自奇怪,却不知如今二郡如此空虚,韩璞却为何是按兵不动。 仔细想了想,宋庆决定还是尽到自己作为哨骑的责任。他拿出一支前不久百人将赠给他的铅笔,又自怀中取出一张草纸,便在道旁的密林中下了马,将草纸垫在马鞍上,将他自己侦察到的陇西、南安二郡情况进行了一番汇总,而后叫过一名骑卒,令其快马送往冀城,交给韩司马。 做完这些之后,宋庆又是上马,领着自己的部属继续东进而去。如今韩、阴二人仿佛孤悬于外,所领又皆是州中精锐。这等局势仿佛是没有基础的空中楼阁,其势之危,从一开始就已经基本注定。 如若韩、阴二人懂得借势而为,积极一些继续进攻前进,使敌军摸不清虚实,进而大占一番便宜再回师。抑或是退保河南之地,顺手拔除狄道这颗钉子,无疑都是不错的策略。 然而可惜的是,这二位将军都是慎行之辈。手握着为数不少的精锐,却苦守孤城。日后局面如何,尚且真的难说。 念及于此,宋庆便令剩余部属起身换马,继续向桑壁方向前进侦察。本着早完成任务好交差的想法,宋庆便催促部下们一路疾行。 天色入夜,宋庆布好警戒之后,便令骑卒们歇息了三个时辰,待得三个时辰满,骑卒们纷纷被叫醒之时,仍是月朗星稀,他们却已被宋庆强令再次上马,向着桑壁继续奔驰而去。 天色微明,旭日初升之时,大抵正是卯时初刻,宋庆部经过一日多的行军,已是抵达桑壁城西十里处。宋庆亲自登高,遥望远方,却见到他穷尽此生也难以忘怀一幕。 远处二十余里外,桑壁以东的山坳平地处,出现一道壮观的兵线。当中树立的密密麻麻的旗帜,遮天蔽日。这道壮观兵线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正向着处于他们西侧的桑壁城坚决前进。 由于距离甚远,宋庆看得不是很真切,然而他几乎可以肯定,那西方汹汹而来的,必然是刘赵大军! “全体上马!随我走近些看!”宋庆顾不得许多,刚跨上马鞍甫一坐稳,右手已是一鞭子抽到马臀之上,那马立时便加向西方飞奔起来。 宋庆行至桑壁城不足五里,城头凉州军们略显失措的叫喊声不断传来,犹在耳畔。宋庆随着距离的拉近,终是将眼前的这一幕壮观景象,看了个清清楚楚。 西方十里,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嘶鸣的军马,大军行进时马蹄以及步伐扬起的尘土……合成一幅画卷,震撼着宋庆的感官,也重重敲打着他感到危机的神经。 第一百三十一章 如鲠在喉 “速速回城报告!”宋庆边说着,边将自己方才草草在草纸上写好的一封书信扎起来,缚于箭上,而后纵马奔驰至桑壁城下,大喊道:“我乃广武军哨骑!城上袍泽,切勿误伤!我有书信,缚于箭上射入,请诸袍泽们拾到后,交由尔等主将!” 宋庆在城下高举右手,来回奔驰数趟,以示自己没有敌意,并将方才的话连续重复了数遍。城上士卒们见状,又听得宋庆的呼喊,于是便纷纷放下手中弓弩,静静地在城头上望着城下这位往复奔驰的哨骑。 宋庆解释完毕之后,将箭书搭在弓上,而后瞄准城楼,一箭射去,看那箭书却是恰恰插在城楼窗棂之上。见得箭书已投,宋庆遂拨转马头,向西方奔驰而去。他的部属见状,亦是纷纷跟随其后,一路向西马不停蹄地飞驰着。 刘赵大军压境,汹汹而来。桑壁即将被围攻。这些情况敲打着宋庆的脑袋,使他觉得头痛不已。然而眼下他的当务之急,无疑便是需得尽快将这一消息传回大营,郡城,乃至州治之中。 谁也不知在桑壁的阴鉴和凉州精锐能够支撑多久。方才宋庆匆匆写下,而后射到城楼上的箭书,内里也只匆匆写了几个大字:“广武哨骑已回转请援。阴护军务必坚守。”而后署上了自己的大名。 想必阴鉴若见此书,应是能鼓起勇气坚守一段时日吧。 然而方才目测,刘赵那一道兵线徐徐推进的阵势,足有五万人以上。对于这危急局面,探得军情的宋庆也惟有昼夜兼程地赶回,方才能尽可能地缩短凉州对于此大兵压境危局的反应时间。 一路上,不断有放去四周警戒的骑卒归队,而后又派出轮换骑卒警戒。宋庆及属下骑卒骑在马上,从清晨到黄昏,基本已是一日未停。就连感到腹中饥饿,士卒们也是在马背上抓一把炒黄豆,而后随意啃几口干硬胡饼,就着水囊中的水喝几口,便算是一餐饭了。 连续奔驰六七个时辰,天色已近黄昏,见得胯下马匹马力已均是不济,宋庆才命部下们稍作停顿,等一会后方赶着替换马匹的袍泽们跟上来,而后替换马匹之后,再做行进。 士卒们闻言,都是依令而行。等待两刻钟左右,后方骑卒才赶着替换马匹前来。 见得替换军马前来,士卒们纷纷放下手中干粮袋或是水囊,匆匆给劳累了一天的战马喂上些许草料豆饼,而后便换过战马,继续奔驰起来。 由桑壁回广武,足足有五百余里的距离,宋庆便如此一般昼夜兼程,终于是在第二天黄昏时分,赶回了广武军大营。 此时的广武军大营中,也是一副忙碌景象。郡府之中新打制的一批箭矢、铠甲等物,皆已是堆放在大营武库外面。郡府下发的粮草,也纷纷一车一车地由士卒们拉进营中。眼见营门被粮车所阻,即将奔驰至近前的宋庆,顾不得即将脱力,奋力张开干裂的嘴唇大吼道:“营门让行!我等有紧要军情上呈!” 营门处的一名守门队官,眼见得风尘仆仆奔来的,便是营中骑卒百人长宋庆,见其神色不振,显然是奔驰日久,连忙呼喝着,喊堵在营门口的粮车们让出一条通道来。 宋庆见通道让出,略微勒马稍作缓速,一俟马匹冲到营门口,便即刻勒马,而后翻身而下,向营内疾奔而去。营中严禁纵马奔驰,军法规定违者处斩。因此宋庆即使有紧要军情,也只得徒步奔跑进去汇报。 宋庆骑在马背上奔驰甚久,两天一夜不曾合眼。此时体力透支,跑入营门不过十几步远,便已是跌倒。方才挣扎着爬起来,未及奔出五步,又再次跌倒。一旁经过的军卒中,已有人上前将其扶起,而后细细一看竟是骑卒营百人长宋庆,忙扶着他向骑卒营军帐而去。 营门外的宋庆所领部属,此时甫一下马,也都是觉天旋地转。强自支撑了不一会儿,便纷纷横七竖八地倒在营门外。守门的那步卒队官看到此种情况,连忙换来身边一些部属。大伙儿七手八脚地将这些脱力的骑卒们架着向他们营中而去。 扶走了这些骑卒,又来了些许步卒们,牵起这些骑卒留在营外,也已是精疲力竭的马匹,而后个个小心翼翼地牵着这些马匹,向着营中马厩而去。守卫营门的队官方才安顿好这些事情,未过多久,吊在后面负责赶轮替战马的那几名骑卒,又是已至营门前。 好不容易唤过部属将这些军马和骑卒都弄到营中去。营门口堵着的粮车,却已经排起了长队。押送粮车的士卒们看着这一会时间,纷纷入营的这帮骑卒们的狼狈相,有人一副担忧神色,有人却是说说笑笑。早将方才所见之事当作笑话传开。 李延昭正在帐中核对粮食军械调运的公文。正恼怒于郡府官员们记账的混乱无序,却见部下宋庆,被几名步卒架着入账而来。宋庆嘴唇干裂,气喘如牛。还时不时地翻几下白眼。李延昭见状,便知他定然长途奔驰,此时状态,已近脱力。 “宋兄,发生何等大事?”李延昭大惊失色下,连忙出言相问。而宋庆被那两名步卒扶进来,几乎便是立刻倒在了帐侧几案后的蒲团之上。听得李延昭相问,他勉力坐正身体,张了张嘴,却只是发出几声沙哑的怪叫。 宋庆指了指桌上的水杯,而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李延昭见状,立刻便知其意,赶忙上前而去,为宋庆倒了满满一杯水。宋庆眼中霎时现出一抹贪婪神色,他一把将杯子攥住,而后抖抖索索地送到嘴边,一张嘴,仰着脖子便将这杯水灌了下去。 李延昭看着宋庆的喉结上下动了几下,而后杯中已是见底。宋庆将杯子顿在几案上,又是一脸期盼神色看向李延昭,而后用依然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百人将,再来一杯!” 李延昭依言前去,又为宋庆倒了满满一杯水。宋庆将杯子拿起,而后放到嘴边,又是几大口便灌了下去。 喝完了水,宋庆方才用手心抹了抹嘴,而后道:“刘赵尽起数万大军,已攻至桑壁。请百人将速速将此上报郡府,请府君上报州治!” 听闻宋庆所说情况,李延昭顿时面色一沉,而后便飞快地拿出手中的地图,展开看了一番。没多久,他右手的食指,定定指向了一点。那里城池的标记上,赫然所书便是:桑壁。 自去年秋,韩璞率大军进驻金城之后,李延昭便没少看这些军务方面的来往公文。因此也知上个月,趁着陈安与刘赵激战正酣,凉州兵分两路,分别由阴鉴和韩璞率精兵占领了桑壁和冀城。 地图上,李延昭划出了一条线,便是由冀城到达金城的线路。如今金城已成为凉州开疆拓土的桥头堡。输送的军械粮草数不胜数。金城如今不仅肩负着拱卫凉州的重要作用,更是作为陇西凉军的补给中转站而存在着。 李延昭细细看着地图上标记出来的道路位置。如今狄道还卡在金城通往冀城的必经之路上,可想而知欲往冀城,以及更远的桑壁运输军械物资的困难程度。 虽然狄道由于石武将主力尽数带出,而导致如今城中空虚,无力截击凉州的运输队。然而这种要道之上,卡着一个钉子,如鲠在喉的感觉,却总令李延昭觉得不那么舒服。 更不用说金城至冀城那二百余里的距离了。如此长途的大规模物资输送,如被来去如风的匈奴骑卒截上一次,那可便是血本无归的结局。 然而如若攻拔狄道。便大可占据之,加固城墙,增设箭楼。将狄道这个位于洮水的要地要塞化,从而可由金城多批次运输小批量物资,以狄道作为中转站。 而由狄道东出,为桑壁和冀城输送补给,一个是距离大大缩短,风险降低,再者依然可以小批量多批次运送,并派出一部分兵力驻扎在狄道往冀城的几个山头谷口,伐木立寨,监视固守,从而尽可能地压榨飘忽不定的匈奴骑卒的活动空间。 李延昭略一思忖,而后坐到几案之前,倒水磨墨,又在几案上铺开一张纸,将笔尖磨了一磨,便在纸上奋笔疾书起来。 “府君钧鉴。日前我部哨骑至桑壁,见数万刘赵军已攻桑壁。眼下桑壁、冀城一线危急。望府君从速上报张使君。” 李延昭本欲写上落款便发出,想了想,又张开纸,加上了几句话。 “卑职愚见,我州当先取狄道,而后派五千以上精兵屯驻,再以狄道为要点,囤积物资,并输送冀城处,继而出兵,贼寇可消。” 写完信,李延昭仔细地将信封好,而后唤过帐外一名骑卒,令其送往郡府。 而后,李延昭搀起宋庆,两人便一路向千人督大帐而去。 杜杰闻报,也是至为震惊,急忙起身,与李延昭一同前往武库、粮仓、马料库等地,查看物资的储备情况。业已脱力的宋庆,自然被杜杰部属送回营中而去了。 如今不论是武库粮仓,均已是堆积如山。即便如此,郡府依然还是不断地在向大营之中输送物资。就连马料库,如今也积存了足够全营骡马支用数月的豆饼等物。 见得各个库中物资充足,杜杰面上的忧虑神色,遂逐渐减轻了一些。他转过头与李延昭交谈了一番,对目前这严峻局势各自交换意见。 李延昭随即便发现,这位千人督的方略,与自己简直如出一辙。都是意欲先拔除狄道,而后以狄道为据点,囤兵积粮,并择时支援冀城桑壁。 日后即使冀城与桑壁落败。狄道依然可以固守。不攻取狄道,刘赵大军便绝难北上攻取金城。更遑论攻取凉州了。 然而受限于通信条件。李延昭真心不知这一消息传到州治姑臧,需要多久。等到姑臧使君及其幕僚们商议出结果之后下达,又需要多久。 然而以他目前的身份,只有建议权而没有决策权,他便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等待那未知的决策,来宣判自己,以及麾下弟兄们的命运。 一觉醒来,天色尚且刚刚微明。然而营门处却已是喧哗起来。 李延昭穿衣披甲,起床出帐查看,却发现营门处士卒正与营外一干官吏服色的人交谈着什么。过不多久,那些守门士卒便打开营门,放那一干官吏入营。 那些官吏匆匆奔向千人督的大帐,约莫过了一刻钟光景,杜杰已披挂整齐,出帐命司鼓吏敲响号鼓,而后放开嗓门大吼道:“全军集结,饭后准备开赴金城!”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进驻金城 听闻是千人督严令,军中士卒无有不遵照执行。士卒们纷纷披甲出帐集合。而后集中带去伙房匆匆用过早饭。随即便各自回到营中,准备着兵器。一部分士卒在各自所属队官的带领下,纷纷去得武库粮仓,开始准备为军中输运粮草。 半个多时辰之后,由武库和粮仓之中,驶出数支推着小车的辎重队。他们各自运送着武备粮草,排着一条长龙,出营直向金城郡方向而去。 随后营中各部士卒们纷纷列队。骑卒营在李延昭的带领下,将马厩中骡马几乎全数带出。 营中骑卒每人一马,其余马匹由刘季武部下曹建那一队士卒所驱使。空置的骡马背上也都驮着用布袋分装好的马料。待射声营排着整齐队列,由都尉孙建雄带出营之后,骑卒营便紧随其后,三百余骑卒,便策马走出营门。 赵程志的步卒营在后方压阵。如今三营之中,倒属步卒营风貌军纪最佳。赵程志此人不苟言笑。虽然也护犊子,不过总归与士卒们之间距离显得略为疏远。士卒们对他既敬且畏,然则却少有亲近之意。 而李延昭平日平易近人,不管手下士卒谁向他打招呼,他都是点头回礼。颇有一番亲切感。而且对于手下,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不过比起庞司马那里动不动砍手脚的军律之刑,李延昭的惩罚,简直可说是挠痒痒了。 而孙建雄,就属于那种相对平庸,不过勉强压得住阵的。 射声营操练说得过去,其余一干营中诸事,都是说得过去。然而孙建雄此人,不论人格魅力,带兵才能,还是战场嗅觉,都是比之赵程志及李延昭,略有不如。 李延昭骑着马行进在长长的队伍当中,转眼便见自己手下骑卒各个方向都去几人四下而出,充当警戒和哨探。如此行为,早已成为一种习惯,深刻地根植于骑卒们的意识之中,成为他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因此,即使仍在凉州境内,这些骑卒也是纷纷依此而行。毕竟未雨绸缪,防患未然。谁也不能肯定,在如今这个严峻的局势下,有什么地方能是一定安全的。 出之前,李延昭将之前寄放在武库中的铁甲,连同此次郡府又下拨给骑卒营的一百领铁甲尽皆到手下士卒手中。因此至今,广武骑营中已有半数强的骑卒披上双甲。 略显沉重的筩袖铠穿上身,士卒们却并不觉得累赘,反而个个脸上都是一副心安神色。想想这也确实。穿着这件铁甲,躯干部位便已基本对匈奴人的弓箭免疫。于是这些士卒才能如此一般感到心安。 广武军大营往南行八十余里,便是金城郡北岸营寨了。由于先前韩璞受命前出,率八千精锐直至冀城,如今金城郡连同北岸的大营,便只余三千余人。 李延昭的构想之中,这个防御体系是至少需要八千余人方能完全挥它的作用。然而如今自己这边郡兵,加之金城郡的郡兵,连同韩璞留驻在金城的州治精锐,也不过就七千来人。而且没有一个相对统一的指挥。 金城军由金城太守张阆统辖,广武军由广武千人督杜杰统辖,留驻的州治精锐又由韩璞侄子韩宁统辖。指挥权和各部职责划分这一片,已让李延昭觉得头大不已。 金城郡尚且好说,李延昭估计如若战火蔓延到金城一线,金城郡郡城的压力,反倒应该是最小的。金城郡所处地形,两面环山,一面临水。敌军若要进攻,唯有强攻一面。 如今金城郡城墙已是加高到三丈多高。只要守城军队不傻,固守定然不成问题。敌军意欲攻克金城,便唯有在一面反复强攻,付出数倍于守军的代价,或可有望攻克金城。 然而金城北岸这座营寨,若要守住,想必就难上许多。 此寨又没有金城郡那般高耸的营墙。而且又是伐木立寨。虽然两道营墙之间灌注了沙土,然而若数倍敌军强攻,这座营寨还真的难说守不守得住。 如果有一统一号令的主将,南岸金城郡与北岸大营之间,可以借由浮桥来回支援,那么防守倒会轻松许多。不过令出多门,调动不畅的情况下,李延昭还真的不敢指望那些友军。 然而凭借广武军这两千来人的军力,面对优势敌军围攻的时候,这座营寨是万万守不下来的。 虽然不明府君立即调集广武军奔赴此地的用意,然而李延昭亦是明了,远在二百里外的冀城与桑壁,驻守的皆是凉州精锐。因此刘赵也绝不可能轻易攻取此二城。只是狄道此时尚在敌手,凉州的支援,不管是物资,还是兵力,也绝不可能绕开狄道。 但是,究竟派不派兵救援二地,这个决策却是要等州治张使君来做。不论最终决策如何,都将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远远地,李延昭已是瞧见金城北岸大营大门已经打开,己方军队先头押送军械和粮草的那些推车,已是排起长队,相继进入营中。 由于推车的阻碍,队伍的度瞬间减慢了不少。李延昭抬头望去,前列孙建雄的射声营,正分成两列,由那些推车两侧徐徐入营。士卒们手持蹶张弩,腰悬环刀,步伐整齐,也是颇有精锐风范。 此时,大营大门只开了一半。孙建雄见状,上前与对方守门将卒交涉了一番,两扇营门才尽皆打开。 营门大开之后,两辆推车可并排行进其中,两侧也可容纳各两排士卒并排行进其中。如此一来,广武军入营的度确实快了不少。又过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这两千来士卒,已是尽皆进入金城郡北岸大营。 李延昭的骑卒一俟进入大营,便被一名将佐请去中军。李延昭依言而行,率领自己属下这三百余骑卒,各自下马之后便牵马向中军行去。 李延昭本以为此时这些仍留驻在营中的凉州精锐,其统帅会是一名年纪较大的百战老将。然而当他到达中军大帐前,却是看到一批皆是身着铁甲,执戟而立的精锐卫士站成两排,中间却是有一顶盔掼甲的年轻将领,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些卫士腰杆挺得笔直,昂矗立,顾盼之间,身上已有一种莫名的凛然杀气散出来。看得李延昭不由得稍稍垂下眼睑。心中倒是觉得自己麾下这些士卒,即使刻苦操练了一年光景,比之眼前这些州治精锐,仍不知要逊色多少。 那年轻将领却正是韩璞的侄子韩宁。他眼见李延昭这番姿态,却好似看出他心中所想,上前与李延昭见过礼,而后笑道:“这些卫士,皆是跟随伯父东征西讨的悍勇之士。久历战阵,身怀气势,实是非凡。” 李延昭本来为这些差距而感到暗暗心惊,此时听闻韩宁一番介绍,心下才释怀些许。 原来这些卫士竟是久经战阵厮杀之士。如此一来,这等差距,就变得不是那么不可接受了。 李延昭对韩宁抱拳躬身,却是道:“末将见这些壮士仪态气势,皆是上乘。心下不由感叹,若我州军士皆有此风貌,入据关中指日可待。又何患胡羯?” 第一百三十三章 陇西残卒 李延昭对韩宁将他找来,不知要令他去做什么,心里也是没底。广武军入驻金城大营,韩宁不先见军主杜杰,反而先将他喊来。李延昭觉得,定然是有一番非常之事。 然而囿于身份的巨大差异和鸿沟,李延昭此时却也是不便出言相问。只得略显尴尬地望着笑吟吟的韩宁。心中忐忑不已。 “前次随伯父左右,听得李百人将的一番妙策。如今势危,不知百人将是否又有妙法破局呢?”韩宁一派老成之相,伸出右手轻抚着颌下胡须,满怀期待道。 李延昭抱拳叩地,郑重道:“末将以为,当下之局,唯有攻取狄道,并加固其城,以之为据点,接引我方大军返回,并为转移陇上百姓财货而争取时间。待得大军返回,我等便唯有坚守金城,消耗敌锐气粮草,以待时反击!” “为何我军不能主动出击,寻敌决战?”韩宁听闻李延昭的一番计策,便皱眉言道。他年纪轻轻,正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大好年华。自然是不甘心居于一隅。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的思想,几乎根植到了他的内心中,使得他无时无刻不再谋划着自己金戈铁马的未来。 “据我军哨探来报,敌军围攻桑壁者,绝不少于五万众。结合目前所知的所有陇西地带情况,刘赵平定陈安之后,此次出兵,绝对是非同小可。” 顿了顿,李延昭又道:“据末将所判断,此次刘赵大征陇西,其军不下十万!而我军,便是金城此地精锐尽出,加之被困在桑壁、冀城的我军精锐,也不过不到两万人而已。孙子曰:‘夫势均,以一击十,曰走。’目前我军若能严守壁垒,使赵军无法越过我等而进攻我州中土地,两方便是均势。” “如若强行出击,敌军多数为轻骑,其疾如风。我军骑兵不仅人数少,而且速度也远不及敌军。若我等为将者不察,便是以一击十,继而败退的局面啊!望长官深思而行!” 韩宁神色颇为忧虑。他凝神细思了片刻,而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李百人将的谏言,本将会权衡一番的。稍后大帐中召集诸将军议,我军目前作何等方略,待得军议之后,再做定夺。” 闻言,李延昭只有郑重而恭谨地抱拳为礼,随后在韩宁的注视之下,默默退走,转身为麾下士卒前去安排营地以及马厩去了。 韩宁若有所思地望向河南的金城,口中反复念叨着一个地名:“狄道,狄道……” 与此同时,在陇西的山间密林之中,却有数支残兵在山林中穿行。他们显然是常年行走在山林之中,各人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山林中穿行的他们,队尾士卒还拿着长长的树枝,捧着不少林中枯叶。待得大军行过之后,便小心翼翼地用那些树枝和枯叶,将身后长长的足迹等掩盖起来。 几列长长的队伍各自行进着,不时有因为负伤而行走不便的士卒们无力为继,倒在一旁的树干上靠着休息。随即过不多久,便被后军中的相熟袍泽们拉起来,架着继续前行。 也有无人问津的士卒,便只能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失去知觉,而后变成山林之中的一具枯骨。 这支残兵,本就是忙于逃命。因此对于这些陆续在林中倒毙的袍泽,也并非个个都能兼顾。因此一面是惶恐不已,加速逃离的大队,一边是无力为继,倒毙林中的残卒,勾勒出一幅犹如鬼蜮般的景象。 领头的将军,静静地看着跟随自己走到这里的袍泽,心中五味杂陈。他默默地走入林中,身后有几名忠心的卫士远远相随,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走向林中那些倒在树下,或已经没了声息,或微弱地喘气的部下们。 当他走到一棵只有碗口粗的树下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张面孔的主人,是很早就跟随自己的一名忠实部下。他看着他在军中一步步成长,一步步由普通的士卒,渐渐成长为伍长、什长、队率。而后,成为他手下军伍中坚力量的基层将佐。 而现在,那张面孔木然地望着他,双眼圆睁,却了无生机。仿佛是一种无声的质问与控诉。那名他无比熟悉的队率,此时一言不发,仅仅是空洞与木然地望着他,已使得这位顶盔掼甲的将军心如刀绞。 将军蹲下身去,他想拉过这名忠心部下的手,好宽慰他一番。然而当他的手伸到对方放在膝盖上的左臂上时,却只拽到一截袖管。而那袖管早已被鲜血所浸透,如今,将军手上,只拽着一截被血浸透之后,又晾干的干硬且空荡荡的袖管。 “大有,你的手呢?”将军慌了神,颤抖着声音抬起头,望向那张木然的面容。然而,却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那面容的主人,依然瞪着空洞深邃的眼神,如同方才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大有!”将军伸出被鲜血染红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奋力摇晃了几下。那面容却是依然毫无表情,只是随着将军的摇晃,那空洞而毫无神采的眼神,却是偏向一旁去了。 见自己的这位部下毫无生气的模样,随着摇晃,头部也如同无法控制地向一旁偏去,将军却是更加慌神。他伸出一只沾染着暗红血浆的手,伸到那部下的鼻子下面略微一探,却发现这位部下,早已彻底没有了生机。 将军不由悲从心起,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地扶上了部下的眼睑。仿佛是生怕惊扰这位生前忠心部下的安睡,他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抽动着,眼角已是有水汽氤氲着。而后,他慢慢地为这位已经死去多时的部下,合上了他死不瞑目的双眼。 四周的林中静悄悄的,不管是林中躺着的受伤士卒,还是将军身后十几步远远跟随的忠心卫士,谁也没有出声上前,打扰他对于逝去忠心部下的追思。 “梁文元!带你手下人来,将林中这些死去同泽掩埋,而后将伤者全部带走!”将军站起身,一脸哀痛之色地对着身后的十几步外的卫士队长说道。 “将军……”卫士队长向前紧走几步,而后呼了一声,便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地。 “有何为难,不妨直言。”将军盯了一眼满面难色的卫士队长,而后出言问道。 “将军。身后匈奴人一直在追击我等。我等便是如此跋山涉水,速度也是不快。只是凭借地利,方能甩开骑兵为主的匈奴人。如若将此地死去同泽掩埋,而后带上伤者前行,恐将被追兵所迫。” “追兵还有多远?”将军又举目环视了一番倒在林间的,或死或生的忠心部下,面有不忍,便问道。 “方才有哨探来报。他们早已进入山区,如今有支数百人的先头哨骑,距我们已近二十里之内。”梁文元面上一副为难之色,轻声道。 “让你麾下速度快一些,务必将死去袍泽掩埋。我便令其余人来带走伤者。”将军思虑了片刻,而后斩钉截铁地言道。 听闻将军如此坚定地下令,那名为梁文元的卫士队长也惟有抱拳领命,而后自返身回去招呼自己麾下,一同前行到林中,开始收拾那些死去袍泽的遗体。 随后,一条命令便很快传遍了全军:“乘马将佐,皆下马步行!将骡马让给受伤军卒!” 此令传遍全军,正当官佐们纷纷一片哗然之时,却见将军牵着一匹马,马上驮载着一名腿部负伤的伍长。那伍长被强行扶上马背,此时心中正是不安,见犹在马上的诸多将佐皆是回头望着自己,不由得羞愧地低下头去。 然而那些本来牢骚满腹的官佐眼见此景,不由得皆是闭上嘴,而后安安静静地下了马,任旁边军卒将受伤袍泽放置到马背上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飞蛾扑火 受伤士卒上马之后,这支残卒,很快又踏上了西去的道路。 领头的将军牵着马,与麾下这数千士卒一同,时而穿行在山谷中,时而进入密林,隐匿行迹。走在队尾的士卒们,忠心地履行着他们的职责,用树枝和枯叶一丝不苟地掩盖着大队人马的行迹。 然而临近黄昏,后队还是远远飞驰过来几骑,焦急地从行在谷中的大队人马身旁飞驰而过,径直向前而去,寻找将军的身影。 将军此时正牵着马行走在队中,听闻侧后方急促的马蹄声,也是回头看去,只见几名哨骑,一路奔驰而来,纵马驰至将军左近,随即马背上的骑士便滚鞍下马,抱拳叩地道:“禀将军,后方追兵距我已近十里!” 听闻此言,队中一干人等,都是勃然变色。先前的战斗中,对于匈奴人的善战和凶残,他们亲眼所见,早已心生怯意。此时俱都是睁着惊疑不定的双眼,望着自己的将军。谁都没有说话,然而他们眼中的畏怯之色,却是显而易见。 将军抬眼环视了一番身边这些跟随自己到此的部下。他从他们眼中,看到了畏惧和悔意。看到了对他做出的选择的质疑。也看到了,对于打败过他们的匈奴人,这些士卒已是有了一种深深的忌惮之意。 将军随即回过头,用不容置疑地浑厚嗓音,高声命令道:“传我将令,全军加速前进!” 随着士卒们高声传递,这道命令很快便传遍了全军。士卒们连日奔波,体能与马力都已近极限。然而此时听闻将令加速前进,仍然是没有多少犹豫,便继续迈开双腿,向着前方加速行去。 队伍中,不少体力透支的士卒摇摇欲倒,随即很快地被身旁士卒架起,奋力前行。然而随着时间和体力的流逝,这种情形的士卒们,由于速度不济,已多半慢慢被一个个同泽所超过,慢慢向后队掉去。 将军眼见麾下这些士卒们纷纷掉队,心急不已。他当初做出的决定,却在现在让他切实地认识到了落实这一决定所要付出的代价。想起山林中死不瞑目的大有,还有那绝望无助的部下们,他心中此刻心如刀绞。 黯然神伤之间,他已是牵着马走到了队伍左侧。望着队中咬牙前进的士卒们,将军神色复杂无比。牵着的马背上,那名腿部负伤的伍长连唤他数声,他才回过神来,而后静静地望着谷中那些忠心部下,哀痛至极的歌声,已从将军喉头传出: “陇上壮士有陈安,躯干虽小腹中宽,爱养将士同心肝。讘骢父马铁锻鞍,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 “十荡十决无当前,百骑俱出如云浮,追者千万骑悠悠。战始三交失蛇矛,十骑俱荡九骑留,弃我讘骢窜岩幽。” “天大降雨追者休,为我外援而悬头,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阿呼呜呼奈子何,呜呼阿呼奈子何。” 起初,将军浑厚苍凉的嗓音回荡在这山谷中,然而不久之后,随着几名,十几名,几十名乃至上百名士卒接口传唱,这首歌很快便飘扬在队伍中。在场的军卒边唱着这首歌,边奋力向西边前进。不少人都在回头望向身后的土地山林,眼中流下浑浊的老泪。 陈安已死。然而他的部下们,也不仅仅只有墙头草两边倒的杨伯支、宋亭等人。感念其恩义,从而西撤者,亦是不乏其人。 哀伤至极的歌声中,一骑飞马,又是自后方而来,驰至将军左近,滚鞍下马,甫一停稳,语调已是急促不已,道:“禀将军,匈奴追兵距我已仅仅五里之遥!” 那哨骑的声音不大,却甚是急促。以至于将军闻言,也是呆立了几息,而后面色便凝重起来。他望着后方已隐隐传来马蹄声的山谷,眉头拧起,暗自叹道:“这么快?莫非天要亡我?” 将军随后望向那名抱拳叩地的忠心哨骑,神色已是变得异常复杂。他颤声问道:“追兵大约有多少人?” 那名哨骑抬起头,迟疑地看着将军平静如水的面容,不由自主地便低下头,而后声如蚊讷般地说道:“追兵……足足有两千人以上。” 末了,那哨骑鼓起勇气道:“将军,骑上马快走吧。他们,真的已经没多远了。”言罢,他的眼中已是噙满了泪,说不下去了。 将军转头,望向那支仍然是在谷中奋力前行的队伍,颤抖着声音道:“这些部属,不愿曲身事胡,随我到此,我又怎能弃之而去?”言罢,面上已是老泪纵横。 那名哨骑见将军如此,心中大急,连忙膝行两步,上前抱住将军的腿,颤声道:“将军,走吧!赵军已经追近,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日后将军若能提兵杀回陇西,为大将军报仇,我等即使在九泉之下,亦能含笑矣!” 那哨骑话音未落,却已又是有人行至近前,将军回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卫士队长梁文元。梁文元见将军一副为难神色,正有些欲言又止地回头望向来时道路。膝下一名哨骑正抱着将军的腿,一副流泪苦劝的姿态。 “将军!”梁文元上前抱拳,又指了指膝下抱着将军腿的哨骑问道:“如此又是何故?” 将军尚未及出言回答,跪在地上的那名哨骑已是转而向他叩首道:“梁司马,胡儿已追近至五里。眼看便要到达近前,请务必速速把将军带走!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将军禁闭双目,仿佛是细细思虑了片刻,终是睁眼斥道:“休得胡言!我堂堂一军之将,怎能抛弃部属,独自逃走?此话再也休提,胡儿若追至近前,我便与汝一同死战!” 那哨骑见将军态度坚决,转而向梁文元继续叩首道:“梁司马!事不宜迟,且请速走!我愿带军中哨骑,前往挡上一阵!”言罢,那哨骑的面上,已满是决绝之色。 “且慢!”梁文元牵过身后一匹骏马,对面前的将军道:“将军,事不宜迟,还请速速上马,而后迅速带着同泽们西去,此时已近夜,我率中军健儿借前方山口阻挡个把时辰,以期将军速走!我等对陇西知之甚多。凉州张使君早已觊觎陇西之地,若得我等助力,势必不会亏待。还请将军速去!” 言罢,梁文元已是双目决绝,不容拒绝地看着眼前的将军。 “众人忠心可鉴,一直跟随大将军东征西讨,如今至此,我怎可弃众而去?若胡儿追来,我便在此地与胡儿血战一场,方不负大将军与我恩义相结!” “将军!若在此地事败,今后还有谁人,能记得大将军?”梁文元提起陈安,面色已是带上一股悲切:“将军速去!文元为将军阻挡片刻,还望将军切莫负我!” 言罢,也不待将军首肯或是拒绝,梁文元已去行进中的队伍中,大声高呼道:“中军健儿,凡站得起身,拿得动刀的,出列随我来!其余人,继续前进!”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行进的队伍之外,已是聚集起了数百人。他们虽然不知自己将要去做什么。然而出于对梁文元的信任,他们还是站了出来,提着刀,聚拢在了一起。 将军已经骑上了马背,望着梁文元带领数百人向身后山口走去,耳畔一直回响着梁文元方才离去时的话:还望将军切莫负我! 将军口中念着这句话,泪水已不知不觉便涌了出来,模糊着视线中梁文元的背影。 第一百三十五章 金城郡下 广武郡兵入驻金城大营之后,被太府司马指定暂代金城一线调度与指挥任务的,是金城太守张阆。然而张阆率领金城郡兵严守金城。目前还在组织工匠等打造军械与守城器械,暂时无暇分身。 如此一来,北岸大营之处调度,便交由韩璞侄子,时任左都护的韩宁来负责了。 韩宁在大营中军帐中,进行了一场军议。而后众将多数认为应固守营寨,而非主动出击。如此让韩宁备受打击。然而诸将见目前我弱敌强,自然都是力求稳妥为上。 见诸将意见坚决,韩宁也便不再勉强,而是转而令各部四处伐木,加固营寨。目前虽然敌军未至,然而未雨绸缪,加固营寨总没有错。 加固营寨的同时,北岸大营也不断地向陇西腹地派遣哨骑,以哨探此时敌军可能采取的各种行动。 如今,哨骑已是两日轮替。每次哨骑依然是一队五十来人。不过相较之前,哨探的范围已是增加了不少。 保守些的队率,如同宋庆属下梁思秦、韩连成,在此时也通常驱使自己部下骑卒们深入陇西百余里。而类似曹建、邵雷这等较为激进的队率们,通常两日光景,便能深入哨骑陇西之地两百里,并且返回。 如今,这些骑卒们哨骑之时,常常直抵狄道城下。狄道城中留守的休屠王石武部,看到这些哨骑每每绕城而过,均是严阵以待。陇西之地各方的角力,已经要进入一个白热化的阶段了。 又一个普通的清晨,空气中飘扬着细小的秋雨。而刘季武已是带着自己手下的五十余名骑卒,披蓑戴笠,踏上了渡河侦骑的路途。 随行的还有刘季武手下队率董亮。此人乃是由先前什长所提拔。然而与争强好胜的曹建在一起共事,董亮却是屡屡沦为配角。 并非是董亮才能平庸。实是曹建太过出色,行事又锋芒毕露。加之又是百人将还在马厩之时就一起同甘共苦过来的兄弟,董亮自然常常沦为配角。 然而此次冒雨前去侦骑,董亮心头也是雾蒙蒙的一片。前次外出哨骑的邵雷部,回营之后报告说已是遭遇了赵军的小股哨骑。双方还交了手。邵雷所部一死一重伤两轻伤,杀敌三人,迫使敌军哨骑退了回去。 董亮心中打着小鼓,心细如发的刘季武又怎能看不出他的心神不宁?刘季武照例宽慰了董亮一番,这五十余骑卒,便踏上南去侦哨的路途。 行出金城三十里远,刘季武便已将属下骑卒分成两股,一股由他亲率,另一股由董亮率领,分头进行哨骑行动。 然而行至中午,已出金城足足有五十里左右的刘季武,尽管警戒四出,却仍是一无所获。 而董亮率领去偏僻谷地行进侦哨的那支队伍,行至中午时分,前出的警戒却回身报告,隔着山头的另一片谷地,发现数千军卒正在向西行进。 董亮闻言,不敢怠慢,忙遣人前去寻百人长刘季武报告。而后他便弃了马,随自己所部军卒一同登上左近山头,向着南侧的这一谷地中看去。 映入董亮眼帘的,是一支在谷中蜿蜒而行的军队。董亮在山头上,隔着四百来步远,仍能依稀看到这支军队萎靡不振的风貌,残破不堪的旗帜和衣甲。旗帜上的图案字样,早已不能辨认。 不知这支军队是何来历的董亮,却依然不敢怠慢,连忙令属下速速返回大营报告。有一名骑卒已是下得山去,随后打马而行,直向大营方向而去。 不知是之前侦哨的邵雷所部疏漏还是如何,这支军队,竟然行进至金城郡如此之进,方才被自己所部发现。 若是再迟些,若直到他们抵近金城郡下,那么,董亮真的不敢想象,身后那虽然反复加固,却仍然略有不足的金城郡与金城大营,会不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打一个措手不及。 派出汇报情况的军卒之后,董亮便只留一人在山头,而后他自率余人下山,找回各自军马,而后打马出谷,根据山顶士卒的指示,出谷绕行,而后潜伏在南侧谷地左近的一片林中,准备对这支来历不明,敌友不辨的军队遂行跟踪监视之责。 说是敌友不辨,乃是因为董亮观这支军队衣甲残破,而且士卒精神萎靡不振。显然不久前方历战阵。若此军为敌,显然不太可能。刘赵此次大举西征,参与其中的刘赵将领,不论刘曜,还是刘贡、石武、平先等,皆是赵军之中老将,又怎会令一支军旅不振,衣甲不整的军队来担当攻略金城的先锋呢? 然而若说此军为友,董亮却也并不能确定。此时友军要么在冀城与桑壁。大抵还在艰苦的守城。而其余友军,更是未闻有之。 董亮等待了半个多时辰,看着那支军队行出谷口。他静静地潜伏在百步之外,那些兵卒,便纷纷自他面前不远而过。 从他们漠然的神色,踉跄而虚浮的脚步之中,董亮已经看出,这支军队,必然是一支历经苦战,而后又败退至此的军队。 这支军队似乎已丧失了灵魂与信仰,所有人都只是在木然地赶路。他们或许压根不知他们此刻赶路的意义是什么,只知不要停下脚步,一直跟着前方同泽的脚步前行,直至行到此次的终点,去接受他们未知的命运。 董亮待这支队伍行远,至五里之外,方才起身招呼自己部下,各自上马跟踪监视。 骑卒们远远地吊在那支来历不明的军队身后,过了约莫个把时辰,已行出六七十里的刘季武方才率部气喘吁吁地返回。 与董亮会合之后,刘季武听其描述一番,心中也是疑惑。忙纵马上前,而后弃马爬上了一个小小山坡,向那支行进中的大军观望了一番。而后下山走到董亮面前,摇了摇头,显然刘季武对这支军队的来历,也是不甚明了。 两人率部又跟随那支军队行了约莫十余里,刘季武方才响起了什么,而后回身,令自己部下的数名什长率部,再向山中要道,以及几条干道之中派出了哨骑。 刘季武已是将这些士卒的来历,看出了些许端倪。他观这些士卒行止,思虑半晌,终是基本确定,这些士卒,便是之前转战陇西的陈安余部。 念及陈安余部溃逃过程中,定然有赵军尾追,因此刘季武也是不敢怠慢,连忙派出部下骑卒前去各山谷要道以及干道之上,查探刘赵军队的行迹。 骑卒们远远跟着那支陈安余部,直行至日近黄昏,方才到达南岸金城郡左近。 刘季武远远地看到,当那支残卒出现之时,高耸入云的金城郡城墙上,出现了一批持弓弩的金城军士卒。他们握紧手中弓弩,弓臂前端,探出一截闪着幽幽寒光的三翼箭镞。 与此同时,听闻董亮回报的金城大营,也是派出一千余步卒与弩手,背靠大河,在河滩之前不远,列好阵势严阵以待。 大河北岸,营中所余的两千余士卒,也尽皆是跃跃欲试姿态,仿佛随时准备渡过浮桥,支援南岸的袍泽。 远远望到金城城头“张”字大旗的陈安余部们,本来皆是松了一口气,然而当行至近前,望向城头与河滩前,那些严阵以待的凉州兵,和纷纷指向他们的锋利箭镞,这些死里逃生的军卒们,开始乱糟糟地嚷嚷叫喊起来。混乱与绝望的情绪,攫住了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 望着城头女墙,以及河滩之上静静地指向自己的箭镞,这支残卒中那位领头的将军,终究是悲从心起。他仰天痛呼道:“文元!你可曾见?早知如此,何必阻拦我死战?” 而后那将军面色悲戚,缓缓出阵行至金城郡下,将手中枪斜插于地,而后又弃了腰间弓刀,以示自己并无敌意。他仰头对城头高喊:“张府君何在?我等死里逃生,前来归降,为何待我如此?”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三十六章 残卒绝地 金城郡城头的金城军,以及背靠大河的凉州精锐,尽皆将枪矛箭矢指向初到此地,呆立着不知所措的一干残卒。残卒们数量足有两千余。然而任谁也能看出来,这一群斗志尽丧的残卒们,面对以逸待劳,数量居于优势,又占据地利的凉州兵,若战,则必定毫无任何胜算。 此时,残卒们紧紧地聚集在一起,城头之上那些锋锐箭矢,仿佛下一息光景,便能带着冷冽的寒光穿透他们的胸膛,让他们这些辗转逃亡数百里都大难不死的人们,在这金城郡下迎接死亡的到来。 “文元!你可曾见?我等的苦苦坚持,却换来一通猜忌!”那将军仰面朝天,眼角老泪已是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下去,随即被大河边刮来的劲风尽皆带走,摔向他身后的地上。 梁文元亲率中军健卒与自己作别,前去阻挡追兵时所说的话,如今亦犹在耳。他离去时的语言,反复地回荡在将军的心头,拷问着他的心神。 “文元!并非冯某负你!天下之大,已无我等容身之地!神州板荡,冯某惟愿戎马一生,换得家乡一方平安,却怎料,天不遂人愿那!” 此时的金城郡下,呈现出一副诡异至极的模样。残卒们纷纷环视四周,望着城头和河滩上虎视眈眈的凉州兵,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而那名残卒将领,却是声泪俱下地在指天控诉。他浑厚而洪亮的声音,就在这大河之畔,坚城之下,随着呜呜的如泣如诉的风声,传遍了大河南北的每个角落,令闻着无不为之微微动容。 “难道,我等惟有曲身事胡,才能给这些忠心部下,谋一条活路?”讲到这里,那将军面色已现狰狞,目呲欲裂。从口中冲出的这些语言,也渐渐变成了濒于绝望的暗哑嘶吼。 金城郡太守张阆,此时正在去往城楼的路上。方才那支残卒一至城下,城门校尉在严令部属准备防御的同时,也遣人通传给他这一消息。 听闻有支来历不明的军队已至城下,张阆便坐不住了。戎装在身的他连忙戴上头盔,从郡府中出来,直向东城门行去。 行至半途,城外那残卒将领夹杂着悲愤与不甘的嘶吼,已是尽皆传入他的耳中。张阆听到这些字字诛心的话语,眉头紧皱了一番,而后却是加快了脚步,到得城门内侧,已是拾级而上,不久,便站在城楼之前,分过面前持劲弩严阵以待的兵卒,探出头向城外看去。 “我乃金城郡守张阆,城下何人?且报上名来。” 城外那名残卒将领,听闻城楼上有人发话,言明自己便是金城郡守,先前不甘之色,便已尽去。他下马抱拳,神色悲愤地叩地道:“末将冯定,原是陈刺史麾下奋武将军。如今陈刺史兵败而亡,我及属下数千士卒,不愿曲身事胡,便向西而来,愿降凉州,甘为府君马前卒!” 冯定讲完,却半天不闻回应,仰头看去,城楼之上的张阆,却一言不发地静静审视着他。目光中带着些许顾虑与猜疑。冯定观其神色,悲愤之情,又是涌上心头。 即使自己带领这数千部属,在陇西的山林中穿行,躲避匈奴刘赵的追击与剿杀。昔日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的部属一个个倒在西逃路上,他的内心之中,也从未如同现在一样感到深深的绝望。 北地最后一片净土,也容不下他们。容不下这些宁可历尽艰辛西去,也不愿曲身事胡的壮士们。冯定心中,如同被一柄利刃插进去,而后又狠狠地搅动一番一样。绝望而悲愤的心情支配着他,使得他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自己心中,犹如不断地在滴血。 “你既言你部乃是陈安余部,不愿事胡,方才西逃至此,愿降我等。我又如何信你?我怎知,你不曾降胡?我怎知,你不是刘曜小儿派遣而来,里应外合攻略金城的叛军?”张阆审视了冯定半晌,而后站在金城城头,一字一顿地说道。 闻得城头张府君所言,一字一句,俱是如同利刃一般,将冯定滴血的心寸寸脔割。冯定仰起头,双眼之中,已是噙满泪水。张府君在城头的一番话,已是在无形之中,宣判了自己和麾下这些部属们的结局。 大河边上风甚急。然而冯定圆睁着眼,已是良久未曾眨动。他站起身,回望着一两百步外,那些皆是充满期盼与希冀地望着他的忠心部属。大颗大颗的泪水,开始从他眼角滑下。 双方陷入了这诡异的静谧气氛中,城头上,与城下的两个人,却都是没有说话。城下的人深陷绝地,而城头上的人,已将他们的命运一言而决。 冯定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又向南望去。他家乡陇西之地,此时已是沦于敌手,若是让他此时带上这些部属降敌,他宁可拔刀自刎。他自问,他已无颜去见那千千万万倒在西来路途上的部属,更无颜去见为他力战而死的梁文元。 然而如若在此刻降敌,那么他们之前所作出的牺牲,一切都将失去意义。如若降敌,不如当初就降敌。至少,倒毙在路上的那些忠心部属,以及梁文元,都本可以不死。 冯定的视线之中,南来的道路上忽有几骑飞马而来,在他模糊的视线中不断地放大,放大。这些飞驰而来的马蹄声,一下一下地敲打在冯定的心头,使得此时的他,眼中更添一抹悲凉。 那几骑奔驰过来的时候,转头望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冯定,还有远处那些不知所措,只是人挨人挤成一团,眼中满是畏惧之色的士卒们。他们一样举目望着金城郡高耸入云的城墙,以及那些指向他们的锋锐箭镞,眼神同他们的将军冯定一样绝望。 那几名哨骑奔驰到了金城郡下,抬头望向城上,领头的骑卒一身风尘仆仆之色,见到城楼上张府君恰巧在,于是勒住马,便已向城上高喊着传达军情。 “禀张府君。”其中领头的骑士甫一停稳,便下马,已、向城楼之上的张阆抱拳叩地道:“广武军骑营属下队率董亮报,距此处南五十余里青岗沟附近,已发现三千余敌军先头部队,正向此处而来,预计黄昏即达。” 张阆闻报,眉头却是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心道刘赵先锋,也来得太快了些吧。 虽说如今金城郡城坚难克,然而毕竟未经实战检验,谁也不敢认定,这些临时加高加固的防御工事究竟能起到怎样的作用。 未及张阆细思出一个结果,城下本来面如死灰般的冯定,眼中却焕发出了异样的神采。他向城楼方向恭敬跪下,而后双手支地俯下身去。已是难得一见的大礼参拜。 “末将愿为头阵,与胡儿血战到底,望府君恩准!” 望着大礼参拜,伏地不起的冯定,城楼上张阆的神色,也是既惊且疑。 冯定如此疲敝之师,听闻胡儿来犯,当即伏地请缨。可见其人早先所言之事,多半非虚。 “惟愿府君能够将我部负伤士卒,接纳入城治疗。”冯定继续伏地叩首,言语中,已是带上几分决绝。 “胡羯来攻,我金城郡也并非安全之所,不若将你部负伤士卒,转入北岸大营为妥。”张阆依旧不愿打开城门。不过却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愿意将城下那支残卒中的负伤士卒,移至北岸大营之中,予以医治。 “我即刻便派人前往联络,还请冯将军将你部负伤士卒集中起来,稍后一并转移。”张阆的话音中,不见喜怒。 然而跪伏在地的冯定,闻言已是如蒙大赦,他迅速起身,而后便上马转身向着自己部下而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南岸迎敌 张阆信守承诺,派出一名自己的亲信前往大营联络。如今负责营中军务的左都护韩宁,立刻便遵照张阆的指示,令一队广武军步卒前去接应那支残卒中的伤员后撤,渡过浮桥,送往大营。 而与此同时,韩宁又派出另一队千人规模的步卒及弓弩手混编部队,在伤员转移完毕之后,渡过浮桥,来到先前渡河的那批士卒左右,近三千人在大河南岸排出一个整齐的阵型,面向着南侧的那些残卒。 董亮侦知敌军动向之后,亦是同时派人前往大营,向营主韩宁通报了刘赵前锋即将抵达的军情。韩宁便在营中召集了几位主要将领,针对目前出现的敌情,予以计议一番。 此次,多数将领都是同意主动出击。毕竟侦知的结果,敌军这支先头部队人数有限。而且方才张阆遣人来联络,诸将已知那支来自陇西陈安部下的残卒,即将成为此次我方作战的先头部队。 那冯定新降,自知在当下这种两方剑拔弩张的紧张形势下,自己一方很难即刻便取得信任。他走投无路之下,已决心用赵兵以及自己麾下部分士卒的血,来为他们拼出一片容身之地来。 而对于凉州兵来说,这些残卒即使不济事,也能在自己一方出击之前,为己方消磨部分敌军的锐气。何况此次出战,算上这些残卒,己方的军力,已是大大超过来袭的刘赵先锋部队。 诸将几乎一致认为,此次面对赵军这支冒进的先锋,大可倾全营之力,出兵予其打击。一来挫敌锐气,二来也通过一场胜利,来迫使刘赵的后继部队不敢冒进。继而使得己方有充分的时间继续加固防御,为应付即将到来的刘赵汹涌攻势做好充足的准备。 毕竟现在陇西基本已失,除去仍在冀城与桑壁支撑的凉州精锐,没有了战略缓冲区的凉州,只能以广武、金城为前站,抵御任何疯狂而汹涌的进攻。 随着新增援南岸的一千多士卒,李延昭部的三百来名骑卒,也是纷纷渡过河去,转而在军阵左翼,随时准备策应支援。 虽然心知将自己手下这支骑兵当作战术骑兵使用,会出现很多并不必要的伤亡,然而李延昭还是表示服从命令,一言未发地将自己麾下的健儿们,带到了大军左翼,并在那里结阵,随时准备出击作战。 广武军的骑卒,在长久的严格操练之下,已愈发有了一支强军之相。在各自队率什长等基层将佐的号令下,没要到一炷香的功夫,已是排列成了整齐的锥形出击阵列。在这个恶战即将来临前的压抑时刻,队中没有一人说话,不论将卒,皆是一脸肃穆之色。 李延昭现在对于自己调教出来的这支骑卒,不论是反应力,执行力,还是士卒的单兵战力,皆已是感到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支骑卒还未经历过实战的锤炼。一支军队,即使操练的再严格,乃至残酷,如若未经真实的战阵,士卒将吏没见过血,那么将永远只是一支口头上的精兵。 唯有经历了真正的战阵厮杀,这些将吏士卒们,才会从一次又一次的搏杀中成长,从一个又一个血的教训中汲取经验。从而来克服恐惧和巨大的精神压力,逐渐成长为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强军悍卒。 李延昭望向右侧的中军本阵,韩宁正站在一排排整齐威武的精锐士卒身后。他的面前摆着一只大鼓,那只鼓放置在一乘略显巨大的无棚牛车上面,八头牛栓系着这辆巨大的牛车,充当起了动力的来源。 韩宁望着南侧那些残卒的方向。在冯定的带领下,那些疲累不堪的士卒,已是拿起刀,勉力站直了身体。而后冯定面色悲凉地向那些士卒们讲述了些什么,士卒们转眼已是一片哗然。 然而随着冯定的喝止。这些目光中已看不到几分神采的士卒,又是恢复了安静。他们定定看向自己的将军。绝望与希冀在他们的眼神中交织,构成一个个矛盾不已的个体。 望着身前这些体力不济的部属,冯定此时也是心如刀绞。答应张使君将这支残卒送上战场,而且还是充当先锋与赵军交战。无疑已是将这些部属中的大部分送上了死亡的道路。 然而,想到为了掩护自己西撤而战死在那无名谷口的梁文元以及数百中军健卒,冯定的眼神又变得坚定起来。他举目环视着眼前这些自己麾下的忠心部属,疲敝至此,仍需回身一战,虽然败局已定,然而他已萌死志,回头在九泉之下,也能心无愧疚地面对梁文元吧。 一念及此,冯定翻身上马,而后看向北侧站在那辆巨大牛车上,握着鼓槌的韩宁,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而后猛然挥下,示意自己所部,已做好准备,可以出击。 韩宁看到冯定的手势,紧握着鼓槌的右手,猛然向下一挥,鼓槌已是重重击打在鼓面上,而后左右两手交替不绝,在咚咚的鼓声中,那些残卒,已是在冯定的带领下,缓缓向南行去。 一路西逃至此的残卒们,又被送上了宿命的战场。就在前方不远处,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即将走到自己人生的终点。 冯定此时骑在马上,右手紧攥着一杆长枪。已萌死志的他,此时的眼神中已不复先前的悲愤与绝望,反而是一派坚定与轻松。 此战过后,自己便再也看不到了。再也无须为无处容身而悲愤,再也不用为部属的丧去而心痛。既然天下之大,我已走上绝路,便让我死战一场,壮烈一场,杀得一批匈奴仇敌,也不负陇上男儿尚武忠义的美名! 行过两刻钟,时间已接近黄昏,李延昭部派来协同的哨骑们,也屡屡将前方敌情通报给冯定。直到,那血色黄昏之中,南面谷口转角,现出了刘曜军队的大旗。 冯定望着前方渐渐出现的赵军步骑,嘴角浮现出一抹决绝的笑意,他抽出腰间环首刀,斜斜地指向前方,嘶哑的喉咙里,吼出一声奋战的音符。 “兄弟袍泽们!今日此地,便是我等埋骨之地!天下之大,我等无处容身,冯某愧对你们。便且让我等再战一场,来日黄泉之下,再叙袍泽情谊!” “陇上健儿,且随我冲!”冯定说完,已是纵马而前,头也不回地向着赵军前阵冲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三十八章 血色黄昏 那三千余刘赵先锋,也早知金城郡外,正有敌方军队严阵以待。因此早已变换成战斗队形一路缓缓行来。这支先锋军的构成,约莫千余匈奴骑兵,加上两千余步兵。而步兵服色看上去很显得繁杂不已。 他们列成的方阵中,前几排是身着胡服裘帽,皮甲蔽体的氐羌部落武士,而稍后几排,是穿着汉人服色,身着皮甲,手拿刀盾的步卒。方阵最靠后方几排,便是身着铁甲,执戟前行的精锐步卒了。 冯定此时已在马背上伏低了身体,他身后紧紧跟随着数百骑卒,径直向着出现在谷口外的赵军发起了冲锋。凛冽的风声呼呼啸叫着刮过冯定的耳畔,奏响一曲一往无前的慷慨悲歌。 赵军出现的那个谷口,宽度不过两百余步。三千赵军挤作一团,又是步兵在前,骑兵在后。匈奴人对于投降以后编成赵军的其余武装力量并不放心。因此,绝不令他们单独成军作战。每次这些降军出征,都要派遣匈奴将领领兵,并且会派出数量足够的匈奴骑兵,对这些降军予以监视、跟随。 而此时,甫一至谷口,前排的两千余步卒,便将后方匈奴骑兵堵得严严实实。一时间,大声的胡语喝骂声,鞭笞声,前方步卒们不知所措的乱喊乱叫很快便充斥着这支队伍。 在匈奴领将的喝骂和鞭笞之下,虽然在谷口右侧为匈奴骑兵清理出了一个通道。然而那些从小便在马背上长大的精锐匈奴骑兵,还只有少量通过谷口到达山谷之外时,冯定所亲率的那数百骑卒,已是一头撞进了此时还略显有些闹哄哄的步兵阵中。 步兵阵后的匈奴骑卒们,徒劳地射出一波箭矢,也仅仅只射中了几人。中箭的冯军骑卒要么当即跌落马下,要么勉力坐稳在马背上,尽力避免摔下马背,而后被千千万万的同泽们踩成肉泥的情形。 冯定一马当先,在撞入步兵军阵的同时,右手心念电转,手中银枪已是如毒蛇吐信一般刺出。马前不远,一名看起来像是军中小头目的氐人,随即被冯定这一记借着马势的刺击刺穿了胸膛,而后挑飞出去,径直往后飞了五六步远,而后砸倒一片前排的氐羌部落武士。 前排有几名未被撞击到的氐羌武士,观冯定模样,俨然便是敌军将领。彼此眼神交会了一下。而后极有默契地挺着手中略显粗陋的枪矛,向冲撞之后暂时还无法拨转马头提起马速的冯定步步紧逼了过去。 冯定见状,正欲调转枪头,来将这几名逼近的敌军杀退。身后有数骑已是带着风声赶到,借着冲力和手中长枪,转眼便将这几名氐羌武士胸口刺透,倒地抽搐不已。 然而这几名忠心部属,也多半被对方的枪矛刺中战马。有的被倒地的战马压住腿,呻吟不止。有的虽然躲开战马,然而失去马,也只能拿着手中武器,站在平地上面对后排一票虎视眈眈的氐羌武士。 然而随着后排的数百骑卒如风而至,那些失去马的骑卒,也纷纷在自己袍泽的马蹄下化作冤鬼。骨骼碎裂的声音传到冯定耳中,敲打在他的心上。使得他不由自主地望向方才那几名骑卒消失的地方,心有不忍地喟叹一声。 随着大队骑卒的冲击,这支赵军前排的氐羌部落武士们不断地倒下。骑兵强大的冲击力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宛如一场被收割的噩梦。 然而就在这些氐羌武士们纷纷倒地的同时,亦有不少骑卒或战马被他们的枪矛所刺中。纷纷倒地,而后或是被后来者的马蹄踏中,渐渐没了声息。或是被倒地战马压住腿脚,而后呻吟着苟延残喘。 然而虽然双方互有伤亡,然而以步对骑的巨大劣势,在这谷口战场上,却是越来越明显。 每完成一次冲锋,冯定便会命令骑卒们拨转马头,而后迅速撤离步卒们的纠缠。远去一两百步外的距离上,重新组织下一次冲锋。先前鏖战的地面上,便留下一地人马尸体,以及数量远多于阵亡骑卒的氐羌武士尸体。 转眼之间的光景,冯定已经来回组织了三次冲锋。这些骑卒,不管是人,抑或是马,都已经到了体力的绝对极限。也许下一次冲锋,他们便会多半倒在冲锋的终点。 先前从谷口行出的百余匈奴骑卒,也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仿佛随时准备找准他们的弱点,然后对其展开致命一击。 冯定望着疲惫不已的己方骑卒们。方才的三次冲锋,虽然给予敌军前排氐羌步兵以重大打击,然而己方骑卒所付出的代价,也是触目惊心。 先前跟随自己发起冲击的骑卒,足有四百余。然而此时回头再看,身后这些气喘吁吁的骑卒,已是不足两百。并且基本上人人带伤。有的人马身上,甚至插着数支羽箭。然而不管是座上骑卒,还是座下马匹,此时都仍然是在咬牙苦苦坚持。 骑卒们的三次冲击,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然而却为后方赶来的一千六七百步卒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使得他们可以稍微调整体力以及队形。迈着整齐的步伐,齐头向着前方已被冲乱冲散的刘赵先锋前队杀去。 这些士卒,足可称为哀兵。无处容身,被猜忌排斥,又毫无退路。虽然此刻仍是在奋战,然而奋战的结局,也多半只是全军尽没。 冯定此时将枪插在地上。不时地看着远处徘徊的那百余匈奴骑卒,以及正面即将与刘赵步兵相撞的己方步卒。 先前还在大河南岸的凉州精锐,此时也随着韩宁的鼓点,在向这方缓缓前进而来。冯定虽然看不真切,不过他们那鲜亮的衣甲,整齐的军容,锐利的枪戟,即便是处在他的位置,也能看到那些枪矛上闪现出来的点点寒光,以及这军阵所带给人的压迫感。 中军方阵,是数千凉州精锐步卒,以及弓弩手。处在冯定的位置观察而去,这中军阵的右侧,却是一支数百人的骑卒。看这种布置,这支骑卒的任务,显然便是护持中军右翼,以防赵军极有可能出现的游骑骚扰以及侧击。 冯定跟随陈安日久,与匈奴刘赵之间交战,早已不止一次两次。对赵军惯用的战术伎俩早有了深刻的认知。汉人或是氐羌步卒居前消耗对方,而以匈奴骑兵游荡在侧翼进行骑射骚扰,消耗敌军。待时机一到,这些侧翼的骑兵便会迅速冲击敌军,成为压垮敌军的重要战术力量。 然而观身后这些凉州精锐,部署在侧翼策应中军的骑卒显然人数过于少了一点。幸亏目前战场位置是在谷口,赵军骑兵无法轻易冲出。然而如若是在开阔地交战,后方那些赵军骑兵,绝对会冲至侧翼,对凉州军的中军构成不小的威胁。 冯定思虑之间,谷口的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自己手下那些步卒,很快便撞上了被匆忙聚拢起来的氐羌武士。双方士卒手中刀枪,俱是开始毫不客气地向着敌方招呼起来。 被自己率领骑卒们反复冲击数次的氐羌武士,此时士气本便已跌落谷底。猝然之间,又被己方这些久战悍卒一冲,刀剑撞击声,惨叫声,怒吼声,喊杀声,一时间不绝于耳。 冯定手下陇西健卒们,此时虽是连日奔波,疲惫不已。然而人人心知没有退路,面对这支敌军之时,便显得格外凶猛。 生怕自己疲累到会在拼杀中使刀脱手,这些陇西健卒,纷纷使用布条,将其穿过环首,而后在手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和刀柄几乎固定在一起。此时面对敌军,人人心中皆是爆发出一种血勇之气,在这谷口接近白热化的残酷战斗中,奋力拼杀着。 这些锐卒同在一起战斗日久,相互之间,早已形成默契,因此对上这些氐羌乌合之众,他们面上却是毫无惧色。 两方短兵相接,战斗在一瞬间,便已进入白热化。 起初,凭着一股血勇之气的勇猛劲道,陇西健卒连连斩杀氐羌武士,自己这边损失却不是很大。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冯定手下陇西卒的体力越发不济,氐羌武士们濒于绝境垂死挣扎,陇西士卒的伤亡比例,开始直线上升。 两方士卒挤在谷口,谁都不肯稍退一部。各自举刀拼杀之间,殷红的血液,已是在双方脚下的大地上,开始蔓延…… 眼见自己手下的陇西健儿们在拼杀中开始现出颓势,冯定拔出斜插在地上的长枪,对喘了口气的骑卒们高呼道:“陇上健儿,此番苦战,虽败局已定。然而我愿当先,斩胡儿大将,为大将军报仇!” “诸君如有不畏死者,且随我同往!”冯定话音未落,座下马已是奔驰起来。所去的方向,直指赵军步卒们的侧翼。 谷口之处,宛如一个巨大的绞肉机。不断有双方士卒倒下,而后,倒下人的位置,很快又被身后袍泽所填补。然而过不多久,填补过来的士卒,亦是倒地丧命。 在这个血色黄昏之中,谷口的搏杀一刻也不曾停止过。陷入绝境的陇上男儿们,正用他们自己的血,谱写着天地间最为壮烈的慷慨悲歌。鲜血不断地流淌在地上,从倒地的士卒们身前流出,而后汇成一道道红色溪流,浸润着这片对他们来讲,无比陌生的土地。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三十九章 怎能枉死 李延昭远远地望着谷口处的搏杀,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被揪紧。在那个犹如绞肉机般的谷口,生命的意义,是那般的卑微渺茫。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那谷口处,已是尸骨累累。不间断地汨汨流出的血色溪流,已将谷口外侧的土地,都染成一片暗红。 仍然不断有人倒下,不断地有新的血液汇入那血色溪流,经久不息。 李延昭的视线中,冯定正率领他麾下剩余的不足两百名骑兵,向谷口的敌军,发起他们最后的冲锋。 不同于前几次,此次冲锋,那些骑卒们都已是将马速提至极限,势如奔雷一般向依然与自己部下厮杀在一处的赵军奔去。 此时,谷口靠近冯定冲击这一侧的陇西士卒,已呈现出不堪再战的疲态。赵军前列的氐羌武士,与后列的汉军步兵,见状也向这边步步紧逼,不断施压。在这等刻意针对的高压之下,陇西士卒们的抵抗,正在不断地被瓦解。紧密集结在一起的陇上健儿,也不断地有人倒下。 似乎是取得了优势,从而使得这些赵军兵卒有点得意忘形。他们加紧了对陇西步卒的压迫,却忽视了在远方二百步外大喘气的那不足两百名骑卒。 望着不断地被压迫和屠戮的自己部下,冯定内心悲愤不已,双腿狠狠一夹马腹,战马于是又加快了速度。 当近两百骑卒奔驰起来的扬尘,距离那些赵军兵卒越来越近的时候,得意忘形的赵军,方才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在中层军官的匆忙调度之下,本来位于队列中后侧的汉人步卒,迅速拿着刀盾以及枪戟,在冯定冲来的方向集中起来,各自举起刀盾枪戟,匆匆组成了一支防御骑兵冲击的阵线。 然而这些赵军中的汉人步卒甫一站定,以冯定为首的陇西骑兵,已是挟风雷之势,纵马冲至近前。 匆忙架起来的枪戟,尚不及对准疾奔而来的陇西骑卒,冯定所部,已是用十几人落马的代价,将这一侧的临时防线,冲开了一道口子。随后而至的骑卒们,便借由这个口子鱼贯而入。奔驰的同时,这些骑卒还恰到好处地挥舞着手中刀枪,将不少在此处阻挡的汉人步兵斩杀。 冯定冲破了赵军步卒的防御,使得赵军步卒中不少人心神一慌,连忙聚集围拢过来。冯定见状,拍马而去,根本不顾这些步卒,直向他们身后尚在谷中的近千匈奴骑卒冲去。 李延昭坐在缓缓前进的马上,眼睁睁地看着数百步外,冯定所率的那支骑卒,悍不畏死地冲破赵军的防御,透阵而入,又直向赵军中军杀去。心下已是一凛。他深知,凭冯定那种状态下的疲兵,如此透阵深入,那是压根就没想要活着回来。 冯定的透阵深入,使得赵军步卒出现了短暂的失神和惊慌。与赵军步卒搏杀的冯军步卒,此时也借机奋战,希望能趁主将的自杀式突击行动,为己方争取更大的战果。然而他们毕竟奔波日久,此时尽管全力施为,仍是尽显疲态。不过取得了短短一瞬的优势,很快又被人数超过他们的赵军步卒反制。 赵军步卒步步紧逼,这些陇西残卒,也却是乏力再战。他们的伤亡正在不断地上升。斗志,也逐渐在渐渐增多的伤亡面前被消磨。这些陇西残卒,正在经受着艰巨而残酷的考验。 眼见前方战况如此,李延昭终是忍不住,遣刘季武前去向韩宁报告,言道自己部下已做好出击准备。目前战况激烈,冯定透阵而入,直冲谷中赵军中军,正是己方介入战斗的良机。特地向韩宁请求出击。 谁料片刻之后,刘季武返回,带来了韩宁的严令:“时机未到。不准出击!” 李延昭听着刘季武传达的韩宁将令。双眼望向谷口,在刘季武这一去一回的光景之中,那绞肉机一般的谷口处,又有不少陇上健儿倒地。赵军步卒步步紧逼,剩下的冯军步卒连连后退,眼看两方步卒之间的战线,便要被推出谷口。 李延昭眼见此景,再也无法坐视。他又派董亮前去向中军韩宁传话:“谷口之地,天然之险,可凭借之。今匈奴在谷外,不过区区百余骑卒,不足为虑。我等此刻惟有堵住谷口,方才有望击败赵军。战机稍纵即逝,望韩都护三思。” 片刻之后,董亮回报,韩都护将令依然是,不准出击。 李延昭闻言,霎时紧皱眉头,忿忿道:“韩宁竖子,不足与谋。诸将听令,准备随我出击!” 骑卒阵中,各将吏纷纷依令而行,命手下士卒检查好武器盔甲等,准备随同李延昭出击。李延昭纵马行出几步,望着百来步外正在牛车上握着鼓槌的韩宁,高喊道:“韩公何不出击?如今大好战机,稍纵即逝,还望韩公切莫自误!况冯定忠义,岂能枉死在此!” 言罢,李延昭也不去看仍在牛车上举着鼓槌,面色讶然的韩宁。自越众而出,纵马行至列队准备完毕的骑卒前排。成为了锥形阵上,最为锋锐的那一角。 “我广武骑卒,皆是忠肝义胆壮士,今日我抗命出击,诸君愿战者随。李某绝不强求!” 话音方落,李延昭已是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高呼道:“广武健儿,且随我冲!” 言罢,李延昭已是纵马而出,三百骑卒紧随其后,轰隆隆的马蹄声,洪亮地敲击在大地上,为这些广武健儿,奏出战斗的壮丽音符。 李延昭率先引着这些自己部下骑卒,直冲向此时停驻在己方大阵三百余步外远地方观望的,那百余匈奴骑卒。 那帮匈奴骑卒远远地看见李延昭率骑兵前来追击他们。兵力又足足是他们此刻兵力的数倍。于是那帮匈奴骑卒的将领见势不妙,拨转马头便带着自己手下那百余骑卒向东而去,不大一会儿,便钻入了路旁的茂密树林之中。 李延昭见势,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什么,随即便拨转马头,引兵继续向南侧谷口而去。 谷口处,剩余的陇西士卒们,颓势已是越来越明显。李延昭望过去,感觉那些陇西士卒,已处在崩溃的边缘。他们随时可能坚持不住,进而败退,从而将谷口让出来,那些赵军步卒便可追杀出来。赵军骑卒也可以从容奔驰出谷,从而对己方中军构成巨大威胁。 已经预见到这一切后果的李延昭,自然猛地一挥马鞭,随后骑乘在飞驰着的军马之上,大吼道:“全军提速,随我冲锋!” 目前,自己若是出击,唯一的胜算便是加速冲破谷口那些赵军步卒的阵型。而后透阵而出,反复冲杀几次,力求将赵军步卒的阵型搅乱。 至于这一切安排,究竟能否达到预期的效果,就不是他此刻可以预见到的事情了。他只是试图用自己以及麾下士卒们尽可能大的努力,来尽量使此次的战局,向着好的,有利于凉州的方向发展。 何况那员新降将领,冯定的事,他也是听手下侦哨汇报了一番。此时观冯定此人做派,走投无路仍选择背身一战,想必之前所说,不愿曲事胡虏,因而往凉州来降之事应是为真。以两千疲兵战三千敌军精锐,又亲率部属杀入敌阵,可见此人实乃忠义之才。 如此一员忠义将才。李延昭自问自己自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毫无意义地枉死在这里。依他自己的想法,此时即便是违抗军令,也不能放弃如此良机。而冯定此人,他必须救上一救。 正当李延昭也抱定了与之前冯定相似的心思时,他却忽闻身后中军本阵处,传来一声声急促而沉重的鼓声。 李延昭在马背上,匆匆回头一望,却见中军本阵,开始缓缓向谷口处行来。随着鼓点的变化,士卒们的脚步声,也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牛车上的韩宁,紧握着手中的鼓槌,一丝不苟地击打着鼓点,中军的三千锐卒,便在他鼓点的指挥下,愈发急促地向山谷口行去。李延昭从中军的这些士卒昂扬而行的面庞上,看到了一种渴望,那是对胜利的渴望。 第一百四十章 绝处逢生 三百骑卒卷起滚滚烟尘,直向谷口处一派狰狞之色,只顾与陇西士卒拼杀的赵军步卒冲去。而韩宁手中鼓槌,亦是一下紧似一下。凉州军随着愈发紧促的鼓点,迈出坚定的步伐,亦是向着谷口处推进而去。 冯定率领自己麾下仅余的那百余骑卒,透阵而出,随即便冲向二三十步外的近千匈奴骑卒。他此刻抱定必死决心,因此跃马挺枪,一往无前。 在这短短二三十步远的距离上,匈奴骑卒又向冯定麾下的骑卒们放出一波箭雨,霎时便有三分之一的陇西骑卒中箭坠马。冯定本人前胸亦是中了一箭,不过他身着双甲,因此箭镞入肉不深。 冯定回首,眼见部下骑卒们纷纷倒地,心中哀恸不已。更是紧握住手中长枪,转眼已是冲至匈奴骑卒阵前,匈奴骑兵也是纷纷弃弓拔刀,两拨人转瞬之间,已是战成一团。 冯定由于早已抱定必死之心,因此此时心中所思所想,不过是怎样多杀几个敌人。面对匈奴骑卒带着风声呼啸砍来的刀锋,他几乎不闪不避,一杆银枪左右穿出,次次都摆出要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架势来。 那些匈奴骑卒见冯定此人,一副双目赤红,直欲择人而噬的疯狂模样。对阵之间稍有迟疑,便已被冯定一枪挑落马下。冯定越战越勇,此刻虽然身陷敌军围攻之中,然而手中银枪依然疾如闪电,时而横扫,时而如同毒蛇吐信一般疾速穿出。 起初与之交战对阵的匈奴骑兵,不少在冯定如此不计防御的坚决攻击下丧生。随着落马的匈奴骑卒渐渐增多,周遭的其余匈奴骑卒已是纷纷心生怯意。他们控马来回游走,限定着冯定的活动范围,却再也无人敢轻易上前。 冯定身后的陇西骑卒,也尽是原先陈安手下精锐。他们横行陇西十来年,长久的军伍搏杀,早已令他们磨炼出足以傲视群雄的精湛武艺。然而此时,面对绝对优势的匈奴骑兵围攻,仅仅只余数十人的陇西骑卒,也是不断地坠马而亡。 冯定已来不及细想这前前后后的一切。他面前这些匈奴骑卒眼中的畏怯之意,却更增他心中狂野。他不时纵马前冲,面前围着他的这些匈奴骑卒左右游走,尽量避免着与他正面对决。虽是如此,然而心中早已不顾一切的冯定,仍能瞅准机会,将个别匈奴骑兵挑落马下。 一边将又一个匈奴骑兵挑落马下,冯定一边仰天怒吼道:“文元!你可曾见!并非我负你,实乃凉州负我等!你且稍待,冯某稍后便下来陪你!” 言毕,冯定又是双手紧握银枪,继续投入与匈奴骑兵之间的生死搏杀之中。在这个战场之上,只剩下了搏杀与生死。 冯定心中明白,当前这个形势下,自己以及手下那仅存的数十骑卒,全部覆没,也只是在弹指之间的事了。 他回身又望了望仍在谷口的残卒。依稀看到,仅剩的数百人,也是被刘赵步卒分割成数块。赵军正在一点一点地,消耗蚕食着他手下这些忠心耿耿的士卒部属。 冯定暗自低下头,喟叹一声。而后,抬起头奋起余勇,继续着自己眼前的战斗。 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看,这场战斗,都已是接近了尾声。自己麾下士卒,正在不断地倒地,不断地阵亡。而赵军主力仍在,并且依然毫不犹豫地屠戮着自己的部属。 决一死战的勇气,和置之死地的决心,并不能为这些部属争取到一线生机。冯定心中已本无希望,更遑论希望破灭。他此刻,惟有万分不甘。冯定的视线,透过周遭围攻他的匈奴骑兵,反复逡巡着,试图找出匈奴大将所处的位置。 然而他虽然通过一番找寻,确定了匈奴将领所处的大概位置,然而四周围拢着他的匈奴骑兵们,却成了他此刻要了却夙愿的最大阻碍。 座下的马匹此刻也在喘着粗气,它来回往复的踉跄脚步,已向冯定告知,它已是不堪再战。然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冯定,此刻又哪有半分退路?冯定心下一咬牙,已拨转马头,对准了匈奴将领所在的大致位置,而后拔出腰间一把精致短刀,毫不犹豫地捅入座下马臀之中。 那马乍然吃痛,长嘶一声,而后已是奋起,发足狂奔,直向身前围拢的匈奴骑兵们疾奔而去。前方阻拦他的若干匈奴骑兵猝不及防,转眼之间又被冯定挑落两人。 眼见冯定直奔主将而去,后方其余游走的匈奴骑卒却是纷纷围拢而来,试图阻挡住冯定。冯定左冲右突,却始终被这些骑兵们压制在包围圈中,动弹不得。 冯定听到阵后一阵胡语呼喝,随即,包围他的这些匈奴骑兵,便步步紧逼过来,眼见便是在上级严厉的命令下,欲将突入至此的他结果掉。冯定再次仰望灰蒙蒙的苍天,心中却已是无言。 望着步步紧逼的匈奴骑兵,冯定已感到力竭。座下马此时也因失血颇多,渐渐不支。然而就在此时,斜刺里又是一支冷箭射来,正中冯定的肩头。冯定再也支持不住,摇摇一晃,便要坠于马下。 “将军!援军来了!”随着一声大喊,仅余的二三十名自己部下骑卒,透阵而入,与自己合兵一处。冯定闻言,精神瞬间一振,而后急迫地看着那些仅剩的自己部下,问道:“援军自何而来?” 顺着自己部下手指的方向望去,冯定只见不远处,一支骑兵扬起滚滚烟尘,转眼已杀入赵军步卒阵中。虽然有不少人被步卒的枪戟刺中落马,然而那支骑卒却是甚为坚决,向着自己这边直冲而来。 “是凉州军?”绝处逢生的冯定,问话的嗓音中都带上了几分激动的颤音。此时此刻,他唯有一种不敢置信的感觉。本来败局已定,即将身死于此,却意外的有援军相救,冯定宛如即将溺死的人,抱上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然而那支骑卒,他们鲜明的衣甲,锋锐的武器,坚决的意志,却是万分真实地呈现在冯定的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是凉州军……他们是来救我们的……”此刻面色恢复了红润的冯定已带上了几分起死回生的希冀之色。他定定地望着那支不计伤亡破阵而入,而后又直向自己这方冲来的骑卒。当先那员将领,头戴红缨盔,身披筩袖铠,手提长枪,一路冲杀之间,已有不少赵军步卒纷纷在他的攻击下丧生倒地。 “快,诸君集结起来,向凉州军的方向突围!”冯定当机立断,立刻便向部下骑卒们下令道。部下们随即便依令而行,紧密地挨在一起,而后随着冯定的号令,向着凉州军冲来那个方向的匈奴骑兵冲击而去。 然而还未跑几步,冯定座下战马忽然力竭,随即便向着一边倒了下去。冯定感到座下马匹一沉,心中已知不妙,随着马匹倒地,他奋力从马背上跳开,才免去了被压住的命运。 “将军!”身旁一名骑卒见状,赶忙勒住马,欲将冯定拉上马来。 冯定方才差点被自己的战马压住,此时也是惊魂甫定,见那骑卒停下,伸手欲拉自己上马。冯定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然而还未及上得马背,空中几道破空声呼啸而来,转眼间,那骑卒背后已是中了数箭。 冯定望着那名骑卒瞪大着,现出百般不甘地双眼,心下如同刀绞。他回首望去,却见身后不少匈奴骑卒张弓搭箭,随即便向他射来。 他此时气血上涌,方才那名骑卒中箭的景象,此刻不停地在他脑海中回放。冯定放弃了上马逃生,而是回身手持长枪,便欲与这些匈奴人决一死战。 匈奴骑卒放出的那波箭矢,被冯定用长枪磕飞了几支。然而还是有两支箭穿过长枪绵密的防御,刺上了冯定身着铁甲的躯干。 其中一支箭矢,正是射中铁甲甲叶处,随即被弹飞。而另一支箭,却是如同长了眼一般,不偏不倚地射中冯定锁骨处,缺乏铁甲保护的地方。 后方匈奴骑卒见冯定失去了坐骑,又身中数箭,不由得纷纷心生轻视之意,他们缓行几步,随即便拔出手中的弯刀,而后便纵马,向着这位负隅顽抗的敌军将领发起了冲击。 于此同时,李延昭部所率的骑卒,也是冲至被包围的冯定左近。阻挡的匈奴骑卒虽是举刀奋战,然而却架不住凉州骑卒与陇西残卒的两面夹击,更遑论此刻在这个结合处,凉州兵已与陇西兵,形成了对阻挡的匈奴骑兵兵力上的绝对优势。 阻挡的匈奴骑卒,纷纷被奋战的凉州骑兵与陇西骑兵斩落马下,针对冯定及其陇西残卒的这一包围圈,很快出现了一个突破口。见得已冲出一道口子,李延昭便一马当先冲入阵中,越过仍在奋战的陇西骑卒,随即便看到举着手中长枪,勉力与匈奴骑兵战成一团的冯定。 李延昭踩紧马镫,双手风驰电掣地从腰间取出弓箭,张弓搭箭射去,随着嘣地一声弓弦响,那箭矢已是直奔冲在最前的一名匈奴骑卒。然而就在那名匈奴骑卒中箭倒地的同时,挥舞长枪奋战的冯定,亦是一个疏忽,被斜刺里冲出的一名匈奴骑卒一枪刺中,倒在地上…… 第一百四十一章 谷口奋战 李延昭部操练日久,又有马镫这种神器。此时进出之间大开大阖,座下马也都是奋力前冲,带起骑卒们饱含杀意的刀锋枪戟,准备不足,局部兵力又处于弱势的匈奴骑兵自然无人能撄其锋,短暂照面的交战之中,多被斩落马下。 李延昭仰头,见头顶红缨盔的冯定已被斜刺里冲出来的一匈奴骑卒一枪刺倒,心中已是大急,连忙拈弓搭箭,心念电转之间,手中羽箭已是带着凌厉的啸声,向着那正要举枪再刺的匈奴骑卒射去。 那匈奴骑卒眼见自己刺倒了对方大将,那将领虽然中枪倒地,然而依然是挣扎着半坐起身,奋力拔出腰间环首刀,竟是一副困兽犹斗姿态。匈奴骑卒面上便现出一抹狰狞,驭使坐下马匹驱前,举枪正待刺下,却不防从边上忽然飞来一箭,准确地洞穿了他的喉咙。 那匈奴骑卒右手持枪举在半空,却再也刺不下去,被洞穿的喉咙嗬嗬有声,在他垂死挣扎之际发出一串古怪而瘆人的气泡声。随后终是无力为继,身体一歪,已是向马下栽去。 冯定本以为自己已经死定了,然而此时绝处逢生,心中不知怎么形容的夹杂着释然与悲愤的复杂心情逐渐蔓延。他略一回头,余光已见身后的凉州军将匈奴骑兵的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口子。率领那支骑卒的将领,顶盔掼甲,英武不凡,已是策马向着他这一侧奔驰而来。 冯定身前另几名匈奴骑卒眼见此景,俱不信邪,他们分出两人前去阻截飞驰而来的李延昭,另一人已是策马到达冯定身前,马上骑士一勒马缰,扬起前蹄,眼看便要向半躺在地上的冯定躯干上踩去。 说时迟,那时快,伏在马背上的李延昭见得对面匈奴骑卒如此布置,手上弓弦又是一张,瞄上那纵马欲踩冯定的匈奴骑卒之后,便已松手,一箭飞去,李延昭也不及细看命中与否,面对即将驰至近前的两名匈奴骑兵,只得弃了弓箭,拿起栓系在马鞍前的长枪。 冯定身前那匈奴骑卒本已扬起马蹄,便欲重重踏下。骑士在马上却忽然中箭。动作便迟滞了片刻。马前冯定瞅准这个机会,一记横滚,已是堪堪避开了那战马的踩踏。 冯定肋下虽是中了一枪,伤口处鲜明的疼痛感却是刺激着他的神经,使得他反倒更加清醒了些许。虽然负伤有碍行动,不过在生死一线之间,他的潜能却也是毫无节制地被发挥了出来。 冯定方才一个横滚堪堪避开马匹的踩踏,甫一稳定,右手已是回身一刀,环首刀锋利的刀刃轻易地切开了那匹意欲踩踏自己的战马前蹄。刀锋砍过马腿上的皮肉,直直嵌到腿骨中,方才受到阻碍而停顿下来。 那马吃痛,随即长嘶一声,前腿已不受控制地跪倒下去,马背上那名中箭的匈奴骑兵,随即便被摔下马来,却正在拔出刀的冯定身前。那匈奴骑卒乍然摔倒在地,又牵动了身上的箭伤,此时顿觉痛苦不已。然而望向身边的冯定,面色随即又复狰狞起来,半跪起身,右手已是向腰间刀柄摸去。 冯定见状,又怎能让那匈奴骑卒如愿?他忍住疼痛,迅速一步上前,双手执刀,已是势大力沉一刀斩下。那匈奴骑卒右手甫将刀拔出刀鞘,却已是被冯定一刀将手臂斩断。乍然感觉右手一空,随即便是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那匈奴骑卒霎时便倒地哀嚎起来。 冯定又是忍痛前跨一步,手中环首刀刀刃朝下,奋力一刺,环首刀锋利的刀尖便刺破了地上翻滚的那匈奴骑卒躯干。冯定见此,双目放射出一种嗜血光芒,而倒地那匈奴骑卒,眼中已是生机尽去,绝望不已。 冯定右手发力,将手中刀柄搅动了一番,直到那匈奴骑卒渐渐不再挣扎,而是转为机体本能的抽搐,冯定方才将环首刀拔出,而后失神一般地静静望着眼前这副宛如修罗地狱般的战场画卷。 先前的冲锋、追逐、拼杀,已经将他的体力消耗殆尽。此刻他只是木然地站着,任凭带着血腥味的风拍击在自己脸上。拎着刀一动也不动,宛如一尊木雕。 冯定实在是累了。之前的亡命败逃,金城郡下的绝望,大战前的视死如归,方才刀光剑影的厮杀,耗费着他的体力同时,也消磨着他的心志。身上不时传来方才被刺中那一下的痛楚。他缓缓伸手去摸了一下,只见手上,满满的都是他自己的鲜血。 恍惚中,他眼中仿佛现出了梁文元的音容笑貌。这位从他投军便跟随着自己的忠心部下,如今定然早已身首异处,暴尸荒野,任豺狼虎豹之类野兽啃食干净了吧。 人生百态,世事无常。然而此时,这位久历战阵的将军,是真的感觉累了。也许被敌人击倒之后,便会沉沉睡去。而后再也不用想这些糟心事情,再也不用面对血腥杀戮,再也不用为忠实的部下们死去而感到心痛。 冯定依然没有动,依然出神而镇定地迎接着自己的命运。他身后不远,先前围拢他的那几名剩余的匈奴骑卒,已是既惊且怒地向他杀来。冯定已是能从那呼啸而过的风声中,清晰地辨明逐渐逼近的马嘶,还有马背上匈奴骑卒仿佛是为压制住心中恐惧而发出的胡语怒吼。 就在奔驰而至的匈奴骑卒,向着木然立于原地的冯定举起手中长刀,而后迅速挥出,直欲了结这位在这谷中进行的这场厮杀中,令他们颇感头痛的敌军大将之时,耳中听到清晰的刀刃破空之声的冯定,却突然动了。 冯定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力量,瞬间用右手的环首刀,奋力向那名冲过来的骑卒挥出,两刀相击,火星飞迸,冯定牢牢地站在地上,斩出去那一记势大力沉,两刀相击传来的巨力震得那匈奴骑卒虎口发麻,手中长刀险些因此脱手。 而冯定在挥刀之前,双腿已是运力牢牢站在原地,加之那匈奴骑卒催马奔驰的距离甚短,马速没提起来,还未形成有威胁的冲击力。然而饶是如此,那骑卒勉力在马背上坐稳而后从冯定身前穿过,冯定仍立足未稳,双脚踉跄了几步方才停下。 冯定方才稳住身形,前方第二骑已是转瞬即至。一杆长枪枪尖的寒芒,逐渐在冯定眼中放大。他已没有时间去细想,只是观察着那寒芒移动的方向,而后微蹲下身,举刀格挡。刀口正架在刺过来的长枪枪头之后,经过短暂相击,枪头便已偏离了匈奴骑卒原本想刺去的方向。 然而冯定的心神全在眼底闪现出的那枪尖之上一点寒芒,却猝不及防地被冲来的战马直直撞上侧身,而后,身不由己的冯定双脚离地,在空中转了半个身位,又直直摔倒在地上。 先前被枪刺中的肋下部位,也开始火辣辣地疼痛,刺激着冯定的神经。冯定勉力半坐起身,而后看着对方又向他直直冲来的匈奴骑卒,右手强撑着抬了抬,却已是无法再将刀拿起。 完了吗,我最终还是注定埋骨在这片土地上吗。戎马半生,保家乡一方平安的夙愿却再也无法实现。只是黄泉之下,如与梁文元相见,却不知相顾何言。 冯定已准备好迎接宿命注定的死亡到来,然而斜刺里杀来的另一帮人,却是在厮杀路上,仍心心念着他的安危。李延昭身边贴身跟着一伍骑卒,他们在这一片混乱的战场之上,忠心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护持着李延昭这位军中主将。 先前攻击冯定未果的那两名匈奴骑卒,经过短暂的交战,已是被技艺精熟,又占据人数优势的广武骑卒们斩于马下。在这当口,李延昭已是纵马向前,直奔倒在地上的冯定而去。 冯定不知是被撞懵还是什么,居然半躺在地上,对眼看就要冲到他面前的两名匈奴骑卒视而不见。然而目睹这一幕的李延昭愈发惶急,眼看自己的座驾离冯定还有十几步远,然而那两名匈奴骑卒,已是一前一后,即将冲至冯定近前。 李延昭情急之下,只得右手拽过横在马鞍前的长枪,而后反手执枪,微眯左眼,大概测算了一下距离,随即右手向后一引,奋力将长枪掷出。 长枪甫一脱手,便带着凌厉的风声,向着当先那名匈奴骑卒飞去。李延昭顾不得一直盯着那杆枪查看战果,他反手拔出腰间环首刀,双腿用尽全力一夹马腹,随着马儿吃痛的一声长嘶,冯定的身影,已是越发接近。 李延昭掷出的长枪几乎呈一条直线飞去,而后宛如毫无阻碍地洞穿了当先那名匈奴骑卒的马头。马儿冲锋之间忽然遇到这根长枪的袭击,随即前腿便迅速跪到地上,直直将马背上的匈奴骑卒甩飞出去。 那匈奴骑卒甫一接地,又是控制不住惯性,向前滑擦了十来步,正在李延昭军马前进的道路上,那马此时速度极快,还未及反应,前蹄已是踩上那名骑卒的身体,发出一阵瘆人的骨骼碎裂声。然而李延昭已来不及细想,继续驭马向着冯定的方向奔驰。 冯定可能是被李延昭飞驰而来的马蹄所惊醒一般,回头向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重新燃起生的希望。在冯定眼中,先前见到的那员凉州军骑卒将领,此时正是驭马直向他这边而来,显然便是前来救他脱困的。 见到这番情景,重新燃起希望的冯定,又是充满了斗志。他望着那向他奔来的最后一名骑卒,提起全身仅剩的力气,双手高举战刀,计算着时间,而后奋力向着那名骑卒奔来的方向斩了下去。 “啊——”随着一声惨叫,这个范围并不算大的局部战场,总算是归于沉寂。冯定仰头望着已纵马来到他身边的李延昭,尚还未及说出一个谢字,却已觉眼前天旋地转,而后他便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李延昭下马将冯定横放到马背之上,顾不得沾了一手黏糊糊的血,自己便也上马,带着突入进来的骑卒们,返身便欲回去寻找大队人马,而后组织自己麾下骑卒们向前方的那些赵军步卒发起冲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四十二章 初挫赵军(上) 章节前向大家推荐一本书,《汉末皇戚》。与本文时代相近,文风也相差无几。能看得了本文的童鞋可以前往一观。谢谢大家! 李延昭将冯定放到马背之上,自己也上马正欲离去,身侧忽然响起一片破空之声。李延昭轻转头一看,已是大惊失色,连忙将上身伏在马背上,同时护住横放在马背上的冯定。 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之后,李延昭觉得肋侧和背上几处隐隐作痛。他心知那是敌军射来的箭矢,钻入铠甲防御不到的地方,或是甲叶的缝隙之间。他勉力坐直,虽觉肋侧和背上那两三处中箭的地方隐隐作痛,然而却不怎么影响他的活动。 李延昭自己的长枪,已在方才那次当作标枪用掉了。然而此时需要带着部属透阵而出,长枪几乎是必不可少的武器。因此,李延昭纵马来到一片狼藉的战场中,在一个人马俱丧的陇西骑卒面前停下,而后,拔走了他死前斜斜插在地上的长枪。 四周数量居多的匈奴骑卒,似乎是察觉出了杀入阵中的这一支凉州骑卒的意图,他们纷纷纵马围拢过来。方才混战之时略显松散的阵型此时却是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近千匈奴骑卒,在这并不宽阔的谷口,显得密密麻麻。 然而也正是由于谷口狭窄,使得匈奴骑兵的兵力优势并不能得到很好的发挥,处在一线搏杀的匈奴骑卒,与凉州骑卒人数基本相当。然而谷地狭小,双方均是不能爽快地纵马奔驰起来厮杀。因此,凉州这支扩编成军都显得非常匆忙,很多人都并不看好的骑卒,竟能在这谷中,与总数多出自己近两倍的匈奴骑卒杀个旗鼓相当。 之前与冯定同在包围圈中的那二三十陇西骑卒,此时亦是夹杂在凉州骑卒中,一样奋勇举刀枪与匈奴骑卒拼杀。他们本陷于死地,本以为再无希望。然而这支凉州骑卒的出现,却使得他们得以杀退包围并且活到了现在。 因此,陇西卒与凉州卒混杂在一起,与匈奴骑卒们犬牙交错地厮杀着。如不细观服色,真不好区分陇西卒与凉州卒。 李延昭本欲救出冯定及其残部之后,便率领自己属下骑卒们由此再向阵外冲杀,由背后冲破谷口处赵军步卒们的阵线,使其混乱无序。而后一方面为被赵军包围分割的陇西残卒们争取存活的机会,一方面也为即将到来的凉州中军本阵创造一鼓而定的战机。 此时凉州骑卒冲入赵军阵后,前方的步卒虽有部分转身予以防范,然而在李延昭眼中看去,这些赵军步卒的防范破绽甚多,简直不堪一观。更遑论用自己手下的那些骑卒来冲击他们,并打开一个缺口,搅乱他们原本就不甚紧密的阵型了。 只是当下自己所率的这些骑卒,被匈奴骑卒紧紧缠住,无法脱身,更不用说返身冲击对方步兵的阵型了。李延昭一边举枪与身边的匈奴骑兵战斗,一边心中无比焦躁地思虑着这些问题。 若是己方不赶快脱离这些匈奴骑兵的纠缠,搅乱赵军步卒的阵型,那么己方中军大队人马到来之时,仍需在谷口外与赵军步卒奋战一番,方才有望击败他们。而且这样一来,被赵军分割包围着的那些陇西士卒,其存活机会就将大大降低。 这种局面,也实非李延昭所愿看到的景象。这些陇上健儿,都是百战悍卒。便如今日这般,千里奔逃至此,又粮尽力竭,仍拿起武器奋战至此时,面对着人数多于他们的敌军,局势凶险不利至此,依然予赵军带来了巨大的杀伤。 即使现在这般穷途末路的景象,赵军的优势步卒已经包围了与之接战的陇西卒,并且分割成几段。各自为战之下,这些陇西卒虽然不断倒下,却仍是在各级将佐的指挥和鼓舞之下奋战不休。 随着急促的鼓点声,后方的凉州中军本阵亦是逐渐接近。看到凉州军逐步接近,在包围圈中的陇西卒,却是更受鼓舞。各个包围圈中的将佐纷纷指着凉州军逼近的方向,大声向手下的士卒们说着什么。 凉州军来援的消息,很快随着各自将佐的呐喊,传遍了包围圈中的每一个角落。不时有陇西士卒回头向包围圈外看一眼,当看到凉州军高擎的大旗,他们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和斗志。 反观此时占尽优势的赵军,因为长时间的作战,仍无法歼灭这股被分割包围的陇西卒,加上后方凉州军的旗帜越来越近,赵军步卒阵中,也是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动摇。 李延昭看着眼前这景象,心中越发惶急。他本意是保存一些陇西卒的实力。毕竟将来说不准要攻略陇西地带,这些陇西卒,可以发挥的作用,将远超普通凉州士卒。 一念及此,李延昭刺倒身前的一名匈奴骑卒,而后大喝道:“前排,杀!” 话音方落,前排骑卒已是依令而行,奋力挥舞起手中刀枪,间或有匈奴骑卒被斩落马下,或是被逼退些许。然而广武骑卒也有不少人受伤坠马,转眼间在马蹄的踩踏之间,已是没了声息。 李延昭看着队中那些之前还在朝夕相处的骑卒,转瞬之间已是跌落马下,了无生息,心中更是惊怒。在观察了一番战场形势之后,李延昭终是高呼道:“刘季武!上!” 之前冲入阵中之后,李延昭与宋庆两人所领的骑卒,一小部分向包围圈中的冯定及其所领的残存骑卒冲去,以打开包围圈救出冯定所部为目标。而另一部大队,便跟随宋庆,自在圈外与匈奴骑卒进行缠斗,以期拖住这部匈奴骑卒,使其不得支援李延昭领人所攻击的包围圈处。 而刘季武所率的那另一队百余骑卒,便游走在匈奴赵军骑卒,与赵军步卒之间。不时抽冷子对防范疏松的赵军步卒发动一波攻击,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沿着赵军阵线边缘斩杀了不少赵军步卒,直使得赵军不胜其烦。 或者看到宋庆那边哪一处局部战场现出颓势,刘季武便命令一两名什长带人前去支援,扭转那局部的劣势之后,便即返回己方阵中,继续进行对赵军步卒的蚕食打击行动。 然而此时,李延昭见己方无法快速脱身,便想到了遵照自己指示,一直在后方打击消磨赵军步卒的刘季武。 刘季武听闻李延昭下令,立即放弃了被他折腾得够呛的赵军步卒,转而令自己部下们纷纷转成攻击队形,直向李延昭这边而来。 李延昭与宋庆两人,正率领着各自不到百人的部属,与匈奴骑卒们战得难解难分。此时不管是他们,还是苦战已久的匈奴骑卒,此时都已是呈现出一股疲态。 刘季武遵令而来的支援,简直可说恰到好处,随着刘季武这一支体力与马力消耗甚少的生力军加入,局面很快向着广武骑卒这边倾斜。 得到生力军的广武骑卒至为振奋,刘季武又恰到好处地从匈奴骑卒的左翼切入,左翼乃是骑兵近战武器的攻击盲区,因此,刘季武的突袭进行得非常顺利。 随着左翼和前排的匈奴骑卒纷纷坠马倒地,奋力拼杀之下,凉州骑卒几乎清出来一片无人区。当然与之对应,凉州骑卒也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眼见得前排匈奴骑卒已被清理掉一批,余者皆不敢前,而后队又来不及填补进来的空档,李延昭大声喝令着属下,拨转马头,向背后的刘赵士卒发起冲锋。 长久的刻苦操练,早已磨练出了广武骑卒们精湛的马术技艺,以及互相协同的默契。随着李延昭的号令,这两百余骑卒纷纷拨转马头,而后,边缓缓提速,边向身后整齐地射出数波箭雨。这些箭雨中还夹杂了匈奴人惯用的鸣镝,在空中飞行时发出不间断且瘆人的呜呜声。 就是这数波箭雨,为广武骑卒脱离刘赵骑卒的纠缠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在这二十息光景中,广武骑卒们纷纷提起马速,而后后队变前队,在前方将佐的带领下,各自排成几个突击的锥形阵,而后狠狠地撞进赵军步卒队中。 赵军分出来的那一小部分用于戒备阻挡的步卒,尽管也不乏手持枪戟,主要用于对付骑兵的步卒,然而依然无法阻挡广武骑卒迅如雷霆的攻势。在广武骑卒的强大冲击之下,这些零散的赵军步卒,在转瞬之间,纷纷瓦解。 突破了赵军这些为数不多的阻挡力量之后,李延昭眼前,便现出了赵军步卒们鲜嫩多汁的后背。古时作战,不管一支军队正面多么强悍,哪怕是身披铁甲,手持超长枪矛,列队行进时宛如刺猬的重步兵,如被骑兵从背后攻击,结果也是致命的。 眼前这些临时拼凑的赵军步卒,便更不用说。广武骑卒们毫不减速地冲击他们后背之时,不少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已被后方刺来的枪矛,以及挥舞的刀剑变成了一具具尸体。 然而随着李延昭部冲击的深入,马速渐渐降低了下来,而方阵中后排较有纪律的汉军步卒已经反应过来,纷纷组织起来,结成较为紧密的队形,向已经减慢马速的这些广武骑卒步步紧逼过来。 李延昭见得这种情形,连忙亲率身边曹建那一队人马,向着他所挑选的薄弱处冲杀而去,并且高呼召集部属跟上。 李延昭所挑选的位置,正是中队刀盾步卒与后队枪矛步卒之间的结合处。这两部分各自有统辖归属,而且协调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然而这种问题,却恰恰给善于捕捉战机的李延昭,提供了绝佳的机会。 李延昭一马当先,手中银枪左右翻飞,带着曹建手下的这些精锐骑卒,并没有费多大力气,便冲破了赵军步卒阵型的这一处弱点,而后他手下的两百余骑卒,纷纷紧随其后,透阵而出! 冲出赵军大阵的李延昭,却正看到韩宁所率的凉州军中军,此时随着急促的鼓点,已是奔至谷口前不足百步。 而随着李延昭部的这一次冲击,虽然并未给赵军步卒带来足够使其崩溃的巨大伤亡,然而背后遇袭,所带给赵军士卒们的震撼却是无法估量的,正因为此,赵军步卒收缩了阵线,也使得被分割包围的陇西士卒,得到了宝贵的喘息机会。 望着逐步逼近的韩宁带领的凉州中军主力,李延昭终是长出了一口气,他望着马背上仍然是出在昏迷状态的冯定,心中已是明了,此战,凉州军胜局已定! 第一百四十三章 初挫赵军(下) 随着背后遇袭,赵军步卒阵中开始渐渐变乱。而由于李延昭所领的凉州骑卒透阵而出,已对包围陇西卒的赵军步卒形成威胁,赵军将领果断地下令收缩阵线,望着包围逼近自己的赵军步卒纷纷脱离战斗,后退结阵,处在分割包围圈中的陇西残卒们,不敢置信地回望四周,而后相拥喜极而泣。 此刻,如潮一般的赵军退后,惨烈的战场方才现出在众人面前。即使是率队透阵而出,身上还插着几根羽箭的李延昭见之,依然感觉触目惊心。 那些剩余的残卒周围,遍布着陇西士卒和赵军士卒的遗体。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令人几乎无处下脚。那些精疲力竭的陇西卒,只凭着顽强的意志,便在此地与优势数量的赵军血战竟日。当然,他们自己也为此,付出几乎倍于敌军的代价。 然而他们直到被赵军分割包围,频临绝境,命悬一线的境地,却依然结成一个个小小的圆阵,一直持刀剑拼杀不休。无一人放弃抵抗投敌。光是这一份血性,已足以让李延昭对他们刮目相看。 再次查看了一番马背上的冯定,确认他虽失血昏迷,却并无大恙之后,李延昭不由得又是喟叹一番。冯定手下这些陈安余部陇西卒,真乃悍卒也。 如今,随着赵军收缩阵线,凉州军本阵步步进逼,准备加入战斗,这些残存的陇西卒终是能够喘息片刻了。望着周遭层层叠叠倒地丧命的昔日袍泽,他们之中不少人都是放声大哭,宣泄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失去昔日袍泽的痛苦。 然而随着凉州军步步逼近,凉州军前排将佐们的大声喝令,陇西卒中残余的将佐,也是很快将这些剩余的部下整队带离战场。 凉州军中基层将佐,皆是全程目睹了这些陇西残卒在谷口的这一番恶斗,对于死战不退的陇西卒,也是由衷地心生敬佩之意。因此,即使喝令这些陇西将卒们让开进攻的道路,凉州军中发话的将佐言语之间,依然是有着钦佩之意。 然而另一边,此时仍然堵在谷口的赵军,方才大好时机之下,依然未能完成全歼这股陇西卒的目标,随即又被李延昭率领骑卒透阵而出,此时又即将面对凉州中军本阵的正面攻击,阵中蔓延的受挫与动摇的情绪,已是甚嚣尘上。 韩宁站在牛车上,急促的鼓点忽然变得缓慢,而后随着一声重重的鼓声,这支强悍的两周精锐,已是随着鼓声踏下了整齐的步伐,而后站定。三千余精锐凉州兵,就这样平静地望着谷口处徘徊动摇的赵军兵将。 见中军已经列好阵势,准备进攻。李延昭便带着自己剩余的两百余部下,纵马奔驰一番,到大阵后方,为主力充当起了后卫力量,以防先前逃入密林的那股百余匈奴骑卒突然发难,冲击己方中军本阵。从而为中军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见得李延昭引兵前来,护住后方。先前本来转身防备后方的那近千步卒,纷纷放下手中架起的枪戟,听从自己队官将佐的号令,有序地由后排行进至前排去了。 韩宁见得一切布置均已妥当,手中鼓槌又是高举起来。而后看向旁边带着令旗的副将,缓缓点了点头。 副将会意,手中的令旗也是高高举起。随着韩宁手中既沉闷缓慢,又极有节奏的鼓点,那副将手中令旗迅速挥舞起来。而中军本阵前方的步卒听到这鼓声,回头又看到挥舞的旗号,纷纷会意,即刻从中间分为两半,分别向两侧列队有序地跑去。 当这些步卒纷纷向两边散开列阵之后,凉州军阵中,现出一支身披皮甲,手持黑黝黝弩机的方阵。 “上箭——”随着挥舞令旗的副将停下手中的动作,而后出声喝令之后,这千余手持弩机的士卒,整齐划一地弯下腰去,用脚踩住弩臂前端的脚蹬,而后双手攥住弩弦,奋力向后方拉去,随后挂在机括上。上完弩弦之后,这千余弩手平端起弩臂,又从背后的弩矢袋中抽出一支弩箭,放置在弩臂上的沟槽中。 千余闪着寒芒的三棱箭镞,便齐齐指向谷口那些神色惊惶不安的结阵赵军步卒。然而这千余弩手,却是只箭未发,只是平静地端平弩臂,瞄准谷口的赵军,而后静静等待着身后的号令。 执旗的副将转过头去,望向韩宁。韩宁看到这些州治锐卒们整齐划一的动作,甚是赏心悦目,心中也是颇感满意,此时见副将举起手中的大旗,侧头望向他,等待着他的号令。便缓缓点了点头。 副将得令之后,右手用力向下一挥,而后他浑厚的命令已是透过风声,传遍了这方阵的每一个角落。 “放——!”令旗挥下,副将令出。千余弩手,俱是扣下了手中弩机。随着千余张弩上的弩弦急速收紧前冲,放置在沟槽中的弩箭,已是纷纷离弦而去,在空中交织成一道密集的箭雨,闪着寒芒的三棱箭镞,纷纷向着谷口处的赵军步卒飞去。 那如同飞蝗一般的箭雨,已是转瞬即至。谷口的赵军此时尽管已有准备,然而他们排出的紧密队形,面对这极具破坏力的蹶张弩齐射,依然是猝不及防,霎时间,只听噗噗的箭矢入肉声,赵军阵中,已有近百人倒地。 中箭的赵军士卒,有些身上插上数支箭矢,立时毙命。有些中箭倒地,却仍是未死,只是拼命挣扎着,试图躲到后方架起盾牌的汉人步卒身后。有些腿部中箭,疼痛不已又无法站立行走,只得一边拼命用双手向后爬行,一边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 一时间,赵军阵中此起彼伏响起的惨嚎声,又为这观之心惊肉跳的战场,更添几分凄惨景象。 凉州军弩手们发出第一轮齐射之后,转身便继续拉起弩弦,又上好弩箭,等待下一轮射击的命令。随着手持令旗的副将再次挥舞令旗,喊道:“放——!”第二波弩箭又离弦而去,齐齐向着赵军军阵飞行,继续毫无怜悯地收割着赵军阵中士卒的性命。 相较首波弩箭齐射时的毫无防备,这时的赵军已是对此凌厉的弩箭齐射有了一定的准备。然而这次的弩箭齐射,虽然不及头一次的效果,却依然对赵军带来了不小的杀伤。 无处可躲的赵军前排氐羌武士,又是被射死射伤了一批。而后排的汉人刀盾手,虽然架起了盾牌严防死守,然而依然是被不少弩箭从盾牌之间的缝隙穿过,射到盾牌后方的人。 一时间,两波弩箭袭击之下的赵军,已是呈现出一片哗然。前排的氐羌武士纷纷乱喊乱叫着四处奔走,以期为自己寻得一处安全的,能够遮蔽箭雨的栖息之地。他们纷纷转身向后,冲击着持盾的那些汉人士卒。 而汉人士卒们,为了维持阵型和战线的稳定,自然不肯放这些氐羌武士退入阵内。两相推搡之下,凉州军的第三波箭雨,已是转瞬即至。 当那第三波箭雨无情地收割着仍在汉人刀盾手阵外的氐羌武士性命的时候,已经奋战日久的氐羌武士们,终于是面临崩溃的境地。 原本与陇西卒苦战的他们,在这旷日持久的搏杀中已是耗尽了体力与斗志。此时面对凉州军连绵不绝的弩箭箭雨,这些本就不怎么坚定的氐羌部落武士,终于是到了崩溃的边缘。 看着身边的同袍纷纷中箭倒地,这些氐羌武士心中面临的压力,以及身旁同泽们倒地哀嚎带给他们的震撼已是到达了他们所能承受的临界点。他们纷纷丢弃了手中兵器,大声用胡语呼喝着什么。而后根本不顾身后汉人刀盾兵的阻拦,纷纷爬着翻越他们的盾牌阵,而后哭嚎着向阵后逃去。 一时间,崩溃的氐羌武士们纷纷怯战奔逃。这种失败的情绪在赵军步卒之中感染蔓延着,甚至出现个别汉人军卒也跟着败逃的氐羌武士向阵后疯狂逃去的情况。 然而阵后的匈奴骑卒,以及前军主将,对此却丝毫不手软。接连斩杀了数十败逃的氐羌人或是汉人步卒,这股败逃的风气才戛然而止。 就在此后,凉州军还是对谷口的赵军步卒发出了第四,乃至第五波箭雨。然而在前排氐羌步卒已纷纷败退至阵后的情况下,并未对严防死守的剩余赵军步卒,造成多大的杀伤。 虽是如此,不过连绵不绝的箭雨,依然还是对仍在苦苦支撑的赵军中的汉人士卒们,带来了无比巨大的心理压力。 听着凉州兵的弩箭不断地咄咄射在身前盾牌上的声音,不少汉人刀盾兵,都是心生不寒而栗之感。每一波箭雨袭击过去,他们便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而后细细观察一番凉州军阵型的变动。 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凉州兵的阵型,一直便不曾变动过。只是过一阵,便有一阵整齐的箭雨如同报时一般地敲击在他们举着的盾牌上,宛如整点报时一般精准。 在这强大的箭雨攻势下。举着刀盾和枪戟的阵中汉人士卒,其士气也是渐渐跌落谷底。 五波箭雨过去,韩宁双手高举,而后又缓缓敲击出行进的鼓点。先前撤到两边的凉州军步卒,又是整齐列队而回。当他们在战阵前方组成一个坚不可摧的稳固阵势之后,凉州军便又随着韩宁的鼓点,向谷口的赵军步卒缓缓推进而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首战告捷 此时,不管是凉州军缓缓推进的脚步声,还是他们阵后咚咚缓慢而悠长的鼓声,都已对聚集在谷口,不知自己命运如何的茫然赵军步卒们,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先前的战事不利,已经令赵军士卒们疲敝不堪了。他们对于控制奴役他们的匈奴刘赵,也并没有什么坚定的信念和好感。因此,从中下级将佐,直到普通士卒,都在自己在此地作战,究竟为了什么,而在心中打上了大大的无法解答的问号。 然而步步紧逼的凉州军士卒,却提醒着他们,如果他们不奋力作战,那么他们自己,便要通通埋骨在此。 想通了此节,阵中的各级将佐们纷纷鼓动唇舌,试图鼓舞着自己麾下士卒的士气,以期能够击败眼前这一支凉州军。在他们的认知中,若能击败这一支凉州军,那么他们在此间,便能够再无阻碍。 其实他们的看法大都也没什么错误。击败眼前这一支凉州军。以赵军此次出兵的雄厚兵力,便完全可以在击败这支凉州军以后,留少量兵力监视迟滞金城守军,而后渡过大河,攻破金城北岸大营,再向前长驱直入,便是广武,乃是凉州州治姑臧。 只是这个宏伟的愿望,却注定无法实现了。眼前逼近而来的凉州军,完全是一支几乎未经消耗,不管是装备武器,还是士卒斗志,后勤补给,都是上上之选的精锐之师。 就以目前这支赵军步卒的情况,便是遇上这支精锐之师,胜负又能几几开呢? 韩宁见众军已是做足准备,于是双手重重地击鼓,开始由先前的悠然绵长,变得一声紧似一声。麾下凉州精锐闻得这熟悉的鼓声,也是人人手中紧握兵器盾牌,进入了紧张的临战状态。 随着韩宁身边副将令旗前指,加之韩宁手中鼓槌一下紧似一下地敲着面前的战鼓,鼓声几乎就要连成一片,凉州军终是摆出了冲锋的阵势,而后随着军令鼓声以及将吏们的严令,纷纷挥舞着手中武器盾牌,向着士气已是跌落谷底的赵军冲去。 不过百来步的距离,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凉州军前排的精锐步卒,已是冲至近前,而后与谷口处负隅顽抗的赵军,狠狠地撞击到了一起。 韩宁所领的这一支两千来人的士卒,也都是凉州直属的精锐部队之中的成员,他们之中不少人,都曾参与过西晋末期,凉州支援长安中央政权的几次东赴国难的军事行动。 因此,这支州治精锐的战斗力,几乎是毋庸置疑,更遑论他们是以逸待劳,迎击已被陇西残卒消磨了不少士气以及气力的赵军步卒。 甫一接阵,凉州军步卒已是凭借着一股血勇之气,以及充沛的体力,连连斩杀赵军之中的汉人士卒,并且在赵军疲敝不堪的防线之上,连连凿出了不少突破口。被凉州兵卒砍中的赵军兵卒,纷纷弃了手中兵器倒在地上。死者皆是一副双眼圆睁,不可置信的神色,而将死未死者,依然还是倒在谷口已尸积如山的地面上呻吟不止。 凉州军前排的锐卒们面无表情,只是不断地重复格挡——砍杀——格挡——砍杀的动作。他们精力体力皆是充沛,也没有赵军此时那种无力为继。数百人持刀盾上前,单调地重复着这一动作。赵军士卒努力想要抵抗反杀。然而对于已精疲力竭的他们来说,只能是徒劳一场。 韩宁站在牛车上,双眼扫视着谷口处的战场,双方士卒杀成一团,虽然己方士卒几乎占尽优势,直将疲敝不堪的赵军士卒压制得抬不起头来。然而站在韩宁的视角,却仍是看到己方有不少士卒在拼杀中,被赵军士卒砍翻在地。 韩宁观之,心情越紧迫起来,这支军队中大部分人都是久经战阵的精锐甲士,他们每一个人的失去,在韩宁眼中都是不可挽回的损失。心中惶急,击鼓的节奏也变得越紧急起来。 听到韩宁在中军方向来的越紧急的鼓声,在前方奋战的凉州军士卒纷纷拼尽全力,力求迅地为己方打开一个突破口,以使得己方可以迅撕裂赵军的防线,进而迅地击败眼前这支赵军的先锋部队。 赵军步卒先前久攻之下依然无法歼灭那支陇西残卒,已对他们的士气造成了极大打击,方才又遭受了凉州兵数轮箭雨洗礼,前排的氐羌武士的纷纷崩溃,更是对这支赵军的士气,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如今,这支赵军面对着凉州悍卒的攻势,已是渐渐现出不支。凉州士卒步步挺进,逼得赵军士卒不时后退。若有坚守原地负隅顽抗者,往往要不了多久,便会被蜂拥而至的凉州兵砍翻在地。 凉州中军本阵作为一支生力军,并未承受时间长久的搏杀。此时方才投入战斗,不论是士卒将吏,体力皆是充沛,来与这些已和陇西卒交战已久,精疲力竭的赵军步卒交战,自然是拥有着巨大的优势。 韩宁依然站在牛车上奋力地擂着面前这支号鼓。他手上的动作愈急促,前方与赵军混战成一团的凉州兵,听闻号鼓之声,便也纷纷奋勇向前,后队听闻号鼓,也是奋力向两方交战的谷口涌去。要不到一炷香功夫,谷口处的凉州兵,已是对负隅顽抗的赵军,形成了兵力和战力上的绝对优势。 凉州兵奋勇向前,赵军前排的氐羌武士,最先开始了动摇,他们纷纷不顾身后汉人持刀盾步卒的阻拦,拼命嚎叫着向后方逃去。这些部落武士本来就谈不上有什么纪律,此时面对凉州兵面无表情的屠杀,他们的精神便在崩溃边缘徘徊,支撑到了此时,终于是支撑不住。 他们身后的汉人持盾步卒拼命抵挡着他们的冲击,然而却多半是徒劳无功。这些残存的氐羌武士满面恐惧,奋力挤开这些临时的同泽,而后大呼大叫着,逃到后方的同时,也迎来了匈奴人毫不留情的冷冽刀锋。 率领匈奴骑兵压阵的赵军将领,心中完全没有怜悯的概念,他率部干脆利落地斩杀了这些不称职的逃兵,亲手将一名嚎叫着的氐羌武士脑袋砍飞之后,赵军大将骑在马上,在周遭部下精锐骑兵们的簇拥之下,一边抹着手上长刀的刀锋,一边仰头环视着仍在谷口处的其余赵军步卒。 仍留在谷口的赵军步卒,见得主将这番模样,俱是心生惧意。匈奴主将斩杀逃卒的举动,无疑是在逼迫他们死战。然而面对数量优势,又体力充沛的凉州军进攻,这些赵军士卒虽是拼死顽抗,困兽犹斗。然而其颓势,却也是越明显。 很快,赵军剩余的这些以汉人步卒为主的士卒,也在凉州军呈现出一边倒的强大战力之下,纷纷开始动摇起来。方才被李延昭冲击,并因此而损兵折将的左翼,率先出现了动摇。不少士卒成伍成什地向后方逃遁。然而要不多时,便纷纷被后方的匈奴骑卒们斩杀。 匈奴主将斩杀逃卒的举动,虽然在短时间内震慑了军心,迫使这些士卒不得不回身奋力死战,然而当凉州兵的攻势越来越强大之后,这举动所引的连锁反应,便也显得愈严重起来。 随着韩宁不断地敲击,已经几近连成一片的号鼓声,连中军阵中的弩手也纷纷将弩机背起,而后抽出腰间的环刀,向着谷口处的赵军冲杀而去。这股生力军的加入,终究成了压垮赵军顽抗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眼见谷口奋力搏杀的凉州军越来越多,匈奴骑卒们已是向后方后撤了数十步。然而就是他们此时的后撤,令谷口的赵军步卒觉得希望渺茫,于是尚在后方未及与凉州军交战的汉人步卒们,起初一伍一什地向后方逃去,脱离战场。 然而随着凉州军的攻势越凌厉,步步紧逼,以至于将谷口这些顽抗的赵军步卒分割进行包围之时,赵军终是迎来了崩溃。开始出现一队一队的士卒丢弃武器逃跑。及至到后来,几个尚未被凉州军缠住的百人队,也纷纷在各自将佐的带领下,向着后方逃去。 匈奴将领眼见大势已去,不得不心有不甘地命令自己部下的那八百匈奴骑卒,拨转马头向来时的道路撤退回去。匈奴主将的撤退,更加宣布了赵军这场战斗的彻底失败。 见得主将已走,后方的大队袍泽又纷纷逃亡,此时仍被凉州军缠住,或是分割包围的赵军兵将,皆是出绝望而不甘的嚎叫。然而他们仍在持刀顽抗者,却是纷纷被凉州军斩杀。 眼见已经了无希望,后排不少赵军兵将纷纷丢下了手中的武器,聚成一团,以示自己投降之意。在凉州军面前的抵抗,瞬间变弱了很多。然而凉州军的将卒,却是面无表情地向他们走过去,而后毫无怜悯之意地一刀一刀,讲这些愿降的赵军兵将也纷纷斩杀。 战斗已是接近尾声,战场之上密密麻麻仍在前进的凉州士卒脚下及身后,却是层层叠叠的两军战亡将士尸体。他们有的圆睁着眼,有的面有不甘,有的面上满是畏怯。然而在这个时刻,他们俱是倒在地上,成为这惨烈战场的一个标志和见证。 层层叠叠的尸体之中,紧握着刀的断手,倒插着的枪戟,残破的军旗,倒地后仍在奋力挣扎,或是了无生息的战马,尸体上密密麻麻的羽箭,无不叙说着在谷口进行的这场战役的惨烈。血色的溪流,依然从这些层层叠叠的尸体中流出,将整个谷口,都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色。 中军的韩宁已将鼓槌放下。他之前敲了太久的鼓,已觉得此刻手臂酸麻不已。然而此时面对初战大捷的战果,他心中却也是得意不已。 虽然李延昭不听他的招呼,擅自领兵出击,令他恼火不已。然而此时取得的成果,却是完全令他感到欣喜不已的。他自己脱离了叔父韩璞的指挥之后,尚属次领兵出击,便得到了如此一番大捷,这令他无比兴奋的同时,也感觉自己已足堪与名垂青史的那些名将相比肩。 至于不听命令擅自出击的李延昭,韩宁已是打定了主意。回头便给他一个功过相抵,让他也尝尝不听军令,擅自出击的苦头。 第一百四十五章 陇西卒长 赵军大队撤出战场之后,零星的抵抗也渐渐归于沉寂。凉州兵不管是放下武器者还是负隅顽抗者,皆是依令斩杀。在韩宁这道不留俘虏的军令下,即使此刻还在挣扎的赵军兵卒,下一刻也会变为倒在地上鲜血长流的尸体。 战斗基本已结束。凉州精锐们开始打着火把,在渐渐深沉的夜色下打扫起战场来。李延昭见状,便向谷中派出了一队哨骑,充当大军警戒。不到半个时辰后,那队哨骑便遣人回来传话,残余的赵军,已是远遁出谷,逃到距金城郡二十里以外。匈奴领将收拾残卒,已在伐木立寨。 得到消息的李延昭,当即便将此消息汇报给左都护韩宁。韩宁望着渐深的夜色,却是叹了口气。幽幽道:“此时天色已过晚。夜战不易,便不再出击了吧。” 李延昭自己当然是认为此乃勇追穷寇的大好时机。然而他也知这时代统兵,夜战实非不易。各部之间的组织调度就是大问题,更何况夜战条件下,是根本看不到令旗,只能凭金鼓之声进行指挥。而夜间混战,敌我之间犬牙交错,也根本不能很直观地向指挥官展示战场战况。 因此韩宁放弃在夜幕降临之后,对敌军残部进行追击,可以说也是一个明智之举。 然而李延昭心念细转,依然决定即使主将韩宁决定不出击,也万不能让败逃的赵军残卒过得那么舒服。于是他上前抱拳向韩宁请命:“此时赵军新败,没有根基,立足未稳。我等即使不出击予以歼灭,也可趁其尚未立足之机,对其部进行袭扰,使其疲于奔命。末将特请都护允我率部前去袭扰,以疲敌之兵。” 韩宁闻言,右手捏着下巴思虑一番,而后问道:“你部可侦知敌军后队处于何方?” “卑职麾下哨骑已探明,敌军后队约万余人,以氐羌武士为主。在百里之外依山扎营。我部哨骑仍是在对其进行监视,若其有所异动,必会得报。” 韩宁闻言,却是点点头,而后道:“既是如此,你部便自行前去。切记万勿贪功冒进。敌军前锋虽受小挫,然而其主力尚在,并非你部在一朝一夕间可定。” 李延昭垂下头,抱拳淡淡道:“都护叮嘱,末将谨记于心。”言罢便转身回去聚拢己方骑卒,并找来军中司马,要了些铜锣号鼓等物。竹哨这种东西也是人手一个,俱用绳子穿起,挂在各个骑卒的脖颈上。 李延昭又遣一什人,前去北岸大营中,将本部的轮替战马赶来至此。方才谷口鏖战之时,李延昭部透阵出入,数番血战,马匹早已是疲惫不堪。此时若仍勉强驭使这些马匹,显然并不能够持久。 趁着短暂的闲暇时,李延昭将部下骑卒们集中起来,而后由各队队率,以及各什什长进行点数,得出的伤亡情况却是令他大吃一惊。 点数完毕,现今三个百人队中,已是不足两百六十人。加上前去监视两部赵军,以及分散派出去警戒的哨骑之外,也不过两百八十人左右。其中还有不少骑卒是带轻伤作战。骑营如今满编三百六十人,这一仗下来,阵亡或是重伤的本部骑卒,便接近百人。 虽然李延昭在校场上,费劲心力地督促各部士卒加紧操练,然而如今却还是有如此多的骑卒阵亡在这战场上。不由得令李延昭顿感心痛不已。广武骑卒缺乏战阵磨炼的弱点,也在此处显露无疑。 正在深思中的李延昭,却见一支服色迥异的数十骑卒缓缓向他这边行来,不由一愣,随即凝神细观之下,却现这支骑卒,乃是先前包围圈中所救出的陇西骑卒。 待战事甫一结束,李延昭已是遣两名骑卒将受伤昏迷的冯定送往广武郡进行医治,考虑到天色渐晚,城门当已关闭,李延昭还特地去军中司马那里借来了笔墨,然后写好文书,又去请到了都护韩宁的将印。 这一切,都是看在陇西骑卒们的眼里。李延昭之前违令出战,果断地冲击赵军步卒与匈奴骑卒的包围圈,奋勇将他们这些残部以及冯定从危如累卵中解救出来,他们也是早已从身畔的凉州骑卒那里有所耳闻。 因此,这些陇西骑卒,如今对李延昭可说皆是怀着感恩之心。若无此人拼死相救,迟上半刻的话,自己这些仅余的人,也都是得葬身乱军之中。更不用说将军冯定,几乎必死。 那群陇西骑卒,此时在当中一位将佐带领之下,策马缓缓行至李延昭及广武骑卒身前,而后那将佐翻身下马,一干陇西骑卒也是跟着翻身下马,二十余人俱是抱拳叩地,领头将佐恭敬道:“陇西军冯将军率下百人长陶恒,率下陇西骑卒二十六人,愿为李将军驱使!” 那陶恒话音方落,身后二十余骑卒已是一齐言道:“愿为李将军驱使!”他们的声音虽然不甚大,然而话语之间,却透露出一种不可置否的坚定。这种坚决的态度,却使得始料未及的李延昭一阵慌乱。 李延昭翻身下马,赶忙上前扶起陶恒,而后声音平静道:“陇上健儿们投奔至此,却强令你等苦战竟日,本非我等所愿,然而情势如此,实乃迫不得已。请陶百人长见谅。如今你等人困马乏,本将怎能再行驱使?请陶百人长带麾下兄弟们自去修整吧。” 李延昭直言不愿令这些苦战竟日的士卒们再随自己前去奔波劳累,此时听在陶恒耳中,却是更添感动,刚才被李延昭扶起,此时他却又是抱拳叩地:“方才我等已请来韩都护将令。都护准我等划归李将军率下,随将军前往。还请将军切莫相弃!” 李延昭听得陶恒态度坚决,请战之心表露无遗,心下喟叹一声,也不再强令这些陇西骑卒前去休息,奋力将陶恒扶起后,李延昭便道:“陶百人长且稍待,我已令部下们前去驱马前来,壮士们且稍歇片刻,待得我等换马之后,再前出而去。” 陶恒闻言,知李延昭已准他们与广武骑卒一同前出袭扰赵军,心下大喜,连忙又是谢道:“将军高义。承蒙将军不弃,我等愿为前驱,奋力死战!”陶恒此时心情既惊且喜,因而说出的话也是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李延昭闻言,却是笑道:“陶百人长不必心急,我等此去,非为寻赵军拼死厮杀,且听我与你慢慢道来。” 揽着陶恒的肩膀走到一旁,李延昭却是随后转头向阵中道:“刘季武,令手下弟兄们拿点干粮和水来,让陶百人长麾下弟兄们饱餐一顿!” 陶恒本来便欲向李延昭提出这点小小的要求,陇西卒们昨日便已粮尽,又血战日久,撑到此时,都已是强弩之末。如若再无食粮,恐怕就要支撑不住。此时闻李延昭下令,便见骑卒队中一剑眉星目的将佐转身下令。随着他的命令,身边一帮骑卒纷纷解下拴在腰间,或是斜挎在肩上的干粮袋。 不久之后,在一旁的陇西骑卒们人人都分得了一份分量很足的干粮。凉州骑卒们还纷纷解下腰间自己的水袋,递给他们。陶恒也分得了一份,此时,他手中正一边抱着干硬的胡饼大口大口地啃着,一边咀嚼几下,便将李延昭递过来的水壶凑到嘴边大口灌下去。 望着陶恒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只塞得两个腮帮子都高高鼓起,而后喝着水奋力咀嚼吞咽的景象,李延昭不由得会心一笑,而后往陶恒面前稍微挪了挪,道:“陶百人长不必心急,且慢慢吃。” 陶恒一边吞咽着胡饼,嘴中一边出含糊不清的嗯嗯声,而后他又用沾满泥土与干涸血迹的右手探到干粮袋中,抓取了一把炒黄豆塞到嘴中,而后就着李延昭的水囊,咀嚼几下,出一阵咯嘣咯嘣的响声,又将水囊凑到嘴边,灌了下去,随着他喉头的一阵上下滚动,将水壶拿开的陶恒,用满是泥土和血迹的右手抹了抹嘴,而后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第一百四十六章 疲敌之策(上) “陶百人长吃饱了?”李延昭一边接过自己已经空荡荡的水囊,一边笑着问道。 陶恒此时水足饭饱,想到刚才自己狼狈不堪的吃相,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而后满足地打了个嗝,答道:“多谢将军款待,末将吃饱了。” 李延昭闻言,也是报以友善的微笑,道:“既然吃饱了,那便是最好。陶百人长且听我细说一番,便是我等待会出击之策。” 陶恒闻言,也是恭谨至极道:“末将听凭将军吩咐。” 李延昭从怀中拿出一幅缩略版的地图,而后招招手,广武骑卒阵中便有一骑卒过来,听闻李延昭要点火把,便依令点燃一个火把,举在李延昭与陶恒身前。 火把一现,两人身前便霎时亮堂了许多。李延昭在这个简略版的地图之上,用铅笔标出了两个位置。而后对陶恒道:“如图所示,这两个位置,便是当下赵军先锋所处位置。” 李延昭指向前一个位置,然后用铅笔重重地画了一个圈,言道:“此处,便是方才在谷口处,被我军击败的那支赵军。如今他们方才大败,正是惊慌。连退二十里方才伐木立寨,可见其对我军忌惮之深。” “我等之策,便是要趁这支赵军立足未稳,新败之后,军心未定,营寨未立之机,出谷对其进行袭扰。不必务求杀伤敌军,我等只需让他们不得安宁,拖延其立寨。疲敝其士卒。待到明日晨,再视情况决定出击与否。” 陶恒听闻李延昭的这一番布置,却是双眼一亮:“方才见将军身后骑卒队中,有不少士卒都是手持锣鼓等物,想必便是在此处疲敌之用了?将军此计,实乃妙策。” 李延昭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而后手中铅笔又指向地图下方的一个点,言道:“此处乃是赵军后队驻扎之处。我麾下骑卒之前业已探明,此处赵军多为氐羌之众,人数过万,并且已依山立营,实非易取之所。” 陶恒闻言点点头,道:“将军此次出击之策,末将已是明了。愿随将军同去破敌!” 李延昭收起地图,而后扶住陶恒,与之一同起身。向东侧大营处眺望之时,却恰闻一阵隆隆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传来。二人抬头望去,却正是见李延昭先前派出的那一什骑卒,赶着一批战马,向这边行过来。 待得那些战马行至近前,领命的什长下马复命。李延昭便宽慰了几句,而后令其余骑卒纷纷过来替换军马。李延昭自牵过一匹马来,指着马背上的那与陇西骑卒完全不同的马具,向陶恒介绍着马镫的用法。 陶恒闻言,却更感新奇,待得李延昭将马缰交由他手,他便奋力上马,双脚依言蹬上马镫,驭马在周边跑了几圈,回到李延昭身边便不由赞道:“此物端得是妙,也无怪将军属下骑卒,能与匈奴人交战都不落下风。” 李延昭见陶恒在马背上驰骋自如。便也放下心来。他传令下去,一干广武骑卒纷纷换马,而后行至一处。陇西骑卒们也依令在自己百人长的带领下找到了轮替军马,而后爬上马背,对马镫这种新鲜玩意儿也是颇感新奇不已。 待得陇西骑卒们适应了一番之后,李延昭便召集起全军,而后由各个队率什长点数,统计出战人数。己方二百五十七人,加上陇西骑卒二十六人,便合计二百八十三人。随后骑卒们各自检查了武器马匹,引火的火折子等物。陇西卒那边也由刘季武给他们调拨了一批箭矢,不少陇西卒的刀刃在方才的搏杀中卷刃,也进行了替换。 准备完毕之后,便以曹建那队居前为先导,邵雷率部压阵,其余主力,及四位百人长百人将,都居中缓行。 在各队队率的号令下,哨骑四出,担负着警戒侦察的任务。而前方的哨骑等,每过一段时间便会返回回报一次,确认没有威胁之后,大队主力便继续加速前行。 如是,不到亥时时分,李延昭所率的这部分骑卒,已是接近了先前所侦察到的那片赵军临时营盘。 由于距离赵军营盘,已不足三里。之前前出的哨骑已是斩杀了数名赵军哨兵。因此李延昭部虽暂时没有暴露之虞,不过李延昭还是将马缰交给旁人,亲自带领一干将佐爬上一侧的山顶,随后向三里外的赵军营盘望去。 赵军方才大败了一场,此时人困马乏,仍不得不耐住性子去周遭伐木立寨,李延昭站在山顶上,见得那片被赵军划作临时营盘的地点处,虽是火光通明,然而士卒多半是心有余悸地在进行工作,疲惫和饥饿不断地袭击着他们,使得他们伐木立寨的速度,简直堪比蜗牛。 方才谷口处战事结束,直到此时,已近两个时辰,然而此处的赵军,却是连一道外栅也未曾立起。虽然营地周遭散乱布置了不少拒马,并且大多面向他们此时所处的北侧,然而在李延昭眼中,这支疲惫之师,还真的不是一般的不堪一击。 营地之中,匈奴骑卒也纷纷将马匹集中起来,马上将卒便坐在一旁围着火堆开始吃东西恢复体力。然而一边的山林之中,仍忍受着疲惫和饥饿,勉力伐木的汉人与氐羌武士,就远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他们忍饥挨饿地伐木立寨,却还不停地忍受着在一旁监督工程进度的匈奴骑卒的喝骂和鞭打。这种待遇上的差异,不由得使这些汉人与氐羌残卒心中更添不忿。然而在匈奴人的鞭笞之下,他们也只能按部就班地伐木,而后运材、立寨。 可能是因为他们缓慢地动作引起了匈奴主将的不满,营中一阵胡语呼喝之后,又有不少匈奴骑卒从栖身的火堆旁边起身,而后拿起手中的马鞭,直向他们这边而来。转眼之间,那些匈奴骑卒到得近前,便又是一顿疾风暴雨般的鞭打和斥骂。 那些伐木来来回回的赵军步卒,在这些匈奴监工强大的威圧感下,不得不勉力加速,将一截又一截木材运到营地之中,而后又返身回去。虽然表面上这些赵军步卒未有任何反抗之意,然而不少人都是将手中的斧头暗暗攥紧。只是在周遭袍泽的严厉眼神制止下,才未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营中火头军此时做饭的香味也是飘扬出来,直撩拨的这帮赵军步卒心痒痒的。然而在一旁拿着鞭子监工的匈奴骑卒,却是张开嘴,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不干完活,休想吃饭!” 于是那些苦命的赵军士卒,不得不加紧手中的工作,以期在立起营寨外栅之后,可以进到营地之中,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饱饭。 此时营地的修建工作尚未完成,宋庆与陶恒等将佐纷纷凑上前来,建议李延昭即刻出击,袭扰一阵便返回而去。 李延昭却是默不作声,又向营地中观察了好一阵子,方才淡淡说道:“此时尚非最佳时机,君等且看,营地中匈奴骑兵离战马集中之处甚近,且皆是弓刀在身,营墙外栅虽未立起,然而却在我等要冲击的方向上,布置了不少拒马。” “我等即使能迅速冲进其间,打赵军一个措手不及,然而在数量优势的赵军骑兵反击之下,我等依然是没有多少存活的机会。不若等他们营墙外栅立毕,而后我等包覆马蹄,悄悄接近,向营中射出数波箭雨覆盖一番,再鸣金鼓,将士皆喊杀声。令营中赵军不敢轻动。” “如若赵军骑兵弃营追出,我等当如何抵御?”听闻李延昭一番疲敌布置,宋庆心中疑惑,却不由出言问道。 “若赵军弃营出击,我便再让他们吃一次大亏!”李延昭信心满满,而后取下自己背后背的一只布袋,顺手丢给宋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疲敌之策(下) 宋庆结果那只李延昭顺手甩过来的布袋,却猝不及防被内里之物扎了一下手。宋庆乍然呼痛,而后却忍不住好奇心,又俯身将掉落地上的那只布袋拾起,而后将其打开,右手探入其中小心地摸索一番,而后终是从布袋之中取出一物,随即借着夜间微弱的星光,凑到眼前端详起来。 那是一个铁制的器物,像是四根铁制尖刺被融合打制在了一起,每个尖刺都有寸许长,各自向不同方向伸出。宋庆见得此物,自然不感到陌生。他一手将那铁蒺藜拿在手中把玩,一边露出了然之色,对百人将的这番庙算连连点头赞许不已。 这些铁蒺藜,是出征之前李延昭托请郡城中工匠所打制。他自己为此自掏腰包,耗费不少。倒也并非郡府不给报销,实在是这些特殊装备所需的审批制造手续繁琐。广武军出征在即,李延昭无暇再走这一场颇为耗费心力的行政手续。反正之前不论是马镫,还是铅笔,大赚一票的辛翳也不曾忘记他。还是给予了他颇为丰厚的分利。 如今李延昭平日吃住俱在军中,除了巧儿那里,还真不曾有什么需要大把花钱的地方。辛太守给他的数箱铜钱,便被他放置在宅子中藏好。毕竟这世道不甚太平,虽然凉州要好得多,然而也不免常有鸡鸣狗盗之徒。财货之类放置在无人的宅邸中,毕竟还需藏匿妥当。 出征前几日,李延昭便回了一趟家,将藏匿的铜钱取出一部分,而后去找了郡城中工坊。工坊胡功曹听了李延昭的要求,又见他拿出一袋沉甸甸的铜钱,自是满口应承,接下了这桩私活。 而当日李延昭付出去的那些铜钱,便化作了此时他手中这一袋沉甸甸的铁蒺藜。刘季武也唤过几名麾下士卒,他们各自背后,都是背着一袋铁蒺藜。这年代还没有给战马钉铁掌的习惯,因此这些铁蒺藜,若运用得当,无疑会使追击的匈奴骑兵吃大亏。 “稍后,待得赵军外栅树立完毕,便以刘季武部为前队,宋庆、我及陶百人长部为后队,冲至近前,向赵军营内连五波箭矢。放完箭后,即分散开来,金鼓齐鸣。倘若赵军按兵不动,我等便继续以金鼓之声惑敌、疲敌。而若是赵军骑兵出营迎战,我等便收拢队形,引得赵兵进谷。” “而后,刘季武部殿后,持铁蒺藜的士卒排在最后,边随大队回撤,边不断地将铁蒺藜洒在谷中地面上。刘季武待会叮嘱一下手下士卒,万勿打开袋口胡乱一倒了事,而是尽量使用抛洒。抛洒的地域一定要广泛。谷口只有这一百多步宽。赵军穷追不舍,总有部分人要被扎马蹄。” 刘季武、宋庆与陶恒三人听得这番叮嘱,都是抱拳领命,示意自己会约束部属依令而行。得到了众将的保证,李延昭也是放下心来,专心观察起远处那片营地来。 然而在三里外的山头上,仍是看得不甚清晰。李延昭便召集几名百人长,各自带领几名亲卫随身,逐步向着前方的山头悄然行去。 连着又翻过两座小山头,李延昭终是能将赵军大营之内的情况一览无余。此地据他自己目测,与赵军大营的距离已是不足两里。当在八百米左右的样子。几名将佐之间各自观察着赵军营地内的情况,各自估量着进行计划应该采用何种方式,会遇到什么阻碍。 李延昭也借着赵军营地中经久不息的火光,细细地观察着赵军的一干部署。目前情况下,赵军的骑兵大部依然还是在篝火周围集中,一边进食,一边说笑。而散布在营地外的,就是三五成群的汉人与氐人、羌人。正在少数匈奴骑兵的监视下伐木、搬运,并一点一点构筑着营寨外栅。 李延昭与诸位百人长在那小山顶上足足趴了大半个时辰。将赵军营地中的情形,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透彻,而后,李延昭见赵军步卒们立外栅的工作已接近尾声,正要带着诸将撤下小山,前往两座山后大队人马聚集之处准备筹划行动之时,却突然见赵军大营处,出现了几骑匈奴骑兵,正是往自己大队所处的北边行去。 李延昭见得此景,心道不妙,连忙领着几名百人长以及各自亲卫,依山向北面疾行。他心中至为紧张,生怕这几骑匈奴骑兵破坏掉他谋划已久的行动。 然而李延昭他们在北面上山,各自的军马都留在北面大队人马处。此时凭着两条腿试图赶在匈奴军马的四条腿之前到达大队人马聚集之处,又怎么可能实现呢。然而在这个距离他们足有近两百步的地方,也早已出李延昭手中弓箭所能到达的射程。 眼见得那几骑匈奴骑兵,离自己部署在北侧两山之外处的大队骑卒越来越近,李延昭的心脏无疑都是提到了嗓子眼。他一边在心中暗自担忧,脚下却更是虎虎生风,直恨不得瞬间赶回,而后在不惊动匈奴大营的情况下,将这几骑消灭。而后立时布置,即刻开始行动。 李延昭的担心果然变成了现实。那几骑匈奴骑兵,直直奔近北侧,而后仿佛看到了什么。一脸惊色地拨马欲回。然而从己方大队人马隐藏着的位置,却倏忽射出一波箭矢。那几骑匈奴骑兵,瞬间被密集的箭矢射成了刺猬。 然而其中一名匈奴骑兵虽然坠马,却仍未气绝,他将胸前挂着的竹哨奋力凑到嘴边,而后用尽剩余的全身力气,化作口中的气流,直吹得那只竹哨凄厉地响了起来! 见那几骑倒地,本来已是松了一口气的李延昭,此时听闻那凄厉的竹哨声响起,浑身上下又是抽紧了起来。 他已顾不上许多,这声竹哨,意味着己方此次的行动已失去了突然性。像自己率部进行的这种偷偷摸摸的袭扰,如果失去了突然性,那么结果可能将会是无比严重的,更何况身为军中主将,他因为亲自前去侦察,还没有呆在军中。因此,他带领的这些广武军骑卒的反应时间,势必要弱于赵军的那些匈奴骑兵。 想到这里,李延昭开始拼命地奔跑起来,他不顾凛冽的夜风夹杂着山中的呜呜回响刮过他的脸,山间的强风直吹得他睁不开眼。他也顾不得此时自己正是奔跑在山头上,上坡费力,下坡艰难。他只想尽快赶回到军中,而后根据当下的形势,做出最为稳妥的指挥判断。 下坡之时,李延昭连连摔倒了几次,然而他根本没工夫去顾虑其它,只是爬起来便向着自己的终点拼命奔跑而去。 李延昭距终点处大队人马聚集地尚还有一个山头的距离,然而山谷中藏匿着的广武骑卒,已是有所动作。 之间本来略显散乱的广武骑卒,在当先一人的带领下,已是从先前的慌乱和不知所措中恢复过来,士卒们在各自将佐的督促和严令下,开始排出战斗队形,以便应付即将到来的战事。 广武军在李延昭及属下各百人长、队率等官佐的严格操练下,不论战技还是心理素质,都是已有长足进步。此刻,一旦军心安定下来,在各个将吏的命令下,已迅地行动起来。先前那短暂的慌乱和不知所措,早已不翼而飞。 广武骑卒阵中,一将越阵而出,已不待身后士卒完全准备完毕,那将已纵马快步行至方才中箭的那一些匈奴骑卒身旁,而后手中长枪,直直将方才吹哨那位,还未死透的匈奴骑卒钉死在地上。 那将领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长枪拔出,而后回身看后方骑卒已纷纷纵马跟上,便双腿一夹马腹,在战马奔驰起来的同时,大声地向后方下令道:“吹哨!” 话音方落,那将领已是取过胸前挂着的那一只竹哨,而后放到嘴边,用力吹响。随着他的这一声竹哨,身后的那两百余骑卒,纷纷拿出胸前挂着的竹哨,放在嘴边用力吹响。 一时间,无数竹哨夹杂在一起的尖啸声,迅地通过山间呜咽着的劲风,传遍了这一片区域。在这深沉的夜色中,这些竹哨声听起来如泣如诉,分外瘆人。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临时主将 越阵而出的那一员将领,正是刘季武麾下队率曹建。此时李延昭以及几位百人长都是不在军中,因此众队率彼此之间,都是不知所措。曹建见得此番景象,心中惶急,细思之下,方才振臂一呼,董亮所部正排在曹建之后,此时见曹建愿主持大局,自是无有不允。 宋庆属下队率梁思秦、韩连成两人,虽是对于曹建这种僭越举动略有微词,然而在这个局势已略显危急的时刻,他们自己也不愿强行出头,从而负上失败的责任,于是在曹建站出来安排行动的时候,他们俩也没有提出反对,算是默许了曹建对于他们的指挥。 剩下两名队率,也是表示没有异议。于是曹建就成了此间临时的最高将领。 曹建将李延昭先前的布置又讲述了一番,依然是曹建率自己所部,与董亮所部一起充任前队。其余军卒便紧随他们之后行动。待下令冲出谷口,要求这些队率务必要快。一俟冲出谷中,到达外面稍开阔些的地方,便即刻散开。 同时,曹建要求听到自己的哨声之后,便全军吹响口中竹哨,以使敌军不辨我军虚实。携带小型号鼓与铜锣的士卒,随后便将这些东西带好。待得向赵军营中出五波箭矢之后,便将这些东西通通敲响。 布置完毕,曹建便一马当先冲出阵中,随后一枪捅死方才吹哨示警的那名匈奴骑卒,而后,带着这两百余骑卒,冲出谷地,到达赵军扎营的这片纺锤形小平原来,便吹响了口中竹哨。两百余骑卒听声,也纷纷吹响竹哨。同时,这些骑卒各自分散开来,呈一个大大的圆弧,向着赵军大营包围过去。 赵军大营之中,听到那第一声匈奴哨骑临死前吹响的竹哨之后,营地中久经战阵的匈奴骑兵主将,便当机立断,下令将营地中的火把、篝火全数熄灭。他手下的士卒们纷纷依令而行,转眼间,方才还火光通明的赵军临时营寨,霎时间就漆黑一片。 见得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不少往返于一边山林与营地的赵军步卒惊慌不已地向着山林中逃去。他们足狂奔,直至逃到山林中完全安全的深处,仍然心有余悸地大口喘着气,而后小心翼翼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些疲敝至极的士卒,委实也经不起再一次的折腾了。在一旁监工的匈奴骑兵此时也顾不上再去鞭打喝骂他们,而是纷纷透过仍未围拢的营栅,钻到临时营地中,去找己方大队去了。 先前围拢在营栅周围立墙的步卒,此时也是纷纷钻入营中,大部分躲在营墙之下,听着外面呜呜不绝的如泣如诉的竹哨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们纷纷挤作一团,仿佛挤在袍泽的身边,能使自己内心增添几分安全感一样。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营外呜呜不绝的竹哨声便逐渐停止,静谧的夜又恢复了原本的安静,仿佛是什么都没生过一般。然而这种静谧只持续了短短几息功夫,杂乱的马蹄声,便又传入营中这些赵军士卒的耳中。 听闻外面杂乱的马蹄声,听起来不知究竟有多大的规模,然而却是散布在一片广阔的平地上,透过山谷之间往复回荡的回声,宛如千军万马一般。 营中赵军,皆是闻之色变。他们下午虽在金城郡外战败,然而主力却是基本尚在。而且为了躲避凉州军可能的追击,匈奴主将仍是下令部属连退二十里,选择了这个窄小的纺锤形平原安营立寨。 虽然立营之后,匈奴主将也派出了几支匈奴骑兵前出向北侦察警戒。然而在凉州军成什的哨骑阻截与剿杀之下,这些零散的匈奴骑卒,或被尽灭,或逃遁而走,却无法冲破凉州哨骑的阻截回营报信。 此时,悄然逼近的近三百广武骑卒,已是纷纷持弓在手,弯弓待。箭矢前端在月光下闪着点点寒芒的三棱箭镞,正是指向赵军的临时营地之中。 此时广武骑卒们的队形已经散开,单靠口令已无法有效地指挥,于是曹建改用竹哨和口令配合,来指挥骑卒们的行动。 随着曹建吹响第一声竹哨,一片箭雨带起呼啸的风声,越过低矮的赵军营墙,直向赵军营地中飞去。 深邃的夜色中,不时传来一阵咄咄声,那是骑卒们的箭射入木质营墙所出的声音。然而还是有更多的箭矢,越过营墙,带着凌厉的杀气,收割着营中不及躲避的赵军性命。 赵军营地之内,熄灭了火光的一片黑暗之中,只是偶尔听闻箭矢射入人体的微弱噗噗声,不久之后,这营地各处,便传来各种语言的哀嚎和咒骂声。 尚未中箭的赵军士卒,只能匍匐在地,尽量蜷起身体,缩小自己的投影面积,并暗自在心中将各路神佛都求了一个遍,只求黑暗中不知什么时候就将到来的那些箭矢,不要射中自己。 持续并不久的一波箭矢之后,空中不再有那些令人闻之色变的呼啸声。然而赵军士卒们方才抬头,随着静谧夜空中一声微弱的竹哨,天空中又是响起了那些箭矢的凄厉呼啸。 如是这样,反复数轮之后,营外方才安静下来。然而这些赵军士卒仍是在地上、营墙后、帐篷里外呆了好一阵光景,不敢稍动。 直到天空中不再传来箭矢破空声,营外反而响起一阵锣鼓喧天的噪音之时,这些被箭矢吓得趴在地上很久的赵军,方才起身向营外看去。 然而黑洞洞的夜里,却根本看不真切那些在营门外晃动的身影。只是过不多久,赵军中那位大将气得暴跳而起,而后用胡语大声喝骂了一阵。身旁的赵军骑卒们听到他的话,便纷纷起身去寻找自己的马匹,只剩下那些中箭者仍是倒在地上哀嚎不已。 然而这些骑卒们甫一上马,却见临时营地另一侧,本来在林中砍伐木材的赵军步卒们,纷纷从营墙缝隙中乱哄哄的涌入。他们在外伐木,武器等本就不在身边,即使有,也多是环刀。伐木用的短斧,基本不能用来作战。 见得那些杂兵乱哄哄的涌入,匈奴大将旁边一名部将纵马上前,截住一名步卒,见是披着皮甲的汉人兵卒,便用生硬的汉语问道:“说,生了什么事?” 那汉人兵卒心有余悸地望着眼前的匈奴将领,声音颤抖心有余悸地道:“凉……凉州兵来啦!他们……他们到处都是!” 听闻这名士卒张口结舌的汇报,那匈奴将领也是一愣,他竖起耳朵凝神细听,确实从营外锣鼓嘈杂之外的另一方,听到了隐隐的喊杀声。大量涌入营中的步卒们,也正是从那个方向而来。 几波箭矢突袭过后,曹建见临时营地一旁的树林中,有不少的赵军步卒藏匿,于是他临时起意,命邵雷与董亮带着他们手下骑卒,迂回到那一边,对林中藏匿的赵军步卒起突袭。 邵雷与董亮两人依令而行,他们分散开队形,而后便径直纵马向那边冲去。反正他们此时所处的这个位置,也在赵军临时营地北侧,如若情况有变,当即便可以及时撤出。 然而做好了充足的应付赵军步卒顽抗准备的邵雷与董亮二人,却是惊奇地现,他们在林中分散队形,而后什长们各自成列,选定进攻路线而后向那些赵军士卒起进攻之时,却并未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显然他们此时已成惊弓之鸟。 凉州兵不过百人,却追赶着足足有己方数倍的赵军,直至赶鸭子一样,将那些赵军士卒纷纷赶进他们所设立的临时营寨。一路上,因为逃命而争相踩踏者,被凉州军追上斩杀者,不计其数。 第一百四十九章 败如山倒 随着越来越多的赵军步卒从尚未树立完毕的营墙外栅纷纷涌入营地中,恐慌的情绪开始在营地中肆意蔓延。 匈奴主将看着这突如其来无法收拾的局面,心中蓦然烦躁起来,他纵马而前,顺手抽出手中战刀,连劈几名慌不择路逃往营中的步卒,却依然无法将这股恐慌的势头压制下来。 看着那些进入营中,便多数四散乱逃的士卒,匈奴主将不由气得血气上涌。他用胡语大声咒骂着,呼喝着,却根本没人理他。逃进来的士卒们,有的到自己营帐中拿上了武器,然后战战兢兢地在将佐的带领和指挥下跑到营栅未立之处,死死盯着营外黑洞洞的夜空,而有的与官佐跑散的士卒们,便纷纷没头苍蝇一般在营中乱撞。 然而这时的营外,却适时地飞来一波箭矢,越过营墙直向在营中散乱地奔跑着的绝望慌乱的散兵们射去。 因为听到示警之后的第一时间,匈奴主将便下令营中士卒们熄灭了所有的火光,因此现在的营盘中一片漆黑,不辨方物。方才袭击林中赵军步卒们得手的邵雷与董亮,也只能凭感觉令自己手下的骑卒们,向赵军营中漫射数波羽箭。 在这漆黑的夜中,虽然广武骑卒们射出羽箭的实际战果并不显著,然而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却将任何细微的恐惧都无限地放大,乃至于周遭偶尔有之的微弱箭矢入肉的噗噗声,在其余乱逃乱叫的赵军士卒耳中,都成了阎王毫无怜悯的催命符。 另一侧,伴随着喧天的金鼓齐鸣声,亦不时夹杂着散漫的箭矢向营中射来。那些呼啸的风声,将这些箭矢顺利送入营中,虽然大多射在地上、营墙上,然而还是有一部分,无情地钻入乱逃乱叫的赵军士卒身体,使得他们倒地,之后不久,便在周遭士卒们的无情踩踏之下,成为一具抽搐着的尸体。 营中一片乱象之中,夹杂着惨嚎声,挣扎声,使得此时的赵军临时营地,宛如修罗屠场一般。大部分士卒忙于逃命,而有个别士卒却停下逃命的脚步,开始在周围倒下的袍泽身上搜索起来。 人心的复杂与丑恶,在此时此处,这座风雨飘摇的赵军临时营地中显露无疑。散慢地到处逃亡的赵军士卒,又将营中已整装待发的匈奴骑兵的道路堵得死死的,使得他们虽然骑跨在马上,却是无法稍动。 眼看着营外射来的零星箭矢,在这夜空中肆意收割着无法稍动的匈奴骑兵的性命,骑在马上的匈奴主将心情烦躁不已。 在他眼中,匈奴勇士们的性命,可远远比此时在营中乱逃乱叫的那些氐羌汉人杂兵要珍贵的多。望着他们无序恐慌的模样,想来已对战局起不到什么有用的作用,匈奴主将终是狠下心来,大声用胡语呼喝着,令手下的匈奴骑卒们,在这些乱逃的恐慌步卒中,清出一条通路,以为自己手下的骑兵们,打开一条出去的通路。 匈奴骑兵们开始依令砍杀那些乱窜的可怜赵军步卒。他们的这一举动,使得那些步卒更加惊恐。然而匈奴骑卒接连砍杀了十几名挡路的步卒,终究还是暂时性地震慑住了这些步卒,也加速了他们的崩溃。 清出道路之后的匈奴骑兵们扬起马蹄,向营门奔驰而去。身后的赵军步卒们,目睹了黑暗中匈奴骑兵对自己袍泽们毫不手软的屠杀,这进一步摧毁了他们本就跌落谷底的士气,而后,他们开始毫无秩序地一窝蜂向南面尚未筑城的营栅缺口处涌去。 在这个过程中,不慎摔倒的赵军步卒,便再也没有爬起来。大乱之下,谁还顾得上下级尊卑,不管是贵为将领,还是贱如士卒,皆是拼命向栅口处挤去,以求自己能早日逃脱这现实版的修罗地狱。 挤出营栅的赵军步卒,便纷纷向南逃去。在数十里之外,毕竟还有一座赵军营寨。若是逃到那里,便再也无须担忧自身的安全问题了。 在漫山遍野的可怖凉州军给他们所带来的巨大心理震撼和威压下,他们终于是不再停下脚步,三五成群的溃兵,便如同散漫在满山遍野的牛羊一样,直向着南面前行而去。 步卒们乱哄哄地溃败南逃,使得仍在营外率部敲锣打鼓的曹建,兀自产生了一种太过容易便达成目的的不真切感。不过赵军步卒的溃败南逃,并不意味着此间行动的结束,相反地,有更加严峻的考验在等待着他们。 曹建在阵中左右奔驰,而后未过多久,果听到营中传出阵阵隆隆的马蹄声。随后,营门处人马之影络绎不绝,俨然有一支骑军,正自其营中冲杀出来。 曹建对此早有准备,只见他将竹哨放至嘴边,而后吹响数次两长三短的音符。骑卒们闻得这信号声,纷纷拨马转头,便散开后退,边向赵军营门处,又是连发数波箭矢。 这数波箭射完,原本分散后撤的广武骑卒们,又纷纷以各队、各什的规模集中起来,汇成一道道奔腾的河流,在将佐们的带领下,直奔北侧谷口而去。 先前追杀赵军步卒的邵雷及董亮二人,也在听到曹建的哨声信号之后,自方才的林边撤回,而后集中兵力,疾奔回来与曹建所率大部会合。 两股骑卒甫一合流,身后的匈奴骑卒们便已纷纷纵马飞奔着追了上来。匆忙之间,他们之中不少人也是张弓搭箭,向着前方黑暗中的广武骑卒射出一波箭雨。 广武骑卒们仍在向谷口奔逃的路上,猝不及防之下,队中连连有骑卒被射中,有的勉力支撑着端坐马背上,有的便不及防备,跌落马下,而后被后队的马蹄踩中气绝。 匆忙之中,已无人顾得上去看那些跌落马下,已注定无法活下来的士卒。曹建一边奔驰,一边大声招呼着那几名拿着铁蒺藜的部下。招呼了半天,见得几人俱在,曹建方才放下心来。 然而转瞬之间,匈奴追兵的第二波箭雨,却是倏忽即至。这一次广武骑卒们早已有了防备,纷纷取出随身携带的圆牌,用左手持握着,伸到后方挡住那些射来的箭矢,一时间咄咄之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虽然广武骑卒们对这第二波箭矢已有防备,然而还是有些箭矢从盾与盾之间的缝隙钻进去,射倒了几名骑卒。奔驰在队伍后方的那几排骑卒中,此时亦是不乏马匹中箭者。 马匹中箭,也有几人因此而被甩下了马背,然而大多数,却是发足狂奔了一阵,随即便渐渐在背上骑手的尽力控制下安静下来。 曹建领大队奔至谷口处,却恰恰遇到纵马而出的李延昭一行人。李延昭在黑暗中举起手,口中竹哨反复吹起数遍三长两短的音符,示意骑卒们速入谷中。 骑卒们一路飞驰,纷纷进入谷中,而后当曹建经过李延昭身边的时候,李延昭充满赞许地望了他一眼。方才引几名百人长下得山来,李延昭见几名士卒留在方才的藏身之处,看管着自己等人的马匹,便从那些士卒口中得知了曹建的这一壮举。 也是李延昭此番大意。即使他亲自上山顶去侦察窥探敌军情况,也决计不能将数名百人长都一齐带走。还好此次有曹建挺身而出,并且临时取得了在场队率级官佐的支持。不然的话,若是无人为首,此次结局如何,倒还真是难说。 这也给李延昭一个致命的教训。自此以后,他再也不敢在前线临敌时带着高级将佐稍离部队。 骑卒们都已冲入了谷口,曹建也上前来,把着李延昭的马头,而后喝令携带着铁蒺藜的那几名断后士卒,纷纷打开布袋,将袋中的铁蒺藜抛洒在谷口窄道上。数名骑卒边纵马奔驰,边向身后抛洒。据李延昭目测估计,谷口这方圆一两百步的土地上,都已是抛洒开了这种致命的暗器。 “走!”见得已经布置完毕,李延昭便对左右士卒们大声下令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五十章 遗骸分葬 已经完成一番布置的广武骑卒,在主将李延昭的带领下,纷纷在谷中发足奔驰起来。后方那数倍于广武骑卒的匈奴骑兵,也由先前的杂乱不整,到现今,被其中将佐整合起来,而后向着谷中的广武骑卒撤回的方向穷追不舍。 然而甫一进入谷口,便有不少军马毫无征兆地乱踢乱跳起来。再也不听马上骑手的驭使。乍然出现这一怪相,使得追来的匈奴骑兵们纷纷措手不及,不少人便直接被甩落下马背,而后,被癫狂的马匹踏成肉泥。 也有不少马匹,跑着跑着便毫无征兆地跪倒在地。而后马背上的骑士,便被这股巨大的冲力甩飞出去。落地的骑手中,亦有相当一部分甫一落地便痛苦地翻滚起来,一边翻滚一边用胡语大声喝骂不休。而后要不几息光景,便被后来的马匹踏成肉泥。 有些马匹踩中铁蒺藜后狂跳狂叫,后方全力冲刺的骑手躲闪不及,便直直地撞上前马,而后两人一齐被甩飞出去。随着谷口这番怪异的景象越来越多,匈奴主将终于下令全军停止前进。 全军停止之后,他望着山谷中越行越远的那支凉州军骑卒,心中愤慨不已。他下马而去,走到那些马失前蹄,或是仍在狂叫狂跳的马匹左近,仔细地在周遭的地上摸索一番,而后,他的手中便出现了一个铁蒺藜。 望着渐渐隐没在夜色中的广武军骑卒,以及远去的隆隆马蹄声,匈奴主将极尽愤怒,张开大嘴用胡语叽里呱啦地对谷中广武骑卒远去的方向便是一通大骂。骂着骂着,这匈奴主将便是捶胸顿足,痛悔不已。 此前不管是在河东,中原,还是关中。他从未打过这么窝囊和没头没脑的仗。出战大败一场,接连后撤二十里夜间扎营,又被对手来了一通袭营。而且对手还只仅仅只数百骑卒,便将他的这个临时营寨搅得不得安宁。 对方箭袭数轮就不说了,居然还在自己营外敲锣打鼓,大造声势。直吓得那帮低贱的氐羌和汉人连夜弃营逃遁。而当他带着主力的匈奴勇士追出来,意欲将这伙狗胆包天的凉州骑卒杀个精光时,对方却转身跑了! 跑了就算了,你跑我追,本来也是应有之义。然而这帮狡猾而懦弱的敌人,居然在谷口布上数量巨多的铁蒺藜,直使得自己麾下的勇士们人仰马翻。如此情势,还要继续追下去吗? 匈奴主将只觉得自己用尽全身力气击出的一拳,打在了对面软绵绵的棉花上。浑身的力气没处使,敌人就在眼前却打不到。他满脑子的火气,也不知要如何去发泄,方才能平复。 就在这匈奴将领气得跳脚的时候,他看到了谷口附近地上,有数个不同服色的士卒尸体,走近一看,竟是凉州军士卒,登时拔出腰间长刀,在那几具凉州兵的尸体上猛砍了一阵,终是使得自己怒火稍泄。 而后随着愤怒的匈奴主将下令,谷口附近搜罗到的十几具凉州骑卒的尸体,纷纷被肢解。首级带走邀功,而身体的其余部分,便抛弃在这谷口附近的荒郊野岭里。 眼见得临时营地尚未修筑完成,步卒也已逃散一空,匈奴主将喟叹了一阵,还是率领着在此的剩余部属,背走己方阵亡将士和伤员的遗体,而后驱马向南而去。 李延昭率部一路北撤,终是在丑时时分,返回了金城郡附近,与韩宁所率的中军主力汇合。 李延昭率部经过谷口行出之时,却见方才的战场,已是被凉州军步卒们手中所持的火把照得透亮。谷口周围的软地上,赫然竟是几个巨大的坑,凉州军卒正将谷口处堆积的层层叠叠的尸体一具一具拖出,而后一具一具地丢进挖出的那几个坑中。 李延昭勒住马,凝神细观片刻,却见韩宁手下的凉州兵,将不同服色的陇西卒与赵军步卒尸首俱是扔到同一个坑中。稍有区别的是,赵军士卒们已皆被砍下首级,堆放到一处以作军功凭证。而陇西卒,却勉强算是留了全尸。 谷口另一侧,是被甄别出来的凉州军士卒。他们此时正被整齐地堆叠在一处,与陇西卒以及赵兵所受的待遇大为不同。 此战凉州兵的伤亡不大,因而堆叠在谷口那一侧的凉州兵卒遗体,看上去也并不多。只是李延昭对于韩宁如此处理战场,仍是心生不满。 那些陇西卒,即使算是新降,然而方才也为保卫凉州而进行的这场战斗流过血,做出了巨大牺牲。此时将他们与赵军兵卒合葬,李延昭实在是觉得不妥之极。 他抬眼环视,见那些残余的陇西卒不过只剩下四五百人。此时他们也已被收缴了兵器,神色木然地坐成一堆,一边啃着凉州军分给他们的干粮,一边看着一个个死去的昔日同泽,被凉州兵从谷口层层叠叠的尸堆中拖出,而后丢入挖好的合葬坑中。 李延昭低头叹了一口气,而后纵马向着韩宁所处的地方行去。 韩宁方才大胜一场,此时正是意气风发。然而夜已深,也不免困意袭来。只是此时战场尚未打扫完毕,也不知会不会遭逢其余的突发情况,于是他只能强撑着困意,在方才那辆八头牛拉着的牛车之上,与几个部将一同静坐清谈。 见得李延昭所率的广武骑卒归来,韩宁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站起身道:“李百人将此去夜袭敌营,出敌不意,想必大胜而还了?” 李延昭抱拳叩地,恭敬答道:“末将幸不辱命,二十里外的赵军临时营地,遭逢我部突袭骚扰,其步卒已是溃散南逃。匈奴骑兵亦是折损甚众,已不堪为祸。” 韩宁闻言,面露喜色,连连称善。而后回头对李延昭道:“此战杀退伪赵先锋,想必数日之内,胡儿当不敢再战。李百人将此番功勋卓著。然奔波竟日,士卒疲敝,便请率部回营歇息吧。” 李延昭闻言,恭敬地抱拳叩地,韩宁略略躬身,便欲转身回到牛车之上,然而却忽闻背后李延昭略显沉闷的声音:“韩都护,将陇西卒与赵军将兵合葬,末将窃以为不妥。” 韩宁本来转身转了一半,闻言又略有惊讶之色地转身回望李延昭,言道:“李百人将以为,如此有何不妥?” 李延昭抱着拳,头却更向下垂了一点,他凝神细想,组织了一番措辞,方才缓缓说道:“这些陇西将卒新近归附,人心未定。此番我等强令其不得修整,即刻与赵军交战,也实属情非得已。然而若是将陇西卒与赵军合葬,却定然会使尚在的陇西卒心生不满,继而对我州有疏离之感,不利我等将其收编,为我所用。” “而若是将陇西将卒厚葬,我等也无须费多大功夫,便能使得陇西将卒生出归属感,邀买人心,从而为我所用。日后如若我等进据陇西,这些将士便可为前驱。望都护三思!” 韩宁闻言,眉头却是越皱越紧。他回身指着仍在忙碌的凉州兵,哂笑道:“李百人将还真是好兴致,提出将这些死人分葬。我中军健儿已经苦战竟日,勉力打扫战场,已是力有不逮,李百人将既言分葬,汝便自为之。” 李延昭心知,韩宁贵为士族高门子弟,这些事情不可能考虑得如此全面,其实处在他们的位置,往往最容易忽视底层这些百姓将卒的人心和诉求。而李延昭对此,却是有着几乎得天独厚的优势,相较现今这些统兵的士族子弟来说,他更明白底层这些百姓和将士心中所想所愿。因此才在深思熟虑之后,提醒韩宁此种做法不妥。 然而韩宁对此却并不买账。李延昭回头望了一眼那些枯坐在地,面色麻木的陇西卒,蓦然感到一阵心痛。他回身向韩宁微施一礼,而后沉静言道:“都护既言及于此,末将便率麾下袍泽,行得此事。” 言罢,李延昭施礼起身,而后从容不迫地向着自己身后那些部属袍泽走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邀买人心 在距韩宁的那乘牛车不远处,聚拢在一起的宋庆、刘季武、陶恒等几位凉州军以及陇西军中的骑卒将佐,皆紧走几步,而后围在李延昭身旁,听候他下一步的部署。 陶恒一路返回而来,目力所及,见到谷口一旁数个深坑中,己方陇西卒的尸骸被散乱扔进坑中,与赵军的无头尸骸堆叠在一起,一时间心痛不已。观之双目赤红,然而却一言未发。 陇西军之前的遭遇,已使得他在短短一日之内,开始对周遭即将面对的新环境不抱什么大的期望了。现今之下,主将冯定身负重伤,生死未卜;五名骑卒百人长,带的四百余骑卒,如今便只剩下他,以及身后这二十余人;一千三四百步卒,便也只剩下被缴了械而后集中在凉州兵中间的这四百来人。 并不值得乐观的未来,使得陶恒也学会了隐忍。他将这份悲愤之情深埋在心底,引而不发。对于当初不肯纳降,逼迫他们回身死战的凉州将佐,也暗暗带上了几分恨意。 陶恒双眼红肿,见得李延昭归来,也仅仅将头垂下,以掩饰些许心中所想。他虽是对凉州的将佐们都带上了恨意,然而自己当下还要归降依附凉州,自是不能露出这副深仇大恨的表情。 “我已向韩都护请来将令,我部负责将此处陇西与赵军尸首分葬之事。诸君且请速速召集部下,即刻进行。”李延昭说完便将马交给身侧士卒,带头向着那几个大坑边上走去。 陶恒听到李延昭所言,不敢置信地抬头望了一眼,却只看到这个之前在混战中将他们自乱军中救出的凉州军将领,身上所中的羽箭都还不及拔,便率先垂范,向着那几个巨坑走去。 陶恒悄悄地用袖子抹了一把眼角,随后也快步上前,带着自己的二三十个残余骑卒跟着李延昭而去。 刘季武亦是令自己所部下马,而后留数人看管马匹,便领着大部士卒紧随其后。方才原地之上,只剩下了还是兀自一脸懵逼的宋庆。 宋庆身后,梁思秦与韩连成两位队率,也是相互之间大眼瞪小眼,一副没缓过神来的神色。 这是什么玩意!先是战阵反复冲杀,而后趁夜追敌袭营,忙活了大半天,现在还要去抬尸体? 宋庆此时绝对是满腹怨言,他一个世家子弟,到军中不过混些许资历等待升迁调职,何曾受过这种苦头?当下便是一个头两个大。然而身后两位队率互相之间也未曾探讨出一个结果来,纷纷望向宋庆,似是在等待着他的命令。 而宋庆,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沉吟许久,方才转身对手下二位队率言道:“随我来吧。”说完便下马向前走去。二位队率见状,也知是宋庆下定决心,亦是留了几人看管马匹,而后令全员下马,紧随宋庆之后,向着那些巨坑走去。 本来围坐在空地上的一干陇西军残卒将佐,此时却见凉州军中骑将,带领自己的两百来部下,直向那些埋尸的巨坑走去,一时间眼神皆是惊疑不定。他们默默地注视着那员骑将的背影,想看他带着自己部下来到这些坑边,究竟要干什么。 却见李延昭率部走到坑边那些仍在忙碌的凉州兵左近,而后对他们高声道:“我已请来韩都护将令,此处陇西卒尸首须与赵军尸首分葬,韩都护已交由本将全权负责,请诸位袍泽移步稍歇片刻。” 正在坑边忙碌的一干凉州军将卒,听闻此言,皆是抬起头,仿佛看一个疯子一样看向立在原地,沉稳如水的李延昭。 本来麻木地坐在空地上的那些陇西残卒,闻言也是不敢置信地纷纷站了起来,而后看向李延昭的方向。 双方愣神了片刻,而后从忙碌的凉州军中,行出一员将佐,先是看了看李延昭,而后行至他跟前,便道:“将军此言,可是当真?” 李延昭抱拳微微点头道:“军无戏言,韩都护令我等负责此事,还请这位将军即刻交接。” 那将佐闻言,嘴边却是飞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而后道:“既是如此,此地之事,便移交给将军部下。”言毕,那将佐对身后神色惊疑不定的部下们一挥手,言道:“此间之事,即刻移交,兄弟们且到一旁歇息吧!” 李延昭什么也没有说,望着那位将佐带领他的部下们离开此地,他便吩咐左右点起数个火把,而后率先跳入坑中,借着火把的光亮,开始甄别坑中这些形形色色的尸首来。 坑中泛起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这个半封闭的环境中,肆意地钻入李延昭的口鼻,冲击着他的神经。虽然从军已久,然而像当下这种大规模的战事,李延昭本人尚也是头一回经历。面对如此众多的尸首,也尚属首次。 因此那种有别于往日所面对景象的浓重血腥味,让李延昭生理和心理上都泛起一种极度不适感。然而木已成舟,此时说出去的话已不能收回。李延昭也不想让注视着他的那些陇西卒感到失望,于是只能强忍着这种极度不适,继续手中的工作。 李延昭每翻动到一具陇西卒遗体,便将其拉出来,而后交由坑边的士卒们小心翼翼地拉上去,在坑外堆放完毕。这支扩编后的骑卒,有不少都是最后一批入伍的流民新兵。方才战阵厮杀时候,精神极度紧张,倒也未觉有异。 而现在,战事业已结束,再回头来面对战场周遭这些酷烈景象,加之已被鲜血浸透的土壤中,都散发出的浓重血腥味,这些新兵,便再也忍受不住,相继跑到一旁呕吐起来,即使有个别不曾反应这么激烈的,也是面色发白,摇摇欲倒。 那些久历战阵的骑卒们,见到那些流民组成的新兵如此这般,都站在一旁大笑不止,却是忘了他们自己当初,头一次见识战场惨象的时候,也不比眼前这些新兵们好到哪去。 李延昭听得外面一片干呕之声,便抬头自坑中向外望去,见得新兵们如此,也是连连摇头。之前在战阵厮杀的时候,他便发觉自己手下这支骑卒的短板——不少人未经战阵,平时训练的水平,因为心理上的畏怯,并不能在战场上得以充分发挥。 因此,自己手下的这些骑卒,便也付出了许多完全不必要的伤亡。然而这些新兵的成长,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盼他们在见识了如此这般战场酷烈景象之后,能够逐步成长起来,而后在今后的战事中,发挥他们应有的作用。 又将一具陇西卒的遗体从尸堆中刨了出来,李延昭与身旁两名老卒合力用双手将他举到坑边。坑旁的老卒们,很快便将这具遗体搬走,到一旁整齐地排列放置。 然而甫一低头,李延昭又听得几声响动,俨然便是又有人跳入坑中,他抬头一看,却见陇西骑卒百人长陶恒,正双目含泪地望着坑中遍布的陇西军服色阵亡袍泽。他身后几名骑卒,此时也是一脸带着些许感激的悲苦之色。 “将军为我等主持公道,此番恩义,陶恒永铭于心!”正待弯腰继续搬运陇西士卒遗体的李延昭,忽然听闻身旁的陶恒如此正色言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首捷战果 对于陇西将卒的感激,早在李延昭的意料之内。然而如陶恒这般率直地表达出来,也令李延昭始料未及。不过听闻陶恒一番感激之语,李延昭还是回身正色道:“冯将军麾下陇西士卒奋力死战,为我等创造胜机,足以令我等肃然起敬。阵亡的陇西将士,理所应当好生安葬,怎能与敌军共葬?此皆是应有之义,陶百人长不必谢我。” 说完这段正气凛然的话答复陶恒之后,李延昭又是弯下身去,将陇西士卒甄别而出,然后与身旁其余几名士卒合力举到坑边。如此往复不休。陶恒见状,也擦干眼角即将溢出的泪水,亦与自己的部下一同忙碌起来。 这些陇西士卒,久历战阵,本也不畏这等惨烈景象。但是眼见一个个往日熟悉的面孔,现在俱是阵亡,这些将卒面上,亦不乏悲苦之色。然而分葬己方将士的提议,又是凉州军骑将为阵亡袍泽争取来的,因此这些陇西兵将,都是强压下心中悲痛,奋力劳碌起来。 陶恒忙了一会,起身又看那四百来陇西残卒依然是或站或坐在原地,只是神情却惊讶不已。他们没想到,他们自己已经放弃争取的事情,却是有别人来帮他们争取到,因此心中,都有一种不真切感。 直到陶恒在坑中大吼,令他们前去帮忙,那些在原地或坐或站的陇西军残余步卒,才纷纷如梦方醒,起身走向坑边,准备帮忙给这些己方阵亡袍泽安排一个好的归宿。 一旁的凉州军卒,见这些陇西兵都站起来向坑边行去,顿感紧张不已,纷纷持刀在手望着他们。然而这些陇西兵却根本不去理他们,只是一路行到那几个巨坑边上,开始协助广武军骑卒们搬运他们袍泽的尸体。 李延昭正在忙碌间,又听到身侧几人纷纷跳入坑中的响动,他奋力地同身边几名部下士卒一道,将手上的一具陇西卒遗体推到坑边之后,回身一看,却出乎意料地发现方才跳入坑中的几人,竟是宋庆、梁思秦、韩连成以及宋部的几名士卒。 “宋兄,你这又是何苦?”李延昭不由得喟叹一声,悠悠道。他深知宋庆这个士族子弟,历来便不喜事事亲历亲为。更何况是下到坑里搬尸体这种苦差事。 往日里,宋庆也甚少亲自垂范。在营中的时候,有什么事一般都是吩咐属下去做。 然而宋庆在自己麾下之后这一年左右光景,也是在渐渐改变。如今,便是连这等苦差事也不再推辞,而是亲身而行,不由得使李延昭感到无比震惊。 “百人将都亲率部属为之,宋某又怎可推诿不前?”宋庆微微笑了一下,然而坑中那浓重的血腥味,却是刺激得他笑得有些不自然。 李延昭听闻宋庆剖白心迹,亦是微微点头,而后道:“既然如此,便有劳宋兄了。这等苦差事,也实非一般人所能忍受,宋兄真不愧我凉州年轻子弟中的翘楚。” 宋庆此时神色不豫,坑中尸首所散发出的浓烈血腥气几乎让他停止呼吸。他只得对李延昭点点头示意,而后便弯下腰去,强忍住不适,开始搬动坑中陇西卒的尸体。 然而搬了两三具的样子,宋庆终究是再也忍耐不住,憋着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爬出了坑,而后便疾奔到一旁数十步外的林子旁,扶着树干,腰也痛苦地弯曲起来,宛如一个大虾米。 而后,广武骑卒中的百人长,河西豪首,宋氏子弟宋庆,便哇地一声张开嘴,胃中翻江倒海,完全不顾形象地大吐特吐起来。 起先还笑新兵的那群军中老卒,此时见一个百人长也越众而出,跑到山林边上大吐特吐,俱是申请尴尬地闭上了嘴。而宋庆部下的骑卒们,见得自己百人长扶着树大吐特吐的囧样,也是集体沉默起来,颇有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无地自容之感…… 经过李延昭部下与陇西残卒们一个多时辰的努力,几个巨坑中的陇西士卒遗体,已是被如数搬出,在坑边摆放得密密麻麻。 对于这些陇西卒的遗体如何处理,征求过陇西残卒中目前职位最高的陶恒,以及其余几位将佐的意见时,众人一致决定在靠近金城郡的地方再挖一坑,而后将这些昔日袍泽集体安葬。 李延昭见众人意愿皆是如此,也只得答应。他随后前去向韩宁请求从大营调拨数十辆推车。韩宁见李延昭如今竟真的亲历亲为,将陇西卒皆由大坑之中抬出来与赵军分葬,便也只得默认了他的这一行为。 随后,李延昭分出半数部属,前去大营中调用推车,另一半部属将只剩余赵军遗骸的数个巨坑填上。各什伍中,都是抽出一名机灵士卒,前去堆放凉州兵遗体的地方,对营中阵亡袍泽遗体进行辨认。 依李延昭的想法,这些阵亡的广武骑卒必须荣归故土,然后葬于忠烈祠左近,阵亡者不论将佐,其牌位皆进忠烈祠中,以供后人凭吊。也借由此来提升这些军卒们,对于保卫家园的荣誉感以及归属感。 广武骑营的军卒们,此时皆是在各自将佐的调度安排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自己手头的各项工作。没用多久,那数个巨坑已是填土完毕,自大营调用推车的那数十军卒,也是排着整齐的队形推车返回至此。 随着李延昭的一声令下,集中放置的陇西卒遗体,已是纷纷在士卒们合力之下,被搬运上推车。而后这些推车便向着金城郡方向而去。在郡城外,骑卒们已是选好一块不适宜作耕田的荒地,作为陇西卒们的集体墓地。 数十辆推车来往数趟,终是将这些陇西卒运送完毕。在去往墓地的路上,李延昭嘱咐几名陇西将佐,务必将这些阵亡的陇西将卒姓名记下来。陇西将佐闻言,却是多有不解。 此战陇西将卒的伤亡,足有一千五百余人,由于被赵军占据优势分割包围,阵亡者还要远远大于伤者。有不少重伤者,便是在李延昭率部前出偷营的时候气绝而亡。如此庞大的数量,若要将其姓名等一一记录下来,却绝非一件易事。即使凭借这些活下来的士卒口述记忆,也难免会出现错漏。 这位广武骑将却令他们做这件出力又不讨好的事情,有何用意,也是令他们此时如坠云雾里。然而李延昭接下来的话,却是打消了他们对此的疑虑:“此战阵亡陇西将士,皆乃忠义。李某想将他们牌位请进我郡祠堂,年年清明有人祭拜。使忠烈之人,在九泉之下,亦能含笑瞑目。” 闻言之后,一干陇西将卒皆是动容,纷纷表示自己会召集属下,尽力将这些义士之名,记录完毕再交给李延昭。 清理战场的工作已接近尾声,陇西卒们的合葬墓也是填完土,树立了起来。用作报功的赵军首级,也被集中堆放。各部伤亡报告,业已统计完毕。 韩宁望着不远处堆放成一座小山的赵军首级,连连打着呵欠听着牛车前属下将佐的报告。 “此战计斩赵军首级一千一百六十三颗,无俘虏。我军阵亡计二百八十一人。重伤九十六人,轻伤三百零七人,缴获赵军枪戟七百余杆,刀剑一千余把,圆牌四百余面,其余军资无算。” 韩宁看着仍在前方穿梭着,而后装上自己袍泽遗体往北岸方向而去的广武骑卒,神色惫懒地伸了个懒腰,而后下令道:“带上阵亡士卒遗体与伤者,全军返回大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安置残卒 待得金城郡南,谷口处战场已打扫毕,先前推着推车运送陇西阵亡士卒遗体的那些广武骑卒,此时又将己方阵亡骑卒的遗体放到推车上,而后向北岸推回去。 此时正是初秋,天气依然还是很热。然而骑卒们自昨日黄昏直到现在还不曾休息。看着他们在周遭火把提供的照明之下,奋力推着承载阵亡袍泽的推车,一步一顿地向着浮桥方向前进,李延昭也觉有些不忍。如此高强度的作战以及劳动之下,自己麾下的骑卒们能凭借顽强的毅力与组织性坚持到现在,李延昭也觉殊为不易。 然而此处战场已是打扫干净,中军的伤亡士卒也早已被转移回营中。广武骑卒不可能将阵亡士卒的遗体留在此处,或是草草掩埋。李延昭想了想,唯有将这九十来具遗体运回大营,而后放置几个时辰,令麾下骑卒休息片刻。待明日晨,再遣人将他们送回郡府,移交给专司管理忠烈祠的小吏。 己方前出二十里偷营之时,还是在匈奴人的追击之下损失了十几名骑卒。而且这十几人的尸首都不曾带回来。一念及此,李延昭不由觉得倍感心痛。他真心不知道,若是日后见了这十几名骑卒的家人,将如何向他们交代。 李延昭低声唤过走在自己前方不远处的刘季武。而后嘱他将袭营阵亡的那十几名骑卒的姓名也记下来。若是寻不见其尸骨,便在忠烈祠左近的墓地中,为他们立起衣冠冢。再依律将其牌位请进忠烈祠。 除了费劲推着推车运送袍泽遗体的那些骑卒之外,其余人都是很快回到了营中,毕竟从昨日黄昏到现在,除去厮杀就是干活。士卒们也实在是疲惫得紧了。 然而那四百余新降的陇西卒如何安置,却成了个问题。韩宁倾向于将这四百人先暂时看押到营中。而李延昭,却对看押这个说法很不以为然。即使陇西卒背身与赵军死战,依然没有能为他们换来足够的尊重。韩宁如今对他们还是防范严密,不仅收缴了他们的武器,还对这数百忠义之士处处提防。 对于韩宁的这种做派,从李延昭的内心来说,是觉得不公且并无必要。这些陇西兵,也为保卫凉州出了力,流了血。并几乎成为这场前哨战中凉州能够取胜的关键。如今这般对待他们,令人齿冷。如今后再有来降者,难说会不会以这些陇西卒为前车之鉴。 然而此时韩宁与其余高级将佐商议之时,李延昭也是不便插嘴。只是在内心中焦急不已。 韩宁讲完之后,众将皆是沉默。然而这短暂的沉默却并未持续多久,广武军千人督杜杰便站了出来,抱拳对韩宁道:“韩都护,我部在广武城外大营,如今仍是空置,不妨派一队步卒,护送他们前往我军大营暂住。也免去在此地看管、就食的麻烦,都护以为何如?” 韩宁伸出右手摸了摸脸,而后思虑了一番,便道:“既能如此,当是最好,只是仍需防止这些残卒为乱。” 杜杰微笑道:“都护多虑了。我郡中存粮,足以令这数百人支用数月。有饭吃,他们又如何为乱?虽然我郡兵此时尽出屯于此地,然而可请府君调千人左右县兵移防郡城,可保万全。” 韩宁闻言,又是点了点头。言道:“便如杜督所言照办罢。”说完刚要抬步入营,身后却响起李延昭的声音:“韩都护,千人督。末将有一妙法,可将这些陇西士卒妥善安置,又无需从郡府之中请调钱粮。更不用防范他们擅自为乱。” 韩宁闻言,停下了即将跨出的脚步。而一旁的杜杰,却已是惊奇地向着李延昭望了过来。 杜杰心知李延昭鬼点子多,有的时候往往突发妙策,而且常常切中要害,一击即中。因此对于李延昭究竟有何妙策来安置这些新降残卒,心中颇为好奇。 “去年时,武功苏氏一支由关中逃难而来,其家主苏玄,携部曲荫户数百人。如今已在永登县落户,杜督可知?” 杜杰闻言,点了点头,道:“此事我是记得,我部还曾助那些苏氏部曲荫户开垦田地,使其在永登得以有耕田以维系家计。” “后来我部外出哨探之时,救下了一支坞堡残兵。却正是那苏玄近支侄子,名为苏抚。这位小郎君其家坞堡被胡人攻破,其父想必丧于战火。因此对胡人恨之入骨,无时不想提兵东进,屠胡复仇。” “我对其言明苏玄居于永登,并遣人护送这小郎君前去投奔亲眷。如今苏氏家业已靖,我等将这支降卒予其为荫户部曲,想必苏氏田亩众多,养活这新进的数百部曲,应不是问题。” “若苏氏不纳,又将如何?”杜杰听闻李延昭的一番讲述,觉得此法可行。然而却仍有疑虑,遂出言相问。 “若苏氏不纳,我等再如杜督所言,将其安置于我军大营,并请府君调县兵移防郡城以为防范。永登县据此也不算远,不过半日路程,我且派一队骑卒护送他们,即使苏氏不纳,也可将其带至大营安置,杜督意下如何?” 杜杰点点头,然后转头望向韩宁。见韩宁亦是点头表示同意,便嘱咐李延昭将此事办妥,他自己便引军归营歇息去了。 其实彼时的凉州,兵力并不充足。然而韩宁出于军队安定的考量,并不想将这些新进归附,而且对凉州隐有敌意的陇西士卒编入军中。 若强行将其编入军中,不论是打散消化,还是成建制改编,其在短期就将面临巨大军事压力的形势下,显然也是弊大于利的。 凉州将佐对这支陇西卒并不了解,而且在战时,究竟指挥不指挥得动他们,他们究竟听不听招呼,能不能在关键时刻充当可以信任的袍泽,任何人心中都没底。也正是因此,韩宁方才放弃了要改编这支陇西卒的想法,转而试图用其它的方式,将这支陇西残卒安置并管控起来。 当下来看,将这支陇西卒送到苏氏家中作为部曲,也是最为便捷省事的安置办法,虽然不知苏氏究竟肯不肯接纳这些陇西卒,然而诸将皆是愿意一试。 于是,休息了个把时辰之后,李延昭便遣曹建带本队骑卒,护送那些陇西卒连夜往永登县而去。令邵雷率部护送那些推车士卒,将阵亡的九十来名广武骑卒的遗体往郡城送去。 分别时候,陇西骑卒百人长陶恒前来找李延昭。他得知自己这些陇西卒即将被送往士族家中为荫户部曲,便心生不愿,来找李延昭相求,求李延昭将他们这二十余人留在广武军中。 李延昭闻得陶恒的请求,却是有些为难。他直言不讳道:“如今冯将军尚且昏迷不醒,上官们已决心将你等送往永登。我对此也是无能为力。” 陶恒闻言,眉头紧皱,脸上的肌肉不断地在颤抖着,沉默了几息功夫,他抱拳叩地言道:“李百人将救得我等脱困,又将冯将军从乱军中抢出,此恩无以为报。我与属下这二十六名陇西健儿,皆愿为百人将前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延昭闻得陶恒这一番效命之语,神色有些复杂。将这二十余陇西卒收入麾下,倒也不是完全做不到。目前广武骑卒减员严重,想要维持战斗力,也正需要像陶恒部属这样的百战老卒。 见得李延昭犹豫,陶恒身后的二十多陇西骑卒,皆是大惊,以为李延昭不愿收留他们,人人神色都是一片悲苦。互相凝望了几息功夫,这二十余骑卒皆是抱拳跪倒在地,颤声道:“愿为百人将前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李延昭已没有理由能说服自己拒绝他们,他赶忙快步上前,将半跪于地的这些陇西骑卒一个个扶起,而后语气坚定道:“如此……我便答应大伙的要求,日后还望诸君与我戮力向前,昭必不负诸君厚意!”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兵临城下 安抚了一番归附的陇西骑卒,并将其编入伍中,独立组成一什,而后归于自己兼任百人长的那一队骑卒中。原本便是百人长的陶恒,如今代理这八九十号骑卒的百人长。广武军中众队率什长等,尽管心有疑虑,也未曾出言反对。 而后,李延昭又派邵雷护送着推车的骑卒们,将阵亡袍泽的遗骸送往郡城。此时经过这一夜的往复奔波劳累,天色已是微明。两队骑卒轮流推车,卯时末刻终于是将这些忠烈之士的遗体,送至城外忠烈祠处。 看守祠堂的有一班广武军中老卒。此时见前线兵士们推回来本郡阵亡子弟的遗体,皆震惊不已。在其中一名什长的指挥下,众士卒手忙脚乱地将这些袍泽遗体自推车上抬下,而后整齐排列在祠堂院中。 什长派出一名骑卒前去郡府中,请主管忠烈祠的吏员前来。邵雷见使命业已完成,便将阵亡将士的名单交予那什长,而后带领一干部下,对阵亡袍泽的遗体鞠了三次躬,方才心情沉痛地离开了忠烈祠。 返回金城大营的路途之上,邵雷又见一支推着推车的长队,向广武郡方向徐徐而去。推车上亦是阵亡袍泽。想必乃是军中步卒或是射声营的阵亡袍泽吧。两队人马交错而过,邵雷看着那些推车上面目狰狞的袍泽遗体,久久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到大营之后,邵雷及其所部,也是精神不振。李延昭知其奋战方毕,又运送袍泽遗体,已是疲惫不堪。加上目睹众多袍泽阵亡惨象,心理情绪也因此而波动频繁,便嘱邵雷带领其部下前去安排好的营帐中休息。 大营中,为骑卒们所安排的营帐靠近南侧,离这些营帐不远,便是马厩。原本州治精锐在此驻防之时,这马厩建得可容纳两千余匹马。然而韩璞依令领军南出,带走了金城以及州治之中几乎所有的骑兵,此时马厩中不过只有广武军骑营的数百匹马,因此看起来也颇为寥落。 安顿邵雷所部入营休息之后,李延昭又心念派遣哨骑侦察之事,便喊来昨日夜归营便入帐休息的宋庆,着其派遣一到两什骑卒,前出渡河,向南侦察警戒。宋庆此时虽是歇息了两个时辰。然而乍然被李延昭叫起,仍感困乏不已。勉力去各帐中巡视了一番,而后揪出两名什长,嘱其率部前出侦察警戒。 安顿妥当这诸事之后,李延昭正待回营小憩片刻,却见陶恒自一旁帐中行出,将数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递给李延昭。 李延昭接过一看,却见上面满是人名。不由惊到:“陶百人长,这是?” 陶恒面色略有哀伤,答道:“这便是我陇西骑营之中阵亡将士的名录。百人将昨夜让属下将其记录出来,我便依令而行。” 李延昭见陶恒满目血丝,显然没有睡好。心中也是一番感慨。言道自己定会好生保管,将来为这些陇西将卒刻制牌位,并入广武郡忠烈祠。陶恒闻言激动不已,自拜谢而去。 之前李延昭的这一安排,也都已向陇西军中其余将领叮嘱过。嘱其各自列出军中阵亡将士名录,待整理好之后,不论身在何处,皆遣人驰报于他。他自会为这些阵亡将士安顿一良好归宿。众人闻言,抱拳领命,皆感佩不已。 安顿好军中诸事,李延昭便也回身至帐中,打算小憩片刻。昨日奋战竟夜,任是再强悍之人,也绝对忍受不了。然而躺倒帐中草席垫上时候,却牵动背部伤口,不由龇牙咧嘴了一番。 昨日冲阵之时,李延昭背部和肋侧中了两箭,背部那箭自筩袖铠甲叶缝隙射入,但由于李延昭内里还披了一件皮甲,双层甲保护之下,箭镞入肉不深,也只不过半寸许。而肋侧所中那一箭,便要深些。箭镞几乎已全部入肉。 战阵冲杀之时,精神紧张,李延昭倒也不觉有异。然而回师打扫战场之时,便觉这两处箭伤隐隐作痛。甫一回营,安排好诸事,即刻便前往军医处,将两处箭矢拔出,并上了伤药。 虽然这两处隐隐作痛,然而李延昭还是勉力躺下,忙碌竟夜带来的疲惫感,使他很快便沉沉进入梦乡。 之后数日之间,金城左近风平浪静。驻扎在距金城百里左右的赵军大营,数日皆无动静。而距己方骑卒穿越赵军阵线后侦得情况,冀城与桑壁的守军,依然是在坚守城池的奋战之中。 冀城与桑壁二地,凉州军的坚决抵抗,不仅使得这两座城池不曾易手,更成为了赵军兵逼凉州的最大隐患。 因此,赵军在上官严令之下,强攻二城十余日,积尸如山却依然不得寸进。如此一来,赵军便只得放弃强攻二城,转变策略,变攻为困,转而希望通过围困绝粮,来迫使二城守军就范投降。 然而韩璞在建兴五年正月与陇西氐羌之众的战事之中,已尝到了断粮苦楚,因此此次出征陇西,更是调运了不计其数的粮草。足堪使凉州进据陇西二城的精锐支用半年有余。因此在桑壁与冀城的精锐坚守之下,赵军并不能得逞。只得继续持续着对二城的封锁围困。 及至七月中下旬。刘曜倾赵举国之力,拼凑出一支数量庞大的大军缓缓西进,陇西及凉州的情势,又再度紧张起来。 刘曜仍以刘咸兵围冀城,而呼延寔则围桑壁。虽然两方相持日久,然而谁也无法稍退一部。久攻不下使得这二将不再敢轻举妄动。然而此时炎热天气,先前攻二城的赵军士卒尸首无人收埋,便堆在城下任其腐烂。一时间,两城城下臭气熏天,也使得城中兵卒士气不振,受到不小的打击。 七月二十日,先前哨骑的曹建部,终是返回大营,他们此次深入陇西二百余里,亲眼见刘赵连营,远逾数十里。闻得此报,金城大营的数十凉州军将佐,无不变色。 待得七月二十五日,此次刘赵先锋三万人,已抵金城郡下。便在先前凉州诸军与刘赵前哨交战处的谷口左近扎营。 前不久的战场之上,依然是暗红血迹遍布于地,不时有蚊蝇附着其上,观之便令人触目惊心。此次先锋乃是刘曜侄子,中山王刘岳。刘岳到得此地,也知此地便是先前那支数千人的先锋与凉州军交战之处,观满地的猩红血色,不乏感慨不已。 前哨战那一败,已使得赵军上上下下,再未有敢于轻视凉州者。刘岳此时兵临金城郡下,也是步步小心。伐木立营之时,足足立起三寨,每寨之中,皆是数层营栅,拒马无数,严防死守,生怕凉州军再次行险出奇,突袭取胜。 金城大营与刘赵营寨,此时直线距离不过五六百步,已可隔河对望。李延昭登上箭楼,窥探了一番赵军营寨。只见旌旗猎猎,赵军士卒兵强马壮,来回出入营地,井然有序。营寨布置也暗合军法,岗哨箭楼林立,几无可乘之机。 李延昭见状只得叹口气。他心中深深明白,赵军如此强大的阵仗步步紧逼,只怕凉州真正的危机,便要即刻到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叔侄夜话 建兴十一年八月初三,韩宁、张阆再接哨骑急报。匈奴伪赵国主刘曜,已亲率十七万大军倾国而来。分屯于狄道至金城一线。临河列营,百余里中,钟鼓之声沸河动地,自古军旅之盛未有斯比。 凉州诸将,闻之色变。张阆每日茶饭不思,常常登城眺望。见金城外三里,赵军营垒坚固,部伍严整。一上城头便是呆立一整日。金城郡中如今兵少将寡,虽占据地利,两面环山,一面临水。并且为了应对赵军可能的军事进攻以及围困,城中屯粮充足,并且打了百余口水井。 然而韩璞被张使君派遣南征,如今两岸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五六千人。若要应对刘赵如此大规模的进攻,还是显得兵力单薄了些。 北岸韩宁,闻报之后,也是夙夜难寐。他召集诸将反复召开军议,商讨当下应对之策。然而讨论来讨论去,诸将的意见在此时,也是出乎意料的一致:务必结垒自守,万不可轻率出击。 之前前哨战的战果,早已上报郡府。韩宁还专门派遣了一个百人队,将砍下的赵军级等送回州治,以煊赫其武功。然而不过短短数日之间,这情势就急转直下。刘赵仿佛是根本未曾受到前哨战失败的影响。仍是部伍严整,进退有据。 如此一来,即使李延昭面对这危急局面,也未有何破敌妙策。毕竟实力对比太过悬殊,就当下而言,惟有固守一途。诸将对于此等局势,也是看得清楚。 军中信使马不停蹄地奔驰在各条官道之上,将这等消息分别送往各郡县府,以及州治姑臧。刘曜大军抵达陇西一线未过几日,州治中的张使君,便已接到刘赵军事行动的报告。 本来接到韩宁前哨战大胜捷报的张茂,听闻继而来的各路军报,愁云开始弥漫在这位使君的心头。张使君召集数位肱股谋士商议对策,常常在刺史府中讨论竟日,这些肱股谋士却拿不出一个合理且可行的御敌章程。 如此却也难怪。自张氏接手管理凉州军政事务以来,凉州从未遭逢如此大规模的外部武力入侵威胁。即使永嘉年后,关中陇西大乱,逃难至凉州的百姓人户不计其数,凉州的人口却依然很有限。 人口有限,便意味着生产所需的劳动力不足。因此凉州虽保持着与西域诸国的贸易,州中各个高门大族也都是有自己的商队往来于凉州和西域之间,州治的财货收入一直保持在较高的水平,然而却因为劳动力不足,导致兵少,粮少的不利局面。面对强大外敌入侵之时,自然难免捉襟见肘,力有不逮了。 何况如今形势之下,州治的精锐部队,皆在冀城、桑壁一线,由韩璞与阴鉴统率,成为凉州在陇西地区实际军事存在的钉子户。这些州治精锐,也的确不愧精锐之名,两座孤城在刘赵强军的攻击之下,愣是挺了月余,却依然不显疲态。 见识到两城守军的强悍战力之后,刘赵也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对二城的强攻,转而留驻了足够的优势兵力对两城进行围困监视。 此次危局,也使得张使君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每日召集肱股参议,却每日都是泛泛而谈。如今这危局之下,竟无一人能拿出务实之策,来改变眼下这一万分危急的局面。 又是一个讨论竟日却毫无结果的一天后,当属下那些士族骨干,肱股谋臣尽皆散去,张茂也走到刺史府的厅堂之中,遥望南方。空中挂着一轮弯如满弓的上弦月。张茂深知,在南方数百里外,大河南北,凉州正经历着他们张氏执政以来的最大危机和考验。 张茂正在望着夜空暗自喟叹神伤之时,却听身畔不远处,一声恭敬的轻声呼唤道:“叔父。” 张茂回望,却正是自己的宝贝侄子,未来凉州的继承人张骏。 自上次被广武军的那名骑卒百人将抓起来吊了一夜之后,自己的这位宝贝侄子可是学乖了不少。姑臧尹的几案上,便再也不曾出现那令人顿感不安的治安报告了。显然那一次不愉快的经历,给这位宝贝侄子留下了深刻的教训,以及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 最近的张骏,勤奋好学,积极上进。显然又回到了他小时候,大家对他评价颇高的那个年代。望着自己这位宝贝侄子,张茂轻轻喟叹一声,而后走过去两步,拉着张骏的手,幽幽道:“公庭啊,我等承先人余德,假摄此州,上欲不负晋室,下欲保完百姓。今虽华夏大乱,皇舆迁播,汝当谨守人臣之节,无或失坠。” 自张骏弱冠之后,张茂便常常称其表字,而不再称其乳名。出于长辈对晚辈的殷切期望,张茂希望这个侄子能早日成长起来,担当起凉州牧这一重任。在这个两京沦陷,五胡肆虐的时代,凉州作为唯一在北地形成实际存在的非胡政权,其责任重大,而内部虽靖,外部无援,也使得她在这时代承受着太多的压力。 风雨飘摇的凉州,如今又迎来最大的危机,张茂只觉前途黯淡不已,因此对自己的侄子的一通感叹,却更像是临终前的遗言。 白日间召集诸谋士议事,参军马岌建议张茂集结目前凉州境内几乎所有可用之兵,亲征刘曜。而长史汜祎便针对此提出了激烈的反对意见。两人在刺史府内堂中,当着张茂以及宋、阴、索等本地士族高门的面吵得不可开交。两人面红耳赤,几乎要跳起来当着张茂的面上演一出全武行。 争吵的结果,最终也是不欢而散。而张茂本人,也仍未下定决心,究竟进不进行这场劳民伤财的动员和亲征。 自其父张轨接管凉州起,便跟随在张氏左右,忠心耿耿,能征善战的宋配,年初之时,也是病死在了西平太守任上。 现今宋氏阴氏等等士族之中,能拿得出手的久战宿将,似乎也只剩下了扬烈将军宋辑、左司马阴元等区区数人。然而这些人,比起曾以千骑大破若罗拔能叛乱,又引步骑二万守卫长安,东赴国难的宋配来说,不知差了多少。 苦思冥想之下,张茂也难以对当下局势做出一个稳妥的判断。他便暗自下了决心,若局势势微,便唯有听从马岌建议,全民动员,亲自出征。 “叔父可是为金城一线战事而举棋不定?”张骏望着愁眉不展的叔父,便出言相问道。 “伪赵此次兵势强大,来势汹汹。我州存亡,皆系于此。容不得半分差池啊。”张茂右手扶上额头,叹息道。 “马参军与汜长史白日间,在叔父面前争论,小侄也有所耳闻。叔父可是觉得此时难以决断,因此而犹豫?” “此时正当秋收,若举国为兵,田亩之间无人收获,百姓家生计,来年却是如何维系?农人们匆忙拿起兵刃,又怎能堪用?若被赵军一鼓而溃,便是灭亡之厄呀!”张茂谈起此时兵事,言语中满满的不乐观。 “小侄窃以为,农人们虽是不堪大用,然据河而守,声势浩大,想必也能迫使伪赵不敢轻动。”张骏听得叔父纠结的心情,一边出言劝慰,一边讲出了自己的看法。 “小侄观参军陈珍,虽寡言沉默,却精通兵略,且颇具勇武之相。叔父何不召其问计?”见叔父张茂沉吟了半晌,张骏便继续进言,言及陈珍可用,请叔父张茂召其问计,权且一试。 “陈珍……”张茂闻言,颇有意动,细思片刻,而后对自己的侄子缓缓点了点头。 第一百五十六章 喋血金城(一) 在姑臧州治之中,正为该如何处理这场凉州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而争论不休之时,屯兵金城郡外已旬日有余毫无动作的刘赵中山王刘岳,却有了动作。 连日来命令手下汉人与氐羌步卒前去山林之中伐木,赶制各种攻城器械的刘岳,此时志得意满地望着营地后方各式各样的云梯、攻城冲车、巨大的橹盾、还有几架略显简陋的投石机。 攻城之事,并非匈奴人所擅长。而且牺牲本就不多的本族人前去围攻坚城,本就是实为不智之举。因此匈奴贵族对此早有共识:使用宝贵且战力强大,精于骑射的本族人,去驱使那些低贱的汉人、氐羌人来爬城墙。如此一来,即使付出再大的伤亡,匈奴人也绝不会为此而感到心痛。 反正他们治下,多得是这些汉人与氐羌人。在这个物资匮乏,生存都几近奢望的年代,给他们一口饭吃,便往往能换得这些低贱的蝼蚁前去卖命。当然,立下战功者,也能从匈奴人这里得到厚赏。因此,这些被生存逼到绝境的人们,往往在战阵上奋勇无前。 赵军之中的构成过于繁杂,然而人数偏少的匈奴人,却总能很好地对其它各族进行驭使,不光是靠本族武士强悍的战力,压榨其余各族的生存空间,并假仁假义地给他们施予一点恩惠,便能换得这些几乎活不下去的人暂时效忠。 刘岳在八月十四清晨,对金城郡进行的轮试探性进攻,便投入了五千余人的氐羌汉人混编部队。大河边上三座营寨大军云集。刘岳亲率五千匈奴骑兵压阵,并打算寻机对登城士卒进行远程支援。 太阳初升的时刻,那些可怜的赵军步卒,便已各自架着云梯,或是一什人马推动着攻城冲车,或是推动着盾车,在前方巨大橹盾的保护之下,纷纷向着金城郡下涌来。 张阆对于此次守城之战,虽也早有准备,然而却依然是心里没底。如今的金城郡虽早已不同往日,城墙加高至三丈,箭楼敌台女墙垛口等防御设施也是一应俱全。而且广武郡府还特意调运了数千石豆油,赶制弓弩箭矢无算。 据广武军中那位百人将所建言,如今城墙之上,早已架起数十口大锅,见今日赵军进攻,张阆便下令军卒自城中府库取出豆油,将这数十口大锅倒满。 广武军中那名百人将特别叮嘱,锅中油烧至滚沸之后,便得立即抽薪灭火,以免温度过高,使得锅中豆油自燃。若在略显狭窄的城头将锅中豆油烧至自燃,那可以预见,势必将是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 见赵军来势汹汹,张阆便令军中敲起号鼓,提醒众军即刻带械登城,以准备抵御赵军进攻。 弓弩手们纷纷手持弓弩,腰悬箭囊,各自进入早已确定好的阵位。或是城墙垛口,或是城门箭楼。皆做好准备。其余一部分步卒,正将府库中屯放的箭矢源源不断地用推车运出,而后直至城下,再用人力,或是绳吊,将这些箭矢搬运上去,以备弓弩手所用。 自去年末韩璞领兵进驻金城以来,州治调运,以及广武制造,再转运来金城郡的箭矢数量,已过三十万支。完全足以支撑相当久的一段时间。正是因为这些充足的军备,才使得张阆对此战坚守金城,应战巨大数量优势的赵军,从心底多了几分底气。 赵军兵将排出一个相当松散的阵型,自他们大营本部出缓缓向金城郡下前进。前排是那些坚固的盾车。盾车后便是那些一手举盾,一手抬云梯,在赵军将领眼中宛如炮灰一般的氐羌及汉人杂兵。而城门之前,一辆木质结构,外覆牛皮的攻城冲车,正向着城门处缓缓而来。 金城郡在西汉设置之时,修城者其实为其开了八门。然而张阆趁着去年末,加高加固城墙的大工程进行时期,下令封闭了其中四门,只留下东西南北四门。 城市门少,自然会出现诸多不便,也影响其的繁华程度以及经济展。然而这一举动的优点也是显而易见的。门少,便意味着承受军事进攻之时,守城一方所需着重防守的突破点变少,更易于使守城方调度,集中兵力防守重点。 因此,张阆的这一举动,可说极为明智。毕竟如今金城郡已加高至三丈,再架云梯爬城,增加了攻方士卒需要攀爬的距离,使得守城军士有更多的反应时间可以从容应对。如此一来,城门便成为更加薄弱的防守要点。 自去年底以来,金城郡中本就不多的民户,更是相继在郡府的组织之下迁出。毕竟战时若城中有大量民户,便意味着更多的粮食消耗。城中固有存粮可以支持的时间,便随之缩短。而且大量民户在城破之后,往往会沦为敌军泄屠戮的对象。不论是从军事计,还是为民生计,这座注定要成为战场的城市,必须要迁出民户。 赵军在城下缓缓推进而来。然城上油锅此时并未烧沸,对于度缓慢的攻城冲车,唯有用滚木礌石来应对。 而那些提着云梯的赵军,渐渐逼近了一箭之地,搬运云梯的赵军,便纷纷将手中所持盾牌举高,挡在自己上前方,以防备金城守军必然来袭的箭雨。 跟在云梯后面的大队步卒,也纷纷举起手中盾牌,准备着应对即将来袭的箭雨。 城楼之上的张阆,望着城下越逼越近的赵军,神色严峻地举起手。他身后的鼓吏,便即刻握紧手中鼓槌,准备在主将的命令下出信号。 而箭楼与垛口处的金城郡弓弩手,也纷纷上弦待。每个垛口的弓弩手左近,都有一到两名步卒手执长牌,给予这些甲具薄弱的袍泽以掩护。城背还有数百轮替军卒整装待,一俟下令,便可即刻支援城头战事。 随着赵军纷纷进得一箭以内,城楼上张阆高举的手,立时果断挥下。背后的鼓吏,也立刻用手中鼓槌敲击三声。沉闷悠长的鼓声便立刻在城头传开。 听得主将出信号。箭楼上,与垛口附近的近千弓弩手,纷纷扣下手中弩机,或是松开捏着尾羽的二指,金城城头霎时间箭如雨下。这波箭矢直直向着城下奔来的赵军步卒倾泻而去。 赵军步卒们虽然早已对此有所防范,然而倾泻而来数量可观的箭雨,还是有不少从他们步卒举着的盾牌缝隙中钻进赵军阵中。随着噗噗之声,箭矢破开他们身穿的皮甲而后入肉,赵军阵中已有数十人倒地。 然而这数十人的倒地,对于数量庞大的赵军来说,只不过是沧海一粟。经过短暂的失神之后,赵军阵中的其余步卒很快举着盾,填补了那些倒下士卒所留出的空档。 城头的金城军弓弩手们,都是熟练地开弓挂弩,而后瞄准射击。在金城军连绵不绝的箭雨攻势下,赵军前进的阵中,又6续有步卒中箭倒地。 然而这些赵军仿佛是悍不畏死一般,射倒一些,马上就会从旁过来另一些士卒填补倒下士卒所留下的空位。面对这悍不畏死的冲锋,城上的那些金城军弓弩手,唯有用连绵不绝地倾泻箭雨来试图稍阻赵军攻势。 然而城上虽然箭雨连绵不绝,城下伤亡始终在累加,却未能使赵军的进攻脚步稍退些许。 这些赵军士卒心中都是明了,若在此情况下稍有犹豫,便是身死结局,并且还会因此害死身边其余袍泽。于是也不敢大意,人人皆是奋勇争先,意图一举登上城头。 战前,中山王刘岳已为先登者开出高额赏格:金五斤,锦缎百匹,米粮百石,牛五头,羊二十头。 在这等高额赏格之下,这些赵军中的炮灰步卒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时随着金城郡的城墙渐渐接近,他们个个都变得亢奋起来。似乎先登者的赏格,已触手可及! 在步卒们纷纷抵达城下之后,阵后压阵的匈奴骑卒,也是往复奔驰起来。在刘岳的亲自带领指挥之下,这些匈奴骑卒,已是纷纷将手中闪着寒光的箭镞,指向了城上据守的金城军士卒们。 赵军已将云梯架好。后队的赵军步卒,很快便如同潮水一般,涌到各自面前的云梯之下逐次登城。见赵军士卒已纷纷进至城下,据守城头的各部将佐,纷纷下令让弓弩手暂退,而后城头的士卒们,纷纷搬起了沉重的滚木礌石,放在垛口上端蓄势待。 随着各自将佐口中的命令,城头士卒们纷纷松手,钉着如同刺猬一般密集铁钉的滚木礌石,便纷纷滚滚落下。 金城军的滚木礌石,呈圆柱形。其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铁制长钉。然而木身两端,还系着粗绳,以便投下之后,还可以回收利用。 就在城头的金城军纷纷将滚木礌石掷下的同时,在城外一箭之地处游走的五千匈奴骑卒,纷纷弯弓如满月,而后将手中箭矢放开,任其密密麻麻地向着金城城头射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喋血金城(二) 城下五千匈奴骑兵手中的弓矢,带起一股风暴,直向金城东南城头扑来! 城上正在丢滚木礌石的那些金城军步卒,猝不及防之下,纷纷被那些箭雨所覆盖。不少人探出身子尚还不及撤回,便只闻空中一片呼啸声,而后,那由箭矢所构成的黑云便笼罩在他们身前。 城楼上正在督战的张阆侧头看去,只见东南角那边,倒下了一城头的士卒,个个矢集如猬,令人不忍卒睹。 匈奴骑卒所选的这个时机,正是恰如其分,也因此带给了金城守军巨大的伤亡。仅仅一轮箭雨之下,倒地毙命的金城军士卒,便已过百人。尚还不算那些中箭未死的士卒们。金城郡的东南角,霎时一片哀声。 张阆见东南角陷入危急,急忙命身后鼓吏敲响号鼓,随着一阵沉闷悠长的鼓声。城下待命的预备步卒,纷纷手持刀牌从早已构筑好的阶梯爬上城头。 上城之后,这些金城军,也表现出他们作为郡县兵却训练有素的一面。只见这些士卒分工明确,有人手持圆牌长牌迅上前至垛口处,支起盾牌抵挡城外的匈奴骑卒可能的下一次箭袭,也有人上前将阵亡或是负伤的袍泽遗体或背或抬,直向城下而去。 城头上一名中箭的金城军百人长,却是拒绝了上城的袍泽们将他送下城治伤修整的好意。他咬着牙,忍着剧痛将左肩肩窝处的箭矢奋力拔出。冷汗霎时间布满了他的脸,和着他强忍剧痛的狰狞表情,看上去却有几分可怖。 见得这位百人长的可怖表情,他身旁那些上城支援的步卒纷纷稍退一步,却闻那百人长拔出腰间环刀,而后怒吼道:“此处城头,职责所系,我尚还能战,怎能稍退!” 言罢,那百人长自上前一步,至垛口旁边,继续忍痛指挥起手下的士卒们,继续将滚木礌石推上城头,而后向已经架梯攀爬的那些赵军士卒丢下去。 这次吸取了前次的教训。步卒们再将滚木礌石丢下城头之时,身边便会过来数名持盾士卒予以遮蔽掩护。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之上,任何实用的技能和动作,往往都是用血换来的经验教训。 金城军栓系着绳索的滚木礌石纷纷自城头丢下,还在爬梯子的赵军便是一片哀嚎之声。投下的滚木过不了几息,又会被城头的金城军士卒拉起,而后摆在城头垛口,等待着下一次的投放。 匈奴骑卒在城外一箭之地处反复游走,不时在中山王刘岳的号令之下向城头射出一波又一波的箭雨。然而后续这连绵不绝的十余波箭雨,均是远不及头一波箭雨给金城军将士所造成的震慑和杀伤。 在一箭之外游走的匈奴骑卒,尽管人数众多,然而其一由低打高,其二在运动中开弓,准头也是大为降低。每波箭雨均是有过半未射到城头之上,而是纷纷插进夯土城墙之中。 然而在城外游荡久了,也未见金城郡城头对他们开展有效反击。这些匈奴骑卒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他们在一箭之外又反复逡巡了片刻,向城头又射出了几波箭,见金城军依然没有有效的针对他们的反制,便逐渐开始自地向一箭以内靠拢过来。 刘岳身为匈奴赵国的中山王,自然是见多识广。见部下们此时纷纷自进入一箭之地内,心中顿时惊惶不已。正待喝止,令这些匈奴勇士们返身撤出一箭距离。却已是为时已晚。 见得匈奴骑卒们进入一箭范围,先前受张阆之命集中起来部署到西南侧城墙上的弓弩手,纷纷举起手中弓弩,纷纷瞄准那些狂妄而自大的匈奴骑卒们。 随着号鼓的再一次响起,忍耐已久的金城军弓弩手们,纷纷饱含着愤怒,用力扣下手中的弩机,或是松开尾羽。近千支箭矢,便带着金城军弓弩手们复仇的怒火,直向城下越逼越近的匈奴骑卒们呼啸而去。 闪着寒光的三棱箭镞,带着凌厉的风声,转瞬即至。那些狂妄而自大的匈奴骑卒们,尚且不及做出反应,便已在这摄人心魄的寒芒之下,倒下了一片。 不过一刻钟左右的功夫,那些匈奴骑卒,便为他们自己的狂妄自大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金城军弓弩手这一波千箭齐,将冲在最前的数十名匈奴骑卒即刻放倒。波齐过后,弓弩手们便在各自将佐的指示下展开漫射。务求将远程打击的火力最大化。弓射快,各弓手便不停地持弓放箭,而弩射远逊于弓,却胜在威力巨大,射程稍远。弩手们此时也是在奋力上弦而后瞄准射击。 这两种远程投射武器此时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张致命的火力网,将冒进的匈奴骑卒纷纷射杀于马下。先前狂妄的匈奴骑卒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然而当他们醒悟后撤之后,方才他们所游荡逡巡的地面上,已是留下了百来具尸体。 匈奴骑卒们为他们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之后,已退出一箭地远,再也不敢贸然向前。他们继的箭矢等物,也是很少能射到城上,距离城头尚还隔着一段距离便纷纷下坠。 匈奴骑卒虽然已是远遁,然而赵军进攻的步卒却已是纷纷爬上云梯,直向城头攀来。匈奴人的箭雨如今威胁已是小了不少。所以城头的金城军士卒们,纷纷又将滚木礌石等架上城头,待赵军爬上云梯一半之后,这些滚木礌石,便带着死亡的气息向着那些赵军砸下去。 赵军先登士卒方才爬上云梯一半,头顶上的这些滚木礌石等物便如同黑云盖顶一般砸下来。然而还在爬梯子的他们,只能出一声声绝望的嘶嚎,而后便是一声闷响,云梯上的赵军便被纷纷砸下梯去。从梯子上自由落体的赵军士卒,随即便砸在下方仍在攀爬或是正待攀爬的士卒头顶上,带起一片凄厉不似人能出的哀嚎之声。 尽管有少许赵军士卒奋勇上前,砍断了栓系着滚木的绳索,却依然不能挽救这些同泽们的命运。 配合着垛口处步卒丢下的滚木礌石,闸楼外侧的金城军弓弩手,纷纷将手中弓弩对准了仍在顽强向上攀爬的赵军兵卒。一时间箭如雨下,躲过了滚木礌石的赵军兵卒,却躲不过这些致命的箭雨,亦是逃脱不了跌落城下死不瞑目的结局。 金城军的顽强抵抗,使得赵军顿兵城下,不得寸进。即使偶尔有几个悍不畏死之人攀着云梯登上城墙,也很快就会被城上金城军捅过来的长枪戳成筛子,而后自由落体,再砸倒城下的一片赵军步卒。 赵军次动攻击,对城上守军的部署也不甚了解。而守军由于准备充足,虽是面对赵军优势兵力的进攻,却也怡然不惧。 双方便在金城的西侧城头反复拉锯。随着时间流逝,兵力处于劣势的金城军一方,面对赵军开始渐渐感到有些吃力。闸楼外侧不停地放箭的金城军弓弩手,射出的箭矢也渐渐开始疲软起来。 而城下的赵军步卒,尽管伤亡在不断增加。然而战前刘岳为先登勇士开出的高额赏格依然是不断地在刺激着他们的内心,使得他们依然红着眼,罔顾身旁同泽的死亡,只是望着高耸的金城郡城墙,但有一丝机会,便毫不犹豫地攀着梯子想要往上冲。 然而金城军的顽强,却远这些赵军士卒的想像。他们一次一次不顾伤亡地攀上去,眼看就要到达城头,而后开辟出一片阵地的时候,城头的金城郡长枪利刃便纷纷招呼过来。前一秒还在做着领赏美梦的同泽,后一秒便成了胸膛被洞穿,或是头颅被砍掉,而后掉落城下的孤魂野鬼。 随着伤亡的增加,本来以为金城城头一鼓可下的赵军,纷纷开始了动摇和怀疑。金城军的顽强抵抗意志,也远非他们这些为利所驱,近乎雇佣兵性质的士卒可以理解。 军心已出现不稳的赵军兵将心里,那个高额的赏格,此时却显得那么遥不可及。他们攀上云梯的动作,也远不如方才那么利落。当他们逐渐变得犹豫的视线,落到城门外最后一辆试图撞毁城门,打开通路,却被城楼之上落下的数块滚木礌石砸了个粉碎之后,他们的士气,终于在这次失败的进攻中跌落到谷底。 而带着匈奴骑卒在金城西侧反复游荡,意图寻机下手的刘岳,此时见攻城的士卒们皆已疲敝不堪,无以为继,遂下令敲响了撤军的铜锣。 第一百五十八章 喋血金城(三) 听到身后传来了鸣金收兵之声,先前云集金城郡城下,力攻不克的赵军步卒们,纷纷如蒙大赦一般,即刻便缩起头往回逃去。金城城墙之下,霎时出现了极为壮观的一幕景象:数千赵军步卒,如同潮水一般,向着自己大营方向奔流回去。 在河对岸大营中的哨楼上看到这一幕的李延昭,望着视线中那些灰白色的身影,神色颇为凝重。他走下哨楼,而后根据自己所见的战况,向营中大帐处的军主韩宁,以及一干将佐做了简短的汇报。 听闻赵军进攻受挫,韩宁亲率几名亲卫,登上寨墙眺望一番。赵军首番进攻不力,早在凉州诸将的意料之中。然而望着金城西侧城墙下密密麻麻的尸体,仍使人望而生畏。由赵军遗尸数量之巨,便可想而知金城郡的守军,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韩宁细细将这番景象尽收眼底,城头之上金城守军树立起的“晋”字大旗依然是迎风猎猎飘扬。宣示着这座城池的主权。西侧城墙下的累累尸骨,见证了此处成为赵军不可逾越的一道鸿沟天堑。 城头上的金城军也已是疲惫至极。面对数千赵军悍不畏死地对西城墙发起的攻击,他们的神经,时刻如同箭在弦上一般紧绷。如今乍然松弛下来,还活着的士卒们纷纷或靠或坐在女墙旁。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之后的颓然之色浮现在他们面上,金城郡西侧的城头,虽然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士卒,却呈现出落针可闻的安静景象来。 中山王刘岳,此时正带着那些忠实的匈奴骑兵部属,静静在一箭之外,看着纷纷败逃回来的步卒们,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撞入营寨之中。而后,他们所见所闻的那些令他们感到深深恐惧和忌惮的景象,便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地在他们所处的大营之中传播开来。 此番初攻金城,赵军已是损失了千余步卒。虽然早知攻取金城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金城军在守城作战中所表现出来的顽强,以及强大的战斗力,还是令赵军主将刘岳感到胆战心惊。 城下赵军的尸骨累累,以及那些被遗弃的云梯橹盾等,昭示了此次进攻的失败,然而刘岳却不知道,后面还有更大的挫折在等着他。 时日已近正午。刘岳命各营埋锅造饭。而后他又召集了属下数位氐羌以及汉人将领,命他们下午继续组织一波更为强大的进攻。虽然并不指望数次进攻便能摧毁金城守军的斗志,从而攻取金城。不过在汲取了上午进攻不利的教训之后,刘岳还是为下午的进攻进行了充足而繁琐的准备。 早上趁着第一波试探性进攻的时候,刘岳便命营中一部士卒前去大河河滩上,采集了为数不少的石块与黏土等。回到营中,将黏土加水调和,而后包覆在石块外面,并将其形状尽可能修得圆滑一些,制成了近百个泥弹。负责操作那几架简陋投石机的士卒,也将投石机移至理想的射击阵位。 赵军阵后,又推出了数十个橹盾。并且遵从刘岳的命令,一些步卒又找来锤子、凿子等土木工具。随身携带着,准备在下午的攻城战中依靠这些橹盾掩护阻挡金城军的箭矢,这些步卒便推进至城墙脚下用工具破坏城墙底基。 受命下午出发攻城的那些赵军步卒,饱餐一顿以后,在上午溃逃而回的那些同泽注视之下,收拾兵甲,而后集中待命,眼见就要走上那不归路。 就在赵军紧锣密鼓地筹划着下午的进攻行动时,金城北岸大营中,在左都护韩宁的主持之下,凉州军诸将又召开了一次军议。这次军议,正是商讨协防金城郡的诸多对策。 眼观上午的那场惨烈至极的防守战,韩宁已是忙不迭地向州治派遣而出求援信使。不论在何种情况之下,哪怕对面的赵军全是一帮乌合之众,以现今大河两岸的五千左右兵力硬抗这种密度的攻击,都势必不能长久。 军议上,韩宁、杜杰等高级将佐依然确立以浮桥联结两岸,大营与金城互为犄角,相互照应的大方略。然而在细节上,李延昭提出以哨骑前出,监视下游五十里范围内河面情况,以防敌军架设浮桥偷渡,而后趁势袭营。 而且有必要在现存浮桥的上游数里之外,再增设两座浮桥。以防敌军狗急跳墙,摧毁现有浮桥之后,便使南北岸的兵力物力调动出现瘫痪。 况且再增设两座浮桥,也能使两岸之间兵力调动更加快速便捷。韩、杜二位上官听得这两条建议之后,纷纷点头应允。 军议之后,李延昭便从速派遣曹建率部东出,负责监视此去下游五十里以内的河面情况,而以其余骑卒西出大营,集中往西而去,继续在上游方向选址架设浮桥。 上游水流往往较为湍急,较之中下游来说,架设浮桥显然更为困难。不过就算水流湍急的上游,也偶有宽阔浅滩这种适合搭建浮桥的地方。李延昭部自出营之后,邵雷便引部属一路自上游而去,寻找适宜搭建浮桥的渡口,而李延昭则亲率余部,四下伐木,并寻找船只。 金城郡太守张阆,在统计完毕上午初战之中折损阵亡将士之后,已是向北岸大营中的韩宁发出了求援信。 韩宁接信之后,又确认了一遍此时去往下游,靠近赵军屯兵之处的河面上一切正常,方才遣手下一千州治精锐步卒,与广武军射声营、步卒营混编部队一千人,共计两千人开拔,通过浮桥渡过大河,而后由金城北门入城。 如此一来,金城郡中此时的防守兵力已近四千。上午的防守战中,尽管金城军奋勇作战,却仍是折损了三百余人。负伤士卒已被转移至金城郡府之中,由金城郡内留驻的郎中与医师等共同医治。 虽然上午初战的伤亡比高达一比三,然而城外三万赵军先锋,即便是按照这个伤亡比交换下去,此时大河两岸的凉州军,依然是换不起的。 而且凉州军诸将在城楼之上都是看得真切,下午准备进攻的赵军,显然在部署上已是出现变动。不仅在赵军阵后现出几架狰狞丑陋的投石机,而且此次赵军进攻步卒之中,出现的那些橹盾之后,已是有不少手持锤斧凿等物的土工作业者。 张阆面色凝重地望着远方由数千赵军步卒所组成的,越推越近的密集兵线,心知下午一场恶战,又是在所难免。 方才战罢休憩之时,城中火头军已是为奋战一上午的袍泽们送来和着羊肉煮熟的粟米饭。然而这些士卒虽奋战半日,当中有不少人见惯了血腥场面,见到羊肉粟米饭,只觉胃中阵阵翻腾,毫无食欲。 然而金城军中那些弓弩手,却是被将佐们强逼着吃下这样一碗喷香的粟米饭。较之经历更多的将佐,基层的士卒们显然不太了解,在这个瞬息万变,险恶万分的战场上,究竟该如何保存和恢复自己的体力,以便应对接下来更加残酷的战事。 “敌军至,登城!”随着张阆的一声号令,城楼上的号鼓又是适时响起,本来在城背稍作休整的士卒们,纷纷依令疾行,迅速登城。 第一百五十九章 喋血金城(四) 这一波进攻的赵军已不是上午的那一波。不过见得上午攻城的袍泽们狼狈逃回,他们之中亦不乏对这些胆小如鼠的袍泽们的讥笑之声。甚至不乏当面斥责的愣头青。然而在他们即将上阵之时,他们却不曾发觉,那些上午攻战不利,败退而回的袍泽们,纷纷用怜悯的眼光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虽然讥笑了一番别人的胆小,然而轮到自己上阵之时,这些士卒们亦是高举着盾牌,小心翼翼地向着金城郡西侧城墙接近而来。上午被先前那波人架起的云梯,此时已被推倒,散落在城下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叠在层层叠叠的尸首之上。 而上午被遗弃的橹盾,如今也是三三两两地放置在城墙下面。橹盾上渐渐变得紫红的血迹,也向他们述说着上午那场攻城战的惨烈。 随着进到一箭地远,这些赵军步卒们,纷纷将左臂上握紧的盾牌举起,从上前方护住自己的大部分身体,而尽量向身旁其它袍泽靠拢,寄希望于别人的盾牌,能帮他们遮蔽住他们自己的盾牌遮蔽不到的地方。 夹杂在众多步卒前排的橹盾,此时也在缓缓前进。躲在巨大橹盾后方的赵军士卒,手中各执斧锤凿,准备进行他们土工作业的重任。橹盾四周,持圆牌的赵军步卒们亦步亦趋地跟着橹盾行进的脚步,而他们手中的盾牌,早就将橹盾四周围成一道道密不透风的盾墙。 如今金城郡的西侧城头上,已是集中了两千来名弓弩手。他们所肆意释放出的箭矢密度已远远大过上午那一批弓弩手。然而由于此次赵军有备而来,皆是人人举盾组成一个几乎密不透风的大阵,这些密度远超上午的箭矢,反倒是收效甚微。 虽然金城城头上,箭矢一轮轮齐射,犹如暴雨般铺天盖地向着推进过来的赵军军阵泼去。然而每轮箭矢,皆是收效甚微。如此一来,便使得在城楼上督战的张阆,面色却变得更加凝重而忧愁了起来。 又过了约莫半柱香光景,眼见赵军距离城墙越来越近,已不足三十步远,赵军军阵中间,四辆被覆牛皮的攻城冲车,正响着吱吱呀呀令人牙酸的轮毂转动声,木制结构的车顶之下,正有一什赵军步卒,推动着这几辆攻城冲车向着城门处缓缓而来。 见那攻城冲车车头处,那露出半截,宛如獠牙一样的攻城槌,张阆终于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大声喝令道:“点火!” 听取主将命令之后的传令兵,撒开腿在城墙上奔跑着,大声呼喝道:“点火!”数名传令兵很快便将张阆的命令传递到了城墙各处,在油锅附近的士卒们,纷纷看着自己的伍长什长,拿出火折子,而后点燃数支火把,便交到自己手下的士卒手中。 之前烧了一早上的那数十口油锅,此时由于柴薪已灭,皆是平静如水。然而锅中那些豆油冒出的缕缕青烟,却昭示着这些油锅内部并不平静的事实。站在城楼上监视着赵军动向的张阆内心此时也同这些油锅一样,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可怕的风暴。 李延昭当时将这批豆油自广武郡中押运而来之时,曾经特地向韩璞以及张阆作了一个简短的汇报。大意是这些油产量稀少,价格昂贵,每石足有高达近千钱的成本,平时本通行市井之间,为百姓口中食用。然而战事愈为紧迫,此物已被管制,并收归军用。 李延昭大概讲了一下利用烧沸的油来守城的思路。张阆见多识广,一点就透。并为获得了如此多的利器而感到欣喜。而韩璞却对此颇为不以为然。 虽然张阆对于使用这种东西并不抗拒。然而想到这些豆油高昂的价格,也使得他颇感心惊肉跳。更何况赵军此来,人数众多,若头几天便将这些宝贵的豆油用完,赵军再发动更猛烈的进攻的话,无疑便要用将士们的血肉之躯去面对这些如潮般的汹涌进攻了。 赵军已至城下,他们并未急于上前扶起那些被散乱推倒的云梯,而是在一部分士卒的掩护下,由一些士卒顶着盾牌前去城下,将堆满城下的本军士卒尸首移开数条通道,而后,那些橹盾以及旁边组成盾墙的赵军士卒,便依然保持着密不透风的队形,让城上的凉州军弓弩手们无机可乘。 在橹盾后方的那些土工作业者开始在盾墙的掩护下,开始凿击金城郡城墙的基底时,城门外那四辆攻城冲车,也是渐渐逼近到了城门下方。 张阆的眼中,这些赵军的一举一动尽收他的眼底,他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着,试图找出对这些赵军施以攻击的最佳时机。 随着那些攻城冲车到达城下,一辆继续缓缓前进,而另三辆,却停驻在距城门二十余步外,似乎是等待前一辆破门或是被毁。 “滚木预备!”张阆见状,右手一挥,城楼上的士卒们已是抬起一段粗重的滚木。那滚木上面所钉着的铁钉,此时看去,已布满铁锈,显然这段滚木所诞生的时日,已是非常之久。 “放!”随着张阆的一声怒吼,这截被抬上垛口的滚木,很快便随着两边士卒松手而自由落体下去。城楼上人只听砰的一声,再探头向下看去,那攻城冲车已是瞬间化为齑粉,只余下一地的赵军步卒,此时仍翻滚在地,惨嚎呼痛。 那两名士卒见这段滚木已达到他们预期的效果,皆相视而笑。然正当两人奋力拽住滚木两侧的拉绳,试图将这段滚木回收再利用的时候,方才被砸毁的那辆攻城冲车下方忽然钻出一个赵军步卒,他见那段滚木正要被拉上城去,霎时又惊又怒,立刻拔出腰间长刀,对准拉动滚木的绳索便是一刀斜斜劈下。 绳索应声而断,然而那名赵军士卒也未及重新找掩护或是退走,城上的弓弩手已是发出一波箭矢,他瞬间就被射成了刺猬。 看着那赵军士卒摇摇晃晃地倒地,张阆发觉了目前形势的愈发严峻。那些橹盾后方的土工作业队已经在金城郡城墙上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张阆甚至站在城楼之上,都能感到脚下传来的微微颤动。 对于那些赵军步卒组成的密不透风的盾墙,如今城上的这些凉州兵,简直可称是毫无办法。虽然先前投掷下去的一些滚木礌石,也给这些土工作业队,以及掩护的赵军步卒们带来了不小的损失。 然而赵军如今有了经验,却是再也不能容许城头的凉州兵们将这些滚木礌石回收利用了。不仅牵动滚木的绳索如今次次都会被砍断,而且就算那些滚木下去砸倒一片赵军步卒,马上也会有后队的赵军步卒上来补上防御的缺口。 张阆脚下有节奏的颤动,正在警告着他,那些赵军的土工作业队正在对金城郡的城墙造成着怎样的破坏。沉吟了几息,张阆终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挥挥手,下令道:“架锅,浇油吧!” 鼓吏挥起手中的鼓槌,重重地在大号鼓的鼓面上,重重地敲了五下。而后随着张阆的命令在城头传开,那些士卒们,纷纷拿起用来隔绝温度的布块,转身抬起油锅,而后亦步亦趋地抬到垛口边。等待着各自伍长什长的命令。 “浇油!”随着城头此起彼伏的命令声,十多口大锅被抬上了垛口,在数名士卒合力之下,锅中呈现金黄色,冒着青烟,价格昂贵的液体,便就这样被倾倒下去,直直泼向聚集在城下,正在埋头搞拆迁的赵军盾墙。 “刺啦——”随着泼下去的油接触到一切含有水分的东西发出的刺耳炸裂声,城下顿时响起连绵不绝的不似人声的哀嚎。 “丢火把!”随着各处的低级将佐面无表情地下令,城头上无数的火把便被直直丢下城去,接触到刚刚泼下城的热油,缓缓开始燃烧…… 第一百六十章 喋血金城(五) 金城军丢下城头的火把,纷纷将那些兜头浇下,此刻沾染到赵军身上,以及他们周遭地上那些飞溅的热油点燃。本来突遭城头滚油淋下,便已令这些赵军步卒痛苦不已,惨嚎连连。处在滚油浇到的中心点那些赵军步卒,更是有不少直接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此时这些丢下城头的火把,便成了城下那些赵军唯恐避之不及的恶魔。接触到油以后蔓延开来的火势,渐渐由刚开始的星星点点,逐渐越烧越大,眼看已颇有几分燎原之势。许多身上着火的赵军步卒,纷纷惨嚎着乱跑乱跳,或是满地打滚,寄希望藉此来扑灭他们身上那旺盛的火苗。 金城军士卒们此时在城头上,都能闻到城下飘来的阵阵带着焦糊的臭味。城下一片火海,那火苗的温度,都仿佛是近在咫尺,令那些在城头据守的金城军士卒,都是一脸夹杂着震惊与难以置信的不忍之色。 城下那些围成盾墙的赵军步卒,与携带斧锤凿等物的工程队,此时已是尽皆没入火海。即使有少数几人侥幸逃脱油泼和火海,也是失去理智一般丢下手中刀盾等武器,歇斯底里地向后方玩命奔去。旋即便被城头的金城军弓弩手射成刺猬。 此时站在城楼上的张阆,再也感觉不到方才脚下所感受到的那种令他心悸的震动了。然而耳闻城下赵军步卒的惨嚎,又亲眼看到一个个火人从城下奔出,到处乱窜的景象,便是张阆的脸上,也现出几抹复杂神色。 箭楼上,正当那些弓弩手举起手中弓弩,将箭镞纷纷对准那些在城下奔跑着的火人时,箭楼里的一名将佐,却举起手大喝道:“停!” 举起手中武器的弓弩手们,听得这道命令,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而后转过脸,一脸疑惑地盯着那名将佐。将佐继续高呼着下令道:“着火的,不射。未着火的,随意。” 得到命令的金城军士卒们,旋即便放下手中的弓弩,看着城下数十个火人乱窜乱跳。而在距城下二三十步远持刀盾肃然而立的那些赵军,却都是目睹了城下这一幕惨象,霎时目瞪口呆。 之前他们还嘲笑上午攻城的那些军中同泽们,而此时,这一幕地狱般的景象,却是彻底地震撼了他们,令他们也不得不为自己的浅薄与轻敌而感到暗暗后悔。 那些身上着火的赵军步卒们,出绝望的哀嚎。他们的痛苦呼号与求助,都不曾换来身后站的这些同泽的救助。其余的赵军步卒只是手持刀盾肃立在后方,带着震惊与唯恐避之不及的脸色望着他们。 而当这些绝望至极的前队士卒们开始向后方那些整齐肃立的袍泽们狂奔,以期能够得到他们的帮助之时,迎上的,却是军中同泽手中那锐利的刀锋。 阵中的赵军将佐,见到那些残余士卒纷纷向着本阵冲击,惊慌之下便下达了命令:“将奔逃而回那些残卒,全数斩杀!” 这道严厉的命令下达以后,冲到阵前的数十名赵军步卒,纷纷倒毙在同泽的刀锋之下。当冰冷的刀锋从他们的身体中抽出之后,这些残卒,纷纷带着死不瞑目的表情仆倒在地。只余他们身上的衣物和肌体,还在熊熊燃烧着…… 除去这些奔逃而回的赵军步卒之外,城下那些绝望挣扎翻滚着的赵军,其惨嚎也是持续了好一阵子,经久不息。 当持续了约莫两刻钟有余的这幕惨象渐渐平复之后,金城郡的城头下,便只余下一地的烧焦尸骸、残破的云梯和橹盾,以及飘扬在风中,经久不散的焦臭味…… 听到阵后又是响起了阵阵急促鼓声,赵军的这些将佐们,便继续纷纷拔出腰间长刀,而后或说着汉语,或讲着胡语,开始继续逼迫他们手下的这些赵军步卒前进强攻金城的城墙。 方才经历过亲眼所见的震撼,此时这些在各自将佐们的逼迫之下纷纷前进的赵军兵卒,早已不复之前的那一副狂妄神色。他们此时皆是心有余悸地高举着手中盾牌,继续向着金城城墙下缓缓而来。之前的橹盾此时皆已在城墙下燃烧殆尽。他们也只得倚仗着阵后袍泽抬着的几架云梯,还有方才驻足观望,此时才继续缓缓前进的攻城冲车。 这波赵军在此间前进之时,他们已带着迟疑和畏惧的心理,已决定了这次进攻的结局。他们在身后将佐们的严令下,抬着云梯向城下冲来。城头之上面对他们如此色厉内荏的进攻,依然是一波紧接一波连绵不绝的箭雨激射而下。却收效甚微。 赵军举着盾牌,强行冲至城下,而士气大振的金城军们,却升腾起了激昂而坚决的斗志。 赵军的云梯甫一搭上城头,城头上据守的那些金城军兵将们,便纷纷用手中长枪以及特制的长钩等物,将赵军兵将们的云梯强行推开。城下的赵军不止要躲开脚下各处冒着青烟的同泽尸骸,搭云梯的行动也难以成功。 而随着城门之处攻城冲车的缓缓接近,城楼上又是一锅热油浇下,随后,城门洞前,便继续重复着方才的那一幕惨象。 而就在此时,终于已是忍无可忍的赵军阵后督战的刘岳,望着身后几架已是装好泥弹,跃跃欲试的简易投石机,挥下了自己的右手。 随着投石机机括工作起来那令人牙酸的吱吱声,这几架投石机纷纷抛出了他们力臂后方的那些包覆着泥的石弹。这些石弹飞离力臂以后,带着沉闷的呼啸声,向着各自宿命中的落点而去。其中一枚越过城墙,砸进了城墙后方数十步外,一间已无人居住的民居。石弹砸穿那民居墙体的巨响,令城头的守军纷纷回头望去。 两枚石弹飞至半途,其势已竭。当中一枚最终还是软绵绵地飞过去砸中了金城郡城墙那反复夯实加固的墙体,然后出一声巨响的同时,却只在城墙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坑,那包覆泥团的石弹,便掉落在了城下的赵军尸堆之中。而另一枚,却好巧不巧地掉在城下准备架梯登城的赵军士卒堆中,两名士卒当场毙命,其余数名赵军步卒,倒在地上哀号不止。 数枚石弹都已打空,看得在阵后督战的刘岳皱眉不已,心中连连暗骂捣鼓投石机的这帮士卒。然而这波最后一枚飞出去的石弹,却是出奇精准地飞上金城郡的城头,而后挟风雷之势,砸倒了数名躲避不及的士卒,而后又打翻了城头的一口油锅。油锅倾覆,倒出去的滚油,使得在其近前的金城军士卒们,纷纷糟了殃。城头上也响起数声惨嚎。而后这些士卒们自行爬出滚油浸润的范围之后,便纷纷被身旁袍泽们七手八脚地抬下城去。 砸倒油锅的那枚石弹,仿佛只是这场生死大战之中的一个小插曲。然而却已给城楼之上督战的金城太守张阆,提了个醒。张阆眼见城下的赵军已纷纷架梯准备登城,而阵后那些投石机,又开始绞弦上弹。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连忙对身旁诸人下令:“倒油!快!” 随着这道命令,尚还在城头的那些油锅,纷纷被抬到了垛口处,城下或在爬梯,或在等待的赵军士卒,不少人都是兜头迎上了这些浇泼下来的滚油。 当熊熊烈火,又开始在金城城下燃烧蔓延的时候,望着地上那些被火焰吞噬,身体正在渐渐萎缩的死去袍泽,和那些虽是未死,也已浑身浴火的人们,这些赵军步卒开始吓得肝胆俱裂。他们不顾身旁将佐的阻拦和胁迫,纷纷转头向着大营方向逃去…… 第一百六十一章 喋血金城(六) 溃败的赵军步卒,眼中再也没有严厉的军令,上官的呼喝此时在他们的耳中,也只不过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嘈杂之音。甚至连后方督战的匈奴骑兵上前接连斩杀数十名回逃的步卒,依然不能阻止他们败退的颓势。 恐惧犹如风暴一般裹挟、席卷着这些赵军步卒的内心。方才城下那熊熊烈火就实实在在地展现在他们眼前,被焚烧的云梯以及橹盾,烈火中翻滚挣扎惨嚎的袍泽,无不在警示着他们。金城的城墙,已经成了今日他们无法逾越的障碍。即使在逃回途中,那些被烈火所吞噬的袍泽惨象,依然在他们眼前翻覆,一幕一幕不停地在他们脑海中映出一个完整而残酷的映像。 刘岳见他所亲率的匈奴骑兵接连斩杀败兵,却依然无法挽回溃退之势,便只得下令骑兵向一旁暂退,以免被溃兵冲击,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刘岳率部避开溃败的赵军步卒,而后绕行一圈,又接近到距离金城郡西侧城墙一箭之地外。城头的凉州军见赵兵不敌溃退,因此俱是受到鼓舞,城头一片欢腾。方才赵军投石机打翻油锅给城头军士造成的心理阴影,此时也是眼见不复存在。 方才停止对溃逃的赵军步卒背后射杀的凉州军弓弩手,眼见西南角处,由刘岳亲率的那部匈奴骑兵又进至一箭之地外,便在张阆的号令之下,示威一般地向城下射出一波箭矢。那些箭矢带着迅疾而凌厉的呼啸声,纷纷射入赵军骑兵近前的土中。偶有几名赵军步卒马匹被城上弓弩射中,倒地长嘶不已。失马的赵军骑卒,只有从旁而出,向后方奔去,试图换马再战。 刘岳见城上射下一波箭矢,自也是不甘示弱。他攻城之前设想了诸多办法,攻城器械打造的也不可谓不多,给出的先登赏格也不可谓不重。然而在日的进攻作战当中,却接连遭逢失败,甚至连城头都没登上去几次,却是令他感到极度的不爽了。 思虑了片刻,刘岳令自己麾下的骑兵们催动战马,沿着金城郡西南角,向着西门的方向奔驰而去。这些匈奴骑卒排出整齐的五列纵队,人人皆奋力催动坐下马匹,这些马匹的度,很快便达到了一个相当快的水平。 而后随着刘岳的命令,到达金城城门外一箭地的前排匈奴骑兵,纷纷控制战马高高跃起,而后他们在马背上拈弓搭箭,待战马跳跃到最高点之时,松开引箭的右手二指,箭矢便离弓而去,带着这些匈奴骑卒心中的不甘,纷纷射向金城城楼。 奔至金城城门外的匈奴骑卒连绵不绝,因此跳跃而起的战马,以及离弦而去的箭矢亦是连绵不绝。匈奴人不愧为马背上的民族,控制战马跳跃,然后在跳跃的最高点放出手中箭矢这种极其困难的技巧,都被这些普通的匈奴骑士运用得如此纯熟,不得不令城头的张阆感到惊心。 自头一波箭矢带着呼啸的风声乱射在城楼附近时,张阆便被几名忠心的卫士按下,躲在了垛墙后方。虽然射向城楼方向的箭矢每一次都并不算多,然而胜在连绵不绝。听着箭矢咄咄地射入垛墙以及背后城楼上的声音,张阆握住刀柄的手心,也是沁出了一缕缕细密的汗珠。 城楼上的鼓吏躲闪不及,已是身中数箭,仆倒在地。旁边的军卒冒着危险躬身上前,想将其拖下城楼去救治。然而手探上他的鼻下,却早已没了气息。鼓吏身前那只用来号施令的大鼓之上,也是随着噗噗的声音,被乱箭射穿鼓面。躲在垛墙之后的张阆眼见这一幕在眼前生,面上更现出几分痛苦之色。 随着那五千匈奴骑卒纷纷射出手中箭矢,而后跑远,这一波连绵不绝的风暴一般的漫射,已是将金城郡的西门城楼射的伤痕累累。听得奔城上而来的箭矢声音渐稀,躲在垛墙之后的张阆,方才探头观察了一下城外,见那些匈奴骑卒已是纷纷离开远去,而后在后方又集结起来,望着伤痕累累的西门城楼处,欣赏着他们方才的杰作。 刘岳带着匈奴骑兵往西门城楼上射出的这一波箭矢,无疑并未起到多大的作用。城上的凉州军只阵亡数人,伤十余人。张阆心知,这位赵中山王的意思也很明显,无非是心有不甘,借由这波箭雨来向在城楼上督战的张阆本人泄愤,同时也是对金城守军的一种示威。 平心而论,张阆对匈奴人的这种并无多少实际效果的示威并不感冒。想来这些匈奴人也是无意义地进行了一次泄愤而已。今日他们屡屡以优势兵力强攻金城郡西城,上午下午两次进攻,却皆是几无战果,铩羽而归。也难怪刘岳会做出这样一番并无实效的泄愤举动。 望着纷纷调转马头回营而去的匈奴骑卒,城楼上灰头土脸的张阆大笑数声,而后放开嗓门,嘶吼道:“刘岳小儿!汝等明日可还敢战?阆便在此恭候,看汝明日还须折损多少兵将!” 张阆一声喊毕,而后便举起右手,命令城上军卒随着自己一起喊。于是西城城头这两千余军卒的喊声,便由风声裹挟着,传到正准备率部回营的刘岳耳中。 刘岳只听风声之中,金城城头凉州兵所喊的“刘岳小儿”如炸雷一般在耳边回响。他乃是匈奴贵族,对汉家语言亦有涉猎,当下便恼怒回身,却又听到城头传来“看汝明日还须折损多少兵将”的高呼声。便觉热血上涌,瞬间须倒竖。他座下马匹听到这极具气势的呼喝,仿佛也是心生畏惧,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 “张阆!莫欺人太甚!本王在此立誓,必取金城!城破之日,必将尔等千刀万剐!”刘岳扬起马鞭,指向金城城楼,用尽全力呼喝道。然而他的呼喝却注定只是徒劳,很快便淹没在城上军卒的吼声之中…… 又望了一眼金城郡高耸的西侧城墙,刘岳拨转马头,愤愤向自己大营方向折返而去。 赵军的攻势来得急,去得也快。望着如同潮水一般纷纷退去的赵军,以及带起遮天蔽日的烟尘往他们大营中返回的匈奴骑兵,城头的凉州军卒们,纷纷爆出一阵阵惊天动地的欢呼,一时间振奋鼓舞者有之,相拥而泣者有之,疲惫倒地者亦有之。金城郡的城头,成了一个欢乐的海洋。 哭也哭了,吼也吼了。城头的凉州将士们,很快便开始了善后工作。阵亡在城头的袍泽兄弟们,很快被抬下城去,放置在一起,准备安葬,负伤的士卒也纷纷被袍泽们或背或抬下城墙,而后转移到郡府院中。此时的金城郡郡府,集中了十数名医师郎中等,整个郡府院中弥漫着一股刺鼻难闻的草药味道,俨然已成为金城郡的临时战地医院。 金城城上的军卒们,在战斗结束后,除留少部分人在城上警戒,余者纷纷下到城背处,而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温暖的篝火纷纷在城墙背后的空地上燃起。映出军卒们兴奋或是疲惫的面容。 火头军很快将晚上的饭食抬到了众军卒歇息处。已经奋战了一整日的凉州军卒们,闻到热腾腾混合着麦香气息的味道,纷纷站起了身。当看到那一口口盛着面糊糊的大锅之时,这些汉子面上皆现出久违的光芒和神采。 “张府君体谅大伙守城辛苦,特嘱咐我等加足了盐!请兄弟们放心吃饱!若是不够,伙房还有!”抬饭食的火头军们此时放声卖力吆喝着。然而听到这面糊加足了盐,城下休息的那些凉州军兵卒们,已是纷纷急不可耐地向着那几口大锅处挤去。 未几,在锅旁盛足了面糊的军卒们,已是纷纷挤出人群,不顾手上沾满灰土,此时还呈现着极度脏污的灰黑色,他们便端着略显烫手的粗瓷大碗,寻得一处靠近城墙根的地方,便坐了下来,将碗凑到嘴边,他们的嘴唇和舌头都烫得酥麻不止,然而他们仍是不顾烫嘴,肆意而贪婪地享受着碗中食物的温度。 “府君此番可是在饭食中加了不少盐啊!兄弟们,府君厚待我等至此,今后守城,大伙可得奋勇厮杀,方不负府君对我等的厚待!”一名平日在军中素有威望的将佐美美地吃完了碗中的面糊,而后伸出舌头,贪婪地将碗底都舔了个干净,方才站起身,振臂高呼道。 这位将佐的话,在身旁的军卒之中纷纷得到了响应。这些厮杀竟日的汉子们,一边大口吞咽着加足了盐,还犹有些烫嘴的面糊,一边此起彼伏地喊着口号,表达着自己的满意和忠心。 “奋勇杀敌!奋勇杀敌!奋勇杀敌!”成百上千的军卒口中的口号,终于汇聚成一阵声震云天的呼喊,在金城郡西侧城头回响着,经久不息。 在郡府中看望慰问受伤士卒的张阆,听闻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面上现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直起身望向城西,而后微微点头道:“军心可用,军心可用啊!” 第一百六十二章 州境动员 令居县外,沿着逆水向下游而行,有一宁静的小村落,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逆水河畔,遍布着金黄色的农田。田中粟米菽类等作物,正微弯着身躯迎风摇摆着。这些眼见已要收割的作物,便是这村落之中数十户,上百口人眼中的希望,和果腹的食粮。 然而随着刘赵大军进逼,围攻金城,这些县城周边的小村落等等平日安宁祥和的桃源之地,此时也渐渐蒙上了一层阴影。妇人们开始忧心忡忡,农夫们除了每日引渠灌溉等农事,便是坐在家中叹气,或是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谈论着南面的战事。 “前日我去郡城中,打算寻陈裁缝扯几尺布,给内人添几套过冬衣裳,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我走到郡城外几里,便见一伙军卒推着推车,推车上全是郡中战殁的兵将,足足有几十车呐!每辆车上,都堆着十来名我郡中好儿郎……有些看上去还是半大娃子。缺手少脚,血污满面的,咳,看上去真是惨呐……”在小村中间的土台之上,一个老汉正在滔滔不绝地向身旁围拢的邻里乡人们,叙说着自己去郡城路上的所见所闻。 “据说前几日,郡中还战殁了一位将军,郡府还专门为他设了一座灵堂,就在郡城东五里外的忠烈祠……我去陈裁缝那里扯了布以后,还专门去买了几柱香,去到那忠烈祠中,为那将军上了上香……灵堂搭建起来之后,前去祭拜的官员百姓,都是络绎不绝啊……老汉虽不能上阵厮杀了,然而却也是敬佩这些我郡中的好儿郎们,若不是他们在前方苦战,我等哪能在此安稳度日啊……只是,可惜了那些好儿郎啊……” 老汉说着说着,竟抑制不住心中情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想必,在郡城中的所见所闻,对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来说,确实太惨烈了一点。老汉周边围着或站或坐的乡邻们,此时听闻他描述的这番景象,也皆是一副黯然神色。 正当众人嗟叹不已时,村落外却是有几骑骑卒飞驰而来,眼看离村落近了,这几骑才是渐渐放缓了马速。当头一名什长模样的将佐领着数名部下缓速驰至土台旁,却正迎上一干乡人们黯然探询神色。 那什长自怀中取出一份文书,而后大步走上土台,而后展开那封文书,向着正在村落中的诸多村民宣读道:“匈奴犯境,重兵压境。各乡兵户,从使君令!民户出粮,兵户出丁!齐心协力,共抗匈奴!” 村民们渐渐聚拢过来,在土台下围成一圈,而后听着那什长宣读文书的声音,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夏季赋税,每亩一石,兵户丁口,皆须上阵!民户丁口,二丁抽一!”随着这封文书宣读完毕,小小的土台之下聚集起来的村中百姓,已是一片哗然。 “肃静!”随着什长的喝止,下方的百姓们又安静了下来,然后,那什长接过身边军卒递上的一副名册,开始宣读了起来。 随着一个个被宣读到名字的青壮丁口,皆是面无人色地呆立当场,这份名册也总算宣读完毕。名册之上,已将村落之中近半的丁口囊括进去,限令其在时限内到县中驻军内报到。 宣读完毕之后,那几骑便上马出村,而后继续向着下一村落急驰而去。只留下一村的男女老幼面面相觑。不少妇人已是在掩面而泣,她们身边站着他们的亲人,那些即将被征召的青壮男子们。正手忙脚乱地安慰着身边哀声四起的这些自己的女性亲人。然而任何安慰的话,却在此时显得那般地苍白无力。 这场战争,迫使他们亲人分离,自此以后天各一方,或许将阴阳两隔,从此以后再难相见。 众人哀声四起之时,却鲜有人注意到,有一名头发花白,却步履刚健的老者,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返身向着自己的草屋走去。老者孤寂的背影映照在夕阳下,更添几分凄清寂寥。 推开那扇破旧木板钉成的大门,屋中家徒四壁,更无一丝稍微值钱的物事。老者叹口气,望了望角落他自己赖以栖身的干草堆,而后向屋角走去,从破木柜与墙面的夹缝之中,掏了老半天,方才掏出一把落满灰尘的环首刀。 老者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面色慈祥地抚摸着手中的这把环首刀,他找来一块整个家中最干净的抹布,然后拭去刀鞘与刀环上积下的厚厚灰尘。而后,老者面色一凛,拔刀出鞘。 出鞘的刀,并未如同一般时候发出铿声脆响。而是刮擦着刀鞘,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坷坷拉拉的声音。老者拔出刀,凝神细观,却见那把刀上,已是布满了铁锈。 “老伙计啊,本以为待到我入土,也再也用不着你了,没想到如今,又要与你一同出征了啊!”老人摸着刀身上层层铁锈,斑驳的脸上早已老泪纵横。感慨良久,老者还是带着这昔日的老伙计,步履沉重地走出了破旧的茅草屋。 过了一刻钟的模样,这间破旧的茅草房后面,开始传出一阵阵极有规律和节奏的霍霍磨刀声。磨刀声中,偶尔还夹杂着些许老者微弱的喘息。随着刀身与磨刀石的摩擦,之前经年的铁锈已渐渐除去,开始现出闪着寒芒的刀锋。 “阿父!你在做什么?怎么又在磨刀了?”茅屋后的小径尽头,出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她挎着一个提篮,提篮之中,装着刚刚采摘的新鲜野菜。眼见茅屋后面,自己的父亲正在费力地磨着那把环首刀,少女的声音中,出现了几丝惶恐与急切。她紧了紧手中的篮子,不顾打满补丁的裙裾飘扬在灰土之中,便直直向着自家的茅屋奔来。 老人瞧见了自己小女儿面上的惶急模样,神色略有些紧张地站起身来。而后故作镇定地迎上女儿的脚步,强笑道:“阿萝,阿父见这刀锈蚀日久,便拿出来磨一磨。也怀念怀念过去跟随宋都护东赴国难的日子。阿萝不必紧张。” 那唤作阿萝的少女,听闻父亲的一番解释,却丝毫没有一丝轻松神色。她跑上前来,看着自己阿父,眼中已是噙满泪水。 “听村中老人言道,如今战事紧急,今日方有使君派出的使者来到村中,言及战事紧急,要征发村中半数青壮从军,阿父是不是也要从军上阵了?”阿萝看着父亲手中磨了一半的环首刀,已是猜中了几分。她眼中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然后摔在地上,转眼便没入黄土之中,了无行迹。 望着女儿无声悲泣的画面,老人心中也涌起无限悲苦。他揽住女儿,依然强笑道:“阿萝不要哭了,阿父怎么舍得抛下你去从军呢?自你阿母不在之后,便是阿萝日日照料阿父起居,若是没了阿萝,阿父也会不习惯的啊。”言罢,老人站起身,哈哈笑了几声。那方才还在悲泣的少女阿萝,方才破涕为笑。 “阿萝要去做饭了,阿父稍待片刻。”破涕为笑的少女随即欢快地提起篮子,一蹦一跳地向着屋内而去。 望着女儿转身进屋的背影,老人的面上,又是泛起几许凝重,几许悲苦。他惨笑着摇摇头,而后继续坐下开始磨手中的刀。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光景,老人方才站起身,而后满意地反复看着手中已是寒光闪闪的刀,旋即大步走到茅屋后一棵约莫两寸粗的小树旁,而后奋力举起刀,对着那棵小树斜斜劈下。随着一声轻响,树干应声而断,切口处平整光滑,毫无一丝毛刺。 老人满意地看了看那刀口,而后收刀入鞘。悄悄地走进房中,路过厨房时,看着仍在炉灶旁做饭的女儿,轻轻地喟叹一声,而后将磨好的刀放到木柜旁,便转身走出家门。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老者已是跺到了村东头,敲响了另一户人家的房门。随着吱吱呀呀的开门声,一个头发略有些花白的妇人打开了房门。 “原来是老杨,今天怎么有空来家坐坐了?”那有些上了年纪的妇人见到这老者,至为热情,连忙寒暄几句,而后将他让进房门。杨姓老者一边客气地拱手,一边笑着道:“嫂子,不知老吴在不在家中?我今天来找他,却是有点事商量。” “咳,我家那老头,今儿可怪了。大下午的,就接了碗水,上屋后磨刀去了。我问他磨刀做什么嘞。他答:‘看着刀锈了,咋看咋不舒服,干脆磨一磨。老杨,你说这老头子怪不怪?’” 听到妇人一番闲话家常般的描述,杨姓老者霎时呆立在了当场,直到那妇人反复唤了他几声,他才反应过来,而后连连告罪,言道:“既然老吴在屋后,我便去屋后找他,一会再聊啊,嫂子。” 老杨心情沉重地绕过了茅屋,而后来到屋后,却正见一瘦高瘦高的老者,正费力地坐在一块大石上面,而后仔仔细细地磨着手中的环首刀。听到有脚步声临近,那老者还满是不耐烦,头也不抬地斥道:“我不是早说过了吗?我就看着刀锈了,给它磨一磨,你们娘们人家懂得什么?别再来了!” 老杨又紧走几步,走到那埋头磨刀的老吴身旁,言道:“老吴,你抬头,看看我是谁?” 第一百六十三章 危急至斯 老吴抬起头,却正迎上老杨那一副哭笑不得模样的脸。顿时放下手中磨刀的活计,而后站起身来,已是轻轻一拳捶到了老杨的肩头:“我还道是家中老娘们,原来是你啊,老杨!” 老杨却是一脸凝重,拉着老吴坐到了一旁的石头上,而后郑重其事地低声问道:“老吴,这么多年了,我们兄弟随着宋都护一同东赴国难,早就是过命的交情了吧?你给兄弟交个底,你是不是也要去县里应征?” 老吴刚想摇头否认,却正迎上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凝视着他的目光。他凝神细思了片刻,终于是没舍得再说谎,而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确认了这个消息之后,老杨终于也是颓然坐倒在一旁,而后木然地看向老吴,喃喃道:“你走了,郑嫂和小南怎么办?你让他们怎么活啊?” 老吴恨恨地将手中磨了一半的环首刀插入脚下的泥土之中,而后颓然道:“我不去,小南就得去。我不去,家中就得交一亩一石的税粮。我不去,他们娘俩难道就活得下去吗?老杨你说我,然而你呢?你去了,阿萝又怎么办?你家连个人都没有,你走了,阿萝自己一个人,她又要怎么活啊?你说,你说啊?” 听闻老友的质问,老杨亦是满面痛苦之色。他只觉得支配自己身体的力量都仿佛被掏空了一般。他眼看摇摇欲倒,然而却是勉力支持着身体,而后讷讷道:“让阿萝与小南结门亲事吧。她们三个人,好歹也有照应。我家那几亩薄田,也能多打点粮食。足够他们三人过活了吧。唉,我们这样征战不休的命,可万万不能再落到儿孙身上啊!” 老吴听了此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而后道:“是呀。天下征战,何时方休?我们这俩老头子延至今日,已是上天垂怜。更不欲令子孙后代,世世遭此大劫。只是这天下,何时可定啊?” 两人又是相对无言,各自喟叹了一番,而后老吴继续低下头,磨着他的刀去了。 这帮当年在战场上一起过命过来的袍泽之间,早已是形成了一种默契。此时相对无言之间,两人心中却也是在盘算着同一桩事情。 此次前去县中应征的期限,只有三日。三日之后,若家中无丁口从军,县府便会派人下来收税。就是那每亩一石,几乎会要家中人命的临时摊派的重税。两人都想在这三日中将儿女婚事办妥,而后两家合为一家,从此以后,就算两人出征在外,甚至战死沙场,两家遗孀和儿女,彼此也有个照应。 两人各自计划好一番之后,又低低私语了一阵,而后皆是相视而笑。只是这笑中,却夹杂了太多难言的苦涩和无奈。 ************************* 姑臧城中,修建了一半的灵钧台上,青砖与条石等建筑材料,此时依然是散乱堆放着。随处可见修建了一半而后又拆除的墙壁痕迹。一名身着华服的中年人行走其间,亦步亦趋。他不时望向南方,眼中不时泛起一抹隐忧。 此人正是现任凉州刺史,张茂。他此时上到这修了一半的灵钧台,登高望月,神色却颇为注意南方,仿佛能从南面的星光中,觅得一些厮杀声,亦或是惨烈战场的残影。如今南方金城前线的战场,不仅牵动着他,也牵动着全州的目光。 自前几日,自己发布了命令,令包括广武、西平、晋兴、武兴、武威五郡在内的郡县全力进行动员之后,已是集兵三万有余。然而且不说战斗力,光是数量,相较压迫而来的二十来万赵军,依然是杯水车薪。 而且即便是现在,十来天过去了,哨骑探得的报告中,桑壁与冀城这两处犹如深深插入刘赵腹地的尖刀一般存在的孤军,依然是据守二城,顽强抵抗。这两城中所据守的,都是州治的精锐部队,他们的消耗,也宛如在张使君心头割肉一般,令他久久不能自已。 然而除却这两城之外,金城的战局,却更是牵动着张使君的心弦。如今广武、金城二郡郡兵,已皆是在金城郡南北两岸固守。以两郡加上部分州治兵力,不过区区五六千人,却坚守了金城郡足足七天时间。 然而苦战日久,求援与告急文书,一封一封如同雪片一般地飞向州治姑臧城,直到在张使君的案头堆成了一座小山。他实在是无法责怪前线将士们,他们正在用自己的血肉,为凉州筑起一道坚实可靠的城墙。赵军屡攻金城不克,更是数次增兵。如今,光强攻金城的部队,就已达到六万人! 近日来,赵军更是各部轮番上阵,几乎不眠不休地强攻金城。情势已是愈发危急。在张阆派传令骑发回的文书之上,直言道:“今虏贼势大,起土山地道,楯橹钩橦,昼夜攻我不休……我军伤亡颇巨,仅前日一日之间,东城便收军卒遗体五百余……战至如今,士卒疲弊,军旅不振,然仍抱定必死决心,阖城死战,虽伙夫马厩,亦持刀上城,与敌接战。仆自每战必先,士卒振奋,皆愿死战,誓不降虏!” 张阆书信中,虽只字未提求援之事,然而金城郡情势的危急,由此书信中,已可见一斑。张阆多次使用“死战”一词,也无不昭示着金城已是后继乏力的事实。据守金城北岸大营的韩宁,想来也是无兵可调。赵军多次想要架设浮桥偷渡过河的图谋,也是皆被北岸发现,并及时组织击退。否则如今局势,尚真不好说。 张茂独自站在灵钧台上,仰望头顶平和而静谧的夜空,独自思虑一番这危急的局势,终究是下定了决心。他回转身去,走下灵钧台,而后独自向着刺史府返回而去。 一路上的夜间巡城兵卒,眼见这位使君独自行走,皆不敢上前,只是一路远远跟随,直到把这位使君送回到刺史府,方才安心退去。 张茂进了刺史府,穿过前院和回廊,到得内堂。他揉着有些发痛的太阳穴,重重推开内堂虚掩着的门,却见内堂中正燃着几支烛火,侄子张骏正在几案一旁的胡床上静坐着。他的面前,摆放着一摞文书。正是先前各处发来的告急以及调配文书。 见得张茂进来,张骏起身相迎,面色沉重地行礼道:“叔父日夜操劳国事,还需保重贵体。先前骏少不更事,竟不知情势已危急至斯。未能与叔父分忧,骏之过也。” 张茂看到自己的侄子此时出言分忧等等,面上已现欣喜之色。他笑道:“无妨。情势危急乃是叔父无能,带累我侄忧虑受苦,也实非叔父所愿。先前征召令已发,各州郡皆已征集丁口,不日即可开赴金城前线,扭转战局。我侄且勿惊慌忧虑。” 征召……听闻叔父的叙述,张骏不由微垂着头,陷入深思…… 第一百六十四章 乌合之众 张骏在旁思忖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有对叔父讲出自己心中的隐忧。此时正值秋收季节,不顾后果地征召大量劳动力从军,而后又在匆忙之间将他们送上前线,本身就是一件隐患很大的事情。 且不说这些匆忙召集起来的劳动力,不经训练就拉上战场,会表现出怎样的战斗力。即使此刻的他们有三万之众,其所能挥的作用,也定然远不及数千人的郡县兵。这种情况,连张骏这个年方弱冠的少年人都看得透彻,身为一州军政长官的张茂,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张茂面对这种危急局势,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冷静,和把控局势的能力。州治几乎所有的精锐机动部队,此时都被围困在以冀城和桑壁为主的秦州前线上。此时州中毫不夸张地说,已几无可战之兵。一方面是气势汹汹,大举进攻的刘赵大军,另一方面,是一个几乎没有拿得出手的军事力量的凉州。因此张茂做出当下的这个抉择,也可见是迫于无奈了。 张骏虽想劝谏,然而面对州境目前所遭遇的严峻局面,他也没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因此也并未出言阻止。只是在他的心头,却蒙上了一层阴霾。这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从它还未开始施行的时候,就已经不被看好。 张骏走了。张茂却从自己侄子那欲言又止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些端倪。他此时也大致能够想到自己侄子未能说出口的是哪些话。然而,此时的他也是如同一个被逼到了墙角的人。这次州境动员,也是他目前所能够想到的唯一一个可以挽救凉州的办法了。 至于下层的那些民生疾苦,怨声载道,他已经顾不得了。张茂本是一个宽厚仁慈的人。然而为了使凉州这个父亲遗留下来的基业,不至于毁在自己的手里,他宁可背负骂名,以及那些穷苦老百姓的唾弃,他却依然要这么做。 不为别的。只是望着自己侄子穿过回廊远去的背影,张骏的眼中,已不知不觉含上了泪水。如今这个时刻,任何外力都已指望不上。凉州要自救,也唯有眼下一途。只是望着自己日渐成熟起来的侄子,张茂坚信,他背负的这些骂名与唾弃,都是值得的。 公庭,便让叔叔为你来背负这些太过沉重的东西。我坚信,在将来的某一天,你一定会带领凉州走向强盛,你本人也会由微行于邑的顽劣少年,成长为凉州,乃至北地的一大雄主! 张骏迈着蹒跚而缓慢的步伐,缓缓走回了自己房中。这沉重的步伐,是对凉州此时招致的劫难奏响的一曲哀歌。就在今夜之中,不知州中多少家庭,即将面对近在眼前的分别,以及即将到来的阴阳两隔。 *********************** “都给我站好了!”在令居县外点将台上,县中司马正扯着嗓子吼着点将台前这一堆攒动着的黑压压的人海。人海之中,遍布着或稚气未褪,或老态龙钟的新兵。 听到司马的呼喝,黑压压的人海边缘,一些告别的妇人与老妪,纷纷被校场周围的兵卒们拉出队伍,而后,那些一切分别都所具备的那种呜咽或是嚎哭,便淹没在兵卒外面的另一圈人海当中。校场周围阻隔两拨人群的那些兵卒,仿佛便是一道界限分明的分割线。圈内的人,都是响应号召,为了家中不必交那每亩一石重税而要走上生死搏杀的战场上的人,而圈外,则是为此得以活下来的那些新兵的家人。 虽说是临时应征的新兵,然而其中头花白的老人所占的比例,亦绝不在少数。站在点将台上的县司马扯着嗓子喊了半天,也只是堪堪让这嘈杂的队伍安静了下来。然而这些毫无纪律的新丁们,依然还是乱糟糟的站着,在其中的将佐们反复地喝令之下,依然没能排出一个整齐的队形。 如今,站在台上的那位县司马,已经不止是头痛了。让他带着这样一支乱糟糟的队伍前去支援金城战事,能打出个什么好结果来?虽然此处新兵加上令居县所有县兵,已经接近五千人的规模。他自己也由统率千人的县司马,一跃便成手下统率足有三个军兵力的县司马。然而有什么用呢?相比带着这样一支毫无纪律的乱糟糟的军队上战场,他更宁可只带着自己原部的千把号人赴援。哪怕这场战争注定要失败,他仅率自己原部,至少还能多撑一会。 然而不知那位使君脑子里怎么想的,居然强令各郡县组织起来这样一支乌合之众前去赴援。这些乱糟糟的新兵,在几日前,还都是荷锄而耕的老实巴交的农夫。别说拿着刀去和敌人死拼。恐怕里面绝大多数人连鸡都没有杀过一只。带着这样的“军队”上去打仗?简直是开玩笑! 这支队伍中,除却那些稚气未褪的孩子,和脸上布满风霜的老人,还有一部分人,却坚挺地站在队伍中,任身旁如何嘈杂,也纹丝不动。 县司马见在点将台上连吼十几声,也没能让底下排出一个像样的队伍来,他怒火上涌,三步并做两步便走下了点将台,向着那支乱糟糟的队伍的前列走去。 几十步外,被军卒们隔开的那些家属的哭喊声依然清晰地传来。队伍中这些即将踏上战场的人,忍耐不住心中的恐惧和对即将分别的亲人的思念。当中还是有很多衣甲不整的军卒,伸头向着亲人的方向张望着。 县司马快步走向前排一个只有不到七尺高的半大孩子面前。那孩子正扭头望着自己的亲人。在身旁同伴的提醒下,方才意识到点将台上那个威风凛凛的军官正在向自己走来。他扭过了头,怯怯地望着大步而来的县司马。 县司马走到那孩子前面,伸出手一巴掌扇过去。那身体瘦弱,长期有些营养不良的孩子身体顿时不受控制地转了半个圈,而后在惯性的作用下向着侧后方倒去。他很快被身后的同伴架住,勉力没有倒下,然而刚才扇了他一巴掌的县司马,火气却没有半分减退。他顺手拔出了腰间的环刀,单手举起眼看就要向那孩子劈下! 第一百六十五章 再赴疆场 县司马劈下的刀,距那少年还有三尺远的时候,从旁伸过一只皱巴巴的手,却是紧紧地抓住了县司马的前臂,使得他手中的刀,再也不能前进半寸。 被打的那名少年,见这位暴怒的县司马举刀向自己劈来,霎时吓得面无人色,魂飞魄散。直到旁边伸过来的那只手抓住了县司马的手臂,绝处逢生的他方才缓过神来。然而裤裆处一阵湿热的气息已经传来,这少年也不顾这些细枝末节,赶忙立正站好,神色中也不敢再有半分心不在焉。 一刀未能劈下,县司马转而怒目而视抓住自己右手的这只皱巴巴的手的主人。他看到的却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岁月已将这人脸上的五官都摧残的有些模糊不清。然而令县司马难以忘怀的,却是那双炯炯亮,锋芒毕露的眼神。 县司马本来就暴怒的心中,此时又是涌起一阵戾气。他右手拼命用力,却始终无法挣脱那老家伙攒足力气的钳制。司马转而挥动左拳,直直向着那名老者的面门用力一拳击出。 老者窥到了那县司马来时的拳路。他随即迅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复将击来的这只拳头接下。县司马脸面涨红,双手都是竭尽全力。然而面前这位老者,却依然还是气定神闲,除了用力握住县司马打来的拳头,使得骨节有点白之外,老者却是气也不喘。 僵持了半天之后,县司马终于觉自己并不是眼前这位老者的对手,因此除了面上神色依旧愤怒而不忿,手上的劲道却是暗自松了下来。 “他还是个娃。司马何必动气?”老者见县司马与他僵持的手上力道逐渐放松,便也和蔼地出言劝道。 县司马收回手中的刀,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老者看了半晌,神色中却更见几分疑惑:“你在军中待过?”县司马的目光开始出现了几分缓和。 “啊,当年老朽曾跟随宋都护东赴国难,长安城下也砍了一颗胡人脑袋。”老者面色从容,缓缓道:“好些年前的事了,做不得数啦。如今家中生计艰难,也不得不再次上阵了。”老者话语间,竟不乏几分伤感。 “老丈既然砍过胡人脑袋,想必也是军功在身,缘何未能留在军中?”县司马方才见识了老者的实力,又得知老者乃是昔日宋配麾下老卒,言谈间,已不知不觉有了几分尊敬之意。 “本来老朽凭军功,倒也是能在军中混上个一官半职的。然而老朽只想回家照顾照顾婆娘小娃。便离开了军中。想不到时隔多年,又不得不披挂上阵。咳,这造化真是弄人啊。” 听闻老者此言,那县司马也不由得唏嘘了一番。他暗自记下了老者的容貌,问清了老者的姓名。这老者正是偷偷背着女儿前来参军的老杨,名叫杨广祝。临走之前,他也总算是了却夙愿,看到女儿和老吴家仅剩的那根独苗结了亲。两位老兵,便背着家人偷偷逃出了家中,相约一同应征再赴疆场。县司马拍拍老者,便转身继续巡视队伍去了。方才那种暴怒的戾气此时已烟消云散。 那少年的遭遇也使得周边乱糟糟的人群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们适时地紧张起来,经过周边一干将佐的喝令,排出的队列已是有模有样。众人都生怕自己不慎,再触到那位脾气暴躁的县司马的霉头,从而被当成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见得自己方才那番作态卓有成效,县司马心中也是涌起一股满意的自得之感。虽然这些乌合之众还不具备军队应有的那种纪律性和战斗力,然而这一刻,已经让这里站着的大部分新丁,对他产生了一种畏惧感。而这,正是他自己想要的结果。 见得这些新丁已经排好了有几分意思的队列。虽然仍然显得有些犬牙交错,参差不齐。然而县司马在此时,已经不能要求他们更多。 送行的人群依然被县兵们隔绝在外。见得自己手下临时充当辎重队的那些老卒们,已经将开拔所需的粮草物资军械等等装车完毕,县司马终于是踌躇满志地站在点将台上,伸手遥向南边一指,大声喝令道:“出!” 随着队伍的缓缓移动,周边送行的那些士卒亲眷们,又在奋力向前挤着,哭嚎着试图冲破县兵们的拦阻,再见一见自己的亲人,感受感受他们的温度。然而得到严令的县兵们,顽强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组成一道坚实的人墙听凭这些百姓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却始终岿然不动。 直到那支显得有些落魄的军队渐行渐远,这些送行的家属们,还依然不死心地沿着他们远去的道路两旁追赶着,哭喊着。 然而不管他们怎样奋力追赶,亦或歇斯底里地大声哭嚎。他们的这些亲人,都即将走上宿命的战场。也许在不久将来的某一天,他们就将阴阳两隔。 队伍奋力前行着,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左右。后方已再也听不到那些亲人的哭喊声。然而在县司马的命令下,这支如同乌合之众的新兵们,依然是轻装急进。由老卒们押运的粮草物资,反而是远远落在了后面。 县司马命令队伍急进的目的也很明确。他是想加带着这一支队伍赶赴金城大营。而后让他们看一看在金城郡下惨烈无比的战场,提前感受到那种肃杀的气氛。他正试图用他自己的方式,使这些初上战场的新丁们克服他们心中的恐惧,成为一支可用之兵。 清晨时分,这支连夜赶赴金城北岸大营,临时拼凑起来的县兵,终于是出现在了站在望楼上,已经迫不及待的左都护韩宁的视野之中。看到这支远远赶来,风尘仆仆的援军,韩宁终于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哨塔,然后走过由木板铺就的咯吱咯吱作响的营墙。而后亲率数十名亲卫,前出营门来迎接这第一支赴援的军队。 然而当韩宁走近之后,望着队伍中参差不齐的老弱少年,韩宁的眼中,却显出一抹焦躁不安来。 虽然这支援军的人数足有三四千,然而韩宁观察到的情形告诉他,这支军队,绝对是一支刚放下锄头不久的农夫拼凑而成的杂牌军! 第一百六十六章 如何能战 当韩宁看到这支数千人的军队的组成部分时,他的神经一下松垮,又一下紧绷起来。连番血战,已使得据守金城南北两岸的凉州军苦不堪言。血战旬日之后,如今金城郡兵、广武郡兵加上州治精兵,能战之人较之当初,剩余已不足七成。 而且正是因为倚仗着浮桥的便利,使得两岸调度从容,方才能经过旬日苦战支撑到现在。不然,军械箭矢的短缺,会更加严重地打击和削弱因为减员严重而日渐低迷的士气。如今的金城大营中,到处都是由金城郡通过浮桥输送过来的伤兵。这些伤兵皆是伤势较为严重者,说是后送到大营医治。然而很少有人能够真正挺到痊愈的那一天。他们在大营中,也不过就是敷些伤药,然后躺着等死罢了。 营地各处之中,无不遍布着哀嚎,呻吟以及低泣。往往沿着帐篷行路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被帐篷中伸出的人腿绊一跤。然而起身查看,那腿的主人,多半已是死去多时了。而就在死去之人旁边,往往还聚集着三五成群的伤兵。他们的伤口包裹上一次之后,便再也无人过问。时日一长,包缠伤口的布条往往都松松垮垮地吊着,露出或涌出脓水,或呈现出不健康的紫红颜色伤口。漫步在这座军营中,会使人生出宛如在鬼蜮一般的不真切感。 然而,那些惨号和呻吟,却又如此真切地一声声在人耳边炸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身处其中的人,这是怎样一番惨绝人寰的景象。 更让韩宁为之苦恼的,是军中将佐们的伤亡。据统计,仅五天前,赵军攻势最为猛烈的一天当中,据守金城的三军之中,便有一百六十余名伍长以上的将佐伤亡。阵亡者中级别最高的,赫然便是广武军中千人督杜杰。另外,广武军步都尉赵程志身负重伤,也在战后便被运过河,然后送回郡中医治去了。 如今,光是一支广武军便缺额严重。只得由庞曦暂代广武军千人督。本欲让孙建雄代任别部司马。然而孙建雄固辞不受,便只能让李延昭暂代别部司马一职。 李延昭很清楚,孙建雄乃是一个守成之人,并无太过强烈的积极进取之心,而且并不愿意担负太大的责任。因此韩宁使其代任别部司马,他固辞不受。李延昭也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在这个关键时刻,接过这么一副担子,却实在使得李延昭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从掌管三百余人的骑卒百人将,晋升成为相当于副军主的别部司马,大抵是升了半级。战时这种火线升官并不鲜见。然而更高的职位,却通常意味着掌握了更多人的生杀大权,也是一副更为沉重的责任。五日前那一战,据守在金城城头的步卒之中,别说提升一级的,就是从伍长直接提到队率的也有两人。然而那两个队中,所剩的士卒,皆不足一什。 由此也可见,如今的金城一线战事,进行到了何等艰难而无以为继的地步。因而,韩宁见到自己苦苦期盼的援军竟是这样一支刚放下锄头不久的农人们所组成,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令居县司马高泽,见过将军。我部援军计五千一百余人,此处到达四千三百余人,其余八百余人押运军械物资。稍晚时候便至。”高司马心知自己这些人,之后便要归于这位年轻将领麾下,因此一俟见到韩宁,便也不顾对方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年轻人,赶忙上前来见礼。 韩宁摆摆手,示意高泽不必多礼。他悠悠叹道:“高司马,派三千人渡河去支援金城郡吧。留两千人由你,或你指定一人带领,随我协防大营。”韩宁再也不想拖,金城郡守军就剩下了最后一口气。然而城外虎视眈眈的赵军,仍有数万之多。 赵军强攻金城的结果,便是现今金城城下的那累累尸骨。 刘岳所率领的那些匈奴骑兵,自始至终游离在东侧城外。这十日之间,他们冷眼旁观了赵军炮灰般的步卒无数次的惨败。金城郡东侧城头的赵军尸首,也是越堆越高。头几批被滚油浇泼和烈火焚烧而呈现焦黑的萎缩尸体,如今业已被后来者埋在底下,不复再见。然而在这个仍然略显炎热的中秋季节,在城下堆积数日乃至十日的尸体,便逐渐随着时间的推移,散发出剧烈的恶臭。 这种由堆积在城下的敌军死尸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恶臭,不仅愈发使得进攻的赵军兵卒畏首畏尾,同时也强烈摧残着城头守军的士气。这些日子赵军攻势愈急,守军甚至都不再下城。吃住都在城墙上的守军,天天面对着这股冲天的浓烈恶臭,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人人都是一副萎靡神色,然而当每个黎明来临,他们依然还得手握钢刀,继续着他们守土御敌的职责,直到他们也一个个地倒下。 决定好大方略之后,高泽便在韩宁的将令之下开始分兵。这些刚刚放下农具不久的农夫们,也唯有畏首畏脚地听凭这些能够在一定意义上决定他们未来生死的上官所摆布。 高泽分出了三千人,交给了与自己同来的副牙将所统率,即刻驰援金城郡。他自己则率领两千人留了下来。准备听从韩宁的安排,随韩宁一同坚守北岸大营。北岸本来只有守军一千余人,如今有了这些赴援县兵,兵力已达三千人。 两部分兵完毕,副牙将带领着略多的那队人马,在数位韩宁身边亲卫的带领之下,缓缓向西南侧浮桥处行去。正当韩宁准备将这些新近赴援的县兵带回大营之时,远远却是看到数十骑飞奔而来。韩宁定睛一看,却知是如今广武军的代司马李延昭率部侦哨归来。 李延昭部数十骑疾奔而至,驰至近前,李延昭也看到了这支县兵。于是下马走到韩宁身边,悄声问道:“敢问都护,前来赴援的,是哪一部的援兵?” 韩宁见李延昭相问,面上现出一副颇为无奈之色。然而战事紧急,有些事实在是不得不为。他伸出右手,护住嘴,在李延昭耳边悄声答道:“来赴援的,乃是令居县兵。” 李延昭又抬头望了一眼熙熙攘攘的县兵们,心中不由得泛起几分疑惑来。他皱眉问道:“一县兵力,缘何如此之多?又观其部伍,散漫且颓然。援兵怎至如此不济?” 韩宁闻言,却是哭笑不得。想必李延昭长时间在外侦哨,也可能对使君发布的动员令并不知情。于是他悄声向李延昭解释了一番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县兵来历。 李延昭听得韩宁的一番解释,眉头又是紧皱了起来。他侧过头去,神色凝重地盯着正在往营中行去的乱糟糟的援军队伍,口中喃喃道:“这等援军,如何能战?”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六十七章 突袭浮桥 金城郡的城墙,在韩璞率部驻扎,并将之反复扩建增高加固之后,已是具备一座坚城应有的硬性条件。并且金城郡作为天然要塞,得天独厚的一点便是,其两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地形。使得进攻金城郡的敌人,无法将之包围,只能投入大量兵力自东侧强攻。便因为此,此时的金城郡南、北、西三面,基本都是太平无事的局面,唯有东侧,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虽然南北西三侧,皆不具备敌军大规模兵力展开的条件,然而作为金城郡的守军主将,张阆仍是不敢大意,他将五百人部署在西侧城墙上,而南北两侧,各驻扎两个百人队以做监视和警戒。这三面的防守警戒兵力,在东城遭遇最猛烈进攻的时候,他也未生出调用的心思。 张阆几乎一直在金城东城墙上持刀督战。接连数日几乎不眠不休,使得这位老将头顶的华发中,更添几分银丝。然而即便他自己亲身督战,下层将士也奋力死战,城墙依然有数次险被赵军攻破。直到今日晨,又有三千援军自浮桥过河,抵达郡城内,张阆才放下了几分悬着的心。然而当他看到这些前来赴援的令居县兵的时候,他的心又是乍然一沉。 这些显然是才放下农具不久的乌合之众,人数虽多,然而究竟能否扛过赵军的一波进攻,张阆心中依然是要打个问号。凭借他麾下这些究竟战阵的金城军,以及广武军大部、州治精锐一部,这十日血战下来,也是疲弊至极。根本不能想象,若是这种强度的进攻,再持续几日,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正在张阆独自忧愁之间,城上站立着监视城外赵军动静的士卒们,却是纷纷吹响了口中竹哨,发出警讯! 张阆三步并作两步,到垛口往外一看,却见虽然方才晨光熹微,然而赵军营外,数千匈奴骑卒已是准备完毕,列队而行,竟直直地向着金城郡东北角冲杀而来! 看到数千骑兵纵马奔驰的雄伟景象,得到警讯的城头士卒们,纷纷拿起手中盾牌,聚集在垛口之下,成百上千的盾牌举起,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盾墙,试图阻挡任何可能来临的匈奴骑兵箭袭。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在城上据守的士卒们,没有少受这些匈奴骑兵精准而凶狠的箭矢突袭。并因此而损失不小。以至于如今一见匈奴骑兵们有所动作,这些士卒们便熟练地用彼此手中的盾牌结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盾墙。 张阆在城楼前,看着这些匈奴骑卒们,渐渐接近了距城墙一箭之地。 匈奴骑兵熟练地拈弓搭箭,而后在奔驰的马匹上,射出了他们今日的第一波箭雨。经过这些日子的各种突袭,如今的这些匈奴骑卒们,早已对射击金城城头的士卒们,有了自己独到的心得。 虽然匈奴骑兵们射出的箭雨,大部分都越过城头,飞进了城内不知何处。然而还是有不少箭矢堪堪飞过垛口,而后射在金城守军们高举着的那些盾牌之上。 仗着自己所处地利较好,射程较远的金城军弓弩手们,也纷纷上弦引箭,而后瞅准机会从前方步兵们组成的坚实盾墙后探出身去,一波夹杂着愤怒与仇恨的箭矢,便倏忽而出,呼啸着向匈奴骑兵们射去。 一时间,已进入一箭范围的匈奴骑卒之中,足有百人以上即刻落马。然而剩余的匈奴骑卒们却毫不减速,继续向着金城东北角冲来。 往日之中,匈奴骑卒即使向城上射箭压制偷袭,也多半在一箭内外游荡。浅尝辄止,从不试图深入,更不会与城头的凉州军弓弩手站桩对射,互相消耗。城头的人毕竟遮蔽了一半身体,投影面积本来就小得多,若是对射消耗,即便是精于骑射的匈奴人也完全承受不起。 但今日,这些匈奴骑卒一反常态,似乎不顾一切地向着东北角飞驰,这种反常举动霎时让久经战阵的张阆警觉了起来。他探身去看,那数千骑卒之中,的确有刘岳本人的大旗在内。 张阆双手扶着城墙垛口,望着匈奴骑兵们冲去的方向,思索着什么。而就在他思索的同时,已经向身边的鼓吏下令道:“调弓弩手速去东北角,不管那些匈奴人想干什么,务必阻止他们!” 苦思了半晌,张阆也未能分析出匈奴骑兵为何今日一反常态地玩起了这种无异于自杀式的冲锋。而他身边的城头,弓弩手们已经纷纷集中起来向西北侧而去,他们微躬着身体,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城下不时飞来的箭雨。 张阆又转头,望了望城内墙根下那些在自己命令下暂作休息的援兵,他看着那些援军散漫的模样,心中便不知不觉带上了气。然而正当他将视线移开,他的脑海中灵光一现,却好像察觉出了什么。 这些援兵,来自北岸。想必又有一支人数众多的援军自北岸渡河增援的消息,应该也传到了刘岳那里。 这个连着在金城郡之下僵持了十余日,忍受了次数众多的失败进攻的赵军主帅,此时想必应该是极度不甘吧。眼看眼前这座城池就将在自己日夜进攻的强大攻势下崩溃。虽然赵军损失也不小。然而拿下这座进入凉州的钥匙,其重大意义,要远大于堆积在金城东侧的那些炮灰的价值。 然而却就在此时,北岸却又来了一支援军!并且,这支援军成功地通过那座浮桥抵达了金城郡。据哨骑汇报,那支援军的人数,绝对不低于三千人!这消息,令顿兵城下的刘岳几乎不能忍受。 功亏一篑!绝对的功亏一篑!现今的态势,攻下得到这支军队增援的金城不知道还要多久。刘岳心中涌起的满是绝望和后悔。他早就见到金城南北两岸靠着这座近在咫尺的浮桥沟通调度。然而他却不愿让自己麾下的匈奴骑兵们去送死。因而对那距他不过五六里的浮桥,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 毕竟令自己手下的骑卒们奔驰五六里,到达金城郡西北侧毁掉那座浮桥,匈奴骑卒们也势必要承受金城郡城头凶猛的弓弩射击。凉州兵们有恃无恐地将浮桥设置在这个地方,大概便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然而此时业已陷入疯狂的刘岳,却不再顾及这些。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毁掉这座浮桥。于是数千匈奴骑兵,便在一个疯狂的主帅带领下,进行着一次势必伤亡严重的突袭。 已经赶到城东北侧的弓弩手们见状,纷纷向这些匈奴骑兵射击。此时无需口令,也几乎无需瞄准,这些弓弩手们,只要开了手中的弦,向着匈奴骑兵队列中最为密集的地方射出手中的箭,几乎便能射中。 城头的箭雨倏忽而下,不由得迫使这些匈奴骑卒更是加快了速度。数千匹战马奔腾起来的气势,声如奔雷,使得北侧城头那些值守警戒的兵卒们,也是纷纷闻之色变。 一刻钟过后,这些匈奴骑兵们,已经自北侧城墙向西而行,河面上的浮桥,影影绰绰,距离他们已经没有多远了。 浮桥边上一些零星的守卫浮桥的广武骑卒们,见得匈奴人势如奔雷地席卷而来,已是纷纷拨马退避。此时,即便是搭上他们自己,也挽救不了这座浮桥的命运。反正再沿此地向上游走个十里,几十里,还有两座浮桥可供金城南北调度所用。 匈奴骑卒们奔到河面上的浮桥近前,在刘岳的命令下,取出火油等物,纷纷将手中引燃的火把丢到浮桥之上。就在这个清晨,金城郡的西北角河面上,火光冲天! 第一百六十八章 参军陈珍 金城郡外的浮桥处,燃起了滚滚浓烟。城上据守的这些凉州军兵卒都看得真切。两里外的浮桥,已是在匈奴骑兵们兴奋的呼喝声中开始了燃烧。个别兴奋不已的匈奴骑卒,甚至纵马上前,奋力砍断了固定浮桥的数根粗绳。 随着粗绳断裂,大河河面上的船只木板等物,开始边燃烧边在江面上漂浮着,很快就被湍急的河水往下游冲去。城头上的凉州军士卒眼见这种情景,皆是呆立在城头,一副面如死灰的模样。 尚且暂时被安置在城内的令居县兵,只见之前城头上一阵忙碌,先是步卒们持盾结阵,而后又是弓弩手纷纷向城东北集中。大地也在数千匈奴骑兵的奔驰下震颤着。没过多久,西北方向不远,便燃起滚滚浓烟。 浮桥被毁,在此时对于金城守军士气的打击,真可谓是极为致命的。本来困守孤城日久,血战疲弊。好不容易盼来了一支援军,浮桥却又被毁了。这么一来,困守金城的他们,已是相当于孤军奋战了。 张阆快步由城楼处赶了过来。他抬眼眺望河面,见河面之上,已是浮满了燃烧着的木板船只。而在这城东北角上,这些士卒们却都是一副绝望且萎靡不振的神情。 城外匈奴骑兵们使用胡语大声地呼喝庆祝着。他们非常满意他们所取得的战果。如今浮桥一断,金城郡守军可谓是再无外援。刘岳的心中无疑更为兴奋,顿兵坚城下苦战旬日,迎来无数次溃逃,如今他却用这样突然且玩命的方式,为他自己争取到了一线胜机。 虽然援军进了金城,然而却再无辎重等可以运入。现今刘岳已无需强攻,大可令士卒们休整一段时日。困也能困死金城中这些守军。 得意忘形的刘岳随即便率众返回。在城头那些愤怒的守军箭雨洗礼下,又折损了百余人。然而此次突袭的成果,使得他根本不再在意这些并不严重的伤亡。 韩宁站在大营中的望楼上,看着数里外冒出的滚滚浓烟,还有河面上漂浮着的燃烧的木板和船只,颇为感慨地道:“李司马真是有先见之明啊。如今虽然这座浮桥被毁,然而再往上游还有两座浮桥备用。刘岳这次怕是打错了算盘哟。” 就在一侧营墙下的诸位凉州军将佐,此时却是神色各异。除了清晨方才率军前来赴援的高司马,其余人等皆是尽显疲态。赵军前来进攻的这些时日,军情紧急,各自所部更是反复在大营和金城之间调动。基本没人能得以安睡。此时皆是顶着大黑眼圈呵欠连连。 李延昭连日来也是忙于军务,困顿至极,然而听闻韩宁的一番话,他却是并没有盲目乐观。待韩宁走下望楼,他便即刻迎了上去,而后拱手道:“韩都护,刘岳一怒之下毁坏浮桥,虽然并未断绝我军南北两岸的联系,然而都护还是应早做准备,防范赵军可能渡河袭我大营。” 韩宁闻言,思虑片刻,而后点点头道:“李司马所言,皆是至正之理。也罢,便令你部哨骑四出,严防赵军可能在下游方向的偷渡吧。” 李延昭闻言,迟疑片刻,而后道:“不瞒都护,我广武军骑卒,已大半派遣前去保护上游两座浮桥了。如今仍在北岸巡哨的,仅余一队人马。” 韩宁闻言,愣神半晌,而后若有所思地看向营外宽阔的大河河面,默然不语。 当四下而出在金城郡北岸大营外往下游来回巡视的曹建部骑卒,也是看到了十数里之外的滚滚浓烟。曹建带着自己亲率的一什部属,奔至江边,却只看到从上游被大河冲下来的那些燃烧的碎木板,以及船只。 “糟了,浮桥被毁了。”曹建怔怔望着河面出了一会神,而后道。 ************************** 州治刺史府前,此时却有一名身着戎装的年轻人,下马而后抬头望着门口大大的牌匾出神。他所牵着的那匹黄骠马此时显得有些不安,围着那年轻人左右逡巡了片刻,不停地打着响鼻。 年轻人感到了那马的不安,回身轻轻抚摸着马鬃。没要到一会儿,那马已是渐渐平复下来焦躁不安的情绪。 年轻人回身,正待牵马拾级而上,刺史府的大门却忽然从里面打开了。身着绯色常服的张茂自府中大步而出。见到年轻人正在阶下,便也顾不得使君威仪,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越级而下,一俟到得那年轻人身前,便伸手欲牵那年轻人的手。 那年轻人受宠若惊,不待张茂拉住他,已是标准一抱拳,微微躬身道:“参军陈珍,拜见使君。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请使君见谅。” 张茂却已是极其热情地一把揽住那年轻人,然后笑言道:“不怪,不怪。卿车马劳顿,日夜兼程,我等盼君日久,君当助成逊解此危局于倒悬啊!” 陈珍闻言,赶忙道:“使君请托,珍安敢辞。得使君如此重视,珍心中已是惶恐不安,唯有粉身碎骨,以报使君知遇之恩。” 刺史府外的值守士卒见状赶忙过来,接过陈珍手中马缰,便牵马向侧门而去了。张茂便把着陈珍的手臂,将其引入刺史府。 进得府中后堂,张茂与陈珍分别坐定,待得仆役倒上水酒,而后退下去之后,张茂便迫不及待地单刀直入:“刘曜以乘胜之声握三秦之锐,缮兵积年,士卒习战,若以精骑奄克南安,席卷河外,长驱而至者,计将何出?” 陈珍日夜兼程而来,此时只觉口渴不已。将杯中水酒一饮而尽,方才对上首张使君拱手道:“曜虽乘威怙众,恩德未结于下,又其关东离贰,内患未除,精卒寡少,多是氐羌乌合之众,终不能近舍关东之难,增陇上之戍,旷日持久与我争衡。若二旬不退者,珍请为明公率弊卒数千以擒之。” 张茂听闻陈珍如此一番极有把握的话,当即大喜过望,道:“卿此言当真?曜众十数万,已进逼金城。张阆苦战旬日,军中将士,十去其三,已渐不支。我州日渐式微,已不得不征发农夫,驰援金城。” 陈珍闻言,面上现出一番深思之色。而后,抬起头对张茂道:“明公不必担忧。明公予我数千老弱,我在自州治前出,召集郡县兵中悍勇习战之士,取道西平,沿湟水而下,渡过大河。而后募发氐羌众,直插刘曜侧背,袭其辎重,乱其军心,但求金城无虞,珍必为明公擒此獠。” 张茂的眼中,自金城被困以来第一次现出了异样的神采。他自几案之后起身,大悦道:“卿真乃国之栋梁也!我这就前去召集府内班剑甲士,及城内大户家中部曲,召集完毕,便托请君自陇上一行。成逊必亲率府中诸公为卿送行!” 陈珍躬身领命。然而听闻张茂所说召集府内甲士以及豪门部曲,方才暗自心惊,不知凉州原已危急到此种程度。 第一百六十九章 瓢泼大雨 张茂一路将陈珍送出刺史府。陈珍出府拜别张骏后,接过府中卫士递过来的马缰,而后志得意满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张茂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坚信这个年轻人能带给凉州重生的希望。 张骏的信任并不盲目。这个年轻人对于局势的分析很是到位。虽然金城一线如今苦苦支撑,但正如陈珍所言,陇西初定,人心未附,刘曜此时急于东征,无非是想以强大军势迫使凉州就范,从而为刘赵争取一个稳定的后方。在此局面之下,他才能东出与石赵逐鹿中原。 然而陇西凉州地带多山的地形,既使这十数万赵军无法顺利展开,也使其辎重运输的难度无限加大。如此众多的士卒,每天所消耗的口粮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将这些物资由遥远的关中地区运来,所需动用的人力物力,便更是无法计数。 正因为这条后勤补给线既险且长,陈珍方才会建议自西平、晋兴东出,直插陇西腹地,袭扰刘赵的辎重补给。短期内的成效或许不会太过显著,然而时日稍久之后,这支大军便势必面临无以为继的境地。到了那时,刘赵必然不攻自退。 然而遗憾的是此时的凉州也抽调不出人数众多的精兵。否则刘赵撤军之日,便是凉州反攻之时! 然而因为陇西南部困守一隅的凉州精锐与刘赵围攻监视的军队依然呈现胶着相持的情形,州中又再也抽调不出兵力,这等大举反攻,一战而定的策略,也随即被焦头烂额的张使君束之高阁了。 这等危局之下,张茂只能求一个保全。并非他没有开疆拓土的雄心,只是当下局势,实在难以集结力量反攻。凉州的命运,冥冥之中自有未定之数。 大营之中的李延昭率部巡视了一圈,而后登上望楼眺望,河对岸连成一片的赵军营盘,虽然连日攻城不利,士卒士气低迷,然而营中依然是井然有序。只是自摧毁了浮桥之后,这一两日的赵军更加惫懒。数次夜间巡哨,李延昭都是见到对面赵军营地之中灯火通明,兵将彻夜饮酒作乐不休。然而越是看对方这种惫懒姿态,李延昭心中却越不安起来。 到底是刘岳本人昏了头,放纵营中兵将,还是说,他在借此迷惑本军,而后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起突然袭击呢? 李延昭从往楼上下来,而后慢慢踱步,走到营门左近,见自己手下士卒又去各个帐中巡视了一番,而后66续续又抬出来三四十具尸体,如今早已不用将佐们指挥下令,这些如今已见惯了死亡的兵卒们,便会自行将这些遗体抬出大营,而后择地挖坑掩埋。 这旷日持久的血战苦战,虽然大大地削减了这些士卒的数量,活下来的人身上也少了几分活力与生气。然而这些经历过血与火的兵卒,却是在渐渐生着他们自己都未曾觉的改变。他们的眼神中,少了最初的怜悯与仁慈,取而代之的,唯有令人望之遍体生寒的肃杀之气。 眼望着营中天天都有死去的伤兵,高司马所领的哪一部令居县兵,此时大多也都是面露不忍与畏惧之色。李延昭抬眼向他们所在的那一片营帐看去,但见得这些乌合之众正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他们与自己麾下士卒相较,白净面庞与面露不忍之色的表情,却与这布满恐怖、死亡、绝望的大营格格不入。 李延昭就近寻了一处火堆,而后坐下来,用方才不知从那段营栅上折下来的一根粗枝,时不时地轻轻拨动着篝火堆中的木柴,使之烧得更旺一些。然而就在他享受着如今这不用思考军情,不用思考人生的短暂而惬意的时光之时,身后却是刮来一股劲风,将面前火堆吹得火星乱冒。 李延昭不由得感到无比恼火。难得在百忙疲敝之中,有这么一小段可以偷懒的闲暇时光,贼老天却还要来打搅他的好事,他不由得仰头望天,贼老天的咒骂之语,又是差点脱口而出。 但是当他听到天边隐隐传来的雷声之后,却是霎时间勃然色变。 顾不得许多,李延昭赶忙命令营中士卒收拾粮草军械等等一应放置在外的物资。本来死气沉沉的营地瞬间忙碌了起来,就连之前一步三摇地抬着死亡的伤兵去埋掉的那些士卒,此时也是精神抖擞地迅做完手中之事,而后在第一波大雨来临之前迅跑进了大营中躲避。 眼看大雨即将来临,李延昭也顾不上自恃身份,此时亦是挽起袖子,将放置在外的粮包扛在肩头,便夹杂在一群士卒队中,向着营中粮仓疾奔而去。大雨落下的时候,李延昭还亲自扛着一只粮包,在向粮仓奔跑的途中。 大雨哗啦哗啦地击打在营地中的帐篷上,营中散乱堆放的板车上,营墙上,粮仓由瓦铺就的房顶上……李延昭放下粮包,再跑出去的时候,仍是看到仓外不远的一排板车上,堆放着数袋粮食。雨滴正由天空中不断落下,而后贪婪地钻进那盛装粮食的布袋之中…… 李延昭见得此情此景,不顾雨大,又再次冲向雨幕。本来躲在粮仓中想偷懒避会雨的士卒们,眼见代司马都已不顾身份冲到雨幕之中抢救军粮,他们哪里还有在屋檐下避雨的道理?于是也纷纷跟着冲了出去,而后纷纷到达那排板车之前,将粮食纷纷扛到粮仓里。遵照代司马的吩咐,这些沾了水的粮食,便被集中堆放在粮仓门口,以便明日做饭时直接取用。 当最后一只粮袋被扛到粮仓中以后,李延昭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瘫坐在地,还在不停地抖着自己衣服铠甲上的水。现在他的衣服基本已被打了个透湿。那湿透的衣服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分外难受。 正当他正在为怎样解决这难受的状况而暗自纠结的时候,他却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急急冲出粮仓,直奔望楼而去。身后士卒们的叫喊声也皆是淹没在了雨幕之中。 李延昭攀上望楼,望向河对岸赵军大营的方向,往日灯火通明的营寨,此时却是一片黑暗,在静谧的夜里,甚至不能够看到那营地的方位。 那种强烈的不安感觉开始肆意冲撞着李延昭的心防。他跌跌撞撞地走下望楼,而后直奔曹建所在的帐篷而去。 当曹建从几乎要睡着的状态中被人喊醒之后,他其实是极为不爽的。然而当他看到来喊醒自己的人是李延昭的时候,那种不爽立时烟消云散。 “曹建。你且披上雨衣,带兄弟们骑马上营地外面警戒一番。”李延昭轻声道:“这场雨来得蹊跷,赵军大营又一片安静,我心中总是感觉不安。” 曹建起身麻利地穿好衣服,点点头,而后,将竹哨放在嘴边,接连吹响数声短促有力的信号。 “集合!”曹建披上甲,扎好束带,而后边披雨衣向帐外走去,边厉声喝令道。 第一百七十章 雨夜魅影 曹建听闻李延昭令,便即刻集合起自己队中的四十余名骑卒,各自披上油布制成的粗陋雨衣,然后去马厩之中牵过马匹,便上马出营,向下游方向而去。 李延昭心中升腾起的不安,使得他无法回帐歇息。于是他也自去取了雨衣,而后登上望楼,在这下着大雨又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里,试图以自己的感官去捕捉任何危险即将来临的讯号。四周黑洞洞的夜,仿佛要吞噬一切,使得他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了几分。 曹建所部已经出营向下游方向侦察而去,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传来。然而李延昭望着此时营墙内空荡荡的营地,更觉得危险正在步步逼近。 营中士卒们此时已纷纷躲进营帐中避雨。只有数座箭楼和望楼上值守的士卒们仍旧岿然不动。然而在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他们所能起到的警戒作用,也是极为有限。 曹建率部出营,而后冒雨向着下游方向前进了五里,手下士卒们便依令分为两什,各自交替掩护着前进。黑夜之中目不视物,只能依稀看到自己前方二三十步的景物。雨滴击打在油布雨衣上连绵不绝的闷响,却使得曹建心中,更添几分烦躁。 雨水顺着骑卒们所披的简陋油布雨衣纷纷向下流去,在雨衣之外紧攥着马缰的手,也时不时地感受到雨水流下的冷冽温度。前出大约一个时辰左右,曹建等人距大营已有约莫三十里左右的距离。 众人停顿了片刻,曹建亲率的这组人随即便下马,四下而出寻找周围僻静之处有没有什么可疑踪迹。若是有敌军哨骑在北岸遂行侦哨任务,那么在三五十里的距离上,便定然是他们最为活跃的活动范围。 一组在马上四处游荡着,而另一组则进入两侧的山林或是原野中,在齐膝深的杂草中来回搜索着。曹建这二十来人,将四周范围内可藏人的地方搜了个遍,也未见到任何有己方骑卒之外的人活动的迹象。 不知是被雨水冲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往常甚至经常能在这附近找到一些马粪、燃烧剩余的柴火、以及丢弃的羊骨等匈奴哨骑活动痕迹的曹建,这次却是一无所获。 搜了半天,也没搜出一丝痕迹的曹建,内心也隐隐生出不安来。他牵着马带着自己手下的一干士卒们,走到一片幽深的老林前面,而后曹建伸头向这片老林中看了看。 “曹队率,还要进去搜查一番吗?”曹建身旁有一牵马的什长,见得此状,便出言问道。 曹建正要回话,天空却劈响一道炸雷,伴随着炫目的闪电,令骑卒们的马都受惊而后咴咴地叫唤起来。曹建听着雨滴滴答滴答地落在雨衣上发出的闷响,便摇了摇头,对身旁这位什长说道:“不搜了,匈奴哨骑肯定没在这里,我等继续向下游侦察而去吧。” 什长闻言,躬身领命,而后便带着己方士卒继续上马,而后朝下游而去了。 老林中,一个眉高鼻阔,身披皮甲的匈奴骑兵,听得方才那些侦哨的马蹄去得远了,方才抬头,而后轻轻起身,小心翼翼地凑到林边查看了一番。当确定方才那些凉州军的哨骑去得远了,方才快步走回方才他们所呆的那些地方。 林中,无数匈奴骑卒听到他发出的解除警戒的讯号,方才纷纷从蔽体的灌木丛、腐叶堆中行出,而后,自林中深处又走出来一片牵着马的匈奴骑卒,马皆是上好笼套,以步包蹄。这些在黑暗中宛如鬼魅般的人影,很快地聚集在了一起。 “千夫长!那些凉州哨骑已向下游去了,我等要不要将其截杀?”方才发出警讯那骑兵,正紧了紧腰间弓刀,而后用胡语问着一旁的千夫长。 “无需如此!等到他们发现我们在下游方向渡河的大军,恐怕他们营寨早已被攻破了!”那名千夫长抹了一把顺着脸颊流下来的雨水,而后略有些含混不清地说道:“让弟兄们都上马,我等再过半个时辰,便向敌军大营发起攻击!” 曹建等人驭马急行,又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便抵达了一处河面略窄的河滩上。由此向下游望去,大河波浪滔滔,至为壮观。这四十余骑卒纷纷在曹建的手势下勒住马,而后曹建驭马前行几部,走出被一片稀疏的树林和灌木遮挡的地带,眼前的河面已是豁然开朗。 曹建下了马,而后攀上河岸高处的一块大石,向河面眺望而去。却隐隐看到河面上泛起了数十个黑影,正慢悠悠地向着众人所处的北岸而来。 曹建宛如失神一般静静地盯着河面上那些黑影,他极力想使自己双目清明一些,好能穿透这黑夜笼罩起来的层层迷雾,看清河面以及对面河岸上那些蒙蒙黑影,到底是些什么。 过了约莫两刻钟,直到河面上那些黑影接近了自己所处的这片河滩,曹建才隐隐听到,透过雨幕传来一些胡语呼喝。 潜伏在草丛中的曹建立时大惊。顾不得许多,连忙爬起身,而后迅速冲到自己的马旁,上马便带着自己的一干属下,直向大营方向奔驰而回。 一阵急促远去的马蹄声,透过层层雨幕传到河岸上的匈奴将佐的耳中。刚刚将马牵下船的匈奴将佐,听闻这阵马蹄声,面色剧变。他顾不得许多,立即叫上了将马牵下船的百余名匈奴骑兵,立即上马向着方才那远去的马蹄声传来的方向追赶而去。 曹建伏在马背上,雨水持续透过单薄的雨衣遮盖不到的地方,流到他的脸颊、脖颈、甚至衣领子里去。冰冷的雨水此刻疯狂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变得无比清醒。他一刻也不敢放松,只是拼命用马鞭抽着马臀,以求迅速将这一情况汇报给李延昭。 曹建所不知的是,几乎与此同时,方才他们放弃搜索的那绵密的老林中,钻出了近千名全副武装的匈奴骑卒,此时他们络绎不绝地从那老林中钻出,而后驱马前行,直向凉州军大营奔袭而去。这些雨夜魅影,即将成为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插凉州军的软肋,为赵军打开一扇通往胜利的大门! 第一百七十一章 坚守营垒 在望楼上反复逡巡了很久的李延昭,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走进了烛火通明的中军大帐。 门口依然披着油布雨衣站哨的两名卫士,可能是此时这座大营之中最尽忠职守的两名士卒了。然而当他们拦住李延昭的时候,李延昭却阴沉下了脸。 “我要见都护!”李延昭厉声道:“有重要军情陈奏,尔等若是耽搁了军情,负担得起吗?” 听闻李延昭的喝问,两名卫士的面色变得犹疑起来。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有一名卫士进帐通报。 帐中不多时,便传来韩宁有些不耐烦的声音:“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让他进来!” 随后,帐帘被掀开。先前进帐通报的那名卫士出现在门口,神情略有些委屈道:“韩都护有请李司马进帐议事。”言罢,待李延昭进帐,他便欲行出帐门。 经过那名卫士身侧的时候,李延昭伸出手,不动声色地向那卫士怀中塞了一小吊钱。那卫士忽然感到沉甸甸的铜钱入怀,面上的委屈不满神色,已是去了一半。 李延昭径直走进大帐之中,而后摘下雨衣放在门口,又摘下头盔,而后大步走到帐中。韩宁正在几案后面捧着一本书,打着瞌睡。见李延昭进来,便勉力在胡床上坐直身体,而后伸着懒腰道:“夜已深,李司马何故不去安歇?” 李延昭此时却已完全没有了说闲话的兴致,他右手抱着头盔,而后下拜道:“禀韩都护,末将……末将总觉得值此大雨之夜,对岸赵军相持日久,不可能不动别样心思。” 韩宁闻言,顿时清醒了几分,而后皱眉问道:“有何凭据?” 李延昭顿了顿,思虑了片刻,而后道:“对面赵军营地实在太安静了。不同寻常。刘岳又绝非庸碌之辈。虽然前些日子攻金城屡遭挫折,然而若金城攻取不下,则刘岳势必寻找其它突破点。现今看来,刘岳的突破点,很有可能便是我军大营!而今日晨,刘岳部突袭浮桥,不少木板船只都顺流而下,刘岳完全可在下游方向拦阻那些漂流的船只,以为突袭所用。” 韩宁面色凝重,点了点头。而后问道:“还有吗?” “今日黄昏便已乌云密布,更是天降大雨。我军士卒疲敝,军旅不振。而刘岳若以有心算无心,则他此次获胜的机会很大!毕竟现今大营之中,我部精锐不过千把人,还有两千人是几不堪用的征召县兵。若赵军发动突袭,只需数百人便可使我军溃败北奔。而大营溃败,则金城必陷!” 韩宁闻言,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而后在几案旁反复跺了几圈。忽然一扬手,冲帐外喊道:“即刻擂响号鼓,召集全军登墙准备御敌。除去伤病员,所有将佐一概登墙督战!若有三鼓不至者,立斩!”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营地中的那面巨大号鼓已是被擂响,瞬间声传四方。之中还夹杂着鼓吏以及众士卒的呐喊:“都护有令!全军登墙准备御敌据守!除去伤员,所有将佐一概登墙督战,若三鼓不至,立斩!” 兵卒们纷纷将这句话传递着,顷刻之间,便已传遍了大营的每一个角落。当李延昭与韩宁各自披着雨衣出帐之后,便看到了庞督带领着他部下三百铁甲锐卒,此时已是在中军帐附近准备完毕。 铁甲锐卒们列队完毕之后,皆是双目平视前方,人人脸上都透露着一抹略带傲然的神色。当他们列队完毕之后又过了半柱香功夫,营中其余兵卒方才列队完毕。 而高司马所率的那两千余令居县兵,则是更惨。全军拖拖拉拉的,在其余部伍皆已整队完毕的情形下,这些初入行伍的新兵们,仍是不断有人自帐中冲出,而后在队列中乱窜,茫然无序地寻找着自己的位置。 随着令居县兵中的将佐们不断地鞭打呵斥。这些士卒们费了老大的劲,才堪堪排出一个七扭八歪的队形。高司马一脸尴尬,而后回头望向在大帐前按刀而立的韩宁。 韩宁一直目睹着这些县兵们乱糟糟地列队完毕,却是强压着心中火气,而后对令居县兵处高声道:“高司马!” 高司马听到此处都护的呼唤,连忙转身抱拳,微微躬身应道:“末将在!” “你且率你本部,登墙据守东侧、南侧。广武军部负责在东、南两侧营墙下待命,准备轮替!其余人皆上西、北侧营墙!庞督且率麾下严守营寨东门,拒马等一应物事,皆交由庞督调配!诸将可有异议?” 韩宁看向四周,而四周的诸将皆是躬身应道:“末将领命,并无异议!” 韩宁站在雨幕中,目睹着周围的兵将们纷纷站上营墙。虽然他们在这凛冽的风雨中皆是有些瑟缩,然而却没有人后退。在这军威的肃杀和无路可退的窘境之下,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终究还是选择了逆来顺受。 除去东南两面营墙上的令居县兵,其余地方部署的,都是屡屡经历战斗的老兵,韩宁对他们的军事素质和战技战术,是能够完全放心的。 只是这支两千人的令居县兵,韩宁却觉得实在不敢恭维。于是他刻意令这些人走上了注定会面对最猛烈进攻的东南方向两面营墙,以期使得他们能够尽全力消耗敌人的锐气,然后即使他们不敌,营墙下的广武军也能够适时填补上去,而不至于造成全线崩溃的局面。 吕本带着府内一干人等,侯在正厅前。 一众宦官宫人簇拥着一大一小两袭乘轿,步入吕府。 队伍停下,吕芙从后面的小轿上下来,快步上前,掀开了前面大轿的轿帘,吕妃一躬身,从轿子里走了下来。 吕府众人齐齐拜了下去。 ——恭迎娘娘! 吕本微微躬身:见过娘娘! 6-外、内 场景:吕府、卧房 人物:吕妃、吕本、吕母、吕芙、侍女若干 时间:日 卧房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几个侍女端着铜盆、沐巾、痰盂在卧房内外出出进进。 卧房里,吕妃跪在病床前,正在服侍床上的吕母服药,吕芙跪在一旁帮忙,吕本则静静的站在一旁。 吕母喝下了最后一口药,吕芙从一旁的侍女手中接过沐巾,递给吕妃,吕妃细细的帮吕母擦拭完嘴角,扶着吕母躺下。 旁边,吕本已拔脚向外走去。 6-外 场景:吕府 人物:吕妃、吕本、吕芙 时间:日 吕芙远远的堕在最后,吕本父女则一前一后,走在前方。 吕本拈须微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说得好!左右不过是年少无知四个字,那些个公侯纵有不满,又岂能和一个女流计较?好说辞!当真是好说辞! 吕妃轻轻开口:父亲就是为这个,才让女儿和徐家丫头交好? 吕本站住,转身,望向吕妃。 第一百七十二章 雨夜血战(上) 在嘈杂的雨幕之中,那近千匈奴骑卒纵马奔驰所发出的马蹄声,听在此时趴在泥坑旁的韩宁二种,不啻惊雷! 此时的韩宁,才更对李延昭的先见之明更加高看一眼。若是因为雨夜而麻痹大意,这波匈奴骑卒倏忽攻至近前,大营内这三千余军卒,顷刻便是覆灭之局! 随着匈奴骑兵的马蹄声越奔越近,此时据守在营墙上的那些令居县兵,也都是露出一副惊恐神色。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尚且都是首次面临真正的战争。那由远及近的隆隆马蹄声,宛如阎王催命的音符,声声敲打在他们的心上。随着那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据守在营墙上的令居县兵中,已满是恐惧与惶惶不安的神色。 被赶鸭子上架的高司马,也深知仅凭自己手下这些乌合之众,绝难守住这片营墙。因此在大营中安顿了片刻之后,他便将这两千人中曾入过行伍的老卒挑选了出来。并由他们出任这两千人中伍长以上将佐。韩宁也是虑其不堪战,特意令司库调拨了一批武器装备给这些令居县兵们。 此时的营墙之上,老卒们已是尽皆手握圆牌与环首刀,站在了营墙的最前排。他们的身后,是那些并不可靠,此时犹在瑟瑟发抖的农夫们。杨广柱与吴斌两名昔日袍泽,此时也尽皆站在前排,肩并肩,目光中皆是透着凝重,望着传出渐渐变大的马蹄声的森森黑夜。 随着被雨幕的嘈杂声音遮盖住的嗖嗖箭雨声倏忽近前,营墙之上陆续开始有县兵中箭。前排的老卒们纷纷举起盾牌,将圆牌底部靠在营墙上端,尽力遮挡住后方欠缺防护的兵卒们。然而仍是不断有兵卒中箭倒下。伴随着营外的隆隆马蹄声,和空中不断飞来的呼啸的羽箭,看到身边不断有袍泽倒下的这些新近入伍的令居县兵们,开始逐步发生动摇。 匈奴骑兵们的骑射经验已日臻化境。雨天时候羽箭的飞行轨迹会因为降雨和风向发生偏移。然而他们总能适时进行修正,精准而歹毒地绕营而行,将一波波羽箭准确地投送到营墙上,以及营墙后的各路凉州军头上。 先前凉州军的弓弩手们,基本已经调入金城郡协助守城了,此时营中基本已无弓弩手,因此面对这些匈奴骑兵绕营而行的羽箭攻击,营中各位将佐暂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营墙头排的老卒们只能尽力举高自己手中的圆牌,然后嘱咐身后那些新兵们尽量压低身体,以求能遮蔽这无处不在的箭雨攻击。 营墙下的众多军卒,也是纷纷将韩宁李延昭等将佐护在其中,他们背对着各自的将佐,而后举起手中圆牌。不时便有箭矢射入木质圆牌所发出的闷响,然而这几位将佐也均是面无惧色,任由身边枪林箭雨,仍面不改色地进行指挥调度。 随着营墙上伤亡的增加,那些令居县兵们的心理,已逐渐由动摇走向崩溃。当其中一个年轻兵卒,看到自己前排的一名同泽被箭矢射穿了喉咙,而后倒在地上一边挣扎一边用双手捂住涌血的喉咙。他俯下身子去查看那同泽的伤势,却在黑夜中看到那一对大睁着的充满恐惧与绝望的双眼。 随着挣扎的幅度渐渐减小,及至不动,那士卒终于是迎来了死亡。然而他那充满恐惧与绝望的双眼,却带给了一旁那年轻兵卒无限的震撼。 那年轻兵卒伸出手去,想要抱起他,而后探探他的鼻息。可是伸出的手,却触到了一股粘稠的液体,同时传来浓重的血腥味,吓得那年轻兵卒立刻收回了手。 空中不断地继续传来箭矢的破空声,夹杂在这漆黑的夜里,以及下个不停的雨幕中,令此时仍在营墙上的新进令居县兵,纷纷心生惧意。他们本就是劳碌于田园,终老山水间的老实农夫,何曾有坚定的意志来面对这处处血腥的战场?营外的匈奴骑兵们依然将箭矢不断地射入营中,同时往来奔驰,口中还发出类似狼嚎的胡语啸叫,给这些方才拿上兵戈的农人心中,更添了几分恐惧。 那年轻兵卒再也承受不了如此一番巨大的恐惧与压力,他大叫着跳下内侧营墙,随即便向着营地深处奔逃而去。他的脱逃举动,更加剧了这些本就意志不坚的农人们崩溃的进程,随着他跳下内墙,这些据守东南侧营墙的令居县兵们,纷纷开始跳墙逃亡。 韩宁在身侧一帮卫士护持下,听到东南侧营墙处的嘈杂和呐喊,心下一凛,忙向东南营墙看去,却看到营墙上的士卒纷纷跳下墙而后向着营地中心逃来。此举令韩宁霎时须发倒竖,他看向东南处营墙,随后嘴中冷冷地挤出一句话:“传令李司马,临阵脱逃者,杀!” 韩宁身边的一名卫士领命而去,他举着盾牌,迅速向着东南侧营墙跑去。而他尚还未跑到近前,便已听到夹杂在雨声、箭矢破空声之中的一道愤怒的喊声。 “临阵脱逃者,皆斩!” 随着这声号令,那卫士便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那些广武郡兵纷纷上前,而后营墙下便传来一阵阵求饶声与沉闷的刀刃入肉声。 眼见跳下营墙逃跑的同泽纷纷被斩杀,营墙上本来还在蠢蠢欲动的县兵们,纷纷停止了自己取死的举动。呆若木鸡地看着营墙下倒在地上的那些黑影。 营墙下传来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弟兄们,战也是死,逃也是死。何不战死沙场,还能为家中妻儿老小挣得一口活命的食粮!若这道营墙守不住,你们填完了,李某来填!今日此处便是我等职责所系!墙在人在,若是墙亡,李某甘愿同诸君一同赴死!” 听得这呼喊声,营墙之上已由方才的嘈杂,变得一片寂静。只余下渐渐变小的雨声,和依旧嚣张的箭矢破空声。 营墙上举着盾的高司马方才见后方新兵纷纷跳墙而逃,内心已是极度慌张,此时听营墙下局势已定,墙上士卒也纷纷放弃了跳墙逃命的想法,心中稍有宽慰。听闻营墙下李司马的话,已深感如今已无退路,只得高声喝到:“本司马已决意血战此地!我令居县中好男儿,万不可临阵脱逃,自己枉死不说,还带累家中妻儿老小受人嘲笑!高某在此立誓,我定坚守此地,决不后退一步,若诸君见高某后退,当可斩我项上人头!” 高司马话音方落,便闻身后营墙下,方才那声音又是爽朗大笑:“高司马不愧我广武郡中豪杰,今能与高司马在此并肩而战,实乃李某三生有幸。高司马且放心,若胡虏敢登此墙,足下力战不支,李某即刻便会登墙赴援!” 第一百七十三章 雨夜血战(中) 营外匈奴骑兵的箭雨,持续了约莫两刻钟,而后随着渐渐变小的雨滴,也是逐渐停了下来。 营门处,十几名匈奴骑兵纷纷下马,而后将营门外侧的拒马等障碍物搬开,而后在营门上系上了十多根粗麻绳。又将这些粗麻绳纷纷牵回自己马旁,而后分别系在各自马上。 随即,这些匈奴骑兵纷纷上马,而后将马头拨转至向着己方大队所在的方向,而后随着领头的匈奴什长挥动马鞭,抽打在马臀上,这些马匹开始奋力向后方冲去。 随着马匹的冲力,这十多条麻绳瞬间绷紧,营门开始出吱吱的声音。这些牵引的马匹纷纷停下脚步。而随着马背上的匈奴骑兵再一次奋力抽打马臀,这些马匹,又是喘着粗气拼命拉动着麻绳。 营门开始现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牵引麻绳的匈奴骑卒们又奋力挥动几鞭子,这些马匹更用力地拼命向后艰难前进,营门终于是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声。而后随着这些马匹的持续牵拖,终于轰然倒地。 随着哐哐两声巨响,大营之处,营门洞开,营门后方持长枪肃立的广武军铁甲锐士,纷纷举起盾,而后将手中长枪末端顶在土中,等待着营外匈奴骑卒可能的冲击。 “御!”随着代千人督庞曦的呼喝声,第二排的持盾士卒纷纷上前,将自己手中长牌的下端,放置在前排士卒长牌的上端。两列长牌在一起,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盾墙。第三排士卒听从号令,纷纷上前,而后将手中长枪纷纷伸出前两排盾牌的缝隙,又用身体顶住前两排士卒的身体,随时准备应对营外匈奴骑兵的冲击。 见得营门已倒,营外的匈奴骑兵纷纷呼喝出声,领头的匈奴千夫长端坐马背之上,抽刀出鞘,而后向营门处斜斜一指,这些匈奴骑兵,便纷纷抽出腰间长刀,啸叫着向着营门处冲去。 “进!”庞曦站在队伍后方,又出声喝令道。随着这声命令,铁甲锐卒们纷纷站起身,而后各自举着盾牌向前方行去,及至要到达营门处。后阵方才传来庞曦的又一声喝令:“停。” 锐卒们原地一个踏步,齐齐停住。 “御!”庞曦再次出号令,这些铁甲锐卒们便轻车熟路地将手中盾牌再次架起,组成了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长枪阵。盾牌缝隙中纷纷伸出的长枪枪尖上,闪耀着刺骨的寒光。 庞曦站在锐卒阵后,听着越来越近的匈奴骑兵的马蹄声,面上也愈凝重起来。自己据守这一点,可以说是此间营地能否守住的关键,因此他不敢有任何大意,也不敢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听着马蹄声已冲至近前,举盾的这些铁甲锐卒纷纷闭上了眼。不过几息功夫之后,便是数声巨响,在这些巨响之间,间或夹杂着微不可闻的枪头入肉声。冲击盾阵的匈奴骑卒前排,已是纷纷倒在了广武锐卒的枪尖之下。然而冲过来的巨大马力,也是将前排的铁甲锐卒冲得堪堪欲倒。只是在后排士卒顶着前排士卒的严密队形之下,这个盾阵才勉力保持住完整。 听着匈奴骑卒连绵不断地撞击在盾阵之上,庞曦的脸色愈凝重起来。此次尚且算是他次带着这支锐卒参加真正的战斗。这些锐卒虽然都是百里挑一,优中选优的战士,然而若问战力几何,恐怕庞曦本人心中,都是没底。此时赶鸭子上架,也是不得不为之了。 盾阵前方的匈奴骑兵冲击不利,纷纷倒在盾阵中宛如刺猬一般密集的长枪之下,一时间人仰马翻,惨嚎不绝。后面冲击的骑兵猝不及防,也是纷纷绊倒在前方骑卒倒下的马匹上。一时间营门处哀鸿遍野。那些在战马倒地之后,却依然存活着的匈奴骑兵,纷纷站起身,而后拔出刀,向眼前这个宛如龟壳般坚硬的盾阵起了徒步攻击。 在盾阵后方这些铁甲锐卒的密切配合之下,这些零星冲过来的匈奴骑兵,自然是毫无悬念地一一被长枪刺穿,而后心有不甘地倒在盾阵之前。 “迫!”庞曦见这些匈奴骑卒冲击营门,已遭大挫,后排的匈奴骑兵又纷纷勒马,已萌生退意,便如此下令道。听到命令的铁甲锐卒们纷纷起身,而后扛着自己的长牌,纷纷向着前方进逼而去。长牌碰到倒在地下的人马尸体,这些锐卒便纷纷将盾牌抬高一些,而后跨过这些人马尸体继续前进。中间偶有一些还未死透,或是仍在挣扎的匈奴骑兵,也是被后排的锐卒们纷纷抽刀结果。 这个宛如刺猬一般的盾阵,便缓缓前进到了营门处,而后锐卒们又纷纷在庞曦的号令之下落盾,长枪又是向营门外勒马不前的匈奴骑兵们指去。 见得营门处已不可能再突破进去,匈奴千夫长身旁的另一名匈奴将佐凑近他,低声道:“千夫长,看样子这些凉州军对我等的突袭已有所准备。光这一次冲击便折损了数十人,不如我们就此稍退,待大队前来,再行攻营?” 匈奴千夫长犹豫了片刻,而后看向两方墙头,摇摇头道:“不可,我们该在大队来临之前,不停地进攻或是骚扰这座营寨,使之不得稍歇。待得大队前来,营中凉州军的士气也已稍挫,那时便一战可定!” 稍后他又对身旁的匈奴将佐道:“中山王早间强攻浮桥,又遣兵五千趁夜偷渡,便是对此寨志在必得!若攻下此营,金城便已是我军囊中之物。我等便当居功!赏赐等自不会少。若是无功而返,呵呵,你我便等着领罚吧。” “我观此营寨,北侧寨墙上守军较少,我等可由此而攻,调动营中其余兵卒支援北侧,到那时,你便率兵进攻东侧营墙或是南侧营墙。这两处营墙兵卒虽多,然而方才我等数轮箭雨已令其丧失斗志,不少人纷纷跳墙而下,可见此处定然是些乌合之众。营门处那部乃是久战精锐。你切记万不可强冲营门。此时营门已倒,相信那支精锐也不敢支援寨墙上的凉州军。” 千夫长志得意满地一挥马鞭:“此番强攻,定要竭尽全力,一鼓而定!我等着与你会师营中!” 言罢,匈奴千夫长一挥马鞭,已带着自己临时指挥的五个百人队,沿着凉州军的营墙,向北而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雨夜血战(下) 营外的马蹄声已是分成了两部,分别向着南北两侧而去。随着部署已定,两部匈奴骑卒中,各出一部分骑卒马背上横放着沙土袋与木板等物,准备到了攻击地点之后,上前填平壕沟,再择机而上,对营墙发起进攻。 此时若是在空中鸟瞰此处,便可见营地东侧的营门外,本来一大股灰蒙蒙的庞大骑兵,此时却是分成了两股,分别向着各自的攻击点而去。千夫长选择的是迂回至北侧牵制,而另一名部将,则须在北侧进攻发动之后,自南侧发动进攻。 李延昭当初与韩璞等人一同规划营地之时,便是以容纳五千人以上规模军队来修建的这座大营。之后韩璞引军南下,这座营寨也并未进行缩建。这么偌大的一个营寨,往常中屯粮屯军械觉得方便,如今需要据守之时,方才觉得手头兵力有些捉襟见肘。 千夫长所带领的那支数百骑兵,早已到达北侧营墙之外,向着营墙上方据守的凉州兵射出数波箭矢。这支据守寨墙的凉州兵却早已准备充足,纷纷举起手中圆牌或是长牌抵挡了一阵。匈奴骑兵这番先发制人的箭雨,却并未收到多少明显的成效。见得效果不甚明显,匈奴千夫长便挥着马鞭遥遥指向寨墙外的壕沟,一声令下:“填壕!” 马上拴着各色泥土布袋的匈奴骑兵闻言,纷纷提着袋子纵马上前,各自将马背上的泥土袋丢进壕沟中,而后返身回到阵中,继续向寨墙之上泼洒箭雨。寨墙之上偶尔零星射来几支箭矢,也基本对这些匈奴骑兵构不成什么行之有效的威胁。 见寨墙之上的这些凉州兵们,并没有什么有效的反制手段,这些匈奴骑兵愈发大胆与嚣张了起来。他们纷纷吹着口哨,大声用胡语呼喝着,在渐渐变小的雨幕中,开始显得分外清晰。 随着匈奴骑兵的泥土布袋纷纷丢进壕沟中,寨墙外的壕沟已被填出一段通道。借着黑夜中的微光,那通道后方的营墙,显得分外无助。寨墙上的凉州兵,也纷纷在匈奴骑兵的箭雨之下举着盾缩着头,一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的架势。 见得时机已经差不多成熟,匈奴千夫长兴奋地大喝一声:“儿郎们,架上短梯,上啊!中山王已开出赏格,破寨先登者,官升三级,赏金一斤,牛十头,羊百头,锦缎二十匹,汉女十名!” 听闻如此高昂的赏格,那些匈奴骑兵纷纷嗷嗷叫着,而后各自下了马,向着那用沙土袋堆出来的通道前进而去。 “攻破此寨,鸡犬不留!匈奴勇士们,让这些卑微而怯懦的汉人,见识见识我草原儿郎的勇武!用他们的鲜血,来祭奠我们的昆仑神!让他们的女人,都成为我们匈奴勇士的奴隶!杀!” 寨墙外一片片沉闷的木头碰撞声响起,十多架短梯,纷纷搭上了北面的寨墙墙头。无需号召,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几乎是搭上梯子的那一刻,立刻便有匈奴骑兵攀援而上。他们不傻,也并不轻敌,只是千夫长转达的中山王为先登者开出的赏格,动摇了他们的心神,任谁也不甘落于人后,使得这份丰厚的赏赐花落别家。 短梯之上,转眼便挤了数名不甘人后的匈奴骑卒,他们各自口中咬着刀背,而后顺着短梯,努力想做第一个登上寨墙而后活下来的人。虽然,这注定是痴心妄想。 听到寨墙前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伴随着有规律的轻轻摇晃,寨墙上的守军已知匈奴骑兵至。各自的伍长什长们,纷纷手心冒汗,而后紧紧地攥着手中刀枪。待得营墙外的咯吱咯吱地短梯被压迫的声音,渐渐已至貌似无法承受之时,寨墙上的那些伍长什长们,纷纷将手中紧握的刀自腰间拔出,而后大声喝令道:“刺!” 随着这喝令,寨墙上的士卒们,纷纷双手反握着长枪,而后数着整齐划一的号子,奋力地沿寨墙向下方刺下。当寨墙外传来一阵阵惨呼以及枪尖入肉的噗噗声,那些爬在短梯之上的匈奴骑兵们,纷纷坠下短梯。大部分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尖刺穿,都是立时毙命,偶有运气好未死的,此时也都是躺在寨墙之下,奋力哀嚎着。 见得第一波上梯的部署受挫,匈奴千夫长毫无感情色彩的胡语喝声从后方传来:“继续进攻,不得后退,违者斩!妻儿老小发配为奴!” 本来已被巨额赏格刺激得红了眼的骑卒们,听得这声呼喝,更是人人奋勇向前,跌倒在寨墙下的那些惨嚎着的袍泽已无人去顾及,剩下的那些躲在短梯之下的匈奴骑卒,纷纷继续沿着染血的短梯不断向上攀爬。 黑暗之中,寨墙上又是一排长枪刺下。这些正在短梯上攀爬的匈奴骑兵,又是或无声无息,或拼命惨嚎着跌下短梯,而后倒在或死或生的袍泽身边,寨墙之下,已由最初的空空荡荡,渐渐开始堆砌起由伤兵或是尸体组成的人堆。 见得部下久攻不克,壕沟外的匈奴千夫长也开始着急起来,他一撸袖子,提着刀便要亲自上前,却被身旁一名督战的百夫长拦下。 “千夫长,让我去吧,我要让这些怯懦的汉人看看,什么才叫匈奴人的勇士!” 千夫长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而后道:“博雅里,你便去吧,小心一些,攻破凉州军营寨之后,我当亲去中山王那里,为你请功!” 博雅里闻言,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后拔出腰间长刀,带着几名亲卫便向着寨墙下的短梯冲去。 连着逼退了数波匈奴骑兵的进攻,寨墙之上的长枪手捅得手都酸了。然而匈奴骑兵的攻势依然是连绵不绝,众人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望着又一波攀梯而上的匈奴骑兵,见身边的部下至为乏力,甚至连拿起长枪都困难,一名伍长随即便上前夺过长枪,道:“我来吧,你拿着盾在后面守好,若是有敌军上墙,你便狠狠地砍他狗日的。” 被夺过枪的那名士卒吞了口口水,而后应道:“是,伍长。” 又一波匈奴骑兵攀梯而上,伍长同身旁士卒一样,双手反握着长枪,而后待得身旁那些士卒们纷纷将长枪捅下去之后,便有样学样,亦是将长枪捅了下去! 匈奴百夫长正在攀爬短梯,他早见寨墙之上的那些凉州军采用长枪捅刺,因此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口中叼着长刀刀背,左手扶着短梯,两脚迅速向上走,右手却是空空。 一杆长枪凭空刺下,那早有准备的匈奴百夫长,立刻凭着风声判断了那长枪刺来的方向,而后左手抓牢短梯,身体在半空中侧过去,而后那直刺下来的长枪,便刺了个空! 见得面前的长枪刺空,那百夫长立刻反应过来,而后右手伸出,便直直抓上了那长枪枪杆! 匈奴百人长力气很大,寨墙上的伍长渐渐敌不过,便松开手,弃了长枪,而后便伸手去抓腰间环首刀。然而刀尚且未及出鞘,寨墙前,已是有一个魁梧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现身出来,动作敏捷地直扑向略有些呆滞的伍长。 电光火石之间,那匈奴百夫长手中的长刀,已是刺入了那名伍长的胸膛! 第一百七十五章 其势难支 匈奴百人长纵身跃过营墙,手中刀光一闪,立在营墙上试图阻挡他的凉州军伍长,已经被一刀劈中,而后痛苦地捂住身上中刀处,往后退行几步,便靠在了身后营墙上。还未及有下一步的动作,那匈奴百夫长手中的刀尖,又挟风雷之势直刺过来。便直直地将靠在营墙上的那名伍长刺了个透心凉。 伍长靠在营墙上,口中嗬嗬有声,然而那名匈奴百夫长手中长刀已经抽离了他的身体,面无表情,毫无怜悯地看着他失去重心,而后直直向营墙下栽倒下去。 一旁一名正在指挥战斗的什长见状,心中震怒,拔出腰间环首刀,便直直向着那已立于营墙之上的匈奴百夫长杀来。此时天色已是微明,下了一夜的雨声,此时亦是稀疏了起来。什长疾步上前,手中的环首刀划出一道弧线,直直向着那名匈奴百夫长当头劈下! 匈奴百夫长不慌不忙,右手一扬,手中的长刀已是直直地架在头顶,什长的环首刀直直劈下,与那百夫长的长刀刀刃相击,迸发出耀目的火星。什长奋力下压,百夫长不慌不忙,将刀刃向刀尖方向侧过去,什长在全力作用下,手中环首刀便直直向着百夫长的刀尖方向滑去。没有太多反应的时间,当什长的刀锋划了个空之后你,那匈奴百夫长手中的长刀刀锋,便在这电光火石的光景,直直向着那什长身上斜斜劈出! 什长此时失去重心,正是反应不及。刀刃过来,已是避无可避。然而短短一息光景之后,他便充满不可置信的神情,低头看着自己胸前,已被刀锋劈过而产生的巨大裂口。什长甚至在自己残余的意识之中,仿佛还能看到自己胸腔之内的脏器一跳一跳地蠕动着。然而他未能细看,视线已是凌空飞起,在空中翻滚了几圈,而后掉落在营墙之上。 “什长!”营墙上的数名士卒怒吼出声,皆是神色不善地望向甩去刀锋上的血滴,傲然而立的匈奴百夫长。、 “上!杀了他,为什长报仇!”周围的凉州军士卒们纷纷鼓噪着,而后各自拔出手中刀,一拥而上,便欲将这匈奴百夫长围在当中,而后砍做肉泥。 士卒们齐齐发一声喊,而后举起刀向着那匈奴百夫长奔去,却不防营墙上,倏忽又有几个宛如鬼魅的身影凌空跳下,而后他们便抽出手中的刀剑等,对着即将向他们百夫长冲去的凉州兵卒背后砍下! 一时间,这段营墙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那名匈奴百夫长已为自己后继的士卒清出一片登墙区域,后方爬梯子的匈奴骑兵们,此时已是纷纷爬上营墙,而后拿上刀剑,卷入战团。 那匈奴百夫长此时处于营墙上的众位凉州军兵卒的包围之中,却是愈战愈勇。他手中长刀大开大合,每一次劈砍或是刺出,便势必有一名凉州军的兵卒倒下,营墙之上凉州军兵卒们所能据守的区域也随之越来越小,伴随着身后的营墙上匈奴骑卒不断地跳下增援,本来据守兵卒人数就极为有限的北侧营墙,转眼便陷于更为不利的局面。 随着匈奴骑兵们纷纷从短梯攀援而上,批量投入北侧营墙上的战斗,态势已是急转直下。凉州兵们已开始逐渐被匈奴骑兵们分割包围,而后陷入苦战之中。 大营内,密切注视着此地战局的韩宁淡定不了了。北侧营墙上越来越响的胡语呼喝声,逐渐微弱下去的本州兵卒喊杀声,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他的心。他紧张地注视着北侧营墙上的战斗,倏忽间竟萌生出派遣自己身旁亲卫前去支援的想法,然而转头四顾,自己身旁的亲卫,也就剩下如今周围的这十多个人,其余人已皆是派出去参与营墙上的防守了,便只得作罢。 如今看来,大营之中战力最强当属庞督所领的那三百余广武军铁甲锐卒。然而此时他们据守大营东门。东门已被匈奴骑兵破坏。如今谁也不敢冒险将这支肩负重任的锐卒调走转而支援他处。若是他们调走了,那么大营便再也无险可守,一旦匈奴骑兵向东营门发起冲锋,那么营地当中这三千士卒,便顷刻不保! “快,传我军令。让李司马即刻率部增援北侧营墙!”韩宁如今已是一脸惶急。北侧营墙上愈发微弱的喊杀声,使得他愈发感到当今局势的千钧一发。虽然东南两面营墙上所据守的都是不堪苦战的令居县兵,然而此刻他已是顾不上那许多。目前营中除去东门的庞督手下锐卒,唯一一支成建制规模的,便只有在东南侧营墙下督战的李司马所部了。 韩宁身旁的护卫中,一人躬身领命,而后向着东南侧营墙脚下的李延昭部所处位置飞奔过去。 便在此时,李延昭站在东南侧营墙脚下,也是在密切注视着北侧营墙上的战斗。他此时也是同韩宁一样,担忧着那一面的战事。这支匈奴骑兵的指挥官,显然也是一名久战宿将。他在此等局面之下,依靠偷袭并未占得先机,却仍以自己丰富的战场经验准确地洞察到了己方的弱点,并针对这些弱点进行了部署攻击。 从对方将领选择的攻击点便可以发现,北面营墙上据守兵少,东南面营墙上皆是几无战力的新卒,并且,在北面战斗几乎已经呈现一边倒情势的现在,东南侧的敌军却仍是纵马反复奔驰,只向营墙上射出一波波的箭矢,却并未展开直接的短兵相接。 李延昭知道外面这部匈奴骑卒们在等什么。他们就是在等,等到营中机动兵力皆被调往北侧协防之后,东南侧的这些匈奴骑兵,便会即刻变佯攻为强攻,这两侧营墙上据守的令居县兵,能否挡住这些久战余生的匈奴骑兵豁出命的攻击,仍是两说。 虽然外面敌军兵力听马蹄声,不过数百人,两侧营墙上的令居县兵与其人数足足接近四比一的比例,然而李延昭仍是不敢冒任何险。在如今这种局面之下,稍微应对不当,便是全军崩溃,大败亏输的结局。 那时,不管此处营地之中还有多少袍泽能够活下来,金城郡的陷落,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正在李延昭脑海中飞速地转动着各种策略,以求能够想出一个面对眼前局面的万全之法时,却听到身后一声洪亮的喊声:“北侧营墙局面危急,其势难支。韩都护请李司马即刻率部前去赴援!” 第一百七十六章 引兵赴援 李延昭面色凝重地听着韩宁所派遣的使者传达着来自他的命令,面上眉头却拧得越发紧皱了。 然而听着北侧营墙上渐趋微弱的喊杀声,李延昭心中也明白,北侧营墙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如若自己再不赴援,崩溃便只在顷刻之间。 曹建外出哨骑,尚且未归。李延昭也是无法确认敌军的兵力部署。当下的敌情,宛如这个下着雨的黑夜一样,令他感到万分迷茫与疑惑。如果敌军在后方仍有援军,那么此间大营,便是必败之局。 李延昭又望了望东南侧营墙之上全程戒备的令居县兵,不由得叹了口气,而后充满无奈地对韩宁派遣的传令兵言道:“我部立时赴援,请韩都护宽心。”传令兵听闻李延昭如此言道,便躬身抱拳,便向着中军帐附近折返而去。 李延昭此时麾下的这四五百号军卒,便是前几日在金城郡上与敌军血战数日的广武军步卒们。由于营主赵程志已重伤后送,加之营中什长伍长等等基层将佐已是伤亡惨重,指挥系统不利,只得被张阆遣回了北岸大营。 代理了广武军司马的李延昭,见得这支步卒大量基层将佐伤亡,指挥系统已出现紊乱。不得已只能从骑卒营中抽调了二三十位步卒营升上来的骑卒,由他们来代理步卒营的什长、伍长等基层将佐的职务。这些人本身就是从步卒营中走出来的,与营中老卒皆是熟识,加之他们武艺皆是过硬,因此这番安排,也并未引起步卒营中老卒们的不满与反弹。 虽然抽调了二三十名骑卒充任这支队伍的基层将佐,然而步卒营中基层将佐缺额仍是严重。不得已之下,李延昭只能又从步卒营拔擢了部分在金城郡上有斩首军功的士卒,将营中将佐缺额补满。 这些在金城郡上血战连日的广武军步卒,此时眼神中早已没有了初到战场的紧张与兴奋,多数人眼中,都是一份超脱生死的淡然。只是偶尔他们回头一望,才能从他们眼底收敛的锋芒之中,嗅到一丝淡淡的杀气。、 而李延昭手下的骑卒们,则尽皆被派遣而出,大队由刘季武及宋庆二人所领,前往上游方向,保护两座浮桥,以及充当金城郡的眼线,在南岸侦骑哨探。而其余小股的骑卒,则分别由数名队率带领,在北岸遂行侦哨任务。 也是留在北岸哨骑的己方骑卒数量太少,因此根本没有察觉到这批千余人的匈奴骑兵渡河潜伏。否则,北岸大营完全可作出充足的准备,而不至于像当下一样狼狈不堪。 “杨彪!你带两个百人队据守此地,若东、南营墙之上战事不利,你便立即率部上前支援!”李延昭唤过身旁一名将领,出言叮嘱道。 “末将领命。”杨彪抱拳躬身道。 “王和、郑忠、唐保国。你三人率部,随我前去支援北侧营墙!”随着李延昭的喝令,三名百人长齐齐应命,而后各自集结部伍,很快便在李延昭面前站成一排。 “出发!”李延昭大手一挥,已当先向着北侧营墙奔去。李延昭身边,牛二壮带着数名骑卒营骑卒紧紧护持左右。 本来牛二壮是应该跟随其余骑卒一同前出侦哨的,不过什长秦大勇却分派给了他数名骑卒,严令他留在营中,护持李司马左右,保证李延昭的安全。 李延昭个人对这种殊遇本来便是极不感冒的。然秦大勇已率部出发,只得令牛二壮随侍左右。其实多半充当了一个传令兵和跑腿的角色。然而此时,这数名被临时指派的护卫,便紧紧跟随在李延昭身旁,一同向着北侧营墙之上的那不利情势以及未知的苦战冲去。 见代司马都已身先士卒,向着北侧营墙冲去,三名百人长所带领的广武军步卒自是不甘示弱。这位代司马还在出任骑卒百人长的时候,其体恤士卒、每战当先的名声便早已在营中传开,因此对他,这些步卒营的士卒也并不感到陌生。此时见这位虽已官至代司马,然而却一如既往地带头冲锋,士卒们皆是感奋,孤儿各自在各自百人长的号令之下,亦是紧随其后,一同向北侧营墙冲杀过去。 此时天色已是微明,韩宁眼看着李延昭部分兵,而后他又亲率所部向着北侧营墙这边冲来,也是感到心中稍稍宽慰了不少。待得李延昭部冲过他身旁,直向北侧而去时,他踮起脚尖,奋力向着远去的队伍喊道:“李司马!万事小心,此战结束之后,我待与君共在此处,把酒言欢!” 李延昭听到了韩宁的喊声,然而他却头也没回,只是率领着自己的诸多部下,一头便扎向了北侧营墙。 营墙上的战斗,攀上营墙的匈奴骑兵们,已经几乎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营墙上的凉州兵们,被分割成了数段,他们在包围圈中与一旁的匈奴骑兵们奋力死战着,试图维系着他们最后的尊严。 当李延昭所率的部属的震天喊杀声在营墙之内响起之时,营墙上的这些凉州兵卒们,也纷纷受到鼓舞。伍长什长们大吼着:“援军来了!”一边奋力挥刀,边与身旁的匈奴骑兵拼杀着,边指挥着身旁所属士卒们保持紧密队形,他们结成一个个虽小却极为有效的圆阵,抵御着来自各方的匈奴骑兵进攻,使得这些围拢过来的匈奴骑兵虽然占尽优势,却也无法一口将他们吞下,只得在激烈而持续的交战中慢慢消磨着他们的士气与体力,一口口蚕食着这些士卒们,企图通过这种消耗,彻底摧垮他们的抵抗意志。 此时据守在北侧营墙上的,皆是韩宁所率的凉州军精锐。他们虽然论单兵作战能力,比之匈奴人还有所差距,不过在严格的训练之下,他们彼此之间也早有了协同作战的默契。此时他们分成一个个小小的圆阵,外侧是持盾的刀牌手,内里一圈是持长枪的长枪兵。每当有黑影要接近他们的圆阵,距离尚远的时候,便是数杆长枪刺出。若是躲过长枪攒刺,外圈的刀牌手手中的环首刀,便是毫不留情地落下。一时间,这些匈奴骑兵们的进攻纷纷被阻挡迟滞着,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攻破这些看似脆弱的防御。 营墙上已是渐渐堆满了双方战死士卒的尸体,鲜血顺着铺设在营墙上方供人站立的木板缝隙,缓缓滴进两层营墙中间的沙土袋上。营墙上喊杀声与胡语呼喝声连绵不绝,间或夹杂着几声微弱的刀枪入肉声,以及人垂死挣扎的哀嚎声。将这营墙之上的气氛,渲染得犹如鬼蜮。 率领部下登墙苦战的匈奴百夫长,见得此间的胶着战事,心中不由得大急,听闻营寨内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也顾不得许多,右手丢弃手中拿着的长刀,向旁边一伸,已有部下奉上一柄刀背甚厚的短柄大刀。 那匈奴百夫长接过大刀,而后在手中掂了掂,便向前一记虚指,身旁的骑卒们,便纷纷向眼前的一个凉州军盾阵冲杀而去,那匈奴将领紧随其后,手中的短柄大刀已是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圆弧,而后垫步上前,大刀已是带着风声,向那盾阵直直劈下。 盾阵后慌忙刺出的长枪,却被这百夫长灵活的步伐躲开了去。大刀挟风雷之势,直向眼前盾阵的缝隙劈去。盾阵边上的刀牌手见状,急忙半开盾,而后右手的环首刀亦是向外间这位匈奴百夫长刺出。 铿的一声脆响,两刀相交,凉州兵手中的环首刀在匈奴百夫长这记势大力沉的劈砍下,已是断为两截。刀被劈断的那名凉州兵卒,眼见自己手中的半截断刃,正是不知所措之时,那沉重的短柄大刀,便已再次劈下!登时将那名兵卒从头劈作两半,他登时毙命,倒在木板上之后,被劈开的半边脸还面目狰狞地望着身侧袍泽们。 见得对方百夫长如此勇武,这小小的圆阵中,士卒们已是尽皆愣在原地,未及反应之下,又是被这百夫长斩杀一人。百夫长后方的匈奴骑兵大吼着如潮涌至,这个小小的圆阵立时崩溃,兵卒们徒劳地做着反抗,却相继被斩杀在营墙之上。 正在此时,营地中援兵的喊杀声已是奔至近前,随着营中楼梯蹬蹬的木板响动,一个洪亮的声音已是传来:“广武军代司马李延昭,率部赴援!请袍泽们在坚持片刻,李某便将这些匈奴杂种一个个剁了,来为死去的袍泽们报仇!” 、这声洪亮的呼喊,仿佛是一记定心丸,瞬间让这些仍在营墙上苦战的兵卒们看到了希望。他们随后便齐齐奋战,堪堪阻挡住这些匈奴骑兵愈发凶猛的进攻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营墙血战 李延昭率部奔上墙头,各自为战的凉州军兵卒们,宛如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纷纷挥刀与面前这些凶残的匈奴骑兵战成一团。 李延昭率先登墙,眼见墙上各处皆在浴血厮杀,也没有多少能够让自己麾下兵卒立足的地方。当机立断,便喝到:“王和率部随我来战!郑忠,唐保国率部在营墙下待命!” 王和听闻,立即转身招呼着身后的士卒们:“跟上!李司马亲身上前苦战,我等怎能向后缩?” 士卒们借着微明的天色一看,李司马果真已率领几名亲卫拔刀上前,加入战团了。感佩之下,只觉浑身热血上涌,而后纷纷拔出刀来,个个如同下山猛虎一般,在自己伍长什长等基层将佐的带领下,向着营墙之上的匈奴骑兵扑去! 凉州兵这般乍然加入了一股生力军,而营墙上的那些匈奴骑兵苦战已久,因为取得巨大优势,方才继续奋战着,此时见这支生力军杀上营墙,一时间竟有些手忙脚乱。 李延昭一马当先,便向着左侧数名匈奴骑兵逼去,脚步疾行,手中环首刀已是在空中划出一个诡异的圆,带起凌厉的风声,直向当先一名匈奴骑兵的肋侧劈去! 那匈奴骑兵听到耳畔的风声,慌忙侧身然后用手中长刀去挡,李延昭手中环首刀与那匈奴骑兵相击,随着铿的一声脆响,那匈奴骑卒被势大力沉的这一记侧劈,直劈得倒退数步。而后方才稳住身形。李延昭一个垫步,双手持着环首刀,又兜头向那匈奴骑兵劈下! 见得李延昭空门大露,一旁的数名匈奴骑卒纷纷拔出刀,准备蹂身而上,给李延昭以致命一击,然而牛二壮等人见得此番景象,哪会让他们如愿?亦是持刀上前截击,随即便与那些匈奴骑兵战成一团。 李延昭手中环首刀连连劈出,那名匈奴骑卒躲闪格挡,至为狼狈,却无法寻隙反击。随着李延昭的劈砍越来越快,他终于是招架不及,随后被一刀劈中肋侧,滚倒在地。李延昭大步上前,面无表情地将环首刀插进了他的胸膛。喷溅而出的鲜血溅了李延昭一脸,使他皱了皱眉。却又而后大吼一声:“杀!”便拔出刀,又向下一个目标提刀奔去。 身旁士卒们受到李延昭的感召和鼓舞,立刻如狼似虎地加入战团,在两边凉州兵的合力拼杀之下,匈奴骑兵连连被斩,已是渐渐趋于不支之势。李延昭亲自提刀上前,连斩数名匈奴骑兵以及基层将佐。身旁牛二壮等人,也与他一同奋力拼杀,匈奴骑兵们的伤亡渐渐加剧,士气也是在急速跌落。 经过两刻钟左右的苦战,北侧城头,形势已经逆转过来。在数个上墙的木梯前清出一片空地之后,李延昭又命郑忠所率的百人队攀梯而上,郑忠的百人队纷纷上墙之后,北侧营墙上凉州兵人数,也已超过了匈奴骑兵们。攻守易位,方才被压着打的凉州兵卒们,已经反过来步步将匈奴骑兵们逼到营墙边上。 匈奴百人长此时仍是在奋力拼杀着,他所过之处依然望风披靡。当全部战线都在得胜推进的时候,李延昭却看着一部在右侧营墙上的兵卒连连后退,力有不支。 李延昭快速地拨开眼前这些阻挡着自己的士卒们,飞也似地带着数名亲卫,以及百人长王和身边的一什士卒,向着战况不利的战团飞奔而去。路遇一名退下来的士卒,身上数出受创,鲜血淋漓。 李延昭已不忍心责怪他,只是语调急促地问道:“那边究竟何事?为何战况不利?” 那名士卒见得身披铁甲的李司马过问,手中提着的刀还滴着血,瞬间畏惧与悲痛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他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而后结结巴巴道:“禀李……李司马。我部……方才遭遇一支……一支敌军攻击,领头的敌将至……至为勇武。什长和袍泽们,已皆是战死了!”言罢,犹自跪在李延昭面前,嚎哭不止。 李延昭见他身上多处受创,还犹自往外渗着血,便温言抚慰几句道:“你且下去,好好治伤。这个敌将的人头,我取定了!待得取了他项上人头,再来祭奠你们阵亡的弟兄们!” 说罢,李延昭拔步便走,身后那军卒热泪盈眶地抱拳叩首道:“多谢……多谢李司马!” 李延昭率领众人又前行数十步,营墙上的景象已是遥遥在望。果然见一匈奴将领所向披靡,短短几息之间,便已连斩数人。李延昭面色上更见恼怒,连忙带着这些手下,举刀在手,而后向着那个方向杀了过去! 一路上连连遇到的十几名匈奴骑卒,也皆是在李延昭与手下这些兵卒的合力绞杀之下授首。这一侧本来不利的战事,随着李延昭率部连连斩杀匈奴骑卒而渐趋稳定起来。 这一侧急转直下的情况,也引起了那名匈奴百夫长的注意。他撇下了面前一干被挤压到内侧营墙处的凉州兵卒,连连抓住面前阻挡的匈奴骑兵的衣甲,将他们丢开。而后提着手中沉重的短柄大刀,径直向着仍在奋力拼杀的李延昭部走去。他步伐坚定,眼中现出一种狂热而兴奋的光芒。 李延昭见得面前这个匈奴百夫长径直而来,心中怒火交加,手上的力道也开始加大。当他奋力斜劈,劈倒一名阻挡的匈奴骑卒,而后欲将刀从这位匈奴骑兵身体中拔出,然而两番用力,却均是未能拔出。显然他手中的刀,已是捍进了面前这人的骨头中。任他如何奋力拔刀,那刀却仍是停留在倒毙的那匈奴骑卒身体中,纹丝不动。 眼见那匈奴百夫长越走越近,李延昭心中愈发愤怒急切,他又用力摇晃,并拔了几下手中刀,却依然没有拔出。而那匈奴百夫长已是快步向他冲刺而来,手中短柄大刀也已高高抡起,待到冲到他身前不过三五步的距离,便向着他斜斜劈下! 第一百七十八章 二壮战殁 李延昭眼见那大刀劈下,心下一凛之间,已是欲弃刀后撤。然而就在此时,他却听闻身边一声惊呼:“李司马!小心!”而后一道迅捷高大的人影,已是持刀向着自己面前挡去。 李延昭知道那身影是谁,他高大而略显笨拙,此时动作敏捷,却又毫无章法。这个背影,他曾面对过很多次,也是他在军中自始至终就极为信任的寥寥数人之一。他便是牛二壮。从自己来到这一世不久,他们之间,便已熟识。 牛二壮见李延昭遇险,不及细想,已是持刀蹂身而上。迎着那匈奴百夫长的刀锋,护住了李延昭。李延昭心中愈发惶急,然而那刀虽然是有了些许松动,却仍然是未及拔出。 牛二壮跳向半空中,双手持着刀,当头向那匈奴百夫长劈去。眼看竟是搏得一个同归于尽之局。那匈奴百夫长招式用老,已是闪避不及,索性咬着牙,继续挥动着他手中的刀,向牛二壮斜斜劈去! 噗!随着一声刀刃入肉声,竟是牛二壮先劈到那名匈奴百夫长。牛二壮的刀即将劈上他的颅顶,他却急忙一侧头,堪堪使头部避开这记要命的劈砍。然而牛二壮的刀锋却是毫不留情地砍进了他的肩部,使得他一时间痛得皱眉不已。 砍中了那匈奴百夫长,牛二壮的嘴边已是露出一丝微笑。然而那百夫长手中的短柄大刀也是毫无停顿,继续带着风雷之势斜斜劈向牛二壮。 几乎没有任何阻挡地,那大刀自接触到了牛二壮的身体之后,便是直直切入,牛二壮的面上,一下由微笑变得有些痛苦。那大刀继续砍入,不过短短几息功夫过去,牛二壮已是摔倒在木板上,而他的上下半身,已是被这势大力沉的斜砍分作两段! 李延昭目睹了这一切。他在无比的悲愤之下终于是拔出了刀,而后一个箭步便窜至那肩部被砍中,刀也早已脱手,半跪在地的匈奴百夫长面前,双目圆睁,满含着愤怒的双手,已是用尽全力将手中刀向着那百夫长的脖颈处挥出! 霎时间,刀刃过处,那匈奴百夫长的脖颈之内喷出一腔热血,溅了李延昭一身一脸。那颗狰狞的人头飞起,在空中转了几圈,而后直直掉落在营墙的木板上! 见那半跪的尸身脖颈处,又是喷出数股鲜血,而后不受控制地仆倒在营墙上,李延昭方才睁大了悲愤的眼,转而望向倒在地上,已被劈成两截的牛二壮。他的眼前浮现过无数的画面:帮自己搭建窝棚的那个憨憨的小伙子,从军之初,总是沉默寡言,却对自己指派的重活累活从不推脱的麾下马倌,训练弓箭时,不管怎么刻苦用功,都射不上靶的麾下士卒。西平平叛之时,首战袭营却心生畏惧,躲起来想娘,边想边哭的那个大孩子…… 虽然从未受到自己的提拔优待,却是心中毫无怨言,一如既往地憨憨傻笑的那个小伙子。还有最后关头,一跃而起,奋而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成为他面前的一道盾牌的勇士! 往事一幕幕在李延昭眼前经过。他眼睛酸涩,两行泪早已是顺着脸颊滚滚而下。他心中堵得慌,竟不料在自己和自己所能信任的这些兄弟间,分别竟会这么早就来到! 李延昭浑身颤抖着,他扑在地下,不顾身边其余士卒纷纷提刀上前,继续与营墙上残存的匈奴骑兵战成一团,他丢下了手中的刀,跪着爬行几步,颤抖着趴在了这位一直跟随着他战斗了两年,却连个伍长都没有混上的兄弟。李延昭心中堵得慌,他只觉得喉咙干涩,仿佛一下子,身上的力气就被抽空,使得他连颤颤巍巍站起都做不到了。 李延昭趴到了牛二壮的面前。此时牛二壮尚还未死,他睁着眼睛盯着李延昭,面色上略有几分痛楚。 “李司马,我……我想回家。我……我想吃我娘烙的饼子……”牛二壮面上的痛苦之色丝毫未减。却勉强挤出一个笑,而后断断续续地对李延昭说道。 李延昭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他眼中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纷纷掉落在牛二壮胸前的衣甲之上。 “我……”李延昭涩声道,刚想强忍悲痛,说几句宽慰牛二壮的话,却见牛二壮的嘴唇又是断断续续地开合着,声音却已是渐渐低了下去。 “娘说过……去了另一边,就不会苦了……我爹,还有村子里面被胡戎迫害的那些人们……他们……都不会再痛苦了,李司马,你是个有见识的人,我娘……她说的对吗?” “对,你娘说得对……去了那边,便没有痛苦了……”李延昭眼中的泪水不断落下,他紧紧握着牛二壮的手,涩声说道。 “李司马说得对……如今我们过上了好日子……我们这些男儿,得保护我们的亲人……在战场上战死,也是……也是保护了她们……我,并不后悔……”牛二壮说话已经愈发吃力。却仍是强睁着眼睛。他的嘴唇已经开始发白,在他上半身的断口处,鲜血和内脏,正在不受控制地汨汨流出…… “只是……只是我娘,她吃了……太多太多……苦。我死不足惜……惟愿李司马……能够……能够照顾一下我娘……”牛二壮双唇的翕动,已是越来越微弱,李延昭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直握到骨节都发白了。 听闻牛二壮最后的话,李延昭不断地点头,悲泣道:“二壮,二壮你放心。我一定……一定好好照顾令堂大人……” 牛二壮双眼闭上,微微点了点头,便再也没了声息。 “二壮!二壮!”李延昭连连摇晃了牛二壮几下,牛二壮却再也没有回应。他紧闭双眼,面上一片安详静谧。 “啊!——”李延昭放开牛二壮的尸身,仰天长啸。而后从旁捡过自己的那把刀,双眼仍在不断地流着泪,然而向营墙上剩余的匈奴骑兵们奔跑过去的李延昭,看上去已是杀气腾腾,狰狞可怖。 第一百七十九章 敌援军至 李延昭状如疯魔,提着手中环首刀便冲入剩余在城墙上且战且退的匈奴骑兵阵中,大肆砍杀着。他的眼中已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怜悯与仁慈,剩下的,皆是无尽的恨意,与势要杀尽城上敌军的决绝。 随着王和以及郑忠二人登墙加入战团,以及最为勇武的那名匈奴百夫长授首,墙上的匈奴骑兵,士气开始受到严重的打击。本来在先前的拉锯战中已经消耗了大量体力与斗志的他们,此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城上如狼似虎的凉州军,一步一步将他们逼到绝境。 这些匈奴人虽是悍勇无匹,然而相较于组织严密的凉州军,却也缺乏了那么些严明的纪律与严密的组织。在互有协作,分工明确的凉州军步步紧逼之下,这些匈奴骑兵,已是被逼到他们起初攀梯而上的那一小截营墙处。 前排的匈奴骑兵依然在与凉州军火并着,两方皆是竭尽全力拼杀,然而常常一个匈奴骑兵便要面对数名凉州兵的砍杀,以及后排长枪的攒刺,虽然也有些许战果,不过比起他们所付出的伤亡,就简直可称是微不足道了。 后方落单的匈奴骑兵此时尽皆伏诛。李延昭满脸是血,身上也中了两刀,好在身披双甲,一刀在肋侧,一刀在肩窝处,也是伤的不深。此时的李延昭,早已没了痛觉,只是瞪视着赤红的双目,静静走上前来,看着被逼到这一截窄窄的营墙处的一票匈奴骑兵。 凉州兵们紧握着手中的刀盾,而后进逼上去,前方几名匈奴骑兵还想要徒劳地反抗,他们摆出一副悍勇的架势,发足向凉州兵这边奔过来。扬起手中的刀,用胡语大声呼喝嚎叫着,似乎想在他们临死之前,再拉上几个垫背的人。 见得这些人冲近,前排的刀盾手们,纷纷架起盾牌,手持长枪的长枪手们,也纷纷将自己的枪尖,放在盾牌的上端,作出随时准备攒刺的架势。 “刺!”李延昭提着手中的环首刀,仿佛用尽全力怒喝一声,而后手中仍在滴血的刀向前虚指,已经冲近的匈奴骑兵们狰狞的面目,在他的眼中已经分外清晰。随着他的一声口令,盾阵之后的长枪兵们,便奋力将自己手中的长枪直直刺出! 瞬间,盾阵前方便绽开数朵血花。数杆长枪直刺出去,便将那些冲过来,不甘心失败的匈奴骑兵刺了个透心凉。他们即使被刺了个对穿,尚未死透的人嘴中,依旧是用胡语喝骂着,喋喋不休,李延昭从他们的语气之中,也已能感受到他们的浓浓恶意,宛如阎罗殿里的恶鬼一般。 李延昭上前一步,手腕一翻转,手中刀便已横劈在一名匈奴骑兵的侧颈处,他感到自己手中的刀经历了这么久的拼杀,不知道是钝了还是卷刃了。砍到对方的脊椎骨,便停了下来,再也砍不进去。李延昭面无表情地抽出刀,那匈奴骑兵的脖颈立刻向一旁歪倒过去,而他伤口处飞溅而出的血,也是迅速地喷了李延昭一身一脸。 李延昭伸出右手,随便地在脸上抹了一把。而后手中刀一挥,又是指向那些剩余的匈奴骑兵,怒吼道:“杀呀!”言罢也不看左右军士,自己提刀便冲了上去! 前方冲出来两名匈奴骑兵,两把长刀一左一右,都是冲着他奔来。左边刀势甚急,直刺向他肋侧无铁甲保护的地方,而右边当头劈下,势大力沉。两边齐齐攻来,眼看至少有一边,是要躲闪不及。 李延昭面无表情,眼见左边刀便要刺过来,而右边刀还尚在半空,他已是伸出左手,生生攥住了刺过来的刀刃! 执刀的那名匈奴骑兵,眼见对方那悍将,竟是生生用手攥住自己的刀刃,心中大惊之下,本能地反映过来,便是奋力抽刀,刀却仿佛是长在那敌将手上一样,纹丝不动。 那名匈奴骑兵紧拽着刀,生命中最后有意识的画面,便是那员敌方悍将向他转过头来,邪魅一笑。当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感到胸前一凉。那敌将侧身躲过右侧劈来的一刀,而后从容不迫地将刀捅进了他的心窝,然后双眼赤红地搅动着刀刃,直将他的五脏六腑搅了个七荤八素。 李延昭右手拔出刀,左手也是放开那匈奴骑兵的刀刃。一波波温热的液体顺着他左手上深深的刀口向下淌着。对面劈空了一刀的匈奴骑兵此时已是惊怒交加,他右手奋力一撩,手中长刀已是自下而上,斜斜向着李延昭身侧劈来。 李延昭右手奋力挥出,已是将那名匈奴骑兵手中刀荡开,就在此时,后方的凉州军纷纷而至,一杆长枪,已是奋力前刺,洞穿了那匈奴骑兵的咽喉。 那匈奴骑兵右手弃刀,双手奋力捂着自己的咽喉,大张着嘴,拼命地想吸进一些新鲜空气。却注定已是徒劳。后方刺出那一枪的凉州兵奋力拔出自己手中长枪,那匈奴骑兵的咽喉中,转眼便是一股血柱喷射而出。而后,他便软绵绵地向着后方倒去,迅速成为了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 在短梯旁边的后排匈奴骑兵们,见事不可为,已是纷纷翻墙攀梯而下。北侧营墙这一处战事,总算是大局已定。李延昭心下乍然松了口气,而后上前两步,便欲指挥自己手下的凉州军兵卒,全力剿灭那些剩余的匈奴骑兵时,却是绊在一具尸体上,摇摇欲倒。 李延昭用尽全身力气,勉力站稳,全身伤处的痛感,此时却无比鲜明地传遍了他的神经,令他冷汗直冒,几欲怒吼失声。而他身侧的凉州军兵卒们,此时也是纷纷扑了上去,就要克尽全功,一举将这些匈奴骑兵斩杀在此地。 就在这些麾下兵卒们扑上去,与剩余的匈奴骑兵绞杀在一起之时,营墙东南侧,也开始响起零星的喊杀声,与匈奴人的胡语呼喝声。 李延昭望向东南侧营墙在晨光熹微下的影子,心中越发惶急。然而他还未出口命令属下士卒加快动作的时候,营外,又响起了震天的胡语呼喝以及喊杀声! 李延昭急忙砍翻了面前一个匈奴骑兵,而后返身到达最近的一个望楼之上,登楼眺望,却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营地东侧,漫天遍野的“赵”字大旗。观此次来袭的赵军,其人数绝不下于三千人! 站在望楼上的李延昭见得此番景象,险些一头从望楼上栽下。只是用右手勉力扶住望楼的立柱,才稳住身形。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飞速闪过——这一次,是真的完了…… 第一百八十章 命悬一线(上) 李延昭从望楼上颤颤巍巍地下来的时候,北侧营墙上残余的匈奴骑卒已是被自己麾下这些士卒清理了个干净。此时他们也听到了营外增援的赵军震天动地的喊杀声。然而却没有多少人慌乱。他们从容不迫地在尸体堆中甄别着敌方士卒与己方士卒的遗体,而后井然有序地将敌军人头砍下,而后在营墙上择地堆成一个个小小的京观。敌军的尸体,也被随意而散乱地仍在营墙内侧。 而己方士卒的遗骸,多半是韩宁率下那些州治精兵的。此时,方才顽强抵抗,至为疲惫,却仍是拼死作战的这些兵卒们,此时也是自发上前,纷纷合力将袍泽们的遗体抬下营墙,而后陈放在内侧营墙下方。 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李延昭发现,这些被袍泽们抬下营墙的遗体,却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他们的头部,都冲着北侧陈放。此时站在营墙上的他,看到这幅景象,心中也是至为震撼。 东南两侧的营墙,令居县的那些乌合之兵,已是与攀上墙头的匈奴骑兵绞杀在了一起。狭窄的营墙之上,也并没有什么可供闪转腾挪的空间,加之令居县兵人数众多,此时的营墙上,双方军卒完全是搅在一起,几乎脸贴着脸进行着一场异常残酷的生死搏杀。 即便与东侧营墙隔着半里远的距离,李延昭依然是看到东侧营墙上,不断有中刀中枪的士卒顺着营墙跌落下来。有皮甲裘帽的匈奴骑兵,然而更多的则是那些刚刚放下农具,便拿起刀枪来到这残酷战场之上的农人们。他们虽然穿上衣甲,拿起刀枪,成为了表面意义上的兵卒,然而,面对这些敌人,他们仍然缺乏必要的合作技巧,以及基本的厮杀能力。 便在李延昭立于北侧营墙之上观察片刻的光景,东侧与南侧营墙之上,又有更多的令居县兵坠下营墙,或躺在营墙之下挣扎,或了无生息,直看得李延昭惊心动魄。 “王和、郑忠,集结队伍,便在此地,准备迎敌!”李延昭面色严峻地回望身旁不远的这二位百人长。此时他的脸上血迹已经干涸,夹杂着方才的泪痕,即便是面色平常,也无处不透露着几分狰狞。加之他仍在不住滴血的左手,令人望而生畏。 “李司马请放心!”二人闻令,躬身领命。李延昭又拽过身旁一位韩宁部下士卒,对他道:“去请你们的长官来见我!速去!” 那士卒见到满面血污的李延昭,心中也生出几分敬畏来。况且这尊杀神方才在营墙上对匈奴骑兵大开杀戒的场面,这些兵卒也都是有目共睹。因此他也并未敢有一丝一毫的抵触,马上依言而行,转身便去寻找自己长官去了。 李延昭转身,向来时的路返回而去,他还有一桩要紧的事要办。 隔得远远地,他便发现了牛二壮的尸体。此时牛二壮还是安详地闭着眼,周遭的一切嘈杂,一切血腥,一切杀戮,都与他不再相关。李延昭望着他还是孩子一般的面容,不由自主地跪倒在他身前,已是心如刀绞。 牛二壮临死前的微弱话语不断地在他心中翻覆着。经历了这么久的厮杀,依然在他心中反复回荡。那种无望,那种决绝,那种释然……一下一下宛如针尖用力地刺着他的心,使他痛彻心扉。 此时赵军大队已是在营外,营地的陷落,似乎也已经进入倒计时。也许几个时辰之后,当太阳升起时,这里所有人的头颅,都会被此时还在营外的那些赵军砍下拿去邀功,一颗也剩不下来。李延昭心中涌起无限的悲愤。难道朝夕相处这么久的兄弟战死了,我却连他的全尸也保不住吗? 李延昭的眼中,又是逐渐酸涩起来。然而细细思忖了一番,他还是颤颤巍巍地用右手,从自己两层甲内的衣领之中,掏出一叠染了血的草纸,以及一根足有大拇指粗的铅笔。 李延昭唤过身边一名从始至终一直护持他左右的士卒,令其蹲在他的身前,他便将一张略微干净些的草纸铺在那名士卒的背上,右手抖抖索索地抓起那根粗铅笔,便奋笔疾书起来。 府君钧鉴:昭移防金城以来,得士卒用命,将士齐心,屡挫胡虏。斩级无数。然虏贼势大,趁夜猛攻。昭与众苦战竟夜,水米未进,及至今晨,已渐不支。回天乏术,死意已决。率下牛二壮,忠诚勤勉,任劳任怨,苦战不辍。随昭奋战,不幸战殁。母妹二人,了无依靠。惟愿府君多多照拂,昭虽于九泉之下,亦含笑叩谢! 想了想,李延昭又在信末加了一句:屋门左侧,树下有才。 奋笔疾书已毕,李延昭起身,目光坚定地将手中短信折好,不顾左手已经血染信笺,将这封书信塞到身前那名士卒的怀中,而后又从腰带后,取下自己装满了铜钱的钱袋,一并递给那名士卒。 那士卒愕然抬头:“李司马?” “这袋钱你拿着。你去马厩里牵过我的马,然后把牛二壮的遗体送到忠烈祠,这封手书送到郡府,交给府君。兄弟,有劳了!” 语毕,李延昭深施一礼。而拿着信和钱袋的那名士卒,却已是眼中噙泪。 “去吧。再晚,可就走不了了。”李延昭淡淡地笑着,看着伏地叩首的士卒。 “属下……属下愿与司马同死!”那士卒说着说着,已是哽咽出声:“骑营仅百人时候,属下便跟随着司马了。今日司马决意死战此地,属下……属下万没有独自逃生的道理!” 已经转过身去的李延昭闻言,又是转头回来,盯着那名士卒。 “送信!”李延昭面寒如霜。“这是军令!” “李司马,我……我……” “别废话!快去!”李延昭扭过脸去,话音中已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默然了几息光景,那士卒终于是抱拳叩地,道:“属下……领命!” 看着那骑卒扛着盛装牛二壮尸首的布袋飞奔而去的背影,李延昭沉声喝道:“唐保国集结部众,准备随我赴援!” 两名将佐自营墙上疾步接近李延昭。李延昭抬头,拱手相迎。为首那将抱拳道:左都护韩宁率下别部司马张山,见过李司马。 李延昭点点头,道:“张司马,东南侧营墙危急,我须得立刻引兵赴援,我且留两个百人队在这里,由你来指挥,望你能守好这段营墙,莫让我凉州男儿的鲜血白流。” “末将敢不从命!”张山抱拳叩地道。 李延昭转过身,对王和、郑忠道:“你二人便留在此地,随张司马据守北侧营墙。切勿使胡虏猖獗,杀我广武豪杰的威风!” 王和,郑忠二人抱拳道:“末将领命!” 李延昭转身,大踏步下了营墙,而后对已集结完毕麾下部众的唐保国道:“且随我一同,前去赴援!” 第一百八十一章 命悬一线(中) 听着营外越响亮的喊杀声,李延昭面色凝重,率领着唐保国这百把人的队伍,直向东侧营墙奔去。韩宁依然在中军大帐前督战,不同的是,之前拿盾护持他的亲卫们,也多半被派往一线了。 李延昭率部路过中军时,便走上去见过韩宁,此时,这名往日威风凛凛的左都护,身旁已没有一个亲卫,然而他仍是面色如常地在中军大帐处按刀而立。 李延昭走上前去,躬身抱拳对韩宁道:“如今势已不可为。属下已打算战死在此地。趁着赵军还未包围大营,韩都护去马厩中牵过马,离开吧。” 韩宁紧握着手中环刀,听闻李延昭的话,面色有些白,又有几分犹豫。他扬起头,看着东南侧营墙之上的令居县兵不断地自营墙上翻身而下,倒在地上或哀嚎,或全无声息。他手中环刀已是缓缓拄在了地面上,随着他手上微微用力,刀尖已是深深插入到他脚下湿润的泥土中。 “我不走!”韩宁忽然对李延昭大吼了一句。李延昭抬起头来,神情错愕。 “我随叔父出征,自领数千兵马。如今叔父尚在陇西奋战,我又怎能抛弃这些跟随我的士卒,独自逃命?若是如此,日后,我将如何去面对叔父,以及这些士卒的家人?” 韩宁怒吼出声,仿佛泄一般,面目上也略带上了几分狰狞。 “你李司马决意战死此地,难道我韩宁,就是贪生怕死之辈吗?尔等愿战死此地,我韩宁,一样奉陪!” 韩宁昂着头,不顾一切地吼出这些话之后,他面上的表情,也不再有那些畏惧和犹豫。他在中军大帐处昂而立,面色中,透露出几分骄傲。李延昭低下头,轻轻地喟叹一声。他心知肚明,正是韩宁作为士族子弟的这份无处不在的骄傲,促使他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主将临阵脱逃,对于士气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然而李延昭观当下的局势,即使韩宁不走,以大营驻军现在的状态,也绝不可能守住大营。韩宁留守此地,不过是无意义的徒增伤亡罢了。 虽然他的留下,对局势可能并无任何裨益,然而李延昭打心底里,仍然是深深地钦佩着韩宁的这种气节。他没有再劝,只是拱手抱拳道:“韩都护如此气节,令属下敬佩不已。属下这就带领这些兵卒赴援东南侧营墙。虽无成功把握,确有成仁决心。请都护多多保重,愿我们来日相会,一同把酒言欢。” 韩宁面色沉重地点点头。李延昭深知,自己所说的话,不过是宽慰这位年轻主将罢了。若是说把酒言欢,恐怕得在阴曹地府中进行了。 拜别韩宁,李延昭立即走回队中,带领着属下唐保国部,即刻便奋起余勇,向着东南侧营墙处奔去。营墙之上,赵军与令居县兵脸贴脸的肉搏战,几乎已是进入白热化阶段。然而人数众多的一方,反倒是连连败退。那些顺着短梯爬上营墙的匈奴骑兵,已是渐渐占据了绝对优势。 刚刚拿起武器的农夫们,心有顾虑地上前接战者,无一不是被悍勇的匈奴骑兵斩于墙下。营墙下面,凉州军服色的死去县兵们的遗体渐渐堆积起来。人数虽少的匈奴骑兵,已是凭借着自身的悍勇以及过硬的单兵素质,将东南侧营墙上的战斗,渐渐演化成一场屠杀。 距离东侧营墙还有数十步,李延昭已是见到先前留驻在东南侧营墙下的两个百人队分别从数个梯子处登上了营墙。两队人马一上营墙,纷纷结成紧密队形,抱团应对营墙上那些三五成群各自为战的匈奴骑兵,营墙上的局势,才得以稍稍稳定了下来。 李延昭抵达东侧营墙下的时候,大营东侧正门处,已是有一群赵军中的氐羌武士在猛攻不止。东南两侧的营墙之上,也是喊杀不断。处处烽火,处处狼烟,然而营中已是无兵可调,就连主将韩宁自己的亲卫,此时也不知被派到哪里的一线之上,在拿着刀与赵军搏杀。 似乎除去远在几十里之外护持两座浮桥的骑卒之外,所有兵力,此时都在与赵军面对面生死相搏。不过看着目前与己方交战的赵军人数以及规模,李延昭便心知,距离全军覆没,大营陷落的时日,也已经不远了。 营门处庞曦手下的铁甲锐卒,也在不断地应对着赵军中炮灰一般的氐羌和汉人步卒的轮番冲击。至少抵挡住了赵军十几波连绵不断的进攻。然而仅凭这三百人,虽然庞曦调度有方,令其前后排反复轮替,不过参战的锐卒们依然还是在这永无止境的消耗之中精疲力尽,渐渐不支。 东南侧营墙之上的令居县兵,在与匈奴骑兵面对面的消耗之中,随着伤亡逐渐累加,增多,这些刚刚拿起武器的农夫,也是不可抑制地滑向崩溃的深渊…… 渐渐地,随着两侧营墙之上,承受不了战场惨景的令居县兵,开始丢弃武器纷纷逃离那两段他们职责所系的营墙,逐渐开始了连锁反应,由开始的个别人丢弃武器跳下营墙逃命,逐渐展到十数人,数十人成批地丢弃武器,抛弃了自己的职责和尊严,开始不顾一切地逃命。 李延昭悲哀地看着这些逃命的军卒,他想起了方才为了保护自己而阵亡的牛二壮,想起了在东侧营墙苦战中阵亡的其余袍泽,想起那一张张或稚嫩,或年迈的脸。今日过去,不知州中有多少母亲将失去儿子,妻子将失去丈夫,孩子将失去父亲,更不知还会有多少人世间的生离死别。 然而他认定此处乃是他职责所系,便完全不能容忍这种行为。李延昭满脸是血,面目狰狞地带头向着营墙下冲去,连斩数名弃械而逃的令居县兵,却只是徒劳无用。营地之大,他决计无法将这些逃兵尽数拦下,而这些人目前所呈现出来的这种成规模的崩溃之局,也绝非他一人能够挽救。 “罢了,随我登墙吧!”李延昭转过头,略微有些无奈地对着身旁这支百人队的百人长唐保国道:“如若诸君想要归家与亲人团圆,李某也不再阻拦。不过日后如若胡戎北侵尔等家乡,切莫忘记今日弃械而逃之事!” 李延昭满面浴血,加之这些话几乎从他嘴中一字一顿地说出,更添些许狰狞之感。唐保国只觉心中不寒而栗,已是抱拳躬身道:“谨遵李司马之命,我等今日,誓随李司马左右!” 李延昭从唐保国话中,听出了一丝别样意味。唐保国并不说“死战此地”,而是说“誓随左右”。想必也还是抱着一丝期望,期望李延昭能够迷途知返,在事不可为之时,率领他们突围保命。 李延昭听出来唐保国话里的弦外之音,倒也不予辩解。只是惨淡一笑,缓缓道:“我早已说过,今日此地,便是我之死地,诸君愿战者随,愿生者走。如今局势险峻,虽兵圣转世亦不可为,李某也绝不强求大家!” 言罢,李延昭已是铿地一声拔出腰间环刀,甩着仍然是鲜血淋漓的左手,已向最近的上墙梯攀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命悬一线(下) 李延昭率先拔刀冲向营墙,唐保国也只得率部紧随其后。 其实当下局势正如李延昭所言,即使兵圣转生,亦不可为矣。虽然己方与敌方人数上看上去相去不远,然而战力上,那些刚刚放下锄头拿起武器的令居县兵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此一来,大营之中可战之兵,不过千五百人左右罢了。这千五百人,却要防守这座五千人左右规制的大营,确实是勉强为之。从夜间那支千人规模的匈奴骑兵分别进攻两处,却几乎差点攻取北侧营墙之事上,便可见一斑。 那些令居县兵,成规模成建制的开始溃逃,在这种情况之下,已无将吏或是军法能够约束住这样一支连最基本的纪律都欠缺的军队。李延昭本人也没有试图去控制这支军队的溃败。除了迎面撞上的溃兵,他二话不说一刀劈下之外,对匆忙从其余处溃败的军卒,他已是看都不去看了。 李延昭在登墙过程中连斩数人,已是使得这些令居县兵心生畏惧。他们纷纷转而逃向其它地方。起初稠密得几乎无处下脚的东南两侧营墙,此时随着令居县兵们的崩溃,开始渐渐变得稀疏起来。广武军中的步卒们正在墙上结成紧密队形与攀墙而上的匈奴骑兵拼杀着。除此之外,还有部分令居县兵也是留在了营墙之上,数人至数十人结成许多集团,奋力拼杀,陷入苦战。这些人当中,不乏一部分花白头发的老者,直看得李延昭唏嘘不已。 李延昭上得营墙之后,迎面却正是一小股令居县兵在与人数相近的一支匈奴骑兵混战着。令居县兵是数名头发都略显花白的老者。然而令李延昭感到惊奇的是,这些老者或持刀盾,或持长枪,进退有据,彼此之间配合虽然略显生涩,不过攻守之间,却也是极有章法。对面那些匈奴骑兵都是些身强力壮的悍勇之士,却在眼前这几个老人面前讨不到半分便宜,也使李延昭颇感惊异。 那些匈奴骑兵通常凶恶无比地发一声喊,便敏捷无比地持刀而上,不过不管他们是单人而来,或是数人配合强攻、佯攻。这由数名老人组成的小阵之中,却总能应对有度。或以长枪突刺横扫,或以刀盾格挡砍杀,李延昭上得墙来得这数息光景,两方已是交战数合,那些匈奴骑兵已倒下两人,而这些老人家却是宝刀未老,毫发无伤。 李延昭看着眼前这一幕,仿佛忘记了此处身处凶险万分的战场。他提刀蹂身而上,便从自己出发点处,由那些匈奴骑兵的侧翼发起了突袭。 那数名匈奴骑兵,注意力此时都放在正面的这些老人组成的小队身上,却不料一名满面是血的敌军将领突然自侧翼冲出发难,李延昭正对这一侧的一名匈奴骑兵倒是发现了直冲而来的李延昭。然而当他反应过来转身准备迎战的时候,李延昭却是高举起刀,一记虚劈。 那匈奴骑兵见李延昭来势汹汹,不敢懈怠,连忙举刀格挡,然而李延昭那记虚劈迅速收势,而后右手紧握着环首刀撤至胸前,随即一记疾如闪电般的直刺,环首刀的刀尖轻易地破开那名匈奴骑兵身上穿着的脆弱的皮甲,直将他捅了个透心凉。 中刀的匈奴骑兵低下头,望了望没入自己胸口的刀身,而后抬起头,目光呆滞地望向李延昭。李延昭面无表情,将刀口在那匈奴骑兵的胸膛处搅动了两下,他眼中的生机迅速消逝下去,李延昭毫不犹豫地拔出刀,一蓬鲜血随即喷射而出,将本就如同修罗下凡的李延昭,渲染得更添几分狰狞。 一旁的匈奴骑兵见得同伴倒地,纷纷惊怒交加,离李延昭较近的几人,已是缓缓逼上前来。当先一人手中长刀翻飞,转眼便与李延昭交兵数次。李延昭此时的形象虽然犹如修罗下凡,然而与他对阵的那名匈奴骑兵,显然心理素质也是极好。两人相斗的数合之间,李延昭只觉得此人手上功夫沉稳,心理状态也是极佳。李延昭或攻势凌厉,或虚招迭出,对方却丝毫不见慌乱。 然而当数名匈奴骑兵一起围攻之下,李延昭便逐渐开始感到吃不消了。他左手也将刀鞘解下,充当起了半把武器来用,也是堪堪挡下几人的凌厉攻势。正在李延昭左支右绌,思量着该如何寻隙反击之时,那些结阵的老人,开始稳住队形,向这些匈奴骑兵逼过来。 小阵中的老人们,仿佛有人发号施令一般,刀枪齐出,惧往一处,转眼便杀得那些匈奴骑兵叫苦不迭。交兵数合的光景,已有数人倒地。眼看着,便只剩下围攻李延昭的这几人了。 那些老者又举起手中刀盾兵器,向着这边推进而来。李延昭也趁这些匈奴骑兵分神之机,手中刀上下翻飞,又是斩杀一人。眼前数人之中,已有匈奴骑兵承受不住此时被翻覆过来的局势,转身便欲向后方逃去,随即便被小阵中突然刺出的一排长枪扎成了刺猬。 在李延昭与小阵中老人们的通力合作之下,这些不知死活的匈奴骑兵很快被清理干净,引兵上墙的唐保国,也带着部下奋勇拼杀,虽然不断有人倒下,然而好歹是在这片营墙之上,为大伙冲出了一片缓冲之地。 然而在营墙另一头的士卒们,已是开始面临后至的赵军步卒的猛烈冲击,那些赵军步卒纷纷自搭在墙外的短梯向上攀援,转眼之间,便已将此处墙头占了个满。在这些精力充沛的敌军猛烈攻势之下,先前登城的那两百来人的广武军步卒,也是减员严重,连连败退。转眼之间,便也处在了崩溃边缘。 李延昭走进那个由一批老人组成的小阵处,探头问道:“老人家,你们可是令居县兵?” 阵中一个虽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回答道:“回将军,我等正是令居县兵。我等很早以前,曾都是军中老卒,只是年岁大了,因而退伍返乡,谁知道,这造化弄人,没想到有一天,又是回到这战场上喽……” 李延昭听闻这些老人说他们都曾经是军中老卒,不由得更加肃然起敬了几分。然而想起来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便又继续出言问道:“那令居县的高司马,却是在哪里?” 那数名老人之中,听闻李延昭的疑问,已有一名老人叹息着答道:“高司马方才已经战死在寨墙之上了!” “啊?”李延昭闻言,一脸错愕。 “正是因为高司马战亡了,我们县中的那些小兔崽子,才个顶个地逃了……”一位老卒在阵中喟叹一番。谈话间,前方的士卒,却是开始如同潮水一般,纷纷向着后方蜂拥而来,几乎将站着说话的几人挤个趔趄。 “前方怎么了?”李延昭拽住一名溃退下来的士卒,颤声问道。他见得此种情况,已是有预感,这两处营墙上的军卒们,距离崩溃,已经不远。 “赵……赵军步卒大量涌上寨墙,前方的弟兄们已经支撑不住了,司马!”那军士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而后颤颤巍巍地答道。 “当下危局,已到命悬一线之机,如若众军齐心合力,集结起来且战且退,况还能多坚持一段时间!”李延昭直起身,望着前方涌来的溃败士卒,奋力吼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八十三章 死战不退 随着赵军援军的步卒们开始涌上墙头,在寨墙之上的凉州兵卒们的抵抗也越发显得微弱。虽然方才在东南两侧营墙之上的坚决抵抗,给赵军造成了重大伤亡,然而毕竟敌众我寡,坚持了半个时辰左右,这些凉州兵卒们最终还是溃败了下来。 与那些无组织无纪律的令居县兵相比,广武军卒们的优点就在于,即使是局面上不敌,他们也是有高度组织性地且战且退,向着友军或者主帅的方向靠拢。在如今情势下,能让他们感觉到稍稍安全些的,便只有各自的主帅了。 虽然此时在营墙之上,并没有举着大旗的旗手。不过李延昭身上穿的那一身百人将服色的鲜亮衣甲,却是让营墙上这些仍在抵抗的广武军卒以及一部分令居县兵,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纷纷且战且退地向着他身边靠拢。 不过两刻钟光景,李延昭身旁已是聚集起了营墙之上的绝大部分士卒。前方仍有个别地方在进行着零星抵抗。那是来不及回撤至此地,又不愿投降,而与赵军奋力死战的凉州兵卒们。 李延昭双目噙泪,看着聚拢在自己麾下,并且越来越多的这些军卒们,他们有的年轻,有的老迈。有的立起犹如铁塔,有的却略显单薄瘦小。有的血战竟夜,面目狰狞可怖,有的却仍是面有畏惧,缩头缩脑。然而在此时,这个已是无望守住的营墙之上,李延昭却再也没有什么智慧谋略可以施展,也再无一丝侥幸心理盼望脱逃。 他心中深知,自被任命为代司马起,这份责任,便连同他自己的性命,一同扛在这肩膀上。虽然侦骑四出,却仍不免有所疏漏,以致敌军趁雨趁夜突袭,他也委实无话可说。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吗。 李延昭抬头仰望苍天,天上仍然落着零星的雨,滴进他的双唇之中,却有那么一些苦涩的味道。前世今生一幕幕的景象开始在他脑海中反复地回荡。两世为人,却依然无法逃脱宿命的樊笼,在这风云际会的乱世中行走一番,终究还是未能改变这个世道中惨淡的现实。 在这短暂的对峙时间里,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李延昭的心中已是闪现过不少画面。冥冥中一个声音仿佛在召唤他:破釜沉舟吧,战死此地,便能回归到本来的世界中,继续你自己平淡无奇的生活…… 李延昭本来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他身旁的士卒们都看到,这位李司马的眼中,仿佛突然之间,便放射出异样的神采。他拔刀在手,已是面无惧色! 不就是死战不退吗?两世当兵的李延昭,心中一直都有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夙愿。一直萦绕在心中的军人尊严,也促使他做出死战的决定。 李延昭面色肃穆,环视四周,朗声道:“如果我们退了,墙上这些赵兵,便可以下得营墙去,对营门处死战的袍泽们两面夹击!我已决定死战此地,诸君中有跟随我已久的,也有新近才归我统辖的。然而我李延昭在此立誓,此战已是死局,绝无翻盘希望,诸君愿战者随,愿生着走,李某绝不阻拦!” 顿了顿,李延昭又抬手指向尚未被围困的西侧营门道:“赵军并未围困西侧,愿生者仍可逃生!只是有句话奉劝诸君。金城陷落,下一步赵兵便会攻取广武、姑臧。乃至敦煌、西海!诸君今日可逃,明日可逃,逃到最后,仍有逃无可逃之时!” 言罢,李延昭已是拨开前方士卒,提刀便向营墙上的赵军冲去! 在中军大帐处的韩宁,此时却是觉得孤独,无比的孤独。 身边的亲卫早已被他支去了各处奋战,此时他自己一人待在中军大帐处,处处都是喊杀声,与各种胡语夹杂在一起的叫骂声,不断地传递到他的耳中,使他的内心,分外地痛苦而煎熬。 大营失陷几乎已成定局。与李延昭相似,他心中的那份高傲与尊严,也绝不容许他做出弃营而逃的举动来。敌军早晨烧毁浮桥,夜间又猝然突袭,援军也无处请调。从金城郡如今本就薄弱的防御力量中,再抽调援军,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韩宁寥落地站在中军大帐前,如今他想写封遗书,都不知该如何去写。自己的叔父韩璞,此时也是被围困在陇西地区,多半也在苦战不辍中度过。相比被围至今的冀城,他又有什么资格叫苦不迭呢。 东南侧营墙上,李延昭已率部与攻上营墙的赵兵开始了厮杀。韩宁看得真真切切,李延昭一马当先冲在前方,与赵军奋力搏杀着,他身后的军卒们紧紧相随,俨然一副共同进退的姿态。营墙之上那数百广武军兵卒,无一人临阵脱逃。他们此时已俱是一副搏命姿态。在营墙上不断有人倒下,然而很快便有后方士卒上前填补空缺,他们始终呈现一副一往无前姿态,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促使他们如此顽强地奋战下去。 李延昭左手小臂和右腿上又中了两刀,虽然刀口入肉不深,然而时不时隐隐作痛,仍是使得他的动作逐渐迟缓了下来。 身侧左右,一群群士卒已是越过他本人,向着前方继续拼杀着。李延昭勉力站直身体,也不甘落于人后一般,继续努力向前走着,他手中的刀虽然经过长时间的拼杀,已不再锋利,不过刀身上呈现暗红色的凝结血浆,却令人望之不寒而栗。 “李司马,请稍歇片刻,待老朽们上前拼杀一阵!”李延昭循声望去,正是方才那些老者向前奋勇前进着,一名老者回头望向他,言辞恳切道。 李延昭紧走几步,跟上那些老者们的步伐:“李某早已立誓,今日死战此地!定当随诸君一同奋勇向前!”顿了顿,李延昭侧头望向老者:“不知老丈如何称呼?” “老朽姓杨,名广祝!”老者答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李延昭定睛看向老者的侧背,仿佛要用他所有的记忆力,将这名老者的音容笑貌记下来。或许今日一过,两人便唯有黄泉下相见了。 前方赵军亦是拼命向前,两拨人马很快便冲撞在一处,两方刀光剑影,你来我往,谁也不肯稍退一步。李延昭见自己属下们身形一滞,已见前方互相交兵,他此时也顾不得疼痛,连忙几步上前,随即便冲在了第一线,继续与对面数量众多的赵军拼杀起来。 随着赵军人数渐渐增多,以及己方前排士卒的体力不断被消耗,李延昭身边倒下的广武军卒也是越来越多。他冲在一线,连斩数人之间,又是牵动了身上伤口,龇牙咧嘴不已。 两三名赵军步卒仿佛是看出了李延昭的身份,他们一齐逼近过来。而李延昭勉力抬起右手,又挥刀与这三人战了数个回合。终究还是因为体力不济,被其中一名赵军抬脚踹到胸腹之间,不受控制地仰倒下去。 咣地一声,李延昭重重摔倒在地。随后,他奋力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是牵动了身上诸多伤口,引起的钻心疼痛,令他冷汗直冒。 李延昭的视线中,渐渐出现了那三名赵军士卒的脸,此时他们正狞笑着走来,每人皆是举起手中长刀,奋力向他劈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八十四章 永登援兵 三把钢刀一齐劈下!李延昭见势危急,也顾不得身上各处伤口隐隐作痛了。他奋力一个横滚,堪堪避开其中两人的劈砍。然而另外一人手中钢刀,却是直直劈到他身上穿的铁甲之上。李延昭只觉一阵巨力传来,他的呼吸都几乎为之一窒。在这危急关头,一口气没喘上来的李延昭,还是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握住了对方的刀刃,右手随即提刀奋力一挥! 随着李延昭右手的钢刀砍中骨头发出的铿声脆响,那赵军士卒已是滚倒在地,抱着受伤的右手惨嚎不已。李延昭方才那一刀势大力沉,此时看去,那赵军步卒的右手已被豁开皮肉,伤口依稀可见白森森的骨头。 李延昭身侧的其余士卒们,很快便发现了自己主将遇险。他们不顾一切地竭尽自己所能,来试图帮助李延昭脱困。就在那赵军步卒抱着右臂滚倒在地惨嚎的光景,身旁的其余广武士卒们,已是将两杆长枪捅进了另两名围攻李延昭的赵军步卒躯干。两人前后不过几息光景,便已成为两具毫无生气的尸体,滚倒在营墙上方的木板之上。 李延昭奋力爬起身,两度抓住对方刀刃,使得他的左手剧痛不已,额头上冷汗直冒。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也是依稀可见手掌上的骨头。李延昭怒不可遏,上前一步,右手环首刀已是迅疾无比,向着那滚倒在地的赵军步卒劈下。 一声刀刃入肉的闷响,带起一蓬血花,又是溅了李延昭以及身边其余士卒一头一脸。 营墙之上,两军目前交锋之处,已成了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双方士卒不断地投入这片宽不过丈许的营墙上,随着两方不断地拼杀,各自一茬一茬地倒下,随即,又有新的士卒被卷入进来,仿佛要直到两边士卒在此处消耗干净才会停歇。 李延昭勉力站直身体,左手处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还有身上其余数处创口。他感到左手衣袖,身上里衣以及右腿裤管,此时都是湿哒哒黏糊糊地紧贴在他的皮肤上,令他感觉分外难受。只是这些伤口处无时不传来的剧痛,让他感到自己仍然还活着。 两军接合处依然还是不断地有士卒被卷入,而后化作倒下的尸体。那一处营墙上的尸体越堆越多,也越来越密集,及至最后,两方士卒皆是踩在袍泽或是敌人的尸体上舍命搏杀。然而一个不注意,便会被这些尸体绊倒,而后便成为对面敌人的军功…… 李延昭脸上的血渍将干未干,而他的嘴唇早已发白。身体也因为失血略多而无法稳稳站立。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腿,想使它们稳稳地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却发现几乎是徒劳。于是李延昭便放弃了这种努力,将手中的环首刀拄在营墙木板上,以此来作为他自己的坚实依靠。 两方的拼杀渐渐接近了白热化,随着赵军依然不断地在涌上营墙,广武军卒们,越发显露出无法逆转的疲态。虽然他们依然竭尽全力想要维持住当前的战线,然而现实却迫使他们不得不步步后退。随着伤亡的增加,以及营墙上越来越多的敌人,这些被逼到绝路却仍困兽犹斗的广武军卒们,也是有些支撑不住。 李延昭感觉他自己此时也几乎是耗尽了力气,他勉力举起刀,大张着嘴试图吼出一声杀,来给自己身边的军卒们打气鼓劲。然而他努力了半天,却是没有任何声音从自己的喉咙中发出。只是一种如同火烧火燎的干渴感觉袭上他的心头。苦战竟夜,却水米未进,加之负伤多处,他觉得他自己,已是尽到了他最大的努力。 赵军兵卒们正在不断地将营墙上的战线试图后推。广武军卒们渐渐支持不住,沿着营墙向后方且战且退下去。疲惫已极的李延昭,此时亦是被这些兵卒裹挟着向后方退去。虽然仍无一人投降或是逃跑,然而任谁心中都清楚,这支军队的覆灭,已是早晚的事情了。 前方的士卒不断地在伤亡,仿佛近在耳畔的呐喊声,喝骂声,呻吟声……夹杂在一起不断冲击着李延昭的耳膜,几乎让他为之疯狂。两世从军,几乎从未面临着压力如此巨大的局面。虽明知必死,然而自己依然还是走上了这条不归路,连带着数百名自愿跟随自己奋战到底的士卒们。 广武军的队伍正在不断地缩水,然而与之对应的,营墙上的赵军却是越来越多。似乎每砍倒一人,对方就会多出来两人似的。广武军苦战竟夜,早已不能支撑如此高强度高烈度的作战,只是在主将的鼓舞之下,方才固守此地,勉力一战罢了。 李延昭转头望了望后队,默默地数了数人头,发现方才两部加在一起足有四百来人的队伍,此时却只剩下不足两百人。他奋力踮起脚尖眺望了一番,见得不管是营寨的营墙之上,还是营墙下与营帐间的空地上,已皆是几乎堆满了阵亡士卒的尸体。 眼见越杀越近的赵军步卒,和前排不断倒下的己方军卒,李延昭痛彻心扉。他用右手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环首刀,而后从腰间扯过一根布条,将布条穿过环首,而后紧紧地裹缠在自己的手上。他感到自己已经几近脱力,只得用这种方法,来做最后的顽强抵抗了。 李延昭已能清晰地看到,数步之外的那些赵军兵卒或狰狞,或畏怯的面容。穿着兽皮的氐羌武士,与穿着汉甲式样的汉人步卒们,夹杂混合在一起,向着他们毫无怜悯地步步紧逼过来。 “罢了!人生几十年,短短一挥间。沙场舍命搏,惟愿天下安!”李延昭怒吼出声,被布条缠紧的右手,已是连同那把已经钝了的环首刀一起,奋力向逼近的赵军步卒劈下去…… “惟愿天下安!惟愿天下安!”李延昭身旁的士卒们,纷纷吟诵着他方才脱口而出的最后一句诗,面色凝重地纷纷将手中刀向着逼近而来的赵军步卒劈下去! 眼见敌军越杀越近,李延昭已是不再抱有任何奢望,他手中刀每一次挥出,都在将他所剩不多的时间,又缩短一刻。虽然李延昭率领着这些死意已决的壮士们,在最后搏杀之中,仍是不断带走对面敌军的性命,然而眼看胜利在望的赵军,仍是越聚越多。李延昭每挥出一次刀,都在心中默默地想到,这或许便是最后一次了吧…… 一杆枪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向李延昭胸前捅来。已疲惫至极的李延昭,依然还是做出本能反应,向一旁闪了一闪。然而终究动作迟钝了些,那枪头,已是刺穿了他侧腹部的铁甲和皮甲,直直捅入他肋侧下方侧腹中…… 终于……到了……李延昭微微仰头,雨后的天空已经开始变得湛蓝。而他,却要在这晴好天色中,划上人生的句点了吗? 李延昭仰面向后倒下去,最后残存的意识中,一片嘈杂声夹杂着分外清晰的属下呼唤声,敲打着他的心房。 “李司马!李司马……”见主将倒地,身旁的广武军卒们,感到各人心中最后的信念与支柱也随之崩塌。然而在一片惊愕的哀告声中,众人身后却隐隐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呼喝。 “永登县兵,前来赴援!”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八十五章 雪中送炭 韩宁转头望去,只见西侧营墙上的守兵打开营门,大量军卒便涌入营中。这支军卒打着凉州旗号,领头的将领看上去却很是熟悉。只是一时间,竟想不起来此人的来历。 那名将领入营之后,便即刻命手下士卒分批上营墙去,与赵军接战。这员将领手下的兵卒们虽然也是显得有些杂乱而无甚章法,然而较之方才大败亏输,大部逃亡的令居县兵,却是斗志昂扬,看上去甚是精悍。 见得那些军卒们纷纷不甘人后地向营墙上攀去,韩宁本来面如死灰的表情霎时便恢复如常。他疾步上前,迎着那名领兵将领便走了过去。 见得韩宁自中军帐处独自一人行出,向他的方向直奔而来,那将领也是落落大方地走上前来,与韩宁见礼。韩宁拱手道:“正是危急时刻,恰逢足下引兵来援,宁至为感激。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那将领却是爽朗一笑道:“卑职永登县代司马苏焕。先前押送粮草,曾与韩都护有过数面之缘。韩都护军务繁忙,想必是不记得在下了。” 韩宁闻言,神情略有些尴尬,他哈哈一笑道:“既然是永登县代司马,想必是苏明府家中小郎君,宁自入军中以来,愈发善忘,还望小郎君莫怪。” 苏焕闻言,也是轻轻一笑道:“都护说的是哪里话,焕此来,便为赴援金城。都护且在此稍待,待焕率部驱逐虏贼,再与都护把酒言欢!” “苏小郎君且慢,宁与郎君同往!”韩宁听闻苏焕要上墙击贼,便出言请求同往。孰料苏焕却只是轻轻一笑,指向西侧墙头道:“如我所料不错,东南营墙,及营门处,必有二位悍将率部属血战。此时观赵军行止,已是夺气。我军一至,其便已如强弩之末。请都护稍待,半个时辰之内,赵军必然大溃!” “哦?”韩宁听闻苏焕的一番分析,面上连现异色。拱手道:“那宁便在此地,恭候小郎君报捷了!”言罢,便目送着苏焕率领所部直奔三侧营墙,与大营正门而去。 此时营中,处处战场,处处血腥,处处尸首。然而苏焕所率这千余人,是为永登县援军前队。大部分都是些经历过战场的老卒,此时即使面对大营中这副惨象,也是面色如常,只是初上战阵的苏焕,虽然方才拽着韩宁讲了一通高论,然而待他行至营墙下,看到一具半个脑袋都被利刃削没了的尸首,还是控制不住跑到一旁,扶着营墙呕吐了数次。 李延昭部此时伤亡过半,本已深陷绝望境地,然而忽闻后营援军已至,本来必死之局,乍然出现一线生机,众人皆是奋力死战,拼命抵抗着,赵军本来凌厉非常的攻势,此时面对着拼死奋战的凉州兵,竟然也是迟滞了下来,双方便又在营墙之上,展开新一轮的拉锯。 许多人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却依然还是倒在了黎明到来之前。当苏焕亲率半数援军,赶至东南侧墙头之时,便见一名小卒,背上背着一名将领,那将领垂着头,埋在那名小卒的肩上,不见其面。然观其服色,俨然是百人将级别。那小卒带着哭腔高喊道:“李司马负伤,请诸位兄弟袍泽让一让!” 苏焕忙不迭地为那名小卒让开通路,然而心中,却为那名负伤的百人将感到深深的好奇起来。 即使自己的主将受伤,并被抬下了火线。然而墙上这些背对着自己的坚强的战士们,尽管在这关头仍是不断地付出牺牲。却还是坚持到了他们这些援军前来接防的时刻。 当苏焕引兵靠着两侧营墙,让出中间通路,而后高喊道:“兄弟袍泽们,你们受苦了!永登县兵前来接防,请尔等即刻后撤。”的话时,这些苦战竟夜的悍卒,仍是有序地向着通道撤来,随即通过这并不宽阔的通道,向后撤去。 苏焕在后撤的队伍中,看到有头发斑白的老者,也有稚气未褪的少年人,有浑身浴血却满不在乎的百战老卒,也有双手哆哆嗦嗦,连手中染血的刀都拿不稳的新丁。然而在这队伍中,苏焕却并未发现任何一名队率以上级别的将佐。不由得令他大为震惊。 苏焕拉住身旁经过的一名衣甲残破,眼神空洞的士卒,大声问道:“你们军中将领呢?都去了哪里?” 那士卒听闻身旁的这位将领发问,神情忽而悲伤起来。他双目噙泪,黯然道:“李司马身负重伤!四名百人长全数阵亡,我部方才在营墙上四百余人,如今将军也看到了,只剩这些了……” 苏焕目送着这支队伍远去,神情中,却透出难以言说的尊敬和肃穆。 他转头望向仍在营墙上,虽已是强弩之末却依然贼心不死,想要继续前进攻破大营的赵军步卒,声音已不知不觉地带上了冰冷的怒火。 “杀!将这些虏贼尽数杀光!”苏焕怒吼着,身旁士卒已是纷纷举刀,向着对面那些生死之敌冲杀而去! 李延昭被背进了广武军帐中,身旁围拢了一干士卒与幸存下来的将佐,他们此时皆是望着李延昭腹部侧面的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人人缄口不言。仿佛都是已认识到了此事的严重,心中却都不愿承认一般。过了片刻,帐中响起几声低泣。众人抬眼望去,皆是先前李延昭自骑营选调而来的数名基层将佐。 李延昭满身血污,嘴唇却白的吓人。这些汉子在军中服役时日已久,皆看出这是不久于人世的征兆。人人皆垂头不语。那几声低泣,此时便在帐中回响着,分外清晰。 “哭……哭什么哭。老子……还没死呢!”众将佐忽闻胡床上人一阵幽幽叹息,纷纷凝神细看,却见李延昭已是颤颤巍巍地睁开了眼。 “快……快请……请韩都护……”如今李延昭每说一个字,都是觉得分外费劲。属下的兵卒们,听闻他的话语,也是不敢怠慢,马上便有一人飞奔出帐,直往中军大营处而去。 “这支援军……来得……可真是及时啊……”李延昭悠悠叹道:“简直……堪称是……雪中送炭!” 围拢在他身旁的众将,此时都是强笑两声。然而任谁也都是乐观不起来。 半柱香的光景过后,帐帘被猛地掀开,往日中高傲得处变不惊的韩宁乍然出现在帐门口,诸将见他到来,纷纷让道。他向前走了两步,便看到躺在胡床之上,浑身浴血的李延昭。 韩宁见得这副惨象,惊呆了一霎的功夫,眼泪已是唰地一下便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韩都护……”韩宁听到胡床上的李延昭正在费劲地召唤着他,他赶忙走了过去,而后俯下身,等着听李延昭接下来的话。 “如今……我军……我军势弱,搏一个相持……已是最好结局……”李延昭说了几句,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然而咳嗽却又牵动了身上的众多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不止。 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又继续说道:“万……万万不可……贸然出击!” 第一百八十六章 回归郡城 韩宁耐心地听完了李延昭所讲的话。而后,便遣了数名广武军兵卒,用一辆板车载上李延昭,立刻被向广武郡城后送回去。 李延昭在北侧和东侧两面营墙之上奋力苦战,早已是被韩宁尽皆收入眼底。他深知,若不是有李延昭部的广武骑卒四处救火,大营之中的战局早就面临崩溃。因此,对这位忠实勤勉,却出身流民的将领,他的心中也早升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敬意。 军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总是很简单。有的时候,同在一起患过难,彼此之间背靠背的战斗过,便能在心底深处抛弃一切成见与隔阂。韩宁面有忧色地看着被军中战马拉走的板车上的李延昭,心中却还在回想着他帐中临别时所说的话。 不管是从一个统筹全局的主帅角度,还是从一个大营指挥官的角度来看,李延昭所提出的建议,都是颇为中肯的。目前局势之下,赵军兵力优势仍是巨大,而据守大河两岸的凉州,军力也的确有所不足。凭借着南岸金城郡与北岸大营,以大河天险来与赵军相持,保持住目前的均势,对于两岸的凉州兵来说,的确是一条最为稳妥的对策。 目前驻守两岸的凉州兵,兵力军械等等都很不充足,完全没有力量对赵军展开攻击。然而如若放弃大河据点退守的话,根本就是取死之道了。 目前的凉州兵,只能寄希望于用眼前坚固的营垒拖垮这数量庞大的赵军。毕竟刘曜此次几乎倾举国之力,集兵二十余万。这些大军每日所消耗的粮草给养,便不是一个小数目。 韩宁登上营墙,不顾不远处还在不断厮杀的两军士卒,面有恨意地盯着大河对岸若隐若现的赵军营垒。他的心中有个声音在嘶声吼道,倘若给我一支强大的骑兵,我定能让这些虏贼不战而退! 然而滔滔河水,涛声依旧,仿佛对他将要呐喊出来的心声置若罔闻。 两匹军马,被用临时制作的马具拴在后面板车上,板车上坐着一名军卒,正挥动手中的马鞭,不时抽打着那两匹赶车的马。李延昭躺在板车之上,他仰躺着,另一名军卒跪在他的身侧,试图用自己的手,以及手上的布条来堵住他腹侧汨汨出血的伤口。板车之上,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色。不时有血滴从板车木板的缝隙中漏下,而后在地面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线…… 持鞭赶车的军卒犹嫌马儿太慢。他一下紧似一下地抽打着马儿的臀部,两匹拉车的马在不断地被鞭策之下,奋力奔驰着,向着既定的方向飞奔而去。身旁几名骑卒,几乎跟不上这辆板车的速度。 行至半途,疼痛难忍的李延昭又满头大汗地醒转过来。他低下头,看着跪在自己身侧的那名士卒满头大汗地试图堵住自己腹部那道伤口。却折腾得他连连嚎叫不止。 李延昭乍然出声,吓了那士卒一跳。他既惊又喜地问道:“李司马,你醒了?” 李延昭嘴里一边咝溜着凉气,一边道:“兔崽子,你是想疼死我!”言罢他勉力抬起左手,轻轻揭开左侧已经被解开的衣物,看了一眼伤处,觉得那伤口虽然不长,却很深。伤口仍在汨汨流血,直将周遭的衣物都染了个透…… 在颠簸的马车上,半是清醒半是昏迷的李延昭,突然觉得自己此次,可能希望渺茫。 他左手牵着自己的衣襟,睁着眼睛定定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没多久,又是头一偏,昏迷了过去。 将近正午时分,被两匹军马拉着的板车方才驶入广武郡城南门。此时郡兵皆已被抽调走,平日里的守城军士,也换成了郡城之中负责治安缉盗的衙役捕快等。 见得一干军卒飞驰而来,两匹马后方的板车上还躺着一名重伤员,城门处这些衙役捕快哪里敢拦。众军卒便一路上飞驰进郡城之中,听到嘚嘚的马蹄声,附带着马上军卒粗暴的喝声:“让路!让路!”街道上走着的人群纷纷向两边散开,众人便一路向着郡城中的医馆驰去。 然而当这帮军卒拐过一个街口,却正遇上一队身披铁甲的精锐骑卒护送着一乘马车缓缓而来。那些精骑眼见这几个无法无天,衣甲残破的骑卒竟敢冲撞车驾,当先那名护卫长已是在路中横枪立马,大喝道:“大胆!尔等何人,竟敢冲撞府君车驾?” 闻言,护送李延昭的那几名骑卒齐齐勒马,车上的那驾车士卒也是猛地一拉马缰。拉车的那两匹马人立而起,差点便将推车上的李延昭甩下车去。 当先一名骑卒心有戚戚,连忙翻身下马,抱拳叩地,语无伦次地道:“将军……将军勿怪……我等长官李司马身负重伤,急需医治……我等……我等也并非有意冲撞府君车驾,请府君见谅!” “还不快让开!”那横枪立马的护卫长厉声喝道。几名骑卒慌忙下马,就欲将自己的军马牵到一旁,然后给太守的车驾让路。 “慢着!”护卫长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回头看去,却见太守已经掀开车帘,从马车车厢中钻了出来。 而后转向刚才说话的那名军卒问道:“你刚才说,谁受伤了?” 见到太守钻出车厢亲自发问,那名军卒更见惶恐,连忙又跪在地上道:“禀府君,我军中李司马身负重伤,急需医治!小人冲撞府君车驾……罪该万死……求府君救救李司马……” 那骑卒的话还未说完,太守已是一挥手,而后默不作声地走到板车旁,而后静静注视着板车上的重伤号。 护送李延昭的一干士卒,见到此等景象,纷纷大气也不敢出,俱是跪于车驾两侧。辛太守看到了那个他最不想看到的熟悉面容,此时正静静地躺在板车上,身上的衣物早已被鲜血浸透。板车后方,有一条细细的血线自路中延伸而来…… 太守上前,伸出手探了探李延昭的鼻息,却发现简直是气若游丝。大惊之下,太守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召唤身边一干护卫道:“快,快将此人送往郡府,而后请来王郎中,好生医治,不得有误!” 护卫长亲眼目睹了一次剧情的神反转,他略有些不甘地拱手言是,然而护送李延昭回来的那几名骑卒,却是连连叩首称谢。 护卫长依令而行,命数名手下将伤重的李延昭抬进了郡府,而后寻得一间偏房安置起来,与此同时,一骑快马加鞭,直奔王郎中的府上而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伤重难治 太守的车驾又缓缓动起来,继续向着街道尽头而去,只是车厢之中的太守,却再也不复方才那般沉稳模样,他不住地掀起车帘,看向郡府方向,直到李延昭被抬进了郡府大门,他方才略有心安地放下车帘。车厢中,传来一声尾音长长的喟叹。 李延昭被抬进郡府,太守的护卫们很尽责地小心翼翼地将他放置在了一块车上拆下来的宽木板上,而后往郡府中右侧的那一排厢房抬去。护送李延昭前来的那几名军卒,不知是不放心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除留下一人看管马匹之外,其余人也是同入郡府,而后小心翼翼地跟在那些郡府护卫的身后。 李延昭身上的伤处依然往外冒着血,将大块木板都染成了刺目的鲜红色。随同前来的军卒心中不忍,低声地窃窃私语了一番。而后神情紧张地跟着那些郡府护卫,直到将李延昭送进厢房之中安顿下来。 前去延请王郎中的护卫也很有效率,不过两刻钟左右,王郎中所乘的马车便在郡府门口停了下来,护卫将马缰交给门口的同泽,而后带着王郎中,疾步进入郡府,而后问清地点,便马不停蹄地带着王郎中前往安顿李延昭的那一处厢房。 王郎中身上背着药箱,待那护卫推开门,便神色紧张地跨入厢房,随即便看到了躺在木板上被横放在榻前的李延昭。扫了一眼便望到他身上的数处伤口,即使是见多识广的王郎中,此时面上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王郎中疾步上前,看着陷入昏迷的李延昭,先是身手把了把李延昭的脉门,感到虽然脉象微弱,但总归还是未死。于是他便当机立断,将罩在李延昭身上的那件短衫揭下,而后目不转睛地望向李延昭的伤口。 只见躺在地上的李延昭,左臂与右腿上分别有两处刀伤,这两处刀伤伤口都不算深,虽然由于长时间未处理伤口而造成皮肉外翻,鲜血仍然不断流出。王郎中却认为,这两处伤并不是当下应该着重对待的地方。 王郎中的视线,转向了李延昭腹部的那一处伤口。那处伤口虽然不长,却很深,王郎中拿出镊子,然后吩咐身旁的郡府护卫们点燃了一支蜡烛,他将镊子在蜡烛上烘烤了一段时间之后,将镊子伸入李延昭腹部处的伤口,探出来的深度,却让这位名医感到暗暗吃惊。 “这是长枪刺出来的伤口!”王郎中不假思索,便断言道。他转头问旁边的护卫们:“郡府之中,有没有盐?” 护卫们迟疑了片刻,领头的一名护卫还是躬身答道:“回王郎中,厨房有盐!” “快去,抓上一斤盐,然后从厨房打两盆热水来!”王郎中不容置疑地下着命令。这些护卫们,听得王郎中令出,便即刻抱拳躬身而去,依令而行。 半柱香光景之后,几名护卫分别拿着盐,端着两盆仍在冒着热气的热水走进房中。王郎中见状,将两只盆在李延昭身边摆好,而后将这一斤盐尽数倒入两只冒着热气的木盆中。 倒入盐后,王郎中又从自己的药箱中取过一支调配药剂的长柄小勺,便在那两只木盆中搅拌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看着木盆的底下不再有结晶的沉淀物,王郎中方才停下手中搅拌动作,而后将小勺擦了一擦,丢回药箱中去。 “把他的裤子脱了!”王郎中不容置疑地下令,身旁的郡府护卫们随即便上前,从李延昭腰上拉住裤子便一下拽了下来。在外间焦急等候着的众军卒中,有人听见这话便要往里冲,却被身旁冷静的同伴们拉住。 裤子脱下来,王郎中的面色才是更加凝重起来,他看着浑身都是血迹的李延昭。皱眉问道:“这是什么人?难道是郡中的将佐?” 身旁一名护卫闻言答道:“此人似乎是府君的至交。我等在护送府君出城路上,便见到数名军卒飞奔而来,钱队率喝止了他们,指责他们阻挡了府君车驾。这些军卒跪地求情,这时府君从车厢中走出,看到躺在板车上的此人,便命我们将他抬回来好生照顾,然后我们便去请来了王郎中……” 王郎中闻言,又拿起手中白布,蘸着盐水细细地将李延昭面上的血污清洗了一番,而后皱眉道:“又是此人!” 一旁的军卒们闻言,也皆是面色有异,问道:“莫非王郎中也识得此人?” 王郎中苦笑了一下,道:“算是吧,我与此人渊源颇深。”几名护卫便露出一副了然神色。王郎中也不再言语,开始轻轻地搓着那块白布,而后,用那白布开始为李延昭清洗伤口。 王郎中先是清洗了左臂、右腿处的这两条刀伤。李延昭此时虽然陷入深度昏迷,然而盐水清洗伤口的应激反应,还是使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绷紧和松弛之间来回切换。 王郎中仔细地用盐水洗完这两处较轻的刀伤,而后又拿起镊子,并喊了身旁一名护卫前来帮忙。他令那护卫将李延昭侧腹的伤处用镊子夹好,然后便又将白布搓了一遍,随即,便拿着那吸饱了盐水的白布,开始清洗李延昭腹部那条最为严重的伤口。 当盐水接触到最严重的那条伤口时,李延昭的整个身体骤然收紧。王郎中甚至能听到他咬紧牙关的骨骼咯咯作响的声音。然而王郎中只是叹了口气,悠悠道:“要想活命,就忍着点!”言罢,又将搓过的白布在伤口附近开始擦洗起来。 盐水不断地涌到伤口附近。昏迷中的李延昭却痛苦不已地连连挺直身体。本来就毫无血色的嘴唇,此时看上去又更为白。王郎中一遍遍地狠下心来擦洗着他的伤口,他也一遍遍地痛苦抽搐着。 不知擦洗了多少遍,当王郎中总算停手的时候,身旁的众位郡府护卫,却都是松了一口气。 “行了,都出去吧,老朽老眼昏花,人多了便看不真切。”王郎中手中正拿着一根针,在烛火上反复烤了几遍,对屋中的郡府护卫和站在门边的广武骑卒通通下达了驱逐令。 于是郡府护卫们纷纷走出门去。当最后一个人走出去之后,大门便砰地一声关上了。 王郎中静静地望向眼前的李延昭,望着他方才用盐水清洗消毒过,而此时却又汨汨流出鲜血的伤口,深吸一口气,而后便一手拿着镊子,另一手拿着穿过线的针,开始对李延昭侧腹处的这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进行缝合…… 一边穿针引线地缝着,王郎中的口中,一边念念有词地道:“你此次真的是伤重难治啦。老朽虽然有法,然而最终能不能成,却只能看你自己了!” 他面前的李延昭却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嘴唇却愈苍白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尸横遍地 王郎中穿针引线,将李延昭侧腹处伤口两边的皮肉一针一针地缝合起来。期间他手中的针每刺入一次皮肉,躺在木板上的李延昭便随之颤动一阵。不过短短一刻辰的功夫,王郎中已是满头大汗,然而望着李延昭腹部已被缝合起来的伤口,不由得露出满意的神情来。 缝合了最重的一处伤口,王郎中又将白布在盐水中搓洗了一番,而后继续擦拭着李延昭身上其余几处伤口。擦洗完毕,又拿起针线将左臂与右腿上的伤口都进行了缝合。缝合完之后,又搓洗了一遍白布,将缝合完毕的伤口再次擦洗了一遍。 王郎中出门唤过郡府护卫们,嘱其将李延昭抬到榻上。然后便拿出药箱来,为李延昭调配敷药。过了大概两刻钟左右的功夫,王郎中面前的几案上,已是多了几大包药。 他唤过一名护卫,而后将各种药的用法都告知了一遍。其中,有需要煎熬然后内服的,也有需要外敷的。王郎中亲自拿着外敷药和裹伤的布条,为护卫们演示了一番如何进行伤口包扎。 “两日换药,若是换药之时,发现此人伤口汇脓溃烂等,立即来找老朽!”王郎中一边熟练地为李延昭裹伤,一边叮嘱身旁的这些护卫们。护卫们闻言,纷纷点头。任谁也不敢稍有怠慢。 “此人伤重难治,虽然我已尽力,然而能不能挺过去,还是要看他自身造化了!”王郎中裹完伤口,看着浑身缠着白布条的李延昭,不由低头叹息道。众护卫闻言,看着躺在榻上的人,也皆是一色木然表情。 王郎中拎着药箱,走出这间厢房。外面等候的数名骑卒立即围拢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郎中,李司马怎么样了?” “郎中,司马伤得那么重,还有救吗?” 王郎中无奈地停下脚步,而后看着众人道:“你们司马的伤,我已进行了清洗缝合。然而挺不挺得住,还须看他自身造化。诸君便不要再为难老朽了。” 顿了顿,王郎中又抬头道:“尔等可是他手下的兵卒?便留一人在此照看他吧。用药之法,我已叮嘱过郡府护卫。你们如有不懂,还须处处勤问,切莫鲁莽用药,适得其反。” 众骑卒闻言,皆拜倒称谢,王郎中却轻轻摆了摆手,而后边向府外走出去了。 *************** 金城北岸大营,战事已经是落下帷幕。 韩宁望着四处营墙上下遍布的双方士卒尸体,神情萧索。苏焕走到他的身旁,方才他在营墙之上的苦战最后关头,也是持刀亲手阵斩一人,然而他下刀却不得法,让那赵军步卒的血溅得他满头满脸都是。此时与傲然而立的韩宁站在一起相比较,简直就像一个刚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大头兵一般。 首次近距离杀人,那种不适感和恶心感一直纠缠着他。使得这位往日养尊处优的士族子弟方才还在大帐后面大吐特吐了一番。苏焕虽从小就熟读兵书,也一直颇为向往那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横刀立马战场横行的那种大将风度,然而真正上阵,才让他明白了战场是一个何等残酷的所在。 方才吐得七荤八素的,此时站在韩宁身旁的苏焕,也显得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他循着韩宁的视线,看到营墙之上堆积如山的那些尸首后,便立即别过脸去。 即使苏焕率领永登县县兵前来支援的时候,赵军已是士气受挫,然而苏焕依然率领他部下的士卒苦战了一番,他将此次带领的士卒分为了两部分,他率永登县本部一千余人先行赴援,而将新征募的三千余人交于副将,令其隔半个时辰的功夫随后跟进。于是他亲率的本部,便在营墙之上苦战了半个时辰左右,待得后部三千余人抵达之后,赵军见大营援兵不绝,方才溃退而去。 韩宁略有忧虑地看着眼前这座方才经历战火的大营。此战的损失,他大致已是心中有底了。李延昭所领的广武步卒,剩余不过一百五十余人,新任千人督庞曦亲率的铁甲锐卒,据守营门数个时辰,也是伤亡近半。而韩宁自领的千余州治精锐,所剩也不过六成左右。 这一次突如其来的防守,若不是有所准备,目前是何种态势,尚且难说。韩宁的神色变得无比严峻。现在加上新近赴援的永登县兵,这座大营之中的可战之兵,也不过就两千来人。若是赵军铁了心再来一次这种规模的进攻,能不能守住就很难说了。 韩宁对于永登县的那些临时征募的新兵也不抱任何期望。他是亲眼看着据守东南侧营墙墙头的那些令居县兵是如何在赵军强大的攻势之下溃退的。这段经历,也彻底使他对这些临时征募的新兵不抱任何幻想了。就像他如今计算战力的时候,就压根没有将那些征募兵卒算进去。 盘算了一会,韩宁叹了口气。作为一名将领,他对现在他能掌控的战力已经有了清醒的认识。然而虽是不知未来如何,他还是要将眼前的事务处理完毕。 “苏焕!”韩宁转过头去,看着出神的苏焕,轻轻唤了一声。 “末将在!”苏焕抱拳躬身应道。 “让你部下那些新兵来打扫战场吧。也让他们见见血,日后作战的时候,别像先前那些令居县兵一样那么怂!” “末将领命!”苏焕应答之后,便向着自己属下那些新兵而去。 韩宁吩咐完毕,想了想,便向着集中在营地各处,苦战竟夜的那些剩余士卒走去。经历了这一番恶战,为将着,当抚慰士卒,统计伤亡,并想法填补阵亡士卒们留下来的空位,以便应对接下来的工作。 正待转身离开,韩宁却看到营门处,有几名士卒向着他走来,他定睛一看,竟是那些自己派出去的亲卫。 “余彪,赵诚和郑山呢?”韩宁惊讶地看着走回来的那寥寥数人。“张有、王大毛呢?” 为首的那名军卒一脸悲痛,他走上前来跪地泣曰:“都护,他们……他们都不在了!” 韩宁神色痛苦地闭上眼,在这尸横遍地的战场上站立良久,一语未发。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八十九章 陈珍军令 苏焕带着永登县募集的那三千余新兵,用了一个半时辰,才算是将营墙上下的惨烈战场初步清理出来。 在清理过程中,苏焕不知道跑到一旁吐了几次。直到最后,感到已经吐无可吐的苏焕,甚至将胃里酸水都吐了出来。苏焕手下士卒,也多半都吐得昏天黑地。在打扫战场的过程中,这些临时征募的新兵,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战场的残酷。 有些人,一边拖着尸堆中那些半截的尸体或是残肢断臂,一边走着吐着。这些新丁们的表现,让一旁那些方才血战厮杀过的老兵们纷纷嘲笑不止。 这些老兵苦战竟夜,此时依然刀不离身。本来昏昏欲睡,然而看到这些永登县兵在一旁出洋相,不少人都是捧腹大笑。而更多人则是面有悲戚地看着那些永登县兵所搬动的袍泽尸体,默然不语。 这一战,伤亡太惨重了。几乎人人都有故交或是亲人好友在这一战中丧生。望着那堆积如山的尸体,人人都明白,自己的家人或是朋友,就在那里,一夜之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现在就已经变成了无生息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巨大的尸堆之中,阴阳两隔。 永登县兵们,纷纷费力地将那些尸体搬开,然后将己方军卒与敌方军卒分开。一帮韩宁属下的凉州精锐们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把方才粗粗打磨好的环刀。每当那些永登县兵们拖出来一具赵兵尸体,他们便利索地上前,手起刀落将尸体的人头砍下,然后堆放在一旁。 这些人头,便是此次的军功。这些士卒们砍赵军脑袋时候动作利索,面无表情,然而当他们望向被抬到另一侧摆放好的己方士卒遗体时,神色中都透露出掩饰不住的黯然来。 待时间已至黄昏时分,清理战场的一系列工作才算是接近了尾声。在大营西门北侧挖出了几个巨大的坑,永登县兵们正将友军袍泽的遗体纷纷抬上板车,而后推着去到那些坑边,准备埋葬。 赵军士卒的遗体,被砍下头颅之后亦是被那些永登县兵搬上板车,而后推出大营东门,东营门此时已经修复完毕。左都护韩宁下令,隔着一百余步的距离,将这些赵军士卒的无头尸体,构筑成了一个巨大的京观。用以警告那些贼心不死的袭营赵军。 营地外遗留下来的那些匈奴骑兵,以及赵军的尸体,也都被一一砍下头颅,然后依样处理。 战后统计很快便报到了韩宁的案头,清理战场的结果,斩敌级计一千三百六十三颗,己方士卒阵亡一千零八十七人,重伤三百一十三人,轻伤数百…… 递上这份报告的苏焕,面有忧色地望着韩宁。韩宁望着这报告,也是沉默不语。 此战是赵军溃逃,因此他们的重伤员,皆是来不及搬运走。而己方重伤员却能够存活下来。就算这个伤亡数字,己方与敌方也近乎是一比一的比例。 没有可战之兵,才是最让韩宁感到丧气的事情。 苏焕看着韩宁纠结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设想:“韩都护,我部征募新兵,皆是从去年安置在我县的流民中抽选,这些人倒也明白此处若是守不住,家乡便会遭到胡人劫掠。因此战意坚定。只是训练不足,不堪使用。韩都护不若下令在众军中抽调官佐,对这支新兵加以训练,日后若赵军再来,也可与之一战。” 韩宁闻言,连连点头道:“目前也唯有如此了。苏司马,稍后我会在各军之中抽调官佐,回头调拨给你充任教头,这些新兵,便委托你全权训练了。” “末将从命。”苏焕拱手为礼。 “如今局势难支,我也望苏司马与各将上下一心,共同抵御此次危局。”韩宁面色依然凝重,望着苏焕悠悠言道。 苏焕闻言,又是恭敬抱拳:“我等已是无路可退。去年方从关中颠沛流离来到此地,若是此地再失,我等又能逃去哪里?”言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皆是默然片刻,帐外站班的士卒却掀开帐帘而入,抱拳叩地道:“禀都护,平虏护军陈珍受命节制三军,已至广武郡城,派出使者前来军中,正在帐外,求见都护,请都护示下。” 韩宁听闻,沉默了几息功夫,而后坐在几案后悠悠叹了口气:“庙就这么小,却供着这么多尊神。这仗要怎么打?” 卫兵抬头看了韩宁一眼,随即垂下头去,默然不语。 “罢了罢了,且让陈护军的使者进帐来吧。某也想听听,这陈护军有何破敌妙策。” 卫兵闻言,领命而去。不多时,帐帘掀开,一名顶盔掼甲的将佐走进帐中,对韩宁深施一礼。 见得来人,韩宁一下便从几案后弹了起来:“是你?” 来人哈哈一笑:“不错,韩都护,正是在下。”施礼过后,那人抬起头,却正是宋小虎。 “令尊将宋小郎君调回州治,不正是让小郎君躲躲这战火么?为何小郎君也突然来到此地了?”韩宁笑问道。 宋小虎闻言苦笑:“调令下来我去找李百人将辞行之时,百人将满是讥讽之意祝我高升,如今连韩都护也颇看我不起,我倒真是觉得,此番随陈护军来这前线,是来对了。” 韩宁闻言却是连连摆手:“不不不,韩某绝无此意。只是宋老弟不是调入姑臧戍卫之中了么?却乍然来此,令我感到惊奇罢了。” 宋小虎又是苦笑一声:“如今莫说是姑臧戍卫,便是使君的刺史府护卫,也多半随陈护军而行。我州南部四郡十多个县,都几乎再也无兵可调。情势所迫,连家父也前往晋兴郡,厉兵秣马,准备出征救援陇西了。” 韩宁闻言,点了点头,道:“如今局势,的确危如累卵啊。却不知宋老弟代陈护军来此,可是陈护军有何示下?” 宋小虎闻言,随即正色道:“陈护军命我持节来此,正是想调用诸军之中骑卒。”言罢,宋小虎抖开手中一块布包裹着的权杖,紧走几步,递到韩宁案前。 韩宁静静注视着那根权杖,面色凝重地站起,缓缓道:“我营中目前仅有百余永登县骑卒。令居县骑卒昨夜在营墙上与赵军血战竟夜,伤亡惨重,如今仅余数十人。广武骑卒如今主力虽尚在,然而皆在上游几十里外保护浮桥,宋老弟得亲自去宣令了。” 宋小虎点点头,道:“无妨,如此一来,广武军的李百人将,想必也在上游了?” 韩宁右手扶额,声音沉重道:“李延昭昨夜苦战,身负重伤,生死未卜,我已令其属下将其送回广武郡中医治,如今尚未有回报……” 宋小虎听闻这一系列消息,心情顿时变得沉痛起来…… 第一百九十章 集结骑卒 宋小虎沉痛道:“当初在军中,李百人将尚且还只是个喂马的什长。那时曾得他仗义相救。不想今日,竟听闻此等噩耗……” 韩宁也是面有悲戚之色道:“我等昨夜遭逢虏贼突袭,虏贼攻势凶猛,北侧与西侧营墙先后告急。令居县兵抵挡不住……延昭率广武军四处支援。然敌众我寡,我等已打算战死此地。延昭一直率军在墙头奋战,受其感召,广武军卒也皆是死战不退,孰料一场恶战下来,广武军已是损失惨重……延昭本人也是身负重伤,得永登县兵前来赴援之后,方才被士卒们抬了下来……” 宋小虎怔怔出神,却是一语不发。 “唉……”韩宁叹了口气,而后悠悠道:“陈护军调拨我部骑卒,我可以调给他。然而我部据此要地,不容有失。能否让宋老弟回去向陈护军说明情况,再调拨部分步卒来此大营?” 宋小虎点点头:“韩兄且宽心,我定然回去向护军禀报,请他向此处派遣些许步卒前来。” 韩宁抱拳:“那便有劳宋老弟了。且随我来。”言罢起身,引着宋小虎,向帐外走去。 宋小虎亦步亦趋地跟在韩宁身后,出得帐去,帐外候着的几名随从,立即跟了上来。 宋小虎招招手,那几名随从便牵着马,跟在他身后,一直向着营中永登县兵的临时驻地而去。 下午打扫完战场之后,韩宁曾命苏焕抽调了两百多永登新兵,将大营中滞留的伤兵往郡城送去。这数百伤兵一被后送,大营中便显得空落落的了。 此时的大营,仍然到处都残留着大战之后的痕迹:折断的旗杆,遍地可见的暗紫色血浆,还有营门附近赵军首级堆出来的小山……衣甲残破,浑身是血的士卒们,来来回回地在营中穿梭着。昨夜经历一番恶战后的士卒们或是在帐中睡觉,震天的鼾声在十几步外都清晰可闻;或是三五成群围坐在一小堆篝火旁,用沾满血迹和灰土的手,抓着一块胡饼狼吞虎咽…… 韩宁望着那些士卒脸上木然的神色,轻轻喟叹了一声。 几人穿梭过大半个营区,而后来到永登县兵驻扎的那片营帐,找到了苏焕临时充当驻所的帐篷。帐外值守卫兵见到韩宁,皆是按刀立正。韩宁摆摆手,示意免礼,而后便掀开帐帘,走进帐中。 两人进得帐去,随从们自觉地在帐外站好。帐内的苏焕,正在抱着一只木盆,大吐特吐。他身后的几案上,正摆着一碗粟米饭,粟米饭旁还有一个小碟,碟子里盛装着一块暗红色的肉干…… “呕……”苏焕看到韩宁进帐,面有尴尬,然而还是抑制不住地呕吐了数次,方才放下木盆,站起来面带尴尬,向着韩宁拱手为礼:“小子不才,让韩都护见笑了……” 韩宁看着苏焕那涕泪横流的脸,强忍住笑,走到案前看着碟子中的那块肉干。 苏焕面带尴尬,大吼一句:“胡大!你他女良的就想看老子出丑!是不是?” 帐外值守的胡大听到苏焕的怒吼,立时浑身一激灵。苏焕出任永登县司马时日已久,长期与军中粗汉浸淫在一处,他自己不知不觉地也变得粗鲁了起来,全然不复士族子弟的那种清高。 韩宁用两根手指,轻轻拈起碟中的肉干,而后张开嘴,将肉干送入嘴中,随即便咀嚼起来。苏焕见状,又转身抱起盆:呕…… 韩宁无奈地向宋小虎耸耸肩,而后转向苏焕,道:“州治委任陈珍为平虏护军,全权调度沿线各处兵马。陈珍遣使前来,请调我部骑卒前去支援。你所属的永登县兵,有多少骑卒?一并调拨给陈护军如何?反正我军如今坚守营垒,骑卒作用也是不大。” 苏焕又吐了一番,而后站起身,点点头,道:“谨遵都护所命,末将这就前去将骑卒们集中,而后跟随使者前往陈护军军中。” 韩宁在帐中找了一处坐垫,而后便跪坐下去。苏焕领命之后,便转身出帐集合骑卒去了。 片刻之后,永登县所属的一百余名骑卒,已是牵出了各自的战马,而后在营中空地集中起来。闻讯而来的韩宁带着宋小虎来到军前。苏焕正在对骑卒们讲话。 “州治派遣陈护军调兵破敌。陈护军召集尔等前去集中。此后,尔等便归陈护军暂时统辖。外出作战。请各位兄弟奋勇杀敌,建功立业!” 永登骑卒们此时神色都有些疲惫,不过众人还是勉强应是。 “都没吃饱饭吗?声音大点!”苏焕此时站在军前,威风凛凛,方才抱着木盆大吐特吐时候的狼狈相已经全然不见。 “谨遵军令!”永登骑卒们精神一振,大声应到。 正当众人准备出发时,韩宁却看到营寨东门处,又驰来二十来骑。那些骑士在营门前勒马,然后与守门的军士们交涉了一番。那些军士随即便搬开门前的拒马,放这些骑卒进入营中。 “那边那些骑卒,又是哪部分的?”韩宁侧过头,问一旁的苏焕道。 苏焕面带疑惑地盯着那些骑卒看了半晌,然后摇摇头道:“这些骑卒,并非我属下。” 韩宁扭头对前排一名骑卒道:“去,叫他们过来!” 那骑卒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引着那二十来骑驰过来。那些骑兵近了,众人才看到,当先几人马前俱是挂着数颗人头。领头的将佐一身百人长服色。队伍中还有数人骑着马,同时牵着身旁的马,众人定睛细看,那些被牵着的马背上,各都有一名士卒横放其上,被套马索牢牢地拴在马背上面。 那一行人走近,宋小虎看着当先那将佐,已是出声唤道:“曹建!” 曹建回头一看,便下马走过来,笑道:“宋小虎啊。” 两人寒暄几句,韩宁已走了过来,道:“曹建,你可是李司马部属?” 曹建见到韩宁,抱拳躬身道:“韩都护,末将正是李司马属下。昨夜突降暴雨,李司马令我率部前出警戒,我部出营疾行五十余里,看到河面上有大量敌军渡河,便折返回来报告,谁料返回之后,却发现已有一支虏贼骑兵攻打营地。我等见营中已有戒备,一时半会又无法返回,只好再次折返,谁料却先后遇到数支敌军哨骑追杀。我等进退不得,只得苦战一番,斩杀了那些敌军哨骑。” 韩宁望着前面数匹马上挂着的人头,连连颔首,而后道:“你部斩级多少?自损多少?” 曹建神色中颇有几分自豪:“斩级十三,自损六人!五人阵亡,一人重伤。” 韩宁点点头,然后又道:“此功我自当为尔等记上一笔。如今,州治派遣陈护军前来,调度节制诸军。陈都护遣使前来,欲从我处借调骑卒随之破敌,尔等也跟随同往吧。” 曹建抱拳道:“都护有令,属下未敢不从,只是没有李司马军令,属下不能……” 韩宁摇头叹息:“李司马在昨夜苦战之中身负重伤,我已遣人将他送回郡城治伤。如今庞督尚在,稍后我与他知会一声,你就先去将守卫浮桥的骑卒们都喊回来,然后便去郡城归属陈护军统率吧。” 曹建闻言,一派木然神色。宋小虎上前戳了戳,他才反应过来。 宋小虎拍了拍曹建的肩膀,道:“李司马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眼下军务要紧,我且派一人随同曹百人长前去召集其余骑卒,曹百人长便请动身吧。” 曹建面色凝重,顿了片刻,抱拳应是。 第一百九十一章 伤情危及 李延昭躺在病榻上,房中轮班值守的两名护卫,皆是困顿不已,各自靠在墙上呼呼大睡。 没过多久,厢房的门被推开,一人举着蜡烛,缓缓走到屋中,皱眉看着病榻上的李延昭。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一名护卫,他乍然惊醒,却看到一个烛光照耀下的黑影,连忙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厉声喝问道:“谁?” 站在屋中那人将蜡烛凑近自己的脸:“不用惊慌,是我。” 护卫见到那张熟悉的脸,正是太守。于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像是想起什么,冷汗都出了半身,赶忙跪地道:“属下疏忽,一时竟睡着了,请府君恕罪!” 辛太守举着烛火,轻轻摆了摆手:“没事,困了就去睡吧,我来守着。” 那护卫垂着头:“属下不敢。”言罢静静站到一旁。 “王郎中来看过了?”太守轻轻问道。 “是,昨日中午我等将他送回来没多久,王郎中就来诊治过了。”护卫小心翼翼地答道。 “王郎中可曾叮嘱过什么事情?”太守又问道。 那护卫凝神细思了片刻,道:“王郎中说,两日换药,若是换药之时,发现此人伤口汇脓溃烂等,立即去找他。还有,他说此人伤重难治,他已经尽力,不过能不能挺过去,还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我知道了。”太守坐在榻上,悠悠道。过了半晌,又抬起头:“你们两人都下去把,困了便换两人来。看护此人,万不能有失,若是有事,务必及时来报!” “是!属下谨记!”那护卫抱拳为礼,而后悄然走到一旁,摇醒仍在沉睡的同伴,两人一同小心翼翼地走出厢房。 两人出门的时候,却依稀听到屋内太守的轻声喟叹:“我广武军,已折一员大将,万万不可再折一个了!” 过了一刻钟,当替换的护卫们来到厢房中时,太守细细叮嘱了一番,然后方才离去。 次日晨,不知轮换了几波的护卫们,正在百无聊赖地昏昏欲睡之时,却突然听闻榻上的李延昭高喊一声:“杀!” 两人吓了一跳,瞬间清醒了不少,然而向榻上看去,李延昭却还是静静地躺着。两人起身近前,借着熹微的晨光细细观察了片刻,却看着李延昭依然是双眼紧闭。 两人满脸疑惑,方才坐回厢房中的胡凳之上,却见榻上的李延昭猛地一挥手,慷慨激昂道:“死战不退!” 两人又上前查看,榻上的李延昭依然还是双眼紧闭。两人神色,已由古怪变成了敬佩。 一名护卫悄声道:“这位李司马,也是好一个硬汉!” 另一人问道:“你可知他的事?府君不知为何,对此人却是如此上心。” “我之前与护送这位李司马来的那些骑卒聊过一会,这位李司马率部守金城北岸的大营,前日夜里,虏贼突袭大营,李司马率兵血战,苦战一夜,后来永登县援兵赶到,李司马的部下,才将受重伤的他抬下营墙……” 另一人微微点了点头,又叹道:“可惜,这李司马,如今也不知道好不好得了了,听王郎中的口气,这伤情不乐观呀。” “唉,这李司马,当初还是从关中来的流民,两年前初入军中,只不过是个养马的什长。这短短两年光景,就升到司马了……唉,真是可惜。那些骑卒谈起他来,人人都是敬佩不已。却也不知,他此次究竟能不能躲过一劫……” 两人正在谈天,厢房的门又被推开。两人立即噤声。而后定睛细看,却看到太守扶着一名老者,颤颤巍巍地进门,向着榻前而来。 两人立即起身,肃立在一旁。那老者扑到榻前,摩挲着李延昭的脸,已是抽噎起来。 太守亦是抽过一张垫子,而后跪坐在榻前,轻声宽慰着那名老者。 “延昭啊……你怎么……你怎么就这样了啊!从筠那里,你让我这老朽,怎么跟她去说啊!快醒来吧……一堆人都等着你呢!我儿季武不中用啊!唉……” 老者伏在榻前,哭得伤心不已。太守便在一旁,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好任老者哭告着。 过了好一会儿,太守才勉强将悲伤的老者劝起身,而后扶着他向外走去…… 接下来两日,李延昭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进食进水喝药,也只能由郡府中轮流看护他的护卫们掰开嘴,一点一点灌进去。太守特地下令,给他准备的餐食都是熬得稀烂的小米粥,放凉以后由看护的护卫们拿着小勺,一点一点喂进去。好在李延昭虽在昏迷中,尚还能够自行吞咽,便也为这些护卫们省去不少麻烦。 两日后换药时候,护卫们拆开李延昭身上裹伤的布条,却发现伤口处不仅红肿,而且已有黄色的脓水渗出,联想到王郎中曾经叮嘱过,若是伤口溃脓,便须请他前来诊治,连忙又前去相请。王郎中来了之后,发现李延昭已是发起了高烧。只得神色忧虑地换下那些裹伤的布条,然后又用盐水擦洗了一番伤口,敷了药,再次将伤口裹上。 王郎中走出厢房的时候,神色忧郁。闻讯前来的太守询问了一番伤情,却见王郎中连连摇头。沉默了半晌,王郎中才开口道:“如今他伤口灌脓,高烧不止,恐怕……” 王郎中没有说下去,然而太守却已是明了其意。将王郎中送上马车,太守忧虑重重地返回郡府,又到厢房中看了一看,却见额上盖着湿手帕的李延昭,喃喃胡话不已。 李延昭的高烧一直持续着,如今护卫们喂食喂水,他已是难以下咽了。经常喂进去几勺,一回头,他又吐了出来……一直持续不退的高烧,还有一直红肿灌脓的伤口,都让众人的心情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太守时不时地就来到厢房中探视一番,看着病情似乎在不断加重的李延昭。心情也是愈发阴郁。如今这番危局之下,广武军如数派上前线,却连番苦战,以至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前段时间,杜杰阵亡,赵程志重伤,如今虽然未愈,不过与李延昭不同,倒是已无性命之虞。数战之后,都尉以上的五名高级将佐,已是死伤三人。更不用说底层将佐和士卒,又会是何等惨重的伤亡! 第一百九十二章 旦夕之间 李延昭的昏迷状态持续到了第五日。期间护卫们又为他换了一次药,情况依然是不容乐观。不仅伤口处越发红肿,而且倒灌的脓水几乎将裹伤的布条都染上一层淡淡的令人发憷的黄褐色。为李延昭换药的护卫见状眉头紧皱,连忙遣人将王郎中再度请到了此处。 王郎中轻轻揭开虚盖在李延昭伤处的布条看了看,而后叹息着摇摇头,随即又是吩咐用盐水将各个伤口处清洗了一番。而后依样撒上金疮药,并再次包扎完毕。王郎中唤过一旁的护卫们,叮嘱了一番道:“从今日起,每天内服的汤药再多煎一倍的剂量!我观李司马情势不乐观,恐其性命之虞,只在旦夕之间!” 护卫们闻言,也皆是默然不语。这些天来,关于李延昭曾经过往的各种传说早在他们之间流传开来,各种事迹,无不令这些平日眼高于顶的护卫们也心生敬意。此时听闻李延昭性命之虞只在旦夕之间,人人心中都是一种说不上来的酸楚与无奈。 送走了王郎中,立即便有一名护卫前去府君办公的后堂之中,将正在批阅公文的太守请到了此地。太守匆匆赶来,然而看到的却是躺在榻上的李延昭高烧不退之下,已经开始胡言乱语…… “刘季武!领人前去左翼,准备突袭!” “临阵脱逃者,依律皆斩!营墙外再立两层拒马,外面的壕沟再挖深一点,沟底插上木签,虏贼若敢来犯,就扎死他狗女良养的!” “韩都护!虏贼势大,我等已决意死战此地,请都护去马厩中牵马,速速离开吧。” “二壮,二壮你放心。我一定……一定好好照顾令堂大人……” “我已决意坚守此营墙,决不后退一步,诸君但见延昭后退逃命,人人皆可斩我项上人头!” “此战已是死局,绝无翻盘希望,诸君愿战者随,愿生着走,李某绝不阻拦!” 李延昭全无知觉地在榻上翻来覆去,嘴中念叨着这些话,听在一旁的太守耳中,却已感到分外揪心。 良久,太守终于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两行浊泪从眼角涌出,在他斑驳的脸上滚动着……太守掩面向一旁挥了挥手,明了他意思的郡府护卫们,纷纷退出这间厢房。 待得那些护卫们退出厢房,太守终于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坐到榻上大哭起来。 “延昭啊!犹记得那日你来郡府之中,对我言道惟愿披坚执锐,临阵杀敌,为国分忧。然而如今这危局,还有谁能为我指点迷津!” 太守委顿在榻前,声泪俱下。望着榻上躺着依然在胡言乱语的人,勾起往昔之间的一些回忆,不能自已。 榻上的李延昭翻腾着胡言乱语了好一阵子,不知是疲累了,还是继续陷入深度昏迷,倒是安静了下来。太守起身,拿开他额头上的湿帕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依然是滚烫滚烫的。 “王郎中言你如今性命之虞,只在旦夕之间!我等无用,竟束手无策。”太守面上深有悔意,言辞切切,榻上的人却依然静静躺着,无动于衷。 “若明日延昭仍不得醒转,翳便只得将你家人请来,与你……再见一面了罢!” ****************** 刘季武、宋庆与曹建三人,此时正策马立于一座小土坡之上。 土坡后方,便是麾下两百余骑卒。此时也皆是引弦待张,如临大敌。曹建顺着刘季武的视线看去,却见远方谷口之处,陆陆续续地有皮衣裘帽的氐人进出。 “陈护军遣我等来此,却是为何?”曹建略有些不解地看向静静观察谷口处情形的刘季武,出言问道:“昼夜不歇,倍道兼行,不是让我等来看此地风景的吧?” 刘季武轻轻笑了一下,而后缓缓开口道:“陈护军令我等疾行至此,自然有他的考量。曹队率觉得,仅凭陈护军此次由州治中所带出来这一千八百来人,加之这几日四处调用的骑兵,不过三千余人的队伍,对阵云集在大河南岸的赵军,又有几分胜算?” 曹建闻言,策马缓行了几步,方才开口道:“可叹,我州中如今已几无可用之兵。情势危急至斯,兵力悬殊。想来单凭这三千余人,绝无可能撼动赵军根基。” “不错,陈护军所思所量,亦是如此,故而命我等前来联络氐羌部落,共抗赵军。因而昼夜不休,倍道兼行。所虑也是如今金城郡沿线兵力薄弱,无法支持太久。唉,李司马如今重伤在身,不然定有奇谋。可叹,可叹。” 刘季武叹息良久,而后抬头问曹建道:“李司马情况如何,还望曹队率如实告我。” 曹建缓缓摇了摇头:“我也是不知。那日暴雨,司马遣我前出侦察,谁料营地遭逢突袭,回来时,韩都护便言道司马已身负重伤,抬回郡城医治去了……” “既然如此,虽司马不在此地,我等便更须精诚团结,完成陈护军托给的任务,早日解州境之困。” “刘百人长。如何联络氐羌部众,策动其随我等攻赵,陈护军可有明示?”曹建看着刘季武依然一番沉稳神色盯着在谷口进进出出的氐人,有些心急地发问道。 刘季武伸出右手,马鞭向着谷口斜斜一指,问道:“曹队率,你可知这些氐人,此时却是在做什么?”曹建依言循着刘季武马鞭指向的方向看去,却见那些进出谷口的,基本上都是些妇孺。他们出得谷来,到附近的野地里采撷一番,而后再提着手中的篮子返回谷中而去。 曹建看了半晌,忽然一拍脑袋:“这些氐人妇孺,莫不是在采摘野菜?” “据我观察,多半是。想来大抵是山谷中可食之物皆被采摘干净,他们才出谷采撷。如今这些氐羌部落遭逢何等困境,倒是可想而知。”刘季武收回手,端坐在马背上悠悠叹道。 “陈护军之策,莫不是联络这些氐羌部众,突袭赵军后勤辎重?”曹建眼神一亮。 “我等兵少将寡,想必聚集起大量的氐羌部众,也不足以驭使其与赵军正面决战。即使勉强如此,也多半是战败溃逃的结局。这些氐羌部众,列阵而战本就并非其所长。”刘季武跟随李延昭日久,他自己的冷静头脑已经能帮助他来分析局势层面上的事情了。而反观曹建,毕竟受限于眼界及职务,此时仍是一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迷茫表情。 “陈护军怎知这些氐羌部众一定会与我等联合?若他们不允此事,又将如何?” “曹队率,难道你忘了杨难敌的白马氐了吗?”刘季武端坐马背,淡淡笑道。 曹建闻言,恍然大悟:“去年,刘曜正是征讨杨难敌回师之时,被陈安率部突袭。属下此时已是明了。陈护军正是要借这些私怨以及这些氐羌部落缺粮少食的窘境,使我等与之联合,共击赵军后方,使其首尾不能相顾,最后被迫退兵。” “前提是,金城郡的守军能扛到那一天。”刘季武的神色之中,不乏忧虑。想了片刻,还是道:“时间耽搁不起,我等必须即刻想法与之联络,尽早开始谋划,以策应我军前方战事。” 第一百八十三章 联氐攻赵(上) “沈辰!”刘季武策马而立,对着坡下大吼一声。 “到!”坡下一名伍长应命,随即策马上行,到得坡上,便下马牵着缰绳抱拳叩地。刘季武看着他,指向谷口方向道:“你家中早年行商,通晓胡语。如今可敢前往谷中氐人营地一探,告诉那些氐人,我军愿率其前去抢劫赵军粮草,让他们得以饱餐果腹,不必再受野菜充饥之苦,如何?” 沈辰闻言,抱拳应承下来,然而想了想又道:“属下虽然敢去,不过却不大明白这话应当怎么讲,请百人长示下。” 刘季武沉吟了片刻,抬头道:“这样吧,你便前去知会那营地中首领一声,告诉他,如若有谈判的诚意,我便入营与之详谈。” 沈辰闻言,抱拳道:“属下领命。属下这就前去联络。”言罢,径自翻身上马。 “沈辰!”刘季武见那伍长拨转马头,便要向着那山谷方向驰去,又出声唤道。沈辰闻言,回望着刘季武,一副恭听命令的神色。 “此去氐营,万事小心。若事有不谐,便即刻撤回。” “属下领命!”沈辰抱拳,而后右手马鞭一挥,胯下战马已是撒开四蹄,直向谷口飞驰而去。他身上的甲叶互相碰撞,哗啦作响。 刘季武的目光,追随者沈辰的背影,直到他去得远了,方才回转头来,望向曹建。 “百人长已经想好如何施为了?”曹建亦是望着远去的沈辰背影,轻轻问道。 “仇池之地,杨难敌的白马氐至为强大,周边小一些的氐羌部落纷纷依附于他。想要找到这个杨难敌,就必须通过这些小部落来找。”刘季武抬头望了一眼阴暗的天,缓缓道。 “若是能劝得杨难敌与我等联合攻赵,那事情无疑就会简单许多。”刘季武说到这里,神情之间,倒略微显出几分轻松来。“杨难敌久据仇池,虽氐羌众多数都已甚少养马,转而事农耕。然而杨难敌所部白马氐,依然有一支规模不下五千人的骑兵。其势之盛,其人之难缠,便连刘曜也不得不向其妥协,封其为武都王……” “即使去年刘曜引大兵亲征,也没在仇池这块地盘上落到什么好来。”刘季武哂笑道:“就连他自己,都染上了瘴疫,被陈安追着屁股撵回了长安。” 曹建闻言,哈哈大笑了一阵。两人站在坡顶谈笑了约莫一刻钟光景,先前派出的沈辰已然返回。 “情况如何?”见沈辰返回,刘季武便策马上前两步,问道。 “禀百人长。”沈辰翻身下马,抱拳道:“那群氐人的营地,就在进入谷口不足两里远的地方。方才属下已是入营面见了营中首领。他同意我等的提议,请将军前去面谈。” “好!”刘季武点点头,然后又问道:“这营地规模多大,其中约容纳多少人?” 沈辰回想了一番,而后抱拳道:“据属下观察,这营地规模不大,帐篷不过数百顶,算上老弱,应该也不会超过三千人。” 听了沈辰的汇报,刘季武缓缓地点点头,而后道:“既是如此,我便走一遭。宋百人长,麾下军卒,就托你代管片刻了。” 宋庆方才一直都未曾说话。他虽然也曾亲率部下进入陇西侦察。然而由于其入营较晚,宋庆本人的指挥倾向又偏于保守,因此对于一直缩在仇池的杨难敌以及白马氐,几乎是没有什么了解。 此时听闻刘季武要亲赴氐人营中,宋庆方才出言阻止道:“刘百人长,此事万万不可啊!” 刘季武却是淡然一笑:“宋百人长多虑了,那氐人部落首领必然也急于摆脱困境,不至于会为难我,请宽心,刘某去去就回。宋百人长帮我代管一下麾下士卒就好。” 言罢,不待宋庆再次出言反对,刘季武已是拨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马儿便跟随着奔驰而去的沈辰后方,同往谷口方向而去。身后的宋庆,望着两骑远离的身影,侧过头向身旁的曹建苦笑了一下。 刘季武跟在沈辰身后,驰近了谷口处。见得沈辰将马速放慢下来,刘季武亦是放慢了速度,两人进入谷中,行了数十步,一旁山林中便走出一票手持弓箭的氐人,带着满含敌意的眼神,望着接近的两骑。 刘季武侧头对沈辰说:“告诉他们,想吃饱肚子,就让开条路,带着我们去见他们的首领。” 沈辰点头领命,而后端坐马上,开口说了几句胡语,那些走出山林的氐人纷纷将手中的弓箭放下。然而眼中的敌意却没有丝毫消散,依然手按刀柄,仿佛在警告二人不要有所异动。 刘季武又侧头对沈辰道:“问问他们,他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我们两个人不成?” 沈辰又用胡语对着那些氐人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这些氐人眼中都显出不忿神色,当先的一名青壮已是忍耐不住,用胡语呼喝了几句。 沈辰侧过头,向刘季武翻译道:“他说,你们这些汉人最是狡猾,他们也是例行公事,带我们去见首领可以,必须交出身上的武器,以示诚意。” 刘季武爽朗地大笑了一阵,随后便解开束甲腰带上的环首刀与弓箭,策马前行几步,而后递到那名青壮的面前。那青壮见刘季武如此爽快地交出武器,也是微微一惊。 一旁的沈辰也纵马上前,将自己身上的武器一并交给那名青壮,那名青壮怀抱着两人的武器,而后回头向后方看了一眼。 后方人群中,有一位老者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而后,那名青壮便将两人的武器交给旁人,而后,便带着两人向大营走去。 见得两人并无异动,这些氐人便慢慢散去,用不到多久,又是隐入山林中去了。刘季武与沈辰两人策马入营,所见皆是简陋的牛皮帐篷,和营中几乎无处不在的羊膻味。 那青壮将二人引到一顶最大的牛皮帐篷跟前,向守在帐篷门前的两名护卫点了点头。那两人见状,连忙掀开帐帘。示意两人可进帐。 刘季武略一停顿,随即便迈步而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九十四章 联氐攻赵(下) 刘季武迈步走进大帐,沈辰紧随其后。两人进得帐中,却看到帐中几案之后端坐着一名中年人,身着兽皮,头戴裘帽,手中拿着一只酒杯,颇为玩味地盯着他们。那中年人身后,站着一老一少两名带甲护卫,各自按刀而立,看向刘季武二人的眼神,亦是充满着浓浓的敌意。 刘季武虽然心有不忿,然而依然上前与之见礼。并与那端坐着的领自我介绍一番,而后略微客套几句。沈辰随即上前,便将刘季武的话翻译成胡语,叽里呱啦地对着那端坐在几案之后的领说了一通。 那领却依旧是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半晌都没有说话。甚至都不曾喊二人落座。刘季武的眼神中,也渐渐由不满变得冰冷起来。他紧紧地盯着漫不经心的领看了半晌,而后附耳对沈辰道:“告诉他,若是他想让他们部落中的人都饿死,就继续对我等置之不理吧。” 言罢,刘季武转身便向帐帘处走去,他身后的沈辰,正将他方才的话翻译成胡语,对着几案后的那名氐人领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而后,沈辰亦是抱拳为礼,躬身退行几步,而后转身,追随着已离开的刘季武的脚步而去。 二人出得帐后,便一路向着这座简陋大营的营门处行去。帐外的诸多部落武士看到两人行出,面有不忿之色,皆是有些惊异。然而谁也没有阻拦他们。两人便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至马厩处,而后翻身上马,便向着营门处行进,而后向那名拿走他们武器的部落武士讨回武器,便要向他们的驻地返回而去。 营帐中,方才端坐不动的那名领,转身向身后那名披甲按刀的老者道:“阿父,你觉此二人能否相信?” 那老者哂笑道:“我儿自有明断,何须相问为父这把老骨头?” 中年人点点头,道:“依儿个人浅见,此二人迟迟不急说明来意,显然是早有准备。他们的提议,我们很可能无法拒绝。不过儿觉得,部落目前陷入此等困境,艰难度日,这二人所说的话,倒真不妨听听再做决断。” 老者悠悠道:“你既然已如此决定,为何方才慢待于他?” 中年人不假思索地答道:“这些汉人,最是狡诈多变。与其交道,万万须得小心为上。我方才慢待于他,便是觉得,若他们急不可耐地陈述他们的要求,必然是情势所迫,不得不有求于我们。若其想利用我们,当然可以一口回绝。倘若他们所请之事可以接受,我们也可漫天要价。然而此二人见我等并无合作之意,便立即告辞离去。显然他们已是胸有成竹,不管所请为何,开出的条件定然非常优厚。既是如此,儿便再召集他们详谈一番,也无不可。” 老者闻言,哈哈大笑了一番,道:“前倨后恭,端得是好谋算!与为父的想法不谋而合。苻安,出帐去,将那二人请回大帐议事!” 中年人身后的那名年轻卫士随即应命,出帐飞奔而去。 刘季武与沈辰二人纵马行至营门,并在营门前勒住马,正欲问门外的那名武士讨回自己的武器时,沈辰却突闻身后一声胡语喝声:“二位留步!” 沈辰向前微倾身体,而后拉了拉刘季武的衣袖。刘季武转头,充满疑惑地看向沈辰。 沈辰指了指疾奔而来的那名带甲武士,道:“此人不就是方才大帐中那名领身后的侍卫吗?我刚才听闻他高呼留步,又观此人向着我们方向疾奔而来。莫非事情有转机?” 刘季武面色凝重地盯了那名飞奔而来的武士一眼,便道:“我等且稍待片刻,看看他过来怎么说。” 沈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领会心意。那武士奔至近前,刘季武端坐马背之上,问道:“阁下不知还有何见教?” 沈辰将刘季武的话翻译给了那名武士,那武士闻言,右手搭在胸前深深鞠了一躬,道:“我等领为方才的慢待而感到懊悔,此时遣我来请二位将军再往大帐一叙。请二位将军赏光。” 刘季武听着沈辰的翻译,依然是面无表情,不见喜怒。 片刻之后,刘季武一扬马鞭,道:“既然如此,我等便随你前去相谈片刻罢。不过若再有方才那般举动,我等出了这座营门,便再也不会回头了。” 那武士听沈辰翻译了一通,便连连点头,道:“再也不会了,我保证此事绝不会再生,请将军宽心。” 当二人跟随那名武士再次走入大帐时,却见方才端坐在几案之后,神情倨傲的那名中年领,此刻正站在大帐中央,见得二人进来,立即用汉礼,双手抱拳,对二人深深一揖,道:“我乃此部落领,名为苻洪。方才多有慢待,还请二位多多担待。” 刘季武站定,听完了沈辰的翻译,依然面色古井无波,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回礼。站在几案之后的一老一少披甲武士皆是面有不满之色,然而那名中年领却是丝毫不以为意。他招呼两人落座,并吩咐一旁的侍者道:“去端些羊奶酒来,予二位将军解渴。” 沈辰将此话也依样翻译给了刘季武,刘季武却是右手一摆,道:“不必麻烦。我乃凉州军信使。谈事喜欢开门见山。目前贵部衣食紧缺,愿不愿同我等一起,干一票一本万利的买卖,使得贵部得以度过严冬呢?” 沈辰将这番话翻译给那名中年部落领。那领闻言,面色霎时变了一变。他一脸大惑不解神色,追问道:“将军此话,恕在下鲁钝,不解其意,请将军明示一二。” 沈辰翻译了一番,刘季武便站起来,道:“我想……邀贵部一同,袭击赵军的辎重车队!” “什么?”那名中年领面有不解之色,疑惑地盯着二人看了半天。宛如看两个疯子。而当沈辰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之后,那中年领已拔出腰间的刀,架在了刘季武的脖子上。 第一百九十五章 驱虎吞狼 乍然被利刃架上了脖颈,刘季武面色微变,一瞬间竟有些惊慌。沈辰在一旁站着,也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他结结巴巴地用胡语向苻洪问道:“头领,此乃何意?” 苻洪转头,冷冷地看了沈辰一眼。一旁的那名青壮护卫,也已经拔出刀,架在沈辰的脖颈上。两人一时间噤若寒蝉,都是不敢稍动。 苻洪像看着死人一般看了二人半晌,而后用胡语向外呼喝了一声,转眼间,守卫帐门的那两名护卫便进得帐来,一左一右架上刘季武便要向外拖。沈辰见状,不知该如何应对,一时竟愣在了原地。 “慢着!”被一左一右两名护卫挟制住的刘季武开了口。他方才虽被苻洪手中刀所迫,然而脑海中却是在想着能够打动对方的说辞,眼见对方已有将自己立斩帐前之意,连忙出言阻止道:“苻头领!我等人微言轻,杀掉我等并不足以取信于刘曜!即使将我等人头送至刘曜军中,你部落中依然会在即将到来的严冬之中饿死人!何不听我等一言,还能为贵部谋求一线生机?” 苻洪转头,略带疑惑地看向刘季武,仍在被向外拖的刘季武大急,大声喝道:“沈辰!你还在愣什么?还不把我的话翻译给苻头领?” 一旁的沈辰如梦方醒,连忙将刘季武方才所讲的事情翻译给苻洪。苻洪听完,伸手制止了要将刘季武拖出帐去的那两名卫士。 苻洪一手提刀,慢慢走到沈辰面前,细细听了一遍沈辰的翻译。听完之后,又走到刘季武的面前,一手揪住他的领子,操着胡语又哇啦哇啦地讲了一大通话。 沈辰双腿在打抖。然而他依然勉强将苻洪的话翻译给了李延昭听:“苻头领说,你知不知道他是刘曜亲封的率义侯?他问,我们知不知道他们族中都有亲人在长安为质,是不是想让他们全族覆灭!他问,我们究竟是什么居心?” 被揪住领子的刘季武,本来心情还仍紧张不已,此时听到沈辰翻译苻洪的一番话,顿时心中便有了底。他哈哈笑了两声,道:“苻头领,既然你贵为公侯,缘何你的族人,还需去采摘野菜勉强果腹?为何同为氐人部落,杨难敌封了武都王、南秦州刺史,都督益、宁、南秦、凉、梁、巴六州诸军事,而苻头领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率义侯?” 沈辰闻言,面色剧变,直勾勾地望向刘季武。刘季武也瞪圆双眼回望他,高声道:“就这么说!一个字也不许改!” 刘季武的命令甫一出口,沈辰已是面有决绝之色。他的腿却是抖得更厉害了。沉吟半晌,还是在苻洪的逼视之下,将此话依样翻译出来。 苻洪听闻沈辰的翻译,面上已现出惊怒之色,他手中刀又向前逼了几分,已是浅浅地切进了刘季武的皮肤。有少许血珠,更是顺着刘季武的脖颈缓缓淌入衣领之内。 感到脖颈处传来的压力,以及那带着冷冽之气的刀锋,刘季武却是哈哈大笑了两声,又道:“头领何必动怒。在下却正有一计,只要苻头领依此而行,即使刘曜秋后算账,也万万找不到你们头上。” 听得刘季武这番话,一旁的沈辰仿佛是抱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向苻洪翻译了一番。苻洪听得这番话,方才面色稍霁。他知刘季武听不懂胡语,便面向沈辰问了一句。 沈辰闻言,对刘季武言道:“苻头领问百人长,你有什么妙法,既能为他们部族之人抢夺到足够越冬的粮草,又能使刘曜不因此而迁怒于他们部落呢?” 刘季武伸出左手,轻轻地敲了敲苻洪拿在手中的利刃。苻洪见状,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手中的刀。不过目光依旧凌厉地望向李延昭与沈辰二人,期待着他们的回答。 “此事简单。”李延昭拍拍胸脯,胸有成竹地道:“头领可选部落之中精壮,编练成军,并将有限的马匹配给他们。我部之后会负责哨探赵军后勤辎重,以及粮草等物的动向。头领大可令这些青壮备好兵器战马,枕戈待旦。一俟我等发现敌军护卫薄弱的辎重队伍,便遣信使前来相报。届时头领只需率部打着杨难敌的旗号,杀他个片甲不回便罢。” 刘季武稍稍停顿了一下,又道:“劫掠而来的所有物资,我部只取数日口粮。斩获首级等归我们,以为军功凭证。其余之物,尽随头领取用!” 沈辰依言将之皆翻译成胡语,诉于苻洪。苻洪听闻,面上喜忧参半。沉吟了半晌,他才又问道:“若刘曜分出众多兵力护卫粮道,又将何为?” 听完沈辰翻译,刘季武淡淡一笑,摆摆手道:“苻头领不必忧心。此次刘曜募举国之师,大举攻凉,所需粮草辎重,乃是天文之数。陇西贫瘠,又新近归附,绝难就地筹集。而从关中遥遥运抵此处,数百上千里路途,若是刘曜分兵护卫粮道,得需多少兵力,才能将这条粮道护卫平安呢?” 沈辰翻译了一番,听得这番话的苻洪,渐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他在帐中走来走去,微微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仿佛是不经意间瞟过自己方才坐的那张几案,却见几案后方的那名老者,几不可见地微微点了点头。 苻洪转身,神情坚定地道:“既是如此,请回去转告贵方话事人,这等事情,我们接了。就烦请将军手下军卒充当耳目,为我等哨探情况。若事可成,我等必竭力赴之!” “好!”听完沈辰的翻译,刘季武大喜道:“我部每两日遣人与贵部报信。两方之间,务必信使来往不绝。若有目标,我当助头领奋力取之!” “一言为定!”苻洪听得翻译后,大步上前,拍了拍刘季武,爽朗地大笑道。 出得营来,刘季武与沈辰二人并辔徐行。沈辰已掩饰不住自己钦佩之意,好奇地问道:“百人长,你是如何想到这么一招的?我沈辰今天可算是开了眼界了,简直心服口服!” “有个人曾经教过我,兵凶战危,为将者不论是我强还是敌强,都须得学会借势。若不通此理,则强势亦会演变为弱势,乃至败势。而通晓此理,并能临敌应变者,当可化弱为强。世上一切事物,皆可为其麾下之兵!” “这人这么厉害?”沈辰听闻刘季武说得玄乎,却愈发地有些不相信。他喃喃道:“若有此神人,为何此次战事,我等还能在金城陷入那般不利境地?” 刘季武闻言却是叹了口气,幽幽道:“此人将自己置于险地,奋力死战。如今身负重伤,尚且不知情况如何……不想了吧,我等唯有尽力,方才有望挽救眼下危局。今日这一策,叫驱虎吞狼。沈辰你可记住。” 沈辰坐在马背上微微躬身:“属下谨记,请百人长宽心。” 刘季武驰到先前众军所处的小坡之下,道:“走吧,我等去找其余部落。” 曹建在山坡上挥动令旗传令,随即,山坡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即,广武骑卒的大队骑卒奔驰而出,紧随刘季武之后,继续在陇西腹地奔驰着,继续他们试图扭转不利局势的努力…… 第一百九十六章 从筠可医 李延昭还是静静地躺在郡府厢房中的榻上。他不再挣扎,也不再胡言乱语。就连吸进呼出的气息,也渐渐变得微弱起来。 太守布满皱纹的右手,又是抚上了他的额头。他的额头上青筋暴起,汗出如浆。然而依然滚烫无比。太守心中万分焦急。他几步便跨出厢房的门,而后唤过一名护卫,道:“去请王郎中了吗?” 那护卫见太守一脸带着微怒的焦急神色,心下惶恐,忙抱拳言道:“王郎中说,李司马伤重难愈。他已尽人事,若是仍无起色,便回天乏术……” “去,再请一次!”太守眉头紧紧拧了起来,愤然道。 那名护卫领命转身,便欲离去,太守看着他的背影,仿佛想起什么,又道:“等等!” 那护卫连忙转头,问道:“府君还有何吩咐?” “再遣一人。去往城北,请刘坊官带着李司马的家人前来探望一下吧。”太守神情忽然有些委顿:“再不见,怕是就见不到了……” “是!”护卫抱拳应命,而后转身而去。 那名护卫刚走,便又有两名护卫抬着一口沾满泥土的大箱子,进得院中,见到太守正在,连忙放下箱子,抱拳行礼。 “这是何物?”太守看着那口大箱子,也是心中疑惑,便出言问道。 “府君早间吩咐我等前去李司马宅中,将庭院挖开,我等便挖出了这口箱子,特来请示府君,这口箱子应当如何处置为妥?” 两人一说,太守仿佛才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道:“将这箱子擦洗擦洗,抬到李司马屋中吧。” 太守已猜到这口箱子中是什么东西。然而如何处理这些东西,他确实也是一筹莫展,本来只欲等李延昭醒来,与他相问一番,哪怕他只醒来片刻,也不至于如此没有头绪。然而他偏偏昏迷如此之久,就连片刻也不曾清醒过来。 太守心中已然决定,若是李延昭撑不过眼下这一关,便将之留给他的家人,想来这也是他自己的意愿。上次还听刘坊官言道,李延昭曾收留一个流民孤女,并寄养在他家,定时奉给财物,以请他照顾这个小娘子。想来,李延昭死战之前,写给自己那张字条,让自己替他挖出这个装满财物的箱子,也是想留给这个孤女吧。 太守在庭院中自顾自踱着步,思绪却是越来越杂乱,难以理出一番头绪。不知过了多久,他见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定睛细看,却正是见到王郎中一脸凝重,迈步而来。 太守连忙上前,扯住王郎中的衣袖,涩声道:“郎中,万望救活此人啊……” 王郎中见到太守此番模样,亦是心下黯然,只是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道:“府君莫急,王某尽心竭力便是。然而此人时日已久,还未醒来,如今当是气息微弱,只恐其不久矣……” 说完,王郎中挎着药箱,自顾自地向着厢房而去。太守一脸焦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厢房。 王郎中走到榻前,俯下身,揭开李延昭额头上的湿帕子,而后细细看了一番他的脸色,又伸出手,在他的额头处摸了摸。手已触到李延昭的额头,便像条件反射一般弹了回来。他又解开缠在李延昭腰间的布条,查看了一番伤口。此时李延昭的伤口处已经红肿得老高,并且依然不断地向外渗着脓水,直看得王郎中连连摇头…… “王郎中,此人……真的救不了了吗?”太守颤颤巍巍地上前,凑近王郎中,而后试探性地问道。 王郎中抬头看了太守一眼,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太守出了屋,独自踱着步,却一时无言。 郡府门前仿佛传来女子的哭喊,太守心下一惊,急忙向门口走去,想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在郡府门前喧哗。 然而一俟到得郡府门外,太守才发现,正是刘坊官带着一男一女,那女子显然年龄还小,此时在门前不断地哭泣,一边哭着,一边不断地呜咽着,太守站在门内,依稀听到她口中正在一声声地喊着大兄…… 刘仲康紧走几步,到得门前,与门前看守的两名护卫交涉道:“二位军爷,真的是府君让我们前来探视伤重的李司马,不信,您二位问问府君嘛……” 太守眼见这一幕,听着那小娘子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喊,觉得心中发堵,正要迈步上前,让护卫们放他们进门。然而就在此时,方才派去找寻李延昭家人的那名护卫去马厩中拴好了马,从旁一路小跑过来,对守门的二人解释了一番,方才将刘仲康等三人带入院中。 刘仲康迈步进来,却正看到太守立在院中,当下心中微惊,连忙上前见礼问好。那男子也跟着一同上前问好。只是那看起来不过十多岁的小娘子,仍是哭哭啼啼的,听到院中站着的这位中年人就是府君,也只得梨花带雨地上前敛衽为礼。 太守与刘仲康寒暄了几句,刘仲康向太守介绍了两人:男子是他长子刘季文,那小娘子,便是李延昭去岁收养的那名孤女了。 太守此时心情黯然,便对刘仲康道:“情况仍是不容乐观,我方才才入内看过,王郎中他……” 刘仲康摆摆手,道:“府君,我等都知大伙已是尽力,只是我们与延昭相处日久,情难自已。此番前来,也只想看看他罢了,我等草民谢过府君关垂。至为感激……” 太守闻言,也是默然,想了想,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对三人指了指厢房方向,便喟叹了一声,而后转身向着内堂行去了。 三人在刘仲康的带领下向着厢房行去。走到门口,却正遇到王郎中从房内行出,刘仲康连忙拉住王郎中询问病情状况,然而王郎中却只是摇头不止。见得此番情况,刘仲康身后的倪从筠,却是哭得更凶了。 刘仲康上前,推开厢房大门,倪从筠便像一只翩翩蝴蝶一般,直向房中撞去,口中仍是呼喊着:“大兄!” 倪从筠到得榻前,见李延昭双眼紧闭,面色苍白,身上数处都裹着包扎伤口的布条,不由得更是悲泣不已,这番情形,令周遭所有人见之,都是黯然不已。 倪从筠伏在榻前,一边哭着,一边去解李延昭裹伤的布条。刘季文见状,正要上前阻止,刘仲康却是挥手打断了他,悄声道:“让从筠看看吧,她毕竟也是行医之家的女娃娃。” 刘季文听闻,便不再上前阻止。倪从筠将李延昭身上所缠的布条一点一点拆开,看着李延昭身上的伤,却是哭得更厉害了。 倪从筠将这些布条分别拆开,一一查看了一番李延昭的伤势,而后回头,脸上虽然仍挂着泪珠,然而低泣之声,却是渐渐小了。 “刘伯,大兄伤势,从筠可医!”刘仲康望着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却现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第一百九十七章 以毒攻毒 正要走进内堂的太守听到“从筠可医”,霎时身形一滞,而后充满希望地向着厢房这边看了过来。思虑了片刻,还是快步趋前,他此时宛如一个抓住救命稻草的垂危病人一般,神志坚定,却步履蹒跚地向着厢房这一侧行来。 守在门口的护卫们,看到太守去而复返,再次出现在门口,神情却都是呆了一呆,而后赶忙躬身行礼。太守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多礼,便自顾自地走进厢房之内。 厢房里,刘仲康与刘季文两人正站在一侧的几案旁,静静地看着方才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娘子伏在案前,右手执笔,左手按着纸张,正在写着什么。三人神情,都是相似的专注。太守不由得好奇心大起,他连忙上前两步,而后专心地向着小娘子左手压住的那张纸上看去。 黄芩,黄柏,金银花,蒲公英,大青叶,乳香,没药……那小娘子正在无比专注地右手攥着毛笔,写着手中的药方。太守俯下身去,也是看得专注,却并未出言相问。 仿佛是感到了太守的到来,小娘子顿笔抬头怯怯地看了太守一眼,见辛太守只是温和地对她笑了一下,方才埋头下去,继续写着那张药方。 乌蛇、蜈蚣、全蝎……倪从筠将最后三味药写完之后,围着她站成一圈的三个人,却是齐齐色变。 “巧儿!蜈蚣与全蝎都是剧毒之物啊。延昭现在身子如此虚弱,怎能经得起这些剧毒之物?”刘仲康看到这张药方,不由得失声问道。 刘季武看着这张药方,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他不动声色地将药方拿起,而后递到了太守的面前。辛太守接过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而后眉头紧皱,问道:“此药方对应何种症状,可有成例?” 刘仲康神色悲痛道:“巧儿,你看看你大兄。他可是在战场上,为了抵御虏贼的侵掠而受的伤。如今他这样,我们谁心里都不好受,可是……可是你也不能用这么个方子来医他啊,万一他身体虚弱,撑不住了,怎么办?” 倪从筠闻言,又是痛哭起来。她边用手帕抹着泪边说:“刘伯,那年……那年钟叔……带着我逃难。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举目无亲。那几个强人……又欺我二人,钟叔……钟叔也被他们所害!” 说着说着,倪从筠的哭声却更加抑制不住:“钟叔临死……将我托付给大兄……那时,我已几近绝望……我以为,这世道……再也不会有……再也没有我能依靠和指望……指望的人。我不知……不知该怎么办……呜呜……” 倪从筠言及自己的身世,痛哭不止。或许对于她来说,那年的逃难路上,确实是令她感到万分绝望的遭遇。然而在这乱世之中,这些遭遇,又几乎成为了一种常态。此时见倪从筠泪流不止,连刘仲康也是神色黯然,垂下头喟叹不已。 “要不是大兄……和您,一直以来的抚养……和教导。巧儿……巧儿真不知……自己该如何活下去……呜呜……大兄虽并非巧儿的血亲。然而……巧儿早已将大兄和您……当成了自己真正的亲人……” 听到这里,刘仲康也不由得垂下了几滴浑浊的老泪。他伸出手将巧儿揽住,一边抚摸着巧儿的头,一边声音酸涩地道:“别说了……好孩子……刘伯都明白……都明白……” 倪从筠扬起头:“刘伯……府君。此方……乃是家父所开。以前……我家之中……也接诊过一名青壮猎户。他……他也是被山匪所伤……家父为他诊治了几日。情形……也如同大兄现在这情况一般无二……” “莫非后来,令尊为那伤者开了这样的药方,那伤者便痊愈了?”辛太守闻言,面有喜色,急切地问道。 “回府君……正是……正是如此。家父见寻常药物……已是无效。便开出了这个方子。那人连服三日,便醒转过来,五日光景,便已能下地走路……” 太守闻言,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拿着药方奔到外面,而后将药方交给了一名在门外看守的护卫,道:“快去,将这方子上的药抓齐!多买一些,就说是本太守所用,让药铺掌柜找胡功曹结账!” 那护卫抱拳领命而去。倪从筠此时在屋里道:“府君,还有一味药引,是黄酒!” 辛太守闻言,回身道:“既是黄酒,便不足虑,郡府中有得是黄酒!” 药方之事便如此定下,众人面上,纠结与哀伤之色皆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都是一番希冀神色。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那名护卫已是将药方上的药物抓齐,而后回到郡府之中。伙房的下人们,很快便遵照吩咐,架上了一只砂锅,将这些药物按照倪从筠吩咐的比例掺入其中,而后架上火熬了起来。 在太守亲自关切之下,护卫们更精心地照顾起了李延昭。按药方所煎的药,每天服两剂。虽然李延昭依然是高烧不止,气息微弱,然而照看他的护卫们,知道这是府君亲自过问的人,任谁也不敢大意。 如是这样,又过了三天。这三天之中,李延昭既没有像王郎中所言的一样,旦夕之间就蹬腿玩完。也没有多少即将好转的迹象。仍然是气息微弱。只不过体温确确实实是降低了一些。即便如此,他却没有任何即将醒转的迹象。每日依然是伙房将熬得稀烂的粥端来,再由护卫们放凉一些再喂给他。早晚两次的药,也是护卫们先给他喂下黄酒,然后再一勺一勺将药喂下。 先前言李延昭性命只在旦夕之间的王郎中期间又来过两次,看到李延昭仍旧是顽强地吊着一口气,既未就这样死去,也未有丝毫醒转。不由得啧啧称奇。而后,便问太守将那个吊命的方子讨了去。 太守每日看着依然昏迷不醒的李延昭。心中也至为焦急。然而却没有什么好法子。只能在一天一天焦急的等待之中,继续着日常的担忧。从传回的军报上来看,金城一线已是渐渐开始趋于稳定。攻营未果的刘岳,又转而继续攻打金城郡。连攻三***得张阆将剩余的油全部用上,又将这些赵军做成了烧烤。即便如此,刘岳却依然不死心。 油用尽的张阆,开始命令士兵们在城头烧上了一锅一锅水。赵军再次进攻之时,便将这些开水沿城头泼下。城下进攻的赵军早就被那些油锅吓破了胆。此时见到城头浇下的开水,也是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迅速逃开。逃不开的,便被活活烫死在城下。经过这数日不死心的竭力进攻,金城郡却依然是固若金汤。刘岳所部也是筋疲力竭,虽然他仍是勉强手握着数万大军,然而已是士气全无,只得与凉州军相持在金城郡下,大河两岸。 第四日夜,当辛太守正将就寝之时,外间却忽然响起护卫们的禀告声:“禀府君,李司马已醒转!” 辛太守闻言,骨碌一下便从床上翻起,而后匆忙穿好鞋便向外间奔去,也不顾自己还是身着里衣,揪住报信的护卫便急切问道:“李司马情况如何?”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大难不死 太守顾不得更衣,便跟在那名报信的护卫身后,穿堂越室,直趋李延昭所暂居的那间厢房而去。他年迈的身躯快速移动着,几乎是一路小跑,迫得在前方带路的那名护卫也是一路疾行,来到那间厢房前。护卫轻轻将厢房推开。太守迫不及待,迈步而入。 李延昭躺在榻上,听到门响,便已转头向门边看来。太守颤颤巍巍地进入厢房之中,面上却是一派掩饰不住的激动之色。 李延昭挣扎着想坐起身,这一举动却牵动了他腹部与肩膀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太守见状,忙上前去,按住想要挣扎起身的李延昭,温言道:“延昭不必多礼,躺下好好养伤。” 李延昭双目含泪,喃喃道:“属下未能尽责,请府君治罪!” 太守闻言,面上惊愕不已。沉吟半晌,道:“延昭率部死战,自己也身负重伤,几亡于阵中,何来未能尽责?且好生养伤,切莫自责。” 李延昭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而后又问道:“前方战事如何?金城是否还在?” “得张府君与诸军将士们死力,金城南北,如今尽在我军手中。州治遣陈珍陈护军收拢诸军骑卒,已转道晋兴郡,进入陇西,传回的军报之上,正在策反陇西诸氐羌部落,成果斐然。至今已聚众数万!” “我部骑卒,可是依此而行?”李延昭继续问道。 “书写军报之人,正是延昭麾下刘百人长。”太守闻言,便答复道。 李延昭又挣扎着,不顾牵动身上伤口所引起的疼痛起身。太守见状,又要上前阻止,李延昭却已是伏于榻上,颤声言道:“陈护军此去,定然是募发氐羌之众,袭赵军辎重粮草。延昭跪请府君遣人传信,请陈护军部浅尝辄止,切勿深入!” 太守闻言,连忙应道:“延昭所言,明日我便遣使前去,向陈护军通传。” 李延昭垂下头,又道:“此次我州生死存亡,皆系于金城一线。数旬苦战,战殁者众。伏请府君厚待阵亡士卒亲属,以聚人心。” 太守闻言点头称是,而后谓李延昭道:“延昭切莫过于操劳。此次作战,你已尽力,我等皆是看在眼中。如今金城一线,虏贼已是式微。虽仍有数万军旅,然其已是丧胆。目前相持数日,已不敢再攻。” “府君仍需防范虏贼增兵。刘曜所部,仍有十数万人,先锋虽夺气,然主力未损。若向金城增兵,则我军势必难守。” 太守点点头道:“延昭且好生养伤,这等军务,我与诸将自会计议。” 伏于榻上的李延昭,目送着太守走出自己所处的这间厢房,而后又躺回榻上,细细思虑起来。 如今金城一线陷入相持,所虑无非刘曜是否会增兵。若增兵,则金城难守。退守广武,兵力也是捉襟见肘。听闻太守言明形势,虽然陈珍出任护军,募集各军骑卒,前去募发氐羌众袭击赵军粮草辎重,然而若金城一线支持不住,局势势必依然是岌岌可危。 李延昭躺在榻上,此番营中苦战,他也心知折损甚重。然而他自己本抱定必死之心率部苦战,却最终大难不死,侥幸得活,实在令他自己都觉得出乎意料。然而醒来之后,却面临着眼下依然日渐严峻的局势,却让他不由得生出一种不如战死当场之感。 如若刘曜增兵金城,自己势必也无法再上战场,只能从传回的军报上得知前线的士卒又在一茬一茬地牺牲、阵亡。这种事实,却是令他感到无法接受。在这场关系到无数人命运的战争中,自己俨然成为了一个看客。这让他,又徒增了几分深深的无力感。 李延昭心情开始狂躁起来,他躺在榻上,双手挥动着,似是仍在与人搏杀姿态。然而双手挥动之间,却是触到枕边一个物件,心中大奇,连忙将那物件拈在手中,细细摩挲了一番。不是他物,却正是巧儿的那只羊头金珠……一时间,李延昭忽然就平静下来,他攥着那只羊头金珠,感受着来自亲情的温度。 次日晨,听说李延昭醒来,刘仲康又带着刘季文以及倪从筠,三人前来探视了一番。见李延昭如今虽未痊愈,然而性命已是无虞。顿时都觉欢欣鼓舞。巧儿本欲为李延昭亲手换药。却被李延昭拦下,言道多有不便。最终请刘季文为自己换药。数处伤口虽然仍是红肿不堪,然而却皆已是结痂,看上去将要好转。 刘仲康见李延昭已无大碍,心下宽慰,提议将李延昭送回家中,随即便前去面谒太守。言及多日叨扰,如今李延昭病情已是好转,请府君准允,将他抬回家中照料。辛太守倒也没有强留,便准了刘仲康所请。于是刘季文出门前去驿馆租了一辆马车,请几名护卫帮忙,又用木板将李延昭抬上马车,一行人便向着城北自家所在驰去。 马车驶至半途,李延昭却是想起了什么,问与他同在车厢之中的刘仲康:“二壮先前战殁,其母现今如何?” 刘仲康闻言,神色黯然道:“之前郡府已派人慰问,并承诺将荣养其母。只是她无法接受儿子突然去世现实,终日以泪洗面。我们不忍,也只能帮她做点活计,料理料理田地而已。唉,白发人送黑发人呐……她连二壮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郡府的人说,牛二壮如今已是葬在忠烈祠后山之上。请她勿念。延昭你可知,二壮战殁之时,是何等情形?” 李延昭心中想起牛二壮临死之前的遗言,已是悲痛得不能自已。他面上两行泪水滚滚而下,道:“怨我,怨我啊……二壮为护我而亡,我……我实在是愧对其母……二壮被敌将拦腰而断,至今想起当日惨景,我仍是夜不能寐……” 刘仲康闻言亦是陷入沉默,巧儿面有悲戚。一路上,竟都是无话。 马车到达,刘季武谢过车夫,而后从前方下车,协助刘仲康以及巧儿两人,将伤重的李延昭抬下车,向着院中行去。巧儿推开院门,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院门大开,牛二壮一家所居的西厢门口,便探出一个小脑袋来,看着走进院中的几人,以及被门板抬进来的李延昭。 西厢房门口,随即便出现了一个妇人,双目红肿,望着进入院中的这几人。躺在门板上的李延昭看到她,挣扎着起身,流着泪拱手行礼。 牛母眼见李延昭这副姿态,不由得又是悲从心起,边坐在西厢房门口,恸哭道:“儿呀……” 李延昭心中难受,请求刘季武与刘仲康将门板放下,跪地流着泪向牛母方向叩首,牛母已由先前的大放悲声,转而变成了低声啜泣…… 第一百九十九章 陇西破敌 山间小道中,遍布着歪七扭八地倒毙在地上的赵军步卒。道路中皆是运粮的推车,此时也是散乱地横放在路中,少部分在燃烧着,一旁有不少皮衣裘帽的氐人武士在奋力扑火。完好无损的粮车旁,已有氐人武士将备用的战马牵来,套住这些车,而后便欲赶着马将其拉走。 穿插在这些氐人武士中间的,还有数百凉州军士卒,他们有的一人牵着数匹战马立于道旁,有的手持环首刀,行走在这惨烈的战场之上,不时拖出一具赵兵尸体,手起刀落将头颅斩下,然后解开头颅发髻,将发束拴系在自己束甲的腰带上。 在一座两百来米高的小山上,刘季武带着邵雷、曹建等几名将佐,默默注视着山谷中的这一幕。氐人武士们忙于运粮,广武骑卒们则忙于收割人头斩获。此番偷袭赵军的运粮车队,刘季武也是细细筹谋了一番。由于凉州军兵卒与氐人武士们的服色差异巨大,刘季武便建议己方数百骑卒据于两侧山坡之上隐蔽起来,赵军运粮队到达伏击地域之后,由广武骑卒使用弓箭对其进行远程杀伤,待其阵型散乱,不知所措之时,再由苻洪的氐人部落武士,打着杨难敌白马氐的旗号,自山谷通道中杀出。 被广武军卒一阵箭雨急袭彻底打懵了的赵军步卒一片混乱,纷纷找地方躲藏,甚至有人都躲到了粮车底下。而两侧的赵军,还有少量骑兵,部分遇到氐人部落武士们的冲击,挥刀反抗。也有部分趁着乱作一团之际,沿着山间谷道向外逃离。 刘季武还在外埋伏了数十人截杀这些逃卒,然而即便如此,仍是不能将这些逃卒截杀干净。望着打马飞奔逃掉的那十几骑背影,穿着皮衣裘帽,伪装成氐人武士的宋庆,也只能无奈地连连摇头。 命令手下军卒将己部截杀的数十名赵军砍下首级,挂在马前,宋庆便带着部下们向伏击之地杀去,之间间或有赵军士卒逃出战团,皆被宋庆所部斩杀。广武军兵卒们早就在心中郁积了一口恶气。此时见这些押运粮草的赵军如此不堪,皆是士气大振,奋勇向前大砍大杀,直杀得这些赵兵哭爹喊娘,惊惧不已。 赵军此番派遣了千人规模的队伍押运粮草,然而在凉州骑兵箭如雨下的急袭,以及饿极了的氐人部落武士的拼命攻击之下,所部也不过只支撑了两刻钟的光景。随着此次统兵将领被乱箭射杀,这些赵军士卒们,便随之纷纷溃败。饿疯了的氐人武士们,杀散了赵军之后,便纷纷上前抢夺粮车。看得山上观战的刘季武一脸惶急神色。然而亏得部落首领苻洪带着帐下精锐心腹武士压阵,见前军已是乱哄哄地抢夺粮草,无法约束,便亲率部下这近千精锐冲杀一阵,直杀得溃败逃散的赵军步卒哭爹喊娘,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刘季武见苻洪亲率部众追杀那些逃散的赵军,方才心绪稍定。他不动声色地与曹建、邵雷一同,去将山谷中砍人头砍得差不多的部众收拢起来,而后牵着备用战马,协助那些氐人部落武士一起,将谷中散落的粮车向他们所在的营地方向拖回去…… 与此同时,陈珍也亲率一部骑卒,个个身着皮衣裘帽,马前都挂着数个赵军人头,向着他们的临时营地奔去。此番也是斩获颇丰,陈珍本人也可以预料到,在数天之后,处于金城一线的刘曜大军,必定会因为缺粮而头痛不已。 此番突袭陇西的这些赵军运粮队伍,是陈珍与诸将定议之后所做的决定。鉴于陈珍所率的骑兵数量不多,完全不足以一力承担突袭这些粮草辎重的重任,陈珍思虑良久,后随之定计,令己方趁这荒年,刘曜又大动兵戈的时期,联络那些居于陇西地区,缺衣少食,对刘曜心怀不满的氐羌部族首领,以掠获的粮草都分给他们为代价,换取他们支持,以及出兵对刘曜所部大军辎重队的攻击。 刘曜大动兵戈,刮地三尺以充军需,早已令生活窘迫的氐羌部落首领们感到不满。然而碍于多数人都有人质在长安城中,也不敢对此提出什么非议。只能通过拼命缩减部落中老弱妇孺的食物供给,来维持部落的存续。陈珍令部下们教这些氐羌首领,改易旗帜,打着仇池国国主,白马氐部首领杨难敌的旗号,来对这些赵军的辎重部队发动突袭,无疑打消了这些人的最后一层疑虑和犹豫。 刘曜之前曾亲率十多万大军亲征杨难敌。然而仇池穷山恶水,将士们纷纷染上瘴气,大军难以为继。虽然沿途收服了一些规模较小的氐羌部落,然而刘曜仍是对自己亲征的成果感到无法接受。杨难敌也不傻,见刘曜率大军亲征,也不与之正面对决,反而是举族迁至仇池的深山之中。刘曜兵势渐衰,又不甘心灰溜溜地撤回,百般思量之下,还是给杨难敌下了一道封赏诏书,杨难敌也借坡下驴,表示受封。因此虽然双方都不服气,但是好歹都有了一个台阶下,便是皆大欢喜。 杨难敌的不忿,此时却正好被陈珍所用。此策一出,那些衣食无着的氐羌部落,便纷纷应承下来,随着凉州军马,对赵军的后勤运输线展开了毁灭性的打击。 先前诸将前去拉拢陇西地区的小规模氐羌部落之时,其中相当一部分缺粮问题并不紧迫的部落选择了观望。毕竟挑战刘赵这个庞然大物,还是令他们心生畏惧。然而当看到那些随同凉州兵一同袭击赵军辎重队的部落们,总是洋洋洒洒满载而归,心中也是羡慕不已。在这种无言的鼓动之下,这些摇摆不定的部族,也纷纷自发地加入了打击刘赵后勤运输线的这场战役中来。关中通往凉州的这段数百里的道路之上,一时间风声鹤唳,令赵军的辎重辅兵闻之色变。 陈珍返回营地之中,没过多久,刘季武便随之返回。此战战果显赫,刘季武带的这两百来人,在苻洪部落的配合之下,竟斩级七百余,连陈珍听得刘季武的汇报,也不由得啧啧称奇。刘部的大队行过,后排中便有数名阵亡或是负伤的军卒皆被捆于马背之上,最后方,还有一辆两匹马拖回来的粮车。 陈珍见得刘季武部干得如此漂亮,满是赞许之意。刘季武也上前复命道:“禀陈都护,末将此次袭敌,斩级七百三十一级,缴获赵军粮草逾五千石。苻洪头领将这车粮食赠与我军,并托我转告他对护军的感激谢意。” 陈珍闻言,笑着点了点头,而后看向刘季武身后遥远处怔怔出神,过了半晌,才转头悠悠道:“季武,此番我军领着氐羌部落急袭赵军粮道,你觉得下一步,赵军将作何反应?” 刘季武听闻陈珍发问,只得做出一番考虑姿态,而后拱手应答道:“禀护军,末将愚见,赵军当撤回部分前线兵力,来护卫粮道。” 陈珍闻言,点了点头:“还有吗?” 刘季武又努力地想了想,而后摇摇头。陈珍方才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赵军得知粮道被袭,很可能对金城郡展开更猛烈的进攻。以逼迫使君求和。此番之后,我当遣一人前往晋兴郡,请阴府君调兵赴援金城。此番攻击之下,赵军辎重损失惨重,今后,他们势必加强粮道护卫。我方应多派哨骑监视,视情况而定能否再攻击赵军粮队。” 刘季武听过陈珍的这一番深谋远虑,内心颇感佩服,忙抱拳言道:“末将领命!” 第二百章 釜底抽薪 晋兴太守阴平,自开战以来,就几乎没有面对什么麻烦的局面。晋兴郡地处湟水下游,水草丰美,良田沃土,不知凡几。此次刘曜倾国而来,兵锋直指金城、广武、姑臧这一线。而对于凉州主要经济带的湟水流域晋兴、西平二郡,只派了自己的儿子,赵南阳王刘胤带数千兵马,做一个牵制性佯攻。然而刘胤这个负责佯攻的将领,演技实在是太差。 晋兴郡乃是张氏首任凉州刺史张轨在永嘉之乱后,为安置关中与陇西逃难而来的流民所设。这些流民本就失去了自己的家园,流徙至凉州安身,听闻赵军来攻,群情激奋之下,短短数日便募集四千余丁壮,由晋兴太守阴平所率,渡河与刘胤相攻。双方大战一日,赵军小挫。刘胤便借此退居临洮,裹足不前。因此尽管金城一线杀得天昏地暗,晋兴这边却是百无聊赖。 阴平自是不甘寂寞,本想带兵直接杀奔临洮,将刘胤擒于帐下,却深感自己兵力不足,难以为继。两相为难之下,便请援于西平。孰料西平太守用兵持重,坚决反对阴平的冒进之策,于是阴平攻拔临洮,直插陇西的作战计划,就这样胎死腹中了。 这些日子里,每每看到陈珍所率骑卒渡河击贼,返回时皆是满载而归,短短旬日之间,斩获敌首已有近三千级,心中艳羡自不必说。而陇西地区那些规模有限的氐羌部落,也从刘曜那里打劫到了足够部族中人用到明年的粮草。于是皆大欢喜,除了被打劫的赵国皇帝刘曜,与没仗可打的晋兴太守阴平,大家都很快意。 粮道接连遇袭的消息传至赵军中枢,披甲坐镇的赵国皇帝刘曜,险些从胡床上跌下来。当接连几封皆是如此的告急军报陈放在他的案头时,这位深受其害的人,忍不住对着手下的将军们咆哮了一阵,并且难得一见地乾纲独断,一方面命临洮狄道一线屯驻的后备兵前去保卫粮道,一方面命金城一线的刘岳加紧进攻。他一次带了这么多兵前来攻凉,几乎是志在必得,怎能容忍粮道遭袭的小小挫折便放弃安定西北的大计呢? 陈珍返回西平之后,便纵马直入城门,本欲直趋郡府,却听闻守门军士言道阴府君正在城楼之上,便到达瓮城之内,而后下马,自顾自地向城墙上走去。刘季武等人便将马统一集中在瓮城的东侧,而后数百骑卒便纷纷下马,围坐到了瓮城西侧来。一时间瓮城之内,人喊马嘶,好不热闹。 陈珍上得城头,却正见城楼之前,一名披盔戴甲的将官搬了一根胡凳,端坐其上。正是晋兴郡太守阴平。陈珍见状,急忙上前,与之见礼。却见阴平只是懒洋洋地拱手权作回礼,神情萎靡,颇为郁闷。 陈珍见状,却也是不急,在阴平身旁反复转悠了几圈,而后开口道:“阴府君究竟是为何事而郁闷不已呀?” 阴平又是懒洋洋地摆了摆手:“陈护军有所不知,在下在这晋兴郡中,每日看尔等威风凛凛,纵马驰骋,杀敌建功,我却只能率数千精锐窝在城里头,这心里啊,简直不是个滋味……唉……” 陈珍听闻,也是淡淡一笑道:“莫非,阴府君想领军出征,横扫虏贼?” 阴平眉头一展:“可不是嘛!知我者,陈护军也!然而不曾有机会啊,那刘胤小儿,与我激战一日,双方互有损伤,孰料刘胤竖子便连夜奔逃,跑临洮去了!陈护军你说说,有这么打仗的吗?一拳打到棉花上,老子憋屈啊!” 陈珍闻言,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愣了片刻,而后抱拳言道:“阴府君军伍齐整,锋芒毕露,敌将不能敌因而远遁,阴府君当感到高兴才是啊……” 阴平听得陈珍的劝慰,却越听越是郁闷,连连摆手道:“陈护军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又有何紧要军务,不妨直言。若是阴某人能帮上陈护军,决计尽力而为。” 陈珍听后,大松了一口气,拱手道:“如今我等突袭了赵军粮道,无异于釜底抽薪,然而据在下愚见,赵军如今兵势虽遭小挫,却未损元气。两头兼顾也并非难事,因此当会令陇西一部前往护卫粮道,而金城左近赵军,势必会强攻大河两岸,妄图通过强大兵势,迫使君就范,并与之和谈。我等当继续遣哨骑四出,寻机袭扰赵军粮道,而金城一线苦战近月,兵力不足,定然难以支撑,还请阴府君携麾下精锐,前往支援。则赵军之败,只在旬日之间!” 阴平听得陈珍一番话,面色数变。然而听到赵军之败,只在旬日之间,面色便随之晴朗了起来。 “陈护军可有十足把握?”阴平思量半晌,终究是无法下定决心,便复问了陈珍一句。 “若谈十足把握,虽不至,亦不远矣。”陈珍信心十足地道:“阴府君,你我皆是带兵之人。刘赵此次大动兵戈,刘曜带甲十数万,营帐绵延数十里,威风则已。然每日靡费钱财粮饷,更是天文数字!我部旬日之间,已策动氐羌之众,对其辎重袭扰十数次,获其粮草数万石,兵甲箭矢无算。如此釜底抽薪,金城一线赵军靡费钱粮物资,又从何而来?” 陈珍讲得滔滔不绝,阴平听在耳中,面上表情也越发精彩起来。 “只要赵军顿兵金城郡下,不得寸进。如今粮草物资接济不上,时日一久,必然生变!如此一来,日后赵军所虑,便不是如何攻陷金城,进据我州。而是该如何不伤元气,全身而退!” 阴平闻言,已是激动地起身,紧紧握住了陈珍的手,道:“听陈护军一席话,令愚下茅塞顿开!我这就将郡府事务移交给长史,而后点兵赴援!” 陈珍闻言,也是心生感佩,忙道:“此去金城,必多凶险。刘曜若是不甘于失败,必会猛攻大河两岸。阴府君万事小心,切忌冒进。稳妥为上。愿来日祝捷之时,还能与君共谋一醉!” 阴平拍了拍陈珍的肩膀,笑言道:“一言为定!” 陈珍此时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他持节调度,本没有权力调动这些太守级别的方镇大员,只能靠着自己一张嘴说服他们配合自己的策划筹谋。而阴平听闻他的这番策略,却没有任何惺惺作态,当即便直爽地答应下来,也令他不由得感慨万千。这一仗虽然前前后后不过一月的光景,却令身在其中的人们,都已觉得是度日如年。 大河两岸金城郡,以及大营的血战,不知令多少家庭失去了孩子,多少稚子失去了父亲,又有多少妻子失去了丈夫。这些忠心士卒的失去,对于凉州来说,是永远不可挽回的损失。 陈珍站在晋兴郡的城头,遥望着近在咫尺的湟水,不由得感慨万千。就让这一场战争,早早结束吧。陇西据守冀城与桑壁的凉州精锐,仍是处于对峙与苦战之中。战端未结,这些老卒,又不知有几人能归。 凉州此次,已流了太多太多的血。陈珍已不忍再见任何人倒下。自己率部袭击赵军辎重,其中每一名士卒的阵亡,都令他感到万分痛心。奔流的湟水河,不知能否感念他心中所思所想。然而陈珍闭上双眼,临行之时张使君的嘱托,却依然意犹在耳: 此去多艰险。然我等已无退路,本州生死存亡,皆系于此一战!望君忠心为国,戮力而为。来日凯旋,成逊必举杯为君贺! 第二百零一章 最后疯狂(上) 陈珍心情沉重地走下晋兴郡城楼。城楼之下,阴平已是在调兵遣将,各军纷纷自城中或是城外赶来,很快便将晋兴郡北侧城门外,到湟水河边的这一段空地占得满满当当。 陈珍站在城门之后,透过城门洞,将晋兴军整齐的军容,精良的武备尽收眼底。心下不由得暗暗感叹,晋兴与西平二郡兵马,早就听闻其装备精良,部伍严整。如今一见,方知传言果然非虚。心下不由得暗暗喟叹了一番有钱就是好。回想刘季武及麾下的那些广武军骑卒,虽然亦是装备精良,然而与晋兴郡这些悍卒相较一番,仍是略有逊色。 阴平望着聚拢而来的部属,登上城楼对下方下令道:“如今金城战事危急,陈护军请调我部赴援。某已决定调两军三千人随我前去赴援,且给诸军两日准备粮草军械等物,两日之后,在此地集结,准备出征!” 众军闻言,神情却皆是肃穆。阴平言令诸都尉以上将领留下,其余人解散。众士卒们便在各自将吏的口令之下原地解散,而后各自带回营中。数名都尉以上将领,便随之登上城楼,与阴平进行了一番军议。 两日后清晨卯时末刻,诸军果在城下集结。陈珍亦是在城楼之上,观晋兴军军容风貌,心中倒是连连赞叹不已。就在此时,郡府中的长史汜炜,带着郡府之中的一干官吏们,拿着酒肉,浩浩荡荡地向城外而来。陈珍见状,连忙自城门洞中行出,而后立于一旁。汜炜与陈珍互相见礼。随后便继续带着官吏们出城而行。 阴平见汜炜领着郡府官吏,提着酒肉浩浩荡荡前来送行,霎时有种受宠若惊之感。他连忙迎上前去,握着汜炜的手,动容道:“何劳汜长史亲自相送。平领军在外,郡府中一干杂务,便托于汜长史之手,望长史明断。” 汜炜闻言,紧紧地握了握阴平的手,言道:“阴府君放心。某定当尽心竭力,以求不负君之所托。还望府君领兵在外,凯旋而还。炜定当率阖城百姓,箪食壶浆以待。” 阴平交代了事情,倒也不再长相与汜炜寒暄,只是一拱手:“多多有劳。”回头便登上数辆推车临时搭建的台子,令郡府中前来犒军的官吏们将酒肉拿上来,而后一一分发给前排的士卒。有些士卒拿到一只蒸鸡,有的拿到一只炖猪头,有人捧着一碗酒,人人皆是面面相觑。 阴平举起手中酒碗,道:“汜长史如今前来犒军,大伙只管吃好喝好。昨日书吏已找我报告,如今一应物资,已是准备俱全。各营将领如若发觉什么物资缺少,只需现行禀报,我做主,当即便可前去准备。” 诸军闻言,却并无应答者,阴平早先得知赵军可能来犯,早将粮草物资等囤积完毕,战备状态下的晋兴军,并不需要准备很久。按照半月用度调拨就是。想必此番出征赴援金城,当能从广武、金城二郡获得补给。即使再不济,这些粮草也足够三千人返回此处。 讲完了军需粮草所需准备和调度,阴平话锋一转,变得森然起来:“大战在即,无故离营者,斩!奔走呼号,喧哗乱军者,斩!将吏号令不明,士卒不服调度者,斩!侵欺百姓,掠其财货者,斩!托伤作病,以避征伐者,斩!违期不至,殆误战机者,斩!” 一口气说了六个斩,阴平面色凌厉扫过诸军,令士卒们不由得皆是垂下头,以避开他的目光。他们都知道,阴府君这番所说的话,绝不是闹着玩的。军阵中一种带着庄严的肃穆之气,从每个人的脸上显现出来。在这个即将出征的当口,因为犯律而惹祸上身,决不是明智者所为。 眼见诸军面对六个斩的威势,皆是垂下头默然不语的情形,阴平的语调稍稍缓和了一些:“后日出征,余此番率诸君出征,当与诸军一同向前!此处便权且以汜长史劳军之物以飨诸君。望来日凯旋,还能与诸君在此处痛饮!” 话音方落,阴平已是干了自己碗中酒,而后用力将手中粗瓷大碗掼于地下。当啷一声,瓷片飞溅。 近百名士卒穿梭在预备出征的大队人马之中,将各自手中抱着的成坛的酒水给每个士卒端着的碗中倒去。没用多久的功夫,这些士卒碗中便已盛满了米酒,他们也皆是豪气干云,捧杯仰脖,便将碗中颜色略有些发黄的米酒倒入口中,从嘴角溢出的酒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襟,然而这些忘我的士卒已全然不顾。 “出发!”随着阴平的一声号令,这三千晋兴郡步骑,便折而向北,排着整齐的队列,向着早就搭建完毕的浮桥而去。 ************** 金城郡下。 本来已经消停数日的赵军,却突然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又继续对饱经战火摧残的金城郡发动了猛攻。如今这金城东侧城墙之上,已是金城军老卒一部,与令居县兵混编轮流防守。这些县兵被圈禁于城内,上一次守城之时,初历战阵的他们面对赵军潮水一般的攻势,有不少人都意欲逃离。然而被当场斩杀数人之后,这些不堪一战的县兵,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回身与攀上城墙的赵军搏杀死战。 经历了种种血与火的淬炼,这些初上战阵不久的令居县兵,已是在严苛军法以及临阵脱逃祸及家人的威逼之下,被迫地适应着眼下残酷的战场。他们未经训练,毫无战场经验。通常围杀一波侥幸登城的赵军,自己这方便要付出数倍于敌的代价。然而在这种被迫的适应过程中,当看到身边往日熟悉的面孔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这些曾经想临阵脱逃的懦夫,也渐渐地开始了变化。 张阆站在城楼上,举目望着大河两岸同时遭到猛烈进攻的金城郡与大营,面色开始无比绝望起来。这一场仗,已经持续了将近一月。金城郡城墙下所堆积的尸体,都几乎淹没了一半城墙的高度。士卒们苦战日久,皆已是筋疲力竭,三军不论是战意还是气力,已皆是不济。然而面对着眼下这疯狂的进攻,却只能继续组织士卒进行抵抗。 张阆喝骂着,大吼着,之间还亲手劈砍着上城的赵军步卒们,来为他麾下的这些凉州儿郎们鼓劲。城楼上的鼓吏拼劲全力奋力擂着面前的战鼓……士卒们尽管精力不济,见到张阆拿着刀亲自上前与敌军搏杀,也是受到鼓舞,拿起手中的武器便聚拢到垛口边上,与登城的赵军展开了一决生死的肉搏战。 “敌军外强中干,此次进犯,已是他们最后疯狂!”张阆一边对身旁的士卒们鼓着劲,一边率领着自己的亲卫们,与登上城头的赵军步卒短兵相接,舍命搏杀。金城东侧城墙上,一时间鲜血飞溅,杀声震天,一副宛如修罗场般的残酷景象。 第二百零二章 最后疯狂(下) 张阆亲率着自己手中仅剩的数百金城军精锐,在眼下这个处处漏洞的城墙之上奔波着,何处战况危急,他便率领这些部下奔赴何处。奋力死战拼杀之下,他身边的士卒在逐渐地减少,就连他自己身上,也是数处受创。亏得他身披铁甲,否则也多半逃不出战死城头的结局。 已经成为了守城基干力量的令居县兵,此时也是三五成群地抱团在一起,奋力搏杀不休。在城头血流不止的战斗与搏杀之中,亲眼看着许多往昔的玩伴、街坊、好友、亲人在自己面前倒在血泊中,这些新兵们,也被渐渐激发出了深藏在内心的血性和凶性。在那些曾经服役于军中的老卒将吏们的指挥之下,他们开始将三五人乃至十人八人组成一个个小型军阵,而后同进同退,共同对登上城墙的赵军们展开搏杀。 一时间刀尖相击,喊杀声不绝于耳。张阆领兵处处补防,在城墙之上跑来跑去,甚是疲惫不已。城上双方士卒不断地倒下,他们身下流出的鲜血,渐渐地在城墙上汇聚成一条条血色的小溪,沿着女墙这一侧略微低矮的地势汇聚起来,然后从各个排水口中流淌下去,直将内侧的土墙都染成带着一条条鲜明血色的痕迹。 张阆在接连不断的奔跑和拼杀之中,已渐渐感到疲惫。城头的令居县兵们虽然聚集成一个个小小的方阵来对抗逼上城头的赵军,然而训练上,以及战场经验上的不足,依然让他们随时都在付出代价。眼见涌上城头的赵军士卒越来越多,自己亲率的亲卫也无法一一将这些已被打开的缺口堵上。张阆不由得愤而怒吼道:“击鼓!” 重兵保护的城楼之内,鼓吏立刻用足气力,挥动着鼓槌奋力击打起来。霎时,咚咚咚咚浑厚而绵密的鼓声,便在这座不屈的城池上方飘扬开来……城下休息待命的士卒们,听到这阵鼓声,纷纷神色或兴奋,或紧张,或沉痛地站立起来,拿起手中的武器,仰头注视着城头。 城头之上,一名张阆身旁的卫士大声喝道:“城下的还在愣着干嘛?速速上城支援!”话音刚落,城下便传来各个将吏们的呼喝之声。随着将吏们的催促,这些方才还在城下休息的士卒们,转眼之间便已被带上了城头的血腥修罗场中。 城头上经久不散的浓重血腥味,以及城下时不时飘过来的死尸的腐臭味,交杂着在这城墙上飘散开来。经过这些日子的鏖战和坚守,即使是这些初入行伍不足月的令居县兵们,也早已习惯。他们常常面对着赵兵的疯狂进攻,有时候对面攻势不绝。他们便只得忍饥挨饿地在城头上奋战。如今这令人闻之欲呕的气味,已不能令他们的心中泛起任何微小的波澜。 新上城的那些令居县兵,几乎便是如今的金城郡中,唯一剩下的一支机动兵力。张阆将他们也投入进来,可见城上的战斗,已经危急到了何种地步。 上城的士卒们,很自觉地以数人或十余人为一组,各自组成一个个小的战斗集团,选定目标之后,便向着那些与自己袍泽们苦战的赵军步步紧逼过去。得到增援的据守士卒们,一时间士气大振,连同后方增援的这些士卒,一起展开了对于登城赵军们的搏杀。 张阆不愧为久战宿将。他见己方军卒们已渐渐在城上夺回了战斗的主动权,便命自己手下这些亲卫紧紧跟随着自己,直向赵军登城的几个云梯口杀过去。张阆手下有数名力士,都是手持长柄斧锤等威力巨大,却至为沉重的武器。 方才的近身搏杀之中,他们所发挥的作用并不大。然而此时,面对从云梯口不断上城的赵军步卒,这些力士们便拿起手中的武器,一步一步走过去。方才登城的赵军见这伙人气势汹汹而来,正要组织人手进行抵抗,当先一人手中的开山大斧已是横扫过去,当即便将一名赵军步卒横劈成两截。一旁的一名赵军士卒见状,被恐惧所胁迫着的他,当即便挥动手中的刀,意欲向着这收势不及的斧手劈下。 他的刀只及劈出一半,便已见那斧手身后,又冲出一名身披铁甲,手舞巨锤的悍卒。那悍卒手中的长柄巨锤,少说也有西瓜那么大,锤上还遍布着密密麻麻的钉刺与倒勾,直直地向他砸下,还未至近前,便已令人觉得遍体生寒。 那持锤力士完全没有任何留手的意思,一锤直直砸下,对面的赵军士卒头颅当即便被砸碎,霎时间脑浆迸裂,直溅了周遭的凉州士卒们一身。先前挥动斧头的那名士卒回头望了一眼持锤士卒,略带不满地嚷嚷道:“赵老二!你他女良的不能轻点?看看你给他砸个稀巴烂,兄弟们又少了斩首一级的战功!” 那被唤作赵老二的持锤力士一手掂着巨锤,一手将沾满了鲜血和脑浆的手指放到嘴中吸吮了一下,啧啧叹道:“胡万!你嚷嚷个屁!这一级是老子的战功,老子不想砍他脑袋领功,就想把他脑袋砸个稀烂,你管得着嘛你?” 张阆也被溅了一身的鲜血和脑浆,他皱眉看着前方争得不亦乐乎的两名手下,顿时有种无奈之感。他张口斥道:“赵老二!胡万!你两个乃求的,又在搞些啥名堂?还不赶紧把垛口清出来,把他们云梯掀了,搭在我们墙上过年啊?” 两人听闻主将一阵叱骂,顿时都不再做声,各自提着手中斧锤,继续上前对付着自云梯处登城的赵军。 有了这些力士在前方开路,他们所选取的又是靠着垛墙一边,和据守在城墙上的令居县兵一起,隐隐对那些登城的赵军形成了侧击之势。又兼这些力士手中武器威力了得,他们身侧又有个别持长枪或是刀盾的士卒保护,一时间,斧起锤落,杀得他们眼前这一片赵军哭爹喊娘。 张阆见力士们在前方搏杀,云梯处一时又没有赵军攀登而上,连忙命令自己身旁一些手持特制长戟的士卒们,用戟上的横刃,架住云梯,而后数人一齐用力,将云梯向外推去。 随着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眼前城头搭着的这架云梯,便在众人的合力之下,直直向城下倒去…… 张阆亲率自己手下这帮忠心卫士一路走一路搏杀,接连推倒数架云梯之后,随着登上城的赵军数量减少,战局更向着有利于金城守军的一面发展。那些手执斧锤的力士们一路横扫城头,鲜有匹敌之人。加之据守城头以及后来增援的那些以令居县兵为主力的军卒们,赵军在城上的空间正在被逐步压缩着…… 到了天色擦黑的时候,这场艰难的防守战终究是落下了帷幕。城头上血流成溪,死伤枕籍。遍地可见残肢断臂,或是被腰斩,以及脑袋被打碎的赵军士卒。张阆手下的力士们此时也是筋疲力竭,一个个都握着手中的武器,或坐或躺在一堆堆死尸旁边大口喘着气。 张阆望向渐渐升起的上弦月,以及城外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赵军大营,城墙之上的累累尸骨,心情越发地沉重起来…… 第二百零三章 遣使和议 当金城郡的又一封告急军报传回广武郡城之后,辛太守坐不住了。他当即派遣信使将这求援的军报向姑臧送去,并且叮嘱信使,一定不能停歇,务必尽快送达。 金城郡中守军的元气,也几乎在赵军这几日疯狂而迅猛的攻势之中被消耗殆尽。城头上每日都在不断地减员,城中民户早已尽皆迁走,如今那些稍稍宽敞些的宅院之中,几乎遍布着金城守军的伤兵。城中所留的医师数量也极为有限,根本无力完全照顾到这些数量庞大的伤兵们。许多伤情较重的伤兵无力医治,便被安置在稍远一些的空房屋中,听之任之。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张阆的精神也几乎紧绷到了一个极限。他每日都在城楼之上督战,一连数日都没能睡好一个囫囵觉。往往困乏得支撑不住了,便到箭楼之内靠着简陋的墙壁打个盹。一旦听闻到外间的金鼓之声,便马上翻身而起,提刀便向外间冲去。如今虽然上游的两座浮桥仍在,然而广武郡赶至的箭矢军器等补给,运进来的数量还是可怜得很。 由于大量征召青壮从军,如今的广武郡中,妇孺老翁们都在下地料理农事了。凭着数量有限的那些工匠来赶至军器箭矢,确实是力有不逮。金城郡中剩余的这些弓弩手们,又大多都是隶属广武军射声营。即便如此,那些箭矢的巨大消耗,也只能支撑他们有一波没一波的齐射。弓弩的杀伤效果早已大不如前。而在箭矢用尽之后,这些弓弩手们也往往持刀上前搏杀。许多射声营老卒,也是在这种舍命的搏杀之中捐躯在金城城墙之上。 孙建雄望着自己手下越来越少的部属,也是由衷地感到一种揪心地痛。当初雄赳赳气昂昂地前来金城赴援,他足足带了六七百广武子弟。然而如今再看着城头上灰头土脸的部属,已是不足一半。不少弓弩手手中的弓弩都已在高烈度的战斗中绝弦,然而城中剩余的少量工匠,根本无法修补如此巨大的军器损耗,不少弓弩手,便使用缴获的敌军弓弩来作战。 这座城中,所有的人都已经尽力。那些无人过问的宅院中,不少重伤员嘶声哀嚎,直到生命渐渐走到尽头,随即被人发现并确认死亡的他们,便会被抬出这些宅院,而后统一放置到城南的一片空地上,架起柴火烧掉。张阆深恐这些死去的士卒尸体处理不好,而在城中引发瘟疫。因此严令阵亡士卒的遗体,必须集中到城南火化。 这个时代中,火化本是胡人的习俗。然而此时的金城郡中,完全没有可以埋葬这些忠骨的地方,也不具备将伤员和遗骸后送回广武郡等地的条件。因为这样做,便意味着大量战斗力的丧失。思来想去却没有一个万全之法的张阆,只得含泪下令将这些袍泽兄弟的遗体集中烧掉。现今城南,每天都要焚烧数百具遗体。焚尸所散发出来的焦糊臭味,几乎遍布全城的每一个角落。 再也不堪忍受这种绝境的张阆,替同样不堪忍受这种绝境的三千来名至今仍然活着的部下,发出了可能是他能发出的最后一封求援信。 金城北岸大营,在刘岳派数千兵力反复强攻了数次之后,终究还是未能取得决定性战果。如今韩宁也早从先前的种种失误流血中吸取了教训。他从军中挑选了数十名脚力好的士卒,轻装沿河布哨。令这些哨兵一俟看到赵军渡河的迹象便即刻接力向大营回报。这些士卒们自是尽忠职守。这些日子里,通过这些哨兵的回报,韩宁也率军成功地数次击敌半渡。被凉州军淹死在大河之中的赵军,已不下千人。 面对着当下的这种局面,凉州南部四郡与州治、武兴郡的所有壮年男子几乎都拿起武器上了前线,也不过就堪堪与赵军相持在金城一线。如今若非陈珍率领骑卒策动氐羌部落对赵军运粮队发动袭击,那赵军将可以把更多的兵力派往金城一线。若是如此,大河南北两岸的凉州兵卒,日子将更加难过。 *********************** 张茂有些呆滞地坐在刺史府议事堂之中,面前是那封金城郡的告急求援军报。张茂深知,这信使前来的功夫,金城又经历了两日赵军的猛攻。虽然陈珍那边也送来了袭击赵军辎重粮草的数封捷报,然而张茂却是深深地感到,赵军兵势是如何的强大。 他们能够分出兵力一边保护自己的粮道,一边继续增兵对金城一线的郡城和大营展开数轮无休无止的猛烈进攻。然而自己只能交给陈珍一千余人,命令他去完成那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通过对赵军后勤补给线的打击,以迫使他们撤兵。虽然陈珍仍然通过募发氐羌部落,完成了这个任务。然而当下的局势,却对凉州依然是不利的。 张茂不知道在陈珍的成功破袭背后,能对赵军带来多大的影响。他只知道。若是再不想出退敌之策,或是调来援兵,那么金城的陷落,几乎就是早晚的事。 张茂起身,刚想吩咐身边的常随前去请诸位属官前来议事,却见堂前有一名护卫前来,躬身抱拳道:“禀张使君,广武特使携伪赵使者于驿馆住下,前来通传,请面谒使君。” 张茂闻言,立时站起,略有些惊讶,却很快平静下来,他连忙对通报此事的护卫道:“速去驿馆,请使者前来!” 护卫躬身领命,而后退出正堂,便飞跑着去了。 张茂心神不宁地起身。此番刘曜先遣来使者,却让他倍感惊疑。就以当下情势来论,虽然陈珍率部在陇西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使得赵军粮草辎重近期接济困难了一些,不过凭赵军的实力,却依然能够应对。陈珍昨日传回的消息,在赵军加强了对于粮道的防备力量之后,仍然擅自出击的氐羌部落已在陇西连连折损。 虽然期间,陈珍也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的突袭,然而面对赵军日益加强的守备力量,突袭粮道的行动渐渐加重了损失,而且所取得的收获,也远不如之前丰厚。那些衣食无着的氐羌部落抢够了越冬的粮食物资,如今面对这日益增强的防卫,已是萌生退意。 而金城一线,就更不用说。面临赵军连日的迅猛攻势,金城一线的守军已是岌岌可危。而陈珍协调的三千晋兴军却还是在晋兴至金城中的山脉中翻山越岭。严峻的局势本来已一度压得张茂有些喘不过气来,然而此时听闻赵军遣使前来,张茂惊疑过后,却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双方战线目前还是在胶着中,此时遣使前来,多半便是商谈和议之事。 刺史府的属官闻讯前来,张使君用于临时接见伪赵使节的这间大堂,瞬间便被这些属官占据得满满当当的。使节未至,一时间众位属官互相之间交头接耳,这间方才还至为冷清的大堂,此时却显得热闹非凡。 “使节到!——”外间随侍的嘹亮汇报声,立时打断了大堂之内的熙熙攘攘。一干属官皆转头望向门口,看着广武郡的信使,引得数名高鼻阔目,皮衣裘帽的胡人进得大堂来…… 第二百零四章 节哀顺变 李延昭如今已能下地走路。然而由于负伤之时失血略多,仍是感觉虚弱不已。加之牛母日日以泪洗面,自觉有愧的李延昭竟无法直面这位悲伤的母亲。于是他便整日待在屋内,也不出去走动,只是其间托刘季文将寄放在郡府之中的那只装满了铜钱的大箱子运了回来,而后又托刘季文之妻上街购置了些日常用度,给牛母送到了家中…… 这些日子除去养伤,便是听刘仲康给巧儿教书。端得是让见惯了刀剑兵甲的李延昭感到有些无趣。然而身体羸弱,加之对牛母的愧疚,使得他宛如被圈禁一般。每日所能做的,无非就是教教巧儿习字,或是与她一同玩玩射覆、投壶。数日下来,伤口渐渐痊愈的李延昭,也愈发觉得这种闲适恬淡的生活开始有了乐趣。那些点点滴滴的琐碎事情,开始填充着他的生活,渐渐使得他开始偶尔忘却那些刀光剑影,舍命搏杀。 只是偶尔当他自处的时候,他会望着天花板,想着之前战场上的那些惊心动魄,那些一往无前,以及那些注定难以被忘却的血泪。这些事情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每日夜深人静之时,都在伴随着他。 终是有一日清晨,正堂书房内传来巧儿的朗朗读书声,伴随着时不时响起的刘仲康的纠错提示。李延昭走到窗前,费力地掀开窗户向外看去,外间却是一片阳光明媚,刘仲康的小孙子正在与牛二壮的幼妹两人在院内嬉戏玩耍。刘季文已扛着锄头去料理自家田地,刘妻却正在院中看着两个孩子,面上洋溢着宠溺的笑容。 李延昭迈开步子,缓缓走到院中。刘仲康的小孙子看到他,连忙奔上来喊他李叔叔,缠着他请求他再做几只孔明灯给他。李延昭也是微笑着摸着那小孩子的头,轻声言道:“雀儿乖,等叔叔晚上给你做,好不好。” 刘季武妻见自己孩子对着李延昭纠缠不休,连忙上前斥责了几句,并对李延昭连连道歉。李延昭却是根本没有在意,忙不迭地宽慰了她一番。而后正欲拔步向院外走去,却看院门忽然被推开,而后牛母挎着个篮子走了进来。 牛母看到李延昭,神情瞬间一愣。而后一直红肿得眼睛,却又是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李延昭也愣神了片刻,而后便对着牛母直直地跪了下去…… 季武妻见状,连忙将雀儿抱回屋中。而牛二壮那个只有八九岁的幼妹,便留在院中手足无措地看着两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怯怯地叫了一声阿母,便缩在井台之后,不再出声。 李延昭涩声对默默垂泪的牛母说道:“二壮……他是为救我而死……而他……唯一放不下心的,也是您和他的妹妹……” 听闻李延昭提到自己的儿子,牛母又是哭得更伤心了,他此刻也是委顿在地上,右手的指甲紧紧地掐到了她自己手掌中的肉里。 “我与二壮多年袍泽……情同手足。”李延昭说着说着,泪水也抑制不住地涔涔而下:“二壮与我情同手足,他又为救我而死……若是您不弃,今后可将我当做……当做您的儿子……我言出必践,定会待您……如同生母……伏请您节哀……” 李延昭再也忍不住,亦是边流泪边抽噎起来,看着牛母绝望中透着无神的眼睛,顿觉自己罪孽深重无比。然而牛母已是嚎啕起来:“我的儿子……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啊……没见到啊……他爹,以后我该怎么见你啊!” 一时间,院中的两人抱头痛哭。他们的哭声传进里间,书房中巧儿的读书声也停下了。不久之后,刘仲康快步走到了庭院之中。见得皆在痛哭的两人,刘仲康也是一脸悲戚之色。 “二壮他娘……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老汉的儿子也在军中,还不知今次能不能……能不能回来……”刘仲康说着说着,眼圈竟也泛红了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哽咽着。 众人好一番劝,才将牛母劝回了房中。刘仲康与李延昭坐在院中井台上,听着西厢房中时不时响起的抽泣,二人神色也是分外悲伤。李延昭强忍住心中悲情,转头对刘仲康道:“季武吉人天相,必然不会有事的……老伯放心……” 李延昭勉强说出来这番话,连他自己都不是非常相信。此次战事,各军损伤之重,几乎是前所未有。广武军都尉、百人将级别以上将佐共五人,至今伤亡便达三人。更不用说那些下级官佐和士卒了。 刘仲康听到李延昭的话,神情非但没有任何轻松,反而更加沉重起来。他面上的担忧之色,看得李延昭的心中隐隐作痛。他想了想,便起身对刘仲康道:“这样吧,刘伯,您且在家中稍待,我去趟郡府,向府君打听一下最近战报之中,可有季武的消息,请刘伯稍待片刻……” 言罢,李延昭便出了门,而后缓步向着郡府的方向走去。 他重伤初愈,如今虽能下地走路,却万事都要小心,走路也不能快走。否则牵动尚未愈合的伤口,依然是疼痛难忍。李延昭无法接受自己现在的这种状态。曾经纵马驰骋在疆场之上的人,如今连疾行如风都做不到,更让他感到一种浓浓的心理落差。他走了一段路,而后便坐到路旁卖馒头的小摊位上,要了一碗白粥,两个馒头,便吃了起来。早起没吃饭,如今走了不短的一段路,更让他觉得腹中饥饿。 匆匆吃完这些饭食,付了钱之后,李延昭便起身继续缓缓向着郡府方向而去。一路上虽然依然人流如织,郡城还是像原先一般热闹。然而行走的路人面上,仿佛都是带着一层淡淡的阴霾。先前随处可见的巡城士卒,也早已换成了郡府护卫和衙役们。 李延昭踱到郡府门前,见门前的护卫们,都是那些曾经照看过他的老熟人。此时见他信步而来,也都是一副既惊且喜的神色。打过招呼问过好之后,李延昭从从怀中摸出两吊铜钱,分别塞到两名护卫的手中,言道照顾自己那么久,一点小小心意请收下。两名护卫推脱两下,见李延昭态度坚决,便也神情欢喜地收下了。 李延昭向两人言明,自己想进郡府中面谒府君。两人也明白他与府君之间的关系比较紧密,便有一名护卫开门引着李延昭入内通报。另一人依然尽忠职守地在门外站岗。 到得内堂之前,李延昭探头看去,却见太守仍是一人在堂内几案后批阅公文。护卫入内上前通报了一番,便见太守急忙站起,而后呼道:“快请延昭入内!”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百零五章 血书劝谏(上) 李延昭迈步进入正堂,正遇到几案后的太守急匆匆地起身,而后上前来扯住他的衣袖,神色惶急,仿佛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 过了几息功夫,太守才发觉了自己的失态,于是赶忙放开手。大袖一挥,指着一旁的一张蒲团道:“延昭,快请坐!” 李延昭也从太守急迫的神情中发觉了一丝不同寻常,于是便未急着入座,而是深施一礼道:“府君可是遇到什么难以决断之事?为何显得如此急切?” 太守闻言,面上现出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他又转身拉着李延昭到蒲团那里,见李延昭跪坐下去方才言道:“刘曜已遣使前来。我已派人护送前去姑臧了!” 李延昭听闻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心中大吃一惊,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他沉默了半晌,而后问道:“府君可知,伪赵遣使的来意?” 辛翳皱眉点点头:“虽然具体为何,我是不知。不过这个光景前来,我倒可以估摸一二。多半是来谈和的吧?” 李延昭神色沉重地点点头,又问道:“赵使是哪一天抵达我郡的?” 辛翳仰起头,回想了一下,道:“前日。赵使前日由金城郡中武吏护送前来我郡。而后我遣使送往州治。” 李延昭点点头,道:“这么说,这位赵使,现在多半已在州治中面谒使君了?” 辛翳站在堂中,眼神微眯,陷入沉思之中。李延昭亦是在心中思考着此时遣使的深意,以及应当采取的应对等等。想了片刻,抬头问道:“辛府君,金城一线最近的战报是何时发来的?” 辛翳快步走回几案前,而后从几案上翻找一番,随即抽出几张军报,递给李延昭,道:“上前日,金城郡以及北岸大营均遭到赵军猛攻一日,未克。昨日晨,晋兴郡援军三千人昼夜兼程抵达金城,而后一分为二,分别入驻金城郡城与北岸大营。” 李延昭连连点头:“也就是说,赵使出发之后,赵军已不再进攻,是吗?” 辛翳仔细回想了一番,而后点头答道:“正是如此。从前日赵使抵达之后,便再无战事军报传来。” 李延昭拿着那几张军报看了看。满篇皆是不堪重负阖城死战之词,显然张阆与韩宁二人,皆是陷于无以为继的境地。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赵使前来,也可以算作是一件好事。毕竟赵使如今在凉州境内,金城一线的赵军皆不敢轻举妄动。张阆与韩宁两人,应该能得到一段宝贵的喘息机会。不管张使君与赵使的谈判结果如何,得到了晋兴郡援兵的他们二人,应该都足以积蓄足够的力量,从容应对接下来可能的进攻。 “延昭以为如何?”辛翳坐回到几案后平静地问道。他看着他面前这个正在深思熟虑的年轻人,仿佛就有了主心骨一般,这个人似乎遇到任何事情,都会有自己的主意。而他对于这些纷繁复杂的军政事务,也仿佛总能切中要害。这也使得辛翳对此感到老怀快慰。 李延昭沉吟片刻,在堂内踱了几步,而后缓缓开口道:“此时答应伪赵和议,不是一个明智决定。” 辛翳目光炯炯地盯着李延昭,等待着他的下文。 “两军在金城一线消耗拉锯,已有月余。刘岳所部数番猛攻,却都已被张使君与韩都护力战所阻,滞于城下,不得寸进。前番陈护军又募发氐羌之众,袭击赵军粮草辎重,迫使其不得不分兵护卫。加之如今尚未到秋收之时,即使赵军国内存粮,也是有限。根本不足以支撑如此庞大的大军长久作战……鏖战月余,前方赵军已是显露疲态,虽然兵力仍是雄厚,然而在士气衰弱,粮草不继之下,已是难堪再战。” 辛翳点点头,道:“虽然如此,可我军损耗,也是不轻啊……” “府君,虽然我军损失不轻。不过金城与大营占据大河两岸,互为照应,又占据地形之利。赵军强攻所付出代价,已是我军数倍。如我所料不错,金城一线敌军中粮食供应,必然已缩减到平时一半以下。这等形势之下,即使我拒绝和议,再过不久,敌也必退。” 辛翳闻言,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立即提笔,便要在案上开始书写什么。他边在砚台边上磨着笔,边道:“若是如此,我便给张使君去封信,请他勿要答应赵使和谈请求!” 李延昭闻言,却是忧心忡忡地看了辛翳一眼,随即摇摇头。辛翳看到他的反常表现,不由得疑惑道:“延昭,摇头却是为何?” “我只怕张使君面对这一月的告急军报,恐怕早已决定与赵使何谈!”李延昭在辛翳面前直言不讳。他们之间,一般意义上的顾忌早已消失。一个恪尽职守的长官,与一个血战沙场的将领之间,早已达成了一种犹如默契的信任。 “既然延昭言及于此,我必上表陈奏。若使君不纳,我也问心无愧。”辛翳缓缓道。 李延昭见辛翳态度如此坚决,心下赞许之时,面上却仍是纠结。思来想去,也未想到有什么好办法来劝服州治中的那位张使君。只得宽慰辛翳道:“府君先写表吧。明日我与府君一同上表,希望张使君能采纳我们的建议吧。” 离开郡府,李延昭便向着城北返回而去。他内心忧虑,无时不在想着要如何行事,才能让使君意识到如今的局势,进而放弃与赵军的合谈。 思来想去,他终于是打定了主意,而后又前行一段,军户巷已近在眼前。他走进一家杂货铺,而后买了一把削水果用的短刀藏在身上,又向自己暂居的那间院子行去。 李延昭推开院门,便先去了刘季武房中,请刘妻为他裁了两尺见方的一块绢帛。而后他便揣着这块绢帛,回到了自己所居的那间房中。 李延昭见四下无人,便进得房中,而后关好门窗,走到几案前坐下,将绢帛铺在几案之上,又拿出那柄小刀,划破了自己右手食指…… 第二百零六章 血书劝谏(下) 末将李延昭,呈张使君钧鉴:虏贼冒进,犯我州境,已历月余。我州儿郎,前仆后继,慨然忘死。兵力悬殊,亦有阻敌良谋;后援不继,不乏死战血勇。虏贼十万,汹汹而至,金城郡下不得寸进。如今途穷,遣使乞和,更见虏贼色厉内荏。 夫安邦定国,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永嘉之后,九州板荡,衣冠南渡,胡羯丧乱,窃据二京。今兵锋直逼我州,图谋天下之妄念昭然若揭。贼陈兵大河,鏖战月余,寸土未得,失据之下,遣使议和。然名为议和,实则胁迫。必令州中进献金银奇珍,马匹牛羊,以全其得胜之名。若此次允其所请,则必损我而肥敌,更长其狂妄之想。长此以往,此消彼长,则我愈弱,贼愈强。万望使君以国家社稷为念,切勿与虎谋皮。 今我州郡县强兵,云集金城一线。虽与贼血战月余,伤亡颇重。然得晋兴阴府君之援,仍有强兵数千,据守要地,虏贼绝难攻克。贼军云集,靡费钱粮巨万。我等只需坚守旬日,则贼军必退!若贼复进,仆当以劫余之躯,与贼血战,至死方休,以全忠节! 末将尝于金城大营,与袍泽血战竟夜。天明再望,十去其六。忠义壮烈,亘古未见!若与贼和议,则忠烈之血,为何所流?忠义之躯,为谁所捐?仆在下,伏请使君,勿与贼议! 张茂捧着这封绢帛血书,一时间竟满眼噙泪,不能自已。他抬眼望着下方一干引为肱骨的重臣,言语中颇有些看透世事的苍茫之感:“诸君方才所议,乃是要孤与赵使议和?” 坐在下首几案后的左司马阴元起身,行至堂中,而后伏首拜曰:“使君也知,如今我等已集全州之力,虽名为相持,然败相已是凸显。赵军鏖战月余,虽屡屡受挫,然主力未损。若不议和,则他日万一前方有失,我州便已无可御敌之兵。贼军大可长驱直入,直抵姑臧城下!彼时,我等惟束手待毙!天下之大,再无我等容身之处,望使君细思!” 阴元话说完,叩首不起。一旁的谋臣们纷纷起身行出道:“是啊,张使君。阴司马所言极是,我等皆赞同此议!” “我等附议!” “附议!” 张茂看着底下跪成一片的肱骨谋臣们,心底却涌出一阵深深的悲哀。他又拿起手中的血书,反复看了几遍,不再理阶下那群谋臣的吵嚷之声。见张茂不再发话,那些属臣们的气焰也渐渐委顿了起来,皆是跪伏于地,惊疑不定地看着上方几案后的张使君。 “混账!”张使君一遍遍地看着手中的血书,终于是忍不住心中的火气,罕见地发了怒,他手中攥着血书,指着阶下跪伏的一帮属臣,面色都因气愤而涨得通红。 阴元与张茂相处数年,从未见他有过如今日失态之相,于是抬起头,惊疑不定道:“张使君?” 张茂抖开手中的血书,怒道:“你们这些重臣,在此众口铄金,煌煌之言。孤就那给你们看看,看看那些拿刀在前方拼杀不辍的将士们,是怎么看待此事的!来人!” 听闻张茂呼唤,他身旁立即便有内侍上前,而后接过他手中的绢帛血书,而后拿着来到一干跪伏于地的属臣身前。阴元见内侍拿着血书上前而来,连忙伸出手,接过那绢帛血书,细细阅览起来。 阴元面色平静地看完内侍呈上来的那份血书,而后右手举着那血书,对上首的张茂言道:“张使君!不知此人是何种职位?何以大言煌煌地上表言不能和议?此表之上,通篇都是亡国之言!使君正当壮年,何忍受他人蛊惑,放弃和议,而使州中再遭生灵涂炭?自二位先公赴此履职,披荆斩棘,为使君开创此番基业,使君何忍听信老兵之言,而将整个凉州之地,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阴元越说越激动,乃至提及两位先公之时,眼含热泪。他的右手紧紧攥着那封血书,几乎要将它捏碎一般用力。说着说着,他愤而将那封绢帛血书揉作一团,掷于地下:“如此亡国之言,不纳也罢!使君万勿听信老兵之言,误国误民!” 张茂见状,站起身,直指着阴元,气结道:“你……你……”他一时无法言语,而阴元身旁的属臣们,已经拾起了那张被揉皱的绢帛,而后互相传阅着看了起来。 众人阅览着这份血书,不时叹道:“此真乃取亡之道,使君万勿自误啊!”人人皆是一副痛心疾首模样。那血书在众人手中反复传递,到最后,又到了左司马阴元的手中。 阴元举着那封血书,面上悲戚之色已是无以复加。他对着仍立在几案之后,一言不发的张茂呼道:“张使君!我自永嘉年追随武公,已历三主十三年余。武公、昭公从不曾戟指臣下。今日我等苦谏使君勿从此灭亡之策,缘何使君便如此苛待?仆事主至今,问心无愧。若使君觉仆昏聩,难堪大任,则仆自愿请辞!”言罢,阴元叩首,已是呜咽起来。 张茂闻言,顿觉头大如斗。赶忙离席上前将阴元扶起:“左司马,何至于此啊。既然尔等皆言和议之事不可废,孤便与赵使继续和议,可好?都起来吧。血书谏言,孤不纳便是……” 张茂心情沉重地将李延昭的血书从阴元的手中接过,而后一一扶起跪倒在地的众属官。转过身去,先前强挤出的一丝笑容,也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遣散了众属臣之后,张茂紧紧握着手中的血书,向着书房行去。谁料刚走出正堂的院子,却正遇到自己的宝贝侄子张骏。张骏见到张茂出来,忙向他行礼。张茂心情不佳,连忙摆摆手示意免礼,便要从张骏身旁走过。 张骏眼见自己的叔父今天一派反常之色,忙直起身,对着张茂的背影叫道:“叔父!” 张茂停步,转身面无表情地大量着张骏:“怎么?骏儿有何要事?” 张骏又施一礼,道:“方才听闻左司马与叔父在堂中争吵。侄儿不知何事,便前来相问。” 张茂闻言,眉头又是皱了起来。他犹豫了片刻,见侄子张骏一脸恳切之色,便将右手那封绢帛血书递给了张骏,道:“你且自己看看吧……” 张骏接过那绢帛展开,随即看着紫红发黑颜色字迹,已是一脸惊诧。他草草看了一遍,而后抬头问道:“叔父,此表是何人所上?莫非是前线将佐?” 张茂脸上肌肉抽动了一番。而后嘴角上扬,笑道:“此人还曾将你在驿馆中吊了一夜,骏儿你竟不记得了?” 张骏闻言大吃一惊:“竟是此人?”言罢神情颇有些不自然起来。少年心性,喜怒哀乐皆于面上,张茂自然对此洞若观火。 “骏儿觉得,此人如何?”张茂走近张骏,试探性地问了问。张骏皱眉沉思了片刻,而后扬起头,对张茂言道:“此人不乏死战疆场,杀敌保国之决心,诚为可贵。然其所言,却颇为片面。只讲军事,却忽视了如今已是秋收季节,长期征召农人们从军,定会影响到如今的农事。因此,侄儿浅见,左司马他们反对,也皆是老成谋国之言。” 张茂听得张骏的一番分析,连连点头。而后又道:“既是如此,与赵使的和议必当继续。然骏儿以为,对此人,又将如何答复?” 张茂低头看了看手中血书,而后抬头答道:“此人必赏,且必厚赏!我州如今式微,不仅得需士人治理,更需武人开疆守土!此人与虏贼拼杀血战。如今上表虽言之片面,然若是冷落了他,便等同于冷落了甘为守土而血溅疆场的壮士之心!长此以往,不知将来,还有谁肯为护卫疆土去搏杀死战呢?望叔父明鉴!” 张茂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而后轻抚着张骏的后背,悠悠道:“骏儿,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叔父真是不如你啊……”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百零七章 草草和议 刘曜遣使前往州治姑臧,与张使君和议的消息,最终还是在金城以及广武二郡军中传开了。 为了显示何谈的诚意,充当了攻打金城急先锋的刘岳,在刘曜的授意下,令本来屯驻在大河南岸,金城左近的大部军队后退了三十里驻扎。而金城之外,仍然留驻了一万余人。金城城楼上的张阆,目送着与他鏖战了月余的刘赵大军缓缓撤退。方才松了一口气,当即便倒在城墙上。他肩膀与手臂处的衣物,渐渐沁出一点点细密的血色。 这位老将,一直战斗在抵抗刘赵进攻的第一线。整整一个月,他多半时间都在东侧的城墙之上督战,几乎不曾睡过一个好觉。加之情势危急之时,他也曾亲自率部在城上拼杀。到了此时,赵军大部终于如潮水般退去。强撑了这么久的张府君才终于是支撑不住。 李延昭听闻张使君继续与赵使和议,悲愤至极。整整两日水米未进。万分担忧的巧儿连劝两日,他才终于开始进食。然而往昔血战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对于使君决定的继续和议的结果,他心中却一直在抗拒着。 直至此时,他方才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本以为凭借着自己的兵略与血勇。能为自己,以及自己所托寄付身的这片土地上的政权,争取到足够的生存空间,和永不用低头的刚劲。他甚至不惜以血书来劝谏这片土地上的最高统治者。然而当下这个无情的现实,却是给了他狠狠一击。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之余,也在以上位者的角度,来推动着这场无谓战事的结局。 又过了三日,和议的最终结果传到了郡府。张使君以数千头牛羊,千余匹马,以及无法计数的金银珠宝为代价,换取到了这场战争的结束。接到邸报的辛府君,特意遣人前来通知了李延昭一声。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劝谏似乎并没有收到成效。姑臧城中那些张使君的属臣们,已经靠着他们冷静的头脑,结束了这场在他们看来已经无法打下去的战争。 也许远在姑臧的叔侄二人,在这场战争中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张茂记住了一个忠勇壮士的名字,也欣赏到了他作为军人的那一份胆气。而张茂也看到了自己侄子的成长,他很欣慰地发现。原先自己的这个顽劣的侄子,如今也渐渐有了那么一些胜任人君的气度,和比自己更为出色的长远眼光。 张骏则从这场战事中不断传回的军报,以及各种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之上,看到了战争的残酷。也从各种陈奏上表,各种滔滔不绝的煌煌之言中,看到了气度、格局与远见。他更从一封泣血而成的奏表之上,看到了凉州未来的一线希望……虽然从个人情感上来说,他宁可将写表的那个人千刀万剐来泄愤。然而理智却促使他,对他的叔父说了一通颇为合乎情理的话。 接到和议结果消息的李延昭,一个人去到了忠烈祠中,对着那些陆陆续续摆上去的新牌位痛哭了一场。牛二壮的牌位被摆在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中。李延昭找了半天,才看到了牛二壮的牌位。 不仅是牛二壮,这场战争中阵亡的凉州军,以及那一部分捐躯的陇西军士卒,已达到数千人。本来稀稀落落的牌位,现在已在这间小小的祠堂中摆放得满满当当。李延昭跪在祠堂之中,看着那些牌位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悲伤到无法自已。 这些往日中宛如一体,休戚与共的袍泽们,如今却阴阳两隔。大部分已化作这间祠堂中的牌位,而少部分如他,却侥幸在这惨烈的战争中幸存下来,成为这些事实的见证者。 祠堂外的小院中,走进来了一个身披素服的人。他进到院中,便已听到祠堂中传来一个汉子嘶哑而压抑的哭声。他放缓脚步,慢慢走到祠堂门外,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祠堂内的人,亦是一身素服,哽咽难抑。跪伏于地,对着祠堂中这数千新增的牌位痛哭失声。一时间,里面人的悲啼,亦是勾起外面人的神伤。院中那人眼看着面前这副景象,两行清泪也抑制不住地滚滚而下…… 一时间,天地之中仿佛只剩下了这两名汉子。一名在祠内跪地痛哭,追思袍泽。另一名在祠外黯然流泪,触景生情。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那汉子还是迈出脚步,向着祠堂内行去。他走到李延昭身旁,亦是跪地,不住对着面前那一行行一列列的牌位叩首不止…… 李延昭觉出有人进来,抽噎着向旁边看去。跪在自己身旁不住叩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在金城郡下走投无路回身死战的陇西军将领冯定! 冯定拜完灵位,跪立起身向着李延昭看去。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时无言。 不知沉默相对多久。李延昭已强忍住心中悲痛,他失神一般地望着眼前的那数千灵位,悠悠叹道:“经此一战,昭日夜相处袍泽,已十去其六七……我劫余之人,此身便是从阎王那捡回来的!袍泽们拼死杀敌,不就为州中平安吗?然如今使君与虎谋皮,草草和议,我真不知……真不知这些忠烈鲜血……究竟为何而流!” 冯定闻言,一时竟是默然,过了良久方才幽幽开口道:“此地数千牌位,不光有百人将麾下袍泽,亦不乏我麾下袍泽……我等自陇西而来,本皆是待死枯骨。奈何命不该绝。却依然要承受这般生离死别……百人将麾下十去六七,然我麾下,十去八九!却不知一路随我来此,却也埋骨于此的袍泽弟兄,在那边是否……是否依然安好……” 冯定说着说着,声调越来越低,直到最后,亦是抑制不住地哭泣起来。 “天命本该绝我!奈何夺去我如此多袍泽性命……谁知今后,陇西妇孺,又多几人哭!定实在愧对袍泽兄弟们啊……”冯定再也忍不住,亦是嚎哭起来。一时间,忠烈祠中一片悲声。这两名军中硬汉的嚎哭,一直传出很远……直到在祠堂周边的山中,都引起了一波一波的回响。 嚎哭牵动了冯定仍未痊愈的伤口,使得他龇牙咧嘴间,却更显几分狰狞。二人哭祭了一番阵亡的袍泽弟兄,直哭到筋疲力竭,方才互相搀扶着起身,一同向祠堂外退行而去。 冯定紧紧地握着李延昭的手,感到他额头上正在不断地沁出冷汗,忙关切地问道:“李百人将,你怎么了?是否伤势还未痊愈,如今哭祭一场,牵动伤口迸裂?” 李延昭闻言,连忙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妨事。而后任由冯定搀扶着转身向祠堂外走去。 祠堂院中看守的那名什长见两人行出,赶忙抱拳叩地。李延昭略显虚弱地走上前,紧紧地握住那名什长的手,而后感叹道:“为弟兄们守灵,真是辛苦你了……” 那什长也是满眼含泪,道:“我等守护于此,已是足够幸运。为袍泽们守灵,皆是我等自愿。绝不言苦……” 李延昭在怀中摸索了一阵,而后拿出钱袋掏出几吊钱,塞入那什长手中,用不容置否的口气道:“给弟兄们换些酒喝。”那什长正待推辞,抬头却迎上李延昭坚定的目光。于是将推辞的话语都咽回腹中,而后接过钱,涩声道谢。 冯定搀着李延昭行出忠烈祠。二人在夕阳之下对望,皆是默然无语。行出百余步,冯定方才涩声道:“李百人将,你为愚下的袍泽们讨回公道,争取了他们应得的尊重,冯定铭感五内。日后如有用得到的地方,听凭吩咐……” 李延昭把着冯定的臂膀,道:“此次劫余,某感慨良多。我等军伍之人,不知哪一天就不在了……唉。冯将军忠义无双,智勇双全,日后定堪大用。昭惟愿将军惜身,切勿轻言死。若府君不用将军,昭自当为将军引荐……” 冯定闻言,也是默然应下,两人便互相搀扶着,向郡城方向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百零八章 战后余波 和议的消息虽然在军中城中广为传播。然而在结果以官方文书的形式正式下发之前,谁也不敢妄言此次战争以及和议的结果,到底是凶是吉。金城郡城头以及北岸大营之上,依然还是众多全副武装的甲士执戟戒备。只是城中以及营中的众多伤员,已经被两边主将安排人手护送回了广武郡城。郡城之中的医馆,一时皆是军中伤兵。 值得一提的是,陈珍不知凭借什么说动了他所募发的氐羌部落。在和议的消息传到他所部之前,他便率领着这些部众,攻陷了防备力量薄弱,城墙低矮的南安郡城。饶是如此,刘曜也保持了难得的克制。他又派出使节前往南安郡中,向陈珍通报了和议之事。却也不曾强令陈安率部撤出南安。只是派遣了万余兵马抵达南安城北十余里,以做防备监视只用。 陈珍却也看得开。刘曜没有提令他率部撤出南安,他便赖在南安不走了。南安与先前被围困的冀城几乎是隔河相望。陈珍登城便能隐约看到冀城的情形,见冀城方向,刘赵大军也是不再进攻,方才感到大松一口气。如今情形,再做任何军事上的行动已是不妥,况且氐羌部落的战斗力,他心中也是有数。便乐于率部在南安郡城屯驻,静待和议结果传来。 陈珍并未等待多久,随着姑臧的信使带着一纸使君的亲笔信来到南安,他便只能遵从军令,率部撤出南安,将这座城池又拱手交还给了刘赵。 同时,陈珍亦接到指令,率部接应冀城、桑壁残余的凉州军撤退。刘曜也很配合地命令围困二城的部属撤围。阴鉴、韩璞二人分别带着万把人的州治余部自二城中撤退。人人皆不敢信撤围为真,各军皆是如临大敌。即使夜晚宿营,也皆是伐木立寨。经历十余日的行军后,渡河到达晋兴郡地界。这些士卒将吏们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金城一线,屯驻在大河南岸的最后一万多赵军也在刘岳的率领之下,拔营缓缓退去。目送着这最后一支撤退的来犯之敌,金城城头的张阆终于是放下心来。随着赵军的退去,金城郡内的各军也是受命纷纷集结,而后离开金城,各返驻地。待得城内广武、晋兴各军纷纷撤走之后,张阆在城楼上点数,才发现开战之初整整一军两千来人的金城军,如今已是不足八百人。 伤势尚未痊愈的李延昭,在广武大营之中,等到了这支返回的疲惫之师。广武军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也由出发时的两千来人,锐减到不足一千。步营伤亡最是惨重,返回时仅余不足两百人。而孙建雄的射声营,也是伤亡过半。被临时抽调走,随陈珍去陇西地界兴风作浪的骑卒们,损失倒尚在可接受范围之内。如今尚且仍有近两百人。 刘季武归营之后,便去找李延昭。通报过后,掀开帐帘便跪在地上,涩声向李延昭请罪。李延昭勉力爬起,上前搀扶刘季武,却牵动伤口,痛彻心扉。瞬间便龇牙咧嘴起来。刘季武皆是看在眼中,连忙站起扶住他,道:“司马的伤,仍未痊愈,便好生调养,切莫事事亲力亲为了。末将此次去往陇西,翻山越岭,阵亡袍泽们的遗体竟都未及带回……愧对司马!” 李延昭坐回到几案之后,缓缓摇了摇头,道:“唉……季武你说什么傻话。出征在外,条件有限,无法带回阵亡袍泽遗体,我也能够理解。只盼你在事后能将这些袍泽们的姓名记下,也好在忠烈祠中为他们立下牌位,抚恤其家孤老幼弱。宽慰这些袍泽们的在天之灵……” 刘季武闻言,叩地垂首道:“属下谨记司马教诲。阵亡袍泽名册已是统计完毕,稍后便送来司马帐中……” 李延昭赞许地点点头,又道:“季武你此番随陈护军在陇西,战况如何?想来斩获定是不少。” 刘季武起身,苦笑道:“斩级七百余。然而再多又有何益?战殁的袍泽们,却是再也回不来。若末将能选,宁可不要这桩所谓功勋。只盼能带领袍泽们好生归来,心中已是大慰……” 李延昭又是摇了摇头:“季武能如此想,我倒也赞成。然而此番凶险,战前谁人能知?我也曾率部于北岸大营抵御赵军猛攻。血战竟夜,身被数创……就连牛二壮……他……他也为保我而战死!我本已决心战死墙头,孰料命不该绝。永登县兵及时赴援,守住大营,我也勉强活了下来……唉……” 刘季武听着李延昭的讲述,神色却是一阵悲切:“二壮……二壮兄弟……他……他战死了?” 他从小就与牛二壮同在一村,年龄虽比牛二壮大几岁,然而也算是从小一同长大的玩伴。此番突然听闻牛二壮战死。走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一个兄弟,再归来之时,却只闻其死讯,却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从他心底来说,也感到无法接受。 “怨我……怨我啊……”李延昭眼睛又是酸涩起来,将脸埋在两手之间,痛悔不已:“我若是强令他随你们前去守卫浮桥,现在大抵还活着吧……从投军之初,他便跟随着我……我却根本不曾提拔他……他到死都还是个小卒……我、我悔不当初!” 刘季武闻言,亦是委顿于地,颤声道:“二壮……二壮兄弟的尸首呢?还在吗?我……我想再看他一眼……” “季武……二壮尸首当时便被我命人送回……如今早已下葬。忠烈祠中,已立起了他的牌位……我等什么时候想念他了……便去忠烈祠中看看他吧……” 刘季武闻言,霍地一下站起,而后也不顾与李延昭作别,转身便向帐外走去。 李延昭见状,连忙起身惶恐道:“季武!你……你现在去?” 刘季武却已行出帐去。没有回话,只有匆匆掀开,又被匆匆放下的帐帘,在外间的狂风中摇摆不休。 李延昭不顾伤口隐隐作痛,拼命追出帐去,行至半途,终究是熬不住伤口撕裂一般的疼痛,不得不捂住腹间,背部深深弓起。宛如虾米一般。附近的军卒见李延昭这副模样,连忙上前搀扶,却被李延昭甩开。 隔得远远的,李延昭只见刘季武去马厩中牵过马,而后便要一路小跑驰出营去。眼看追不上的李延昭,也只得去到庞曦帐中,替自己与李延昭两人请了假,而后出帐,奋力向营外追去…… 半个时辰之后,李延昭追至忠烈祠外,却见那一什看守祠堂的老卒皆是在祠堂之外。忠烈祠中,正传出刘季武撕心裂肺的嚎哭声。 “二壮!二壮……半月不见……你怎么就去了!你怎么可以死!你娘怎么办啊!”刘季武的嚎哭之中,还伴随着叮零咣啷的声音,显然是祠堂之中物件被他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地打翻在地而发出的。李延昭见状,心中更加惶急,上前推开门,便直向着祠堂内行去,边走边高升呼喊道:“季武!季武!” 祠堂中依然传出来嘈杂声音。李延昭迈开大步直向内而去。然而却是牵动身上伤口,一时间痛楚不已。他捂着伤口,委顿在地,正在外边的什长见状,连忙进来搀扶他。 李延昭在什长的帮助下,勉强站直了身体。他向什长投去了感激的眼神,然后示意自己能走,等什长放开他,他便又向着祠中行去。 祠堂之中已是一片凌乱。刘季武正抱着牛二壮的牌位,后背靠在供桌之上,一边嚎哭,一边用自己的脑袋去撞着那张供桌。供桌之上摆的牌位落的落,倒的倒,一片凌乱之状。 李延昭紧走几步,上前拽住刘季武的手,大吼道:“季武!你冷静点!” 刘季武一把甩开李延昭,双手抱着牛二壮的牌位,又陷入自己心绪上深深的悲痛之中。 “季武!人死不能复生!”李延昭双手扶住刘季武的肩膀,沉痛道。 “走开!”刘季武奋力挣脱李延昭,在挣扎过程中,却不慎打到李延昭腹部的伤口。李延昭顿时觉得腹部如同被重击了一下,火烧火燎地痛。他额头上霎时布满冷汗,而后便跌倒在地,一言不发。 刘季武一下子将李延昭击倒在地,自己也是傻了眼。他抱着牛二壮的牌位颓然坐倒在地,喃喃道:“李司马,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李延昭坐在地上好生缓了一口气,而后站起身,痛惜地看了刘季武一眼。刘季武此时仍是在癫狂状态。李延昭心中也知失去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对刘季武来说是一种怎样的打击。 李延昭只得叹了一口气。而后强忍住伤口的剧痛,一瘸一拐地向祠堂外走去。 走到祠堂外。李延昭将那名什长悄悄叫到一旁,而后塞给他一吊钱,语调沉痛道:“刘百人长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阵亡了,他心中难受,将祠堂中搞的有些乱……等他离开,烦请收拾一下……” 什长垂首恭敬道:“那是自然,司马请放心。” 李延昭点点头,又道:“今日之事,希望什长能守口如瓶。” 什长点点头:“司马请放心,属下自会约束部属,今日之事,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说。” 李延昭拍拍什长的肩膀,而后转身向着来时的路返回而去。他身后,仍是不断地传来刘季武痛苦不已的嚎哭和呜咽…… 第二百零九章 使君赐字 大战之后,百废待兴。虽未遭受战火荼毒,然而却在此次战事中损失了众多丁口的广武郡也是一样。本来正值秋收季节。然而姑臧城内的张使君一声令下,郡中十之七八的丁口都被征发前去打仗,妇孺老弱们勉力在田间收割粮食,效率自然是比不上那些壮丁们。就这样忙了一月有余,郡外逆水两岸,依然还是有着大片大片未及收割的农田。妇人们往往将幼童放在背篓中,便不辞辛劳地顶着烈日炎炎,在田地中收割。 许多家庭中的丁壮在这场战事中阵亡。其中又尤以令居为最。永登县去年安置的流民中,也有不少子弟在这场战事中战殁。好在军中官佐们费了一番功夫,还是将这些新近投军的丁壮姓名都统计出来,汇编成册。而后纷纷为这些阵亡军卒制作了灵牌,继而供奉在忠烈祠中。战事结束的这些日子,前往忠烈祠祭拜之人络绎不绝。上至郡府太守,下至贩夫走卒,对这场战事的最终记忆,便定格在了忠烈祠中新增的那数千灵位上。 在辛府君的关照之下,阵亡军卒丁壮的家中,都接到了一笔不菲的抚恤。以及今明两年免税的特权。这些宽仁的举措,使得郡中那些失去了丁口的家庭,连悲伤都似乎被冲淡了一些。毕竟逝者已去,生者却仍要继续生活。然而在郡府城北的军户坊里,以及乡间地头却总会听闻孩童哭闹,不时传来阿父阿父的呼唤声。声声呼唤,情切凄凉,令李延昭听之也觉心酸不已。 他开始渐渐觉得张使君所做出的决策是明智的。如果不当机立断与刘曜媾和。而放任这场战争继续下去的话,还不知有多少家庭,会就此走向深渊。多少本来可以从事生产劳动的丁壮,便要无谓地牺牲在大河岸边。如今的凉州,确实不够强大,以至于连拒绝议和的底气都没有。李延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周遭的一切,逐渐开始从军事的角度之外,开始分析战事的得失。 亲眼所见到的一些无奈的现实,警示着李延昭。军事上的胜利,即使是战略层面上的暂时胜利,也并不意味着一切。失去了赖以从事生产的大量丁口,以目前凉州的这种态势,就会转而一蹶不振。令居县此番出丁四五千人,而回来的,也只有将将一半。故而到现在,郡府下属三县之中,令居县收割秋粮的进度,也是三县之中最慢的一个。 之前承担了军械的制造与供给,加之战后拨给各家阵亡丁口军户的抚恤。即使之前资财颇丰的郡府府库,也是为之一空。好在辛府君上表之后,州治姑臧随即便调拨了一批财货下发到郡中。虽然也是不多,甚至还不及郡府制造军械的那些支出,然而总算是聊胜于无。也使得望着府库发愁的辛府君,算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押送财货的州治官员解下了那批财物之后,却也并不着急走。他们拉过查验财货的辛太守,而后交给他一封信。辛太守拆开粗粗一览,却见信正是张使君所写,言及此战广武军中出力与牺牲都是颇大。命广武军代司马李延昭尽快赶往姑臧。辛太守本有些惊讶。然而想到李延昭与自己的上表一同呈上的那封血书,便又释然了起来。 伤情未愈,正率部在令居县协助百姓民户收割秋粮的李延昭,接到太守的传令之后,便乘坐太守派来的马车,赶往郡府。他如今伤势仍未愈合,过度用力随时可能引起更大的痛苦。因此不能骑马。太守也知这一点,派来马车的举措,却令李延昭平白感到一阵受宠若惊。 马车的速度,却是比之骑马要慢上许多。李延昭在路上颠簸了将近两日,方才到达姑臧城下。城门守军见马车是一郡太守的规制,倒也不敢阻拦为难。只是城门吏上前例行询问了一番。当李延昭拿出张使君给郡府的去函,那名城门吏霎时惶恐起来,不仅立即放行,还亲自遣部下将李延昭送至刺史府左近的那间客栈。 此次前来,待遇大大不同于上次。这间客栈本是刺史府所开,相当于后世的招待所一样。客栈掌柜见到李延昭所出示的公函,立即亲自为他安排了两间客房。一间供他居住,另一间给同来的车夫和两名郡府护卫居住。几人将李延昭搀上客房,而后安顿已毕,两名护卫便立即前往刺史府联络。以求将使君接见李司马之事提上日程。 刺史府的官吏看过公函,登记一番,对两名护卫表示目前张使君不在刺史府中。待张使君返回,他们便会立即通知使君。两位护卫方才返回客栈,向李延昭复命。李延昭倒也表示不急,给两人一吊钱,嘱咐他们去带些吃食回来。一俟两人返回,他便匆匆吃了些餐食,便躺下入睡了。 那日去忠烈祠中寻刘季武,因一路上走得急,而且又被刘季武不慎打了一下,回营后的李延昭发现腹部伤口又迸裂开来,于是又召唤军中医官,前来包扎了一番。此间虽然过去数日,然而那些尚未痊愈的伤口依旧是隐隐作痛。 肩部的伤口最浅,因此也是好得最快。如今已是结了血痂,并且隐隐开始发痒。李延昭知道这道伤口要不了多久就会痊愈。腿部的伤口问题也不大。只是腹部的伤口至今仍是不时迸裂一下,弄得他也是痛苦万分。 迷迷糊糊睡了一夜。次日清晨,李延昭仍是早早醒来。而后自己起身,将腹部的伤药换了新的,又用一段崭新的白布裹好伤口。两名护卫也已醒转,在李延昭的要求下,又去刺史府询问一番。不久后两人归来,同时带回来了刺史府中的一个吏员。吏员到达客栈,便请李延昭前往郡府。李延昭穿戴好来之前辛太守为他匆匆备下的一套武官章服以及梁冠等物。便派头十足地跟随着刺史府的吏员向门外走去。 见李延昭要出门去刺史府,两名护卫也要上前随行,却被李延昭匆匆劝阻。两人便也听从李延昭的指挥,转身返回客栈。刺史府文吏随即便带着李延昭走出客栈,向着刺史府行去。 到得刺史府门前,文吏嘱咐李延昭停下稍候片刻,他便进入府中前去通报,不多一会儿,便返回,而后带着李延昭向府中行去。刺史府中一干内侍看到李延昭在那文吏的接引下行来,便纷纷回避。一时间,偌大的刺史府,竟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两人行至平日张使君批阅公文,接见属臣所用的那间正堂前,却见张茂本人早就在堂前相候,李延昭赶忙跪地叩首。张茂笑着上前扶起李延昭,而后二人便并排向堂内行去。引着李延昭前来的那名文吏见状,便即告退。张茂把着李延昭行进厅堂之中,而后在堂中几案之后分别坐定。张茂看着李延昭牵动伤口的龇牙咧嘴模样,忙关切地询问一番。直到李延昭强忍着疼痛坐下,他面上的忧虑关切之色才慢慢趋于平复。 “此次发函令延昭赶来,我也是心有不忍。”张茂首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低声道。 “使君召唤,此乃旁人求之不得的荣耀,我又岂有拒而不来之理?”李延昭微垂着头,恭敬言道:“不知使君有何要务,昭定当尽心竭力,不负使君重托。” 张茂笑着温言道:“倒也并无什么要务。只是延昭忠勇可嘉,因此特召来相见一叙。以全我及小侄对流血壮士的尊崇之意。” 李延昭闻言,倒也不知张茂言及的是他在大营中奋力死战之事,还是书写血书劝谏之事,因此竟一时语塞。张茂却是毫无觉察李延昭那一刻的不自然,想了想又言道:“延昭之名,与文帝名讳有所冲撞。我上次浏览文书之时,方才想起。不如这样,我便僭越一次,替延昭改一名,可好?” 李延昭此时方才惊觉,自己前世之名沿用于此,竟不知不觉间犯了晋文帝司马昭的忌讳。他自己未觉,辛太守不知是疏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竟也未曾提示过自己,更遑论军中一干将吏武夫。一时羞赧汗颜之下,也只得拱手言道:“悉听使君吩咐。” 张茂笑了笑,而后拿起桌上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个炤字:“我思前想后,觉得此字不错。不如延昭便改名为此,意下如何?” 李延昭在心中暗暗思忖一番。炤字同照,也不失为一个好字。于是当下便拱手应承下来:“使君所言甚是。昭今后便更名为炤,延炤拜谢使君赐名!”言罢,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延炤切莫多礼。”张茂笑着起身将他扶起,又道:“延炤还不曾有表字吧?” 李延炤听闻张茂的问题,一时竟觉头大如斗。这时代人普遍都有表字。然而他倏忽来此,也实非所愿。表字这种东西定是没有的。让张使君将名号表字一下包办,使得他内心也隐隐有种别扭的感觉。虽是如此,他还是恭敬下拜道:“表字确不曾有。” 张茂闻言,心下释然,又坐回几案之后,拿起案上毛笔,在桌上奋笔疾书了一阵,而后将手中纸再次递到李延炤面前:“此字如何?” 李延炤抬头,却看到张茂递过来的纸上,写着两个大字:定东! 李延炤接过这份殷切的期盼和沉甸甸的责任,一时间竟跪在原地发起了呆。 张茂给他取字,并未遵循一般意义上的惯例,使字与名或并列,或辅助,或矛盾。张茂只是执笔写出了他对于自己的一番殷切期盼。有鉴于此,李延炤竟觉得手中捧的这张纸,有如千钧之重,一时竟使得他不知如何回应。 “怎么?这个字不好?”张茂起身,略带惋惜地看着李延炤。李延炤方才如梦方醒,连忙叩首道:“属下拜谢使君赐字!” 今日便留在府中用饭吧。想来这算是接风,也算送别宴了。定东万勿推辞。刚才取的表字,张茂叫起来已是蛮顺溜。 “属下谢过使君盛情!”李延炤跪地叩谢,随即又抬头道:“不过还有几名随从仍在客栈之中……属下不能抛下他们,独享佳肴……” 张茂闻言,淡淡一笑道:“便给他们也准备一些餐食送去!定东此番切莫推辞!” 李延炤犹豫了一下,便也只得应承下来。省长级别的干部请他吃饭,两世合计一起,尚属首次,也由不得他不惶恐。 第二百一十章 广武司马 次日一大清早,李延炤便叫醒随从们起身,而后收拾好东西登车,等到城门一开,便驱车出了姑臧,向着广武郡城返回而去。 此次返回郡城,他除了来的时候带着的东西之外,还带上了使君交代给他的数张委任封赏令等等。李延炤取出匆匆看了几眼,都是封赏和擢升郡中武官的命令。其中有两张颇为耐人寻味。一张晋宋庆为护羌校尉,加威远将军号,调任晋兴郡。另一张则晋升刘季武任广武军骑都尉。 对于第二张,李延炤心中并不反对。刘季武经过长年的历练,如今的他智勇兼具,已足堪胜任一个郡中掌管骑兵的骑都尉一职。李延炤听闻刘季武孤身前往氐羌部落中,说服至少十多个部落依附于陈珍率下,成功地对刘赵的后勤辎重发起进攻的事迹,连他也是啧啧称奇。此战之中,刘季武更是带回来了七百余赵军首级。简直可说是广武军中当之无愧的首功。 而另一张对于宋庆的升赏,却让李延炤觉得不那么舒服了。宋庆经过这些日子的历练,可以说也是广武军,乃至整个凉州军中排的上号的骑兵将领了。如今将他调往别处,李延炤一时间实在是想不出再将谁提拔起来替代宋庆的位置了。曹建虽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然而他遇事常常凭着一腔血勇率性而为,却使得李延炤对他不是那么放心。至于邵雷,更是有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意味。李延炤在心中觉得,乍然将这些略有欠缺的部属擢升到更高的位置上,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除去这两张封赏晋升令之外,李延炤自己则是由署理司马正式升任司马。这个位置可以统率广武军中那些铁甲锐士,已是军中仅次于千人督的二号人物。 对于这个晋升,李延炤心中却是无感。经历了北岸大营中的那场生死一线的搏杀之后,他对于这些官职名号之类的追求,也早已没有先前那么渴望和迫切了。若是说他现在对升官的动机,无非便是通过职务的提升,来保护更多的兄弟袍泽罢了。他一直难以忘怀牛二壮阵亡在营墙上的情景。这个憨憨的傻小子自从投军之初便义无反顾地跟随着他,他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与他有一天会分别,乃至于阴阳两隔。 这次战事,不知有多少像牛二壮这样的丁壮埋骨在战场之上。侧耳听去,郡中无处不放悲声。多少家庭老无所养,幼失怙恃。妇人守寡者,更是不知凡几。李延炤亲身经历着这一切,作为某种意义上的指挥者和决策者,他愈发在心底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深知,若干年后的史书之上,对于这场血流成河的战事,只会极尽简略地数言带过。血泪写成的青史,历来便是王侯将相的青史,而非庶民军卒的青史。 很多年之后,这场战役便会被遗忘,被那些士人编写的史书选择性地无视,从而湮没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后人将不会记得在九州一隅的金城郡下,大河两岸,有群不甘为奴的人,为争取自身的存续付出了怎样惨重的代价。史家与后人对帝王将相的成就津津乐道之时,总是不会记得,在他们所到达的高度背后,是怎样一番累累白骨的惨象…… 讽刺的是,当李延炤带着张使君签发的封赏擢升令回到广武郡的差不多同一时刻,州治姑臧城中,却迎来了另一个封赏的使者。 刘曜非常满意张茂议和的合作态度。他在撤走了进攻凉州的军队之后,便草草拟定了一份诏书,而后遣使复来姑臧。这封诏书中,刘曜加封张茂为侍中,兼任凉州,南北秦州,益州,巴郡,汉中郡,陇右地区,西域,匈奴等军政长官,太师,凉州牧,凉王,加九锡。 张茂跪在地上接受了这份诏书,接受了这些看上去好像耻辱一般的封号。刘赵的使者不曾注意,在张茂恭顺的表象之下,他的眼底燃烧着一团火,一团愤怒至极的火。 使者更不知道,在他宣读诏书的那间正堂后方,屏风之后有一名少年,听着这封诏书,双手攥着一副筷子,直攥到指节发白,令那副竹筷在他手中断成两截。 跪在堂前接诏书的人,是凉州的现在。而在屏风之后折断筷子的那个人,是凉州的将来。 李延炤将封赏擢升令待会郡府,而后由辛府君下令,在广武军大营中,又进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大阅。大阅之余,将这些封赏擢升令一一宣读,使得本来萎靡不振的广武军将吏士卒,一时间又是一片欢腾。虽然大多数同泽已经离他们而去,然而张使君在糜费钱财议和,让赵军退兵之余,也没忘记这些为国死战的壮士们。 张使君搬空了自己的内帑,又调拨了一部分官仓税收,发下了一笔赏赐。然而就在全军都是一片欢腾的场景之中,依然还是有一些人,保持了冷静和克制。 李延炤的心中,深深明白,这场战争,凉州并没有赢。 刘季武看着如今眼前只余不足原先一半规模的方阵,在心底暗自拷问着自己:我们究竟赢了吗? 新升任实职的千人督庞曦,望着脚下本该是前任军主杜杰所占的位置,心中却是一阵失之壮士的悲凉之感。 即将被调任晋兴的宋庆,心中却在迷茫:广武,乃至凉州的未来,究竟在哪里? 尽管一切都在表面上的皆大欢喜中落幕,然而广武军中的一干将佐,却都是各怀心事。 大阅解散,李延炤率领着自己统属的一百五十多铁甲锐卒返回帐中。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干骑营之中的老部下。 “恭喜百人将晋升司马!”众人的一片道贺声中,李延炤却有种前所未有的深深悲凉之感。 破天荒地,李延炤没有理会这些昔日部属,他转身解散了身后那些铁甲锐卒,而后扭头便行入自己帐中。只留下帐外邵雷曹建等人面面相觑……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百一十一章 阴家恶奴 战事结束后,元气大损的广武军,除去协助郡城下属各县民户收收秋粮,似乎也没有太多别的事可做。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几乎改变了整个凉州平静的轨迹,使得凉州承受了巨大的人力以及物力上的损失。 战事甫定,当务之急应是恢复生产。于是给太守上了一番建言之后,残余的广武军便在李延炤、庞曦等主官带领之下,继续对秋粮的收割。人力方面的巨大损失,一时间倒还没有什么良策来弥补。郡府之中民户几乎也是募无可募。而广武军中如今巨大的人员缺额,也不能够视而不见。斟酌了一番之后,辛太守将他自家的部曲家兵一部数百人,由姑臧左近的武兴郡调来,充任到广武军中为兵。 由此以来,广武郡中的兵力又恢复到千人规模。然而辛太守将这部家兵调来之后,却并未明确他们与广武军之间的统属关系,以至于现在营中令出多门,令李延炤也颇为忧心。他所虑不仅是这些府君调来的部曲家兵不听军令。而是两部之间,待遇、统属、军备等都有差,长此以往,便是连原先本部的军卒们,也会渐生不平,乃至于使军心涣散。 刚刚才展现出一番精兵潜质的广武军卒们若是落到那步田地,连李延炤也会感到痛心不已。倘若下次战事来临,仅凭这数百部曲家兵能顶得什么用!更不用说同在一营中,患于不均的本部与这些部曲家兵起摩擦,乃至冲突营变也几乎是可以预见的结局。 李延炤暗自思忖了一番,想着如若有功夫的话,一定要向府君进言一番,好让他也重新思量一下他的这些家兵部曲应该如何安置为妥。 李延炤带着步营以及射声营的数百名军卒,向着令居县的方向前进而去。射声营都尉孙建雄与步营都尉赵程志也是一同随行。赵程志前番在金城城头苦战,也是受了重伤。最近伤情稍有好转,便耐不住那种无所事事的寂寞。亦是让一名亲兵稍微搀扶,执意要履行自己的军务。李延炤拗不过他,只得让他也一同随行。 在广武以及令居两地的兵卒、以及原本的民户们奋力劳作下,如今令居县所属的这些民田的秋粮收割工作已是接近尾声。饶是如此,在令居县偏南方向,仍有近千亩田地不曾收割。李延昭早先打听了一番,才知这些田地多半都是令居县中那些临时征召为兵的民户所有。此次这些令居县中的征召兵,在金城郡的防守战之中,也折损甚巨。出时洋洋洒洒尚有近五千之众,而归来时,已不足两千。 虽然这其中也不乏在战斗中临阵脱逃回来,而后躲往他处的征召兵。然而李延炤虽然心知肚明,也并不打算追究深查。如今人力本就有缺,若是至查下去,恐怕没有几家能够逃脱。军中在战时临阵脱逃者皆是死罪。军法可不管临阵逃亡的是征召的新兵,还是百战老卒。 李延炤对于此唯一的想法便是,以后万万不能赶鸭子上架,强迫这些本就意志不坚,并不适合从军的人家去从军。害了这些丁壮以及他们的家庭不说,在战场上还会害了那些履行职责的忠心士兵。 这些田亩分别归属于数个村落的民户。李延炤与孙、赵二人各自划分了一通责任区,便各带两三百人,向着自己负责的那片区域而去。李延昭率部行过三里,转过一个小山口,便是分给他们负责的那个村落。 这个小村坐落在群山环绕之中,逆水从这村子的西侧缓缓流经。村子东侧靠着山,南北两侧有少许农田。而与村子隔河相望的,便是隶属于村中民户的大片农田。 李延炤率部进到村中,却见村中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又出村向村北侧的农田中望去,依然还是一个人都没有。他顿觉有异,急忙唤过刘季武,令他派些人去,找找村中的人究竟都在哪里。 刘季武领命而去,立刻就唤过几名亲卫,前去四下寻找这间村子中的人。等了足有一刻钟,派出去的兄弟才返回报告道,村子中的男女老少,却都是集中在河对岸的田中,似乎是和什么人起了冲突,两拨人正在对峙。 李延炤听到这个消息,心下当时就一紧,他急忙命令在村外休息的一干部属集合,而后集体向着连通村子与西岸田地的木桥而去。他生怕那里的局势展到不可控制的局面,便命手下人快行军,向着事地而去。 毕竟是经历过战场的悍卒,听闻李延炤一声令下,这些士卒们便立即小跑起来。而李延炤本人有伤在身,忍痛小跑了一段,便再也难以为继。他便令刘季武带着大队前往事处,务必要阻止村民与另一拨不知道什么来历的人动武。刘季武领命带着部属远去,李延炤只得气喘吁吁地坐在路旁休息了片刻,随即才继续起身赶路。 又行了不过一里地,李延炤便远远地看到村民聚集之处。然而视线所及却是一片混乱。郡府官兵此次来只为协助秋收农事,也不曾带任何武器。刘季武将双方隔开,而那些村民却根本不买账,一边冲击着官兵们组成的阵线,一边喝骂着他们是狗腿子。然而与村民们对峙的另一方,则优哉游哉地立于士卒们身后,有恃无恐地看着那些愤怒的村民。 李延炤疾行近前,冲突仍在继续。刘季武见到李延炤过来,便分开身边士卒,疾行至李延炤身旁。 李延炤看了看乱糟糟的场面,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刘季武回头看了看场中依然在冲击着军卒们阵线的村民,低声道:“后面这帮人是阴家的部曲。据我听来村民们的述说猜测,村中数百亩良田遭了鼠害虫害,减产颇多。阴家得知,便欲趁机低价收购乃至抢夺这些田亩,村民们大都不许。阴家这些部曲便与村民们起了冲突,还打死了几个人。而后村中村民们闻讯,便纷纷涌来此地,要向这些恶奴讨回一个公道。” 李延炤闻言,看向那些阴家部曲的眼神却不善起来。他转头问刘季武:“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拦那些村民?让他们给那些大户家的狗吃点苦头,我等权当没看到。日后府君怪罪下来,也是法不责众。” 刘季武摇摇头,悄声道:“司马有所不知,我并非袒护那些阴氏部曲,我是害怕村民们吃亏。那些部曲不少人都带着武器,藏在罩袍之内。而村民和我们拿着些锄头镰刀之类的农具,根本济不得事。” 李延炤听了刘季武的汇报,便道:“走,我们下去看看。不能让这些狗日的在这里欺负老百姓。”言罢,李延炤便行下田垄,向着事地而去。 走到近前,只见那些冲击着士卒们阵线的村民身后的田间,赫然横放着几具尸体。他们的家人正在伏尸痛哭。李延炤走到第一具看上去还颇为年轻的尸旁,那尸胸部中刀,鲜血几乎浸满了整个衣衫。一个年轻小娘子满手是血,跪在尸旁抽泣不止。 李延炤在那具尸旁蹲下身来,小娘子抬起头,看到眼前人一身短衫,短衫外罩着一件皮甲。他身后便跟随着指挥那些官兵的将领。小娘子面上现出纠结神色,呆了片刻,便低下头去继续抽泣着,半晌,她充满愤怒和绝望地道:“不料阿父战死沙场,所换来的便是这般结局!” 闻言,李延炤如遭雷击一般呆立了几息光景,而后看着那跪地抽泣的小娘子,沉声道:“小娘子有何冤屈,尽管明言!我是郡府司马,定不能让不法之徒逍遥法外!” 那小娘子闻言,惊异地抬头看了一眼李延昭,而后便在尸旁俯身下拜:“感谢司马为草民做主!”言罢那小娘子直起身,泪眼婆娑地指了指身旁的那具尸:“我与郎君两家阿父,皆是老兵,此次征召乡人从军,家中无人投军便要交每亩地一石的重税。阿父便瞒着我投了军。他不放心我一人,便将我许给吴家小郎君……” 小娘子停顿下来,抽泣一番,又道:“仗打完了……两家阿父都没有回来……呜呜呜……”她说到这里,不由得悲伤欲绝,又哭了好一阵子才强压住心中悲伤,又道:“这次,那些大户们的部曲……要来强圈我家地。每亩地只给五石小米,我等不愿……郎君便找那些部曲理论……谁知……谁知……” 小娘子再也抑制不住悲伤,哭得更大声了。 李延昭弯下腰,拍拍小娘子的头,声音中压抑着几分怒气道:“小娘子莫要悲伤,李某已知事情原委,定会为尔等做主!”言罢,他起身,拉过刘季武,便直向着士卒后方那些阴氏家中的部曲行去。 第二百一十二章 匹夫之怒 李延炤行至那些部曲身前。当先一人见到他步履沉稳,短衫之外又罩着一件皮甲。先前带兵前来的那将领,如今却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便已知此人在军中地位定然不低。郡府来的士卒们适时赶到,确实为他们了却一桩大麻烦。倘若任由那些刁民冲击己方这些部曲,还不知要费尽多少周折才能将这局势稳定下来。 一念及此,那带着部曲的阴氏家奴,也是笑吟吟地来到李延炤身前,刚要拱手施礼,却见面前李延炤已经转过身去,面向那些被军卒们挡住的村民,清了清嗓子,而后高呼道:“大伙切勿冲动!我乃郡府司马。此间之事,我已知大概,稍后,必给大伙一个交代!” 起初,那些村民并没有仔细听李延炤所言。直到他重复了数次,那些村民的骚动才渐渐停歇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纷纷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时不时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一眼李延炤。 李延炤看着那些怀疑和质询的目光向着自己扫视过来,心中顿感压力倍增。然而方才已经表明态度,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能出尔反尔。否则,让他以后还如何带兵? 村民们的群情激动平复下来之后,李延炤方才转身。身后那阴氏部曲的头人,听了他方才的话,此时早已不复最初那番恭谨态度,转而两手交叉放在胸前,神态倨傲地看着他。李延昭却也不恼,敷衍地一拱手,笑吟吟道:“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那人斜睨着眼,半天没吱声。直到李延炤压着火气又问了一遍,他才昂着头神态倨傲道:“本人阴府军侯张旺,你又是谁?大言不惭帮这些泥腿子做主,呵,可笑!” 张旺出言不逊,他身后百来号部曲此时听得他的话,再看向李延炤、刘季武,都是面露不屑。然而李延炤却还是面无表情,回道:“我是郡府司马。维持地方安泰,也是我份内之事,不知张军侯觉得有何可笑?”言罢,李延炤眼神如出鞘锋刃,直逼张旺,看得他心中有些发毛。 张旺被李延炤逼视着,觉得浑身都有些不自在。然而此时,他却只想早早了事,好回去向阴府大宅中那位主子交差了事,然后再去郡府中找点乐子,心思早就不在此处。他别过脸去,而后有些不耐烦地道:“李司马,你就说吧,今儿这事,你想怎么办?我奉劝你一句,做人,要识得好歹。你将此事轻轻揭过,我回府必替李司马美言几句。若你不识好歹嘛……” 李延炤听张旺牛逼哄哄的口气,心中早是不爽。此时听闻他言语之中竟有几分威胁之意,面上便冷笑连连,径自跨前一步,继续逼视着张旺:“好歹?你们侵欺百姓,夺他人田亩,还闹出人命!你他妈的给我讲好歹?” 张旺为李延炤气势所迫,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面上已现惊慌之色。然而过了片刻,便即强自镇定下来,色厉内荏地喝道:“放肆!你什么意思?你是要跟阴氏过不去了?你处置此事,拿不出个让我满意的章程,看看来日不整死你!匹夫!” 李延炤跨前一步,劈手揪住张旺的领子,右臂发力将他提到脚尖堪堪着地:“他妈的!还跟老子横!闹出人命来,你还想轻轻揭过?告诉你,现在将杀人凶手交出,老子放你一条活路!要是冥顽不灵,哈哈,老子手下这些兵,都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子把你大卸八块喂狗你他妈的信不信?” 张旺被提在半空中,脸已经涨成猪肝色,却犹在嘴硬:“你……你……你等着!回头……回头就让……让老爷……整死你……” 李延炤怒极反笑:“哈哈……整死我……看你有没有那个命!”言罢,李延炤右臂用力,奋力将张旺掼在地下,这个动作却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口,他强忍住痛皱着眉,而后一脚踏在兀自挣扎的张旺胸口处。 张旺身后的部曲们见状,忙从罩袍中纷纷掏出短刀,便要拔刀向李延昭杀奔而来。 “我看谁他妈敢!”李延炤右脚踏着张旺,抬起左手,指向欲冲上来的一干部曲:“老子是张使君亲自委任的广武军司马!你们他妈的想杀官造反吗?” 那些部曲们听到李延昭所说的话,又为他气势所慑,一时竟呆立原地,未敢上前。李延昭瞅着这机会,大声喝道:“刘季武!” 刘季武听闻李延炤唤他,忙在一旁拱手:“属下在!” “带着弟兄们,把这帮虾兵蟹将的武器给我缴了!” “是!”刘季武躬身应命,而后一招手,身后那些军卒们便纷纷兴奋不已地跟着刘季武前去,而后将这百来号部曲团团围在当中。 “我看谁敢!”那些部曲中有一人不服,劈手将刀拔了出来。刘季武恰巧距他不远,眼看随着他拔刀的动作,周遭那些部曲也纷纷骚动着,竟是要准备顽抗姿态。 刘季武扯过身旁一名士卒手中拿着的镐头,用力挥去,拔刀那部曲见镐头挟风声而来,一时色变。然而镐头来势迅猛,很快便随着一声闷响砸在他持刀的手臂之上,刘季武这一下势大力沉,直将此人手中的刀都震飞出去。 “诸军听令!将这些人的刀都缴了,若有顽抗者,当场格杀!”刘季武执行起来李延炤的命令,倒是不遗余力。以至于直接下达当场格杀顽抗者的命令。李延炤听之觉得不妥。然而此时也不便再出言纠正,免得那些部曲心怀侥幸。 看到试图顽抗的人抱着手在地下翻滚哀嚎,其余部曲再也无人敢妄动。军卒们纷纷拿着锄头镰刀,上前将这百来号部曲的武器统统收缴,而后在李延炤身旁堆放起来。 李延炤招招手,然后指指地下的刀,身旁便有一名士卒捡起一柄刀递给了他。李延炤抽刀出鞘,刀锋直指躺在地上的张旺:“说,杀人的是谁?” 张旺斜睨了李延炤一眼,而后别过脸去,一语不发。 李延炤冷笑起来:“不说?好,好,好得很。我便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匹夫之怒!” 言罢,李延炤右手的刀迅速挥出,而后便斩在了张旺的左手腕上。张旺惨嚎一声,霎时面无人色。却依然没作答。李延炤面带冷笑,又是一刀斩下。方才第一刀斩到尺骨与桡骨上,不复再进。这第二刀又斩到与方才那刀几乎相同的位置,又兼李延炤势大力沉,登时便将张旺的左手齐腕而断! 躺在地上的张旺,再也承受不住这种痛楚。登时便晕了过去。 李延炤见张旺晕过去,一时间也没了主意,想了想,便唤过身边一名军卒,问他要来水壶,而后拔开壶口的塞子,口朝下一概浇在那张旺的脸上。 醒来的张旺,先是惨嚎了一阵,而后声嘶力竭地对一旁的部曲们道:“谁把人打死的!还不快出来?想看着我死吗?” 张旺话音方落,部曲之中便已战战兢兢地走出几人。他们出列而行,惊疑不定地望着李延炤。 李延炤指指那几人,对刘季武道:“喊百姓们来认一认,是不是这几人。如若无误……” 李延炤停顿了一下,而后面无表情地对刘季武道:“斩!” “是!”刘季武躬身抱拳应命。而一旁那几人已是面无人色。他们齐齐跪地哀求,李延炤却根本不为所动。 一炷香的功夫后,一旁的田垄下响起数声惨叫。未过多久,几颗血淋淋的人头,便被行刑的士卒们提了上来,而后在田埂上摆成一溜。方才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休的百姓们,此时瞬间安静了下来。 安静的人群中,却忽而传出了一声哭喊,在此时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草民杨怡,谢过司马!”方才那名小娘子,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跑过来,而后跪在李延炤一侧,哭着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百一十三章 贬谪他处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太守辛翳罕见地气急败坏,在郡府堂中反复踱来踱去。他身旁,正坐着一个同样一脸气急败坏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正是令居阴宅的家主,阴询。他眉头一皱,手一摊:“可不是嘛!府君可要为在下做主。那李延炤想来不过流民出身,如今立了点战功,又得张使君赐了个字,便如此跋扈,如此不讲我们放在眼里了!若是当下不惩治,到了日后,还不知要怎样爬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呢!” 辛翳正走到一个几案旁,听闻阴询的话,右手重重地往几案上一拍:“惩治!必须惩治!不惩治怎么行!” “不知府君打算如何惩治?”阴询看到辛翳这一番坚定姿态,心中也是感到满意。然而他还是想确定一下李延炤的处置结果,看看辛翳给出的处置意见,究竟合不合他的意。毕竟此次这个郡府司马简直可谓是无法无天。为了一帮泥腿子,竟然杀了自己手下的部曲,还剁了统领部曲的张军侯的一只手。此事他要是能忍下去,日后在这凉州中,还怎么混! 听闻阴询的疑问,辛翳愣在了当场。而后他凝神细思了一通,又踱到阴询坐着的几案旁,俯下身道:“要不……要不就降级,贬到底下县里去?” 阴询听到辛翳的这个回答,不满之色又浮现出来,他敲着几案道:“辛府君!你怎能如此偏袒此人!我家中部曲,此次被杀五人,我亲手提拔的军侯被这厮剁了一只手!你这样轻轻揭过,岂不是在袒护他?你这样……让我……让我以后怎么做人?” 辛翳听闻阴询至为不满的一番话,当下也是没了词。不过略一想,便对阴询又道:“不若如此,你想怎样?将此人一刀杀了?还是将他贬为一名小卒?” 阴询听辛翳一串反问,神情不自然了起来:“这……这……自然要府君定夺……” “你死了这条心吧!”辛翳起身,又在堂中踱步,踱了一阵才悠悠道:“此人能战,先前在金城大营中,血战竟夜,险死还生。此人功绩,即便在张使君那里也已经挂了号了。且不说这些,若不是他们先前在前方死战,此时哪得你我二人在此安坐讨论如何处置他?” 阴询听闻辛翳讲了一通道理,竟一时语塞,无从反驳。 “真要杀了此人,或将他一次贬为一名小卒听用。日后州中如若虏贼来犯,谁前去战?是你?还是我?”辛翳说到激动之处,又是霍然起身,行到阴询所坐的几案之前,质问道。 “这……”阴询闻言,迟疑片刻,而后又道:“我大伯与堂兄,不都是挂领军职吗?少了此人,我州还不能抵御虏贼吗?” “你呀你!”辛翳闻言,皱着眉指了指阴询,道:“大战方定,硝烟还未散,就这么着急处置了他,那些出生入死的军卒们怎么想?我要怎么去跟他们交代?况且此事起因为何?你好生想想!还不是你贪得一时,跑去圈那些村民们的地!此番多少人在前方流血阵亡,那领兵的李司马,听到你们侵占忠烈后人的田地,能不火吗?” 辛翳狠狠数落了阴询一通,阴询坐在几案后,听着这通数落,也是默然无语。 “回去吧!好好管好你自己和你那些部曲,万勿再把主意打到那些忠烈后人的田地上!如何处置李定东,我心中自有计议,尔等也不必多言!”辛翳训斥了阴询一通,此时也觉心烦意乱。 “既是如此,我便告辞。辛府君所言极是,在下必时刻牢记。”阴询言不由衷,起身向辛翳告辞。见辛翳挥了挥手,他便退行而出。 辛翳望着阴询离去的背影,转身坐回了上首的几案旁,若有所思。 李延炤斩杀数名阴府恶奴的事情,很快便在郡中不胫而走。一时间,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关于事情始末也传出了许多版本,到最后,甚至都传出了李延炤未带一兵一卒,赤手空拳地便镇服了百余名阴府恶奴。乡里坊间对此事津津乐道,百姓们对于此事,基本上都是拍手称快,他们不遗余力地对这位不畏权势的李司马加以粉饰,一时间,竟口口相传,成为一段传奇。 辛翳也并没有立即发出对李延炤的这番处置。他静静地等待此事在民间发酵,直到月余光景过去,此事已经开始渐渐淡出人们话题之后,才低调地发布了一通调令,言明令居县高司马在之前阵亡,如今令居县司马的缺额迟迟没有合适人选填补,经反复斟酌,着令李延炤前去令居,接任令居县司马。 这道调令一出,广武军中一片哗然。且不说一直跟随李延炤的那些骑卒旧部,就是那日随李延炤同去村中的步营以及射声营士卒们,也纷纷为此鸣不平。虽然郡府司马与县司马看似平级,待遇也是基本相同。然而实际权柄,以及所能掌控的力量上,根本都不是同一级数,郡府的这一举动,贬谪之意竟如此明显,也不由基层士卒将吏们感到不平了。 然而李延炤接令之后,却只是淡淡地安慰了一番群情激昂的下属们。严令军中各级将吏不得擅自出营,不得对此事借题发挥,他便默默地打点行装,而后准备与郡府新派的司马交接之后,便去令居县上任了。 连等了数日,却并未等到郡府中派遣的新司马上任。李延炤心下忐忑,有些坐立不安。于是便去中军,向庞督告了一天假。庞曦心中也知缘由。他对李延炤的遭遇也不乏同情,只是囿于身份,并不能表达立场。他爽快地批了李延炤两日假,允他前去办妥一应事务。 李延炤出营之后,便策马直奔郡府而去。经过个把月的调养,之前的伤势已是基本痊愈。此时就算骑马拉弓,也不觉有任何阻碍。只是那次负伤失血过多,如今仍觉做事有些力有不逮罢了。 李延炤直趋郡府,通传之后,再次走进了郡府中的那个厅堂。这里是辛太守办公见客的地点。李延炤已数不清自己已经来到这里多少次。然而此次再来,心情已是大不一样。 “令居虽小,然也是大有可为,定东莫要觉得委屈。此次之事,委实是过于严重,即便是我,也无法一言蔽之。”辛翳见李延炤入内坐定,仍面无表情,只得思忖一番,而后出言劝慰道。 “延炤已知此事颇多难为之处,还未谢过府君保全。”李延炤听闻辛翳宽慰的话,忙起身应道。他当初一怒之下斩杀数名阴氏部曲,本就是众目睽睽之下,有点骑虎难下之感,若不施以雷霆手段,拿几个阴氏部曲当替罪羊。以当时村民们的群情激奋,事情很可能要向着无法收拾的局面发展。 自己毫不留情斩杀数人,剁掉张旺的左手,也是因其出言不逊,百般挑衅侮辱。若不还以颜色,便要在自己手下士卒面前无法下台。由此可见行走于外,切莫学张旺,逞一时口舌之快,而遭断手横祸。 “延炤谨记府君教诲,令居虽小,然我亦当练就强兵,缉捕盗贼,保一地安宁!”李延炤躬身行礼道:“请府君放心,当初于此一派豪言,延炤时刻不敢忘。便以今生,践行此言。” “好,好,好。”辛翳见李延炤这种做派,也是感到满意,忙上前将他扶起。而后温言道:“延炤若有何请,不妨直言,若能办到,我当尽力满足。” 李延炤闻言,沉思了片刻,而后悄声道:“延炤此去,只求带去几名部下,还望府君准予放行。” “好,依你!”辛翳也是痛快,当即拍板:“要带走谁?到时将名单报给我,以便我将之写到往来文书之上,免得你们过去之后受刁难……” “府君恩德,延炤永不敢忘!”李延炤闻言抱拳叩地,神态依然一如既往地恭谨之极。 第二百一十四章 命数如此 关于李延炤被调往令居一事,士卒们的群情激奋,与李延炤本人的淡然处之,形成了一种鲜明对比。 李延炤并未苛求太多,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始,他所求无非尽力做好身边的每一桩事,为自己,也为身边这些朝夕相处的人,谋求一条活路,使得原本世界上的那副惨象不再时时上演,也使得汉家儿郎的鲜血,能少流一些。 然而设身处地待在这个能决定很多人生死的位置上,李延炤才惊觉,这一切原本就不似自己原先所想的那么简单。他不知他的出现将历史的车轮推进了多少,他只知如今的凉州,依然还是处于夹缝中求生存的这么一种状态。两年的光景,自己拉着辛府君一同励精图治。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便将一切都打回原形。 如今府库已空,两年来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也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中化为乌有。然而令李延炤感到有所宽慰的,是日益精进的手工业,和往来于凉州全境的商队。他坚信,只要这些事情还在做,那么改变和崛起,也就是迟早的事情了。 要说命数已定,李延炤自然是不信的。然而冥冥之中却总有种在现实中挣扎的无力感。来到这个时空两年多了,却依然没有混出什么模样。如今更是遭到贬谪,真可谓是穿越者之耻。 反复思量了一番之后,李延炤唤过账外值守的士卒们,交给他一份名单,名单上九人,都是最开始还在马厩中就在他手下做事的老部下。李延炤神情凝重,吩咐值守士卒将这九人请到他帐中来。 那名值守士卒接过名单转身走出帐去,李延炤毫无形象地以左手做支撑,斜躺在胡床上,望着几案上的一摞军报等物发呆。过了大约两炷香的功夫,那九人相继来到帐中,在李延炤的授意之下各自寻得一个蒲团坐下。九人之中,刘季武如今已升任广武军骑都尉。曹建也新近受命署理百人长一职。崔阳、秦大勇水涨船高,也升任队率。丁越、廖如龙、韩文灿、张兴、王强如今已俱是担任什长之职。 之所以喊他们前来帐中,正是准备宣布自己将调任令居县司马一事。之前李延炤向辛太守请命,请求带走几人,也正是基于老兄弟用着顺手的考量。既然如今府君已经照准,那么李延炤便要征询这些老部下们的意见了。 毕竟如今这些人已有不少算是身居高位。李延炤倒也不能强迫大家跟着他跑到令居县那种地方去从头再来。不过对于这些一直跟着自己的老兄弟,他还是抱有很大的期待。然而依他自己猜测,曹建、刘季武以及两名队率很可能不愿随行。毕竟如今职位摆在那里。郡兵中的基层将吏待遇倒也说得过去。加之家眷又早已在郡城中安定下来,不愿同自己去吃苦头倒也是人之常情。、 见众人皆已到齐,李延炤直起身体,又恢复了一副正襟危坐姿态。他看着帐中对坐着的九人,不由得叹了口气,道:“遥想当初,大伙随我自马厩而起,如今已两年有余。两年光阴,六百个日夜,所经历的刀光剑影,生死搏杀更是不知几何。辛苦诸位,延炤在此,向大伙道谢!” 言罢,李延炤离席走到一侧,而后竟跪了下去,双手交叉置于地上,而后向着帐中九人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九人见状,连忙起身避席,人人皆是一副惊愕之色。他们万万想不到,如今已贵为一军司马的李延炤,竟会在这种场合向着他们施如此大礼。惊愕之余,却皆是默然,只有坐得最近的刘季武疾步上前,将叩首的李延炤扶起,颤声道:“司马这是做什么?我等实在当不起司马如此大礼!” 李延炤缓缓挣脱刘季武的手,而后站直身体举目望向帐中诸人,道:“我给众位叩首,乃是感谢诸君与我这两年来的生死之交,袍泽之情。如今分别在即,日后各有军务,不知再见之时,又是何种模样。生怕来日无法再与诸君相见,故而叩谢诸君,以为离别……” 李延炤话甫一出口,帐中诸人已皆是一副郁郁神色。刘季武坐席旁的崔阳愤愤道:“不就是杀了几个恶奴,竟如此贬谪司马。这些人,当真是忘记了之前大河两岸的血战了!” 李延炤摇摇头道:“崔队率,莫要激动,府君与我已是宽仁。如今事情闹得这么大,若于我没有任何惩治,阴氏那里也不好交代。此事便休要再提,我意已决。即便转任他处,焉知就非塞翁之马邪?” 崔阳听闻李延炤言道他去意已决,思虑了半晌,便噗通一声跪在蒲团之上,颤声道:“之前蒙司马不弃,率我等投军,如今虽已小有所成,然而引路之情,没齿不忘。司马若不嫌弃,便请带阳同往!” 李延炤神情肃穆地看着崔阳,心下已是大为感动,然而想到一些旁的事情,便问道:“崔阳,此去艰辛,你家人却是如何安顿?你们在郡中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创出一片天地,如今若是随我转任,便如同白手起家,又免不了横遭一番周折……” 崔阳闻言,却是头也不抬答道:“我自随司马转任,家人便继续在郡中生活,两不相扰。望司马准允。” 崔阳话音方落,刘季武也是半跪于地道:“季武亦愿与司马同往,望司马不弃!” 李延炤方才听闻崔阳愿往,已是感动不已,此时乍然听刘季武要求同往,面上已不仅仅是惊愕。他皱眉道:“季武如今已身居高位。若是随我转任令居,定然难以寻得平级缺额。季武之意决否?” 刘季武听到李延炤所言难以寻得合适职位将他平级调动过去,心中已是感佩于李延炤的一片赤诚。他面不改色道:“即使过去再任什长伍长,乃至一马前卒,季武亦是无悔!望司马不弃!” 在刘季武之后,其余那些从开始就跟随自己的部属们纷纷跪地叩首,言之凿凿,愿与李延炤一同进退。独独曹建一人立于帐中,略显犹豫。当发现身边一干同泽都表示愿随李延炤前去调任之后,他心中顿觉尴尬不已。然而略一抬眼,看到李延炤也是在注视着他,忙不迭地垂下头,而后单膝跪地,似是表示自己也愿随同前往。 李延炤方才站在上首,早将帐中一干人等的神态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了曹建的迟疑。心知曹建必然是舍不得出生入死拼杀而来的职位。李延炤眼神如今无比清明。他开口,对曹建淡淡道:“曹百人长便不随我同往了吧。你留在郡中便可。如今我调任令居,也是有些舍不得这些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你留在郡中,切记带好这些袍泽,切莫让他们做无谓牺牲,即使我在他处,也能为之宽慰。” 曹建闻言,心下微惊。然而李延炤所言,也确是曹建心中本意。他迟疑片刻,便也恭敬抱拳,言道:“属下谨记司马教诲,必不负司马所托。” 刘季武转头看了一眼曹建。那眼神却很是复杂,直看得曹建心中五味杂陈。 “既是如此,诸君便散了吧,来日交接完毕,动身之时,诸君便随我同往。”李延炤似是已有几分倦意,边打着呵欠,边向帐中诸人言道。 诸人躬身行礼,而后相继退出,帐中转眼又是空落落的。李延炤望着众人方才跪坐的蒲团,喃喃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古人诚不欺我!” 第二百一十五章 继任司马(上) 原先那些部下离去之后,李延炤困意难抑,正欲躺下就寝,却忽闻帐外看守的军士进帐言道:“禀司马。骑营陶队率与窦什长求见。” 李延炤只得强压下睡意,对通禀的那名军士道:“请他们进来。”话音刚落,帐帘已被掀开,陶恒与窦通二人进入帐中,通禀军士退出帐去。二人疾步行至帐中,抱拳叩地道:“骑营队率陶恒/什长窦通,见过李司马。” 李延炤自胡床上起身,快步下去将二人扶起,而后闻言道:“这么晚了,二位来我帐中,可是有何紧要军情通报于我?” 陶恒闻言,叩地道:“听闻李司马将调任令居,末将前来,自请随行!末将麾下二十三名陇西卒,愿与司马同往!”陶恒话音方落,窦通也是直视着李延炤,切切言道:“司马救命之恩,窦通无以为报。如今司马调任,通也愿与司马随行,鞍前马后,誓死相随!” 这两人与李延炤私下交情倒也不算深。李延炤万万没想到这两人也会前来请命随行,一时间有些迟疑。二人见他不予表态,于是又一齐跪了下去。 李延炤见状,只得赶忙将二人扶起,道:“既是如此,你二人便随我同行罢了。只是新任司马仍未到任,二位请归营稍待几日。出发之前,我会请来调令,而后召集你们随我同往。我等皆是过命的交情,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同泽。调任令居,能得诸君相助,炤也是至为惶恐。” 两人得到李延炤的承诺,面露喜色,纷纷道:“擅自前来,叨扰司马清净,还请勿怪。” 李延炤爽朗地大笑了一阵,而后拍拍二人,言道:“诸君愿随我同往荆棘之途,我心中感动尚且不急,何忍怪罪。回去之后收拾收拾行装,待继任司马与我交接完毕,便有劳诸君与我同行了!” 送走两人,李延炤走回胡床边,揉了揉眼睛,而后倒下想了一番诸事,便在不知不觉之间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开饭鼓响之后,李延炤正招呼着属下那百来号锐卒列队,准备统一带往伙房去用饭之时,却见营中划分出来的驰道之上,正有一名士卒向他的方向奋力奔来。李延炤定睛一看,竟是庞督身边的护卫。 那护卫奔到近前,李延炤见状,已明庞督是有事找自己,于是对带领那些锐卒的一名百人将挥了挥手。那百人将会意,便自行带着那些锐卒向伙房方向行去。 等到大队人马远去之后,李延炤方转身看向那名护卫,问道:“可是庞督有什么紧要军务找我?” 那护卫躬身抱拳,道:“庞督请司马去往中军帐中,说有要务交代。” 李延炤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便烦请引路吧。” 护卫点点头,而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转身在前,李延炤紧随其后,直向中军大帐方向而去。 到了大帐之前,那护卫便直接掀开帐帘,请李延炤入内。李延炤进入大帐,却看到如今广武军的军主庞曦,正在帐中几案之后坐定。见帐帘掀开,庞曦抬头,正迎上李延炤略带疑虑的目光。 李延炤进了帐中,躬身行礼。庞曦点点头,而后开口,开门见山地对李延炤道:“定东,你调任令居之事,我已知晓。如今府君已是下令,司马一职接任者也已确定。此番召你前来,也正是想请你前去,将新任司马接到营中。” 李延炤听闻庞曦一番话,心中也是松了口气。之前虽说调任他前去令居。然而此事虽然早是确定,却迟迟不见上峰有什么实质性的命令和举动,也令他心中感到忐忑不已。此时听闻庞曦言道继任者即将上任,他自己也是有种突如其来的解脱感。 早该如此了,一直将自己吊在半空,迟迟不见动静,这像什么话!李延炤心中暗自腹诽一番,而后躬身领命。直起身来之后,又道:“既然命我前去接新司马,那新司马又在何处?” 庞曦难得地笑了笑,而后道:“说到这位新司马,与定东你本人,还颇有些渊源哩。这位新司马,便是你去年从陇西救回来的那苏氏小郎君,讳抚。如今正在永登县,其人族叔正是如今永登县令苏玄。” 庞曦的话为李延炤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去岁在陇西山中,那一幕幕又浮现在他眼前。他恍然道:“原来是苏小郎君!苏小郎君在武功结堡自守,与虏贼血战数载,他确是足堪胜任司马一职。” 庞曦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定东用过早饭后,便召集人手前往令居一趟吧。早日接得苏小郎君前来,定东也可早日前往令居赴任。” 李延炤对庞曦的话深以为然,便点点头,道:“谨遵庞督吩咐,我先去用过早饭,便前往永登,接引苏小郎君前来。”言罢,便在庞曦的注视之下转身行出大帐,而后直向伙房而去。 李延炤匆匆吃过早饭,而后喊来刘季武,命其召集一个百人队,而后一人双马,随同自己前往永登。方才庞曦言及郡府新任司马是这苏氏小郎君,庞曦虽未明言,然而李延炤已是明白郡府的辛府君这一道任命背后的深意了。 先前人力有余,加之郡兵组成皆是早先定型的世兵们。不论是郡府的太守,还是州治的张使君,为了加强对于这些直属部队和郡县兵的掌控,便难免要启用寒庶子弟入伍。由这些寒庶子弟充任中下层军官和普通士卒,他们并不具备很强的政治影响力,便唯有听命于一级一级的上官。这种构成,也使得太守能够对麾下军队如臂指使。 然而如今,在前不久结束的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事中,各部均是损失惨重。人力已经开始显出捉襟见肘的情势。这样下来,如若继续征召寒庶子弟为世兵,则郡中农业、手工业等生产能力,无疑会因流失劳动力而大打折扣。 在这样情势下,府君也只得启用这些士族子弟,带着他们的家兵部曲前往军中为官。虽然李延炤也是看到了此等办法的弊端。然而在当下来看,人力短缺的凉州,确实只有此一途,可勉强缓解兵力短缺的困境。 李延炤带着刘季武,率领这百来号骑卒,直奔永登县而去。郡府到永登路途虽是不远,然而却有群山纵横阻隔,也并不好走。这帮骑卒用了三个多时辰的光景,方才抵达永登县郊。 李延炤见已至永登县郊,便下马引缰而行。身后骑卒们见状,也是纷纷下马。此时永登县旁的诸多农田也早已收割完毕。李延炤看着一片片堆放到地里积肥的麦秆藤蔓等,心中也是感慨良多。他指着左近田地,问刘季武道:“季武可还记得我等在此开垦荒地之事?” 刘季武牵着马缰,也是哈哈一笑:“自然记得,还记得起初司马以一袋钱作彩头,看谁开垦的地多,便得钱,开垦最少的那组人加哨。不料一日下来,司马既出钱,又加哨,一时被底下弟兄们引为笑谈……” 李延炤听刘季武说出这段往事,面上闪过一抹尴尬之色,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他亦是大笑道:“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哈哈……我之前从未务农,输了这一阵,倒也不冤,不冤……” 两人打趣着,身旁的士卒们听到,也是个个都笑吟吟地。 又行出两里多路,这百来号骑卒已至永登城门之下。守门士卒眼见这一批骑卒牵马而来,却都是广武军服色,神情不乏有些困惑。直到刘季武上前,与城门吏交涉一番,道明来意,城门吏才恍然大悟,而后便令士卒们让开,放李延炤部入城。 李延炤向城门吏打听了一番,确认了苏氏住所的位置,而后便领着部属们,向着城门吏指引的方向大步而去。 第二百一十六章 继任司马(下) 李延炤引着自己的部属们穿城越巷,一路上不住叮嘱士卒们列好队,切莫冲撞百姓。士卒们也依令而行,颇有一番威武之师的气派。路上的百姓,以及街边的小贩们,也对这支突然出现的骑兵感到疑惑不已,他们纷纷站在街边,对着李延炤所部指指点点。 行不过多久,街边已有不少百姓认出了李延炤及这些士卒,就是先前协助他们垦荒的那一部军卒,一时间街边百姓们纷纷上前来打招呼。虽然这支队伍中如今多了不少生面孔,然而那些与他们日夜相处,共同开垦了城外荒地的士卒们的面容,早已深深烙印到他们脑海中。 此时见这些故人来到,皆是兴奋不已。不少人纷纷折返回家去取来蔬果鸡蛋等吃食,又奔回来热情地往那些昔日故人的怀中塞。这番景象看得那些后来入伍的军卒们不由得一阵眼热。 李延炤当初是这支队伍的带队将领,这些百姓自然也不会忘了他。走了不过短短几百步,李延炤栓挂在肋侧的布袋之中,已是被百姓们拿来的蔬果鸡蛋等吃食塞得满满当当的。其中也有不少百姓,听闻了李延炤在之前战事中身负重伤的消息,此时他们围在队伍旁,与队伍伴随而行。关切的问话便一直没有停止过,直令李延炤虽然觉得难以兼顾应对,然而心中亦是泛起一股暖意。 走了一段路,伴随旁边的百姓中,便有一老翁问道李延炤来意。李延炤道是要接引新任司马苏小郎君前去大营上任,老翁听了,颇有些惋惜地叹道:“那苏小郎君自陇西而来,一年光景也没什么正业,便是日日饮酒不辍。酩酊大醉几乎是常态。时而出门到街上,大骂虏贼及伪赵刘曜。令人见之想到故乡旧景,便心痛不已……” 李延炤听到苏抚这番做派,心中亦是感到惋惜。不过倒也颇为理解。一战灭家,其父也为虏贼所害,想来必然无法释怀。然而又是有心杀贼,只是报国无门,心中积郁,借酒浇愁,倒也符合他的心境。 如今夙愿得偿,乍然出任郡中武官,李延炤也不知这位小郎君将要如何折腾。他只盼着苏抚莫要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从而使自己带出来的这些部下袍泽们承受无谓的牺牲伤亡。 在老翁的指引之下,李延炤一行人很快便到达了苏府之外。谢过老翁之后,李延炤便上前叩响了府门。那些百姓们见已将军卒们送到地方,便也纷纷散去,各自归家。如今秋粮虽已收割完毕,然而还需准备播种冬粮所需的种子等。而且士卒们也有公务在身,他们自是不便久留。 李延炤连叩了几下门,方才有一老奴打开门,见外间站着一大群军卒,眼中惊疑不定,结结巴巴道:“军……军爷,我家……老……老爷在……在县府……若是找……找老爷……的话,还请……请各位军爷……移驾县府。” 李延炤看着那老奴吓得结结巴巴的样子,知是自己麾下这么多军卒围着人家府门,使老奴心生误会。便连忙瞩刘季武率部后退了几步。而后拱拱手,对那老奴道:“老伯莫怕,我等乃是奉命前来,接引苏小郎君前往郡城大营上任的。还烦请老伯通禀一声。苏明府若是不在,便请通报府中尚能主事之人吧……” 那老奴闻言,神色却颇是有几分为难:“老……老老老爷不在,府中也没有谁能主事啊……军……军爷。能不能烦请您等……等等等到老爷……老爷归家,再……再来。” 李延炤神情颇有些失望,他想了想,又道:“既然没人主事,便烦请老伯前去请苏抚苏小郎君前来,我同他说几句话,总可以吧……” 那老奴闻言,却更是面露苦色:“苏小郎君……他……他此时饮醉了……正在……正在厢房……厢房中歇息……此时……此时喊他,恐怕不妥……不妥吧?” 李延炤一时也是气结,竟站在原地,半晌无话。这是什么时候啊!做主的人不在,连要请回去的人自己都喝醉了。简直无法可想。就这样,怎么回去向庞曦交代? 正在六神无主间,李延炤却忽然听闻门内响起一声清脆婉转的声音,问道:“张叔!是谁来访?” 李延炤乍然听到那声音,便觉得有些熟悉,细细回味了一番,心脏便砰砰地跳动起来。不过几息光景,那声音已逐渐接近,转眼便已在耳畔:“既是请表哥上任,便请进来细说一下,等表兄醒转便罢了,为何令人在门外苦等?” 老奴将府门打开,李延炤的心脏却跳得愈发厉害,蓦然之间,只觉血管中一股热流已是布满整个脸。他不待看到那个翩翩而来的身影,便垂下头去,抱拳道:“末将李延炤,见过苏小娘子。” 李延炤没有抬头,看着余光中的那一袭裙摆越来越近,直到自己身前两三步远,方才停下来。那声音的主人确是有几分惊喜道:“李将军?我还道不知哪位将军来请表哥上任,结果竟是故人。” “叨扰小娘子清净,实非末将本意。苏小郎君既然醉酒未醒,我等便在此相候。若小郎君醒转,还烦请小娘子通禀一声,我等也好早带小郎君前往赴任。末将谢过小娘子。” 苏宛云听李延炤一番话,也是苦笑了一下:“表兄醉酒,醒转却不知何时去了。将军真要在门外苦等?” 李延炤抱拳,头却垂得更低了:“此来实为公务,不敢叨扰。” “那好吧。”苏宛云笑言道,言语中倒是颇有几分失落:“我便差人去喊表兄,二位将军不妨到堂前相候,家严在县府未归,二位将军前来府上,我也不好怠慢……” 李延炤看了看刘季武,见刘季武也是一脸茫然,想了想,心一横,便拱手道:“既是如此,便谢过小娘子美意了。”言罢,李延炤回身,从怀中掏出一只钱袋,抛给刘季武身后站着的崔阳,道:“带着弟兄们去填饱肚子,喝喝茶什么的,一个时辰遣人回来看一眼。不准饮酒!若是误事,我拿你是问!” 崔阳笑呵呵地接过钱袋,而后在马上拱手应命:“司马放心,我等绝不饮酒!” 言罢,李延炤目送着崔阳带人离开,而后才与刘季武一同进门,苏小娘子早已吩咐下人将胡凳等物搬到前院之中。李延炤与刘季武二人相偕而坐,却都还是有些拘谨。 苏小娘子笑了笑,而后自去将琴搬到院中,又吩咐下人焚香,便在前院之中抚起琴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李延炤与刘季武坐在胡凳上,起初都颇有几分不自在,然而随着音符奏出,两人都开始渐渐沉浸在苏小娘子琴声所描绘出来的意境之中,渐渐忘却了此时身处苏府,以及相请苏抚前去赴任的杂务。 苏小娘子奏了一曲《关雎》。也是来自于诗经。可谓是传唱了几千年,经久不衰的名篇。这首诗经中的开篇诗,将青年欲追求少女而不得的那种相思之苦刻画得入木三分。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不绝,而略有呆滞的二人也随着琴声的消失而乍然惊醒过来。李延炤起身道:“年余不见,小娘子琴技又见增长。此天籁之音,听一次便已是至为难得,如今听了两次,末将只觉此生在音律上,算是无憾了……” 苏宛云闻言,也是轻笑一阵,而后起身盈盈敛衽为礼。正要坐下再抚一曲,却听闻厅堂中响起了踉踉跄跄的脚步,随后,一个有些混沌的声音传来:“今日……是什么日子?许久不闻表妹抚琴……” 苏宛云见状,忙起身,上前搀住依然有些醉醺醺的苏抚,道:“表兄!郡府李将军前来,请你即刻动身,前往郡城大营赴任!” “什么?赴什么任?”苏抚努力睁大眼,却摇晃着脑袋,口齿不清地问道。 第二百一十七章 动身赴任 李延炤与苏宛云一起,将苏抚架到堂内,然后苏宛云招呼下人们拿来了洗脸的铜盆和醒酒汤,先给苏抚用冷水敷了一回脸,然后将醒酒汤拿给略微清醒一些的苏抚,看着他咕咚咕咚将那碗醒酒汤灌了下去。 洗了脸,灌了醒酒汤的苏抚总算是清醒了一些。他睁开眼,略有些迷茫地看着一旁的表妹,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人如今身着一领皮甲,头发梳了一个髻,简简单单地绾在脑后。苏抚看着这面孔,虽觉得无比熟悉,然而在酒精的作用下,头脑仍是昏昏沉沉,一时间竟想不出这人是谁,与他之间有什么渊源。 他费劲地想了半天,仍是一无所获,转而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他的表妹苏宛云,问道:“表妹,你刚说……是谁请我去……去郡城赴任?” 苏宛云略有责怪地看了苏抚一眼,而后满怀歉意地对李延炤道:“表兄醉酒,李将军莫怪。”李延炤闻言连连摆手,示意无妨,苏宛云才转头望向努力甩着脑袋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的苏抚,道:“是郡府的李将军,前来请表兄去郡府任职!” 苏抚闻言,双手扶额,又看了看李延炤,方才笑了起来,边笑边道:“我说是谁……这么熟悉。原来是李将军!”言罢,苏抚便起身,摇摇晃晃地对李延炤施礼,边施礼边言道:“之前李将军在陇西援手,将我等从虏贼手中救下,我怎能忘!” 李延炤听闻苏抚一番话,也是赶忙还礼:“苏小郎君不必介怀。如今府君召小郎君出任军职,请小郎君带上部曲,随我同往大营之中,交接印信军务,而后便上任吧。日后若使君收复河南,乃至关中,还要多多仰仗小郎君戮力协助……” 苏抚晕乎乎地听着李延炤所言,蓦地大笑起来:“好,好,好。既是如此,我当责无旁贷!自来凉州,我无时无刻不忘父仇,恨不能手刃刘曜竖子,为父报仇!如今既然承蒙府君错爱,我当不恤此身,与虏贼血战到底,不共戴天!” 言罢,苏抚只觉浑身无力,又是一屁股坐回到身后的胡床上。苏宛云见状,连忙拿过身旁的洗脸盆,捞出手帕,拧干之后,又上前给苏抚擦了擦脸。 被冷水一激,苏抚又清醒过来,坐直身体,而后问李延炤道:“如今前往郡城赴任,所居何职?李将军可否相告?” 李延炤在怀中摸索了一番,而后掏出辛翳亲自签发的那张任命,而后递到苏抚面前。苏抚拿起那纸任命,好生看了片刻,而后乐不可支,连连笑道:“好,好,好。”言罢,他左手捏着任命,右手扶着几案强站起身,侧头对苏宛云道:“表妹,表兄已决意前去赴任,稍后自会去县府之中,与叔父作别。” 言罢,苏抚起身摇摇晃晃地向着堂外走去。李延炤见状,迈步上前扶住苏抚,轻声道:“郎君慢些。要去往何处,且告知与我,我扶郎君过去。” 苏抚挣开了李延炤的搀扶,而后边摇摇晃晃地向堂外走,边道:“我没醉!我现在就去召集部曲,遵府君所令,一同去郡城大营!你不用扶我,我自己走得!” 李延炤一边忧心地跟在苏抚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向外行去,一边对苏宛云使了个眼色。苏宛云连忙唤过几位下人,在一旁护持着苏抚,以防止他失足跌倒。 李延炤与苏宛云又回到院中坐定。然而苏宛云此时却是心事重重,再无抚琴的兴致。李延炤坐在胡凳之上,亦是心神不宁地望着苏抚离去的方向,沉默不语。刘季武凑近李延炤,悄声问道:“司马,此事如何?这位郎君愿不愿前往军中任职?” “他已经答应了,此去正要召集部曲。随后便要与我等前往郡城,季武且稍待。”李延炤悄声言道。 不一会儿,自苏府后堂之中,陆续有披甲挂刀的士卒们自回廊中行出,直向门外冲去。其中不少将吏模样的人,还在不断地催促着。这些士卒乱糟糟地向府外冲去的情景,大抵持续了约一刻钟光景。而后门外便响起将吏们的喊声,马嘶声。交杂在一起,略显杂乱无序,不由得使李延炤暗暗皱眉。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功夫,苏抚已是自堂后行出。此时的他顶盔掼甲,腰悬弓刀,神态一片清明,已不复方才那般混沌模样。他身上的铁甲早已修补完毕,早就不似自陇西归来时那般残破模样,甲叶擦得锃亮,看得出来也是经过一番细心保养。只是从甲叶上那些刀剑砍劈留下的褶皱痕迹中,才依稀能见这副铠甲所经历的那些刀光剑影的峥嵘岁月。 苏抚这般穿戴起来,加之走路虽略有摇晃,然而已恢复清明神色,却也颇具几分大将之风。李延炤起身,上前把住苏抚的手,沉声道:“军旅之事,战阵厮杀,残酷非常。绝非一般人所能承受。郎君此时若悔,应还来得及。” 苏抚闻言,正色道:“我父死于虏贼之手。我因复仇无门,才日日饮酒消愁!如今得以投军,焉有推辞不去之理?李将军莫劝了!你在金城与贼厮杀,身被数创,险死还生,我这背负父仇的,听闻李将军事迹,都不得不肃然起敬。到我自己身上,又岂能安坐家中?” “既是如此,我便不劝了。”李延炤幽幽叹了一声,而后道:“苏小郎君稍候片刻,我部接引你前往大营的部属此时正在外间,我已遣人前去通传。今日我部来此,俱是一人双马,郎君若有行装,不妨拿给那些替换马匹背负。” 苏抚闻言,充满豪气地一摆手道:“有何行装?在陇西之地,勉强逃得这条性命已是侥幸。所有行装不过一些兵甲之物罢了!我等血战余生之人,已不再计较那些身外之物。李将军召回部属,便即刻回转复命吧!” “既是如此,便从命了。”李延炤拱了拱手,而后转向苏宛云,亦是拱手为礼:“此去不知何时方能再闻小娘子天籁。之后天各一方,望小娘子珍重!” 苏宛云闻言,心绪却也是蓦然染上几分沉重。她敛衽一礼,道:“战阵多凶险,惟愿将军事事平安,日后若有暇,当与将军坐而抚琴,万望珍重!” 李延炤、刘季武与苏抚三人一同行出大门,背后的苏宛云看着他的背影,神色也是抑制不住地哀伤起来。 “闻说塞外雪花开,吹一夜,行路难。我织一片明月光,愿为君司南……”苏宛云望着渐渐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轻声低唱起来。 李延炤几人出门,看苏抚训话了一通,没过多久,先前崔阳带出去的那些部属便也归来列队。李延炤与苏抚各自一声令下,这数百人便浩浩荡荡地开拔前进了。 苏抚先去了县府之中,与自己任永登县令的那名叔父苏玄作别。而后便自出城,与等在城外的李延炤会和,两部数百军卒便向着广武郡方向而去…… 第二百一十八章 军务交接 李延炤带着苏抚,并两方部曲等数百人,出永登县,而后沿着山道向郡城方向一路疾行。之前在陇西之地救出苏抚之时,队中那少年郎如今策马阵列之前,俨然已是苏抚至为倚重的左膀右臂。 大队在山谷中穿行。然而在县城之中耽搁日久,加之部曲之中,亦有不少步卒。如今已是夜色渐浓。李延炤却令部属们不得歇息,务必连夜赶路。此时山中蚊虫甚多,想来露宿野外也不是一番好的选择。于是诸军皆无怨言,各自在将佐们的带领和激励下打着火把继续行程。 又不知行过多久,前方引路的骑卒们折返回来一人,报告了当下所处的方位,乃是距谷口已不足十里。出谷之后,再折返向南,又行十余里,便是广武军大营。 “大伙加把劲,出谷之后,便歇息两刻钟,再行赶路。”李延炤听说已近大营,便出言激励士卒们。 约莫到了丑时时分,这一伙人马总算是抵达了大营辕门处。寨墙与望楼、营门处士卒借着营门前的火光看到远远有这么一大队人马接近,皆是神色肃然,持弓刀在手,准备防御。望楼之上的士卒更是将竹哨都衔在口中,只待确认敌情,便发出信号。 离大营还有一箭地远,李延炤便令众军停下,而后策马趋前,与营门值守士卒交涉了一番。值守士卒见是李司马,又听闻其道明原委,便手持火把站在营墙上左右挥动了几下,以示解除警戒。警戒既已解除,后方一箭地外的刘季武方才带领着麾下士卒们,以及苏抚的那些部曲,缓缓向大营辕门而去。 待得入营,苏抚所部在李延炤的要求下,俱是轻手轻脚,生恐闹出太大动静,惊扰到营中士卒。如今广武大营因为军士在之前的战斗中死伤甚众,因此营地也多半为之一空。苏抚麾下这数百部曲,却也是能得以暂时安置。李延炤令刘季武率部将骑乘和替换的马匹牵回马厩,而后他便带着苏抚及他手下的部曲们,向着赵程志的步营那片营帐而去。 李延炤举着火把,带着苏抚一一查验了步营中居中居后的大片空置营帐,而后对苏抚言道:“今日你部且暂歇于此。天色已晚,便歇息吧。明日早饭之后,我再来与郎君交接军务。” “悉听遵命!”苏抚闻言,也是爽快地应承下来。而后便各返帐中。李延炤今日奔波,也至为疲累。一俟到了帐中,便躺下安歇。 次日开饭鼓响过后,李延炤便起床,前去步营之中接引苏抚所部一干部曲前去用过早饭,而后便将苏抚以及他手下数名兵尉军侯等召至帐中,嘱其将手下部曲的兵员、籍贯以及他们带来的军械甲具等登记造册。不旋踵的功夫,营中书吏也被李延炤招来,喊其协助这些兵尉军侯等造册。 安排完毕之后,李延炤便带着苏抚出帐而去。李延炤带着苏抚巡视了各营驻地、校场、演马场、武库、粮仓、马厩以及马料库等地。将军司马日常应当负责的一应事务告知给苏抚。军司马在此算是副职,不仅要担当起战时的参谋赞画,而且平时营中后勤、操练、武备、军法等一应繁杂事务皆要经手。 李延炤边走变向苏抚解说着日常事务,以及各种军务应如何处理等等。苏抚细细听着,不时抛出一些疑问,李延炤略想一想,也能很快予以回答。 待到营中马厩附近,李延炤听着马厩中如今愈发雄壮起来的骡马嘶声,转头向苏抚笑言道:“想当初,我初投军之时,便率手下十人,受命在此处喂马。如今每至于此,心中仍是颇多感慨。时光荏苒,如今已两年有余了……” 听闻李延炤所言,苏抚亦是不敢相信地瞪圆了双眼:“原……原来李将军最初竟是马倌……” “是啊……当初营中诸多鄙薄,我等却也不与之计较。当初我自己都不曾料到,会有一日骤居高位。更不会料到,过不多久便遭贬斥。人生际遇,真是……真是难以言说啊……” 苏抚垂下头,默然无语。两人一起站在马厩之前,听着马厩内传来的阵阵骡马嘶叫,一时间竟都是无言。 “李将军治军严明,我观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广武骑卒,人数虽非众,却绝对可称劲旅。将军本人亦在金城一线血战,九死一生,却缘何遭到贬斥?”苏抚憋了半天,终究还是憋不住心中的这个疑问,便出言问道。 “阴氏家奴作威作福,欺压百姓。我见忠烈之后被他们残害致死,便一时容忍不了,将数名凶手尽皆枭首。带队军侯亦被我去了一手。”李延炤似是言说与自己毫不相关之事,笑着淡淡将事情始末道出。而后犹伸出手,故作轻松般拍了拍苏抚的肩膀。又道:“你接任司马,军中事务繁杂,一时倒未必能够适应。遇事切记冷静而为,切莫同我一般冲动……” 苏抚面上一副不平之色:“这些恶奴,就当斩尽杀绝!抚虽无法为将军张目,然而亦要为将军道好!” 李延炤闻言,亦是淡淡笑了笑,却并未再言。他拉着苏抚的衣袖,引着他前往中军大帐方向而去,边走边对他说道:“军主千人督庞公,讳曦。晨曦的曦。我入营不久便在与他打交道。此人那时任军中司马,执法严苛,有些不近人情。然而亦能称得上度量宽宏,不记私仇。战阵之上也能身先士卒,作为表率。郎君日后在军中,定要与他日夜相处,切不可再嗜酒。若因此而误事,庞督可不大会顾及情面……” 苏抚点点头,道:“将军所言,抚俱已记在心中,今后万万不再贪杯。请将军放心。” 李延炤又道:“你在关中之时,尚能以部曲家兵袭击赵军辎重。这份胆略奇谋,日后必大有用武之地。如今署理一军司马之职,若能善结士卒,得之死力,将来未必不能纵横关中,既为令尊复仇,又得以扬名于内外,实乃一桩善事。” “将军放心,抚时刻不忘自己为何而来。” 两人谈着话,已近中军大帐。李延炤上前交涉一番,帐外的一名护卫便进帐通禀。不多会便返身出来,对二人道:“庞督请二位入帐谈话。” 李延炤上前掀开帐帘,而后引着苏抚迈步行入帐中。庞曦正在捧着一摞籍册,见二人进帐,忙起身,看了看李延炤,又看了看苏抚,笑道:“这位便是府君新近任命的署理司马吧,果然少年俊杰!听李司马说你曾经率家中部曲在关中结堡自守,与虏贼血战数载。倒也不失为一员虎将。” 苏抚上前,抱拳叩地道:“承蒙李司马与庞督错爱。在下不过为保全家人罢了……日后遇事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庞督多多提点批评。” 庞曦点点头:“那是自然。你既已来到营中,这几日便令定东与你交接军务。待交接完毕,我再放定东前去赴任吧。” 李延炤闻言,抱拳叩地道:“末将谨遵钧命,庞督请放心。” 庞曦起身踱到帐中,用力拍了拍两人:“多有仰仗!” 第二百一十九章 百废待兴 接下来数日光景,李延炤便带着苏抚继续熟悉营中事务,引见诸军将佐。翻阅武库粮仓账目书册等。苏抚领悟力也挺快,几日光景下来,已能将营中现在日常的一番杂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李延炤见状,便也放心不少。 诸事安顿已毕,李延炤自将执意跟随自己去往令居赴任的那三十余人报备给庞曦,又去郡府中,为他们请来了一纸调令。庞曦本来见李延炤带走一名都尉级别将领,已是颇有微词。然而郡府一纸调令下来,庞曦便也无话可说。如今署理司马的苏抚,也完全能够当作一名骑将来用。因此对于此举,庞曦也是轻轻揭过,权且按下不表。 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李延炤仍是觉得这座大营之中,原有颇多令他留恋之处。这几日,一旦有暇,他便往马厩跑。如今的马厩已扩建了数次,规模早已今非昔比。然而今日较之当初他们管理之时,马厩依然是干干净净,虽是畜类聚集之所,仍是让人觉得清爽。 现今负责喂马的,已换成两什军中老卒。这些老卒也知李延炤原本马倌出身,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境地,倒也绝非偶然,众人心中都是有几分敬服之意。这几日见李延炤常常来到马厩,也心知这位司马流连念旧。在喂马与清扫之余,这些老卒还时不时与李延炤攀谈一阵。这位司马虽然如今身居高位,却依然没有什么架子,也令这些老卒更生几分敬佩。 将要跟随李延炤前往令居赴任的那些将吏军卒们,也皆是收拾好了行装。各家都在郡城之中,行装中除去必备的铺盖等,倒也没多少个人物品。即使有,也早已送回家中。此时都是等着李延炤一声令下,而后便跟着随行。 不管是将吏还是士卒在军中所骑乘的马匹,都是军中公物。因此绝对不可能骑着去令居。李延炤想了想,便请了半日假,自郡城之中租了两辆牛车,而后将这些人的简单行装皆置于牛车之上。李延炤自去见过军主杜杰,与之作别。而后便去营中唤过这三十余人,装好牛车之后便向营外缓缓驶去。 此次远走赴任,李延炤已决意要悄悄地走。本来贬谪之事,虽说事出有因,然而毕竟不甚光彩。若是一大群部下大张旗鼓地为自己送行,虽然并无标榜自己影响力之意,看在旁人眼中,却总会引起那些无端且莫名的猜测臆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本来李延炤自身就是是非的中心,他更是绝不想为自己招惹这些麻烦。 一行人虽然看起来也是浩浩荡荡,却至为低调地行出大营辕门,向着南边而去。行出不过里许之地,刘季武却扯了扯李延炤,示意他向后方看去。李延炤转头看去,却发现远方正有一骑,打马向自己这边飞奔过来。 李延炤不由得心中疑惑。方才在营中已与庞督和苏抚道过别了。却不知那飞奔而来的,却是何人。 又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那一骑纵马驰近,李延炤方才发现,此人竟是曹建。曹建行至队伍近前,便下马弃了缰绳,抱拳叩地道:“李司马,此间一别,望多珍重,属下静候司马佳音。” 李延炤笑了笑,而后跳下牛车,上前把住曹建的臂膀,道:“你我多年袍泽,彼此早已心知。不论去留,今后仍大可再叙袍泽情谊。你留在广武军中,便好生对待那些骑卒部属,万望勿令他们无谓牺牲。” 曹建抬头,与李延炤两相对望,却皆是无言。 “曹百人长请回吧,日后但有相托,炤定欣然应命。” 望着队伍渐行渐远的方向,曹建的神色变得说不出的复杂。 令居在广武之南,相距不过几十里路程。即使众人赶着牛车,行进缓慢,也赶在申时时分到达了令居县外。令居县的城墙也是夯土筑成,李延炤抬头望去,不知这城墙经过了多少年代的风吹雨打,每一段夯土城墙,都似乎在向他诉说着它们所经历的世间沧桑。城墙也甚是低矮,不过丈五左右的高度,让李延炤觉得搭个人梯,都能轻易爬上这段城墙。 他们由县城北行来之时,细细查观了一番,李延炤竟在这既低矮又残破的城墙上看到不止一处塌陷。此情此景,不由得更让他暗暗皱眉。虽然如今金城依然在凉州控制之下,不过日后若有战事,金城扼守不住,令居便是首当其冲,如此疲敝的城防,如何能够御敌呢? 他翻出一摞任命公文,出示给守门的城门吏,而后问清楚县府所在之处,便引着众人进了县城。依照城门吏指引的方向穿街越巷,直向县府而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虽然甲具武器等物,皆已交还广武军武库。然而这些人皆是不久前曾在战场上生死搏杀过,并且活下来的将卒,他们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那种凛冽肃杀之气,与他们锐如刀锋般的眼神,便令街边的一众百姓小贩等人不敢直视。 众人行在令居县城内街道之中,只见不少人家都是披麻戴孝,竖起灵堂,街巷之中,也不乏素服匆匆而过的妇人幼童。李延炤见这副景象,心中却乍然又添几分沉痛。 如果说广武郡中还稍微有那么些繁华景象的话,如今的令居县城,便是一派百废待兴的凋敝景象。白幡在低矮的房屋之内随处可见。而且作为民居的这些房屋,也都是斑驳的土墙。虽然以瓦片覆顶的也有不少,然而多数都是茅草为瓦,看上去破败不堪。城中那些妇人幼童也个个都是清瘦模样,显然令居县中的生活水准,并不能与郡城之中相比。 一行军卒在城中行了一刻钟,便来到城中心钟鼓楼处。令居县钟鼓楼正处在县城中心,看起来也不过就两丈来高,三丈见方,上置钟一口,号鼓四只。虽是以瓦片覆顶,然而李延炤也觉得这钟鼓楼与其叫钟鼓楼,倒不如叫钟鼓台来得更为贴切一些。 众人行进县府之中,县府守门的衙役见到李延炤手持的调任公文,皆不敢阻拦。毕竟日后,这位调任而来的司马,便算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了。李延炤令赶着牛车的众位兵将们在门外稍歇。他便与刘季武一同跨过大门,绕过照壁,而后向着县太爷办理公务的正堂中行去。 此时虽然正是白天,本该在堂上办理公务的县太爷却是不见人影。不由得使李延炤微现怒容。县府正堂之中,别说县令,便是小吏都没有一个。只有在县令几案之上堆积如山的案牍公文。 “人呢?”李延炤在县府正堂之中大吼了一嗓子。不多时,县府侧面厢房之中,却有一名小吏战战兢兢地行出,而后看到正堂中面有怒容的李延炤,忙不迭地上前见礼,唯恐得罪了这位看起来来头不小的大爷。 “张明府去了哪里?”李延炤见有人来,倒也强压下怒火问道,只是他的声音仍是略带生硬。 “小人……小人不知张明府去哪了……”那小吏说着说着,不由感到一阵心虚,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还不去找!”刘季武闻言也现出几分怒色,愤而道。小吏闻言战战兢兢地行了个礼,便要退下,却听闻正在县令的几案之前站定,若有所思的李延炤唤道:“慢着!” “既然不知在哪里,那就不必去找了。我等在此相候便是!”李延炤淡淡道。 第一百二十章 令居县尉 打发走了小吏,李延炤便让刘季武将候在县府之外的那三十来人都喊了进来。众人打开县府大门,而后将牛车赶到院中停放着,便先后行入县衙正堂。 李延炤吩咐属下们在堂中找地方坐。牛二壮大大咧咧地去堂后端了十来个胡凳行出,分发给众将佐,各自坐在正堂之中。陶恒带来的那二十三名陇西骑卒,便也不以为意,大剌剌地围坐在地上。各人从身上携带的干粮袋中掏出胡饼肉干等吃食,便在县衙正堂中开始大快朵颐。俨然将这个严肃的县衙正堂变成了军旅伙食团。 如今县令及县府中吏员都不在堂上,李延炤便也没去管这些将卒。由得他们在这堂上放肆。反正观几案上那些堆积如山的诉状案牍,想来这令居县令也不是个专心治事的能吏,这倒也是李延炤喜闻乐见之事。他没有同其余人一样拿出吃食开始填肚皮,却对几案上的诉状与案牍公文产生了兴趣。他随手拿过左侧几案上放置的诉状,开始细细研读起来。 最上的第一封诉状,便是一桩涉及世兵与民户、军产纠纷的诉状。诉讼人戚氏,被告胡嘉。被告本为世兵,因年初上山不慎摔伤了腿。便一直在家中休养。前些日子接州治命令,全州动员,募集世兵子弟以及良家子弟征召为军。胡嘉内心惶恐。身为世兵家庭,如若无人应征,县府便将收回田地。于是寻表亲戚氏之子秦峰顶替。并允诺若是从征,便以县府分得的十余亩逆水旁肥田相赠。秦峰得其允诺,欣然前往。 不料一月之前,秦峰战死在金城大营。胡嘉随之反悔,划给戚氏十亩近山旱田。戚氏不服,自行交涉未果,便请了村中略通文墨之人,写了诉状,将胡嘉告到了公堂之上。又怎料到这位县尊也是玩忽职守之人。案子便积压在县府的公堂之上,悬而未决。 李延炤起身,行至堂外,又直奔侧间厢房而去。李延炤敲开厢房房门,却正是方才那名小吏。李延炤劈头便问:“既然张明府不在,那县中还有谁在?” 小吏支支吾吾,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延炤渐渐有些不耐烦,遂高声问道:“本县县丞与县尉,谁在?” 小吏思前想后一番,而后战战兢兢地道:“褚县尉在。” “既是如此,便有劳代为相请。”李延炤躬身为礼,小吏也是受宠若惊地回礼,而后转身向县府外走去。 李延炤回到正堂之中,嘱咐刘季武道:“你且去集市之上买些酒食回来,多买一些,叫上几人随你前去。晚上我想请县中官吏一同吃饭。” 刘季武闻言,便应承下来。而后接过李延炤递来的一只钱袋,便喊上陶恒并其数名麾下士卒,自出县府,向着县城中闹市而去。 如今县城中虽然处处惨淡。然而不论何时,人总是要吃饭。因此卖些酒食的集市之中,依然是颇为热闹。李延炤目送刘季武等行出县府,便又坐回几案之前,继续翻阅起案头的诉状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光景,褚县尉大步行入厅堂。见堂上县尊位子上,竟然坐着一名从未谋面,身着皮甲的年轻武官,顿时表情便略有错愕起来。李延炤见他进来,亦是坐在主位上好生审视了一番此人。只见此人生得一张国字脸。剑眉星目,鼻梁高而阔,颌下一把胡须,也是颇有三国之中关云长之风。这张正气凛然的脸很快便博得了李延炤的好感。他在心中暗自提醒了自己一句人不可貌相,便起身拱手,与那褚县尉见礼。 褚县尉匆匆行了一礼,而后满面疑惑地看向李延炤,问道:“阁下是……” 李延炤哈哈一笑,道:“褚县尉,我乃郡城中调来,被府君委任为令居县司马。愚下姓李,讳延炤。字定东。今后大家便是一地同僚,还望如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褚县尉能予我批评指正……” “啊,你就是……你就是那个……那个在金城死战,而后重伤被抬回郡府的军中将官?听说前些日子阴氏部曲在我县治下对百姓作威作福,也是你斩杀他们数人?”褚县尉说着说着,神色也在上下审视着李延炤。 “啊,这些劣迹,正是在下所为……果然好名不出门,恶名传千里……我人还未至,诸位便已经对我这些劣迹了如指掌。” “哪里哪里……”褚县尉笑道:“司马率部血战不退,重伤之下,险死还生。端得是令人敬佩……” 李延炤连连拱手道:“不敢不敢。”而后抬起头,正色道:“不瞒褚县尉,在下找县尉来,实是有事相询。” 褚县尉笑言道:“既是如此,便听凭司马相问。但有所请,绝不敢辞。” 李延炤拍了拍县令几案之上的那堆诉状,悠悠道:“这位县尊,不知缘何不理公务啊?如此厚的一摞状纸,看样子,也积了足有个把月了吧?” 褚县尉闻言,表情却是略有些尴尬。他拱手道:“实不相瞒,这位县尊本来也并非如此。之前一应公务诉状,皆是处理得井井有条,令我等也不得不钦佩其所能。然而不知最近是怎么了,说自己倦了,这些事情待回头再做处理,便三天两头看不见人。加之县丞也是本地人,见张县令不在,便也不在来县府。这县府,便只有在下一人苦苦支撑……” 李延炤闻言,却有些好奇道:“既然如此,为何褚县尉不随之而去,还要在县府中日日值守呢?” 褚县尉闻言,却是苦笑了一阵,道:“我本是西平人士。在此地无亲无故,离了这县府,倒也不知往哪去。便只得留守在县府之中,每日巡城,读读书,倒也过得悠闲自在。只是这县府公务……在下才能实在有限,处理不好。若是越俎代庖,只怕会越弄越乱。因此,便也没管这些公文诉讼之类的事……” 李延炤点点头道:“我来此地,见这些诉讼等杂务,也甚为复杂。楮公难处,我亦感同身受。只是这偌大一个县,也不可不治,既然张明府不在,我便暂时署理县中事务,待张明府归来之后,再一并移交给他吧。” 褚县尉闻言,也是大松一口气,忙向李延炤躬身为礼:“司马若有此心,自然最好不过。我等愚钝,听凭司马吩咐便是。” 李延炤点点头,而后拿起最上面那张供状:“既是如此,便请楮公前去请这诉讼双方到堂,若有一应证人证物,也一并带来,稍后我自会公断此案。” 褚县尉神情肃穆,点点头道:“我立刻动身,公审断案之事,便有赖司马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越俎代庖 褚县尉离去之后,李延炤又嘱咐一干属下们,去县衙后堂中找来水火大棍、令箭、惊堂木等充门面之物。然后将县衙中那些诉状案牍分门别类,分别用几只箱子装起来,而后抬到后堂中去,李延炤道是稍后他自会一一阅览。 约莫两刻钟光景之后,刘季武返回县衙之中,与其同行的几人,手中皆是提着若干用竹条编织的简易食篮,内中装着各式各样的吃食。刘季武手中还提着三四坛酒,大剌剌地便走进正堂之中。李延炤让他们先将这些酒食送到伙房中去,稍后晚间再招呼褚县尉前来一同吃喝。几人依言而出,找了半天也未找到伙房在哪,还是后来有名小吏指引,方才将酒食送至伙房。 而县衙内的众人,却都匆匆整理了一下形象。而后各自拿着水火大棍,立在县衙中两侧。李延炤小时候看电视剧,一直觉得县太爷升堂是这世上最威风的事,并且深受其毒害,搞得他如今处在那是最为崇拜的威风位置,便强令这帮属下搞了这么一出。来满足他自童年开始就一直不曾满足过的虚荣心。 半个时辰后,褚县尉带着两名诉讼人,从县府侧门进入县府中,而后便照着李延炤的吩咐,直奔县府正堂而来。方才李延炤夸下海口,言及自己愿意代劳,来处理县府中的一应事务。这褚县尉便也心生疑窦,正想借着这么一桩案子,来探探李延炤的成色如何。 褚县尉先令两名诉讼人在堂外等候,而后自己进入堂中,准备向李延炤复命回报一番,一进堂中,便吃了一惊。他见到方才在堂中那些身穿皮甲,肆意无状的士卒们,此时却都是拿着水火大棍侍立两侧。虽然他们高矮不一,有的显得壮硕无比,有的看起来却又瘦小。然而他们人人身上那股昂扬与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凛冽杀气,使得这位县尉,对他们也不敢再小觑。 “楮县尉莫惊慌,我也是觉得如此威风,便令他们如此。”李延炤笑呵呵地与褚县尉打着招呼。褚县尉连忙施礼道:“戚氏与胡嘉二人带到,此时正在堂外听审。请司马召其过堂。本尉相信司马自有明断。” “好!”李延炤点点头,对一旁崔阳道:“喊刘季武前来,执笔记录。”又冲座下首位的秦大勇道:“传戚氏、胡嘉二人升堂!” 秦大勇扭头冲着正堂门口喊道:“传戚氏、胡嘉二人升堂——!”他的声音至为洪亮,连在李延炤左近的褚县尉乍然闻之,身体都不由自主抖了一下。而分列正堂两侧的其余兵卒,却依然肃立,动也不动。 门外戚氏与胡嘉两人,听闻这声通传,便都迈步,向着堂内走来。进得堂内,却见两侧矗立着二十来名身着皮甲,手持水火大棍的兵卒,皆是生面孔,原先那些衙役早已不见踪影。两人又向堂中首位看去,却见一年轻人正端坐在几案之后,也是身着皮甲,将卒模样一个年轻人,原先熟悉的县尊面孔,却不知哪里去了。 胡嘉见状,心中一惊,身边戚氏已经盈盈跪下叩首。胡嘉却兀自站在原地,发问道:“此处断案,为何不是张明府?” 李延炤心中一哂,却是不露声色道:“张明府不在,现今由我署理县府事务,胡嘉,你还有何疑问?” 胡嘉皱着眉,道:“你又是谁?你言自己署理县府事务,你说了算吗?” 李延炤闻言,哈哈笑了两声,道:“我是县府司马。今日到任,张明府与我同级。他若不在,我自然有权署理,你不服吗?” 李延炤话音方落,两侧手持水火大棍的部下们,已皆是面露寒光逼视着胡嘉。那胡嘉见状,只得跪下叩首道:“草民并无不服之意。只盼司马能公断此事。” 李延炤点点头:“本人自然会公断。诉状我已看过。戚氏,你诉状上所言,可是实情?” 戚氏叩首道:“回司马,草民诉状所言,句句是实。若有一句不实,甘愿伏法领罪!” 李延炤点点头,继而又转向胡嘉:“胡嘉,你因无法服役,便以逆水边十亩肥田为代价,请戚氏之子秦峰顶替你服役,可有此事?” 胡嘉闻言,连忙抬起头来:“草民摔断了腿,请秦峰代我服役是实,然而当初我找他说的时候,便说是近山的那十亩薄田。至于说近水的十亩肥田,绝无此事!” 戚氏在一旁闻言,愤怒地转过满面泪痕的脸,面向胡嘉道:“你胡说!你用十亩肥田,诓骗我儿子代你应征从军,如今……如今我儿战亡在前,你便翻脸不认人……呜呜……亏得我儿,替你……替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战死……我苦命的儿啊……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们这一家……一家子,可怎么过啊!” 李延炤拿过一旁的惊堂木拍了一下,口中依样学样地吼道:“肃静!” 随着这一声大吼,方才嚎哭不休的戚氏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转而抽泣不已。 李延炤又转头问戚氏:“你说胡嘉答应给你们十亩近水肥田,此事可立有字据,或有什么证人?” 戚氏依然抽泣着,断断续续道:“此事,只有我与我那……那苦命的儿知晓。我们都是……都是不识字的人,哪里……哪里会想到让他立字据……” 李延炤点点头,又看向胡嘉:“你答应给他们十亩近山薄田,可立有字据,或是有什么证人?” 胡嘉闻言,依然是摇摇头:“当初相谈之时,只有……只有我们三人在场,也没有字据……” 戚氏闻言,边抽泣边道:“儿呀……当初我不叫你去……你偏贪图那十亩地,非要去……现今……现今你可看到?你没了……那十亩地,人也不给咱了……” 李延炤听得戚氏的抽泣,心中也甚为悲凉。他看向胡嘉,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直看得那胡嘉心中发毛,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过了约莫有半柱香功夫,等到戚氏的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李延炤方才抬头,继续道:“胡嘉!我听闻年初你因在山上摔断了腿,故而无法服役,可有此事?” 胡嘉恭敬垂头,道:“此事属实,望司马明鉴。” “方才我见你进堂来的时候,腿脚挺好,看不出哪摔坏了啊?”李延炤轻笑道:“莫不是你因此而诈伤,逃避兵役?” 胡嘉额头上已现出细密冷汗,忙不迭道:“冤枉啊!司马,我冤枉!”、 李延炤并未理会他的呼喊,转头问向一旁记录的刘季武:“在军中,托伤诈病,以避征伐,该当何罪?” 刘季武抬头,中气十足道:“当斩!” 闻言,胡嘉已是面无人色。李延炤却不紧不慢,又道:“胡嘉,你既为世兵,县府下发给你那些田地,可有字据地契?” 李延炤这一次,就几乎是明知故问了。世兵地位低,一家人靠着一个脑袋栓裤腰带上拼命的人,才能得县府拨下几亩田地耕种糊口,又哪来的地契字据可言? 果然,胡嘉面无人色,身体如筛糠一般抖着道:“没……没有字据,也……也没有地契……” “既然如此,我是否可以认定,这块地并非属于你,乃是县府提供给世兵之家糊口之地。如今你既托伤作病,世兵自然无法继续担当,那么,县府是否可以收回你先前所有的田地?” “司……司马……”胡嘉抬起头,眼神急切,便欲为自己辩解一番。 “回答我!”李延炤重重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 “先前你与戚氏与秦峰相谈之时,你所承诺的,究竟是十亩肥田,还是十亩薄田?说!” 闻言,胡嘉额头上的冷汗,已是凝聚成珠,滚滚落下。 “司马……草民……草民全招……先前……先前草民,草民是答应了给他们十亩肥田……是草民……草民一时猪油蒙心,故而抵赖……草民诈伤……也是属实……只求司马放过草民一家……给他们留几亩……几亩糊口的薄田吧。草民……草民愿意继续回军前……军前效力……” 李延炤望着下方磕头如捣蒜的胡嘉,望了一眼身旁一脸惊讶之色的褚县尉,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褚县尉眼中也现出一番奕奕神采,望望胡嘉,又望望李延炤,面上已是一派折服之色。 “戚氏儿子为国死战捐躯,你承诺赠予的那十亩肥田,依旧交由戚氏家耕种。至于你……逃军之罪,欺诈之罪……按军律,当予斩首!然本司马念及你一家老小,免你一死,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秦大勇!将他架出去,给我杖二十!狠狠地打!” 半晌之后,堂外终是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大棍击打皮肉的声音,和胡嘉那一声声高亢的惨叫。 厅堂中的褚县尉,迎上起身走下堂的李延炤,竖着大拇指赞道:“司马此番断案,别开生面,使褚某心服口服!” 李延炤一把揽过褚县尉,悄声道:“我今日在此越俎代庖,还望日后张明府归来之时,褚县尉能多多美言几句……炤就感激不尽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抚恤之事(一) 诉讼已断,胡嘉被拉出正堂杖责,然而戚氏却仍在堂内跪地叩首,千恩万谢。 李延炤上去扶起她,而后温言问道:“如今令郎既已战殁,县府可有抚恤下发?家中生计可有艰难之处?” 戚氏闻言,起身看向李延炤,却是一脸茫然。她想了想,开口问道:“敢问司马,何为抚恤?” “抚恤,便是令郎战殁之后,县府应向你家中发放钱物粮米,以使忠烈之家,得以安心度日,免于饥寒之苦……” 戚氏抹着泪道:“回司马,我儿阵前战亡,县府只是派人到家中知会了一声……我们……我们连他最后……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钱物……粮米……更是分毫未见……”言罢,仿佛是勾起了伤心事,戚氏又是抽泣不止。 李延炤见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见戚氏哭得梨花带雨,只得宽慰她道:“令郎阵前战亡,郡府必已为其在忠烈祠中立了牌位……你们这些亲眷,也可以常去探望一下……至于抚恤,我想不止你家未发,县中人家,恐怕都还未及发放。改日我翻阅一下县府公文籍册,再统一发放。” 李延炤顿了顿,又指向堂外道:“胡嘉与你家的田地纠葛,我也已直断。明日我会遣两名部下前去协助你丈量划分田地。若这胡嘉不服,再生事端,可直接来县府诉说,今次我绝不再轻饶!” 戚氏闻言,抽泣道:“草民……草民多谢司马明断此事……” “我署理本县县务,明断诉讼自然是份内职责,不必言谢。” 送走戚氏,又令两名衙役将被打了一顿板子的胡嘉送回家去,李延炤便在刘季武的引领下前去伙房,吩咐县府中厨子们将方才刘季武他们采买回来的吃食热一热。而后李延炤将几坛酒拿上,与刘季武一同前去请褚县尉一同,在县府后堂之中摆了四桌酒菜。此间摆席也是照了军队中的那种摆法,八九个人在大桌边围坐着开吃。虽然不怎么雅观,不过好歹热闹非凡。 褚县尉倒也并非出身士族,看到这种场面倒也并不觉得厌弃。反而兴致勃勃地与众将卒在席中觥筹交错,畅怀不已。喝到一半,刘季武带回来的那些酒水喝了个干净,褚县尉便离席去到自己房间中,又提过来数坛米酒,众人才得以继续开怀畅饮。 一通酒宴,虽然所饮不过是些低度数的米酒。然而这些军中汉子平日遵循军纪滴酒不沾,此时敞开喝,自然是酣畅淋漓。酒席中各自聊了些军中或是县府之间的趣事,倒也在无形之中拉近了各自的距离。 褚县尉平时就与衙役官吏等等打交道,做事处处小心留意。而现在与眼前酒桌上的这些军中粗汉倒也是意外地投缘。在军中呆的久了,性情往往也自然地洒脱豪迈起来。与地方上那些官吏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倒也是格格不入。 低度的米酒虽然不醉人,然而却架不住喝得多。席间的褚县尉与一干将卒们,都是微醺。离席之后,李延炤下令将褚县尉送回他自己的房间。然后在县府后堂一侧找了两间空置厢房,以及一个杂物间。众兵将借着微醺的酒意,将这三间房匆匆收拾了一下,而后自去牛车那里,取过自己携带的铺盖等,到厢房及杂物间中匆匆一布置,便躺下睡了。 李延炤也唤过刘季武,将牛车之上那个沉重的箱子抬到了他暂居的县府后堂,而后便匆匆安顿一下,便躺下歇息了。 次日一早,鸡叫三遍之时,李延炤便已起身来到堂上,一上午的功夫,又公断了几件诉讼案,却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李延炤令刘季武从旁记录,完毕之后将这些诉讼整理成卷宗。而后在褚县尉的指引下与县府中先前的卷宗放置在一起,以备后来者查阅。 到了下午,李延炤便丢开那些诉讼状纸案卷,开始搬出那几大箱子公文,开始翻阅起来,以便确定当下的当务之急以及工作重点。昨日戚氏的话倒也提醒了他。他从那些公文中,找出州治下发的,令征召丁壮成军,并且参战的各郡县,统计战殁者名册,并上报以及为这些战亡士卒的家庭发放抚恤之事。 州治所用说法,乃是令下面郡县先自行垫付抚恤之用。并将抚恤人数、名册以及抚恤标准上报州治。州治再根据各郡县的抚恤来豁免一定需要缴纳的钱粮税赋。 看到这里,李延炤不由内心一动。莫非令居县令此时不见踪影,也与这抚恤之事有关?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匆匆闪过,便转而不见。他起身吩咐刘季武随行。当下要务,莫非先去清查府库,判断府库中所存的粮食资材,然后再统计战事中阵亡的将卒员额名册,从而判断府库足不足以支持给这些家中发放抚恤。 两人叫上了褚县尉,三人去马厩中取过马,便在褚县尉的引领之下,一路向着府库而去。府库所处位置,正在城东。三人出了县府,驭马不过半刻钟左右,便到达府库之外。那府库外墙青砖砌成,墙体足有近一丈高,从外间望去,内里建筑也是青瓦覆顶,与一旁的民居等形成鲜明对比。 三人叫开门,值守小吏见是褚县尉带人来,便连忙打开大门,三人下了马,将马拴在门外拴马桩上,嘱咐守门胥吏看守,而后便行入府库院中,褚县尉自去厢房中,将看守府库的文吏喊出来。 文吏见到褚县尉,便行出厢房,却见院中还有两人,看样子倒也不似官员。不但未着章服,还各自穿戴着一身皮甲。尽显一派武人之色。心下游移不定,忙转向褚县尉,问道:“褚县尉,这两位是……” 褚县尉笑着指向李延炤道:“这便是郡府派遣来新上任的李司马。另一位,便是司马属下,之前在郡府之中任骑都尉。” 文吏一派了然神色,而后对二人躬身为礼,道:“见过二位将军。不知今日驾临府库,有何要事?” 李延炤笑了笑,而后拱拱手:“打扰小史清净了。我等此来,是想盘查一番府库。目前张明府不在,县府一应事务,暂时由我署理。待明府归来,我自会向他说明。” 那文吏闻言,却是一脸苦色:“司马恕罪。按律,县府府库须得明府本人之令方才能得开启。司马即使署理县务,恐怕没有明府之令,也不能擅开。” 李延炤闻言,眉毛一挑:“哦?然而州治之令已然下达,如今需给阵亡将士发放抚恤。公文早已发至县衙,若不落实……恐会生变。请小史予以通融……” 文吏跪地叩首:“实非小人不予通融。按律,擅开府库者死。家人流徙千里……望司马体谅小人难处。待请到了明府之令,再喊小人开府库,小人必定遵令照办……” 眼见事情没有通融的余地,李延炤便略有些郁闷地招呼了刘季武与褚县尉二人,别过文吏,出得府库,而后各自上马向县衙中返回而去。 如今府库不开,给阵亡将士的抚恤之事,自是暂时无法落实。回到县府后,李延炤苦思冥想,最终还是决定先行派人前去统计阵亡将卒,登记造册,并准备一一查访。而后再决定如何发放这笔抚恤。 既然需要名册,当先便须得去军中访问知情之人。不管征召一事再如何匆忙,人员名册总归应该是有的。李延炤先遣刘季武前去令居县兵营中,将自己调任的文书,与加盖官印的手令付之与代理司马。请调征召士卒名册。而后又遣秦大勇再去郡府以及忠烈祠,准备请调目前已登记在案的阵亡士卒名册。 两人各自肩负使命离开县府。而李延炤自己,却仍是坐在正堂之上,毫无头绪地盯着那封由州治下发的公文。张使君上下嘴皮子一碰,弄出的这封政令,却实实在在地将一堆问题摆在了这个业余县令的手中…… 第二百二十三章 抚恤之事(二) 糟心事一桩接一桩。刘季武去了不过半个时辰,便返回县府之中,告诉李延炤。令居县兵营中那位代理司马,见到调任公文与李延炤的手令,却依然对手令言及之事置若罔闻,拒不执行。并言及必须要李延炤本人亲至,他才会将名册奉上,并交割事权。令李延炤感到分外窝火。他本就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当下便去马厩中牵了马,而后点齐手下将卒。除去赴郡府的秦大勇,一共还有三十三人。 陶恒带着的二十来名陇西将卒仍是甲具弓刀齐备。而李延炤自己及他原属这八名部下,却已皆是将甲具武器上交。此时虽然手中并无兵刃,不过听闻县兵中的代理司马对李延炤的命令抗拒不行,也皆是火气上涌。这些人皆是在战场上拼杀过,血里火里走过来的,整齐列队行走之间,一股压制不住的威势与淡淡的杀气已是显露无疑。 县兵驻地位于县城北侧。李延炤这三十来人一路列队行去,不过一刻钟左右,便已抵达营地。令居县本就不大,辟了北侧这块县城作为县兵们的营地,也颇显得窄小了一些。由于修筑在城内,营墙便以土坯夯成。高丈许。一行人到达营地大门,大门也是木制,同土坯夯制的营墙一样,显得简陋不堪。大门处值守的士卒们见这些军卒气势汹汹而来,李延炤便拿出调任文书来。 守门士卒拿着文书,却不识字,连忙唤过一侧巡守的一名队率。那队率先前也曾在金城大营血战过。此时见到李延炤本人,并且看过文书,却是有些失色,连忙命值守士卒打开营门,而后放李延炤一行进入。 李延炤在那名队率的带领之下向营地深处走去。这座城中的营地,营中有片约莫两个足球场大小的空地,空地边上是点将台。围绕这片空地的,便是一排排排列有序的土坯房了。与周遭寒酸的民居相比,这些营房倒也还好。至少是用瓦片覆顶。 队率引着李延炤来到一栋看起来大些的土坯房跟前,言道代司马便正是在此处。上前叩了两下门,听到内里的招呼声,方才开门行入。李延炤等那队率通报一番,而后出来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之后,便令众人在门外等候,而后推门行入。 李延炤看了一眼屋内陈设,只觉颇为简陋。他看向几案后,却见一年轻将官斜倚在几案上,正在闭目养神。李延炤推门进入,他却佯作未闻,派头十足。 李延炤迈步向几案走过去。几案后那年轻将领听到脚步声,方才睁开眼抬起头来。然而李延炤已是行至他桌案前。方才赶来的路上,李延炤火气已是消了不少。然而此时见此人这番派头,仍是感到恼怒。他一手拿过调任文书,已是重重拍下。那将领睁眼看着他的脸,面色已变得无比惊愕。 李延炤双目如炬,只是定定逼视着他。那将领掩饰不住心中的震惊,起身不敢置信地又看着他,两人对视了几息光景,那将领方才连忙压下心中的惊愕,避席抱拳叩地道:“令居县兵百人将周兴,见过李司马。属下不知是李司马调任前来,多有冒犯,还请司马不计前嫌,宽恕属下……” 听闻周兴一阵没头没脑的话,李延炤心中却泛起一丝疑惑。他两手撑在几案之上,而后道:“你认识我?” “属下一月之前,同高司马前去金城大营赴援。曾与司马一同在营墙上血战不退。内心对司马至为敬佩……之前失误冒犯,多有冲撞,实属无心……” “行了。”李延炤淡淡道:“既是无心,我便当没有这么一回事。目前我尚还不能即刻前来赴任。县府中张明府不在,无人处理县府事务。我暂为署理县府。待将一干事务处理完毕,我再归营赴任。在这期间。你仍暂时代理营中司马一职。切莫怠惰。每日操练,依律进行。” “是,属下领命!”听闻李延炤说既往不咎,周兴也是暗自松了口气。连忙起身去一旁摆放档案公文等的书案上,取过一本册子,而后双手奉上:“禀司马,这册中,便是先前县中征召丁壮的名册。” 李延炤接过那名册,而后攥在手中,别过周兴,便行出那间充任县司马官署的土坯房。 见李延炤行出,刘季武赶忙上前,见李延炤手中拿着一本书册,方才放下心来。 “走!”随着李延炤的一声令下。这三十余名跟随而来的将卒,纷纷列好队,而后又向着营外行去。 李延炤引着手下一干人行出大营,他却不曾发觉,在校场的角落,有一双阴冷的目光盯着他远去的背影。 拿着名册回到县府之中,李延炤便将名册中登记的这些征召丁壮按县城、各里、抑或是不同的村落加以区分登记。尽管有刘季武这个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从旁协助,忙活到晚上亥时,依然只登记了不到一半。李延炤便合上名册,言道先去休息,明天再继续登记之事。 次日,又是忙活了大半日,方才将这名册上的丁壮分类登记完毕。刘季武对这种举动却是颇为不解。虽然亦是跟着李延炤忙活了很久,也言道是拿过阵亡士卒的名册,不就结了,哪需如此费劲。 李延炤一边吹着末页上的墨迹,一边解释道:“此举并非只为发放抚恤之事。其一,按区域造册登记,可使哪一地区,有多少可用丁壮,一目了然。其二,阵亡登记很可能有遗漏。这样按地域登记,也可以走访各家,补全遗漏。其三,在册这些丁壮,遇事皆能随时征召为兵。若再逢战事,倒也不会感到太过仓促,总之是备而无患。” 刘季武听得这番解释,心中倒也默然。开始觉得先前整理那么久,倒也不是在做无用功。 两人忙活了大半天,此时事毕,自然伸腰扭腿放松片刻,然而不旋踵,秦大勇已是捧着一本籍册又冲进了县府正堂之中。刘季武看向秦大勇双手捧着的籍册,顿觉头大如斗。 李延炤见秦大勇归来,并且带回了阵亡士卒名册,虽然感到疲累,也是强打起精神,招呼着刘季武一同继续忙活。刘季武只得硬着头皮又坐下来,而后翻开那本籍册,与李延炤一同对照着上面所记载的那些阵亡士卒,并将他们一一又按照地域,在方才的那本籍册之上划分出来。 令居县治下,包括县城之内的里坊级别地域足有十几个。分别整理划分并且登记,也是一项繁杂工作。刘季武虽然在认真记录,然而面对这等繁琐之事,内心也是略有怨言。只是看到李延炤面色平静地认真整理记录手中的名册,便只得将心中厌倦之意压下,转而继续抓紧手中毛笔,认真书写着那一个个姓名。 直到外间天色将黑,这一项工作才算是告一段落。李延炤起身合上面前籍册,连连对刘季武言道辛苦。此时将郡府登记在册的阵亡士卒已按地域登记完毕,李延炤之后还要面对两个问题,其一是前去这些阵亡将卒的家中查访。其次便是想办法弄来财货,先将这些应发抚恤尽皆下发。 第二百二十四章 抚恤之事(三) 匆匆吃过简单的晚餐,而后睡了一觉,次日鸡叫三遍之时,李延炤已起床。当即便写了一封奏陈,唤过一名士卒快马加鞭送去郡府,将当下令居县中情形以及自己越俎代庖暂行县令事务的事情向辛太守做了汇报,而后便是去后堂侧厢中将一干将卒喊醒。他在县府中鸠占鹊巢,却不知那位张县令若有一日突然归来,将会作何感想。 县令不在,县府中差役也是人心不定。编制内大半人都已是全然不见。李延炤又去找了褚县尉,请他将目前还在县府中的差役等皆叫到院中集合。粗粗一看,竟只有十余人。其中甚至还包括伙房负责做饭的四五人。偌大一个县府中,如今皆是大部缺员,倒是这个伙房最为齐整。 李延炤心知,之所以伙房最齐整,倒也不是他们皆是尽忠职守。只是如今虽然县令不在,然而县府中还是有不少存粮。他们如今待在县府中,倒也是吃喝不愁。背地里开小灶的事情也是绝对没少干。心中一哂,对这些散漫的县府差役已不抱什么希望。 如今正要分别去县城中各坊,以及县外各里去查访这些阵亡士卒有无遗漏,有无冒名。单凭自己手下这二十来人,倒也略显有些势单力薄。挨个里坊查访登记过去,不知已何年何月了。将这些将卒与这十来个散漫的差役混编到一起,再发道手令,从营中调一队士卒前来协助,事情倒也能简单一些。 想到这里,他令院外将卒们与差役们稍候片刻,而后起身返回几案前,匆匆磨了一池墨,便挥毫写就一份手令。令营中抽调一队士卒,不带武器,前来县府听用。并立即交给秦大勇,令其前往营中,将这手令交给周兴。反正昨日自己一行人入营,那周兴一派前倨后恭姿态,令李延炤回想起来,也不由得哑然失笑。 秦大勇领命前往,李延炤又将院中这些将卒差役打乱混编。他手下那些人,都在军中被他强制着上过扫盲班。根据昨日便按地域分别登记的名册,查访各里坊中那些阵亡士卒实情,应不是一桩难事。便将这几人分为领队。当问及陶恒识不识字时候,这位陇西军中将佐羞愧地摇摇头。李延炤便也只能将他与两名陇西卒并一名差役,划归刘季武带领。 李延炤让伙房的四人,以及负责劈柴的一名差役留守县府之中,除去这些人外,其余的差役也都各自划分,与将卒混编。并将他为各队划定出来的里坊区域一一告知给带队的几名部下。那些差役们神色中普遍透露着不情愿。本来待在县府中优哉游哉,好不自在。现在却要为一帮大头兵带路去办这等苦差,心中不免对李延炤也有了怨言。李延炤观其神色,已知其心中所想,却也不点破,只是淡淡一笑。 分派完任务,并交给各带队队官相应地区的名册之后,李延炤在上,笑言一句:“今日辛苦诸位。若是差办得好,晚上回县府,李某人请大伙吃酒。若是差办得不好,李某便请大伙吃棍棒!我不知张明府是何种规矩,不过我混迹军伍,便只知军法!有功便赏,有过当罚。便是一直跟随我的老部下们,也莫要仗着资历怠慢公务,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这些一直跟随李延炤走过来的人,自知他是何等脾性。眼见县府差役们的表情,都知道这番话是讲给他们听的。不过这些老部下们自己,也是丝毫不敢怠慢,都是连忙应是。 过不大一会儿,秦大勇已是自营中归来,也带来了周兴调遣的一队步卒。这些军士皆按李延炤的指示,未携兵刃而来。李延炤走出县府,审视了一番这些兵卒。广武军如今不论将卒,人人披甲,军容整齐,已算是颇为豪气,不过却远远不及韩璞所率那些州治精锐。而令居县兵与广武军比起来,都是远远不如。 李延炤见这些县兵,也不过一半人身穿皮甲。筩袖铠这种东西,更是只有带队的那名队率身上有一领。心中对自己未来将带领一支什么军队,心中已是有了底。 如今郡县兵本质上仍是世兵,而且属于屯军。这种半耕半战的军队,讲道理战斗力实在是不敢保证。就是在金城大营中,这些令居县兵因是保卫乡土,那种表现都已算得上是超常发挥了。而在大营几近不支之时前来支援的永登县兵,因大部是关中、陇西来的流民组成,战斗力确实比令居县征召的那些士兵要高上许多。 加上令居县本来也是一个并不算富裕的县。军备上除去依靠州治发放的那些东西,自然是没有什么余力自己制造。因此不管是从军备上,还是人员上来看,自己即将带领的这支军队,都不是什么有潜力的精锐。 李延炤如今才算是领会了张使君遣使求和的一番苦心。如今的凉州这种状态,即使堪堪守住了这一次进攻,也绝难抵御刘赵的下一次进攻。张使君不仅仅是用一大批财货,为自己换来刘赵给的一堆无用的空头支票。他也是用这次求和,为凉州在努力争取时间,争取发展的契机,也争取到了一个可以等待良机的机会。 也许之前在金城,在广武,乃至于姑臧,李延炤对这些事情的体会都还不够深刻的话,如今,当他真切地看到这些县兵的平时状态之时,他才明白。原来有的时候,言和并不一定是卖国。而不顾情况的言战,才是对国家和乡土不负责任的一种行为。 他不知自己脚下这片土地的下一次危机将会何时到来。然而他只能尽自己所能,在下一次危机到来之时,尽力修正这次战争中军队所展现出来的一些问题,以使得应对下一次危机时,尽可能地能够从容一些。 大营中派来带队的那名队率,名为赵大。听名字便知此人家庭绝非能够提供教育环境的家庭。然而李延炤还是例行公事地问了一句他是否识字,得到否定的答复后,李延炤便将他所带来的那一队士卒分别编入各队之中,而后将他编入自己所领这一队。 编组完毕之后,随着李延炤下令,各队便分别出发,在各队中差役的带领下,分别向着各自需要前往的里坊方向走去。刘季武因昨日一整天帮助整理名册辛劳,李延炤特殊照顾,将他布置在城中查访。其余的九队人便各自出城而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百二十五章 抚恤之事(四) 李延炤这一队人,由褚县尉带路,出了县城南门之后,便继续向南行过六七里,而后折而向东,过了一座桥,又走了三里左右,褚县尉方才指着一个坐落在逆水东岸山脚下的村落,对李延炤道:“李司马,便是这里了。” 李延炤引着手下兵卒,向着村落中走去。褚县尉走在前面,率先到了村口。村落中此时人烟稀少,然而隔得老远便能听到一阵鸡鸣狗吠之声,也颇为热闹。 褚县尉见村口只有几个小童在嬉闹玩耍,便去一旁一间屋子前,叩响大门,过不多久,便有一个妇人过来打开门。看着褚县尉,却并不认识,一脸茫然神色。 褚县尉开口轻轻问道:“此地里吏在何处,娘子可知?” 妇人侧过头,又向村东头指了指,对褚县尉道:“窦里长家便在村东,你走过去,看到最大的那间院子,便是他家。” 褚县尉谢过那妇人,而后招呼着李延炤,穿过村子中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向着村东行去。 身后十多人跟着李延炤以及褚县尉,走了约莫三四百步,便看到路南侧,确实有间院子,较之一旁的寒酸人家,大了何止一倍。褚县尉回头对李延炤道:“大抵就是这家了。”言罢走上前去,叩响那家大门上的门环。然而未闻人声,院中先响起一阵犬吠。 褚县尉回头,神情中略带几分尴尬道:“窦里长家有恶犬,上次我前来,这恶犬便对我狂吠不止,甚是可恶。” 李延炤却是自动忽视了褚县尉的尴尬申请,淡淡笑道:“褚县尉,我尝闻古人有言,会叫的狗不咬人。稍候我先进去,褚县尉随在我身后便可。” 褚县尉依然是神情尴尬不已。两人正说话间,门内已是响起一声询问:“谁呀?” 褚县尉对着门答道:“是我,本县县尉。” 里面人闻言,便上前拉动门闩,而后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门内站着的,却是一个身着素服的中年人。见到褚县尉,同他打起了招呼:“褚县尉,您可是好久不来了……” 褚县尉笑着应了一声,而后道:“窦家老二啊。今日我与李司马为公事而来。令尊现下可在府中?” 那窦家老二却是尴尬地笑了笑,道:“褚县尉,真是事有不巧,家父目前,并未在家中……” 李延炤凝神看着那中年人的素服,突然问道:“府上谁去世了?” 那中年人看了李延炤一眼,褚县尉忙在旁边介绍道:“这位是新调任来本县的李司马。最近张明府不在,县府之中案牍堆积如山,李司马暂时处理县府事务……” 窦家老二闻言,便拱手为礼,而后垂下头道:“禀李司马,家中幼弟一月之前被征召入军,而后……战殁在前……” 李延炤闻言,表情沉痛地回礼道:“我先前在郡府任职,金城之战,我亦是在其中……令弟既然战殁在前,可否容我入内祭拜一番?” 中年人闻言,却是一副不敢置信神色,呆立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而后让到一旁,忙不迭道:“快请,快请……” 李延炤回头,嘱咐赵大率部在外等候,他迈步而入,褚县尉紧随其后。待两人进入院中,那中年人紧走几步,将二人往堂上引。此时院中又响起那犬吠,李延炤侧头一看,却见院中树上,正拴着一条黄狗。 中年人斥责了几声,那黄狗便满脸委屈地卧倒在树下,还发着咕噜咕噜的声音,狂吠之声却再也不见。 二人进入前堂,前堂中却正设着灵堂。中年人取来两身素服,分别给二人穿上,而后二人便行至灵位前,各自拈了三炷香,而后叩首三次,将香插到灵牌前的香炉中。 祭拜已毕,中年人便又将两人引到内堂中,请二人坐下,又吩咐家人上了些点心。褚县尉忙摆手道:“不忙不忙,今日为公务而来,也不敢长久叨扰,便冒昧问一声,令尊何时回府?” 中年人道:“愚下已着愚弟前去寻家父回来,请二位稍候片刻。” 言罢,那中年人便也坐在一旁次席之上,与二人攀谈了一番。约莫过了两刻钟光景,外间行来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人,扶着一位老者。三人见到老者,连忙起身相迎。褚县尉向那老者拱手道:“窦里长,好久不见,您身体可还好?” 老者轻咳两声,叹道:“唉,身体倒是无恙,只是犬子乍然故去,白发人送黑发人,难免伤情……” 一边说着,老者一边抖抖索索地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抹着眼泪。 褚县尉见状也有些不忍,遂将李延炤介绍给那位老者,李延炤也与老者见过礼,而后便道明来意:“窦里长,我如今代管县府事务,州治令各郡县皆应统计先前战事中战殁士卒,而后予以发放抚恤。我等不敢怠慢,便分派人手前往各里坊之中,查访这些阵亡士卒,以确认有无遗漏,之后回到县府之中,我等便会筹集钱粮,将这些抚恤发放下去,以免忠烈家人再遭饥寒之苦……” 窦里长闻言,一边抹泪,一边叹道:“好啊……好啊……这种事,我们这些里长坊官的……自然是要鼎力相助了……” 顿了顿,窦里长又指着方才引自己进来的那个儿子言道:“便让犬子与二位前去各家看看,老朽腿脚不太灵光……便不去了……” 李延炤闻言,忙施礼道:“您便在家休息,我等此来,已是颇为叨扰,怎能再劳您大驾亲自接引……” 窦里长此时已被先前那中年人扶到胡床上坐下,他喘着气,摆摆手道:“老啦,不中用啦。这些事,还得你们年轻人多多照顾着……你看,才出去走了这几里地,腿脚就不听使唤了……” 李延炤恭敬道:“窦里长请安心歇息,抚恤的事情,便交给我等。我等一定尽快将此事办成,给忠烈家属遗孤一个满意的交代……” 辞别窦里长之后,李延炤便解下素服,交给那中年人,而后行出别院。随着褚县尉及窦里长的儿子一同,向着村落中那些阵亡士卒的家中行去。敲开一扇扇门,看着一个个孤苦无依的阵亡士卒亲属,李延炤才终究明白窦里长为何不愿亲自带着他们来查访这些人家。每一个失去亲属的人,那种从心底透出来的悲伤和绝望,都令他觉得自己的心,在一遍遍地接受拷问。 不管战争的目的是什么,保卫乡土也好,开疆拓土也罢,那些底层的士卒将佐,始终都是卑微到容易被忽视的存在,看着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亲的孩子在自己这些人面前大放悲声,李延炤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借故行出院子,想到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牛二壮的战死,想到牛二壮的母妹,泪水已是不由自主地流了满脸…… 第二百二十六章 抚恤之事(五) 强自压抑着心中悲痛之意,李延炤将此间村落中的阵亡士卒分别查访了一遍,又反复向窦里长之子确认此间并无遗漏,方才与他告别,而后心情沉重地率领众人踏上了返回郡府的道路。 各家之中贫寒的现状,以及失去丁口之后的生计问题,使得他忧心忡忡。如今县府府库难开,那抚恤所需的钱粮等物尚还不知从哪得来,如何落实此事,倒都还需从长计议。只是各家穷困的现状,又使得这件事情在李延炤心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急迫。此间阵亡士卒的家属不过二三十户。然而倘若这笔抚恤要先由他自己垫付的话,这二三十户人家,已经足以将他现今积攒下来的所有私财赔个底儿掉了。 好在今日早些时候,李延炤已是写了一封奏陈送往郡府。辛太守若是看到这封奏陈,无论是正式发出公文将令居县治权暂时交给李延炤,还是给令居县新委任一个靠谱的县令,都是目前的李延炤可以接受的结果。 回到县府后,李延炤等着去往各处的将卒差役们陆续归来,而后将各队补充的遗漏,以及查访结果汇总起来。期间,他让刘季武带着十多个人去县城中的集市之上,又购置了一大批吃食水酒,准备犒劳这些辛苦了一整天的差役军卒们。 一些差役们本欲归家,然而听李延炤挽留了一番,并言道要为众人摆酒设宴,以慰众人辛劳一日。那些差役先前心中纵有不满,此时看着刘季武率领军卒们提回来的酒食,那些不满也早就烟消云散了。 见刘季武等,将那些酒食送至伙房,不多时,道道佳肴便相继出锅。伙房传出来的香味飘满了整个院子,令在院中歇息的那些差役兵卒们垂涎不已。有耐不住性子的,早就奔至伙房内先下手为强,外间其余人见之,心中甚是不平,纷纷起身便要向伙房中冲去,刘季武见状,飞奔至院中,厉声喝止一番,那些军卒才在各自将佐的约束下安定下来。刘季武又冲至伙房内,将几个猴急的差役撵了出来,那些美味才免于被提前一扫而空的尴尬。 见酒食皆已准备完毕,军卒差役们又个个都是一副猴急相,李延炤便也放下手中事务,将登记的卷宗等物放置在一旁。而后令军卒们将酒食纷纷端到后院去,在后院之中又拼凑了十来张几案,这一票人马便各自寻来胡凳蒲团等物,席地而坐,倒上酒开始大快朵颐。 李延炤令营中兵卒每人只能饮三碗。其余人倒不做限制。那些兵卒们心知他便是调任而来的上官,倒也不敢违拗,便各自依言而行。见天色已不早,李延炤唤过赵大,令其约束部属,吃完之后便归营。赵大便应承下来。与自己队中的军卒们又吃喝了小半个时辰,便起身与李延炤告别,而后自带着所部军卒返回营中去了。 剩下的军卒与差役们倒也没了诸多限制,众人直将刘季武买回来的酒食一扫而空,方才带着醉意各回房中歇息。 次日上午,李延炤先前派往郡府的那名士卒便返回县中,一并带来了辛太守对李延炤陈奏的回复。他表示自己已知令居县当下的情形,并正式发出令李延炤代管县府事务的文书。并表示张县令缺席之事,他已上表向州治张使君陈奏。至于今后是等到张县令回来继任,还是张使君另行委派人选,便由张使君定夺。 如今太守一级的官员,在县级官员缺额之时,可临时指代人选代管县府事务,却无权直接任命罢免县令。于是当县级官员出现权力真空的时候,作为县一级顶头上司的太守,便只能临时委任人手代管了。 有了这张手令,李延炤已能凭借县府中县令留下来的官印,以及太守签发的令他代管县府事务的公文,前去府库要求文吏开库点验。事实上接到这道手令之后,李延炤便立即起身,从后堂中找出了县令的官印,而后怀揣着府君签发的手令,便唤上陶恒带着手下军卒,往府库而去。 刘季武之前连日奔波,本是劳累。昨日夜间觥筹交错,又喝到很晚。此时仍是未醒。李延炤便也没有喊他起床。刘季武性格本来沉稳冷静,经过先前军中的磨炼,此时已足堪任事。然而个人精力毕竟有限,在县府这种基层中任事,便难免连日奔波,疲累不堪。倒也一时是没有办法改变。令居如今事务繁杂,正是处理事务得需跑断腿的时候。加之张明府又不知去向,令居县这副千钧重的担子,便压在了李延炤的肩头。 好死不死,非得自己找罪受。李延炤在去往府库的途中,也开始在内心悄然自嘲起来。初来乍到之时,根本不知这些堆积的县务办起来有多么复杂。此时方才发觉,如今的令居县,简直就是颗雷。也难怪张县令会突然之间不知所踪。聪明人见势不妙,都这样选择早早避开。而像他这种笨人,往往就是顶雷的那个。 虽然如此自嘲一番,不过李延炤心中也是深知,要想实现自己东征的夙愿,一支能战敢战的强军几乎必不可少。而要打造一支强军,便务必先从经济入手,为这支强军打下坚实的物质基础。如今自己虽然顶了颗雷,然而事物却总是有两面性,既是顶雷,也是争取了一段难得的发展契机。 若是能在新县令到来之前,凭借自己的努力将县府一应事务扶上正轨,特别是生产方面。相信即使新县令到任,也不太可能执意更改。 胡思乱想之间,一众将卒已是到达了郡府府库。此番向看守府库的那名文吏出示了太守亲自签发的文书,与县令的官印之后,那名文吏终于是松了口,而后打开了府库大门。 李延炤遵照文吏的要求,让自己手下这些人都唤上单衣短衫,以防夹带偷窃。而后方才在几名胥吏的引导下相继步入府库。今次前来的陶恒也不通文墨,因此李延炤便只能令他带着兵卒们去到库中盘点,而他则在旁手持书册毛笔,用以记录。 如今虽然现成的铅笔用着也方便。然而李延炤即使在外,用于记录账目这些永备性文书之时,依然是用毛笔。毕竟毛笔使用虽是繁琐,不过却不易篡改。保存性好,也方便随时调阅。 一帮人费了一整日的功夫,清算出来如今令居府库之中,有粟米小麦等粮食三千两百余石。在胥吏们的帮助下,又清点了钱库,计有制钱两万余钱。另有大豆百余石。 这么点东西也实在出乎李延昭的意料。他在心中暗自核算了一下,就这么点东西,若是作为抚恤平摊发给那些忠烈人家,恐怕连撑到明年都悬。更不用提还得预留军粮,以及随时准备应付安置可能前来的流民,处处都是窟窿,都需要钱粮。不过看令居县府库的这番穷酸样,却是哪个窟窿都补不上。 李延炤右手拿着毛笔,在账册上勾出了最后一划。而后喟叹一声,合上账册,便招呼着手下人向库外行去。 第二百二十七章 抚恤之事(六) 再回到郡府之后,李延炤喊上刚起床不久的刘季武,让他带上陶恒那组人马,随他入营点验营中粮仓。府库中钱粮不足,他便想看看军营之中的粮草能支持多久,再合计一下抚恤所需的钱粮将要怎么支出。 再到营门之时,守门士卒已不再阻拦。今日把守营门的队官还是昨日带人随同自己前去各里坊之中查访的赵大。李延炤与他打过招呼,而后便带着手下鱼贯而入。他直接去了周兴所在的那间大屋中,令周兴打开营中粮库,直言要查看一番,对军中粮草积存情况要心中有数。 周兴当即便喊来营中书吏,而后便带着李延炤等前往大营粮库。周兴打开库门,李延炤又问书吏要过毛笔账册等物,便与手下将卒们一同换过短衫,而后与书吏一同行入库内。 令居县兵所居的大营之中,这座粮库也看得出来,是建造最用心的一栋建筑。与广武军大营之中的武库类似,也是以青砖筑墙,青瓦覆顶。李延炤入内走了一圈,这仓库中立起不少栅栏,大部分被装粮米的麻袋所填满。除去粮仓之外,靠里间又有数丈见方的地方砌着一堵墙。墙上又有一道门,门上却有三只锁。 李延炤指着那堵门,问文吏道:“那又是什么地方?” 文吏见状,答道:“那是钱库,三把锁的钥匙分别掌握在司马、县尉和小人手中。平日除去发饷以及送钱入库之外,平时是不打开的。” 李延炤转头向陶恒道:“派个人去,将褚县尉喊来此处,回来的时候,再喊周兴带着钱库的钥匙过来。”陶恒便喊过身旁一名士卒,而后叮嘱了他一番。那士卒便转身向着库门处跑去。 李延炤看着粮仓中堆放的粮食,粗粗预估之下,显然也只是平日供给千人规模的军士一月左右的存量。还不知这些粮米中,是否有陈粮混杂其中。李延炤扭头问陶恒要了一把环首刀,而后便提着刀,开始巡视着粮仓。 他跳入那些栅栏之中,而后一堆一堆地查看着那些堆积起来的粮袋。他随意走到一处粮袋后,抽出环首刀,稍稍用力,便将最下的那麻袋捅开,而后伸手进去,掏了一把出来。 只见这边储存的却是小米,李延炤借着仓库中昏暗的光线看了看,又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凑到嘴边咬了几颗,嚼吧两下再吐掉。如是这般一个一个栅栏看过去。这粮库之中确有新粮,也有旧粮。不过都打理得还算好。直到戳了十几口麻袋之后,李延炤才从再一次捅开的麻袋之中,抓出一把散发着霉味的麦粒。 李延炤抓着这把麦粒,行到栅栏外,将手中的麦粒拿给文吏看了一眼。文吏见状,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跪下叩首道:“小人疏忽,竟没有发现这军粮发霉……请司马责罚!” 李延炤摊开手,将手中麦粒撒在文吏面前的地上,淡淡道:“吃了!” 文吏惊愕地抬起头看着李延炤,却只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脸。迟疑着没有任何动作。而立在一旁的李延炤见状,却已有些不耐烦。他淡淡问:“我说的什么,你听不懂?” 文吏闻言大惊失色,又叩首道:“小人不敢……只是这霉变的麦粒……真的不能吃……” 李延炤躬身揪住文吏的发髻,而后用力向上一提,令他看着自己的脸,而后冷笑着问道:“你还知道不能吃?那你就把这样的东西留在仓库里,给军中的弟兄们吃?啊?你是干什么的?库中出现这样的情况,你是一无所知,还是有意为之?” 文吏吃痛着,面上五官都已拧在了一起:“司马……司马饶命……此间之事,实是小人疏忽……” “若是明天打仗,你就运着这些给弟兄们吃?”李延炤面上微现怒意,又道:“这些霉变的军粮有多少?何时入库?从哪里运来入库的?账册拿来!这个问题交代不清楚,你就休想离开此地!待调查清楚之后,再决定要如何处罚你!” 言罢,李延炤用力松开了文吏的发髻。文吏霎时便松了口气,而后跪地叩首,大气也不敢出。 李延炤取过账册,开始按照栅栏上的编号,一个栅栏一个栅栏地查过去。每个栅栏中积存的军粮,都按照李延炤的要求,被军卒们随意地挑其中一袋捅开,而后查验袋中粮米是否是坏粮。由于可能牵扯贪墨之事,这些军卒也是格外仔细,生恐或有遗漏。 文吏跪伏在地,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一眼在各栅之中查验的军士,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额头上的冷汗逐渐增多,最后竟不由自主地滚滚而落。而李延炤却只是在一旁翻着账册,看也不看他一眼。 士卒们一个栅栏一个栅栏地查过去。待到查验完毕之时,又有十数袋军粮被查验出是霉变的坏粮。李延炤一一根据账册核对了一番,却发现这些栅栏都是不同时间运入的军粮,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年初三四月份的时候。而最晚的一栅,则是十天前运入的。 李延炤在账册上,对每次有问题的军粮都做了标注,而后回到库门口的几案旁,将账册一把摔到几案上。而后便拽过一张胡凳,大剌剌地坐下,对一旁士卒道:“将他押过来!” 士卒们依言而行,将跪在地上颤抖不已的文吏整个拽起来,而后两个人便架着他拖到几案之前。士卒们用力一松手,那文吏便有如一只破麻袋一般委顿在地。李延炤又拿起账册,摔到那文吏跟前,冷冷道:“说,你这么贪墨,已经多久了?营中还有谁是你的同谋?” 文吏半晌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本被摔在地上的账册。李延炤等得有些不耐烦,便从一旁抄过一块镇纸,而后跃过几案,两步便行至那文吏身前,镇纸已是毫不留情地落了下去。 镇纸第一下便直击到文吏的脸颊。文吏惨呼一声,忙不迭地举手捂住脸,第二下又正中他的手背,他还未及呼痛,第三下便已重重击打在他的脑门上。镇纸啪地一声,便在李延炤手中断成两节。 “我生平之中,最恨贪墨之人!将士们在前方誓死奋战,你们这些蛀虫,便在后面大发其财!我真想将你们这些人的心肝挖出来,看看它是不是黑的!” 李延炤三下过后,那文吏已是软软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李延炤见状,唤过身旁士卒,令端盆水将他泼醒。一名士卒依言而去,从粮仓一角拿过一个水桶,便去粮仓外的水缸之中舀了小半桶水,而后行进粮仓,毫无怜悯地照着文吏兜头浇了下去。 一桶水泼下,文吏也是悠悠醒转,他睁开眼,便看到李延炤正站在他的面前。他一个激灵,便随即翻身而起,跪在地上不断地叩头,边叩边道:“司马,莫打了,我说,我说,我全都说……” 李延炤让陶恒去外间取过一本空白书册,而后端坐在几案之后,冷冷道:“最好不要有所隐瞒。否则,罪加一等!” 第二百二十八章 贪墨军粮 李延炤的暴力和威吓显然起了作用。那文吏一边交代着他所知的事情,一边时不时地伸出手,抹一把额头上缓缓流下的血水。李延炤唤过刘季武搬了另一张几案在旁边执笔记录。他自己则紧紧捏着手中的半截染血的镇纸,神色凝重地审问着那跪倒在地的文吏。 根据文吏所提供的情况,他们贪墨之事,正是起于令居县兵在金城一线征战之时。县府之中筹集的军粮先要囤在大营的粮库之中。新粮入,旧粮出。也正是这个规则,给了这些人钻空子的机会。 前方战事一起,军需增加,粮食这种东西便列入了管制。价格暴涨。这文吏起初也并无这等歹念。只是大军出发之后,尚且还有百余老卒留守在营地之中。留守的这些武官,见外间粮价暴涨,便有了心思,而后勾结县城之中的一些黑心粮商,又前来说服这文吏。 文吏起初抵死不答应。架不住这些武官三天两头的劝说,加上自己那份微薄的收入,养活一家子人,确实力有不逮,便与这些人同流合污,开始倒卖军粮,并用发霉的坏粮分散填充在粮库之中。这样一来,即使偶尔有上官来查,粮库中这些粮食的数目也是没有问题的。他却万万没想到,这位调任而来的司马,居然会开袋验粮。加之他们确实时运不济,让李延炤验到了其中的坏粮…… 倘若今次李延炤没有一时兴起,开袋检验这些粮食。那他们之间这种肮脏的贪墨,还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说,你的同谋都有谁?”李延炤将半截镇纸用力往几案上一拍,厉声喝问道。 “回,回司马,校尉王川、都尉杨涛、别部司马楚玮……这三位将佐涉入此事……还有一名队率并三名什长,十余名伍长……小人句句属实,如有虚言,便请司马斩小人项上人头……” “将你所知的其余人,都一一写下!”李延炤面无表情地道。文吏闻言,战战兢兢地膝行到几案旁,而后接过李延炤递过来的毛笔,便在书册上写起来。 片刻后,李延炤接过那文吏写完名字的书册,扫了一眼,而后又抬头看向文吏,冷冷问道:“周兴呢?他不知此事?” “周……周百人将随高司马前去支援金城战事……因此并不知情……”那文吏又伸出右手,拭了拭额头上流出的血水,战战兢兢道。 “你们与城中哪家商号交易?” “回……回司马。我等每次替换之后,都将替换出来的好粮运送到县城南边的樊记粮铺。” “干了个把月了,获利几何啊?” “回……回司马……获利……获利一共三千余钱……” “好,好得很。”李延炤起身,在几案后踱了几步。而后转向刘季武道:“给他包扎一下,就先待在这里不要动!也不要声张。在抓获其余涉事武官之前,不要让他与任何人接触。” 李延炤又喊过陶恒,将他带出粮库,而后从怀中掏出一袋钱,交给他,并让他遣几名麾下士卒前去置办酒食,言及须得宴请诸将。而后又附在陶恒耳边耳语了一番,令在席中逮捕这些涉事武官。陶恒细细听完,示意自己明白。并立即唤过两个伍的士卒,将钱袋交给一名伍长,令他们前去县城街道上采买酒食。 李延炤随后回到库中,见刘季武已将文吏额头上的伤口包扎好,便走到秦大勇与韩文灿两人一旁,叮嘱了一番,令他们在粮库之中看好这个文吏。待抓到其余涉事武官之后,将这些人一并解到县府大牢中关押。 交代好一应事务之后,李延炤便带着其余人等离开了粮库,而后向着周兴所在的那间大屋而去。到了屋外,李延炤令其余人等在外稍等片刻。他一人入内,与周兴寒暄一番,而后言道自己今晚欲设宴款待军中诸将,问周兴可否赏光。周兴自然是无有不允。两人言谈之间,便将晚间之事定下。 从周兴房中出来,李延炤便带着这些将卒在营中四处转悠了一圈。他对于此间营中突现贪墨之事有些始料未及。不过细细想来,这件事对他来说未必就不是一桩好事。首先揪出了营中的这些蛀虫,今后若再有人打了这些念头,对于这些先例便得细细思量一番,看看自己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其次,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抄没这些涉事武官的家产。不过想来搞了一通事才仅仅牟利三千钱,想来也不是什么家资丰厚之人。不过那个收赃的樊记粮铺,倒是可以抄一抄,想必收获不会小。 加上营中经过这番动荡,武官的位置也是空出不少,正好可以安置自己带来这一票将佐。此事对李延炤来说简直可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想着想着,他不由得暗自笑了起来。 刘季武跟在旁边,看见李延炤这副姿态,也大致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倒也不说破,两人之间早已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绕着营地转了一圈,再走到营门之时,便见到先前陶恒派出去的那些士卒们,已是提着酒食返回了营中。 李延炤见状,便与刘季武一同带着剩下的将卒们,前去周兴房中,开始准备布置宴席会场。周兴知晚上要举办宴席,也早便令士卒们抬来了若干几案胡凳等物。 李延炤悄悄地喊住陶恒,对晚上这番鸿门宴又做了一番布置。交给陶恒一张名单,记着那些涉事武官的名字,他让陶恒待会牢记住这些人所处的位置,而后一旦令下,陶恒手下的士卒们便要立即进来,将这些人一举擒获。 到时候一旦擒获这些人之后,便要立即押往县府大牢。 陶恒拱手,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为防事情有变,李延炤又细细规划了一通陶恒手下的士卒将要如何行动。经过一番反复推断之后,确认万无一失的李延炤才心事重重地向着伙房走去。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一举擒获 前世今生,李延炤从来未布置过鸿门宴这种事情。三国演义中“帐中埋伏五百刀斧手,酒过三巡,摔杯为号,立时将对面剁成肉酱。”这档子事也只适合出现在演义中。现实中的可操作性并不高。 且不说李延炤在这座大营中仍然算是客场,周兴的态度才是决定性的关键。然而出于某些考虑,李延炤觉得目前就告诉周兴似乎并不明智。于是他便也只能暗自设定周兴不会支持自己这么干。这样一来,对于执行此事的陶恒部下的反应和协调,要求就变得相当严格。 设定了半天,李延炤与陶恒私下约定了行事的暗语,便是:“来人!某某醉了,送某某回营!”这样一来,酒席上的气氛不至于瞬间因为自己这话而发生改变,也不会使自己要抓的那些武官产生警觉。应该是最为稳妥的暗号。陶恒与李延炤计议了一番,也这样认为。于是暗号的事情,便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而后,李延炤又安排陶恒分出十来个机灵些的士卒在酒席中伺候。房外安排几人值守。到时候暗号发出,外间的人便进入席间,而后与那些在席中的士卒一齐发难。将那几名涉事武官擒获。擒获之后,便立即押送县府大牢,不做任何停留。 议定之后,李延炤便进入伙房,与那些火头军打了招呼,着令他们可以开始布菜。李延炤与陶恒又回到周兴房外,唤过陶恒部下那些士卒,又布置了一番。而后,李延炤便唤过身边诸人,与他一同入席等候。 今日李延炤既在,周兴便将主位让给李延炤坐,而他则毫不客气地坐在侧席上首,李延炤部下诸人倒也没有同他计较,便依次而坐。周兴见营中诸将还没有一人前来,便出去唤过一名士卒,令他前去各营相请。此时正是开饭鼓前,出去值守的士卒之外,诸军皆已归营。不一会儿,便陆续有营中将领向周兴这间房而来。 每进来一人,周兴都会起身,向李延炤介绍一番。诸将也早知调任的县司马已至县中,今日又听闻司马要召集宴请诸将,也都是乐不可支。军中生活清苦,伙食一向寡淡,今日难得调任的司马要请客,自然是可以开个荤打打牙祭。待进了周兴的屋子之后,才发现每个几案之上都摆着一坛酒,神色之间更是乐不可支。 李延炤微笑着与周兴介绍的诸将一一见过。即使介绍到校尉王川、都尉杨涛之时,李延炤也是微笑着见礼,神色中毫无一丝异样。让本来略有不安的两人,也是渐渐放下心来。 开饭鼓在房外响起,周兴起身看了看各席之上的将领,数了一会人头,突然问道:“楚玮怎么没来?” 听闻周兴发问,对坐的席间有一名将领起身道:“回百人将,楚司马说身体不太舒服,就没来。” “那还空着的几张桌子,又是谁没来?” “王百人长今日负责值守县城四门,陈都尉率领一队骑卒外出巡查,也来不了,还有……” 周兴听着那名将领的汇报,摆了摆手:“不用一一点名了,既然没来,就算了吧。”言罢周兴拿过桌上的酒坛子,先将自己面前的酒碗倒满,而后举起碗,对众人道:“李司马调任我处,本该我等宴请李司马,不过今日既然李司马宴请我们这些下属,便不能辜负司马的一番美意。” 顿了顿,周兴又道:“且饮此碗,以为司马贺!”言罢周兴将碗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见状,诸将也纷纷将碗满上,而后凑到嘴边一饮而尽。李延炤见状,也是大笑着道:“今日来此,无非就是与大伙见个面。我前不久调任来此,同大家中许多人都曾在金城大营并肩战斗过,然而相处时间不长,也都没有一一见过。今日见大伙都如此豪爽,李某也很高兴。谢谢诸君的一番美意,今后李某便要同诸君在一同共事,还望大伙多多支持!” 言罢,李延炤也是一仰脖,便将碗中略显浑浊的米酒一饮而尽。 “好!司马豪爽!”坐席下方诸将见李延炤也是这般豪爽,都是纷纷叫好。李延炤笑了笑,而后又将碗中倒满了酒,举起道:“之前有幸与诸君在金城并肩作战,心中也甚是快慰。诸君皆是我凉州豪杰,容李某干了这碗,以示对诸君的敬意!” 见李延炤将碗中酒一口闷,这些将领也都是倒满酒,而后一同举起碗,喝了个干净。席间有人放下碗便出言感慨道:“之前在金城那番血战之时,便亲眼所见司马毫无畏惧,身先士卒,我等也皆是敬佩不已……却不料司马竟紧随其后,便调任到我县之中任职……能在司马手下任事,我等便也无憾了……” 李延炤闻言,点了点头,而后眼望着众将,仿佛是陷入回忆之中,过了一会才开口言道:“金城之役,真是惨烈啊……自我投军之始,便跟随着我的一个兄弟……也是亡于金城之役……唉。” 李延炤想到牛二壮,已是眼中含泪,说不下去了。众将见状,都是有些面面相觑。李延炤抹了抹眼睛,才抬起头对下面诸将道:“每每回想起金城那场血战,我都有些夜不能寐。今日得见诸君,本是一桩好事,我笨不该如此惺惺作态,让大伙见笑了……” 谈及金城之战,都是这些人心中挥之不去的一桩梦魇。一时间众人都是有些悲伤之意。又各自端起酒碗觥筹交错了一阵,气氛才渐渐变得轻松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谈着一些不着边际,无关痛痒之事,李延炤瞅准机会,借口出去解手,便用一个眼神将陶恒也召唤了出去。待得陶恒一出来,李延炤便将他拽到一旁僻静之处,对他道:“现今楚玮不在席中,若贸然动手,唯恐生变。你先带着外面这几人,拿着我的将印,前去楚玮那里,将他先抓起来。得手之后,你让你的部下先将楚玮押到粮库,与文吏一同看押。待你回来之后,我等再抓王川、杨涛那几人。” 陶恒闻言,领命带着外间守着的几名士卒而去。李延炤回到营中,继续与宴席上的诸将一边扯着淡,一边吃喝,自是不提。 过了约莫一刻半的光景,陶恒返回帐中,坐下之后微微点头,示意事成。李延炤一副微醺姿态,看着席中诸将,忽然道:“王校尉醉了,来人,送王校尉回营!” 王川突然听闻李延炤说他醉了,忙站起身道:“司马,我还没醉……”话音方落,听闻李延炤的命令进入席间的那些士卒,已有两人一左一右走到他身边,双手反剪将他按在几案之上,几案上的碗盘等物叮呤咣啷地摔了一地。 杨涛见状,大惊,忙站起身便要向外间冲去。然而他刚跑两步,也是被那些士卒逮住,而后立刻按倒在地拿过绳索五花大绑。 席间众将一时间都有些发懵,起身看着李延炤,战战兢兢不知说什么。 而方才一派微醺姿态的李延炤,此时已是站起身来,眼神一片清明地看着已被抓获的王川几人:“今日只抓营中勾结奸商,贪墨军粮的这几人,与其他人一概无关!陶恒!” 陶恒自席中起身,拱手待命。 “将这几人一并押往县府大牢!” “是!”陶恒领命,一边向外走,一边对着那些士卒一招手。嘴中犹在喊着冤枉的那几人,已皆被五花大绑押出屋外而去…… 第二百三十章 犯者皆斩 李延炤起身看着席间除去自己部下外,皆面有惊异之色的部将们,言道:“今日我去粮库之中清查,竟发现粮库中积存军粮之中,有霉变的坏粮!当即拿下文吏审问一番,竟然得知营中有部分将佐,乘营兵在外征战之机,窃夺军粮,倒卖牟利!如今文吏交代的犯官皆已拿下,李某在此给大伙一个交代!凡是此类事件,今后但有发现,犯者皆斩!绝不姑息!” 众将见几名将吏在席间被拿下,此时皆是人心惶惶。交头接耳不止。此时听李延炤道明原因,心下都是松了口气。而后想起李延炤所言窃夺军粮倒卖牟利的事,一时间又嗡嗡地交谈起来。李延炤从主位之上走下,来到侧席首位坐着的周兴面前,拱手言道:“周百人将,李某唯恐这些贼人发觉事有不谐,因而逃脱,故不曾知会。还望周百人将予以理解。” 周兴坐在席间,又拿起面前的碗,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方才抬头望向李延炤:“我等在外拼杀,这些犯官留守大营,本是指望他们看好营房物资,为前方接引粮草。谁知他们竟然干出这等事!罪无可赦,罪无可赦!李司马既然已弄明实施,我也无话可说。只盼将这些败类早日明正典刑,给营中将士一个交代,让心怀不轨的其余人等也看看,擅自挪用军资牟利,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顿了顿,周兴又起身拱手道:“末将失职,未能早日觉察这些人不法之举,监管不力,还望司马责罚。” 李延炤听闻周兴一番话,心知在这间房中,此事也已定性,便把住周兴的臂膀,连连道:“周百人将说的哪里话!李某僭越在先,还要向周百人将道个歉,希望周百人将见谅。这几人所犯之罪,我会尽快审结,依据其性质予以处置。昨日郡府发来公文,令我暂理县府事务。这期间军中之事,还要多多请托于周百人将了!” 周兴闻言,连忙拱手行礼:“末将不敢。既然司马还需暂理县府事务,末将便权且暂行军务。待司马归营,末将便再将军务转交给司马。” 李延炤点点头,道:“不妨事。今日逮捕这几名犯官之事,还望周百人将向诸军解释一二。稍后案件审结之后,几名犯官便依军法处置,届时李某再与百人将联络一二。” 又安抚了一番众将,李延炤方才向周兴以及众将告辞,而后自领着他的部下,出屋召集一干陶恒麾下的军卒们,向粮库而去。待到了粮库之中,押解着文吏与楚玮二人,向营门方向而去。 营中的令居县兵卒们,也有部分看到先前刘季武押解楚玮的情形,一时间纷纷猜测,众说纷纭。此时又见李延炤押解着另两名犯官,到达粮库,将文吏与楚玮一并押解而出,他们各自在房外看着这番情形,一时间众皆惊愕。直到李延炤押着几名犯官行出营去,他们才仿佛是油锅中滴入了水一般,咋咋呼呼地吵嚷起来。 李延炤率部押解着这些犯官,一路直向县府而去。这四人也知所做之事败露,一路却也无话。押到县府之后,李延炤又不顾天色已晚,立即升堂,便要审问这一干犯官。 李延炤坐到正堂上首,一干士卒又纷纷拿着水火大棍就位。刘季武在一旁记录。而后李延炤便传令,将那四位犯官皆带到堂前。士卒们随即便押着那几人来到堂上。而后各自一踹膝弯,那几人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王川,杨涛,楚玮。你三人可知罪?”李延炤面无表情地望着下方跪着的那几人,冷冷问道。 下方几人皆是垂着头不开口。李延炤又转向那名文吏,道:“郑司库,你来交代交代,你们是如何以次充好,然后巧夺军粮,并倒卖牟利的?” 文吏闻言,魂不附体地连连叩首,边叩边道:“司马恕罪!恕罪啊!方才在粮库之时小人所交代的,句句是实啊!请司马明鉴……小人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在那时候欺瞒司马您啊……” 一旁三人此时听闻郑司库这般言语,俱是心里一沉。他们就是在席间被抓之后依然闭口不言有恃无恐,所虑无非就是李延炤不一定便拿到了切实的证据。然而此时听闻郑司库所言,竟然是早已交代了,看着郑司库那软蛋样,显然已将他们三人所为,也一并交代了个底儿掉。 李延炤走到三人身前,悠悠道:“怎么样,三位?是自己交代,争取个宽待呢?还是继续死扛?” 三人依然缄口不言。李延炤绕着三人踱了几步,而后笑道:“好,不说是吧。好,好得很。” “禀司马,以次充好,倒卖军粮一事,我等皆不知情!仅凭郑司库一言便定我等的罪,是不是有失偏颇?” 李延炤放眼望去,见开口之人,却正是跪在地上的楚玮。李延炤不以为然的哈哈一笑,而后指着抖如筛糠魂不附体的郑司库,道:“我在粮库查验之时,发觉便是年初三四月间入库的存粮之中,都有被替换的霉变军粮!凭借郑司库一个小小的文吏,如何能够做得到如此地步?况且若是凭他一人,莫说如此,便是运粮出入大营,都不会那么畅通无阻吧?” “楚司马,你可是打算顽抗到底了?”李延炤抬起头,冷冷问道:“既是如此,待我拿来樊记粮铺的账簿,再来问你个一二三!” 言罢,李延炤转身回到主位:“若是顽抗到底,待证据确凿之后,你们免不了砍头的死罪,你们家人也免不了流徙千里的命运!男丁充军,女眷为奴,交官府发卖!”言罢,李延炤冷笑着起身:“军法无情,若是俯首认罪,李某虽保不下尔等的性命,不过护你等家人周全,却还是做得到的!” 说完这些话,李延炤已懒得再废话。他对堂前站着的陶恒言道:“将他们四人打入县府地牢!你现在召集手下,随我前去查抄樊记粮铺!” 陶恒躬身领命。李延炤转身向堂外行去,而一旁跪着的王川思前想后,听闻李延炤方才对陶恒的吩咐,又见李延炤转身欲走,已是面无人色地转身叩首道:“司马且慢……且慢……我招,我全都招!” 李延炤回身看了看王川,而后面上现出一番得计的诡笑,看向仍在挣扎的杨涛和楚玮。 杨涛心知此时再做顽抗,也已是无意义的事,若是李延炤带人将账簿查抄出来,自己等人定然不能豁免。而且还会因此带累家人,因此也是连连叩首,明言自己愿招。 楚玮眼见其余三人都已认罪,心底暗自喟叹了一声,而后亦是俯首叩拜,表明自己愿意招认。 “刘季武!将这三人分别审讯。招供的供词好生记录,回头做成案卷,以供调阅!”言罢,李延炤转向上首几案,匆匆写就了一封查抄令,而后盖上大印,便转而向正堂之外行出…… 第二百三十一章 樊记粮铺 李延炤吩咐刘季武分审三人,而后记录供词,做成卷宗之后,便出门招呼陶恒带着手下二十余人,加上李延炤自己的部下几人,出了县府大门,便根据郑司库交代的位置,向城南方向行去,准备查抄樊记粮铺。 如今李延炤自己代行县府事务,因此自己签发了一道查封的命令,倒也不觉有异。童年时候的夙愿在此终于成真,却让他也有了几分别样的感慨。 李延炤带着一众兵卒举着火把行走在街上。这时早已宵禁,街上基本没有什么行人,只有偶尔路过看到一些巡城兵卒。这些兵卒见到他们这一大群人,也往往上前盘问一番,不过见是李延炤带着那部手下,也都是闭口不言放其通行。如今的令居县中,这位大爷军政一手抓,简直可以说令居县内这方圆几十里的地方,这位代行的县尊,简直就是临时的土皇帝。 众人行了一刻钟有余,转过三四条街道,借着火把的光亮,先头的士卒们已是看到了道旁矗立的一座二层小楼门头上,挂着一块匾,上书“樊记粮铺”四个大字。于是众士卒纷纷停下,将这座二层小楼围了起来。李延炤引着陶恒向大门走去。陶恒走到大门前,便抬起脚要踹门。李延炤忙将跃跃欲试的陶恒按下,而后悄声道:“先礼后兵!” 李延炤上前,叩响了那大门上的门环,而后高声道:“可有人在?我等乃县府公人,速速开门!” 他连着叩门喊了几声,从房中二楼才传出一个惊恐的声音:“各位……各位稍待……我马上来开门……” 过了片刻,粮铺的大门被打开。李延炤拿着火把,照亮面前开门的中年人,问道:“阁下便是此间掌柜?” 中年人眼见面前一片各执火把刀剑的兵卒,心下惶恐,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李延炤一眼,随即便低下头去,答道:“回官爷,小人不是此间掌柜……掌柜回家去了,小人在此守夜……小人马上遣人去招呼掌柜回来……” 李延炤拉住了那转身欲走的中年人,道:“不必了。我等此来,也是为公务。”言罢李延炤掏出那张由他自己签发盖章的查封令,展开拿到了那中年人面前:“今查樊记粮铺勾结营内将佐,以次充好,倒卖营中军粮牟利颇巨。今特将粮铺查封,事情查清之前,不得经营!” 言罢,李延炤大手一挥,身后的部下们已经纷纷手拿封条浆糊等物,开始封存粮铺中一应之物。那中年人见这种阵仗,顿时慌了神,连忙拉住李延炤道:“官爷,官爷且慢……这种大事,容小人向主家通禀一声……” 李延炤甩开那中年人的纠缠,言道:“不必通禀,稍后我自然会去找你们主家。你在此处好好待着就是。对了,你也可以想想你们主家平日经营之中有什么不法之处。若揭举查实,县府有赏!” 言罢,从李延炤身后走来两名军卒,一左一右地架着那中年人,便向粮铺中一间堆放杂物的房中走去。 “都仔细点!该封的地方,一处也不要遗漏!”李延炤站在粮铺大堂之中,威风凛凛地下令道。众人听他吩咐,皆是应命。 “若铺中还有人,便都押到杂物间来,妥善看管安置!”李延炤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没过几息功夫,有两名士卒又从粮铺一楼后堂押出来一个约莫十几岁的小伙计。李延炤看见,正要吩咐士卒们将小伙计押到杂物间看管,想了想,又招招手,那两名士卒随即会意,便押着小伙计向李延炤行来。 李延炤问了小伙计几句不相干的话,那小伙计却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从谈话中,李延炤得知他家是县中某个里的,因家中清贫,且兄弟姐妹众多,便将他送到这粮铺之中干活,来讨个生计。 “你知道你们主家住在哪里吗?”李延炤想了想,问那小伙计。 小伙计抬起头道:“主家住在粮铺往东两百多步,靠着城墙下有一处大宅,门上挂着一块‘樊宅’的匾额,便是我们主家了,官爷明鉴。” 李延炤闻言,拍了拍那小伙计的肩膀,而后又道:“我要先送你去县府待一段时间,你愿不愿意?” 小伙计想了想,又道:“主家平时就教我们,天大地大,官最大。官爷您让小人去县府待着,小人从命就是了。” 李延炤笑了笑,转身唤过一名军卒,令其将这位小伙计送到县府,好生相待。那名军卒领命,便引着那小伙计出门而去。 李延炤又叫过陶恒,令其立刻去大营之中,请周兴调拨一队士卒来,以便稍后查抄樊宅之用。 布置完毕之后,李延炤便在士卒们的指引之下,上到二楼而去。粮铺的账目等,就放置在二楼其中一间房中。李延炤信步而入,二楼放置账册的地方,还没有被贴封条,他便打开房中各间柜门,在浩如烟海的柜中寻找着他要找的账目。那些账目的书脊上,都贴着字条,标注着大致日期,李延炤细细察看了一番,便抽取了最近几个月的账目翻看起来。 翻看了半天,他却没有从这些账目中看到任何与军中有财货往来的记录。那竖版又没标点,还是繁体字记录的账簿翻看得李延炤感到分外头疼。然而这些事情,又不得不做,他只得反复翻看审验着,却毫无头绪。 不久之后,李延炤听得窗外楼下一片嘈杂,忙推开这间屋中的窗户,向下看去,却见方才令陶恒去营中,向周兴请调的一队士卒已至粮铺楼下。他起身吹熄了屋中油灯,便向楼下而去。此番带队的队率,又已不是赵大。那队率见李延炤出门,与李延炤见礼。然而他神色之中,却透着一股莫名的不自然来。 李延炤看着那队率一股莫名不自然的神情,心中起初疑惑,然而思虑片刻,便已了然。他想起郑司库所交代的名单之中,确有一名队率以及三名什长这种中下层官佐。于是有些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便是魏旭?” 那队率闻言大吃一惊,神色更加不自然起来,他抱拳道:“属下正是魏旭。不知有何德何能,竟让司马这等贵人记挂。” 李延炤笑了笑,而后凑近魏旭,悄声道:“郑司库已经招了。现下他们四人正在县府大牢中,依这情节,定是不日问斩的结果。你是从犯,我也欲将你从轻发落。只是你自己所犯之事,将来要定什么情节,便全由你自己所把握了……最后提醒你一句,此时夜间,四门紧闭,你等是万万出不去的,切莫再有其余打算,早日与那些主犯划清界限,我也好保你不死……” 魏旭闻言大惊,双腿一软,眼看就要跪下去,李延炤急忙把住他的臂膀,将他架住,又悄声问道:“你部下那三名什长,皆参与了此事?” 魏旭面无人色,只是微闭着眼点了点头。李延炤一副了然神色,又问道:“樊记粮铺的掌柜,你可有接触?” 魏旭摇摇头:“具体事务,都是他们四人具体操办……我当时只负责派人点出军粮数目,而后押送到他们所指定的仓库……” 听闻魏旭所言,李延炤神情一凛,悄声道:“待会直接去查抄这间仓库!现下你先将三名什长喊过来,我有事与他们说。” 魏旭转过头,将三人喊到近前。三人眼观魏旭与李延炤的神色,都已是心知不妙。然而两位上官在前,一个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另一个则是令居县的一军之主。他们倒也生不起别样心思来。李延炤招来三人,问了一句:“此事已发,你们是想死,还是求活?” 三人闻言,面色大变,连忙跪地,李延炤摇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起来吧。只要你们配合,我可保你们平安。”三人面色稍霁,便一同起身,微垂着头一副听命姿态。 “尔等即刻同我一起查抄粮铺库房,起获罪证。我可保尔等戴罪立功!”李延炤面无表情,缓缓说道。 第二百三十二章 起获罪证 议定之后,李延炤留下崔阳、秦大勇、张兴、王强等部下看守粮铺,而后便带着其余人,在魏旭的指引下,直向樊记粮铺的仓库而去。 魏旭为李延炤指引着道路,他从未有一次,像当下这样迫切地渴望着戴罪立功。当初楚玮来找他,提出这么办的时候,他自己便是不赞成的。然而耐不住楚玮多次胁迫,并以上司的身份威压,魏旭也只有从命。昨日他在营中,亲眼看着楚玮、王川、杨涛、郑通等四名犯官被押出大营,他心中便开始不安起来。直到后来,又受命前来协助李延炤,他更加确定,此事已是败露无疑。 当李延炤喊出了他的名字时,他几乎有那么一刹那,心中闪过一种冲动,在此处将李延炤及他的部下们杀尽,而后逃出城去落草为寇。然而正如李延炤所言,现下正是夜间,四门紧闭,如无手令,断难出城。然而矛盾的地点便在此处。此时能签发夜间出城手令的,又只有他面前的这位县府司马。若冲动行事,将他杀掉之后,自己这些人又出不了城,何去何从还是个大问题。 更何况这位司马手下的那三十来人,看样子便全是在战场上刀光剑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卒。自己这边虽然人数有优势,不过他们留守营中,并未上前参战,往这街面上一站,气势上便已输了一截。跑又跑不了,打也未必能打得过,又听闻李延炤之意,他们这些从犯若愿意合作,便可从轻发落,这位队率便也从心底里长舒一口气。 既然已决定要合作,魏旭便拿出了十足的合作态度。反正先前从那些上官们倒卖军粮,所获之利也是甚微,尚还不抵他个人的数月粮饷。冒着杀头的风险去弄这么一点蝇头小利,魏旭也是觉得甚为不值。在去往粮铺库房的路上,他暗自思忖之间,都开始为那几位上官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深深悲哀。 本来好生任事,粮饷按时拿着,倒也不至于突遭此等飞来横祸。然而不安于现状,总想走些旁门左道,到最后倒误了自己性命,真是愚不可及! 几十名兵卒打着火把,很快便在魏旭的指引之下来到了城西南侧一个并不起眼的别院中。这座别院自远处看,便能看到其中草席围起的粮仓。县城之中大粮铺又只有樊记一家,这规模的粮仓若是他家所有,倒也是说得过去。 李延炤令魏旭派出手下士卒,将这别院团团围住,而后这次他便没讲什么先礼后兵,上前对着别院大门连踹几脚,随着咔嚓一声,门内的门闩已是不堪重负,显然是断裂开来。李延炤复又上前,又是两记蹬踏,那大门便不情不愿地吱吱呀呀缓缓打开。众士卒入内一看,见门内有半截门闩掉落在地上,已从中间断开。那门闩一看便知是用碗口粗的树干制成,坚实非常。然而那位李司马上来几脚便将那门闩踹断,倒也令士卒们众皆讶然。 魏旭令两什士卒将别院围住,他与李延炤便率另一什鱼贯而入,粮仓中看守的伙计早已被先前李延炤踹门的巨响惊动起来,此时纷纷穿好衣裤从一旁厢房中拿着棍棒冲出,借着火光看到的却是一伙手持火把刀剑的士卒。反应不过来间,皆是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李延炤见这些伙计拿着棍棒,见到他们之后却是不知所措,便行至近前,掏出他自己签发的那纸查封令,对那些伙计道:“你们主家与军中将佐勾结,倒卖军粮。如今奉命前来查封。若有阻拦者,视为同罪!” 听到李延炤的厉声喝令,那些伙计便纷纷垂头不语。李延炤一挥手,身旁的士卒们已向正对大门的那间大屋行去。他们发力砸开门,却看到这间大屋中,成袋成袋的粮食堆积如山,一时令这些士卒也是惊愕不已。 李延炤撇下那帮伙计,举着火把走进了那间大屋,看到满眼堆积如山的粮袋,却也根本不以为意。他细细在门口处转悠了一阵,随即看到门边的墙上,却是用绳子挂着一本账册。他走上前,令身旁士卒举着火把为他照亮,他自己便翻开那本账册,只见其中记载的都是出入库的记录。李延炤便合上账册,而后从后向前翻,终归是在其中,发现了数处入库记录,写着郑通或是王川等人的姓名。记录之后,往往还有签名。 李延炤神色兴奋异常,忙从旁边士卒腰间抽过刀,而后挥刀一割,捆缚着账簿的绳子,已是顷刻间断为两截。 他大手一挥,对魏旭道:“留几人看守这里,其余人,随我一同走一遭!” 魏旭安排了一名什长带着十来名士卒留在此地看守,而后其余人便同他一起,跟着李延炤,又向城东南的樊宅而去。 罪证在手,李延炤便成了真正的有恃无恐。他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账簿,已空不出手来敲门,便对着樊宅大门也是连踹数脚,踹得门上的门环都是叮当乱响。 过不多久,门内终于是有个老奴闻声前来,打开大门,探头一看,接着外面火把的光亮,见外面站着一堆披甲拿刀的士卒,心下也是惊愕不已,赶忙拱手道:“各位官爷……这么晚了,不知有何贵干啊?” “你家老爷勾结军中将佐,以次充好,倒卖军粮。罪大恶极。现在我等奉命前来查封,阻拦者与其同罪!”李延炤一脸严肃。想来短短一会儿,这套说辞他已经是重复了三遍。未及老奴表态,李延炤身后的士卒们已是鱼贯自大门进入。 “将樊老爷请起来的时候,轻点啊。别那么粗暴。”李延炤看着魏旭,笑言道。魏旭抱拳领命,随即便跟随自己手下的士卒们一同行入院中。门口那老奴听着李延炤所言,此时也是一派不知所措之态,惶恐不已地看着李延炤,却无法出言辩解一番。 过不多久,士卒们已经将穿着单衣的樊掌柜拖到院中,按着他跪倒在地。从屋中还传出一个妇人心有不甘地大喊大叫:“你们!你们凭什么抓人?放开我!” 李延炤见那妇人从堂中冲出,只着一个肚兜,便忙不迭地别过脸去,对守在院中的士卒们挥了挥手,道:“带下去,锁到侧屋之中好生看管!” 士卒们依令而行,上前拽住那妇人的两臂,便将她向一旁的侧屋中拖去,那妇人犹自不甘心,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着。 李延炤转头看向跪倒在院中的樊掌柜,冷笑道:“樊掌柜,你可知我等为何事而来?” 那樊掌柜虽是被士卒们押着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眼中也只有一副低眉顺目之相。他摇摇头道:“小人不知,还望官爷明示。” 李延炤举起手中的那本账簿,而后问樊掌柜:“现在呢?樊掌柜可知一二?” 樊掌柜见到那本账簿,面色顿时大变,言语之中,已是惶恐不已结结巴巴道:“这……这……小人……小人知罪!” 第二百三十三章 确凿无疑 窦掌柜根本不曾想这件事会如此快便败露。他自己虽然也做了一定程度上的预防措施,诸如李延炤在粮铺二楼所搜到的那些账簿,便是做得滴水不漏,与王川、杨涛、楚玮等人的来往交易根本不曾见诸其中。更没有丝毫与营中犯官往来交易的账目。然而百密一疏。他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根本没有想到将粮仓中的账簿也替换成一本假账簿,因此才露了马脚。 这世间的奸商,但凡在生意中有些不法行为的,一般都是备着两本账簿。一本账簿宣之于世,可以见人。来证实自己循规蹈矩地做生意。而另一本中则有诸多见不得光的内情。而这本,通常才是他们自己核算账目,清点收入支出所用。 李延炤的突然难,自在营中粮仓现了其中存在着霉变坏粮开始,直到将内外一干涉事人员抓获,也不过四五个时辰的光景。也因为这座令居县城方圆不过两里,难时又在夜间,四个城门都已关闭宵禁。否则,他也决计不可能仅仅靠着他手下这三十来号人便将此事控制下来。连带着其后可能引起波涛的余韵,都一并被他掐灭在萌芽中。 窦掌柜眼见记载他与营中诸将佐生意往来的账簿都落入了李延炤手中,此时也是吓得魂不附体。他跪行到李延炤面前,脸上已是老泪纵横:“官爷……官爷……求您高抬贵手……小人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做出这等不容于世之事……请官爷宽恕……小人愿退回倒卖军粮所获资财……” 李延炤看着窦掌柜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惨相,心道没看出来这老贼还有做影帝的天赋。面上却已厌恶至极。他抬脚便将窦掌柜踢到一边去。嘴中毫不客气地骂道:“老狗!你还知道你所做之事不容于世?今日若能恕你,世间之事,我还有什么不可恕?” 李延炤面上已是一片愤怒之色,指着仰卧在地上还捂着胸口的窦掌柜:“前方将士流血牺牲,杀敌保国,就是让你们这些蠹虫大行其道?居然打起了前方军粮的主意!你以为你将倒卖军粮的资财退回便可继续做你的黑心掌柜,为祸一方?打错了算盘了你这老狗!前方战事艰苦,士卒阵亡者不知凡几。你还敢打军粮的主意,你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几个脑袋!” 那窦掌柜被李延炤一脚踹到胸口,先前只觉胸闷气短。然而缓了几口气,已顾不得胸口还在隐隐作痛,他翻身起来敏捷地膝行过来,又拽住李延炤短衫的下摆,声泪俱下道:“官爷……官爷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愿捐出家财一半以供军需,来为小人和小人一家赎罪……” 李延炤皱着眉,厌恶地看了爬在他脚下的窦掌柜,对一旁士卒喝令道:“将他带下去,投入县府大牢,好生看管!”他没有再飞起一脚将窦掌柜踢开。倒不是怜悯他,而是他生怕自己在气头上,一脚下去将这老狗踢出个好歹。若是那样,即使闹到郡府去,他也讨不了好。 两名士卒依言上前,一左一右将犹如一滩烂泥一样软倒在地的窦掌柜架起,而后便向门外拖去。李延炤转过身,身后犹传来窦掌柜不甘的叫声:“官爷……官爷饶命……啊……饶命啊官爷……” 窦掌柜被拖出门去,他家中66续续被惊醒的女眷、仆役和孩童们,便纷纷开始大哭大闹起来。一时间声震屋瓦,热闹非凡。这喧闹声令李延炤心烦不已。他转过头,对陶恒道:“将窦宅中的家眷仆役等,都集中到一旁别院去。另派军士去查抄宅中资财,唤刘季武来,登记造册!魏旭!” 魏旭听闻李延炤唤他,连忙趋前来到李延炤身前,道:“属下在,不知司马有何吩咐?” 李延炤头也不回道:“告诉手下军卒,敢有擅自私藏府中资财者,斩!李某说到做到,绝不姑息!” 魏旭闻言,心中一凛。连忙抱拳领命而去。转而院中便响起魏旭的喝声:“司马有令,敢擅自私藏府中资财者,定斩不饶!今日查封窦宅,你们都给我管好自己的手!不然,我魏旭可救不了你们!” 吩咐完毕,士卒们便拿着封条等物,各自进入窦宅屋中,在各自什长伍长的命令下,分别去往各处,开始查抄这座府邸中的资财。没过多久,刘季武便也拿着几本空白账册和铅笔,跟着进入窦宅之中。 李延炤在院中站了约莫两刻钟左右,他倒是在思考这件事的一系列后续处置。这位窦掌柜,能将生意做得这么大,若说他背后没有本地土著士族的支持,那打死他他也不信。居然敢将他的黑手伸到军中,此人胆大妄为,也由此可见一斑。 此时李延炤觉得自己的力量还是太过弱小,根本不具备与这些土著士族交手的资本。要知道,在这县中的某户士族,背后很有可能便是州治姑臧城中,可一言而决成千上万人生死的大佬。他一个小小的县府司马,现在在这些人眼中,也确实不比蝼蚁高多少。 因此他心中暗自思忖着,是该依律将这位窦掌柜明正典刑,还是卖他个人情,再顺手接收他千恩万谢奉上的一半资财。前者虽说是依律而行,不过却很容易引起那些本地士族大户的反弹。毕竟这窦掌柜经营日久,在这令居县中可谓是根深蒂固。拔出萝卜带出泥,这帮士族定然与他之间搅和在一起,谁的屁股底下也干净不了。 然而要说卖他个人情,李延炤又从心底感到难以接受。他亲自上了前线,亲眼见到那些士卒将佐们的拼命死战,金城郡下尸骨累累,方才使凉州得以保全。然而这些人居然不法至此,竟敢将黑手伸向这些士卒们赖以生存的军粮上!难以想象,若是营中这些犯官一时疏忽,将坏粮送到前方,不知要造成多大的后果! 李延炤想了半天,也未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得抬头望望天,喃喃道:“难啊!难啊!” 一边在内心纠结着这番对窦掌柜的处置问题,一般向着屋中走去。他方才所说在查抄过程中如有私藏者定斩不赦。他自己也定然要进去检查监督一番。 不过除去窦掌柜,对军中那几名犯官,李延炤心中却是早有定议。这几个军中蛀虫,定斩不赦!而对于魏旭和那三个采取了合作态度的基层将佐,他也并不打算为难。一来他们是受人指使胁迫,从主观上并不具备主动犯罪意愿。二来他们也确实为自己敲定这件铁案,做出了不少贡献。而且今后他毕竟要领这支军队,对这几人的从宽,也是在向令居县兵中的基层将佐示之以仁。 第二百三十四章 掌柜招供 将窦宅中的资财分别查抄、统计并登记成册之后,李延炤行出正堂,见外间天色已是微明。他心中也是感慨良多。仅从窦宅中查抄出的成箱铜钱,粗粗估计便有二十万钱以上!绢帛上千,其余布匹则足有几千匹。珠玉宝器更是数不胜数!连窦掌柜平日吃饭喝酒的饭碗酒碗,都是用整块的玉精雕细琢的玉碗玉杯! 李延炤自来到这个世界后,一直在底层混迹,又常年与刀剑兵甲作伴,本以为这个北地沦丧的时代,该是一副处处民不聊生的景象,虽然凉州的境况比起关中陇西要好得多,然而他这些年所见所闻,州中的底层民众,依然是处于温饱线上挣扎。 直到见到窦宅之中的那些堆积如山的铜钱、布匹、珠玉宝器。他才明白自己这些年简直是白活了。对于这时代的剥削阶级依然没有一个深刻的认知。这位窦掌柜也不知了多少黑心横财,家中简直可谓是膏腴遍地,直让李延炤这个乡巴佬好好见识了一番。 出了窦宅之后,李延炤望着一旁抱着几本账册,面上困顿不已的刘季武,心中暗笑了一声,凑上去问道:“怎么样?还挺得住么?”刘季武闻言也是面色郁闷,言道:“司马,你还是让我去带兵吧。在县府中这几日,差不多天天晚上都没得觉睡,铁人也撑不住啊!” 两人谈话间,陶恒、魏旭以及他们手下的士卒们已是纷纷行出窦宅,而后在各自将佐的命令下列好队。这些士卒今次也是头一遭见到这般豪富景象,因此神色倒都是兴奋不已。与李延炤的困顿之态,简直云泥之别。 李延炤抬眼审视了一番面前的诸多士卒,他踱着步来回转了几圈,倒也并未看到有谁衣甲之下鼓鼓囊囊。本想令人搜一圈身,不过最后想想还是作罢。毕竟他目前在这支令居县兵之中,还是鲜有威信可言,贸然如此行事,难免会让这些将卒对他生出敌意或是不信任感。即使能搜出来私藏者,也是得不偿失。 李延炤对魏旭和陶恒点点头,而后道:“二位,各自带回吧。”魏旭闻言,大声喝令着麾下士卒们,转身欲行,却又听到李延炤在背后唤他,他转过头去,却见李延炤手中提着一只布袋,而后几步行到他面前,将布袋递到他手上道:“此事辛苦你和诸位兄弟了。这点钱拿回去,给弟兄们置办些吃食,以慰劳他们今日辛苦。归营之后,你便知会周百人将一声,我准你队士卒今日休息,不去操练。” 魏旭闻言,神情感动不已,然而还是略有些犹豫,不敢伸手去接李延炤递到面前的那只钱袋。李延炤举了半天,见魏旭迟疑着不敢接,倒也不磨叽,将钱袋往魏旭怀中一塞,便大步向着陶恒那队人跑去。魏旭拿起怀中那只钱袋,掂了掂,只觉钱袋入手,还是着实有些分量。当下不由得在心中苦笑几声,而后悄声自言自语道:“李司马随手给个赏,都比你们冒着砍头风险卖的那些军粮得的多,唉,这些人,图个啥?” 回到县府之后,李延炤便立即提审窦掌柜。他在牢中思前想后,也是一夜未睡。然而带到堂上的时候,这巨大的压力和未知的恐惧令他了无睡意。还未等李延炤开口,他已跪倒在堂上,连连磕头求饶。 “你可知罪?”李延炤望着跪在堂前的这位影帝,开口冷冷问道。听到李延炤开口,这位窦掌柜仿佛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连连点头道:“小民知罪,小民知罪……恳请官爷网开一面,饶恕小人此番作为……” “你可认罪!”李延炤打断了跪在地上还犹自喋喋不休的窦掌柜,冷冷问道。窦掌柜闻言,忙伏地叩道:“小人认罪,认罪……” “好!既然认罪,便将你所做之事,一五一十道来!”李延炤转头对一旁道:“刘季武,记录!” 语毕,刘季武却并未出列应命,李延炤疑惑之间向堂中两旁站立的诸位部下看去,才觉刘季武根本不在其中。才想起刘季武神情不振,已被自己准予回去补觉。当下神情便有些尴尬。看着堂中一干拿着水火大棍却呵欠连天的部下,顿时觉得苦恼不已。这帮人中就没有一个文化水平能说得过去的。如何让他们记录?总不能自己审自己记吧? 李延炤的郁闷也没持续多久,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连忙吩咐道:“去厢房中,将褚县尉请来!”话音方落,站在门边的张兴已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向门外窜去。 过不多久,褚县尉匆匆忙忙地行进正堂,却正见堂中跪着的人是窦掌柜,一时间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其他,连忙走到李延炤身旁,附耳言道:“此人与郡中阴氏、索氏多有往来……司马将此人拿下,却是何故?” 李延炤摆了摆手,悄声道:“褚县尉莫急,稍后我堂审他,你便屈尊在一旁记录一下,此人所做之事,便大可知之甚详。” 褚县尉闻言,也是应命,而后自到一旁拿过笔墨,坐在侧席书案处,润了润笔,准备记录。 李延炤强压下困意,装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开始审问这个窦掌柜。这窦掌柜也并未作出顽抗之举,而是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如何认识军中那些犯官,而后又如何勾搭上他们,继而趁着高司马带兵前去支援金城之时,伙同军中犯官以他库中那些霉变坏粮换来上好军粮,而后买卖获利之事抖了个底儿掉。见他如此合作,李延炤便也没有再为难他,及至后来,他说的有些口干,还令部下们为他端来了水,并设了座让他坐着讲。 窦掌柜一五一十地,将这件事前前后后说了个遍,当终于审结之时,李延炤行出县府正堂,望着天上挂着的那一轮太阳,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一旁褚县尉拿着先前记录的文书,走到李延炤身侧,犹犹豫豫地问道:“司马,这……” 李延炤回头看了一眼褚县尉,沉声道:“既然嫌犯都已招供,便令各犯在自己的供词上画押,而后做成卷宗结案吧。军中那几位犯官,明日押往军前处斩。至于这个窦掌柜么,军法无权处置他,待我想想,再做定夺。” 褚县尉躬身行礼,而后拿着那些供词转身而去,李延炤目送着他走入堂中让窦掌柜签字画押,而后抬起头,望着天,若有所思。 第二百三十五章 斩决犯官(上) 审理完窦掌柜之后,李延炤便命人将他押送到县府大牢之中好生看管起来。并令差役等不得为难他,每天依然好酒好菜地看顾着。如此,也算是李延炤本人对他采取了合作态度的一种回报。而且此人究竟要怎么处置,他却依然还是没有做出一个明确而肯定的决断,便权且将他看押起来,容李延炤细细思考一阵。 他亲自与褚县尉一同将此案的案卷整理出来。褚县尉在整理各人口供的时候,一直在不住地感慨。此番这件事也是大出他的意料。本来一进堂内便看到李延炤在审问这位窦掌柜,他心中也是颇有些怯意,生怕李延炤不知轻重,弄出个好歹来,回头县中那些大户士族们发难,可绝对是令他们万万承受不了的雷霆。然而亲耳听到这窦掌柜的供述,得知他们所做下的那些事,褚县尉也是恨得牙痒痒。 案卷整理完毕后,李延炤便请褚县尉暂且代他值守半日。他实在按耐不住阵阵困意,决定要去后堂之中休息一下。昨日查抄窦宅,一夜未眠,加之最近处理县府中事务,晚睡几乎已成了家常便饭,李延炤也着实支撑不住。 一觉醒来,李延炤出屋看了一下,已是深夜时分。他如今来这世界已两年有余,却依然不会夜观时辰之法,只能凭借前世的一点可怜的经验,初步确定此时是丑时到寅时。想到明日还得传令到军中,斩决一干犯官,窦掌柜该如何处置,他目前仍然是没有丝毫头绪,想着便觉头痛不已,于是又回到屋中,躺下继续睡了。 次日一早,鸡叫两遍之时,李延炤已是醒转。而后他换好衣服走出屋,便往一干部下所居的厢房中而去。轻轻打开门,却见众人仍在酣睡,只有崔阳方才起身穿衣,见李延炤进来,正要行礼,却被李延炤摆摆手阻止了。李延炤凑到崔阳耳边悄声道:“稍后穿好衣服,便出来随我同去大牢之中。” 崔阳心中不知李延炤要去大牢中做些什么,然而也是不便相问,便只是应承下来,而后快速穿好衣物,系好腰带,便出门随李延炤一同往县府大牢而去。两人到了牢门口,守牢的差役们见是李延炤亲自前来,便赶忙为两人打开牢房大门。李延炤与崔阳二人鱼贯而入,却见一个狱吏正在牢中值守,李延炤便忙问道:“先前送来的军中犯官,如今关在哪里?” 狱吏起身行礼,听闻李延炤要去探视军中犯官,便忙在前方引路。李延炤与崔阳跟在后面。三人走过狱吏狱卒们值守的班房,又下了两道楼梯,再向内走,便是阴暗潮湿,又低矮的牢房了。李延炤行入其中,便弓起身子。他视线余光总觉得他的脑袋似乎要撞到这牢房低矮的天花板似得。 狭窄的甬道,也只容得两人并排通行,李延炤看着甬道两排用木柱隔开的一间间牢房,内里有不少犯人都是坐在牢房门口,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然而更多的却是半死不活地坐在牢房一角的干草上,看也不看他们走进去的这些人,仿佛他们的出现,根本与这些犯人自己无关。 李延炤看着这阴暗逼仄的地牢,每间牢房只是在墙壁最上方有个不过一尺见方的小窗口,关在牢里的犯人,最惬意不过是阳光照进窗口那短暂的半刻钟时间。一旦看到阳光自小窗口投射进来,这些犯人不管是年纪轻轻的小郎君,还是年过半百的老翁,都会欢愉地挪动着身体,享受着阳光短暂的温暖。 而被关在最里面,身戴重镣的那三名犯官与营中文吏所处的牢房,却是连一个小窗口都没有。他们只是透过各自牢房的木柱,看着别间牢房中贪婪地享受着阳光照射的犯人,一脸艳羡之色。 当看到李延炤进入牢中,最终走到他们几人的牢房跟前停住脚步,四人都是一脸不敢置信,起初隔着木柱呆呆地望着李延炤,呆立了几息功夫,还是郑司库最先反应了过来,急忙在牢中向李延炤跪地叩首,道:“罪人郑通,见过李司马。不意李司马竟亲临这污秽之地……” 郑通的举动正提醒了呆立着的几人。他们反应过来,连忙立即向牢房外的李延炤跪下,各自叩首道:“罪将见过李司马!” 李延炤见众人这副样子,一时间也是感慨良多,他转头对狱吏吩咐道:“将牢门打开。让我进去与他们说几句话。” 狱吏神情却是有些犹豫,道:“这……他们可都是重罪啊……司马此举不妥吧?” 李延炤闻言却是哂笑两声,淡淡道:“你是怕我将他们放跑,还是担心他们死前不甘,在这牢中害我?” 狱吏闻言,忙躬身道:“小人岂敢……” 李延炤淡淡道:“他们四人都是我亲手所抓。我一至此地,便发现此等惊天贪墨之案,断无对他们网开一面之理。你若是怕他们害了我,那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两年前投军,入营不过月余,便随军前去平定秃发部叛乱,至今两年有余,所历战事不知凡几。亲手斩杀之敌,没有百人,也不少于一队之数。他们几个如今还都带着重镣,又岂会是我的对手?” 闻言,狱吏神情有些不自然,忙应承道:“是,是。司马言之有理。小人这就为司马打开牢门。”言罢,狱吏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而后凑到牢门处的锁上,连试了几把,终于是将牢门打开。 李延炤挥手屏退狱吏,而后信步行入牢房,眼看着牢房中或跪或坐的几人,神情中却颇多感慨。他行入牢房中,随意地找了一块干草垫着的地方席地而坐,而后面向四人,感慨万千道:“李某从军两载,亲手杀敌至少一队,然而亲自下令逮捕彻查并斩决的军中同袍,你们四人,还尚属首例。” 郑通此时跪伏于地,想到自己即将走上刑场,早已是泣不成声。王川,杨涛此时已是直起身来,懊悔不已地看着李延炤,只有楚玮起身席地而坐,语调中满是灰败之意道:“司马今日来,若是只为告诉我等这件事,便请司马回吧。我等虽此次犯案,然而投军的日子,哪个不比司马长?” 李延炤看着楚玮,淡淡地点点头,而后悠悠道:“你错了。我此来,无非是问问你们几人,还有何等心愿。如今虽然你们犯律伏诛,然而毕竟同袍一场。先前我对你们承诺,此事只追究你们,祸不及家人,李某说到做到。如今各位如若还有何等心愿,不妨直言,只要是合乎情理,李某都会予以满足。” 听闻此言,四人却一时间都是抬眼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没了声响。李延炤看着守在牢门口的崔阳,从自己怀中摸索了一通,而后递出一只钱袋,对崔阳道:“去城中置办些酒食,回来之后送到伙房,我便与他们一起吃顿饭吧。” 崔阳闻言,略有疑虑地看了看牢房中的四人,又看了看李延炤,直到李延炤催促,他才转身向地牢出口走去。 “只要李司马信守承诺,切莫让我等罪责祸及家人,便罢了。我等倒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愿。”坐在地上的楚玮一脸颓然之色,开口言道。 “李某不敢说别的事,言出必践还是做得到的。楚司马放心。”李延炤面无表情道。 王川闻言,犹犹豫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而后用戴着镣铐的双手捧到李延炤面前,道:“我与内人成家也有十年了。家境却一直贫寒,倒是我对不起内人。如今又犯下如此不可宽赦之罪。只请李司马将这东西转交给她,嘱她好生看顾儿女,我便也别无所求了……” 李延炤从那颤抖的手中接过那物事,却见是一个成色普通,雕琢粗陋的玉佩。心下一时间竟有些默然。沉吟半晌,抬起头道:“诸位且放心,如今尔等儿女皆是年幼,李某自会上心护持他们。稍后李某便会尽力在县中开设一所学堂,收容兵户子女们入内读书,诸位的子女,自然也在其内。” 四人闻言,面色不一,却或多或少都有些意外之色。王川、杨涛、郑通三人闻言,经过短暂的惊愕与意外,几乎立时便拜了下去。原本席地而坐的楚玮,也是大感意外,看着一旁三人连连叩首,叹了口气,也是拜了下去,口中道:“司马如此宽宏,我等念及之前禽兽之举,却愈发惭愧……” 李延炤起身,将几人一一扶起,甬道中却已响起一阵脚步声。众人抬头看去,却是崔阳带着伙房的几名差役,手中或提着食盒,或提着酒坛,正向他们这间牢房而来。 “李某今生无缘为各位喝一次祝捷酒,便喝一通送行酒吧!诸位且做个饱死鬼,来日若再投胎,切记下辈子切莫为恶,切莫轻动贪念……”李延炤叹息着,将牢门打开,一干提着酒食的差役已是鱼贯而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百三十六章 斩决犯官(下) 觥筹交错之间,众人却多是举碗痛饮,而面对着用几块破木板临时拼凑而成的酒桌上的丰盛菜肴,却一个个都是没了什么食欲。虽然这些东西比往日军中的伙食好了不知多少,然而众人却纷纷开始怀念军中的那般粗陋饮食起来。看着看着,郑通忽然放下酒碗,开始大放悲声。仿佛是传染一般,王川、杨涛也随着他一起大哭起来。只有楚玮在一旁端着酒碗,默然不语地皱着眉一碗接一碗地喝着。 李延炤颇有些赞许地看着楚玮,道:“楚司马若是有幸为将,定然也是能够成就一番事业的。只是……可惜了……唉,可惜了。” 楚玮听着李延炤口中说出的赞许的话,神情间也甚是悲切起来,他又将酒碗满上,叹着气道:“本来,当初楚某也应是跟随高司马一同去金城赴援的……只是……唉,命数如此,自己又妄动贪念,怨不得旁人。” 众人一边哭着,一边食不甘味地吃喝着,李延炤一向拙于言辞,尤其分别之时,更是不知如何讲话来宽慰这些即将被他一手送上刑场的部下。他只能一次次地举杯,践行着自己与这些部下喝一通送别酒的诺言。 不知过了多久,席间几人已皆是一片迷醉之色,崔阳与差役们送来的酒坛也是在这间牢房的地面上七七八八地歪倒了一片,李延炤起身问在牢房门外值守的崔阳:“什么时辰了?” 崔阳抱拳,道:“属下马上去看!”言罢便转身向地牢外跑去。不多会,便又从外折返回来,告诉李延炤道:“禀司马,现下已是巳时初刻。” 李延炤点点头,道:“你且去将刘季武他们唤来,将这几名犯官带出去,准备押赴营中。”他没有说斩决两个字,然而任谁也知道,这几人的命数已是不远。 须臾之后,刘季武便领着陶恒及手下十来名士卒,跟随崔阳行入地牢之中,众人眼见这等阴暗逼仄的地牢,一时间都是有些不适应。然而见到守在牢中的李延炤后,又都是赶忙行过来,而后崔阳打开牢门,这些将卒便鱼贯而入,而后分别由两人架上一名犯官,便向牢门外拖去…… 李延炤在牢中,看着那些犯官一个个地被拖出牢去的身影,也是不由自主地暗自喟叹了一声。直到四人皆被拖出牢去,陶恒才请李延炤出了牢门,而后将已空无一人的牢房的牢门关上。 李延炤随着陶恒部下士卒们行出地牢。而后在狱吏值守的班房中取过在押犯人的名册,标注了将这四人提出牢房的时间,及将要行刑的事由。狱吏看着被拖出去的四个人,也是暗自在心中大摇其头。 见四人已皆是如同一滩烂泥一般,他们身旁那些士卒简直架之不住,李延炤便让刘季武又去地牢后面,拖出了四辆囚车。这些囚车也显然是很久不用,木质的车身都已有开始朽坏的痕迹,其中一辆车上用来禁锢犯人行动的木条车栅上,甚至已经长出了蘑菇。 士卒们将这几辆囚车匆匆清理了一番,而后便将这四人装上囚车,而后几人推着一辆囚车,出了县牢大门,便向大营方向行去。 街上乍然出现了四辆囚车,道旁的百姓们纷纷围观,人群之中议论纷纷,更有人间或认出了囚车中所囚之人,惊愕道:“你们看,那不是城东头王家老二吗?”囚车上一众犯官虽然喝了不少酒,然而此时也都是还有清醒的意识,听闻一旁的这些议论,都是恨不得打个地缝钻进去,心中倍感难受。 在李延炤等人看来不过一刻钟多,而在囚车中的犯官们感觉上却足有一整日那么漫长的时间后,四辆囚车终于是抵达了大营门外。守营门的将卒们看到四辆囚车直向大营之处行来,都是一副惊疑之色,直到囚车越行越近,这些守门士卒们,终于是有人通过熟悉的面孔,认出了那四辆囚车中所囚之人。一时间皆是唏嘘。 李延炤走到营门处,刷了波脸,守营门的将卒们便纷纷打开营门,四辆囚车以及押解囚车的刘季武、陶恒等,便跟随着押解囚车的士卒们鱼贯而入。李延炤令将囚车推到点将台之后,再将四人解下囚车,士卒们便一一照办。李延炤则去屋中找到了周兴,并向他言及此事。 周兴自当日这些人被抓之后,便已基本上是预见到了他们的结局。此时听闻李延炤言道今日行刑,却也是丝毫不感觉意外。他出门唤过几名亲卫士卒,令其将营中常年不用,专用来执行军法的几口大砍刀从武库中取出,而后分别打磨锋利,又让亲卫们前去召集早间外出到城外去操练的各营归来,并着即从自己部下挑选力士,准备行刑前的一应杂务。 李延炤便在周兴的几案后坐定,看着周兴出去忙前忙后张罗。他早间与众犯官把酒相谈,一时间也没有少说诸如人生际遇一类话题。此时回想起来,也颇感困顿,便就伏在周兴的桌案前打了个盹。不知过了多久,周兴返回,进入屋中将李延炤喊醒,道是现今已是巳时末刻,诸军皆已归营。请李延炤到营中监斩。 李延炤闻言,便即刻起身,向着屋外行去。刑场选在营房东北角的一处地方。此处原本就竖着几根柱子与一根大梁,显然便是专为行刑所设的刑场。周兴很可能临时找了些精通木工的军卒们,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光景,便搭建起了一个简易的行刑台,却也是令李延炤颇感惊异。 大梁上打着孔洞,每个孔洞之上都穿过一根粗麻绳,抬眼看看日头,约莫已是午时初刻,在李延炤的命令下,四人便立刻被押上行刑台。而后,脱去上衣,以红色包巾裹头的四个力士,便各自手执宽背大刀,各自走上刑台,分别在四名犯官的身后站定。 从下又行上来几名军士,将横梁上的麻绳扯下来,而后打开绳结,分别系在四人脑后的发髻之上扎紧。而后各自去扯着自己系上的那根绳索。四人发髻皆是被拉紧,而后不由自主地将脖颈伸得老长。 “传令各营,集合观刑!”李延炤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几案后,从一旁的木架上拿过一只令箭,而后下令道。 闻言,一旁的营中兵卒们便出去几人,到各营营房前喊话传令。不过半刻钟左右的功夫,各营便在各自队官营主的带领下列队而来。 此时李延炤观了观天色,而后向一旁的周兴求证,已是午时二刻。刑台上等待行刑的力士们倒还好,那四个犯官却只觉得这时光愈发漫长。良久,那郑通终究是抑制不住心中磅礴的压力,裤裆之间已是湿了一片,那水渍还在不断地蔓延着,滴滴答答地往刑台上滴落着。一股骚臭气息已是借着微风开始弥漫开来,令他身后执刀的那名力士一脸尴尬。 “经查,王川、杨涛、楚玮、郑通四人,于上月我县县兵赴援金城之机,擅自联络营外奸商,以霉变坏粮替换营中军粮,将其出卖给营外之人,获利达三千余钱。贪污实施既成,按军律,当斩!”李延炤宣读了四人罪状,而后刑台下方诸营士卒,便是一片乱哄哄地交头接耳之声。 “行刑!”随着李延炤话音落下,令箭砸在刑台上发出一声清脆响声,四人身后那些力士们已是纷纷举起了刀,而后看准位置,愤而斩下! 用麻绳拉着四人发髻的那些军士陡然觉得手上一轻,而后发力之间,四颗犹在滴血的头颅已是被扯到了横梁之上。刑台上那四具无头尸身脖颈处还在不断地向外喷着血水。停留了一小会儿,方才相继倒下。猩红的血液,开始肆意在刑台上蔓延起来。 “将首级挂在旗杆上示众!”随着李延炤不见喜怒的话语,那四颗面目狰狞的人头终于是被从横梁上解下,而后四名军士各提一级,直向营中竖起的那杆大纛而去…… 第二百三十七章 昭告全县 微风吹来,刑台上弥漫着的血腥味开始肆意向台下各营集结起来的阵中飘去。李延炤眼望着营中点将台旁树立起来的大纛上拴着四颗血淋淋的人头,正在风中随着旗帜一齐飘动着,四颗首级之上临终前的恐惧或是狰狞,透过各个首级上暗淡的目光映射在下面各营围观士卒的眼中。人人皆是一副不忍及心有余悸之色。 李延炤见示众的目的业已达到,心中本是颇有得色。然而看着大纛下那四颗血淋淋的人头,却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如今他甫一上任,这几颗血淋淋的人头,便可谓将上任之后的第一把火烧到了实处。如今即使是周兴这等与此事全无牵涉,而且苦战有功的将佐再见到他,也是一副畏服神色。然而李延炤自己,却并不想这样。四颗血淋淋的人头,背后便是四个家庭。也许各自都有年迈待养的老父母,和嗷嗷待哺的幼童。然而犯下此等大罪,李延炤却是决计无法宽宥他们。 四名犯官处置已毕,李延炤与周兴又会了一次面,老生常谈地强调了一番军纪等杂务,李延炤便率部离营回到县府。对周兴只谈军纪而不言其它,是李延炤实在不想再下令处死这些同袍手下。便如今日这般,此四人贪也终究没贪到多少,却已纷纷伏诛,究竟是图个什么? 回到县府之后,李延炤便趴在桌案之前奋笔疾书一番,将此四人所犯之事,以及军法斩决之事写成公文与告示,向郡府送去报备一份,告示则派差役们前去,贴满县中各处,以正效尤。令百姓与那些营中兵卒们都知道,犯了贪污之事,是怎样一个下场! 书写完告示公文,李延炤又拿起书案上厚厚一摞册子。册中皆是查抄到的樊宅家财。刘季武带着两名书吏统计核算的结果,这樊掌柜的家财,竟然绝不下于百万钱之巨!简直令李延炤咋舌不已。郡府即使集一郡之力,有着最优质的政治、商业资源及手工业者,最优化的劳工配比及非常高效的流水作业模式,这一年半载的,所获资材也不过两三百万钱。若算纯利润,恐怕还是不及这位樊掌柜积攒的家财。 李延炤一笔一笔地看着那些细账,心中冷哼一声,暗想,不知这樊掌柜,是赚了多少昧心钱财,家资如此丰厚。以至于在某一个瞬间,李延炤甚至生出将其也一刀斩了,而后家资全部充公的想法。这样一来,一切的难题,几乎都是迎刃而解。 然而理智却是很快阻止了李延炤这等不切实际的想法。往常他在军中,与一帮粗汉打交道,行事之间倒也并无那诸多顾忌。然而现在暂时掌管一县之事,手中捏着成千上万户人家的生计,行事反而缩手缩脚起来。处在这个位置上,行事考虑到的方方面面变多了起来,倒也方才明白,原来万事都没有那么简单。 李延炤正苦恼之间,却见秦大勇自堂外行入,双手还捧着一碗汤饼。见到他便道:“司马还未曾进食,伙房今日做的晚饭便是汤饼,司马吃了再忙活吧。” 李延炤看到秦大勇,一时意动。这秦大勇也是自最初便跟随着自己,忠心完全可以不用怀疑。虽然行事莽撞了些,莫说不及刘季武、曹建。便是比之崔阳张兴都犹有不及。不过李延炤念及自己很可能是顾忌太多,将一桩简单的问题无故复杂化,此时见到秦大勇,便想到问问他的意见。 李延炤端着汤饼吃了两口,随即便仿佛随意地开口言道:“军中诸犯官处理倒还简单。然而这樊掌柜,还真是个烫手山芋。这几日我苦思冥想,任是想不出将如何对待此人。” 秦大勇闻言,双眼圆睁道:“司马怎会如此?那姓樊的倒卖军粮,端是不可宽恕!按律将如何处置,司马便如何处置。旁人又能说得什么?” 李延炤闻言,又是略感失望。他心中已早有定议,这樊掌柜并不能轻易杀。即使要杀,也不能由他来动这个手。当下便有些烦闷道:“若事情真能如此轻易,我早便决断了。如何还能在此举棋不定,由你置喙?” 秦大勇闻言,也是短暂地沉默了片刻,而后抬起头对李延炤道:“若是司马不能决断,何不将人送去给辛府君?相信辛府君秉公办事,自然自有明断。司马又何须在此烦恼不已?” 李延炤正举着碗扒拉着汤饼。此时听闻秦大勇所言,拿着筷子的手顿时僵在了空中,细细咂摸了一番,秦大勇说的又着实在理。自己不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何不将其交给郡府,由府君去想怎么处理此人为好。 若是由府君处理此人,那么相信不论结果如何,那些本地的士族大户,都将失去轻易置喙的余地。毕竟辛氏便是本地士族大户,又是首任凉州刺史张轨的妻族。政治资本不可谓不雄厚。即使辛翳按律将樊掌柜一刀杀了,那些与樊掌柜有牵扯的本地士族也决计没法找到辛翳头上去闹事。而若是辛翳觉得留他一条狗命尚还有用,相信辛府君也是能驾驭好此人。 事情得到了一个初步的解决方案,李延炤也是十指大动,端着碗便呼啦呼啦地吃起汤饼来。想来今日早晨陪那些犯官喝了顿酒,便再也没怎么进食,如今想通了这一节,顿时觉得胃口大开。饥饿之下,吃相倒也有些难看,不过堂中只有一个秦大勇盯着他,谁笑话谁啊! 三两下将碗中的汤饼划拉进肚中,李延炤将碗往几案上一放,而后站起身打了个饱嗝,连呼痛快。秦大勇在军中呆的久了,如今眼色也是见长,连忙过来将李延炤的碗筷拿下去,便向堂外而去。 李延炤又细细查看了一番那一堆书册,而后又取过几本空白书册来,开始从那堆书册中摘录出来他认为有用的东西。 如今已有初步解决方案。然而若是只将这个人送去让辛府君处置,倒也太过磕碜,也将会使辛太守心生不平。于是他将这些书册中查封的樊宅资材中抄录了一一大拨自己觉得辛府君会感兴趣的资材等物,然而条目繁多,李延炤足足秉烛写到深夜,才估摸着写出来的这些东西,应该有了樊掌柜的一半身家,方才合上书册,准备明天按图索骥,去将这些东西挑出来装车,而后连樊掌柜一起给辛府君送去。 次日一早,李延炤便起床整理了一番此案公文等物,而后附上一封信,写着自己对处理此人的意见,唤来刘季武与陶恒,让他二人率手下那二十与人即刻去将单子上所列的这些物事找齐,而后找些大车装上,准备明日一早就送到郡府。陶恒依言而行。带着二十多名部下,连找车带找东西,足足忙了一天。东西也装了十几大车。多是些绫罗绸缎,珍稀器物等。 李延炤自己去到樊家的粮铺前,将这十几辆大车上的物事一一点清,正与自己理出来的东西分毫不差,当下便大感轻松,忙言道令他们将车都赶到县府之中,而后好生休息一番,明日一早便启程,将这些东西送往郡府去。 第二百三十八章 押解郡府 次日清早,李延炤便亲自前去,送刘、陶去往郡府。案卷以及自己的书信皆已交付他们二人。二人便赶着十几辆大车,满载着这些财货往郡府方向而去。 待得刘、陶二人已经走出半日光景,李延炤方才另召崔阳、秦大勇二人,将解开刑具的樊掌柜押上一辆囚车,亦是向着郡府方向押解而去。那樊掌柜自出了地牢,见看守的狱卒还为他解开了铁铐,心中不由一阵惊喜,以为这位暂时代行县府事务的司马将释放自己。然而当看到那辆残破的囚车之时,他的心才再度沉入了无底深渊。 李延炤缓缓目送着囚车行出县府大牢所处的这间别院,心中才稍稍安定下来。此间他唯一的疑惑便是事发至今,这么多日了,那樊掌柜所依仗的本地士族却并没有出面。这件事在让他疑惑之时,亦是令他松了一口气。本来令居县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水浅王八多,那些士族正是他所顾忌的所在。然而这些人不知是识趣了,还是知道向他求告并没有用。皆是不出声,也让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再次回到县府之中,松了一口气的李延炤,已是拿出书册,开始清点封存的樊掌柜的家财了。有了这笔资财,至少当下抚恤的事情便可以迎刃而解。剩余的那些资财,也足够支撑令居县兵的开支足以年记。军械铠甲等物,足以换上一茬。当是能够将这支县兵打造成一支精兵所用了。 李延炤翻看着记录资财的账册,过了半晌,却是想起了什么,唤来外间值守之人,抬头一看,却是张兴与廖如龙。他起身问二人道:“之前我讲要好生待樊掌柜的家眷,不知他们如今居于何处?每日餐食可还都安排妥当?” 张兴闻言,拱手道:“禀司马,那樊掌柜的家眷,我等皆依令好好看顾,未敢有丝毫怠慢。他们共有三十七口,现今仍是居于窦宅别院。每日餐食,都是由县府支用。伙房每顿都多做三四十人的饭,而后遣差役给他们送去。司马叮嘱,未敢有误。” 李延炤闻言点点头,道:“樊掌柜如今将如何处置,尚未定夺,他的家眷可要好生看顾。如今在县府中办差,可不比军中,只要不违军律,大可率性而为。县府中事,须得处处小心。若无法定夺,便报于我。万勿自己做主。若是酿下大祸,将来我可不一定能助你们摆平所遇到的麻烦事。” 廖如龙躬身行礼,道:“司马所言极是,我等谨记于心。在县府一日,便会小心行事一日。若有错处,还望司马不吝指正。” 李延炤点点头道:“既是如此,当然最好不过。刘季武如今也去郡府办差,恐怕一时半会还回不来。这几日你们更须处处注意。我初掌县中职事,许多地方顾及不到,你们若是发觉有何处不妥,也大可向我明言。” 李延炤坐回几案之后,继续开始翻阅着那些记录查封之物的账簿。二人行过礼之后,便也缓缓退出县府正堂。 一日之后,又是正午时分,刘季武与陶恒终于是押着十几车的财物返回了郡府。当太守看到这满满当当的十几车财物时,几乎惊愕地合不拢嘴。他悄悄将刘、陶二人叫到一旁,厉声喝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李定东他又在令居县干了什么好事!” 闻言,刘季武一脸尴尬,想到若是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辛太守,显然一时半会也说不清。于是他便解开身上的布袋,将李延炤整理好的贪墨军粮案卷宗,书信,以及这次载来的十几车财货清单,尽皆交付给辛太守过目。 辛太守叫二人随他到正堂之上,而后打开那一摞卷宗,粗粗一览,而后抬头问坐在下首蒲团上的两人道:“居然有这样的事?李定东已将军中犯官一并斩决了?” “前日午时,司马将四名犯官在营中一并斩决了……”刘季武神情肃穆道:“李司马言及这些贪墨之人,便是咬牙切齿。此时将这四人一并斩首,正有告诫军中诸将之议。况他们虽因贪墨事败被司马斩决,然而司马还是言及祸不及家人,并未为难犯官的家眷,也足堪称为仁义了。” 辛翳闻言点点头,而后又拆开李延炤写给他的那封书信,细细看了片刻,忽然皱起眉,而后问刘季武道:“除去将这些物事交给我,难道你们李司马就没有叮嘱些其他事情?” 刘季武闻言摇摇头,道:“司马只嘱我等将这些东西交给府君,并未言及其他。” 辛太守又看了看那封书信,而后轻轻将它扣在几案上,道:“我知道了,等下我就喊郡府书吏签几张堪合那给你们,以为凭证。“言罢辛翳又转头向后堂道:”辛恪,送二位去驿馆中歇息!” 后堂闻声行出一位老仆,躬身领命,而后便来到刘季武与陶恒身前,道:“二位,请随我来。”刘季武与陶恒对视一眼,而后又看了看在几案后闭目养神的辛太守,两人双双站起,而后跟在那辛恪身后缓步行出。 待得两人出了郡府大门,估摸着走远之后,坐在几案后面的辛太守猛然睁眼,怒道:“好你个李定东,给本府君丢来个什么样的烫手山芋!” 一边愤愤然地大吼了一句,太守又将书信翻过来,上面语焉不详地写着一句话:“蛋鸡可留,勿杀之取卵。府君明鉴。” “你也知他烫手,何故陷我!”辛太守起身在屋中反复踱步,而后愤而转过屏风,便向着后堂行去。 半日之后,先前押来的财货业已清点完毕。辛太守便为刘、陶二人签发了堪合,而后两人便带着手下士卒向令居方向返回。又过了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樊掌柜便在秦大勇、崔阳的押送下到达郡府。辛太守看着李延炤给他扔过来的这个烫手山芋,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辛翳令左右士卒将囚车打开,放这位樊掌柜出来,而后将他带到堂上,屏退左右,拿出李延炤交付给他的卷宗副本中的供词,而后问樊掌柜道:“这份供词,可是你自己所犯之事?李司马可曾为难于你?” 樊掌柜拿不准这位郡府太守与令居县那位司马之间的关系,因此听闻他问话,也有些迟疑。思忖一番之后,还是俯身下拜道:“这供词确为小民供述。李司马不曾为难于我,只是小人一时猪油蒙了心,犯下如此大罪,恳请府君宽恕……” “勾结军中将佐,以次充好,倒卖军粮牟利!你可知你犯的是何种罪过!”面对着樊掌柜那轻描淡写一般的说辞,辛翳心中却也是有些恼怒,当即便出言斥道。樊掌柜听闻辛翳这番话,一时汗出如浆,战战兢兢地伏拜于地,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百三十九章 财货归处 李延炤不知辛太守此时在郡府之中是怎样一种愤愤然的模样。他只知眼前一事让他感到颇为棘手。那是一种幸福的棘手。 先前押解樊掌柜去往郡府时,李延炤亦是令刘季武先行押运了半数自樊掌柜那里抄出的资材。若辛太守短视,想要吞掉这些资财,只要一刀将樊掌柜杀了,旁人自然不会置喙。而与樊掌柜有利益纠葛那些人家,也势必将这笔账算在辛太守的头上。而若是辛太守能够看得懂李延炤的规劝,让樊掌柜为他所用的话,那这半数的资财,便是辛太守卖给他的一个人情。 反正先前那樊掌柜也言道愿出一半资财买自己一家人的命。现今此话兑现。只是李延炤得了好处,辛太守卖了人情。这样一来,对郡府与令居县都有好处。 唯一对此事感到愤怒不已的。估计也只有那些与樊掌柜有交情,并能从他那里得到实惠的令居本地士族了。只是樊掌柜此次犯事,证据确凿。便是那些人闹起来,李延炤也丝毫不怕。别说国法,便是营中兵士的口水,也能淹死这帮贪赃枉法的人。 剩下的一半家财,除去粮仓中那堆积如山的粮食,财货等皆是被李延炤转移到了县府之内。自那之后,不管是李延炤部下的兵卒,还是县府中那些差役,自县府前院过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地盯着那些箱子看上几眼。财货迷人眼。这话在什么时代都是一条百试百灵的经典谶语。 眼见那伙人一个个都是这样一副贪恋财货的模样,李延炤倒也深刻地懂得堵不如疏这个道理。他在午饭过后,将全部人都集中到前院之中,然后打开一口箱子。箱中珠光宝气,尽是那些价值连城的财货。李延炤对众人道:“我也知大伙这些日子辛苦。今日我权且擅自做一回主,将这箱财货打开,每人都可以上来拿。” 李延炤话音方落,下面已是响起一阵倒吸凉气之声。李延炤看着见猎心喜的众人,又沉声道:“不过有言在先。此番拿过之后,我不计较你们每人拿了多少。只是箱子再次盖上之时,便不准再拿。若有人再拿。不管是谁,我都会将他明正典刑,以正效尤。都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众人个个神情振奋,声震云霄。 李延炤背过身去,而后道:“上来拿吧!”话音方落,他便听得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以及那口箱子处传来的嘈杂喧闹声。李延炤强忍住想要回头看的欲望。过了半刻钟左右,当再也听不到箱子处传来一丁点的声音后,他回头去看,那口大箱子也是基本见了底。再望向队列,几乎人人胸前都塞得满满当当的。两手也皆是鲜有空闲。唯有刘季武神色坦然,两手空空。 刘季武身旁的陶恒手上也只拿了几件财货,此时神态也是颇为纠结。李延炤心知陶恒自陇西随冯定逃来,没有丝毫财货傍身。即使是下个馆子吃顿饭都不大舍得,倒也不觉有异。只是刘季武分毫不取,颇令他感到意外。也在心中对刘季武的评价又拔高了几分。 李延炤优哉游哉走到那口大箱子旁,而后用力将那箱子盖上。转而向刘季武问道:“季武,你为何不取财货?要知过了这一次,可就再无机会了。箱子一盖,再取分毫,便是罪。” 刘季武垂下头道:“我自然知道。只是司马要用这些财货去做大事。我身为司马部下,自当为司马分忧。我自愿不取,请司马将这些财货,都用到该用的地方去!” 李延炤听闻刘季武所言,却眉头一挑,来了兴趣。他踱着步来到刘季武左近,开口问道:“季武,你知我要拿着这些财货去做什么?” 刘季武点点头道:“末将妄测。司马将使这些财货,去打造兵甲武备,以强我县之兵。或去开垦荒地,打井挖渠,造福小民。若末将所测有误,也请司马莫要责怪。” 李延炤哈哈一笑,点了点头道:“季武所言不错。这些财货,若是任由我来支配,我确将作此用!知我者,季武也!” 那些拿了财货的士卒差役闻言,却都有些惶恐不安地看着李延炤与刘季武二人。李延炤倒也看着他们,言道:“李某既然出言,就绝无反悔的道理。大伙拿去的财货,依然可以据为己有。只是若此后,再发现有谁擅自拿取这些财货,李某决不宽贷!若你们之间,为抢夺这些财货起争执,双方皆斩!我言出必行。诸位切莫抱有一丝侥幸。” “谨记司马之言!”听闻李延炤所言之后,这些士卒差役们纷纷出了口气,而后齐声道。仿佛生怕李延炤反悔一般,待得李延炤一转身向着正堂走去,院中这些人便一哄而散。各自去找地方存放自己所拿的财货去了。 李延炤行入正堂之内,而后在几案上翻翻找找。直到找到记载那箱财货的账册。翻开看了看,再次确认无误之后,他便拿着那本账册,直奔伙房而去。 院中诸人皆已散去,只余刘季武一人仍在院中坐着。看到李延炤拿着一本账册奔出来,刘季武起身欲相问一二。然而想了想,便也会意。于是又坐了回去。 李延炤看着那本账册在炉膛中化为灰烬,方才走出伙房。而后到院中,拉起刘季武。两人一同向着正堂而去。待进了正堂,刘季武便开始向李延炤询问这些财货具体的使用方法。两人计议了一番,一直讨论到日薄西山,方才讨论出了一个初步的意向与方法。 李延炤对刘季武这种放弃私利来表示忠诚与支持的方式也倍觉感动。因此对刘季武已没什么可以相瞒。两人一时各出良策,那初步的意向和计划,便在两人各自的智慧下,变得逐渐完善起来。 李延炤第一步,便是想要召集县中的匠人。而后集中起来从事手工业生产,并由县府支给一定报酬!当吸引到足够多的匠人之后,再根据各人手艺好坏,予以评判,并由此定级。不同的人,将会因为自己手艺的程度而领到不同的报酬。必然手艺精湛的,报酬就高。手艺不济的,报酬就低。如此一来,自然也能够杜绝一些好吃懒做的人进来混日子,也能够调动匠人们精进手艺的积极性! 眼下虽然只是初步定下了一个意向。然而李延炤却已仿佛是看到了这件事的走向。这是他在这个时代中,第一次为自己未来的规划,所踏下的坚实脚步!诚然财货迷人眼。李延炤大可拿着这些财货享受一番。然而经历了那么些事情,他却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 便让这些财货,用到他们最该去的地方!李延炤望着满院子堆积起来的财货,心中不无坚定地想到。 第二百四十章 新任县令(上) 接下来,李延炤又用了一个来月,将令居县中那些前次在金城之役中阵亡士卒的抚恤问题落到了实处。 这一个来月,不论是李延炤还是他部下将佐,以及陶恒那二十多名陇西卒,县府中的十几名差役。俱是忙得足不沾地。每日都有牛车往返于县府与周边那些里坊之间。最终每户所得抚恤,也不过两百钱,十来匹布,以及三石粮食。这些财货虽算不上丰厚,不过也足以让这些人家省吃俭用地过上一年。一时间阵亡士卒的家属们,都对李延炤交口称赞不已。 令李延炤头疼的是,这些财货看上去不少。然而这么一折腾之后,所去便已近半。除去窦记粮铺那座占去整个县城足足六分之一面积的粮仓中还有不少屯粮外,抄家所获的那些资财,所剩也不过十几万钱与一堆绢布珠宝玉器等等。虽说这些东西折成资财,仍有二三十万钱之巨,不过李延炤也深知坐吃山空的道理。令居县中千余士卒,数万百姓。无论灌溉工程,修缮驰道,还是制备武器兵甲,处处都得依仗这些资财,眼见支持各处花销,也支撑不了多久。 李延炤先是拨出了五万钱,将军营西侧一块方圆十来丈的空地规划出来,准备集中县内的木匠、铁匠、皮匠等手工业者,前往这里进行集中工作。毕竟这里紧靠军营,其一是安全有保障,其二,生产出来的军械等物,便可直接运入营中入库,倒也省去来回搬运之苦。樊掌柜那间粮铺如今也已搬空,就等届时这边一开工,所产军器入营,民用器具便可直接运到那铺面中售卖。虽然令居县中购买力有限,不过让那间铺面空置着,不如这样利用一番,好歹有些收入。 尽管各种紧缩预算,建工坊这事,还是有些捉襟见肘。不过李延炤也顾不得这些,只望那些工坊能够尽快开工。毕竟如今冬麦已是播下,来年开春,对农具的需求仍是巨大。 之前郡府曾遣人前来传信,辛太守言及樊掌柜已在郡中安顿妥当,李延炤便遣赵大领了些士卒,将樊掌柜的家眷一并送往郡府。辛府君对李延炤这一次行事颇有微词。不过却也没有横加指责。毕竟樊掌柜的价值摆在那里,如今他去了郡府,李延炤也相信郡府中府君所经营的那些生意,在樊掌柜的帮助辅佐下,必可上一个台阶。 刘赵据有陇西之后,对陇西地区的掌控能力却一直极为有限。如今遍布氐羌部落的陇西,已经实实在在地成为了一块乱地。氐羌部落如今皆有人质在长安,不敢动手对抗刘赵的这些氐羌部落,开始将袭扰对象放在那些陇西地区的小民身上。之前陈安统治时期,虽然种种盘剥,不过陈安手下倒还算军纪严明。自陈安败亡,刘赵进据陇西以来,这些小民倒是一日苦过一日。 不堪忍受刘赵的盘剥,与氐羌杂胡的袭扰。每每听闻杂胡制造一起起屠村血案之后,这些小民便拿上一切能够拿上的东西,要么前往各地坞堡,成为那些乡中豪宗的部曲荫户,要么一路北逃或是西逃,去往凉州。 天下如今这番态势,居于一隅的凉州成了相对最为安全的地方,几乎成了这些小民的共识。留在本地坞堡之中,尚不知何时将被攻破洗劫。若是能不辞辛劳到达凉州,却真真正正的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基于这种认识下,几乎每月都有数百乃至上千的民众渡过大河进入凉州境内。金城太守张阆如今虽是召回了先前迁走的那些金城郡民户,然而不少人亲身经历了这场大战,皆已是丧胆,不少人便不在回到金城。往州中逃亡的那些陇西民户,也多半不愿留在金城。加之金城郡良田也确实有限,张阆面对这番形势,内心中也是感到无奈。 民众们往北而去,首当其冲便是令居县。李延炤派出游骑巡视,但凡遇到逃亡民众,皆向县中接引而来。反正如今樊掌柜的那粮仓中存粮数额仍是巨大,足以养活这些零星逃亡而来的民众,直到他们自己能够产生价值来养活他们自己。 李延炤努力地在自己代行县务的任上尽快将县中诸事务扶上正轨。虽然他正职是县府司马,然而他深知任何军事问题,都不是独立的军事问题。不论出兵作战,还是据城而守,都需得有一个强大的经济实力作为后盾。粮草比敌军充足,将卒手中的武器比敌军锐利,兵甲比敌军坚固,战意比敌军高昂。那么胜算都将平添几分。 到了十月中旬,郡府来函,先前的张县令已经正式向郡府递交了辞呈。言及身体有恙,无法再为官。辛府君便亲调了一名县令来,准备接手李延炤暂行的县府事务。以让李延炤专心行使他作为县府司马的职事。 接函之后,李延炤便即刻将县府事务暂时交给刘季武。反正如今县府中事,皆已步上正轨,倒也不须如何费心。他便带着陶恒及其手下那二十来名骑卒,簇拥着一辆马车,前去郡府中,迎接即将上任的新县令。 辛太守再次见到李延炤,却不感到意外。两人行入郡府,辛太守当先劈头盖脸便道:“好你个李定东,自己拿不住的烫手山芋,便往老夫这里丢!” 李延炤躬身下拜:“属下才疏智浅,遇上不决之事,便惟求府君能够明断。断然不敢为难府君。” 辛太守见状,也是笑了笑,道:“令居一县之地,此次战事之中,所受损失却是最为巨大。你能尽心尽力去治理此县,倒也是一桩好事。只不过精力总归有限,我想了想,你还是好生治军,我便给令居再指派一名县令,来治理令居。你二人今后可要通力合作……” 李延炤直起身,微笑道:“属下此来,正是为迎接新任县令。” “哦?”辛太守也故作惊讶。而后又道:“新任这名县令,正是我家中侄儿辈,讳彦,字抚梁。年中方才去了乡品评议。一众考官皆以为我这侄儿堪任县令。倒也令某大兄很是欢喜了一阵。” 李延炤笑言道:“既是府君嫡亲侄儿,炤自当好生相待,与其一同戮力而为,以期将令居治理妥当……” 辛翳笑道:“侄儿年轻,尚还未曾任事。如今到了县中,定东你可要多多教教他……” 第二百四十一章 新任县令(下) 谈完了新任县令之事,李延炤便将他自己关于下一步的构想讲出来,与辛翳之间探讨研究了一番。所讲多半还是在令居县中开设工坊。而后要将其中诸多产物出卖流通等问题。太守听得津津有味,显然让郡府介入商品流通市场,也使这位府君收获颇丰。对于李延炤又开工坊此事,也表示支持。 仅凭郡府中那些工匠的生产力,太守眼见已是无法满足日益增多的货品需求。小小一个马具卖到现在,即使各地都出现了仿制品。然而郡府中收到的订单仍然是供不应求。如此一来,若是令居县也能开设工坊,组织人力进行生产,那么郡府中的生产压力无疑将会大大减轻。这就意味着更多的财货收入,太守又怎么可能反对! 两人议了一番,李延炤又突然问道:“府君可知州中生铁等物,又是由何处供应?” 太守皱皱眉,思忖了一番,而后道:“西海郡倒是有座铁矿。由州治中派遣专员开采。州中生铁需求巨大,也都是由此处供应。” 李延炤哂笑了一下:“就西海郡那些薄矿,能够用吗?” 太守摇摇头:“每每郡府向州治采购生铁,都并不是足额发放。如今人力也是有限得很。根本不足以大规模派遣人手去寻矿。各郡县从州治采购的生铁,紧巴巴地用,倒也还能支持。” 李延炤闻言,微笑着走到几案后,将太守身后的屏风撤去,屏风后正是太守根据军中哨骑所绘那幅地图绘制的大幅羊皮地图。 李延炤道:“府君不必为难,炤知一处,铁矿蕴藏颇为丰富,府君可遣人前去探矿。” “何处?”辛太守闻言,顿时来了精神。他的视线跟随着李延炤的手指,望向图中一个点,细细看去,却正是姑臧一侧的武兴郡! 太守将信将疑地望向李延炤:“武兴有矿?若是如此,每年各郡县中那些用度,有何苦受制于西海那些产量?” 李延炤微笑道:“正是!武兴郡左近山中,铁矿丰富。武公置武兴郡安置流民之前,武兴地区尚未开发,尚属荒凉之地。如今虽然安置了为数不少的流民,然而估计也未及组织人手,探索山中矿产。” 太守闻言,神色中透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若果真如此,武兴地处姑臧周围,既有路途便利,各郡县也不必再为西海所局囿。两矿并采,当是能够满足各郡县需求了吧?” 李延炤想了想,道:“这却还难说。不过有此地利之便,州治中定当抽调人手,大力开采。若果真储量丰富,满足需求应当不在话下。” 辛翳点点头,而后又问道:“定东如何得知武兴储有铁矿之事?” 李延炤听闻太守相问,神情却是一滞。他前世之中耳濡目染,然而对矿藏位置也只知个大概。此时太守相问,自然不能如实相告。便面不改色地开始编瞎话:“前次去州治中面谒使君,事毕出城,我等便往武兴郡去转了一遭,以观武兴郡气象。去返皆由山中而过,属下与随从休息之时,便在山脚下拾获几块矿石。当初本不曾在意,此时想起,便向府君进言。” 顿了顿,李延炤又道:“若府君仍有疑虑,不妨知会武兴太守一声,遣人前往山中探矿。探得具体位置之后,再上表言事。” 辛太守点点头:“此法稳妥。稍后我再计议一番,自会有所布置。” 李延炤见太守不再细问他如何得知之事,心下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诸事既皆已议定完毕,李延炤便又在郡府中等候那位新任县令。 三日后,那辛彦果然轻车简从来到郡府,辛翳亲往郡城城门处迎接。李延炤随同前往,辛彦下车与辛翳叔侄相见,叙话一阵。李延炤在旁默默观察一番,这辛彦行为举止倒也是规规矩矩。个头不高,不过双眼之中却很是有神。辛翳与其言道如今郡府县府中一应事务,这辛彦倒也是神色凝重细细听着。 辛翳将辛彦迎入郡府,设了酒席款待辛彦。李延炤便在旁作陪。辛翳将李延炤介绍给辛彦,并言明李延炤现任令居县司马,乃是郡府得力臂助。李延炤与辛彦见过礼,辛彦好奇地打量了一番李延炤,道:“早闻叔父在言及李司马,道是我等年轻一辈楷模。日后将要在一县之中共事,如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还望司马多多指正。” 顿了顿,辛彦又言道:“之前我一直在家中,不曾外出任事,县府之中诸多事务,还望李司马切莫藏私,直言教我。” 李延炤在席间,一副受宠若惊神色,连连拱手道不敢。这辛彦虽是士族子弟,今日初见却并没有那种目空一切的骄横,也并未因李延炤出身低微就另眼看待。也使李延炤对他好感倍增。 席间觥筹交错,一直持续到下午未时。一众郡府属官才纷纷散去。辛翳将辛彦与李延炤叫到一处,笑言道:“抚梁,如今你已离家任事。我倒也不好强留你。令居县在此次战事中受损颇重,你与定东一文一武,可要尽力治理好此县,也使我能向大兄与张使君交代。” 辛彦躬身行礼道:“叔父教诲,侄儿谨记于心。” 辛翳又转向李延炤:“我这侄儿初出草庐任事于外。若行事不妥,定东可劝诫一番。若其不从,可来信与我相告。我自会令其改正。” 李延炤亦是躬身道:“府君言重了,抚梁少年老成,足堪任事。炤定当尽力与抚梁一同治理好令居。府君今后但有吩咐,直言便是,我等一定遵照而行。” 辛翳仿佛是松了一口气,上前拍了拍两人肩膀,道:“去吧。你二人皆非池中之物。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有何为难之事,皆可直接来信告知。我也自当鼎力相助。” “谢叔父。”辛彦拱手道。 “谢府君。”李延炤躬身,恭敬道。 第二百四十二章 步入正轨 李延炤护送着辛彦,一同返回县中。显然辛彦如此温和的表现,也是辛翳叮嘱的结果。这个时代首重身世,李延炤的出身确实太过低微。尽管先前多次随军作战,累有战功,然而若说凭此令辛彦对他高看一眼,李延炤自己都是如何都不信的。 辛彦肯对自己如此礼敬,除去辛翳对他的叮嘱之外,定然没有别的原因。李延炤心知,要想让这位新任的县令打心底里对自己高看一眼,那么自己就必须拿出能让他正视的事功和作为来。在当下来说,便是将县中事务处理妥当,让令居县走上发展壮大的轨迹。同时也让辛彦本人及其家族,因这种发展而受惠。 先前李延炤代行了两个月左右的县府事务。查处了那么一出贪墨案,同时也查抄了县中首富樊掌柜的家。并得益于这些资财,让令居县在自己规划的初步发展中,能够借助这些资财,从而也能在这样的发展之中走上一定的捷径。最近陆陆续续收容的陇西流民已不下于两千人。这些流民都是暂时居住在窝棚之中,依靠着县府的救济粮暂时生活。 李延炤当下所虑,无非便是让这些流民作为劳动力,尽快投入到生产之中。他之前面见府君时,也已是提及此事。然而辛太守感慨了几句收容流人,此事不易,并对李延炤的这一行为表示了肯定之后,便再也没有下文。李延炤本身也是存着试探辛太守的目的。倘若太守要求将这些流民迁移一部分到郡府去,他也可以当场拍板。然而辛太守却只字未提,显然也是认为这些流民对郡府来说是种负担。 想通此节,李延炤便没有再强求。太守不提迁移流民,他便也乐于将他们都收纳到县中。反正如今一时半会,粮食是决计不缺。这些人的生计也是没什么大问题,所虑无非是须得尽快为这些流民找到活计。开垦荒田也好,兴修水利沟渠也好。总之一直让他们闲着,也不是什么好事。 马车在道路上颠簸不止。同在车厢中的辛彦渐渐有些忍受不了,他不断地调整着姿势,却依然是无力抗拒这种无休止的颠簸带来的不适感。李延炤在军中呆的久了,倒也不觉有异,此时看辛彦一副难受已极的表情,心下也是了然,便笑道:“抚梁,此间道路不平,你且忍耐忍耐。我叫他们走慢些。” 辛彦闻言,微微躬身道:“那就多谢定东挂怀了……我自小便少出家门,如此旅途劳顿,也是颇不适应。” 马车车轮继续咯吱咯吱地驶过颠簸不平的路面。李延炤掀开车帘,心中忽然对安排流民投入生产有了自己的一番主意。 一行人又在路上颠簸了一日。终于是在次日黄昏之前抵达了郡府。辛彦自小少出家门,这一路上的颠簸,于他来说简直不啻于一种折磨。待得到达郡府之后,也顾不上安排自己带来的那几名随从安排行李,他便在李延炤的指引之下,冲入府衙,在井边洗了把脸,而后便被李延炤带着去到后堂之中休息就寝了。 刘季武向李延炤报告了一番。此番李延炤外出,郡中却并无什么异常。在县城城北外的窝棚中,依然是按日按量给那些流民布粥。李延炤心念一动,也顾不得自己旅途劳顿,便同刘季武一起,向北门城墙上而去。 先前听刘季武所言按日按量布粥,李延炤便想到不知他们这些流民所居的区域条件如何。他是生怕卫生条件太过简陋,从而若是爆发大规模的疫病,对令居县来说便可谓是一场灭顶之灾。现今的令居,可经不起这么一个打击。李延炤登上城楼,只见城外数里,炊烟袅袅。当下正是布粥的时辰,窝棚区的众多流民正在派出维持秩序的县兵们的指引监督之下,排着长队依次领粥。 “明日在县中找几个医者,而后去流民窝棚中,为那些流民看顾诊病。以后要随时注意保持窝棚区的整洁。否则若是爆发疫病,对县中便是一场灭顶之灾!” 刘季武侍立一旁,听着李延炤的叮嘱,时不时点点头。李延炤又望向那片窝棚区,而后悠悠道:“季武,我打算征募流民青壮,修筑去往郡府的驰道,你以为如何?” 刘季武抬起头,而后仿佛是细细思量一番,便回答道:“既然司马想好了,便去做就是。修筑驰道靡费颇巨,不过司马既然想做,便有司马的道理。司马高瞻远瞩远非我等能及……” 李延炤转头看着刘季武,略有几分不满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拍马屁的功夫了……” 刘季武却是淡淡笑了笑,道:“去岁末之时,司马建议韩护军增筑金城郡城墙,并且在北岸伐木立营。遣两军长驻于此,我等都觉得是多此一举。孰料今年这一场战事,却正是证明了司马所虑多么必要。如若去岁我军不曾立营,或是不曾增筑金城郡。今年这一场战事,便断难为继……” 李延炤听闻刘季武所言,却只是轻轻一笑道:“此事乃战阵之事。今后倘若你在这个决策的位置上,你也会处处小心行事。毕竟为将者一个念头,所牵动的便是千万人的身家性命。万万马虎不得。” 刘季武闻言,看向李延炤的目光中,便又深沉了几分。李延炤所说这些,句句都烙印在他脑中。他之前一向谨慎,所虑也无非是如何对上。对上级军令一向遵照执行,也只是出于军人本能。却从来没有仔细想过,上级或是自身的一个军令,将会对手下这些兵卒带来怎样的影响。 “士卒们可能会因为一个短视而愚蠢的决定送命。为将之道,便是避免让麾下士卒作无谓牺牲。将士卒当人看待,而不是当做自身进阶的垫脚石。每名士卒背后,都是一个殷切盼望的家庭……”李延炤沉声道。 刘季武点头:“属下谨记。司马言及要修筑驰道,属下明日令医者前去诊断过后,便择取青壮,调集工匠工具、粮食等一应人力物力……” “罢了……”李延炤摆摆手道:“当下修筑驰道并非第一要务。还是着令这些流民先垦荒吧。”李延炤想了想,还是打住了自己立即修筑驰道的设想。不说修筑驰道所耗资财有多么巨大。这项大工程修完还不知到何年何月去了。明年若是这些流民还没有投入农业生产的话,他们食从何来? “现下县中流民众多,情势复杂。还是先组织县中生产,步入正轨再言其它。”李延炤转头望向城外的流民营地,好似感慨一般轻轻说道。 第二百四十三章 工坊落成 辛彦自返回县府之后,便回到县府后堂中昏睡不起。直到次日未时末刻方才醒转。一睁眼却并非熟悉的床帏。细细一想,方才想起自己已至令居县赴任。如今正是此间一县县令。昨日回来路上令他倍感不适的一路颠簸,几乎将他的骨头都几乎都颠散架了。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是段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见他起身,旁边却有个眉目清秀的披甲军卒上前,询问他有什么需求。辛彦当下虽然是醒转过来,然而浑身依旧痛得厉害。便连连摆手,转眼又躺了下去,方才有气无力地言道:“水……水……” 那年轻军卒闻言,立即便转身行出,不一会儿便端着一只陶罐回来,放在胡床一侧的几案上。而后将扣在罐口的一只碗翻过来,又将陶罐提起,斜斜地倒出一碗清甜甘冽的井水。辛彦见到这碗水,便立刻来了精神,连忙爬起身,端起碗来便咕咚咕咚地顺着喉咙灌了下去。灌完这满满一碗水,方才满足地喘了口气,而后斜倚在胡床边上,问那军卒道:“李司马呢?” 那军卒闻言,笑了笑道:“李司马正在前堂中处理公务,特命小人在此看顾辛明府。言道明府若是醒来,若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小人便是,小人一定照办。” 辛彦想了想,而后点点头,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军卒答道:“回明府,快要到申时了……” “申时?”辛彦闻言大惊,一下坐起:“你是说,我睡了整整一天?” 军卒见辛彦一副惶急模样,点点头道:“明府是昨日申时末刻到的……如今算来,差一个时辰便是一整天……” 辛彦起身,想要四处转悠一下,然而甫一起身,脚下却一时站立不稳,险些立时跌倒。一旁那军卒见状,赶忙上前扶了一把,才让这位新来的县令免于在卧室内跌倒出丑的窘相。 辛彦忙向那年轻军卒道了谢,而后又一屁股坐回到胡床上,甩甩头想了片刻,便转向那军卒道:“有吃的吗?一日水米未进,腹中饥饿……” 辛彦说着说着,肚皮几乎在同一时刻配合地咕咕响起来。那年轻军卒强忍住笑,抱拳躬身以示从命,而后便转身向着伙房而去。 辛彦睡得昏昏沉沉,然而李延炤却是没闲着。上午的时候,他随着几名县中医者,一同前往城北流民聚居的那片营地,看着那些医者给营中身有微恙的病人都看了病。又令今日在此值守的魏旭回到营中便通知领队来此的队官们,今后每日都须将流民聚集的这片区域打扫一通,垃圾及时集中起来填埋掉。确保水源干净,引导流民们定点如厕…… 魏旭在之前贪墨案中虽然涉事,不过李延炤却轻轻放过了他,只是象征性地罚了一个月的饷,也让魏旭对他心怀感激。不过此时听闻李延炤这番繁杂的安排,他也是没了头绪,一脸苦相地听着,只觉头大如斗。 “万万不可马虎!若是流民中爆发疫病,县中亦是不免要遭灭顶之灾!”听闻李延炤所说后果颇为严重,魏旭心下也是凛然,忙又听李延炤说了一遍种种安排,方才记了个大概。 视察完流民营地,李延炤带着部众们返回县城,刚刚回到县府,尚未及吃顿午饭,便见先前派往工坊那里监督建设进度的差役回来报告,言道工坊已经建好,便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叫上刘季武与陶恒等几名随从,便出了县府直向工坊所在地而去。 因为建工坊所需资金准备得并不充分,这间占地方圆十来丈的工坊此时却显得颇为简陋。同周边的民居一样,也是夯制的土墙。与青砖垒成的军营营墙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不过比简陋的民居稍好一点的,便是这工坊房顶乃是瓦片覆顶,而非周边民居惯用的木质板材和干草等。 李延炤带着刘季武并一行随从,在那差役的带领之下推开工坊大门,行入其中。院中,正三三两两地或坐或站着许多工匠,正是修建这座工坊的匠人,此时见一行人进入工坊院内,也皆是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们。 李延炤行至一票工匠身前,抱拳深施一礼道:“大伙连日来修建这座工坊,甚是辛苦。李某便在此谢过大伙了!”话音未落,当先的一名工匠连忙上前半跪于地道:“官爷……使不得,折煞了小人们哪……” 工匠们在这个时代的社会地位并不高。同世兵兵户一样,他们也有着不小的尴尬。有些身份的人,总将他们这些工匠当做牛马驭使惯了。此时见眼前这位县府司马如此尊重他们,这些匠人们也是面面相觑,眼神中都透露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惊愕。 “不必如此,快请起。”李延炤两臂用力,将半跪在地上的那位匠人扶起,而后抬起头,环视了一番周遭的众位工匠,缓缓道:“诸位实心做事,都是我县中栋梁!这些日子大伙都在努力建造这座工坊。如今既建成,大伙的劳动,便应当得到肯定!” “大伙此次,做得很好!日后这里也是大家做工的地方,李某在此承诺,只要实心做事,技艺精湛。县府今后自然会为大伙发下钱粮,以供养诸君,以及诸君家中亲人。诸君为县府付出劳动,李某便断没有亏待大伙的道理。我讲这些,也是想消除大家的后顾之忧,今后为县府实心做事!李某再次在这里谢谢大家!”言罢,李延炤又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当李延炤再次抬起头时,他从面前这些匠人们的眼中,分明看到了泪花闪动。人人眼中都仿佛燃烧着一团火。那团火,叫做斗志。 “稍后,我会将日后按时发给大伙的钱粮禄米列出一个标准,来供大伙参考。技艺越精湛,所得便越多,做的事越多,所得便越多!” 李延炤踌躇满志地说完他自己的安排,面前这些工匠,已是跪倒了一片…… “承蒙司马看得起,我等必尽心竭力做事,以报司马!”方才半跪着的那汉子,如今又是一脸激动,半跪于地抱拳言道。 第二百四十四章 重逢廖督 工坊既已落成,李延炤便又去到郡府之中,以先前查抄樊掌柜家的财货,向郡府求购了一批生铁,计花费三万余钱,换得生铁两千余斤。李延炤见所能换得生铁就这么些,想要拿出财货再换一批,郡府书吏也是面有难色,便只得作罢。反正这些生铁作为县府工坊的第一批物料,已经足够工坊中的匠人们打一阵子了。 而这些生铁的主要用途,也是制作农具,以拿给那些新入流民垦荒之用。令居县去往广武郡的逆水上游,还有靠近大河的下游,都还有为数不少的荒地可以开成为良田。如今县中入了这么多流民,也正应当将这些荒地开垦出来,以为他们立身之用。如今那些流民居于城北,两千余人一日便需消耗粮米三十余石。短期内尚不觉得有什么,然而长此以往,便是李延炤背靠着樊掌柜贡献出来的那座粮山,也是迟早有吃完的一天。 刘季武之前在关中的时候,便是亲眼见过其父处理民政方面的各种问题,也可以算作经验丰富。李延炤便请他带了一个百人队的步卒,前往县内各地去查探,丈量可开垦的土地面积,并详细记录,汇编成册。以便对下一步的安置及屯垦提供参考。刘季武倒也不含糊,立刻便带人上路,开始查访县中周边地带,以及那些在逆水下游边上,方便疏渠灌溉的地方。 李延炤又清点了所剩的资财,除却那些珠宝玉器与绢帛布匹之外,所余者不过十几万钱。初次查抄出这巨量财货的喜悦,此时已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 这段时间简直可谓是花钱如流水。当了令居县的这个家,李延炤才惊觉原来需要花钱的地方这么多。樊掌柜积攒半生,虽然早就成为了令居县富,不过真要放到县府的角度来看,以李延炤的构想来建设县府,这么巨量的资财也是捉襟见肘。不敷使用。 当下在县中,粮食生产也可谓是重中之重。工坊落成之后,李延炤便一心扑在安置流民,以屯垦荒地之事上。他将当下令居县中的种种情形详细地给辛彦做了一个介绍。而后便指出,安置这些流民,尚还需调拨粮种、耕牛、农具等等巨量的物资支持。生铁运回来之后,已经交割给工坊打造农具。而粮种之事倒也不用愁,当下只有耕牛尚未准备妥当了。 李延炤知会了辛彦一声,便带着陶恒并其部众,又从剩下的十余万钱中拿走了五万钱,便要去安置在西平左近的秃鲜卑部,为之后的屯垦购置耕牛,以及为军中添置一批军马。 秃部自上次被击败之后,这两年也可谓老实了不少。遵循州治的政令,西平郡府如今每至冬日,也总要一方面调集郡县兵以防备秃部可能的起事。另一方面也要派官吏前去查看部落的生存状况,以便在无以为继的时候,能够给予一定的支持与赈济,从而将可能生的乱事掐灭在萌芽状态。 在多方的通力协作之下,如今的秃部虽然称不上蒸蒸日上,不过活命却是绰绰有余,从而也确实没有必要再起乱事,以打乱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定生活。 李延炤与陶恒所部骑乘军马,先沿河而上去往郡府,再由郡府折而向西,穿越各种险峻难行的山间谷地,耗费了四五日光景,终是抵达了西平地界。 到了西平地界,众人却对秃部目前所居之地一无所知。为了前去寻找这个部落,李延炤便领众人先向西平郡城而去,以期能从郡城中打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众军卒自城外浮桥上渡过湟水,而后便向西平郡城东门而去。西平人口众多,郡城的城门之前也是熙熙攘攘,简直与稍显冷清的广武郡判若云泥。 李延炤与陶恒等候了不一会儿,便已行至郡城东门之前。守门士卒看到他们这一行身被皮甲的将卒,却伸出手将之拦了下来。那士卒盘问道:“你们,干什么的?从哪来?” 李延炤笑着拱拱手,道:“我们从令居县来,正要去城中歇歇脚,再打听打听秃部放牧之地,之后想去部落之中采购些牛羊,以备开荒。” 守门士卒皱着眉打量了李延炤一番,而后有些不客气地言道:“你等不会是奸细吧?” 陶恒闻言,面上顿时现出惊怒之色,上前一步愤愤道:“你胡扯!” 李延炤伸手拦住激愤的陶恒,而后在怀中摸索了一番,掏出一个小布包,他神色虔诚,缓缓将小布包打开,而后从中拿出一枚官印,递给了那守门士卒,问道:“你可识得此物?” 那守门士卒拿过官印看了看底端阳刻的篆字,却摇了摇头道:“小人不识字。请官爷稍待。”言罢便拿着官印转身去找城门之后的门吏。他虽然不识字,却认识这东西乃是官印。因此看到之后,对李延炤等人的态度也恭敬了几分。 片刻之后,那守门士卒归来,而后将官印递还给李延炤,抱拳拱手言道:“小人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司马勿怪。”言罢招手放行,李延炤一行人便随之进入郡城。 转过城门,进入街道,李延炤正想询问街边商贩,为自己这些人找一间客栈落脚,却忽见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一名顶盔掼甲的将官正高声唤道:“李司马!阔别多年,别来无恙啊!” 李延炤惊讶地抬起头,视线却正迎上那人脸上一道醒目的刀疤。他又惊又喜地道:“廖督!不意竟在此处重逢。且容我找一酒楼,你我把酒言欢如何?” 那将官却正是西平千人督廖虎。此时闻李延炤盛情相邀,他却连连摆手道:“不妥,不妥。今日该我当值,负责城防。不可擅离职守。不若这样,烦请李司马移步,我等便在城楼上叙叙旧如何?” 李延炤闻言,笑道:“能得廖督相邀,我等倍感荣幸!”言罢回头望向陶恒道:“陶队率,这位便是西平郡廖千人督了。两年前我等曾驰援西平,助剿平叛,与廖督也算有旧。” 陶恒抱拳叩地:“令居李司马属下陶恒,见过廖督!” 互相见礼之后,廖虎便上前,一手把住李延炤,一手把住陶恒,笑道:“今日既来,便都是客!请二位屈尊随我前往城楼上叙叙旧,而后二位再去忙公务好了。” “廖督相邀,敢不从命!”李延炤说着说着,已踏上前往城楼的台阶。 第二百四十五章 部落贸易(上) 李延炤与陶恒受邀行入城楼中,连随行的二十余名兵卒也皆受邀行入其中。城楼中摆设颇为简陋,那些兵卒便在陶恒的示意下席地而坐。廖虎打开几案之后的一个柜子,而后从柜中取出两坛酒,道:“今日条件有限,招待不周,李司马请海涵。来日你等辞行之时,我必在望月楼设宴送行,还请届时赏光!” 李延炤端着碗,拍开一坛酒的泥封,而后一一给廖虎、陶恒、他自己以及两侧席地而坐的一干士卒们满上。边倒酒边道:“廖督实在太客气了。我等也是公干路过此地。能与廖督把酒叙旧已是心满意足,如何能叨扰廖督许久……” 廖虎哈哈一笑:“我每回想起那时你们广武骑兵来我西平城下,遣你入城谈到借兵之事那时,你并非在军中担任别部司马吧?自那时起,我心中每念及此事,都总会有这种疑惑,还望李司马直言为我解惑。” 李延炤听廖虎言及此事,面上矜持地笑了一笑,道:“廖督慧眼。那时我并非是别部司马。只是一介小小什长,出征赴援之前,尚在军中喂马……” 廖虎闻言,手中酒碗不知觉已倾在桌上:“喂马?什长!” 李延炤苦笑一阵:“借兵之策,乃是我向马都尉提出,故而前来向廖督陈说,也并无合适人选。马都尉便只得遣我前来。若是以什长身份前来,自然是多有不妥,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望廖督海涵……” 廖虎闻言,连连摆手道:“我并非惊讶你那时身份低微。只是短短两年光景,你便由什长升至如此高位,实乃不易啊……” 李延炤神色却有些暗淡:“不瞒廖督,平叛之后,我以功升百人长。广武军中扩军一次,我便搭着这趟东风升了百人将。后来……后来金城一役,杜督在金城阵亡,战阵之上递补,厐司马升任千人督,而我则递补军假司马……” 李延炤叹了口气,又道:“金城之下,死去袍泽不知凡几。我等是踏着弟兄们的血升上来的啊……” 廖虎听得李延炤这番话,神色之间,也尽是黯然。他拿过一旁的酒坛,连连喝了几碗,方才转头叹道:“战阵之上,伤亡总是难免……虏贼来攻我,我等为将者,又怎能不带士卒们反击呢?即使伤亡巨大,不过身后父母妻儿,乡间里坊却得以保全,这便是我等做这些事的意义吧……” 与廖虎攀谈了一番,两坛酒也喝了个底朝天。李延炤又向廖虎询问了一番秃部的情况,并直言道今日前来,便是到秃部中,为即将开始的垦荒采买耕牛,并顺带为军中购置几匹马。廖虎听闻来意,当即便表示可派出一队骑卒护送李延炤部前往秃部营地,待他办妥诸事之后,再护送他回到西平来。 李延炤想了想,便也点头同意。西平所在湟水流域,部族众多。凭自己这些人好似无头苍蝇一般乱撞,还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找到秃部。期间的奔波劳累倒也罢了,只是这个工夫实在是耽误不起。 不同于广武,令居如今缺乏人手,断然不能同去年的郡府一般调用大量人力协助垦荒。李延炤所虑无非是尽量在今年秋播之前,将荒地开垦完毕,然后引导流民们安居播种。种下一季冬麦,然后等到来年春夏之际,便可以为他们收获糊口的食粮。然而这些流民,还是暂时不能为县府纳税。可以说,这些先期的巨大投入,短期内,至少在一两年内,是得不到什么回报的,之所以还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更长远的目标。 他如今被贬谪令居,而他自己并不想破罐子破摔。只是要实现自己对于改变这个时代的一些设想和夙愿,依旧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在这个世界待久了,李延炤才现,原来要想对一个既成事实作出改变,是多么不易的一件事情。 放任自流,放浪形骸。他可以肯定自己也能过上比较不错的生活。至少从他自身的角度来讲,想要无忧无虑地混混日子,当个地主什么的,在目前的状况之下也绝非一件难事。 只是自后世而来,目睹了这个时代北地的惨象,又接触过那么多劫后余生的人,他真的是非常想为自己,也为他们,舍命去搏一把。争取让这个时代因他的到来,而变得不那么惨,也为他接触到的这些劫后余生的人,争取一个更远大的前途。 两世为人,李延炤不想再过得得过且过无所作为。反正如今这条命也算是捡来的。不如捐弃此身,做点不一样的事情来,没准能稍稍撬动一下历史轨迹,也为这个位面中的众人争取到活得更好的机会呢。 廖虎派出了一位骑兵队率,护送李延炤一行人出城去秃部营地。陶恒让手下士卒去街市中,匆匆置备了几日干粮,而后这一行人,便在那位骑兵队率的带领之下,出城向西北方向而去。 陶恒手下的士卒,看着那些西平军骑兵身上的铁甲,个个都是露出艳羡不已的眼神。李延炤敏锐地观察到他们眼神中透露出的浓浓渴望,便转头向着他们沉声问道:“羡慕?” 士卒们见李延炤一脸严肃地问话,都觉了自己的失态,个个垂下头去不再言语。李延炤也抬头看了看那些西平军身上的筩袖铠,而后回头轻笑道:“不用羡慕,以后你们都会有!” 那些骑卒们闻言,皆是抬起头,却看到李延炤一脸认真神色,他们心中也没来由地逐渐振奋起来。 西平骑卒们带着李延炤一行人出郡城之后,又向西北方疾行半日,而后绕过几座大山,自山谷中又折向东北方向行了几个时辰,便在入夜后的酉时到达了草原上秃部的营地外。此处已是位于湟水上游。然而河湟之地的丰美水草,仍是滋养着在其中生活的各部落族人。 秃部叛乱失败后,鉴于恶已诛,余者部众便被安置在了此处。此处正位于长宁与临羌两县左近。自上次叛乱结束之后,州治便着力加强了西平郡与下属各县的武备,用意正是监视防范这些异族部落。 到达营地外之后,那些西平骑兵们喘了口气,而后领头那名队率便独自驱马向前,点燃手中火把,而后拿着火把在空中转圈,以为信号。未过多久,那队率便看到营地望楼上,也是举起一支火把,转圈回应者,那名队率方才返回,而后招呼李延炤等随他一起入营。 众人到得营门前,只见数名部落族人一起合力打开了门,见到那队率,却是一副笑脸,领头的一名中年族人开口问好,竟是流利的汉语:“将爷好久不见,此番前来,便歇息片刻吧。” 那队率摆摆手,而后又指向李延炤道:“无妨,只是从广武郡中来了几位同僚,想与你们头人谈谈买卖。” 那中年族人闻言,便转头对身边另一名年轻族人吩咐了些什么,这年轻族人便上前引着那队率,以及他与李延炤属下一众士卒向旁而去。士卒们见李延炤微微点头,也纷纷跟在西平骑卒后面而去。66续续有部落族人前来牵过他们手中的马缰绳,而后往马厩集中看管起来。 那中年族人对李延炤抱拳躬身道:“将爷既来此与头人谈买卖,便随我前来。”言罢自在前方引路。李延炤便跟了上去。先前陶恒见众士卒都在李延炤的示意下往一旁去休息,也不放心李延炤一人前去见那部族头人,便跟在李延炤后面,向着头人所居的大帐而去。 第二百四十六章 部落贸易(下) 那中年族人,引着李延炤与陶恒绕过周边一些小帐。那些小帐便是各家所住的居所。每个小帐旁都有一个不算大的羊圈,二人放眼望去,羊圈之中,少的有十几只,多的则有数十只不等。羊叫声不绝于耳。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子浓重的羊膻味。 陶恒自陇西地区而来,与陇西的那些氐羌部落打交道也不在少数,对这等情形也是见怪不怪。二人便随着那中年族人一路行至大帐旁。此处并非军中,帐旁根本没有卫士值守。自那次叛乱平定之后,秃部的头人也是无时不在刻意去军事化,以便让周边郡县以及远在数百里外的州治张使君放心。 中年族人进大帐通报,不一会儿便自帐内行出,示意二人可以进帐。李延炤便带着陶恒,信步行入大帐。入内一观,见这帐内陈设也是颇为简单。不过三张几案,几只胡床,还有一些胡凳等物。坐在上几案后的老者狐皮裘帽。虽然年事已高,不过却精神矍铄,温和地微笑着望向入帐的两人。 李延炤行到帐中,抱拳躬身行礼:“见过头人。”陶恒亦是在旁行礼。老者笑呵呵地看着两人,而后张口道:“二位远来,甚是辛苦,先坐下,容我略备薄酒款待二位。”言罢拍了拍手,帐外便有数名皮装裘帽的鲜卑年轻女子托着托盘行入帐中,李延炤与陶恒一左一右分别走到帐中下的两张几案旁坐定,那些女子便自托盘上分别取过一只银壶,一个银杯,放置在三人面前的几案上。 老者举起面前的银壶,而后向银杯之中倾倒一番,李延炤与陶恒也依样而行,各自向面前的银杯之中倾倒。李延炤见自银壶之中倒出的液体呈奶白色,他将身体倾前,便闻到自杯中飘出的一股淡淡奶香,以及少许酒水的清香。见老者举起杯,他们二人亦是分别举杯,而后随老者一起一饮而尽。 杯中奶酒入口,李延炤只觉一股酵后的酸味,加之甘冽清甜的酒味,还有少许羊膻味。这几样味道混杂在一起,也使得他颇有几分不适之感。前世中也无缘一见大草原上的马奶酒,孰料今生竟在这个时代品到了鲜卑部落酿造的奶酒。只是略显粗陋了一些,令他有些不太习惯。 不过出于礼貌,李延炤还是在席间对头人拱手表示感谢。那些鲜卑女子献了酒,便纷纷向帐外退去。只余一名手中拿着托盘,落落大方地站在了帐门边上。 又过了不一会儿,外间又有数名年轻部落男子入帐,各端着一个颇大的托盘,每只托盘中,都有一只不小的烤羊腿。这些年轻男子分别将托盘端到三人几案上,而后拿过托盘上的小刀,开始利索地分割羊腿。看着他们将羊腿上的肉一片片削下,李延炤心中不由暗自感叹,果然千百来年,这些游牧民族的习性一直一个样。逐水草而居的生活,的确为这些游牧民定下了这样的生活基调。 分割完了羊腿肉之后,这些男子也纷纷将小刀拿给席间众人,然后各自退了出去。托盘边上还有一小碟盐,想来便是将这些肉蘸着盐吃。李延炤拿起小刀,吃了几片沾了盐的羊腿肉。觉得这时代虽然调料不够丰富,不过这羊肉的肉质却是保存得很好。烤的也是软嫩适中,吃起来倒也有一番别样风味。 酒过三巡,老者看向李延炤,笑言道:“听说二位此来,是想同我谈些买卖?” 李延炤在席间直起身,拱手道:“头人明达,我等此来,正是想从贵部买一些牛马。牛会当做耕牛,借给百姓犁田使用。而马则充入军中,当做军马。” 老者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牛马的话,我部落中却是不缺。不过不知你们打算出什么价码,来买这批牛马呢?” 李延炤道:“如今市面之上,成牛价不过千钱,马价要贵一些,也不过千五百钱左右。我等愿出八百钱买一头成牛,一千二百钱买一匹成马,头人觉得,我们给出的这个价钱,是否妥当,您能否接受?” 老者闻言,哈哈笑了两声,道:“这位官爷给的价钱倒是公道。不过铜钱在我们这里也没什么用。不知官爷能否做主,将你愿意出的铜钱,折算成粮食给我们送来?” “粮食?”李延炤有些惊讶。 “对,粮食。不管粟米也好,小麦也罢,都可以。”老者用小刀插起一片羊肉,而后送入口中,笑言道。 李延炤一时沉默下来,暗自在心中核算了一番,若是如同老者所言一样支付购买这些牲畜所用,究竟需要多少粮食。然而心算了半天,计划购置的五十头牛,一共也只不过耗费四百余石粮食!即使再购置一百匹马,也不过就一千六七百石粮食。若是这么支付,对于李延炤来说,相比以铜钱支付,真可谓是大占便宜。樊记粮铺的仓库之中,所储之粮,又何止万石! 不过李延炤细细想了一通,还是拱手言道:“头人既然言及用粮食交易。在下也不敢违拗。只是当下粮食价钱虚高,在下窃以为,或于头人有亏。不若这样,我还是主要以粮食来交易。不过其间或者夹杂一些布帛,头人以为如何?” “布帛?我要布帛何用?”老者闻言,略微显得有些不高兴。 “头人有所不知,布帛也可当作钱币使用。倘若有客商来此,头人大可用布帛向他们易物。”李延炤对这位头人有些无语。连汉语都学会了,却还不知布帛可以当钱用。真是不知说什么好。 老者沉吟了半晌,而后斩钉截铁地道:“不要布帛,你若觉当下粮价虚高,便多给一些,我倒不嫌粮食多……” 李延炤沉吟片刻,而后一脸沉痛地道:“我县中目前存粮虽然也是不多……” 看到老者的面色严峻起来,李延炤方才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既然头人这么希望用这些牛马换得粮食,我便回县中拼凑拼凑,或许能够将这些粮食凑齐,再给头人送来……也希望头人能够践行约定,将卖给我们的牛马准备妥当。” 老者闻言,方才笑道:“那是自然。若官爷将粮食如约送至,我自然会遣族人将这些牲畜送到官爷县中,请放心。秃部的族人,一向说一不二。” 言罢老者端起酒杯,将杯中奶酒一口饮尽。李延炤亦是依样而行。与秃部互易牲畜之事,便在这样觥筹交错的帐中初步决定了下来。 用一批粮食换来这些宝贵的畜力,不知要使那些流民省去多少事。也能使这次垦荒,得到一种不小的助力。若是流民兴起的屯垦能取得不小的收益,日后粮食产量大增的话,再以粮易畜,可想而知,未来的令居县兵,很可能借助由粮食换来的一大批骡马,实现高度的机动化,从而在这个冷兵器战场上,占据更大的主动。 不过这个设想,还是得先脚踏实地地将流民分配出去开荒,若是今后持续上一些年成,没准这个设想,就会变成现实呢?李延炤从来就不缺乏开拓的勇气,之前两年安守军中的一亩三分地,也不过就是局限于身份以及职位,无法通过自己的设想直接去插手民政方面的事情罢了。 如今时机已经成熟,他也完全能够按照自己的设想来对令居县这块地方进行改变。辛太守派出自己的侄子来接任令居县令,无非是一方面混些事功,好对他的将来有裨益,另一方面,也是明确地表示对李延炤的支持。在这样的大好局面之下,李延炤实在没有理由再畏畏尾。 第二百四十七章 马市设想 其实纵观厚厚一部二十五史,自古以来百姓的忍耐力和韧性,可以说是非常高的。古谚有云: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在这部厚厚的历史之中,承平年代的老百姓们,但凡有口饭吃,都是求一个苟且偷安。因此只要官府不折腾,把土地拿给百姓耕种,他们是懂得应该如何去为自己及一家人挣得果腹的食粮。 李延炤之前反复去乡里坊间调研查访,发现的事实也不知该让他感到高兴还是悲哀。令居县当下的耕地面积不足,随着大量的流民涌入其间,劳动力却出现了较大规模的过剩。本来李延炤想通过以工代赈的方法,让这些流民百姓中的青壮去修筑通往郡府的驰道,然而念及修路耗费工时物力都是巨大,而且来年这些没有耕种的流民依然面临着无食粮果腹的窘境。两相权衡之下,李延炤还是放弃了自己不切实际的设想。 耕地少,劳动力多。既是这样,不如垦荒。民以食为天,不管要做任何事情,粮食都是最基本的保证。而要想拥有一支强兵,扩大耕地面积,积存更多的粮食,也是一切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之上,才能进行接下去的事情。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更何况练就一支战力强悍的县兵,不单单是依靠教育官兵守土御敌,保卫家园的认同感以及刻苦训练,练就强悍的战斗技能。一支强兵,也必须有很强大的物力支持。战场之上所用的刀枪剑戟,弓弩箭矢,一件件都是钱! 秃发部的头人在与李延炤告别的时候,也送上了一份秃发部的诚意:他们选出了五头壮牛和五匹良马,当作第一批交易的牲畜让李延炤带回县中。虽然那老者并未要求李延炤立即用财货或是粮食交换这五牛五马。然而李延炤依然还是坚持按市价支付了这五牛五马对等的铜钱。并明言之后他会尽快派人前来接洽,并支付那头人所要求的粮食,来交换剩下的壮牛马匹。 一俟回到县府之中,李延炤便立即点名从营中召来魏旭。并要求他带上部属,前去樊记粮铺的粮仓之中点两千石粮食,而后装车,准备运送。魏旭毫不含糊,立即点齐人马,前去粮仓之中验粮。如今这座粮仓也早已被郡府接管,先前褚县尉已经带着县中的几名书吏,对粮仓之中的存粮进行了清点,并记录了新的账册。如今粮仓之中,也是几位县府的差役在看守。 唯一令李延炤苦恼的是,自己现今部下这些粗汉也都是目不识丁之辈。因此每次出库入库等手续,都须抽调县府中书吏前往协助。如今新县令上任,各项事务正是繁杂,哪能时时刻刻都抽出人手来协助这些简单的工作?即使李延炤带过来的那原本几名手下,如今也都是各有其任在身。辛彦之前毫无为政经验,如今初次治理一县,也是颇多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在李延炤的默许之下,即使那些粗通文墨的军中汉子,也被辛彦当作宝贝一样供起来,各自处理着文吏的诸多工作。 于是这种情况之下,便只有李延炤亲自协助如今这粮仓的出入库工作了。命魏旭带人前来点验粮食的时候,他也是随行同来。并亲自称量记录了粮食的出库情况。调集了县府几乎能够调集到的所有板车等简陋车辆,匆匆让工坊中的工匠们加工了一番,给车子四面都钉上隔板,然后加上笼套等,便直接拴在马上,充作运粮的车辆。两千石粮食,算下来也有后世的五十多吨重。尽量均衡了一番,使每辆车中搭载的粮食既不是摞得很高,又让这些有限的车辆能够装下数量如此庞大的粮食,也着实费了李延炤一番心思。 最终,满载着两千余石粮食的一百三十余辆粮车,便在两个百人队的护送之下,出了县城,在李延炤的指挥下,向着西平郡地界出发而去。 满载粮食的简陋粮车,被骡马拉着,行走自然是不快。李延炤在这尤为显得漫长的路途中,便一直在思考着实现某些事情的可行性。比如当下这种,以粮与周境内的鲜卑、氐、羌等少数民族易物,反正如今凉州郡县兵,尤以湟水流域的西平、晋兴二郡为最。那些少数民族也是一盘散沙,周边环境安定,暂时也无生存之虞,又有强大军力在旁虎踞,形势上也令他们生不出什么作乱的心思和想法。而且西平的强大郡兵,也可以为马市的公平提供一个有力的保证。 以粮食换来游牧民族的牛马羊等牲畜,然后牛可以作为耕地的劳力,马匹充入军中。羊可以让那些没有土地耕种的流民们搞养殖。出产的羊奶、肉、皮、以及羊毛等物,也都有很高的经济价值。 至于这个马市设立的时机,李延炤也做了一番深思熟虑。决定先由自己操作与秃发部及各个氐羌部落的单线贸易。用粮食换回来的这些牲畜,一方面作为劳力,一方面搞养殖。甚至也可以转手拉到广武或是姑臧,乃至武兴、西海这些郡县去,倒手一卖,又可以得不少利。 与此同时,也可以潜移默化地建议辛彦将辛翳,乃至于辛氏的众多外官都一一拉进来,在各郡县之中开展贸易。形成一个庞大而牢固的利益集团。 当然李延炤也很明白自己在这个利益集团中所应当扮演的角色。他在当下,只能充当一个幕后操作者,建议者。台面上的那些事情,还是需要交给辛翳,以及辛彦去做。毕竟作为凉州张氏首任太守张轨的妻族,辛氏虽然在州治中枢之中并无得力的家族子弟,不过他们在各地经营日久,人望根本不是自己可以比拟的。 在当下士族备受推崇和重视的年代,这些人望本身便是一样宝贵且不可替代的资源。由辛氏的人出面,李延炤自己也能够省去不少事情。闷声发大财的道理,早已根深蒂固地根植在他的内心。他也并不会愚蠢到去争这些一时虚名,有了庞大的财力,打造出一支强军,才是他自己的最终目的。 为了这个目的,不管是当下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愿意去尝试。更何况他自己的种种设想和变动,在当下来看,却并未对他自己造成反噬。先前企图吞并乡里田土的阴氏,如今对他也暂时没有什么动作。李延炤也陆续从辛彦那里打听了一番,令居县中的这支阴氏族人,与目前在州治中出任要职的阴平、阴鉴、阴元等人,也只称得上是远房表亲。 李延炤之前在金城险死还生,过后张使君亲自赐字,想来也是得到使君看重的人,州治中那些阴氏高官,还暂时犯不着为一帮极少往来的远房表亲逮着李延炤往死里整。何况李延炤平日之中也称得上洁身自好,职事也称不上高。即使与令居县的阴氏族人,也称不上有什么大仇。 不管如何,当下他在令居县搞的这些事情,还暂时远远没有到达让各方重视的程度。而这,也正是他自己想要的一个结果。 第二百四十八章 故旧重逢 虽然头一次廖虎已经派人引导李延炤去过一趟秃部落。不过此次押着这么多粮食前往,李延炤生怕自己万一记岔了路,导致这么多人和粮食随着自己白跑一阵,便令魏旭带着粮队在城外稍歇。他自去郡城之中,又向廖虎讨了个向导。廖虎这次并非轮值,盛情相邀李延炤喝顿酒再走,李延炤却也只得直言此次是公干,婉拒了廖虎的邀请。 廖虎见李延炤没有答应自己,神色之间也是颇为可惜。不过听闻有公干要去秃部,便也爽快地派出了一名什长带着部下来为李延炤引路随行。一行人在西平军向导的带领下,又用了将近三日功夫,方才在正午时分抵达了距秃部最近的临羌县城。李延炤故意请那些西平军向导将自己这些人,以及这么多粮食带到此地,却也是有出于自己的考量。 秃部之前曾经叛乱过,而且如此大宗的贸易,之前也并无先例可循。李延炤思来想去,也不敢确保自己带着这么多的粮食前来贸易,那些秃部族人不会见猎心喜,直接布置一番,将自己这伙人一网打尽。如此一来,说好交易的牲畜也不用支付了。来的人杀个精光,粮食便也落入他们手中。至于后面会有什么后果?且不说这些各怀心思的郡县军政长官,便是州治张使君得知此事,要兵立威,为他报仇。人都死了,报仇对李延炤自己来说有什么用! 于是在种种深思熟虑之下,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李延炤让那些向导将他们这一行人带到了临羌县。将这些粮食放在临羌,然后自己再带些人,前去营地之中与秃部的那个头人交涉。谈妥之后,再让他们带着牲畜,前来临羌县,在城外交易。如此,当是最为稳妥的决定。临羌不管怎么样,毕竟还算是自己人的地盘,何况之前李延炤的上司马都尉也是调任临羌。也不知是否能在临羌重逢。 如今若是再见了马都尉,李延炤都不知自己将以何种心情去面对。他还记得两年之前,自己初入军营,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马倌什长,而马都尉已是一郡之中骑都尉。虽说管的人不算多,然而职级却不知比他高上多少。 如今再见面,若马都尉在这两年之内并未得到升迁,那他们就是平级。虽然李延炤知道自己的今日全是提着脑袋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然而见到马都尉,这位自己原先的上司,心态也会不大一样了吧。李延炤自己心知当初若是没有马都尉,便没有他的今天,心底之中倒是非常珍惜与马都尉的这番友情,于是内心便愈患得患失起来,生怕马都尉看到今日骤居高位的自己,心中会渐渐生出不平乃至怨忿之意。 李延炤内心中深深地明白。若是两人之中有这种微妙的不良情绪出现的话,即使一方愿意努力去维系,他们之间的友情,也会产生裂痕,并且这道裂痕,会越来越大。 胡思乱想之间,李延炤便现临羌县低矮的城墙,已经在前方不远处。见到这座城垣,李延炤脑海之中,便想起两年前,还是一个什长的他,与那些肝胆相照的军中底层士卒互相之间的共同奋战,与同生共死的袍泽厚谊。 队伍渐渐地接近了临羌县城。然而在前方不远的地方,李延炤却现已有一名顶盔掼甲的将官,带着十余名骑卒横在道中,挡住了他带领的这支粮队的去路。他心中微有不忿,正想等走近了斥责那位挡路的将领一番,及至行到距离那将领不过百八十步,李延炤终于是惊喜地一蹦三尺高,而后飞快向着那名将领奔跑过去。 李延炤一路飞跑,来到那名将领跟前,便抱拳叩地道:“马都尉!属下李延炤,来此公干,幸得重逢……” 马都尉呵呵笑着,从马上下来,而后走到李延炤身前,双手把住他的双臂,而后稍一用力,李延炤便随之站起。马平拍拍他的肩膀,一副悠然而洒脱姿态:“如今你我皆是平级,再见面,就不必多礼了。” 李延炤赶忙低头谦恭道:“这如何使得?都尉一天是延炤的上官,便一生都是延炤的上官!若无都尉之前提携之恩,哪有延炤的今日……” 马都尉伸出手,轻轻拍在李延炤的头盔之上:“行了,你是生怕如今你我平级,我心中生出不服之意吧?其实之前听闻金城战事,我在县中遣出哨骑,隔几日便能收到前线战报。得知广武军全军驰援,又得知前方战事激烈,我内心就非常为你担心。再到后来,竟报来广武军连折三名将官,杜督阵亡,你与赵都尉重伤……我……我是真恨不得引军前去驰援……” 李延炤见马平一副悲戚神色,心中也是感到抑制不住的难受,他叹口气,轻声道:“都尉,如今一切皆已成为往事,我等即使伤重,如今还是捡回一条命,还各自升了官……然而倒在金城郡下那么多的兄弟,他们……他们却是再也见不到妻儿老小……一场大战,逝去多少生灵……多少妇人成了寡妇,又有多少孩童幼失怙恃……” 李延炤说着说着,声音已是酸涩起来,竟说不下去了。马平见状,内心也涌起一股悲伤之感,两人面对面感慨了半天,方才各自抬头对望,苦笑起来。 马平看到后方那一长溜粮车,惊异地问道:“这些粮车……都是延炤护送而来?却是为何?” 李延炤听闻马平问,便将与秃部以粮易畜之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马平听闻之后,爽朗地笑了起来:“还是你小子鬼点子多!你若怕前往秃部遭遇不测,大可将这些粮车放在临羌县中,由我派兵看护。若是秃部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便上报郡府,与郡府一同引兵出击,将这些不老实的虏贼剿杀个干干净净!” 李延炤闻言哭笑不得:“马都尉,在你的地盘上,这些秃鲜卑还敢闹事?他们是吃水吃得不够,还是吃石头吃得不够?” 马平又是一巴掌拍在李延炤的头盔上:“这些,还不是你小子的鬼点子!” 两人笑着闹了好一会儿,方才想起来,各自招呼着部下们行进。临羌城门大开,将这对久别重逢的上下级与他们的部属一并放进了城内…… “今儿难得重逢,你可一定要陪我痛快地喝他一场!”马平望着李延炤,用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 “都尉有令,属下敢不从命!”李延炤嬉皮笑脸地言道。他不正经的模样,又招来了马平的一记拍打,再次重重拍在了他的头盔上…… 第二百四十九章 耕战起家 “延炤你说说,我们如今从军,是想保卫乡土亲人。然而虏贼势大,关中、中原,良田沃土千里,皆陷贼手。汉家百姓千千万,皆为虏贼奴役。我等能否看到神州重归一统,两京光复的日子?”马平端起碗,将一大碗酒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而后神色迷茫地望向李延炤。 “都尉。神州重归一统,两京光复延炤不敢说。延炤只知若是我等不从军,其余军卒将佐也不从军,那么如今的凉州,定然已成虏贼之所。我等父母妻儿,如今皆付贼手!光复神州两京,便再也无从提起!” 马平闻言,又将满满一碗酒倒入口中。抬起头望向李延炤,神色沉痛道:“那么多昔日袍泽故旧,在这场战事中战殁阵前……便是连杜督也不能幸免……我们……我们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马平神色哀伤地说完这番话,而后便放下酒碗,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延炤起身,抚着马平的背,过了好一会儿,马平才从这剧烈的咳嗽中缓过气来。李延炤叹口气,道:“我等的祖先,起于大河流域。由夏启、商汤,直至武王立周,始终只在大河中下游。直至东周列国,祖龙横扫六合,方才建立一个庞大国家,也正是两汉乃至当今疆土之基……” 李延炤顿了顿,又道:“老祖宗们耕战起家,有了如今这么大一块地盘,也是殊为不易。天下之大,真可谓是寸土寸血!如今虏贼虽据北地。却并非人心所向。即使势大如斯,也不过荧荧之光。依附于其的高门大户,许多也并非出自本心,乃是取一求存之道耳。如若他日中国有变,虏贼势竭,人心向背,便可显露无疑。” 听闻李延炤一番话,马平心绪稍安,又将碗中满上:“延炤你此次也是不易,虽逢大劫,最终仍是化险为夷。马某每每回想起昔日营中诸事,总是忍不住感慨一番。今日便敬延炤,他日再有难事,不妨遣人来此。但能出一份力,马某也绝不推诿!” 李延炤举起酒杯,与马平对饮。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直喝到夜色降临,马都尉一副微醺姿态,方才各自离去。 次日晨,马平便派出自己营中一名都尉,带百余名士卒陪同李延炤前往秃发部。满载粮食的那些大车与前来此地的令居县兵,却依然是停驻在临羌县内,听从李延炤的号令行事。李延炤特别叮嘱了带队的魏旭,待他返回,若见牛马畜群,再将粮车赶出城外,与秃发部来人面对面交换。 李延炤带着百余人出城,在临羌县那名都尉的指引下向秃发部所在方向而去。魏旭便在城楼上等候,及至黄昏时分,城头的魏旭便见李延炤身后百余骑引着数十名部落族人,赶着一群马抵达城下。 李延炤唤过身旁一名士卒,入城与魏旭传令,着令魏旭率部将城中粮车尽数赶出。魏旭依言而行,百余辆骡马拉的大车便缓缓行至城外,而后挤做一堆,远远看去,这些挤做一堆的粮车却是令人颇有惊讶之感。 随李延炤赶马前来的那些部落族人看到这些粮车,也是个个眼睛都直了。之前随行而来本有疑虑,不过看过这些粮车,心下也是稍定。 李延炤策马回到本阵,告诉魏旭稍安勿躁,他们乘马而来,速度稍快,有一部赶着壮牛的族人却还落在后面,请魏旭稍后,待到那些赶牛的族人到来之后,再与之交换粮食与牲畜。 一帮人便在临羌城外又等候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太阳彻底落山,天色渐暗之时,方才看到那些族人赶着数十头牛,渐渐向着令居县而来。 领头的那族人见到赶牛的族人也将至此地,便来到李延炤身旁,操着有些生硬的汉语对李延炤道:“李司马,如今五十头牛,与一百头马,也都是按你吩咐送来此地了。可以把粮食给我们了么?” 李延炤爽朗地大笑一阵,而后向身后堆积起来的粮车一指:“可以可以,诸位与我交割了这些牛马,这一百多车粮食,便请诸位拉回去吧。”言罢李延炤转身向后,大喊道:“卸车!” 听闻李延炤军令出口,押车的那些士卒们,便纷纷将车上的粮袋搬下车,而后在旁边堆积起来。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光景,天色已经擦黑,这些粮车终于是卸车完毕。 一百匹马与五十头牛,已皆是如数点给魏旭接收。魏旭举着火把,又细细数了数这些牲畜的数量,而后便来到李延炤身旁,道:“禀司马,数量末将已是点过,没有问题。” 李延炤点了点头,而后默默地看着那些族人纷纷赶着剩余的一群牛来到粮车附近,开始将那些卸下车的粮食纷纷搬到牛背上驮着。 天色已经全黑,李延炤见带队的那名部落族人来向他告别,忙道:“我且派一百部属护送你们回部落吧。如今天也黑了,路上倒未必太平。派些人总能安全些。”那族人开始出言拒绝了。不过最终还是拗不过李延炤,同意了这一提议。 “回部落之后,向头人转达一声我的问候。”李延炤骑着马,将这些族人送出半里地,而后向领头那位族人言道。那族人在马背上左手按胸,而后微微躬身道:“我一定将李司马的问候传达给头人。就此别过。李司马,后会有期!” 李延炤在马上抱拳欠身:“后会有期!” 临羌城门大开。魏旭正带着手下的兵卒们将空车和牛马等都赶到城中。护送那些族人返程的一百余骑卒也出发随同那些秃发部族人一同返程。李延炤完成了这件大事,也顿觉心中老怀大慰,看着那些牛马和空置的粮车一一被赶入城中,心下也是松了口气。 直到最后还有两辆满载的粮车被赶到城中。那些未卸车的粮食也是留给自己这部押粮士卒在路上吃的。今天天色已晚,加上又派出士卒护送秃发部族人返程,断然是不可能在今日返回。李延炤便随同部下们一起入城,而后安住在马都尉为自己这部人安排的一座空置仓库中。 本来马平邀请李延炤一同宴饮,而后住在府上,李延炤却礼貌地婉拒了。如今毕竟在外。自己一言一行都落在这些目前对他尚且还并不完全信任的部下眼中,士卒们睡仓库,他这个身为军中司马的上官,又怎么能撇下这些士卒,自己跑去安逸享受? 第二百五十章 初步安排 次日清晨,李延炤等那些护送秃发族人的军士返回,便辞别了马都尉,而后与两百余名部下一同踏上了返回的路途。这头一次与秃发鲜卑部进行贸易,虽然其中诸多顾虑和波折,但总归还是算顺利完成了。接下来便是将这批牛马运回县城,而后安排即将开始的垦荒和秋播之事了。 返回县城已是两日后。听闻李延炤返回县城,辛彦也出了县城,率一干文吏等在县城外迎接。李延炤先前将与秃发部贸易之事也告诉了辛彦,辛彦虽说并不怎么看好,然而身为县中县令,对此事也是颇为重视的。毕竟若是能得到一批壮牛来参与随后的垦荒以及秋播,对百姓的农事也是一个不能小觑的保证。 当看到李延炤率领两百余名部属,押送着数量不少的牛马返回县城,辛彦面上笑逐颜开,亲自到李延炤马前拱手道:“定东兄果非常人,如此一来,稍后秋播耕种之事,我便大可高枕无忧。只是此去路途遥远,定东兄辛苦,便请前往县府稍歇。” 李延炤闻言也是笑着拱手道:“抚梁何须如此,府君令我竭力辅佐,此事皆是延炤份内。抚梁若是如此客气,倒是折杀延炤了。” 辛彦几步上前,把住刚刚下马的李延炤:“请定东兄入城。”李延炤见状却是受宠若惊,连忙躬身道:“抚梁且请回郡府稍歇。待延炤安顿了这些牲畜,便自去县府与抚梁叙说一二。” 送走了辛彦,李延炤也随同士卒们赶着这些牛马进了城,先前他早让工坊的那些木匠们在军营左近又圈出了一片空地,预先建设畜棚,正是为了存放这些牛。而这一百余匹马,可以直接牵去军中,令一部士卒扩建马厩便是。而且这批的一百余匹马,也并非全部充作军需。李延炤自己的设想之中,还要从这些良马中选取五十匹,准备走辛氏的门路,运往西海、武兴这些地方卖掉。 查抄樊掌柜的财货虽巨。然而若是没有进项,迟早是要坐吃山空。李延炤对这些事情也是心中有数,每批买回的牲畜,其实都可以转个手,卖往那些稍微偏远些的郡县。也回炉一些资金。虽然目前尚且做不到收支平衡。不过长此以往,迟早有一天,是可以连本带利都捞回来的。 李延炤回到营中,让周兴布置了一番,准备安排人手扩建马厩。这些新入营中的马匹,由营中骑卒挑选五十匹,准备打上烙印,充作军马,另外五十匹则被分别安置,准备待事情谈妥,便作为首批财货卖往那些偏远郡县。 安顿完一应诸事,李延炤便前往县府之中,将此事给辛彦做了汇报,并将购置回来的这批牲畜都记录在册,存入县府档案之中。稍后便是应安排垦荒与这些牲畜的分配使用了。 连日奔波劳累,李延炤也是颇感困顿,见事情已安顿妥当,便前去休息。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方才起床。一俟醒转,县府如今一应诸事便映入他的脑海。他去伙房匆匆打了些粥吃,便去正堂找到辛彦,与他一同合计现下开垦荒田所需的人力分配等公务。 辛彦虽然之前从未从事政务,不过在熟悉政务的刘季武等人协助下,也对即将开展的垦荒等事有了一个初步的安排。城北那些流民已经相继被择地安置,少部分充入现存的里坊之中,而大多数则被分流到逆水下游方向,在那些有条件,但尚未及开垦为田地的荒地中安家。之前李延炤不在,县府中也已调拨了十来名工匠与一批建筑材料,组织这些流民建设自己的新家园。 李延炤与辛彦到达新置的其中一里,只见秦大勇引着一些工匠,正在带领那些流民为各自建筑栖身的房屋。不少房屋大致已经成形,所需的无非是一些最后的收尾工作。流民中除却一些老者,便是连妇孺都在工地上帮忙搬运建筑材料,和黏土打土胚。人人皆知如今可以进望的幸福生活得来不易。也对建设自己的新家园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辛彦此次下来视察工作,也是颇为烧包地穿上一身章服。此时在乡野之间,被一众差役军卒簇拥着,来来回回地看着这个新置的里建设进度,也颇有几分顾盼自雄的味道。坐在道旁歇息的那些老者,此时看向他的眼神之中,也充满一种莫名的敬佩与畏服。辛彦与李延炤在现今这片看起来还乱糟糟的工地上来回转悠巡视,一转眼间,却有几名老者行至道中,辛彦见这几名老者挡住去路,心中至为不悦。 然而当先一名老者却已是拱手作礼,问队首的辛、李二人道:“二位官爷可是辛明府与李司马?”两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而后却是转向老者,一同点了点头。 老者见二人点头,当下便是立即跪地叩首道:“草民叩谢二位官爷!”二人却都是没有心理准备,一时间被吓了一跳,而后身着章服的辛彦,与身着短衫皮甲的李延炤,便分别上前,合力将老者扶起。 “我等忝为一县官员,受命于张使君,自当该为张使君治理好这一县之地。安靖流民,助其屯垦也是我等分内之事,老丈不必言谢。”辛彦神色轻松,轻描淡写道。 老者闻言,却是不无感慨地道:“陇西之地,如今已是祸乱四起……想当初我等也是无法忍受虏贼无尽盘剥,与氐羌人的迫害才向北逃来凉州。本以为只能在野外觅个栖身之地,与野兽争一口饭食了此残生。却不料县中明府与司马对我等如此仁爱,我等心中,皆是惶恐感激……” 生活不易,在这个乱世中尤为如此。李延炤不过存了些发展壮大的心思,因此善待这些可能成为县中中坚劳动力的流民们,得到他们的感激,本来就不是李延炤的本意,不过是附加产品罢了。 李延炤看着这些有一块栖身之地便对自己感激不尽的乡民们,更感觉到在这个乱世之中生存的不易。若是能得善待,活得下去,谁又愿意背井离乡? 李延炤对老者拱拱手,道:“我等皆是炎黄子孙,祖宗自黄河流域起家,耕战二字,未尝偏废。如今天下板荡,惟州中稍安。收容善待汉人,更是应有之义,老丈不必再言谢。只望日后好生耕种,县中征召子弟从军劳役诸事,切莫推诿,我等便能够心下大慰……” 第二百五十一章 技术垄断 一连月余,在令居县令辛彦和令居县司马李延炤的组织下,千余县兵以及数千流民匆匆在逆水下游方向近山的那些荒地上盖起了新居,近山地域几乎所有可以开辟成田地的荒土,如今已皆是被垦荒的兵卒与流民们伐倒了草木,并平整出来,犁出了深深的犁沟,并完成了初步的积肥。 县府差役们从樊记粮铺的仓库中优选出来的冬麦麦种,也是随着垦荒的进行逐步下发到了流民们手中。李延炤从秃发部买回来的那五十头壮牛,也是分别下发给了新立各里的里吏安排民户们轮流使用,并且让这些里吏与县府签了协议。 倘若这些牛无故失踪或死亡,由失牛所在的里负责赔偿。如牛被故意杀死,则按律法追究杀牛者的罪责。以此杜绝流民中可能出现的残害这些牲畜的事情。毕竟这批壮牛来之不易,也是耕作中至关重要的一批劳动力。辛彦与李延炤不敢冒任何风险。 在这个乱世中,对于可能出现的不法行为,又只能用重典惩治,增加犯罪成本,才能使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有所收敛。 那五十来匹良马,前几日也被李延炤遣军士送至郡府,辛翳亲自过问,交由负责贸易的书吏付之于启程的商队。运往姑臧、武兴一带贩卖。这些马能否卖出去,李延炤根本就不担心,他所担心的,只是这些马能否为县中换取到足够的煤铁。 煤在这个时代被称作石炭。由于排放设计不佳的炉子,会使密闭燃烧的煤产生大量一氧化碳等有毒气体而致人死亡。故而百姓并不会用这种石炭来取暖。不过部分手工业者早在汉初就开始使用煤炭来作为冶炼用的燃料,故而这时期,虽然对煤炭开采的力度并不算大,不过还是足以满足冶炼工作的需求。 在令居县东北侧的山中,便有郡府设立的一座小煤矿。这座小煤矿月产量也不过四五百石的样子,足以满足以郡府为主体的冶炼工坊需求。辛彦接手令居县令之职以后,也遣刘季武前往这座煤矿,为新立的工坊采买石炭。 之前李延炤费尽唇舌从郡府买来的那一批生铁,此时除了一部分被铁匠们拿去用传统方法锻打枪头戈矛刀剑等武备之外,一部分被铁匠们有选择地锻打成了熟铁,剩下的大部分生铁则堆在府库之中。李延炤对于如何使用这些金属,虽然早有了自己的定议,却苦于没有一个相对比较宽裕的空余时间,可以让自己来践行这一设想。 身为矿业子弟,李延炤自己对冶金也略知一二。这时代惯用,依靠炒钢法来去除生铁中的杂质,并冶炼出合格的熟铁或是低碳钢。这种产物显然并不能满足日益增加的大量需求。更不可能在战时状态下,赶制并提供大量军备来供前线军队使用。 熟铁和低碳钢,并非合格的毛坯料,还需经过锻打才能成为符合制备军械所要求的钢材。这样一来,工时与人力都将在生产上加大耗费。因此,迫切需要一种更有效的冶炼方式来取代炒钢法。 煤炭已经用于冶炼,李延炤所想便是首选灌钢法。其一是操作简便易行,其二,这时代的冶炼技术等硬件条件也非常适合使用此法。煤炭已经用于冶炼,当下便是须制造出适用于灌钢法的炼钢炉。并弄出可以在炉膛内承受高温煅烧以及融化铁水的介质。 除此之外,由试验得出生熟铁比例的配方,以方便生产大量符合刀剑锻造要求的钢材,也是此事步上正轨之后须得立即解决的当务之急。 虽然灌钢法所产出的钢铁仍需经过锻打的程序才能被制造成刀剑等兵器,不过省去了由熟铁和低碳钢变为高碳钢所需的渗碳和锻打的过程,人力和工时无疑还是将被大大压缩。此事若能实现,无疑对于这个劳动力短缺,生产力低下的时代将大有裨益。 李延炤首先扩大了铁器工坊的规模,并将涉及到的一些其他工种的工匠迁移,腾出空间令工匠们用黏土铸造了两个硕大的地炉。按照他的设想,这两个地炉中使用煤作为燃料,而后将熟铁条盘在生铁块外,入炉熔炼。至于熔炼过后能得到什么品质的钢铁,现在他自己心中也是没底。初次行事,总要试过才知道。 如此一来,经过数日紧锣密鼓地准备,铁匠们将郡府运来的那批生铁熔炼缎铸成了熟铁以待备用。李延炤这些日子一心一意地扑在工坊这里,可以说是全程见证了这些生铁变成熟铁坯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也确确实实地暴露出了一些问题。 令居县只不过是一个人口不过数万的小县城,受限于先天条件的缘故,县境内既不产铁矿石,也不产煤炭。不过好歹广武郡中产煤。虽然产量也并不算高,不过总是聊胜于无。而人口不多导致的手工业人短缺,也是无法很快解决的先天不足了。 这种不足,放到具体的事务之上,就形成了一种明显的缺陷:因为手工业从业人数短缺,不仅导致出现技术封锁的不良现象,而且创新机制以及奖励机制的不健全,也似乎不能调动这些手工业从业者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因此,这些日子出产的熟铁坯,其质量可谓是参差不齐。 而且就在这些出产的熟铁坯之中,李延炤看到技术合格的产品还是占据少数!六成多将近七成的产品竟都称不上合格!可想而知,即便用这样的熟铁与生铁熔铸出了钢材,也多半是需要再加工的残次品。他意图通过使用新法来达到缩短工时,节省财力工力的目的,也并不能够实现。 而若要改变这种情况,首当其冲便是需要突破目前这种技术封锁。在工坊里呆的时间久了,李延炤也琢磨出了一些门道。他已经在日复一日汗流浃背地工作的工匠们之中,鉴别出了掌握最核心的铁匠技术的那几位老铁匠。 这几位铁匠之中,也不乏先前被郡府征召去集中工作生产的人,早先在郡府的工坊中就有数面之缘,因此双方对对方都不感觉陌生。 李延炤招呼上了那几名老铁匠,一起去存放熟铁坯的库房之中挑选出了一批合乎标准的熟铁坯,又将那些不怎么过关的铁料集中堆放起来,准备稍后回炉重炼或是进行二次锻打。 李延炤在心中对于这些掌握核心技术的人不乏重视,通过这几日在工坊中所亲眼看到的种种,他也在思考应当通过什么样的手段和说辞,来说服这些人贡献出他们所掌握的核心技术。要想让新的炼钢之法通行起来,并成为一种常态化,这些核心技术可谓是重中之重。 灌钢法的关键便在于使用尽量简便的方法和最短的工时,消耗单位产量内最少的财力物力,来制造出尽可能多的,符合技术要求的熟铁坯。并将生铁熔成铁水,与这些熟铁坯混合,通过不同的生铁与熟铁配比,来批量制造出符合技术标准的毛坯钢材。 不过当下,李延炤心中也是非常清楚,即使自己努力打破了核心技术的技术垄断,将灌钢法推行开来,并以此来撬动整个凉州冶炼业的技术革新的风暴,进一步提高凉州军队的装备水平,也是一件相对来说很久远的事情。想改变令居一县比较容易,然而要改变全州,却是一个要施行很久的目标。 不过在当下来看,李延炤心中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他自己对于冶金这些方面的事情,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虽然他知道该怎么去做,然而让他自己亲自上手去做,却不是一件可以施行的事情。 于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李延炤便也只能退无可退地向着技术垄断祭出他自己针锋相对的办法,以期通过打破这种技术垄断,立竿见影地先将令居县兵的装备水平提升上去。毕竟自己如今身为这一县的司马,倘若战端再起,他是绝对退无可退的。 第二百五十二章 善待匠人 如今令居县工坊之中,最有话事权的老铁匠与李延炤同姓,名良,因在家中排行第二,年轻时人称李二,如今老了,旁人便称其为李老二。 自年轻时从事了铁匠这一职业以来,李良数十个年头风风雨雨地过来,因其沉默少言,且闷声不响地踏实做事,原先他的几名师傅,便将他们各自的手艺大部分都教给了他。 要说李良的师傅们究竟自己有没有藏私,李延炤觉得是有的。至少在这个年代里,技术垄断之所以无法被打破的原因,也是来源于观念问题。不管什么样的手艺传承,都有一句话叫做一代不如一代。究其原因,也并非是因为学手艺的人不行,而是那些传授着和垄断技术的人刻意地有所保留,导致了这种一代不如一代的现象发生。 李延炤觉得当下打破这种技术垄断的关键,并不在于人。那些掌握着核心技术的老工匠心中其实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因此,让自己掌握着那些别人掌握不了的核心技术,才能够给他们带来安全感。 所以说,若要想打破这种人为的技术垄断,入手处便是要尽可能地给这些掌握核心技术的老工匠带来安全感和足够的保障。并且给予他们足够的关心和尊重。给予保障,是物质上的肯定,而给予尊重,则是心理上的肯定。这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李延炤只有推己及人,将对手工业者的尊重,逐渐变成一部分人乃至大部分人的共识。这样一来无疑能够加大那些工匠们对这个县府的认同感,进而促使他们在技术革新上面做出更大的贡献。 李良,便是李延炤第一个想要拿下的目标。在技术上来说,李良现在应当是令居县新设立工坊的技术负责人,以及手艺最为精湛的工匠。若是能说动他放弃技术垄断,将所知所学的这些核心顶尖的技术对新一代的铁匠们倾囊相授,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李良身为这些工匠的头目,在他们中间也有不小的话语权。若是他这么一行动,说动其余的老工匠们,无疑便会容易许多。而在这些工匠们的倾囊相授之下,令居县新生代的那些铁匠手工业者们,无疑将会学习到这些高端顶尖的技术,进而对整个令居县的冶炼业生产起到良好的推动。 李延炤刻意留心,又向褚县尉打听到了李良家所住的地方。当天工坊收工之后,李良便敦促手下的学徒们收拾好了工具器物,并用泥土封好两座地炉的风口。又反复巡查,一丝不苟地检查了工坊中的情况之后,方才离开工坊,一边用衣袖擦着汗,一边向自己家返回而去。 李延炤见李良返回,便到县府中唤来刘季武,与他同去街市之中购置了些酒菜,而后两人便一前一后,按照褚县尉给的地址找到了李良家。 李良家远远看去,与周边的土坯墙民房也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干裂出缝隙的土坯墙体,一样的茅草覆顶。李延炤眼看着这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民房,不由得心中发堵。想想李良这样的技术骨干,本来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应该享受到不错的待遇。然而眼前这座平凡的土坯房,却是向众人昭示着这个技术人才,其实过得并不算好。 李延炤引着刘季武,上前到大门处叩响了大门。木质的房门显然也是年岁已久。同李良饱经风霜的脸一样斑驳而沧桑。门内传出一个妇人的声音:“谁呀?” 李延炤一边轻叩着门,一边斟酌着措辞道:“我是县府司马李延炤,前来看望李匠头。”话音方落,那房门便吱吱呀呀地打开。门内却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约莫便是李良的婆娘。李延炤与刘季武二人一前一后,在那妇人略带几分敬畏的眼神中行入房中。 房内李良本人听到了动静,也立即出来迎接。见到果是李延炤,顿时不胜惶恐,连忙拱手长揖道:“李司马亲临寒舍,李某至为惶恐。寒舍简陋,还请司马切勿嫌弃。” 李延炤笑着摆摆手:“无妨,无妨。”言罢便有些自来熟地坐到屋中一张几案后面的蒲团上。并招呼刘季武放下东西,也找个地方就坐。刘季武将手中酒食交到李良的内人手中,而后亦是在李延炤旁的胡凳上坐了下来。 见两人皆随意就坐,并且眼神中并未透露出任何不满与厌弃,李良才稍稍放心下来。而后亦是从伙房打了两碗热水,端出来奉到两人面前。李延炤拿过李良递过来的粗瓷大碗,凑到嘴边喝了几口。刘季武也是有样学样,也喝了几口水,而后将手中的碗与李延炤一样放到面前的几案上。 李良有些矜持地坐到了下首,而后时不时抬眼看看李延炤,却不知说些什么。沉吟半晌,还是李延炤率先开了口:“李匠头生活如此清苦,家中这般贫寒,确令李某觉得异常不安……” 李良闻言却是苦笑了一下:“司马有所不知,李某这般家境,在匠人之中,已算是不错的了。好歹这些年积了些薄财,在县城外靠逆水边上置办了几亩田地,长子一家倒也还算凑合过得下去……” 李良苦笑着的脸上,又透露出几分无奈:“只是次子便没这般条件了……眼见已年近三十,却还是游手好闲,成不了家。连军户家的小娘子都不愿嫁他。李某这为人父者,真是羞愧得紧……” 李延炤忘了一眼刘季武,神色严峻,默然不语。刘季武被李延炤这突如其来的一眼看得有些发毛,却抑制住心中想要发问的冲动。只是冷眼旁观着李延炤与李良两人的交谈。 李延炤轻咳了一声,而后抬眼望向李良,笑着道:“李匠头技艺精湛,本就不该受到如此待遇。我只觉匠头完全是坐在一座金山之上,却仍困顿不已,观之如此,令我深感扼腕。” 李良苦笑一声:“司马莫要诓我。李某十六之龄,便离家去了工坊。如今算来,也在工坊之中打了三十五六年的铁。困顿至此,也实非李某所愿。况年岁渐高,便是有心以别业为生,也无力付诸行动。眼见年已过半百,所虑者无非幼子生计……” 李良说着说着,眼神中已是一片空洞。言罢,唉声叹气了一番,便抬眼望着家中房门,不再出声。李延炤与刘季武望着李良眼中一副落寞神情,也皆是心生不忍之意。李延炤随即出言道:“我言匠头坐在一座金山上,绝非虚言。县府日后得用诸匠人之处,还不知有多少。当下正当善待匠人,匠头作为工坊之首,日后必不至如此困顿……” 李良闻李延炤所说,已是转头望向他,眼中透露出一种将信将疑神色。李延炤见得他这般神色,心中虽隐有不快,却也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看着李良,继续侃侃而谈:“匠头心忧幼子生计,舐犊情深,李某也是感同身受。我倒想为令郎做主,在县府中寻一份差事,却不知李匠头意下如何?” 李良听着李延炤所说,眼中渐渐现出几抹饱含希望的神采。他想了想道:“幼子顽劣不堪,拙于任事,恐去县府中任事,会让司马感到失望……” 李延炤淡淡一笑,而后拿起桌上的粗瓷大碗,又喝了两口,道:“前段时间张明府离任,辛明府即使如今继任,县府之中仍有众多差役、捕快、文吏空缺。县府之中虽并非金山银山,不过令郎若是能够到县府中谋得一二职事,日后不敢说大富大贵,不过养活妻儿老小,总归不是问题。” 顿了顿,李延炤又抬起头,诚恳地望向李良:“县中工坊是先前由我组织建立,我也可以做主。对于匠人们日后待遇,我也拟了初步计划。李匠头身为工坊铁匠之首,日后初定月俸五百钱,粮食一石二斗,布三匹。家中若有田地,可由我担保调拨耕牛,无偿使用。自匠头之下,依次递减。每季按照完成任事决定升或贬……” 李良细心听完李延炤啰啰嗦嗦地讲了一大通,神色早已惊愕地不能自已。李延炤所言的这些供给给他们的财货月俸,虽然绝不足以让他们摇身变成富贵之人,但生活水平已能够得到一个可以预见的提高。 “对了。若是匠头,或其余高等匠人向余者传授技艺,使得工坊产量或是出产之物质量有提高者,若是不幸故去,县府承其丧葬费用,并且养其遗孀遗孤,至其终老或是成人……” 闻得此言,李良眼中的惊讶之色,已无法掩饰,他望向李延炤,嘴也因为惊讶而张成一个大大的圆圈…… 第二百五十三章 灌钢之法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李延炤用丰厚的待遇打动了李良。他也答应在今后会对工坊中的匠人们进行一些必要的指导,以使它们出产的熟铁能够更符合熔炼钢材所需的标准。同时,在李良亲自主持和调控下,工匠们开始试着在两座新筑的地炉中采用灌钢法来熔炼钢材,并通过使用不同的生熟铁配比,来试验出最符合军械生产需求的配方。 李延炤要求的军械钢材是那种既有硬度,可以打造出锋利刃口,又有一定柔韧性,不会在战场上的激烈拼杀中轻易折断特性的钢材作为军械生产原料。然而李良很现实地告诉他,这不大可能。这给了雄心勃勃的李延炤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李延炤又想到在唐代广泛使用的包钢夹钢锻打刀剑的技术。然而对于这种技术,他一样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虽然他对于军械刀剑的生产有超过这个时代的见解。然而他心中也是明白,任何事还得循序渐进,一步一步来。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蛋,以令居县眼下的现实,是需要首先能够生产较大批量的钢材和熟铁作为合格原材料。达到这一点之后,才能再对军械的生产进行一些必要的改进。 从草创工坊,直到今后工坊量产制造这些武备兵甲,形成一整套完备适用的制度,无疑要经过相当长时间的磨合。李延炤对此也是有足够的预见和心理准备。他之所以心急,所有的事情都几乎恨不得在一夜之间搞定,也是他对于凉州下一次可能出现的危机并不具备前瞻性。既然不知什么时候要到来,那么未雨绸缪,就显得举足轻重了。 一连十余天,每天两炉钢材,却依然没有得到李延炤自己想要达到的效果。这些原料的质地要么含碳量不足,整体偏软,要么熟铁比例高,含碳量高,虽然硬度足够,却又显得太脆。 将这些并不成功的原料也进行了分门别类,有些得需回炉重炼,有些被发去打制农具。而略微偏软的那几批原料,则被暂时堆放在了库房中,以备打制甲具。 虽然之前试验灌钢之法,耽误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不过好歹还是在秋播之前打制了足堪使用的农具,并发给了县中的那些流民户们使用。县府的圈地运动进行得轰轰烈烈,也总得需有人去耕种这些新圈出来的地。好在广武郡乃是凉州最新置的郡,加之辛氏族人治理这片土地,也使得那些士族大户不敢轻动。 李延炤对于维持现状,还是打心底里感到满意的。不论如何,辛府君派来的这个侄子,至今为止行事都是游刃有余。并且仿佛是得到了辛府君的授意一般,对于李延炤呈报的任何事,都绝不加以掣肘。因此在李延炤设想中的一干事务,总是能够顺利进行下去。 对于辛彦采取的这种配合态度,李延炤也是感到非常舒心满意。投桃报李,他也将先前贩运马匹的收益中抽取了不少的一部分,悄悄进献给了辛彦,作为一种秘而不宣的回报。辛彦收到这些财货之后,内心在惊讶之余,对李延炤也是更为尊重。 贩运那些良马产生的收入,一部分落入了辛彦的腰包,而大部分则被折成了生铁食盐等官卖的战略物资。李延炤将这批马交给郡府文吏之时,曾经为每匹马定价一千七百钱。并明告书吏,若能卖出高于一千七百钱每匹的价格,那么多卖的那一部分收入,便交付书吏自行处置。李延炤代表令居县府,只取这一千七百钱的底价。 除此之外,李延炤还告诉书吏,这些贩马的收入,可以市价标准折合成盐铁交付给县府,至于那些郡府中管商业的文吏们又从差价中做了什么文章,多抽取了多少好处,李延炤一概不予过问。 既然涉及商业交易,那么便是利字当头。这些办事的书吏以及商队若能卖出一千七百钱以上的价格,将多余的利润匀给他们并无不可。这样反而更能促进他们办事的积极性,又不损失县府的利益,可谓是一举多得。想要马儿跑,要给马儿吃草的道理,李延炤一直深信不疑,并且贯彻始终。 又如寻常一日一般,李延炤自县府行出,便趋大营之中巡视了一番,便向工坊行去,今日在李良的计划之中,两个地炉又要各出一炉钢材,并且吸取了前些日子那种种不成功的熔炼的警示和教训,李良如今终于是差不多摸清楚了生铁与熟铁的大致配比。这也令李延炤这个什么都略懂一点的门外汉感到兴奋不已。 正在李延炤拔腿向着工坊行去之时,却见本来应当在县府之中值守的崔阳兴冲冲地跑到营外,正遇到从营内向外行出的李延炤。见崔阳一副兴高采烈地模样,李延炤一边嘀咕着一边走上前去问道:“什么事高兴成这个样子?” 崔阳喘着粗气道:“司……司马。郡府用以冲抵贩马所获资财的一批生铁及盐,已经送到县府之中了……” 李延炤闻言,只差跳起来了。他望向崔阳,道:“点数了吗?对不对得上?” 崔阳颔首道:“点过了,数量没有问题……” 李延炤点点头:“好。这些东西来得正是时候。”言罢,他便摆摆手示意崔阳回县府去,他便继续闷着头向建筑在军营旁边的工坊行去。 “司马!何不亲往查验?”崔阳见李延炤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向着工坊而去,不由大急,便出言问道。 “无妨,无妨。你们既已查验点数,我便不再亲往多此一举了。”李延炤说着,大步而去的背影,却令呆在原地的崔阳平添几分感慨。 李延炤行入工坊,便听闻工坊中一片欢腾道:“成了!成了!”匠头李良更是像个十几岁的大孩子一般,不顾地炉发出的热浪阵阵袭人,充满喜悦地凑上前去,看着炉外专门辟出来,由黏土烧制,盛装铁水的池中渐渐融合凝结的钢坯…… 第二百五十四章 赏罚之法 那池中的生铁与熟铁经过一段时间的融化结合,逐渐凝结冷却,露在空气中的坯身渐渐变成青色。李良望着池中的这钢坯,兴奋地如同一个孩子。老道的工匠辨别钢材与生熟铁从颜色上看便能看出差异,而李良看着池中的这些青色钢坯,显然是堪称上好的钢材。 此次两个地炉所出,皆是这种青色的上好钢材,令坊中工匠们皆是振奋不已。他们殚精竭虑地连续奋战了十多天,所为也就是这一刻。这一刻,先前郁积在心中的失败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即使李延炤不声不响地站到他们身旁,这些深陷于喜悦的人们也是浑然未觉。 待得两个池中的青色钢坯都渐渐凝结成型,工匠们又端出一些早已准备好,盛装在大桶中的稀泥。几个人合力将这些大桶抬起来,而后将桶中稀泥倾倒在已经成型的两块钢坯之上。稀泥甫一接触将将成型的钢坯,便因为水汽的蒸发而冒出一股股浓密的白雾。整间工坊一时间都弥漫在这等白雾之中。 待得过了一段时间,这白雾终于散去,清醒了一些的李良终于是看到了默默站在人群后方的李延炤,顿时疾步上前,向李延炤深深一揖到地:“司马!此法成了!成了!” 李延炤微笑地看着努力想保持矜持,却抑制不住内心真实激动感情的李良,沉声道:“李匠头,本司马在此恭喜你了!” 李良得到李延炤的肯定,心绪也是稍安,便出言问道:“既然现在已将此法试成,下一步将要做什么,还请司马明示……” 李延炤扭头望望身旁一干沉浸在欢喜中的匠人们,而后举起手拢了拢,示意李良将工坊中的工匠们都聚拢来,然后李延炤望着眼前这三十多双殷殷期盼的眼神,举起双手在面前交叠,而后向着这三十余名工匠深深施了一礼。 “司马!使不得呀!”首先反应过来的李良登时吓了一大跳,赶忙上前一步跪倒,而后颤声言道。并非这些工匠自甘轻贱。只是这个时代之中,他们连带着他们所从事的职业,都一起被划入了旁人看不起的范围之内。长久以来的冷眼与轻视,也让他们早就习惯了眼睛盯着地,或是盯着面前的铁砧,一下一下地击打着他们将要锻造的铁坯。 一旁街市上的喧嚣,仿佛一直便与他们无关,只有在他们将要为一家人置办食粮之时,仿佛才会与这个世界有了那么一点点交集。在他们眼中,县府中的司库文吏都已经是天大的官儿。即使在县中那么多年,也不常见县令老爷的面。如今这位几乎与县令平级的县府司马向他们行礼,一时间让他们这些已经习惯了冷眼与轻视的工匠们如何自处! 随着李良跪倒,反应过来的工匠们呼啦啦地跪下了一大片。李延炤面对这等情形,心中也是暗暗苦笑不已。他上前半蹲下身将李良扶起,而后扭头看向仍然跪倒一片的工匠们,张嘴缓缓说道:“自今日起,我自做主为诸位发俸,以褒奖诸位的努力与贡献!” “匠头每月月钱三百,粮一石二斗,布三匹。大匠月钱二百,粮一石,布两匹。小匠月钱一百,粮一石,布一匹。学徒没有月钱,不过每月可领六斗禄米与一匹布!此番做成灌钢之法,李某深感欣慰,决定每位工匠以及学徒,发盐一升!” 李延炤话音方落,下方的工匠们已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一升盐足够他们一家子人用上年余。之前这些高贵的盐即使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敢有什么过分的想法。然而这位司马一张嘴,便是每人赏给一升盐!这是何等大手笔的恩赐! “都起来!再跪着的话,今日这升盐便不给你们了!以后的月钱也没有!”李延炤装出一副声色俱厉的模样,对着那些依然跪倒在地的工匠们言道。 李延炤话音方落,原本跪倒了一片的工匠们纷纷迅速站起身,而后也顾不得拍去膝盖上的尘土,只是与旁人顾左右而言他,仿佛方才跪倒一片的,并不是他们。 李延炤心中暗笑了一阵,随后郑重其事地对着这些工匠们说道:“我不喜欢见人跪着!大伙都是为了县府出力的人,本没有什么高低贵贱。更何况诸位所从事职业,乃是我县中命脉!农人耕地所用农具,军卒手中所执刀剑兵甲,皆出自于诸君之手。若无诸君,何来其他?” 李延炤这番话可谓是惊世骇俗,立刻便在这些工匠们中间引起共鸣。是啊,他们本不该被旁人所轻视,缘何他们就这样埋头做事,而对旁人的冷眼与非议习以为常了呢? “日后大伙月俸收入,也绝不比街巷中那些贩夫走卒低。说句不怕大伙笑的话,李某心知县府府库的情况,府库中如今也是几无多少余钱!我与辛明府感念大家用命,皆觉得应当为大伙发下月俸,以期让诸君养父母妻子。并从此再无后顾之忧,一心一意地为县府用命做事。若事情做得好,李某别的不敢说,但是绝不会吝赏!” 李延炤挥挥手,一直跟随他左右的秦大勇附耳近前,聆听训示。李延炤却仿佛浑然不觉地大声言道:“大勇,你去县府之中,将郡府书吏交割来的那批盐称量好拿来,这里有多少匠人,便称多少升!若是少了一升,我便唯你是问!” 秦大勇不敢怠慢,躬身领命,而后快步行出工坊。工匠们此时早已更是按捺不住心中激动,纷纷交头接耳不止。 “方才议了禄,议了赏。下面便来讲讲罚。”李延炤在工匠们面前踱起了步子,而后悠悠道:“若是所产物品过差,不堪使用。或是一月统计查验,谁人所做各式器物,数量太少或是过于粗糙,按例贬谪一级。如小匠所做器物不过关,便贬为学徒。大匠不过关,便贬为小匠。至于李匠头嘛,不做此列。” 这套制度一时听得下面众工匠纷纷觉得晕晕乎乎地。想了半天才将其中关节理顺,随后便有工匠立即问道:“为何李匠头不纳入贬谪之列?若他所做器物不合要求呢?” “李匠头可将这灌钢配方弄出来,除他之外,你们还有谁能?”李延炤问。此问一出,下方顿时鸦雀无声…… 今日请假 这个点了,才回家。今天来不及放出更新了,特地向大伙请假一天。望谅解。 闲话几句。如今一个月除去上班下班,吃过晚饭,到睡觉之前这点时间基本上都在扣字。一个月绞尽脑汁也就十三四万字。千字五分钱订阅,一月挤占大部业余时间码出来的这点字,也就是诸位看官的半包烟钱。至今为止38个均,要是没拿上全勤的话,大家可以算算是多少钱。 说这些话也并非抱怨。只是希望能得到大伙的一点儿理解。在外面混,谁都不容易。换位思考一下,把您摆到我这个位置上,每月十三四万字的更新换来百把块钱,相信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说不。毕竟当爱好变成工作或者是不得不做的那么一件事,再看得开的人,心境都会发生那么一点儿变化。 之所以本文没有太监,也是因为本人就是个不识时务的家伙。搁旁人的话,谁都会觉得就这么点儿钱,网费都不够交。图个什么? 图个什么?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在心里问自己。年近而立,却还在追逐权衡物质与理想的道路上两难着,不知何去何从。人生之中的大喜大悲早已如烟飘散。只剩平凡而琐碎的柴米油盐。 这个社会,我见过太多的放弃,太多的识时务,以及太多的聪明人。然而每当皓月当空,我一人独坐在清冷的室内,噼噼啪啪地敲着键盘的时候,我总是在为自己的人生写下一段段注脚。这个世界,除却那些识时务的聪明人,总归是要有那么一些懂得坚持,但求无愧的人。 所谓成功,离我愈发遥远。也早已不再奢望得到成功女神的垂青。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无愧。为了自己一直想要写出来这个故事的那份坚持。 或许完本那天,看着依然惨淡的均订,我不会有成功的喜悦。但是对于那些订阅过的朋友,我可以自豪地对大家说一声谢谢,我一直不曾放弃大家,也谢谢大家对我的成全。 人生路漫漫,又何其多艰。随性闲扯几句,以此自勉,也与看到这段文字的诸君共勉! 第二百五十四章 诸刃长刀 在李延炤的认知中,不将李良这种技术骨干纳入升迁贬谪,本就是应有之义。他内心中所想,即使是当下便将这工坊内所有其余工匠弄走,他都不感到心痛。但若是李良因为升迁、贬谪不当而怀恨在心,或者消极怠工,或者一走了之。对令居县这座工坊所带来的影响,都是毁灭性的。 这等技艺精湛的技术骨干,是通过数十年如一日的工作经验所磨砺促成的。若李良不在,李延炤也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立即找到一个能够替代李良的技术骨干来。这样一来,令居县工坊的工作效率或是产出成品的质量都将大打折扣。这对于李延炤这个分秒必争的人来说,完全是一笔可以避免的无法估量的损失。 既然如今灌钢之法已成,首当其冲的便是新制军械兵甲的打造。关于这一点,李延炤更是丝毫都不会含糊。反正之前,工坊中已经用那些郡府发卖的生铁打造了足够的农具,并供应了县中开垦荒地的流民。秋播工作也渐渐趋于尾声。因此用这些批量制造的钢铁来打造兵甲武器,几乎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令居县作为一支县兵,主业镇守县城,副业治安缉盗。军队所装备的武器之中,缺乏有力的远程投射武器和长杆兵器。军卒武器多以环首刀为主。即使各队之中有少数一部分人背负弓箭,也皆是射不远的软弓。先前在金城大营之中时候,这支县兵便已经暴露出了这个严峻的问题。 远程不给力,冲近了又没有长枪大刀。待得真到了面贴面拔刀生死相搏的境地,这些县兵又完全拼不过那些彪悍的匈奴人。即便是处在营墙上,占据地利,也常常两三个人才能换对面一个。县中人口又不多,若再次发生战争,这种战损比,几乎完全是不能够接受的。 要改变这种情况,当务之急便是整顿武备。反正如今可以量产含碳量足够的优质钢铁,因此整顿武备,锻铸兵甲刀剑,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辛彦那里从贩马之中得到了一些好处,加之李延炤对其也是恭敬有加。个人虚荣心也得到了一些小小的满足,又有好处拿。加之临来令居之前,他叔父辛翳对他的叮嘱,使得他对李延炤这些安排基本不去过问。 反正如今县府中事,也由李延炤带来客串书吏的那些军将在他的指挥授意下安排得井井有条。屁点大一个小县,混混资历而已,谁还能折腾出多大的动静! 辛彦这边心甘情愿地当了一个甩手掌柜,虽然此举也正合李延炤的心意,然而他却并未得意忘形。不管他自己想要搞什么动作,都是事无巨细地向辛彦请示汇报。毕竟辛翳派了自己的亲信子侄来令居任县令,除去协助他,让令居本地那些士族地头蛇投鼠忌器之外,又何尝不是一种监视与防备! 毕竟辛翳虽然在治功上略有欠缺,然而能做到一郡长官这个位置,又哪会是一个听凭别人摆布的善茬!先前李延炤身份低微,虽有才具,不过在郡兵之中任职,对辛翳来说倒也算是方便控制,完全可以如臂指使。 然而派出来独领一县之兵,张县令对县中繁杂事务头疼不已,弃官而走。李延炤便有此等魄力将县中一应事务揽下,并将其梳理得井井有条,这种决断和魄力,又怎能让他人不心生防备?虽然目前表面上看上去他仍算是恭顺,不过若是他日羽翼渐丰,尾大不掉,又如何处之? 虽然辛翳派来子侄辛彦,有这层防备监视之意。不过李延炤心中倒也如同明镜,对这一应局势也是看得分明。在与辛彦的相处之中,不论私交还是公事,都是礼敬有加。也使得辛彦对其渐渐放心了起来。加之李延炤接掌县府事务,直至现在。所谋之利,也是同辛彦共享之。如此行事之下,端得是令辛氏挑不出任何问题。李延炤门儿清地抱着辛氏这棵大树,既好乘凉,也方便了自己行事,何乐不为? 如今钢铁产量充足,李延炤便开始思量为自己麾下这支县兵装备何种精良且威力巨大的武器。想来想去,觉得除去应当装备一部分造价低廉的长枪之外,还可以通过双手长刀与铁甲等武备,装备起一支重步兵来。 古代堂堂之阵相击,任何一个兵种都有其致命的死穴。弓弩兵远程投射,杀伤力端得是凶猛无比。不过若让敌军近身,他们便是一群待宰的羔羊。轻步兵机动性高,尤其擅长在山地丘陵地区作战。不过防护却是孱弱,攻击力也有限得很。 轻骑兵虽可千里奔袭,机动性无人能比,却相对过于依赖远程杀伤力。一旦在正面战场上遇到重甲枪兵,便也是束手无策。只能改变战法,通过寄希望于针对敌军后勤补给的战略性机动打击,才有几分取胜希望。 而对于具装甲骑这个在这时代兴起的战术兵种,李延炤虽然认可其威力。不过局限性也是非常之大。首先,具装甲骑的速度受限。马匹需要穿戴上沉重的铁甲具装,马背上的骑士也是一身密不透风的铁甲,威风则已,然而这马却要承受不下这时代五六百斤的重量!(两晋一斤二百二十克)。 这等重量之下,这具装甲骑顶死了也就冲锋三到四次,也就歇菜了。没了马力的重甲骑兵,也就是下马列好阵势当个重步兵来用还凑合。而对付这种重甲骑兵的办法,也是简单粗暴。通过使用刺猬一样的长枪阵,训练出纪律严明,悍不畏死,如臂指使的长枪兵,始终能排出面对这些重甲骑兵冲锋方向的紧密队形,这具装甲骑便会被克制的死死的。 而若是几次冲阵未果,这些骑兵马力用竭的话,等待他们的或是强弩的打击,或是敌方多兵种配合下的剿杀。如果对面还有一支会打的轻骑兵,那么这些铁甲骑士的命运,几乎已是注定。 虽然令居县兵即便是面对敌军,也多半是在城头据守。不过李延炤更想将这些东西一一都先做出来。即使一时半会用不上,但是不管是武器还是战法,或是军队中接受过相应训练的基层将佐和士卒,都是一笔笔宝贵的财富。 打定主意就去做。李延炤毫不犹豫地找来草纸,画上了几样兵器的图样。后世便是骨灰级军迷的他本人,对古代军中这些以步制骑的手段自然是不会陌生。长枪这种大家都知道的就不说了。可砍可刺的诸刃唐刀、陌刀、前端带枪尖的开山大斧、钩镰枪、斩马刀剑……一度都曾经在历史上扮演过农耕文明以步制骑的利器。 李延炤深思熟虑一番,最终还是选择了长杆的诸刃唐刀款式,以及开山大斧。考虑到大斧攻击距离稍短,而且使用铁料多,又沉重不已。非力士还不足以驾驭,李延炤本人更偏向于采用诸刃长刀款式。 诸刃虽名为刀,不过在前端的刀脊是经过加工,打薄了一些,最前方的尖端也打磨成为剑型,保持其斧刃的形制,继承了切刃横刀刃口耐用耐劈砍的优点之外,也同时兼顾了刀身的刺击能力。面对铁甲目标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更为游刃有余。 即使面对敌军具装甲骑冲锋,这些长刀也可以由重步兵们结成紧密队形,而后仿照枪阵,排出一系列密密麻麻的刀阵。即使人马皆披重甲的具装甲骑冲撞上这些由锋利尖锐的刀尖刃口所组成的刀墙,也绝对讨不了好! 虽然这样对敌,前排的士卒们多半会因为刀身不够长而受到重骑一定程度上的冲击,甚至很可能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不过打仗嘛,又哪里可能不死人!重步兵们使用这样的长刀作为武器,显然综合考量上也是优于单纯的长枪或者是重斧。首先这长刀受力点均匀,不太会出现重斧那种不好驾驭的情况,其次,这长刀可砍可刺,既可对付敌军重骑轻骑,也能对付敌人的各种步兵而不落下风。 好像这东西,除了造价贵些,没有任何毛病。李延炤拿着铅笔画出数幅草图,又急匆匆地冲回县府去抓着毛笔,又勾勒了一番,着重画出了这武器的形制,而后便拿着这些草图,兴冲冲地前去工坊之中,准备将这个任务交给李良来试做。 李良如今在工坊之中可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自从灌钢法施行开来之后,李延炤又为工坊中的工匠们准备了每月的例钱禄米,宣布了奖惩制度,并明确表示李良因为贡献巨大,不纳入奖惩之中的降级制度。这一方面将那些有野心企图将李良从匠头位子上替代下来的人死了心,也为大家传达了一个信息:李良,便是这间工坊,至少在铁匠之中说一不二的人物! 这些时间,大伙倒也是议论纷纷。尤其听说李良的小儿子还被李司马挑到县府之中,做了一个差役。县府之中即使是小官小吏,捕快差役,在这些往日就苦逼不已的工匠们眼中,也都是惹不起的大人物。一时间,众人纷纷议论李良命好,竟能得到李司马的青眼相加。一时间纵有各种不忿,也都不大敢在李良面前表露出来了。 这种现实的情况带动之下,如今的李良,颇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虽然对于李延炤安排下来的各项任务,他仍是干劲十足地带领着工坊之中的众多工匠按时按量地完成。不过如今简直要被捧上了天,李良的心中,也难免产生了一些变化。 李延炤将李良叫到工坊中的一个僻静处,而后将自己画的那些图纸拿给李良过目。包括自己草草为诸刃长刀所画的横截面图。李延炤倒也略懂唐刀工艺所说的包钢夹钢之法。乃是以坚硬,含碳量足够的钢材作为刀刃刀身的材料,而在这些钢材经过锻打之后,在其中包夹柔韧度较好的熟铁。而后加热锻打,制成刀身。 这样锻打虽然费时费力费工。不过对刀剑品质所带来的质变也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刀既锋利坚固,而且因为刀身内包了熟铁,柔韧度也是足够。即使骑兵在马上挥砍,这种刀也不容易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产生弯折继而断裂。李延炤一直认为,一款坚固耐用的武器,即使造价高昂一些,不过在战场上所体现的价值,要远超过它本身的造价。 李良仔细地看了一番图纸,详细参详了诸如刀身长度、宽度等数据,又向李延炤询问了一些制成此刀所需注意的事项。李延炤为诸刃长刀准备了两种方案。其一便是令全刀都由钢材铁料制造而成。其二便是以此时长枪所用的白蜡杆,来充任刀杆之用。并要李良详细地核算一番,如此两种方案,各需多少钢铁做原料。以便详细地计算这一口刀所要花费多少资财。 李良不愧为工坊中的首席铁匠。他目测一番,又询问了这刀的数据之后,首先核算出全刀由钢铁材料制成的话,一口刀大约需铁料六十五斤左右。其中制作刀身的钢,需要十三斤,熟铁大致需要八斤,而铸造刀杆,则需要四十四斤生铁或熟铁!这些原料加上工时费等等,所靡费资财,不下千钱! 而木杆刀就可以省去不少资财。十三斤钢,八斤熟铁,白蜡杆也是截取一节就可以直接拿来用。相比制造铁质刀杆所要靡费的那些资财工时。木杆刀的成本简直就是微不足道!一口铁杆刀,足足可以造出三口木杆刀! 权衡了一番,李延炤终究还是选择了制造木杆长刀。毕竟以县府现在这个财力状况,要武装县兵,即使是这种木杆刀,也造不了太多。毕竟打造这刀耗时耗力。虽然李延炤认定了这种刀在战场上的作用将超过他的造价。不过时人未见实效,又有谁会认为他所做的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呢? 第二百五十五章 十一年冬 时间已经是逼近冬日。流民们今年垦荒之后的冬麦也早已播种下去,郡府为此还特地派出了几名主管农业的吏员,对流民们耕种冬麦也进行了一定的指导。在冬季来临之前,各里坊的里吏也组织人手,在远河的田间地头打了不少井。而后将各自的田地浇透,以期来年春夏交际能获得一个不错的收成。 趁着冬日到来之前,又正是游牧民族为越冬而愁的时候——他们所畜养的牲畜,每逢冬日便会带给他们一大难题。牲畜在草木枯黄的冬日,非但不长膘,而且它们食物的来源也成了很大的问题——相当多的情况下,它们甚至会与部落中的人抢食吃:为了维护来年畜群的规模,部落中的族人也不得不忍痛匀出一部分口粮来供养它们。 在这个时节,也正是牲畜价格跌底的时候。除去在任何时候都算是抢手货的马。不管是牛还是羊,现今价格都赶不上往日的七成。李延炤脑袋活络,自然知道这时候正是通过与游牧贸易从而大其财的时候。也完全可以通过这些贸易,从而在县中展自己的小规模畜牧业。养了羊不仅可以做肉用,而且羊毛也可以成为生产流通的货物。 至于牛,在这时代法律中,做肉用肯定是被禁止的。不过耕牛越是普及,农业生产的效率显然就越高。至于马就更不用说了。补充县兵所用,卖出赚取资财,甚至还能换来盐铁等战略物资。李延炤更是深刻地意识到,与秃部或者其余的诸多少数民族维持这种贸易,将会给本县带来怎样巨大的收益。 至于跨境贸易,李延炤也不是没有想过。不过若是进行此事,所要牵扯的人与事就显得太过繁杂。而且凉州往西,通往古丝绸之路的途径,又被西域长史府赵贞所封锁。建兴八年长安陷落,整个北地几乎沦于胡羯之手。张茂假摄凉州,便引起西域长史赵贞不服。赵贞自领所部,割据伊吾、高昌、鄯善等地自立。可以说自此之后,西域便脱离了凉州政权的控制。 虽然跨境贸易确实能带来更为丰厚的利润,不过当下这种情况,显然并不具备通过丝绸之路进行贸易的条件。且赵贞所据之地,对凉州更是防范备至。即使一支小小的商队想要进入西域长史府的地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至少在当下,凉州是并不具备进行跨界贸易的条件。 当打听到湟水流域各个部落牲畜价格纷纷跌破原价七成之后,李延炤便开始筹集粮食及部分食盐等等这些游牧部落紧缺的物资,准备再组织一次交易。这次趁着牲畜价格便宜,他是打算再换回来一批牲畜,而后相继售卖。同时留下一定规模的畜群,开始在县中展这种小规模的畜牧业。 产业的复合和多样化展,也是盘活经济的有力手段。若是能这样展几年,令居县几乎便足以与湟水流域隶属西平、晋兴二郡治下的那几个富裕的县相媲美。待到那时,充裕的物资和财货,武装起来一支强大的县兵,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一次因为涉及的财货量较之上次更为巨大,李延炤不得不亲自带队,又抽调了四个百人队的军卒,押送着两百余车粮食食盐等物资,向着临羌县而去。刘季武、崔阳、秦大勇三人随行。李延炤用他们进行协助,也正是想让他们熟悉与游牧部落易货的这一系列流程与注意事项。若是以后再需要进行这样的贸易,他们几人便几乎完全可以替代自己来挥作用。 四百余军卒,押送着满载的两百多辆粮车,浩浩荡荡地开出县去。车轮碾压过扬尘的土路,士卒们的脚步坚实地踩踏在这并不算平整的官道上。人人默不作声,裹紧身上的衣甲继续前进着。 这支令居县兵在之前也算经历过大战的磨砺,吃苦耐劳较之先前,已是长进了不少。李延炤虽然早就令工坊中的那些裁缝们为士卒们制备越冬的厚衣物。不过限于人手有限,产能不足,即使现在已经近了冬日,士卒们却依然是没有能够全部领到越冬的衣物。 随着县中那位樊掌柜被抄家,留给了李延炤一笔颇为丰厚的家产。除去放抚恤之外,作为县兵主官,李延炤也让营中士兵们尝到了不小的甜头。棉布麻布等等每人了两匹,仍是余下不少。饶是如此,家中有手巧婆娘的军卒们,自然能够靠着赏下的这些布来为自己添置一身合体冬衣。不过还是有不少士卒们,在初冬萧瑟的寒风中打着冷战。 李延炤与崔阳、秦大勇数人骑着马,由队尾策马持行至队,看着眼前缓缓行过的军卒们。刘季武在队尾留着,收容掉队者。每前行约一个时辰左右,李延炤便会下令全体休息一刻。 行军本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在冬日行军,其实更加考验将领的组织能力。若是行军一事安排不妥,很可能因为恶劣的自然条件和艰苦的跋涉,引起士兵们的不满。若是展严重起来,甚至能够变成一场哗变。李延炤久历行伍,自然不会放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三人策马立于队,看着一拨拨押车军卒缓缓前行。转眼间排便已行出百来步。从李延炤面前经过的一名年轻士卒,紧裹着自己身上的外衣,因为冷,嘴唇已经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紫色。这年轻士卒见李延炤等就在一旁,便也不敢多言,只是牵着拉车的马匹,艰难地走着。微张的嘴在寒冷的空气中哈出一道道白雾。 望见那士卒艰难跋涉的背影,李延炤心中乍然生出一丝恻隐。他翻身下马,将马缰交给一旁骑在马上的崔阳。而后便拔步而去,插入行军队列之中,不过几息光景,便已追赶上了那名年轻军卒。 牵着马的那名军卒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便抖抖索索地回头望了一眼,却正看到李延炤向着他而来,一时间心中惊愕,便木然立在原地,转过身来,呆呆地看着李延炤,不知这位何故找上了自己。 李延炤解开外面所穿的皮甲,而后利索地脱下自己的外衣,一把甩去,便搭在了那名年轻军卒的身上。那军卒突逢如此变故,心下也是惊愕不已,连忙跪地语无伦次道:“司马……这可……可使不得。天气冷……还是……还是司马自己……穿上吧。” 李延炤心知自己原先一声令下,数颗人头落地的事迹在这些军卒们心中留下难相与的印象。不过治军惟严,将会很容易激起士卒们的反弹。在平时施以一些类似于这样的关怀,也能更有助于自己融入到这些士卒之中去。 收买人心实在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李延炤扪心自问自己,于此道也只不过是初窥门径。对于这些在他手下的军卒,也是尽量示之以诚,厚其赏赐,并且严明军纪,加之先前据守大河北岸金城大营之时,他在营墙上数番血战,杀敌无算,也为他在这些士卒之中加了不少印象分。 李延炤匆匆穿戴好自己那领皮甲,而后拍了拍那名年轻士卒的肩膀,笑道:“无妨。你便穿着吧。这种天气,我倒还承受得住。”言罢便转身匆匆而去,那名身上披着李延炤外衣的年轻士卒,便一脸受宠若惊地目送他离去。 夜晚宿营之时,因现在押送着数量不小的粮食和盐,李延炤倒也不敢托大,便命全体伐木立营。天气寒冷,挥斧伐木的士卒们倒也不曾有什么怨言。他们轮流伐木的光景,身上已是渐渐感觉到热乎起来。匆匆立好一个足够数百人居住的营寨,他们所押送的那些盐粮货物,也都纷纷被安置到了营地之中。 营地中很快升起了数十处篝火。士卒们纷纷聚拢到篝火旁取暖。带队的数名百人将倒也不用李延炤操心,很快便排出了夜间值守的哨表。便在这小营地中将就了一夜。 次日清早,众人匆匆吃过早饭之后,便继续踏上路途。经过三天的跋涉,李延炤亲率的这支队伍,终究是到达了临羌县外。 双方之前都已经过一次贸易,对这项贸易的章程各自有了一份初步认识。李延炤抵达临羌县之后,便令所部在县城外立营。他便又入城去拜见了马都尉。由马都尉派遣了一名小将,与刘季武一同前往秃部营地,递上此次所携粮米食盐等物的账簿。因先前已有使者来回沟通,秃部也很快地开始挑选牲畜。 已有一次前车之鉴,现今虽然双方对于此贸易之事仍有几分生涩,不过经过两天,交易还是很快达成。李延炤看着此次交易获得的数量颇多的牛羊牲畜,内心已经开始幸福地犯了愁。 此次又交易良马一百五十匹,牛一百五十头,羊三百只。秃部的族人感念李延炤这次如同及时雨般来到的交易。部落中面临这等寒冬,已经有牛羊开始因缺少食物和恶劣天气而冻毙。收购了这么多的牲畜,无疑大大减轻了部族之中所面临的粮食压力。 这些族人送来了一批冻毙的牲畜,有三头牛和三十余只羊。作为赠品送给了这些县兵。李延炤派刘季武带了一个队的士卒,抬了一头牛和十只羊给临羌县中的马都尉送去。而后便拔营上路,准备返回县中。 那些作为赠品的死畜自然而然地成了返回途中众人的食粮。有肉吃对于这些军汉们来说,人人都是欢欣鼓舞。返回途中竟也再不复原先那般士气低迷。李延炤令军士们分割了一头牛和十只羊的肉,而后取来盐,进行了一番腌制,以备后用。 返回县中之后,李延炤又给军中留下了五十匹马,准备卖的一百匹则在县外找了一处山谷间,调拨了数队军卒轮流看顾。牛也同样给县中留了五十头,而剩下一百头亦是圈养起来,准备来年开春之时再出手。 至于那三百头羊,李延炤决定下给那些田地不足的民户畜养。不过每到秋季,羊毛可以剪掉的时节,县府要向这些民户征收一部分羊毛作为税赋。其余的部分则由县府出钱物或者粮食来收购。这些羊的所有权,也并不全归于这些民户。这些羊为民户们创收的同时,县府亦有条件:民户不得擅自屠宰自己养的羊。 若是民户们畜养的羊死亡,则须向县府报备,由县府派人查验羊的死因。若是蓄意而为,则勒令民户赔偿。出不起赔偿的,没收等价田地作为赔偿。李延炤也不想让这些民户眉头一皱,就把原本可以源源不断创收的羊宰掉吃肉。目光长远的人能够看清长远的收益。而大多数目光短浅者只能看到眼前的一点点利益。 圈养的牛马,依然由县府遴选一些过冬有困难的流民户们来负责照料。县府向这些民户放足够支撑他们越冬的粮食作为报酬。刘季武则负责日常巡视这些圈养的牛马,每日点数,并且查看它们的身体状况。李延炤严令若是有病畜,一定要先将它与平常畜类隔离开来,再请县中兽医前往诊治。 安顿好了这些牲畜的事务,李延炤又去了一趟营中,请周兴选拔百名有骑术基础或是身体柔韧性较好的步卒准备充任骑卒。另选百余名身体强壮的步卒,单独另编一个百人队,由周兴亲自统率。周兴虽然不太清楚李延炤此举何意,不过他还是遵令照办。 工坊之中,经过这月余的辛勤劳作,头一批二十把诸刃长刀已经打造出来。李延炤招呼了一什士卒,将这些刀先搬到营中入库。并唤过司库记录了这些武器的入库情况。一整个冬季,工坊中66续续打造出了将近七十口诸刃长刀。在营中司库的管理下,这些威力巨大的武器纷纷登记入库。 除去打造长刀,李延炤还交给李良一个新任务,便是钻研打制铁甲之法。这个时代防护力最好的两档铠,较之后来出现的一众铁甲,防护力仍显得稍逊,李延炤苦思冥想了几日光景,方才绘制出了一张图纸,交给了李良。令他按照图纸来试制新式铁甲。 在建兴十一年冬,令居县上上下下可谓忙得不可开交。并无特大利好消息或是坏消息。在与刘赵交战之后的这第一个年头的冬季,便就这么平平常常地过去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步人铁铠 中国军事发展史上,南宋时期的重步兵无疑将这一兵种在历史上的作用推到了一个高峰。从没有一个中原王朝能够像宋朝一样,通过以步兵为主力的军队与游牧民族的强大骑兵交手,还能通过一些局部的胜利来阻止敌军的攻势,并保住江南的半壁河山,享国一百五十二年。 宋代的步兵能够完成以步制骑的壮举,与其性能优异的军备密不可分。抛却战略战术上的问题,在两军中下层将佐面对面的厮杀之中,宋军正是采用了强弩、重斧、铁甲这样远近皆可,攻防兼备的武器配置和出色的兵甲,方才在军事上作为一个占据半壁江山的王朝延续了一个半世纪。 换而言之,作为宋军主力的重步兵,面对敌手的轻骑骚扰,简直可以说是怡然不惧。敌军轻骑兵发射出的那些箭矢,并不能射入他们所拥有的铁甲。难以形成规模化的有效杀伤。而若是这些轻骑兵冲阵,那么这些手持锋利武器的重步兵,很快便能将这些不知死活的轻骑撕成碎片。 即使面对具装甲骑铺天盖地的冲锋,重步兵也完全能够做出有效应对。这种重甲步兵唯一的缺陷便是速度太慢。不过能与轻骑兵配合作战的话,这样的组合在战术上有着非常巨大的优势。 李良在工坊的铁匠铺中,手持着一把小小的锉刀,正在细心地打磨着面前堆积如同小山一般的甲叶。每打磨好一片,他便将其丢到一旁的竹篓之中。转眼的功夫,竹篓之中的甲叶,也是堆积如山。 李延炤只给李良画了一张草图。然而李良为了实现这张草图,可是花了不少的心思。草图上只是草草画着一身铁甲所需制造的各个部位,然而各个部位尺寸如何,甲叶制成多大的形制,通过什么样的方法将甲叶串联起来,并固定在甲衣上,使其牢固并具备出色的防护力,即使在战场上挨上一些弓弩攒射,刀砍斧劈却仍然保持一定的完整性,便是李良构思和细化的问题了。 李延炤每日都到工坊中去查看李良制作这副重型铠甲的进度。李良虽是每天都在做,然而就目前这种进度来说,李延炤觉得要看到成品,还为时尚早。 冬日正是农闲时,而在李延炤的眼中,这也正是练兵的好时机。令居县原有的百来名骑卒们已是纷纷装配上了拓木材质的骑弓,以及长枪马槊等制作简便的刺击长兵器。骑卒们的新校场选在了县城西侧一处谷地。由刘季武出任这百来名骑卒的教头。 而周兴从步卒之中遴选出来的那百来名新骑卒,则以陶恒为教头,开始操练骑术这等基本功。陶恒虽是陇西陈安部精锐骑卒官佐,来调教这些新入的菜鸟,自然是手到拈来。 另外那百来名强壮步卒,也被集中起来,开始熟悉新制的诸刃长刀。因为工坊的生产力毕竟有限,目前暂时无法做到给每人都配发一柄长刀。不过拿到这种新式武器的士卒们,一时都有些吃惊。 这些人由李延炤亲自带领操练。毕竟传统意义上的重甲步兵,是持盾和枪戟,列出严密的阵型来对付骑兵。像这种双手持长刀,并以此来对阵骑兵的,算是前无古人。除了李延炤,谁也不知若有这样一支精兵将要如何操练,在战场上要如何去使用。 在率领骑卒的陶恒和刘季武看来,李延炤的这一做法实在有些疯狂。匈奴骑兵那精准而凶残的射箭技术,他们都是亲眼所见。因此想不依赖盾牌,只靠铠甲的防御力来防御这些箭雨,在二人眼中就难免有些痴人说梦了。 饶是如此,李延炤却也并不辩解。目前这铁甲还未被制造出来,他便领着那些步卒们进行刀法的训练。而其中又尤为注重刺击和斜劈。毕竟在战场上,若是排出紧密队形,这两种攻击手段,便几乎是唯一的攻击手段了。 李延炤将这些步卒们操练得不亦乐乎。他找军中木匠和工坊中木匠一起,制作了数百个木质假人,而后拿给这些步卒训练刀法,要求每人每天完成刺击五百次,斜劈五百次。营中校场处,一时间噼噼啪啪地砍击木材声音,就不断地传来。 这种操练甚是枯燥无味,而且又辛苦不已。不少士卒心中有气,便将气都撒在那些木质假人身上。一时间每日操练结束之后,竟都会有不少士卒的假人被砍成数截。碎片飞溅,几乎能在校场附近的地面上铺上一层木屑。 然而过不多久,当时间到达次日,他们便会惊愕地发现,昨日被劈砍得四分五裂的假人,又会换成全新的,在校场山讽刺地看着他们。一时间,众皆绝倒。 不过李延炤本人倒是对这种行为颇为赞赏。那些砍坏假人的兵卒们很快便发现,前一日砍坏假人的他们,在次日的伙食中总能受到一些特殊的优待——那些之前被腌制成肉干的牛羊肉,便成为餐桌上对他们的奖励。李延炤也对他们言道,操练之中如此用心竭力,若是有朝一日得上战场,还能如此勇武,那么任何敌人,都将不足为惧。 反正县中也不缺木匠,除去制造弓弩之外,这些木匠带着营中的士卒来制作这些假人,相对来说也全然不是一件费力的事情。 不几日,李良便派人前来禀报,先前李延炤令他制作的那副铁甲。如今已是完成,请李延炤前去查验,并提出一些改进意见。李延炤当下闻言,也是大喜,便立即前去工坊之中。进了门,却正看到一批工匠们围在一起,不时地看着眼前的物事啧啧赞叹不已。 李延炤上前拨开众人,一副通体黝黑锃亮的铁甲,便出现在了他眼前。李良立在一旁,颇有几分得色。不过见到李延炤前来,李良也是不敢托大,赶忙上前与之见礼。然而李延炤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了架子上的那副甲上面,对李良的殷勤仿佛是浑然不觉。 李良被当做空气晾在一旁,但他本人也不羞不恼,还是一副乐呵呵地模样。李延炤细细查看了一番那副铁甲。前身甲是一整块牛皮缀上甲叶所制成。而后身甲则由两片略窄的牛皮联结在一起,缀上甲叶。以增加穿甲人的灵活性。除去身甲之外,头盔、披膊和裙甲,也皆是制作精良。 李延炤又仔细看了一番裙甲。裙甲也是由牛皮上缀甲叶所制成,长度已经能遮盖小腿。李延炤绕着看来看去,内心却对这一副铁甲感到十分满意。他抬起头,却正迎上李良探询的目光,李延炤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满意之情,连连叫好。使得李良在态度恭谨之余,嘴角也浮现出一抹自得的微笑。 李延炤一手揽过李良,将李良揽到一旁,而后开口问道:“现下你手下的铁匠,家人都在令居县吗?” 李良想了想,道:“有几人家不在本县,不过……不过都在郡中。司马有何想法?” 李延炤皱眉沉思一番,而后道:“让家不在本县的那几名铁匠去打制刀剑吧。这铁甲……” 李延炤顿了顿,又道:“……必须用可靠的人来做!” 李良闻言,神色一滞。不过很快仿佛就想到什么,对李延炤道:“先前郡府曾将本县之中十几名铁匠都召去做工。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司马不妨向郡府说明一下,调些人回来继续做工如何?” 李延炤点点头:“稍后我自会发函请求府君将铁匠调回听用。”言罢李延炤又揽过李良,问道:“那一幅铁甲,前前后后,造价几何?” 李良听闻李延炤发问,一霎间神情也是一滞。想了想,方才伸出一只手,收起大拇指,比了四个指头出来。 “四千钱?”李延炤见之,也是立时愣在当场。若要以此来算的话,现今令居县这些财力物力,可能还真不够武装一支数百人的重甲步兵。 李良点了点头:“光耗费的铁料,其价值便在三千余钱上。再加上牛皮、木料、金漆等其余所需材料,造价当在四千钱上下……” 李延炤面色沉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库存铁料还剩下多少?” “上好钢材一百六十斤。熟铁三百斤,生铁七百七十斤。”李良听闻李延炤发问,也将目前原料库存的情况和盘托出,令李延炤不由得暗暗皱了皱眉。这么一点材料储量,稍后的生产必定受限。若是铁料没有充足的新来源,又用什么来维持工坊的运作呢。 “我知道了。”李延炤点点头,而后又抬起头来望着那副铁甲,对李良道:“我且给你提些意见。这铁甲前胸后背,再加两块圆护。披膊稍微再松一些。太紧的话,士卒在战场上都挥不开刀,还怎么打仗?头盔可用熟铁一体铸造,省事,也比这样贴甲叶要结实些。回头你若是改造完了,派人来通知我一声,我自令士卒前来将它抬走。” 李延炤说着,李良只有在一旁唯唯诺诺地应声。直到李延炤说完,他才跟着李延炤,小心翼翼地送李延炤向大门处走去。 行至门前,李延炤又突然抬头:“对了,若再有铁甲,便按此形制而做。铁料不足,我也自会想办法。再有何事,直接来营中通报我便是。” 李延炤行出营门,身后李良一直恭送他走了很远,方才折返回到工坊中去。 看着那些手下的工匠们依然在围着那领铁甲,李良不由得不耐烦地喊道:“还看什么看,去去去,各人该干嘛干嘛!要是误了事,司马怪罪追究下来,我可保不了你们!” 听到李良发话,工匠们纷纷作鸟兽散,各自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回到各自的岗位之上,开始继续做起手中的活计。 而李延炤离开工坊回到营中,一时间也是心乱如麻。他之前所做的各项努力,也无非都是为了县府好。然而在这各种努力之中,也难免出现各种问题。而相当一部分的问题,其根源根本不是自己所能够掌控的。 李延炤又行出营,那百余名备选步卒正个个紧握着诸刃长刀,在校场那边一下下地砍着校场一旁的木头假人,个个砍得不亦乐乎。李延炤也知道在他们心中,砍坏假人与吃肉这两件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也早已画上了等号。不由得暗自叹气,而后出了营门便直冲县府。 崔阳正在县府前院之中,一边与秦大勇、陶恒、廖如龙他们几人吹着牛逼,一边大口吃着眼前的粟米粥和胡饼。这几名粗汉在一起,所讲无非便是各人这些年在军中之事。现在掺和进来一个陶恒,变得更是热火朝天。 李延炤推开县府大门,这几人还是浑然未觉,直到李延炤站在院中,大声呼道:“崔阳!”这几人方才蓦然惊觉,而后沉默起来。 崔阳闻言,一骨碌便跳了起来,而后看向李延炤,道:“属下在!不知司马有何吩咐?” 李延炤招了招手。崔阳便跟着他行出前院,出了门来到一处僻静角落。李延炤道:“你且将县府中事移交给旁人。你便跑一趟武兴郡,不要进官府,也不要惊动那些士族豪强。换了你这身衣甲。去市井坊间,还有去我在地图上标给你的地方及附近,看看武兴郡究竟有没有开挖铁矿!” 李延炤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他绘制的简易地图递给了崔阳。而后从怀中摸出一袋钱,当做差旅费丢到崔阳怀里,而后又道:“快去快回!” 崔阳见得这种阵仗,也只有暗自苦笑了一番,随后便应承下来这等差事。拿着地图和钱袋便转身回到县府之中。 然而当崔阳再次坐下准备将未吃完的饭吃完之时,他却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低头看向碗中,自己方才弄来准备大快朵颐的那一条牛肉干,早已不知所踪。 “老子的肉干呢!谁他妈夹走了!”崔阳兀自在县府前院中暴跳如雷。而其余几人,早就各自装作没事人一般转身便离开了前院。 第二百五十八章 武兴铁矿 崔阳将手上登记畜类数量以及饲养者的书册交给刘季武。而后便遵李延炤的吩咐,换掉衣甲,穿上一身粗布短衫,便行出县府,去到营中牵了马,便飞马驰出县城,向姑臧武兴方向而去。 李延炤所虑无非是最近打造军械,所需铁料数量巨大。倘若有切实的信息证明武兴郡已经开始开采铁矿,那么他应该想法用资财或是粮食等物与武兴交换这些铁料。若武兴至今仍未开采这些铁矿,李延炤的计划便是通过辛府君与武兴太守沟通一番,由广武郡出资出人,去开采武兴的铁矿。而出产的铁料,当然也在广武郡优先的条件下,由这位武兴太守分配。 虽然这样的分配方法很可能吃些暗亏。不过就当下来说,也是别无选择,谁让郡中这么点地方,也不产铁矿呢?这种天然的不利条件很可能制约广武郡与令居县今后的发展。不过运用一切可以运用的人脉和手段,来减轻这种不利,也是应有之义。 李良改造完了他所打造出的第一领铁甲,并送到县府之中。李延炤带着陶恒与两名军卒,将这领铁甲搬到军中。如今周兴几乎掌管着所有新设兵种。而对这些一无所知的周兴,对自己承担的这份重任只觉得至为惶恐。 李延炤又让李良打造了一只铁面具,而后取来与那领新造铁甲放置到一起。如此一来,这衣甲的防护已经日臻登峰造极的境界。如今除去双目防护不到,其余部位可谓坚不可摧。不论弓箭攒射还是刀剑劈砍,已皆不能入。所惧无非是斧锤或者长枪直刺。不过若真上了战场,这等坚固防护,也势必会让敌军大为头痛。 李延炤将这铁甲摆到校场之上,并亲自持弓试验,连射十箭。除其中一箭从甲胄肩窝处没有甲叶防护的地方射入,其余九箭或被弹开,或射到两片甲叶之间卡住,翻开来看,箭镞也只能穿进衣甲不足半寸。这种深度,基本上威胁不到穿甲人的安危。 射完箭,李延炤又拔出环首刀,上前对着铁甲连砍带劈十几刀。一时劈砍得火星四溅。然而停下来再细细察观,也只见方才劈砍的地方有那么十几条浅浅的刀痕,有一两处因为砍断了联结甲叶的细绳,导致甲叶有部分掉落,不过除此之外,整副甲依然完好。 回头再看李延炤手中拿的那柄环首刀,已经多处现出缺口。整体上已经不堪再用。校场周边围观着这一幕的兵将们,纷纷惊叹不已。李延炤丢掉手中环首刀,而后向一旁的周兴招了招手,周兴便提着一柄诸刃长刀来到了李延炤身旁。李延炤接过长刀,双手握持着,而后发力前冲两步,将手中刀向着架子上的铁甲用力捅去。 随着铿声脆响,李延炤手中的诸刃长刀,已经将那领坚固的铁铠破开了一道口子,刀身捅入铁甲足有尺许。摆放铁甲的架子也应声而倒。这一变故,使得场中兵将又是一惊。李延炤将刀从铁甲上拔出,而后看着那副倒在地上的铁甲。方才捅刺之处,甲叶已有几片被捅穿,向内凹陷进去。他跨前一步,将手中刀递还给周兴,而后两手将那领铁甲拎了起来。 尽管被诸刃长刀一下捅穿,不过众兵将对这种铁甲的防护能力还是表示出了肯定。若要换成这时候普遍使用的筩袖铠或是裲裆铠,光防护面积都被眼前这领铁甲甩出一大截去,甲叶数量与分布密度,更是多有不如。 周兴唤过两名士卒,令其将这领铁甲抬回工坊中,请李良将它修补好。而李延炤已是招招手,将周兴唤到一旁。 “我之前称量过,此甲重达一百三十斤。”李延炤皱着眉对周兴道:“现今选拔出来的兵卒,究竟能否适应这等重量?” 战场上,重甲步兵其实是对体力要求最高的。身披沉重的甲胄,还要完成奔跑、刺杀、劈砍等一系列战术动作,有时甚至需要穿着这身行头厮杀一整天。因此重甲步兵的选拔最为严格,能当重步兵的士卒,也最为精锐。 周兴闻言,面有难色道:“司马,筩袖铠不过四十五斤,就算是裲裆,也不过八九十斤。如此重的甲,莫说战阵上厮杀,恐怕行军十几里,便能让士卒们精疲力竭。如此一来,如何与敌对阵?” 李延炤叹口气道:“谁告诉你要穿着行军了?此甲行军时由辎重押运,士卒着皮甲,挂环首刀或持枪戟行军。倘若前方侦骑传回敌情,须得这些重甲士卒上阵之时,方下令这些士卒着甲拿刀,准备与敌接战。” 顿了顿,李延炤又道:“如今操练之时,令士卒先着筩袖或是裲裆,身上加挂沙袋,补足一百三十斤重量。每日披挂执刀,出县城绕山路疾行三十里。晚间披挂,绕校场行十里。” 周兴闻言,顿感一个头两个大。他对自己手下这帮人可是心中有底。这么大的操练量,想来一半人都是完不成。于是当即便对李延炤道:“司马,此事……恐怕这些士卒难以胜任……” 李延炤回头望向周兴,目光如炬:“清早用过早饭之后,披挂执刀去跑山路!三十里山路跑不完,便不用归营吃午饭了!什么时候跑完,什么时候回来吃饭!” 周兴面对李延炤这种锋利的眼神,一时间顿感无所适从,只得垂下头应命。 “你也随他们一起。”李延炤又道:“稍后我会去找军中文吏,令其知会伙房,今后对你所率这百来号人特殊优待。每人每餐加半斤肉。除此之外,每人月饷加一百钱,两斗米。由县府供给。” “若无异议,便下去吧,稍后你召集这些士卒,问问他们,有谁不肯如此操练。若有,你便另寻士卒替掉他们。这等优厚待遇,我想有得是人愿意顶替上来。操练之法明日开始施行,事事由你亲率。倘若出点什么岔子,我也拿你问罪!” 周兴面对李延炤咄咄逼人的话语,只得垂下头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归营之后,周兴便依言召来这百多号士卒,向他们说明李延炤的话。并言明现在如有人不愿,可以退出,他自会寻人顶替。这百多号士卒听闻操练之法如此严酷。一时纷纷觉得头大不已。然而后来又听说有如此丰厚的附加优待,一时间又有些踌躇。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周兴望着众人一派踌躇神色,心中已是明了几分。道:“若过了今日,则断然不可退出。倘若要退,便以军法论!” 这等严厉的措辞一出口,便有十来名士卒站了出去。周兴对他们挥挥手,道:“既不愿操练,便回营吧,稍后我自会寻人顶替你等。”看着那十来个人远去,周兴又抬头对众人道:“你等,可是不再反悔?” “愿追随百人将!”听闻周兴追问,前排一名士卒出言道。随着这名士卒的话语,其余剩下的九十来人,也纷纷吼着,声震云天。 “愿追随百人将!” “好!”周兴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明日起开始操练!今日便各自回营,好生休息,明日听我号令行事!” 士卒们各自散去,周兴也返回自己住所,看着士卒们各自归去的背影,心中却是有些沉重。返回之后,他又让亲兵唤来魏旭与赵大两名队率,令他们又挑选了十来名士卒,编入这支自己率领的百人队。除此之外,又令他二人领其余士卒,拿着两百多口布袋,去营外装沙土。 次日晨,周兴便亲领这百来人,吃过早饭之后歇息片刻,随后令司库打开营中武库,取出百领铁甲。这些铁甲还多以筩袖为主,裲裆不过十几领。然而别无选择的周兴,也只得如此将就。披挂完毕之后,士卒们开始在一名什长的监督之下称量沙袋,而后各自捆缚在身上作加重。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周兴便亲率这百余人出营,向着县城外奔去。百多斤的重量加身,使得这些士卒方才跑出县城,便已有不少人气喘吁吁,一副无力为继的模样。 周兴先前早已派出几名哨骑,在城外圈定了自己这些人需要跑的距离。此时见这些手下士卒们一副颓然模样,心中也是焦急不已。他边跑着边唤过几名什长,令其在后方断后,若有人掉队便督促其跟上。几名什长便各执马鞭,跑到了队尾。 李延炤一早就登上了城楼,此时看着周兴带领的这些士卒气喘吁吁地向城外而去,出城不过几里地便有些难以为继,心中也并不感到讶异。他自己弄出来的这些东西本就是有些超前的存在,这个时期的士兵不适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周兴率领的这队人,自清晨卯时末刻,一直跑到中午午时末刻,方才稀稀拉拉地返回县城。回来的时候莫说那些普通士卒,便是留在后面断后的那几名什长也早已掉了队。周兴随着先头的二三十人跑到县城城门下的时候,只觉自己肺中仿佛一团火在烧。即使先归来的这二三十人,到了城门下也是互相搀扶着,没走几步便相继瘫软在地上,狼狈至极。 城楼上的李延炤亲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深知锻体之术对于一支军队重要性的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地走下城楼,而后赶在周兴等人回来之前先行去到营中,吩咐伙房中午给他们再加二两肉干。 在类似这种极高强度的操练之下,若是伙食营养跟不上,很容易使这些士卒虚脱。这种操练本来就是在透支他们的身体潜能。倘若伙食不好,再严格的训练,也不能将这支悍卒训练出来。 李延炤在城楼上观摩了数日这些军卒的操练。令他感到心中宽慰的是,这些士卒们的操练总归是一日好过一日。到了第七天的时候,周兴所领先行返回县城之下的士卒,已达到将近半数。虽然这个数字距离李延炤预想中还是相去甚远,不过好在他们总归是在进步。饭要一口一口吃,操练一支强兵,也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虽然他比较心急,不过他也明白,眼下这事对他来说,还是要等得。 第八天上午,李延炤还是如同先前一样在城楼上等着那些士卒们操练归来,然而周兴所领的这些士卒们还没有出现,远处却已出现了一骑,尘土飞扬地向着城门处赶来。 李延炤坐在胡凳上,从垛口伸出头去看着那骑赶来的方向。随着那一骑越来越近,他已清楚地看到,来的那骑不是别人,正是崔阳。 心知崔阳归来所要汇报的情况有多么重要,李延炤立即起身离开城楼,而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向着城下赶去。他到达城门外,又等候了小半刻的功夫,崔阳已是到了近前。见他亲自在城门外相迎,面上闪过一抹惊讶,随后便立即翻身下马。 “怎么样?”李延炤迎上去问道。他对于崔阳带来的消息实在是太渴望了。铁料的缺少使得这些士卒们如今操练,不得不挂上沙袋。虽然士卒们对此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怨气。不过作为主将,他自己总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崔阳气喘吁吁地牵着马行了几步,而后对李延炤道:“回禀司马,我去武兴郡中查探了一番,图上所标之处,并未有铁矿开采的迹象,市井之中,也并无开采铁矿的传言。便是铁匠们所卖农具,价格也与先前并无二致……” “什么?没有开采?”李延炤心中咯噔一下,他早先也预料过这种最坏的情况,谁知这种最坏的情况还是不留情面地来了。 “好吧,我知道了。”李延炤道:“你快随我回县府歇息片刻。稍后我再修书一封,还是烦请你送去郡府,面呈府君查看。” 崔阳愣了愣神,而后苦着脸道:“还要跑……” 话音未落,李延炤已是侧过头:“刘季武与陶恒训练骑卒,抽不开身,秦大勇又带着其余人在做书吏的事。让这些大老粗们多识点字,也不是坏事。你且去送信,我准你回家探望亲属。不过四日之内,必须返回县城。” 听闻可以回家探望亲属,崔阳先前的不满已一扫而空,连忙抱拳领命。随后便乐不可支地去营中牵了马,出了县城向郡府而去…… 第二百五十九章 苏抚之议 崔阳去了郡府,四天后,便带着辛太守的回信返回县城。与之同行的还有另一个人,当见到这个人之后,李延炤不由得也是大吃一惊。不是别人,正是如今出任广武军百人将的苏氏小郎君苏抚。 “你怎么来了!”李延炤在县府之中,对着宛如空降一般到了他面前的苏抚大发感慨。苏抚如今也是一身戎装,较之先前在永登县见到的那副醉酒之后放浪形骸的模样,已是判若云泥。 苏抚轻笑一阵:“李司马莫不是不许我来?若是如此,我走便是。”言罢作势转身欲走。 “哪里哪里。”李延炤也觉自己方才失言,忙道:“苏兄前来,李某高兴还来不及。只是乍然相见,心中颇有几分惊讶罢了。绝无不欢迎苏兄的意思。” 听得李延炤这么说,苏抚才回过头来道:“听闻崔什长带着府君给李司马的回信,我便去向庞督请了几日假,而后便随崔什长一同前来。不过是听闻李司马最近有些难事,故而前来为司马建言解惑罢了。” 李延炤见苏抚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估计他也是在郡中听到了什么风声,此时言道为李延炤建言解惑,鬼知道他心里揣着什么鬼主意! 不过李延炤却真想听一听他能出什么主意。一方面若是他所言合用,自己倒也可以考虑。毕竟目前这种情况,对他来说简直是无以为继。然而苏抚倘若是想利用自己的协助来达到他自己的某种目的,李延炤也绝对会断然拒绝。他还没有替别人火中取栗,让别人来坐享其成的习惯。 崔阳看着两人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便告了声罪,退下了。苏抚便拽着李延炤,领他来到县府院中一旁僻静角落的石桌旁。两人分别坐定。苏抚看着李延炤,道:“来之前我曾去永登,堂妹还问起你近况。不过我几乎一无所知……” 听闻苏抚说起苏宛云,李延炤面色一滞。不过没过多久便恢复如常道:“令妹可还好?之前有幸听令妹抚琴高歌,我倒是倍感荣幸。只是如今公务繁忙,却也无缘再见。” 苏抚眼神有异,看着李延炤道:“尚好,尚好。不过也是牵挂司马,让我问候一句。”言罢苏抚便干笑了一阵,直笑的李延炤脊背发麻。 “行了,说正事吧。”李延炤却也是干脆地打断了这种边边角角的不相干话题。对于苏宛云,他虽然多有好感,然而两人身份相差巨大。她不管怎么说都算是士族千金。万万不是李延炤这种流民出身的寒伧武人可以进望。 苏抚家道中落,流离在外,小命都差点丢在陇西。对于士庶之别早就没有那般看重。不过苏小娘子嫁娶之事,主要还是得看苏玄的意思。李延炤觉得以苏玄的脾性,若是他对苏宛云有那层想法的话,也恐怕是真的难以修成正果。 既然无望,李延炤也知道收敛自己心绪。眼下的事务那么多,倒也顾不上去心猿意马。随时将精力转移到眼前将要进行的这些事务之上,算是一个好方法。至少没有那么多空余的心思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 苏抚神神秘秘地凑近李延炤:“我知你最近为军中事奔忙,财货或是有缺。思前想后,不妨各出一部骑卒,渡河前往陇西,袭击刘赵各郡县中押送粮草财货的运输队,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延炤听闻苏抚这一胆大包天的想法,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他仔细地观察了一番苏抚的神色,才确定这位小郎君不是信口开河。然而若是如此行事,却是牵扯巨大,饶是李延炤这种无法无天之徒,也不敢轻易拍板。 “苏百人将这等谋划,府君知否?”李延炤出言问道。在他的认知中,要做这件事倒是没有什么不可。只是辛太守对于此事的态度,令他觉得至关重要。 “我与府君私下计议一番。如今郡中钱粮财货也是颇为紧张。府君意见,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不过若要如此,当要谨慎为之。我自认为,可将我们二部骑卒整合一番,择其精锐。各自化装成马匪,各带干粮前去袭扰陇上。刘赵骑兵虽颇为强悍,然而却只驻扎在关中。陇西地区各郡县,仍是由陇上本地豪族所治理。即使有一二匈奴骑卒驻扎,我等来去如风,神出鬼没,务必使其无迹可寻……” 听闻苏小郎君这番天才般的计划,李延炤却是无话可说。他始终想通过正常渠道来解决目前他所遇到的这些难题,却从没有过如此胆大的想法。想想也是自己的思维被局囿了。苏小郎君先前率领着家兵部曲,在武功那种匈奴人的眼皮子底下,做这种杀人越货的勾当,还干得不亦乐乎,也无怪他会生出这种近乎绝妙的主意。 “若是如此,前往陇西的骑卒,不可再携带任何能使其军卒身份暴露的物件。军中武器也不能再用。回头我令工坊中打造一批兵器,回头装配给这些骑卒吧。”李延炤想了想,在苏抚的计划之中,又补上了一些细节方面的问题。 李延炤同意了苏抚这一提议,一方面是辛太守对此事表示了支持。另一方面则是他也希望通过以战代练,促使自己手下这些骑卒们快速成长起来。毕竟在他的认识之中,轻骑兵存在的意义就是做这些近乎偷鸡摸狗的勾当。两军若是对垒相持,皆无法在正面取得压倒性的优势,那么轻骑兵便是打开局面的法宝。 偷袭、断粮道。以此来打击敌军的士气,并通过积小胜为大胜的举措,最终改变整个战役的态势。除了轻骑兵具备这样的能力之外,哪还有其他兵种能够做到这一点? 让麾下士卒化装成为马匪,前去袭扰刘赵那些运输队,完全可以使遂行此事的那些骑卒们得到锻炼。在今后的战场上,这支骑兵便会成为举足轻重的力量。 不过在做这件事之前,对即将开展攻击的地区进行侦察,也是应有之义。不光是哨骑开图,李延炤之前想到组建一支专业的间谍探子队伍,也适时应当被提上日程了。 这些探子必须深入敌境中的每一个郡县据点,并回报在其中的敌军数量,城防以及治安情况。条件成熟的时候,还可以策反敌军将领,甚至作为内应,来攻取敌方据点。可以说,要是有这样一支强大力量的协助,日后进行许多事情,都会取到事半功倍之效。 “目前正值冬日,想必刘赵各郡县往来之间,也不会有多少油水。”李延炤沉声道:“不妨趁着这两个多月的时间,派出哨骑前去将陇西各郡县的基本情形摸排清楚,而后来年春再视情况而定。” 苏抚拍着手,道:“这样最好。我在军中也听闻李司马所部最擅深入侦哨。侦察陇西之事,便委托司马部下了。我回去当面禀府君,郡城之中如今也可出产兵甲,便让工坊中多制造些武器,回头发给骑卒们使用。” 两人议定毕,各自都是松了口气。李延炤又去县府堂中,喊过正在愁眉苦脸地书写文书的秦大勇,让其前去市场上置办酒菜。秦大勇闻言如蒙大赦,三步并作两步地便向外冲去,李延炤高喊了几声才将他喊住,而后掏出一个钱袋丢给他。 秦大勇飞奔出县府,李延炤却是摇着头,对仍坐在石桌后的苏抚道:“这些人,战场上拿着刀要别人命,喊他们坐下来拿笔,就仿佛是要他们的命……想要培养几个文武全才,还真的是不易啊……” 苏抚闻言也是轻笑道:“难得李司马还有这等想法。这些军中粗汉,被发来拿笔写文书,确实是难为他们了。不过将来军中确实也应当多多任用些文武全才。就我那些家兵部曲,砍起脑袋来一个赛一个,不过叫他们统计一下战果,连脑袋都数不清楚,最后还得我亲自勘验……” 两人闲谈了一会,各自说了些军中之事。李延炤念起广武军旧事,不由想起一个人,便问苏抚道:“曹建如今如何?我之前贬来令居,曹建念及家人,不愿同来,我便令他留在广武,好生操持军务……” “曹建?就是那个策马飞奔,还能开弓放箭连射连中的骑将?” “对,曹建从军之前是猎户。军中士卒使弓,能中五十步已是奇人。而曹建却能在七十步上,发五中四,十中八九。想当初我率部前往陇西哨骑,半夜遭逢狼群,正是曹建一手神技,方才使我等化险为夷,免于葬身狼吻……” 苏抚闻言却是叹了口气:“自我入营之后,见曹建境况简直一日不如一日。先是任骑卒百人长,后来因顶撞庞督,便被发配去郡中,做了城门侯。如今守着郡城南门,倒也算是个闲差。只是曹建心中不服,常常饮酒,恣意放纵。府君知之,也多有不满。只是惜才,方才对其所谓视而不见……” 顿了顿,苏抚又不无感慨地说道:“人常言世间一物降一物,我本来不信,见到曹建如此,方才知晓此话不假。曹建如此高傲,行事冲动妄为,却独独对司马言听计从,当真是一桩奇事……” 李延炤听苏抚所言,心中却不免有些沉重。沉吟半晌方才抬头道:“百人将有所不知,我与曹建初识,他那时只是个猎户,便敢杀官造反。官府出动数百兵卒搜山捉拿他。幸得他是猎户,我等一起抄小路避开了那帮官兵。他脾性如此倔强,落到今日这步田地,虽是不该,却也难免有咎由自取之嫌……” “不过还请苏兄看在我等交情之上,回郡府之后向府君美言几句,将曹建调来令居,在令居县兵中任职,苏兄可否应我?” 苏抚笑了笑,道:“曹建本就并非好相与之人,我之所以替他惋惜,也是爱他之才。既然他能在李司马手下安分守己,并为司马带好手下军卒,我又有何不可呢?我返回郡城之后,便去找府君说说,若是府君同意,自然会发下调令,将曹建调至司马麾下……” “既是如此,便多谢苏兄成全……”李延炤心中倒也颇感宽慰,向苏抚抱拳笑言道。 两人谈话间,秦大勇已是去而复返。手中还提着两坛酒,还有一堆荷叶包着的吃食。进来便直奔两人坐着的石桌之前,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儿地放下,而后将钱袋递还给李延炤。李延炤摸着瘪下去的钱袋,而后塞回怀中,右手招了招,便唤秦大勇坐下一起吃。 秦大勇看看苏抚,见苏抚也是笑着喊他一起吃,当下便咧开嘴大乐着坐下,坐下之后才发现缺少碗筷,于是又上赶着转身前去伙房中拿了碗筷奔回来,分别摆在几人面前,而后拍开坛口的泥封,将坛中酒分别给三只碗满上。 李延炤端起酒碗,而后与苏抚碰了一下,两人一仰脖就干了下去。秦大勇也不甘落后,连忙端起酒碗,也是一饮而尽。 苏抚放下碗,感叹道:“自打进了军中,苏某便再没沾过酒。司马今日盛情相邀,我也倍感荣幸。” 李延炤哈哈大笑:“想来此番回营,要想再沾酒,就不知何年何月了。且在我这里喝个痛快便罢!” 苏抚闻言,也是笑着道:“平生最爱与痛快人痛饮。司马倒也真是对了苏某的脾胃!” 月光下,三人在县府院中,一碗一碗地干着碗中酒水。 而在营中,周兴为首的那一百余名士卒,此时正在校场上倒成一片。这连日来的刻苦操练,几乎让他们每个人都脱了一层皮。士卒之中自然也不乏怨声载道。不过一则周兴作为军中将佐,亲力亲为地同他们一起操练;二来那位一言不合就砍头的李司马,也早就成为他们心中阴影,使得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任何人敢于肆意挑战他的命令与权威。 第二百六十章 间者无道 半夜痛饮之后,李延炤将微有醉意的苏抚与秦大勇分别送到住处,而后他便回到自己房中,而后点燃一盏油灯,开始研读太守送来的那封书信。 信中大意是让李延炤安心,太守言道他自会遣心腹前去洽谈,以使武兴太守辛岩尽快开采铁矿。辛岩本与他便是同宗,先前已答应此事,至今仍未顾得上开采这些铁矿,很可能是遇上了某种阻力云云。看过书信之后,李延炤稍稍放心了一些。既然武兴太守辛岩与辛翳二人隶属同宗,想来在今后联络合作之事上,倒也不至于发生不愉快的事情。 收起书信,李延炤又从书案上取过一部《孙子兵法》,就这昏黄的油灯灯光开始研读起来。他虽然是喝了不少酒,不过先前苏抚所言之事已俱是在他脑海中。此时他倒也无比清醒。要想实现苏抚所明言的那种计划,用间之事,便首当其冲。 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因间者,因其乡人而用之。内间者,因其官人而用之。反间者,因其敌间而用之。死间者,为诳事于外,令吾间知之,而传于敌间也。生间者,反报也。 这位兵圣祖师,对于用间之事不可谓不重视。在春秋那个年代时,这位军事大家已经看明白,要想获得敌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占卜。必须用间谍来明了敌情。而间谍又分为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这五间一起使用,令敌人莫测高深而无从应付,是为神妙的用间之术。 李延炤自己也是深知,一个合格的间谍,在战事中将会产生多么巨大的作用。不过当下为难他的,却是使用什么样的人,去为他所用,充当广武郡乃至整个凉州在外的耳目。 孙子言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要驾驭间谍,必须既要才智过人,又得仁慈慷慨,还得洞悉一切,手段精妙……此事哪里是驭使间谍,分明就是在考验将帅! 若是挑选任用营中兵卒为间,李延炤心中确实也是没底。在军中待久了的人,太过于刻板固化。有时在言行之中,便能轻易地看穿他们军卒的身份。这样太过标签化的人,并不是理想中合适的用间材料。 至于从民间征募这些间谍,却也不知应当用何种人来充任。市井之间的地痞无赖和混混等,自然是精于机变。不过这些人见风使舵的本事也是一个赛一个。如果不能拿到他们的命门,李延炤也不敢轻易使用这样的人。一个知悉机要的间谍叛变,产生的恶劣和不利影响,远胜于给敌人增加数万大军。 李延炤本人倒是不排斥,甚至很想使用这些混混为间谍。一方面消除了社会不安定因素与隐患。另一方面这些人的机变之能,也确实能为自己带来实质性的情报。 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有一个可以立即付诸实践的方案,使得李延炤不胜其烦,索性吹灭了桌上的油灯,而后回到榻上倒头便睡…… 一连几日间,李延炤都在思索这个问题。颇有些魂不守舍。周兴依然还是带领那百多名士卒每日操练。如今经过日积月累的功夫,在三十里地的负重奔跑之下,已有过半的士卒能够跟随周兴一同抵达县城下了。 这数日光景,工坊中又只打造出五领铁甲和十余把长刀。如今长刀已经足够每人一把。不过这铁甲的数目,却着实还有些差得远。 虽然事事都在推进,却事事都颇有推进不动之感,也令李延炤觉得分外烦躁。又一日巡营归来的刘季武,却发现在营中漫步的李延炤神色有些不大对头,于是便索性走了过来。 李延炤见刘季武牵马而来,也只得收敛起心神,上前与刘季武打起了招呼。刘季武看着李延炤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直截了当地言道:“司马近来有心事?” 被刘季武一眼看穿,李延炤神色便不免有几分尴尬。他只得瞧瞧左右,而后伸手抓住刘季武的臂膀,道:“不瞒季武,我最近确有一二事情困扰。然而事涉机密,不足为外人道。以免此事失了先机。故而独自思索彷徨……” 两人行进营房的一个角落,李延炤靠着背后的土墙颓然坐下,而后对刘季武道:“郡府与县府如今财货皆是有缺,前几日苏抚前来寻我,言道欲收拢一部骑卒,前去陇西之地,袭扰刘赵郡县的运输队。此事府君也已知晓,并不反对……” “啊?”刘季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前张使君不是已与赵使和议了吗?若如此行事,会不会授人口实。刘赵若得知,岂不是要尽起大兵,州中若是烽烟再起,我等又要如何应对?” 李延炤摆摆手:“苏抚之意,乃是令这些骑卒假扮马匪,反正现今陇西之地上,也有不少马匪,其中多股还是先前陈安旧部。我等来去如风,打打秋风就走,等刘赵反应过来,派兵围剿,必然是陇西本地那些马匪来背锅……” 刘季武眉头紧皱:“既是如此,挑选我部精锐骑卒,与郡府合兵一处,前去陇西就是了,司马又为何而踌躇困扰?” 李延炤叹了口气:“若要袭其运输队,还是务必要先知晓敌情。仅仅外派哨骑还不够,我是想征募一批探子,深入敌境州郡之中,以刺探敌军军力部署等情况,而后回报过来,我再根据这等情况来决定,究竟要挑选哪里下手。毕竟若是有敌军骑兵在侧,我等得手之后,便断难逃脱……” “司马莫不是在苦恼,不知用何人来充任这些探子?”刘季武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便看出令李延炤纠结苦恼的症结所在。 “知我者,季武也!”李延炤露出一丝宽慰的笑,而后拍着刘季武的肩膀道:“若是遴选军中士卒为此,我是生恐军中烙印过甚,这些士卒如充为探子,言行之中难免令人看出破绽。而不用士卒,我便想到任用市井泼皮。这等人善于机变,诡诈多端。倒是行刺探之事的好材料。然而我生恐任用不当,这些人首鼠两端。毕竟他们毫无诚信忠义可言……” “我便是因此而苦恼不已。惟请季武为我指教一二……” 刘季武皱眉沉思了一番,而后抬头看向李延炤,问道:“县府大牢中关押的囚犯,可否充任探子?司马当寻得那些所犯罪行不重,有家室,而家室又多在本县的囚徒。释其出狱。而后厚待其眷属,并以此为挟。令其为我行此刺探之事……” “这些人既已犯罪,司马提前释其出狱,便已是恩义。厚待其家眷,乃是羁縻其心。若其并非大奸大恶,总归是会感念司马之恩,并且牵挂家眷,断无首鼠两端之虑。不过司马仍当仔细辨别。若是那种六亲不认之人,便绝不可用!” 李延炤点点头:“听季武一席话,也使我茅塞顿开。既如此,我便调来县府人犯名册,逐一查验,遴选出可用之人,并充任为探子……” 刘季武抱拳言道:“既是如此,属下愿与司马同往。家父早年任里吏。乡间这等泼皮,我自小见得就不少。谁人可用,谁人又是怙恶不悛之辈,我倒可以一一看出……” “季武愿往,自然最好。不过若你同去,你麾下这些骑卒可要寻人代你好好操练……我与苏抚计议,袭扰刘赵郡县下输送队便放在明年开春。这些县兵中原本的骑卒,确有一些底子,不过莫说是精锐骑卒,便是比我等初入营时的广武骑卒,都多有不如……” “操练之事,季武自当劳心劳力。司马不必分神。这些骑卒虽是懒散了一些,不过也皆是可用之才。如今我所带这百来人中,便有五十步发五中五之人。比之曹建,恐怕也只是略输一线。” 李延炤闻言,笑道:“若是足不出户,坐井观天,当然便不知天下英雄何其多也。如今军中能多出如此俊杰,也是你我之幸,县府之幸。” 两人闲话之间,县府大牢已是近在眼前。看守的狱卒见是李延炤与刘季武二人,便连忙上前打开牢门。二人经过那狭小的值房之时,正见牢头和几个狱卒围着一张几案,桌上扣着一只破碗。想来定是看守牢房的差事太过无趣,因而玩起了这丢骰子的把戏。 刘季武正待要喝止,李延炤却伸出右手示意他噤声,脚步却已迈开直向值房中行去。然而值房中一个牢头和五个狱卒却还浑然不觉,扯着嗓子在下注。人人眼神中都露出一股绿油油的光芒,直盯着几案上倒扣的那只破碗。连李延炤站到他们身后都无人发觉。 “你们都押大,老子就押小!”室内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映照在牢头的脸上,一种泛红的黯淡光亮便反射到李延炤的眼底。牢头望着那破碗,面上呈现出一种兴奋的光芒。 “算我一个,押大!”李延炤嘴上说着,右手已从怀中钱包中摸出一吊铜钱,举手一扬,那吊铜钱已是互相碰撞着发出一串清越的脆响,而后啪地一声落在几案之上。 牢头眼见桌上突然出现一吊铜钱,又惊又喜地抬头想看看究竟是哪个金主前来与他们这些粗陋汉子博戏。可是当他抬起头,看到李延炤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霎时便愣在当场,一时间千万个念头闪过脑海,两条腿已控制不住地打起抖来。 围坐在几案旁的一帮狱卒,看到牢头如此模样,心中也乍然升起一种疑惑,他们各自转头望来,当看到李延炤之后,几个人腾地一下便相继站起,而后迅速闪到一旁,各自站定,垂头不语。 “怎么了?开啊!”李延炤倒是像个没事人一般,看着值房内一群噤若寒蝉的牢头和狱卒,依然微笑着对他们言道。而牢头和狱卒们皆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还有谁顾得上去想那只破碗底下的三只骰子,究竟是小还是大。 “既然都不开,那我就自己开了。”李延炤仿佛没事人一样,走到几案旁,掀开那只破碗。三个骰子一个六,两个一,却恰恰是小数。 “你赢了。”李延炤的话语中古井无波。他很自然地将那吊钱往前一推,便滑到了牢头的面前。牢头此时看着那吊钱,却只觉得欲哭无泪。他思虑半晌,而后双膝一软,已是跪倒在地。 “司马……司马饶命……”眼看着堂堂七尺高的男儿,就这样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哭诉,李延炤却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顿时哭笑不得。 “起来,起来,谁说本司马要你命了……”李延炤伸手去拽牢头,谁知仓促之下,那牢头仍旧坚如磐石地跪在地上,李延炤只得在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方才半拖半拽地将牢头拉了起来。 “守牢枯燥,你们几人在此掷骰子博戏,我也能够理解。并没说要如何处置你们……不必紧张。”李延炤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牢头的肩膀:“然而大牢重地,倘若有犯人逃狱,或是强人来劫狱劫走了人,我可不轻饶!” “是是是……”牢头闻言,知道司马如此表态,自己这些人人已是无事。便如蒙大赦,略显肥胖的身躯连连躬身作揖不已。看在旁人眼中,却有着无法言说的滑稽感。 “将牢中囚犯名册拿来,我看看。”李延炤转过头看着牢头道。他话音方落,一旁已有机灵的狱卒取过一本名册,而后递到李延炤跟前。 李延炤伸手拿过那名册,便翻开而后细细翻阅起来。牢中关押的一干囚犯,所犯罪行,刑期,家庭情况等等,便一一落到他眼中…… 第二百六十一章 化囚为谍 牢房中沉重的木门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缓缓打开,方才在值房中丢骰子的那一票狱卒此时各自拎着钥匙鱼贯而入。不过十几息的光景,四名狱卒便相继架着四名衣衫脏污不堪,蓬头垢面的囚犯,行出牢门,向着值房而去。 那些囚犯皆不知此番狱卒带着他们出牢房,究竟是所为何事。一时间心中都是忐忑不已。待他们行至值房跟前,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名身穿皮甲,右手按刀的年轻将领,用一种略带疑虑和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们。那一丝目光,却使得他们这些人心中更感惶恐。然而狱卒却不停步,压着他们继续向值房中行去。 进入值房之后,这些囚犯方才惊奇地现,往日之中高高在上,在他们面前作威作福惯了的牢头,此时正侍立在一名端坐着的年轻将领身后,弓着略显肥胖的身躯,面上强挤着一丝带着诌媚的笑。那古怪笑容,使得这些囚犯们见之,心中也不由得升腾起一股恶寒。 见得此情此景,即使再瞎的人,也能看出来眼前端坐着的这名年轻将领便是今天的正主了。狱卒们将他们带入值房,行至房中距离那将领不足十步的地方站定。囚犯之中,已有人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见有人跪倒在地,一副夹杂着哀求的惶恐神情望向上的那名将领,一旁的两人也是纷纷跪倒在地。这些囚犯在县府大牢之中关押时日已经颇久。虽然所犯都不是什么杀头的大罪,然而谁人也不敢信誓旦旦自己不会成为那些声名不佳的牢头和狱卒草菅人命的对象。明面上郡县各级官府都是一派清明,可是私下里的传言之中,总也无法避免出现一些歪曲和丑化的情况。 三人跪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值房中端坐着的那名年轻将领,静静等待着他对于他们的命运裁决。他们脸上已渐渐开始渗出汗水,慢慢地汇聚到一起,而后成为一颗一颗的冷汗滴落到值房的地面上。随着那将领打量他们的目光愈不善,仿佛人人都能看见自己并不怎么乐观的结局。 值房之中这种诡异的气氛,便随着双方的默然不语到达了顶点。面对面的双方,不管是李延炤,还是那四名囚犯,此时都在尽力揣度着对方的心思,想要从对方脸上一点一滴的变化之中,窥探出自己想要的信息。然而默然良久,坐着的那年轻将领,神色却愈地高深莫测,而或站或跪的四名囚徒,脸上已渐渐开始凸显一种灰败之色。 “旁人都已跪倒,你为何独立于此?”李延炤率先打破了值房中这种好似煎熬一般的沉默,抬起头看着最左侧仍是站立的囚徒,出言问道。 那囚徒听闻李延炤问,却是将脖子一梗,强自硬气地道:“我无非是杀了阴家的一条狗,我也认罪伏法。如今牢也坐了,若是你们仍要为阴家张目,将我害死为那狗抵命,我便也只能说你们一句,狗官!” 那人言罢,竟将头侧到一旁,不再看李延炤。李延炤尚未及话,他一旁站着的那名牢头,已是勃然色变,怒斥道:“狗胆包天!你身为阶下之囚,纵有冤情,叙说与我等,我等自会为你伸冤。你又怎敢在司马面前讲出如此狂悖之言!” 那囚徒听闻牢头的斥责,回过头来望着牢头,神色之中却更显几分讽刺:“伸冤?那真是谢谢王牢头了。我在狱中坐了一年牢,竟不知牢头还有如此急公好义的一面。今天当着这位司马,我倒想问问牢头,上月之中,我等天天早晚两顿霉坏粟米,几个人吃坏了肚子横死狱中?这可也是牢头所为?” “你!你住口!大胆狂徒,竟敢犯上胡言,血口喷人!来人,将他给我拖出去……” 王牢头的话还未讲完,坐在一旁的李延炤已是伸出手制止了几名上前的狱卒:“慢着。王牢头,我知在这狱中,是你最大。然而现今我也在此,作为上官,你要如何行事,难道不该向我请示一声么?将这囚犯拖出去,你又待如何?将他一通乱棍打死,杀人灭口,正因为他所言,戳到了你的痛处?” “属下不敢!”王牢头听闻李延炤一番冷冰冰的问话,早已额头见汗。他麻溜地跪地叩道:“上月霉米之事,乃是县仓之中漏水……淋湿了存放其中的米粮,绝非小人贪墨……请司马明察,还小人一个公道……” 李延炤冷哼一声:“事实如何,本人自会明察秋毫。刘季武!将王牢头请到县府之中,听候落!” “司马,冤枉啊……”那王牢头只及跪地喊出一声冤枉,便被闻声入内的刘季武一手拽着脖领子,直向门外拖去、他双脚犹在不甘心地乱蹬,口中不断地述说着自己的冤屈。然而刘季武根本不理会他说什么。从军日久,刘季武也早非先前的瘦弱青年,转眼之间,便已将不断喊冤的王牢头拖到了值房之外。 王牢头虽然人已经出去,然而过了很久,他喊冤的声音仍是不断传来,听在众人耳中,只觉一股满满的凄凉之意泛上心头。在这等先例之下,值房中的那几名囚徒更是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我稍后自会查实此事。若果真是王牢头贪墨粮食,致狱中囚徒死亡,我定然不轻饶他!即便并非他贪墨,也难逃失职之责。” 李延炤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看在那几名狱卒的眼中,却是别有一番含义。先前王牢头赢了李延炤的钱,此时却是立马得到了现世报。然而上月狱中牢饭确有霉坏。以此来惩治王牢头,却是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今日我既然来此,便可以为诸位做主。诸位虽是犯了罪,却也并非什么怙恶不悛之人。倘若受到各种不公待遇,仍可以放心大胆地同我讲。本司马虽然位卑言轻,不过在本县之中,说话尚有几分分量。为诸位办些公道事,倒还并不算为难……” 四名囚徒亲眼所见所闻,自那位站立着的囚徒一番直言之后,那王牢头便被李延炤下令押至县府,听候调查处置。事情展得太过出乎意料,众人一时间竟都有些懵。直到此时听闻李延炤再次话,方才纷纷醒悟过来。那跪在地上的三人连忙叩。其中一人言道:“司马秉公办事,罪人至为感佩……” 那些囚徒唯唯诺诺,却引来站立着的那人不满。他冷哼一声,道:“这些官人,你瞧着他们秉公处理,自觉满意,谁又知道他心里憋着什么主意!司马,你莫不是有求于我等,故而做此姿态吧……” 那囚徒此言一出,一旁的狱卒已是吓白了脸。当先便有一人抢出,一脚就踹在那囚徒膝弯处。那囚徒猝不及防,左膝一软,已是跪倒在地。狱卒破口大骂:“杀才!司马亲临这等腌臜之地,为你们主持公道,已是天大的恩典。你非但毫无感激之意,反而屡屡出言顶撞,天下怎有你这等人!” “行了!”李延炤出声喝止,那名狱卒方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方才站立着的囚徒,此时半跪于地,龇牙咧嘴,显然方才狱卒那一脚并不轻。然而这人脸上一股倔强,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这一举动看在李延炤眼中,他不由得对这人印象上稍有改观。 虽然此人方才屡次出言顶撞他,令他难堪不已。然而在自己与一旁这些如狼似虎的狱卒面前,仍能硬气至此,使得李延炤觉得此人,仍然是个可用之才。 喝止了狱卒,看着那囚徒缓缓站起,李延炤方才笑呵呵地开口道:“不错,我是有求于你们。不然,我也不会来到此地!” 李延炤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来意,却让方才那名站立囚徒倍感惊讶。他本以为这位司马会出言推诿,却万万没想到他大大方方便承认此事,也是令他感到始料未及。 “我虽有事相求,不过也给众位准备了一份厚礼,诸位当真没有兴趣?”李延炤玩世不恭地笑着,盯着那名屡屡出言顶撞他的囚徒。而后者此时早就是一副痴呆模样,只是愣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李延炤。 “我想让诸位替我办事,只是此事并非为我一人。当然,我想诸位去办的这件事,可能将持续很久。数月,数年,乃至十余年。作为回报,若是同意前去行我嘱托之事,诸位现在就可以出狱。之后,只要诸位还在做这件事,诸位的高堂妻子,便由县府来一力供养……” 那些囚徒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便听闻李延炤又缓缓说道:“诸位需要对你们所做之事守口如瓶。即使身边至亲之人,也不能说。这既是为我,为县府考虑,亦是为诸位考虑。不过若是赞同我此议,愿意行此事。诸位的家眷,我自当照料妥当。” 李延炤顿了顿,又道:“李某不敢言之凿凿,保诸位家人一生富贵。不过令他们衣食无忧,李某却可以保证!若我有违此言,天地不容,人神共诛!” 李延炤当着这几名囚徒的面下毒誓,却更令这些人大感意外。他们本是阶下之囚,自己都过着有一天没一天的日子。身陷囹圄,有有谁能顾得上家中高堂妻小!不过李延炤的这一番话,确确实实地令他们燃起了希望。家中那些朝夕相处,对他们来说无比珍贵的亲人,最短的也有年余未曾相见了…… 先前屡屡出言顶撞李延炤的那名囚徒,此时更是苦笑了一番,而后道:“倘若真如司马所言,那么司马所嘱托的这件事,定然万分凶险了?” 李延炤微眯着眼,却并未正面回答这囚徒的疑问,只是笑言道:“诸位对县府付出多少,我便给予诸位,或是诸位的家眷多少回报。这世间,何事不凶险?年中时候,我曾在金城与虏贼血战,负伤数处,险死还生,至今身上疤痕仍是醒目。诸位觉得,凶险否?然而倘若我等不在前方死战,若是虏贼杀将进来,我等未承担的这份凶险,又将转嫁何处?” 李延炤话音未落,而值房中这四名囚徒,已俱是低垂着眼帘,人人皆陷入了思索之中。 “祝捷,你家中高堂俱在,尊夫人便在今年中,你尚在牢中之时,又为你诞下一女,可是如此?”李延炤转头望向先前屡屡顶撞他的那名囚徒,神色凝重地言道。 祝捷听闻李延炤唤他姓名,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却听到李延炤一番古井无波的陈述,心中蓦然涌起一股愧疚之意。他复将头底垂下去,而后叹了口气,轻声言道:“正如司马所言……家中妻小盼我归去,我却仍是身陷于此,愧为人夫,愧为人父啊……” 李延炤点点头道:“我知你已有一年未见家人。先前你屡番顶撞于我,此事我也不再同你计较。你现在便可出狱,回家待上几天,好好想想。三日之后,我自会去你家中找你。到那时,你再告诉我你如何决定。倘若你不从我所议之事,你便继续回到牢中,该坐多久,便再坐多久。徒刑期满再出狱归家。而若是愿为我所言之事,你便不用回来了。做好我所交办之事,你高堂妻小,我自当如约照顾妥当……” 祝捷仍是愣着神,然而一旁的狱卒看到李延炤的眼色,已是上前来,为祝捷除去了刑具。 “还愣着干什么?司马允你回家,你就回家呗!”为他除去刑具的狱卒一番提醒之下,祝捷方才如梦初醒,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向值房外面走去…… “你,送他回家。”李延炤指着一名狱卒道。他生怕祝捷这样出去,会被街面上的官差当做逃犯重新抓起来。见那狱卒领命而去,李延炤方才转头看向剩下的三人:“你们也尽可以回家,好生思考几日。几日后,我再去找你们相问。” 狱卒们纷纷上前,为他们除去刑具。那几名囚徒惊愕之间,也皆是对李延炤千恩万谢,而后相继离开值房,在各自狱卒的陪同之下向外走去。 李延炤亦是行出大牢,一出门,却正遇到去而复返的刘季武。刘季武眼见李延炤令狱卒们陪同释放那些囚徒,心中倍感惊讶。询问了李延炤一番事情始末,方才恍然大悟。 “司马如此明达,便不怕这些囚徒借机带着全家老小一走了之?”刘季武根本藏不住心中疑惑,索性将它讲了出来。 “你觉得,我既然敢放他们离开,他们又能跑到哪里去?”李延炤侧头看向疑惑不已的刘季武,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第二百六十二章 此消彼长 刘季武对于李延炤笃定这些囚徒不会逃跑的心理,仍然是感到不可思议。不过听李延炤所言,他也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他仰头看看四下无人,便悄声道:“司马莫非已派人前去监视这几户人家?” 李延炤微笑着看向刘季武:“这些人既为囚徒。我便不得不防。遣人前去监视其家,也是应有之义。不过季武你觉得,他们若是并无逃跑打算,会如何抉择?” 刘季武听李延炤问,也是愣在原地,思索了片刻。他犹疑的目光昭示着他对于此事,也并不抱以乐观的态度。李延炤观其神色,已知其意。他一边向县牢院外走去,一边拍着刘季武的肩膀,问道:“之前你家在关中,也是一里之长。乍然成为流民,衣食无着,前路艰险,那时,你又是怎样一番感受?” 刘季武扬起头,努力地回想了一番两年前的境况,而后叹道:“那时只觉天塌了……先前家父在一里之地上,也是有头有脸,说一不二的人。然而一夜之间成了流民,我……我这心头,真是随时都堵得慌……” “你觉今日你家中境况,比之关中,又是如何?倘若那时,有人告诉你今日你会成为军中百人将级别将佐,家中高堂妻小,都会在广武郡中生活得不错,你又会如何作想?” 李延炤的问题,却让刘季武迟疑起来,他细想了一阵,侧头答道:“今日境况,比之在关中之时,却也是好上不少。若是有人能告知我今日能有这番境遇,虽未必会信,不过那时,却也不至于心中抑郁难受到那番境地……” 李延炤点了点头:“我尝闻有智者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些囚徒,被禁锢至此,最短者也足有一年光景未与外界接触。这般自在于之他们,也早已是一番奢望。身在狱中,他们也不得不压抑着自己对家人的那番情感。然人生有五伦便是注定,我此番放他们出狱,也正是打开他们伦常情感的那道洪闸。归家之后,往日遥不可及奢望着的亲情俱在眼前,几日之后,他们又怎会选择继续回到阴冷的牢中继续徒刑?” 李延炤顿了顿,又继续道:“倘若他们真能如此压抑自己心中伦常情感,李某倒真要对他们道一声佩服。五伦不入心,下一步便是五谷不入腹。李某倒真正的是要为他们道贺,贺其羽化飞升,位列仙班指日可待了……” 刘季武虽然听李延炤讲了如此一番大道理,确是有些懵逼,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细细思索一番,而后开始觉得李延炤用来收服这些囚徒所用的手段,果真是微妙至极。 军中对于探子的使用,一直是慎之又慎的。通常派遣探子的将领,与自己所派遣的探子之间的关系,也都是至为微妙。将领们对于优秀而能干的探子,往往都表现得异常惜才。通常以厚赏示之以诚,以其家人羁縻其心。双管齐下,以期能够得到这些探子们的忠诚。 不过要维系这种忠诚,仅靠这两点还不够。优秀的探子都是一些绝顶聪明的人,能驾驭得了他们的将领,其聪慧务必要在他们之上。这些眼高于顶的人精,是断然不会长时间忠于在他们眼中是类似于草包和烂泥角色的将领的。 而倘若这些人成了双面谍,那才是一件更为严重和微妙的事情。对于一个成熟的双面谍,再聪慧的人通常也绝难辨别他们每一句话的真与假。长期处于这样一种高度烧脑的状态,是个正常人都会被逼得濒临崩溃边缘。 李延炤之所以从县府大牢中关押的数十人的名册中将这四人挑选出来,也正是看到这些人的罪状,他们所做的事情,都透出那么一丝诡计味道,却都有那么一些粗糙。使他有足够的信心,他可以控制住这几个人为他所用。 培养一个优秀的探子所需要付出的财力、物力以及精神等等,也是颇为巨大。绝非一介平常人所能承受。与这些探子说话共事,还要时时辨别他们所反应的情况真假。这些事情,光听其繁杂程度已是足以令人感到头大,更遑论如何去做了。 而在李延炤自己心中,此事却有些箭在弦上不得不的意味。苏抚所议之事,确有些接近于后世游击战的理念。但是己方这些伪装成马贼的骑兵,在陇西之地,却又并没有进行游击战争所必须要具备的群众基础。若情报方面再不给力,无法提供给他们必要的敌情通报,那两眼一模黑的这支骑卒,不知在什么时候,便很可能被对面一网打尽。 因此尽管知道这件事事出仓促,许多准备都尚未及做充分,便要面对诸多问题,李延炤还是惟有硬着头皮上,尽量将这件事促成。只因当下,不管县府还是郡城,都需要得到财货物资的补充。便是连辛太守这种老成持重的人,面对这种冒进妄为之策,都能明确表态同意。可见现今郡府之中,这些资财缺乏已到何种地步。 若是按部就班地展农商和手工业,依靠传统的税赋收入积累数年的资财,可能通过这种手段数月便能聚敛起来。美好的前景也使得李延炤能够下定决心跟着打劫经验丰富的苏抚去做这件事。只要李延炤设想中的情报网能够在陇西这片地方铺开,他便能失去很多顾忌。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位也不失为一个胆大妄为之徒。 不过留给李延炤筹划准备的时间,也只有一个冬日。在这个冬日之中,他必须要训练出十来个忠诚可靠,又能遂行好刺探任务的探子。还要抽调百来名骑卒,开始对他们的特殊训练。一方面要加强这些骑卒们单兵的作战能力,另一方面更得下力气培养这支骑卒之中的中下层军官,力求将他们个个都培养训练成为能独当一面的骑卒将佐。 今后这支骑卒深入敌境活动,所遇到的困难和逆境绝不在少数。若是能培养出来一群彪悍而又精通于天文地理,骑兵战法的将佐,这些问题,倒也不算多么严重。反而能通过这些突情况来锤炼磨砺队伍。以战代练,为县中郡中培养出来一支强大的骑兵。 而在将来可能生的战事中,这支骑兵,便会成为凉州这边最有威慑力的战略突击力量。随着未来财货丰足之后必然会进行的扩军,这支骑卒也会越来越强大。先前有着丰富实战经验的老兵们,便会逐次走上军中各级将佐的岗位。而通过严格训练练出来技艺过硬的骑卒们,在这些将佐的带领下,将会迸出足以让任何对手都感到震撼的力量。 而说到目前最适合担任这些骑卒官佐的人,李延炤身边倒是不缺。县府中暂时做文吏的那一票自己的老部下,几乎立即便能够拉上这些岗位。而一心坚定跟随自己来到令居的陶恒及其手下那二十三人,也都是骑卒将佐的好苗子。李延炤相信略加调教,他们便会胜任各自所担任的岗位。 心中计议了一番之后,李延炤便立即返回县府之中,辛彦此时批阅完了公文,正在堂中闭目小憩。李延炤如风一般行入堂中,这位县令倒也睡得并不安慰,察觉到堂中有人入内,便即刻睁开眼睛,却见李延炤正是悠然在堂下随意找了一处蒲团坐定。而后便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辛彦见李延炤这副神情,心中也知其必有要事与自己相商。于是干脆起身踱到堂中,在李延炤身侧一个蒲团上坐下,以示二人平起平坐。 “你们都先下去吧。”李延炤开口,对仍在堂中的张兴、韩文灿和王强三人道。三人也知李延炤与辛彦有要事相商,便连忙起身,行礼告退。待三人都走出正堂之后,李延炤方才回头望向辛彦,而后缓缓道:“如今县府、郡府之中开支用度,或有所缺,明府可是知晓?” 辛彦被李延炤这么一问,却是有些懵逼。他来令居县之时,李延炤已是大张旗鼓地将樊掌柜的家财抄了个干净。虽然李向郡府中自己叔父送去了折价等同于其一半家产的奇珍财货,不过当行入樊记粮铺的粮仓之中,以及存放抄没资财的县府府库之中时,辛彦却仍然对樊家资财之丰厚感到啧啧称奇。 如今听闻李延炤言开支用度有缺,便言道:“先前李司马查抄樊氏家财,所获颇丰,又怎会用度有缺呢?” 李延炤拿过几本自己带来的账册,而后摊开放在辛彦面前,辛彦见状,便取过那些账册,小心翼翼地翻看起来。李延炤便在一旁言道:“先前起获樊氏资财,粮米计万六千三百五十七石,财货计一百一十三万钱。绢帛六百一十九匹,布三千零八十一匹,奇珍财货折钱约五十万钱。然县府耗费巨大,明细也皆是在此账簿之中,请明府详察。” 辛彦看着看着,逐渐皱起了眉头。账簿中对于这些财货的支出走向,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过确如李延炤所讲,看着每一笔高额的支出,辛彦都觉得仿佛有刀子在剜他的心头肉。光是那座设在军营旁的工坊,自成立之初至今,已经耗费去了二十万钱之巨!而所出产之物,也不过就是百余把长刀,数百把环刀,数千支箭。以及最近才打造出来的十几领铁甲。 辛彦抬头,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李延炤一眼,而后道:“工坊成立至今,不过两月不到,便已靡费二十余万钱,所产也不过兵甲数百件,箭数千支。如此高额花费,产量却这般低迷,我窃觉得,这座工坊究竟还有无继续存在的必要?” 李延炤望着辛彦:“我初至军中,见军中不少士卒手中兵器,已是不堪使用。库中箭镞等等,也是多有锈蚀。兵卒们多数尚无一件蔽体衣甲。也无怪先前在金城时,遭逢敌军猛攻,便一溃千里,不可收拾。究其原因,莫非兵甲不利,士卒不练。日后若虏贼入寇,凭此兵甲军卒,如何当得?” 辛彦闻言,却是沉默了起来。李延炤又继续说道:“之所以靡费巨大,乃是工坊新设,不论场所抑或工匠所用之煅炉工具,也皆是新近采买。加之自郡府数次高价购入铁料,靡费如此,也请明府勿怪。之后工坊运营,每月大抵耗费万钱左右,便可满足全县民户与县兵所需。李某亲自监督,工坊之中产出器物,质量上乘,断无可虑,也请明府放心……” 辛彦闻言,却是默然不语,只是更加仔细地翻看账册。又翻了一阵,方才合上账册,对李延炤道:“司马为县府事务昼夜操劳,实是辛苦之至。我初履任事,不知县府之中财货靡费竟如此巨大,还以为查抄樊氏财货粮食,足以支撑两三年,现今目睹这本账册,方才知自己愚不可及……还望定东兄切莫责怪……” 李延炤拱拱手道:“在下不敢。抚梁自到任以来,夙兴夜寐,废寝忘食,所为也是令县府早日壮大,我皆是看在眼中。” 李延炤声音乍然压低了几分,而后挪了挪身子,凑近辛彦道:“而如今财货有缺,郡、县两难。辛府君已决意纳苏百人将之议,遣郡县骑卒,装成马匪,袭敌陇西各郡县中辎重。屡次之间,或无明显成效,然长此以往,此消彼长之下,我愈强,敌愈弱……则县府兴起,便指日可待……” 辛彦听闻李延炤画出的“此消彼长”的大饼,却也并未立即动心,他在脑中飞地权衡着此事,而后言道:“陇西如今乃是刘赵所据之地,想必龙潭虎穴,绝非善地。李司马又将如何遣将士们出征,既掳得财货,又能够全师而还呢……” 李延炤赞许地看了辛彦一眼。他本来以为辛彦作为一介膏粱,心中对兵事并无概念,然而辛彦能够在冷静地审视了一番此事之后,便看到此事中所蕴含的风险,以及此事关键所在,着实令李延炤不得不暗自叹服一番。 果然士族之中,也绝非尽是韩璞那样的庸才。或许给辛彦这样的人多一些机会,先前的那一战,也不会被动到那种地步。 “抚梁一语道破此事关键,我便与抚梁开诚布公……”李延炤说着,已是俯身附到辛彦耳边,将自己对于此事的一系列计划与筹谋和盘托出。 辛彦细细听完了李延炤的讲述,已是抬头望着他,震惊得无以复加。 第二百六十三章 紧锣密鼓 辛彦显然是一个在心理上更趋向于稳定的人。不同于他的叔父向紧张的财政状况低头而批准的这个有些疯狂的军事行动计划。自从他听说了这一个计划之后,就明确地向李延炤表达了反对之意。然而就其根源,这些决定也并非李延炤自己所做出。若想改变这一动议,李延炤便只能建议辛彦自己跑一趟郡府了。 辛彦简直无法可想,自己那个一贯求稳妥的叔父,怎会生出如此疯狂的决策!若此事事败,让刘赵识破。对于方才通过和议稳定下来局势的凉州来说,很可能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兵灾!若到了那时,究竟是用更多的财货物资去填刘曜那难以满足的贪心,还是集全州之力动员下层军民拼死一战呢? 不乐观地说,即使动员全州军民,做拼死一战,也未必能稳定局势。毕竟上一次在金城之下的惨痛教训如今仍是深深印在所有人的脑海之中。两边实力差距毕竟太大,即使下层将卒拼命死战,面对刘赵的炮灰大军,也险些据守不住。 不同的人,对于同样的事来说,他们各自不同的阅历会促使他们自己做出不同的抉择。苏抚正当年轻,而且先前的军事经历,就是不断地进行冒险,不断地去打击敌人的运输队,截获敌军的财力物力来充实自己。因此在他的心中,不乏这种军事冒险与放手一搏的思想。而生于凉州士族大户,从小衣食无忧的辛彦,就无法理解并赞同这样的谋划了。 辛彦自任县令以来,虽然也同李延炤一起,见证了诸多民间疾苦。对于底层百姓,尤其是流民的生活状况也不乏同情。然而自小衣食无忧所养成的谨慎性情,也使得他难以接受这种冒险的决策,哪怕这个决策的出点是对郡县以及所属的百姓有利的。 苏抚对于此事,所虑无非是如何不让对面刘赵觉这些军卒的真实身份。而辛彦得知此事,先想到的就是事败之后无法收场。这样一来,对此事本来决意支持的李延炤,也被卡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中进退两难。 辛彦当机立断,即刻便去找了一辆马车,而后驱车向郡府行去。而李延炤在辛彦离去之后,静下心来细细思虑一番,料定既然辛翳已经动议决定支持此事,辛彦自然难以说服他的这位叔叔。自己还是须加紧筹备。毕竟时间紧,任务重。短短一个冬天,既要训练麾下准备出击的士卒,也要训练那几名探子。最终结果如何,他心中终究还是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那四名囚徒归家呆了几日,其中倒也是有脑袋活泛之辈,立即便收拾行装,想要带领一家人逃离本县。然而他们出门之后,不过转了一条街,便从周遭酒楼茶肆之中冲出十几个手拿刀剑的便衣捕快,当街将他们擒拿。并且毫不废话,立即押到县府中去面见李延炤。 李延炤对这等两面三刀的拆台行为感到异常气愤。他将原本那位囚徒又押下堂去杖五十。他的家眷们就在一旁嚎哭,看着他被杖得死去活来。而后李延炤又为这位意图逃跑的老兄加了一倍刑期,并即刻押赴大牢之中。他的家眷们则被放回家中。 除去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其余三人倒也安安生生地在家呆了几天,而后返回,均是向李延炤表示,自己愿意为县府做事,只求宽赦他们之前所犯罪行。李延炤当着三人的面,签了给他们各自的赦免令,而后盖上了他自己,以及辛明府的大印。 除此之外,李延炤还同这三人各签了一纸协议,以为约定的凭证。这几人家眷每月供养的财货粮米数量也在其中明确。其一是让这些人安心,其二也是为县府财务收支提供凭证。 在这一纸协议上按上了鲜红的指印之后,这几人便被丢到军中,开始随同军中那批新选骑卒一同操练。李延炤并非想将他们训练成军卒。然而基本的骑术与保命技能,他还是想让这几名将来要成为探子的人多学习一下。毕竟若是在性命攸关的时刻,这些技能,或许就能保住他们的命。 然而李延炤自始至终也未对他们明确将要指派他们去做什么事。眼见被配到军中,这几人顿时有些傻眼。不过想到之前李延炤所讲的那些对他们家眷的优待条件,便也只得眼一闭心一横,认命了。 这种合作态度,也让李延炤感到非常满意。先期之时,除去随军操练,李延炤还亲自教授他们识字。毕竟之后要做探子,若是连字都不识,得知了情报也无法写画出来,那才是令人感到真正的绝望。 这几人本来先前就都是家中顶梁柱,说道识字计数,也是都懂得一些。加上李延炤在操练之余给他们特别开的这么些小灶。很快便能够写出完整且清晰地表述含义的大段文字。并且完成万以内的计数和加减法等简单运算。 李延炤又拿出本县之中一部分的地图,并带他们到实景去,学着识图用图。及至后来,甚至要求他们能够按照自己所处的地方,绘制出来周边的简易地图来。这却是着实为难了这三人不短的光景。他们在地图上抓耳挠腮,拿着笔要绘图之时,也是一筹莫展。 非常无语的李延炤只得一点一点教起。从测距,到标示各种图例……经过月余的操作,几人也开始慢慢地开始掌握到了此事的一些诀窍。 辛彦自郡府返回之后,便将自己关到了屋内,除了白日在县府之内处理一些政务,其余时间几乎不再出现。李延炤倒是与他私下深谈几次,也知辛彦未能改变府君做出的决策。对于将来,这位年轻的县令心中不乏深深的忧虑。只是如今,他已无力去改变任何事情。 冬日里,县府事务并不繁忙。先前充任书吏的那九个老部下,也被李延炤名正言顺地又抽调回军中。在刘季武的统筹之下,对于新选骑卒的下层将佐们开展了扫盲班。一群军中粗汉乍然拿起纸笔,其懵逼绝望之状,一如当初在广武军中时候的诸人一般无二。 扫盲班临时设在李延炤在营中的住所之中。营房内,也就他这个住所稍显宽大。不过三十余名将佐在其中,这住所也是稍显拥挤。李延炤破门而入,看到的确是屋中一个个状如苦瓜的脸。 众人面对着一面屋墙,那面屋墙被用炭灰刷出一块偌大的黑板。刘季武正用右手捏着一块土,在炭灰刷成的黑板上写着字,而那些粗汉们便拿着毛笔,苦着脸在面前草纸装订的书册上一笔一划地照着写字…… 李延炤轻咳了两声,众人的目光霎那之间都聚集在他的身上。他指了指黑板,对屋中坐着的那三十余名将佐言道:“刘百人将所教,诸位都须好生去学。我择日考核,不合格者杖二十!不想挨板子,就好生习字……” 李延炤话音未落,屋中已有一名将佐举手。李延炤点点头道:“有什么疑问,讲出来吧。” 那将佐腾地一下起身,而后问李延炤道:“报告李司马,我等皆是军中粗汉,战阵之上,率领麾下弟兄冲锋陷阵不就行了?为何却要在这里,学些文吏才用得到的事……” 李延炤哈哈笑了两声,而后转向刘季武,道:“刘百人将,你学生的问题,便由你这位当先生的来回答吧。” 刘季武闻言,便转过身来,面向方才提问的那名将佐。那人此时颇有些玩世不恭地看着刘季武,却不知他要说些什么高论,来成为自己这些人必须在此读书习字的理由。 刘季武拿过面前几案上的一块抹布,而后转身擦去黑板上方才写的字,又拿起土块,在那简陋的黑板上唰唰地画起图来。见刘先生不教字了,转而开始画图,下面坐着的那三十来名将佐纷纷好奇不已,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季武手上的动作。 李延炤站在门边,看着刘季武一笔一划地用心画着的那幅图,心中已有数。他画的那幅图,正是自己这些人还在营中喂马时候,随都尉马平前去平叛那一次的形势图。 刘季武笔走龙蛇,用了不过半刻钟的功夫,那次平叛的态势,便已清晰地展现在黑板上。众人望着黑板上的弯弯绕绕,却都不知是何意,一时间面面相觑,方才偶尔出的交头接耳的嘈杂声,也在此时归于沉寂。 “这是建兴九年秋,我与你们李司马一同经历过的一场战事。秃鲜卑部在临羌附近起事,聚众万余,并迅攻克临羌。我郡闻报,即立即着手令郡中以及各县骑卒集结,准备赴援。那场战事,如今军中那些老营骑卒也有不少经历过。” 刘季武说着,手中的泥块已经在图中标出的西平郡上画了一个圈:“西平军不明敌情,据守西平,不敢轻出。我部甫一到达西平,与西平骑卒合并,而两部合并,也不过九百余骑卒。这九百骑卒迅西进,探查清楚叛军所据之地。叛军中由秃鲜卑本部组成的核心力量,据守在临羌县城之内。而其余跟随其叛乱的余部,则在县城外安营立寨。” 刘季武说着,又在图中临羌县的位置画上一个圈:“我等趁敌不备,迅袭击敌营,并引敌追兵入伏。是夜,斩级数百。叛军吃亏之后,次日便集众而来,欲攻取西平。司马认为西平城坚,且敌军已有防备,定然难克。不妨渡河,往湟水上游而去,筑坝蓄水,以期贼军在攻取西平遇挫之后渡河之时,水淹贼军。” 刘季武顿了顿,又道:“司马仅凭一纸地图,及各部哨骑侦察结果,便建议都尉领我等往上游而去。贼果攻西平不克。恰逢天降暴雨,湟水水位猛涨,我等开闸放水,顷刻之间,贼军便被洪水一分为二。落入河中溺亡者不知凡几。仍留在南岸的两三千贼军,也被西平军一鼓而溃。而北岸贼军失去辎重,走投无路之下,又企图前往进攻长宁。最终在长宁城下,贼伏诛,叛乱平定……” 听着刘季武的讲述,屋中这些将佐们开始逐渐沉寂下来。九百骑卒,在并未借助太多外力的情况下,击败万余叛军。虽然早先也听闻老营骑卒中的种种传闻和叙说。然而当他们听到刘季武所讲的这一段事情的详细过程,在他们的内心之中,仍然不乏种种惊叹。 “我如今将这幅地图画在此处。若是我不讲,你们不识字,又知哪里是哪里?地图不识,态势不知。更何谈韬略在胸,筹谋破敌?” 刘季武手一伸,又指向了站在门口附近的李延炤:“彼时,李司马不过是一介小小的什长。短短两年过去,如今你们再看,他是何等职位身份?领兵打仗,本就不是仅凭一腔血勇,率领麾下弟兄冲锋陷阵就算完事了!若是你等抱定此种想法,穷极一生,怕是也难堪大用!不叫你们闷头去校场上无休止的操练,而是在此读书习字,也正是因为司马对你们有更高的要求。” “望诸位日后切莫再抱残守缺。努力读书习字,今后在战场上,看得懂地图,明了态势。才能堪当大任。当得起大任,对尔等或是尔等亲眷,也是一件好事。” 先前问那名将佐,此时略有不安地扭头来回看看。直到看到并没有人注视着他,方才忐忑不安地悄悄坐到地上的蒲团上。 刘季武丢下手中已经快画没了的泥块,而后返身拿起抹布。再向门口看去,李延炤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了…… 冬季快要结束之时,这段时间努力的结果虽然不能说是斐然,不过也是卓有成效。那三名探子祝捷、杜明、钱述已基本掌握骑术与各式武器使用。如今带他们到一处陌生地域,他们也能很快地将这地域的简图绘制出来。 李延炤根本不担心这些市井小民刺探情报的能力。如今又教会了他们诸多军事手段。刺探敌军在一城一地之中据守兵力等大致的基本军情,辅以哨骑侦察等手段,得到这些情报应该已是不成问题。 而刘季武率下的那些兵卒将佐,经过一个冬日的操练,已是基本成型。今后再经过一段时日的以战代练,他丝毫不怀疑,这些骑卒将会成长成为一支强大的力量。 祝捷、杜明、钱述三人在李延炤的授意之下,踏上了前往陇西的路途。即将开始他们颇具传奇色彩的间谍生涯。李延炤披盔戴甲,站在令居县外十里亭,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一时思绪难平,感慨万千。 第二百六十四章 马匪逞威(上) 三月间,草长莺飞。即使在大河以北的凉州,也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苏抚此番卸去衣甲,只着一身绸缎长衫,便优哉游哉地向着令居县城缓行而来。 李延炤正在县城外看那些新选的骑卒们操演,这些骑卒们操练成果也是至为显著,如今不管射术还是马战,较之起初都已大有改观。虽说是距离李延炤心目中“精锐”的标准还相去甚远,不过若是说胜任马匪的角色,却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工坊中也特意打造了一批看起来粗陋不堪的武器。灌钢之法投入使用之后,生产普通兵器的效率也是大大提高。十几名工匠通力合作之下,生产供这些骑卒们使用的简易刀剑枪矛,加上一批双翼箭镞,也不过费去不到两月的光景。陶恒在李延炤的命令之下,也前去营中点验过这批兵器。又从库中抽调了一些三翼箭镞掺杂其中,使得这些骑卒使用的箭矢更显繁杂。 这批武器,也被分到骑卒们的手中。并替换掉了他们原本装备的那些武器。一切紧锣密鼓的筹谋,都在默默进行之中。 苏抚缓行至营外,便下马向守门军士递上自己的名牒,求见李延炤。军士去了片刻便引着李延炤回到营门前。李延炤大步行出,边走边感叹道:“还是你老兄自在。这等时候了,还是一副悠然自得模样。” 苏抚闻言,哈哈大笑了两声,而后指了指身后两名随从手中酒菜,对李延炤道:“我且来寻司马共谋一醉。不知司马意下如何?” 李延炤满脸堆笑,拍着苏抚的肩膀道:“欢迎,欢迎。苏百人将前来,李某求之不得。”言罢扬起左手,指向通往县府的路径,苏抚便引着两名随从,一路随行。李延炤与苏抚二人在路上谈着些不着边际的话,然而他们内心之中,对于此次会谈的目的早就心知肚明。 李延炤自到县府之后,也未及给自己置办宅院。先前一直住在县府之中,但随着工坊的落成,加之辛彦又到县中赴任,他便将自己一些私人物品都搬到营中。不过县府之中仍是有数间空置的厢房。二人便挑了一间厢房,对坐而饮。 酒过三巡,苏抚与李延炤之间的话题,便也逐渐转移到了开春将要进行的诸多事务之上。苏抚言及曹建不日便将调至县府。却也令李延炤心中微微泛起波澜。 如今县兵之中,各级将佐皆已任命完毕,曹建若是调回,李延炤一时间还真不知要将他放在何种位置上。若是给他派个闲差,又浪费了他一身好武艺和杰出的军事指挥才能。不过倘若撤换掉旁人,给曹建授一个带兵的实职,又生恐引起非议。这支骑卒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前往陇西,临阵换将,让兵将之间缺少磨合和相处的机会,也是兵家大忌。 李延炤斟酌了一番措辞,而后向苏抚开口道:“曹建弓马娴熟,精于骑射。兼之排兵布阵,俱是不可多得之才。而如今苏兄所领广武军骑卒,多是原先曹建麾下,若能得曹建统率,则如臂指使。不妨此次前往陇西,苏兄便留曹建在你帐下为一军将。日后归建,再将其调任我部?” 苏抚听闻李延炤所言,哈哈大笑道:“曹建实乃不可多得之才。既然李兄愿将其暂归我麾下,我便却之不恭了。日后自陇西返回,我自然将曹建给你送来……” 李延炤见苏抚一口应承下来,也是微笑道:“曹建在苏兄麾下,必能一展抱负。苏兄既然答应此事,我便也放心了。不过日后两部同往陇西,还得多多照拂,同进同退。我已遣了数名探子前往陇西。若有敌情,必告知苏兄,请苏兄放心。” 苏抚望着李延炤,一副胸有成竹表情。他早先在关中经略坞堡,又怎能不知哨骑探子的重要性。他端起碗将碗中酒水一扫而空,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摞麻纸,道:“先前我已遣出探子哨骑,前往陇西榆中、浩亹、白土、狄道、桑壁、冀城,乃至于陇西、南安等地。探得敌军情况,已俱在此。李兄不妨一观,而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李延炤听闻苏抚之言,心中顿生惊奇。他并未想到,苏抚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已经组建出了这样一个由探子和哨骑构成的情报网。却没成想,苏抚相对于他,具有更为出色的优势,那便是他麾下忠心耿耿的部曲家兵。 苏抚所派遣的探子,也俱是由这些部曲家兵等充任。这些人基本都是他尚在关中时候就跟随他家的老人,忠诚毋庸置疑。而且在关中之地,便早已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说道侦骑与刺探情报,派出去的这些人可个个都是一把好手。 李延炤仓促之间征募囚犯充当探子,虽然他手中也拿捏着这些人的命门,不过对于刺探情报一道,也只能说是生手。等这些人成长起来,可能还是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前期他们所汇报回来的情况,也只能仅仅作为一个参考。 就从这一点上,李延炤开始深深感到自己现今所能掌握的力量,相对于这些士族门阀来说还是太过微弱。毕竟还是得需一个长久积累的过程。他拿着苏抚递过来的厚厚的麻纸,翻看起来。只见上面甚至画着每一座城池,以及城池中军力的布置图!越看下去,他便越是惊讶得无以复加。 仅凭现在拿到手的这些情报的详细程度,李延炤便已是感到非常满意。知悉了每一城的城防情况和兵力布置,便可以划定大致的盯梢和进攻目标。等到这些探子再传来各郡县城中运输钱粮的情报,他们便可以根据情报来决定何时出击,如何出击等细节化的问题。 手握着这些珍贵的情报,李延炤又反复看了一番,将麻纸上的这些情况都大致记在了心中,而后笑呵呵地将麻纸递还给苏抚,道:“苏百人将庙算在先,我等足不出户,已对敌情了如指掌。倘若得手,苏百人将功不可没啊……” 在细细看过这些情报之后,李延炤心中对于此事的把握已经提升到了七八分。去年中,凉州与刘赵和议。如今他们私底下所筹谋的这件事,刘赵在明,而他们在暗,加上有如此详尽的情报支持,成功率已是大大提升…… 而在路线问题上,目前尚不能完成独立情报搜集的李延炤建议两部配合默契,共同行动。而有完备情报支持的苏抚则不然。他更倾向于两边分头行动,相互配合,遍地开花。从而使刘赵尾不能兼顾,进而通过高度灵活的战术战法,对预定的包括运输队、敌方小股哨骑等目标进行不间断打击。从而牢牢将陇西地域的主动权掌握在手中,并且让这些胡人和他们手下的狗腿子闻匪色变…… 两人出现分歧,并且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各让一步,苏抚同意李延炤派驻联络员在其军中。并且允诺若是收到情报,便第一时间派遣联络员联络李延炤所部。而条件仍是让李延炤带着他麾下的令居县骑卒另辟目标。 虽然不能合兵一处让李延炤略感失望,不过既然能与苏抚分享情报的话,倒也还算是不错。于是便当即拍板,同意此提议。 见李延炤同意,苏抚也是长出一口气。其实对他来说,倒未必是必须得分头行动。只是他本人不大看得上令居县那些士卒的战斗力。因此才执意要率广武军骑卒单独行动。只是苏抚却忽略了一点。这支广武骑卒,究竟又是谁训练出来的。 建兴十二年二月初七,经过一整个冬天里紧锣密鼓的筹备,凉州广武郡与郡下令居县,分别行出一支百余人规模的骑卒,自驰道各自向南,渡过大河,便隐没在陇西青翠的山林之中。 这两部骑卒分头行动,不过配属却是出奇地一致:每名骑卒双马,一匹骑乘,另一匹驮运干粮铺盖等物资。而骑卒们人人只着皮甲,腰悬弓刀。除此之外,每人还都配了一杆外观稍显粗陋的长枪。 然而这些乍一看显得粗陋不堪的长枪,枪头都是两地工坊之中工匠们精心打造而成。每杆长枪的枪尖,都在阳光照射之下出择人而噬的寒芒。 苏抚率部出了州境,越过金城之后,便引众直往东去。距金城郡不远的浩亹县之中,驻扎着约一千赵军步卒,还有一个赵军骑兵百人队。显然刘赵虽然与凉州和议,不过对于凉州仍然不乏防范。浩亹周边对于苏抚来说,便已经打上了禁区的烙印。若是在浩亹附近袭击敌军运输队,引得这百余赵军骑卒来援,即使能胜,也必然是惨胜。 苏抚干这种劫财勾当也不是一回两回。因此对于注定要亏本的买卖,当然坚决不做。因此广武骑卒们随着苏抚穿越山中谷地,直向东侧榆中而去。 榆中离金城足有百里以上。先期传回来的情报之中,榆中驻军虽然也是过千,不过却并没有成建制的赵军骑卒在此驻扎。这也是苏抚决心选定榆中附近来下手的重要缘由。 探子之前传回的情报显示,每季开端,各县都要向郡中押送钱粮。如今陇西之地具体的治权基本掌握在氐羌部族领和一部分当地豪族手中。每季上交押运的钱粮,也多半是这些人在治下搜刮民脂民膏所得。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忠心,并讨好那些匈奴人派遣来的郡守等人。对于这些不义之财,苏抚劫起来也并没有什么负罪感。反而在筹谋这件事之时,隐隐有一种报复的快意。 派出的探子很快与苏抚取得了联络。并递送了一个重要情况:自榆中前往陇西郡的本季钱粮,早已在6续装车,很可能就在近几日起运。 苏抚拿出一幅地图,在上面细细地观察筹划着。榆中通往陇西郡,其中路途遥远,多数仍是山间谷地。更适合于让步兵设伏,而不怎么利于骑兵的冲锋和机动。 苏抚右手指着地图上画出的一条条蜿蜒的曲线。那些都是可以容车队通行的山间谷地。他细细看着,不是咂摸一下嘴巴,而后一条一条地梳理着,寻找着可以令他们这些骑卒藏身设伏的地点。 沿着一条曲线慢慢移动着,苏抚的右手食指终于在地图上的某一点停顿下来。他看着穿过此处的一条山涧以及山涧两侧相对平坦的地域,忽然之间,便计上心来。 那一处他选定的伏击地点,距离榆中县也已过百里。而至今为止,他派去榆中的探子仍未传出运输队出的信号。他便也只能在自己的设想之中一遍遍地设定伏击敌军的情节。并且针对敌军可能走不同的谷地,又设想了几种替补方案。不过前期行动已基本确定:将他麾下这些骑卒们分成两部,待榆中城内的探子出情报之后,便留一部尾随监视敌军运输队,而另一部分,便昼夜兼程,赶往预定的伏击地点。 倘若敌军走上不同的谷地,便由监视他们的那部骑卒飞马驰报。而后苏抚再令手下们去往敌军必经之路上继续设伏。 苏抚在自己反复规划的计划之中度过两日光景。第三日,潜伏在榆中城内的探子传来情报:城中钱粮装车已毕,正准备启运。 得报后的苏抚兴奋不已,立即便派出十余名哨骑,前往监视榆中四门,嘱咐他们看到任何车队,便前来报告。 随着榆中城门大开,一辆辆装载着财货粮米的畜力车,排着整齐的队形,66续续驶出榆中南门。榆中城外数里的山梁上,一名哨骑见之,便立即起身,向着身后的密林之中奔去。 苏抚得到消息,便登山眺望,果见一支蜿蜒数里的车队,已经行上自榆中南去的路途。苏抚一边数着这支车队中车的数量,一边兴奋无比地吩咐传令兵传令下去,让各部按照事先议定好的职责分头行动…… 第二百六十五章 马匪逞威(中) 苏抚这边已经盯上了猎物。而李延炤所率的百余骑卒,却仍是在陇西的山中兜圈圈。 不知是流年不利还是怎么。李延炤预定的计划是进军狄道,拦截狄道与桑壁、冀城甚至陇西、南安二郡之间的物资往来。毕竟狄道地处陇西要冲,财货钱粮等绝不会少。相应的,城防力量也是较为雄厚。据苏抚的探子报回的情况中看,足有数百人的匈奴骑卒,与不低于两千之数的步卒屯驻在狄道城中。 而李延炤所部的霉运,也正是来源于这部守军。守军中一支不低于五十人规模的游骑盯上了他们,远远地缀在他们后方,一路跟随。而他们此时身为“马匪”,自然是必须得有马匪的觉悟。加上李延炤细细衡量了一番,自己这些人回身与那部盯梢的游骑大战一场的话,无法全歼对面且不说,自身的损失,也定然不小。 于是李延炤只得令这一票部下加逃离。借由双马的优势,奔逃了三十余里便已将身后尾随的那些匈奴骑卒甩开远远一截。见身后已无那些紧紧追赶的匈奴骑兵,李延炤松了一口气之余,便也只能令部下们改道,借由此甩开那些像牛皮糖一般的匈奴骑兵。 不过好就好在狄道距离陇西、南安二郡仍有两百余里的距离。在这么长的一段距离上,自己这些骑兵仍是大有可为。毕竟狄道中驻扎的这些兵力,即使出动护卫运输队,也不可能出动太多。城中的匈奴骑兵,主要任务是负责侦骑,更不会出动来护卫这些押运钱粮的车队。此处乃是陇西腹地,北有浩亹榆中,西有枹罕,谁也不会相信能在此处遇到敌军的袭击。 而出动骑兵扮成马匪,也正是抓住了敌方这种大意的心理,在他们的意识中不可能的地方,对他们的运输命脉展开攻击。仅凭这一点,李延炤便不得不佩服苏抚的智慧。许是在军中呆久了,自己的思维已经更趋于一种定式。然而却忽略了瞬息万变的战场,才是最该挥多样思路与创造性的地方。 甩脱了身后的匈奴哨骑,李延炤亦是将所部分为两部分。一部二十余人,由崔阳带着,向北去寻求与苏抚所部的联络。另外的八十来人,则由他自己亲率,在陶恒等熟识陇西地区地形地貌的将佐指引下,顺着山中谷地,又悄悄潜回了狄道附近。李延炤还派出刘季武带数名骑卒,换上普通的麻布短衫,向狄道城中而去。试图与早先派往城中的探子取得联络。 平心而论,李延炤其实并不舍得让刘季武以身犯险。不过当下带出来的这一干人等,也只有刘季武见过那几名探子。得命之后,刘季武也不拖沓,当即便换衣,引着另几人一路向狄道城中而去。 此时天色已近夜,崔阳引着二十余名部下疾奔向北。夜间两侧山林中野兽的咆哮,时常让他想起很久之前,他与李延炤等遭遇的那场狼群的伏击。当时他们这些人一心自保,奋勇与狼群搏杀,几乎忘却了心中的恐惧。直到脱出狼吻之后,心中才升腾起一阵阵的后怕。 此间回忆起了那么多不堪回想的往事,也促使他一路快马加鞭,力求脱出这种无处不在的梦魇。他不敢让自己手下这些骑卒下马休息。生怕再遇到同上次一样的凶险境地。不过这些骑卒也不是铁打的,人虽然骑在马背上,连日的奔波之下,却早已是困顿不已。崔阳便下令众人使用套马索将自己捆缚在马背上。这样一来,即使忍受不了困意在马背上睡着,也不至于跌落马下。 如此行了一天一夜,派出去的哨骑终于回报找到了苏抚所部的踪迹。崔阳也顾不上兴奋鼓舞,连忙引着部属在哨骑的带领之下驰去。及至到达了一处谷口,却恰闻谷中连绵不绝响起的刀剑相击声、喝骂声、喊杀声。 崔阳引着部属,牵着马行上一处高坡,眺望谷中战场,却正见苏抚麾下这百多号骑卒零星地在谷中与守卫车队的敌军交兵。车队外围那些敌军步卒,正在纷纷被屠戮。而处于车队中心的敌军将领,早已聚拢起身边的步卒们,将他们所押运的大车纷纷推过来拢成一个圆阵,而后聚拢在他麾下的那些步卒们,便以这些大车为凭,6续支起手中刀枪,据守车阵。 领着部下在外围对押运步卒们大杀特杀的苏抚,也是眼望到此处情形。一时心中微惊,连忙呼唤起围在他身侧的那些精锐部曲家兵,弃了眼前那些残卒,便向这车阵处冲来! 车阵中的敌将眼见有二三十名马匪直向车阵冲来,当即也是略有惊诧。不想这部来袭的马匪,竟然如此难缠。他之所以弃了外围那些来不及收拢的士卒以及车辆财货,在阵中构筑起这个车阵,也正是想凭借自己虽仓促构建,却堪称坚固的防御下知难而退。掠走外围一些钱粮财货,也并非不可接受。然而对方却看出这个车阵的可怕之处,想趁其立足未稳冲杀进来,这股马匪,怎么可能是马匪! 一边腹诽着,那领兵军将连忙一边催促着士卒将还未及安放妥当的车辆安放好,一边左手已是高高举起。崔阳看到车阵之中,有不少军卒手中已是举起通体黝黑的弩!每架弩机之上,都安放着一支弩箭,双翼箭镞闪着幽深的寒芒,直指意欲破阵而入的苏抚等人! 那一瞬间,崔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几乎都是提到了嗓子眼。他顾不上许多,连忙大吼一声:“冲!”命令出口的同时,他已是催动着胯下军马,直向一道红色的闪电,向着谷中那道车阵冲去! 崔阳麾下那二十余名骑卒见得他率先冲出,经过短暂的面面相觑之后,也是赶忙扬起右手中的马鞭,毫不留情地便抽打在身后的马臀之上。马儿吃痛,纷纷长嘶一声,而后相继飞驰出去,紧紧跟随在崔阳的身后,便向那道车阵而去! 苏抚眼见车阵外围,手持刀枪的步卒们仍是在奋力推动着大车,想要将这道防御完善起来,心中愈惶急,他催动着战马,不顾一切地向着车阵外侧尚未及合拢的几个缺口冲去。他身旁那些部曲家兵也是紧紧护持在他左右。 眼见离车阵已不足三十步,苏抚却见到车阵中外侧手持刀枪的兵卒们蹲下身去,车阵当中迎接他们的却是一排排闪着幽深光芒的箭镞!手持这些利弩的军卒们,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仿佛在下一刻,他们便是倒毙在车阵外的死尸! 苏抚在奔驰的战马上呆了一秒,随后立即俯下身挨在马背之上,同时大吼:“箭袭!箭袭!”话音未落,耳边已传来一道道破空之声。紧接着便是箭镞入肉的噗噗声,以及身后自己部下纷纷落马的闷响。尚未及回头看上一眼,苏抚也已乍然觉得胯下一轻,定睛看去,自己胯下的这匹马,也已缓缓向地面上跪去…… 苏抚被失蹄的战马向前抛去。他在空中勉力稳住身形,落地之后仍是翻滚了半天才停住,狼狈至极。经历过无数次搏杀的苏抚,在起身的一刹那,已是感觉到了危险,他又借势一个横滚,堪堪避开车阵中刺出的两杆长枪。 他就势拔出腰间环刀,又格挡开一杆向他刺来的长枪,眼神余光向后扫去,却见方才跟随他一起冲阵的二三十名部曲家兵,此时已经去了一半,仅剩几匹失去主人的军马,还在无助地游逛奔驰着。而在这轮箭雨的打击之下幸存的其余部属们,此刻也皆是杀至他的身前。 一名部曲直向苏抚冲来,想将他捞上马,而后脱离这个危险的战团,先向后撤,再做计议。看着向自己冲来的这名部属,苏抚心中愈焦急。他一边格开刺到眼前的几支长枪,一边冲那名部属大吼道:“冲阵!勿顾我!” 他看着那名部属眼中闪现出一丝迷茫来,然而短短的一瞬之间,从车阵中便伸出一杆长枪,迅地刺穿了那名部属的肋下。那人心有不甘地用左手紧握住刺入自己身体的枪杆,口中还嗬嗬有声,右手已经拔出腰间环刀,一刀便劈在持枪的敌军手上。 那名敌军手被砍断,瞬时出一阵不似人声的惨嚎。而后弃枪倒地,惨嚎更是一声接着一声。苏抚眼睁睁地看着那名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的部下,被车阵中的敌兵扯着长矛拽入阵中,随后便是数支长枪,数柄利刃落下! “贼你妈!”苏抚双目赤红,久违的关中方言也自口中迸出。他又格开眼前一杆长枪,而后抓住那枪杆,便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紧握着枪杆不松手的敌兵从大车的缝隙之中拖了出来! “狗日的!”苏抚左脚一脚便将那名敌兵的头踩到地上,而后手中环刀,已是毫不留情地直直劈下! 伴随着一声惨叫,他脚下踩着的那名敌兵,已是魂飞天外!而正当苏抚再欲起身与车阵中的敌兵搏杀之时,一杆长枪已是自斜刺里来,将他的右肩钉了个对穿!苏抚一时吃痛,大吼一声,右手中紧握着的刀已是不由自主地落了地。左手却紧紧地握住对面的枪杆。他对面那名敌兵咬着牙,想将自己的长枪拔出,然而努力了半天,那杆长枪却是纹丝不动! 两边正在僵持之间,苏抚敏锐的听觉,却从嘈杂的战场中捕捉到了一些特别的声音:那咻咻的破空声,正是箭矢来袭的声音!他惊愕之间仰头细看,却见刺穿自己肩膀的那名敌兵双手渐渐松开,白眼一翻,已是不由自主地委顿于地。苏抚细细看去,却只见那名敌兵后背,插着数支箭尾仍在颤动的羽箭! 敌军车阵之中数人中箭,这一变故使得车阵之中一片慌乱,有人向后看去,却见崔阳那二十余骑,已经杀到车阵近前! 崔阳所选的突破口,也正是一处尚未完全将车布置到位的缺口。推车的两名士卒也皆是在方才那轮箭袭之中倒地。此时一人正在哀嚎,而另一人已是没了声息。而这一道缺口,就成了车阵中敌军永远无法填补的疏漏了。 崔阳一马当先,挺着长枪来到缺口处,借着马势,一枪挑飞一个想要将车阵合拢的士卒。那名士卒斜飞出去,撞倒了数名挺着枪阻拦自己填补缺口的敌军士卒。与此同时,阵中那些黝黑的弩机,又被敌军纷纷举起,指向崔阳这部突破防御的骑卒们。 崔阳看到那些弩机,来不及细细思索,手中长枪已是如同流星一般向当先一名弩手飞去。随着骨头断裂的咔嚓闷响,那名弩手胸部被崔阳投入的长枪贯穿,枪头直从后背透出去,看得周边的敌兵一阵恶寒。分神之下,弩手们放出的弩箭,已是纷纷偏离目标。在这头一波的冲锋之下,崔阳这边仅有两人落马。 眼见崔阳取得了一些主动,在阵外的苏抚也是振奋起来。他挥着手,命令那些赶来救援自己的部曲家兵们弃马,翻过车阵入内支援崔阳他们的进攻。 经过短短一刻左右的拼杀,面对大部围拢过来的“马匪”和手下士卒们越来越惨重的伤亡,负责押送的那名敌军将佐,终于是下令部属们弃械投降。奋战半日终于得手的苏抚,此时却没有多少得胜的喜悦。他最为得力,也是最为忠心的那二三十名部曲,在这场突袭行动中折损一大半,便是连他自己,也受了不小的伤。简直令他感到怒不可遏! 自己对车阵那次草率而失败的突袭,不仅造成了这样一番严重的后果,而且还让作为友军的崔阳率部支援,虽然崔阳什么也没说,不过争强好胜的苏抚,却总觉得崔阳在看向他的眼神之中,有那么一丝意味深长。 愤怒的苏抚当即便下令将投降的百来名敌军将卒全部处决。他不敢确定这次突袭没有敌军逃脱,不过伏击之地距离榆中足有一百多里路,等这些逃跑的敌军传回消息,再让榆中派出援兵过来,自己这些人早就带着他们押运的这些钱粮缴获逃之夭夭了…… 包扎完伤口的苏抚起身,穿好衣服,而后看向静静立在一旁也不言语的崔阳,淡淡道:“李司马还未动手?” 崔阳毕恭毕敬地答:“司马还未得到消息,不知狄道钱粮财货何时起运,司马自己在监视狄道城中动静,另派属下前来与百人将联络……” 第二百六十六章 马匪逞威(下) 几乎与苏抚突袭榆中钱粮运输队的同时,狄道附近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开春以来的第一场小雨。城门附近看守的兵卒已是纷纷躲到城门洞中。出入城门的贩夫走卒们,也皆是忙不迭地找地方躲雨。一时间往日秩序井然的城门附近,此时变得乱糟糟的,宛如城中嘈杂的菜市一般。 刘季武披蓑戴笠,与祝捷及自己那几名属下一起,赶着一辆牛车便要出城。刘季武看着挤得满满当当的城门洞,也是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只见城门里,挤着躲雨的不少百姓,都被那些把守城门的军卒轰出城门,而后又奔跑着,或向自家,或向一旁的屋檐下而去。 仿佛是看穿了刘季武心中所想一般,祝捷笑着道:“长官不必忧虑,我等大可坦然出城。”言罢手中鞭子轻轻一挥,已是抽打在拉车的壮牛臀部,那牛哞声大叫,而后奋力拉车向城门而去。 见牛车来到城门前,靠里一侧守门的士卒已是上前拦住他们,一名伍长行到牛车跟前,望着赶车的祝捷,脸上已是笑开了花:“哟,李老顺啊。这时候还要去收菜?” 祝捷满脸堆笑道:“军爷,您也知道,县府里的那些老爷们,吃饭总要新鲜菜肴。这会又下着雨,让我赶车出城,我也是不大乐意啊……这不也是没办法嘛……”说着说着,祝捷左手一缩,袖管中已是有一小吊钱滑到手中,而后不露声色地,装作一拍那伍长臂膀,那一小吊钱已是到了伍长手中。 “行,那你就出去吧。早点回来啊。要是城门关了,我可做不了主!” “是是是……但听军爷吩咐……”牛车上的祝捷依然是一副满脸堆笑的模样。而那名伍长已是扯开嗓子喊道:“清清道,让李老顺出城!” 城门洞中躲雨的士卒们听闻伍长的喊声,纷纷用枪杆、马鞭等大吼着清出一条通路来。祝捷便带着刘季武等,穿过狭窄的城门洞,出了狄道城的东门。 如此轻松便出了城门,祝捷还与守门士卒们插科打诨,着实也是令刘季武感到有几分惊异。他看着祝捷,淡淡道:“混得不错啊。” 祝捷哪能听不出刘季武的话外之意。他心中明白,对于他们这些由囚犯被李延炤破格任用而来到此处当探子的人来说,这些军中将佐,对他们肯定是不能放心的。其中甚至就包括他自己的恩主李延炤。不然为何他们返家那几天,那名意欲逃跑的囚徒,一条街都没跑出去,就被抓了个现行呢? 然而令祝捷下定决心来此,却是李延炤向他家中提前预支的财物粮米。往年中一家人辛劳一个季度,收获也差不多就是那么些。然而他要是同意此事,那么以后他们家每月都会得到这么多供奉……即使为一家子人想,祝捷也没有什么可以拒绝李延炤的理由。 将思绪从先前的事情中抽回,祝捷回望着刘季武,道:“我已进入狄道县府中,在伙房当值……” 刘季武闻言一个激灵,点点头:“你还真是不赖。一下就扣上了别人的脉门。”祝捷言及他在狄道县府中伙房当值,这便意味着,如果李延炤想要取狄道县令的狗命,甚至不用大费周章,只需在饭菜之中下点药…… 不过当今这个形势,其一己方无需进攻狄道,其二,杀一个县令,对己方的帮助也不大。反而会使敌人意识到在他们身边,便有潜伏着的己方探子。这样一来,极有可能让祝捷提前暴露,也不利于他们这些探子今后在敌境的展壮大。这种舍了西瓜捡芝麻的蠢事,李延炤是断然不可能会做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刘季武指着路,不知不觉已到了己方骑卒临时驻地的外围。见是刘季武与祝捷等人,林中才出来几名外围值守的哨骑,将牛车牵到林子里面藏好,而后牵给他们几匹马,这几人上马之后,便在哨骑的指引之下,一路向临时驻地而去。 李延炤选定的临时驻地是一片窄小的谷地。这条谷地中的道路不通。因此平时便是人迹罕至。十余名骑卒弃马登上谷地周边的几个制高点,监视着外界的动静。一旦有异常情况,他们便传信给谷中袍泽们,再由李延炤来决定是应该就地藏匿,还是上马而走。 祝捷被带到了李延炤的面前。李延炤此时正坐在帐中毫无形象地啃着半块胡饼。他身旁的陶恒,以及一干士卒也是抱着胡饼啃得不亦乐乎。祝捷见到这样一番景象,神色之中颇有些尴尬,他踌躇着,不知应当如何开口。 李延炤见到祝捷,便兴奋地招招手:“吃了吗?没吃就坐下来一块吃点。” 祝捷看着那如同石头一般干硬的胡饼,不由自主便想到在狄道县府之中的可口饭菜。当下便摇摇头:“属下吃过了……” 看到祝捷对自己手中这干硬的胡饼敬谢不敏,李延炤也并不觉得意外。他哈哈笑了两声,而后指了指一旁铺着干草的地面,道:“坐吧,坐下说。” 祝捷道了声谢,而后走到一堆干草旁,坐定。李延炤一边咯嘣咯嘣地啃着手中胡饼,一般饶有兴趣地看向祝捷。他相信自己的眼光应该是没有错。祝捷很可能会提供给他一些他想要的情报。 祝捷有些拘谨地看了看周遭这些对着胡饼大啃特啃的军卒,李延炤一下便看出了他心中的疑虑,于是对帐中诸人挥挥手道:“先下去,待会我再喊你们进来议事!” 诸人闻令,便立即叼着还没啃完的胡饼纷纷行出帐外。祝捷见帐中只剩下自己、李延炤与刘季武三人,心下稍定。他想了想,对仍在啃着胡饼的李延炤道:“县中征收的赋税,由两名百人长,带领两百余名步卒护卫。大约在后日,便启程运往南安郡……” 闻言,李延炤放下胡饼,愕然问道:“这消息从何而来,是否可靠?” 祝捷沉吟片刻,而后道:“千真万确。我在县府伙房值守,常常会给县令送饭。昨日送饭之时,便见他在书写公文。正是给县中将佐签的手令文书……却是令他们后日启运。” 李延炤转向刘季武,道:“拿地图来!”刘季武便自怀中取出一份地图,而后双手奉至李延炤面前。李延炤细细查看了一番,最终指向狄道通往南安郡中的一处地点…… “你如今在县府之中,可有人身之虞?”李延炤抬头看向祝捷,祝捷却笃定地摇摇头,道:“我只道自己是个伙夫,并不识字。旁人也不疑有他。目前一切皆是无虞。” “那好,你便回去。若是有暴露危险,便不要再强行为之。万事切以你个人安危为要!”话音方落,心中涌起一股暖意的祝捷已是沉声拜倒:“卑下甘为司马效命,即使刀山火海亦不敢辞……” 李延炤摆摆手,道:“何必。你家中还有高堂妻小。若你有个好歹,他们盼谁归去?好生小心,凡事切莫心急。去吧。” 刘季武起身将祝捷送出帐去,须臾返回,而后便行至已经啃完胡饼,正在拿着水囊咕嘟咕嘟往嘴里灌着的李延炤:“司马,后日……” 李延炤手指向地图中狄道与陇西郡官道之间一处地点:“就在此处,伏击敌军!” 刘季武细细看去,地图上那一处地点,一面是山,另一面则有渭水穿流而过。对于这等地形,传统意义上并不是非常适合伏击。于是刘季武不由得一脸疑惑地看向李延炤。李延炤见刘季武一脸懵懂神情,也是耐心地对他解释道:“此地名为曹家崖。先前我引人来此哨骑多次。这地方一面是山,而靠渭水的那面,河边则有茂盛的蒿草丛。足以遮蔽人马的高度。” “到时候我等先在靠山一侧埋伏一少半骑卒,在山林中挖陷坑,并布置些落木、巨石等机关。而后敌车队到来之时,先由隐藏在蒿草丛中的大部骑卒杀出。仓促之间,敌军难以形成有效防御阵势。敌将势必会收拢大部,试图退往山上,以求借山势来顽抗,使我部骑卒难以进攻。” 李延炤顿了顿:“而到那时,这边的山坡上,陷坑与巨石巨木便会挥作用,押运的敌军万不可能攻上去!”李延炤右手扬起,而后重重地拍在地图上。刘季武听着李延炤这一连串的计划,细思之下,却也并无现明显破绽,便对着李延炤用力点了点头。 吩咐士卒们今夜好生休息,而后李延炤便也回到临时搭建的简易帐篷中睡了个囫囵觉。在军中一直担任下级军官的职务,使得李延炤对于这些艰苦早就习以为常。他躺在干草临时铺垫的床铺上,听着帐篷顶的细小裂缝中不断地漏下雨水砸到地面的啪啪闷响声,思绪一时翻飞。两世为人,果然还是前世中的军旅要舒服一些。 明日就将面临着此次小试牛刀的劫掠。李延炤辗转反侧,一种莫名的兴奋萦绕在他的心头。他除去想些杂七杂八的事务,便是在脑海中一步一步地印证明日伏击的每一个细节。一直到将这个计划反复设计妥当,方才在不知不觉中失去意识,沉沉睡去。 次日凌晨,李延炤便派出一个伍,留在这个可以俯瞰到狄道城的地方,监视着运输队的动向。其余人则在他与刘季武二人带领之下,翻山越岭,前往之前预设的伏击地点。 曹家崖虽然叫崖,不过山体倒也并不算陡峭。属于徒步可以攀登的那种程度。李延炤让陶恒带了两什人前去在山上布置巨木以及巨石等障碍物。而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骑卒,来到距曹家崖大约六百余步的渭水边上。 此时渭水虽然还未到汛期,不过随着春季到来,河边上一人多高的蒿草已是冒出了新芽。虽然还不能够容纳成人直起身体站立,不过稍微弯着腰,或是蹲在其中,从两三百步外的驰道之上,已是看不到任何异常。 山坡上布置完毕以后,陶恒处留下了一什士卒,而其余人则下山奔至渭水边上的蒿草丛中,归于李延炤调遣。平心而论,李延炤对于这次伏击虽然是计划周详,不过却还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会这么顺利。他以及手下那些军卒,便在一整日的守候之中,迎来了这一日的黄昏。 眼见时间已经黄昏,不仅没有见到运输队的影子,连自己留在狄道监视运输队的那一伍的士卒都未见回报。李延炤有些心神不宁,正准备再派一伍哨骑,沿着来路返回侦察一番,却依稀听到驰道上传来一阵阵细微的马蹄声。 李延炤直起身,探出蒿草丛,却正见到几个穿着粗布短衫的骑手沿着驰道向自己这边飞奔而来。他连忙派了身边一个士卒前去,将他们引到蒿草丛中来。见到那几名哨骑,李延炤耐不住心中焦急,劈头便问:“怎么回事?狄道的运输队呢?” 领头伍长被李延炤的一脸恼怒与焦急吓了一跳。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拱手答道:“运输队一个时辰前,已在距此处三十余里的西梁山附近安营休息……” 李延炤瞬间眼皮一跳,扭头对刘季武道:“妈的,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他昨日几乎筹谋了一整天,方才制定出这个计划来。谁知这帮运输队和押送车队的兵卒,根本就是不给面子。一整天的光景,磨磨蹭蹭的,距他们这边还有足足三十里! 李延炤想了想,对刘季武道:“既然他们安营休息,我们便也找个山坳休息片刻,让弟兄们吃顿饱饭,等到入夜,再前去找他们的麻烦!” 刘季武点了点头,而后拿出竹哨,在嘴边吹出三长三短的信号。周边埋伏在蒿草丛里的骑卒们,便纷纷直起身,而后牵着各自的马围拢过来。 “司马有令,先去对面山坳休息,入夜之后,再分别前出,袭击车队!” 第二百六十七章 降者不杀 “什么时辰了?”李延炤伏在一片树林的边缘,身后的马已经带上了笼套,马蹄也用布紧紧包裹了起来。他用手肘推了推身旁与他一样精神百倍的刘季武,问道。 刘季武仰头看了看天,答道:“大概子时末刻了吧。司马,还要等吗?” 他们申时便自曹家崖动身,一路之上悄悄摸摸的,火把也不敢打,到了西梁山附近,生怕惊动了那些此时已经安营休息的车队与押运士卒。这些骑卒们都在李延炤的命令下给马戴上笼套,包覆了马蹄。不过等待了两个多时辰,依然不见李延炤出进攻的信号。不少人卧在地上进入了梦乡。然而李延炤听着身边士卒轻微的鼾声,却也没有叫醒他们。 一整日的奔波,却扑了个空。令李延炤分外不爽。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快,这些押运士卒和车队临时停驻在此处休息,也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不过在战场上,一个优秀的指挥官总是善于将各种不利变为有利。在西梁山这个地方,虽然失去了先前的那么多布置,不过恰巧给了李延炤动夜袭的机会。 既然是夜袭,最理想的状态当然便是对方的防备力量最为薄弱的时候动。在李延炤的认知之中,这个时机应当放在寅时。这个时辰正是人在一天之中最困的时候,即使是哨兵,在这个时间段内也难免要打瞌睡。军队中便流行一句话:站哨不站二五哨。说的就是两点到五点这个时间段,正是人最困的时候。在这时站哨,最是煎熬。 仔细想了想,李延炤用手肘推了推身边的刘季武:“丑时末刻进攻。这会我们守着,让兄弟们都好生歇会吧。待会前去进攻的时候要是打起瞌睡来,那才是要命。” 刘季武喊过身边一个清醒的士卒,让他将李延炤的话传递下去。得到司马命令的士卒们便都放宽心,即使方才未睡的人,此刻也都是趴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漫长的等待之中,李延炤与刘季武二人却是了无睡意。他们趴在地上,开始筹谋一两个时辰之后即将起的进攻。 两人一同计划了很久,直到丑时末刻已到,他们仍在进行着最后的完善。刘季武率先看看天色,悄然道:“时辰到了。” 李延炤听闻时辰已到,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而后推醒旁边一名士卒,对他悄声道:“快去,将弟兄们都喊醒,我们准备进攻了……” 那名士卒闻言,便也悄然爬起,而后将自己道弓刀挂上,转身便小心翼翼地向后走去。林中趴着的几乎都是己方士卒,一个不小心,便会踩上其中某人的手脚。他走过去,一个一个地将仍在沉睡的袍泽们喊醒。用了大约一刻钟的光景,这百多号骑卒们已是披挂整齐,各自牵过马,紧张无比地等待着李延炤的命令。 李延炤仰头看了看天色,而后对着刘季武用力地点了点头,一挥手,二人已率先牵马行出,后方的士卒们便跟着他们一同自林中悄然行出,百多号人行走之间,默默地看着夜色笼罩之下的敌方营地。借着月光,依稀可见未立营墙的营地之中,只有数十顶帐篷错落有致地立在夜色之中。 这个营地正建在山脚之下,方圆不到两百步。各帐之间距离也不过三五步远。装载粮食财货的大车,勾联着成为了临时性的营墙。营地北侧百步左右便是驰道。方才两人做计划之时,早已将这个地形地貌烂熟于心。 李延炤与刘季武将这百来号骑卒分成两队,依方才议定的计划而行:李延炤带一队人率先冲入营中,纵火烧帐。毫无防备的营地必然因此而大乱。李延炤带的这部骑卒并不恋战,其目的便是要通过横贯营地的冲锋,给这座营地尽可能地增加混乱。同时冲到营地另一头,与稍后冲锋的刘季武对这座简易营地形成一种包夹之势。 而刘季武所部骑卒,则稍后冲入,李延炤先前制造混乱之后,营地中的敌军很难在短时间内集结起来进行有效的反击。而刘季武的任务,便是在这段敌军尚未反应过来的时间之内,尽可能多地杀伤营中敌兵,使敌军稍后即使在将佐们的指挥下有余力反击,也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对自己这些骑卒形成威胁。 李延炤唤过一旁的陶恒,令他带十名营中身手比较出色的骑卒,徒步接近这块营地,将外围放哨的敌兵清理掉。陶恒领命,唤过十来名骑卒,便弃了马向着敌军营地摸去。一时间,剩下的将佐骑卒们都是万分紧张地看着陶恒等人的行动。 又用了不到一刻钟,陶恒引着那十来名骑卒返回,言道营地外围的哨兵皆已被清理。李延炤方翻身上马,身后将佐士卒们也依样而行。李延炤见众人已皆在马背上坐稳,便拔出腰间的环刀,斜斜指向夜色下静谧的营地,吹响了一声短促的竹哨。 竹哨响过之后,李延炤便带着麾下这五十来名骑卒,直冲那座毫无防备的营地。士卒们先是取弓搭建,向营地中泼洒了两波箭雨。而后随着李延炤另一声短促的竹哨,纷纷取出火折子,在风中甩燃,而后抽出捆缚在腰带上的火把,纷纷点燃,一时间这片通往营地的路上火光通明。骑卒们毫不停歇地撞入营地,而后将点燃的火把纷纷丢到营中错落有致的帐篷上面。一时间,火光冲天! “杀!”李延炤大吼着,手中的长枪从一侧伸出,已将面前的一座帐篷挑翻。帐中方才被惊醒的敌兵们毫无思想准备,还不知道生了什么事。一脸懵逼地看着自营中呼啸而过的骑卒们。 直到身边人中刀中枪之后飞溅的血液喷射到他们的脸上身上,这些赵兵方才醒悟过来。他们一边大吼着敌袭,一边匆忙地穿着衣服。然而许多人尚未及穿上衣甲,便已倒毙在刀枪之下,借着火光,他们看清了胆敢袭击他们的这支骑卒。一名赵兵惊讶地大吼了一声“马匪!”便被斜刺里伸出的一柄环刀砍掉了脑袋。 李延炤引着所部飞快地向着营地另一边奔驰而去。营地中的混乱可能还要持续好一会儿。他身边的骑卒们仍然在不断地将手中的火把、火折子等引火之物往尚未燃烧的帐篷上面丢。一时间营地中帐篷燃烧的噼剥声,赵兵惊恐的嘶喊声,以及几乎微不可闻的刀枪入肉声,便在营地上空交织出令人胆寒的催命曲。 一名赵军将佐衣甲凌乱地自帐中冲出。映入他眼帘的却是刺目的火光,与到处乱窜的自己部下。这名将佐一时震怒不已。当看清楚自营地中冲过的敌人身形,不由得更加震怒。他大吼着:“聚拢!结阵!”在这片嘈杂中却并没有多大的效果。 这位恼怒不已的将佐便揪住一名从他身旁跑过去的士卒,掼在地上大吼:“不过是一群马匪,慌什么慌?给老子起来,拿起兵器御敌!” 李延炤率部冲出营地,放缓马又奔跑了半里,而后将口中竹哨吹出一个长长的音符。麾下这些骑卒们便有序地拨转马头,向着方才被他们横穿而过的营地又缓缓地小跑起来。 营地中有个别士卒已经吓破了胆。李延炤引着自己手下这些骑卒向回冲锋之时,却看到营地中跑出来不少衣甲不整的士卒。当他们听到包覆着布的马蹄敲击地面出的沉闷声响时,再借着月色看到宛如鬼魅一般又向营地冲来的骑卒,心中更加恐惧。一些人转身冲回营地,而其余人则不管不顾地四散奔逃。 李延炤此时也没有功夫去管那些四散奔逃的溃卒。他口中的竹哨再次出一声短促有力的鸣响。麾下这些骑卒们听到这哨声,便纷纷催马提,各执刀枪,继续向着营地起第二轮冲锋。 刘季武率部冲入营地中的时候,杂乱的敌兵因为恐惧和慌乱,散得到处都是。刘季武便将率下这些骑卒以伍为单位,分别向不同的方向去追杀散乱的敌兵。训练有素的骑卒们五五成军,肆意追砍着营地中乱逃的敌兵。一时竟无人能够制止他们。随着战马的奔驰和伸出刀枪,砍瓜切菜一般地屠戮敌军,这支队伍中的新兵初上战场见血杀人的不适感也很快过去。 在飞驰的战马之上,骑卒们的肾上腺素被充分的激出来。面对的又是一群毫无准备的敌军步卒,往复冲杀之间,顿感酣畅淋漓不已。营地中已遍布着倒毙的衣甲不整的赵军步卒尸体,然而这群杀起了性子的骑卒,又怎么肯善罢甘休?刘季武派出去的五五成军的骑卒们,一直杀到营地边缘处,方才遇到一些有组织的抵抗。 醒悟过来的赵军将佐们,此时纷纷将身边所有能够召集到的士卒们都召集到一起。他们虽然此时仓促应战,不过因为涉及到自己的身家性命,这些士卒之中也没有任何人敢大意。虽然他们握着刀枪的手,都因为紧张和慌乱而颤抖不已。不过他们的作战意志,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有两队杀得性起得骑卒,便直直向着处在营地边缘的这些敌兵撞过来。然而等候他们的,便是这些为了保命的人们攥在手中的长枪和刀剑。眼见一连倒毙了数名骑卒,来到此处的三个伍的伍长才如梦方醒,连忙让属下骑卒们收拢队形,向着刘季武的方向靠拢过去。 刘季武麾下的兵将虽然是遭逢小挫,不过这并未打击到他们屠戮敌军的热情。听过返回来的那几名伍长的汇报,刘季武也将目光投向了营地一角聚拢起来的那些敌军身上。 然而刘季武还未及对那些顽抗的敌兵进行一番布置,营外已经响起了喊杀声。刘季武抬头定睛一看,却正是李延炤率部杀了回来。随着李延炤所部加入战团,营地中除去几处聚拢起来的敌兵,其他地方零星的顽抗已是越来越微弱…… 刘季武策马迎上李延炤,向李延炤汇报了一番现今营地中的情况。那些聚拢起来负隅顽抗的敌军,若要一个个地剿杀,也并非一件易事。更重要的是,若是要强攻,那么己方势必要牺牲不少人。在如今这个大局已定的局面之下,这种牺牲简直可以说是毫无意义。 李延炤借着周边士卒打起的火把,看到营地中分成几块的黑压压的一团人,他皱眉想了片刻,而后面无表情地对刘季武道:“放箭吧!” 刘季武点了点头,随后拿起竹哨放在嘴边吹出一个长音,同时举手高喊道:“控!” 听到长音以后折返回来聚拢在一起的士卒们听到这声口令,纷纷拈弓搭箭。各种各样的箭镞便纷纷指向营地中仍聚集在一起,意图负隅顽抗的敌军。 “放!”随着刘季武一声令下,骑卒们纷纷松开手中弓弦,箭矢便成片地向着那些黑压压的人群泼洒而去。 一连射了三轮箭雨,黑暗之中聚拢起来的那些敌兵之中,已经传出了不少嘶声哀嚎。在夜空中回响着,却显得分外瘆人。 “停!”李延炤举起手。身边士卒们见到这一信号,纷纷放下了手中高举着的弓箭。李延炤淡淡望向刘季武:“告诉他们,降者不杀。” 营地中聚拢起来的这数股赵军步卒之中,在数轮箭雨的洗礼之下已是倒下不少人。中间还有不少伤者,此时也是苟延残喘。这几波箭雨,几乎将他们所有生的希望兜头浇灭。 正当他们等待着下一波箭雨的洗礼时候,那些可怖的马匪却停止了箭袭。而是聚拢在一起,他们阵中,正无比清晰地吼着一句口号。 “降者不杀!降者不杀!”随着这声音愈清晰地传到那些仍在顽抗的赵军步卒耳中,本来幻灭的求生欲望,却又在此时死灰复燃。然而却并没有人敢于轻举妄动。他们谁都不知道,若是自己丢下武器,身边的这些同泽,会不会先给自己来上一刀。 “降者不杀!若无降者,我等便继续放箭了!”随着那些马匪阵中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喝声,赵兵中终于有人丢下武器,而后没命地向着那些马匪奔去。 第二百六十八章 敌进我退 战斗结束,俘虏们被押解到营中空地上集中看管。而被充作临时营墙的大车,则纷纷被推到营外。由刘季武负责清点这些战利品。 看押在营中空置地方的俘虏接近百人。虽然武器都已被己方收缴,然而看管他们的士卒们依然是不敢大意。骑卒们打着火把围成一圈,手中刀枪指向这些表面顺从,却不知心中如何作想的俘虏。 待到刘季武清点完毕那些缴获的钱物,回来向李延炤报告了一番。此次计缴获数十万钱,绢帛布匹三千余匹,粮米五千余石。已足称丰厚。李延炤粗略估计一下,仅凭自己这些人,即使骑乘双马,也无法将这么多的物资带回凉州去。这倒也令李延炤一时犯了难。 刘赵所铸铜钱在凉州按说是不通行的。不过李延炤完全可以将这些钱带回郡府,交由府君来熔炼重铸。而绢帛和粮食,以及其余的少部分别种类的财货,也可以充作军资。这个时代以绢帛布匹来代替货币仍是普遍。因此那些缴获倒是不担心没了去处。 刘季武汇报完收获之后,便一脸犯难地看着那些俘虏,而后悄声问李延炤道:“这些俘虏……该如何处置?” 李延炤还未从如何搬运财货的难题中抽出思绪,刘季武便又给他抛出了另外一个难题,当即便垂下头不言语。对于一支深入敌后的军队来说,这两个问题任何一个处理不好,都有可能给自己招致灭顶之灾。 尤其是对俘虏的处置。杀伐过重的人带兵,不管走到哪里都会遇到更加激烈的顽抗。因为敌人都知道,即使投降了也是死,倒还不如死战,可能还反而有一线生机。虽然他们现在的身份是一群马匪,并无此等顾虑,不过刘季武抛出的这个问题,还是令李延炤前后感到有些为难。 “不如,全杀掉吧?”刘季武见李延炤皱着眉,当即便小声提醒道。他们与这些敌军既无仇怨,但是为了自己这支深入敌境的部队安全,似乎杀掉是最稳妥的方法。 李延炤摇摇头,道:“先前已经答应过他们,降者不杀。我虽非善男信女,然而信守诺言,却不敢稍忘。季武你令这些俘虏中带队的军将出来,我要问他几句话。” 刘季武闻言,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便转身去到那群俘虏边上,大喝了几声。过不多久,两名军卒便推搡着一个身着皮甲,有些狼狈的敌军将领来到李延炤面前。 那名军将之前在营中组织麾下士卒抵抗,此时以为李延炤想要拿他开刀,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当即便跪地叩求饶道:“头人……小人职责所系,不得不与贵部为敌,如今既已投降,先前头人也答应降者不杀……” 李延炤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而后开口问道:“若放你回去,你失职在先,丧师在后。该当何罪?” 军将闻言,哆哆嗦嗦道:“如此回去,自是不赦之罪……” “既然如此,回去也是死,为何你方才还要投降?” 李延炤的问话一出口,却犀利非常,令这位军将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答为妥。李延炤却是对他心中所想心知肚明。若不投降,定然是横死当场的结局。而投降的话,还能苟延残喘多活几日。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即使从长远角度上来看,结局没什么区别。不过眼下的利害,还是能够左右多数人的决定。 “若你负伤逃回,再与你上官言及你与部下士卒皆已尽力死战,无奈敌人太过强大……如此可保你一命否?” 那名军将听闻李延炤所言,脸上神色变换不定。不过深思熟虑了好一会儿,方才颔道:“如此可保小人一命,谢头人成全……” 话音未落,李延炤已是拔出刀,而后一刀便劈在跪伏于地的那名军将右臂上。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嚎,那名军将已是滚倒在地,右手已从小臂中间断作两截。李延炤面无表情地转向刘季武,指了指仍被集中看押在营地中的那些敌军士卒,冷冷道:“其余人,去右手!” 那些兵卒眼见自己指挥自己的军将已是落了个断臂惨嚎的下场,他们也感到由内心升腾起一种无比的恐惧。然而已经没有了细想的时间,当中不少人,已被附近的马匪们拖出去,而后手起刀落。营地中一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嚎。 周围穿着随意的马匪们,更加警惕地戒备着。他们手中的刀枪,映射出摄人的寒光。俘虏中有个别兵卒想要反抗,便立刻被周遭兵卒毫不迟疑地斩杀当场。看着昔日同泽倒毙在旁,脸上生机渐去,剩下的兵卒们,也开始渐渐放弃了意欲反抗的愚蠢想法。 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这些俘虏们已是纷纷接受了他们的命运。不过右手腕处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使他们一边惨嚎,一边翻滚。虽然那些马匪们很快拿来金疮药敷在他们右手腕的伤口之上,并取出布条包扎,不过鲜血还是止不住地汨汨流出,很快将包裹伤口的白色布条也染成一片鲜红。 李延炤望着营地中这片景象,听着此起彼伏的俘虏哀嚎,却立在一旁,面无表情地道:“我去你们右手,并非苛待。而是如此一来,你们今后便不用再为他人效命,行这等刀兵之事。在这乱世中能因此捡回一条性命,对你们来说是件幸事!” 没有再管那些依然倒在地上翻滚哀嚎的敌军俘虏,李延炤带着刘季武行到营外,看着自己麾下的军卒们,正从一辆辆车上搬下财货物资,而后放置到那些备用马匹的马背之上。想了想,李延炤便凑近刘季武,道:“待会搬完东西,我们一块沿驰道向东南方向走。让那些俘虏看到。他们回报之时,便会说我们向东南而去。这样一来,刘赵势必会在靠近陇西与南安一带搜捕我等。” “我等南去之后进山,绕一日光景,再折而北返。物资带不走的便优先带财物布帛。粮食能带就带一些,不能带走的,就送给附近生活困难的百姓也好。” “是!”刘季武拱手应道。而后抬起头,仿佛想起了什么,又问道:“苏百人将那边,我们是不是该派人去知会一声?” 李延炤笑笑道:“苏抚不甘寂寞,定然要连着干好几票才肯善罢甘休。我们却没有他那样得力的探子。在陇西这种地方,两眼一抹黑。若强自为之,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落入别人的陷阱。先遣几名哨骑边探路,边向北去寻苏抚。见到他了,便知会他一声。” 顿了顿,李延炤又道:“现今我等抢掠虏贼的这些财货,虽算不上收获巨大,不过也足以让县中支撑好一段时日了。” 言罢李延炤挥挥手,刘季武便前去召集那些将财货装运完毕的士卒。还剩下不少粮食搬运不走,其中一些骑卒便将之集中到十多辆车上,而后用自己骑乘的军马,拉着这些装载了粮食的车先行前进。遵照李延炤的吩咐,沿着驰道向东南方向而去。 等到这些装载粮食的车辆行出一个时辰的光景,天色也已大亮。李延炤引着剩下的自己部下军卒,又回头望了一眼营地中横七竖八躺倒的俘虏们。而后大手一挥,这些剩余的部属们,也向西南方踏上官道,徐徐而去。 自刘赵光初七年春开始,境内陇西各郡县之间押运粮草财货的运输队,便开始不停地遭到马匪袭击。短短两月之间,便生了六起类似事件。损失财货粮食无数。陇西各郡县之间,或独自派兵搜寻,或联合派兵进剿,谁知却一无所获。 这些情况报到长安之后,刘曜震怒。当即派出中山王刘岳引五千骑兵前来陇西地区,配合各郡县助剿这支马贼。 而消息灵通的苏抚得知刘赵派遣骑兵前来助剿,便早早将掠来的一部分装载不走的粮食财货藏到了之前令部下们找好的数处山洞之中,并封闭了洞口,在地图上大致位置又做了标注,方才扬长而去。 刘岳带着五千部众浩浩荡荡地前去陇西之时,也不曾想到,他如此声势浩大地开展了这次围剿行动,也是扑了一场空。在各郡县的积极配合之下,虽然扫荡了不少马匪的山寨营地等等,然而各郡县被劫掠的财货,却是无从寻觅。 由于是刘曜亲自下令进剿,刘岳也不敢大意,花了将近半年光景,将整个陇西之地又好好梳理了一遍。除了那令他如鲠在喉的金城郡附近,别处但凡有名有姓的大股马匪山贼,皆在他兵过如篦的打击之下灰飞烟灭。 此事引起的连锁反应便是,随着刘岳进剿马匪山贼的这些行动,陇西的治安空前清明了起来。如果不算刘岳手下对路过地区的汉人百姓的掳掠屠戮,以及陇西各郡县为了弥补之前被马匪劫掠所出现的大额亏空,而对百姓们开展的更为残酷的压榨剥削。陇西如今的治安,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优异。 不过这些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军事行动,也为陇西地区,及身为陇西邻居的广武、金城二郡来说,却带来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先,深受进剿行动戕害的陇西地区马贼——其中不少还是先前陈安溃众,在陇西渐渐严峻起来的形势之下无法生存,便借着自己对陇西地区道路情况的熟悉,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地躲过刘赵进剿大军的追捕,直向凉州而来。 先前金城之战时,张阆对欲降凉的冯定这部残卒苛待至那般,这些原同属陈安部下的人,也是皆有耳闻。因此地处大河南岸的金城几乎无人问津。这些马贼宁愿忍饥挨饿地渡河再多行一两日,也不愿就近投奔金城。 其次,在日益严重的压迫和匈奴刘赵的直属骑军不知什么时候就到来的屠戮和劫掠之下,陇西残存下来的汉人百姓,也纷纷开始举家迁徙。拖家带口地向着凉州而去。 已经率部回到县中的李延炤,心情沉痛地签了一张又一张抚恤单据。在这次两个来月的行动之中,他与苏抚部起先各自为战。不过随着可选择目标的变少,和日益强大起来的运输队护卫,最终两部还是合兵一处,一同对这些已听到风声的目标开展了几次还算成功的突袭。 不过随着敌人防范意识的提升,带来的最直观的后果便是自己麾下兵卒的伤亡也跟着成比例地提升。这让李延炤感到分外心痛。几次下来,自己这边已是伤亡近半,而苏抚那边情况更糟,已经召集过一队援兵的他,最终剩下的人也不过七八十个。 令居县骑卒在这一系列行动之中,阵亡二十八人,伤三十三人,其中十七人落下了终身残疾,可能再也无法留在军旅之中。 阵亡者中,甚至还包括从关中逃难,就一直跟李延炤相处在一起的韩文灿。上次在金城失了牛二壮,李延炤已是痛心不已。此次又在陇西没了韩文灿,想着早先为保护自己而亡的牛二壮,李延炤心中愈痛心。 之前已经分批掠回的财货,如今皆是堆积在县府府库之中。不明就里的辛彦,并不知道李延炤麾下的士卒们,为了这些能让县城展壮大的财货付出了多少血的代价。他只是在看到这些堆积的财货之后,一方面对李延炤的能干赞不绝口,另一方面开始暗自懊悔自己当初的反对。 他哪里知道,心中沉痛的李延炤,却并未在意过这些细枝末节。将阵亡士卒的名册交给工坊,令工坊中的木匠们为他们赶制牌位。他想择日便将这些英灵的灵位送至忠烈祠中,好让他们享受郡府与民间的香火供奉。 饶是如此,李延炤依然觉得心情无比沉痛,且不说县府训练培养这些将卒花去了多少财货和精力,这些士卒背后的家庭,如今要么失去了顶梁柱,要么落下残疾。老无所养,幼失怙恃。才是令他感到分外心痛之事。 第二百六十九章 令居强兵 令居县东五里,山脚下。原先只是依着逆水河的一个乱石滩。如今已是被令居县兵们平整出来。原本在此处散乱堆着的石堆也早已被运走。那些石头被砸成碎石子,而后在去岁冬季时候,由县令辛彦与司马李延炤两人动流民增筑令居城墙的行动中,被筑进了加高的令居县城的城墙中。 而这一片广袤的河滩,则被县兵们修葺成了新的校场。骑卒们在其中近山的区域往复奔驰。山脚下树立着二三十个木质假人。而步卒们则穿着厚重的铠甲,奔跑在逆水边上。如今李延炤给这些步卒们的任务,也早已加量到每天往返令居与郡府一个来回。除了披甲,还不定时地将一尺见方的两个铸铁盘分别捆缚在将卒们的前胸后背,以此来锻炼他们的耐力。 从起初的叫苦不迭,到后来的习以为常,这些步卒足足用了一年光景。好在他们的待遇在军中最为丰厚,即使一个十口之家,仅靠军中这一个步卒的收入也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因此每当操练得疲惫不堪时,这些士卒想想家中亲人,便也总能咬牙挺过难关。 曹建就在校场上操练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有些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校场的边缘。望着山边那些往复奔驰,肆意用手中弓箭射击着木质假人的骑卒,他的思绪便不由自主地飘回当初在广武军中,他自己还是一个喂马的小卒。如今几年过去了。虽然职位与事功皆已突飞猛进,不过曹建反而更怀念起当初那些日子来。 先前李延炤调任令居,曹建并未申请一同随行。虽然李延炤明确表示支持他留在广武。不过后来生的一系列事情确实令他始料未及。本想着留在广武军中能有更好展,谁知却落得一个这样下场,也让曹建感到无颜再见李延炤。 许是心知曹建的这般想法,李延炤便制止了想要前去迎接的刘季武等人。嘱其照常带队操练。而李延炤,则在营中自己屋内摆下一桌酒宴。毕竟他们与曹建之间那么久的交情,什么表示都没有,也太说不过去。还会让曹建以为他仍然是在为当初之事而耿耿于怀。 曹建立在校场之外,孑然一身,和校场上兵将们热闹非凡的景象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副诡异的景象,很快便被站在点将台上监督各军操练的刘季武尽收眼底。刘季武将手中令旗交给一旁的副将陶恒,而后便大步走下点将台,直向校场边缘的那个孤独身影走去。 校场边上的曹建,看到点将台上下来一位将佐向他走来,定睛细看,方才觉竟是老搭档刘季武。见刘季武如今意气风的模样,顿觉自己与之宛如云泥之别,心中却更添几分尴尬与失落。 刘季武仿佛对曹建的这种尴尬失落浑然不觉。他行上前去,接过曹建背着的包袱,而后右手一伸,已是揽着曹建向县城方向行去。如今令居县兵中最为精锐的骑营与战锋营已皆归于刘季武代管。李延炤也要求他事事能够亲力亲为,让这些新选的县兵精锐能够有一种全新的气象。因此刘季武在营中,吃住都是与士卒一起。每到操练时间,也必亲临校场。颇有一种与士卒们同甘共苦的意味。 除此之外,去岁之中不断有陇西地区流民逃亡至令居。李延炤在其中选取一些家中丁口众多的民户,便落户在令居县中。其余的,则向郡府了公文,请求郡府接纳其中一部分。而去岁通过苏抚打劫了刘赵数个郡县税收的广武郡,此时正是富得流油。而且去岁郡城扩建,直到今年还未完工,也正是人手紧缺的时候。辛太守便将这些流民当宝一样通通接纳走了。 丁口众多的那些民户足有近千户。即使继续开垦田地,县中也难以全数满足他们耕种取食的需求。其中一部分分不到田地的人户,便接受李延炤与辛彦的提议,开始畜养县府提供的牛羊马等牲畜。平日由县府按量供给衣食。到了收获季节,则以畜类产品来换取粮食。 这些流民早已司空见惯了陇西地区豪族与刘赵的剥削。他们可是完全不计较百姓的死活。更遑论给他们衣食了。颠沛流离至此,早已看破人生的百般艰辛。能活着已是不易,又哪里能求得事事完美呢? 于是在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这些流民的安置便算是划上了一个相对比较成功的句号。这些人丁众多的民户中,每家都按照李延炤的要求,出一名丁口到县中充任辅兵。辅兵本人由县**给衣食,主要参与各种军中杂务,和县中各项工程的修建。而对于这些辅兵家中,县府也是有一定的宽松政策,比如辛彦提出的规定:辅兵之家,只纳半税。便是说家中有丁口在县中担任辅兵的,家中便可免一半的税。 如此一来,本来还为自家男丁去当兵而心怀忐忑的民户们,便纷纷欢呼雀跃地将各家男丁送至军中。如此一来,除去千余正兵,县中所掌握的辅兵也是有了千人左右的规模。 如果不是令居县太小,没有那么多可以容纳开垦的田地,李延炤倒是想开垦出一大片地来,让这些辅兵成为军屯。但是现实是残酷的。没有地给他们做军屯来耕种,便也只能展出一部分副业来。思来想去,李延炤便盯上了县城附近山中那些茂密的树林。 反正这些树林,也是天然长成。这个时代伐木的效率低下,又不怎么存在过度消耗自然资源的顾虑。这一千余名辅兵便被李延炤任命的将佐带出去可了劲的伐。这些树林可以为县中提供源源不断的木材。而上等的木材,也是可以成为商品和重要的战略物资储备。 如今的令居县,早已成为一个有几分世外桃源意味的存在。各色货品琳琅满目,粮食钱物早已堆满了县府府库。县城之中,还开辟了一条横贯东西的商业街。由县府出资修建。每个铺面每天只需向县府缴纳十文钱的税款,便可以在这街上吆喝一天的买卖。 虽然早已不复自己方才到来时候那副寥落模样,不过李延炤对于这些还是不能说完全满意。只是自己所掌握的那一支逐渐强大起来的县兵,才是给他无穷动力的源头。 现今的这支县兵,在武兴郡铁矿源源不断出产的铁料支持下,武备与当初早已不能同日而语。两百余人的骑卒,早已达到一人双马的配备标准。精选的一百多名步卒,如今也能身着一百三十余斤的铁甲,拿着十多斤重的诸刃长刀行军数十里。 另选了二百名臂力出色的士卒,拿上了工坊中出产的强弓劲弩,成为弓弩手。而剩下那五百来人,也早就更换过武备。如今人人都至少有一件皮甲蔽体,手中所持刀剑枪戟,也皆是在灌钢法下大量出产的精良武器。 曹建自校场一路行来,所见所闻,皆是令他惊诧不已。在与刘季武的攀谈之中,他更是了解到了如今的令居县真实的风貌。不由得也在暗自后悔他当初一念之差,没有跟随李延炤同来令居,还因此让两人原本良好的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可惜已是悔之不及。 两人一路走着聊着,用了小半个时辰,方行入县城之中。如今的令居县城,随着去岁之间大量流民的涌入,变得也是热闹了起来。曹建听着城中大街小巷贩夫走卒的吆喝声,看着眼前街道上一片片摩肩接踵的人海,不由得赞叹道:“李司马,果非常人也!” 刘季武闻言,笑了笑,却对曹建道:“司马在营中为你备下酒席,给你接风洗尘。想当初我等一齐由关中来此,情谊当是最为深厚。切莫辜负司马的一番好意和苦心啊……” 曹建听着刘季武的话,神色中也平添几分懊恼。然而也只能默然不语,随着曹建一同行入大营。刘季武带着曹建一路行去,所遇到的值守士卒们纷纷按刀行礼。刘季武也一一点头,以为回应。 到了营中一座屋子前,刘季武伸手叩了叩门,里面随之响起李延炤的声音:“请进!” 刘季武推开门,拉着曹建的衣袖,将他引入屋中。屋内李延炤正襟危坐在上。屋中摆着数张拼接起来的长条胡桌。胡桌上各色菜肴米酒,丰盛至极。而甫进屋内的曹建,看着这一桌的美味佳肴,面上却是一副寡淡神色。 李延炤见是刘季武引着曹建入内,忙从上站起,而后绕过那胡桌,快步走上前来,把住曹建的臂膀,哈哈大笑道:“曹建!我之得力臂助,来此一年有余,可算把你盼来了……” 听闻李延炤充满热情的开场白,曹建却是低垂下头,感觉心中有愧,涩声道:“曹某人不通情理……早先愧对司马,还望司马不计前嫌……” “说的哪里话!”李延炤故作嗔怒道:“早先你留在郡中,我心中并无不快。若你能在郡中混出一片天地,我也会由衷为你高兴。我等一路自关中而来,有了今天这番光景,是为不易,且行且珍惜。” 曹建虽然知道李延炤很可能并不会特别在意此事,不过从李延炤口中听到这段话,还是牵动了他心中一根名为愧疚的神经。 “走,我带你去看看,如今令居强兵的风貌!”李延炤见曹建一脸羞愧神色,便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不由分说便拉着曹建向外走去。两人甫一出门,刘季武便跟在他们身后随行。出门的时候,还顺手将李延炤的屋门紧闭上。 李延炤拉着曹建行到营中点将台上,曹建顺着李延炤的视线望向营中每一处,营房虽是黏土夯制,不过却排列分布得错落有致。巡营的士卒们衣甲鲜明,各执刀枪剑戟,井然有序地穿行在各个营房之中。营墙四角的望楼之上,也各有两名士卒值守。这一个县的驻军,经过这一年多光景的调教,已能够如此秩序井然,甚至不输于郡兵。也让曹建暗自赞叹不已。 两人在点将台上,各自眼望四方。却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然而没过多久,营外已是响起了嘹亮的号子声。李延炤知道是在外操练的士卒归营,便连忙将视线投向大营辕门处。先进来的是那两百余名骑卒。在校场上操练之时,他们队形散乱,往复奔驰。不过此时,他们却是排着整齐的队形,一排排一列列相继进入营中,而后保持匀缓行到点将台前,将卒们勒住马,而后纷纷滚鞍下马,等待着各自主将的命令。 骑卒们下马列队完毕之后,自辕门处踏着整齐的步伐行入营中的,便是那一支身披铁甲,手执长刀的步卒。方才曹建在校场上,已见到他们气喘吁吁地在逆水边奔跑的姿态。那时尚不觉有什么特别。不过这百多号铁甲步卒列着整齐的队形行入营中时候,那种铁甲森严,无与伦比的气势,才是最让曹建感到惊异不已之处。 李延炤见到曹建面对这支铁甲步卒时所表现出来的惊奇神色,便波澜不惊地对曹建道:“这支战锋营,乃是自步卒中精选高壮威武之士编组而成。如今虽气势夺人,然而毕竟未历战阵,未必堪得大用……” 曹建目光炯炯地看向那些士卒,而后又转头望向李延炤,探询一般言道:“不过李司马最为在意的,也恰恰就是这支步卒吧?” 李延炤点点头:“我的确是对他们寄予厚望。不过谁也不曾编练这样一支步卒。有朝一日上了战场,他们表现如何,我也是全无把握。只盼他们能够对得起耗费人力物力,为他们打造出来的这么些坚甲利刃吧。” 点将台下聚集起来的那些骑卒与步卒各自的将官,都现今日站在点将台上的,竟是李司马与另一位有些面生的将佐。只有原先在广武军中呆过的一些人,方才认出跟李延炤站在一起的那名将佐,正是阔别已久的曹建。 见台下诸军皆望向自己。李延炤也知他们是在等待自己的号令,便向前紧走几步,而后朗声道:“解散!等开饭鼓响,便各自带去伙房用饭!” 解散令下,那些士卒也并没有一哄而散,而是纷纷在自己将佐的号令之下列队带回。而后李延炤向着曹建招招手,笑道:“令居县兵如何,你也是亲眼所见。这就随我回去,今日与君重逢,定当以水代酒,灌你个肚儿圆……” 李延炤揽着曹建向营房中自己所居那屋行去。正当两人欲推门迈步而入之时,却听闻身后响起一声洪亮的报告:“报——李司马。骑营二队伍长张万才,为司马呈上州治来信!” 李延炤诧异地转过身去,拿起那名伍长手中书信,见那信封口处,用火漆封严。上面还依稀可见封口印章。 他将信举至眼前,对着那火漆细细观察了一番,直到看清楚那印章正是阳刻的两个篆字:张茂。 李延炤右手耷拉下来,面上已是勃然色变! 第二百七十章 使君薨逝 建兴十三年,六月庚寅。位于姑臧城内的刺史府,人人却都是一副惶惶然之色。昨日夜间,居于刺史府内的张使君数度咳血。刺史府属官延请数位郎中诊治,却丝毫未见起色。 张茂卧于病榻,面色苍白。侄子张骏则跪在榻前,拽着张茂的手痛哭不已。从昨夜到今日晨的这四五个时辰中,张茂时而昏迷,时而匆匆醒转,不过尚不及与一直侍候在旁的侄子张骏说几句话,便会再一次地陷入深度昏迷之中…… 直到辰时末刻,已守候了数日,虽此时神色萎靡,但仍是了无困意的张骏,方才看到卧榻之上的张茂悠悠醒转。 “叔父!”望着卧榻上张茂被病痛折磨的苍白而痛苦不堪的脸,张骏只觉自己心头如同被锥子狠刺一般疼痛。他含泪呼唤一声,凄切之意已是表露无遗。 “骏儿,扶我起来……吭吭。”张茂伸出手去,在张骏的搀扶下勉力坐起,而后靠着榻后的木质小柜。原本苍白的脸上,已经渐渐浮出了一丝血色。 见张茂坐起身靠着木柜,脸上已有几分红润,张骏心中悲痛也开始渐渐平息下来。他用右手袖口抹抹眼周,而后强颜欢笑对榻上张茂道:“叔父切莫忧心,调理几日,一定会有所好转。待叔父小恙尽去,再议事理政,也是不迟……” 张茂闻言,面带微笑,依然苍白的嘴唇翕合着:“城中,城外……都布置好了吗?” 张骏又用袖口抹了抹酸涩的眼,强打精神笑道:“叔父放心,姑臧守卫,我已用叔父名义调换将领。又自外镇之中,调了数路强军,抵达城外听候调遣。” 张茂微闭着眼,点了点头道:“所调外镇之兵,都是何人所领?” 张骏压低声音道:“武威太守窦涛、武兴太守辛岩、广武太守辛翳、西平太守宋毅,各率本部兵马两千人分屯州治四门之外。令居县司马李延炤领兵一千驻防端门。更替将领后的守卫打散重编,分戍九门。另有七门,则由叔父心腹陈珍数名部下分别戍守……” 张茂听到张骏对当下的姑臧城防务布置得如此井井有条,不得不萌生一种刮目相看之感。当即便挣扎着坐起,而后抚着张骏的手,语重心长道:“凉州基业,自你大父武公传下,已历二代三人……如今我命不久矣。然而大兄有子,我也可安心去了……” 张骏闻言,方才已经沉稳似水的神色,又变得再度僵硬而紧张了起来。而张茂却仿佛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骏儿,我等世受皇恩,据有河西之地。如今虽天下板荡,皇室偏安一隅,我等却要时刻牢记,务以匡扶社稷,光复神京为念……” “太平天下,尤可以士族治之。然当今士族高门之中,亦绝不乏目光短浅,泛泛空谈之辈!骏儿须有识人之明,重要任事,切勿因言而决之……天下未定,若要行光复神京之伟业,武人必承其重,不可或缺……” 张茂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话,登时便觉得有些费力困顿。他靠在榻后小柜上,微闭着眼喘了几口气,张骏见状,眼角泪水又是不自觉地滚滚滑落。正待要出门召郎中进殿为张茂诊治,却看张茂已睁开眼,冲他连连摆手。苍白嘴唇又是翕合起来。 “辛氏乃武公妻族,相较旁人,仍是值得信重之人。辛岩与之武兴、辛翳于之广武,皆是不可多得能吏。以辛岩拱卫州治,以辛翳拒敌大河。宋氏领强兵于内,平时拱卫,战时出征……虏贼敢犯,则必全力迎击。当今虏贼所信重之力,仍是居于关中本族,距大河数百里之遥。若强行来攻,则全力以搏。虏贼仍有东侧石逆之患,必不能与我久持也……” 张茂目光炯炯,张骏则在一旁听得入神。张茂笑了笑,又道:“令居司马李定东,虽出身贫贱,然胸怀韬略,治军有方,忠勇可堪嘉勉。骏儿仍是有识人之明,遣其戍守端门……与我之意,竟不谋而合……” “叔父……”张骏轻声唤道:“倘若重用武人,必致高门不忿。若到那时,骏又当如何自处?” 张茂用力伸出手去,抚了抚张骏的头。略显疲惫的眼神中,依然是释放出一种异样而决然神采。 “虏贼酣睡在侧。不能任事,夸夸其谈之辈,断然不可用!为国祚计,即使得罪某些高门,也务必以壮士东行。倘若有朝一日光复二京,骏儿便来叔父墓前,将凯旋捷报告知叔父吧……” 张骏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股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他正待说话,却见张茂已是体力有所不支,又倒在了榻上。只是双目仍然炯炯有神地盯着张骏,仿佛用尽全力,紧握着张骏的手,一字一顿地道:“乱世用武人,治世用能臣,惟愿公庭得能吏良将辅弼,扬鞭东指,复我晋祚……” 张茂的手缓缓低垂下去。声音也渐渐变得几不可闻。张骏被张茂所握着的右手,仍感到绵绵不绝的力道由叔父的手心传来。然而不过只持续了十几息工夫,却突然感觉手心一空。再看向榻上之时,张茂双目紧闭,气息也渐渐微弱起来。 “叔父!”张骏突然感到山岳在眼前逐渐崩塌。幼年丧父的他,对于这个一直对他倍加疼爱,甚至是放纵的叔父的情感,早已不仅仅是单纯的叔侄。于他来说,无子嗣的张茂,更像是他的父亲,不但一直一力维系着整个凉州的政务军务,还给了幼年丧父的张骏以足够的庇护…… “叔父!”感到张茂的气息渐渐在丧去,张骏开始撕心裂肺地哭喊。张茂一去,他的头顶,便再无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道路前方,那些魑魅魍魉,人心鬼蜮,从此也只得他一人去趟…… “叔父!叔父!”在刺史府外值守的卫士与属官们,清晰地听到府中后堂,孤独的凉州新使君出的一声接一声的哭喊。 建兴十三年六月庚寅,凉州第三任刺史,受使持节,平西将军,凉州牧张茂薨。时年四十八岁。 刺史府中传出的消息,一时震惊了整个姑臧。戍守各门的将卒,无论是城中戍卫,还是外调方镇将兵,皆披麻戴孝。一时间城内号哭之声震天,而戍守各门的将卒们,却是骤然紧张了起来。 不论什么时候,也不论一地还是一国。当权力移交之时,都是它最为脆弱而敏感的时期。此时的姑臧也不例外。之前为了防范可能生出的变故甚至是逼宫。张骏以张茂名义布命令,将常年戍守姑臧城内的戍卫将领调换,并分遣他们戍守西侧、北侧九门。而将靠近刺史府的南侧五门交给外镇强兵。甚至于据守端门者,居然是一县之中的县司马。 张茂薨逝之后,各个城门守军之处,皆已有刺史府属官受命前来,严禁各门守将互相走动,以防各位守将串联生变。 李延炤此时在身穿的铁甲之外,已罩上通体纯白的素服。他站在城楼上,望着城中肉眼可见的刺史府,右手紧握着手中的诸刃长刀。神情之中,竟有那么一些说不出的寂寥与落寞。 正是刚刚故去的这位凉州使君,屡番对他青眼相加,甚至不乏刻意袒护。他才有了今天的身份地位。如今自己手下能有这支令居强兵,也与这位使君可说是密不可分。 可是今天之后,那个宽仁的长者,却已是不在。李延炤也从未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来送他一程。城中报时的钟鼓响起,他神色沉痛地跪了下去,而后将手中长刀横放在身前,规规矩矩地向着刺史府的方向磕了几个头。 如今姑臧之内,张骏是张氏一族之中唯一的继承人。其实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有人心怀不轨,也势必难以掀起什么风浪来。不管何人,只要想犯上作乱,便势必要废掉张骏。然而废掉张骏,便只能独自面对凉州境内所有的高门豪族。 如此一来,即使在州中有再强大的实力,也难以与所有高门豪族相抗衡。这些高门豪族的掌舵人其实也并不蠢,他们都是看得清面前的形势。张骏在张茂病逝前所做的这一切,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这位凉州新使君,也并非一个好相与之辈。他心知自己定然难以在朝夕之间,便掌稳整个州治的军权。与其这样让隐患随时在侧,不如外调方镇,以让方镇和戍卫之间互相牵制。就算有谁怀有二心,在这样纷繁复杂的局势之下,也难有大的作为。 更何况据守端门的令居县司马李延炤,还是一介无名小辈。即使拥有先前那些战功,加上前任刺史张茂的青眼相加,以至于赐字赐名,也依然不能让这些高门豪族对他重视起来。不过恰恰是这个不被重视的李延炤,却据守着最为重要的端门。 从端门入城,行不过两百余步便是刺史府南门。姑臧城二十二门之中,便属端门距离刺史府最近。然而如今虽是一支县兵据守这座城门,却无人敢于小觑这支县兵所具有的强大战斗力。 韩璞与韩宁二人入刺史府祭拜了张使君,而后披麻戴孝,骑马绕城而行,视察各门守备情况。由端门跟前过,韩宁便分明看到了端门上下,那些守城士卒身上所披的耀眼铁甲,与手中明晃晃的长刀。那铁甲几乎覆盖了全身,看上去即使与裲裆铠相比,也是只强不弱。这些士卒们不知为何,人人面上都戴着一个狰狞的铁面具,令这个最为紧要的端门之外,又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韩璞望向城头值守士卒手中明晃晃的长刀,策马而行,若有所思。韩宁紧跟在他身侧,却是淡淡一笑道:“不想李定东前去令居,竟带出一支如此强悍之兵……” 韩璞怔怔出了一会神,而后转过头问韩宁:“侄儿,你可知为何使君偏偏令李定东来戍守此紧要之地?” 韩宁转头望着城头,波澜不惊道:“叔父,使君此举,正是一着好棋。李定东起于流人,战阵建功,除受辛翳提拔之恩,与其余人并无瓜葛。张使君先前与其赐字,赏其财物,如今又令其据守端门,正是有借恩义相结之意。这李定东能够在金城死战,也必不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辈。如此一来,据守端门,恰恰是这个无朋无党的李定东,最为妥当!” “说的不错!”韩璞望向自己侄子,用赞许的眼神看了他许久,而后又道:“可是你却说漏了一点!” “愿闻其详。”韩宁听闻韩璞讲自己说漏了一点,也是竖起耳朵,恭聆韩璞的教诲。 “新任的这位使君,要重用寒伧武人了!”韩璞望向高耸的城墙,怅然若失地对着自己的侄子言道。 “新使君不过弱冠之年,虽继承遗命,假摄此州。然若真能治理此州,眼界必不至如此浅薄……” 韩璞闻言,猛地回过头望向韩宁:“慎言!使君虽年轻,然其雄才伟略,绝不亚于先公,又岂是你所能够置喙?打乱戍卫,召回方镇,你又知道是何人手笔?不是别人,正是这位新任使君!” 韩宁听闻韩璞所言,一时间竟有些呆滞:“这……这皆是新使君手笔?” “前几日间,扈从黄玮悄然告诉我,张使君日夜昏迷不醒。而新使君却日夜侍立在旁。调动戍卫与外镇文书,皆是新使君交付于他。你且想想,除了这位新使君,又会有谁?日夜侍立在旁,想必用印也是异常方便……张使君病重之时,这位新使君非但没有痛不欲生,自乱阵脚,反倒将一干后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仅以此便可断定,这位使君,也绝非泛泛之辈!” “今后切记!这位使君,允文允武,也绝非寻常守成之人可以局限!我观之颇有大器量,也正是英武之主,断然不可慢待……” 韩宁闻言,已是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地抱拳拱手道:“小侄记住了……叔父教训得是……” 叔侄二人自城下远去。而城楼上的李延炤,却望着那两个远去的熟悉背影,若有所思。 第二百七十一章 宋配之女 端门远处的官道之上,缓缓行来一支车队。为的马车双马驾辕,装饰华贵,一看便非寻常人家。马车周围遍布着端坐马上执刀缓行的骑卒。人人目光炯炯。看去也颇有精锐之相。 一只雪白柔荑轻轻掀开车帘,而后搭在车窗之上。一旁的侍卫队长见状,便立刻上前,躬身对马车内的人毕恭毕敬道:“不知小娘子有何吩咐?” 车窗中响起一个轻柔女声:“已经到姑臧了么?” 马上的那名侍卫队长见状,恭恭敬敬地垂抱拳道:“已至姑臧城外十里。小娘子且请稍后片刻,便可自端门入城。” 车窗处的雪白柔荑放了下去,连带车帘也回归原位。将车厢中的一切又遮得严严实实。侍卫队长长出一口气,正待转身离开之时,却又听闻身后的车厢中传来女郎的问话声:“如今端门守将,却是何人?” 侍卫队长闻言,便立刻又拨转马头面向车厢。虽然车窗上的帘幕再未掀开,不过他依然是恭恭敬敬地躬身抱拳道:“小人已派人打探过,如今端门守将,却是令居县司马李延炤……” 侍卫队长在车厢外又缓行片刻,车厢内却再也没有传来声音。他便收回心神,继续同身旁部下一起,策马护卫着那车驾,向着远处的姑臧城缓缓行去。 行至一里外,端门已是清晰可见。城上城下守卫的将卒们身着的素服,在这护卫车驾的一行人眼中更是醒目。然而侍卫队长细细看去,虽然此时正是白昼,然而往日中应当开放的城门,此时却是紧紧闭着。城门前摆放着拒马,一排将卒披甲执刀而立。个个魁梧雄壮,刀光映着他们棱角分明的面庞,颇有一股森然之意。 车驾行至城门前,从拒马后方行出一名将领,却正是周兴。他将刀交给身旁士卒拿着,而后行至车驾前方,拱拱手客气地言道:“使君有令,自庚寅日午时起,端门封闭。任何人不得自端门出入,还请阁下行个方便,绕道新乐门、九宫门通行……” 周兴话音未落,对面车驾护卫之中,已是行出一名队长,戟指周兴怒喝:“放肆!车内却是故西平太守、前锋督护之女。尔等怎敢阻拦?” 周兴见来人甫一到达,便先声夺人出言斥责,心中也是大为不爽。然而依然是强压住火气道:“使君有令,我等不敢违拗。还望阁下谨遵使君训令,绕道通行……” 那名侍卫队长已纵马缓行几步来到周兴身前,他端详着周兴的盔缨,忽然淡淡道:“这门,你是开,还是不开?” 周兴拱手低垂下头去:“无使君敕令,一兵一卒不可由此过也!” 侍卫队长闻言,却有些怒不可遏,当头一鞭子便向着周兴落了下来。周兴猝不及防,肩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他惊愕地抬头,却正看到对方那嘲弄的眼神。 “故太守乃先公属臣。如今故太守之女由西平千里迢迢赶来凭吊先公,哪有被尔等挡于门外之理!” 周兴抬起头,愤怒不已地盯着面前耀武扬威的侍卫队长。对方仿佛对他的愤怒全然不放在眼里,还嚣张万分地纵马在门外游走,边走边用马鞭指向城门,道:“开门!” 一时间,这位队长身后的侍卫们嚣张的气焰达到顶峰,纷纷嚷嚷道:“开门!开门!” 车帘被掀开一角,车驾中人,正侧目饶有兴趣地盯着外间这一番景象。周兴在自己据守的城门前,众多部下的眼皮子底下受了辱,哪肯善罢甘休。当先便一个箭步跃去,而后右手一伸,便捞住了对面的马缰。 侍卫队长见周兴竟然一把捞住了他的马缰,并死死拽着,当先更是惊怒,气急之下,一鞭子又是向着周兴紧握马缰的右手抽去。周兴不及放手,右手虽然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子,却仍是万分倔强地紧握着马缰,不放那人走开一步。于是短暂的沉默之后,空气中又响起一道啪地脆响,却正是那名护卫队长扬起手,一鞭子便抽在了周兴的脸上。 “滚开!”那侍卫队长厉声斥责,却冷不防周兴乍然力,拉住他的马缰用力向下一扯。马嚼子勒得那匹马生痛,当即便狂叫狂跳起来,转眼间,便狂癫着,将背上的骑士颠下马去…… 骑士骤然落马,心神一滞,两脚却摔在地上,崴了一下,顿时吃痛不已,当即便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嚎。 眼见自己的侍卫队长被摔落马下,那队长身侧的侍卫们纷纷大急,连忙抽出刀,催马便向着仍是站在原地的周兴冲去。明晃晃的刀光映射着他们狰狞的脸庞。 周兴手中并无武器,眼见对方如此咄咄逼人,心中已由先前的怒不可遏转而冷静下来,望着仿佛就在眼前的刀锋,心中乍然颤抖起来。不过自己部下皆在周边看着,顾及脸面的周兴,一时间也是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一骑冲至周兴面前,当先的骑士扬起手中环刀,眼看就要劈下。直至这时,周兴心中才开始泛起一抹恐惧,他缓缓闭上眼,不敢再面对那柄闪着寒光的刀。 甫一闭上眼,周兴却听到面前那纵马而来的骑士大叫一声,随即,便是刀剑掉落在地上的清脆响声。先前视线中的那柄刀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周兴心中大奇,方才睁开眼,便听到耳边传来几声微不可闻的咻咻声。 先映入周兴眼帘的,便是那举刀欲劈向自己的护卫。此刻他左手紧握着右手,而右手还在不断地向下滴着血。他手中的环刀早已不知所踪,只见右手手背上插着一支羽箭。那护卫现在已顾不上再耀武扬威,只是捂着手,喉咙中出一阵阵不似人声的惨嚎。 周兴心中惊讶,然而这短短一瞬的惊讶之后,更大的惊讶又接踵而至。当先前来的几名护卫连连中箭,一时间,刀剑脱手,掉落在地的声音不绝于耳。这几人或手臂中箭,或肩部中箭,一时间再也无法像方才一般耀武扬威。 周兴惊讶之余,便也明白了箭矢的来源。他转头向后方的城楼上望去,却正见李延炤左脚蹬在垛口上,左手持弓,右手还拿着一支羽箭,笑吟吟地搭在弦上,饶有兴趣地望着城下护持在马车左右的一干护卫。 这些护卫眼见不过几息光景,冲在前方的这些同伴们纷纷中箭,心中已是噤若寒蝉。再无一人敢上前。李延炤见那些护卫变得规矩了起来,方才收起手中弓箭,随后一撩披风,便带着身边一伍士卒向着城楼下而去。 紧闭的城门打开一条小缝。李延炤领着五名士卒自小缝中穿过,来到城门外。甲叶碰撞的铿锵声由远及近,没用多少工夫,已来到那几名中箭的护卫身前。眼见他们各自捂着被弓箭射中的伤处,痛苦地一边呻吟着,一边勉力在马背上稳住身形。李延炤面上却是带着一丝嘲讽意味甚浓的冷笑,走到当先那名护卫身前。 那护卫队长咬牙忍着剧痛,恨恨道:“是你……是你暗箭伤人?” 李延炤拍了拍腰带上挂着的弓囊,而后拱拱手道:“阁下管不好自己的手,我这张弓,便也认不得人!端门乃使君下令封闭,任何人现下都不得自此门过,这数日来,不管居何种职位者,皆绕道自其余城门通过。阁下为何张狂至此,竟敢举刀砍杀守门将卒?” 护卫队长一时竟无言以对,不过仍是不打算服软。他瞪视着李延炤,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你等着……” 李延炤冷笑一声:“我倒不知,你是让谁等着!周兴!” 一旁早已看呆了的周兴听到李延炤呼唤他,方才赶忙一拱手道:“属下在!” “只抓恶,其余不问!”李延炤抬手一指那名护卫队长:“将此人拿下!” “遵命!”周兴心中忽然感到无比的畅快,立时便一挥手,他身边的士卒们,便纷纷听命,向着那名护卫队长围拢过去。 那队长身后的众位护卫见状,却都是心中一惊。方才李延炤在城楼之上连放冷箭,迫使他们不敢向前,谁也不曾料到,形势会展到现在这个样子。然而若是看着自己这位队长被眼前这伙兵卒擒下,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都是无法交代。更何况车驾中还是故前锋督护宋配的女儿。若是让这位小娘子受了惊,回到治所之中,此事的性质便绝非他们可以担待得了。 虽然并不知道该怎么办为妥。不过这些护卫们却是在各自的眼神交流之中达成一个共识:不能让这些守门士卒将他们的队长押走。于是在这种默契和共识之下,这些士卒们便催马向前,一齐拔出了腰间的锋刃,便要向着已将他们队长从马上拉下并捆起来的那些守门士卒冲去。 李延炤见到对面这些杀气腾腾的护卫,已经明白了他们想干什么。他右手向一旁平伸出去,言语中已是带上几分森然之意:“拿刀来!”言罢。旁边士卒已将一杆诸刃长刀递到了他的手中。 李延炤双手持刀,缓缓向前方平伸出去,朗声道:“我自从军以来,所历战阵凡大小十数场。亲手斩杀之敌,较在场诸位数量,只多不少!若诸位今天想动武,一切后果自负!” 言罢,李延炤转头向一旁道:“集中!” 在一旁持刀而立的士卒们闻言,立刻便精神振奋地站到了一起,人人皆是稳稳地用双手持着手中长刀,斜斜向前指出。透亮的刀身映出他们身上的衣甲,一派森然之意。 “备!”随着李延炤的口令,这些步卒们一齐向前跨出一步。他们的脚步整齐划一地落在地面上,出踏的一声巨响。虽然此处仅仅只有二三十人的规模,然而在他们身上所散出来的那种凛冽气势,却令对面那些护卫决计不敢轻视。 双方剑拔弩张,那些护卫虽然放弃了立即冲上来抢夺队长的想法,但是却依然不肯放弃。正在此时,一旁的马车车帘掀开,李延炤定睛望去,却是一个看上去二十余岁的小娘子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之下自车厢中行出。 那小娘子双脚甫一落地,便向着李延炤这个方向朗声道:“若有不可,将军但说,何必为难下人……” 李延炤将刀立起,顿在地上,向着那小娘子微微躬身以示为礼。话语中却不大客气:“小娘子来姑臧祭拜先公,本是件好事。然而出门在外,切记要看好身旁犬类,免得他们咬了人,倒会给主家惹下麻烦……” “你!”一旁仍自强行稳住在马背上的士卒闻言,神情中更现惊怒。然而他一句话尚未说完,车厢中行出的那位小娘子已是唤了数名护卫上前,将他们几个被箭矢所伤的护卫扶下马,向后方而去。 “将军教训得是!”那小娘子非但并未如同李延炤所想一般勃然变色或是大怒,反而继续笑吟吟地道:“既然这端门入不得,我等便转而自旁门过就是了。不过妾倒有句话想要提醒将军,却也不知当不当讲。” 李延炤又是微微躬身,道:“小娘子但说无妨,末将洗耳恭听。” “使君为何遣将军戍守端门,使君的所有用意,将军心中真的清楚吗?” 李延炤闻言,却忽然眉头一皱。再望去,那小娘子便笑吟吟地转身向着车驾而去。 “小娘子留步!”李延炤大喊一声。那小娘子听闻李延炤唤住她,便又转身,问道:“将军还有何赐教?” “建兴九年,我随军平叛。在临羌县与令尊也有一面之缘。令尊沉稳练达,正是州中不可多得帅才。对令尊,李某也是心怀敬意。不知若是他日,李某可否前往拜谒令尊?” 那小娘子闻言,神色中却泛起一抹伤感。她想了想,抬头道:“家父薨于西平太守任上。将军若真有心,便来西平祭拜家父吧。” 言罢,那小娘子转身便回到车驾之上。很快,马车便在车夫控制之下,掉头向一旁行去。 “把这人还给他们!”李延炤指着方才抓获的那名护卫队长,对一旁周兴淡淡道。随即,周兴便令两名士卒上前,将那名被他们所抓的队长送上前,任由那些护卫带走。 “司马?”周兴望着仍然在出神的李延炤,悄然开口道:“我等挡了这位小娘子的驾,是否……是否……” 李延炤扭头白了周兴一眼:“怕什么?若是她因此怀恨在心,也只会找我的事,与你们无关。把心放肚子里,天塌下来,也是我这个个子高的顶着!”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主簿謝艾 这一次,凉州唯一的一个继承人,与前任使君之间的权力交接,可谓是风平浪静。虽然并无那些明面上的刀光剑影,不过姑臧城内的刺史府中,各个大姓士族之间的角力,也一点都不似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风平浪静。 然而这种情形,又正是方才登位的新任使君张骏最乐于看到的。在各个士族为新构成的州中新的政治格局而明争暗斗,不可开交的时候,接连而来的数道任命,却将众人都打懵在了原地。 原先负责姑臧城戍卫的几名将领,各自分别是阴氏、索氏、宋氏的人。六月末,从刺史府出一纸调令,原先戍卫姑臧的这几名将领,便被这一纸调令直接调去了千里之外的敦煌郡,转归治所在敦煌,由凉州委任的西域长史李柏所统辖。 张使君以准备平西域为由,不仅调去了各家的这些部将,还向各家征了数量不小的粮草军资,会同一支三千余人的军队,往敦煌押送而去。在这场早有预谋的人事、财力以及军队调动之中,辛氏配合张骏唱了一出双簧。押送去敦煌的军资之中,足有三分之一是辛氏所出。然而经过这些年的经营,辛氏自身的财力早非昔日可比。这些军资对别家来说,几乎便是一年收入,而对于羽翼渐丰的辛氏来讲,不过九牛一毛。 新任命的姑臧戍卫将领,以陈珍为,两名辛氏子弟辛明、辛评分任司马。宋庆也被调入姑臧,接任千人督。虽名为千人督,实则统率两千人,端得是威风凛凛。 在新任使君的一番布置之后,姑臧城中的局势,已是日趋明朗起来。辛氏虽然坐大,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取得了明面上的胜利,然而明眼人却都看得出来。如今局面下,是想威胁到张使君的权柄,却是如今州中任何一个高门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目送着宋小娘子的车驾走远,李延炤便带领麾下士卒们回到城门上下继续值守。虽然眼前的端门再次归于宁静,然而李延炤耳畔,却一直回响着宋小娘子的话。 “使君的所有用意,将军心中真的清楚吗?” 李延炤开始反复地回想着一直以来对张茂和张骏的印象。张茂此人,在李延炤心中一直是个宽仁敦厚的形象。然而他心中也是清楚,能坐上这个位置的,怎么可能有好相与之辈。即便是从别人口中,李延炤也不止一次地听到展现张茂另一面的事例,比如凉州大姓贾摹之死。 说起这个贾摹,也是倒霉至极。只不过因为民间流传的一句无根无据的流言,叫做“手莫头,图凉州。”张茂感到日夜惴惴不安。他生恐父兄留下的基业毁在他手中,对这句无根无据的流言竟然感到恐惧不已。而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之下,贾摹便被张茂抓起来杀掉。尸弃市十余日。罪名便是除了这句流言之外,毫无根据的谋逆。 至于张茂侄子,现任使君张骏,李延炤对他更可谓是殊无好感。次见面便是这位小郎君在姑臧城中偷鸡摸狗,欲对民户之家的妇人女子行不轨之事,还恰恰被精心布置的李延炤逮个正着。亲眼所见凉州的继承人是这个德性,在李延炤的心中,当时便给凉州的未来判了个死刑。然而兴许是年少懵懂无知,如今年方弱冠的张骏,便在继承刺史之位的这些布置上,让李延炤看到了凉州未来的希望。 不过今天他在端门之前拦下的宋庆之女,却用这样的话提点了他一下,使得他开始觉得,使君令他戍守端门,也并非是一件动机良好的事情。甚至于对他来说,这件事并非是一件好事。 张骏调了五支外镇郡县兵驻防姑臧五门。其余四人都是太守级别,而独独他一人是个县司马。说起来一个小小的县司马,确实在职级之上难以令众人心服。不过一则是使君亲自下令让李延炤驻守端门,其二,则是他所带来的这支令居县兵,除了装备精良之外,在将卒们的精神风貌上,也隐有一支强军的姿态。 这些虽然都不能算李延炤的话语权和政治资本。不过这支精兵在手,如今更是让姑臧城中那些刺史府高官,以及士族高门们看到了令居县兵的风采。日后谈起他,令居县兵给众人带来的印象,便会先入为主地在旁人心中形成对他这个主将的印象。 而宋配之女所言的用意,李延炤绞尽脑汁,想到的无非便是张茂将他丢到这个更为显眼的位置之上,从而可以从容地转移那些士族高门关于争权夺利的这些事情所产生的尖锐矛盾,转而将注意力转到他身上。毕竟端门这个重要位置,按理也应当由跟使君一家更为亲近的士族子弟值守。 如今使君遣他值守,显然便是向州中士族们放出一个信号:若是他们不老实,日后这种紧要位置,使君便随时可以找到信得过的寒庶之人来顶替。 这样一来,这些所谓高门,便不得不开始考虑未来自己,以及自己背后的家庭在政局中所要扮演的角色了。如今辛氏做大,显然已成为既定事实。辛氏又是使君的铁杆拥护者,得益于李延炤的思路和策略带给辛氏一族实实在在的收益,辛氏显然也并不太可能会主动为难他。 只是作为得利的一方,辛氏与使君,都不太管李延炤的死活就是了。对于这种局面,李延炤自己显然也是无力改变。宋配之女所言,他虽然也想明白了一些,不过对于这种局面,他自己却是缺乏任何的良策去应对。内心之中,只得暗自做好了当使君挡箭牌的思想准备。 胡思乱想了半天,见天色渐晚,李延炤便下令轮换。由驻扎在城外营寨中的士卒与城门上下的值守士卒对调。营中士卒们吃过了饭,便前来与值守士卒调换。刘季武也接替了李延炤,李延炤将令旗交给刘季武,便摘下头盔,一步一步迈向城门,却已是感到身心俱疲。 回到营中,匆匆吃了几口热饭。如今暂时在姑臧执行公务,虽然累,然而所幸使君感念他们这些外镇兵辛苦,便也特地嘱咐刺史府主簿文吏等负责安顿好他们的伙食等杂务。士卒们便在这姑臧城下,结结实实地享受了半个月的大鱼大肉。 平日中,只有那些披铁甲的重甲步卒们所享受的伙食待遇最好。因此在这边,也是他们对伙食更无感。倒是一天到晚都披着沉重的铁甲值守,人人都感到疲乏不已便是。李延炤望着营地中匆匆吃完饭,便卸下铁甲,回到帐中休息的将卒们,嘴角也是泛起一丝略带无奈的苦笑。 正当李延炤洗了碗,一边甩着水,一边向自己帐中走去时,自营外奔入一骑,便下了马直向他跑来。看到那名士卒急匆匆的模样,便迎了上去。那士卒牵着马,向李延炤一拱手:“禀司马,刺史府方才来人知会,明日一早,由姑臧本地戍卫接过端门防务。刺史府主簿与文吏将会前来劳军。之后我等便即刻开拔,护送几位贵人返回郡府……” “知道了。”李延炤点点头道。他目送着那名士卒转身牵马奔出营去,方才回到帐中。今天一天的值守,使他也是感到身心疲惫。躺下没多久便睡着了。 次日清晨,营地中擂响开饭鼓,李延炤便翻身坐起,而后迅穿上衣服,披好铁甲,便疾步行出营帐。看着各位将佐正在召集麾下士卒们列队,他便唤过身边一名护卫,前去通知各部将佐。 得到李延炤的命令之后,各部将佐们迅带领士卒们前去开饭。饭后,这些士卒又集中在一起。各自清点查验营中公务,以及各人刀枪弓矢等武器,还有私人物品。除去各人身穿或是佩带的武器盔甲,余者物资皆装车以备运走。 没用多久,夜间在端门值守的士卒们,也是一脸疲惫地纷纷归来。李延炤体谅这些士卒连夜值守,困顿不已,便让刘季武带着他们各回帐中休息,而令其余士卒们继续打包营地物资装车。用了大约一个半时辰,营地中属于县兵的所有物资方才被完全打包。 刺史府的主簿叫谢艾,长相白白净净,一脸斯文模样。看上去与李延炤一般大。他带着十几名文吏,上百名军卒,为令居县兵搬运来了返程路上所用的干粮。士卒们也人人都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赏。谢艾还奉上使君亲赐的一块玉佩给李延炤。 对于这种所谓亲赐的贵重物品,李延炤倒是一直无感。只不过随之一同奉送的十万钱,数百匹绢帛令他大喜过望。今日县中虽说不太缺财货,然而维系一支精兵所需的财货又怎可能是个小数目。加之李延炤6续挑选征募探子前往陇西构建情报网,财货更是不可或缺之物。 “有劳主簿亲自相送。请主簿暂歇片刻。”李延炤对这位态度恭谨的主簿也不乏好感,便出言相留。谢艾却是躬身施礼道:“司马不必客气。我受命前来劳军,如今已转达上意,使命完成,便须回刺史府了。司马忠勇可嘉,望今后在任上勤勉任事,不负使君所托。” “那是自然。”李延炤笑着道。言语之间,便解下腰间佩刀,双手奉上,对谢艾道:“我辈寒伧武人,身边也没有可以过眼的东西相赠。这把刀自我入行伍以来,便一直跟随着我。杀敌无数。请主簿收下,权作谢礼。” 谢艾见李延炤如此郑重,也是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推脱:“此乃司马旧物,谢某怎能横刀夺爱……不妥,不妥,还请司马收回……” 李延炤再未言语,只是一直用双手捧着那柄刀,却令谢艾着实有些手足无措。见李延炤态度坚决,谢艾便只有双手接过那柄刀,道:“既然司马诚意十足,谢某便愧领司马相赠。” 望着谢主簿一行逐渐走远的背影,李延炤转过头,对身旁陶恒道:“整队集合,准备开拔。” 一声令下,列队整齐的步卒们纷纷在各将佐们的率领下起身,排成三人一行的数个方阵。押运辎重粮草以及各类物资的士卒们正在紧张地牵着绳子将车上所搭载的辎重物资等捆牢。按照军律,若是在行军途中掉落物资,则押送士卒去手。如今更是在州治城外,若生这种事情,打得可是整个令居县兵的脸。故而,谁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将自己往死路上送。 战锋队的百余名士卒已卸下各人盔甲装车。此时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披着一身轻便皮甲,正在忙着拆毁营寨的营墙。拆下来的一根根圆木被整齐地码放在营地中的空地之上。李延炤也已遣人去知会了接防的城门守军一声,将这些用来构筑营墙及各种营地设施的木料移交给他们处理。然而当派出的骑卒返回时,已经足有一月未开的端门,此时却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自城下折返的那名骑卒听到城门打开的吱呀声,连忙策马闪到一旁。城门洞中随即便行出一个由众多贵人车驾所组成的车队。当先一骑缓缓行出,先于那一批贵人车驾,直向令居县兵所暂歇的地点而来。 李延炤正站在阵列森严的县兵一侧,百无聊赖地抛着手中的一颗小石子。对城门附近的情况根本没有过多关注。直到看到一旁队的崔阳对着他挤眉弄眼的,李延炤才觉事有不谐,而后转头望去,却看到苏小娘子骑着一匹马款款而来。 李延炤呆立在原地,手中方才把玩着的那枚石子,也在不知觉间落到了地上。身后的崔阳却在不合时宜地模仿着一段惟妙惟肖的鸟鸣,不由得令李延炤分外气愤。他不再顾忌其他,弯腰从地面上拾起方才那颗小石子,便转身向着崔阳投掷过去。崔阳见状慌忙闪躲,直引得队的刘季武一阵侧目。 苏宛云策马停在距离营地数十步远的地方,而后微笑着望向李延炤。刘季武感到周遭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不过观两人神情,便已会意。他转过身去,装作未觉。而李延炤却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地举起令旗吼道:“开拔!” 第二百七十三章 返程夜话 “小娘子此次来姑臧,却为何不见些许部曲随行护持?”对于苏宛云独自骑马而行,李延炤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惊讶。毕竟队中其余那些贵人们可都是由各自家中部曲家兵所护持,苏小娘子势单力薄,便显得与那些贵人们格格不入。 “堂兄已将家中部曲皆编入广武军中。此次前来,也只有几个老仆随从……”苏小娘子波澜不惊地叙述着,仿佛对这种事情早已司空见惯。 “早先听堂兄说起,如今令居县兵与先前已是大为不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李司马带兵有方,妾也不得不深感佩服。” 李延炤回望一眼在坡度并不算陡的绕山险道上蜿蜒前行的部属们,转头微微一笑道:“这些士卒们平日操练肯下苦功,又皆是忠勇之士,感佩于阵亡同泽的事迹,因而有此巨变,与李某的干系,实在是小得很……” 李延炤谦虚了一番,脑海中又闪过前日在端门之前拦下的那名宋配之女。于是便出言问苏小娘子道:“这次众人去刺史府凭吊使君,小娘子可是见过宋氏女?” 乍然听闻李延炤问起宋氏之女,苏宛云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依然波澜不惊地问道:“司马为何突有此问?宋氏小娘子倒是有一人,是已故西平太守宋配之女,现今西平太守宋毅侄女。名为宋越。” 李延炤点点头:“无他,独独因我曾将其拦在端门之外,她手下护卫执马鞭殴打李某部下,李某看不过眼,便连连射伤了她的好几名护卫……” 苏宛云听李延炤解释一番,心中大石落了地,却是咯咯笑了起来:“既是如此,司马可要多加小心了。宋越据传深居简出,任何人都不知她脾性。若是她一时想不开,要整司马,司马也只有生受的份了……” 讲着讲着,苏宛云的神情黯然起来:“可惜,我家也是自关中逃难而来,凉州本地高门也不大看得起我们……不能帮上司马,宛云心中……真是难受……” 李延炤见苏宛云说着说着就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顿时也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心中暗悔不该与她说起这些事情,而嘴上却是不无敷衍地宽慰她两句,而后便收紧缰绳,放慢马速,将原本躲在后队的崔阳提溜了出来,并告诉他看顾好苏宛云。 崔阳见李延炤放缓马速将自己提溜出去,心中至为惊愕。不过好在并未找他算早上的旧账,对于这种吩咐也是满口应承下来。李延炤看着崔阳一脸的暧昧眼神,左脚踏稳马镫,右脚便伸出去冲着马上的崔阳踹了一脚。 崔阳突然遇袭,心中尚来不及愤懑,李延炤便已策马扬长而去。经过苏宛云身边的时候,李延炤低声对她讲道:“军中多有不便,请小娘子担待。”言罢便继续催动马匹,向着队伍前方行去。 由于护送贵人车驾同路,这千余令居县兵的行军速度,也是如同龟速。行至日落,也不过只行出四十里不到。李延炤找了一处依山靠水的缓坡,作为今夜暂时的营地选址。士卒们得令之后,便纷纷随身携带着工具,前去山上山下开始伐木。骑卒则随手砍了十几棵树,在营地中立起,作为拴马桩。安顿完马之后,便开始搭建营帐。 营地之中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考虑到军中若宿有妇人,其间诸多不便,李延炤便又令步卒们在大营中心又立一小营,以供贵人们暂居。帐篷也从步卒所带帐篷中匀出了几顶。今夜注定又有不少士卒要前去与袍泽们挤一挤了。 如今在野外立营,除去小股哨骑之外,李延炤要求士卒们必须伐木立寨。立寨的工作从日落时分一直持续到申时末刻。一座营地已在面前这缓坡之上拔地而起。看得苏宛云惊叹不已。 贵人们相继在部曲家兵的护持下进入内营。李延炤也指派了刘季武带着他最信重的三十余名铁甲步卒,顶盔掼甲,手执长刀,与部曲家兵们一同护卫内营,并在军中发下严令,任何人不得无故入内营打扰贵人,否则军法从事。 士卒们搭建好营地之后,便开始在营外埋锅造饭。在李延炤的授意之下,火头军们为贵人们开了小灶,李延炤亲率暂任军假司马的曹建,领着十余名骑卒前去营外山林中,射获了一些野兔山鸡之类的野味。拿回营中让火头军为贵人们烹制了一顿丰盛的大餐。 餐毕,李延炤排好了值守将卒的哨表,营地中也只留下几个关键地点支起火把照明,其余火把尽皆熄灭,将卒们各自归营歇息。只留下值守将卒们各自归位,各司其职。李延炤虽然经过一天的奔波,不过也毫无困顿之意,便独自登上营墙,坐下望着营地中的火把怔怔出神。 现今州中新的政治格局已经形成。张骏显然是想借重外戚力量来牵制州中高门。辛氏是张轨妻族,也是本地高门。自张轨就任凉州牧以来,如今二十余年的经营,历经四主,其布局不可谓不根深蒂固。更遑论如今张骏有意扶持,加之辛氏这两年来财货多有进项,外镇也多有强兵,坐大之势已是不可避免。 张骏也是看到这一点,不过他年纪尚轻,虽然行事已见其老谋深算,然而对于事情的把握却依然有限。他虽信重辛氏,任用辛氏之人。却并不敢放任辛氏一家独大。因此倒也利用了州中其余高门的不满,依然将部分紧要位置授予他们,期待着他们能聚集在一起,与辛氏分庭抗礼。 属臣之间争得越凶,身居高位者才能越安稳,这几乎是几千年来亘古不变的真理。不过在李延炤看来,当下这个局势之下,这条真理,却无疑显得有些扯淡了。北地板荡,二京皆在胡人之手。作为名义上的东晋藩臣,凉州内部的这种重重算计与矛盾,无疑将会极大地牵扯州中人力物力的调用。在随时可能顷刻覆亡的危机之下,这些掌握大量社会资源的高门斗得越凶,凉州便越是危险。 不过事情总要遵循它固有的那套规律。也从不因任何匆匆过客的意志为转移。李延炤感到,虽然目前他站在这个历史的十字路口,然而却根本谈不上任何实质上的撬动历史轨迹。建兴十一年在金城的那场血战,很快便被这些州中高门所遗忘。将士们在前方所流的鲜血,也注定会被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与刘赵之间的和议,李延炤也说不清是一着好棋还是臭棋。虽然当时,已故张使君的这一举动,将凉州从旷日持久的战争泥潭中解放了出来。这无疑让州中这些高门大族感到了安全。虽然张茂的本意是为凉州争取发展和强大的时间,不过感到安全的这些高门大族,并未去反思如果将来再遇到这种大规模的军事进攻,凉州应当如何应对上面。反之,感到安全之后,他们所开始的行动,还是一如既往的内斗。 李延炤虽然很厌倦无意义的内耗这件事。然而这些高门大族就是沉溺于此道而乐此不疲。毕竟这种争斗之后,涉及的便是各家的实际利益。牵扯到利益这件事,有有谁能够冷静以待呢?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辛翳一般,对于属下的建言也能够认真听从,并尝试去做的。如今这些高门为数众多的豚犬之辈,都依然是将视线放在分蛋糕,却从未想到去做蛋糕。 在这种环境之下,李延炤也独求一个独善其身。他也不要求那些高门能够突然将短浅的目光放长远,或者突然从既得利益的分配者变成生产者。他只期望着自己管的那一亩三分地能够管到最好。保护好自己所负责那一县的百姓,不给他身负的这个职责以抹黑,他便感到由衷的不易和心满意足了。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这点心思,张骏便毫无顾忌地用他去戍守端门,并成功地让他几乎成为了所有高门的众矢之的。戍守端门的那一月多时间,李延炤都不知道他自己挡了多少贵人的驾。用脚趾头想都能想个大概。如今他在这些本州的高门之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名声。虽说他自己也不怎么在意这种所谓虚名,然而随时被人以鹰犬的身份提溜出来,任谁恐怕也会觉得心中不快吧。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李延炤却忽然看到,在内营周边的火把光芒之下,照亮了一个行出内营,茫然无措的孤独身影。 他赶忙起身,而后顾不得其他,便三步并作两步走下营墙,而后向着那身影奔去。借着越来越近的距离下火光映照出的那张脸,李延炤方才看到,那女子也不是别人,正是苏宛云。 李延炤奔近了,方才略带惊讶道:“小娘子为何不睡?明日还须赶路,若不养足精神,恐难以支撑……” 苏宛云却是摇摇头,语气中却颇有几分无奈意味:“睡不着啊。一想到阿父现在这种处境,便令我深觉夜不能寐……”仿佛觉得自己失言,苏宛云又是赶忙紧闭樱唇,不再出声。 李延炤眉头微蹙,苏小娘子却已不再说下去,也令他觉得心中疑惑。 等了半天,两人却依然各自沉默着,空气都仿佛忽然为之凝固。李延炤神色尴尬,他倒不是缺乏与女子独处的经验,只是苏宛云给他的第一印象太过出色,自惭形秽的李延炤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亵渎的心思。 沉默了半天,李延炤还是开口缓缓道:“小娘子还是回营吧。女子在营中多有不便,若是夜间在营中行走,恐难免旁人非议……” 苏宛云闻言,浑身却是一颤。她看向李延炤,又沉默了几息光景,方才道:“李司马,妾还有一事相问。” 听闻此言,李延炤垂下头道:“小娘子有何疑问,不妨道来。李某可助小娘子参详一番。不过……不过最终要如何决断,仍需小娘子自行定夺……” 苏宛云闻言,神色惨淡地笑了笑,道:“若有人上门向你家提亲,而提亲那家的子弟,却并非你所属意之人。而这家人,你家却又开罪不起,请问司马,这等情形,司马可有教我?” 李延炤闻言,却是吓了一跳,电光火石之间,他心神一黯,左思右想了一番,张口道:“不知令叔可有答应?” 苏宛云神情凄苦,缓缓点了点头:“家叔已经应允。此次前来拜谒故使君,也是我自己强求来的。若在家中,面对这些事情,心中不知如何是好,始终在受着这等煎熬……唉。为何当初留在关中据守的,不是我家……” 李延炤见苏宛云这番情状,心中也是颇为感慨。细细想想,苏宛云所言,对她来说确实是顶天的大问题。这时代女儿家活一世,即使心有所属也往往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同后世女子相比,不知多了几多惆怅,几多叹息。 李延炤紧皱着眉头,心中却在深思熟虑着,在努力地为苏宛云想出一二可以使她摆脱当下这问题的困境。不过思来想去,一时间却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拒婚显然不妥,苏玄也定然不能容许自己侄女如此胡来。而离家奔逃,显然也并不现实。且不说如此会让苏玄感到如何尴尬,苏宛云离了家,却又能去哪里呢? 沉默了足有一刻钟光景,两人在营中马厩旁不远僻静之处,虽然李延炤隔着苏小娘子足有两三步远,却依然能够清楚地听到她高低起伏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渐趋急促,到了后来,竟隐隐有抽泣之声传来。这却令李延炤慌乱之间,更加不知所措。他宽慰不远的苏小娘子道:“小娘子别哭啊……李某……李某再想想,再想想……” 苏宛云抬起手拭了拭泪:“我也知司马为难,既然司马也想不出办法,我便回营……” 李延炤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忙道:“等等!” 黑夜中的苏宛云停下了方才迈出的脚步,转身问道:“司马有主意了吗?” “装疯,装病!”李延炤神色凝重,面对着几步远外的苏宛云,灵光一现所想到的策略,已是脱口而出……5332 第二百七十四章 知之非艰 自州治返回县府后,李延炤足足有近月光景未出过远门。只是日常性地在营中督促将卒操练。对于那百多名铁甲锐卒,如今的操练更加严格,简直可说是惨无人道。穿着一百二三十斤的铁甲不说,还得戴着配重用的铅饼或者铁饼,拿着刀奔跑数十里,接下来是翻山。每天的运动量较之先前,几乎是成倍增长。士卒们怨声载道,连喊吃不消。随之而来的副作用就是,这个营中百多名士卒,参与操练的人数一天少过一天。 李延炤对这些事情都是心中有数。等次日大队步卒全副武装外出操练之后,李延炤方才换了一身铁甲,用面具罩住脸,优哉游哉地晃荡去了那百来号铁甲锐卒驻扎的营房。 一路之上静悄悄的,时不时遇到在营中巡哨的士卒,也皆是将他当做战锋营中锐卒。一时也无人敢来找他的麻烦。毕竟如今战锋营中这些锐卒在军中的地位不可谓不超然。其一是待遇好,其二,经过精选以及长久以来严格得几近残酷的操练,这些士卒个个武力强悍。便是营中寻常士卒三五个,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不用说那些从流民中征募而来,如今几近于苦工的辅兵们了。 虽然李延炤自己武力也是颇为强悍,不过现在若是让他自营中挑选一名士卒并与之对打,李延炤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一定能赢。这便是给这些士卒们这种严格残酷的操练所收到的成效。 转过一圈静谧的营地,李延炤便来到营地最东南侧的一角。那些步卒的营房便集中于此。李延炤看到大门紧闭,便轻轻上前,躬身在门口听了起来。不听则已,一听之下,他的神色便立即严峻起来。 只听在最大那间屋里,传出来虽被刻意压制,却依然显得兴奋不已的喊叫声。李延炤只依稀听得一阵阵“卢、卢”之声。再细听之下,方才的“卢、卢”喊声已消失,代之以几人的一番大笑。 耳边传来如此放肆笑声,李延炤怒从心起,已是飞起一脚踹向那紧闭着的屋门。随着“咣”的一声巨响,那屋门却只是摇晃了一番,并未应声而开。李延炤知是内里之人将门反锁起来,心中更加恼怒不已。稍稍运劲,力量更大的一脚又是随之而去。 门内的门闩方才被猛踹一脚,已是有所松动,李延炤紧接着的这一脚,更是将固定门闩的木槽踹烂。木门不堪猛踹,已是随之凹下去一块。李延炤大步踏进屋中,身上甲叶哗哗作响。再看屋中,众人已皆是作鸟兽散,各自奔回床铺之间,拿起铺盖正要装模作样地躺倒装病。而摆在屋中的桌案旁,正有两名士卒抬着一个三尺见方的大棋盘,正要向通铺下面塞。忽闻门被踹开,吃一惊之余,纷纷看向门口。 待看清入内之人一身铁甲,戴着铁面罩,屋中之人登时长出一口气。通铺上有个粗壮军汉登时坐起,指着门口的李延炤便勃然作色曰:“哪的鸟杀才!” 李延炤转头冷冷看向通铺之上,而后迈步行了过去,屋内一干士卒却都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略带惊愕地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李延炤行至近前,一手伸出,将通铺上那名粗壮军汉一把拽下床铺。那军汉一屁股坐到地上,神色恼怒,也顾不得细问来人是谁,站起来便是一拳挥出,直奔李延炤的面门而去。 李延炤没想到这些士卒竟然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就动手。加之那名士卒虽然体型粗壮,然而动作却至为敏捷。反应过来之后,那一拳却已经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上所戴的铁面之上。李延炤一个趔趄便后退几步,仰头去看,那名粗壮军汉面上露出一抹狞笑,抽身而上,右手已经再次攥拳,便要向他继续轰出。 李延炤双腿一紧,稳住身形之后,不闪不避,两手已皆是握拳,而后迎着那名粗壮军汉,双拳已是一同击出。一眨眼的工夫,两人的拳已是对撞在了一起。空气中传来“砰”的一声闷响,还有几分依稀可辨的细微“咔嚓”声。不由得令在场的诸位士卒心中都是一紧。 众人仰头向着方才那地方望去,见两人虽已是分开,不过拳对拳硬碰硬的一击,已是让那位粗壮军汉额头上隐隐冒出冷汗。他的右拳也已经缩起,拳面不断地在身着的短衫下摆上摩擦着。虽然并未喊痛,不过扭曲的表情已是无声地说明了此刻他所忍受的痛苦。 另一面,全身铁甲的李延炤,在这次拳对拳的硬碰硬中也没能讨得了好。虽然他立在原地岿然不动,又戴着铁质面具,令旁边士卒们谁也不能看到他因痛苦而深深皱起的眉头,以及脸上颤抖的肌肉。不过方才那结结实实的一下,着实令他感到有些吃不消。 那粗壮军汉将拳面在短衫下摆上摩挲了半天。待到疼痛稍缓,看到对面一身铁甲的对手并未再动,他便冷哼一声,而后问道:“你是谁?军中规矩你是不懂,还是皮痒欠揍了?” 李延炤双眼眯了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粗壮军汉。鼻腔中却已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淡淡道:“操练时间,尔等装作伤病,在营中博戏。却不知按军律,该当何罪?” 李延炤这句话一出口,空气便仿佛突然凝固了一样,屋中再也无人出声。那粗壮军汉面庞上的肌肉也随之扭曲了起来。他死死地瞪着李延炤,面目一会狰狞,一会犹疑。不过也只短短几息光景,他便仿佛做出决断一般,平静下来。 李延炤只见那粗壮军汉面上开始浮现出一抹笑意,而他的右手,却已是悄悄向一旁床铺上放置着的一柄刀伸去。他淡淡地说道:“既然这样,我等便不能留你了!” 言罢,空气中寒光一闪而过,那军汉已是抽出了床铺上的那柄环首刀,用尽全力将刀收在腰间,而后疾奔着便向李延炤身前冲来,手中的刀随之便飞速刺出,刀尖直指李延炤胸口护心镜罩不到的一侧甲叶而来。 虽然身披铁甲,但是李延炤心中却是无比清楚,若是被刺中,那些甲叶并不能抵御刀尖的刺入。而这个时代,胸腔破裂,与外界空气接触,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像当初倪从筠的那位老仆一样,引发气血胸症状。即使他身体条件要强悍一些,然而仍是免不了不治身死的结局。 电光火石之间,见到那刀已刺到身前,李延炤再去拔刀已是不及。连忙飞退一部,右手迅速握上了刺来的那柄刀。握上刀的同时,不顾刀刃割裂着他的手掌,李延炤沉声道:“你可知,我是谁么?” 那粗壮军汉正欲发力将那柄刀继续向前推,刺入李延炤的胸膛。然而此时听他发问,那军汉也是一惊,手中的力道便放松下来。 “现在,你触犯的军律中还须加上一条:‘不听约束,袭击主将’。”李延炤忍着手掌处传来的剧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无比:“你这大刑之罪也是跑不掉了。” “别抱有任何侥幸,别忘记你家中亲人!”李延炤紧握着刀的右手,已是渐趋麻木。随着那名粗壮军汉的神情越来越飘忽,越来越懊恼。李延炤借机一个箭步上前,将那士卒手中刀夺了下来。 李延炤松开麻木的右手,以左手紧握刀柄,而后用力向地面一掷。随着刀身与地面接触所产生的清脆闷响,李延炤用左手,缓缓揭开脸上所戴的铁面具。 当看到他的面容之后,屋中的这十来人,俱是魂不附体。纷纷跪倒在地,连声告饶。只有方才与他较劲的那名粗壮军汉,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李……李司马……”那粗壮军汉口中喃喃念叨着,双膝一软,也已经跪倒在地,神情木然地呆跪了半天,随后却像个孩童一样,竟掩面而泣起来。 “我在曹司马处,等着尔等前来领罚!”李延炤说完这句话,便大步行出这间屋子。他右手手掌中不断流出的血,顺着他的脚步滴落到地上,形成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线,一直开始向着门外延伸过去…… “我等罪名,究竟该当如何?”目送着李延炤走远,屋中开始有人小声问道。 “我等假作伤病,却留营博戏,按律,按律……” “按律什么?你倒是说啊!”其中一人耐不住心中急躁,大声吼道。 “按律当斩!”此言一出,屋中人已俱是面如土色。 李延炤返回自己屋中,坐下细细端详着手掌上的伤口。先前握着刀的时候用力过猛,整个手掌都几乎被切开。此刻坐下之后,那种钻心的剧痛一阵一阵传来,令他感到分外难受。他走到一旁,用左手拉开柜门,从一旁的柜中取出金疮药、裹伤布等物。然后坐到几案前,不顾仍在不断滴落的血在几案上汇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潭,他将金疮药敷上,而后静置了片刻。血却依然不断涌出,将撒在上面的药粉都浸成触目惊心的深褐色。 李延炤反复撒了几次药粉,直到手掌上的药粉都已凝结,方才缓缓裹上布条。裹布条的过程中,牵动伤口的锥心剧痛使得他数番皱眉,脸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着,显然痛苦至极。 匆匆裹好伤口之后,他又歇息了片刻,方才用左手拿过一块巾帕,将几案上积存的血迹抹干净,而后起身向外走去。如今担任别部司马的正是曹建。他倒也不怕那几名士卒胆敢拒捕逃脱。正如他方才提醒那名粗壮军汉的话语:“别抱有任何侥幸,别忘记你家中亲人!” 即便有士卒立刻出逃,那些骑卒也不是吃素的。两条腿又怎能跑得过四条腿! 到达曹建所居房外,一队路过的巡哨士卒见到李延炤,急忙行礼。李延炤唤过带队的一名官佐,嘱咐他派人前去通知营门值守士卒,从现在起,营中只进不出。以防上午被他抓了现行的那些士卒们当真破釜沉舟,铁了心出逃。 布置完毕之后,李延炤敲门入内,却见曹建屋中,已是跪倒一大片人。他走上前去,凝神细看,却正是被他抓了现行的那些士卒。 曹建看到李延炤入内,连忙起身相迎。李延炤摆摆手,而后自顾自走到一旁书吏边上坐下。书吏面前正摆着一摞纸,记录着曹建审问这些犯律军卒的过程。 审问并未持续多长时间,面色越来越严峻的曹建,很快明确了这些人的犯律事实。由于是被主将李延炤抓了现行,这些人也未敢有丝毫隐瞒,事实很快便一五一十地落在了书吏用来记录的草纸上。 “来人!”随着曹建的厉声断喝,门外进来两名值守士卒,抱拳待命。 “将这些人押至马厩旁待斩!”曹建面无表情地看着在屋中跪倒一片的军卒们,语气森然。值守士卒领命,转身便出门去召唤了一队巡哨士卒,将屋中跪着的这十几人纷纷押向门外。 在书吏旁坐着的李延炤起身,问曹建道:“曹司马,将这十几人分别看押一日,待我前去审问一番之后,再行发落可否?” 曹建闻言,却是微微错愕一番,随后细细思量片刻,便抱拳微微躬身:“听凭司马发落。” 言罢,曹建转头,对着那些押送士卒言道:“将这十几人押往营中地牢,严加看管。地牢守卫由骑营接替。若是在骑营接防之前跑了一人,我便惟你们押送者是问!” 一声令下,那些押送士卒们纷纷噤若寒蝉。领头的什长急忙抱拳躬身行礼,而后便向着屋外走去。曹建起身,目光平视着李延炤,充满一种探询的意味。 李延炤等待那些押送士卒皆行至屋外,方才起身来到曹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悄声道:“让你将这些人分别关押,正是我觉得其中有人可用……” 曹建闻言,惊愕地抬起头,却正迎上李延炤坚定无比的眼神。他默然半晌,问道:“司马想做什么?” “我要……选几个探子!”李延炤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不过语调却是无比坚决。 望着曹建疑惑的目光,李延炤扭头面向他,悠悠叹道:“知之非艰,行之尤难!涉及兵事,便得首重探子!而任用探子,则必摒弃常例。不论何人,只要其适合做探子,便得任用!” 曹建望着几案上的一只陶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71 第二百七十五章 法外之恩 正对着营门的点将台旗杆之上,如今除去一面烈烈飘扬的“凉”字大旗,在旗杆中段牵出一根手腕粗的麻绳,上面有十一颗面目狰狞的人头,辫皆被束在麻绳之上。人头脖颈处早已干涸的血迹还呈现出一种滴落状,吊在脖颈下方长长的一条,看上去分外瘆人。 在那十一颗人头下方,先前滴落的血也早已形成一个个小血潭。有的已与旁边的血潭汇聚在了一起,此时干涸之后,却显出一种令人观之便心悸不已的紫黑色。 刘季武面无表情地自点将台前走过。点将台下方,列队的令居县兵组成数个黑压压的方阵。士卒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点将台上那十一颗面目似曾相识的人头,却都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刘季武在点将台前踱了两圈,忽然站定,而后指着悬挂人头的麻绳,声色俱厉地对下方噤若寒蝉的士卒们道:“托伤作病,藐视上官。便是如此下场!” “今日可托伤作病,以避操练。明日便可托伤作病,以避征伐!自司马调任本县以来,虽在操练上严格要求诸位,但可曾有何处对不起诸位?” 方阵中的士卒们,不管是优选出来的重甲锐卒,还是步卒、骑卒、弓弩手,此时却皆是鸦雀无声。平心而论,自李延炤前来接任司马,各人所得充作饷钱的钱财、布帛、粮米,如今都是按时放。除去严苛的操练之外,李司马还真不曾有何种对不住这些将卒的地方。 见下面将卒们沉默不语,刘季武又指着正前方身着重甲列队而立的士卒们:“李司马择军中强健者单独成军,取名战锋营,无非就是以精卒锐健立军。金城之下,不知你们多少人曾参战。虏贼兵将的强悍,难道还没领教到吗?” “司马给众位支取双饷,所求无非便是令大伙家中丰衣足食,好让大伙专事在军中建功立业!可不是让诸位托伤作病,逃避操练,而后像婆娘一样躲在营中掷骰子樗蒲戏的!” 刘季武平日虽一直是一副沉稳干练的形象深入人心,不过如今在营中勃然大怒,厉声斥责之下,人人也都是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如今这些人的下场,诸位已是有目共睹!还望诸位今后以此为戒,切莫再行触犯军律。若有所犯,决不轻饶!” “解散!”刘季武站在台下,然而栓系着十一颗人头的绳索就在他身侧不远处。喊出解散之后,士卒们纷纷整队离去,竟再也没有人向点将台的方向看上一眼。 如果说上次斩杀贪官墨吏,对营中士卒们的震撼还不够大的话,这一次斩杀了如此多的犯律士卒,这些挂在麻绳上的人头,都曾经与他们朝夕相处过,或许在几天之前,还与他们同在一起,而现今,却只剩下麻绳上拴着的一颗颗已消失了温度的人头。 这种直观的视觉与心理双重刺激之下,李延炤相信,今后军中的士卒们定然会有所收敛。再也不会像先前那般肆无忌惮。总计百来人的战锋营,十余人不去操练,竟然都假作伤病在营中打樗蒲!可笑的是身为战锋营的将佐,周兴竟然恍若未觉。李延炤也知道他与这些士卒私底下的小九九,倒也没有明着将他叫来斥责,只是不动声色地嘱咐刘季武通知周兴一声,下月,周兴无饷。 周兴得知之后,也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谁让他手底下的士卒出了这么大一个事呢?只罚一个月的饷,算是法外之恩。也让周兴暗自松了一口气。李延炤既已表态罚饷一月,说明他也是想就此轻轻揭过。周兴即使不领这个把月的饷,家中也还过得去,打落牙齿和血吞,他也没有必要再去争执,反而引得李延炤对此事认真起来。 而享受到这种法外之恩的待遇,却并非独独周兴一人。李延炤立在城中一间二层客栈窗口处。从这窗口依稀可看到营中全貌。待营中士卒尽皆散去之后,李延炤扭头看向身旁那人,淡淡笑了一下,道:“徐卫,营中之事就此揭过。我与你既然互相应允,如今我已践行承诺,之后,可就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徐卫望着营房中点将台上依稀可见的那几颗人头,却已是面色煞白。他又扭头看了一眼旁边怡然自得的李延炤。他在心中告诉自己,如果他不在那个夜晚答应李延炤的提议,那么现在被挂在点将台上的人头,便该是他了。 徐卫答应了李延炤的要求之后,李延炤当即便从县府大牢中提出来一个与徐卫有几分相像的死囚,并令狱卒们用蘸了盐水的鞭子抽花了这名死囚的脸。在昨晚,那个月黑风高的夜,这个死囚同另外十名士卒一同拉到城郊乱葬岗,一起砍了头。 而这十一颗人头,便是如今挂在点将台旁的这十一个了。 徐卫忽然感到遍体生寒。再望向李延炤的背影时,他的目光中已经带上了一种深深的畏惧。他心中清楚,敢冒着风险将他的小命保下来,这位司马不知要派他前去做多么危险的事情。他颤抖着声音问道:“李司马……不知……不知当初为何选中……选中小人……” 李延炤转过头,呵呵一笑,便走动几步,在一旁的胡凳上坐了下来,而后看着瑟瑟抖的徐卫,悠然道:“托伤作病,不去操练,躲在营房里打樗蒲。事情败露之后,你第一反应便是杀我灭口。你的胆子不小嘛……” “属下……属下有眼无珠,不识李司马真容……”徐卫听李延炤翻起旧账,霎时一股欲哭无泪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问你当初在营中,若是事败,灭口成功,你又将如何处置。”李延炤话锋一转:“结果你回答我,要么就地在营房后找块空地埋了。要么趁大部在外操练,你们十一人便协作翻过营墙,将尸套在麻布袋中运出城外,在乱葬岗里随便一埋……还端得是一手好算盘……” 徐卫听着李延炤所言,句句都是森然不已。只得尴尬无比地立在一旁,却揣摩不透李延炤的用意,便在一旁默然不语。 “一桩临时起意的灭口事件,你都能在那短短一瞬想到两种处理方法。”李延炤顿了顿,又淡淡笑言道:“倒真的是不赖。这等心理素质,这等机变之能,待在营中,日日操练,却真的是屈才了……” 徐卫不知李延炤是褒是贬,额头上已渐渐沁出冷汗。 “只不过,你虽然善于机变,办事却实在是有点儿糙。”李延炤撇撇嘴:“来个人,不过因为抓到你的把柄,你便急火火地杀人灭口。也不问问,来的是谁?”讲到最后,李延炤已是略带一种嫌弃鄙夷之色。 我已为你找了个师傅。你去跟他历练历练,今后办事定然就不会这么糙。还有,从今往后,已没有徐卫这号人。我便自作主张,为你另取个大号。不如姓便改姓余。名嘛……便唤作则成。怎么样? 李延炤一边说着,已一边取过客房桌案上的纸笔,在早就研磨好的墨池中蘸饱了笔,而后凑到纸前,飞快地写下了“余则成”三个字。 徐卫望着纸上三个勉强算是端正的字,却是怔怔出神。李延炤静静地看着他,虽然半天都未能得到他的回应,然而李延炤依然是静静地看着。直到徐卫捏着手中写着他新名字的纸,而后缓缓抬起头。 “李……李司马。属下却还有个不情之请,望司马准允……” “说吧。只要我办得到。”李延炤点了点头。 “我……我想再看看幼子……”徐卫垂下头,不敢再看李延炤,不过他的眼角之中,却是抑制不住地有眼泪涌出:“我……我就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本将准了。”李延炤斩钉截铁地应道:“你今天便在这客栈中歇下吧。明日一早,县府会派一辆马车来此接你,到你家所在街道上停留。一直到午时末刻。你只能待在车厢之中,远远看着,不准下车走动,更不准与任何人相见。” 李延炤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大堆,到最后,却依然觉得自己仿佛漏掉了什么关键的地方。想了想,又强调道:“万勿动歪心思。否则……” 李延炤拿出竹哨,在窗口唿地吹响了一声长哨。随即,自窗外飞入一支短小的弩箭,夺地一声,直直地钉在房中的立柱之上。 徐卫目睹此种景象,脸上已是面无血色,急忙抱拳叩地道:“属下……属下不敢……” 李延炤面向窗口,背对着徐卫:“也许将来,你还能回到这里,回到妻儿身边,再与他们共享天伦……” 徐卫本来煞白的脸色,忽然变得红润起来。他仿佛是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眼底放射出兴奋的光芒。 “不知……不知司马所言那一天……将会何时到来……”心中燃起了希冀的火焰,徐卫便再也无法淡然。 “如若将来,能得天下太平的一天,我自当亲手将你送回此地……”李延炤颇为怜悯地看了徐卫一眼,而后转身,迈步行出客房。随着客房门紧闭的声音,独自留在房中的徐卫,望着房中立柱上的那支羽箭,转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李延炤走出客栈,拐过街角,路旁顶盔掼甲的陶恒见他行来,忙向他递了个眼色。李延炤看在眼中,心知肚明,随即便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行至近前,李延炤示意陶恒跟着,二人穿过一条小巷,又七拐八拐地走过了几条街道,方才在营外街道上的一个旮旯里停住脚步。 “怎么样?郡府与其余各县之中,有些什么消息?”李延炤拽过陶恒,悄声问道。 “属下听闻,郡府之中最近又自武兴郡买了一批生铁。大抵是姑臧之行,我等县兵威仪令府君感到不够体面……” 陶恒正在斟酌着措辞,李延炤却已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还有别的吗?这种事无须赘言,回头我去找辛府君,我们再买一批铁……” “李匠头自郡中召回了一批铁匠,如今工坊却显得有些狭小,不知是否须得扩充工坊……” “这等事,让李匠头写封公文,辛明府批了之后,便由府库中调拨钱粮,工坊中工匠扩建工坊便是……”李延炤望着陶恒,轻飘飘将他所言之事揭过。之后又是一脸期待地问道:“还有吗?” “呃……”陶恒接连汇报了两桩在他眼中堪称大事的事情,却都被李延炤一言揭过,顿时觉得有些气结。不过细细回想了一番,又道:“我遇到郡中苏司马,他言道……” “嗯?”李延炤听到陶恒言及苏抚,耳朵顿时竖了起来,望着陶恒,一脸期待之色。 “他言道他那个堂妹……如今似乎抱恙在家,旬月不曾出门。先前索氏曾上门提亲,听说……听说如今也退了婚。苏司马为之恼怒不已,听他说,前些日子在郡城遇到索氏子弟骑马出门游猎,他便带了一什骑卒,将那索氏小郎君揍了个鼻青脸肿。如今还躺在家中静养。索氏似乎对此暴跳如雷。而苏司马却是怡然不惧……” 李延炤眉开眼笑地听完这段八卦,心中却早已是乐开了花。不过转瞬之间,他的面色就恢复往常那般平静,低低地“哦”了一声。而后又问道:“你原来长官冯定,如今怎样?” 陶恒听闻李延炤问起冯定,心中方才恍然大悟。他笑了笑道:“冯将军如今未领军职,只是在郡府中挂了一份闲差。每天倒也是乐在其中。关键是,再也不用过那等刀口舔血的日子了……”李延炤的问话勾起了陶恒心中不少回忆。然而自己老长官冯定,如今已不再带兵,他虽是在心里觉得遗憾,不过对于此事,他倒也觉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回头若是有机会再见到冯定,你便告知他一声。如若他还想带兵,便来令居吧。令居虽然庙小,不过也是大有可为。若他愿来此,我倒愿让贤。冯将军追随陈大将军麾下,战功赫赫,这个小小的县司马,虽屈才,不过倒可一展拳脚。委以冯将军,当是最合适不过……” 陶恒闻言,一时竟是惊愕得无以复加,过了好几息工夫,方才抱拳道:“司马心胸广阔,却令属下愈佩服,只是冯将军如今无意再卷入战阵厮杀,还望司马予以体谅……”4574 第二百七十六章 二赵相攻 建兴十四年初。位于河西地区的凉州,不论哪个郡县府衙,也不论州刺史还是底层小民,皆是挂上白幡,披麻戴孝。只因冒险往荆襄地区贩运货物的行商们带回了一个消息:南渡立国的晋元帝司马叡,驾崩了。 去岁中,方才为已故张使君戴过孝,如今,却又遇到皇帝驾崩。偌大一个凉州人人戴孝,或许站在某个可以俯瞰下方的山顶上,便可见到如今州中郡县,皆是一片白色的海洋。 由于永嘉之后,中原连年战乱。南渡建立的东晋帝国,与它在北方的臣属凉州,已经早已断绝了几乎一切联系。凉州如今尊奉的建兴年号,还是晋愍帝司马邺的年号。 如今,晋愍帝早已不在,连杀害晋愍帝的赵皇刘聪都已经作古。然而这个年号,却一直为远在河西的凉州所沿用。交通与讯息的断绝,虽然在一步步地将凉州推向自决自立的轨道,然而兴许是张骏受到父辈与祖辈的影响,如今的凉州,依然是名义上的东晋臣属。 随着张骏继位后,遣使与成汉通好,由长江水路顺流而下,到达建康的道路也被开辟出来。自此之后,不论是使节,还是行商,都可由这段通路前往东晋。只是先前行商们所带回的元帝司马叡驾崩的消息,也是两年前的旧闻了。 虽皇帝驾崩已是旧事,然而作为臣属,张骏依然是尽心尽责地令治下臣民,为驾崩的皇帝戴孝。只是他不知道,在这些行商带回来这一消息的几乎同时,远在建康的明帝司马绍,也于今年年初驾崩…… 而远在陇西地区,连年战乱使得陇西诸郡县人口锐减,加之去岁之中,马匪势力对陇西郡县下的运输队的接连打击,使得刘赵对陇西更感不堪重负。去岁之中,由陇西各郡县中所收获的税款,甚至连养活各郡县自己的属官和郡县兵都是做不到。可想而知坐在长安城中的刘曜,将是何等郁闷与苦逼。 收支不平衡的情况下,陇西各郡县中的郡县兵自然是裁撤的裁撤,调走的调走。经济不景气的大环境下,自然也无力支撑起强大的军事实力。除去狄道、陇西等几处要地兵力依然雄厚,其余的地方,郡县兵的规模已经快沦为差役捕快的水准了。 唯一值得让人松一口气的地方,便是位于晋兴郡东侧,大河东岸的枹罕守将突然投诚。张骏闻讯大喜过望,随即便遣辛晏前往枹罕,出任太守。枹罕守将的投诚,让这位继位不足一年的使君,回想起了叔父去世时对他谆谆告诫的话语。重燃起了光复河南之地的进望。 居于扼守陇西渡过大河深入凉州要道的李延炤,与他之前数番布置,编织下的这张情报网开始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令居县的探子们扮作行脚客商、山贼、流人、乃至于贩夫走卒,陇西地区的各个要地在他们的监视之下,已几乎没有什么秘辛可言。 未过多久,自陇西到关中一线,由三四十名探子所构建成的情报网像雪片一般传回了赵军兵力的调动情况。李延炤将这些情况汇总,而后分别记录下来,却发现各郡之中,人马动辄数千,所往却皆是东面。除此之外,陇西地区又形成一股流民潮,他们纷纷涌入凉州的情况,却仿佛是给了李延炤一个提醒。 望着越来越密集的刘赵各地域兵力、资财、粮草之间的调动,李延炤心中开始渐渐不安起来。如此大规模,且去向明显的力量集中,显然无时不在向他证明一件事:刘赵与东侧石赵,很可能刀兵再起! 汇总了各个探子回报的各项调动情况,李延炤又将自己分析的一番情况写了足足七八页麻纸,而后令刘季武又誊抄了两份,分别报给广武郡中辛府君,以及州治的张使君。 凉州如今在陇西,虽然是只有区区几个据点,不过若是事实真如同自己分析情报所得出的结论那样的话,从容调集州治精锐,以及足堪苦战的一部分郡县兵,再以雷霆突袭之势横扫如今已羸弱不堪的陇西地区,那么取得陇西之地,并非不可进望。 只是李延炤自己确实不能够确定,新任的这位使君,是否有这样的魄力与胆识来完成这种极为冒险的谋划。对如今的凉州来说,耕地面积确实有限。除了李延炤所想出的,以畜牧、渔猎、手工业等其他行业来代替农耕,完成安置日渐增多的流民这一方法之外,凉州若是想发展壮大,的确得完成一项开疆拓土的工程。 然而若是州治之中的那位张使君醉心于与凉州内大大小小的豪族争高下玩心眼,而又对东征拓土不感兴趣的话,此事便也只能作罢。毕竟就当下来讲,一郡之兵便是训练得再强悍,若是没有大量的人员物资支持的话,也不可能完成任何相对长远的军事目标。 又去了个把月的光景,继续深入渗透的探子们传回了确切的消息:刘曜调兵东进,的确是在进行着与石赵之间的战争。起因是位于刘赵北侧的北羌王盆句除率部归顺刘曜。此举引发石赵皇帝石勒的大不满。在他授意之下,大将石佗引兵出雁门,过上郡,偷袭了正向刘赵领地内迁徙的盆句除部落,俘获三千余帐篷,牛羊上百万头。北羌王盆句除仅以身免,连夜奔逃向长安,便面见刘曜,痛陈石佗偷袭其部落,手段之卑劣,行径之可虑。 石佗在刘赵领地边上袭击了向刘赵境内迁徙的部落,此举也令刘曜至为震怒。如若他无法帮助盆句除来办妥此事,助其夺回被掳走的牛羊人口等,他这个赵皇,便是当到头了。被人欺负到脸上了,还不敢打回去,以后还会有谁肯归顺于他? 一念及此,刘曜便当机立断,立刻任命两年前顿兵金城之下,不得寸进的中山王刘岳为将,调拨了都城长安精锐部队一万五千余人,令刘岳统帅,前去截击歼灭石佗所部。 刘岳两年前寸功未建,反倒在金城之下,面对凉州兵的顽强防守损兵折将。自然是憋着一口气。此时得到了这个差使,自然是雄赳赳气昂昂地率部出发,誓将石佗及其所部那些狂妄不羁的羯胡歼灭。 石佗掳获了大量的人口以及牛羊。所部虽然本是骑兵,然而押送着数量如此巨大,几乎是一整个部落。行军速度自然快不起来。刘岳也深知这一点。他所部一人双马,轮换疾驰。又派遣了大量哨骑侦察石佗所部去向。数日之后,刘岳便在大河西岸追上了缓慢行军的石佗,经过一场昏天黑地的厮杀,长途跋涉,军无战心的石佗部很快溃散,大将石佗被阵斩,所部六千余人阵亡,余皆逃散。 刘岳先前在金城下所受的窝囊气,终于一次性地连本带利在石赵的身上找补了回来。自信心大为膨胀的刘岳本欲乘胜渡河,继续进攻大河东岸石赵所属州县。然而却被刘曜一道及时赶来的诏书所劝阻。刘岳接诏之后,即便心有不甘,也不得不率部南返。经历了一场局部冲突的二赵,眼看便要重归平静。 然而这一年对于刘氏赵国来讲,却实实在在地有些流年不利。方才借助一场胜利,不但平定了前来闹事的石佗,夺回人口财物牛羊,安抚了北羌王盆句除,也借此敲山震虎,敲打了一下在陇西关中地区从来没安分过的氐羌部族首领。谁知一月都没过,仇池的杨难敌却又拉起大旗造了反。 杨难敌复叛,攻取仇池,生俘刘赵镇南大将军,益州刺史田嵩。田嵩拒不投降,还夺刀欲刺杀杨难敌,随即被杨难敌的护卫格杀当场。 一连串的烂事让身为刘氏赵国皇帝的刘曜心烦意乱。他时常看着看着奏书便勃然大怒,将一桌子的案牍推翻在地,肆意地迁怒身边的宫女宦官。这些日子中,被他亲口下令杖毙的宫女宦官,已不下十数人。而起因,通常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刘赵这边阴云密布。而在此刻的凉州,却是风平浪静。张骏通过一年来对州中各路政治势力的拉拢和整合,已基本形成了一个稳定的格局。辛氏独大,各家牵制之下,谁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加之州治姑臧直属的军队之中,早已换了一轮足以令张骏放心的各级将官。 兵权在手,大权在握,年方弱冠的张骏,乍一看之下,已具备明主之相。派驻去各地乃至州治中熟悉业务的各路探子,将汇总的诸多情况报回令居的时候,身为令居县司马的李延炤,竟然有一种不敢相信的陌生感觉。 若要在以前告诉他,他所抓住的那位凉州新任使君张骏,日后将是一位难得的明主,李延炤一定会拿自己的双眼来担保他必然是一位昏聩之主。可是如今张骏稳坐刺史府,平平和和地接过祖辈、父辈所传下来的这一片广袤的大地与稳妥的基业,却不由得李延炤不刮目相看。乃至于他自己都在心中暗生感慨:“孰料今之公庭,早非昔日公庭。” 而大半年过去了,永登县的苏宛云却还是病着。李延炤与苏抚间或会面数次,旁敲侧击之下,苏抚也只是一脸难堪地言道如今他的这位堂妹,仍然是神志不清,甚至旬月之间,都听不到她与家人说一句话。 时日一久,李延炤心中便感到愈发沉重。毕竟当初建议苏小娘子装病装疯来逃避婚约的人是他。如今这种情况,令他也不得不心生愧疚。虽然他对苏小娘子也曾暗生情愫,然而他自己所想,毕竟不是令苏小娘子一世不嫁。两人之间身份差异如此巨大,令他也早已没有任何进望。 在这种情况之下,苏小娘子越是这样,反倒越是让他心中充满愧疚。然而这时代虽是没有什么男女之大防,然而身份卑微如他一介寒伧武人,又怎么可能成为苏玄家中的座上客呢?即使与苏玄能有一二公事上的往来,苏小娘子的闺房,怕也不是他李延炤想进就能进的地方。 心中暗自纠结着,盘算着要如何劝说苏小娘子的光景,李延炤却等来了凉州表面平静之下的暗流汹涌。 九月初三一早,李延炤外派的哨骑返回营中之后,便随即来向李延炤报告了近期的一系列异动,直将李延炤听得目瞪口呆。 中军督护韩璞,率军一万三千,自州治姑臧整队出发,再次引军前往金城屯驻。次日黄昏,由姑臧城中张使君亲自签发的公文便纷纷被传令哨骑发到各郡县府中。文书之中,要求沿途各郡县,包括武兴、大城、襄武、晏然、平狄、广武、永登、枝阳、令居诸郡县,收集粮草,制备军械武器,以备接济大军之用。其中武兴太守辛岩,武威太守窦涛等,率军与韩璞随行。 李延炤颤抖的手几乎拿不稳那纸文书。这一纸文书,几乎是给他当头一棒,直将他打得有些懵逼。安生了三年多的光景,各项工作刚刚取得了一定成果,这位张使君便要好大喜功地再起刀兵。实是令李延炤在震惊之余感叹不已。 而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一次领军出征的主将,居然还是韩璞那个庸才!从建兴十一年的那场战争中,李延炤便可说是充分地认清了韩璞的水准。张使君在这次仓促决定的征伐之中,仍然启用韩璞为将,却令李延炤感到无法理解。 前次韩璞与阴鉴二人率军进据陇西,分屯冀城、桑壁二地。其后刘赵大军围攻,这两地屯驻的凉州军精锐,败亡几乎就在旦夕之间。身为主将,将自己以及麾下的精锐兵将顷刻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并且攻守易位,进退失据,因此甚至险些让危如累卵的凉州顷刻败亡,不得不说便是韩璞这个东征军主将的锅。 虽然心中颇有微词,百般不愿。不过李延炤还是保持了高度的克制和理智。他心中也明白,当下的韩璞,不是他这个一县司马可以置喙的。即使他对此发表意见,他的奏表也只会被那位新任的张使君丢到废纸堆里。说不定还要勃然作色,定他一个妄言之罪。 对自己位卑言轻心知肚明的李延炤,决定不去触张使君的这个霉头。他只得转过身来,开始思虑着要如何安排接济大军的一应事务。手中的一摞报告已凑近烛火,看着它们燃烧起来,而后将这一摞燃烧的麻纸丢进铜盆之中。看着跳跃的火苗,李延炤面色如铁,轻轻从口中挤出两个字。 “扩军!” 第二百七十七章 平战转换 一袋袋粮食被一个个士卒扛在肩上,然后快走着出了府库,再堆积在县府府库中的一辆辆手推车上。 周兴、陶恒等数位身居百人长乃至百人将职位的将佐此时也皆是袒胸露背地穿插在士卒们的队列之中,看到将佐们都如此费力地同自己一起搬运粮食,前来的士卒也没了任何怨言,在这些基层将佐们率先垂范的作用之下,搬运粮食的活计异常高效地进行着。 这批粮食,一半将送往县中军营。另一半则要被装车运往金城。前日韩璞率所属部众过境,近两万人浩浩荡荡地从令居县中穿行而过,好在如今夏粮已收割,冬麦尚且未播,耕地中光秃秃的一层,倒是免去了被军队践踏之忧。 韩璞到达金城之后的次日,便分别派遣了传令骑,各自前往各郡县,通知太守及县令等各级主管官员筹备粮草,以备接济大军。这几年李延炤与辛彦广开财路,县府府库充盈。然而饶是如此,大军过境仍像飞蝗一样,直接将县府府库中的粮食征走了三分之一强。好在如今夏粮虽然收割完毕,不过尚未征税。否则的话,征走三分之一,自己营中储存三分之一。剩下的若是遇上个灾荒或是流民入境什么的,还真维持不了。 然而即便是如此,辛彦也没有口出什么怨言。并非是他自己心中毫无意见,只是自辛氏逐渐壮大起来之后,辛氏各支的族长纷纷要求子弟们小心行事。毕竟如今遇上这么一位能谋善断的英察之主,任何的狂妄自大或是结党营私行径,都是在给自己挖坟。 好在大军过境,所需粮草军资也并非令居县一力支撑。如今调拨给大军的粮草物资虽然多,不过对于令居县来说,还远未到那种伤筋动骨的地步。 辛彦带着两名文吏,信步走出县府,直向军营旁的工坊而去。如今除了粮草物资的供应,其余所需便是军械箭矢等了。得益于武兴开采的铁矿,如今营中又辟了一块地方,专门作为工坊的库房来储存生铁。到时候即使工坊中需要用到库存生铁,也可由士卒们从营中,将所需生铁调运出来,送往工坊。 辛彦行入工坊,却只见工坊中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工坊中值哨守卫的士卒们,见到辛彦前来,也是纷纷行礼。然而辛彦的目光,全在坊中那些奋力敲打着烧红铁块的铁匠身上。 如今出现了灌钢法来生产优质的钢材,铁匠们出工与产出的比例大大提升。不过仍是需要锻打。只是如今只需锻打熟铁刀身,让其保持一定的韧性。而刀刃则由灌钢出产的优质钢材充任。箭矢的打造也被简化了很多,以至于生产效率与往日相比,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陆一大汗淋漓地举着右手的一柄锤,奋力击打着面前的一截熟铁。在他的反复锻打之下,这根烧红的熟铁正在逐渐变扁变长,粗粗看去,已俨然一柄刀的刀身模样。 随着锤头落在那截烧红的刀身之上,火星飞溅,不少火星欢快地蹦着,飞到陆一粗壮结实的小臂上。连一旁辛彦看着,都是心有余悸地皱着眉。不过陆一却是连眼都不眨一下。依然一锤一锤极富节奏地敲打着他面前砧板上的那柄半成品刀身。 又专注地敲打了那根刀身约莫半刻钟,陆一方才停下手中的捶打,将那截已经打出形状的刀身放置到了一旁,而后又从左侧装着熟铁棍的筐中夹起一根,走到一旁,塞入烧得正旺的炉火之中。 辛彦又将视线投往别处,只见工坊之中,不论是工匠还是学徒,此刻都是认真无比地在做着手中的事情。一名学徒端着装满箭镞的竹筐,飞快地向铁匠工坊门后跑去,过不多久,又端着装得满满一筐的箭矢,从后方跑过来,而后将那些装满箭矢的竹筐放置在一起。 辛彦走过去,伸手抓起一根箭矢。只见那木制的箭杆笔直笔直的。箭杆上涂着黑红两种漆色。箭尾的箭羽细密绵长。他又凝神望向箭镞,已经打磨锋锐的三棱箭镞闪着摄人心神的寒光。辛彦捏着箭尾,将视线置于箭尾后方,顺着箭杆看去,那木杆笔直笔直的,无处不显示着制作者高超的技艺与精益求精的匠心。 辛彦满意地行出工坊,再向一旁的军营走去。营门前值守的士卒见是县令亲自前来,纷纷微微垂头行礼。辛彦步入营中,放眼望去,只依稀见到几队在营中巡视的士卒,其余人等,却是一个也未曾见到。 “你们李司马何在?”辛彦转身看向在营门处值守的士卒们。一名带队伍长听闻辛彦发问,忙颔首答道:“禀明府,李司马上午便召集步营,将城中辅兵都带到城外校场去了……” 辛彦微微点头道:“我知道了。如今营中除去你们值守之人,可还有别人?” “禀明府,现今营中,除去我等值守,再无其余人……” 辛彦走出军营,又继续向着城外踱去。不过行至城门处,已觉疲累不已,忙转头问左右:“若在此处,可见城外校场乎?”得到随从们肯定的答复之后,辛彦便信步向着城门旁的阶梯而去,信步拾级而上。到得城楼前,放眼望去,却见城外又是一番别开生面的景象。 此时汇聚在两里外校场的辅兵,粗粗看去,必然不下一千之数。辛彦粗粗一看,这些辅兵虽然显得有些杂乱无状,不过在一旁营中步卒的虎视眈眈之下,倒也并不嘈杂。相反地,这样密集的人群,此刻反倒呈现出一种与辛彦印象中不符的安静。 辛彦也曾在永登、枝阳,乃至更早些的武兴等地见过一群群流民过境时候熙熙攘攘的景象。那景象使他即使时隔多年,却仍然是记忆犹新。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孩童哭喊嚎叫,妇人大声咒骂。其中间或有一人或多人吵架。现今回想起当时那番景象与那些嘈杂的声音,仍是令他颇感头痛欲裂。 最初李延炤提议征募辅兵之时,辛彦就不怎么支持。在他的印象中,对于流民的这种根深蒂固的理念,很多年都挥之不去。即使最后李延炤仍然挑选了两千来名流民青壮,并编成军,辛彦对他们的感官也没有丝毫改变。在他的印象中,这些即使是挑选出来的流民青壮,与当初他所目睹的那种乱哄哄的景象相比,也决计没有多少改变。 不过现今他目睹的这一幕,却是令他心中对这些流民出身的辅兵进行了重新定位。立在校场边上的点将台上,却正站着一名将佐。辛彦微眯着眼,看了半天,只觉得此人身材等等略像李延炤,不过却仍是不敢确认。 李延炤站在点将台上,点将台前是如今令居县兵的一干主要将佐。刘季武、曹建、周兴以及辅兵之中的几名百人长、百人将都在其中。李延炤望向排列得密密麻麻的辅兵们,声音洪亮地发令道:“坐!” 听到李延炤的命令,场中一千余名辅兵纷纷依令席地而坐。征召他们成为辅兵之后,虽然并未对他们进行过系统的战阵军事训练。不过行走站坐之类的基础,却是他们每天都在操练的项目。正是这些闲时的操练项目,让他们拥有如今这样虽谈不上纪律严明,整齐划一。不过已绝对能够称得上是一支军队的风貌了。 “诸君皆是自陇西,或是关中逃难来此。无需我赘言,诸君都应当是心知肚明,能有今日生活,殊为不易。不瞒诸君。建兴九年时,我也曾是流民中一员。”李延炤顿了顿,又伸手指向点将台下的刘季武、曹建二人:“他们二人,也是与我同时自关中流落来此。一路风餐露宿,饥寒交迫,还须时时担忧贼匪袭击,虏贼掠杀。那种滋味,不知诸君还想不想尝试……” “不管诸君想不想尝试,我却是绝不想再尝试了!”李延炤几乎吼出这句话。而后锐利的目光扫视场中。却见那些衣衫褴褛的辅兵,此时也皆是双眼圆睁。不知是否是自己的话勾起了他们伤心的回忆,不少人都是眼中泛泪。 “如今诸君在县中充任辅兵,家中有田耕种。我身为诸君上官,无法向诸君空口承诺何等荣华富贵。不过自从当了这个辅兵,我想问问诸君,你们可曾挨饿受冻?你们的家人,又可曾挨饿受冻?” “不曾!”听闻李延炤发问,辅兵方队中靠前的辅兵们稀稀拉拉地答道。刘季武登时大吼道:“司马问你们,当了辅兵之后,你们自己与家中亲人,还可曾挨饿受冻?大声点回答司马!” “不曾!”随着刘季武的发问,下方士卒们攒足力气回答了这个问题。或许如今他们各自家庭在此处,依然贫穷,依然家徒四壁。不过与逃难路途中的那些遭遇相比,无疑已是云泥之别。虽然如今仍是贫穷,不过个个都已经能有一碗饭吃。而且也不用担心走在路上,会遇到贼匪或者胡人杀掉你,将人头割走作为军功,并搜走你身上所有的财物。 对于这个,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所有人都对现今的现状感到满意。自然是与之前相比,再没有任何不满的理由。 “如今县府正需扩军。先前征召诸君之时,也曾相告于诸君,若有朝一日县中需动员征兵,诸位便须得入伍。入伍之后,每人每月可得一百钱,布一匹,粮米两钧。这些东西虽不算多。不过诸位家中其余家人不论耕织,还是放牧,所得混个温饱,却已是足够。” 李延炤顿了顿,又道:“如若不愿入伍编为正兵,也可继续当辅兵。然而当下情形,倘若前线有战事,辅兵仍需押送粮草军械。前方正兵不足,辅兵也需拿起刀枪与敌厮杀!还望诸君慎重考虑一番……” 李延炤话音未落,前排已有部分辅兵鼓噪起来,质疑的声音乱糟糟地从阵中爆发出来。然而这些辅兵各说各的,言辞激烈,互相遮盖之下,别说点将台上的李延炤,便是就在队列正前方的刘季武曹建等人,也是听不真切。 曹建面色铁青,跨前一步大吼道:“谁在鼓噪生事?若想领教领教老子的军棍,现在就可以满足你们!” 队伍中的鼓噪声渐渐弱化下去。这位军假司马一气砍下十一颗人头的消息,早在营中传开。便是连辅兵那边,也有不少人知道这位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不少人私下里都给曹建取了个带着畏惧的绰号,叫做“曹阎王”。 此刻曹阎王发话,先前蹦跶得最欢的那几名士卒也皆是不敢触他的眉头,尽皆不服气地瞪着他,却无人再敢出言鼓噪。 曹建转身向点将台上的李延炤抱拳道:“属下驭下不力,还望司马责罚。” 李延炤摆了摆手:“此事不怪你。他们也并非你直属部下,谈何责罚。”言罢李延炤又转头望向下方坐了一片的辅兵,微笑着朗声道:“今日在此,也并非强征诸君。入不入正兵,也皆由诸君自决。若有什么疑惑相问,也尽可向我提问。不过须得一个个来,切莫一同鼓噪,逼着曹司马打大伙的军棍……” 李延炤神色轻松地讲出这段话,便引得下面士卒们一阵哄笑。曹建听在耳中,也只是面上略带尴尬地笑了笑。 “有何疑问,便请诸君举手,我点到的起立问话。没点到的,便静坐等待。”李延炤继续微笑道。方才瞪圆眼睛鼓噪生事的那些士卒,却都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当李延炤面向他们,问道他们有什么疑问,可以即刻提出的时候,前排士卒纷纷举手。 李延炤指向辅兵方阵前列的一名士卒:“你来问。” 那名士卒起身,却是面色凝重地问道:“如我等在战场上阵亡,县府会照顾我等亲人吗?” 那名士卒此言一出,下方阵中又开始了一阵阵交头接耳的嘈杂声。这个问题固然无比尖锐,然而它又实实在在地关系到每一个人。谁也不愿自己战死在前方,而后方的家人却还在挨饿受冻。李延炤对这些士卒的心理,也是了解得足够透彻。 “我初任本县司马之时,便是建兴十一年金城大战之后。那时,本县中共计有千余人阵亡在前线……前任县令面对数额巨大的抚恤,不告而别。我本人职位只是县府司马,然我念及在金城之下一同战斗过的袍泽,不忍见他们家人孤苦无依,便擅自做主,查抄了一名勾结军中败类,倒卖军粮的商贾,以查抄他的家财,给这千余名阵亡将士的家中,发下了抚恤……” “此事就在之前不久,在场不少人都曾亲历,如有疑惑,尽可向他们求证。”随着李延炤斩钉截铁的回答,点将台下逐渐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第二百七十八章 回迁之事 韩璞率军在金城屯驻了一月有余。直到河西各郡县将筹集的粮草军械等相继押运到金城,移交给营中司库,与此同时,武兴太守辛岩、武威太守窦涛、金城太守张阆、扬烈将军宋辑各率所部,东出与韩璞会合。众将率军前来,粮草军械也已齐备。韩璞便下令拔营南去。 金城太守张阆既已率军前出,金城郡便由其部下司马廖永率兵卒一千余人镇守。五部兵马共计三万余人,浩浩荡荡地向着陇西腹地前进。沿途田地荒芜,四下无人的景象,也令诸军将颇感心悸。先是司马保,后有陈安、杨难敌、刘曜。陇西这片地方经过连年无休止的战乱,已经变得如此荒凉。 四下荒芜,野无所掠。三万大军带着那些河西诸郡县拼凑起来的粮草,谁又知道他们将来能够得到什么样的战果!身为一军主将的韩璞,尚且心中犯起了嘀咕,更何况那些随同而来的军将们!这支军队从上到下,都已陷入一种迷茫之中。谁也无法明确地说,自己来到这片土地上,究竟为的是什么。 张骏交给韩璞的任务说来却很是棘手:他要求韩璞进军陇西,能够取陇西郡、南安郡或其一为凭,而后尽迁陇西之民北上凉州。这些年断断续续的虽然有不少民户奔逃到了凉州,然而一来被那些士族大户所荫庇,二来充任到郡县中的民户,也总以老弱妇孺为多。作为珍贵劳动力的丁壮数量,却是少得可怜。 在这种情况之下,张骏便按捺不住,趁着刘赵调兵西进,解决与石赵之间争端的时候,动了掏空陇西的念头。 之前陈安时代,陇西作为凉州与刘赵之间宝贵的缓冲区,基本没有怎么受到凉州本土的攻击。然而自陈安兵败身死之后,这块陇西之地,就成了两代凉州刺史心头鲠着的一根鱼刺。 出动大军,尽占陇西之地,则刘赵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建兴十一年的那一场战事,无疑已经确凿无疑地说明了这一点。然而放着陇西这块防守薄弱,却又有着巨大潜力和令凉州垂涎欲滴的劳动力的宝地,无疑又让州治之中的使君们感到颇不甘心。 张骏在安定了州中局势之后,便开始苦思冥想对于陇西这块地方应当如何处理应对。然而他并没有等多久,刘赵与石赵适时燃烧起的战火,无疑推了他一把,使他不再犹豫不决,而是快刀斩乱麻地开始部署对于陇西的行动。而他从二者之中所想到的折中之法,便是遣当下凉州中最精锐的军队,前往陇西,占得一二要地,而后据守,并借着刘赵调兵遣将的机会尽迁其民入凉。 如若这个计划能够成功,那么对于凉州来说也可谓是一项妙策,毕竟凉州从中得到了宝贵的民户和劳动力来参与本州的建设。而在刘赵反应过来之前,凉州的精锐又可分批撤回,再以金城和大河为凭,坚守拒敌。张茂通过他自己的一番分析,认为如今的刘赵需要面对东侧石赵的有力威胁,断然不可能如同建兴十一年那般,出动十几万大军前来伐凉。只要自己的精锐部队及时撤回,而后据守大河与金城,那么刘赵也只有望河兴叹。 只是张骏思来想去,却忽略了一点。那便是将帅。 《孙子》有云:故经之以五,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或许如今凉州,五事之中道、天、地、法或许都能沾边,唯独将帅,却处在一种略有些青黄不接的状态之中。 永嘉前后,先有宋配三千骑兵大破鲜卑若罗拔能部叛乱,后有北宫纯一千凉州精锐入洛拱卫,大破石勒、王弥十万杂胡。那个年代的凉州,说是将星云集也不为过。 不过宋配前两年故于西平太守任上。而北宫纯,随着西晋王朝的覆灭,两京沦陷,他也做了胡人的俘虏。许是为了保全跟随他跋涉千里拱卫都城的千余部下性命,他投降了刘赵,而后又在汉昌元年之时,面对反叛作乱的靳准,率部在长安城中拼死抵抗,最后战败身死。 那年,一年之中匈奴汉赵换了三任皇帝,国号也由先前的汉,变成了现今的赵。而靳准为乱,随之消亡的不仅是匈奴汉国,还有属于凉州的不灭战魂。 虽然在建兴十一年中,凉州又遇到一次几乎决定生死存亡的战争。在这场战事中也出现了以陈珍为代表的不少新兴年轻将领。然而令张骏可虑的是,作为一个依赖士族势力坐稳凉州的政权首领。他并不能在现阶段就将士族高门一脚踢开,从而任用那些虽然才能卓著,却会引起士族不满的年轻将领。 况且韩璞此人,在张茂与张骏的印象中,是一位老成持重的老将。或许他进取不足。不过张骏觉得,完成自己所交代的战术目标,韩璞的能力,已经足够。 而不同于州治之中的张使君。令居县里的李司马,却对韩璞领军出征这件事呈现出极为焦虑的看法。上次韩璞与阴鉴二人引州中精锐进据陇西,起初局面大好。然而攻占冀城与桑壁之后,二人裹足不前,进退失据。最终也导致了建兴十一年那场战局的糜烂。 若不是陈珍募发氐羌之众袭击赵军后勤加之张使君当机立断与赵使议和。那次后援不继的凉州,尚不知能否守住大河防线。而大河不保的话,广武与姑臧便是岌岌可危。 李延炤站在城头,看着辅兵们押送着长长的粮车队由府库去往军营,不由得又扭头望了望南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如今,又好像回到了建兴十一年的情况。凉州之中的精锐部队,已经尽在陇西,领军大将依然是韩璞。而自己的身份,较之那一年虽然已经大大不同。不过却依然不具备左右大局的实力。 危机感越来越迫切的李延炤,已经开始在未雨绸缪。他走下城楼,一路行入营中。营中粮库都放不下他从府库中调来的这些粮食。周兴带着锐卒们赶工搭建起来两座临时粮仓,方才将这些足够营中军卒和辅兵支用半年的粮食存放好。 李延炤行入粮仓之中,看着军卒们将这些粮食堆积妥当。而后小心翼翼地取来油布,盖在堆积如山的粮食之上。 亲眼看着这一切办妥,李延炤又看着书吏们将入库的粮食都登记在册,并查验无误,方才转身离开粮库。看着书吏将粮库落锁,而后便去马厩中牵过自己的马,缓缓行出营,上马向城外校场缓行而去。 如今城外校场较之先前,更为热闹。之前由辅兵中征询个人意见,并进行筛选,选出一千人准备充入正兵。而转为战时体制,便须对这些辅兵进行必要的操练。 至于这些辅兵的武器装备,则由县府工坊所造。长枪因为用料少,制作简便,价格低廉,便成了这些辅兵的标配。而防护方面,披甲率仍是不足一半,且皆是皮甲。饶是工坊如今产能大大提高,也无法乍然满足突然出现的大量需求,将武库都搬运一空的李延炤,也只勉强拼凑出三百余副皮甲,匆匆将这些辅兵武装了起来。 这些优选出来的辅兵,已不再参与其余辅兵的那些劳作。李延炤抽调了一批县兵中的什长伍长,前去这些辅兵之中担任基层官佐,而后又拔擢部分士卒,充任本部基层官佐的缺额。考虑到这些辅兵加入之后,县兵之中各兵种的比例略显失衡,李延炤便令县兵步营挑选了两百人,从武库中搬出先前工坊所造汉弩,训练这些步卒预备成为弩手。 弩手的操练场地,便就在新选辅兵再向南一侧背山处。山脚下放置数十只稻草人作为箭靶,弩手们便轮流在一侧对这些箭靶射击。这时代的弩已经很接近后世枪械的射击原理,弩身上安了望山,并可根据目标距离调整望山的高低。在亲自试射过这种弩之后,李延炤在惊异之间,却对于古代工匠的劳动智慧更添敬意。 辅兵的装备除去简陋的皮甲与长枪之外,武库中库存的数百面圆牌与长牌,皆是被发放一空。防护不足的这些辅兵,在战场上很容易被敌军远程投射箭矢覆盖从而造成重大伤亡。或因此而不战自溃。这些盾牌的存在,便显得非常重要了。 校场上辅兵们列阵刺杀的动作,已经是井然有序。曹建在队首一遍一遍地下达着口令,洪亮的声音飘荡在校场上空,随着传令官的声音传达至阵中的每一个角落。这些已经初步具备一支军队素质的辅兵,便迅速依口令做出行动。他们时而结成方阵,时而结成圆阵。持牌士卒始终居于队前,举起手中盾牌保护着身后袍泽。而阵列之中的士卒,不管阵型如何变化,手中长枪始终指向阵外。 刘季武在士卒们变阵间隙走上点将台,随着他手中令旗挥动,曹建下令这群辅兵们原地坐下歇息。刘季武行至李延炤身侧,悄声道:“禀司马,方才接哨骑来报。韩督护率军至陇西,赵南阳王刘胤率军囤于狄道,前锋进至沃干岭。韩督护令大军结寨,与赵军相持……另,韩督护属下骑卒,已护送陇西民户千余,今晨渡过大河,稍后便将抵达县境……” 李延炤闻言却是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问道:“民户入境,恐接济不周,立即报辛明府,清点府库存粮,预备赈济。飞马驰报郡府府君,待府君令达,再决如何安置其民。再多遣哨骑,时刻注意沃干岭。监视各条道路,以防赵军绕道偷袭。” 李延炤发号施令完之后,又拍了拍刘季武的背:“稍后你布置完毕,便立刻来我处。如今局势之下,我等只得尽力而为了。” 仰头望了望略显阴沉的天,李延炤仿佛是感慨一般自言自语道:“山雨欲来,要变天了啊。” 刘季武虽然对此话不是很理解,不过还是抱拳领命,而后转身上马向营中飞奔而去。自辅兵被征召操练之后,被占用校场的骑卒们便纷纷前出哨骑。而未轮到的骑卒们,便在营中休息。 随着刘季武的军令下达,营中骑卒们倒是都各自有了各自差事。除去准备轮换哨骑的两什人马,其余皆被派出营中前去执行任务。 黄昏时分,自陇西跋涉前来的一千余户民户,已经受惠于军卒们的劳作,在令居县南,靠近逆水一侧的一片洼地中搭建好了窝棚。由于地方有限,这些窝棚以户为单位搭建在一起,从远处的山顶上看去,显得密密麻麻, 迁往凉州的民户们,一脸惶然悲戚之色。刘季武站在一旁的小山坡上望着这些远道而来的旅人。他们警惕地望着四周,显然周围方才为他们搭建了窝棚的这些军卒并不能带给他们足够的安全感。他们的惶然与警惕,仿佛在述说着,即使在凉州军的迁移之下,他们依然没有受到令他们感觉舒畅安心的待遇。 刘季武对此虽然感到意料之中,却并不觉得理所应当。他心中明白,在迁徙的过程中,韩璞率下的军卒们,定然不怎么严守军纪。抢掠杀人之类的事情应该也是干过,所以才导致这些流民户们对于凉州军队如此惶然与警惕。 刘季武无法去匡正韩璞的部下造成的过失。他只能遵照李延炤的指令,对这些历尽了千辛万苦和无数迫害到达这里的流民们尽自己所能施予一些微薄的补偿。只是这些民户的数量,却有些超乎预料,加之县境之中如今能够开垦的土地皆已是开垦完毕,能够容纳数千人搭建窝棚生活的空地已是难觅。故而只得临时划定这一片洼地,给这些民户作为栖身之用。 刘季武在山坡上看着那些乱糟糟的民户们陆续安顿下来,心中也是一块大石落了地。正当他转身正准备行下山坡之时,却突闻营地中一声惊呼。方才已经基本安顿完毕的营地之中,人们突然开始四散奔逃起来。 刘季武瞬间便感到头皮发麻,他定睛望去,只见人群逃散的中心,一名流民青壮死死地拽住他面前的凉州骑卒。那骑卒猝不及防之下,已被青壮手中的一柄刀刺入前胸,直没至柄。 刘季武匆忙之下,连忙向着事发地点飞奔过去。他身旁的四名骑卒也顾不上去管拴在坡下的马,便一齐随着他向洼地中飞奔过去…… 第二百七十九章 陇西乱民 眼睁睁地看着麾下骑卒受到攻击,刘季武完全无法再保持冷静。然而他向洼地中的营地冲去之前,还是回身唤过一名骑卒,命他骑着马,快速回县府向李司马报告。然后,刘季武便头也不回地向着洼地冲去。 刘季武冲出去不过三五十步,见第一个遭逢袭击的骑卒已经倒下。然而发动袭击的那名青壮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他攥紧手中短刀,转眼便蹂身而上,又扑向另一侧一名尚未反应过来,还在发愣的骑卒。 为了防止引起流民的不安与疑虑,派出来为流民们搭建窝棚以及引导流民就地安置的这些骑卒,大多数都遵循军令,并未携带武器出营,只是携带着搭建营地所必要的一些工具。只有什长以上才各带一把环首刀。谁也不曾料到竟然会出现这种情况。 那青壮眼见就要得手,骑卒却在生死关头反应了过来。一把抓住那青壮持刀的手,随即便与他争夺厮打了起来。孰料眼见那青壮渐渐在厮打中落于下风,一旁慌乱躲避中的流民人群中,又冲出来数十名精壮汉子,皆是从里衣中掏出匕首短刀等物,转眼间,那骑卒便是面对七八人的疯狂围攻。猝不及防之下,也是脖颈中刀倒地,他两手无助地捂住脖颈,鲜血喷溅出数步远,眼见也是不得活了。 刘季武飞快地奔跑着,他距离那片洼地仍有数十步。心中惶急之间,这仅仅数十步的距离,给他的感觉也是如此漫长。而方才围拢在洼地周围分散的骑卒们,见得自己这边接连两人遇袭倒毙,心中也是燃起无名怒火,他们纷纷拿起手中斧头柴刀等工具,聚拢在一起,逐渐向着这七八名流民青壮步步逼过去。 那七八人眼见招来了骑卒们的怒火,却仍然是毫无畏惧之色。他们背靠背围拢成一个圈,警戒着来自任何方向的可能攻击。同时对着周边围拢过来的骑卒们破口大骂着。 而洼地中的流民众们,见得这番景象,多数人都是恐惧不已。纷纷向着远离事发地的另一侧乱哄哄地拥挤着逃去。人群拥挤之下,频发踩踏。妇孺老弱的哭嚎哀告声,与人群拥挤着的嘈杂喝骂声交织在一起,传入刘季武的耳中,却觉得分外刺耳。 “停手!”眼看骑卒们就要逼近那几名乱民,刘季武隔着十几步便高声吼道。听到刘季武的吼声,这些骑卒们倒是停下了脚步,只是依然手持斧子柴刀等物,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些乱民。而乱民之中有人听到刘季武的呼声,又眼看着这些兵卒听从他的命令停下了脚步,立时便知晓刘季武便是这群士卒的领头者。 那几名青壮互相之间使了使眼色,随之便趁着骑卒们停步不前,有几人转而奔向刘季武的方向,用尽全力将手中匕首短刀掷出。立时便有数柄刀直直向着刘季武飞去。刘季武仍是奔跑在路途之中,眼见得这番情景,立时大骇,连忙拔出腰间环首刀,反复挥动之下,将飞来的几柄匕首短刀尽皆格开。然而百密一疏,还是有一柄刀脱出了他的格挡范围,噗地一声,插入了没有铠甲保护的小腿上。 刘季武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不过他仍是凭着出色的毅力坚持不倒。勉力稳住身形之下,又是两柄刀向他飞来。只是这一次,那些为乱的流民青壮却是失了准头,一柄擦着刘季武的左臂飞过,另一柄则根本就没挨到刘季武半分。 眼见主将遇袭,领着那些骑卒的百人长陶恒大急,不及细想之下,便已紧跑几步,手中的伐木斧高高举起,随即便向着为首的那名青壮劈下!此人方才连杀两名骑卒,早已是陶恒眼中的必死之人,因此这一斧子下去也没有丝毫留手。电光火石之间,陶恒手中斧影一闪,那名青壮已是身首异处! 望着身边缓缓倒下的无头尸体,一旁的另几名青壮终于是清醒了一些。他们个个都无比畏惧地望着手持伐木斧,宛如索命厉鬼的陶恒,心下的恐惧,已是渐渐蔓延到了他们的全身。 刘季武一瘸一拐地行至陶恒身旁,颤声道:“陶百人长,我已飞马驰报李司马,我等万不可冲动行事!”言罢刘季武又凑近陶恒道:“若是让这些流民发生民变,绝不是你我可承受得起!” 陶恒闻言,面色稍有迟疑,手中平举着的斧头,已是缓缓放了下来。二人率领着骑卒们,与那些已被恐惧支配的乱民隔着三五步对峙起来。 未过半刻钟光景,远处已是传来隐隐约约的号子声。众人抬眼望去,便看到一支排列整齐的军队扛着长枪,自县城方向整齐跑步行来。为首一人策马而行,麾下方才编入正兵的辅兵们踏着铿锵的步伐,转眼便行至近前。在李延炤的命令之下,那些步卒们纷纷平端长枪,将给那些流民作为安置地的这片洼地团团围住。 李延炤纵马而出,随后翻身下马,将缰绳一甩,身后便有一名持枪步卒接过缰绳,牵马而立。李延炤信步行来,浑身上下的铁甲甲叶互相撞击着,铿锵作响。眼见得已被不下千人的步卒们所包围,当先作乱的那数十人,已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心思。 随着其中数人手中握着的短刀落地,这数十人纷纷放下手中武器。李延炤大手一挥,便上去数十名步卒,将这数十人分别提溜出来,而后各拿绳索捆住双手,押在了一起。 李延炤来到骑卒阵前,看着陶恒与刘季武并排而立,刘季武的面色却呈现出一种说不出的苍白之色,忙上前询问。刘季武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小腿。李延炤定睛看去,便看到刘季武小腿之上那直没至柄的短刀。登时便勃然大怒,厉声问道:“是谁?” 陶恒垂头道:“属下未能保护好刘百人将……” “我问是谁?”李延炤打断了陶恒的话,厉声喝问道。 “将刘百人将抬下去治伤!”军令甫出,便过来几名骑卒,小心翼翼地用方才做成的简易担架将刘季武抬向一旁。 陶恒见李延炤一副震怒模样,心下叹了口气,也知晓这员爱将负伤,令李延炤动了真火气。当下也只能默然不语,只是抬起手,指了指一旁已经倒毙,且身首分离的尸首,又道:“先前还有两名士卒丧命,属下已遣人将其收敛到一旁……” 李延炤看着那具尸首,又扭头看了看那两名己方骑卒的尸首,心中不由得更添沉痛,对陶恒点点头,道:“这帮乱民如何处置,我心中自有数。此处还得多多劳烦老兄看顾。稍后我调拨两个百人队给你,切莫再让这些流民再生事端!” 陶恒见李延炤说话的口气严厉无比,心中也是有些惴惴不安。连忙拱手道:“李司马放心,我必加强防范,不教这些流民再行生事。” 见麾下军卒们已将那些方才生事的流民们看押。李延炤又唤过身侧几名什长,令其到流民营中,呼唤各位宗老里吏前来指认这些乱民。那几名什长抱拳依令而去。不多时,便带了几十名宗老里吏上得前来。 眼见这些军卒们不由分说将自己这些人集中赶到这里。那些宗老里吏心中更是惴惴。当见到身披铁甲,一副威严神色的李延炤,各人心中不由得更添悔恨。当即便哗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为首几名长者纷纷高呼:“将军饶命!” “将军饶命!”听到有人求饶,这些宗老里吏们仿佛受到了启发,纷纷高呼起来。他们一边呼喊着,一边死命地跪在地上磕着头。饶是脚下只不过是一片略显干硬的土地,都被他们磕得咚咚有声。 “我等遵明公训令,接纳安置你等在县中暂居。我部士卒为你等民众立起窝棚,稍后更要运来府库存粮,供给民众为食。为何明公宅心如此仁厚,却依然有民肆意为乱?如今陇西再燃烽烟,莫非你等还想回到陇西,再去忍受那虏贼的盘剥?” 李延炤说着说着,面上已是一副狠厉神色:“若是如此执迷不悟,不知好歹。我等自然不会顾及手上血腥!请各位宗老好生想想!如今这番乱世,觅得一处净土栖身立命,有多不易!如若不愿来,尽可返回陇西!李某绝不阻拦!” “将军!”李延炤话音方落,底下为首一人出言道:“先前凉州兵卒令我等强迁来此,其间多生劫掠、杀戮之事。慑于兵危,我等俱是敢怒不敢言,如今这些青壮,也多半是见到军卒,心中更生往日仇恨……” “敢怒不敢言?冤有头,债有主!何人劫掠杀戮你们家人,你们便去杀谁!我麾下军卒足不出县,更遑论去到陇西劫掠杀人?他们还帮你等建好了遮风避雨的窝棚,而你们,就这么报答他们?今日我手下,死了两名军卒。他们平生不曾作恶,战场上杀掉的虏贼也决计不在少数,孰料没有死在虏贼手中,却死在他们所帮助过的你们手中!” 李延炤越说越气:“他们的家人,我要如何交代!” 数十名宗老里吏,皆是伏于地下,已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如今我怀疑,这些乱民之中有虏贼的探子!尔等皆来辨认,若有你们宗族乡里之人,我便押去县衙审问,与虏贼无串通,我便择日放回。若非各宗族乡里之人,我便严刑拷问。还请各位配合我等!” 话毕,李延炤摆了摆手。一旁的军卒们便纷纷上前,搀起那些已是一团烂泥的宗老里吏,拉到一旁去辨认那些为乱之人。 不一会儿,那帮乱民已被分为两拨,一拨在一旁的军卒虎视眈眈下老老实实地蹲成一圈,而另一拨则被陶恒手下骑卒们五花大绑起来。军卒们押着他们向李延炤这边行来,那些乱民一边走着,一旁的军卒们边用刀鞘枪杆持续不断地抽打着他们。一路推推搡搡地过来,李延炤身侧的几名随行护卫见状,立刻按刀上前,护持在李延炤左右。生恐那些乱民鱼死网破,若李延炤再因此遇袭负伤或是身死,他们这些人可是交代不了。 军卒们将一干乱民押到李延炤身前,用枪杆或是刀鞘一抽腿弯,那些被五花大绑的乱民们已是身不由己地纷纷跪倒。 陶恒手下队率窦通自队中行至队首,抱拳躬身道:“禀司马,甄别完毕,这十人没有任何宗老里吏可以作保。属下认为,很可能便是虏贼的探子。” “将这十人收押入县府地牢,以备拷问!”李延炤昂着头,看也不看那些被认作探子的乱民。窦通闻言,面无表情地一挥手,身后的军卒们便挟住那些乱民,提溜起来便押着向前走去。 及至行到数十步外,李延炤等还能依稀听到他们心有不甘的吼声。 “我不是虏贼的探子!放开我!” “你们这些凉州兵,与虏贼简直一路货色!” 一旁的将卒听得不耐,刀鞘与枪杆纷纷落下。那些心有不甘的吼声中,渐渐夹杂了呼痛与哀嚎之声,在远处渐渐汇聚成一片,而后飘到傲然挺立的李延炤耳中。 洼地中的居民们经过这一场乱事,又是心有余悸地在四周兵卒的监视与帮助之下重新开始恢复秩序。在先前乱事中遭踩踏而死的人也有三十余名,此时皆被草草埋葬。望着洼地旁那些新立起来的坟包,李延炤喟然感叹道:“乱世之下,人命如草啊……” 除去那些押走待刑讯拷问的来历不明乱民之外,其余那些作乱的乱民,也皆是被各家宗老里吏命人各抽了十鞭子,以此来略作薄惩。李延炤也心知他们是迫切地想保下各自宗族或是里坊中人,倒也不说破,只是轻轻巧巧地一笑便过。 由于发生了这场乱事,李延炤便也无法再放任这些流民独居在此。他抽调了两个辅兵组成的百人队驻扎在此,负责监视这些流民。并申明,在郡府的安置命令下来之前,县府会一日两次向这里供给粮食。但是明告各宗老里吏,营中流民,不得走出军卒们的警戒范围一步。否则,看守兵卒可以当场格杀! 在得到这些宗老里吏的保证之后,李延炤方才指定了两个百人队就地驻扎,而后率众缓缓回到县城。 第二百八十章 沙盘作业 回营之后,李延炤便命曹建带了两什军卒,前去河边取黏土带回营中。他自己则去到工坊之中,向木匠们定制了一个宽八尺,长一丈,围板高半尺许的大木盒。工匠们之前从未做过这种东西,心中顿生疑惑。然而相问之下,李延炤却并不说用途,只要求那些工匠依样制造就好。 曹建带着一群军卒,到河边取了足有十石黏土。回到营中,李延炤便让他们将这些黏土连同装黏土的木筐皆放置在他自己那间大屋之中。曹建对此颇为疑惑,然而李延炤依然不说用途,只是对曹建道,过几日他便能知晓,自己取这些黏土的用途。 曹建百思不得其解,回去的途中一直在琢磨着李延炤取这些黏土的用意。只是苦思冥想之下,依然无从知晓。 李延炤则将这些年他留存下来的所有陇西地图都拿出来细细比对。其中既有骑卒们侦骑时候粗粗绘制的草图,也有他自己根据侦察情况绘制的简图。连凉州自己原先绘制的地图,他手中都准备了一份。将这些地图分别拼接,而后细细比对之下,李延炤圈出不少自己存疑的地方,而后写下数道手令。准备等下一拨骑卒前出侦哨之时,令他们前去这些地点,勘验过后再将具体的地形地貌绘制成图,回报于他。 将手令交给巡营士卒们,令他们传递给代管骑营的周兴。刘季武负伤虽说不算重,不过也决计无法在伤愈之前主持骑营日常工作。理所当然地,这个重担又落到周兴肩上。周兴看过手令后,便嘱咐下一拨轮替的骑卒出发,准备前去代替先前侦骑的那些骑卒。为了完成李延炤交代的事情,周兴特地让文化水平较高的崔阳带队。这些哨骑们去武库中领取武器,备足干粮,又去马厩中牵过各人所乘的两匹马,便在次日清晨出发,向着陇西而去。 李延炤安顿下这一系列工作之后,便行去县府地牢之中,提审了那十名被怀疑是虏贼探子的乱民。经过牢头与狱卒的一番刑讯审问之后,这些人当中,已有三人招认。而另外七人,却是无论如何上刑,都不肯承认自己是虏贼所遣的探子。 李延炤亲自到狱中提审这些人,在阴暗逼仄,潮湿不已的地牢之中,这些人身上被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出的道道血痕却依然触目惊心。几人身上都因为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又无人上药治疗,导致伤口已经化脓溃烂,一眼望去,端得是惨不忍睹。 李延炤目睹了这番景象,心下也知即使是认罪的那三人,也未必是虏贼的探子。古语曾经有云,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能挺过严刑逼供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大多数人都会在这种严酷的刑讯逼问之下,为了减轻自身痛苦而屈打成招。 只是当下这个局面,外有战乱强敌。内里这些被强迁来此的流民,又构成了内部新的不稳定因素。不论如何,李延炤都需要几颗人头来安定人心,并借此来警示那些心有不轨之人。 李延炤亲眼目睹之的刑讯,持续了约莫一下午。直到囚窗之外照射进来夕阳特有的那种橙黄色的阳光,剩下那七个人,依然是不曾招认。审讯之中,坐在一旁的书吏没有得到李延炤的首肯,始终不曾动笔记录。一下午的徒劳无功之后,李延炤面无表情地将牢头喊到面前,而后痛批了他一顿。 自那次开赌局被李延炤抓了个先行,并且还赢走了李延炤的一吊钱之后。这牢头便低调了很多。不光值守之时赌博再也不敢大呼小叫,而且每次见到李延炤,总是毕恭毕敬,唯恐哪天得罪了这位大爷,使得他跟自己翻旧账。而李延炤在那之后,也不曾刻意去为难他。只是在审问这些乱民这一件事上,李延炤对他实在是大大地不满了。 被责备了一通之后,送走李延炤等人,这牢头便吩咐手下人取出拶刑所用的刑具。拶刑便是用一排细木穿上两条绳索,施刑人将受刑人五指夹在木排之中,施刑之时,两人奋力合拉。十指连心,受刑人在受到这种刑罚之时,往往痛彻心扉,口不能言,甚至往往会因为承受不了剧痛而昏死过去。 牢头命狱卒们从狱中提出一名未招供的乱民,带到值房之中。那人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一名狱卒从背后一棍打了个趔趄。随即便被几名狱卒上前按倒在地,右手被死死压住。一名狱卒死命掰开他的手指。牢头则笑嘻嘻地将拶刑所用的木排套在了他的五指之间。 “拉!”随着牢头面无表情地下令,身旁的两名狱卒迅速上前,各自牵动一边的绳索,而后毫不犹豫地拉动起来。随着拉动牵着那一排拶木的两根绳索,人犯的手指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人犯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着。从他的喉咙之中,发出一声低沉而洪亮的不似人声的哀嚎。 他的全身剧烈地挣扎着,压住他身体,抱着他两条腿的那三名狱卒都感到控制他逐渐地有些费劲。拉绳的那两名狱卒依然满面狰狞地牵拉着绳索。短短十几息的光景,人犯右手五指,已因血流不畅而呈现出青紫色。 “松!”随着牢头再一次面无表情地下令,两名牵绳的狱卒松开手。那名囚犯手上乍然一轻,全身上下顿感一阵脱力。只是手指之间的痛感,依然在绵绵不断地传来,使得他松一口气之余,仍然在不住地呻吟着。 “说不说?”牢头站起身,一脚踏上那人犯的右手指尖,引得他又是一声惨叫。 那人犯喘息了片刻,依然勉力侧过头,眼神倔强地反问道:“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拉!”牢头用脚尖使劲踩住那人犯的手指,用力转了转。一声惨叫过后,又是一阵连绵不绝,忽高忽低的惨嚎。 当牢头再次下令松手的时候,却见那人犯已是痛晕在地。唤过一名狱卒打来一盆凉水,兜头将他浇醒。而后,又开始新一轮的讯问…… 这样的讯问持续了大半夜。剩余抵死不招的七人也纷纷招供。其中倒有一个硬汉,即使拶刑也没能撬开他的嘴。牢头面无表情地找来十根粗竹签,命令狱卒们一根一根地钉入他的指甲缝中。陆陆续续钉进去七根,那人犯已经痛昏了三次。待第三次被一盆冷水兜头浇醒之后,这最后的一名硬汉,也在酷刑之下招了供。 牢头乐颠乐颠地写好了各人的供词,而后拿来红泥,七人分别按指画押。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便离开值房,令一名狱卒喊来接班的典吏。牢头又去县府之中,向辛明府报备,请调了数名差役加强了地牢的看守力量,以防这些要犯逃脱或是有人劫狱。 次日一早,那十人的供词便被送至县府。辛彦起床之后,便在书案上阅览了这些供词,震惊之余,更添惶恐。他派一名差役前去将李延炤请来,一脸震惊后怕地将这一摞供词交给李延炤过目。 李延炤细细看着各人的供词,反复在心底衡量推敲着其中可有遗漏。不过牢头虽说好赌,不过对于这些事情的确是办的不错。确认供词之中并无什么明显矛盾和遗漏,李延炤便一脸震惊地将供词递还到辛彦的桌案上,不敢置信地道:“竟有此事?若真如这些人犯所供述,虏贼北犯,便是不可避免之局。明府与我,还应早作应对才是。” “当下韩督护与虏贼刘胤相持于沃干岭。我部兵力倍于虏贼,虏贼又如何北犯?”辛彦虽然震惊于虏贼公然派遣探子前出至州境之内,不过对于李延炤所讲虏贼北犯,却觉得是危言耸听。 “韩督护所部之前尽迁陇西之民。麾下军卒怙恶之人不少,在迁移民户过程中,颇多抢掠杀戮之事,致使流民受探子蛊惑,暴起袭我军士。由此看来,已失人心。况督护用兵,持重有余而进取不足。此刻督护兵力倍于虏贼,却仍在沃干岭与贼相持,不求速进。” 李延炤从怀中掏出一份陇西简图,而后摆在辛彦案头:“明府请看,我部以金城为基,距沃干岭足有五十余里。而虏贼以狄道为基,距沃干岭不过十数里。督护若要求胜,当迅速击溃当面之敌,再取狄道,则陇西大半可定。” 见辛彦听得入神,李延炤话锋一转:“然督护择沃干岭相持,粮草军械补给距离较之虏贼更远,军力倍于虏贼,反倒更添劣势!惟有速进方能取胜。如此相持之下,已是不胜之局!” 听闻李延炤说得如此严重,辛彦也是皱起了眉头:“然而当下,督护等仍在前方。我县依然务必要接济其粮草军械。如此一来,却是如何是好?” “明府不必忧虑。”李延炤神情沉稳道:“日后凡调粮草军械,务必给本县留下宽余。再行接济大军。我等一县之地,地少人稀,想必明公与府君二人必不会为难我等。营中我已囤积粮草八千石,足够三千士卒支用半年!如若前方战事不利,我等则进可赴援,退可保全县。即使事态当真糜烂到无法收拾,我等也可以进退自如。” “不过倘若事态真到那一步,还请明府带着县中人户以及府库存粮,迁至郡府,以求保全。我自带军中将卒,于县城固守。” “司马胸中韬略,我却是远远不及。但愿督护此战一切顺利吧……”辛彦听了李延炤的一番分析,顿觉心中沉痛不已。他倒并非是为韩璞感到沉痛。只是如今韩璞所率军中,还有他自己的近亲族叔辛岩。若大军完败,辛岩恐怕也难辞其咎。 “只是司马觉得,这些人犯当如何处置?”辛岩又拿起了桌案上的那一摞供词,有些踌躇地望向李延炤。 “此事明府定然自有决断。”李延炤抱拳躬身,极尽恭谨:“炤寒伧武人,只知带兵。这等民政之事,又决十人生死,炤未敢置喙……” “曲身事贼,尚其情可悯。然鼓动流民生事为乱,决计不饶!”辛彦将那一摞供词拍在几案上,愤而起身:“我立刻写封公文,呈郡府报备。此十人立斩!” “明府决断,在下佩服至极!”李延炤不动声色地一边对辛彦拱着火,一边在心中暗喜不已。随着辛彦的决断,这十人的命运,也已经注定。 三日后,当远去陇西侦察的哨骑返回县城中时,当先便看到城门处挂着的十多颗血淋淋的人头。惊讶之余,哨骑们催马行入营中。领头的崔阳到李延炤所在屋中向其复命。所见的,却是李司马屋中摆放着的一个巨大沙盘。 沙盘之上,自大河北岸本县,直到虏贼重兵据守的狄道,皆是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上面。李延炤令左右护卫前去营中房前屋后铲来了不少青苔,此时正专注地将这些青苔覆于沙盘中堆砌的土山之上。崔阳不由得看呆了,许久之后,方才在李延炤的呼唤中回过神来。 崔阳将这次哨骑的成果交给李延炤。李延炤拿过他所绘的那一摞简图,而后指导着一旁的护卫们修葺着这个沙盘,又经过大半个时辰的忙活,这个沙盘方才算是初步定型。 崔阳仍是细细端详着这个沙盘,在他的认知之中,从未见过如此直观地展现战场的手段。先前他拿着地图哨骑之时,也总苦于地图可展示的信息不够直观,并且极为有限。此时看到李司马堆砌的这个大沙盘,方才觉得自己是开了眼界。 李延炤见沙盘已成,便自一旁拿过一面面分别涂成红蓝色的小旗,按照崔阳侦哨的结果,分别插在沙盘之上敌我双方各自占据的位置之上。红色代表凉州本军。而蓝色则代表赵军。立时整个战场的态势,便在几人临空俯瞰之中一目了然。 “督护最近可有什么动向?”李延炤看着沙盘,问崔阳道。 “督护依然令各军结寨据守,不曾有任何动向。”崔阳看着那个沙盘,沉声道。 “虏贼呢?刘胤可曾强攻各寨?”李延炤皱了皱眉,又问道。 “结寨之初,刘胤曾趁我军立足未稳,率部强攻数次。然而均被我军击退。此时便再无异动。只是居于沃干岭之下,与督护相持。” “坏了!”李延炤手中拿着一根竹竿,指向沙盘之上蜿蜒曲折,直通沃干岭之后的一条小路:“若军中粮乏,虏贼遣轻骑绕此路袭我粮道得手,大军顷刻之间便是完败之局!” 话音一落,满室皆惊! 第二百八十一章 风云突变 李延炤的书信未及送到韩璞的手中。他所担心的事情,便已在陇西上演。韩璞与刘胤于沃干岭相持七十余日,武兴太守辛岩进言,我军倍于敌军,应以大军克营前行。若各部齐心,则虏贼势必难挡。韩璞不纳此言。待军中乏粮,便遣辛岩前去金城督运粮草。辛岩无奈之下,只得领本部兵卒启程前去。 正如李延炤所担心的一般。辛岩所率武兴军行至距金城二十里开外,便遭逢突然杀出的三千虏贼精骑的袭击。辛岩所部不过两千来人,且以步卒居多。此时乍然遇到强势虏贼骑兵的袭击,抵抗不过两刻钟左右,便已全军崩溃。辛岩见势不可为,只得带百余部曲家兵逃奔金城,与金城副将合兵一处,坚守不出。 辛岩所部的溃兵逃回营中,同时带来了粮道遇袭的消息。军中听闻此消息,军心已在渐渐变乱。一日之间,韩璞弹压了数起因为乏粮而引起的士卒为乱事件。却依然无法稳定这涣散的军心。 乏粮引起的各项连锁反应还在酝酿中,金城太守张阆与武威太守窦涛串连,各自领军出寨,自行北返。韩璞派营中司马以军律勒令二将返营未果。二将全然不予理会,只是自顾北返而去。而这一切,都没能逃过沃干岭之下的刘胤视线。 心知这支凉州兵已撑不了多久了,刘胤便开始了他自己一连串的布置。先是令在山林中穿行游荡的那支三千余人的骑卒活跃起来,只袭击自金城南来,欲向韩璞营中运送粮草的运输队。而对北逃的凉州军兵卒,不论是有将帅带队,成建制的凉州军,还是私自北逃的散兵游勇,一概不予拦截。如此之下,又撑了半个月,据守沃干岭的韩璞所部凉州军精锐,已是军心涣散到了极点,仿佛再加一把火,这支军队便会彻彻底底的走向崩溃。 随着刘胤全军压上,强攻沃干岭凉州军大营,韩璞所部开始以无法遏制的态势走向崩溃。近两万人毫无秩序地向北肆意逃窜。将吏们对于各人手下的士卒,也都早已失去了控制。先前游荡在沃干岭后方的三千赵军骑兵与强攻沃干岭的一万余赵军一起夹击之下,数量庞大的凉州溃兵如同割麦子一般纷纷倒在陇西之地,倒在北逃的路上。 韩璞面对这番难以收拾的局面,也惟有策马北逃。而先前同行至此的三万大军,仅剩数百名忠心耿耿的部曲家兵还誓死随侍在他左右。 韩璞眼见漫山遍野肆意逃散着被人收割的凉州军精锐,一时间不由得悲从心起。他哀叹道:“三万虎狼出陇西,而今狼狈奔金城。明公重信于我,而我却丧师北逃,如何对得起明公!” 就在这感叹的一瞬工夫,侧面游荡的赵军骑卒已是一波箭雨向着这边射了过来。弄得韩璞又是倍感狼狈地拨马向另一侧逃去。 几乎与此同时。令居县外,两千余县兵已是集结完毕。校场对面的山顶上,传令官挥动着信号旗,两千军卒整齐列队,缓缓出发。居前的是身着皮甲,手持诸刃长刀的锐卒。因铁甲过重不利于行军,便在出发时放置在押送辎重的大车之上。如今这支锐卒也已扩充至两百余人。 不同于先前在广武军中时庞司马率下那些铁甲步卒,李延炤耗费巨大操练出来的这支步卒,铠甲防护更佳,所持诸刃长刀泛用性也更好。然而虽经过了严格的操练,不过在未经实战检验之前,这支步卒的战斗力如何,李延炤心中也是没底。 三百名骑卒分成两部分,一部居前侦察哨探,而另一部则汇聚于队尾压阵。居于长长队伍中间的,则是那经过两月余操练的辅兵,以及被他们层层保护着的粮草辎重。 此次外出作战,乃是李延炤听闻哨骑汇报陇西局势之后临时起意做出的决定。虽说是临时起意,不过由于先前粮草军械的调配早已完成,士卒们连同那些临时编入的辅兵都进行了长期的操练,战斗力也是有了足够保证。 一路之上,陆陆续续地见到那些零星将卒自陇西北逃而来,李延炤命陶恒带着骑卒专事收容这些残卒。一个上午的光景,行出不过二十余里,便已收容了三四百人。那些残卒丢盔弃甲,很多人甚至连武器都丢弃了,一路只顾逃命。除了身上背着的干粮袋,什么也不剩。 他们见到这支雄壮威武的军队一路向他们方才逃回的方向开去,眼神中满是惊愕、疑惑与不解。沃干岭的惨败在他们心中留下的阴影不可谓不深厚。然而眼前这支县兵,非但不抓紧时间逃命,反而要去远方的战场与那些凶残的虏贼玩命! 在惊愕与疑惑之后,这些残卒更加担心自己的命运。方才惨败一场,人人都见识了虏贼的凶残,谁也不想再回到那个惨烈且堆满袍泽尸首的战场中去。然而这群县兵向前线开去,还不由分说强行收容了他们,令他们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 不久之后,便有一名县兵将领过来,向他们询问了一番沃干岭之战的前前后后。那些士卒们照实回答了一番。随即,那将领便唤身旁的士卒去中军辎重那里,按人数取了三日份的干粮,并拿回来分发给这些士卒,并令旁的己方军卒放他们离开。这些溃卒一时间都不敢相信,反复向周边县兵们确认之后,方才惊魂未定地离开这支逆向而行的县兵,各自继续向北而行。 窦通向李延炤报告了一番这些溃卒们所讲的沃干岭之战的前因后果,听得不由连连叹息。倘若韩璞之前能够积极一些,主动率领多数部众采取攻势,局势也远远不至于如今这样被动。 局势已经颓然如此,自己所能够做的唯一事情,便是前去阻挡刘赵追兵,从而为韩璞率下这些士卒们多争取一线逃生的希望。 韩璞作为将帅,他指挥上产生的失误带来的严重后果,并不能怪罪到这些士卒头上,因为将帅的指挥失误造成的全军崩溃,这些士卒完全无责。然而饶是如此,若放任赵军追杀这些残卒,那么能够回来的人定然寥寥无几。这些士卒基本上已是州治如今所能派出的所有精锐了。若是一战而溃,尽皆赔在这里,日后赵军强渡大河,大举进攻,则势不可挡。 在李延炤的严令之下,中军那些仅仅经历两月操练的辅兵,便先行前进。会同部分老营步卒,准备全力赶往大河,择地为己方后续部队搭建起浮桥来。 李延炤细细想过,若是己方赶到大河之后在北岸结阵御敌,则定是隔河坐看多数袍泽命丧敌手。若想保全多数溃卒性命,唯有搭建浮桥渡河而战一途。 然而要渡河邀击虏贼,则势必得确定河对岸活跃的敌军数量。己方两万人溃散奔逃,想必这些虏贼要予以追杀,也绝不可能抱团追击。而分散追击的结果,势必是给予李延炤一定的可乘之机。 李延炤的计划,便是渡河之后筑垒据守一日半。营垒后搭建三座浮桥,供溃卒们通过。待得大部溃卒北返之后,再视情况据垒而守,抑或是烧营后撤。 在李延炤的严令之下,士卒们按所属不同,分别去中军辎重处领取了两日吃食,而后急行军向着大河北岸赶去。终于是在天黑之前赶到大河北岸。 大河之上,周兴所率先行到达的辅兵们,已建造了一座浮桥。在落日最后一点余晖映射之下,波光粼粼的大河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而河面之上,密密麻麻皆是凉州军士卒的尸首。看上去触目惊心。想必多半是自行泅渡之时被虏贼箭矢射死在河中,或是自己呛水溺死。 河对岸还有一些零星的赵军游骑,来回奔驰着,监视着浮桥这边的动静,时不时地向这个方向射来十几支零星箭矢。另一座浮桥仍在搭建,已是完成了一小半。那些辅兵中一半在河对岸举盾据枪而守,另一半则不停地往返劳碌,将各式各样粗略加工的板材运到河岸旁,抢修的士卒则用绳索串连着船只,而后将木板迅速往上铺去。 许是忌惮那些步卒手中长枪,那零星的几十骑并不敢靠近。随着北岸李延炤所率大部到达,这些虏贼骑兵便拨马回撤。然而也并不走远,就是隔着远远的距离观望着两岸的情况。 李延炤也没空去料理他们,只是下令各部将佐分工,骑卒集结一处,由陶恒暂代百人将职务,引着这三百来名骑卒前去驱赶那些观望的赵军骑卒。而周兴则率领老营步卒前去伐木立寨。新成军的弩手则在辅兵枪盾的保护下张弦待发。 半个时辰之后,天色便已擦黑。然而各部手中的工作却是无法稍停。老营步卒们依然在周兴的带领之下奋力伐木,并去掉枝叶,削尖一头,运回到河岸边上待用。先前抢搭浮桥的辅兵们也匆匆完成了搭建浮桥的工作,马不停蹄地来到李延炤选定的营地范围,开始将那些木材立成营墙。陶恒引领之下,三百骑卒四下出击,在这声势浩大的邀击之下,原先躲得不远不近窥探此处的那些赵军哨骑,被打得非死即逃,狼狈不已。 两千余军卒忙活了大半夜,一个颇具规模的营地已在大河南岸立起。李延炤选定的这个地方,与金城郡遥遥在望。方才在搭建营地的同时,他也派遣了一名骑卒前去金城联络金城守军。然而过去这么久,那名骑卒却依然没有返回。不由得令李延炤心中更生忐忑。 眼看着那些辅兵们赶制了不少拒马,并围着营垒挖掘了一圈深半丈,宽一丈的壕沟,营中又设下数十道绊马索。再看时间,却已是后半夜了。士卒们完成这一系列工作,皆已是疲惫不堪。周兴安排了一个弩手百人队值夜,而其余士卒们便纷纷回到营帐中暂歇。 为防敌军火攻或是焚营,如今营中随处都堆着沙土,又离河岸不过一百余步远。虽然这营地匆匆而建,不过倒也称得上是一座坚固营垒。知晓敌军明日必定集众会攻此营,李延炤更是不敢怠慢,早早带甲歇息,准备养足精神面对明日的狂风骤雨。 睡下不过一个多时辰的光景,李延炤在睡梦中便听到竹哨声大作,登时便翻身而起,拿过头盔扣上,又去一旁拿过自己所用那柄诸刃长刀。将竹哨叼在嘴边,边冲出营地便吹着短促的哨音。 各营将佐虽是疲累,然而皆未放松警惕。周兴先于李延炤冲出帐,立刻便爬上营墙,向南侧眺望,却只见一片密集的火把,将数百步外的空间照得宛如白昼。在那片密密麻麻的火把映照之下,依稀可见他们驱赶着足有千人的一支凉州军溃卒,正冲着营垒方向而来。 “弩手登墙!”周兴当机立断,大声喝令道。随着他的号令,出营整队完毕的弩手列着队,井然有序地登上营墙。 “控!”口令下达,弩手们熟练地拿出机弩,用脚踏住脚蹬,双手奋力将弩上弦。又各自从背后背负的箭囊之中抽出一支弩箭,放置在弩身上的凹槽之中。泛着幽冷寒光的三棱箭镞,直直指向越来越近的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火把。 隔着二三百步远,那些被追杀的凉州军残卒的惨叫声、嚎叫声开始陆陆续续地传入众人耳中。不少弩手额头见汗,愤怒地望向那片火把,扣在弩机之上的右手颤抖着,几乎就要将弩箭击发而出。 周兴敏锐地察觉到了左右弩手的这种情绪。他口中竹哨吹出一个长音,提醒着周遭弩手们稍稍恢复了些许清明。随着火把越来越近,那支举火追击的敌军面目,也已展现在营墙上诸军眼前。皆是汉人、氐羌人为主的步卒,竟然一个骑卒也没有。 营墙上初次持弩上阵的这些令居县兵,不少人因为长时间举着弩,手臂已经有些酸痛。然而看着即将到达射程的火把群,以及那些被追击的凉州军袍泽的惨叫,他们又恨得牙痒痒,努力地平举着手中的弩机,瞄向举着火把的那些赵军步卒。 带领这支赵军将卒的将佐,显然也借着火把的光亮看到了这座新立起来的营寨。不过他还未及在权衡之中做出一个理智的抉择之时,便已冲入了一箭之地。不过那座营垒依然是静悄悄的,令他不由得胆子又壮了几分。最终,追杀那股闻风丧胆的凉州军的愿望战胜了他心中的稍许不安,他高举着刀,嚎叫着继续埋头追杀那支溃卒。 眼见对方已进入射程,周兴举起右手,却并未下令放箭。左右弩手都等待得有些不耐。直到这些火把已进入不足一箭之地,周兴才猛地挥下右手,同时口中竹哨,吹出一个短促而响亮的音符! 霎时间,从营墙上弩机中射出数百支箭,直直向着那些举着火把的赵军步卒扑去! 第二百八十二章 南岸阻敌(一) 在目不视物的黑暗之中,那些透亮的火把,便成为了营墙上的弩手最好的射击靶子。密密麻麻的几百支箭矢纷纷呼啸着射入那些追击的赵军步卒身体,噗噗的箭矢入肉声不断传来,经过短暂的茫然之后,那些赵军步卒随即便意识到了那些箭矢的来历,纷纷喊叫着向营垒这一侧举起手中盾牌。有几个聪明人将火把丢到地上踩灭。然而第二波箭雨已是呼啸而至。 这些赵军步卒冲入射程之内,而周兴并未第一时间下令放箭,正是想将他们放近一些。急促之间,这些敌军步卒也无法攻上营垒。己方这些弩手便可以源源不断地将弩箭发射到他们头上,直到他们觉悟之后,返身逃出这一段宛如修罗场的射程。 在连番箭雨急袭之下,对面那些敌军步卒已经放弃了追杀溃逃的凉州兵。他们纷纷返身,或举盾,或找掩蔽,或转身向后奔逃而去,只想尽快逃出这片弩箭雨覆盖的区域。然而在周兴的精心算计之下,这一片区域,又哪里是那么好逃出去的?一千余人的赵军步卒,此时在这种情形之下,已是自乱阵脚。不少人冲着来时的路飞奔回去,而其余人则在带头的将佐指挥下,向着营垒发起了试探性的冲击。 那些凉州兵卒们绝处逢生,此刻逃脱了赵军魔爪,再望向立于河畔的那座营垒,却显得那般高大伟岸。他们纷纷欢呼起来,不少人喜极而泣,紧紧抓住身旁袍泽的衣袖,泣不成声。 站在望楼上的李延炤,将方才发生的这一切尽收眼底。之前总是听闻凉州的将领们言及氐羌之众时候,一脸鄙夷和不以为然。他虽然遵循着不轻敌的观念,对这些敌人也不乏重视。不过数番在战场上的所见所闻却是无时不在提醒着他,这些氐羌人的战斗力,却是堪忧。 就如同今日这般。但凡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面对这样的箭雨急袭时候,即便不能完全正确的应对,也决然不会如同眼下这些氐羌人一般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打乱撞。此时见那些步卒的带头将佐,居然下令他们前来尝试攻击自己这座营垒,简直是愚不可及!且不说他们如今又没有专门攻城用的云梯,如何攀爬营墙。单单是自己所部所挖掘的那条深半丈宽一丈的壕沟,便已足够让他们填上不少人命。 赵军步卒的第一次攻击毫无章法地匆匆发起。那一群氐羌步卒各自举着盾,发一声喊便直直向着营垒冲来。营墙上的弩手们再一次上好弦,齐齐射出手中的弩箭。如今弩箭的打击威力较之最初几轮,效果已是大大减弱。不过仍然能对这些队形散乱的氐羌乌合之众造成一定的杀伤。 借着那些赵军步卒仍然零星举着的火把的火光,李延炤看到他们冲到壕沟旁边的时候,集体犹豫了一下。不过随着身后将佐们的喝令传来,前排的士卒们还是犹犹豫豫地跳入壕沟之中。这一下无疑大大减缓了步卒们前进的速度。在周兴的号令之下,营墙上的弩手们纷纷将手中弩机瞄准了壕沟的两侧边缘。如此一来,跳下去与爬上来这两个严重迟滞速度的环节,便给那些赵军步卒们带来了巨大的伤亡。 营墙上的弩手们几乎都不用瞄准,将上好弦的弩机扣动,射出弩箭,壕沟两边便立刻有敌军中箭而倒。随着时间的流逝,壕沟两边的氐羌步卒伤亡愈发惨重。指挥这支步卒的将领,心中也是愈来愈不甘心。然而望着高高的营墙,及营墙上仍然不断地发射出来的弩箭,还有弩箭划破空气所发出的那种凄厉呼啸,一齐渐渐地摧毁着他的心防。 随着心防崩溃的赵军将领高声喝令撤退,这支半夜前来的不速之客们纷纷转身,没命地向来路奔逃而回。借着这个机会,营墙上的弩手们又是毫不客气地收了一波人头。 夜重归于平静。然而营墙上的周兴却苦笑着望着已有些微亮的天色,而后下令老营士卒们前去营外打扫战场,割取敌首以为军功,埋葬敌尸,收回箭矢。毕竟如今后勤接济困难。若是有条件回收那些射出去的箭矢,还是要再利用的。 李延炤派出数名骑卒,引导滞留在河滩上观战的那些凉州军残卒渡河继续北撤。这些人自己逃得了性命,便似乎忘记了被人追杀的那狼狈相,纷纷站在河滩上看起大戏来,还时不时地替营中士卒呐喊助威,听到李延炤的耳中,都觉得可笑不已。然而自己来此的目的,也正是要掩护他们安然撤回。便只能派出骑卒,将他们礼送出境。 打扫完战场,各部又稍作歇息,李延炤便召来诸将军议,对当下的处境做了各种分析。结合清晨返回的哨骑回馈的情况来看,距营垒二十余里外,赵军已经有不少部众放弃了对凉州残军的追杀,转而集结起兵力来。 这个时候,赵军在这个敏感地点集结兵力,李延炤认为所图无非有二,或攻营垒,拔掉这个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或是攻取金城,作为他们的前进基地。今日的金城也远非建兴十一年时候的那个金城了。如今城中大抵也只有两千多残兵败卒。而河北也没有了十一年的那座大营。 然而金城若是陷落,他们所筑的这座营垒,也就成了孤悬于外的死地。背靠大河,若是被数倍兵力的赵军围攻,就算自己麾下的士卒再强悍能战,崩溃也就是早晚之局。 情报方面仍然是有所缺陷。李延炤对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又加派了一支骑卒,前去侦察二十里外的那支集结赵军的部署。他首先想要确定那支敌军的人数以及实力,才能对下一步的策略做出一个准确的决断。 军议完毕之后,昨日黄昏派去金城联络的那名哨骑终于归营。在听取了这名哨骑的汇报之后,李延炤心中又是蓦地一沉。情况较之自己所预计的更不乐观。张阆返回金城时候,所率部下又遭到了虏骑的一通追杀。折损过半。如今金城郡中兵力,尚且不足二千。虽然城高池深,不过兵力不足之下,面对虏贼强大的攻势,陷落也就是早晚的事。 中午时分,派出侦察城南敌军动向的哨骑也相继返回。以他们所提供的情况来看,如今在城南二十余里外集结的敌军,数量已达四千,并且仍然在壮大之中。领军将领不知是谁,不过这些哨骑注意到,这支敌军之中,有不少于一千的匈奴骑兵存在。 李延炤拿出地图,边审视着这张已被修正过的地图,便回忆着自己在营中所做的那个大沙盘。可惜那沙盘经不起沿途颠簸,否则若是能搬来这里,所看到的事情无疑要直观许多。反复回忆之下,李延炤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个点反复敲打着,却有些犹豫不决。 周兴与陶恒凑近李延炤,却见李延炤手指点着自金城往东南去的一处山口。那山口再向南十几里,便是哨骑所探赵军的聚集之地。而这处山口,也是唯一一处可以利用地利阻挡赵军的地方了。 令李延炤所踌躇不决的,却是此地之侧,有一条山中谷道可以绕过山口。他所虑便是万一对方派出奇兵,绕过这条谷道,突袭己方营地的话,那势必会使己方进退失据。一个不好便是完败之局。甚至会比在沃干岭遭遇失败的那些凉州精锐的下场还要惨。 李延炤并非不渴望胜利。然而他却不能冒这样的险。处于将帅的位置之上,自己的任何决定,所关系到的,都不再仅仅是一人之荣辱,一人之生死。一旦决策失误,将会有千千万万的士卒为自己的错误决策而丧命。而自己在这之后,又将如何去面对这些丧命的士卒家中父母亲人呢? “司马所虑为何?”在一旁立着的陶恒,却是凑近李延炤,问道。 “陶百人长,此处莫不是有一条山中谷地,可以绕过两侧山口?我本欲在此处两座山口之间借地利之便以阻赵军,却想到这点,故而踌躇不已。” “司马不知,此处山谷虽可绕行而过,但路途颇远,不下二十里。且路险难行之至。卑下以为,我等可出百余名兵卒,将此处谷口以山石巨木封住,而后路途之中遍撒蒺藜。若敌军来此,必知有伏。百余名军卒占据山地之险,守住谷口半天一天光景,还是不难做到的。” “此处陶百人将来过?”李延炤支着头,疑惑道。 “前番我随冯将军西撤降凉,为避虏贼追杀,便走了这条路。” “好!传令全军,带一日干粮,即刻出征!” 随着李延炤的号令,营垒之中众军都是随之忙活起来。由于辎重运输不便,故而被留在了北岸。此时各部纷纷出人,自浮桥渡河,而后前去辎重处领取了各部一日份干粮,营垒之中厉兵秣马,精锐尽出。李延炤不放心营中空无一人,还是留了两个百人队的老卒守营。而后令弩手与辅兵各出一个百人队,准备依陶恒所言前去谷口布置。这样分兵之后,李延炤自己所直属的兵力,便只有一千五百余人了。 饶是如此,李延炤也别无选择。留在营中让人围攻,无疑是下下之策。倘若主动出击挫敌,兴许还能为自己所部,以及那些仍在死命北奔的凉州军兵卒争得一线生机。 毕竟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如若你一昧退守求全。对方定然会认定你实力不足。他便可以放心大胆地全线押上。而若是主动出击挫敌锋芒,即使你力量再少,对面也会习惯性地认为你有所凭借,从而在展开对你的进攻行动之时,无疑将要谨慎许多。 各部划分统兵将领之后,便分别出营而去。李延炤亲率的一千五百人,已是最大的一股。而此时队中的那两百余名锐卒,已是尽着铁甲,扛着长刀,雄赳赳气昂昂地行于队首。平日里严格到几近残酷的操练为他们打下了良好的体能基础。如今即便他们负重较之后队的辅兵重上数倍,却依然健步如飞。直看得那群辅兵都为之惊愕不已。 下午申时末刻,这支部队到达地图所标的那处谷口。此处两山之间,宽度约莫五百余步,两侧山头也皆是悬崖,断难行上。在谷口做了一番布置之后,前方哨骑已传信回来,那支赵军距此地已经不足十里。 辅兵们又去到一侧山林之中伐了一些木材,匆匆赶制了一批拒马,横放在军阵之前。拒马前方,也被撒上数量巨大的铁蒺藜。李延炤几乎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都用在这场战阵之上。毕竟如今实力有限,场场不仅得须将士死命,而且更得庙算无遗。 在这一场场尽心竭力的算计之中,李延炤未曾发觉,他自己的统筹与掌控,甚至于谋略,都在不断地上升之中。战场上刀光剑影的拼杀,背后仍然是将帅之间的智斗。名将,也通常是由战争中学习战争,从前人的鲜血与失败中汲取教训,并完善自己的谋划,依靠对战场形势的敏锐嗅觉做出准确的判断,从而带领手中的士卒去争取胜利。 李延炤身披铁甲,手执长刀,随那两百余名铁甲锐卒站到了前排。首排是持盾蹲身的辅兵们,而第二排,便是一排手执长刀的铁甲锐卒。在他们身后中央,数百弩手持弩而立。两侧则是持长枪的辅兵。 毕竟这时代很少有双手步兵以血肉之躯硬抗骑兵冲锋的先例。这支精兵虽然经过严格的训练,却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实战。步卒们的勇气能不能够坚持到敌军崩溃,尚且是个未知之数。自己单独领军在外作战尚属首次,李延炤心中唯有异于平常的紧张之感。 或许他已经用尽了一切能够鼓舞士气的手段。然而在这个黄昏发生的战事之中,他唯有自己以身作则,拿着刀和军中的普通士卒一样站到一线。这样或许不是一个将领的明智之举,不过也是最能够鼓舞士气的一种办法了。 等待了大半个时辰,前方渐渐显现出来赵军的旗号。随即哨骑报来敌军方位,须臾之后,山谷中排成数列并行的赵军士卒,看到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大阵之后,已是缓缓散开,成为一个紧密并行的方阵,前进至一箭半之外,随着对面将佐的命令缓缓站定。两方士卒互相怒视着,在一刻钟之后,他们便将在这片对他们来说都很陌生的土地上进行一场殊死搏杀。 李延炤站在前排,缓缓地扣上了自己的铁面具。他身侧的士卒们也纷纷戴上面具。在这场未知的战斗中,他们的主将已经站上了一线。这意味着他们自己,已没有任何可以后退的理由。 赵军步卒们缓缓站定,而赵军中那些匈奴骑卒,则不远不近地游走在步卒方阵的后方。而作为被监视对象的那些步卒们,却只是虎视眈眈地盯着列阵完毕的凉州军兵卒。全然不知究竟谁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 第二百八十三章 南岸阻敌(二) 建兴十五年三月乙丑。宜安葬、出行、祈福、破土、立牌、移柩,忌作灶、入宅。 而在李延炤面前,则是黑压压的一片赵军步卒缓缓行来。他们虽然队形略显凌乱,不过在身后那一千余名匈奴骑卒的监视之下,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击破横亘在他们面前这支凉州军,而后继续向前,向前。直到争取到匈奴人所期望的那种胜利。 或许攻取凉州之后,南阳王会兑现他之前所许下的承诺,给予苦战还生的他们以应得的赏赐。然而眼前这支敌军,却阻断着他们的愿望。 透过面具上的孔洞,望着步步紧逼的赵军步卒,前排持枪盾的辅兵与严阵以待的铁甲锐卒们,皆是紧张的双手冒汗。人人都是紧握着武器,蓄势待发。 李延炤将长刀顿在地上,面色凝重地望着向本阵冲击的赵军。前排仍是那些持刀盾,每遇战阵就被当做炮灰一样消耗的氐羌武士。他们没有精良的甲具,很多人手中甚至连块遮蔽身体的盾牌都没有。便这样乱糟糟闹哄哄地向着凉州军本阵冲击而来。李延炤右手一抬,将手中长刀高举起来,后方各将佐麾下兵卒见状,便随着他们的口令与竹哨行动着。 “备!”后阵之中率领弩手的魏旭高声喝令。随着弩手们将背后背着的弩机整齐划一地取下来,魏旭又借着吼出第二道口令:“控!” 后阵之中,一片吱呀吱呀的弩机上弦声。不过几息光景,弩手们已纷纷将弩机平端。凹槽之中,也放置上了闪着寒光的箭矢。 氐羌武士们的前排,已经进入了弩箭的杀伤范围,随着前排李延炤手中长刀斜斜前指,魏旭拼尽全力大吼一声:“放!” 话音未落,数百支弩箭离弦而去,在空中交织着,发出凄厉得令人感到不寒而栗的呼啸以及死亡的召唤,直直向着向本阵冲来的氐羌武士们飞去。不过几息光景,那些氐羌武士阵中,便纷纷传来箭矢入肉声,以及倒下的人们心有不甘的惨嚎之声。 倒地的士卒挡住了道路,使得身后的袍泽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过或跨过他们而行。敌军的冲锋速度便因此而迟滞不少。 须臾之后,凉州军本阵又射出了第二波箭矢。速度慢下来的赵军步卒方阵之中,随着这片箭雨的覆盖,又有为数不少的武士倒地。带队的将佐大声喝命着,随着他们的严令,阵中持盾的那些氐羌武士纷纷大步上前,在阵列的首排匆匆组成了一排盾墙。 令居县兵随后射出的箭矢,杀伤效果便降低了许多。不过首排步卒们举着盾前行,也严重地拖慢了后队方阵的前进速度。赵军便借着这个缓慢推进的时机重整队形。不过一小会儿的工夫,便又组织起数排持盾武士,换位到前排,斜举起手中盾,阻断了令居县弩兵对本阵的攒射。 在组织起有效防御的同时,随着对方主将的调度,足有近千名汉军弓弩手来到阵后两侧,准备对令居县兵组成的军阵发起箭袭。 眼望着对方越来越紧密的队形,李延炤面色也是凝重起来。他再次高举手中长刀,遥遥指向天空缓缓划了一个圈。 看到李延炤发出的信号,心知肚明的各队将佐们纷纷召集部属,向前方盾阵靠拢。士卒们结成紧密队形,准备应对敌军即将开展的冲击。 “战锋营刀盾兵,上前!”李延炤压着嗓子大吼一声,这声音穿透战场上的嘈杂,传入在他身后的周兴耳中。周兴闻令,亦是重复一遍:“战锋营刀盾兵,随我上前!” 言罢,李延炤所率第二排长刀兵侧身,第三排周兴所领刀盾兵则与长刀兵侧身而过,举盾顶在前方。而就在两排战锋营刚刚完成互换之后,一波箭雨,便已经自头顶上黑压压地盖了下来。 尚未来得及聚拢的令居县兵们,眼睁睁地看着箭雨越过头两排由步卒们构成的盾墙,向着自己的头顶上盖了下来。猝不及防的令居县兵,根本无力做出有效应对,便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箭雨射倒了一大片。中箭者的哀嚎开始弥漫在阵中,不少人看到身旁的袍泽被箭矢射倒在地,便蓦地生出一种恐惧与畏怯来。 魏旭所在的弩手阵中,也至少有三四十人中箭倒地,其中也包括站在首排的他。他的右肩肩胛上中了一箭,箭矢从筩袖铠肩甲与身甲中间的缝隙射入,穿透魏旭内层穿着的薄弱皮甲牢牢地钉在他肩窝上。仿佛是箭镞钉在骨头上,令他感到异于往常的锥心疼痛。 魏旭强咬着牙,尝试了几次要将这支箭矢从自己的肩窝出拔出,却稍稍一使劲便感到钻心的疼痛。然而令他更加揪心的,是自己所率的这支弩手队伍中,已出现了慌乱恐惧的征兆。在对面箭雨袭击之下,后排已经出现了一些士卒,或趴伏于地,或转身便欲往后退。 魏旭用左手拉过胸前挂着的竹哨,放在嘴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吹出一个长长的哨音。后排那些士卒听到这声哨音,俱是一个激灵,然后望向站在前排,肩胛中箭却依然对他们怒目而视的百人长。 “司马尚在前排,你等如何有颜面逃遁!” 魏旭的斥责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声,传到后方那些士卒耳中,不由得使他们微现愧色。随即便停下自己的行动。然而紧随其后,又一波赵军的箭雨接踵而至。 “御!”随着左右两侧的辅兵将领的呼喊和调度,两侧的辅兵们纷纷举起手中盾牌,而后层层将弩兵护住。结成一个方阵,里外三层,皆是手持盾牌的辅兵。 辅兵将佐们虽然发现了问题,也及时作出了应对。不过却已是为时略晚。弩兵阵中中箭倒地者此时已是将近百人。几乎便去了三分之一。赵军的箭雨依然在向这边覆盖,中箭倒地的士卒也无法搬运至后方。万般无奈之下,仍然站立的袍泽们只能尽力不踩到他们,剩下的,只有让他们自求多福了。 辅兵们举起盾,再射来的箭矢便纷纷被盾牌挡住。然而各个盾牌之间的缝隙,还时不时有箭矢射进去。被盾阵保护起来的弩兵们,仍然是惨叫连连。陆陆续续仍是有人倒在地上,哀嚎不已。 不一会儿,弩手们已经是察觉到了对面赵军弓弩手的射击规律,趁着他们射击的间隙,百多名士卒迅速架着负伤存活的袍泽们向着后方奔去。辅兵们所护持的圆圈之中,顷刻便只余百来名弩手。 两方反应过来之后所布置的防御都是堪称典范,因而在之后的缓缓接近之中,弓弩等远程攻击手段,再未对双方造成成规模的伤亡。不过若以战果来看,无疑是令居县兵这边的弩手吃了大亏。而赵军弓弩手,则通过远程射击,消耗掉了敌军几乎倍于己方的有生力量。 然而不论如何,这个时代的战争,终究还是要以肉搏见真章。李延炤望着已冲近几十步开外的赵军步卒,双手握紧了手中诸刃长刀,奋力向前挥出。他在心底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这场在宿命中便早已注定的交战。 赵军步卒们端着盾牌,横着长枪,经过漫长仿佛半个世纪的推进,终于是抵达了令居县兵所布置的阵地外围。面对着数十条又高又长的拒马,这些赵军兵卒却是稍显迟疑。然而未及等他们做出有效应对,先前令居县兵布撒在拒马前方的数量巨大的蒺藜,已是令赵军阵中惨嚎连连,猝不及防。 眼看着前方举盾以及挺近的士卒们纷纷踩上蒺藜应声而倒,惨嚎不已,赵军将佐们却是有些慌神。他们纷纷吼叫着,组织着身旁的士卒,妄图令他们忘却脚底传来的疼痛。然而却只是徒劳。前方的兵卒们生怕再踩到那可怕的蒺藜,因而裹足不前。而后方的士卒们倒也乐得享受这一时半刻的清净,便随着前方士卒脚步的停顿停了下来。 前方的军卒们开始停下脚步清理着拒马前方的蒺藜。而李延炤率下这些步卒们,却根本不可能坐视他们如此从容地达到他们的目标。在清理蒺藜的过程中,令居兵阵中投射出数十支短杆投矛,却大多准确无误地将在阵前清理蒺藜的赵军步卒钉穿在地上。一时间,赵军阵中对于这等工作噤若寒蝉,谁也不愿意先行前来送死。 在百般纠结与艰难的推诿之中,最终付出了数十条人命的代价,拒马前方的蒺藜才总算被清理干净。赵军的士卒们越过蒺藜布设的那片区域,举着刀枪,向着令居县兵所据守的这片区域杀来。 “备!”随着李延炤一声大吼,令居县兵们纷纷举起盾,将枪尖向前,静待着赵军步卒的冲击。转眼的工夫,那些赵军步卒便各自通过拒马的缝隙,如同潮水一般向着令居县兵所据守的阵位涌来。 “迫!”李延炤挥着刀,下达口令的同时,前排的辅兵们已是纷纷举着盾,向着那些拒马的缝隙前进。他们手中长枪如同毒蛇吐信一般探出,攒刺着毫无准备的赵军士卒。 前排的辅兵们将手中的长枪毫无怜悯地刺入赵军士卒的身体中,然而所遇到的抵抗,却是至为微弱。看到前方的袍泽们纷纷倒地,后队的赵军士卒们反应了过来,他们开始结成紧密队形,依靠着前排士卒的盾牌掩护,向着凉州军继续发起攻击。 前排凉州辅兵,与赵军中的氐羌武士很快便各举兵器厮杀在了一起。在这个生死一瞬的战场上,个体的存在与努力都被压制到最低。不过双方所想的却是出奇地一致,那便是杀死面对面的对手。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在这血腥而残酷的战场上存活下来。 李延炤令锐卒后退,而令辅兵们顶上前,也不无让辅兵们上前消耗赵军那些作为炮灰的氐羌武士的心思。他知道,如果锐卒们过早地投入战斗,很可能在消灭敌军炮灰士卒的过程中被消耗掉大量的体力与斗志。若是如此,则待得敌军精锐全线压上之时,自己这边便再无任何资本与之相抗。 当下锐卒退后,由前部辅兵们对阵氐羌武士,在消耗对方炮灰兵力的同时,也能让那些经过短暂操练的辅兵们早日认识战争。若其中一部分士卒能在这场以寡敌众的战斗中存活下来的话,他们必将迎来脱胎换骨的转变! 然而这种转变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无比残酷。这些辅兵们不仅要面对敌军的冲击与搏杀,身后的铁甲锐卒们,也起到一个督战队的作用。这些锐卒基本都参加过十一年金城北岸那场搏杀。在那场残酷的战斗中,许多人都证明了自己。当再次面对战阵的时候,李延炤明显感到,这些人中,根本没有体现出多少畏怯。而前排的辅兵们,就不这么乐观了。 在前排的搏杀过程中,随着长枪捅出收回,刀举起落下,第一线的血腥味很快弥漫开来。那些辅兵们在此时才真切地感受到,这场生死搏杀,远非他们之前所经历的里坊部族之间的械斗。看着面目狰狞的氐羌武士们冲上来,将他们手中的兵器捅入身旁袍泽的身体里,看着袍泽们无助地倒下,喷溅而出的血液溅到他们脸上身上时,他们的心情,才从一开始的紧张,变成了深深的恐惧。 并没有多少实战经验的辅兵们,在搏杀之中渐渐不支。李延炤眼见第二排的一名年轻辅兵,看着他前排的同泽被对面的敌人刺穿胸膛,飞溅的血液喷了他满头满脸。在经历了那一瞬间的巨大恐惧之后,这名年轻辅兵大喊大叫着,便转身欲逃。 那名辅兵慌不择路,一头撞向了居中调度的李延炤。李延炤见前方阵线松动,本就忧虑不已,此刻看到居然有人临阵逃脱,二话不说,抡起手中的诸刃长刀便将那名士卒砍倒在地。 “临阵脱逃者,斩!”随着李延炤高声呼喊,身旁的铁甲士卒们纷纷将这句话大声重复着。前方不少士卒亲眼目睹了李司马阵斩逃兵的场面,心知这句话绝非妄言,当下便不敢再动什么别样心思。 “击退敌军,将佐官升一级,士卒赏钱五百!”在严明了军纪之后,李延炤奋力吼出他所开出的赏格,又道:“临阵逃脱且不得苟安,随我奋战破敌,李某必以厚报!” 闻言,前方初临战阵的辅兵们,已知他们此番除去奋战破敌,再无他途可求偷生。失去退路的他们,在目睹了周围袍泽的牺牲后,纷纷将愤怒转移到了对面的氐羌武士身上。 第二百八十四章 南岸阻敌(三) 随着双方搏杀的激烈化与伤亡的加剧,渐渐都开始杀红了眼。人数占优的氐羌武士们蜂拥而上,前排的人倒下,后排的人便很快填补上去。而毫无退路的令居县兵们在有战斗经验的基层将佐们带领下,以什伍为单位集结在一起,形成严密有效的防守队形,阻挡着氐羌士卒们的攻击。 那些第一次经历战争的辅兵们,许多人都在这个血腥战场上第一次杀人。看着身旁的袍泽被屠戮,而自己又没有任何退路,这些新编练的辅兵们只有迁怒于冲来的敌军。但当刀锋与枪刺劈刺入敌军身体,带出一蓬鲜血喷溅到他们头脸之上时,不少人都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尤其是随着伤亡增多,战斗的惨烈度加大,倒在地上的双方士卒越来越多。浓重的血腥味开始在接战的前排蔓延开来。不少手脚被砍断,或是腹部中枪的士卒们倒地不起。他们哀嚎着,用各自的语言躺在地上绝望地叫喊怒骂着。汉语与氐族语、羌族语一同交织在战场上空,随着不断有人倒下加入其中而经久不息。 一部分杀死敌军之后因强烈的恐惧与不适愣在当场的士卒,很快便被后继而至的氐羌武士砍翻在地。战场是个残酷的地方,它不会给予参与其中的新兵太多的机会。如果不能快速地适应战场,那就注定会在战争中被淘汰。 不过接战之前李延炤的一句承诺,却激发了更多人心中的斗志。这些辅兵多以流民构成,失去家园的他们,曾经几乎一无所有。即使是现在,除去县府划给家中的几亩薄田,也几乎是身无外物。在这样贫寒的条件下,更能激发出他们心中好斗的潜能。尤其是在这场战争中,还可以为家中带来实实在在的物质改变。 适应不了战场的士卒们很快被淘汰。他们逐渐倒在敌人的刀锋之下。不过那些强悍的士卒,却是很快在各自将佐的组织下,开始对那些蜂拥而来的氐羌武士们展开反击与逆袭。 结成一团,攻守有序的令居辅兵们渐渐抵挡住了氐羌武士们潮水一般的攻势,开始稳住阵脚。他们各自结成圆形盾阵,长枪林立,如同刺猬一般刺击着任何敢于接近的敌军。随着接战处两方态势的渐渐形成,人数寡少的令居县兵这一方,开始展现出他们坚忍不拔的意志。 一个个举着盾长枪林立的小小圆阵,在氐羌武士们的进攻中宛如潮水中屹立不倒的坚韧磐石。妄图接近的几乎所有敌军,都渐渐湮没在他们所构成的潮水之中。以一个个小圆阵为中心,敌军的尸体渐渐铺成半圆状横陈在县兵们的脚下。但是人数众多的氐羌武士,依然如同潮水一般不断涌来。不过面对结阵以待有序应对的令居县兵,这种人数上的优势,暂时也无法体现。 又经过两刻钟左右的搏杀,被作为炮灰所使用的氐羌武士们,已经现出疲态。在与令居县兵们面对面的厮杀之中,这些氐羌武士们逐渐见识到了组织严密的凉州步卒的威力。他们由前排几名刀盾兵或是枪盾兵构成防御,保护着内里的长枪手。而严阵以待的长枪手们的每一次刺击,都会给不知死活冲上来的氐羌武士们重大杀伤。 周兴见到己方士卒不但稳住了阵脚,而且还有向前推进发展之意。心下顿感大慰。见居前的几个小小圆阵依然在与敌人忘我搏杀,而若是己方前排这些军卒全线压上,再经历一番苦战,很可能让这些敌军顷刻崩溃。 一念及此,周兴拿起竹哨,吹出一声长长的音符,大声吼叫着下令:“迫!”随着周兴的口令,居后处于防御姿态的辅兵们纷纷变圆阵为方阵,基层将佐们略作整队,随后便各自挺着手中武器,向前方推进。行出不过十几二十步,周兴便看到赵军阵后乍然出现一波黑压压的箭矢,直直冲上云霄,向着自己这边抛射而来! “御!”周兴大吼着下令,身边士卒们已是纷纷举起盾将他围拢在中间。周兴万万没想到,在己方士卒仍与敌军前方胶着的时候,这些赵军将佐,居然能够不顾他们本部的伤亡,下令弓弩手们对交战区域进行无差别攻击。 赵军的箭雨转瞬即至,大部分落在两军交战的前沿。许多氐羌武士尚未及反应,便被身后倏忽而至的箭矢穿了个透心凉。不少中箭士卒哀嚎着滚倒在地,随后便被慌不择路的同伴们踩踏而死。 因为周兴的先知先觉,及时下达了防御口令。前排的辅兵们已经举起盾做出了防御。虽然仍有一些箭矢透过盾牌的缝隙射中盾牌保护着的军卒,不过相比对面哀嚎惨叫,连连滚倒的氐羌武士,这些令居县兵无疑要幸运得多了。 被背后突如其来的数轮箭雨袭击,这些氐羌武士们惊恐万状。但是对面令居县兵的阵线却并未因为这几轮箭雨受到很严重的打击。在将佐们组织了一次并不成功的冲锋之后,又丢下百来具尸体的氐羌武士们,终于开始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起初是几个人几个人地向后逃跑脱离战场,到了后面,便是成队成队地开始自行后撤。周兴一边将手中环首刀从一名氐羌武士的身体里抽出来,一边回望着向后自行撤退逃跑的氐羌部众,内心中颇感遗憾。 若不是在先前的战斗中损失太多,加上这些辅兵们初次上战场,完全无章法可循。在战斗之中毫无意义地吼叫从而浪费了大量体力的话,现今的情况,本来是可以再追击一波的。 氐羌武士们的逃跑行动,终于引发了敌军阵中的连锁反应。士卒们纷纷自行后撤。不过在后阵匈奴骑卒们的严密监视之下,将佐们竭力维持着阵列,不至于让这些败兵一窝蜂乱哄哄地去冲击主阵。 精疲力竭的辅兵们已有不少人或坐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方才那场战斗几乎耗尽了所有人的体力。就连往常带领锐卒们操练的周兴,此刻也是无以为继。望着向本阵败逃的氐羌武士,周兴啐了一口在地上,恨恨骂道:“杂碎!” 首战失利,心有不甘的匈奴骑卒们在阵后放出数波箭雨,不过看到苗头的周兴立即命令暂做修整的县兵们持盾防御。抛射而来的流矢带着敌军的不甘,咄咄地砸在盾牌上。这些箭矢在前方搏杀已经结束的情况下,依然给一线的辅兵们带来十几人的伤亡。周兴命兵卒们举着盾,小心翼翼地将伤员携带着缓缓后退二十余步远,便听到阵后一阵鸣金之声。 李延炤望着方才结束一场厮杀的惨烈战场,阵前交叠横亘着双方阵亡士卒的尸体。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土壤的清新气息铺面而来,方才厮杀一阵的辅兵们望着满是残肢断臂以及无名尸首的前沿,许多人内心的恐惧与不适开始释放出来,他们的胃中翻江倒海,也顾不得其他,纷纷俯身大吐特吐起来。 “进!”李延炤吹响竹哨,大吼一声。身旁披着铁甲的锐卒们纷纷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开到阵前。随着另一声短促的竹哨,这些锐卒停下脚步,阵列始终是一个整齐的排面。 李延炤望着血战方休的周兴,大踏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无感慨道:“周百人将,辛苦了。请带壮士们到阵后稍事休息,下一阵,且听我号命行事!” 周兴心中百感交集,此刻也只化作一阵无言。他向李延炤拱拱手,表示领命。而后便整理了一下略显杂乱的队伍,士卒们相互搀扶着,穿越由铁甲锐卒们所组成的阵线向后去修整。 两百余名身披铁甲的锐卒站到了第一线。李延炤心知那些战后余生的辅兵们已不堪再战。不过他们击退了那些氐羌武士的进攻,也是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接下来,该这支由自己一力打造的重步兵来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了。 平日中严酷的训练,给了这些士卒们无比强健的体魄和卓越非常的定力。这也正是李延炤令周兴如此训练他们的目的所在。二百多骑卒个个神色凝重,却又略带紧张地望着三百来步外的敌军军阵,心中忐忑,不知下一步迎接他们的,将是敌军怎样疾风骤雨的攻击。 约莫半刻钟过后,只见敌军阵前的氐羌武士及汉军杂兵纷纷后退,由敌军弓弩手列阵向前,进至一百余步左右的距离,从这些弓弩手阵中抛射出上千的密集箭矢,直直向着这支二百来人的铁甲步卒扑来! “低头!”李延炤暴喝一声,士卒们纷纷微垂下头,以盔顶来应对将要到来的箭雨。随着叮叮当当的一阵脆响,泼洒而来的箭矢纷纷被弹开。起先内心充满不安的步卒们见他们身上所穿的铁甲防护力优异至此,倒也是心下稍安。 敌军弓弩手们的数波箭雨,仅给这支铁甲锐卒造成几人负伤的轻微损失。随后,那几名小臂或是肩窝中箭的士卒在各自将佐的调度下,回到阵后待命歇息。 敌阵之中的将领见到自家弓弩手数波箭雨之下,依然没能给这支步卒造成太大的伤亡,心中不由凛然起来。随着敌军弓弩手分为两列缓缓撤回,三百余步外的大地上,隐隐传来一阵一阵的马蹄震颤。李延炤放眼望去,只见敌军阵中人马攒动,一千余匈奴骑卒匆匆集结,便策马向着自己这边冲杀而来! 在之前的戎马岁月之中,李延炤不止一次地想过率领一支冠绝天下的铁骑,涤荡宇内,横扫六合。然而终究受困于物力以及各种原因,只能拼凑出一支现今状态下的军队。身旁的重步兵,就成了别无选择下的选择。 两百余步外,匈奴骑兵排成密集队形,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向着令居县兵本阵突击而来。隆隆的马蹄声进至百多步,他们便纷纷举起手中的弓箭,向着严阵以待的铁甲锐卒们发出一波波箭矢。 李延炤左手取出竹哨,放在嘴边吹出三长两短的信号,这二百来名铁甲步卒便挪动着脚步纷纷靠拢。在这过程中,匈奴骑卒抛射而来的箭矢陆续敲打在他们身穿的铁甲之上。所幸弓力有限,面对铁甲的坚固防御,这些箭矢却是至为无力。 三轮箭雨过后,匈奴骑卒们已冲至阵前三十余步远。面对着数量不少的拒马挡住去路,匈奴骑卒们有恃无恐地缓缓勒马,在距阵前不过十多步的距离上停稳,而后掣出手中弓矢,便向着持刀据守的步卒们从容射击。而前排的一干骑卒们,则纷纷下马,上前来便要搬开阵前拒马。 “攻!”李延炤大吼一声,当先持刀便跨出一步,直向企图搬开拒马的那些匈奴骑卒们行去。身旁士卒们见状,纷纷呈一个整齐的排面向着拒马处压迫过去。三十来步外的匈奴骑兵手中箭矢纷纷击打在骑卒们坚固的铁甲之上,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拒马距阵前不过十余步。头一排的铁甲锐卒们推至拒马一线之时,已有数个拒马被搬开。面对着近在咫尺的敌军,李延炤二话不说,抬起手一刀抡去,当先一名徒步骑卒已是身首异处。他的头颅飞起数尺高,脖腔中的鲜血已如同喷泉一般喷溅而出。 排列成行,犹如铜墙铁壁一般的铁甲步卒们纷纷上前,将尚未逃离的徒步骑卒们纷纷斩于阵前。而当他们尚未来得及恢复被搬开的拒马之时,三十步开外的匈奴骑卒们,已经收起弓弩,直向令居县兵本阵冲击而来! 来不及细想,李延炤口中的竹哨已吹出连续短促的哨音。看到匈奴骑兵开始冲锋的令居县兵们,立刻动作敏捷地调整好队形,前排蹲身,将手中刀柄牢牢杵在地上,锋锐的刀尖则冲着匈奴骑卒将要冲来的方向。 第二排铁甲锐卒们,则将手中丈许长的长枪放置在首排袍泽的肩上。枪杆与首排一样,亦是牢牢地杵进土中。二百来人的铁甲步卒,瞬间便构成一个宛如刺猬一般的阵型。虽然略显单薄,不过他们已是避无可避。 “顶上!”随着周兴吹响竹哨之后呼喝出声,处于后排的辅兵们也纷纷持枪靠上前,与前两排铁甲锐卒一起,构成一个纵深足够,且坚不可摧的步兵方阵。为了应对骑兵势如雷霆的冲击,前后排之间都保持着一个较小的间距。在这样密集的队形之下,能够最大限度地阻挡敌军骑卒的冲锋。 “我与诸君同在此处。此战,任何人不得独退!若我退,诸君可斩我。诸君退,则我斩诸君!”李延炤戴着铁面具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而他冷冽的声音则透出一种毋庸置疑的坚定:“建功立业,便在今日!” 第二百八十五章 南岸阻敌(四) 李延炤话音方落,前排的匈奴骑兵已从失去拒马阻挡的中央处突入阵前。李延炤咽了一口唾沫,双手紧紧攥住手中长刀。在他的瞳孔中,匈奴骑兵狰狞的脸被无限地放大。他们手中刀枪高高扬起,充满不屑地睥睨着结阵阻挡的己方士卒。 前排这些铁甲锐卒虽然也上过战场,但却从未如此直面骑兵冲击。马蹄敲打着地面发出的颤动以及人数众多的骑兵集群冲锋时那种泰山压顶的气势,也令这些士卒们压抑得喘不过气。然而主将亲临一线,与他们共同抗敌,也使他们心神稍安。步卒们按捺住心中的不安与惊恐,与主将一同等待着敌骑冲击的那一刻到来。 冲锋的匈奴骑卒前排与宛如刺猬一般的步卒方阵相撞的一瞬,李延炤耳边皆是枪刺入肉声,人喊马嘶,好不热闹。在骑兵们劲力十足的冲击之下,自阵中伸出的枪杆有不少当即折断。枪杆折断后的后排士卒们纷纷将手中半截枪杆丢弃,转而从背后抽出长刀严阵以待。 此时,先前排出的紧密队形便显示出了它的优异之处。前排的士卒们面对战马的冲力,被后排紧紧顶着自己的袍泽一起分担掉。即使被战马冲撞,也基本没人倒下。只是面对这样巨大的冲击力,前排不少士卒一时都觉胸闷气短。随着前冲而来的敌军前排骑卒纷纷坠马,后排刹不住前冲之力的军马亦是被绊倒。马上骑士也多半因无马镫,骑乘不稳而跌下马去。 而令居县兵阵中,亦有部分士卒被匈奴骑兵手中长枪借着冲力刺穿躯干,滚倒在地。即使是铁甲,在面对骑兵长枪的冲刺之时,也竟然显得如此脆弱。所幸在前排中枪倒地的士卒只有十来人。整个阵型并未因此而受到大的影响。 见敌军骑兵前排人马纷纷倒下,阵前一时一片人喊马嘶。李延炤端着长刀起立,大吼道:“迫!” 一直以来,他所等待的杀敌卫国,战场建功的那一刻,便在这一片喧嚣中到来。阵前倒毙负伤的人马嘶吼络绎不绝。胡语的喝骂声交织在一起,冲破天际。而铁甲锐卒们则纷纷起身,李延炤高举长刀,怒吼道:“杀!” “杀!杀!杀!”周围士卒连吼三声,纷纷平举起手中长刀,如同一堵刀墙,稳稳地向前推进。他们跨过负伤的己方士卒,身后的辅兵们随即便快速上前,将负伤未死的袍泽向后方拖去,准备对他们施治。铁甲锐卒们继续上前,每当看到地上有仍在呻吟的匈奴骑兵,便直直地从那些负伤敌军的胸口踩踏而过。 数百斤的重量踏过这些残余之人的躯干,便如同被重锤所击中一般,将他们体内的生机急速抽干。很快,随着铁甲锐卒的践踏,这些倒地的匈奴骑兵便成了一具具横陈的尸体。 匈奴骑兵的冲击,很快便演变成一场与铁甲步卒们的缠斗。然而面对排列整齐,装备精良的铁甲步卒,他们失去了速度与冲击力,便已没有任何的优势。即使能一时与步卒们平分秋色,也终究是要逐渐走向落败。 当跨越阵前那一片人马尸首之后,令居县兵的刀墙,终是与仍然纵马来回走动踌躇的匈奴骑兵们拼杀在了一起。李延炤率先举刀,向着面对他的一名匈奴骑兵狠狠劈下。那骑兵徒劳地举着刀,然而很快便在李延炤势大力沉的一记直劈之后坠于马下。李延炤用刀面轻拍马脸,那马随即转过身去,却冷不防李延炤平举长刀,狠狠地对着马臀捅了一刀。 无人骑乘的那匹马立刻因为剧痛而狂跳狂奔起来。它向后冲去,接连踩翻了几名意欲下马步战的匈奴骑卒。而后又直直一头撞进后阵之中。直到被后阵中的匈奴骑兵一矛捅入马颈,方才倒毙于地,转瞬再无声息。 见居于前排的主将阵斩一人,其余铁甲步卒也不甘示弱,纷纷举刀奋击。这些匈奴骑兵即使悍勇冠绝天下,也从不曾见到这种场面。他们手中刀几乎砍不进对方身上的铁甲。而对方士卒手持的长刀,却能够轻易将他们的皮甲切开。 那一瞬,曾横扫北方大地的匈奴骑卒们面对这些来历不明的敌军,心中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恐惧。这些敌军即使身披重甲,依然行动敏捷。并且像是永不停歇的机器,在这个宛如血肉磨坊般的战场上无休无止地挥动着他们手中的长刀。每次长刀的挥动,都几乎要带走一名匈奴勇士的生命。而勇士们手中的单刀砍在他们的铁甲之上,除去火星四溅,几乎无法给他们带来任何杀伤。 即使匈奴骑兵人数众多,即使他们悍勇天下无双。在看起来单薄不已的铁甲步卒进攻之下,他们的作战意志罕有地出现了动摇。而他们的敌人——那些铁甲步卒们,依旧迈着稳健的步伐,不知疲倦地挥动着手中长刀。 不甘心遭逢失败的匈奴将领们,依然组织起部下骑卒,不停地对这支人数寡少的步卒发动攻击。然而被地形限制住的匈奴骑兵的这种添油战术,已基本注定要付出惨重的伤亡代价。 在彼此之间的缠斗之中,令居县兵已无法保持完好的战斗队形。然而基层将佐们还是将率下士卒召集在一起,形成一个个共同进退的战斗团体。李延炤的周围,也有一个什的士卒护持着,向敌军缓缓推进。 最前方的匈奴骑兵,已由一开始的凶狠狰狞,逐渐在令居县兵的打击之下变得茫然无措。在他们的印象中,即使西晋王朝能征善战的中央军团,在面对他们的冲击之时,也几乎是一触即溃。孰料进至陇西这片贫寒荒芜之地,竟能遇到如此劲旅。 领头的匈奴千骑长看到自己所率的部下纷纷落马,心中愈发惶急。他召集了自己身边的亲卫们,由阵后策马向前,准备寻找战机,打开一处缺口,好让后队骑卒们一拥而上,再将这些凉州军分割包围,从而以优势兵力聚歼。 千骑长带着属下二十余名百战精锐,瞅准战阵前方正在苦战的一队铁甲锐卒,他轻轻一夹马腹,手中长枪已是斜斜指出。随着马速渐渐提起,千骑长微垂下头,任迎面而来的劲风吹起枪尖后的长缨。他身后的二十余名精锐骑兵或斜伸出长枪,或高举起手中单刀,与他一同向着那一小队铁甲锐卒冲去。 那一小队步卒,正是李延炤及护持在他左右的忠心卫士们。什长正是秦大勇。此刻,他一手挥着刀,将面前负隅顽抗的一名匈奴骑兵劈于马下。而后跨前一步,手中长刀反手一挥,另一名步战骑卒也应声而倒。在他身旁,李延炤正将长刀从面前一具尸体中缓缓抽出,两人对望一眼,从彼此眼神中所看到的,只有破釜沉舟的坚定。 千骑长越冲越近,他的猎物们的身形在他眼中也越放越大。然而得益于工坊锻造甲胄之时,李延炤下令工匠无需给将领盔甲做特别修饰,故而千骑长并不知他所看中的猎物,便是这支军队的首将。 李延炤挥刀逼退一名欲上前的步战骑卒,将刀捅入面前一马的脖颈中。马匹吃痛,将马背上的骑士颠了下来。秦大勇眼疾手快,一刀劈下,那骑卒尚且来不及哼一声,便已毙命。李延炤回转身来,又对上一名策马而来的敌骑。他微蹲下身,手中长刀冲着对方马腿一记横扫,马匹已是嘶鸣着倒在地上。落马骑卒就势一个横滚,而后站起身,匆忙将手中长枪掷向李延炤。而李延炤眼疾手快,急忙闪躲,堪堪避过长枪投掷,那骑卒已拔出腰间环首刀,蹂身便向他扑了上来。 方才闪躲那柄长枪,收势不及之下,李延炤也来不及再用长刀应战。眼望着那骑卒一刀直直向他劈下,他连忙一侧头,那敌军手中刀已是一刀劈到李延炤左肩上,铿地一声,火星四溅。李延炤的左肩也随着这一记势大力沉的劈砍而微微下沉。然而很快,他右手的长刀便横扫而来,正扫中那名敌军的躯干。立时将他躯干豁开一条口子。内脏随之流出。他丢下刀,有些徒劳地用双手去捂自己腹部那条又长又深的伤口。然而一旁的士卒已是上前一刀,将他连肩而断。 望着身首分离缓缓倒地,腹部的豁口处还在流着内脏的敌军尸体,李延炤长出一口气。方才他确实有些托大,不过这身铁甲良好的防御力,也是己方兵将在战场上赖以生存的资本。 千骑长率领他的部下越冲越近。两方交战的阵线前沿,人马尸首已经堆叠起来。给千骑长及他手下的骑卒们带来了诸多不便。马匹在其中也是越行越慢。不过千骑长仍然专注地盯着那一小撮敌军,神情忘我。此时,唯有敌军的鲜血,才能让他感到满足。 在这种动力驱使之下,他手中的枪刺,便悄无声息地距离他的猎物越来越近。事实上,他确实险些成功。险些便提前结束这场惨烈的战斗。 李延炤依然率众在与身旁围拢而来的匈奴骑卒搏杀。亏得士卒们作战悍勇,这群步卒所面对的压力渐渐减轻。看着敌人一个个倒毙,他们的鲜血溅在自己所穿戴的盔甲上,李延炤却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沉重。在这个惨烈血腥的战场上,无人能够冷静地去思考个人所存在的意义,对垒的两军士卒之间,都只剩下了最原始的狂野与嗜血。他们必须不断地搏杀,来为自己,以及自己身边朝夕相处的袍泽,争得一线生机。 而在这一场搏杀之后,还要多少场,才能再次迎来那么一个太平世道呢?也许此时还站在这里的许多人,都看不到这一天的到来。然而他们别无选择。从投军之后拿起刀枪的那一刻,这种选择权,便已不在他们自己那里。战阵之上惨烈无比,一场接一场的搏杀,便是他们的宿命。 他们很多人都将倒在这些对他们来说,不见得有什么意义的搏杀之中。许多人可能连胜利的那一刻都见不到。然而聚沙成塔,想要天下太平,又的确离不开这些武人的舍命相搏。也许,自己也不知何时,便将倒在其中。埋骨何方,尚未可知。 短暂的失神过后,李延炤却在直觉之中感到一种危险。那是数次出生入死,舍命搏杀所养成的直觉。他揭下有些沉重的面具,抬眼四顾,却见到十余步外,一支二十余人的匈奴骑兵,正直向自己所处这边而来。 当先那名匈奴千骑长,也发现了持刀静立的李延炤。他嘴角上扬,挺枪便向李延炤这边而来。紧随其后的二十余骑,紧紧追随他左右。在这短短十余步的距离之上,这支匈奴骑兵且战且走。短短一个照面之间,已有数名步卒被他们手中长枪刺倒在地,生死不知。 望着领头的那名匈奴千骑长,李延炤只觉从他身上透出一种凛冽杀气。这种杀气,是经历过千百次战阵搏杀方才筑就的。从他眼神中透露出的那种嗜血渴望,便让人观之遍体生寒。 已来不及细想太多,那千骑长已进至身前,李延炤双手紧握着长刀。双手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竟已有些微微颤抖。 千骑长双腿奋力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前冲数步,手中长枪已挟雷霆万钧之势向着李延炤刺来。李延炤手中长刀正是蓄势待发,见长枪刺来,也不闪避,便用长刀刀背奋力一格,将刺来长枪格开。千骑长见一击不成,单手舞动着长枪又是一记横扫。同时再次催动胯下战马,战马紧跑两步,直直向李延炤撞去。 李延炤猝不及防,堪堪侧身避过战马冲撞,然而长枪已是疾速横扫过来,枪杆带起一股劲风,抽打在他背部,这记势大力沉的横扫,直接将李延炤打了个趔趄。他狼狈地踉跄数步,抬眼再看,对面千骑长已是猛力一提马缰,马匹人立而起,随即两只前蹄,便向着李延炤踏下来。于此同时,那千骑长右手的长枪,又再次对准了李延炤。 李延炤勉力稳住身形,瞅准那马匹的胸口,双手持刀,用尽全力狠狠地捅入进去!二尺许长的刀身未遇到多少阻碍,直没入那马的前胸! 马匹吃痛,一声长嘶之后,前蹄便落地狂跳。于此同时,那千骑长手中长枪,也直直捅到李延炤肩上。但其势已衰,遇到甲叶的重重阻隔,便被弹开。李延炤来不及庆幸,那千骑长已弃马跳下。他动作敏捷地拔出腰间环首刀,一记横劈,便向着李延炤肋侧而去! 李延炤来不及拔出插入马腹的长刀,见此情形,也只有弃刀后退,随即,也拔出腰间环首刀,与那千骑长兵刃相击,战在了一处! “李司马!”秦大勇见状不由失声,精神瞬间绷紧,唯恐李延炤出现任何闪失。而两将之间白刃相击,火光四溅,转眼便已战了十几个回合! 第二百八十六章 南岸阻敌(五) 两将白刃相击,火光四溅。李延炤虽然身着重甲,然而正因铠甲笨重,灵活有所不足,反倒在千骑长力量与灵活兼顾的攻击下左支右绌。十几合的光景,他身上的铠甲已被敌方劈砍中两次。然而亏得防护力优秀,除了火星四溅,这些攻击尚未来得及带给李延炤任何伤害。 然而李延炤自己心中亦是清楚,若放任这场战斗这样继续,自己迟早要丧命于这名匈奴将领刀下。对方身披皮甲,灵活性自然非他所能比。他方才数番势大力沉的攻击,都被对方或是格挡,或是闪躲开来。而对方疾如闪电的劈砍直刺,他即使能躲开或是挡下,也是狼狈不堪。 铁甲并不能遮蔽全身,手臂、腿部、肩窝等处皆是弱点。然而照这么发展下去,对方也迟早会利用这些弱点给自己致命一击。方才对方劈砍到一处肩甲,栓缚甲叶子的绳线脱开,甲叶零零散散地落下,已露出皮质衬里。 这名敌军将领显然久经战阵,刀下不知多少亡魂。他每次攻击或虚或实,总能带给李延炤一种万分危险的感觉。而李延炤每次竭尽全力的反击劈砍,他总能轻易地挡下。一来二去,两人又斗了二十余合,李延炤已是气喘吁吁。而敌将却仍然是风轻云淡,神色自若。 秦大勇大吼一声,持着手中长刀疾奔几步,便要与李延炤一同夹攻那名千骑长。然而那千骑长身后一名骑卒,却挥动长枪,一记横扫正扫中秦大勇的小腿。吃痛之下,秦大勇身形一滞,然而却勉力稳住不倒。他抬眼望去,那骑卒正掂着手中长枪,略带挑衅地望着他。见秦大勇充满怒火的目光冷冷扫视而来,那骑卒又是抡圆了右臂,手中长枪再次如同毒蛇吐信一般,向着秦大勇直刺而来。 秦大勇不敢托大,两手持刀,用力向一侧格住那杆长枪。而那骑卒见一击不成,便迅速收枪,随即双腿一夹马腹,胯下战马便跨过地上横陈的尸体。他一手拽着马缰,稳坐在马背上,右手长枪已经连着刺出三枪。秦大勇一时也是左支右绌,狼狈不已。 余下的匈奴精锐骑卒,纷纷加入了对铁甲步卒们的围攻当中。而看到主将所处的地域被胡骑淹没,周兴心中也是一紧,再也坐不住,连忙几步登上一旁土坡,看到李延炤正与一名胡将战至酣处,看情形,似乎还是稍落下风。便赶忙拿起竹哨,吹出一连串短促而连续的音符。在后阵待命的数百名辅兵,纷纷挺枪持盾,在各自将佐号令下整装向前。 李延炤匆忙之中,已与那千骑长白刃相击斗了四五十合。与方才同那些匈奴骑卒搏杀不一样,此刻,李延炤明显感到自己的体力正在快速流逝。在这种面对面的生死搏杀之中,一方的体力快速流逝,就意味着他已经撑不久了。 千骑长一刀横劈向李延炤的肋侧,李延炤忙挥刀格挡。却不料对方只是卖了个虚招。见李延炤出手格挡,那千骑长手腕一转,环首刀又调转了方向,向着李延炤的躯干处直刺过去。 这一记直刺来势迅猛,李延炤见状冷汗直冒。这身铁甲虽然防护优秀,但是面对锐器的刺击,是绝对无法完全防御的。他垫步一转,对方直刺而来的刀锋刮过他前胸铁甲的表面,发出无比刺耳的刺啦声。金铁相击的过程中,耀眼的火星四处迸发。而感到疲累的李延炤,已是愈发感到无力与面前这名敌将相斗了。 借着敌将未及收招的光景,李延炤右手猛然劈出,刀锋直指敌将头部。然而那敌将却动作敏捷地避开他的直劈,再次持刀在手,趁着李延炤招式用老,又是一记直刺,刺向李延炤的左胸处。 生死一瞬之间,敌将手中那柄刀的刀锋在李延炤眼中无限被放大。他瞳仁中映出闪着寒光的刀锋,仿佛仍能看到那刀锋之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却不知道是谁留下的。生死一线之间,李延炤却已顾不上去想许多。他左手猛地抬起,已是抓住对手的刀刃。 左手上传来的剧痛令李延炤心中狂性乍起。他宛如野兽一般盯着那名敌将。而那敌将此时眼中却现出一抹惊讶,他奋力拔刀,却发觉那刀被李延炤紧紧攥住,竟然动弹不得。而李延炤手中环首刀,却猛地发力向他捅了过去! 匈奴千骑长大惊,李延炤的决然让他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反应也因此慢了半拍。然而就是这一瞬的工夫,李延炤手中刀已破开他身上的皮甲,捅入他的腹部。 腹部传来的剧痛,也是令千骑长忍不住低吼出来。随即,狂性大发的他不再拔刀,而是反过来将刀用力向李延炤的方向推。希望与李延炤同归于尽。 李延炤左手早已痛得失去知觉。然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让左手继续紧紧攥着敌人的刀刃。饶是如此,千骑长的刀依然在一寸一寸地向他左胸推进。惶急之下,李延炤右手猛一发力。方才捅刺入敌将腹部的刀,又在他手中转了半圈。 刀刃在体内的搅动,撕裂着千骑长的脏腑。终是令他痛得大叫起来。而他的右手,却再也无力向前推动。李延炤咬着牙,又将右手的刀继续转动了半圈。随着这些持续不断的搅动,那千骑长却是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剧痛,他松开双手,抱着腹部惨嚎着向后倒去。 李延炤脸上已经扭曲变形。他拔出刀,脸上的汗珠早已汇聚成一条小溪,向着下颌处肆意流淌。麻木得已经几无知觉的左手终于缓缓松开,那仍沾染着他鲜血的刀当啷一声落地。在渐深的夜色之中泛着瘆人的寒冷血光。 李延炤击倒了敌将,却站在原地愣了几息光景。一旁的匈奴骑卒们看到己方主将倒地惨嚎不已,纷纷解脱出与步卒们的缠斗,向着李延炤这边聚拢过来。见到己方千骑长依然滚倒在地,惨嚎不休。这些他的忠心卫士们,便一齐拨马向李延炤冲来。 十余骑跨过地上的双方军卒及战马尸体。他们举枪斜指,眼看便要冲杀到李延炤面前。 “李司马!”周兴率领数百辅兵,已是进至两军厮杀的前沿,看到李延炤仍在原地愣神,他便大吼出声。李延炤听闻周兴唤他,一侧头,便已发觉有十几骑已距他不过十余步。左手上的剧痛传来,使他在这战场上变得更加清醒。 清醒之后,李延炤急忙转身,紧跑几步迎上周兴所领那些辅兵阵列。看到李延炤已没入推进而来的长枪阵中,那十几骑心有不甘地拨转马头,转而去试图营救倒在地上的千骑长。 周兴见这些胡骑如此上心,大致已知这胡将身份不低。见敌骑已冲至那胡将近前,周兴便当即反手握持手中长枪,觑准当先一名胡骑,用力飞掷而出。 当先胡骑猝不及防,被周兴突如其来一记飞枪刺入马腹。周兴力道不小,长枪几乎将那马腹刺了个对穿。许是刺中什么重要器官,那马不曾狂叫狂跳,而是当即倒地不起。马背上的胡骑没来得及反应,一条腿被战马压在地下,此时正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腿从战马躯体下拔出,还时不时发出一阵阵高亢的惨嚎。 长枪如林的辅兵已推进至近前,那些胡骑见已无望救出千骑长,便纷纷拨转马头向后退去。周兴拔出腰间环首刀,向前斜斜一指,高喊道:“杀!” “杀!杀!杀!”辅兵们高呼三声,声震云天。前方与胡骑搏杀的步卒们本已显露出几分疲态。此时听闻阵后杀声震天,纷纷转头,见到己方辅兵排列整齐的枪阵缓缓推进而来助战,一时士气大振,将卒们奋勇拼杀,将仍在胶着之态的胡骑杀得连连后退。失去了机动性,又被限制在这一片狭窄的谷地,这些骑兵面对着这支重甲步兵,也只有待宰的份。 不过借着坚定的意志,以及身为刘赵精锐的这份优越感,这支胡骑在面对这种巨大伤亡之时才强撑着没有溃散。然而李延炤却决定用一样东西,来作为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延炤右手紧握着刀,拨开面前辅兵,行至仍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的千骑长面前,高举起刀,狠狠劈下。那千骑长吭都没吭一声,便已身首异处。周兴疾步上前,提起那颗人头,又唤过身旁一名士卒,将这颗首级拴在了他长枪枪尖之后。 周兴高举长枪,大吼道:“敌将已死!降者不杀!” 周围辅兵们见状也是颇为振奋。他们随着周兴一同高喊道:“敌将已死!降者不杀!” 李延炤听在耳边,却是有些哭笑不得。他用手肘碰了碰周兴,道:“如此喊话,他们听得懂才是怪哉。去找个会胡语的军卒来喊。” 周兴闻令,视线便已看向一旁,大吼道:“陈忠!” 阵列中一名军卒很快应命,而后来到二位将领前方。听闻李延炤的要求之后,这名军卒扯着嗓子用胡语重复了一遍方才周兴的话。 随即,仍在与步卒们拼杀的匈奴骑卒,便纷纷听到敌军阵中响起一阵胡语呼喝。不少人听闻这阵呼喝,都是脸色一变。再向敌军阵中看去,已见敌军阵中竖起一杆长枪。长枪的枪尖之上,挑着一颗人头。定睛看去,那人头却正是千骑长! “敌将已死!降者不杀!” 在凉州兵卒们强大的心理攻势之下,看着自己主将已高高挂起的首级,还有敌军铁甲步卒宛如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御,这些高傲的匈奴骑卒,终于是濒临崩溃。后阵中不少骑卒已开始拨转马头向本阵逃去。这些逃跑的骑卒很快引起连锁反应。即使仍在阵前与步卒们搏杀的骑卒,也尽快摆脱了彼此之间的缠斗,向后逃去。 见敌军纷纷逃窜,令居县兵们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他们象征性地追赶了一阵,又剁翻了十几名失去战马,徒步回逃的匈奴骑卒,各自割取了首级,方才转身回到本阵。 看着匈奴骑卒们远遁的背影。李延炤心下一松。方才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摇摇欲倒,却被周兴一把扶住。 松下心神之后,李延炤才愈发鲜明地感受到左手手心处传来的锥心剧痛。他面色有些惨白,却勉力挺直身体。在周兴及另一名军卒一左一右的搀扶之下,一步一顿地向后阵走去。 看到己方主将奋战负伤,沿途士卒们无不肃然。李延炤边走边向周兴安排诸事。战后仍需借用拒马等物布置阵线,留锐卒据守,以防敌军再次反扑。敌军尸首割取首级以为战功凭证。敌军阵亡将卒身上搜出来的财物,便各归士卒。 割取首级之后的敌尸集中埋葬。而己方阵亡士卒遗体,则须运回郡城,葬于忠烈祠左近。派出哨骑,继续观察监视敌军的下一步动向,同时派人前往山口,与曹建联络,视情况来决定是否撤回这支阻击力量。一系列事情交代完毕,周兴便将李延炤扶到一块大石旁坐下。随即唤来随队医士为李延炤治伤。他则前去布置战后一应诸事。 医士前来,为李延炤敷好伤药,便让他静坐歇息,勿再操劳。方才经历一场生死搏杀,李延炤也是颇感疲累,倒也乐得忙里偷闲。大石一旁围坐着一些负伤军卒,此时望着这位往日高高在上的军中首将,神情中已不复往日畏惧。 李延炤环视一圈,见周围军卒们皆是静坐不动。也颇感诧异。不过一想方知是自己在此,使得这些军卒有些放不开,便也释然。他左手裹伤的白布上依然不断沁出鲜血,看在军卒们眼里,顿觉触目惊心。 “诸君奋勇御敌,回去之后,必当厚赏!”李延炤想打破他与这些负伤军卒之间这种无言的尴尬,便率先开口言道。 “李司马,都能赏些什么啊?”一名腿部负伤的辅兵壮着胆子开口问道。他们入伍时日不长,尚且未受严厉军律约束太久,自然胆壮一些。 “凡与敌拼杀负伤者,每人三百钱,布帛三匹,羊一头,粮米一石!”李延炤思量了一番,开出一个他觉得以县中目前的财力,尚且能够支付得起的价码。然而话音一落,周边士卒们已皆是一片惊叹之声。 “李司马,小人还未娶亲,我不要羊了,要个婆姨成吗?”方才问话那名辅兵又问道。 “哈哈,一只羊就想换个大活人,你小子打得好一手算盘。”李延炤笑言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辅兵神情忽然扭捏起来,声音也低了下去,半天才嗫嚅道:“小人……小人叫王乐……” “好,王乐。本将答应你。退敌之日,本将便亲自为你做媒!”李延炤笑言道,周边的伤兵们闻言,纷纷欢笑着接头交耳,给这片惨烈肃杀的战场平添一抹亮色。 第二百八十七章 据守金城 谷口外已经挖出了数个大坑,辅兵们正来来回回地搬运阵亡的敌军尸体,丢入这几个大坑之中。而己方士卒的尸首,则被装上从营中拉来的大车之上,准备运回郡城安葬。 “此战计斩敌首六百七十七级,获敌军械计弓二百零八张,环首刀四百三十一柄,枪一百一十六杆,箭矢无算。获敌军战马八十六匹……” “缴获之物,军马后送至县城,军械囤于营中。首级着拉回郡城,向府君报功。”李延炤打断了周兴的汇报,面无表情地说道:“曹建那里如何?” 周兴拱拱手,更加佩服地道:“司马庙算无遗,敌军果派一支轻骑,企图绕过山谷,袭我军侧翼。曹司马率部已将其击退,斩级四十余颗。” “我军伤亡如何?”李延炤提到了任何将帅都不想面对的这个问题。但凡有战,总是难免出现麾下士卒大量的伤亡。而如何面对这种伤亡,衡量自己接下来所拥有的战力,从而继续在与敌交战之中取得优势,进而积小胜为大胜,才正是对将帅最严峻的考验。 周兴迟疑了一下,道:“我军辅兵、弩手、老营步卒阵亡二百四十六人,伤……一百六十九人。铁甲步卒阵亡三十四人,伤二十七……” 李延炤点点头,叹息道:“虽说令敌军先锋小挫,我军伤亡也是不轻啊……”周兴闻言,默然不语。半晌后才仿佛想起来什么,言道:“哨骑已回报,此处敌军已拔营后撤。其余动向尚未探明,仍在继续尾随敌军。” “敌军这是后撤与本部会合去了……”李延炤喃喃自语道:“将诸事安排妥当,便撤去阵线归营。待哨骑探得敌军情形,再做打算。今日营中令双倍士卒值守,嘱咐下去,敌军随时可能进犯,切莫大意。” 周兴抱拳领命。而后没过多久,辅兵们便抬着匆匆赶制的担架前来,将不便行走的伤员尽皆放上担架。两名辅兵抬着担架来到李延炤面前,却被李延炤以自己尚能行走为由轰走了。运载缴获敌军军械、军功首级、己方阵亡士卒的车队相继启程回营。紧随其后,辅兵、骑卒与铁甲步卒也相继列队返营。 由于缺乏人手的缘故,李延炤只得令返回郡城的那几拨队伍分批回返。先行的便是运载己方阵亡士卒的车队。计划是待他们返回之后,再令运送军功首级的车队出发。如此一来,营中总是能够留下足够的军卒来防守。即使敌军去而复返奔袭至此,应对也不至于太仓促。 返营之后,除去被安排值守的士卒,其余人皆已归营歇息。然而李延炤却了无睡意,虽然他此战算是重挫了敌军的先锋部队,然而敌军主力仍然强大,之后敌军要采取怎样的行动,他心中也是没底。 若敌军还是如同十一年时那般,顿兵金城郡下,这无疑是李延炤以及凉州诸将最希望看到的情形。一旦凉州其余郡县派出援军,继续牢牢钉死在金城两岸,那么十一年时刘岳所经历的那些事情,便会再次在今日重演一番。 何况今日刘胤率下,至多不过两万余人。当年刘岳近五万大军,都受困于两岸不得寸进,更何况今日刘胤这般情形呢?赵军中的能战之师,皆已受调东进,准备与石赵之间可能发生的战争。刘胤所众虽寡,不过与韩璞之间的一战,无疑使得他信心倍增。凉州精锐几乎一战而没,他自信在他北进的路途之中,从此再无阻碍。 直到此次,他派出准备拔掉大河南岸凉州军营寨的那近五千先锋,却被主动出击的凉州军所败。更严重的是,直到在敌军手中败了一阵,他尚且还不知这支阻挡他们的凉州军,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头。 次日一早,接到哨骑回报,言道赵军先锋后撤五十余里,与刘胤所部主力汇合。随即便筑垒据守,尚未出现任何动向,李延炤方才松了口气,而后召集诸将通报了如今战场的情况以及态势。又派出一名哨骑,将此番情况飞马驰报金城郡守张阆。 李延炤仍命陶恒多派哨骑前去侦察。而根据目前态势,他暂时决定仍然据守金城。不过等确定敌军动向之后,便要拔营渡河,再继续在北岸筑垒。同时,将河南地的各种情况写成军报,派出十余骑,飞马驰报郡城、永登、枝阳,以及姑臧、武兴等各郡县。 运送阵亡士卒尸首的辅兵归来之后,李延炤又陆续派遣几拨辅兵,运送军功首级、运送伤兵返回县城,由留守的刘季武安排治疗。同时亦令在县城留守的一千辅兵及数百县兵运送工坊中产出的军械物资等等前来。端得忙的是足不点地。 三日后,哨骑回报,赵军已拔营启程,折而向东。诸将心下都是大松一口气。李延炤在松一口气的同时,仍是有颇多疑惑,故而令陶恒继续尾随赵军主力哨探。而诸军依然在大河南岸的这座营寨驻守。诸将皆以赵军返回,对李延炤的决定颇多不解。李延炤对诸将道:“刘胤之前大破三万凉州精锐,气势正盛,怎会因先锋遭逢小挫,便率部折返?大抵是唯恐陷入十一年时情形,不想顿兵金城之下,故而以撤军迷惑我等。待防备松懈,再轻装急进,一举克城。” 他抬眼望了望两里外高耸巍峨的金城郡城墙,又叹息道:“先前韩督护大败亏输,我州元气已伤,如今金城守军,更不足十一年时一半。若刘胤挥军掩杀,定然独木难支。金城若陷,刘胤大可以此为根,前可进望广武诸县,退可保河南地不失。如此一来,我军便再难反击。”李延炤说完,手指重重地往地图上一顿。他所指之处,正是金城的位置。 众将闻言,尽皆默然不已。平心而论,在外征战,又经历了谷口那场惨烈的恶战,如今军中将卒皆已思念家乡。听闻赵军转而向东,心下大慰之余,都想快点回家。然而李延昭以这种理由令他们仍然驻防于此,将卒们心中难免有些怨言。 此时听了李延炤的一番分析,众将的神色方凝重起来。道破了赵军未来可能的动向,让这些将领意识到他们身边依然还是存在着潜藏的危机。没有人再抱怨,他们个个都望着地图,思索着倘若预料之中的战争再次席卷河南乃至凉州之时,他们将要做出何种应对。 “李司马,卑下有一事不明,倘若赵军一直不曾卷土重来,我等又当如何?难道一直据守于此?”话音方落,李延炤抬头望去,却是如今的弩手百人长魏旭。魏旭虽名为百人长,实际上他所属弩手已有四队计两百余人。令他暂理这个职务,也是对他前番合作态度的一种回报。 “我等在此驻扎一月,若一月之后,赵军不曾进军,我等便拔营撤回。拔营之后,骑卒仍需对河南之地多行侦察哨探,时刻注意此地敌军动向。其余各将回到县中,仍需约束所部士卒,随时准备召集应战。曹建依然注意储备粮草、军械、药材等以备军需。” “从今日起,驻守一月。外出哨骑务必加倍,哨骑距离可前出三十里以上。时间则不必以三日为限。一旦发觉异常,便即刻回报。倘若耽搁军情不报,军法从事!” 李延炤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面上已是一片肃然。在座的诸位将领,再也无人敢非议不是。众将听到李延炤宣布散会,便纷纷行出大帐。转眼间,大帐中便空无一人。 李延炤正要吹熄帐中灯火而后去休息之时,却见帐帘掀起,一名护卫进帐禀报道:“司马,陶百人长、孙百人长在帐外等候。” “召他们入帐!”李延炤很奇怪这两位骑卒百人长散会之后却并不离去,反而在帐外要见自己,必然有些非常之事要与自己细说。孙百人长名为孙和,是原先令居县的骑卒百人长。李延炤调任之后,他仍任旧职。行事中规中矩,但总归是有些过于平淡,平日之中与李延炤除公事之外,也难有什么交集。 陶恒与孙和二人相继入帐,李延炤已从几案后站起,上前看了看两人,道:“可是有什么紧急军情相报?” 陶恒拱手:“禀司马,先前尾随赵军主力的哨骑已返回,通报赵军主力向东疾行一日夜,随即折而向南……” “知晓去处吗?”李延炤听闻探得敌军动向,心下自然一紧。然而陶恒却是摇摇头,只做不知。 “再探!”李延炤有些恼火,当即说道:“如今敌情不明,倘若日后进退无据,旋即兵败,便是我等临阵失机之罪!” “司马,我等此来,正是孙百人长说有要是相告。孙百人长言,此事……或事关敌军动向……” 李延炤听闻此言,面上忽然焕发了神采,转身期待地看着孙和,问道:“孙百人长有何请教,不妨明言。倘若因此而觅得敌军踪迹,我等便当为孙百人长记首功!” 孙和抱拳叩地,口中连称惶恐。李延炤用右手拽了他好几下,也未拽动。直至最后,李延炤言道:“起来说话!”孙和方才连忙站起。 “司马可知,自金城顺流而上,百十里外,有处渡口,叫做鹯阴口。此处乃是诸氐羌部落往返于大河两岸,逐丰美水草而居的必经之处。河西冬日偏寒,草木枯黄。不少氐羌部族便由此渡过大河,前往陇西。而到开春之时,再由此西渡,返回河西……” 李延炤将地图摊开,唤孙和行至近前:“孙百人长可否指出,这个鹯阴口究竟在何处?” 孙和伏于几案上,细细端详起来,过了半晌,手指定定指向一点:“便是此处!” 李延炤细细看去,见孙和所指那点,竟处于大河与湟水交界处,距离枹罕不过三十里。西岸便是晋兴郡地界。不过晋兴郡辖地胡汉杂居,情势远比金城、广武等地复杂。 李延炤有些疑惑,问孙和道:“倘若孙百人长统率部属,要自陇西攻略河西,孙百人长会舍近而求远,选取此处渡河?况渡河之处,孙百人长以为,又将如何进取呢?” “此处虽远,然渡河之后,敌可以轻骑急进,北上直趋广武。若有三五千轻骑,则可前出掠食。” “为何放着近处晋兴、西平不取,而必北上趋广武?”李延炤右手食指反复敲着地图,疑惑道。 “晋兴、西平二郡,历来便是膏腴之地。二郡兵强,天下广闻。十一年时,赵军十数万便只留少数于晋兴、西平一线,而以大部强攻金城,妄图北上直取姑臧。今刘胤兵卒寡少,若强取二郡,多半不敌。惟金城至姑臧一线,先前大军已逢大败,元气已伤。刘胤弃坦途而迂回,正是无意令我据有险地。若胤出其不意,我郡之下郡县多无所防备,或是大掠而归,或是强攻我郡县继而迫近姑臧,皆是从容以对……” 李延炤听了孙和一席话,开始慎重地思考这个问题,以及采取这个方案的可行性。思虑良久,最终他还是一拍几案:“孙百人长,你且派手下骑卒前往监视鹯阴口,赵军若以轻骑渡河突袭,必乔装改扮。一旦发现大队青壮渡河而西,便即速速回报!” “卑下领命!”孙和抱拳叩地。 李延炤又转向陶恒,道:“陶百人长,且命外出骑卒继续查探赵军主力动向,一旦有异动,便即刻回报!” “是!”陶恒躬身抱拳。两人领命之后,转身欲走,李延炤却忽然叫过陶恒,道:“陶百人长,归营之后,且喊崔阳前来见我。” 陶恒点点头,随即便掀开帐帘,没入夜色之中。 李延炤感到一阵倦意袭来。然而却还是强撑着等待崔阳的到来。一刻之后,崔阳终于掀起帐帘,来到帐中躬身抱拳:“李司马,属下崔阳。” 李延炤勉力直起身,向崔阳招了招手。崔阳亦步亦趋,到了近前,李延炤压低声音道:“你且回营中,换套平民衣装,前去狄道城中……” 李延炤话音越来越小,而听闻他一阵耳语的崔阳,面色却是益发凝重起来。 第二百八十八章 暗度陈仓 崔阳离开李延炤的中军大帐,随即便回到营中,卸去衣甲,换上一身普通的粗布短衫,而后前往陶恒营中,将李延炤吩咐他前往狄道联络暗桩探子的事情大致告知陶恒。二人悄声叽叽喳喳了许久。陶恒已是大致明了崔阳此去的联络任务,当即便让崔阳去马厩中牵过一匹马,看着他出了营,而后消失在夜幕之中。 转回营帐的陶恒,思虑片刻,却在心中隐隐感到不安,连忙又出帐前去骑卒营中,找了两名自陇西时就跟随自己的忠心部下,令他们也更衣牵马,前去追赶崔阳,并在暗中护他周全。 看着两人亦是改装易服,出营前去,陶恒方才稍稍宽心,随即便回到帐中,吹灭灯烛,躺倒在卧榻之上,很快便沉沉睡去,帐中随之响起轻微的鼾声。 而李延炤忽然了无睡意。他披衣起身,登上营墙北侧的望楼,静静注视着百多步外,咆哮奔流的大河。 后世之中,自己看到这条大河,也如同今日并无二致。相似的滔滔河水,却见证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夜深人静之时,他往往也在扪心自问,自己如今所作所为,是否值得。不知在这个时空闯荡一番之后,将来又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就如今天这般,当自己独处之时,望着这片一千七百年前,本来不该属于他的星空,他也常常会生出一丝茫然。不过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也实实在在没有了退路。在这样一个世道中,且不说个人的命运,即使北方这么多分裂割据政权,它们之中的每一个,都有可能随时面临灭亡。人口锐减,赤地千里。当这一幕幕呈现在眼前时,才能知道后世史书所言非虚。 目睹了这一切,无疑将会更加珍惜和渴望安定。无法想象后世之中某些人对于各个盛世所发出的独特论调。然而切实体验过这一切之后,他方才更加坚定地相信,一个平和的世道,能让处于其中的所有人都能够活得下去,不用像如今这些乱世中的民众一样,时刻担心着会不会遭逢劫掠,明天的餐食又要从哪里找,便已足够好。当生存都是一种奢望的时候,其余的一切,就变得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望着奔流不息的大河,不知过了多久,巡哨的士卒都换了几班,李延炤方才感到由心底升起的浓浓困意。他顺着梯子爬下望楼,返回帐中躺下歇息。没过多久,便也沉沉睡去。 次日晨,开饭鼓响起,营中最后一批伤兵用过餐食之后,在两百余辅兵的护送之下乘车自三座浮桥分别渡河,返回县中治伤。他们走后不久,大营辕门处卫兵跑来报告,金城张府君派来使者求见。 李延炤令周兴将使者请来大帐,他便回到帐中,安坐在几案之后,等待使者的到来。过不多时,周兴掀开帐帘,行至帐中抱拳为礼,身后跟着一名身穿皮甲的军卒。他跟随周兴行至帐中,向上首几案后的李延炤抱拳道:“见过李司马。金城军都侯王恢,奉张府君军令前来接洽。” 李延炤扬起左手,向帐中下首的坐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都侯随即便行至左侧首位,坐了下来。周兴随即行至右侧首位,与王恢相对而坐。 “李司马左手负伤了?”坐定之后,王恢看着李延炤被布条包裹的左手,惊异道。 “啊,前番率军与虏贼苦战一场,本人一时技痒,亲手提刀居前与虏贼血战,不慎伤到手,不打紧,不打紧。” 王恢闻言,轻笑一声:“不知司马战果如何?” 他此言本来没什么歧义,但配上他此时不合时宜的轻笑,倒显得有些轻浮孟浪。明着问李延炤战果如何,其实倒有几分嘲笑他的意思。倘若李延炤战果不佳,甚至不曾伤敌反被敌伤,这嘲讽的意味就很是明显了。 而当着李延炤的部下,倘若李延炤强行吹牛夸大战果,便会让他在部下面前威信扫地。李延炤看着轻笑的王恢,心中暗自道,来者不善啊。 “唉,某武艺不精,故而遭此一劫。本来战前夸下海口,要阵斩敌军十名。不意在阵上左支右绌,狼狈不已。计斩敌将卒六名……” 听闻李延炤言道斩敌六名,王恢神色中已收起方才轻浮,偷眼向周兴望去,却只见周兴狠狠地瞪着他,方才知李延炤所言非虚。正要出言表示佩服,却更被李延炤接下来的话噎了一下。 “还有……虏贼千骑长一名……左手这伤,也正是与敌千骑长搏杀之时所负……” “李司马悍勇无匹,先前,是在下孟浪了……”王恢倒也见机得快,连忙改口,连连向李延炤拱手赔罪。 “无妨,无妨。”李延炤一边摆着手,心中对这王恢的评价已经下降了不少。也懒得再与他废话,连忙将话题引上正轨:“不知张府君遣王都侯前来,所为何也?” 见李延炤刹住话头,将话题直接引上正轨,王恢也是松了口气,拱手言道:“张府君遣卑下来此,是想请李司马拔营,率部前往金城协防……” 周兴闻言,双眼圆睁,几乎就要自席间跳起,李延炤瞪了他一眼,他才气鼓鼓地坐定,而后继续睁大双眼瞪视着王恢。王恢恍然未觉,只是牢牢地盯着李延炤。 “此事恕难从命。”李延炤面色如常,叹口气道:“此番我出兵来此,不过是为了掩护韩督护败军撤回本州。王都侯眼见,我营中士卒如今不过千余。而虏贼主力约莫两万余人,若是强攻我部,我部当即便是灰飞烟灭。如今我部哨骑业已探明,虏贼撤军之后,先向东去,随即折而南返。金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况有十一年之例在先,虏贼恐不会重蹈覆辙……” 顿了顿,李延炤又道:“即使虏贼仍觊觎本州,势必不会强攻金城。或会采用暗度陈仓之法……王都侯大可将我所说付之于张府君。张府君久历战阵,长盛不衰,实乃国之干城。眼界必然在我等之上……” “如此说来,司马是不肯了?”王恢的语调冷了下来,仍然静静注视着李延炤。 “实非李某不肯,而是实在不能。”李延炤一副无奈神色:“令居乃广武门户,实是不容有失。万一敌军偷渡大河,势必先攻令居。令居城中如今据守士卒不过数百。若贼军突袭,势必陷落。而当那时,我便难辞其咎。还望王都侯与张府君予以宽宥……” 王恢闻言,面上现出几分灰败神色:“金城本州锁钥,若金城有失,令居乃至广武焉能久守?还望司马大局为重,移防金城,助我等退敌……” “敌已退!”李延炤语气不知觉加重了几分:“我麾下儿郎们在谷口阻敌,以一千余人,阻敌近五千!而张府君却率部于金城城头作壁上观,放我等自生自灭,而今又来让我部移防金城,呵呵……” 李延炤几乎冲着王恢吼了起来:“断无可能!莫说敌军已退,便是敌军未退,我等也定然拔营渡河至北岸筑垒据守,请张府君好自为之吧!” 说完,李延炤不再看王恢已经变得渐渐有些铁青的脸色,起身向帐外走去。周兴见状,亦是起身随行,临走之时,还不忘冷冷地瞥了王恢一眼,而后亦是跟上李延炤,掀开帐帘便走了出去。 半晌之后,王恢才失魂落魄地行出大帐。抬眼四望,哪里还有李延炤的半分影子?他只有行至辕门,跨上自己骑来的那匹战马,而后回首望了一眼令居县兵的营盘,便策马驶出辕门,向着金城郡的方向奔驰而去。 出帐之后,李延炤便同周兴一起登上望楼,眺望四周。如今仍有先前被虏贼杀散的州治精锐看到这座营垒中飘扬的“凉”字大旗,纷纷从远处的山林中走出,或直趋浮桥,渡河而北,或聚拢在营外,试图从他们眼中这些友军那里讨一点吃食。 这些士卒都是劫后余生。不过连续多日的逃亡生活在消磨光了他们随身的那一点干粮之后,便开始消磨着他们的身体。这些残兵败卒个个都是衣甲残破不说,多半都是消瘦不已。不知在逃亡路途上吃了多少苦头。 见营外那些残兵败卒们已经聚拢起了百余人的规模,李延炤便会同周兴,一起行下望楼,向着辕门而去。辕门处随着残兵们越聚越多,声音也渐渐嘈杂起来,隐隐还有争吵之声。 二人加快脚步,绕过十几顶营帐,穿越了小半个营区,便来到乱兵聚集的辕门处。辕门外争吵声越来越大,随即变成一帮人嘈杂的乱吼乱叫。 辕门后已经聚集起了百来名引弦待发的弩手。带领他们的正是魏旭。而他们的到来,也没能制止营外那些乱兵们的吼叫。 前排的乱兵们拥挤着,辕门处值守的辅兵们结成人墙阻挡,他们却还是不依不饶地往进冲。只是在体力充沛的辅兵们阻挡之下,这些饥饿过度的乱兵无力冲入罢了。前排一名溃兵一边高喊着:“放我们入营!”一边拔出了身侧的刀高举着,眼看就要劈下。 在前方阻挡溃兵的那名辅兵已是面无人色。而李延炤则怒吼一句:“魏旭!你在等什么!” 魏旭正举弩待发,眼见溃兵拔刀,他心中也没有数该不该放箭,只是听闻李延炤厉声喝令,方才对准那溃兵高举环首刀的手,扣下弩机。弩弦松开,带动着箭槽中的弩矢急速向着那溃兵飞去。在他挥动着的手臂将要落下之时,魏旭发出的弩箭准确地射入他的手臂。 “啊——”随着那溃兵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周围的其余溃兵,都是一脸惊愕地看着滚倒在地的同袍。然而经过短暂的失神之后,他们纷纷抬起眼,愤怒地望向辕门之内的令居县兵。倒地那人惨嚎过后,吸溜着凉气大吼道:“他们放冷箭,兄弟们,拔刀——!” 李延炤已从一旁立在帐外的护卫手中掣过一柄长刀,适时立在据守营门外的辅兵身后,看着一片拔刀在手的溃兵,中气十足地大吼一声:“我看谁他妈敢!” “妈比的!战场杀敌没你们,被人像豚犬一般撵到山林里。如今看到友军,可是长了本事,窝里横一个顶俩!你们大父今日就在此处,我看谁敢胡来!” 畅快地骂完那些溃卒,李延炤回头道:“魏旭,上弦!哪个王八蛋敢上前一步,就给老子射他妈的!” 魏旭上了弦,平端着弩机,一边瞄着辕门外的溃兵群,一边悄声问一旁的军卒:“司马刚说的王八蛋,是啥意思?” 那军卒平端着弩机,也是一脸茫然:“回百人长,卑下也不懂,从来没听过啊……” 魏旭无语地瞟了营外溃兵一眼,而后自言自语道:“管他的,司马吩咐了,谁敢胡来就射他……你们可得瞄好了……” 望着李延炤擎刀静立,身上莫名散发出一股杀气。外间那些溃卒们在他义正言辞的怒斥以及身后举弩待发的弩手们威势之下,竟然莫名地畏惧起来。不少人手中的刀都已经垂下,像一群斗败了的公鸡一般。 “尔等战败,非战之罪,也非尔等之罪。我部乃令居县兵,渡河来此,也正为接引败卒渡河返乡。尔等逃生不易,缺衣少食,我也是明了。若好言相问,我等尚可拿出军中粮米,助诸君渡过难关。然而若是兵戎相见——”李延炤刻意拉长了声调:“我麾下军卒前几日杀退了五千虏贼,又岂会被你们区区百人所吓倒!” 吼出心中所有的愤懑,李延炤只觉通体舒泰。而那些溃兵们此时也是气势丧尽,除却倒在地上那人仍在惨叫翻滚,其余人已皆默然。 “将他抬进营中,找医士拔箭医伤!其余溃卒在营外坐好等候,稍后,营中自会熬制粥饭,供诸君果腹之用!” 辕门处很快恢复了秩序,溃卒们在营墙下缩成了一排等待李延炤承诺的粥米接济。而辕门内,已经吃了一次亏的值营辅兵加派人手,严阵以待。 李延炤正要返回营帐,忽然自辕门外奔入一名士卒,来到他面前抱拳叩地道:“禀司马,韩督护率余部前来……欲入营歇息……” 第二百八十九章 弃军何罪 听闻韩璞前来,李延炤的眉头不由得深深皱了起来。他返身跟随那名传信军卒向辕门行去。韩璞军败逃亡,本就难辞其咎。如今却觍着脸来自己营中要求入营歇息,这个脸皮厚度不由得让李延炤对其又低看了几分。 身为败军之将,韩璞保持着几分难得的克制。他所率的数百残卒规规矩矩地立在辕门外。便是他本人,在被守门军卒阻拦之后也立于本阵前方,等待守门士卒的通报。不多时,李延炤带着周兴、魏旭来到辕门前。严阵以待的辅兵看到李延炤前来,纷纷让出一条通路。 李延炤大步走上前,拱手对韩璞道:“末将见过督护。麾下士卒不懂规矩,多有冲撞,还望督护见谅。” 韩璞在部下面前被拦在营外,正是有些窘迫,见李延炤前来,顿感大慰。忙摆摆手道:“定东,此事无妨。只是我军新败,流落山林之中,如今得你鼎力相助,侥幸脱逃。不知能否入营一叙……” 韩璞此番已再无十一年时那般高傲,那年李延炤还只是广武军中一名小小百人将,韩璞则是州治数万精锐的统帅。而如今,当兵败逃亡的韩璞站在他面前时,两人之间的差异,已在无形之中调了个个。不过这时,韩璞越是自降身份,李延炤便越觉看不起他。这种乍然之间自降身份引起的差异无疑在清晰地说明,这位至今仍然是凉州最精锐部队的统帅,永无率军破敌,为自己正名的可能。 李延炤望着韩璞,叹道:“韩公之败,非战之罪。只是如今我部据险而守,我不得不事事谨慎。贵军新败,唯恐溃军中夹杂敌军细作,倘若他们入营之后鼓噪生事,乃至于肆意妄为,大肆破坏。韩公与我,又将如何处之?” 韩璞闻言,一脸惊愕道:“怎至于此?此皆随我征战部下,倘内中混杂敌军细作,我必手刃之,定东大可不必忧虑……” 李延炤眉头一皱:“韩公入营尚可,麾下军卒,必须在营外等待!我已命火头军熬制粥米,稍后便会发放于他们。若韩公仍不放心,便请与麾下同在营外等待!” 闻言,韩璞面上现出一抹不敢置信神色。他犹豫道:“这……恐为不妥吧……” “有何不妥?”李延炤已是疾言厉色:“军败之后,督护弃军北逃。南去之路,死伤枕籍,陇西之地,步步血浆。我州健锐,几十去其九!督护已弃军一次,如今在我营外,莫不是要再次弃军?延炤不知,军律之中,弃军何罪?” 一言既出,众皆默然。便是立于前方的韩璞,也是微垂下头不语。 “炤有一语,还望督护好自为之。”李延炤话音未落,韩璞已是匆匆拱了拱手,一语不发转身而去。 “走!”李延炤一挥手,便转身向大帐行去。周兴魏旭一左一右。营地南侧冒出袅袅炊烟,三人便一同向着炊烟处行去。 南侧营墙与后方营帐之中有片二三十步的空地,先前便被辟为临时伙房。火头军们挖好的十多个灶间,柴火冒出的青烟混合着水被烧开冒出的白烟升腾起来,汇聚在营地上空。火头军们正抱着米袋,纷纷将金黄的粟米倒入锅中煮沸的水里。 视察了一番后,见火头军们的工作井然有序,李延炤便又返回溃卒们所聚集的那一侧营门,登上望楼静静看着辕门外渐渐聚拢起来的那数百溃卒。韩璞的到来让他们平添了一些拘谨。现今的辕门外早不复方才的喧闹。人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即使偶有几名溃卒低语交谈,声音也决计不会让几步之外的其余人听到。 在望楼上呆了一个多时辰,李延炤终是看到火头军们抬出盛装黄澄澄的粟米粥的大锅,陆续向营外行去。见粥饭已备,李延炤松了口气,然而周兴却如临大敌。他吹响了连续短促的竹哨,数百辅兵很快便在各自营外聚集起来。随后在周兴带领之下,各自手持刀盾,排着整齐的阵列行至辕门之外,准备维持秩序。 当看到黄澄澄的粟米粥从辕门处抬出,摆放到营外之时,那些已经饿了数日的溃卒们纷纷来了精神。他们从随身行囊之中摸出各自携带的碗,便是一拥而上。好在周兴颇有先见之明,已提前调来辅兵们维持秩序。在刀剑的威逼之下,这些溃卒才未立即开始哄抢。 “列好队,一个个来!”周兴扯着嗓子大吼了几声,韩璞见状,也不得不约束他随行将佐安排这些溃卒列好队,相继前来领取粥饭。 几名火头军手中拿着舀水的木瓢,为这些急不可耐的溃卒们盛上一碗碗粥食。不少饿慌了的溃卒就站在锅边,也不顾热粥烫口,端起碗来就往下灌。往往灌上两口口,才因为烫口而挪开碗试图将粥吹凉。用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火头军们将粥饭发放完毕,随即便各自抬着空锅空瓦罐等,在辅兵们的护持下返回营中。 李延炤在望楼上看到,依然有不少溃卒三三两两地自山林中行出。看到营垒外的这副热闹景象,也是颇为艳羡地前来此处。然而粥食早已发放完毕,新近加入的溃卒中有些人向端碗吃着热粥的同袍们乞食不得,辕门外的空地之上,便发生了数起口角,随着卷入其中的溃卒越来越多,又逐渐从口角升级成为打斗。 被一帮卫士簇拥而坐的韩璞自然看不惯这等情势,忙令自己的护卫们上前阻止。然而韩璞弃军北逃,早已是不得军心,此时这些亲卫的出面,却只起到跟他愿望相反的效果——混乱之中,不知那些溃卒有意还是无意,竟有一人拔刀砍伤韩璞身边的一名护卫。这些护卫都是韩璞自己的部曲家兵,平日之中在军中都是横着走,怎能受这等鸟气?便开始拔刀与溃卒们对砍。先前本来在争执打斗的双方,也开始一致针对这些往日军中的大爷们。双方人数相当,持刀你来我往地一阵乱砍,转眼之间便有十几人倒在血泊之中。 韩璞声嘶力竭地在一旁喝令制止,然而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那些溃卒哪里还肯听他号令?即使他自己的部曲家兵们有心停手,却也只能在溃卒们的不依不饶下被迫反击。 望楼之上的李延炤,已将外间这一切尽收眼底。辕门处如临大敌的辅兵们对此也是颇为紧张,先前分列两旁的辅兵,如今已是集中在了一起,列成方阵,手持刀盾,随时准备阻挡外面溃卒对辕门的冲击。周兴自方才开始,一直蹲守在营门附近。此时见外面乱糟糟的开始械斗,也早已来到阵前,吩咐辅兵们抬来拒马,封闭营门。 李延炤匆匆行下望楼,远远望见周兴,便大声唤他。周兴一路小跑来到李延炤身前,却听闻李延炤不温不火地道:“令战锋营着甲拿刀,一刻钟后,辕门处集合!” 周兴领命而去。而李延炤也匆匆回到帐中,将自己那副多出甲叶脱线的铁甲披上,又自一旁刀架上拿过自己那柄诸刃长刀,大步行出。 到达辕门之时,战锋营已是集结完毕,跑步来到辕门附近。人人顶盔掼甲,长刀在手。周兴命辅兵们将拒马搬开。李延炤大吼一声:“进!”他身后这一百余名铁甲步卒,便纷纷踏着整齐的步伐,随他行出营门。 韩璞望着麾下军卒火并,顿时六神无主。然而看到营垒辕门大开,百余名身披铁甲,手执长刀的锐卒自营中行出,仿佛找到主心骨一般,忙向这帮铁甲步卒奔去。为首的李延炤见到韩璞奔来,便揭下脸上那片铁面具。 “李司马……”韩璞如今的声音中,已带着无尽的悲伤与无措:“请李司马施以援手,制止这些兵卒……”他六神无主之间,更觉自己威信扫地。称呼上也由先前刻意拉近距离地称李延炤的表字,变成了称呼他的官职。李延炤望向韩璞,眼神中不由自主地透露出一丝怜悯。他沉声道:“督护放心,李某这就率部前去。” 言罢,李延炤转头领着麾下军卒径直向两方打得不可开交的临时战场而去。竟看也不再看韩璞一眼。 行至两方交兵之处,李延炤一挥手,身后士卒们已纷纷在两名百人长的带领下,分别从李延炤身后两侧奔出,将两拨数百人的士卒围在当中。铁甲步卒们皆是戴着铁面具,执刀对准仍在械斗的溃卒们,等候着李延炤的命令。 “停手!”李延炤站在阵列之前,向着那两拨仍在械斗的溃卒们大吼道。然而效果却不怎么显著,虽然外围的溃卒们停止了向内拥挤,然而中间交兵最为激烈之处,两拨人却仍未停手。 “战锋营,上,拿刀柄打!”李延炤大吼一声:“不想挨揍的,通通滚远点!” 军令既出,这些铁甲步卒万分亢奋地上前,反拿着长刀,开始用刀柄击打、驱散外围溃卒。那帮溃卒何时见过此等阵势?全身被铁甲覆盖的步卒已让他们感到惊异,这些步卒又皆是铁甲覆面,在惊异之余,却也更让他们平添几分恐惧。 长期严酷的训练造就了这些步卒非同一般的体格,他们只用了大约半刻左右的功夫,便已将外围溃卒们驱散开来。直达这股风暴的中心。在那里,数十名溃兵仍在举刀火拼。 看到一支完全陌生的步卒加入这场械斗,已经杀红了眼的溃卒们并未深究这支步卒自哪里来,有几名溃卒瞬间调转刀口,便向着这些铁甲步卒砍来。然而他们手中的环首刀砍在对方的铁甲之上,除了溅起一片火星,对这些铁甲步卒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损伤。 逼近那些溃卒的几十名铁甲步卒纷纷举起手中刀柄,狠狠击打着面前的溃卒们。在他们不遗余力的痛殴下,处于风暴中心的几十名溃卒,也随之纷纷被击倒制服。周兴看场面已基本平定,除去个别被制服的溃卒仍心有不甘地挣扎之外,其余已皆是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兀自颤抖不已。 风暴中心有数十名军卒倒在血泊之中,李延炤信步上前查看,见有人虽然中刀,不过依然兀自挣扎嚎叫;有的生命垂危,虽是仍在抽搐,不过李延炤可以断定已是救不过来。还有一部分,则是已经了无生息,死得不能再死了。 李延炤令部下们将伤轻伤重的皆抬入营中,准备喊医士医治。死透的那些则就地掩埋。而后将那些擒获的参与械斗的士卒带到韩璞面前。李延炤拱手道:“如今祸乱已平,这些士卒持械私斗,李某便一并交予督护处置。” 言罢一挥手,那些士卒已被带至面前,跪成一排。然而韩璞眼望着这些士卒,失望之余,又是透出几丝不忍与犹疑。 “尔等随我出生入死,韩某可曾亏待尔等?为何今日袍泽之间,兵戎相见?” 跪成一排的溃卒们却都是低着头,没人说话,也没人抬头去看韩璞。韩璞说着说着,竟垂下泪来。 “沃干岭之败,非尔等不力,实我一人之罪。尔等逃过虏贼屠刀,活到今日不易,为何又与袍泽刀兵相见,自蹈死路?若缺衣少食,饥寒难耐,为何不与我说,我自会为尔等计。持械私斗,致袍泽身死。军纪废弛,万不可恕。尔等何迫于我?” 韩璞哽咽着转头吩咐一旁将佐:“且去寻几名营兵,问清事情缘由。为首者伏诛。其余参与械斗之人,笞二十!” 那副将领命而去。不多时,已带了几名营兵前来询问。那几名营兵指认其中几人,随后,韩璞两侧的部曲家兵便上前,将这几人提溜出来,跪倒一旁荒地之中。 “持械私斗,致人身死,斩!”随着副将面无表情喊出这句话,几名临时充当刽子手的部曲家兵手中环首刀纷纷挥下,转眼间,几颗血淋淋的人头便被提到了韩璞面前。 韩璞掩着脸,不再去看那几颗首级,声音中满是悲切之意:“这些军卒,也曾随我征战,勿要折辱,便让他们入土为安罢……” 第二百九十章 危机四伏 韩璞望着在河边新立起的几个崭新坟茔,百来步外滔滔大河水拍击暗礁引发的轰鸣声不断地传入他的耳畔,却愈发使得他心烦意乱。他静立良久,约莫两刻光景之后,方才转身便欲回去集结溃卒,再自行北返。孰料一俟转身,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静立在数步开外。其人身披铁甲,只是如今头盔却被摘了下来,随意地提溜在左手上,神色间却带着几分凝重望向他。 韩璞苦笑一番,道:“原来是李司马,不知前来此处,又有何指教?” 李延炤此时却全无方才弹压溃卒时的倨傲姿态。虽然他身后那些铁甲锐卒依然围成一圈,包围圈的中心,便是那些惶恐不已的溃卒。眼见那几名袍泽的下场,他们此时也皆是心有余悸地聚集在一起,不时看向远处那几座新立的坟茔。而那些铁甲步卒,则用充满警惕与戒备之意的眼神望着他们。 “督护虽已新败,然溃卒仍众,实力尚存。末将不知督护是否有意率部继续奋战。此次刘胤屯兵狄道,事发仓促。准备难免有失周全。我等奋力一战,未必不能令督护戴罪立功。若先败后胜,击溃刘胤所部,则督护先前军败之责,当可自免。” 韩璞又是一阵长久的苦笑。过了半晌才缓缓张口道:“司马眼见,我麾下兵卒已是了无战心。先前沃干岭之败,已打没了这些兵卒的胆气。倘若我集结溃军,强行令其继续进击,恐有营变之虞。事至如今,我个人成败荣辱早已无关痛痒,所愿惟将麾下余生兵将带回州治之中。返归之日,我自当负荆面谒使君,以求得一时心安罢了,还望李司马成全……” 韩璞从方才的一场手足相残的搏杀之中,已是明了沃干岭之败后,自己弃军北逃的行为,使他在这支军队之中威信扫地。如今已绝无可能收拾残部再战。强行为之的结果,便是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断然难保。李延炤所说的话虽是试图让他对战事重燃信心,但实际取得的效果,却是令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之后可能要进行的战事中,他是断然无力再参与其中…… 李延炤闻言却是冷笑两声,道:“一刻钟前,我接到探子密报。囤于狄道的刘胤所部五六千轻骑,已是拔营启程西进。兵锋直指枹罕。然则枹罕由辛晏辛府君镇守,背靠晋兴。大河之上数道铁索桥相连。想必胡骑若是不知好歹前往强取,必然一时难克。” “而据我观察,虏骑极有可能偷渡鹯阴口,而后自谷地一路北进,奇袭我郡辖地。若贼一着得手,广武失陷,姑臧又焉能久守?” 韩璞闻言,惊讶地望向一旁的营垒,却见到营中望楼此时已被营内士卒们拆除。随着一声响亮的颤动,营垒东侧的望楼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韩璞凝神细听,却只闻得营垒之中士卒们的吼叫与喝骂之声。 “李司马……这是?”韩璞心中不由疑惑万分,忙出言问道。 “虏骑极有可能偷渡鹯阴口,继而取道直扑广武。我自然无法在此长久据守。”李延炤轻抬起右手,铁盔上刺目的红缨正在肆无忌惮地晃动着。李延炤左手向北一指:“虏骑渡过大河天险,即使谷地弯绕难行,也不过三四日便可直抵广武郡中。不论其掠食于野,抑或攻城拔寨,我等皆无退路,惟有死战一途!” “韩督护尚且可以北返姑臧,然若虏贼连陷令居、广武诸郡县,我等皆在前方死国,姑臧失之屏障,不知督护又可往何处退却?” 李延炤说着说着,语调已几近咆哮。引得一侧不远的铁甲步卒与溃卒们纷纷侧目向此处望来。韩璞虽觉脸上无光,不过自己率众三万,兵败沃干岭。而面前这位小小的县司马,仅率一县之兵不过千人,便已挫败敌军先锋,使其狼狈而反,及至绕道偷渡。即使有借着金城及身后诸多郡县实力狐假虎威的意思,不过他心中明了,这一场战役之中,他与这个县司马之间的差距,已宛如云泥之别。 韩璞望着眼前的这个县司马,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啊。遥想四年前,他只不过是一介小小的骑卒百人将。自己甚至连正眼都不会去瞧他。他这号官职的官佐,在军中简直不要太多。然而时至今日,兵败北返的自己,竟然还要在此人的奋战之下才能得以从容生还。 韩璞被李延炤几句话顶得无言以对。在他的设想之中,自金城直至姑臧这一线,历来便是凉州统治的重中之重。虽然握着凉州最肥沃地区与产马之地的枹罕——西平一线,作为凉州的经济核心也很重要。然而作为维护统治的核心地域以及州治所在地,金城至姑臧一线的重要性也绝非枹罕至西平一线可比。 但时至今日,这一线的军事力量,随着州治精锐在沃干岭的惨败已弱化得不及昔日十分之一。倘若刘胤绕道偷袭,不论他如何抉择,州治都几乎无法拼凑出足够强大的军队来将其击败了。 李延炤的咆哮,在韩璞心中敲响了警钟。然而这位新败之将,对于此种情况也是毫无解决的办法。 “李司马计将何出?”一筹莫展之下,韩璞只得万般无奈地问出这个问题。在李延炤看来,问出这种话,对于将帅来说已是一种难言的耻辱。一名将领在战场上打了败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对即将到来的大劣形势,他却没有一个稳妥而可靠的解决方法。 “令居地广武南侧,实乃咽喉之地。倘若我等仍徜徉在此,一俟刘胤领军速克令居,则归途断绝,后援不继。况州中形势,必将急转直下。届时,我等无非一些可有可无弃卒。”李延炤的声音冷冰冰的,阐述的,却是令人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现实。 “而我率下军卒,如今尚不满千。即使加上流民辅兵,也不足两千。若对阵刘胤万余大军,即使凭城据守,也万难久守。” 李延炤抬头望向韩璞:“如今之计,唯有坚守令居,挫敌锋芒。待州治调集各郡县精锐,待敌疲惫之时,一举将其击败。令居距狄道百里之遥,且有大河天险予以阻隔。刘胤兵败,则势难折返。若其大部没于此处,我便可由此良机转守为攻,进据陇西……” “惟愿督护留下所部,供我调遣。若麾下有三千卒,必凭令居坚城而守,势不让虏贼越过一步!” 韩璞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如今,他已是终于明白,为什么此人数年前还只是一介小小的骑卒百人长,而今日却与自己恍若云泥之别了。 正是这种百折不挠,任何恶劣情况下都能想出办法来应对的品性,使他一步一步向上走。在这个恶劣的环境下屡屡从众多平凡将佐之间脱颖而出。或许他心中认定的主意,未必是最好的,最稳妥的,或是最能够解开当下困局的主意。不过比起自己一败涂地之后脑袋空空,若不是那些忠心的部曲家兵一路护持着,便走不回来的情况,却无疑要好上太多。 “我曾自恃甚高,然自沃干岭之后,方知是我优柔寡断,畏缩不前害死了千万属下。今日于此地听闻定东高论,方才明了我差在何处……” 听着韩璞的感慨,李延炤却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心道早知这样,当初又是何必。辛岩早就言道我众敌寡,正当集大兵犁庭扫穴之时,却力排众议,距垒不出。遭逢此等惨败,变也是不足为奇了。 “然我麾下溃卒逃生至此,已是了无战心。若定东尚觉他们仍可为你所用,不妨召而帅之。”韩璞幽幽地说完这段话,便起身向着那些被令居县兵围拢在当中的昔日部下而去。 “韩督护,不知你却欲往何方?此时返归,必难逃败军之罪。何不暂且留驻令居,待他日大败刘胤之时,再从容返归呢?” 韩璞顿住身形,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回头道:“败军之责,总须有人来担。此次惨败,皆系我一人造成。我不担,谁来担?” 临了,韩璞又有些落寞地望向李延炤道:“定东运筹帷幄,足不出帐已明战阵之势,今日我是自愧不如。惟愿定东一如既往,杀敌卫国。且莫忘先公……” 韩璞说着说着,声音已是哽咽起来。静立片刻,终究还是返身,向着李延炤深深鞠一躬道:“他日我或在姑臧囚笼,或我首级悬于姑臧城门。若能目睹定东报捷快马,心下倒也了无遗憾……定东,就此别过。如若他日后会有期,当伏首恭候!” 言罢,韩璞转身而去召集自己所属部曲家兵,再未回头看李延炤一眼。 韩璞带走了一百余人。而其余的部曲家兵,以及溃卒,却纷纷受命等在原地,等候着他们未知的命运。 虽然这些兵卒不再信任韩璞。但当韩璞转身离开之时,他们不少人心中仍是慌了神。与周围那些身披铁甲虎视眈眈的令居县兵相比,还是自己原先的那位主帅更显亲切和可靠一些。 哪怕他曾弃军北返,然而此时这些溃卒们心中所感受到的恐惧,却远胜于当初在沃干岭,听说主帅都已不知去向,人人竞相而北,互相践踏,鬼哭神嚎。 虽然周围这些令居县兵也可称为是友军。甚至在之前,这些溃卒中相当一部分人还吃过他们提供的热粥——虽然此时,那些勉强填饱肚子的热粥也早已在方才化为一身冷汗散发出去了。不过见识过这些县兵恐怖的战斗力与防御力之后,这些溃卒们虽然明了被这些县兵接管,并不会比在沃干岭向北逃的荒山野岭中被虏骑屠戮,不过这些铁甲步卒留给溃卒们的,还是只有那种深深的恐惧。 一名穿着破烂筩袖铠的将佐小心谨慎地行到李延炤面前,而后抱拳躬身道:“韩督护麾下百人将孙诚,见过李司马。督护有令。自今日起,我等即归李司马调遣……” 望着李延炤面无表情的脸,孙诚心中忐忑,但仍有疑虑,只是兀自踌躇着究竟该不该说。 “还有何疑虑,不妨一并道来。”李延炤看了看孙诚,一眼便已明了这位百人将心中的忐忑与不安。 “我等既已归李司马调遣,不知司马是否可让弟兄们饱餐一顿……”孙诚观察着李延炤的脸色,见他面上依旧沉静似水,方才渐渐放下心来。 “你部既已归属我统辖,令你们所部士卒饱餐,自然是我应做之事。只是在这之前……” 李延炤拉长了尾音,看着孙诚又复变得疼特不安起来的脸,冷冰冰地道:“先同我部士卒一起,拔营装车,准备启程!” 孙诚心中略有些不满,不过望着营地靠南一侧飘扬起来的袅袅炊烟,也只得吞了一口口水,而后抱拳躬身,领命而去。 “崔阳!”待得孙诚走远,李延炤便招招手,唤过方才便已归来,此时却仍在歇息着,恢复着满身疲劳的崔阳。崔阳见李延炤招手,当即便起身飞奔而至。 “我也不知,这些士卒之中是否有虏贼探子……”李延炤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道:“你且带几名士卒前去打探盘问。若有谁有异动或是形迹可疑,便悄然引到营内僻静处,而后一举擒下!有一个算一个,宁可错抓,勿使敌探漏网!” 眼见崔阳也抱拳领命而去,李延炤望着乱糟糟地拔营的各路士卒,心下某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却是益发强烈。然而不过半柱香功夫,便从北侧浮桥上渡过一骑,来到李延炤面前。李延炤认得此人正是陶恒手下一名骑卒,之前曾将战报抄送,并附上自己对于敌军动向的预判和猜测,令他率数人携带着前往州治及各郡县中请援。 此时见此人急火火地赶来,李延炤心中的惴惴不安却更加强烈。他不知那骑卒带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甚至连那名骑卒自己都不大可能知晓。不过那种强烈的感觉却在告诉他,这一次的消息,可能并不是好消息。 李延炤左右奔过两名士卒,上前将那骑卒背后背着的木筒取下,李延炤接过木筒,一把撕开上面的火漆,急不可耐地伸手将内中书信取出阅读起来。火漆封印直挺挺地落在地下,下午微弱的阳光,映出火漆上“广武郡府太守印”七个篆字。 匆匆看完信,李延炤已是气愤难平地将书信揉成一团,口中犹自感叹道:“此时,真乃是危机四伏啊!” 第二百九十一章 辎重遇袭 太守书信中表示,如今敌情,他心中已是明了。并已令郡中士卒积极备战。然而李延炤请求郡府调兵协防令居之事,恐万难满足。然令居要地,干系重大,还望李延炤速速回师据守。若令居有失,辛翳与李延炤二人,必难辞其咎。 虽明知郡府如今兵力并不宽裕,然而李延炤对于辛翳的这种回复,仍然感到难以理解。他尚不知他自己之前擅自率部出击之事,正在州中酝酿着一场针对他的麻烦和风暴。辛翳回信的措辞之所以会如此激烈,也正是为这些杂事感到焦头烂额。毕竟李延炤算是他的属下,如今他擅自出击,辛翳自然也是难逃各方责难。 虽然李延炤的出发点总归是好的,做的也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他忽略掉的政治这件事,远比纯粹的军事行动更要复杂成百上千倍。而政治,通常也是军事行动的纲领。在如今韩璞兵败,州中精锐尽丧,人人自危的时候,他如此一张捷报,在让这些士族高门吃下一颗定心丸的时候,也将他们手中的枪口矛头,都对准了这个一枝独秀的小小县司马。 加之李延炤之前种种行为,也开罪了不少士族。虽然他做的那些事没有到双方兵戎相见不死不休的那种地步,但也早已在这些士族心中埋下一颗雷。一旦逮住机会势必要狠狠踩他一脚。 处在外界军事形势与同僚士族之间双重压力下的辛翳,便不得不写了那封措辞较为激烈严厉的回书。平心而论,在他觉得,广武郡能有今日,与李延炤的建言与各种努力的作为也是密不可分。不过在这样的重重压力之下,这位府君心中也是难以抉择。不过联想到李延炤自去令居之后种种不太听话的表现,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毕竟李延炤的职务乃是令居县司马,他职责便是负责令居县防务。如今他请求郡兵协防令居,从辛翳的角度上来说,完全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来拒绝他。而他自己,却是决计无法拒绝自己的职责。倘若令居失陷,但广武仍在,则他大可以李延炤来平息那些蠢蠢欲动的同僚士族的怒火,即使州治张使君追责下来,他也可以百般推诿。 如此一来,不论战事如何,辛翳在形势之中,却是早已立于不败。之前族兄辛岩自沃干岭败退而回,虽说有些狼狈,但好在见机得快,所部郡兵仍余大半。武兴所处位置,又远在姑臧之后,若自己向他请援,击退虏贼确不现实,不过保广武郡无虞还是做得到的。 李延炤望着自己所属郡兵列队缓缓通过大河上架设的那三座浮桥,折而北返,心中一种复杂滋味涌上心头,不知该如何言说。他身旁崔阳带着几名士卒,每人左右手之中,都提溜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这些首级显然刚砍下不久,首级的脖颈处,还在向下滴着血,在地面上汇聚着,逐渐成为一滩滩血色的小潭。 “疑似的敌军探子,都清查完毕了吗?”李延炤回头看了一眼众人手中提着的首级,出言问道。 “禀司马,这八人皆试图冒名,却被他们虚报的同一什伍或是队中军卒识破,确为敌军中军卒改扮而成的探子。另有四人无法查证,我已令所属看押起来,准备渡河返回县城之后,再将其看押入县牢之中……” 李延炤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崔阳麾下军卒手中人头,道:“在河边立几根旗杆,将这八颗人头缚于其上。就立在浮桥边。我等渡河之后,传我军令速速返回县城,浮桥不必拆毁,便留在此处吧。” 崔阳闻言却是有些不解:“浮桥留在此处……若敌军去而复返,以我等遗留浮桥渡河,却又将待如何?” “敌军先锋新败,裹足不前,显然是不知我军虚实。刘胤多半生恐他所部陷入十一年一般处境,故而绕道偷渡,宁可走远路,也要避开金城。可见其心中虚实谨慎。如今我等更将他们所遣探子斩首立在此处,不毁浮桥,虏贼多半会认为我等有所依仗,反倒不敢轻易由此渡河。贼军势大,若让其探得我军虚实,即使我等拆毁浮桥,难道就能阻挡虏贼前进步伐吗?” “属下明白了。”崔阳抱拳躬身,而后退行几步,转身对着麾下军卒一挥手,那些血淋淋的人头便在李延炤的视线中逐渐远去。 韩璞留下来的四百余溃卒此时已与战锋营一同渡过大河。其后便是辅兵,再后是辎重。以骑卒殿后。辎重中过于沉重的物资已在南岸一侧河边装船运向对岸。过了一个多时辰的光景,所部两千余县兵才算是相继渡过大河。随之便在北岸集结,准备听令前行。 “传令下去,全军歇息两刻,而后启程,急行军返回县城!”李延炤自浮桥上行下,看着面前这一批疲惫不已的士卒们,语调急促道。 随着传令兵自行离去传令,李延炤又乘马前行二三十步,便见到陶恒所率骑卒们下马歇息。然而陶恒仍在安排人手巡哨。不多时,巡哨的几名骑卒乘马离开,陶恒便看到信马由缰而来的李延炤。 “速遣一骑卒,携此信返回县府,将之交给辛明府……”李延炤压低声音对陶恒道。套很很快会意,双手接过那用木筒封起来的书信揣到怀中,神色郑重地对李延炤点了点头。 信中言及,不过是之前崔阳汇报的虏骑已至枹罕,极有可能偷渡鹯阴口,并速往郡中四掠。鉴于目前兵力紧张,无力在野战中击败敌军,只能凭借加高加固的令居县城据守,因此请辛彦速速调集人手,将县中百姓强迁往姑臧左近暂避。毕竟虏骑一来,若是四出而掠,则郡府也势难幸免。 请辛彦将民户强迁避祸,同时将县府府库中钱粮也尽可能地转移。营中粮仓早已囤积了足够三千士卒支用半年之食,李延炤倒也不担心到时候若凭城据守会后援断绝。除了迁移钱粮人户之外,又请辛彦拨款拨料,请工坊工匠加紧打造军械箭矢等。若之后必须守城,这些东西便是人力单薄的己方为数不多的倚仗。 敌众我寡的形势之下,势弱一方必然会想尽办法增加自己的倚仗,以便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天平之上,加上几颗可以令自己获胜的砝码。这便是所谓庙算。然而庙算得道,战争却依然是两军将士面对面的拼死搏杀。在胜利的曙光到来之前,没有任何捷径可走。望着在谷地中蜿蜒前行的长长队伍,李延炤心中忐忑不已,根本不知在不远的将来,这些此时还在行走的部属,又有多少人能够活着,活到最后。 昼夜兼程之下,原本需要几乎一整日才能走完的路,这次只用了约莫七八个时辰,在次日午时的光景,先头的辅兵与韩璞部残卒,便已开进至令居县城。 对于韩璞部的这些溃卒,其实李延炤心中是并不放心的。在前往县府的这段路上,这四百余溃卒便被夹持在辅兵与战锋营之间。行军途中,战锋营虽已卸下铁甲,不过仍然一反常态地手持长刀行军。所虑便是一俟这些溃卒生变,便可即刻前往弹压。然而一路之上,不知是前后的令居县兵起到了威慑作用,还是这些溃卒如今在能吃饱饭的环境之下稍稍安心,众将生恐出现的溃卒哗变,却并未出现。甚至没有哪怕一点苗头。 而踏着午时的阳光率领全军行入县城之时,李延炤方才高悬着的心,才算是稍稍放下些许。 县城之中早已是人流如织,不过好在人流所去的方向,大都是由县城出北门,向广武、姑臧方向而去。因此县兵进城,倒也不算遇到多大的阻碍。入城之后,看着家家户户都在差役或是辅兵的威逼胁迫之下举家带着沉重的行李,赶着牛车或是推着推车踏上北去的路途,李延炤才算是彻底安心。对于辛彦的果决又有了新的认识。 李延炤率军急行军返回县城,虽然只用了不过七八个时辰的光景,便从大河北岸进至县城之中。如此神速的行军所付出的代价便是士卒们普遍疲累不已,而且由辅兵们押送的辎重也被他们抛在身后十几里外。不过为了让所部士卒在大战之前尽快返回县城开始筹备,并且得到充足的休息,李延炤也唯有如此行事。 甫入县城之时尚且不觉有异,不过半刻钟之后,当队伍渐渐行至县城中心的时候,随着四处人流的汇集,就变得有些拥挤起来。看着部属在人流中艰难地挪动,李延炤也是一筹莫展。 这些民户被辛彦下令强迁,虽然说明只是暂时为之,不过其中仍然有不少老弱妇孺,此时哭天抢地,县城的各条街道上都是一片嘈杂,倘若自己再为了让麾下兵卒早点归营而强行驱散这些民户,势必会引起乱子。在这种顾虑之下,他也只得任由队伍在民户构成的人流之中缓缓挪动。 然而不多会儿,便听到背后有人唤他。李延炤猛回头,却看到陶恒带着一名浑身灰土的士卒疾奔而来。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在李延炤的心里升腾蔓延起来。 陶恒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那名狼狈不已的士卒带到李延炤面前,陶恒自己亦是喘了几大口粗气,方才言道:“禀司马……这名军卒一路奔至队尾报告,身后辎重队已是遭到虏骑袭击!” “啊?”李延炤闻言不由大惊失色:“虏骑有多少?如今我军辎重状况如何?” 那名士卒结结实实地喘了好一阵,方才战战兢兢地答道:“小人不知虏骑有多少……遇袭之前,王百人将看到敌骑奔驰引起的烟尘及赵军旗号,便忙命小人前来……向司马报告……百人将自领三百同袍保护辎重……” “快,集结你部,准备与我一同出击!”李延炤听完,也顾不得许多,忙对陶恒如此言道。话音未落,他已飞奔了十几步,高声喊道:“周兴!周兴!” 周兴听闻李司马直呼其名,心中已是明了必然出了大事。不然稳居中军的司马不会如此惶急,当下便连忙出列,挤开四下军卒与民户,出列便看到李延炤疾奔而来。 “你将队伍带回营中!方才我闻报,后队辎重遭逢虏骑突袭,我即刻率骑营前往援救。即使事有不谐,我也大可从容应对。只是在我返回之前,一应事务便全权托付与你……” 周兴闻言,忙抱拳叩地:“末将领命!” 一旁的队伍中,曹建望着李延炤惶急奔向队尾的身影,神情之中说不出的阴郁。 李延炤奔至队中,牵过自己的马,翻身上马便沿着两侧道路向队尾奔驰而去。眼见主将一副惶急神色,行军队列中的这些士卒也是纷纷为之侧目。不过半刻钟多点的光景,李延炤便已返回队尾,见到整装待发的陶恒所部骑卒。人人皆是骑乘一马,准备轮替骑乘的战马则由十几名骑卒统一看管。听闻李延炤一声出发命令,便集体轻夹马腹,慢慢奔驰起来。 三百余骑奔驰起来发出的动静,在山谷中伴随着回音,显得分外波澜壮阔。然而众人却已是没什么闲情逸致去感受这份壮观。出城之后,前后排骑手之间的距离被刻意增大,人人皆是用力夹马腹,或是取出马鞭时不时抽打马臀,这支骑卒很快便提起速度,直向原先那名报信士卒所指方向飞驰而去。 十几里的路途,若是平地飞驰,可能还用不了半个时辰。不过在山谷中穿行,即使众人极力提高马速,仍然用了接近一个时辰,方才远远地看到数百步外虏骑绕阵而行所发出的滚滚烟尘。无需李延炤下令,三百余令居骑卒即刻便催动战马,向着滚滚烟尘之处飞驰而去。 又行进了百余步,在虏骑奔驰的间隙,李延炤便看到他们围攻的中心,正是自己抛下的那些辎重车辆与其间押送的辅兵。只是与李延炤设想中有些不同的是,如今这些辎重车辆已是排列成一个圆,车头向外组成一个车阵。而车阵之内,便是手握长枪,仍在抵抗与奋战的己方辅兵。 “兄弟们,随我冲!”李延炤用仍未彻底痊愈的左手抓住马缰,顾不得左手上传来的痛感,右手已是拔出环首刀,当先催动战马,便向着车阵的方向直冲而去! 第二百九十二章 王诚之忆 李延炤万没想到,虏骑的先头部队竟会如此迅捷地抵达令居县外围。正是对赵军行迹有一定的了解,他才令主力速速返回县城,而将行进缓慢的辎重抛在后面,令其随后返回。孰料虏贼的先头部队竟然已进至外围,悍然对这些辎重发起突袭。 他心中预料到的最坏结果是押车辅兵被虏贼从速击溃乃至于全歼,这上百车辎重被敌骑焚毁。从先前那士卒的汇报之中,他大概对这些敌骑的规模有了一个估量。这些应当是虏骑的先头部队,很可能以一队或是百人规模渡过大河,继而对己方展开袭扰。在迟滞己方的同时,尽可能地多行破坏及劫掠之事。 如此一来,随着这些虏贼骑兵的出现,县境内除却县城,已再无一块安全之地。李延炤料想自己请辛彦转移民户以来,绝对还未及转移那些县城外村落中民众。倘若虏贼对这些地方展开袭击,那么后果不堪设想。这些毫无防备的村落遇袭,则村落中的居民势必被虏贼屠戮一空,除此之外,虏贼还可由这些村落之中掳获大量粮食,用以充作主力到来之后可供消耗的军资。 这种糟糕的情形,自然并非李延炤愿意看到的。在辎重遇袭的那一刻,他心中已在计划着,将要如何调整部署,方才能暂时斩断虏骑的黑手。 然而当务之急,却是尽快击溃赶跑这群袭击辎重的虏骑。李延炤努力将心神放在右手拔出的刀上。左手尽力牵着马缰,手上尚未痊愈的伤口仍然隐隐作痛。在他的视线之中,虏骑与车阵保持着十几步距离,仍然在绕着圈子向车阵之中放箭。而车阵中的辅兵则是缺乏有力的远程投射武器。面对虏骑如此嚣张的挑衅,却是几无还手之力。 李延炤看到车阵之中的己方辅兵不断地中箭倒下,然而虏骑的弓矢还是不断地向车阵之内投射,心中愈发惶急。虽然马匹已飞奔着距离交战之处越来越近,但他望着辅兵逐渐增加的伤亡,犹嫌马匹太慢。 陶恒挺着一杆长枪,紧紧随在李延炤右侧。而当他们进至二百余步之外时,虏骑终于意识到了冲来的这支骑卒对于他们的威胁。他们不再绕着圈子向车阵内放箭,转而逐渐聚拢在了车阵一侧,向这边望来。 望着集中起来的虏骑,李延炤粗略估计了一下,约有百余人规模。按照正常接战模式,应是己方首先借着马匹冲击,在五六十步开外向这些虏骑射出几轮箭矢。对面亦用弓矢回击。然后双方进入十几步的冲刺阶段,再各拔兵器进入白刃战。 只是李延炤生怕己方骑卒的漫射落到车阵之中的辅兵头上,下令不得使用弓矢。这样一来,三百余骑卒便只有各自持着刀枪等肉搏兵器,直挺挺地向着聚拢起来的匈奴骑兵冲去。 当那些虏骑看到冲来的这支凉州骑卒人数远多过自己,已是不打算与之交战。他们纷纷拨转马头,在七八十步远的距离上向这些飞奔而来的令居骑卒发出几轮箭矢。随之便策马远遁。那几波箭矢虽然未能给己方骑卒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失,然而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还是令李延炤觉得分外不爽。 陶恒紧随李延炤,又一齐策马追击百余步,期间不断向敌军泼洒箭雨。不过那些逃遁的虏骑,也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五十步以上的距离。如此一来,令居骑卒的箭雨,也未能给虏骑造成多大杀伤。 追出二三百步之后,眼见虏骑们已遁入山林。李延炤举起手,己方骑卒纷纷勒马。各自心有不甘地望着虏骑遁入的山林。见李延炤与陶恒拨马返回,骑卒们也只得纷纷跟上。 在车阵处,先前据阵而守的辅兵们已在心有余悸地打扫战场。看到己方骑卒前来支援,赶跑那支虏骑,依然没能给这些辅兵带来足够的安全感。他们在车阵之内将负伤倒地的袍泽们集中抬至一处。而阵亡的袍泽,则被抬出车阵,在阵外摆放成一排。 做完这些事之后,原先围成一圈的大车方才纷纷被挪开。重新排成一列等待上路返回。李延炤策马行至车队一侧,望着仍在忙碌的辅兵,忽然扬鞭一指,问一旁一名辅兵道:“谁率领汝等在此抗敌?” 当他率部驰援至此时,看到这些辅兵以车阵为凭,固守此处。对这支辅兵的将佐已不乏赞许。本以为将要尽没的辎重车队,却出奇地在这种调度有方的抵抗之下留存了下来。虽然因为缺乏远程武器,没能给虏骑造成什么杀伤。不过李延炤觉得这些辅兵在这种突如其来的袭击之下保住辎重已是不易,强求他们杀敌并不明智。 那名辅兵听闻李延炤相问,抬起头来便看到军中将主。一时也有点慌神,踌躇了片刻,便出言答道:“此处率我等押送辎重,结阵抗敌者,乃是王百人将……” “王百人将在何处?”李延炤抬头望望尚在忙碌的辅兵人群,又出言问道。 那被问话的辅兵抬眼四望一番,终于看到一处尚在将伤兵往装载辎重的大车上抬的忙碌人群,忙指向那处,对李延炤道:“司马,那边正在搬运伤员者,其中便有王百人将。” 李延炤双腿轻夹马腹,策马顺着那辅兵所指之处行去。路上忙碌或是行走的辅兵们见之纷纷避让。不多会,李延炤便已行至近前,那些尚在搬运伤员的辅兵见之,当中立即便有一人快步行至近前,而后抱拳道:“属下王诚,见过李司马。” “方才是你指挥属下辅兵御敌?”李延炤见王诚中等身材,一副老实憨厚模样,心中好感顿生同时,也感到有些不敢相信。 “禀司马,属下才能庸碌,调度不力,致麾下军卒伤亡惨重……请司马依军律治属下罪,以诫诸将……”王诚听闻李延炤相问,心下已是忐忑。当即便抱拳叩地,沉声道。 “无妨,无妨。”李延炤伏在马背上,弯腰拍了拍仍跪在地上的王诚背部,道:“起来吧。你率数百辅兵,面对虏骑突袭,能保住我军辎重不失,已是大功一件。损失惨重之事,咎由在我,是我思虑不周,未给汝等辅兵配齐强弓劲弩,与你无关,且起来吧,不必自责。” 王诚闻言,心中大感意外。他感激地抬头看了李延炤一眼,却见李延炤面色如常,方才定下心来。他自地上爬起,微垂着头立于李延炤马前一侧。他本以为此次己方面对这波虏骑突袭,几乎必死无疑。谁料如今得李延炤率部驰援,这位往日威严的军中将主主动出言为他开脱,惊讶之余也平添几分感动。 “以车为据,抵御虏骑,你是如何想到的?”李延炤面色郑重地望着面前这位百人将,出言问道。 “属下先前在关中之时,家父忝任一里的里吏。关中沦陷之后,家父聚集乡里,结堡自守。因地处偏僻,侥幸得存。兼之坞堡坚固,小股虏骑即便进犯,也只得远望而不敢近前。惟所虑者,便是秋收之时,乡兵民户皆四下而出收割粮食。乡野之间一片坦途,无所据守。家父便仿照其余坞堡,置数十小车,车前设橹盾以为遮蔽,车中置短矛,若虏骑逼近,可用小木锤击打短矛,飞射虏骑……” “既如此,便是乡野间秋收之时,小股虏骑也不敢进望。方才虏骑突然袭来,仓促之间,属下唯有以辎重车辆为凭,阻隔虏骑,并以属下军士持枪据守。然缺乏弓弩,虏骑有恃无恐,我等本已不支,幸得司马前来相救,方得脱困……” 王诚言及自己先前于关中坞堡之时防备虏骑之法,李延炤默默记在心里。日后倘若在相对平坦地域与骑兵数量巨大的虏贼之间作战,便大可采用这种方法。可特制一批车辆,加橹盾以防御,上置弓弩或是短矛,以回击虏骑投射弓矢。 自己以铁甲步卒与虏骑硬抗,在这时代虽不是首创,不过却也不多见。尤其这种应对方式非常依赖地形等外因。如若能采用一批这样防御完备的车辆,配合那些精锐的铁甲步卒,对阵敌骑的胜算无疑大大增加。 以重步兵来应对敌骑的冲击,给敌骑造成重大伤亡。再趁敌骑受挫之后士气萎靡,队形散乱之时,由己方精锐轻骑对敌发起致命一击,便是李延炤一直以来所奉行和坚持的军事思想。至少由谷口这一战看来,虽然因受制于地形以及敌骑的实力,己方骑卒未能派上用场,不过这些铁甲步卒应对敌骑冲击以及与敌生死拼杀之中,却是完全不落下风。 “王百人将既在关中据坞堡而守,本来自给自足,又突逢何等变故才辗转前来?”李延炤对于王诚的领军之才也是颇为认可。只是心下仍有不解,便出言问道。 王诚闻言叹了口气:“数年之前,虏贼平定陇西,回师途中便常有大股虏骑前来清剿。许多坞堡相继被破。虏骑攻破的坞堡鸡犬不留。许多小坞堡便集体托庇于大坞堡下求存。去岁三四月间,虏贼攻破临近数家坞堡,家父唯恐遭逢不测,便举乡迁出,将坞堡一把大火焚毁,带着粮食财货,便投奔托庇于当地一家葛姓豪族大坞堡之下……” 王诚言至于此,眼角已不觉酸涩起来:“孰料那葛姓家主卖祖求荣,暗中已降贼。当四里八乡的坞堡主几乎都云集他麾下之后,他便在某天夜间突然发难,令其部曲家兵分头抓捕各个小坞堡主。家父惨遭荼毒。我力战不敌,负伤逃往马厩。却是恰遇此人小女。她同情我等遭遇,方将我藏在地窖之中,逃过一劫。当晚各坞堡主下属忠心部曲家兵,尽被屠戮殆尽……” “之后,那小娘子趁夜色将我送出坞堡,我便一路流落。历经半月方才行至陇西。恰遇流人前往凉州,我便悄然尾随。之后便被周百人将选中,成为辅兵。先前李司马择辅兵充任正兵,我便参与其中,周百人将得知我家之前曾在关中据堡自守,考校我刀枪弓箭,兵法策论,之后便擢我出任百人将……” 王诚的故事或许在这乱世中完全不是个例。李延炤心中明白,这乱世一日不终结,这样的戏码就会有一日不断在各处上演。 乱世中无所谓忠诚与背叛,正义与邪恶。许多人所作所为也未必出自本心,多是为了求存的无奈之下的抉择罢了。 只是在王诚心中,葛家已是他此生仇敌。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或许他加入令居县辅兵,及至后来又积极转为正兵,便是心中所存留的那一分复仇的信念在支撑着他如此去做。李延炤从他恨恨地望向东南方向的眼神,便可以看到他深藏于心底的这种情绪。只是李延炤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劝解他才好。 “如今在军中,我只盼你能好好带兵。倘若日后能够进据陇西,扬鞭东指,我必找到这家姓葛的大户,给你手刃杀父仇人之机!” 王诚闻言,先前恨恨的眼神之中乍然现出一抹神采,他紧紧地盯着李延炤,看着李延炤沉静如水的面色,望着他不闪不避。他方才知道,在这位小小县司马的心中,深藏着如此一般伟愿。只是他自己又想起来日东向的种种艰难,眼神又逐渐暗淡下来。 “司马,我等此生,可还有望重归故土?”王诚一时思绪万千,这句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询问的话,便脱口而出。 “若心中偏安北地,无心东去,终你一生,也无法重归旧地。但若时时以东去为念,誓要涤清胡尘,方才有望。”李延炤说完自己的感慨,缓缓转头望向王诚:“现今我等四下无援,极有可能困守令居。只是若不如此,不日凉州陷于虏贼之手,则天下之大,万无我等容身之处!” 王诚将刀插在地上,怔怔地望着南去之路。良久方才回头,问道:“司马,伤员已装运完毕,这些战殁袍泽,又将如何安葬?” 李延炤看了看排成一列,装载得满满当当的大车,沉声道:“择两车营帐等丢弃,装上阵亡袍泽遗体,启运回县城,择地安葬。令工坊木匠为阵亡将士刻制牌位,随后供奉于忠烈祠中。享士民敬仰,香火永世不绝!” 王诚默然半晌,终是一抱拳,神色激动:“司马英明,属下如此便照办。” 看着两车营帐等物被卸下随意丢弃在路旁,不多会便燃起熊熊大火。李延炤神色中却是愈见凝重。随着阵亡袍泽遗体相继被抬上车,这支停留良久的车队,方才继续启程。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三千弃卒(一) 返回县城之后,李延炤又直接下令骑卒又分出百余人前往各处哨探。毕竟如今虏贼哨骑已在四处活动。令居的局势已是骤然紧张起来。 辛彦主持的迁移民户的行动也是卓有成效。几日之间,已将县城之内一千余民户迁出。县府的书吏功曹等小官,带着全县的衙役捕快与部分辅兵,押送协助他们前往州治附近择地安居。而匠户家属虽已随着大队撤离,工坊中的匠户们却是留在县城中坚守了下来。 时间仓促,不知何时就要杀奔城下的虏骑成了高悬在所有人头上的利剑。这些工匠们虽也知留在县城处境较为危险。不过为了能赶制更多军械供令居县的子弟兵们使用,大伙还是在以李匠头为首的高级工匠们的坚持下暂时留守在了县城之中。 如今县城即使白天也是处于四门紧闭的状态。之前增修令居县城时,李延炤顺便便让那些作为免费劳力的辅兵们挖掘了一条环绕县城的护城河。如今虏贼兵锋直逼令居,他便又强令辅兵将此深池又进行了扩建。将它挖得更宽、更深。 辛彦在听说县兵返回之时,押后的辎重车队遭逢虏骑突袭,也是闻之变色。之前李延炤发回战报和建议撤出县中民户的时间已有些略晚。他几乎动用了县中所有能够动用的人力,才勉强将县城一千余民户迁走。如今若是虏骑出现并四下劫掠,全县十几个里,即使将县兵如数派出,也不足以在仓促之间将这些民户尽数迁走。 李延炤在这紧迫局势下也没有更好的方法,苦思冥想之下,也只得让手下一部分骑卒穿上皮袄裘帽,扮作虏骑,烧掉了数个里坊周遭民户们堆积起来准备当做燃料和饲料的干草垛。冲天的火光映出民户们惊恐万分的脸。而后令居骑卒们“适时”出现,将焚烧居民草垛的“入侵者”驱赶得落荒而逃。 这种自编自演的戏码上演了数起之后,令居县郊外的各里恐慌情绪也蔓延开来。李延炤将尚未编入正兵的那近千辅兵派遣出去,“引导”各里乡民们有序撤离。在目睹了家园周边遭到虏骑袭击之后,这些居民几乎没怎么让辅兵们使用强制手段,便乖乖地收拾粮食以及细软,踏上北去避祸之途。 然而一日之后,距离县城最远,靠近永登县一侧的一整个里还是传来噩耗。这噩耗是外出侦骑的令居骑卒返回县城之后传报给李延炤的。一整个里两百余民户尽皆遭到虏骑屠戮,鸡犬不留。居民们藏在家中的口粮也随之不翼而飞,显然成了虏贼游骑打野的战利品。 李延炤闻报,心情更加沉痛。他试图事事赶在敌人前面,也为此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然而最终总是因为计划与实际之中出现的那一点偏差,致使事事最终都落下一步。 治下乡民遭袭的事件,也为李延炤敲响了警钟。于是他找来陶恒,一气之下将所部三百余骑卒尽皆派出,巡视治下各里。乡民们在近千辅兵的护持之下纷纷北行,逐渐在县外汇成一条几十里长的人流。一路之上婴孩的啼哭,妇人们的争吵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令居骑卒以队为单位,各自散开数里巡视,一俟遇到敌情便边后撤,边派人通知左右友邻互相支援。掩护民户北撤的数日间光景,令居骑卒已与虏骑进行过大小七八场前哨战。双方互有损伤。不过还是地形熟悉且信息通畅的令居骑卒占得上风。通过各队之间的默契协同,总能在局部对虏骑形成以多打少的态势。而遇挫之后的虏贼哨骑们,便往往裹足不前,因此也为令居县的备战争取到了稍微宽裕些的宝贵时间。 及至赵军主力及大量作为炮灰的步卒偷渡大河,进抵令居县境时,已是十日之后。兵贵神速这个道理刘胤并不是不懂,只是先期派遣渡河四掠的哨骑们并未在令居骑卒设防严密之下讨到什么便宜,且接报说令居县民已开始迁移,心知行踪大概已被察觉。便在枹罕左近筑垒,等候调运的粮草到达之后,方才随之渡河,继而向北开进。 据哨骑反馈的情况来看,挡在他面前的这个令居县,兵不过两千左右,虽已提前侦知了他所部行踪,却仍未有任何一支军队向其靠拢赴援。这种吊诡情形也让刘胤不得不慎重行事。毕竟如今局势之下,他所率这两万来人,便是刘赵在陇西地区几乎唯一的军事存在。如今东线与石赵之间剑拔弩张,倘若他将这两万人赔了进去,则陇西之地势必危矣。 总之,在各方各怀鬼胎的情形之下,沉寂下来的令居,开始逐步成为风暴的中心。站在城头督办军务的李延炤自己都不知道,他所处的这个中心,将成为这场战事的关键点。自武公张轨入据凉州以来,张氏统治凉州已二十余年。不过凉州赖以为根本的河西之地,尚是首次让外来势力踏足。 究其原因,还是十一年与上月的沃干岭之败,将张氏赖以制霸河西的刺史府直属精锐部队几尽折损的缘故。军事存在的薄弱,势必会让入侵之敌减少顾虑。正如今日刘胤不过两万人,已敢越过大河,直趋凉州境内。甚至兵锋直指广武!广武若克,则姑臧几乎便是囊中之物,刘胤涉险一搏,搏的也正是这个偌大的功劳。 随着令居县城中民户的搬迁,如今令居的大小街道几乎为之一空。李延炤将他所能聚集到的几乎所有军队都聚集在了此刻的城中。计战锋营铁甲步卒二百,骑营骑卒三百,老营步卒一百六十余,弓弩手二百一十。辅兵改编而来的先锋营八百余,收容的韩璞部溃卒四百余。还有便是辅兵一千余。 算下来,自己在令居辛苦经营四年左右,如今面临背城一战之时,所能调集的军事力量,就是这三千士卒了。他们虽然成分各不相同,年龄差异也很大。战斗经验则更不必说。自先前便流传下来的近千老营士卒,多半都参与过十一年在金城下大小数场惨烈战斗。如今这些老营士卒,在面临如此肃杀战阵之时,也早已是一副睥睨模样。 而韩璞部被收容至此的溃卒,却人人皆是一副惶然神色。虏贼的强大,沃干岭的噩梦,在他们心中早已形成挥之不去的阴影。这些天溃卒之中不少人欲借机出逃,然而无一例外都被在外游荡的哨骑们五花大绑丢了回来。 然而令这些士卒们深感不安的,是李延炤既不说将他们就地正法以肃军纪,也不说宽宥他们。只是将他们关押到营中幽深的地牢之中。每日还依样供给餐食。营中吃什么,这些逃跑不成的溃卒们便吃什么。谁也不知他心中打的是什么样的算盘。正如此后但凡有意欲逃跑的士卒,都被依样五花大绑抓回来,谁也不曾逃脱成功过。 如此一来,那些溃卒们索性也死了心。便日日待在令居混吃等死。反正最坏结果也无非战死此地。许多人经历这样一番折腾,反倒看开了许多。若是说到死,之前在沃干岭,不少人便几乎是死过一回。挺到今日,已不知是赚到了多少。比起待在阴冷潮湿的地牢中的同泽,在外面总归是要好些。 然而今日,这位令居县司马一脸严肃地巡城。他之后,便有十数名铁甲步卒着甲拿刀,押送着先前意欲逃脱的那些溃卒们游街。眼睁睁地看着昔日同泽此时被拉出来游街,剩下的那些溃卒们,也仿佛是明白了什么。不少人面向着他们,心中已是一声叹息。 将这些逃兵押着在各营面前晃了一圈之后,李延炤已是登上城楼,望着城楼下被铁甲士卒们押着的几人,张开嘴缓缓下令:“斩首祭旗!” 话音方落,城下已是一片刀光闪过。转瞬之间,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已被挂到了一边的旗杆之上。望着那些仍在滴血的人头,城中聚集起的各营士卒,已皆是噤若寒蝉。 “阵前脱逃者,斩!畏敌避战者,斩!殆误战机者,斩!不遵号令者,斩!” 城楼上的李延炤面无表情地吼出四个斩。下方诸军皆是默然。位于骑营前列的窦通望着城楼上的李延炤,恍然间竟出现一种错觉,觉得城楼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此时竟是如此的陌生。 “大战乍临,吾等身为兵将,自当守土御敌。敌来势汹汹,我以寡击众,若不抱定必死之心,恐难以求存!” 李延炤面色凝重地望向城中聚集起来的数个大小方阵,语调却是如同往日一般平稳沉着:“诸君切不可侥幸,觉退缩逃跑便可苟且偷生!今日敌进至此,我等不战而弃令居;明日敌近广武,我等不战而弃广武;后日敌近姑臧,我等不战而弃姑臧……若敌来我退,不知再往后,我等又可往何处?” 刘季武此时坐于营中点将台前陈放的一张胡床上,透过营墙处高耸的望楼,依稀可见在城楼上慷慨激昂的那张年轻面孔。 “若天不眷,令居便是我等坟墓!我身为令居主将,必当率先垂范。凡有战情,我必与诸君同在城楼之上,若见我退,诸君皆可诛我!我未退而诸君退,后队斩前队!将弃军而走,斩将!军弃将而走,皆斩!” 一股无形的沉重气氛蔓延着。李延炤在城楼上所说的话句句入耳,城下这些兵卒们知道,如今确已是前所未有之危急时刻,战阵之上,再也容不得一点虚假。唯有破敌,方能求存。 “抬到前面来!”李延炤对战锋营方向招了招手。随即,周兴左手按刀,领着十余名士卒将阵前摆放着的十多个大箱子抬到了城楼之下。随即转身快步返回阵中。 “打开!”随着李延炤的喝令。城门左右值守将卒们快步上前,将这十多个箱子的盖子尽皆打开。当这些箱盖打开之后,箱中所装的铜钱、珍宝、珠玉等等,便尽皆呈现在集结起来的全军面前。 城楼下的各个方阵之中,已是响起一片啧啧赞叹之声。随着这么多的珍宝乍然出现在面前,各队将卒们几乎便要忘却,之前城楼上的司马,还在面无表情地申斥军纪。然而面对这种难得的热烈气氛,李延炤也并未立刻出言制止。 过了好一会,等着场中气氛渐渐归于冷清,李延炤方才环视了一番聚集起来的各营兵将,声调缓慢道:“此皆县府府库中财货,我与辛明府议定,今番我等据守令居,生死皆在一线之间。倘若我等日后得胜,我便做主,以这些财货犒赏三军!而若我等皆战殁于此,这些财货,便用来发我等抚恤!使我等身后亲人眷属,仍可享富足生活,衣食无忧!” 良久,三千士卒集结起来的场中一片死寂。士卒们皆是抬眼望着城楼上那个人,望着平日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司马。谁也不知这场险恶战事结束之后,自己还能否立于世上。只是司马方才的那番话,几乎打消了他们最后的顾虑。 “各营将士卒将佐名册交予刘百人将!由刘百人将带这些财货,陶百人长率二百骑卒护持随行。战事结束,若我仍在,则我来发犒赏抚恤,若我与诸君同去,则刘百人将发放抚恤!” “今日与诸君共守此城,望来日,能与诸君富贵相见,把酒言欢!”李延炤眼中噙着泪水,讲完最后一句话。随着他大手一挥,令旗舞动,号鼓响起。各营相继散去,开始他们最后阶段的准备。 刘季武被数名兵卒抬上马车。十余箱财货也相继被装上车。陶恒率领两百余骑卒,护送着伤未痊愈的刘季武与十多箱财货,缓缓踏上出城的道路。 刘季武掀开车帘,望着在自己的视线中越来越小的大营辕门,泪水已在不知觉间湿了眼眶。他回首望去,陶恒正在一旁,沉默地盯着他看。 刘季武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而后望着一旁陶恒,问道:“陶百人长,此战,李司马胜算几何?” 陶恒默然无语,策马又行了半晌,方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刘百人将,你与司马相知数载,司马此言何意,你难道不知吗?” “毫无胜算……”刘季武在口中喃喃道:“司马麾下三千,已尽为弃卒!”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三千弃卒(二) 陆一与留驻令居县城内的三十余名工匠,各自搬运着最近一批赶制的箭矢,与前来交接的周兴之间点过数量。周兴随手抽出几支箭矢,细细查看一番,不时摆弄一番前端箭镞或是后端尾羽,见其接合都比较牢固,方才露出一副满意神情。 见周兴露出一番满意神情,陆一心中才暗自松了口气。李匠头之前作为县府重点保护的工匠人才,已随着头批北撤的民户们出发。县中几位年长的工匠又相继在辛彦的安排下随着分批撤离的民户撤离。经过半个月左右,县府工坊中便只剩他带着这二三十名年轻工匠,为守城兵将赶制最后一批武器军械。 听闻虏骑已至,并且还屠杀了县外一里的民户,陆一心中也是在敲着小鼓。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敌方军情透过外出侦察的哨骑们传递进几乎已十室九空的县城中。陆一听闻此番前来的虏贼不过两万来人,心下也是暗自庆幸了一番。想十一年时,十数万虏贼大军,还不是被阻挡在大河南岸金城郡下不得寸进。如今这两万余人,又济得什么事! 不过随着哨骑们带回来的军情,还有不少虏贼沿途烧杀抢掠的暴行。听闻县城外靠近逆水的几个里已被虏贼焚烧洗劫一空,陆一的心又蓦地沉了下去。毕竟如今他还是随军困守在这令居县城之中。平心而论,他并非将佐兵卒,自然也没有什么守土御敌的觉悟。如果能早些离开这个危地,他是不吝于立刻便启程上路的。 不过县府安排那些年长的工匠先走,加之留下的年轻工匠们人人都可以得到的那份丰厚酬劳,才让陆一勉为其难地留了下来。陆一的老母与结发不久的新婚妻子也随他留在城中,等待着这最后一批军械打造移交完毕,他们便要作为最后一批撤出令居县城的民户离开这里。 周兴招呼着手下人,结结实实地查验了一番,确认数量无误,质量也堪称上乘。便一拱手道:“陆小匠头辛苦了。忙活这么久,想必还未吃饭。我这就命下属去军中取些果腹餐食,请陆小匠头稍待,与匠人们吃过之后,再由李司马派兵护送汝等北上躲避兵祸。” 言罢,周兴也不待陆一回应,便转头对一旁的将佐道:“陈乾,去带几个人,把营中伙房那些粥食和面饼端来,拿给匠人们果腹!” 那将佐抱拳应命,招招手唤过几名军卒,很快便消失在陆一的视野之中。半刻钟过后,这些将卒便提着几瓦罐米粥,还有数十张面饼。回到工坊之中。坊中工匠显然也是饿得久了,连手都没顾上洗,便各自用沾着煤灰和炉渣的手端起木碗,拿起面饼,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陆一见周兴如此热情,也不好驳他的面子,也端起一碗粟米粥吃了起来。只是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家中还在等待他的亲人们。 周兴仿佛看出了陆一的顾虑,温言道:“陆小匠头不必忧心,方才早些时候,不才已遣人将粥饭送去家中。想必令堂与嫂夫人此时应当已吃过粥食了……” 陆一闻言,惊讶之余更感佩服,忙拱手作揖谢道:“周百人将思虑周详,百忙之中且还能顾得上在下家人,在下感激不尽……” 两人言谈间,周遭工匠们已是纷纷吃了个饱。好些人还在意犹未尽地抹着嘴巴。陆一见状,也赶紧拿起自己的木碗,将方才喝了一半那碗粥尽皆倒入口中。因为知悉家人一切安好,也吃上了饱饭。故而胃口大开。方才磨叽半天都没喝完的粥,也是三口两口便下了肚。喝完粥之后,陆一又拿起一旁一张面饼匆匆揣到怀里。看到周兴正望着他,也是颇为尴尬地笑笑,而后道:“这个留着,待会,待会路上吃。” 周兴见状,却是不以为意。对陆一道:“遵司马之命,已为众位匠人准备好了路上干粮。此去姑臧左近暂住,路上大抵需要消耗两天。营中伙房已备好足额干粮,大抵足够每人支用五日。已装车,稍后司马安排人手护送诸位,这些干粮便会与诸位一同出发。” “李司马与周百人将思虑周详,我深感佩服……”陆一尚未及计划如何离开令居前往暂避地,这些路途上的细节已由军中上下将佐方方面面想了个周到,也令他心底不由得流过一股暖流。 周兴分配完任务,令手下将卒们将先前接收的军械箭矢等物尽皆向营中押送而去。之后,便揽过陆一,道:“陆小匠头不妨随我入营稍待。家中我自会遣军卒前去,帮忙收拾搬运行李物品……” 一行工匠被带入营中,周兴将他们带往自己所住那间稍微宽敞些的房屋暂且安顿下来,随后便前去寻找李延炤,向李延炤报告了交接军械等物资的过程。李延炤拿过周兴身旁书吏所登记在册的表格,细细查看着。 “如今城中军械,计环首刀两千零一十六把,长枪一千六百三十四支,骑弓五百零五张,劲弩三百八十七张,铁甲三百三十一领,皮甲一千零五十七领,弓矢两万六千一百余支,弩矢四万七千七百余支,圆牌八百九十面,长牌四百六十九面,另有滚木礌石三百余,豆油一万一千多升……” 周兴谈起营中现今所有的军械等物时,简直是如数家珍。不旋踵便将城中如今制备来打算在守城中用到的武备军械乃至于各式各样的杂物都细数了一遍。李延炤一边在心中默念着周兴所报之数,一面核对着文吏拿上来的账册。虽未细算,不知是否分毫不差,不过核对了一番,大致都是对得上号的。 “辛苦周百人将了。”李延炤合上账册,而后笑笑道:“这些拿给军中书吏们去买点酒喝,算我请大伙的。”言罢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右手一抛,已被周兴稳稳接住。 周兴抱拳应命,一旁拿过账册的那名文吏却是惊讶不已,连连向李延炤作揖表示感谢。李延炤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多礼。而后又看向周兴,问道:“那些工匠们,如今是否已准备妥当?” 周兴颔首道:“陆小匠头交接完毕之后,便翘首以盼,归去之色至为热切。属下已安抚一番,又令军卒前去协助他们家中收拾行李。如今工坊中剩余的工匠,皆在属下屋中暂歇待命。” 李延炤点点头:“这些匠人,皆是县中良才。切不可空耗于兵灾之中。周百人将,且遣你原先属下老营百人长护送他们北往避祸。送至之后,兵卒无需返回,只要护持他们周全便可。日后若成功退敌,便再护送他们返回县城。切莫被其余郡县挖了墙脚。” 周兴抱拳道:“属下遵命,谢过司马信重。”李延炤匆匆拿过桌案上的纸笔,写了一纸命令并盖上自己的印信,交给周兴。用以方便他调兵遣将,安排人手护送工匠北返。 周兴接过那一纸军令,随后抱拳退行而出。李延炤打发走了左右书吏,也是一派意兴阑珊之色。现今局势已不可谓不危急。向各方的求援书信也早已分别送出。只是各方的积极回应几乎没有。 这些天来回往复县城内外的,便是营中下属的各侦哨骑卒。他们所带来的消息,也一天较之一天更为严峻。其中还有部分骑卒,自出城侦哨之后便音信全无。显然是已遭逢不测。 虽然如今令居县的骑卒也经过了严格的操练,并且因之前的贸易而愈发财大气粗的辛明府和李司马也豪掷千金为这支人数虽不多,不过已堪称精锐的骑卒们配备了双马。不过当人数几乎相同的令居骑卒与胡骑遭遇之后,基本上仍是悍勇无匹的胡骑赢面更大一些。即便令居骑卒这边有马镫和精良武器作为加成,面对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胡骑,战技仍是略逊一筹。 李延炤已在草纸上绘制了十几幅令居县周边地形图等。每当陶恒汇报哪部分骑卒不知所踪,他便着重圈画出这部分骑卒失踪的区域,并在之后的侦察之中慎重以待。毕竟战马有钱就能买到,然而训练有素,并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骑卒,可不是短期内便能训练出来的。随着战场上的消耗,这些有着重大作用的士卒也会越来越少。而新近骑卒很难在短期便形成有效战斗力。这正是百战之师难以回避的一个重大问题。 随着战事的进行和加剧,有经验的强悍老卒越来越少。随之带来的必然是战斗力的减退。草草训练的新兵往往派很多也不能够做到人数远比他们少的老卒们所能做到的事。这种情况,便要求将帅能够正确地认知自己手中的军队战斗力,并且能够做出适合这种战斗力的调度。从而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消灭敌军。 将地图上的重点区域圈画出来之后,李延炤便也感到有些倦意。自回撤县城以来,事务繁多,他几乎没有睡成一个好觉。先前入境的只不过是些虏贼游骑。县兵们尚能够有效应对,并随之护送大批民户北上避难。随着进逼而来的敌军数量增多,县兵们所能够控制的安全区域也是越来越少。及至现在这种情况,除去北面通往姑臧和郡城的道路尚且罕有敌迹,其余三面都在渐渐失去掌控。 李延炤明白,越是这种时候,他便越得精神百倍地注视着敌军动向,并随之调整自己的部署策略。然而渐渐袭来的困意还是让他有种倒在榻上熟睡的冲动。 屋外忽然传来的报告声却打断了他的困意。他上前开门,正见一名哨骑跪在门外听候。 “何事禀报?”李延炤略微有些不悦。但是知晓军情紧急,对这位尽责的哨骑他也没有出言为难。 “禀司马,我部探报。虏贼主力约一万两千余人,已在距县城北十五里逆水岸边安营扎寨。其余哨骑仍在密切注视虏贼动向……” “马上去找陶百人长,令其加派人手,密切注意虏贼大营动向。但有风吹草动,立即回报。同时再派哨骑,弄清虏贼中军之外数千人动向!” “是!”哨骑接报起身,随即便向营中奔去。李延炤犹自不大放心,立即便回身去屋中甲架子上取下自己那副铁甲,费了好大劲方才穿戴完毕。他右手抱着头盔,左手将刀胡乱挂到腰带上,便离开居室,向外行去。 半刻钟之后,营中点将台上擂响一阵急促的集合鼓。数名骑卒在营中纵马小跑,边跑边大喊道:“司马有令!各营百人长以上将佐,速至点将台前集合!” 李延炤在点将台上稳稳地站着,一手持盔,一手按刀。不过半柱香左右的光景。营中百人长以上大小将佐三十余名,便在点将台前集合起来。 李延炤手中线香缓缓燃烧着,号鼓已擂响最后一遍。先前所颁布军令中,曾对集合鼓做过明确注解:号鼓响三遍,一炷香后不至者杖三十。然而集合鼓通常在紧急关头才用,故而这条军令便随着时间流逝几乎被营中将佐遗忘。 当号鼓响起最后一声时,辕门处奔入一个身影,显然也是听到集合鼓声,三步并作两步奔至近前。众人纷纷转头,凝神细看,却是别部司马曹建。 曹建气喘吁吁地在点将台下站定,抱拳叩地道:“禀司马,末将前出巡城,听闻号鼓便即刻赶来……” “军中军纪,集合鼓响三遍,一炷香光景不至者,该当何罪?”李延炤左手按刀,面无表情地望向曹建。 曹建迟疑抬头,正看到李延炤面无表情的脸,心脏一瞬间如坠冰窟。他垂下头,道:“当……当杖责三十……” “你身为别部司马,执掌军纪,如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然而大战在即,这顿军棍权且记下。望你之后戴罪立功!若守战无功,战后自领六十军棍!” “是!”曹建心中暗自庆幸了一番,随后便在李延炤的示意之下起身入列。 “方才接哨骑报,敌军已至十五里外,于逆水河畔扎营。稍后将最后一批匠人及县府属员撤离县城。之后各部均需提高警惕,勿使虏贼钻了空子!” “战时城中粮米供给,由周百人将负责。粮米每日须得足额供应!武库中所库存武器军械,能用者尽皆发放于辅兵,以备守城!望诸位同心协力,御敌于此。莫忘记,汝等亲人妻女,皆在我等身后。我等于此死战,皆是为使他们得活!” “令居便是我等死地,敌退之前,任何人不得独退!”李延炤环视全场,斩钉截铁道。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三千弃卒(三) 战争的阴云很快便在这座小小的令居城上蔓延开来。李延炤遣老营骑卒百人长徐鉴带百骑前出,护送他们前往避祸。百多名骑卒很快集结完毕,随行的十余辆大车之上,乘坐着众多工匠的家人,并携带着每家的行李。工匠中不乏会乘马者,便又从马厩中调拨了一批军马,供这些工匠们骑乘。 陆一不会骑马,便毫无形象地半躺半坐在其中一辆车上。他的妻子与老母就坐在另一端。随行在他们所乘车两侧的,正是派去保护他们的一百多名骑卒。 军卒们很体贴地给车上放置了不少棉垫之类的软物,使得这些车乘坐起来异常舒适。本来陆一以为这将是一趟艰苦的旅行,不过看到这种情形,心下暗自松了口气。车行出县城近十里,他还不觉疲累。渐渐地,躺在舒适软垫之上的陆一,已经开始喜欢上了这趟名为避祸的旅行。 与陆一等人的闲适不同。陶恒此时正带着营中剩余的骑卒四出勘察地形,侦察敌军各路动向。在陇西之时的侦察结果表明,刘胤所率的这支大军,很可能不下两万人。然而今番在虏贼营地外的哨骑侦察结果表明,留驻在逆水畔的敌军,大约只有一万两千余人。 剩余八千人以上的动向,便成了李延炤的一块心病。虽然敌军投入攻城的兵力越少,便对他以及他所统属的令居县兵越为有利,不过那剩余的八千人,不论出现在哪里,都是一股足以改变战局的力量。 他回到屋中,展开地图细细察观。在令居之外,虏贼可选的进攻路线无非两条,一是以那八千人急袭广武。一举拿下广武郡,则他们北上的道路便几乎可以完全打开。若广武失陷,贼军大可留下优势兵力围困令居,转而再长驱北向,继续攻略姑臧周边郡县,乃至于动摇张使君统治凉州的根基。 除广武之外,虏贼最可能进犯的地方,便是距令居一天左右路程的永登县了。据李延炤自己估计,如今永登的防备力量也只能说是薄弱不堪。令居因占据地利,尚且征募流民,编练了两千辅兵。而永登,除去一千左右的县兵,便几乎已无其余兵力用于守城。 县令苏玄虽然也算是士族,并且拥有广袤田土以及为数不少的荫户。但苏氏家中那数百精锐家兵部曲,却在苏抚上任之时大部随行。永登县的可战之兵,充其量不过一千二三百人。李延炤自认如今令居县兵的战斗力,在县兵之中已是冠绝全州。即使如此,在面对虏贼的强大攻势之时,都不得不将数量众多的辅兵编练成为正兵以备战事。永登县那么点县兵,又济得什么事! 然而攻取永登县,对于虏贼却着实没有什么太过重大的战略意义。凉州多山,永登所处之地,便是一道狭长谷地,永登在此处立县,正因逆水流经此处时转了一道河湾。形成一片肥沃的小小冲击平原。但自永登向北,虽是可以抵近姑臧,然山道却颇多崎岖难行,且险地众多,自此攻略姑臧,远不及自广武向北方便。 李延炤不愿去想虏贼攻取永登,也正是担忧永登县内那位小娘子的安危。如今他职责所系,即使得知永登遇袭,也无法率部前去救援。若不顾客观事实强行前去援救,结果便是不但令居因此不守,永登也多半救不下来。自己所率这部县兵,也很可能在两部分赵军的联合绞杀之下全军覆没…… 他起身来到屋外,令正在屋外值守的一名护卫召各营主官前来军议。不多时,各营百人将都尉等等将佐便纷纷到齐。 李延炤将一张方才画好的城防图摆在桌案之上,立于上首伏低身体,而后直视着这些部下们。 “虏贼将攻我。诸将有何献策建言,不妨道来。” 李延炤话音落下,屋中却陷入一番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周兴方才抱拳言道:“我等听凭司马吩咐。” 李延炤凝神细思片刻,而后望向其余诸将,继续问道:“此皆诸公之意乎?” 被他看着的将佐纷纷低垂下头去。沉吟半晌,众人言道:“我等无异议。” “既然如此,我便独断了……”李延炤望着城防图,右手已经点在城防图上县城南侧:“若虏贼强攻,南侧必其主攻之处。此处可遣一老成持重将领前去。谁愿往?” 众将看着那画的有些歪歪扭扭的城防图,依然保持沉默。周兴扭头四望,不由皱了皱眉,而后言道:“司马,此处不如遣末将前往……” “好。周百人将勇担重任,某倍感振奋。稍后,便调拨四百辅兵,一百弩手,一百铁甲步卒归周百人将指挥。” 众将闻言,皆是一脸惊愕表情。如今令居县兵中,最为稀罕的,便是弩手和铁甲步卒了。之前在陇西的那场遭遇战中,这两支军队也在众人面前展现了他们强悍无匹的战斗力。然而经过那场战事,弩手所余不过二百来人。铁甲步卒回来之后虽挑选了一部分老营步卒充入,不过如今也才二百多不到三百人。 如此配置,可见在李延炤的预料之中,南城将承受敌军怎样迅猛的攻势。 李延炤的手指,又指向东侧城墙:“东侧临逆水,城外地势虽不平坦,然虏贼立营逆水之畔,也极有可能自逆水顺流而上,分兵自东侧攻击。除去南城之外,东城当是最为难守之地,哪位愿往?” 众将稍稍迟疑了一番,人群中已有一个声音斩钉截铁地坚定道:“末将愿与东城共存亡!” 李延炤抬眼望去,出此豪言的竟是方才被自己申斥了一番的曹建。出乎他本人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曹建一向心高气傲。如今方才遭受了一番申斥。此时必然是急于证明自己,戴罪立功。因此在心底暗暗赞许一番之后,李延炤也已敲定下东城的防守人选。 “曹司马守备东城。配属辅兵四百,铁甲锐卒一百,老营步卒一百。另一百弩手据守城东北角,自此观察敌军调度。倘若敌军摆开阵势猛攻东城,则弩手便即刻前往赴援。” “最难守的东、南侧城墙,皆已指派将佐据守。西侧依山,并不利于大规模敌兵展开攻城。且敌军若自南侧进至西侧,行军路途皆在弓弩射程之内。敌军决计不会择此处为主攻方向。此处便让老营步都尉马齐,率部三百据守。” “北侧城墙虽面向我州中,可能会有援军自此而来。然贼军说不准仍会以此进攻。便以辅兵八百据守此地。余部皆集中营内。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支援各门。” “骑卒不留城中,由陶百人长所率,前出侦骑同时,寻机邀击虏贼哨骑,破坏道路,袭击虏贼运粮及辎重队……不知诸君可还有何异议?” 屋中将佐相互之间各自对望一眼,从对方眼中却都只看到一丝叹服。沉吟了几息光景,众将皆抱拳言道:“我等无异议。” “既然无所异议,便各自前去划分部属,准备登城据守吧。”李延炤神色凝重地望向众人:“若虏贼攻城,我必在其主攻之处。同诸位一同斩杀虏贼!” “司马放心,我等必与城共存!”周兴望着李延炤,不知为何,双目竟然噙着泪。许是这等严峻形势,令他嘴上虽言及共存,心中却早已视死如归。 “望来日,敌退之后,我还能与诸君同坐于此,小酹片刻,共图一醉!”李延炤紧走几步,行至屋中,右膝顺势跪倒,双手已啪地一声击在一处,却是一个标准的抱拳叩地动作。 “愿诸君珍重,珍重!平安归来日,凯旋报捷时。延炤在此,先祝诸君凯旋而归。再入此门之时,炤必扫榻相迎……” 众将亦是纷纷跪倒,曹建见此景象,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一股酸涩。心中更是想到数年之前,当他们都还只是马厩中喂马的小卒时景象。数年过去,几人之间关系早已不复当初的单纯直率。只是命运弄人,如今,在这小小的令居城中,众人又不得不并肩携手,准备抵御虏贼即将到来的如同狂风骤雨般的进攻…… ************** 陆一在车上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之时,日头已近黄昏,他睁开眼,见队伍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行进着,老娘和婆娘一老一少,也都相互靠着进入了梦乡。 陆一不愿做扰人清梦的那个恶人,更何况熟睡之中的,是他的老娘和发妻。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熟睡的模样,发妻在梦中,仍在呢喃着。陆一轻手轻脚地将耳朵凑近她嘴边,却听到那娘子在低声唤道:“大郎,你轻点……” 陆一的嘴角浮起一抹满足的笑意。他轻轻坐回方才的位置,而后百无聊赖地看着道路两旁缓缓后退的树林与小山,又靠在软垫之上,抬眼望着天空。此时自己一家所居的令居县城,不知又如何了。他想起县府司马李延炤。至今陆一仍然记得自己在郡府做学徒之时,与这位李司马的首次谋面,那次狼狈不堪的经历,却不意几乎改变了他的人生。 陆一偶尔回想起那名将佐之时,也时常在想着,如果自己当初听从那位将领的规劝,投了军,便不知如今之计,又是如何一番模样。是否也还有老母发妻围绕在身旁。不过他可以肯定的是,若是那般,则自己这一次,定然是要留在那县城之中,与虏贼搏命的。 陆一不想去搏命。他连鸡都没有杀过,更遑论去杀人。虽然在他手底下打造出了不计其数的杀人武器,但陆一若是想到自己要用自己的手去拿起那些刀枪,然后刺入敌人的身体,他便会感到一种不寒而栗的颤抖支配着他的全身。 胡思乱想之中,陆一又感到一股浓浓的困意袭来。他轻轻在软垫上正了正身子,正要进入今天的第二场梦乡之时,却听到身旁军卒高声传令:“百人长有令,全体就地安营歇息!” 士卒们反复传递着这道命令。过了一小会的功夫,陆一所乘坐的这辆车便也停了下来。陆一起身,却正看到老母与发妻也相继醒转。他起身拉住二人,小心翼翼地将她们一个一个扶下车。 护送自己的骑卒们正在道路两旁搭建帐篷。方才领头的那名百人长此时也端坐马上,看着手下来回忙碌,从车上取下帐篷等物事,便在道旁山林前的空地之上搭建起营地来。陆一上前想要帮忙,却被一脸惶恐的士卒们拒绝。那士卒战战兢兢地告诉陆一:“李司马已吩咐过,不可让匠人们旅途受苦,若有招呼不周,我等皆军法从事……” 感叹这位司马叮嘱照顾得周到之余,陆一也感到一种深深的无聊袭来。他走向一旁的工匠们,那些朝夕相处的工匠家人们,如今也是待在一处。孩童们正在追逐玩耍。而妇人们则聚集在道旁的几块大石旁拉着家常。 孩童们追逐打闹之间,一个小童跑得急,不慎被道中藏着的一块石头绊了一跤。那孩童摔倒在松软的杂草地上,多半是无碍。孩童也未曾哭闹。只是挣扎着想要爬起。然而一旁等待他的孩童们却发现,那小男孩没有再试图爬起,而是俯卧在地上,将耳朵贴于地面,不知凝神细听着什么。 “二毛,你在干嘛?”一名小童好奇那小男孩为什么不爬起来,还在地上不知听些什么,便蹦蹦跳跳地上前问道。 被唤作二毛那名小童将手指竖在嘴边,悄声道:“嘘——我听见地里面,有隆隆的声音——” 围拢过来的一帮小童嬉笑着道:“二毛是不是摔傻了啊。这地里面怎么可能有声音。走吧走吧,让二毛自己在这听,我们继续玩耍去……” 骑在马上那名百人长看着这群孩童闹着,也不以为意。然而听到孩童们嚷嚷地里有声音这事,却终是令他神色剧变! 百人长滚鞍下马,立刻便趴伏于地,侧头用右耳贴住地面。凝神细听了片刻,当那隆隆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清晰之时,这百人长一脸惊恐地跳起,拿起胸前挂着的竹哨,便死命地吹了起来!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三千弃卒(四) 竹????????——急促而悠长的竹哨声在这些聚拢在一起的人群头顶炸响。军卒们纷纷丢掉手中的帐篷木材等物,神色颇多不解地望向自己的百人长。 “有敌情!全体戒备!刘长率你那一什,领着匠人及家属,速入山林躲避!”徐鉴拿开竹哨,边吼着边翻身跨上自己那匹战马:“其余人,集合!” 骑卒们纷纷以十二分的速度跑向自己的坐骑。不少人还慌乱地到方才待过的地方拿起他们的弓刀等物,急匆匆地挂在身上,而后相继爬上战马。看马军卒将袍泽们的战马相继松开。而后自己也跳上一匹战马,随着袍泽们驭马小跑到道路中间,而后匆忙列成队形。 “百人长,你看!”当先一名骑卒眼望到远处山林左近若隐若现的滚滚烟尘,右手一抬,将其指给徐鉴。徐鉴细细观察着那飞扬的尘土,观察了一阵,惊恐不已地喃喃道:“三百骑……三百骑……我等如何挡得住……” “百人长,要不……我等便走吧……”一名军卒望着远处的扬尘,神色之中,亦满是惊恐之意。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徐鉴摇摇头:“况且丢弃匠人们,即便我等逃得性命,你觉得我等能逃得过军法吗?” “那……百人长,我等却又要待如何?” “你去林中,通知刘长,带着匠人和家眷们,尽快逃离,逃得越远越好!” “属下领命!”那军卒抱拳,而后拨转马头,一溜烟便已消失不见。 烟尘越来越近。那股敌骑显然也是发现了这股拦在路中的令居骑卒。那股烟尘渐渐由散漫到汇聚一处,直向众人所处之地而来。 “迎战!取弓!”避无可避的徐鉴,带领自己的七八十名部属,硬着头皮向着那股烟尘冲了上去。不过十多息光景,对面胡骑狰狞的脸,已是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徐鉴嘴边吊着竹哨,奋力吹响了一声悠长哨声。随着哨声落下,骑卒们拉满弓弦的右手松开,一片单薄的箭雨呼啸着直向对面虏骑飞去。 几乎与此同时,虏骑之中也泼洒出一波箭雨,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与令居骑卒们射出的箭雨在空中交错而过,各奔自己宿命中的目标而去。 徐鉴一箭放出,转眼又自箭壶之中取过第二支箭,搭在弓上扯满弦,吹响竹哨的同时,右手亦是一松,弓弦猛地回弹,将弦上的箭矢送入空中。 听闻哨声的令居骑卒们亦是纷纷松开手,阵中第二波箭雨便就此激射而出。几乎在他们松手放出第二波箭的同时,对面虏骑放出的箭雨,已是倏忽而至。三百余人射出的箭雨,密度自然大大超过令居县骑卒们所能承受的程度。随着箭矢入肉的噗噗声不绝于耳,正在冲击道路上的骑卒阵中,已有不少人纷纷坠马。 坠马的骑卒绝望地嚎叫着,却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袍泽的马蹄践踏过自己的身体。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的咯吱声被湮没在隆隆的马蹄之中。徐鉴在马背上艰难地回过头,却见方才还排列整齐的阵中,此时几乎已有四分之一的袍泽不知所踪。其余仍然坚持冲锋的部下之中,不少人身上都插着箭矢,此时咬着牙,勉力举起手中弓箭,还想再次引弓射向虏骑。 徐鉴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痛。自己麾下这支骑卒之中,大半都是老营骑卒。如今在此经受了人数远多于他们的虏骑一轮箭雨洗礼,便几乎已折损三成。而自己这边射过去那些微弱稀疏的箭矢,却并未见造成敌骑多少伤亡。 “拔刀!”徐鉴见已冲近三十余步,便吹响竹哨,大声喝令道。他心知,面对这些人数众多的敌骑,自己这支已行进一整日的队伍,是决计无法用拨马折返,同时放箭的模式来阻滞消耗他们。如若这样做,自己这支骑卒,还是迟早要湮没在这滚滚胡尘之中。 与其在逃跑的道路上被敌人斩尽杀绝,不如拼死冲锋,或能斩几个虏贼来陪葬。自知自己任务艰巨,且绝无退路的徐鉴,此时也只能如此行事了。然而对面见他们已行入三十余步,虏骑们纷纷调整了自己放箭的角度,由先前的抛射变为直射。 眼见敌军纷纷放平手中弓,徐鉴闭上双眼,右手仍然倔强地举着刀。生怕看到虏贼箭雨齐发的场面,会让他心生畏怯,继而生出弃军独逃的想法。然而奔出不过十余步,徐鉴的耳中,已是捕捉到虏骑所发的箭矢划破天空的呼啸声。 徐鉴只觉一股巨力冲撞到自己的前胸和肩窝。随后传来的便是一阵锥心剧痛。差点因为这股巨力的来袭跌下马去。他心知自己中了箭,微微睁开眼,便看到两支箭矢一支插在他的肩窝,另一支插在他的胸口。 两处箭伤传来的痛感,令徐鉴愈发清醒。他没有回头望,身后传来那些不绝于耳的惨叫声,已让他对于自己袍泽们的处境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若是告诉他,此时只有他一人仍冲锋在路上,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徐鉴的右手仍然倔强地举着刀,靠着奔驰的战马冲力,剩余的十几步,在几息之间借由奔驰的马蹄冲了过去。徐鉴喘着粗气,手中战刀已经高高扬起。 “杀!”徐鉴奋力吼道。一股血沫自他嘴角涌出,而他已是冲至虏骑阵中,手中环首刀对着当先一名阻挡他的虏骑便是狠狠劈下! 随着刀刃入肉的闷响,徐鉴面上现出几抹微笑。他用力催动着那刀锋,几乎将那名被他砍中的虏贼脖颈剖开。看着那虏骑跌下马去,徐鉴面上现出一抹释然神色。与此同时,从旁探来几杆长枪,毫不犹豫地刺入了徐鉴的身体。枪刺的巨大冲力,将徐鉴直接挑落马下。 徐鉴眼中最后的画面,便是纷纷扬起的胡骑。他努力伸出手,想要抓住近在咫尺的环首刀。然而一名胡骑催马前来,马蹄毫不留情地踏在了徐鉴的胸口。一阵剧痛传来,随后便是几近麻木的解脱。徐鉴的眼神渐渐涣散,及至最后,变为一片黑暗。 当先一名虏骑,将手中长枪从一名令居骑卒的尸体中缓缓拔出。而后抬眼四望。方才这支不知死活冲来的敌骑,的确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麻烦。他手下骑兵,也因这波敌骑的突袭而伤亡了四十余人。 那领头的虏骑勒住马,看着地上散乱的敌骑尸体。敌人的战马有不少在血泊中哀嚎,而尚未负伤的战马,则用自己的鼻子在尸首中嗅来嗅去,试图找到自己的主人。 虏骑头领(匈奴语):将他们身上干粮财物搜走,人头砍掉,当作军功凭证。继续派人搜索附近,确定附近无人,我等便在此扎营! 数十名虏骑四下而出,遵循他们头领的命令,前出去寻找附近可能掩藏的敌人。其余两百余人,则将方才那场前哨战中阵亡和负伤的袍泽横放在马背上,缓缓行至方才令居县兵们抛弃的营地左近。 领头虏骑策马缓行在营地中。大车之上携带的粮食、器物、工具等,已令他大开眼界。他正要唤手下前来接收这些物资,却忽然在一个大车之上,看到一个红色锦缎做成的肚兜。在大车一角,还找到一个红色的香包。 (匈奴语)“女人?”领头虏骑发出桀桀桀的怪笑。然后拎着方才从大车上搜出来的肚兜和香包,纵马驰骋在己方骑兵周围,高声道:“兄弟们!附近肯定还有人,可能还有不少女人……再加派些人手,一定要将他们找出来……我们今晚,又有乐子了!” 听着领头虏骑的鼓动,那些匈奴骑兵纷纷聒噪起来。领着他们的这名将佐,很是明了自己属下们的心意。他用这种露骨的方式来激励着自己麾下的军卒们。不少人听闻这一特大利好消息,几乎登时便自发纵马四下而出,试图将他们头人所说的“那些女人”找出来。 这些连自己文字都没有的蛮族,却特别钟爱对晋人中的女性凌虐施暴。即使中原大地能战之兵寥寥无几。攻城拔寨极少遇挫,这些虏贼们也一直以此为乐。本来就是一个率兽食人的世道,这些草原上的游牧民,晋朝统治下的奴隶,便更不惮于释放他们心中最原始的兽性。 得到鼓舞的匈奴骑兵们无比仔细地开始以那个被抛弃的营地为中心,四散开来找寻那些藏起来的敌军,以及挑动他们**的未知女人。 陆一一行工匠及工匠眷属,此时在那些骑卒的护持之下拼命向山林深处钻去。只不过入林后,再行了两里地,便已进入山脚下。面前这座山的山势甚为陡峭,马匹决计无法攀上。众人无奈之下,只得折而南行,只盼尽快脱离此地,避开那些匈奴骑卒。 然而带着眷属的队伍,却又行不快。向南行不过半里左右,山林中便已传来那些匈奴骑卒的唿哨声。深知大难临头的众人,只得加快脚步南行。不过两条腿的人,又怎能跑过四条腿的马?即使有茂密山林的遮蔽,也只能躲得一时,最终依然要在敌军地毯一般的搜索之下无所遁形。 陆一的手臂以及身上,已经尽是被灌木刮刺出的血道子,乍然看去面目甚为狰狞可怖。但在这性命攸关的紧急时刻,陆一也顾不得身上手臂上处处传来的火辣辣疼痛。只是一路向前,试图找到一个暂时可以让众人栖身的地方,躲过身后那些胡骑的追捕。 众人又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山脚前行了百多步。却依然未找到适合的栖身点。随着胡骑的唿哨声越来越近,护送他们的那一什骑卒,已在什长带领下自发在他们身侧,持弓警戒。人人心中皆知今番定然难逃一劫。只是除去拿起武器,拼死一战之外,眼下处境也并无脱困之法。 很快,四面八方的唿哨声便开始聚集在逃难人群周围。陆一满心惶恐地抬头望,却见不知有多少皮衣裘帽的胡骑渐渐出现在林中。他们人人都骑着高头大马,手中锋刃上,仿佛还犹自滴着血。 负责保护匠人及眷属的这一什骑卒,在什长被恐惧支配下无奈的冲锋号令之下冲出去。然而不过须臾之间,便在优势胡骑的围攻之下纷纷倒毙于马下。胡骑们已看到正在山脚下穿行的匠人一行。其中那些女眷们更是令他们兴奋不已。他们操着胡语吼叫着,踏着那些令居骑卒的尸首,向那支几无反抗之力的队伍发起了冲击。 林间的灌木丛不时阻挡住这些胡骑奔驰的线路,他们纷纷扬起刀,迫不及待地劈开那些阻挡他们前进的灌木枝条。人人皆是神情振奋不已。呼喝着向那些他们眼中的肥羊及战利品冲杀过去。 手无寸铁的匠人们,几乎眼睁睁便看着那些虏骑飞驰而来。这样的对阵几乎毫无悬念。陆一起身,徒劳地折下一旁的一根带刺灌木枝条。不顾那些木刺深深地刺入掌中,出于保护家人的本能,他忘却了疼痛,也忘却了他只是一个怕死的平凡人。 一名虏骑直冲而来,陆一看到奔驰着向他撞来的军马,双腿颤抖之间,周身都已是无法稍动。马蹄声越来越近,那虏骑狰狞可怖的面孔也深深地映入他的眼帘。那虏骑扬起手中单刀,吼叫着便向他劈来。 在自己被那虏骑胯下战马冲撞的前一瞬,陆一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短暂的一生开始在他脑海之中反复回放。平伸出去的带刺枝条也在不断地颤抖着。在被那马撞飞前的一瞬,陆一想的却是,如果之前投军,或许今日,会有所不同罢。 脆弱的枝条毫无悬念地折断,被马匹冲撞后,陆一只觉自己被一柄巨锤击飞起来。他眼中景象在不断地变换着,被撞飞之前,那虏骑手中单刀落下,砍中了陆一的左臂。 陆一在空中倒飞了几息光景,随后像个破麻袋一般撞上了一旁的一株灌木。巨大的冲力让陆一毫无阻碍地压倒了那株灌木。灌木的尖刺刺入他身体的痛感都不再强烈,因为遭逢马匹的撞击,陆一身体的其余部位更痛。 在这种巨大的痛感之下,陆一挣扎了没几下,又一匹敌马自他身旁驰过,马上的虏骑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显然以为他已是一个死人。 那马的前蹄,毫不客气地踢在陆一的头上。连话都说不出来的陆一,几乎瞬间便晕厥过去……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三千弃卒(五) 进陆一醒来之时,已是月朗星稀。首先进入他意识的,便是周身传来的剧痛。他腰腹使劲用力,身体却纹丝不动。在尝试了几次无意义的动作之后,他终于是放弃了直接坐起的想法,转而让自己身体向右侧滚转了几圈,而后手臂用力,试图用手臂将上身撑起。 但是手臂用力的同时,左臂上被那虏骑砍了一刀引发的剧痛,却生生让他额头之上冒出了细密汗珠。数番努力却依然失败的陆一,只得反复尝试。费了半天劲,终于用右手支起了半截身体。 被军马撞击,被刀刃加身,被灌木的木刺刺穿皮肤……这些疼痛交杂在一起刺激着陆一的神经。他紧皱眉头,几乎将牙咬碎,方才缓缓用膝盖支起身体。 不知用了多久的工夫,也许有半个时辰,也许不止。终于勉强站起来的陆一挪到一棵树旁,靠在树干之上大口喘息着。劫后余生带给他的绝无庆幸。累得几乎脱力的他,望着月色下方圆百步依稀可见的累累尸骨,心中涌起无穷的悲哀和愤恨。 不知怎么,即便此时陆一倚靠着树干,重重困意却不间断的袭来。只是浑身的疼痛却也在不间断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便在这种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状态下煎熬着。 与自己同程北去的匠人以及亲属们,看样子已是多半遭遇不测。只是在亲眼见证自己家人的惨死之前,陆一心中总归是怀着一丝侥幸。又歇息了半刻,陆一终是折了半截枯枝,而后当作拐杖,支撑着一步一步向数十步外的惨烈战场挪去。 护卫自己这些工匠及眷属的骑卒们,人马尸体交叠,横七竖八地倒在三四十步宽的林间。陆一小心翼翼地用拐杖拄在地上,费劲地跨过一具又一具尸首。又行了不过十几步,气喘吁吁的陆一便只有停下来歇息片刻,随后又继续前进。就这样走走停停,当行至他所能看见的第一具匠人尸首旁,已不知又过去了多久。 那具尸首俯卧着,面上满是惊恐地侧着头。他背后是一个巨大的血洞。显然在逃离途中被敌骑自后方赶来,一枪捅穿了身体。陆一俯下身去细细观察一番,此人却是昔日在工坊中的同僚王山。 两人私交尚算不错。看着往日同僚兼好友此时成为一具倒在血泊之中,了无生机的尸体,陆一心中更见痛苦。他皱着眉,强忍着身上各处传来的痛感,继续向散乱着的同僚及各家家眷尸首行去。 随着陆一的前行,那一片惨烈场面映入他的眼帘。空气中散发着的浓重血腥味,直让陆一恶心欲呕。他强忍住胃中翻腾的不适感。在这片惨烈战场上逡巡,不时俯下身,查看倒毙在地上的尸体。 陆一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死人。好在此时夜色浓重,然而那些死相狰狞的尸体,还是让他感到触目惊心。往日同僚及亲属们的惨死,更让他心如刀绞。在一处横七竖八堆叠起来的尸堆前,陆一再次俯下身,借着月色,看到的却是工坊中郑成夫妇的尸体。 郑成仰卧在地上,右臂已被砍断,脖颈上深深的一记刀口揭示着他的死因。而他的发妻则倒在七八步开外,衣衫凌乱,腹部数道触目惊心的刀口,刀口周围翻卷起来的皮肉,还有她圆睁的双眼,狰狞惊恐的表情,无不昭示着她死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陆一手中的拐杖不知不觉已倒在一旁。他揪着自己的头发,跪倒在地上,内疚、自责等感情顷刻之间涌上心头。再次将视线投向一旁,几具孩童尸体,便映入他的眼帘。 想到在经历这一切之前的那个黄昏,这几名孩童还在他们准备临时驻扎的营地中嬉笑打闹。而现今已纷纷倒毙于地,陆一再也无法抑制心中涌起的那种冲动与暴怒。 “啊——啊——”陆一声嘶力竭的吼叫冲破静谧的夜,盘旋在这一片山林之中。 陆一挪动几步,捡起拐杖,又继续在尸堆之中逡巡。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是在山脚的边缘,看到了自己亲人的尸体。 他的老母几乎被斩为两截。周身的土壤,都因为血液的浸润而变了颜色。她俯卧着,面部向下,陆一无法看到她的脸。但她身上穿着的那件粗布夹袄,陆一却不可能不认得。见证了老母的惨死,陆一仰头惊惶四望,却在数步开外,又看到了他发妻的尸体。 那妇人也如同方才郑成妻相似。不知死前经受过怎样的痛苦。她衣衫凌乱,雪白的肉身在月光照射之下刺痛了陆一的双眼。那些胡骑显然并不满足单纯在这些妇人身上发泄了他们的**。在这之后,陆一的发妻很可能被侮辱她的胡骑乱刀砍死。陆一颤颤巍巍地走过去,轻轻揭开尸体的衣衫,发妻身体上那密密麻麻的刀口触目惊心。 刀口周围的皮肉无一例外地向外翻卷着。在她倒地周围的土壤中,遍布着她的爪印,显然这些凌辱和死前遭受的剧痛,使这位平日温和顺从的妇人几近疯癫。 陆一颓然倒地,老母和发妻的死,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一遍一遍呼唤着她们的名字,期盼着她们能突然坐起,而后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一场梦魇。然而随着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除去山谷中传来他哭喊的回音,没有任何别的回应。 陆一闭上眼,竟然生出寻死的想法。他挣扎着爬起身,捡起身旁的拐杖,想要去那些死去的军卒身边寻一把刀来自杀。他挪动着行走了很久,方才到达那些倒毙的军卒身边。他一具具尸体看过去。最终却只在一名死去军卒的身边,寻到了半截断刀。他不甘心地又找了几圈,却再也寻不到一把完整的刀,显然都已被胡骑顺手拿走了。 陆一挣扎着行到一棵树边,将上身倚靠在那树上,而后举刀便欲自刎。只是冰凉的刀刃挨上他脖颈的时候,他心中又平生一股悔意。在踌躇之间,那半截断刀已是掉落在地。刀身摔在地上,与碎石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令他听在耳中,却是更加清醒。 复仇的火焰在他心中升腾起来。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山边惨死的老母与发妻一老一少两具尸体,眼神忽而变得坚定起来。他不再踌躇,支着拐杖蹲下身去,将那半截断刀自地上拾起,而后又望了一眼山边,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 “娘,晴儿。是我不孝,无法让你们入土为安。今日我持此刀远行,必斩胡骑二十,来为你二人偿命!若我遭逢不幸,也可在黄泉之下与你们相见。” 陆一说完,捡起一旁的半截断刀,起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循着南方挪去…… ************* “四门紧闭,全城大索!”李延炤面色铁青,一掌便拍在了面前的几案之上。 方才入夜不久,县府府库失火。当府库中值守的文吏拿着木桶打了水前去救火之时,却不明不白地被人杀死在府库后院之中。 虽然火势很快便在闻讯赶来的四门守军合力之下迅速被扑灭,且如今的府库空无一物,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然而此时大敌当前,李延炤深知,府库这种紧要地方出现火情意味着什么。本来在这个关键节点,府库这种地方自然着火的可能便是微乎其微,守库文吏的非正常死亡,更是向城中诸将昭示着一个事实:城中如今已是混入了奸细。 随着城中居民被强制迁移,如今的县城中,几乎只剩下了守城兵卒与县府的衙役文吏等。其余人等自然无法在其中鱼目混珠。加之如今各部士卒都已在城头轮班据守,贼人来放完这把火再逃出城的机会也是基本不存在。 不过这帮虏贼的探子显然在刺探情报和搞破坏方面也是业余水准。居然不知如今县城中的粮草军械物资等早已转移进入县兵营中。跑去烧一座已经搬空的府库,却提早暴露了城中仍有探子的部署,在李延炤看来却是诚为不智。 尽管如此,李延炤还是摆出一副狮虎搏兔的架势,勒令除去四门值守士卒之外的其余人等,一概投入搜捕之中。这座本来已经日渐冷清下来的小县城,霎时又变得人声鼎沸,热闹不已。士卒们以队为单位,在各自队率的带领下严格搜查县城之中的各间房屋。李延炤严令各人务必仔细搜查。隔间暗道地窖等一概不能放过。 在空余兵士全城大索的同时,四面城墙上轮班据守的士卒们,也在纷纷做着战前最后的准备工作。他们将一桶桶豆油搬运到城墙之上,并在墙上支起大锅,准备等虏贼一来,便用这种在十一年的金城之战中已经实践过的利器给登城虏贼当头一棒。除此之外,城中制备的滚木礌石、弓弩箭矢等军械,也在士卒们的努力下纷纷被搬上城头。 因城中出现虏贼探子的活动迹象,李延炤身边的随侍护卫也因此被增加到了整整一什。率领这一什人马的,却是如今战锋营队率秦大勇。前番在河南血战虏贼先锋,掩护败兵回撤战斗中,秦大勇斩获三级,又恰逢是役原队率奋战阵亡,李延炤便令秦大勇顶上了这一队率职位的缺。 作为早先在广武军马厩便一直跟随李延炤的几人,如今秦大勇已不在,其余人等基本都已步上什长一级。刘季武、曹建等各有特色,各人武艺与临阵指挥都是无可挑剔。因此随着李延炤职位的上升自然是水涨船高,其余人心中也毫无怨言。毕竟此二人勇武智计,可说冠绝全军。他们也皆是心服口服。 其余人中,崔阳因其形象普通,遇事冷静,且性情刚柔兼具,被李延炤推举任命,负责与狄道的探子祝捷等联络事宜。虽然职务仍为什长,不过若论重要性与待遇等等,已不亚于百人将级别将佐。出于保密需要,崔阳的这一层身份除去他与李延炤两人,也尚无旁人知晓。不过崔阳自己对此倒是颇为感恩戴德。 张兴、王强、廖如龙等人,如今依然是任职什长。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韩文灿,前番与虏贼先锋谷口血战之时,他率领辅兵奋战,斩级两级,如今也是晋为辅兵队率。 总而言之,如今李延炤在军中的威望与自己的势力皆是极为有限。就算是一直跟随自己的这些老弟兄,也皆是因各种原因无法破格提拔,只能暂且屈居一线。不过他们在一线任事,为李延炤所带来的好处以及收益也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这些老弟兄的存在,使得李延炤能够掌握基层将兵的第一手资料。这些人在什长队率的位置上,也能够令李延炤对基层将兵做到如臂指使。这也正是为什么控制一支军队,只需要安排大多数听话的中低层军官的原因。 李延炤登上城楼视察战备情况。见城头上已有序排放着守城所需一应武备器具,心中却仍是颇感凝重。或许明日,战事就将降临这座安宁祥和的小城。他只希望以自己和这三千士卒一起,将这支入境的赵军牢牢拖在城下,令其重现十一年时那般景象。 只是遣出派往各郡县通报求援的诸多骑卒,如今仍未有回信带来,令他心感不安。倘若各郡县皆作壁上观,在人数远多于己方的赵军攻击下,令居最终的结局仍将不守。 李延炤没有作为炮灰进行这种无意义牺牲的觉悟。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使弃城而逃,在数量巨大的匈奴骑兵追击之下,自己带着这三千士卒也无法远走。即便撤军成功,令居要地失陷,李延炤作为军事主官也要面临被问责的结局。他并非士族,出了这等事情,除了掉脑袋也没有别的方法可让上位者安定军心。因此在反复权衡之下,他只得就这样走上了这场战事的风口浪尖。 先前搜捕敌军探子的基层将佐已是陆续返回。他们所带来的搜查结果,也基本都是并未发现任何异动。直到最后一队人归来,李延炤也丝毫没有听到这些队率们报告任何有用的消息。他心中不由得疑惑起来,难道敌军探子真的长翅膀飞出去了? 不过现今情势之下,既然未搜到敌军探子,他也只能在城中紧要各处增设卫兵,从而防患未然。布置完了这一切,李延炤便出了营,信步向县府行去。在虏贼大举攻城之前,还有一事,需要他亲自去处理……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三千弃卒(六) 来辛彦抬起头,一脸讶异地盯着独自而来的李延炤。心中数度翻腾起来,不敢置信地问道:“李定东,你是认真的吗?” 李延炤平静地望向辛彦:“辛抚梁,你与我辈寒伧武人不同。你出身高门,又饱读经义,治国之才,可圈可点。如今更在令居县任职数载,本应有更好前程,万不可与吾辈同死这县城之中。” 顿了顿,李延炤语调悲戚道:“如今我遣十余骑,前往各郡县中通报敌情,求取援军。然信使皆渺无音讯。即使遭逢胡骑截杀,也绝无可能皆被截杀!眼见便是诸郡县长官,无意派遣援军,助我等脱困罢了。我等数载交情,互相敬重,我绝无必要隐瞒或是欺骗于你。今令居既已成死地,我等三千,皆为弃卒!战守两难,更是无路可逃。若外无援军,令居必破!” 辛彦闻言,面上已有几分恼意:“李定东,你太小看我了!我虽一儒生,手也提得刀剑。使君既委我令居,如今大敌当前,我便断无弃城求活的道理!你辈武人可据城死战,搏一忠义美名,难道彦便差在哪里吗?” 李延炤苦笑一番:“抚梁切莫激动。炤犹记当初,府君将你托付予我,曾明言:‘此我侄也,惟求定东好生看顾……’言犹在耳,炤未敢忘……” 辛彦听闻,脸色更是涨得通红:“我叔父哪里晓事!凉州正是因他这类人太多,才有今日未盛先衰局面!韩璞此人,兵略平庸。却屡得使君青眼,付之于精锐,以图河南。然其人每每临战畏怯,裹足不前。未战已先败三分。十一年时,困守桑壁、冀城。仰赖金城张府君与其侄韩宁、广武诸郡县兵将奋力死战,方才议和得脱。带回所率精锐,犹算功德一件。今番与刘胤相持沃干岭,大败亏输。州治精锐几去十之六七。” 辛彦满脸鄙夷道:“此等庸才,丧师辱国,不当斩其以慰三军乎?李定东你临危而不乱,犹率县兵前出,掩其溃兵回师,正大功哉!而各府君皆惮之,任你独守要地。虏贼进迫,我等皆无退路。你任令居司马,我任令居县令。城失陷,则我等皆死!” 李延炤神情纠结起来,沉默了几息光景,缓缓道:“抚梁能如此,我已是至为感佩,只是……” 辛彦气得跳脚:“李定东,我也闻你于军中,自小卒而起,手刃敌军数十计。方才有今日。却怎如此难缠好似妇人!若我不在此城之中,则左近郡县多半借故推脱,不来赴援。而若我在此,别处且不论,就我那几个叔父,岂能坐视不理?” “今日你且记住,我必于此相候。令居存则抚梁存,令居亡,则抚梁俱亡!多说无益!” 李延炤实在想不到什么方法来说动这位固执的明府,只得拱了拱手,道:“既是如此,我便不再强求。惟愿抚梁平安。待他日得胜,必与抚梁共谋一醉!” “明府保重!”李延炤郑重地抱拳躬身,而后转身行出县府。辛彦的强硬远超他的想像,所想的,也是留守县城,履行他的职责。尽管在他这里碰了钉子,然而李延炤心中却没有半分怨忿。除了佩服,还是佩服。毕竟这个往日里一直给他一种文弱儒生印象的膏粱子弟,竟能有随军死战殉城的气节。不得不说这种外柔内刚,令李延炤对他的看法几乎大为转变。 饶是如此,如今城中可能仍潜伏着敌军探子,为了安全起见,李延炤还是由充作预备队的铁甲锐卒中挑选了一什士卒,前去县府中拱卫明府安危。受命的什长正是老部下王强。看着王强点齐士卒,各披铁甲,执长刀前往县府,李延炤心中才略微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 离开县府后,李延炤又复上城头巡视。如今城头备用的军械等皆已准备完毕。轮班值守的士卒们却也是了无睡意。李延炤独自行在城头之上,不时便引来周遭士卒的窃窃私语。谁人也没想到,在如今这山雨欲来的情形之下,这位县府司马还能够上城,与他们这些底层士卒同在一处。 李延炤走一段便停留一阵,与周遭士卒们攀谈一番,检查检查他们各自手中弓刀箭甲等。主将与他们同处一线,使得这些士卒们心中也平添几分振奋。各自虽拘谨,却仍都想与李延炤多聊几句,好在李延炤面前露露脸,让他能够记住自己。 行至北门一侧,李延炤依然如常,边与士卒们攀谈,拉着家常,边检查着他们手中武器。令他们但有破损,便及时拿去营中武库找书吏调换。毕竟战阵之上,若士卒手中武器不灵,很可能因此而出现完全无必要的伤亡。 正攀谈之间,李延炤却忽然隐约听到城下有人叫门。一旁的士卒正要点起火把,却被李延炤眼疾手快,一把制止。他将头小心地探出城垛,观察了一番,只是夜色黑暗,却看不真切。 “汝何人?”李延炤将头隐在城垛内侧,而后出言问道。 “我乃骑营陶百人长麾下什长杨易!我等外出侦骑,路上截获一人,他言及乃是县中工匠,负伤甚重,我等便唯有将他送回……” “举火!”李延炤悄声对一旁士卒言道。那士卒取出火折子,而后点燃一个火把置于城头。李延炤放眼望去,见城门下有十几骑仰头相望。 李延炤细细看去,见这十几骑多半都是些熟面孔。便放下心来,对一旁道:“开门,放他们入城。” 数名士卒闻言,便相继向城下跑去。李延炤亦是举着一个火把行下城楼。城门打开一条仅容一骑通过的缝,那十多骑见之,便上前鱼贯而入。 等到所有的骑卒均已入城,门洞中的几名士卒便一齐用力,城门又重新禁闭。李延炤打着火把,凑近一匹背上驮着一名横放伤员的马。乍一看去,还以为这匹马背上驮着的是具尸体。 火把凑近,照亮了陆一被灌木刮得满是血道子的脸。李延炤望之惊愕不已,连声唤道:“陆一?陆一!” 陆一却仿佛是毫无知觉,仍只是紧闭双眼,并无回应。李延炤伸出手,放在陆一鼻下探了探他的鼻息。感到他呼吸虽是不稳,然而一时半会,倒也无甚性命之虞。 “将他抬入营中,安置在我房中,令营中医士前去医治!”李延炤转头对一旁的步卒言道。 几人领命上前,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将陆一从马背上转移下来。而后抬到一旁,又轮流背着,向营地方向行去。李延炤转头问那伙骑卒领头的什长杨易:“杨什长在何处发现此人?” 杨易垂头恭敬答道:“约莫……约莫距县城北三十余里。此人拿着一截断刀,口中反复嚷嚷着:‘报仇,报仇……’见到我等之后,他大吼着:‘今日斩汝等虏贼,以为妻母报仇!’我听他所言,知其并非胡人,连忙出言制止,问及他来历。他只言道是县城中工匠,未说几句话,他便晕厥过去……我等见其伤势不轻,只得就近将其送回县城……” 李延炤点点头,又道:“先前县中留守工匠并家眷百余人,交割了最末一批武器军械之后,我便遣骑营百人长徐鉴领本部护送他们北撤避祸。既如今独此一人,受伤颇重,且护送骑卒无人返回,想必匠人及家眷,还有护送骑卒,皆已遭逢不测……” “既是如此,说明虏贼即使部署于城北的游骑尚有不少……”李延炤抬头望向杨易:“你部若是返回继续侦哨,万望各自保重,切莫逞一时之勇,与大队虏骑缠战。若遇虏骑,能避则避。保存自身方为上上之策。” 杨易抱拳躬身道:“属下谨记。属下这便率部再行出城。若探得异常情况,再遣人返回报予司马。” 言罢,杨易翻身上马,拨转马头便向着又开了一条缝的城门行去。 李延炤看着杨易一行哨骑消失在城门之外,城门重新紧闭落锁之后,方才转身,疾步向营中行去。看到陆一那副伤重惨象,他已是不敢想那些其余匠人及他们的眷属,会遭遇什么。 半刻钟之后,李延炤已是出现在屋中。此时尚在营中留守的医士一共十人,此时已尽皆在这间屋中,各自查看着陆一的伤势。 李延炤的胡床已被从榻上搬了下来。陆一仰卧在那胡床之上,十名医士各在一端。李延炤静立片刻,只见那些医士不时摇头叹息,心下不由得一沉。连忙紧走几步,进入屋内。 “不知众位郎中诊断结果,此人还有救否?”李延炤心中打着小鼓,望着一众医士问道。 “此人尚算刚强。然则臂上一处刀伤,豁开皮肉几近两寸。后定是又遭马匹冲撞,胸腹数块淤青,胸骨也折断两根……不过其气息尚劲,一时半会倒无性命之虞。”为首的医士总结了一番陆一身上的各处负伤,向李延炤汇报道。 “只是……”一旁另一名医士踟蹰着,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一般言道:“若调理得当,或许尚能痊愈。然而但凡有些不对,便积重难返,恐得致残!” 致残二字甫一出口,李延炤便已觉当头一棒砸下。陆一此番遭逢不幸,虽非他直接所为,然而其留在县府工坊中为县兵赶制军械,因而拖到虏贼已至,方才遣人护送他们出城。听杨易言说当时情形,显然是陆一妻母皆丧于胡骑之手,因而在李延炤心中更添悔意。 “请诸位医士一定留人,好生看顾他。”李延炤对屋中众位医士团了团揖:“所需药物资财,概由我个人所出。诸位但有所需,便请开口……” 医士们受宠若惊,连连回礼。一人言道:“司马既已开口,我等便当竭尽全力救治此人。请司马放心。” “那就多谢诸位了。”李延炤思虑片刻,道:“请诸位稍歇。此人痊愈之后,另有酬谢。如今虏贼云集,城中军务不可稍弛。我且往城中巡视一圈……” 众医士忙起身道:“司马请便。稍后此人但有任何情况,我等便即刻呈报司马。” “有劳诸位费心。”李延炤再次拱拱手,而后转身向外间行去。 虏贼压境,繁忙的军务已让他觉得有些喘息不能。如今陆一的事情,更像是一块大石压在了他的心头。再上城头巡视各方之时,李延炤都觉得总有些心不在焉。 城头上的值守士卒换了一波又一波,而李延炤却仍是了无睡意。十几里外虏贼营地的火光即使隔这么远还是依稀在望。来到这个时代已历六年,然而李延炤衡量一番自己的处境,对比诸多有着丰富成功经验的前辈,觉得自己简直是堪称穿越者之耻。 望着虏贼营地透过来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恍惚的虚无感。觉得自己若是在这场战争中丧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然而看着城头或忙碌,或小憩的士卒们,他不由得又为自己方才的想法而感到愧疚。或许自己一死,算是一种得来不易的解脱。然而这些士卒,却又将何去何从?人人皆有父母亲人,谁愿在后方听到自己亲人阵亡的噩耗?若令居终将不守,自己也须得尽力保全这些部下,不为那些战后统计的伤亡数字好看一些,只是因为,这些卑微的士卒,也皆是有血有肉有家的人。 在这种重重压力之下,李延炤便待在城头,迎来了次日的黎明。虏贼营地中的火光一夜未歇,显然也是对凉州兵卒有所忌惮。如今踏上了凉州的土地,未敢再大意行事。毕竟在凉州的主场之上,赵军自上而下也不知将发生什么。谁也不敢保证若被逼到绝处,当年洛阳城下北宫纯所率领的那些铁骑不会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战场上。 刘胤收集汇总了诸多哨骑反馈回来的情况。知悉如今的令居县城已是孤悬于外,无人援救之后,刘胤将所部万余士卒分作三部,分别向着紧张待命的令居县城缓缓压来! 一宿未睡的李延炤看着远处黑压压的赵军缓缓而来,心中反倒是涌起一股形同解脱般的释然。之前一直便在为今日之战做准备。如今,这一时刻终于到来! “点火!”随着李延炤的号令传递在城垣之间,城头上架起的大锅下,纷纷燃起火光。锅内,则是为了迎接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而早已准备好的豆油及火油…… 第二百九十九章 固守令居(一) 黎明时分,十几里外的赵军大营透亮了一整晚的火光终于相继熄灭。随后便是营中飘出的袅袅炊烟。伴随着锅中粟米清香的炊烟在四周飘散开来,也飘入已在附近山上值守了一整晚的陶恒所部骑卒鼻腔中。这些骑卒疲累饥饿交加,此时闻到这股粟米清香,不由得纷纷伸长脖颈,细细嗅闻起来,仿佛这凭空而来的香气能够暂缓他们腹中饥饿一般。 陶恒从随身的干粮袋中掏出半块干硬胡饼,咯嘣咯嘣地咬着。时不时拿出腰间水囊对着嘴狂灌几口,而后将口中经过咀嚼之后依然有些咯喉咙的胡饼咽下。望着身旁骑卒们贪婪嗅闻敌营饭香的模样,不由得暗自轻叹口气。他转头望向一旁拿着水壶胡饼,同他一般大口吞咽的队率望去。 此人正是当初自陇西随他和冯定前来降凉,最终剩下那二十来名骑卒中的一员。此人虎背熊腰,托凉州军骑卒普遍装备的马镫的福,如今在马背上擅使一根丈许长,重三十余斤的马槊,且骑射技艺在如今令居骑卒之中已是难觅对手。却偏偏生得一副白净无须的儒生面庞。在军中呆久了,此人也是一身杀伐之气,往往在睥睨之间,便已能令对方不敢轻动。 陶恒从干粮袋中又取出一个油纸包,甩手便向着那队率丢去:“王老柱,这里有点前番腌制的马肉干。待会你给兄弟们分一下。” “哎!”那队率反应迅捷,一手接过油纸包,面露喜色,打开纸包嗅闻一番,一脸陶醉神色。正待转身去发放马肉干,却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转身问陶恒道:“百人长那里可还有?” “没了,都在你手上了。”陶恒望着两里外的赵军营盘,头也不抬地答道。 王老柱闻言,从油纸包中小心翼翼地挑了一根最大的,几步行至陶恒身旁,将那马肉干递了过去:“百人长也吃点吧。” “不了不了。”陶恒连连摆手:“方才我已吃饱。这些拿给弟兄们分了,待会也好有气力继续赶路。” 王老柱见陶恒神色坚决,便点了点头,向着那些兵卒走去。油纸包中又干又硬的马肉,即使在这些军卒心目中,也决算不上什么非凡的美味佳肴。只是如今在外不比在营中,有这些虽干硬的马肉干,也总胜过干粮袋中那些干硬得咯喉咙,没有水就无法下咽的胡饼。 王老柱拿着油纸包行至聚拢起来的军卒们附近,军卒见状立即呼啦啦地围过来一大片。看着他手中油纸包,纷纷吞着口水。王老柱招招手:“坐好等着我分,谁要不守规矩,休怪我打折他的手!” 听到他厉声明言,士卒们便纷纷有所收敛地围坐成一圈。王老柱将油纸包放在一旁大石上,便从腰间抽出环首刀,数着人头,开始切割那些本就不怎么多的马肉干。 不多会,油纸包中的马肉干已是被分完。每人都分得一小块。军卒们纷纷将那些马肉干送入嘴中,闭眼细细咀嚼一会,纷纷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 “休要嫌少!”王老柱看着士卒们的贪恋表情,出言责道:“这些也本来是百人长一人的配给。如今百人长自己啃了胡饼充饥,肉干一块未动,全数分给你们,谁要聒噪,我老柱这自有拳头伺候。” 士卒们闻王老柱言及于此,都是有些惊愕地看了一眼仍立在十几步外,举目望向敌营的百人长,心下瞬间便再无怨言。纷纷狼吞虎咽地拿出自己的胡饼啃食充饥。而什长队率等一应基层将佐,已纷纷行至百人长身旁,开始询问起今日队伍动向以及安排。 陶恒看着两里外的敌军营地,面色凝重一语不发。直到敌军用过晨食,开始自帐中拿起武器出营集合,陶恒的神色方才紧张起来。他大略数了一番出营敌军数量,见规模已有不下八千人,神色中更见忧虑。 在敌军出营列队,继而向令居县列队出发后不久,留在营中的数千人也没闲着。他们在各自将佐的带领下纷纷开始拆除营栅、帐篷等。并纷纷将其装车以备搬运。王老柱见此情景,却是甚为不解,连忙凑近陶恒,问道:“百人长,这些虏贼是要干嘛?” 陶恒叹了口气:“刘胤是想将营寨前移,好减缓出兵攻城所费时间气力。首日出战,刘胤仍以氐羌人为先,乞活军帅为后。更留两千虏骑压阵,端得是食古不化。” 在陶恒印象中,自他在陇西时,对虏贼印象便是如此。起先并未占据陇西地区,刘赵多以归附的乞活军为炮灰。而以本族精锐押后掠阵。若炮灰有效地消耗了敌军气力,押后掠阵的匈奴精骑便一鼓而进,趁势击破敌军。倘若这些炮灰并未发挥多大的作用,这些匈奴人珍贵的本族有生力量也承受不了多大的损失。 而击破陇西之后,陇西地带大大小小的氐羌部落慑于刘赵强大的军事威压,加上送人质至长安,也不得不貌合神离地归附匈奴。如此一来,匈奴人眼中的这些乌合之众便成为新的炮灰部队。 人数较少的匈奴以及杂胡,在这场波及甚广的乱世中,也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来求得本族人的优先生存权。与之对应的,便是外族人的彻底沦落。活在北地的其余民族在无力抗争之下,境遇简直不比豚犬好多少。 “走!”陶恒转头望向王老柱:“遣一人回营,将此处敌军动向报知司马。我等便继续向南。此去路途险峻,困境重重,然为司马及千百袍泽计,我等也别无选择。” 城楼上,处处都站着持火把据守的士卒。一旁的铁锅中皆是在加热的油。每只锅旁都有数名士卒围着,数人将早先劈好的柴火丢入锅底。其余人则各执蒲扇,向着那锅底熊熊燃烧的柴火扇着风。 除此之外,其余值守士卒皆是在城墙上严阵以待。事关自身性命,谁也不敢稍有疏忽。随着远方敌军黑压压的军阵越发迫近,城墙上的军卒们冷汗也是涔涔而下。 毕竟如今城墙上站立的军士之中,仍以临时征召的辅兵为主。面对缓缓推进而来的军阵,人人心中都升起一种疑惑:如此强大的敌军前来攻城,令居真的能守住吗? 老营士卒们在各自战位上严阵以待。而征召而来的辅兵们,则多半紧张兮兮地望着城下两箭之地外的敌军军阵发呆。 赵军在两箭地外停驻片刻,重整队形。李延炤在城楼上举目四望,望着城头一副魂不守舍模样的己方军卒们,心中不由得大急。他回过头,向身后的鼓吏大声下令:“击鼓,备!” “备!”李延炤身旁一众严阵以待的老营士卒们纷纷呼喝起来。鼓吏也拿起鼓槌,对着城楼上架好的军鼓奋力敲击。 听闻号鼓声,以及城楼上司马左近士卒们的呼喝声,城头其余以辅兵为主的士卒们纷纷振奋起精神。经过一段时间严格训练的他们,如今已是不再缺乏最基本的纪律。只是没有指挥的时候,他们心中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如今号鼓响起,这些军卒们便纷纷拿起手中盾牌,沿着城垛架起一道坚固的防线。在盾与盾的缝隙之中,早已打磨锋利的枪头与刀刃闪着摄人心魄的寒光。 在城上照顾大锅的士卒们也得到了纷纷前来的刀牌手们的保护。他们将盾面向城垛架起,为在锅边忙碌的袍泽们撑开一道密不透风的盾墙。随着蒲扇的摇晃,锅下的火越烧越旺。锅中也逐渐冒起青烟。 赵军整队完毕,继续向前方推进,直至一箭地外再次停下。号角吹响,前排的氐羌武士及队中的晋人乞活军纷纷高举盾牌,抬着云梯,推着橹盾车便向城边开始冲击! “放!”等待已久的魏旭看到敌军已冲进一箭范围之内,右手猛然向下一挥,大吼道。他身旁聚集起来的弓弩手们纷纷将弩机伸出墙垛,各自瞄准一个大略的位置,便随即扣下手中弩机。 数百支弩箭离弦而出,带着劲风袭向城下的氐羌武士。虽然这些令居县兵手中的弩箭呼啸而下,然而对着早已举盾防御的氐羌武士,这些弩箭所产生的杀伤只能说是微乎其微。 射中城下氐羌武士手中盾牌的弩箭,或被弹开,或直愣愣地插在下方士卒们高举着的盾牌之上,箭尾的白羽犹在反复晃动摇摆。面对这阵完全称不上密集的弩箭袭击,举着盾的氐羌武士也没有稍停,他们继续迈着整齐的步伐,向着城下推进而来。 面对这种汹汹而来的如潮攻势,唯一应对的方法就是给他们造成足以使他们崩溃的巨大伤亡。在这个还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时代,李延炤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便是凭借高沟深垒,再以热油浇泼,再点一把火的方式来对这些敌军造成成吨的伤亡。 这个办法在金城郡已经实践过一次。事实证明,只要将城墙修高,储备足够给这些蛮族造成巨大伤亡的军械武器乃至火油这种东西,能够在防御战之中占据绝对优势。 弩兵们继续用尽自己全力上弦,放箭。不过从始至终,这些弩兵给敌军造成的伤亡一直极为有限。魏旭无力地举着弩,向已快要到达城下的敌军人群中放出了一箭。弩兵们因未能给敌军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亡,情绪普遍很低落。 赵军士卒们很快便被辅兵们增挖的那条加宽的令居县护城河阻挡住了去路。刘胤第一阵便派出八千人,也正存着将令居县一鼓而下的意图。不过现实却是在无比残酷地告诉他,攻取令居,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眼看着己方前排氐羌武士已在护城河旁驻留,刘胤挥挥手,在最后方掠阵的那两千余名匈奴骑兵,便纷纷开始策马前行,逐渐接近远处高耸的令居城墙。 匈奴骑卒们前进到约莫一箭半远的地方,便纷纷驻足,而后分为四队,便在各自将佐的带领之下向着令居城墙奔驰起来。站在城楼上的李延炤对于敌军的这一招并不陌生。骑卒们在高速奔驰的马背上,借助马的速度,将手中箭矢可以射到更远更高的地方。他转过头去,对身后鼓吏道:“击鼓!御!” “御!”城楼上云集的老营步卒与铁甲步卒们纷纷高喊。咚咚的鼓声在南侧城墙上回荡,在城墙上逡巡的一部分士卒,纷纷持着手中盾牌上前,而后将盾又架在垛口边,与方才同泽们的盾阵一起,形成一道更高更坚固的盾墙。 城楼前列的老营步卒们也纷纷举盾,构成一道遮蔽城楼的盾墙。在那些老营步卒们身后,便站着百来名披甲持刀的铁甲步卒。李延炤面色凝重地望向城下往复奔驰的匈奴骑卒,而后缓缓将手中铁制面具扣在脸上。 见李延炤戴上面具,其余那些铁甲步卒也有样学样,纷纷将面具戴上。两名后列持盾老营步卒一左一右奔至鼓吏身旁。他们举起盾,将鼓吏也护持起来。城楼上的步卒们有序地做完这一切不久,李延炤便透过面具上开在眼外的小洞,看到奔驰中的匈奴骑卒向城楼上发出了第一波箭矢。 箭雨转瞬即至,射在盾牌上发出的咄咄声,与射在后排铁甲步卒甲叶上的铿锵声交杂在一起,回荡在这段城楼上空。李延炤微低下头,任零星箭矢敲打在自己的头盔以及肩甲上,时不时透过皮肤传来的轻微刺痛意味着箭矢歪打正着地钻入甲叶间的缝隙。然而内里还衬着一层皮甲,李延炤对此浑不在意。 在匈奴骑卒们借着马势奔驰中发出的一波波箭雨之下,踟蹰在护城河边上的氐羌武士们,已经开始用木梯架桥,试图通过这段要人命的城壕。被匈奴骑卒精准又连绵不绝的箭雨压制在城头上的弩兵,也只能寻机零星地向城下的敌军骑兵射出几箭。然而对于高速奔驰中的敌骑,这些弩矢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骑卒们成功的压制,为充作先锋的氐羌步卒们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冒着城上时不时落下的零星箭矢,这些顽强的氐羌武士借木梯搭桥渡过护城河,随即便迅速向城下冲去。 只是他们不知,他们渡过城壕,密密麻麻地向城下冲去之时,这场攻守战对双方基层士卒将佐的考验,方才刚刚开始。 第三百章 固守令居(二) 作为赵军先头部队的氐羌武士们,在渡过护城壕之后,便即刻抬着剩余的木梯,向着令居县城下冲来。魏旭所部弩手虽然仍在不间歇地射击。但是毕竟人数寡少,对攻城赵军所造成的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赵军见城头射来的箭雨不甚密集,胆子便大了起来。他们待前排袍泽们架起攻城梯,便纷纷向梯口涌去,蚁附而上。转眼间攻城梯下半部皆是举盾攀援而上的氐羌武士。李延炤见状,扭头对着鼓吏大声下令道:“击鼓!砸!” 城上据守的县兵们在听闻鼓声之后,自排列整齐的盾阵中各分出数人,顺着袍泽们堆砌滚木礌石的方向而去。不多时,或两人抬,或三四人合力,将早已准备好的滚木礌石等物纷纷搬运至城垛后。此时城外匈奴骑兵的箭雨仍是不绝。在搬运过程中,间或有令居县兵中箭倒地,很快,那些哀嚎着的兵卒便被一旁冲出的同泽们架上胳臂,顺着阶梯向城下而去。 滚木礌石搬运既毕,城头上的基层将佐们便探出头,一边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匈奴骑兵的奔驰轨迹,一面看向攻城梯上的敌军士卒。不多会,趁着城外匈奴骑卒驭马转身的当口,各基层将佐们齐声大吼一声:“砸!” 随着将佐们发令,垛口旁的士卒抽出个别人放下盾,而后抬起垛口后的滚木或礌石,费力地搬上垛口,而后一齐用力,便向着攻城梯上仍在攀登的氐羌武士砸去。待那些滚木礌石甫一丢下,士卒们便立即回身牵住栓系在两头的绳索,而后以一只脚抵住垛墙,数人合力向后拉,试图将这些抛掷出去的滚木礌石收回。 氐羌武士们举着盾,心想着凭令居县兵那点零星的箭雨,自己应是无虞。孰料城头上瞬间降下的滚木礌石雷霆万钧一般砸下,尚在梯上攀登的赵军将卒们来不及闪躲,便已纷纷被击中。有的滚木礌石虽是砸中盾牌,其所传递的巨力,却是令举盾人的胳臂在第一时间筋断骨折。城头上攀援的氐羌武士们,纷纷不受控制地向后方自由落体般摔下去。 城下士卒见得此景,纷纷想起躲避。然而后方大队袍泽人挤人,又哪有令他们闪转腾挪的空间?不少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先登的袍泽凌空而下。反应快的尚能够举起盾挡上一挡。然而随着嘭嘭的人体落下之声,梯下等候攻城的袍泽不少应声而倒。部分人弃了手中盾牌抱着手臂哀嚎起来。而其余一些则倒在地上,脖颈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再无声息。 望着城头守军将方才掷下来的滚木礌石收回,城下那些被当做炮灰的氐羌武士已是有了几分畏惧。然而后方袍泽一直在向前挤,任何人都无法后退,只有在这种一致向前的步伐中被挤上各架木梯,然后迎来自己的命运。 方才小小的挫折,并未使这些氐羌武士放弃努力。又一波人一手举盾一手攀梯,向城墙上缘攀登而去。只是相较于头一波士卒的一往无前,他们的心中已是打起了小鼓。不时透过盾牌边缘向上望,生恐那些可怖的滚木礌石兜头砸下。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这种真理已被无数次地实践过。城头再次出现的带长钉的滚木礌石在那些攀援而上的氐羌武士们的瞳孔中无限被放大,便如方才第一次一样,落下的滚木礌石重重地击打在当先的武士手中盾牌上,巨大的冲力击中他们徒劳地想用来遮挡的盾牌,各人或听闻胳膊上传来咔嚓一声筋断骨折的脆响,或已了无生息地自由落体而下。 这些氐羌人长期活动在陇西地区,高沟深垒也不是未曾见过。只是如今日令居一般高大的城垣,遍数整个陇西,估计也就只有狄道和金城与之尚在伯仲之间。其余城垣,盖不及其一半高。 即使身为陇西与关中枢纽地带的南安、陇西二郡,此时也是早已破败不堪。城高不过两丈,饱经战火的城墙更是摇摇欲倒一般。 攀援而上的氐羌武士再次被城头抛掷而下的滚木礌石无情地砸了下来。而蚁附在攻城梯周围的氐羌武士绝不会如此轻易地善罢甘休。身后便是护城壕,壕中也满是污浊不堪,足有丈许深的死水。任谁人也不想在败逃的路上跌入那潭死水之中。更遑论即便通过临时搭建的木梯桥返回另一端,尚在外围游走的匈奴骑卒也决意不会放他们顺利返回营中。 氐羌武士们尝试了数次攀登。然而除去在城下留下数十具尸体之外,几乎一无所获。在这数次连绵不绝的攻势之中,曾有一名百夫长砍断了城上士卒牵引滚木礌石的绳索,而后奋勇登城。只不过当他攀援而上,来到城头之后,等待他的却是十余根长枪的枪尖。那百夫长毫无闪躲或是反击的空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十多杆长枪捅入自己体内。他眼中最后的景象,便是护城壕对岸仍在游走放箭的匈奴骑兵。 屡次无功而返,率军攻城的氐羌将领面上再也挂不住,只得派出数名自己麾下猛将,也是这些攻城的氐羌部落中的头领,前去督军攻城。 眼见己方部落中头领都纷纷来到阵前,率领他们各自身旁的精锐护卫准备投入这惨烈的攻城战,前方那些屡屡受挫的氐羌武士终于明白,这一次是动真格的了。若作战不力,即使能活着走下战场,也未必能活着走回家中。 来到阵前的各部头领,望着蚁附登城的麾下儿郎,纷纷命身旁的忠心卫士们取出号角吹响。浑厚的号角声响彻在战场之上。听闻号角的氐羌武士们更见勇猛。他们不再顾忌那些自城上自由落体的滚木礌石。甚至还有人待那些滚木礌石丢下城之后,上前用手拽住栓系在两端的绳索,奋力挥刀将之砍断。 城头上,李延炤望着如同潮水一般向城头扑来的氐羌武士们,面色虽然凝重,然而嘴角却已浮现出一抹嘲弄般的冷笑。这一切皆掩藏在冷冽的铁面具下。不同于两侧垛墙后据守的辅兵,城楼上人人皆是面无表情严阵以待。经过匈奴骑卒长达近一个时辰的重点照顾,如今的城楼上,已是到处都插着匈奴骑兵尾羽各异的箭矢。 即使面对这般重点照顾及箭矢攒射,城楼上的士卒们也未显出任何的疲惫畏惧及厌战姿态。这也令李延炤稍微宽心。历经四年,自己毕竟还是以身作则,锤炼出一支人数虽寡少,却已足堪称为精兵的队伍。 李延炤侧头,自敌台望出去,城墙外汹汹而来的氐羌武士几乎占满了他视线所及的任何一片区域。如若放任敌军上城,那么那些上阵不久的辅兵势必先行崩溃。大脑急速思量了一番当下的处境之后,李延炤望着数十步外已冒出青烟的若干油锅,一声怒吼冲破喉咙,回荡在城头上。 “泼油!”李延炤话音方落,身后鼓吏已是奋力击打起面前号鼓。得到命令的辅兵们又在将佐们的指挥下,前去几人各用布条包住锅耳,便向垛墙边抬来。 攀援而上的氐羌武士,看着令居县城的城头已几乎便在自己手边,登时大喜。先登者铿地一声拔刀在手,脚却已经踏上木梯最上端的那几级木梁。然而尚未及大吼一声纵身向城上扑去之时,便看到垛墙边上已多了一口黑黝黝的大锅。 先登士卒一愣神,尚未明白这些令居县兵们又拿出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作为武器,垛墙边上的黝黑铁锅已是横着翻过来。一股冒着青烟的透明黄褐色液体便紧接着迎面扑来!当先那名氐羌武士来不及做出太多反应,只是本能地用持刀的右臂护住头面部。不过随后大面积的浇泼感,与宛如千万根针刺击搅动的疼痛与灼烧感,却透过他的神经传遍全身。 “啊——!”先登士卒惨嚎一声,左手仍是顽强而本能地抓住攻城梯木梁来防止自己跌下。电光火石之间,身后仍在攀梯的后来者也是惨嚎一声,便相继传来咚咚的落地声。 那位不幸的先登者尚未及好生思量自己的处境,城头上的令居县兵已是紧随其后丢下了数个火把。方才泼出的沸油便成了这些火最渴求的燃料。火焰顺着木梯烧下去,方才还坚持在木梯上几级的先登者,转眼间便成为一个火人。 此番,面对真实的烧灼感,他再也无力攀住梯梁,左手的盾与右手的刀皆已不自然地松手落下。须臾之后,浑身着火的先登者也自然而然地摔下了城墙。 兜头浇下的沸油不仅照顾到了顺着木梯攀援而上的士卒。也命中了靠墙根处围着木梯的一圈敌军。然而随着火把丢下,凡是浇到沸油的地方,亦是纷纷燃烧起来。很快,各个木梯周围便成了真正的炼狱。数以百计的氐羌武士们浑身着火,或发足狂奔,或倒地翻滚。凄厉的惨嚎声和面前这般宛如修罗地狱的景象,无疑更加深刻地刺激着周围其余人的感官。 本来围绕在梯旁随时准备填补而上的敌军,被油浇中的惨嚎着滚倒在火中。未被浇中的则一边庆幸着,一边不住地向后退着,试图远离那修罗火场。热油和木梯以及袍泽燃烧着的灼热感时不时地刺激着这些氐羌武士的神经。见过这番修罗景象之后,后排不少士卒已是萌生退意。 然而就在此时,他们身后再次响起了诸位部落头领催促进攻的号角声!在这些头领们的督战之下,后排士卒纷纷向前拥挤着,不少抬着长梯的武士不顾前排士卒们心底升腾起的畏惧,强行挤开他们便要上前。然而当他们看到城下烈火焚烧的景象,登时便也萌生退意。 然而后方的同泽们不明所以地向前挤着,使得前排士卒们进退不得,在前方那般地狱景象与焚烧人体飘来的阵阵糊臭刺激之下,终于有前排士卒再也忍受不能,转身拔刀便向着后排拥挤的同泽们砍去。 一开始,这种火并还只是个例,不过随着越来越多被逼急了眼的前排武士转身向后,这一场敌军之中进行的火并规模也越来越大。 城头持弩透过垛口向外看的一名弩兵,不愿错失此等良机。他举起手中已经上弦的弩机,透过望山,瞄向城下正在局部忘我厮杀的敌军。 魏旭看到,连忙上前一把按下了那士卒手中弩机,道:“不要放箭,让他们自己打去吧。” 手持弩机的那士卒有些懊恼地探头望了望城下,又转头望了望魏旭。只听魏旭沉声道:“若此时我等放箭,只能敦促那些火并的敌军转头攻城。我等若在城头观望,还不知他们要自相残杀多久。” 城下厮杀的两方之间搏斗已经渐趋白热化。许多旁的士卒也被无辜卷入其中,莫名便被火并双方误伤。因而主动或是被动卷入其中的氐羌士卒越来越多。 居后督战的各部族头领见到前方士卒们越来越乱,皆是不明就里。直到前军遣人回来通报,方才如梦初醒,赶忙派遣手下最得力的将领带着自己身边随侍的卫队,前去制止这种毫无意义的火并。 待各部火并在头领们的干预下匆匆解决之后,各处已遍布着因这种毫无意义的火并而死伤的氐羌武士。城下仍有余火在燃烧,而方才那些滚倒在火焰中的氐羌士卒,此时俱是了无生息。部分人在烈焰的灼烧下已变成一截黑炭,身体蜷着挛缩起来。犹自冒着缕缕黑烟,带起一股肉类烧糊的焦臭味,直熏得城上的令居县兵将卒们纷纷皱眉。 城下方才的种种凄厉惨嚎已经绝迹。而方才火并过后的阵中又不时传来阵阵哀嚎。在这纷乱的战场上,生命的消失也往往只是一瞬间。各队氐羌武士的前后排纷纷被分开,而取代方才那些怯战士卒的,已是各部落头领身边的精锐侍卫们。 随着号角再次吹响,持梯的氐羌武士们再次在那些精锐侍卫们的引领下向着城墙冲去。眼见敌军再次前冲而来,准备发动攻势,城墙上的号鼓咚咚响着。据守各处的令居县兵们,又纷纷手持武器,密切注视着城下敌军的一举一动。 第三百零一章 固守令居(三) 一  由于油锅中的油已经泼洒殆尽,城墙脚下的余火也在慢慢熄灭。大范围杀伤技能进入冷却期的守军,只得在基层什长伍长等将佐的号令和率领下结成队形,准备与强攻而上的敌军在城头展开肉搏战。 各部族长身边的精锐侍卫,断然不负精锐之名。他们扛着剩余的木梯架在城头。各队之中将佐别着长刀,拿着盾牌攀援而上。转眼间便已至一半。城头守军搬着滚木礌石毫不犹豫地砸下。然而砸倒一批,后继的其余侍卫仍是悍不畏死地攀梯而上。 砸下的滚木礌石之中,有去无回的也越来越多。李延炤在城楼上,转脸望向那些在城楼外架梯攀登的敌军精锐。见其中不少人已攀至最上几级梯梁,眼看就要越城而上,神色便益凝重起来。 咚咚咚咚急促的号鼓再次响彻在城头。听闻此番号鼓声,城头上的辅兵步卒们纷纷各执武器按什伍紧密结合列阵。外围士卒纷纷举盾,而阵内各自伸出数杆严阵以待的长枪,直指垛墙上端。 数名氐羌精锐已攀上攻城梯的最上一级。望着垛墙下严阵以待的令居县兵,这些毫无退路的氐羌精锐们,不由现出一种拼死一战的决绝与狰狞面目。他们迈步站上垛墙,而后手中执着刀盾,向城墙上一跃而下。早有准备的前排辅兵迅持盾进逼。而后排士卒手中的长枪,已是攒足力气向着那些登上城的氐羌锐卒捅去。 这些各部族头领直属的亲卫,个个皆是粗壮结实。相较于之前那些衣不蔽体的同泽,这些锐卒亲卫已皆是身披皮甲。对于早有准备的守城县兵,几人一跃下垛墙,便被县兵们手中的长枪刺穿钉在垛墙上。然而这些悍勇无匹的士卒,在将死的前一刻,仍然或奋力挥刀,或将手中刀向着捅穿自己的令居辅兵掷去。直到持盾的辅兵上前,纷纷用手中环刀彻底结果了他们的性命,他们才无力地顺着垛墙倒下去。 先登的这几名亲卫锐卒,虽然没能给据守的县兵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杀伤。不过他们悍不畏死的先登,却给后来者争取了一些时间,使得他们得以迅顺着木梯攀援而上,登上城头进行战斗。 次波跳下垛墙的亲卫,先面对的便是手持刀盾的令居辅兵。辅兵们之前经历过的严格训练,便在此时挥了不小的作用。他们纷纷用盾牌护住自己当面,而后下盘力,直直地向着那些亲卫撞击而去。猝不及防之下,数名亲各自被两三名辅兵顶在了垛墙之上,动弹不得。 分工明确的其余人,便迅持刀上前,往那些呜啦呜啦乱叫的敌军亲卫要害上招呼。跳下垛墙的亲卫,或是脖颈被一刀割断,或是数柄环刀一齐透过盾牌与垛墙的间隙,刺入他们的身体之中。城头一时鬼哭狼嚎。 然而更多的氐羌卫士跳上城头。前冲的令居辅兵们只得迅抽身后退。这些基层将佐心中也明白,面对这些敌人,自己若是能借着人数或是武器上的优势,犹能胜他们一筹。然而指望与他们斗起勇力,自己麾下这些人,还真不太可能是那些精锐卫士的对手。 随着跳上城头的氐羌卫士增多,城墙上早已排列完毕的众多辅兵很快与他们厮杀在一起。一方倚仗着自身勇武,一刀一枪皆是势大力沉。而另一方,则凭借有序的小队合作,一招一式皆逼迫对方疲于招架。 看到己方精锐武士已攻上城头,敌军却没有再浇泼那可怕的沸油,后排那些氐羌杂兵也纷纷壮了胆。一个个都开始跟随着那些精锐亲卫的后队,向着城上攀登。 李延炤神色凝重地望向那些登城敌军。看着列阵据守的己方辅兵纷纷被包围起来苦战,心中也不乏一种忧虑之感。许是这些敌军头领轻视他以及他麾下的士卒们,许是他们着急攻取令居,好向自己的主子刘胤表功。不管如何,这些氐羌部落族长开战一天不到的功夫就摆出这种全数压上准备搏命的架势,确实大大出乎李延炤的预料。 城头号鼓再次响起,据守在城楼上的铁甲步卒们听闻号鼓,已是在两位队率的带领之下自觉地分成了两部分。李延炤望向带队的秦大勇与朱晟两名队率,大声下令道:“战锋营,出击!” 两股银灰色的铁甲洪流自城楼处出,分别向着两侧城墙奔去。李延炤右手提刀,亦是行在最前端,率领秦大勇那一队铁甲锐卒,向着城墙上渐渐增多的敌军迎了上去。 李延炤的担心不无道理。早早地派出铁甲锐卒参战,也正是期望能用这支精锐,给攻上城头的敌军造成重大杀伤。尤其是削减那些氐羌精锐的数量。 他心中清楚,这些精锐部队越晚投入战斗,面对的残局越是无力,他们的收割能力就越强。要杜绝这等情况的出现,唯一的选择就是,在他们初次露面的这场战役中,便将他们彻底打残!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李延炤不惜动用自己麾下这支铁甲锐卒早早便投入战斗。敌军优势兵力业已登城,己方士卒人数、战力不足的弱点很快便会暴露出来。在这种局面下,如此行事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了。 当一个队五十余名铁甲锐卒手执长刀加入战场之时,李延炤面前呈现的,是己方辅兵与优势敌军之间的缠斗。辅兵们毕竟训练不久,其中不少人还是初临战阵。不论作战意志还是作战技艺与登城的敌军都尚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此时虽各自结成圆阵与敌接战,然而终究还是渐渐落于下风。 看着展开队形的敌军精锐护卫们,此时已呈现出他们个人技艺高的优势来。一个个小圆阵周围的令居县兵不断地中刀倒下。那些身披皮甲的敌军精锐护卫动作也至为敏捷。面对圆阵中数杆长枪的攒刺,往往也能轻易躲过,继而接近圆阵周边,将他们手中的刀轻易地送入圆阵外围刀牌兵的身体里。 看着结成圆阵的己方部下一个个倒下,李延炤忽然就变得怒不可遏。他提刀疾步上前,身上的甲叶互相碰撞着,铿锵作响。见他疾步趋前,秦大勇亦是率领自己所部数十人紧随其后。这支五十来人的铁甲锐卒,一时舞动着刀林,渐渐接近正在城墙上胶着的双方。 “杀!”李延炤大吼一声,已是提着刀向距他最近的一名敌军奔去。秦大勇也提着刀率领部下们按伍分组,各自前去邀击敌军。训练有素的铁甲锐卒们很快便分成十支小队,向战场的各处奔去。秦大勇紧接着提起刀,冲向李延炤前去的方向。 当先一名敌军正和旁边的袍泽一起,对一个由辅兵构成的小圆阵展开缠斗。李延炤赶至一旁时,这名敌军刚刚灵活地砍伤一名刀牌手的腿脚之后,在地上堪堪一滚,避开阵中数杆长枪猛刺,回到安全距离之外。他满面红光,兴奋地看着倒在地上哀嚎的那名令居县兵,面上现出一抹得色。然而尚未等他高兴太久,李延炤便已赶至一旁。他挥动着手中长刀,照着这名刚刚站起的敌军兜头劈下! 那名敌军尚未反应过来,诸刃长刀的刀刃已经实实在在地砍中了他的身体。他惨嚎一声,迎来的却是另一记势大力沉的劈砍。 第二记劈砍直直砍中了他的脖颈。电光火石之间,这名敌军便已身异处。李延炤拿着刀刃上犹在滴血的诸刃长刀,宛如杀神下凡一般,威风凛凛地看着剩余的敌军。 全身铁甲,戴着铁面具的李延炤甫一出现,周遭的敌军那里已是感到一股寒意自脚下升腾起来。这些人作为刘胤麾下的主力部队,自然也是听说过己方前锋在近金城之地一谷口处遭遇到的阻击。先锋军中幸存逃回的士卒们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那些周身铁甲的步卒。即使千人规模的匈奴骑兵,也未能在这些铁甲士卒身上讨到什么便宜。这无疑更让他们感到畏惧。 此时,那些先锋军溃兵所描述的铁甲步卒真切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出现便已斩杀一名己方袍泽,更令这些氐羌步卒颤栗不已。然而李延炤却是不以为意地双手握刀,一步步向着他们这边逼来。 一名手拿短锤的卫士大吼一声,向前奔了数步,手中满是钉刺铁锥的短锤已是舞动着向李延炤身上砸来。李延炤眉头一皱,步伐却也敏捷无比地向后一退。那敌军的短锤本来攻击范围就有限得很。此时被李延炤闪过去之后,招式用老,手也不及收回。李延炤跨前一步,双手高举起诸刃长刀,已是自右向左斜劈而下。 拿短锤那敌军眼睁睁地看着刀劈下,而他自己已是无力躲闪抑或格挡。不过一刹那的工夫,李延炤手中刀便已将这名持短锤的敌军由左肩到胸口整个豁开。他体内原本坚硬的肋骨面对这一记李延炤几乎用尽全力的劈砍却脆弱得如同纸糊的一般。 从肩膀到胸口传来的剧痛使得那名持短锤的敌军下意识地丢下短锤,而后试图用手来捂住他身前的长长伤口。很快,腥甜的液体便流入他口中。从前胸涌出的鲜血散出的浓重血腥味,也在不断地冲击着他的鼻腔。 他挣扎着,右手捂住自己的前胸,无助地望着面前这位全身铁甲都已被喷溅上他鲜血的杀神。他张开嘴,想要喝骂对方几句,谁知喉咙里竟已无法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是嗬嗬有声,李延炤并未因为他面上的无助与绝望生出丝毫怜悯。他双手收回长刀,又就势向前猛地一送。刀尖破开这名敌军身上脆弱的皮甲,捅入他的腹腔中。 李延炤阴冷的目光透过面具上的小孔,传达到那敌军眼中。他惊恐的眼神却更加刺激着李延炤心中潜藏的暴戾。李延炤双手紧握长刀,用力一转。五脏六腑搅动起来的疼痛感很快褫夺了那名敌军身上最后的生机。他的眼光渐渐木然起来,很快便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一个照面之间,便被连斩两人。先前围着圆阵的敌军士卒们再也不敢造次。他们纷纷靠拢着,各自手握刀枪望着李延炤,眼神中透出一股深深的忌惮与畏惧。 从围攻中被解放出来的那一什组成圆阵的士卒们,此时得以松了口气。随着率领这些辅兵的什长一声令下,构成这个圆阵的辅兵,便纷纷各执刀枪盾牌,仍保持着原本的阵型向面前的敌军缓缓推过去。 “诸军务必向前,奋勇杀敌!将佐斩敌一级者,官升一级。士卒斩敌一级者,可进伍长,或领赏五百钱!” 这一冷冰冰的号令传到一旁辅兵士卒耳中,众人却都有些不敢相信。他们面面相觑着,再看那铁甲士卒的体型,分明便是营中将李司马。 一时间,众人纷纷振奋起来。各自握着武器向城上敌军逆袭过去。李延炤临阵开出的赏格已然不低。更加刺激着这些士卒们杀敌立功。 秦大勇率一伍的士卒疾步赶到李延炤身旁,同他一起向着敌方逼近过去。面对着这些宛如阎王的铁甲锐卒,及列成圆阵齐齐并进的辅兵,对面的氐羌武士已开始感到了什么叫绝望。 齐头并进的辅兵们紧攥着手中武器,心中纷纷憋着一口气,要将方才这些氐羌武士对自己的围攻找补回来,加之李司马方才开出的赏格,这些士卒已是纷纷将畏惧抛之脑后。眼前这些步步后退的敌军在他们眼中,早已变成一堆丁零作响的铜钱。 辅兵们与氐羌武士再次接阵。此番较之先前,局势已是骤然颠倒过来。先前嚣张无比的氐羌武士们,此刻已然是在辅兵们悍不畏死的进攻中左支右绌。不多会,便有数人倒下。 “杀!”李延炤高举手中长刀大吼一声,已是前冲几步,再次与敌军战在一处。他手中沉重无比的那柄长刀,此时却是在上下翻飞着,不多时,又是连斩两人。秦大勇等亦是提刀上前,人人皆不甘人后。经过一刻左右的拼杀,面前敌军转眼便已死伤殆尽。 “杀!杀!杀!”李延炤呼喝怒吼着,手中长刀刀锋一转,又再次指向一边与辅兵们混战在一起的一股氐羌武士…… 第三百零二章 固守令居(四) 一  城墙上的搏杀一直自清晨持续到黄昏时分。城下的氐羌首领们数次增兵,都没有达到意想中的效果。反而由于铁甲步卒早早投入战事,在城头大杀四方,威风凛凛。倒是给不少在城头奋战的氐羌武士心中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落日西垂,将天边的层层云彩染成一抹刺目的血红。而城上早已搏杀至精疲力竭的双方士卒,此时却纷纷鸣金收兵。氐羌武士们在城头留下了数百具尸体。鲜血从众多尸首中肆意流淌下来,渐渐浸入土质城墙。城墙上处处可见一片片紫红色触目惊心的斑驳血迹。 首日尽管也击退了敌军,并且取得了不俗的杀伤战果。然而李延炤望着各队统计上来的伤亡数字,却仍是暗暗心惊——据城而守的辅兵伤亡一百五十余人,几十去其四。而即便是全身皆着铁甲的步卒们,在这一阵的厮杀中,也付出了七人阵亡,十三人负伤的代价。 “换防!”李延炤庄重地向首日据守在南侧城墙上,亲临一线并组织士卒成功地阻挡住氐羌武士迅猛攻势的诸位将佐鞠躬。辅兵中四位百人长只剩下两位,老营步卒百人长与战锋营百人长也皆是带伤。战况之惨烈,由此可见一斑。 见李延炤对他们鞠躬,这几名留存下来的将佐心中反倒不安起来。踌躇片刻,俱是抱拳叩地。望着满目的双方将卒尸骸,连称有罪。 李延炤上前一个一个将这些将佐扶起。本来想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最终到了嘴边却都欲言又止。最终望着这些已辛苦奋战一整日的将佐们,李延炤开口轻轻说道:“打了一天了,也累了,下城去休整休整,吃点热饭,好好睡一觉。” “遵命!”将佐们各自起身,而后回到自己所指挥的队伍中,开始安排士卒们拿好武器,准备下城修整。 城内一队队待命士卒迅速上城戒备。当中不少未经战阵的辅兵,甫一上城,便看到城上堆积着的双方将卒尸体,与空气中传来的浓重血腥味。方才用过晚餐的辅兵中不少人,便几乎立即找得一处女墙趴下大吐特吐。 已经血战一整日的士卒们见接防部队已上城,便纷纷列好队向着城下而去。他们一脸怜悯却又略带鄙夷地望着那些趴在女墙旁呕吐的同泽们。今日之战固然惨烈,但是对于已经历过的他们来说,回想起来也只不过是一碟普通的开胃菜。行进途中,这些士卒已经开始谈论今日一天自己的斩获,以及能够获得什么样的赏赐了。 随着接防完成,各营将佐也在陆续组织麾下士卒们清扫战场,搬运双方将卒尸体,以及从城下搬运各式守城器械与军器箭矢上城。为防止匈奴骑兵趁夜前来,瞄准有火光的地方放箭并借此杀伤守城士卒,城上零星地点着几只火把,且这几只火把周遭一丈之内皆是无人。 李延炤站在黑峻峻的城楼上,望着五里之外新立赵军营寨的灯火若有所思。赵军倘若保持这种攻势,令居势必不能久守。甚至很可能等不到援军到来。 令居城中如今唯一一座灯火通明的建筑便是辛彦所在的县府了。敌军攻城的首日,辛彦便也在县府中眺望了南城墙一日。到夜幕降临,喊杀声与厮打声渐渐沉寂之后,辛彦返身进入书房,摊开数张信笺,拿起毛笔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辛彦所书内容自然还是求援。送信的对象却很有针对性地选择了自己那几名外任方镇的叔伯。匆匆书写完之后,辛彦拿来信封将书信分别装好,再写上收信人姓名,而后滴上火漆封口,再盖上自己的官印。 辛彦唤来这几日一直奉命在县府保护自己的王强,将这些书信交予他,请他速速安排信使送信出城。王强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书信,抱拳行礼然后离开。 离开县府之后,王强叮嘱手下士卒守好县府,他便直奔李延炤所据守的南侧城楼而去。对于李延炤喊他们“保护”辛彦的用意,王强倒是真心想多了一点。 李延炤见王强拿来辛彦将要发出的书信,粗粗看过这些书信的收信人,使他在心中反而更加笃定辛彦此时是与他和令居县兵站在同一战线上的。他不以为意,将书信交给王强,道:“如今城中还有多少骑卒?” 王强想了想,回道:“大约还有一什。均是陶百人长麾下。” 李延炤点点头道:“也好,便将这几封书信交给他们,令他们即刻趁夜出城,速速将信送至。” 王强领命转身,正待离去,却听闻李延炤在背后又出言强调道:“我等身家性命,很可能便在这几封信中……” “是!属下必将此告知骑卒等,请他们从速送至。”王强闻言,顿感自身责任重大,忙不迭便向着城下跑去。 李延炤颇为感慨地看了一眼城中灯火通明的县府。待他返身回到城楼之上时,城墙上本来双方士卒尸首堆叠,军器遍地的杂乱场面已是得到有效缓解。 李延炤的眼前,正有一名方才趴在女墙上吐得不亦乐乎的士卒。而此时,这名士卒正费力地拽着一名敌军的无头尸体,奋力向着阶梯处拖去。只是在拖行的过程中,李延炤注意到他仍然是别过头去,不敢正视那具没了头的敌军尸体。 李延炤一时玩性大起,他蹑手蹑脚地行至那士卒身旁,就打算突然大吼,吓他一吓。然而那士卒本来心无旁骛地拖着敌军尸体,正在李延炤将要出声的时候突然回头望向他,反倒让李延炤心中一惊。 见已摘去铁面具的李司马站在一旁,这名士卒也是心下打鼓,连忙放下被他拖行的那名敌军尸体的双脚,转身面向李延炤抱拳躬身道:“小人见过李司马……” 李延炤端详着眼前的这名士卒,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却萦绕在他心头。然而他左想右想,却总是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何时何地与自己有过交集。思虑半天也没有得到过答案的李延炤干脆不再费神去想,转而与那位士卒攀谈起来。 “我方才一见你,便觉眼熟。不知你自何方而来?”李延炤看看那士卒,又看看倒在地上的那具敌军无头尸体,疑惑道。 “小人确与司马有过一面之缘。那番之后,小人便将司马所教铭记于心,未敢稍忘。” “哦?”李延炤听闻这名士卒所言,心下顿时来了兴趣:“说说,我等在何处曾有一面之缘?” “我与司马初见之地,却是在陇西……那时我举家逃难,司马率部前往陇西哨骑。我见司马所部俱是彪悍骑卒,误以为乃是匈奴人前来劫掠流民,心中惊惧,便抛下妻子,独自逃往山林深处……” 这名士卒的叙述勾起了李延炤关于往事的回忆。他想了片刻,便哈哈笑了起来,道:“我记起,那时似乎我还抽了你一顿鞭子,责问你为何抛弃妻小,独自逃跑,可是此事?” 那士卒闻言,神色中略有尴尬,只得垂下头,声若蚊呐:“确……确是小人所为……司马教训得对,小人早已幡然悔悟。” “嗯……”李延炤捋着下颌上的胡须,看看那士卒,又问道:“如何想到前来投军?” “小人听闻虏贼又集大兵前来,已在我县周遭各里中烧杀抢掠,不少乡人惨遭毒手,心中愤愤难平。又托辛明府与司马之福,妻儿已北撤避祸。小人念及司马教导,明了胡羯不平,如同小人妻儿这些乡人百姓便永无宁日。于是交代了家中事情,便前来投军……” “只盼能够以吾之身阻挡虏贼,让乡人百姓们得以安家立业。即使沙场之上马革裹尸,也了无遗憾……” 听闻这名小卒话语,李延炤心中不由暗自赞许一番。前世今生,无耻之人见过不知多少。而知耻后勇者不过寥寥数人。这名小卒的心绪剖白,使李延炤意识到,此人完全是一个可塑之才。 “不知如何称呼君台?”李延炤望着那名小卒,温言问道。 “不敢不敢,司马折杀小人了。小人姓程,名二郎……”他拱着手,有些忐忑不安地望向李延炤。 “我观你也算可塑之才,然独缺勇力。如此在军中难以成事。不若我便自作主张,为你改名‘勇’。不知你意下如何?”李延炤望着程二郎,郑重道。 程二郎闻言,却是忙不迭俯身下拜,口称不敢。李延炤见状却是有些不快,大声喝道:“程勇!” 程二郎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李延炤。 “你既已应此名,以后在军中便改为此名!”李延炤望向他:“惟愿你好生思虑,为何我为你改成此名!” “司马教诲,小人不敢稍忘。”程勇跪地叩首,紧张不已。 “拖完这具敌尸,你便前去告知你们百人长,我调你前来帐下听命。”李延炤望向一旁仍在打扫战场,拖运双方将卒遗体的辅兵们,缓缓对程勇道。 程勇惶恐抬头,却看到李延炤一脸认真,不由得又低下头去:“小人拜谢司马!” “去吧,记得带着你自己的武器兵甲前来。”李延炤挥了挥手,又看了一眼不住磕头的程勇,已转身向城楼行去。算上昨日,他已有二三十个时辰未合眼了。然而此时城楼上浓重的血腥味以及遍地可见的残肢断臂,却重重敲击着他的神经,使他毫无困意。 过了约莫两刻左右,程勇也大步来到城楼前向李延炤复命。李延炤指向城楼上那些铁甲步卒一指,示意程勇与他们站到一起。程勇懵懵懂懂地向那些铁甲步卒列阵的地方行去,迎来的却是一道道不信任的目光。 正在小憩的铁甲步卒们抄着手三三两两地围拢在一起,身后的垛墙处靠着他们各自的长刀。其中一人看到程勇瘦瘦小小,貌不惊人。便故意走到程勇面前,在两人交错而过的时候,右肩奋力向前一顶。猝不及防的程勇登时便被顶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那名铁甲步卒高出程勇大半个头,自上而下斜睨着他,口吻中充满鄙夷:“矮子,你拿得动刀吗?”话音未落,他右手抬起,抓握着自己长刀刀柄的后端,将足有五六尺长的长刀平举起。沉重的长刀这般在那铁甲步卒手中举着,竟然纹丝不动。 程勇突逢如此刁难,一时有些慌神,又见这铁甲步卒如此神力,心中已是敲起小鼓。面前高他大半头的铁甲锐卒双眼如刀,静静地注视着他。使得程勇分明有种骑虎难下之感。 这些铁甲锐卒在军中操练最苦,装备最好,战力最强,然而待遇又是最佳。这四最使得他们在营中早就生出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随着之前在谷口阻击赵军前锋获得大胜,这种优越感便更为明显。 程勇遭逢的这种刁难现今在军中也不是个例。不论那些新征召不久的辅兵,便是与这些铁甲锐卒同批入伍的袍泽弟兄,此时面对他们也颇有低人一等之感。这无疑使得这群骄兵悍将心中更添膨胀。 在城楼旁的李延炤也望见了这一幕。他有心想上前解围。然而他却还是想看一看,这个程勇,究竟对不对得起自己给他取的名字中那个“勇”字。 程勇抬眼四望,四周皆是一脸戏谑望向他的铁甲步卒。在某一刻,他真想默默地走开,不再与这些高傲的锐卒之间有任何交集。然而这样的念头一出现,李延炤方才说过的话,便随之回响在他耳畔。 “愿你好生思虑,我为何为你改成此名!” 程勇有些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面前那铁甲锐卒。此时,他眼中唯有坚定。 “我能!”程勇大喊一声,仿佛将心中的不平与愤懑尽皆发泄了出来。他行至一旁,抓住墙垛上靠着的一柄长刀,深吸一口气,而后用尽右臂所有的力量,将它平着举了起来! 正待上前制止铁甲士卒的李延炤见得此番景象,眼前顿时一亮! 第三百零三章 固守令居(五) 一  程勇用尽全力将那柄诸刃长刀平着举起,也令先前出言挑衅程勇的铁甲锐卒在惊讶之余心中暗暗吃惊。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这个瘦小的人平举起足有五十余斤重的长刀。然而他嘴上却仍是故作不屑道:“不想看着是个矮子,气力倒还可以。不过也就这样了……” 话音方落,他便将手中长刀对着程勇斜斜一指:“来来来,过两招!”言罢便摆开架势,眼看便要向程勇攻去。 李延炤适时从城楼后的阴影中行出,一声断喝直冲在场诸人的耳膜:“住手!” 铁甲锐卒们循声望去,见李延炤缓缓走来,赶忙站起纷纷行礼。李延炤绕着程勇及对面的铁甲锐卒两人走了几圈,方才张口缓缓言道:“陈山!你他娘的又在欺负人!” 陈山闻言,忙一垂头道:“李司马,并非是我欺负此人。你看他瘦瘦小小的,铁甲和长刀他能用吗?属下不操练操练他的话,来日上了战场,我等是顾他,还是不顾他?” “少废话!”李延炤站定脚步斥道:“你在营中欺压士卒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他娘的也不想想,你操练了多久,他才操练多久?你要是一时技痒想过两招,不妨我来陪你?”李延炤说着,便作势去拿程勇手中长刀,这一举动令陈山心下一紧,赶忙出言道:“司马恕罪,属下知错……” “知错就好!”李延炤说着,已将长刀拿在手上,而后向城外一指,又道:“下次再让我见到你欺压士卒袍泽,你便去辅兵那里报到。然后天天跟着他们去砍树吧!” 陈山听李延炤不见喜怒地讲出这番话,心下一紧,赶忙连连摆手道:“司马息怒,属下铭记于心,今后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李延炤点点头,而后将手中长刀丢还给程勇:“好生点。城外敌军无时无刻不想打进来。要想保住自己小命,就得在战场上杀死敌军!” 程勇接过刀,沉声道:“司马放心,若虏贼敢登城,我必随队死战。待斩获敌之后,再与司马报功!” 李延炤闻言,指了指程勇,笑道:“从军没几天,口气倒不小。我就在城楼上,等着你斩获敌前来报功,若将来升了官,也好衣锦还乡与你娘子叙说别情……” 程勇抱拳道:“承蒙司马抬爱。”李延炤哈哈笑了两声,便转身往一旁城墙上走去,开始巡视各处防务。程勇望着李延炤的背影,目送他远去,直到他行出很远,湮没在将卒构成的人海之中,再也无迹可寻,方才转过头,略带尴尬地望向面前这一丢丢铁甲步卒们。 陈山看了看程勇,返身将手中长刀靠到垛墙上,转头用下巴指了指程勇:“小矮子,你杀过人吗?” 程勇有些迟疑地望着陈山,用力摇了摇头。 陈山看程勇如此坦率,便笑了起来。他伸出一根指头在面前晃了晃,道:“明天,最多明天。在这城墙上,不是你杀掉虏贼,便是虏贼杀掉你!” 陈山看着一脸惊骇的程勇,又道:“而司马每战必先。倘若畏惧后退者,一概军法从事……” 程勇拱手道:“谢过老兵提醒,小人记住了。” 陈山点点头:“你手中那长刀便留待自用吧。武库中也没有多余铁甲。你不若去前营张都尉那里领一面圆牌。明日守城之时,便将圆牌架在墙上抵御箭矢。”言罢陈山指了指身后插满箭矢的城楼:“这些,都是今日虏贼的杰作。” 程勇看着城楼上密密麻麻的箭矢,神色开始变得无比凝重。 陈山重重地拍了拍程勇的肩膀:“怕了吧矮子。”他冷笑两声:“战阵之上,你可没什么功夫去害怕。” 程勇仍在细细体会着陈山方才与他讲的那一大通话间,陈山已经冷笑着行去一旁的城楼后躺下准备小憩片刻。 入夜,从外面看来整个令居城都陷入了沉寂。然而城上零星的火把映照下,还是能看到城上每隔一段就有数名士卒在垛墙边据守。借着那些零星的火把照射出的一片片昏黄光亮,这些士卒忠实地履行着他们的职责。 李延炤上南城巡视一圈,部下们这种尽职尽责令他稍稍放心。连着近两天未曾合眼,阻挡不住的困意终于是匆匆袭来。李延炤揉着眼睛,轻手轻脚地行下城楼,打算回到营中将就睡一觉。 然而行至半途,李延炤心中对于敌军明日可能采取的行动又在心中猜度与思量了一番。预计的敌军行动无非几种:要么继续强攻南城,要则转向猛攻东城。或牵制南城而主攻东城。反正依敌军现今的兵力,四面围攻确不太现实。而除过东南两侧城墙,其余两侧一面环水,一面背山,也着实不适合集兵进攻。 一念及此,李延炤便转而向东侧城头而去。他之前所虑皆是直面敌军营寨的南侧城墙,对于东城几乎没怎么在意过。敌军日在南城遭逢重挫,次日很可能便选定东城进攻。如若东城准备不足,后果便不堪设想。 唯一令李延炤稍稍放心的,便是据守东城的将领是曹建。虽然在自己起起伏伏的道路上,他与曹建之间渐渐已出现分歧,并且也曾经出现过分道扬镳这种事。不过对于曹建治军及军事指挥上的才能,李延炤还是给予充分肯定的。 行至东城城楼下,正迈步上行之时,李延炤忽然便听到城墙上一声喝问:“谁?口令!” 李延炤停下脚步,略一思索,道:“平,回令!” 黑暗中的声音不假思索回道:“虏!”李延炤拾级而上。借着朦胧的月色行至阶梯上端,便看到一名手执弩机在阶梯上端女墙后据守的士卒。 李延炤自行尝试对口令做出一番改革。为了防止细作混入城中,遭遇巡兵之后先行问套取口令,他按照后世军中采用的形式,将口令拆分为两部分。如今日口令便是“平虏”。巡哨士卒先行问,被问人回答头一字,而后要求回令。哨兵再以后一字作回令。如此可最大限度防止口令在传递过程中的泄露。而一旦一方回答不上来,另一方可当即便将对面当做探子拿下,再细细审问。 阶梯上持弩据守的士卒不意前来的竟是军中将李司马,忙放下弩机,抱拳告罪。李延炤摆摆手道:“无妨,你做得很好,值守就应提高警惕。”见那哨兵神色放松下来,李延炤又问道:“不知你们曹司马现下在何处?” 哨兵拱手道:“回李司马,曹司马现下正在城楼上。” 李延炤点点头,又问道:“曹司马何时来城楼上的?” 哨兵想了想,答道:“几日之前曹司马率部登城搬运武备器械,便再也不曾下城。” “好,我知道了。你且好好值守。”李延炤嘱咐哨兵几句,便立即转身向城楼处行去。他本以为自己为了将令居守住已经够拼命了,却不意曹建这名下属,竟然比自己还要拼。李延炤行至城楼附近。便听黑暗之中数人大声喝问道:“谁?” 李延炤道:“我,李延炤。” 行至近前,那几名出声喝问的士卒甩燃手中火折子,点燃了一支火把照亮了方圆两三丈的范围,方才看到悠然前来的这位将领正是李司马。 城楼拐角处站起一个身影,伸着懒腰,声音显然疲惫困顿至极:“谁?大晚上的,大呼小叫个什么?我不是喊你们未遇敌情,不要一惊一乍的么?” “曹建!”李延炤听那声音,急忙唤道。还在抻着懒腰的曹建乍然听闻李延炤的声音,困意顿时尽去。待到他细细观察,看到火把照耀的那片区域,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之后,也是顿感猝不及防。 “末将曹建,拜见李司马。”清醒过后的曹建也丝毫不含糊,立刻行至李延炤身前行抱拳叩地之礼。李延炤赶忙上前将之扶起:“不必多礼,请起。我等责任重大,不意曹司马竟以城楼为家,尽责至此,李某也不得不道一声佩服。” 曹建抱拳垂:“哪里哪里。司马谬赞了。属下不过是担忧这些士卒失职,故而日日在城上据守。今日虏贼强攻南城一日未果,想必明日必会对我东城有所动作。我也不得不谨慎行事,严防死守……请司马放心,建与东城共存。建若在,则东城在,东城亡,则建俱亡!” 李延炤听闻曹建坚定地表露出来的决心,不由得有些感慨:“常言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也是李某没本事,拉不起更多队伍,才劳累诸军困守孤城,前途未明啊……” 曹建抬起头望向李延炤,眼神中却透出一种莫名的情绪。他拱拱手:“请司马移步,属下有事不明,要请教司马。” 李延炤点点头,随后便跟着曹建一同向城下行去。到了城门洞中,曹建停住脚步,拽住李延炤的臂膀,语调急切地问道:“务请司马如实告知。我等,还能否盼来援军?” 李延炤不知曹建竟出言问到这个问题,心神一动,猜度了一番,也知曹建如今心神不宁,大抵是心中已出现了些许动摇。不过困守孤城,外无援兵这种事,实在令人难以看到任何希望。曹建出现这种情绪,李延炤倒也不以为怪。 短短一瞬间,李延炤心中已权衡思量了一番。面对着曹建的催促,最终还是苦笑着摇摇头道:“曹司马,外间有无援兵,如今即便是我,心中也是没数……” 他抬头望向曹建:“早先我部自南岸撤回县城,哨骑四出前往找寻刘胤主力踪迹之时,我便遣出数拨信使,前往郡城、各县乃至姑臧、武兴等郡通报军情,并求取援助。然而各郡县府君县令等人均含糊其辞,我私下揣度,多半便是不愿前来赴援。至于原因,我也是不清楚……” 曹建闻言,缓缓松开抓着李延炤胳臂的双手,深深地叹了口气:“李司马,我等多年的交情了。不瞒你说,如今城上城下,各军士卒这番模样,建窃以为,能凭城据守旬日,已是奇迹。若外无援兵,则很可能连这一旬都坚持不下去……” “如此说来,并非建怯战畏死。只是司马勤恳经年累月,方才有如今麾下这支强兵。”曹建捶胸顿足地道:“不论县中骑卒,还是铁甲步卒,莫说放到郡县兵中,便是与韩璞所率那些州治精锐相较,也全然不落下风。司马如此辛苦经营得来这支强兵,莫非尽数折损在此城之中?这却非建一人,也非全军将卒之所乐见!恳请司马早做打算,为司马计,也为城中这三千将卒计!” 李延炤缓缓摇了摇头:“曹建啊。我等其实自关中逃难来此之时,便已是没了选择。投军之选究竟对与错,我如今也是没有计较。只是如今在其位,便不得不谋其政!我等弃守令居,率部突围,固然可留存这支县兵。然而虏贼若获令居,大可屯驻于此。以彼两万之众,集诸郡县之力,可还能奈何得他?” 曹建垂下头,开始沉默起来。李延炤又继续道:“若至彼时,虏贼大可以令居为本,进可威逼姑臧,退可横扫广武。你我家人,可还有一日安宁?” “若你贪生,我大可凭着我等之间关系,另指一人代你,你便在天明之前,由此门出城返回郡城吧。再也勿要回来……” 曹建听闻李延炤如此言道,顿时大急,连忙跪地叩:“司马息怒!末将并无独自逃脱之意,只是想为司马及诸军指一条明路!若司马决意据城死守,建必生死相随!请司马宽心,建在东城在,东城亡则建俱亡!” 李延炤望着跪在地上叩的曹建,心中一时也是思绪万千,沉吟半晌,他才悠悠道:“起来吧,曹建。你家中妻儿老小俱在,不同于我,除却从筠便了无牵挂。你有求生之意,也是人之常情。今夜我不问你,你若要逃,尽可拿着我的令牌出城。只是明日日出之时,我来东城,若你还在,我便视你愿随我死守此地。若再有今日这般言语动摇军心,我必军法从事!” 曹建闻言,已是战栗不已:“末将不敢,今夜之后,亦必誓死追随司马……” 第二百零四章 固守令居(六) 对于曹建的剖白,李延炤犹疑着,最终还是选择性地相信了他。毕竟就算他趁夜离开,逃回郡城,想必在郡城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与其那样,不如跟随李延炤在县中死战。但凡能够活着走出去,功劳绝对都不会小。 “曹司马勿要绝望。辛明府与我等同在城中据守,他业已向分任各处方镇的叔伯发去求援信。我等建功只在今日。即使不幸战殁城中,想必府君也绝不会亏待曹家老小……”李延炤望着曹建,努力试图用自己的话来使曹建打消心中顾虑:“我也由府库中拨出一笔丰厚资财,令刘季武携带北去避难。一旦刘季武得以返回,这笔资财就将发放到各家手中,以为抚恤……” “司马高瞻远瞩,大人大量,末将实在惭愧得紧……”曹建颤声道。李延炤见曹建这副模样,心中也平添几分酸楚。他上前扶起曹建:“大丈夫立于世间,盛世之中,当怙恃老幼,为一家之柱。乱世中,自当披坚执锐,成就功业。名垂青史,以显父母方为上孝……” 曹建拱手,语气坚定道:“司马放心,建言东城在则建在,绝非说说而已。请司马放心,若东城失陷,建唯有与东城俱亡。” “城中尚有待命军卒近千。但凡不支,曹司马可速遣兵卒报信于我。我自会派城中军卒登城支援。” 望着曹建的背影一步一顿地走上城墙阶梯,李延炤心中大石方算落下。虽然心中明知令居无法久守,却还是抱定万一之希望,领着部下军卒们阖城死战。毕竟令居也是他自己职责所系,不管因何故丢了令居,他都无法自圆其说。而如若未死在战场,却死在法场上,对李延炤自己来说也是一种莫大耻辱。 他离开东城,准备返回营中小憩片刻。行至原先工坊所在那片房屋之时,却只听其中哀声不断。李延炤便想起,如今工坊中工匠已俱是不在,这片工坊早在开战之前,便被他下令作为安置伤兵的临时医馆所用。 李延炤信步行去,推开两扇木门来到工坊院中,却见几名医士在其中往复穿梭,一地横七竖八地放在草席胡床等物上的皆是负伤士卒。疼痛袭击着他们的神经,使得这些士卒不住地哀嚎叫痛。而有些人不知是痛劲已过,还是支撑不住了,悄无声息地躺在其间,气若游丝。 在院中值守的一名伍长与两名士卒首先发现了李延炤。那伍长上前躬身抱拳。李延炤却摆摆手示意免礼,看着院中横七竖八的伤兵,问伍长道:“伤员用过饭了吗?” 伍长神色中平添几分为难,思虑半晌才道:“方才亥时时分,火头军是前来分过餐食。不过好些士卒疼痛难忍,饭食难以下咽……” 李延炤一个一个伤兵查看过去,果然见到不少士卒身侧摆放着半碗粟米粥或是半截啃过的胡饼。不少伤兵见到这位巡视的披甲将佐,发现是李延炤之后,不少伤兵强忍着伤处传来的痛楚,再也不敢发声。只是额头上的冷汗却仍兀自流淌不休。 “诸位血战一天,我也知诸位苦。但是饭总是要吃的!”李延炤望着一地的伤兵,顿感痛心疾首,他行至一个躺在草席上,已断了右臂的士卒身前。那士卒强忍疼痛,双目圆睁定定地望着李延炤。 李延炤跪在地上,扶着那士卒靠上了他身旁的柱子,而后拿起他放在一旁的整碗粟米粥,用手摸摸温度,感觉尚温。李延炤便端着那碗粥,凑近那士卒嘴边,拿起碗中调羹舀了一调羹的米粥,而后递到那士卒嘴边。 那士卒见状,眼前已有泪光闪现。他咬着牙强自忍受着来自伤处的剧痛,又嗫嚅着道:“李……李司马。这样……如何使得……” “张嘴!”李延炤坚定又不容置否地道。那士卒含着泪张开嘴,吃下了军中首将喂向自己的第一勺米粥。 周遭的军卒见得这一幕情景,吃惊之余夹杂着感动,似乎已经忘却了自己身上的伤痛,哀嚎之声乍然便小了很多。李延炤一勺一勺地喂着,面前军卒一边龇着牙吸溜着凉气,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到碗里温热的粟米粥中。 在一旁看顾受伤士卒的军卒与医士见状也纷纷丢下手中事情,行至那些手臂受伤,行动不便的士卒身旁,拿起他们未动的晚餐,吃胡饼的掰碎,吃粥的则如同李延炤一样一勺一勺喂着。被喂饭的伤员们皆是默然不语,一口一口享受着同泽们的情谊。 李延炤用调羹划拉完了伤兵碗中的粟米粥,将最后一勺喂入面前伤兵口中。看着他费劲地吞咽下去,出言问道:“吃饱了吗?”伤兵用完好的左手衣袖揩了揩眼中泪水,而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李延炤又起身查看了一番眼前伤兵的伤势。见他右手几乎失去了整个小臂,心中不由更添酸楚。世间任何事都有一定的代价。然而真切地让他看到如此沉重的代价转嫁在这些年轻士卒的身上,他们或永远地倒在沙场上,或如现今眼前人一样,因战致伤致残,乃至今后解甲归田的生活都成问题。因而心情变得更加沉重起来。 在这间简陋的野战医院里,伤兵们大多不言不语地吃着东西。偶尔响起几声因伤痛难忍而发出的呻吟。李延炤穿梭在伤员间,每一名眼望着他的伤员皆是眼含热泪。这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氛持续着,令努力想摆脱它的李延炤也有些无所适从。巡视完一圈之后,他坐到了院中心,在满院的伤兵注视之下,解下自己前胸的竹哨,放在嘴边轻轻吹了起来。 李延炤鼓动着唇舌,试了试音。没过多久,一曲悠扬苍凉的音调已从他口中竹哨处缓缓吹出。这音符飘荡在工坊上空,渐渐地,不管是喂饭的士卒、医士,还是那些痛苦呻吟的伤员,皆已将其余一切念头抛之脑后,静静地欣赏着李延炤吹的这首曲子来。 即使是这些往日中粗鲁莽撞的军汉,在这悠扬中透着苍凉的音调下也保持着难得的缄默。虽然他们不通音律,然而自竹哨中传来的这些音调,听在他们耳中,便是对那些已长眠的袍泽无言的追思,以及对他们这些生者的宽慰。 李延炤也在这悠扬苍凉的曲调之中追忆起了自己的前世。不知在那个时空中的自己亲人是否安好?不知流落在这个乱世之中的自己,是否还有一天能再与他们相见?也许穿越千年的岁月,于自己所言是一场无法言说的灾厄。但在这样的世道中,任何人都没有太多的选择。 一曲终了,李延炤亦是满眼热泪。他抬头望着这些追随自己堕入孤城死地的伤兵们,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无法言说的难受。他放开竹哨,跪地向着这些忠心耿耿的士卒们磕了三个头,声音哽咽道:“李某不察,令大伙身陷孤城,实是愧为一军将首。若事有转机,我等得以脱困,李某必不负同城死战的袍泽之谊……” 李延炤话音未落,一旁那名值守伍长已赶忙上前,与另一名士卒一起将李延炤架了起来,语调中带着浓重的惶恐与不安:“李司马这是何故?我等……担待不起啊……” 一时间,院中不少伤员亦是起身,跪倒在草席或是胡床上,向李延炤叩首道:“司马不可!我等担待不起……” 李延炤挣开架着自己的两名伍长与士卒,用手背揩了揩泪水,环视四周道:“此处皆忠勇卫国之士,如何担待不起?李某虽也为一介寒伧武人,却也明得事理。只是为将者不察,令大伙身陷孤城死地,内心难安!” “万望大伙好生养伤,切勿自弃。诸位的家人,可都还在等着大伙回去……” 语毕,李延炤只见院中不少士卒,都默默地用衣袖揩着眼泪。有些从军不久的辅兵,已是悄然抽泣起来。工坊中一时哀声遍地,闻者无不动容。 “李司马!小人有个请求不知当不当讲……”正当工坊院中这些伤员各自抽泣垂泪之时,李延炤却听到一旁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他循声望去,却不知是谁人发问。只得张口应道:“诸位皆是李某袍泽兄弟,但有所请,尽管开口。李某但凡做得到,一定不予推辞……” “请李司马将方才吹奏的那首曲子,再奏一遍吧……” 李延炤在一片肃静中,很快便找到了那个发问的士卒。看上去年纪轻轻,顶多不过二十一二的样子。面孔仍是稚嫩,只是眼神中却有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 “好,既然大伙想听,我就连词带曲再唱一遍。”李延炤抬眼环视四周,伤兵们皆是一副期待模样。他清了清嗓子,略一思索,一曲《寒衣调》已是冲口而出。 月光稀,是谁捣寒衣。望天涯,想君思故里。 一夜落雪未满,北风急。千里迢迢一心相系。 荣华梦,塞上吹羌笛。战非罪,烽火烧几季? 今夜关山雪满,北风急,千里迢迢兮心相系。 是今生相伴,或来世再惜。为何你总不懂这谜题。 到蓦然回首,才默然长记,天涯路,只影向谁依? 知卿心,千里寄寒衣。若功成,冠翎归故里。 今夜边声迢递,频传急。血染黄沙魂归止兮。 月光斜,今夕似何夕。雪花飞,问归未有期。 今夜更漏迢递,无泪戚。青丝成雪兮钗委地。 生若求不得,死如爱别离。终有日你会懂这谜题。 黄泉碧落去,从今分两地。千山雪,月下长相忆……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李延炤唱着,口中喷薄的雾气在这黑夜中凝结。这个曲子中的每一句词,都随着李延炤的演奏敲打着在场每个人的心弦。 方才要求李延炤再奏一遍的那名士卒听闻李延炤唱完这首曲子,已是哭得稀里哗啦。他哽咽着,抽噎道:“我想我娘子了……呜呜……” 即使是穿越千年的音符,依然在这些士卒心中引起了难得的共鸣。李延炤望着眼前这群抽噎哭泣的铁血男儿,心中一时感慨万千。这些士卒在城头与敌搏杀,及至后来负伤乃至于致残。身体与心理上的落差、痛楚与折磨都多半没能使他们落泪。但是现今许是被李延炤所奏的那首曲子刺中了心中最为柔软之处,却是一时哀声遍地。 李延炤行至方才要求他再奏一遍那士卒身旁,蹲下身凝望着他。那士卒看到李延炤,顿时神色变得有些忸怩不安起来。他垂头拭了拭泪,声如蚊讷道:“司马……” “家中亲人,还有娘子,如今何在?”李延炤伸手按住那士卒微微耸动的肩头,问道。 那士卒抬头,略有些惊愕地望向李延炤,而后略有些不安地答道:“他们……他们早先已随大队民户……北去避难了……” 李延炤点点头:“家中衣食,可有着落?” 士卒闻言,眼圈又是一红:“明府与司马曾言县府已妥善为他们安置衣食问题。小人……小人感激不尽……” 李延炤右手微微用力,轻轻按了按那士卒肩头,道:“不必谢我,也不必谢明府。家里人的生,皆是汝等自己争取来的。” 士卒抬头,惊愕地望向李延炤,满脸的大惑不解。李延炤起身,拍了拍他,而后望向周遭所有士卒,出言问道:“诸君可知,我等在此据城死守,又是为谁?” 周围的抽噎哽咽之声小了一些。听到李延炤问题的士卒们皆是抬起头,大惑不解地望向李延炤。却谁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空气便在这沉默之中渐渐凝固起来。 “我等不守令居,不守广武,或可得一时苟安。然虏贼前来,便大可长驱直入。到那时,诸位的家小,父母妻儿,又能逃到哪里去?天下皆不守,不知何处可与诸君安身?” 四周皆是一片安静。然而突兀之间,却有一道疑问打破了这宁静。一名士卒问道:“司马可有家小?又在何处?” 李延炤抬眼望向西北方的夜空,悠悠道:“或许有……吧。她就在永登。” 第二百零五章 固守令居(七) 虏贼的攻势一日紧似一日。经过连续四天的搏命攻击。不论城中据守的令居县兵,还是城外无时无刻不在围攻的赵军兵卒,皆已是疲惫到了极点。 李延炤、曹建、周兴等令居县中的高级将佐,已是使出了自己的浑身解数。用尽了这城中可以用来守城的所有物事,在这四天连绵不断的攻势中也只是堪堪守住城池。虏贼甚至数次已登城成功。并在城上与据守的县兵们混战,并逐渐开始占据上风。却被李延炤等令居县兵将佐们率领锐卒支援,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令居城下堆积的赵军尸体,已有数尺高。得亏如今是初春时节,尚不会那么快腐烂发臭。不过城上随时都能闻到那股浓重血腥味。开始那些新近编入的辅兵们尚不适应。然而随着这些天一直据守城上,血腥的生死搏杀也经历了不少。这些新兵们,也在逐渐成长为睥睨生死,悍勇无匹的士卒。 随着战事的进行,双方伤亡皆已不少。令居县兵尽管凭坚城据守,伤亡数仍随着鏖战激增,直至近千。数百名伤兵使得工坊中已容纳不下。迫于无奈,只得在营中寻得几间大些的营房来安置伤员。城中留守的那十几名医士日夜奔忙,人人眼中都布满了赤红的血丝,他们却仍是一丝不苟地履行着照顾伤兵的职责。 虽然这些医士尽自己所能地照顾这些伤员,不过仍然无法阻止一些重伤员的病情恶化。不少伤员因缺医少药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来。李延炤在知悉了这一情况之后,也不忍对那些尽职尽责的医士们过多苛责。 每天都面临着生死相搏的血战,每天眼中不是敌我双方的尸首,便是凝结在城墙上的紫黑色血浆。耳中所闻不是厮杀声,便是今日又损失了多少士卒的伤亡报告。在这种情形下,便是往日之中最乐观的人,也会被逼疯。加之曹建与周兴二人双双在城上督战,不意在生死搏杀之间竟然双双负伤。曹建左臂与右肩被豁开两条长口子。因为战情紧急,不敢擅下战线,依然坚持在东城的城楼之上。而周兴,却远没有那么乐观了。 就在昨日,周兴指挥南城的铁甲步卒逆袭上城的赵军步卒时,被赵军中的一名持锤武士击中前胸,登时便倒地不起。战斗结束后被部下抬下城墙,见到一脸急切的李延炤,周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抬手指了指城楼,便晕厥过去。 即使李延炤这种神经强大的人,也几乎要在这种每日都面临的巨大压力下崩溃。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他强撑到了现在。如今在令居进行的这场攻防战,惨烈程度较之十一年在金城的那场攻守战亦是不遑多让。那时李延炤隔着大河望着金城郡下堆积如山的虏贼尸体便曾暗暗心惊不已。却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站在城楼上见证万千生灵的逝去。 赵军之中有不少士卒都是黄皮黑发,典型的汉家儿郎。却在令居这座宛如血肉磨坊般的攻守战中无谓地消耗殆尽。看着城下堆积起来的尸体,李延炤无疑更感痛心。若是没有这个乱世,这些尸骸或许都是老实本分的庄户人家。多半默默地耕种或是放牧,挣得一家人糊口的衣食。 然而面对这无休止的战乱,这些青壮劳力毫无意义地对垒消耗在这里。城下堆积的尸骸,不知是多少家庭的顶梁柱。这一场战事在野心家和阴谋家们的眼中,不过是可以轻巧带过,不值一提之事。而对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来讲,他们已几乎失去了全部。 夜幕降临之前,又率队打退了一次虏贼进攻的李延炤,望着城下如同潮水般退去的赵军士卒,内心已开始感到无休止的疲惫。他招招手,唤过在一旁率部帮着那些辅兵搬运尸体伤员等的秦大勇,令他率部善后。便要回城楼上找个犄角旮旯躺一会。 然而转身离去不多会,正找了个地方蜷起来准备打个盹,秦大勇却又跟了过来,摇了摇正要睡着的李延炤,道:“司马,营中医士遣人前来传信,陆一醒了。” 李延炤翻身坐起,望了望曹建,道:“我去看看。”言罢起身如同一阵风一般,三步并作两步下城而去。 李延炤行至营中自己的屋外,便听到屋内陆一充满愤懑和不满的声音:“放开我,我要去杀虏贼!我要报仇!”李延炤上前推开门,眼前三四名医士齐心协力,将陆一按在墙上。领头那名医士声调中带着惊惧:“陆小匠头万万不可!李司马已嘱咐我等看顾好你。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等于李司马无法交代啊……” “陆一!”李延炤行至屋内,厉声责道。陆一抬头一看到李延炤,气势顿时萎了下去。 “李……李司马……”陆一已带上哭腔。周遭按着他的几名医士也松开手,各自行礼。陆一喉间哽咽着,已是颓然跪倒在地。 “陆一,你有何难言之隐,不妨明言。”李延炤上前望着陆一,语调平和。而眼神中却也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悲戚。 “李司马……我一家……老母……妻小。已尽为虏贼所戮……”陆一抽泣着,及至最后,化作嚎啕大哭。 “起来说话!”李延炤上前一把将陆一拽了起来:“你大小是个匠头,像这样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现今你这样,伤未痊愈,又不曾与军中士卒一同上阵习练。虏贼攻城一日紧似一日。若强行上阵,莫说杀不杀得到虏贼。战阵之上不知多少同泽会因你的无知而被害死!” 李延炤如此一番斥责,对陆一宛如当头棒喝。他渐渐止住了抽泣,抬头望着一脸肃然的李延炤。 “你只言道你要杀虏贼,为亲眷报仇。为何却从不言投军?你不知你手中打造的武器军械,于将士来讲是多么重要?陆一啊陆一。那年我在郡城,曾问你愿不愿从军。那时你怎么回答我?这些年过去,家中又遭逢如此变故,而你在工坊中早就堪挑大梁。此番我县中工匠损失如此之多,若你再上前与虏贼拿刀拼杀,何人来打造军械?” “好好想想吧!”李延炤转身便欲向外走。却又突然想到什么,回身指着一旁有些尴尬地站立着的一干医士:“有事来与我说,切莫再为难这些医士!” 陆一呆立在当场,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紧跑几步,上前拽住将要行出屋子的李延炤束甲所用皮带,语气急促地道:“李司马,小人……小人愿意投军,为司马驱使!” “你既去军中,何人打造武器军械?你可曾想过?”李延炤侧头望向陆一,缓缓发问。 “小人……”陆一踌躇了一下,随即语气坚定地道:“家父也在工坊中,早已随李匠头等北撤避祸。小人家中,有家父在工坊中便够了……如今家母与妻子俱亡。我若投军,家父不会反对……” 李延炤听着陆一所言,立即便回头怒斥道:“扯!如今你家老母与妻子俱亡,你有兄弟几人?若你再去,令尊可能承受如此打击吗?陆一啊陆一!你好生待在工坊中,为军中打造武器军械。士卒们拿着你所打造的武器军械上阵杀贼,不是一样吗?” 陆一松开李延炤束甲的皮带,跪在地上猛然磕起头来:“小人跪请司马,允小人投军之请……”话音未落,陆一又是哽咽起来:“即使为司马帐下一名小卒,小人亦甘之如饴!” 李延炤停住脚步转身。却看到陆一额头已是磕成一片血红。便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意已决,我便也不再强求。只是日后投军,你先去营中做一小卒。何时令我觉得你之才能,可堪任用,我再拔擢你!” “谢司马……成全!”陆一泣不成声,跪在地上又是连连叩首不已。 李延炤心情沉重地行出屋子。这些年他已目睹了不少生离死别,悲欢离合。陆一的遭遇在这个世道上,也绝不是个例。然而让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背上一家人的生死血仇,也绝非李延炤所乐见。 回到城楼上,李延炤却是再无睡意。他仰头望向月朗星稀的天空,环视着周遭合衣卧在城头,睡得香甜的士卒们。心绪一时难言。 他摘下头盔,正要将就着打个盹,却忽然看到城楼阶梯上,几个黑影正向着他这边行来。 那几个黑影点燃火把,在躺成一片的士卒之中仔细寻找着什么。李延炤撑起身,望向火把方向喝问道:“谁?我不是讲过,夜间不许随意点火把么?” 黑影闻言,迅速将火把放在地上,而后踩灭。便抬头隔着丈许远对李延炤道:“李司马,我方才从工坊中过来。张兴与韩文灿不行了……” “什么?”李延炤登时一惊,连忙上前,通报那人却是县府的一名书吏。 这些书吏曾与李延炤及他那十几名旧部一同共事。对于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早有耳闻。近三天随着伤员增多,县府中留下的那些衙役与文吏,也多半都前往工坊或是军营之中,协助医士们一同照料伤员。 李延炤抓住那书吏衣袖,语调已是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你说……谁不行了?” 书吏垂着头,黯然道:“回禀司马,张兴与韩文灿,不行了……” 李延炤只觉一阵眼晕。差点便倒在城墙上。他倒退了几步方才稳住身形,而后立即对那书吏道:“快,引我前去……” 再次来到工坊中,原先尚可有一二落脚之处。如今已是人满为患。伤员们依然不时惨嚎着。痛苦时刻折磨着这些负伤的士卒们,使得他们彻夜难眠。十来名看守的士卒时不时在医士们的指引下去得人丛中抬出一两人,往工坊外而去——那些便是已行将不治的伤员。 书吏带着李延炤在一地伤员中行了很久,最终才在工坊的窝棚下面,看到和十几名伤员放在一处的张兴与韩文灿。 李延炤蹲下身,张兴尚睁着眼,口中不时嗬嗬有声。而韩文灿,早就闭眼侧过头,多半是支持不了多久了。张兴圆睁的双眼看到李延炤,便如同行将溺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他伸出手,李延炤赶忙将他的手握住,面上已是一副悲戚之色:“张什长,若还有何种心愿未了,李某定当竭尽全力……” 张兴伤在左侧腹间。右腿上也有一条长而深的伤口,此时已被包扎完毕。然而包裹伤口的白布已被不断渗出的血液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紫黑色。李延炤只觉张兴的手冰凉。而他口中的嗬嗬声,也基本无法形成一句完整的话。 张兴顿了顿,而后用尽全力喊了一句李司马。李延炤再望向他的时候,他已用左手抖抖索索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递到了李延炤的手上。他大口喘着气,口中又是一阵嗬嗬声。李延炤再看向他的时候,只见他的左手颤抖着,指了指郡城方向。 李延炤突然鼻子一酸,泪水已有些抑制不住。他颤声问道:“是将这些交给家中亲眷?”只见张兴费力地点了点头。而后便大口喘着气,微闭着眼。只是握着李延炤的手,又紧了几分。 李延炤哽咽道:“放心,我即刻便遣人前往郡城,将这些物事送到……” 张兴用力握了握李延炤的手,而后仿佛是全身都放松了下来,瘫软在身下的草席之上。因为伤处传来的阵阵剧痛,口中仍是嗬嗬有声。李延炤在他身旁静候片刻,听着张兴的呻吟逐渐变弱,及至最后渐渐消失。 李延炤伸手捏住张兴的脉搏,感到那脉象也逐渐趋于平缓。及至最后,终于不动。一时间无法言说的悲凉感迅速涌上他的心头。当初与他一起同甘共苦,自广武军马厩中出来的同生共死的兄弟,如今只剩下七人了。 看着工坊中值守的兵卒前来,将张兴与韩文灿相继抬走,李延炤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他仰天怒吼道:“我与虏贼,不死不休!” 第三百零六章 固守令居(八) 接下来几日中,许是伤亡惨重。赵军对令居的攻势稍缓。然而饶是如此,每日仍有两至三波千人规模的赵军步卒登城进攻。自令居遭遇攻击以来,李延炤便不曾睡过一个好觉。连带着麾下这些军卒,如今也只堪堪分为两拨,轮流据守城头。 较之最初时城中三千左右的兵力,如今伤亡已是过半,之所以军卒们面对如此惨重的伤亡还未崩溃,多半也只是因为李延炤为首的将佐皆在城头据守的原因。虽然基本上人人带伤,往日的一个队,如今所剩也不过一什左右。但在将领们的带头垂范下,士卒们也是勉力支撑着。 处在令居西北方向的永登县,与令居相距大致五六十里。此时也在独自进行着一场恶战。苏玄与永登县司马王卯二人亦是登城据守。然相较于令居,毕竟准备不足。据守一日夜,永登已然沦陷。 黄昏时分,一骑自北面返回令居城下。据守北门的辅兵见来人伏在马背上,伤痕累累。忙不迭地打开城门,放其进入。那哨骑入城之后,马匹便因过度劳累倒在路旁,口吐白沫不止。守城门的门吏见状,急忙遣了几名辅兵上前,将来人自马背上扶下,而后直向南城而去。 李延炤在城楼上见到这名伤痕累累的哨骑时,他已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李延炤只听他断断续续道:“永登……被……被……虏骑……” “永登陷落了?”李延炤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大概已经猜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 哨骑闭上嘴,费力地点了点头。李延炤霎时如遭雷殛,呆立当场,眼前蓦然浮现出那个抚琴高歌的身影来。 “永登失陷,其县令将佐可曾率部突围?”李延炤心中越发急切,上前抓住那哨骑手臂,急切问道。 那哨骑闻言,大喘着气摇了摇头。李延炤的心便如坠冰窟。仰起头呆呆地望着永登方向,默然无语。 “司马,他……他没气了……”身旁辅兵有些惊慌的话语将李延炤拉回现实。他扭头望向那被数名辅兵架着的哨骑。只见他的头已是歪向了一旁,靠在一旁一名辅兵肩上,身体也委顿下去,再无声息。 李延炤两步上前,伸手探了探那哨骑的鼻息,毫无感觉。随后又抓起那哨骑的手,搭上了他的脉搏。细细感应片刻,却也未感到任何搏动。 李延炤摘下头盔,神情悲切地向那倚靠在辅兵身上的哨骑深鞠一躬。目送着辅兵们将哨骑架下城去。随后转头望向周遭神色惶惑的士卒们。 永登失陷的消息很快在士卒当中不胫而走。周遭士卒面面相觑之间,也不断窃窃私语着。在这个紧要关头,任何不利的消息都将会带来无法预知的连锁反应。然而令李延炤最感痛心的,还是永登城中的苏式一家。 想起与苏宛云之前的数次会面。这个抚琴而歌的女子早就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中。如今乍然听闻如此噩耗,李延炤便一屁股坐在一旁的城楼阶梯之上,望着城外渐渐出现火光的赵军大营怔怔出神。 秦大勇左臂上缠着白布,亦是默然无语,坐到李延炤的另一侧,看着他的神情,也知他如今正是在痛苦与纠结中。秦大勇亦是暗自叹了口气。 “司马,我等已在此据守八日,如今伤亡惨重,永登也已失陷。情势之不利,实是再难支撑,万望司马早做打算,勿要再困守于此……” 李延炤颓然抬起头,望向秦大勇:“若不守令居,我等还能去哪?” “我等可趁夜突围,或去往郡城,或北返姑臧,请司马明察。”秦大勇抱拳拱手道。 “虏贼现今尚有数千精骑。我等城中皆为步卒。即便突围得脱。虏贼发觉我等已弃守令居,即刻派出精骑追击,我等又计将安出?”李延炤望着秦大勇,不见喜怒道。 “出城之后,我等可翻山,可入林,务要将虏贼追兵甩开……”秦大勇望着面无表情的李延炤,小声回答道。 李延炤摇摇头:“虏贼精骑数千,城中军卒加上伤兵,也不足虏贼精骑一半之多。若虏贼分出一半人弃马徒步追击,其余机动至前方堵截。即使我等突围成功,又哪来活路?” 李延炤见秦大勇已沉默不语,又道:“况现今城中负伤士卒已足有五六百。若我等突围,是要带他们,还是要弃他们不顾?” 见秦大勇默然不语,李延炤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带上他们,则我等一日行军不过二三十里,覆灭也是早晚之间。若不带他们,则我等尚有机会逃出生天。”李延炤望着秦大勇,画风一转:“然而,如此行事,军卒们又将如何作想?他们将如何看我等这些官佐?” 见秦大勇垂着头陷入沉默,李延炤拿起倚靠在门楼上的长刀,一锤定音道:“如今我等毫无退路,只能与令居共存亡!” “秦大勇,你若心生畏惧,可即刻率你部打开北门而出。我绝不怪你……”李延炤长叹了一口气:“想当初,一同在马厩中的那十来个手足弟兄,如今也就只剩七人了。牛二壮十一年时已亡于金城北岸。张兴、韩文灿前几日也重伤不治。我已召廖如龙携张兴、韩文灿遗物返回郡城。想来引得大家困守一隅,自蹈死地也是李某不察……” “这些老弟兄,也万不可皆殁于此。你便率部自北城而走。去吧,当初在马厩中那些人,也不该尽皆随我死战此地,总该留下几颗种子才好……” 秦大勇闻言大惊,忙跪在地上向李延炤叩首道:“司马明察,实非大勇贪生怕死。既司马已决心死战,大勇必生死相随……如无司马,大勇哪有今日……” 李延炤叹口气,起身望向灯火通明的赵军大营,语调中已带着几分悲戚:“当初一同在马厩中相知的老弟兄,每个人家中父母妻小我俱是识得。我如今尚且不知,若有朝一日得以面对他们亲人,我又如何泰然以对……” 随着天边刮起风,李延炤开始感到有点点雨星随着风迎面刮来。他起身,只觉天上飘的细雨来得更为猛烈。 “下雨了。”李延炤转过头看向秦大勇:“将武库中的斗笠蓑衣发下去吧,切莫让士卒们长时淋雨。” 秦大勇含泪抱拳,领命而去。而李延炤望着城外虏贼大营,心中泛起一丝苦涩。据城而守八日,给虏贼造成的伤亡粗略估计下来,约莫足有三千左右。而刘胤部虽然屡现疲态,却还是日日进攻,不曾稍歇。 目前己方与敌方的伤亡比尚有一比二之多。然而李延炤心中却是至为清楚,随着时间的流逝及己方伤亡的增加,这个伤亡比只会越来越高。而一旦突破双方实力的均衡点,己方形势便会急转直下。 雨下了一夜。但随着李延炤一直在城楼上披蓑戴笠据守,城上的士卒们也不敢稍有怨言,只得披蓑戴笠各自在城上苦撑。半夜时分,火头军按李延炤的吩咐熬制了数锅姜汤,抬上城楼供士卒们驱寒取用。仍在雨中坚守的士卒们纷纷拿着碗盛了姜汤而后饮用。 饮过姜汤之后,城上士卒纷纷觉得雨中寒意去了不少。如此值守到后半夜,城上士卒换防,而困顿已极的李延炤只得将就在城头找了一处僻静地方,靠着女墙打起盹来。 天明时分,隐隐有阵号角声传入李延炤耳畔。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而后便冲至城垛边上,探头向城外望去。之间虏贼营寨处,火光已尽灭。赵军步卒又列着整齐的队形,在身后声声号角的催促之下向着城边缓缓开来。如同往常一样,那些士卒各自抬着攻城梯。在众多赵军兵卒身前,赫然还有一架足堪令居城墙高度的攻城塔! “快,召集轮替士卒,登城据守!”李延炤见状,心中大急,连忙唤过一名士卒,吩咐道。 那士卒抱拳而去,还未走出几步,李延炤已听到天空中传来一阵呼啸声。他本能地矮身躲避,那呼啸声便直向城楼而来,随着哐啷一声巨响,李延炤余光已是看到城楼的房顶被砸塌了一角,不少泥块瓦片纷纷落下来,轻敲在他身上的铁甲上。 “鼓吏!”李延炤向着城楼大声吼道:“鸣响号鼓,召集军卒登城,准备御敌!” 城楼一旁的鼓吏闻言,立即便操起鼓槌,疾奔至城楼上的号鼓旁,开始隆隆地擂起鼓来。听闻鼓声甚急,在城下民居左近躲雨的轮替士卒们纷纷操起身边自己的兵器,匆匆列好队向着城头奔去。军营中休息的轮替铁甲步卒,听闻这急促的鼓声,亦是着甲拿刀,在各自将佐的带领下列队向城头奔去。 城外赵军转眼已推进到了不足两箭地。阵后架设起了四五架巨大的投石机,正在不断将泥弹向城头打来。呼啸的泥弹时不时击中城垛、女墙或是城楼房顶、檐角等处。崩裂的泥弹与城墙上的土块、屋顶的檐角瓦片乃至于断裂的木质房梁等崩落到城墙各处。一名辅兵抱头蹲在地上,谁料一根被打断的房梁上飞出的尖锐木刺迸射而出,直穿透这名士卒身着的皮甲,刺入他的后背。他当即惨嚎一声,仆倒在地。 见身旁袍泽倒地,一旁立即冲上去两名辅兵,架住受伤士卒便向城下拖去。数颗泥弹攻势已毕,李延炤从垛口探头,望向城外情形,尤其注意观察着赵军阵后的投石机动作。 这时代的投石机,威力大则大矣,只是头一次发射之后上弦时间颇长。见赵军在这光景已进至城下,李延炤大手一挥,喝道:“放箭!” 鼓声擂响,由城墙东南角处射出一波稀疏箭雨。守军伤亡惨重,连带这些弩手人数也是锐减。这些零星飞向赵军步卒的箭矢,并未取得多少杀伤。 这些弩箭让赵军推进的队形稍缓。在这当口,起初因投石机的打击而略显散乱的守军已重新组织好了队形,辅兵们将手中盾牌架上垛口,人人严阵以待。随着赵军步卒进至城下,架起攻城梯,垛口处的士卒们开始以临时拼凑成的什伍为单位,集结起来准备应对登城赵军的攻击。 后队的辅兵迅速抬着堆积在女墙附近的滚木礌石等物,穿过一个个由什伍构成的小阵,到达垛墙后。部分人从垛口探头观察,部分人则蹲身在垛墙下待命。 下方赵军士卒已经开始攀梯。负责在垛口处观察的辅兵一挥手,身后那数名士卒便立刻抬起手中的滚木礌石,架在垛口上。 “放!”随着观察士卒的口令,城上霎时便有数十个对准攻城梯的滚木礌石从城头丢下。垛墙后的辅兵们木然地听着墙下传来的赵军步卒惨嚎,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垛墙上抬着滚木礌石。 如今令居城中的树木等皆已被砍伐干净。所获木材也多半拿来做了这些滚木礌石。垛墙后的辅兵们将城上置备的器物丢完之后,便迅速跑回自己方才所待后队,拿起各自的武器装备,准备迎战。 过了只不过半刻光景,赵军先登士卒已攀上城头,站在垛墙上,面目狰狞地望着城上据守的令居县兵。李延炤抬眼望去,只见站在城头上的敌军步卒,皆是清一色汉家儿郎面孔。 登城的一名赵军步卒,望着城头令居士卒手中指向自己的长枪枪尖,略一犹豫,随即便纵身跳下。然而双足尚未触地,对面令居县兵手中长枪已是一齐捅来!那赵军步卒闪避不及,霎时便被钉在了垛墙之上! 随后攀登上城的赵军步卒看到同泽血溅当场的场面,心中惊惧,却已没有了退路,只得依样纵身而下。未等站稳,附近的县兵已是提刀劈来。很快,络绎不绝的赵军士卒已自城头跃下,与城头守军战至一处。 “战锋营,随我上!”李延炤右手擎着长刀,左手一挥,秦大勇已率所部铁甲步卒紧随其后,向着已杀上城头的赵军步卒而去! 第三百零七章 固守令居(九) 八十余名铁甲锐卒分成两部分,各自以城楼为中心,由李延炤与周兴分别率领,向城墙东西两个方向杀去。 李延炤目力所及,皆是黄皮黑的汉家儿郎厮杀在一起。前几日氐羌部众的消耗巨大,使得他们如今已几乎组织不起有力的攻击。赵军中这些汉人便由第二梯队顶到了一线,担任起了攻城的急先锋。这些汉人皆是先前为刘赵所收编的陇西、关中地区各豪族大户的部曲家兵及他们所裹挟的流民乞活军部众。 这些部众虽然也是少经操练,不过较之于被称作乌合之众的氐羌族人,这些乞活军的战力却要明显高出一大截。从登城与守军厮杀的敌军组织严密,进退有据。士卒与士卒,将佐与士卒之间配合默契,给城上据守的令居辅兵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厮杀之间,李延炤只见不少辅兵被刀枪砍刺而后倒下,使得他心中愈见悲痛。 这些辅兵经历这八天来大大小小数十阵的厮杀,起初的胆怯与畏惧也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皆是坚毅麻木。在城上据守的这些天,辅兵们也早已习惯了将刀枪刺入敌人身体带来的那种莫名快感。起初令他们闻之欲呕的血腥味,如今闻起来也不再感到那么刺鼻难受。经历了这些战火搏杀的洗礼,即使是这些辅兵,也足堪称为一支精锐。 然而看着城上双方皆是汉家儿郎,却宛如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忘我地互相厮杀,李延炤强忍住心中痛心,右手提着刀向前一挥,怒吼道:“随我杀!”在这个刀兵相见的战场上,任何人都没有太多选择。李延炤也同样,想要保住己方那些士卒,便必须要杀尽登城的敌军。哪怕这些敌军是与他和他麾下士卒同文同种的汉家儿郎。 三十余名铁甲步卒齐头并进,在城上配合据守的辅兵,对敌军展开了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攻势。李延炤用力一记横劈,将将把一名面对他的敌军将佐自腰间横劈成两半。那敌军上身断裂掉落在城上,意识却仍是清醒。他圆睁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仍未倒下的腰以下部位,一边因疼痛而哀嚎着,一边无比惊恐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肚皮。 然而他伸出手,却只摸到一截掉在体外的肠子。当他将这截肠子举到眼前之后,终于是再也忍受不住,精神崩溃一般大吼大叫起来。李延炤见得他这副惨象,却蓦然想到当初在金城北岸的牛二壮。鼻子霎时一酸,身体已不受控制地迈步上前,双手扬起,一刀斩下。 那惊恐而撕心裂肺的嚎叫声终是随着李延炤斩出的一刀戛然而止。李延炤踏过方才斩杀的那名敌将的内脏与残骸,继续大踏步向前而去。行了几步,却正看到前排秦大勇带着两三名步卒,与数倍于他们的敌军纠缠战斗在一处。一什辅兵在侧,与他们一同与这些敌军战斗在一起,却迟迟无法打开敌军的阻隔与这些铁甲锐卒汇合。 李延炤疾步奔上前,自秦大勇身侧冲了上去。秦大勇正拿着手中长刀与面前的一名持双刀的敌方将佐打得不可开交。两人你来我往,已相斗了十余合,却仍呈胶着状态,胜负难分。 秦大勇只觉身侧一阵风骤然刮了过去,随后他面前已响起金铁交鸣之声。定睛细看,却是李延炤带着冲力上前,一记势大力沉的斜劈,逼退了一旁多名敌军士卒。在这些士卒不敌后退之时,敌方双刀将佐所处的阵位便凸显了出来。 侧翼骤然一空,使得这位敌将不由自主地迟疑了一下。然而就在这一瞬,秦大勇一记势大力沉的直劈亦是照他的头劈去。敌将见状不由大惊,急忙闪避。往日稍显笨拙的秦大勇这一击用上了十成十的力道,刀口也是带着劲风,仿佛能开山裂石。 敌将侧身闪避,度却只及堪堪避过头部要害。秦大勇直劈下的一刀直直砍入敌将左肩。刀刃没入他的肩头,血便缓缓透过他的衣物与皮甲渗出来。剧痛使得那敌将左手的刀瞬间脱手落地。秦大勇却并未立即抽刀,而是奋力下压,直到剧痛迫使那敌将单膝跪倒在地。 此时秦大勇的恼意涌了上来。方才与这敌将相斗那么多回合,无疑使他心急之余,也大感折了面子,此时手上更加用力,便想生生将这敌将虐杀至死。 那敌将周遭的部属见状,急忙各自挥舞着兵刃,欲上前将自己长官救下。然而李延炤左脚向前跨一步,手中刀已是直刺而出。当先冲来的一名敌军士卒猝不及防,便被他手中诸刃长刀刺了个对穿。另一旁的士卒见同伴倒地痉挛不止,疯一般手执环刀便向着李延炤扑来。 李延炤见来者双手持刀高举过顶,跃在半空向着自己劈来,倒也略作镇定,手中刀迎着对方的环刀而去。久经战阵的李司马这一记劈砍正与那士卒的刀在空中相击,从刀身上传来的巨力震得那名士卒虎口麻,转瞬之间刀便已脱手。 李延炤乘势而上,一记横劈出去,敌方士卒的头颅连带着半个肩便自他身上缓缓滑落。李延炤面无表情,一脚踹倒尸体。而后转身,手中长刀挥动,被秦大勇砍中并牢牢压得跪倒在地的那名敌军将佐的人头也是随之飞起。 李延炤手中长刀虽也是斧刃形制的诸刃长刀,不过这连番在城上拼杀,用的都是此刀,这八九日光景下来,砍死砍伤的敌军不下三五十名,现今也感到刀刃有些迟钝。 见李延炤将敌军将佐砍倒,秦大勇方才回过神来,望了望李延炤,见其面色略有些不豫,方才连忙提着刀,继续率领麾下士卒与登城的敌军继续鏖战厮杀起来。 随着战锋营投入战斗,并渐渐与那些辅兵们夹攻之下,敌军在城头上搏杀的士卒将佐纷纷倒毙或是授。战斗逐渐开始向着有利于令居县兵的一面展。然而身为军中将佐的李延炤、秦大勇、周兴等人,却仍是毫无怯意地引兵冲杀在第一线。各自披坚执锐与敌军奋勇搏杀,无疑为麾下的那些士卒起到了良好的表率作用。 在将领们亲临一线的感召之下,士卒尽管已是疲惫不堪,却人人皆是不甘落后。登城的赵军步卒很快便被人数与之差不多的令居县兵们分割包围在城头,并渐渐呈现出不支态势。 而在令居南门城墙外不远,一名黄皮黑,锦帽貂裘的翩翩青年,正在高坡上观察着令居城头的态势。他时不时侧头与左右数名将佐耳语一阵,随后又投出目光,望向城头已逐渐趋于不支的己方兵卒。 “杜子明,你部此番进攻,看来又要以失败告终了。要孤继续派人登城增援吗?”锦帽貂裘的青年望向一旁一名身着筩袖铠的将领,用生硬的汉语问道。 被叫到的那名将领在马上微微欠了欠身,道:“大王,这些日子虽我军攻城屡屡受挫,但我却也看出一些端倪……” 锦帽貂裘那翩翩青年正是赵南阳王刘胤,此次他引军深入凉境,可说也是临时起意,事先虽也遣快马通报长安,却并未得到赵国国主刘曜的批复。眼见自己两万人马顿兵城下,八九日不得寸进,心中原本比谁都焦急。只是自己麾下这些各族将领,部族族长都已经是尽了力,刘胤也并不好过多苛责他们。 “哦?杜子明你现了什么,不妨说来听听。”刘胤对这汉人将领所言来了兴致,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不知大王有没有听过中原的一句俗语,叫做‘将为军胆’。令居城中不过是一县之兵,充其量不过两千余。我方攻城并非士卒不用命,却为何顿兵城下,不得寸进?皆是因敌据守令居城的,乃是一员良将。” 杜子明看着刘胤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方才继续道:“我听这些天自城上血战逃回的士卒言道,城上守敌有一部分兵卒,全身皆着铁甲,面覆铁面。我等麾下军卒手中刀剑,根本伤不得他们分毫。反而他们人人皆执一柄六七尺长的长刀。两相比较,我军自是落了刹那下风……” 刘胤点了点头:“以子明所见,又将如何破敌?” “愚下所见,敌军分配调度有方。这八九日下来,城中守军伤亡定然也已过半。然而敌军却并未有丝毫困顿疲惫之意。”杜子明回想了一番开战以来的种种境况,又道:“每次我等士卒登上城头,血战一番,眼看便要将敌军击退。然而敌军一待这些铁甲步卒前出与我等苦战,便立时士气倍增,反倒能配合铁甲步卒将我等击溃!” 杜子明略一思忖,总结道:“由此,卑下敢断言,敌将必在这城上,甚至,就在这南门之上!” 刘胤笑了笑:“子明,你所讲这些,孤都知晓。不过不知你又有何妙策,来让我等找到这位敌将,并设法除掉他?” 杜子明在马上拱手道:“那要看大王舍不舍得了!” 刘胤眉毛一挑:“此话怎讲?若能于此击破敌军,占据令居,我自是求之不得,又有何不舍得可言?” 杜子明:“既是如此,卑下便请大王遣麾下精锐骑卒下马登城。敌军必抵挡不住。我等可观城上何处激战,何处有敌军铁甲健卒。再由一部骑卒向激战之处集中放箭。若敌将负伤或是授,则敌军必然崩溃!” 刘胤思忖片刻,皱眉道:“如此一来,岂不是城上的我军士卒,也皆要遭箭矢覆盖?你言道敌军铁甲覆身,刀剑难入,我军所箭矢,又怎会轻易将其射死?” 杜子明:“大王切莫忘记,我等还有那些!”言罢,众人循杜子明手指方向看去,却正见到阵后那数架巨大无比的投石机。 “便依你之计!一刻钟后,刘铉所部弃马登城,务要将城上敌军分割包围,使敌将率铁甲步卒前来支援。”刘胤望向城头,又悠悠叹道:“不想我避开了金城,却仍在这小小的令居城下不得寸进。如今最佳时机已过,即使攻克令居,我等也不得不回军了……” 一员将领纵马而出,向刘胤抱拳领命,却正是方才被刘胤点名的刘铉。虽然知自己率部前去,也只是为了引出敌将,好让己方弓矢与投石机寻机展开这场“斩行动”。然而刘铉还是义无反顾地领命前去。他去往阵后待命的骑卒队中,召集了自己的十来名手下百夫长,点起自己所属人马千余人,命驰往城下。霎时,大队骑卒便奔驰在蒙蒙细雨中。虽没有漫天烟尘,不过看起来仍是蔚为壮观。 千余匈奴骑卒行至城下护城壕处,便纷纷下马,各执兵器沿着乞活军留下的攻城梯向城头攀登而去。每什留下两名士卒将本队军马等引回营中,而其余参与登城的匈奴骑卒,已是不顾一切地杀上城头! 随着匈奴骑卒登城,本来已呈现不支之势的赵军步卒纷纷又振奋起来,李延炤见本来已可以击退登城的汉人乞活军士卒,却不料突逢如此变故,登时大急,望向渐呈不支之势的己方士卒,大喝道:“变阵!战锋营居前,辅兵居后!” 李延炤的口令随着周围士卒的口口相传,城头的令居县兵纷纷依言而动。很快,全身铁甲的战锋营士卒皆已集中在每队的前排。人人手中所执长刀皆是带着刺目的鲜红血色,望上去触目惊心。而辅兵们则纷纷紧随其后,他们手中长枪的枪尖,也显出择人而噬的寒光。 振奋起来的乞活军与登上城头的匈奴骑卒合兵一处,开始向着周遭三面围拢的令居县兵起冲击。然而得益于李延炤临阵调度有方,在战锋营士卒面无表情的砍杀之下,上前的无论是匈奴骑卒,还是乞活军士卒,皆已是倒在血泊之中。城上尸堆积,令仍活着厮杀的两军士卒几乎无处下脚。 李延炤神色不善地望着登城的匈奴骑卒,怒火在他胸中燃烧着,几乎无法抑制。他高举长刀,杀字甫一出口,离他最近的一名匈奴骑卒已是应声而倒! 然而就在此时,城下忽然一波箭雨覆盖上来,李延炤猝不及防,侧对着城垛的左臂便中了一箭!那箭雨来得突然,毫无防备的双方士卒纷纷倒地! 第三百零八章 固守令居(十) 箭矢叮叮当当地敲打在李延炤及左近铁甲士卒的铠甲之上,虽然大部都被铁甲步卒身上的铁甲所免疫,然而依然还是有个别士卒缺乏铠甲保护的身体部位中箭。而一旁的辅兵就远没有这么走运。随着城下接连不断的箭矢覆盖,伤亡逐渐增多起来。 “架盾!”李延炤临危不乱,大声冲着辅兵队伍喝道。遭受箭袭的辅兵方才如梦初醒,手持盾牌的士卒连忙举起盾,依然以什伍为单位围成一圈。 中箭倒地的士卒依然在原地惨叫哀嚎着。而李延炤已无力顾及其他,面前这些敌军中,汉人组成的乞活军面对己方阵营背后射来的箭矢,已皆是生出不满与不忿,逐渐萌生退意。但是登城的匈奴骑兵却成了战斗的主力。他们不顾自己阵营从后背射来的箭矢,只是一昧在城墙上猛冲猛突。这也使得城上的令居县兵们有些措手不及。 李延炤已无力去顾纷飞的箭雨,他左臂虽已负了箭伤,却仍用双手紧握着手中长刀,迎着一名冲来的匈奴骑兵便杀了过去。左臂处的伤口使得他总觉有些使不上力,然而用了不过六七合,依然将冲来的名匈奴骑兵斩杀。 继而冲杀过来的匈奴骑兵面目狰狞,纷纷扬着手中刀,目呲欲裂,看去甚为可怖。然而李延炤在此时也是怡然不惧,持刀便迎了上去。身后秦大勇所率的铁甲锐卒亦是纷纷跟上,转眼间又与登城的匈奴骑兵战成一团。许是因为本族人的缘故,这些匈奴骑兵们登城以来,厮杀分外卖力,仿佛城上据守的县兵,皆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 李延炤在拼杀之中,身侧的箭雨又再次覆盖下来。这次敌军仿佛是有针对性地照顾了他周遭的这一片。两支箭自铠甲甲叶缝隙中穿入。但李延炤自己明显感觉得到,这箭矢入肉并不深。有那么一丁点儿疼痛,却还是能够忍受。 面前一名满脸横肉的匈奴将佐已是挺着长枪杀了过来。李延炤见状也顾不得身上中箭那数处伤痛,只得提起长刀与之战在一处。那将佐手中长枪忽如毒蛇吐信,忽如排山倒海,时而大开大阖,时而阴损狠辣。李延炤忍着身上传来的疼痛,却不知不觉在这厮杀中渐渐落了下风。 秦大勇见敌军一名将佐困住了李延炤,登时怒不可遏,劈倒面前一名乞活军士卒之后,便一路直奔李延炤方向而去。路上又遇数名敌军士卒拦路,秦大勇也皆很快将之结果。眼看要奔到李延炤身旁时,却突觉一旁刺出数杆长枪,急忙闪避之下,连头盔都落了地,狼狈至极。 秦大勇凝神细看,果见李延炤与敌将相斗之处周围,隐隐皆是敌军士卒警戒厮杀着,颇有几分让两人单挑决胜的意味。秦大勇头盔也顾不上捡,提着刀便冲上去与敌厮杀,试图打开一个缺口。然而所面对的匈奴骑兵也都绝非善类。他一时与两名匈奴将卒战成一团,竟左支右绌,无力反击。 城下一箭地外,在一个约莫丈许高的小土坡上,刘胤正与一干麾下将佐策马眺望城头。眼见登城的匈奴骑兵几乎皆已就位,领头的刘铉正在城上与一名敌将你来我往地厮杀,刘胤转身命一旁待命的护卫:“你等吹响号角,令他们停止放箭。”两名护卫闻言,登时便拿出随身携带的号角,呜呜呜地吹了起来。 据刘胤不远的那些乞活军弓弩手,与绕城游走的其余数千匈奴骑卒听闻号角声,皆是放下手中弓箭,后退十余步待命。刘胤望着城头上时不时出现的那两名厮杀不休的将佐,内心早带上了几分焦急。然而他自己所处这个小土坡又着实太矮。刘胤望了望四周,终是找到前方有一小座之前攻城时由汉人乞活军弓弩手堆起的一座三丈来高的小土坡,登时便来了兴致,对其余人道:“我等可往那坡上一观!” 言罢,刘胤率先策马,向那土坡上行去,其余将佐紧随其后,先后来到坡下。刘胤下了马,自鞍上取过弓箭,身形矫健,几步便登上那坡顶。 众将上坡之后便看到刘胤手持弓箭,神色紧张地望向城头。众人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城上一我一敌两名将佐你来我往,斗得好不热闹。 刘胤观察了一番,侧头对周遭其余将佐道:“刘铉看似占尽优势,但那敌将武艺决不在他之下。防御密不透风,刘铉虽占优,却连敌将的身都碰不到。如此下去,刘铉落败也是迟早之事。” 众将听闻刘胤所言,皆是深以为然。刘胤话音方落,已自箭壶中掣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缓缓将弦拉开,直至整张弓如同满月。 刘胤所用弓,弓力足有三石,箭矢也不同于平常匈奴骑卒所用两棱箭镞,而是通体黝黑,打磨锋利的三棱箭镞!刘胤拉满弓瞄了瞄城头,见刘铉身侧那敌将正站在原地挥刀对着刘铉大力劈砍。而此时,刘铉却只有招架之功,攻守之势乍然逆转之下,刘胤终于狠狠心将右手一松,那闪着摄人寒光的三棱箭镞已是呼啸着向李延炤直飞而去。 李延炤数番大力劈砍,也皆是为对面那匈奴将佐或闪避,或招架住。眼看便要斩杀敌将,克尽全功,身上的疼痛却忽然猛地牵动了李延炤的神经。他身形一滞,在嘈杂的战场上忽然莫名地捕捉到一阵破空声。来不及回头去看,一支箭已是破空而来,直射在他掉了数片甲叶,防护最为薄弱的左肩肩窝处。 三棱箭镞轻易地撕开了铁甲的皮质衬里,以及衬里下穿着的另一层皮甲,三石弓射出的箭矢带着一股巨力,几乎将李延炤钉得后退两步。刘铉见李延炤莫名中箭,心下一喜,便趁势反攻,一根长枪疾刺而出。李延炤顾不得肩膀处传来的疼痛感,连忙用右手挥动着长刀将刘铉刺来的长枪格开。 刘铉一击不中,随即又是一记横扫。李延炤格挡不及,只得看着那枪杆带着劲风扫击在自己胸口处。登时胸口剧痛,一股腥甜直从肺部顶到喉头。他紧闭着嘴,强忍着不让这口血喷出。拄着长刀稳住身体,却不料第二支箭竟紧随而来。 这第二支箭射在李延炤前胸的甲叶缝隙处,排列紧密的甲叶卡住了箭镞,使得它没有给李延炤造成更大的伤害。然而前胸还是传来丝丝疼痛,更要命的是,对面与他厮杀鏖战的那敌将此时已是挺着手中长枪,跃至半空,枪尖距他胸口也已不足两尺。 那一瞬间,李延炤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眼见枪尖离他已越来越近,留给他闪避或是格挡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不再有时间去细想应该怎么做,李延炤已抱定与敌将同归于尽的念头,一边侧身一边将右手紧握着的长刀举起,向着敌将狠狠刺出。 阴冷的刀锋上还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迹。那浸染着血腥味的生冷钢铁使得将将落地的刘铉心中不由得一阵颤抖。他在两人即将同归于尽的最后关头心生畏惧,弃枪侧身闪过了李延炤致命的一击。然而甫一落地,李延炤手中长刀便已兜头劈下! 刘铉奋力拔出腰间环刀挡架住李延炤奋力一击,身体在地上横滚了两圈,而后倍显狼狈地翻身站起。李延炤欲提刀再上,身上数处箭伤传来的疼痛却使得他身形一滞。刘铉便借着这个机会欺身而进,手中环刀的刀锋直向李延炤小腿上削去。 李延炤只用右手挥舞着长刀,堪堪挡住刘铉一击,刘铉动作却是至为迅捷,一刀接一刀挥出,不时被箭伤的疼痛侵扰的李延炤只有躲闪招架的份儿。不多时,便将李延炤从近垛墙处一直逼到女墙。李延炤心知身后已无路可退,扬起刀大喝一声,而后向着继续疾冲而来的刘铉劈下。 就在此时,李延炤只觉身后劲风倏忽而至,尚未及回头,已看到一枚巨大的泥弹自空中飞过,落入城墙后方的民居之中。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泥弹亦是相继越过城头。坠入城墙后。 第四枚泥弹准确地砸在城墙上正在混战的两军中。数名双方士卒被这枚巨大泥弹砸断了脖颈。而泥弹所接触到的其余士卒,皆是筋断骨折,倒在地上呻吟不止。许是因为队形紧密的关系,匈奴骑卒所受到的损失竟远大于据城而守的令居县兵。 就在李延炤一分神的光景,刘铉一刀横劈而来。生死攸关的时刻,李延炤动作敏捷地拔出腰间环刀,架住刘铉全力一击。再面对刘铉疾风暴雨般的攻击,便只有招架之力。身上隐隐作痛的箭伤使他时不时分心。靠在女墙边上的李延炤,在这场战斗中已全然落于下风。 斗红眼的刘铉眼中只有李延炤,念头中也尽是将李延炤迅斩杀当场。然而李延炤顽强的反击和抵抗,却使得刘铉总是无法如愿。随着时间流逝,刘铉心中越惶急。他眼角余光已经瞥见己方那些被大王奉为心头肉的匈奴骑卒们在铁甲士卒的悍勇攻势下纷纷倒毙。起先占劣势的令居县兵现在已渐渐将局面扳了回来。随着城头汉人乞活军部众的消耗殆尽及余部溃逃,已经快要在登城的匈奴骑卒之中引起连锁反应。 刘铉一心要结果李延炤,结果了李延炤,便意味着一切的终结。城墙上双方将卒的这场噩梦,也能随着敌军大将的阵亡而走到尽头。刘铉并非不能接受失败,只是先前他便一直是大王的心腹爱将,陇西的那些敌人,陈安、杨难敌。一个已经化为齑粉,另一个也被赶进仇池的深山之中藏头露尾,再也不敢如同往日一般张牙舞爪。 同刘胤一样,刘铉也接受不了顿兵令居城下这个现实。然而现在,机会就在他眼前,只要杀掉面前这名敌将,这一切苦痛,自然迎刃而解。 先前依附刘胤,随军从征的数个氐羌部落如今已皆因伤亡惨重退居二线守营。若攻克不了这座小小的令居县城,刘胤颜面尽失,作为手下大将的刘铉等自然也不会好过。刘铉心中很明白这点。看着身中数箭,疲惫不堪的李延炤,结束这场征战的机会就在自己面前。 刘铉不顾疲累,继续提刀上前,又与李延炤战在一处。两人手中环刀皆因反复砍击布满了缺口。两人一个不顾疲惫拼命想杀死对方,另一个则顾不得疲惫只得全力迎战。刘铉临时起意的这场两军将领间的单挑打到现在,对于双方来说皆已成为一种痛苦。 李延炤虽疲惫至极,但面对生死攸关的时刻,总能爆出惊人的力量和敏捷,如此与刘铉又斗了四五十合,虽总体上仍是处于下风,却依然未见胜负。 刘铉体力渐渐不支,跳开数步与李延炤僵持着。边喘气边观察着李延炤的举动,试图找出他的破绽来。而李延炤右手自然下垂,提溜着刀,眉头微皱。箭伤处随着方才那场剧烈的搏杀,不断地渗出血液,使得他感到自己穿着的衣服因为血液的浸染与皮肤紧紧贴在一起,分外难受。 刘铉喘息片刻,感到体力恢复了一些,随即提刀缓缓接近李延炤。而李延炤则是全神戒备。不论刘胤试图自何处动对他的突袭,他总是能够及时将破绽隐藏起来,这也使得刘铉感到分外头痛。 然而就在两人相持之间,冷不防又一支羽箭飞来,正中李延炤肋侧。为方便重甲步卒移动及挥舞刀枪,肋侧缺乏甲叶保护,正是这领铁甲难以弥补的短处。箭矢入肉,李延炤面上五官狰狞而扭曲,整个人几乎弓成一只大虾米。刘铉则瞅准这个时机,提刀便向李延炤冲去! 李延炤望着越冲越近的刘铉,肋侧传来的疼痛让他无法再集中精力应对刘铉即将到来的攻击。眼看刘铉就要奔到他面前,李延炤强忍疼痛站直身体,右手紧握着刀蓄势待。 突然,李延炤便看到刘铉身后出现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那身影壮如铁塔,不是秦大勇又是谁?只见秦大勇双手握着长刀,对着刘铉的后背便直刺过去! 刘铉正为将斩获李延炤而暗自窃喜,哪知黄雀在后?猝不及防之下便被秦大勇一刀捅穿。他不敢置信地望向前胸透出的那半截刀尖,嘴角已有鲜血缓缓滴落。 秦大勇见一击得手,嘴角露出胜利者的微笑,然而这微笑在他溅满血浆的面上却显得分外狰狞。他紧握着刀柄,将刀缓缓地在刘铉体内转动一圈。伴随着刘铉咕噜噜怪叫着的惨嚎,他宛如一只装满沙土的破麻袋一般,缓缓倒在这城墙上。 李延炤见机,心中稍松了口气。而秦大勇则缓缓拔出刘铉体内长刀,大踏步上前,狠狠将刘铉的人头斩下! 第三百零九章 贾攀献城 在据守城头的锐卒、辅兵以及其余各门派遣的数支援军增援之下,南城终于再次险之又险地守住。登城的匈奴骑兵与乞活军残部顺城梯攀下,不顾一切地逃回大营。 望着城上层层叠叠堆起来的双方将卒尸体,李延炤皱着眉,黯然神伤。而身上数处箭伤隐隐作痛,加之先前与敌军将领相斗,伤口撕裂出血不止,使他此时只觉有些眼晕。 秦大勇遣两名士卒前来,将已有些站立不稳的李延炤扶下城,向营中而去,以备医士医治。李延炤即使平时逞强,此时也只得顺从秦大勇的安排。 击退了虏贼进攻的令居县兵们纷纷跌坐在城头。即使身旁就是层层叠叠的尸体,他们也全然不顾。今日面对如此疯狂的攻势,众人几乎觉得自己已死定了。然而此时幸存,望着就在左近城上那些倒在血泊中的袍泽们,也全然没有任何人心中有一丝幸存的喜悦。 休憩片刻之后,终于有兵卒挣扎着起身,去到尸堆之中寻得袍泽遗体,费劲将其拖出,而后或背或抬着向城下而去。随即城上兵卒们亦是纷纷起身,依样前去找寻袍泽遗骸。 虽然这些士卒经过这些天与敌军不断的交战厮杀,神经早已麻木,然而其中一些人扒拉出朝夕相处的袍泽时,仍是忍不住失声痛哭。城上一时间哀声遍地。即使在营中的李延炤,亦是听得清清楚楚。 已卸下铁甲,任由医士上药裹伤的李延炤听闻远处城头传来的号哭,一时神情亦是黯然。想来自己引兵据守令居九日,而援军且毫无消息不说,自己拼尽全力拼凑出来的这支军队,也在这场旷日持久的防守战中几乎消耗殆尽。 医士握上李延炤肩窝处的那支通体黝黑的箭矢,李延炤登时便冷汗直冒,口中嘶声呻吟着。医士放开箭矢,犹豫了一下,随即又抓稳那支箭,对李延炤道:“司马且忍耐一下。”话音未落,那医士已是抓住箭杆,奋力一拔! 带着倒钩的箭镞在被拔出的时候,勾住创口周边的皮肉,被医士强行拔出,便将这些血肉也一齐勾住撕扯出来。剧痛袭来,李延炤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强忍不能。登时便一声高亢的嚎叫自喉咙间冲出。 伴随着皮肉被撕扯引发的剧痛,他头上也是冷汗直冒。疼痛让他失去理智一般地用头猛撞一旁的墙,似乎这样便能使得痛苦减缓些许。 医士看到手上的箭镞上撕扯出的皮肉,神情也是一紧。他本以为这支箭同方才那数支箭矢一般,是匈奴赵军常用的两翼箭镞。孰料竟是这样带着倒钩的三棱箭镞。愣了半天才想起仍在以头撞墙的李延炤,忙唤过几名同僚,一齐上前将李延炤按倒在榻上。三四个人费了好大劲,这位司马才渐渐安静下来。 那医士见李延炤神情恢复清明,只是额头仍然冷汗直冒,神色也颇为痛苦,但肩窝处方才拔箭引发的伤口此时已变成一个触目惊心的肉坑。鲜血不断向外冒着,上身已然一片赤红。 “司马且再忍忍!”医士不由分说,继续令同僚按住李延炤,自己便从一旁药箱中取过包着金疮药的油纸包,打开撒在李延炤伤处周围。鲜血汨汨而出,很快便将撒在周围的药粉也染成触目惊心的深褐色。 李延炤咬牙苦忍。然而那钻心疼痛还是使得他难以忍受。被医士们压住的两手望旁边乱抓着。直到裹伤的布条一圈一圈地绕过他脖颈以及腋下,将伤处完全包裹起来。方才那种钻心的疼痛感方才稍有缓解。 裹伤完毕,医士长出了一口气。然而李延炤伤处不断浸出的血液很快便将白色的裹伤布条染成一片刺目的鲜红。 肋侧所中的那支箭方才在卸去李延炤身着的皮甲之时,已随皮甲一同被带了出来。只是那处伤口如今也是不断涌出殷红鲜血。一时间,李延炤身上、卧榻上,按着他的医士们衣物上皆是一片刺目血色。 裹伤的医士又忙取来金疮药与裹伤之物,细心敷起其余几处创口。 敷伤过程中,李延炤已由最初的痛苦不已,逐渐到后来的平静如水。等医士们大汗淋漓地裹完他身上的伤口再看,却见他已经是渐渐睡着了。 裹伤的医士见状,心下暗自松了口气,连忙唤过几名同僚,轻手轻脚地离开此地,继续去看顾营中及工坊的众多伤员了。 不多时,营中又疾奔来数十名辅兵,抬着方才从南城运下来的伤员。医士们忙指挥着士卒们将这些伤员排好,相继摆放在临时辟为医馆的几间大屋之中。其中一名铁甲锐卒拽住一名医士的袖口,哀求那医士先诊治一下他身后的伤员。那医士心中疑惑,定睛望向那士卒身后两人抬着的担架,上面赫然竟是周兴! 只见周兴满面是血,此时双目紧闭,身上中了数箭,衣甲都未及卸。医士也知伤情紧急,且周兴又是营中高级将佐,便更不敢耽搁,忙唤过几名同僚,令士卒们将周兴抬往另一处小屋中。几名士卒将周兴放在地上,而后手忙脚乱地开始解周兴身上的衣甲。 城外的刘胤望着败退下来的残兵,不由得长叹一口气。进攻之时,己方投入的兵力几乎远大于城上据守的那些敌军。然而最终还是不得不败下阵来。爱将刘铉也惨死城头,连尸首都没运下来。 刘胤一脸灰败之色地返回大营,眼前不由得浮现出身着铁甲,手执长刀在城上拼杀的那员敌将。他回身望向高达三丈,对他此番来说几乎已是不可逾越的令居县城,暗自感叹道:“若国中皆是此般勇将,又何患季龙乎?” 他返回自己大帐中,神色凝重地望着几案上那幅巨大的羊皮地图,手指不断地点在地图上标示的“令居”处,神色凄苦不已。如今营中各军伤亡皆是惨重,头几天集众攻城的那些氐羌部族,在部众伤亡过半的形势下,几乎便要弃营而返。若不是刘胤趁夜遣自己所部精锐骑兵趁夜包围了他们的营地,并派遣使者软硬兼施。怕是这些杂胡当即便会弃他而去。 如今即使这些氐羌部族没有折返,也只是出工不出力地据守营地。刘胤催了几番出战,这些部族中的士卒都是前进到城下一箭地的范围,一俟受到城头的箭矢攻击,便转身回逃。不论是各部族的首领,还是充当督战队的匈奴骑兵,皆无法阻止。 在这种情形之下,刘胤也不得不用乞活军与下马骑卒混同进攻,谁知如此依然大败而回。今日一天伤亡加在一起,也足有近千之数。他望着地图上标注的令居,已经开始犹豫是否撤军而回。毕竟虽说在沃干岭击溃了凉州军精锐。然而这一个小小的令居县便已爆发出如此强大的战力,令他足足在这个小县城下顿兵十日。经此一役,刘胤再也不敢小看凉州军中他起先认为是“乌合之众”的郡县兵了。 正在踌躇之间,卫兵却忽然进帐,向刘胤报告说抓住了几名敌军探子。刘胤正心烦间,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卫兵将他们推出去砍了。孰料那卫兵仍是不走,言道那几名探子执意要求见他一面,说有大礼相送。 刘胤心中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心想着几个探子如何也敢这么大口气,便令卫兵将他们带进来。片刻之后,几名身着凉州军粗布服色,身着皮甲的士卒便被带到刘胤的大帐之中。这几人身后跟着十余名匈奴骑卒,皆神色不善地抽刀在手,望着那些入帐的凉州军士卒。 刘胤坐在胡床上,翘着脚望着前来的几人。那几人眼见刘胤这番模样,心中略有些忐忑不安。片刻之后,当中一人双膝一软,跪地叩首:“小人等见过大王!” 刘胤坐起身,直视着说话那人,张嘴便问道:“你是何人?” 随着跪倒那士卒,其余几人也是纷纷跪倒,口称见过大王。先跪倒那名士卒头也不敢抬,只是小声道:“小人乃令居县兵中步营士卒贾攀。此番前来,愿为大王献上一份厚礼,望大王审时度势,能收下小人等的这份孝敬……” 刘胤神色委顿,依然有几分懒洋洋地问道:“不知是何大礼?可否请诸君详叙?” 贾攀重重一叩首:“我等据守县城西门,愿今日子时,打开西门,放大王率军入城!令居这份大礼,请大王收下!” 刘胤听闻这士卒所言,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他翻身坐起,瞬间便焕发出神采:“汝等若愿意献城,助我攻克令居,回陇西之后,我必上奏父皇,保举尔等封侯!” 贾攀跪地叩首:“卑下谢过大王信重,今日子时,我等在城楼上举火为号。大王见城门打开,城楼后燃起大火,便可遣军杀入!如今县府司马也身负重伤。大王攻取令居,易如反掌!” “好!我等一言为定,攻取令居之后,我必不会亏待汝等,惟愿汝等忠心履约,大事若成,有何种要求,我们皆可相谈。” “惟愿大王攻取令居之后,若抓获县府司马,可否交予我等处置?” 刘胤听闻贾攀的这要求,不由吃了一惊。他皱眉问道:“我本以为诸位只求一个富贵,孰料汝等竟提出这等要求。不知你要处置县府司马何益?” 贾攀已知刘胤在好奇下会如此相问,倒也不隐瞒:“我等本是广武郡中民户,只因遭此人无端陷害,方才被判充军,来到这县中为兵。我等位卑言轻,无法伸冤,只得老实在营中。今番大王率大军前来,久攻令居不下,想必心中焦急。我等本欲早些前来投诚,无奈那司马派遣心腹将佐据守四门,我等皆不得出。只是最近大王攻城愈紧,城中人手不足,我等方才趁其余人不备,偷溜了出来……” 刘胤听闻贾攀这番陈述,心中疑虑倒是消去不少。只是仍面不改色对贾攀道:“若事成,我部生俘贵县司马,必交予你等处置。然而战阵之上,刀枪无眼,若是汝等司马在战阵上阵亡,就怪不得我了吧?” 贾攀见刘胤已经松口,若生俘的话愿将李延炤交给他们处置,心中便松了口气,也知自己定然不能再相逼,便顺坡下驴道:“如此甚好,小人便多谢大王宽宏。今夜大王可遣先锋至西门,待我等发出信号,打开城门,大王部属便一拥而入,令居唾手可得!” 送走贾攀等数名令居县兵,刘胤召来众将军议。他将贾攀等与他之间的谋划与诸人详说了一遍。而后扭头问杜子明:“子明以为,这几名敌军士卒所言,是否可信?” 杜子明望着几案上的羊皮地图,深思了片刻,而后抬头对刘胤道:“大王心中自然已有计较。卑下不才,便讲一下我自己的看法。如若我等开战之初,这些士卒前来言及献城,则必然是敌军诡计,万不可轻信。而如今令居城中军卒损伤也是无比惨重,这些军卒言及他们与司马之间有隙,也并无问题。只是大王若依此计而取令居,也当谨慎行事,万勿中了敌将的圈套。” 刘胤点点头:“此番动员陇西与狄道等地部众,又抽调孤麾下健儿前来。倘若铩羽而归,确实无法向父皇交代。且如今凉州战事,靡费巨大。倘若无果而归,临海王亦必借机打压孤。孤一旦失去父皇信重,便唯有在陇西做个失势王爷,他日若临海王荣登大宝,我与在座诸位,又岂有好日子过?” “杜子明,你且点一千骑卒,出营绕至令居县西门处,入夜但见西门举火开门,你便率部直冲而入。我等自会紧随其后,为你部掠阵厮杀!” “大王放心,子明得此良机,必先入令居,取其城,斩其军,以效大王知遇之恩!” 刘胤抬头望向在座诸将:“诸君皆胤之肱股也。若事成,日后胤必与诸君共赴荣华!”言罢,刘胤双手一按几案,站起来朗声道:“克城报捷,就在今日!” “大王威武!”帐中诸将见刘胤意气风发,亦是受到感染。刘胤起身戴好头盔:“破城之后,所掠财物,尽为诸君所得!” 第三百一十章 孤城难守 入夜,疲惫了一整日的县兵们纷纷靠在城上歇息。如今随着营中可战之兵锐减,城上所据守之人,已皆是守城兵卒。就连轮班分别据守都已做不到。齐虎、贾攀、王和、杨华等人,与一伙士卒同坐一起。这几个领头之人,皆是起先在广武郡中被李延炤领队率叶抓获的那数名地痞盗马贼。 此时这数人连同他们所蛊惑裹挟的兵卒,共十五六人,聚在西侧城墙的城楼一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景象。白日中西城守军也被抽调一多半前往南城支援。当中很大一部分人没有回来。齐虎等人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早将西侧城门左近诸兵将的布防情况烂熟于心。 由于今夜筹谋大事,这几人也并未如同其余人一般困顿。望着左近三三两两靠在城头休憩的袍泽,这几人心中乍然升起一种封侯拜相的豪迈。本身齐虎与其余人密谋之时,所想便只是能将李延炤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去掉就好。而刘胤给他们许诺的好处,却无疑大大出他们的预期。听闻贾攀回报之后,齐虎心中对此事更加上心。不仅召集众人早早便开始筹谋计划,甚至还从营中弄到了今夜值守将佐的次序表。 “引火用的火油那些,都藏好了吗?”齐虎转头问贾攀。贾攀压低声音道:“老兄放心,火油等物备了三大桶,早就藏在城门后的一栋民居之中。到时一旦动手,即刻便可以拿出来,引燃门后数栋房屋,为城外报信。” “我听闻司马与周百人将皆已负伤。现今营中说得上话的将佐,多半都去了南城严防死守。我们西城留守的,不过是赵大这个憨货。诸位兄弟今番可要仔细一点,我等的富贵,皆在今夜。回头我等献城有功,诸位兄弟也落得上封个爵,荫及子孙。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众军卒听闻齐虎的鼓动,眼中已俱是流露出憧憬渴望的神色。他们望向齐虎,齐齐点了点头。这些人皆是齐虎贾攀等早已在营中物色好,在州中无家室的军卒。于他们来说,在本州生死厮杀搏那虚无缥缈的功名,不如攫取眼前唾手可得的利益更为实在。 这十余人便在城头低声密谋良久。齐虎贾攀等人将计划反复推演了数遍,觉得已是天衣无缝,方才起身,佯作什么事都没有,在城头分散而坐。虽然表面上闭眼假寐,内心却早已兴奋得无法自持。 约莫到了亥时末刻,齐虎悄然起身,推醒了在他身旁打盹的贾攀、王和,又去另一处叫醒与那些鼓动来的士卒同在一处的杨华。众人议定,由齐虎与王和同去城楼处,杀死据守城门的百人长赵大。除掉赵大后,城楼上举火。城下的贾攀与杨华带两三人,便将早已备好的火油泼洒在城门后的民居上,而后点起大火。 火光乍现的同时,再由齐虎、王和带人一边抵抗城楼上其余军卒可能的反抗,同时砍断城门内栓系吊桥的绳索,放下吊桥,任胡骑入城。 众人在焦急之中等来子时三刻。齐虎与王和便率先领人往城楼附近摸。而贾攀与杨华亦是按照早先商量妥当的方法,早早带人去到藏火油的民居之中,趴在窗边望着城头待命。 齐虎悄然拔刀在手,与十来名士卒一同悄然前行。许是白日中南城激战至为惨烈,如今西城的城墙上散落的士卒看上去稀稀拉拉的。且皆是困顿不已。借着城上隔一段路便点燃的那么一两只火把,齐虎看到这些休憩的士卒,也皆是闭目打盹,甚少有清醒者。这一情形无疑更加鼓动了他坚定去做此事的决心。 行至城楼一侧,齐虎令其余士卒转而行下城门洞中去埋伏待命,他借着数丈外的火光映照,查看起委顿在城楼左近的一干士卒将佐来。希望从中寻出据守城门的赵大。齐虎在三三两两躺倒的人丛中,很快便寻到了闭眼打盹的赵大。齐虎一时心中窃喜,忙上前推了推赵大:“百人长,百人长!” 赵大在睡梦中被人喊醒,略有些不悦。他睁眼看着齐虎,问道:“何事?” 齐虎左手指向城下,对赵大道:“百人长,战锋营秦百人长遣人前来寻,说有军情商议,令我等请百人长下城前往军议。” 赵大翻身坐起,顺手拿过放在一旁的环刀,挂在束甲的腰带之上,而后对齐虎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吧。我马上下城。” 齐虎诺诺应着,望着赵大独自起身往城下而去,心中亦是一阵窃喜。他疾奔几步,跑到女墙边上,而后伸头望向城门洞,仔细听着那边传来的动静。 赵大行下城楼,果见城楼阴影下站着一名士卒。黑暗中有些看不清对方面目。不过对方上前与他见礼,便言及秦百人长正在南城召集诸将军议,请赵百人长移步前往。 赵大不知有诈,立即便随那士卒转身向南城行去。行至城门洞后,赵大也并未觉得这城门与往日有些什么不同。直到行出去四五步,门洞中早已布置好的那十余人方才一齐蹑手蹑脚地自门洞中行出,逐渐跟上赵大的脚步。 赵大只觉背后一股凉意升腾而起,似有轻微脚步响动。心下警觉起来,连忙回头去看。不过一回头,却已见数道黑影疾奔而至。刀出鞘的铿锵声霎时响成一片。在黑夜中映出点点寒光的刀锋,随后便纷纷向他攻来 赵大见状怒不可遏,大喝一声狗贼,右手握住腰间环刀刀柄,轻轻一用力,已将整柄刀抽了出来。望着当先一个黑影便是兜头劈下! 那黑影躲闪不及。随着一声刀刃砍到骨头的铿声脆响,当先那人已是毫无征兆地倒在地上,借着月光与城头的火光看去,不过挣扎了几下便已没了声息。赵大提着刀,又与紧随而至的其余几名黑影战成一团。赵大虽仅仅是名百人长,但勇力过人,转眼间又连斩两人,领头的王和见状大骇。 本来他与齐虎一同设计伏击赵大,以为赵大在自己率领这十余人的围攻之下不过数合之将,却哪料赵大如此勇武,面对数人疾奔而至的围攻,竟怡然不惧。转眼之间已倒下三人,使得王和对于能否拿下这名百人长,心中也产生了几分疑问。 然而赵大正与紧随而至的数人战成一团的时候,身形却忽然一滞。随即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去。却正见方才在城下迎接他,要引他前往南城的那名信使,缓缓将刀从他的后背拔出…… 赵大张开口,嗫嚅着,然而尚未等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王和已是疾步上前,手中刀用力挥出,只一击便斩下了赵大的级。 赵大的尸身窟嗵一声倒在城根下,王和蹲在地上摸索了片刻,随即提起赵大的级,心中不由一阵窃喜。他召集众人,向城楼下方跑去。当又回到城门洞旁的时候,王和拿出胸前挂着的竹哨,冲城头吹响了一声短哨。 城头齐虎听到这声意味得手的哨声,心中也不免窃喜。他亦是拿出自己胸前竹哨,吹响同样一声短哨。而后便自城楼一旁的垛口处拔下火把,几步跑上城楼,对贾攀等人隐藏起来的民居用力挥了挥。 贾攀看到城头出现意味着得手信号的火光,登时大喜,连忙唤过身旁众人,将隐藏在这户民居地窖中的三桶火油分别滚了上来。贾攀打开这几桶火油的泥封。刺鼻的火油味此时在他的意识中,已胜过肉香味。检查无误之后,贾攀令杨华带着另一名士卒将油桶弄到街道对面的民居中,泼洒并引燃这些火油。杨华探头见四下无人,便领着那名士卒推着油桶,快行进到对面民居处,而后破门而入。 贾攀不遗余力地领着手下数人在民居中泼洒火油。转眼间,房中已几乎都是浓重的火油味,他方才带着这几人撤出房屋,而后用火折子引燃火把,直接便丢在方才倾倒泼洒的火油之上。火把与地上的火油接触,没用多久便已燃起一团火。火势越来越大,不断地蔓延着,吞噬着它所过之处的一切。 门洞中隐藏起来的诸人看到城内民居燃起大火,霎时也兴奋了起来。他们高叫着,拿着各自手中刀,奔向栓系吊桥的绳索。王和命这几名士卒在木桥下叠了几个罗汉。他翻身爬上,手中刀奋力砍击吊桥绳索数次,一端的绳索方才被砍断。 失去了一半支撑的吊桥响起吱吱呀呀的不堪重负之声。王和内心惶急,连忙召集众人又跑向另一头,随即又砍断了另一头栓系吊桥的绳索。失去所有支撑的吊桥轰然落下,随着一声巨响,这巨大的木板吊桥已是搭上了护城壕的对岸。 王和见大事已定,兴奋地大吼一声,随即便率领众人自城门洞回到城内。此时城楼上那些半梦半醒的士卒见城后数栋民居燃起大火,并且还在不断向一旁蔓延。而城外本来拉起的吊桥,不知也被何人放了下来。士卒们惊声呼喊,部分人已向城下的水井奔去,准备从井里打水来灭火。 齐虎在城头冷眼旁观着周遭的袍泽徒劳地做着这一切,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对他来说,此番富贵,几乎便已经到手了。看着女墙后的那些民居中燃起的大火越烧越旺,齐虎内心忽然变得无比兴奋。他眼中已浮现出虏骑进城,自己骑着高头大马随侍赵南阳王左右。而之前为难自己的李延炤,及营中一干将佐等,或在面前的街道上身异处,或跪在他的马前求饶。 齐虎越想越得意,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向着城外望去。静谧的夜里,似乎隐藏着千军万马,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大火燃起已经过了约莫一刻了,至今却仍未看到或听到虏骑即将进攻的讯号,却为齐虎心中蒙上一层阴霾。 齐虎几步奔到垛墙边,等待片刻,却依然未听到马蹄声或是号角声。时间在急迫的等待之中缓缓流逝,城上的士卒们已经纷纷跑到城下各口井边,拿上了可以得到的一切盛水器具,便打起水向燃烧着的民居奔去。 正当齐虎失望至极的时候,耳边却忽然掠过一阵咻咻的破空声。他压低了身体,却仍趴在城垛边凝神细听,不过十几息的光景,远处已传来隐隐约约的隆隆马蹄声。 杜子明趴伏在马背上,手中紧握着一柄环刀。令居城中正冒出阵阵火光和浓烟,纵然他在奔驰中的骑兵队列中,仿佛也能够听到城中传来的那些士卒们的惊呼与怒喝。 待驰至距城门不过百来步远,城中火光映射出一个个慌乱而匆匆的身影,使得杜子明心中的大石终于是落了地。本就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圈套,如今却见门洞中展示出的城中种种乱象意味着这并非一次精心准备的圈套。杜子明用力踢了踢马腹,胯下战马更加卖力地奔驰起来,隆隆的铁骑仿佛要将一切阻挡之物尽皆吞没! 又过了十几息的功夫,杜子明所率的这支匈奴骑卒,已是全力奔驰进了令居城西门。正在灭火的县兵们猝不及防,此时见这些凶狠狰狞的匈奴骑兵乍然前来,内心中皆是慌乱不已。只不过一个照面的功夫,地上便已倒下了一片尸体。 齐虎引着其余十几人登上城墙,躲进了城楼之中。听着外面的喊杀声与袍泽们绝望无助的嘶喊,齐虎却是面无表情。只是在心中暗自盘算着这一次得手之后,他自己能够得到怎样的封赏,还有便是如何来处置李司马那个倒霉蛋。 西门附近的令居县兵们如今混乱一团,即使有将佐在其中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也难以形成有效的抵抗。城上的这些士卒们见到城下失火,许多人没带武器就下了城,现在面对这些凶狠的匈奴骑兵,哪里还有工夫上城去取?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令居县兵倒在血泊之中。 杜子明见西门附近大局已定,当即便分出一个百人队登城占据城门,以防后路被断。他自己则率领剩下的大部骑卒,向着城中杀奔而去。 冲天的火光,时不时响起的惨叫与哀嚎一同在城中肆意蔓延着。营中如今也没有一个堪当主心骨的将佐在,登时便也乱成一团。各百人长、队率努力地想聚拢自己麾下的部属,却收效甚微。而仍在屋中歇息的李延炤,隐隐听到营外传来的这些声音,竟悠悠醒转过来。 他起身强忍着身上伤痛,打开门向外望去,却只见到西侧城下的冲天火光! 第三百一十一章 何故绝援 张骏坐在灯火通明的刺史府正堂之中,抬眼环视着屋内一干刺史府属臣及左近各郡县府君县令等。面色逐渐阴沉下来,连同他望向四周的眼睛,颇有几分如刀剑般锋锐阴冷的意味。 席上坐着的左司马阴元见状有些坐立不安。他时不时抬起眼观察一番张骏的面色。却始终未见张骏面上寒意有任何缓和。正待起身劝慰两句,却忽然听闻张骏冷冷道:“令居遭逢围攻,已逾七日。诸君不知可曾调兵遣将前往解围?” 张骏问话甫一出口,屋中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张骏见众人皆缄口不言,便愤而一拍面前桌案:“为何诸君皆不语?莫非独李定东一人困守孤城?” 堂中依然一片沉寂。张骏胸中火气在这种沉默之中愈旺盛:“令居广武门户。广武乃州治门户!李定东苦心孤诣,独守孤城。然焉能持久?若令居陷,继而广武陷。不知诸君欲要护持我逃往哪里?是西海郡,还是敦煌郡?” “明公息怒……”眼见张骏如此狂躁,跪坐在位的阴元已是避席下拜:“前番州治精锐,连同张府君、辛府君所部,大半已折损在沃干岭一役。如今除去西平、晋兴等地。州中已是无兵可调……” 张骏闻言,愤而站起:“老贼!尔等家中个个都豢养数百乃至上千部曲家兵,平日中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端得是威风凛凛!如今国难当头,诸君还要韬光养晦到何时?” 他伸手指点着堂中众人:“诸君可曾打包行李,备好牛车?若需公庭调度,诸君尽管开口!公庭哪怕将自己的车调给诸君,也要助诸君一臂之力!” 阴元此时却突然猛地磕起头:“使君言老臣为老贼……老臣万难领受。自武公始,元已辅佐四代明公。若使君仍要称老臣为老贼,恕老臣无颜忝居庙堂之上……” 张骏厌恶地皱了皱眉:“阴司马老了。孤这就准你所请。从今日起,公可将一切事务移交别驾。便回乡荣养罢……” 张骏话音未落,堂上已然一票老臣避席跪倒,连连叩。口称不可。扬烈将军宋辑道:“韩督护自陇西败归,明公都尚不曾责问与他,阴司马乃武公旧人,使君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张骏同样未等宋辑说完,便张口厉声道:“我自有分寸!阴司马身居高位,锦衣玉食,历代使君皆奉之膏腴。而阴公文不能安邦,武不能退敌,不知再居于此庙堂之上,又有何益?” 说完,不顾阴元伏在地上,却渐渐铁青起来的脸,张骏又望向远在角落中的阴鉴:“阴公之弟鉴,与公系出同门。十一年时受命引军前往陇西。虽未取得大捷,在大劣之下,却仍率部全师而还!” “不如,就将公之职位,交予令族弟鉴,可否?”张骏双手抱在胸前,神情玩味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左司马阴元。 阴元抬头飞快地与张骏对望一眼。随即很快便垂下头去:“明公求得良材,自可将朽木替下,愚下族弟出任左司马一事,愚下并无意见……” 张骏闻言,微微点了点头,而后望向阴鉴所处的那个角落。孰料阴鉴闻言,勃然变色,立即便跪地连连叩:“使君错爱,鉴万不敢领受!还请使君收回成命,若使君执意如此,鉴唯有一死……” 张骏有些不悦,他如此一来本意是想用这种举动来迫使阴家自己出现裂痕。而阴家这一对族兄族弟,却远比他所想的要精明得多。一个当即应允,一个固辞不受。若非这是张骏精心设计的话,他甚至都会怀疑是这两人串通好,跟他唱起双簧。 “既然如此,孤便也不强求。”张骏望了望角落里的阴鉴,又低头看了看跪伏于地的阴元,悠悠道:“不过为何令居绝援,诸君总须给我个交代才好!” 望着沉默不语的众人,张骏心中一阵冷笑,而后自顾自开口道:“我已令平虏将军陈珍,率姑臧城中半数宿卫前往赴援!不知何人愿遣出自己部曲家兵,现下回家,没准还赶得上陈将军!” 张骏冷笑着道:“随陈珍前往破敌者,根据级记功!所部斩级三百颗,晋一级官阶,食禄增五百石。斩级五百颗,官晋一级,赐钱十万。绢帛千匹,食禄增千石!而若斩级逾千,则我自会遣使报知朝廷,予之封爵!” 有晋一朝,凉州封公爵者不过张氏一门,乃是世袭的西平郡公。而其余封爵者可谓是寥寥无几。此番张骏提及封爵,对于这些属臣及各郡县官长来说,已是不可谓不丰厚。 众人眼前一亮,不过想到围攻令居的刘胤所部,曾是击败过韩璞的存在,内心不自觉又流露出几分畏怯。张骏将众人表情神态尽收眼底,心下暗自冷笑一番。 “诸君可放心前去,斩级数足够,我则必兑现承诺。”张骏悠悠道:“平虏将军陈珍挂帅出征,众位还有何可虑?” 张骏的这一番蛊惑显然收到了不错的效果,众人听闻他所言,俱是起身告退,准备商议商议,调动各家人力物力,而后从征,来试图搏一搏这天大的富贵了。 张骏起身,谓左右内侍:“州中士族之家,皆蛇鼠一窝。若听之任之,此去定无法建功,反倒内讧不止。你二人可携我佩剑前往军中。告知陈平虏,若各家集众前来,他可行使主帅之责。若有胆敢不听军令者,可用此剑立斩!” 望着内侍抱着剑退下。张骏面上总归是松了口气。起身望向背后绢帛绘制的巨幅凉州地图上令居的位置,又蓦然忧心起来。 “李定东,不知你可撑得到陈珍到达时候?” ******************** 在令居西门后方山上,一支军队正潜伏着,领头之人攀在一棵树上,手执钢刀,腰悬弓矢。向火光冲天的西门观望了很久。不多会,树下行来两名将佐,仰头向树上望去。见树上之人一派急切神色,忙拱手道:“司马,不知此番来此赴援,可是已有定计?” 树上之人闻言,纵身跃下,透过树丛间传来那刺目火光,早将城头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扭头对身后之人道:“我观西侧城头,显然已被虏贼所据。城上城下约莫百人规模,如若强攻,必然损失巨大。” 顿了顿,那将佐又望望山脚下,淡淡道:“西门吊桥吊索已断,城门仍未拉上,可由骑营率先冲击。冲入之后,便四处邀击虏骑。虏贼反应不及,则余部同时自此处冲入,当可击破正面守备之敌,继而或据守西门阻敌,或结众入城营救。以城门为凭,我等皆进退有据。” 那将佐听着城中愈微弱的厮杀声,面色急切地对身后诸将道:“不可再等了。请诸位率部出击吧……” 众将抱拳领命,而后风一般地前往自己部属所暂居之处,随着山中此起彼伏的竹哨声,诸军皆起立持刀枪弓弩等而行。正当被安排先行出击的百余骑卒自山脚下谷地向西门处冲去之时方才现,面前正有一支逾千的敌军步卒自城外缓缓行入西门。 箭在弦上,不得不。当先的骑卒百人长未及决定是冲击还是停下,他所率这百人多规模的骑兵已是各持刀枪,一头扎进入城的敌军阵中。敌军面对这等突然袭击,正是猝不及防。孰料这些骑卒也至为凶残,一入阵中,便各执刀枪等奋力向着敌军砍去。 敌军突然遭此突袭,登时大乱。这些人经过最艰苦的战斗。本已是疲惫不堪。此时进城也只不过为早些占据令居。终结城内凉州兵毫无必要的抵抗。然而侧翼突然遇袭让他们心生恐惧,不少尚未被波及的人纷纷跑到一旁自地结成紧密队形,准备应对这些突袭的骑卒紧随其后的冲锋。 就在此时,正对西门的山上也响起一片喊杀之声。众人定睛望去,只见漫山遍野都是火把。数不清的凉州兵正望他们扑来,这一举动,无疑大大增加了这帮疲惫不已的赵军心理崩溃的度。 援军尚未与这支敌军接阵,敌军士卒已是纷纷向着来时的路奔逃回去。前军遭逢骑卒冲击的敌军兵卒,在匆忙组织起来的抵抗被冲击的骑卒快击破之后,便慌不择路地向城内逃去。骑卒们紧随逃亡的敌军追入城内。一路上,只见骑卒各执刀枪,奋力砍杀着四处奔逃的敌军士卒。而城头上稀稀拉拉地落下的箭矢,虽也给骑卒造成了部分伤亡,却不足以动摇这些杀红眼的骑卒。 眼见通往西门前的道路上已无多少敌军阻挡,援军便在各将佐的率领之下纷纷向西侧城门杀奔而去。城上城下驻守的敌军骑卒不过百来号人,面对这支援军的猛打猛冲,当即便有些支持不住。援军将领率部自城内阶梯,踏着双方士卒的尸体攻上城楼,与城楼上据守的敌军骑卒厮杀在一处。 先行冲入城中的骑卒已追至各个街道,眼见这部骑卒越追越远,领头那将领吹响数声长哨,半刻左右光景,这些骑卒便相继回到城门附近。不少人手上、马前及枪杆上都挂着敌军级。城楼上的厮杀依然持续了两刻有余,在数百名龙精虎猛的士卒攻击下,城楼上留守匈奴骑卒的反抗,也终归是越来越微弱。 西门失守的消息很快传达到率部继续往城内攻击的杜子明耳中。他得知西门失守,当即便大惊失色。他率领的这部骑卒向城内的攻击,也并非一帆风顺。 自西门入城,一直到军营大约有三百余步远,杜子明所率的部众几乎可说是长驱直入。然而当这部匈奴骑卒行至军营附近时,他们便开始受到有组织的顽强抵抗。起先是街头出现成群结队手持长枪阻挡他们的令居县兵。沿着街道冲在前面的骑卒们遇到这些突如其来的抵抗,纷纷落马。回过神来的后队骑卒们纷纷拉开距离,使用弓箭向这些在黑暗中顽强抗击的令居县兵射击,并由一旁的各条巷道进至防守方的侧翼,方才击溃了数波县兵的顽抗。 击退了街垒上这些顽抗之敌,杜子明率军进至敌军军营,并最终将这座军营包围。当他所部匈奴骑卒现军营旁的工坊中那些敌军伤兵及少量据守的部队时,一场血腥屠杀不可避免地降临在这些伤兵头上。 军营正门处,杜子明麾下的骑卒正冒着望楼和营墙上密集的箭雨向营墙起进攻。而在营中据守的这部令居县兵,面对敌军一波接一波的冲击,也全然顾不上其它。杜子明麾下的匈奴骑兵踹开工坊的门,随即便现躺满一屋子的伤兵。据守在其中照顾伤员的两什士卒见到敌军来到,各自拿起武器奋战,试图尽到自己最后一分职责。 近百名匈奴骑兵很快便相继涌入工坊中。工坊中留守的两什士卒的抵抗,犹如黑夜之中的荧荧之光,很快便被汹涌而入的胡尘所淹没。一名匈奴百夫长将刀从面前的令居县兵身体中抽出,而后抬眼望向坊中其余的伤员们。 他缓缓走到屋檐下一名已失去左臂的伤员跟前,用刀尖缓缓地指向他。这位百夫长本以为对方会畏怯,甚至恐惧。直到他借着屋内依稀燃起的烛火,看到面前的伤员抬起头,一脸不屈地望着他。伤员的右手上还握着半截断箭。 百夫长一愣神的功夫,那伤员右手已是握住半截断箭,一跃而起直向他前胸插来。说时迟,那时快。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积累下来的经验以及敏捷的反应救了这位百夫长。他本能地一侧身,闪过了那位伤员的攻击,而后右手疾如闪电,刀身已没入那伤员胸膛。 “杀,杀光他们!”百夫长扯着嘶哑的嗓音吼道。一旁待命的百余骑兵纷纷冲入工坊,向着在坊内外躺成一片的伤员们举起了屠刀…… 一时间,工坊中嘶吼声、喝骂声、惨嚎声络绎不绝。这单方面的屠杀一直持续了约莫两刻钟之久。及至最后,工坊中除了这些匈奴骑兵宛如野兽般的喘息之外,已是再无人声。浓烈的血腥味随着夜间的微风扩散到了街面上,指挥部下攻击营墙的杜子明,也不由得暗暗皱起了眉头…… 第三百一十二章 将不弃军 营墙上据守的那些令居县兵眼看着隔壁负伤的袍泽惨遭屠戮,个个在营墙上都是圆睁双眼瞪视着一切当面之敌。望楼与营墙东侧靠着工坊的那一排营墙上,据守的县兵们纷纷引弓向工坊中依稀可见的胡骑射出饱含愤怒的箭矢,刚才犯下血案的胡骑不及稍退,登时便被射倒了一片。 城中除西门之外,其余三门守将听闻西门陷落的消息,亦是纷纷调兵回援。曹建据守的东城这些日子较少受虏贼围攻,至今倒是属于四门之中建制最为完整,兵力也是最为雄厚的一门。听闻西门失陷,虏贼骑兵已进至城内,曹建也不敢怠慢。登时便派出据守东门的战锋营百人长,带着八十来名铁甲锐卒,连同百余名老营步卒与辅兵结阵前往城中。 南门之上的程勇,也被裹挟在战锋营锐卒队中,随着他们乱哄哄地奔下城楼旁的阶梯,而后依次在城下列队站好。这些军卒听闻虏贼已攻陷西门,进至城内,心中本都不乏慌乱。然而在各自将佐的指挥与带领之下,虽略显杂乱,却很快便排成整齐队形,往城内行去。 这支成建制去往西门支援的部队在一路行进过程中,又陆续收容了数支自西门附近被虏骑击溃的部众。队伍渐渐壮大起来。进至距军营只隔了两条街之处时,已聚拢了约莫两三百人。在这支队伍中,仍是身着铁甲的战锋营士卒居前。在一片萧瑟铁甲之中,身着皮甲,手拿长刀的程勇却是分外惹眼。 程勇身旁,便是连面罩都已戴上,全身铁甲散发着一阵肃杀之气的什长陈山。在这几日守城战中,程勇由先前的畏怯,到昨日据守城头,并斩敌首一级。已使得当初率先欺负他的陈山对他刮目相看起来。程勇克服了心中恐惧,又想起为自己改名的李司马,有心让他看到自己已配得上他为自己取的那一“勇”字,便将斩获的敌首拴在刀柄前端。此时扛着刀行军,那敌首便在长刀护手下一晃一晃,看着分外瘆人。 转眼间,不远处外虏骑的喊杀声便清晰地传到仍在奋勇前行的支援士卒耳中。陈山侧头,眼睛透过面具上的小孔看了看一脸惶恐的程勇,哂笑一声,话语便透过他的铁面具瓮声瓮气地传出来:“小个子,怕了?” 自昨日程勇在城头砍下了那一级敌首之后,陈山已不再喊他矮子。这也使得程勇有些不适应。军中向来强者为尊,程勇杀敌斩级的举动,在陈山眼中已能够赢得他的正视。只是眼下这个新兵蛋子一脸的惶恐,又使得陈山心中略有些不安起来。 程勇紧了紧自己手中握着的长刀刀杆,侧头看了一眼刀杆上拴着的敌军首级,而后别过脸去,望着陈山始终一个表情的铁面具,颇有几分倔强道:“不怕,怕个啥咧。昨天都砍了一个脑袋了,这些虏贼,不过如此……” “嘿,小个子,还嘴硬得不行。我告诉你。你砍的那个脑壳,不是虏贼的,是乞活军的……” 程勇被陈山一阵辩白,登时哑口无言。他抱着刀杆,仔细地看了看上面栓系的那个敌军首级。黄皮黑发,确与一般虏贼不同。登时便有些泄气。便又将刀杆扛到肩上,跟着前队士卒的脚步行军,再不言语。 陈山看程勇一阵丧气,心中恶趣味也得到满足。此时却有些不忍起来。他用手肘推了推程勇:“咳。想要虏贼脑壳还不简单?听说这回杀进城中的全是虏贼。待会带你砍他两三个不就得了?” 程勇闻言,双眼登时一亮:“陈什长讲真?” 陈山肩头抖了几抖,面具后面传来瓮声瓮气的笑:“说带你,就带你,哪还有假?” 言罢,队伍面对越来越近的虏贼喊杀声,在街道转角摆开阵势,程、陈二人亦是如临大敌,纷纷握刀在手。队伍缓缓转过街角,军营大门便展现在众人面前。虏贼们正纷纷往营墙上架设短梯,冒着营中飞来的矢石攀登营墙。而从他们所处的街口向北方向的街道中,亦是传来一阵阵喊杀声与刀剑相击的铿锵声。 率领援军前来营外支援的百人长秦大勇手一挥,前排的战锋营便保持着整齐的阵列,平举起手中长刀,向着营外仍在架梯攻营的虏贼大部推进而去。 杜子明听说西门危急,登时便派出一部骑卒回援西门。他自己则亲率剩余骑卒无一刻停歇地攻打令居县兵营。派人回援守住西门,乃是使其后援不绝。而攻陷兵营,则是想为自己这些突入令居县城的部众们寻得一片防守支点。且从齐虎等人口中也已得知,如今令居县兵粮秣,亦皆囤于营中。 端了眼前这个军营,撑到后援大队来到,即使猛攻西门的那千把援军也再无作为,则攻陷令居的首功,便非他杜子明莫属!然而杜子明还在做着升官发财的清秋大梦,便突然见到自街口杀奔而来的这支令居县兵,脸色登时一变! 经过旬日苦战,即使是攻城的万余赵军都是苦不堪言。南侧城下堆积起来的尸首早已逾两尺高。且昨日赵军精锐骑兵登城的一战,虽仍是遇挫而还,不过杜子明早已从城上守军的疲态,看出这支令居县兵已是强弩之末。本以为自己只要率军攻破眼前这道营墙,占据县兵大营,便大局已定,却哪料到仍是状况频出。 起先他率军自西门处冲入城内,遭到那些手持长枪的辅兵顽强抵抗之时,杜子明便已在心中暗自吃惊。攻城的己方军队中累计伤亡怕已是不下三四千。本以为强弩之末的敌军早该是待宰的羔羊,孰料入了城,在这些不断出现的顽抗中,杜子明才渐渐明白,这支敌军不是羔羊,而是露出獠牙的狼! 在这一群群敌军不断的袭扰和抵抗之中,杜子明心中的耐性亦是在渐渐地被消磨殆尽。早先以为夺了西门,杀入城内,便是大局已定。谁料城外竟突然出现了敌方援军。他望着西门附近的火光,凝神细听,仍是杀声不绝。而自己攻个营,却也在不断遭逢敌军的冲击与顽抗。此时令居西侧城中,已是一片乱战。赵军与凉州军两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士卒们皆是凭借服色来区分敌我,杀得天昏地暗。 在这一片乱象之中,杜子明却是保持着难得的清醒。他知道,以自己当下这局面,唯有速速攻克营墙,方能结束这困局。方才己方一波悍卒登上敌军营墙,眼看敌军已是据守不住。此时街口出现那些全身铁甲的悍勇敌卒,自己除了攻克敌营,就地据守,已是别无选择。 眼望着又一队麾下骑卒自短梯登上营墙,杜子明心中不由振奋不已。他举刀大吼着,鼓舞着身旁这些士卒,看着他们陆续攀上短梯,他自己亦是不甘人后,顺着梯子和前人的脚步,便爬上眼前这座早已堆满双方士卒尸首的营墙。 杜子明登上营墙,尚未及喘口气,却忽然看到敌军营中又涌出一股股士卒,往营墙上而来,与己方先头士卒已是战在一处。这些敌军各执长枪利刃,战斗意志无比坚定。双方一时之间,竟谁都不得寸进。 杜子明嘶吼着,催促着身边士卒奋勇力战,他自己亦是举着刀,顺着人群向前而去。他自己深知,此番一旦被敌军逆袭回去,便是万死之局!他举刀与前排己方士卒一同奋力搏杀着。不断有双方士卒在他周围倒下。然而杜子明却什么也顾不上了。他此时披头散发,一手持刀,另一手攥着一根短矛,或劈砍,或刺穿,鲜血溅了满脸,状若疯虎。 两方士卒接触的区域宛如一台巨大的绞肉机,不断有周围士卒被卷入其中,经过短暂的拼杀,便倒在地上,再也不复见。而厮杀正酣的杜子明,眼看敌军渐渐不支,正面露喜色,却忽闻对方阵后陆陆续续有敌军士卒吼道:“李司马来了!” “李司马来了!”这声音宛如为杜子明鸣响的丧钟。他眼见本来已有所不支的敌军,宛如打了鸡血一般瞬间亢奋起来,又继续提着手中兵器继续奋勇厮杀着,不过半刻钟左右光景,先前的攻守之势竟已然倒转过来。 令居县兵阵后,李延昭身披铁甲,手执长刀勉力站着。身上传来的阵阵剧痛使他额头冷汗不断冒着,涓涓而下,逐渐将冰冷的面具都染上了几分温热。他身旁,一名百人将模样将佐正连连拱手:“末将守营不利,请司马降罪……” “敌军势大,又是有备而来。怎能怪你?”李延昭右手用力,让刀杆支住自己已有几分不稳的身体:“我身为营中将首,临敌之时,不能与自己麾下将卒站在一处,又怎能怪他们?” 李延昭顿了顿:“将不弃军,军必不弃将!” 营墙上,发起逆袭的令居县兵不顾一切地拼杀着,牢牢地将登墙的匈奴骑卒钉在墙上。而营墙之外的街道上,也早已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李延昭抬起头:“即便此波勉力守住,敌军援军倏忽而至,又该当如何?” 营墙上的杜子明已开始感到一种痛彻骨髓的绝望。西门处的厮杀声仍在继续。而他已身处营墙内外的两股令居县兵包夹之中。那些身着铁甲的可怖敌军已砍瓜切菜一般料理了营墙外那些骑卒,顺着先前搭在营墙上的短梯杀上墙来。身后响起喊杀声以及刀刃入肉的噗呲声,营墙上所剩不多的匈奴骑卒的神经,开始逐渐崩溃…… 陈山登上营墙,一刀劈倒一名挡路的匈奴骑卒,随即便与四周依然负隅顽抗的数名敌军战在一处。程勇紧随他身后跳下营墙,瞅准陈山身侧一名敌军未及反应的当口,手中长刀已如疾电般劈出。登时便劈在那敌军肩头,敌军手中刀当啷一声落地,随即便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程勇也没有多做无用工夫。他顺手抽刀,甩手一记横劈,那敌军已是身首分离。脖腔中犹在喷血的尸身缓缓倒下。 程勇有些不敢置信。他伸出左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液。巨大的兴奋瞬间攫住他。他不顾自己仍在生死搏杀的战场上,弯下腰便要去捡那颗仍在骨碌碌滚动的敌军首级。首级上戴着的皮帽早已不知落在何处,两鬓垂下的两股扎好的辫发昭示着这首级的主人,非匈奴人莫属。 程勇弯着腰疾奔几步,右手一把拎住那首级左鬓的辫发,便要站起身来。他喜悦的语无伦次的声音早已冲破喉咙而出:“陈什长,你看……” 他的腰身直起一半,满面喜色还未从脸上褪去,面前突然出现的一个黑影却映入了他的瞳孔,使得他那满面喜色,霎时便成为惊恐——一名狞笑着的敌军将领,一手提刀,一手挥着短矛,正向他杀奔而来。他手中长刀与短矛的锋锐逐渐在程勇眼中放大。而提着首级,直了一半腰的程勇,却愣在当场,甚至忘记了他左手还攥着一柄长刀。 那狞笑着的匈奴将领手中短矛如电般刺出,直刺向仍呆立当场的程勇。程勇躲闪不及,只能用眼角看着那打磨锋利的矛尖一寸一寸地接近自己胸膛。 忽然一个黑影从旁而来,一下扑倒直冲而来的那匈奴将领。只听窟嗵一声巨响,两人已是齐齐摔倒在地。呆立当场,本以为自己已经死定了的程勇定睛一看,那扑过去的黑影不是陈山,却又是谁? 两人在地上双方将卒的尸堆之中滚来滚去。陈山身上铁甲的甲叶与营墙墙砖碰撞摩擦着,发出哗哗的声响。陈山手中长刀早已丢在不知何处,那匈奴将领借着自己身体重,一面压着陈山双手,一面腾出右手,一刀斩在陈山肩甲之上。 陈山痛得闷哼一声,却更加奋力地挣扎着,试图脱开那匈奴将领的压制。那敌将一刀斩在铁甲之上,眼见未伤得陈山分毫,反而令手中刀卷了刃,登时气结不已。右手一挥,已将那长刀丢到一旁,继而抄过左手短矛,对准被压制在地上的陈山胸口,便狠狠刺了下去! “啊——”陈山惨叫一声,双手却本能地握住敌将攥着短矛的手。那敌将面色狰狞,却也不挣脱,只是将手中短矛一寸一寸继续向着陈山胸膛深深扎进去…… “不——”程勇绝望地嘶吼着,劫后余生的他方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握着一柄长刀。他右手丢了先前那颗首级,两手一同举起长刀,向着那敌将的脖颈狠狠斩了下去! 第三百一十三章 功亏一篑 即使是令居县工坊之中产出的坚固铁甲,在面对那敌将奋力捅刺时,也是被轻易破开。杜子明手中短矛深深地刺入陈山的胸膛。程勇手中长刀挟万钧之力狠狠劈下,压住陈山的杜子明登时鲜血四溅,身首异处。 陈山胸口处传来的剧痛令他几欲晕厥,然而片刻之后,杜子明脖腔中一股几近滚烫的血液喷薄而出,却是溅了陈山一脸。陈山悠悠醒转,却正看到程勇状若疯痴,举着手中长刀一下下地向着那敌将劈去。 陈山张开嘴,想要喝止程勇的鲁莽举动。然而他喉头却只是发出一阵阵嗬嗬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陈山尝试着动了动身体,胸口处传来的剧痛却令他难以稍动。 程勇劈砍了半天杜子明的尸身,一股空前的疲惫与无力感袭来,令他几乎拿不稳刀。他勉力攥着刀拄在地上,视线移过后背上已没有一块好肉的杜子明尸身,看到了他身下张着嘴,正大股大股地涌出血沫的陈什长。 程勇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他丢下刀,跪在地上奋力推开杜子明的尸身。其间牵动了刺入陈山胸膛中的短矛,令陈山疼得龇牙咧嘴。陈山奋力抬起左手,颤抖着抓住了程勇的手臂。 程勇回过头,却正望见陈山的目光。陈山的表情配合着他满是血浆的脸,显得分外瘆人。而从他眼神中透出的那种无以名状的欣慰,却令程勇分外心痛。 “陈……陈什长……”程勇握着陈山冰凉的手,眼泪已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陈山张了张嘴,却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上的剧痛麻痹着他的神经。他的手臂和身体一阵一阵地痉挛着,嘴却依然努力地一张一合,想要向程勇说些什么。 程勇将耳朵凑近陈山,却听陈山断断续续地一遍一遍说着:“你立功了……你立功了……” 陈山闭上嘴,身体又不自然地抽搐了一阵,而后望向一旁地上的匈奴将领首级,向着程勇笑了一下,又道:“此人是虏贼……虏贼大将……你……你立功了……小……个子……” 程勇只觉鼻腔中涌出一阵酸涩。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放声痛哭起来。而他手中程勇的身体,却在逐渐冰冷起来。 不过须臾的功夫,陈山的头已向一旁歪去,渐无声息。程勇忆起往日与这位什长相处之间的点滴,又是控制不住地嚎啕起来。但在营墙上这个生死相搏的战场上,却没有太多的工夫来给他悲伤春秋。见得己方主将阵亡,那些匈奴骑卒了无退路,反而更加凶狠起来。他们各自与当面的令居县兵搏杀一处,困兽犹斗,县兵们的伤亡随着时间的推移亦是逐渐增多。 程勇面前不过一丈远处,一名士卒乍然倒下,他面前的匈奴骑兵将他砍倒之后,见其未死,跨步上前一刀便捅入那士卒的胸膛。殷红的鲜血喷溅而出,溅在那匈奴骑兵前胸所着皮甲之上。他面无表情地将刀拔出,随即如鹰隼般锐利的眼光便开始环视四周。 程勇呆呆地望着倒在地上的那名士卒。那是与他同在陈什长队中的袍泽。此时也是面无生气地向他望来。双目犹自圆睁着,仿佛是有着什么未了的心愿一般。 程勇愤怒了。在经历了这些天的战斗之后,他开始觉得他之前各种畏惧的虏贼原来没有那么可怕。他们一样是一个脑袋两只手,中了刀剑弓矢一样会流血,一样会死。最重要的是,短短一刻钟之间,他已看到两名袍泽在面前被这些虏贼杀死。前一刻还是活蹦乱跳的人,后一刻已经倒在地下,了无生息。 谁曾想,这些累积在营墙上的尸首,他们家中也有亲人,也有父母妻儿日夜凭栏远眺,指望着他们回家的那一天。程勇起身,右手捡起自己方才丢在地面上的长刀,左手则顺手从地上将方才那名匈奴将领的人头提了起来! 他不知什么封妻荫子,衣锦还乡。只是目睹着日夜相处的袍泽在身旁被敌军屠戮这件事,已经令他怒不可遏。愤怒蕴含着的巨大力量,很快在他体内爆发出来,而正是这种力量,给予了他巨大的勇气,支撑着他在眼下这生死相搏的战场上站立着,而后挥刀向敌! 程勇左手提着敌将首级,右手已将自己的那柄刀挥舞起来。一丈外的敌军见状,面上不知是血迹还是兴奋而引起的红光,奋力向着他这边冲来。程勇不闪不避,就在原地站稳,双腿微蹲,而后面向着冲来的匈奴骑卒横着挥出手中长刀。 那匈奴骑卒见状,却是就势一滚,避开程勇的一记横劈。随即便矮身持刀,向着程勇腿部削去。程勇不闪不避,挥空的右手一翻,顺势便向着那匈奴骑卒刺下!电光火石的一瞬,程勇的刀尖先行刺入那骑卒身体。就像之前默默演练了不下几千遍一样,程勇手腕一转,锋锐的刀身已在面前敌军的身体中转了大半圈,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直令他失声惨嚎,本来欲削向程勇腿部的刀,也哐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程勇动作麻利地抽出刀,而后甩了甩,随即扬起又落下,精准无比地砍下了那颗仍在张着嘴嘶嚎的敌军人头。做完了这一切,程勇返身登上营墙的垛口,俯视着依然在乱战的营墙,右手随意地持着刀,左手已将那颗面目狰狞的敌军将领人头高高举起。他深吸一口气,用尽自己全力向下方仍在奋战的袍泽们吼道:“敌将已授首!” 程勇连喊三声,营墙上的令居县兵们皆已听得真切。这一个消息无疑给仍在奋战的众人打了一剂强心针。面对着依然顽抗的虏贼,人人皆是奋勇向前。在登墙的县兵用命奋战之下,墙上匈奴骑卒的气势已是渐渐被压制了下去。 营墙上架着的木梯处,依然不断有令居县兵爬上来。在不断增多的县兵搏命攻击之下,顽抗的匈奴骑卒终于呈现出不支之势。 程勇一手挽住敌将的发辫,另一手持着刀跳下营墙,继续与当面之敌厮杀起来。方才他站在营墙上高举敌将人头鼓舞士气的那一幕,也皆是被站在后方观察着战场的李延炤收入眼底。然而此时,李延炤只知有一名士卒阵斩敌方将领,却犹不知这手笔究竟出自何人。 西门处的激战也渐渐走向尾声,留守城楼上的百余匈奴骑卒此时也是伤亡大半。那支神秘的援军已将留守的匈奴骑卒围在城楼附近,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齐虎、贾攀、王和、杨华及先前叛变投敌的那十来人,已是趁乱脱出,直向赵军大营方向疾奔而去。 行至半途,却见一支人数众多的赵军兵将远远而来。这些投敌者仿佛是看到希望一般,疾奔着便向这支大军迎了上去。领头的赵军将领却是刘胤手下一员干将,名刘诚。他在贾攀投敌那日也恰在刘胤军帐之中,见这些人出城而来,心下已知入城攻伐的先锋多半已是遭逢苦战。 齐虎与贾攀一同迎了上去,拱手下拜:“小人见过将军。” 刘诚用马鞭指了指,随即便有左右牙兵上前将二人架起。刘诚望着灰头土脸狼狈不已的二人,问道:“现今城中情形如何?” 齐虎闻言,神色至为急切道:“将军不知,先锋占据西门,入城猛攻军营。本来局面一片大好。却不料突然有支援军自山林中杀出。西门吊桥无法收回,这部援军便直冲城中,与入城先锋混战一番,现今西门守兵力有不逮。若西门被敌夺回,则我军欲入据令居,便益发希望渺茫……” 不顾那将领有些难看的脸色,齐虎忙垂头道:“还望将军速速前往,援救西门!” 刘诚闻言,却是面色惊疑。他之前听刘胤吩咐,乃是在杜子明率部冲入县城之后,随即跟进支援。却怎料突然出现的这支来历不明的援军,给他们带来了十足的麻烦。 刘诚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起来。他眼望着齐虎与贾攀,面上已有几分犹疑。若杜子明所率那近千骑卒是被这几人引入城中,再召来援军封堵。毫无疑问自己所部若是前去支援,也只会身陷绝地。 一瞬间,刘诚心念电转,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交织。他甚至想将这些人当场拿下处决。然而衡量片刻之后,还是决定率军前往。 “敌军援军是哪一部?多少人?”刘诚眼望齐虎与贾攀,出言问道。 “我……我等不知援军是哪部。”齐虎已听出刘诚语气中的防备与不信任,心下明了自己的回答将决定着项上人头的去留,便格外谨慎起来:“不过观这支援军服色,乃是别县县兵无疑。至于人数,约莫在千人左右……” 齐虎额头上冷汗直冒,他盯着刘诚面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刘诚亦是在审视着他,思虑半晌,心下已拿定主意,若是自己率军前去,所看到的情况与这二人所言不符,便要将这十几人当即拿下正法。 齐虎与贾攀在数名牙兵押送下开始在大队前方带路。其余那些叛变者紧随其后。还不觉情形有异,依然做着封侯拜将的清秋大梦。 刘诚知军情紧急,便命手下各将佐急催属下速速进兵。刘诚麾下也堪称部伍严整,多是早先依附的流民乞活军部及千余匈奴骑卒,合计两千来人。这支堪称雄厚的兵力,也正是刘诚敢于前往一探虚实的底气。 这支赵军疾行至西门左近,城上的厮杀仍未结束,火把与城内传出的火光照亮了夜空。城楼前的垛墙之上,不时有人跌落下来,看服色,杜子明所部匈奴骑兵与凉州兵皆有。刘诚见吊桥绳索已被砍断,那吊桥依然耷拉在护城壕上,又仔细观察了一番城门洞内,城内燃起的火光也是映照出一个个正在忘我搏杀的身影。 刘诚侧身唤过一名部将,命其率一旅士卒前往城内,将西门重新夺回,他自己则率余部在城外观望。 那部将抱拳领命,随即便率部前往,乞活军步卒们纷纷沿着吊桥杀入城内,很快便与城中的凉州兵搏杀在一处。四周街道附近与残余敌军搏杀的凉州兵见状,亦是纷纷向城门附近靠拢。战斗很快便渐趋白热化。 军营营墙上的搏杀已然落幕。营中剩余的士卒在各自将佐指挥之下列好队,随即便踏着略显疲惫与凌乱的步伐自营中而出,向依然激战着的西门杀奔而来。本来已经处于劣势的增援凉州兵们,在得到城内营兵的增援之后,迅速稳住阵脚,与杀入城中的敌兵沿街垒展开拉锯战。 眼见先前本已取得优势,却又被城内增援的营兵压了回来,刘诚心中也是愈发惶急。他领兵出营之时,刘胤曾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言道,希望明日一早,全军便可进至令居城内修整。而若任自己所部毫无意义地与敌军在街垒间厮杀,又怎能完成刘胤的殷殷嘱托? 刘诚正待要命全军压上。身侧却奔来一骑。那骑卒趴伏在马背上,身上数支羽箭颤抖摇动着。洁白的尾羽映着城中的火光,分外刺眼。 刘诚身旁早有牙兵上前,将那骑卒扶下马背。那骑卒嘴角不断地涌出鲜血,跪地叩首道(匈奴语):“将军,敌军援兵前来……我所部侦骑不敌,折损……殆尽……” 刘诚闻言大惊,正待要进一步详细问明敌援军情况,那身中数箭的哨骑却是头一歪,再无声息。 刘诚看看令居城内照亮夜空的火光,又转头望向远处黑峻峻的夜,心有不甘地狠狠将马鞭摔在地上。 “遣人,再探!”刘诚转头望向身旁不远处的千骑长。千骑长闻令,便立即召来一名百夫长,叮嘱一番之后,百余骑纵马而出,沿着西门外的谷地向先前那哨骑奔回的方向而去。 刘诚望着被火光映红的夜空,心有不甘地猛咳了几下,险些跌下马来。他身旁齐虎看到,忙上前扶了他一把,才使他没有在匆忙间落马。 “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刘诚心有不甘,冲着洞开的令居西门大吼道。 第三百一十四章 令居解围 小说网..org,最快更新凉州辞最新章节! 刘胤站在大营望楼上,望着自西侧奔逃而回的己方士卒。刘诚宛如丧家犬一般率一部骑卒且战且退。在他们身后,远远地吊着近千凉州骑卒。 那些凉州骑卒与刘诚所部保持着一箭地左右的安全距离,双方使用弓矢对射着,却都没有给对方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损伤。就这样僵持了片刻,见麾下士卒们大部安然退回,刘诚亦是率领余部返回营外。 刘胤只见山林附近,成片的星星点点的火把汇聚成一条耀眼的洪流,直奔令居西门而去。相较于最初之时,城中的火光已经大大减弱。而刘胤想要一战克令居,继而威胁到凉州州治姑臧,为刘曜解决掉凉州这个心腹之患的雄心壮志,也如同城中这冲天的火光一样慢慢开始变得黯淡起来。 刘胤长长地喟叹一声。城中摇曳的火把与时不时传来的嘈杂声说明着先前入城的部下依然在战斗着。只是自己如今却已无力再顾及他们。就在方才,数名氐族、羌族部族首领带人赶着本部所剩不多的牛羊,强行出营南返。当值营官将这情况汇报给刘胤时,刘胤心中唯有泛起数之不尽的苦涩。 想到下至自己,上至赵国将来可能出现的灰暗局势,刘胤一拳便击在一旁的望楼立柱上。暗自开始后悔着自己怎么偏偏来碰了令居这颗硬钉子。随即他便想起还有一支孤悬于外,攻取了永登县的骑卒队伍,立时心中又慌乱起来。急忙爬下望楼,找到方才率部折返的刘诚,命其派遣哨骑,前往支援联络那支骑卒。 望着始终绵延不绝自山林中前往县城的火把长龙,刘胤再也坐不住了。他丢下令牌,令刘诚及数位千骑长负责引兵回退。而他自己则以病重为名,先行率领数百亲卫出营南返。刘胤走后不久,不知怎么回事,主将弃军而逃的消息便已在营中不胫而走。这条消息传开之后,流民乞活军的高级将佐们便前往军帐求证。当看到刘诚稳坐帅帐之中,这些乞活军高级将佐便瞬间炸了锅。 乞活军们纷纷前往粮车辎重处,不顾看守的匈奴骑兵阻挡,自发地开始劫掠本军辎重。看守的匈奴骑卒们不料竟然发生这种事件,一时间纷纷被淹没在乞活军的兵潮之中。知道刘诚闻讯,集结部众赶来,先前哄抢军资的乞活军所部已逃散近半。没来得及走脱的乞活军当即便与赶来镇压的匈奴骑卒火并起来。 令居城内敌军的负隅顽抗,随着援军的到来被迅速剿灭。而一边方定,赵军大营中的火并却愈演愈烈起来。红了眼的乞活军将刘诚所部大半骑卒围在营中。刘诚在火并中挂彩,差点就做了友军的刀下鬼。是一名部将率三百名骑卒向乞活军发起了数波冲击,伤亡激增的乞活军们方才开始纷纷逃散。 刘诚破围而出,也顾不得已经散落一地的军资,急急令手下骑卒四下而出,给营中各处粮秣、柴草堆以及营帐等上面丢上火把,随即便率部仓皇出营,向南而去。而令居城头在东南两侧城墙上巡视,如临大敌的曹建,看到几里外的赵军大营燃起大火,心下方才松了口气。 西门与北门处,陈珍所领的州治宿卫与各家部曲陆续前来。城中留守的令居县兵们也开始打扫战场。经历半夜血战的令居西门直到城内的处处街道,满目疮痍。一路上都是倒毙的双方士卒尸体。以至于街道上几乎无处下脚。李延炤在几名护卫的扶持之下来到街道上,凝望着遍布各处的惨景,心下不由黯然神伤。 县兵们有序地在各自将佐的统领之下甄别着双方士卒。阵亡的令居县兵们皆被抬走安放在各处民居屋檐下。而赵军兵卒的遗体则被随意地弃置在一旁,经历了今夜这场舍命搏杀,军中不知倒下了多少人。仍活着的健全兵卒们忘记了庆幸,也忘记了斩首邀功。身旁一个个袍泽弟兄在激战中倒下,令他们个个都是悲痛欲绝。 李延炤在几名护卫的扶持下行入营地旁边的工坊,护卫点燃的火把照亮了工坊中一个个不论年轻年长,都似曾相识的面容。他的目光在这些士卒或惊恐或不甘的面容上掠过,那个曾提请他再奏一曲的士卒,先前谷口阻敌时插科打诨,李延炤答应帮他做媒的那士卒,此时俱已成为横亘在工坊之中的一具具尸体。 李延炤双腿再也站立不稳,从扶持着他的护卫们身侧颓然前倒下去,双手勉力撑着地,泪水已是夺眶而出。 负责护卫他的那些士卒见状,都是吓坏了。他们以为李延炤身上伤痛使他支持不住,纷纷上前将李延炤搀起,而后扶着他向营内返回而去。李延炤一路上一言不发,只是不停落泪。街垒中搬运袍泽尸体的士卒们,亦不时传来抽泣嚎哭之声。 行过辕门之后,李延炤望见门口的几辆大车上摆放着砍下来的敌军首级。一个站在营墙上的身影蓦地闯入了他的脑海。他双脚站定,而后转头望着身旁护卫们疑惑的眼神,问道:“方才与贼厮杀之时,是谁阵斩敌将?” 一名护卫抱拳道:“回司马,属下听说是战锋营中一名新兵阵斩敌将。请司马明察。” 李延炤点点头:“稍后喊此人来我屋中。我且看看我军中何时出了这等好汉!” 护卫们将李延炤扶进屋中。李延炤勉力在榻上坐下,便对侍立在侧的数名护卫挥了挥手,护卫们随即会意,各自躬身抱拳,而后退行出屋。李延炤解开前胸的对襟甲,又解开皮甲,查看了一番先前所中箭伤。胸前的裹伤布已被染成一片暗红。而肋侧伤处虽然摸不到,却也能明显地感觉被伤口溢出的鲜血浸染着。摸上去的手只觉黏黏糊糊的,令他心中尤为不快。 正查看伤口的光景,一名护卫已在外面敲了敲房门,得到李延炤的许可之后,便带进来一名小个士卒,李延炤定睛一看,却正是程勇。他不由得心下暗自惊奇了一番,道:“程勇?在营墙上阵斩敌将之人,便是你了?” 程勇垂下头去,一只手局促不安地揉着自己皮甲的下摆,半天才嗫嚅着道:“回……回禀司马,营墙之上阵斩敌将者,确为小人……” “这敌将是何身份,确定了吗?”李延炤仰头望着面前的程勇及另一位护卫,出言问道。程勇茫然地摇了摇头:“回……回禀司马,小人不知这敌将是何职……” 李延炤闻言稍稍有些失望,随即便将视线投向另一名护卫。那护卫抱拳答道:“禀司马,我在战阵上见此人穿着皮甲上镶有黄铜兽首。身披红色大麾,定是敌军千夫长以上级别大将无疑。” 李延炤闻言,开心地笑了起来。他望向程勇:“此番你阵斩敌将的功劳大抵是跑不了了。看你脸色不大好,回营歇息一下吧。之后我自然会拨下赏赐,并将你功绩上报郡府与州治。稍后些时日,郡府、州治的赏赐也必定会随之下达。” 李延炤顿了顿,又道:“据你衣锦还乡之日,想必不远也……” 程勇听李延炤言及赏赐,面上却无一丝喜色。待得李延炤说道“衣锦还乡”之时,他终是忍不住心中悲切,跪地大哭起来。 “程勇,你在战阵之上建功,是好事。又缘何于此悲泣?” 程勇抬起头,又抽噎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平复下心情,张开嘴,却是语无伦次地回答:“司马,这一战……下来,莫说全军……便是我们一什之中,便死了六个……伤了……伤了五个。陈什长……被敌将……刺穿胸膛,临死犹在说……我立了……立了……大功。我虽立功,而他们呢?他们……他们谁人……没有父母亲人……” 程勇重重叩首道:“我……我却不知……这些……这些倒在战阵……战阵上的袍泽,他们……如何衣锦还乡……” 李延炤闻言,亦是长长地喟叹一声:“程勇。战阵上,必然有袍泽要阵亡……然此次伤亡如此巨大,是我……是我为将者失察。稍后我便向使君……上表谢罪……” “至于阵亡袍泽,我必尽我所能,抚恤其亲眷。若弟兄们在天有灵,炤只能在此跪叩大伙,李某有罪……”说着,李延炤已跪在榻上,面向着营外战场方向叩首。 李延炤安安静静地叩首三次。而后起身面向程勇,沉声道:“我可向你保证,绝不亏待任何一名袍泽的亲眷……” 两人正相对而哭间,却见门外护卫打开门,一名将佐行入屋中。李延炤定睛看去,却见来人正是出任临羌县司马的马平。他登时一激灵,随即将前半夜所发生的事情,梳理出了个大概。 起先是南城刘赵强攻,自己负伤,众军勉力打退虏贼。后来当自己回营中医治并昏睡之时,西门守军中的叛徒杀害西门守将赵大,斩断吊桥吊绳,放一支千人规模的虏骑杀入城中。随即县兵与贼军展开巷战。敌军因兵力分散、地形不熟而陷入苦战之中。继而马平率麾下临羌县兵杀到,与敌军留守部队争夺城池西门。 攻营敌军不得不再次分兵前去夺回西门。而东南侧城头的将佐纷纷引兵回援。攀上营墙的虏骑失去战马之利,与装备精良,战意坚定的县兵苦战一番,最终将领伏诛。部众大部被歼灭。 而临羌县兵攻取西门之后,又与敌军前来支援的部属发生了一场恶战。眼见不支,却又有援军杀到,彻彻底底地给令居县解了围。 望着笑吟吟的马平,李延炤俯身下拜叩首道:“都尉拯救属下于水火之中,属下虽千言万语,不足以表感激之情……” 马平赶忙上前扶起李延炤,连道:“定东,如何使得。如今你我是平级。我领军来援,不过是为将者的职责罢了,万难接受你一声谢……” 李延炤抬头注视着马平,诚恳道:“建兴九年,延炤初入行伍,便在都尉手下当兵。都尉一日是延炤上级,终生便是延炤上级。况此番延炤率众力战,困守孤城。若非都尉及时前来相救,延炤及麾下士卒又怎能如此顺利脱困……” 马平听着李延炤的一席话,感慨良多。最终还是摇摇头道:“定东,此番令居得以脱困,还是使君与陈平虏倾力相救。否则,仅凭我一县,兵不过千余,又怎能击溃刘胤,挽救令居?” 李延炤嘴角勾勒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我与麾下死守孤城,所为无非令百姓不受战火荼毒。这些士族高门,平日无用,烽烟骤起也不思抗敌,反倒算计起自己人来,不鸟他们也罢!” 马平一手揽过李延炤,却见他皱眉咝溜了一口冷气,忙关切问道:“受伤了?”见李延炤点点头,便将他扶到榻前坐下。马平轻拍李延炤肩膀,道:“定东。话不是那么说。虽这些士族屡屡内耗算计,于国于民确是无益。然则当下,我等想做什么事,还不得不仰仗他们的脸色。这口气,定东你就权且忍下吧!” 听闻马平一席话,李延炤虽未表态,却也是满脸不情愿之相。马平不由得笑骂:“多少年了,你还是这倔脾气。唉,想要任事,光有才能尚且不足,还要忍得!” 听着马平苦口婆心一席话,李延炤表情也是松弛下来。他对马平一拱手:“都尉教诲,延昭铭记于心。今后任事,必默念都尉教我这一忍字……” 马平点点头,起身便道:“既然定东想通,便是最好。你有伤在身,万勿四处走动,养伤为要。我便先回,日后得暇,再与定东叙旧。” 送走马都尉,李延炤方才躺下,却又见一护卫打了报告入屋,对李延炤通报道:“禀司马,外间有一援军将佐求见。” “他可报上姓名?”李延炤面不改色地问道。 “不曾,他只道是司马旧识。我等未敢多问。” “喊他进来吧。”李延炤坐起身,顺手披上皮甲。紧了紧束带。不多会儿,大门处已是行进一人,望着李延炤笑吟吟地拱手道:“李司马,别来无恙!” “是你?”李延炤声调都提高了几分,看着行入屋内的宋小虎失声道。 第三百一十五章 千金买首(上) 宋小虎的到来令李延炤感到意外的吃惊。自从广武一别之后,已是数年不见。此时的宋小虎一身戎装,身披红色大麾,较之当初分别之时已然成长了不少。然而李延炤却怎么也料想不到会在如此狼狈的情形之下与宋小虎重逢,面色之中顿时尴尬不已。 宋小虎也不料李延炤麾下县兵防守令居此战居然打得如此惨烈。他方才自城外行入,已见城中四处皆是阵亡双方尸体。其中被散乱堆放起来的虏贼将卒尸体,使他尤为关注。自张使君之前军议之时与众方镇使君承诺斩级过千者可提请封爵,各士族高门的掌舵者便纷纷在这场战事中动起了心思。 然而之前这些拖后腿的猪队友放任李延炤自生自灭。得到使君严令之后行动,在陈珍的统领下日夜兼程赶往令居,却是为时已晚。到达之时,只将将赶上喝了口汤。陈珍的先锋部队与复仇心切的辛岩所部冲杀一阵,也只不过在城外与西门附近斩级两百余。一时间众人有的没的已俱是动起了别样心思。 扬烈将军宋辑听闻其子宋小虎明言,当初在广武军中曾与李延炤有一番交情,便怀着他自己的心思,将宋小虎派来面见李延炤。宋小虎以叙旧为名来到李延炤的军帐,却见到李延炤松松垮垮地披了一件皮甲,而他身上包裹伤口的布条自皮甲之后透出来,让宋小虎看了不由暗自心惊。 “自广武一别,我一直在家父帐下任事。阔别许久,不知李司马最近安好?”宋小虎满怀敬意,向这位血战旬日的县府司马拱手为礼。 李延炤虽说颇为厌烦这些士族高门明里一套背后一套的行事风格,也看不上他们屡屡拖后腿的作为,却也不得不对其客客气气,虚与委蛇。他微笑着拱了拱手,道:“有劳挂念。此番托三军将卒死力,堪堪守住县城。李某九死一生,已是颇为不易,怎能奢求更多……” 宋小虎见李延炤说话时候不慎牵动伤口,疼得微微蹙眉,忙关切地问道:“司马临阵不惧,血溅州土。我是真心敬服。”言罢宋小虎拱手为礼,深深向着李延炤鞠了一躬。 “小虎无需客气。”李延炤说着,向一旁侍立的护卫使了个眼色。那护卫便去内屋取过蒲团胡凳等物搬来,放在宋小虎身侧。而后又拿着一只粗瓷大碗,去屋外水缸中打了一碗水,端到宋小虎面前的几案上放下。 “军律有文,三军禁酒。”李延炤望着宋小虎道:“况李某人有伤在身,就不请小虎饮酒了……”宋小虎闻言连忙起身道:“无妨,无妨。”言罢便端起水碗,一饮而尽。 “我部今夜有叛变军卒献城。以至西门陷落,守将战亡。”李延炤神情悲戚地望着宋小虎:“若非临羌马司马与陈平虏引军前来,结局何如,尚未可知。于此,李某倒是要感谢诸位星夜驰援之情……日后但凡诸君有所相托,李某必不负众人……” 李延炤对宋小虎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自己都有种假惺惺的不适感。只是此等情形,借宋小虎之口传达他对凉州这些士族高门的善意却是不得不为。 宋小虎满面羞愧道:“先前令居遭逢敌军攻击,我也曾苦劝家父上书使君,而后率军驰援。孰料州治官员迟迟无法备齐大军所需粮草、军械。以至司马困守孤城。小虎也是惭愧至极……” 听着宋小虎的一番剖白,李延炤在心中暗自冷笑了一下,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小虎来我这里,令尊可有什么吩咐?若有吩咐,但凡定东做得到,必鼎力相助。” 宋小虎见李延炤也懒得与他叙旧,心中也知早先各家俱是按兵观望,已使他丧失了对于这些高门士族的信任,心下颇不是滋味。只是念及其父宋辑对他言及之事又不得不办,只得扭扭捏捏道:“司马麾下将兵,皆是健锐之士。以三千兵力阻敌两万,使刘胤顿兵城下,不得寸进,家父与某皆是敬服。司马固守旬日,斩获必定丰厚……” 宋小虎顿了顿,斟酌了一番措辞,又道:“家父所虑,是想令我在此战之中挣得事功,回州治之后可做进身之阶。然赴援至此,却已有些迟。如今虏贼退去,我部斩获寥寥,便厚颜前来相请,惟愿司马施以援手,将贵部斩获虏贼首级,分与我一些……” 李延炤听宋小虎所言,立时便明了他此来为何。心中立时便对宋小虎更轻看了几分。这些膏粱子弟,占据着丰厚的资源。平日恣意享乐。到了真正遭逢危难的时刻,却远远地躲在后面。莫说带兵赴援,便是钱粮也不曾予自己分毫。而眼见自己与麾下军卒出生入死挣来一番事功,却又眼红不已,想要上来分一杯羹。天下哪有此等美事! 李延炤忆及这十日来,数番苦战。麾下将卒伤亡一茬又一茬。莫说基层将佐,便是百人将,百人长级别,如今都是伤亡过半!连一直跟随自己数年的张兴与韩文灿二人也血洒城头。他们拼死拼活挣来的这份事功,怎能拱手让人! 李延炤念及这些事情,面上不由得扭曲狰狞起来。乍一看去分外可怖。宋小虎见状,心下也不知是否自己言语冒犯冲撞了这位昔日同营的袍泽上级。心中略有些不安起来。他侧过头,试探性地唤李延炤:“李司马,李司马!”待李延炤抬起头来,神色已是恢复清明。 诸多念头方才在李延炤心中闪过。这些拖后腿的猪队友士族高门固然可恶。然而李延炤心中亦是心如明镜。这些人,绝对不是现在的他所能得罪得起的。只是千余将卒血洒城头,许多人捐弃生命争来的这份胜利果实与事功,若是如此轻巧便让出去,也令他觉得心有不甘。 李延炤平复了一下情绪,望着宋小虎,随即便是两行泪自眼角溢出。他语调悲切道:“小虎有所不知……这支县兵,乃是我数年之间,征募流民子弟与本县良家子,同先前所余本部混编而成。起初不过千余人,然刘胤来袭,我县兵力不足,我便募集两千辅兵守城。如今敌虽退,麾下兵士却也伤亡惨重,十不存三……” 李延炤一脸懊悔地用拳头击打着自己的脑袋,显得痛苦不已。然而动作太大,却牵到了身上伤口,不由得又是龇牙咧嘴,倒吸凉气。 “李司马率先垂范,亲临一线,以至伤重至此。想必麾下军卒也是受司马感召奋力死战,求仁得仁,司马全然不必心有愧疚……”宋小虎也不知应当如何劝慰李延炤,只得如此言道。 “话虽这么说,然而这些伤残乃至阵亡士卒背后,又有多少翘首以盼的父母、妻子?又有多少孩童幼失怙恃?李某眼中,这些军卒俱是我兄弟袍泽。如今他们都已不在,我又如何能弃他们家人于不顾?” 看着面色同样渐渐凝重起来的宋小虎,李延炤一脸正色道:“当初在广武军中,你我二人交情便是不浅,然而如今,我不得不抚恤这些伤亡军卒眷属。小虎,我下令将军功首级匀给你部,可以。然我也有所求,望你回去之后,转达给令尊,由他思量定夺。” 宋小虎起先听李延炤言道麾下伤亡惨重,本以为他要口出拒绝之意。然而此时听闻李延炤应承了他所求之事,心下不由大喜,登时便回道:“司马有何要求,不妨直言。我归去后,必说与家父,请他斟酌一二。” “延炤所请,惟愿宋扬烈可拿出资财,助我抚恤士卒……若此道可行,我必吩咐下去,将属下斩获首级,缴获军资交予你一部分,由你回州治报功。令尊若觉我所请过分,不予支持,此事便再也休提……” 宋小虎闻言,忽然明白了李延炤的意思。便是当下手中乏钱乏粮。不忍见士卒家眷无所恩养。便欲用令居县兵如今的斩获换取一二资财。说白了,就是拿赵军的人头卖钱。 宋小虎当即如蒙大赦,立时便颇为激动地问道:“不知这价却要怎么算,请司马明示!” 李延炤伸出一根手指:“军卒斩首一级,可领赏钱一千。如今便依此价,一颗敌首一千钱。望小虎返回之后,告与令尊。” “一千钱?”宋小虎闻言,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李延炤。虽然李延炤所说军卒领赏的价码也是实情。不过要凑足使君承诺的申报封爵标准,便要付出百万钱的代价!这个巨大的数额,便是豪奢如凉州高门之首的宋氏,也不可能不感到肉痛。 宋小虎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番,却见李延炤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行至他面前,抬起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据我所知,此番陈平虏所率前来赴援的援兵,并不只有宋氏一家吧?” 宋小虎闻言,惊愕万分地抬起头盯着李延炤,不知他下面又要说些什么。李延炤喟叹了一声:“想要从我这里捞些事功的,也绝不在少数,你说对吧?” 宋小虎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李延炤。却听得李延炤悠悠道:“想要攫取事功者不知凡几。而手中有你们想要的事功者,却独此一家……” “想必若是令尊不愿出这千钱一颗首级的钱,有的是人愿意出……甚至更多,他们也许都能出……” 宋小虎望着面前的李延炤,顿时感到一阵好似从不曾相识的陌生。他眼前蓦地闪过当初在庞司马帐前,两人一起被按倒打军棍的情形。那个画面这些年在他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然而当初挽救他于一线的人,如今站在他的面前,却宛如远在天边。 宋小虎一番颓然模样,也并未引起李延炤内心的波澜。他所提出的要求,从他自己来讲觉得并不过分。自他被发配到令居之后,万事自己想办法。少有任何外界的支持,一路走过再回首遥望,那种千辛万苦成就一点点事业的艰辛更加强烈。如今自己麾下子弟兵不知付出多少取得的事功,决计不能让他人轻易夺取。 沉默了半晌,宋小虎终是抬头,望着李延炤古井不波的眼神,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我这便回营告知家父。愿李司马信守承诺,之后若事成,我便带着资财来寻李司马……” “告辞!”宋小虎抱拳为礼,随后转身便向营外而去。一路上再也没有回头。 送走了宋小虎,李延炤顿觉浑身乏力,便半躺在榻上。困意渐渐袭来,他闭上眼,正想好生睡上一觉。然而外间护卫的报告声再次打消了他的这一念头。 “司马!秦百人长所部,在城外抓获数名友军。他们盗割城外敌军首级不说,还割取了十余颗我军袍泽首级!” “什么?”李延炤听到护卫的汇报,一时间困意全消。翻身便坐了起来,万分惊愕地望着汇报的护卫。须臾之后,怒不可遏的李延炤喝道:“过来,给我披甲!我倒要看看,是谁的崽子想寻死!” 李延炤全身披挂,手执长刀。忍着身上伤口处传来的阵阵疼痛行至屋外,转头对左右护卫吩咐道:“把营中能动的都给我喊过来!各自披甲执刀。一炷香为限,不至者杖五十!” 左侧护卫闻言,立即返身回到屋中取来一根线香,在一旁火把上点燃。右侧的护卫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点将台上,双手拿起鼓槌奋力敲击着点将台上的大鼓,边敲边吼道:“司马有令!全军集合,一炷香为限,不至者杖五十!” 此时营中所余军卒,皆是在城头奋战半夜。虽困顿不已,听到号鼓之声,还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起身披甲。而后拿起武器便冲向屋外集结。大半柱香烧过,点将台前已是黑压压集结了二三百军卒。俱是一脸不解地望向台上静立的李延炤,以及一旁依然在奋力击打号鼓的护卫。 一炷香烧到了尽头。而一旁营房之中,也再无军卒奔出。李延炤令几名护卫前去查看营房中是否还留有不遵军令的漏网者。他自己则望着集结起来的军卒们,开口吼着,压抑不住的愤怒透过喉头发出的音节,传达到在场的每一名将卒耳中。 “弟兄们!方才有人回报,今番前来赴援的所谓友军,在城外盗割首级!这些首级,不光有敌军的,还有十多颗我们自己袍泽兄弟的!” 话音未落,集结起来的士卒队伍中便传出一阵不敢置信的惊叹声,随后而来的,便是无尽的愤怒声讨。 “弟兄们,这些鸟人胆敢割我们自己弟兄的头拿去给他们邀功!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 “杀!杀!杀!”从集结起来的士卒阵中,毫不犹豫地响起一阵阵充满凛冽杀气的怒吼! 第三百一十六章 千金买首(中) 李延炤率领营兵赶到南城门外。见护城壕边上正有一群铁甲士卒及辅兵聚集着。一旁还放置着十几具令居县兵遗体。只是此时他们俱已身首分离,令人不忍卒睹。 聚集起来的县兵中间,围拢着十来名军卒。观其服色,显然便是前来赴援的友军。不过不知是哪一部人马。县兵们见李延炤率部属前来,纷纷让开一条通路。 李延炤向圈内行去。在亲眼看到自己麾下阵亡军卒被人割首冒功,他心中的愤怒早已压住伤口引起的疼痛。他行至那些别部军卒面前,抬起右手,用刀尖指着他们怒吼道:“你们这些杂碎,是哪部的?” 那十来名军卒垂着头默然不语。李延炤看到这里,内心更是平添几分怒气。他迈步上前,将手中长刀调转过来,一刀杆已抽在最边上一名年轻军卒脸上。那军卒只觉一股巨力袭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脸上乍然一痛,口中已泛起一股浓重的腥甜味道。 “说不说?”李延炤怒不可遏,再次举起手中刀杆。又猛地向一旁另一名军卒抽了过去。带着风声的刀杆重重击打在那军卒前胸皮甲上,他乍然遭受猛击,始料未及。身体已不受控制地连退数步,一支血箭已自口中喷出。 周遭士卒们眼中喷射出的怒火,几乎要将这些军卒生生撕碎。李延炤反手一挥,刀杆再次击打在一名士卒膝弯处。他猝不及防,立时直直地单膝跪了下去。然而尚还不及呼痛,李延炤手中长刀的刀锋,已是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李延炤冷冷地环视着在场的其余别部士卒,语气森然道:“若再不言,李某只好当汝等是虏贼探子。当一并斩除,以慰我麾下军卒在天之灵。” 言罢,李延炤手中长刀便离开那名军卒脖颈,作势便要斜劈下去。一旁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将军……将军且慢……” 李延炤转头望向发声处:“讲!” “我等……我等乃是阴司马麾下部曲……”说话的士卒声若蚊呐,犹犹豫豫地,仿佛是不知自己该不该说一样。李延炤闻言,冷哼着点点头:“好,好。汝等前来盗割敌首便罢了,为何要割取我部阵亡士卒首级?阴司马便是如此教汝等行事?” “将军恕罪……我等一时糊涂……万望将军念着阴司马,高抬贵手……”回话那名士卒一时面如土色,连忙跪倒在地,叩首求饶。一旁那些士卒见状,亦是纷纷效仿。就连先前被李延炤打倒的那两人,也是连忙起身,依样而行。 “现今知道哀求。我倒不知,你们当初是如何作想的?”李延炤冷哼一声,又道:“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李延炤一挥手,一旁的铁甲锐卒们纷纷上前,将在场的这些别部军卒一律拿下。用套马索捆好,静候发落。 秦大勇方才就在现场,听说此事之后,不遗余力地阻止了一番,方才避免麾下军卒一齐上前,将这几名别部士卒剁成肉泥。此时将这几人擒下捆绑,秦大勇心中也不由感到无比快意。将这些人纷纷捆好之后,秦大勇回身望着李延炤。 李延炤对秦大勇的回望恍若未见,只是自顾自地在一旁反复踱步。他内心纠结思量着,尚未决定要如何处置这些人最为妥当。 秦大勇行至李延炤身侧,小心翼翼地出声问道:“司马,不知这些人当如何处置?” 李延炤微眯着眼,看了看那些被捆起来的士卒,又望了望另一侧被身首分离的自己部下,叹了口气,幽幽道:“去手!之后将他们押往阴司马营寨。再如何处置,便请阴司马自行定夺好了。” 秦大勇抱拳躬身,示意领命。而后转身大手一挥,对麾下军卒大吼一声:“司马有令,去手!” 此言一出,押着那些军卒的令居县兵们神色纷纷变得异常狰狞起来。方才若不是他们的百人长秦大勇厉声制止,这些别部军卒定然早已化作肉泥,怎可能耀武扬威地活到现在?虽然李延炤的命令并不是杀掉他们,却也足以暂时平复这些属下心中怒火了。他们将所押的这十来人押至护城壕边按倒,而后暂时解开他们身上绳索。便是一阵刀光斧影,随之而来的,那些士卒的惨嚎便已冲破静谧的夜空。 命麾下士卒们点起火把,并拿来裹伤口的药品及布条等等,给这些人做了个粗略的伤口处理。李延炤便挥挥手,令此处全体军卒列好方阵,拿上各自的武器。分出数十名辅兵找来担架,抬上那些被盗割首级的己方军卒遗体,将这十来人也各自架起,便往援军在城外的营地而去。 一路之上,惨遭剁手的十多名军卒嘶声惨叫。李延炤及令居县兵们却只是置之不理。负责押送他们的那些辅兵,甚至还不少都在暗中下了些黑脚。待得抵达援军大营辕门外,这支来势汹汹的队伍却被严阵以待的营兵们阻挡在外。李延炤抬头四望,只见营墙与望楼之上遍布张弓待发的弓弩手。辕门处也早已立好拒马,拒马后便是持枪肃立的各部军卒。 一名将佐站在辕门外,手中拿着令旗挥舞着,令李延炤所部停下,随即大声喝问道:“来者哪部人马?请将主上前通报!” 李延炤将刀交给一旁护卫,而后大步上前,期间每行一步都会牵动着身上伤口。他强忍疼痛,行至拒马前,对着辕门外的那名将领一拱手道:“我部乃令居县兵。半夜集众前来,是为向陈平虏及阴司马讨一个公道。烦请阁下入营代为通报!” 那将佐闻言,心中顿生疑惑。他靠近拒马,拿过身旁士卒手中火把,细细地看了一番营外聚集待命的县兵队伍。队伍前列不时发出刺耳的惨嚎。他细细看去,只见前排数十身披皮甲的令居县兵押着十来名军卒,观服色便是援军营中部曲。这些士卒身后,便是数排全身铁甲,面戴铁质面具的战锋营步卒。他们人人甲上皆是遍布血迹,望上去宛如修罗魔神一般。 从眼前这支安静的县兵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势与状态,不由得使这位举火观察的将佐浮想联翩。这些军卒虽说只是整齐肃立,但望在这位将佐眼中,那是经历过战火考验,真正看淡了生死的那种肃然。 他不敢再小觑眼前的这支县兵。看到这些兵卒之后,他心中终于明白,为何令居以一县之力,不过三千余兵卒,便能让汹汹而来,不可一世的刘胤所部万余军队顿兵城下,不得寸进。他微微躬身,对李延炤道:“请上官稍待,卑下这就前去禀报陈将军与阴司马。” 李延炤望着那将佐的身影向营中远去,不一会儿便复归辕门处,挥挥手令左右将辕门处的拒马等物搬开。随后向李延炤拱手深施一礼道:“李司马,陈将军与阴司马俱在营中。请司马与我前去面见。” 李延炤拱手:“有劳了!”随后便跟在那将佐身后向营中行去。然而他身后聚集起来的士卒等行近辕门,却被左右列队的部曲伸手拦住。 “干什么!”秦大勇大喝一声,便要将挡路的部曲推开。李延炤循声回头,当即便出言斥道:“大勇,不得无礼!” 李延炤又望向在前方引路的那名将佐,双手一摊:“不知阁下是否可以向李某解释一下,为何不让我部入营?” 那将佐面有难色:“司马所部甚众,营栅匆忙立起,恐内中难以容纳……还望司马见谅……” 李延炤抬头向营内望了望,这营垒确实是匆忙立起。营墙都只是匆匆围了一圈木墙,辕门后的大部分外墙内侧,都没来得及钉上内墙。许是援军部属众多,且互不统属,只是直隶于平虏将军陈珍麾下。营房中布置也是分成数个错落有致的区域。 李延炤点点头,而后对那将佐道:“既是如此,我便令大部留在营外待命。”言罢他伸手指向被营兵拦住的辅兵:“这些随从随我一同入营,可否?” 那将佐沉默片刻,犹犹豫豫地看向那数十名辅兵,以及他们押着的那些部曲,还有后队中那些抬着担架的人,终是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得到了那将佐的许可,辕门处的营兵便纷纷放下手臂。数十名辅兵或押着那些部曲,或抬着担架,随同李延炤一起行入营中。将佐带着李延炤入营之后,七拐八拐绕过数个由营帐组成的方阵,来到中军大帐旁。一杆大纛竖立在大帐之侧随风飘扬,上书:都督中外诸军平虏将军。大纛正中写着一个大大的陈字。 李延炤对引他前来的那名将佐道:“帐中狭小,便劳烦君请陈将军、阴司马出帐而谈。”那将佐回头望望押着部曲抑或抬着担架的辅兵,点了点头。 不多会,大帐帐帘掀开,左司马阴元一身章服,而平虏将军陈珍则顶盔掼甲,腰配长刀。这二人站在一处,看上去倒颇有几分不谐之意。李延炤面向二人,单膝跪倒,语调悲切道:“末将李定东,跪请二位长官为我麾下士卒主持公道!” 陈珍与李延炤尚属首次见面,只是十一年的时候,李延炤麾下刘季武等骑卒,入陇西劝得数个氐羌部落与陈珍所部一同进袭赵军辎重部队,给陈珍留下了深刻印象。陈珍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将领也不乏好感。此时见他言及主持公道,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不知自己属下这些拼凑起来的家兵部曲又做下了什么样令人愤怒之事。 陈珍行上前去,扶起李延炤道:“有何不公,定东不妨细细道来。我与阴司马必秉公办事,若查之属实,对犯律官佐士卒等,绝不姑息宽贷!” 李延炤垂头道:“属下谢过陈将军。”言罢他转身向身后辅兵们招了招手。一票辅兵立即将那些被砍了手的部曲,与担架上身首分离的袍泽们抬上前来。陈珍方才便已听到李延炤身后辅兵队伍中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正觉奇怪。此时见到这番景象,心中疑惑更重:“定东,此是何意?” 李延炤哽咽着,指向那些跪成一排的部曲,又指了指另一侧担架上身首分离的己方阵亡士卒:“我部血战旬日,将卒伤亡不知凡几。诸军前来赴援,方才堪堪守住令居。今夜却听闻南城有敌首遭盗割,不仅如此,这些杂碎……”李延炤一手指向那些部曲:“这些杂碎,还割取我部阵亡士卒首级,意欲冒功!其所作所为人神共愤,天理难容!惟请二位长官主持公道,以慰忠烈在天之灵!” 陈珍闻言,视线转向一旁担架上放置的令居县兵遗体。他上前一具具查看,只见这些躺在担架上的阵亡士卒俱是身首分离。作为凶器而被收缴的刀斧皆放置在旁。令陈珍看着不由得暗自心惊。 陈珍信步而行,自担架一边又缓缓踱到那些被令居县兵抓获的部曲一边,望着右手已齐根而断的众人,语调森然道:“此事可是汝等所为?汝等是谁家部曲?” 被辅兵押着跪在地上的那些部曲中,忽然有人抬头望向大帐前站立的左司马阴元,高呼道:“司马救我!” 阴元乍然听闻这声惊呼,神情疑惑地向说话之人看去。只见其正是自己麾下部曲,面色登时变得青紫。正待他要张口说话时,却见面前不远的陈珍毫无预兆地拔出腰间环首刀,一言不发地便捅入方才高呼那名部曲的胸膛! 眼见自己麾下部曲缓缓倒在帐外,阴元神情不豫,但他扭头望了望另一侧众多担架上的无头尸身,也自知理亏。冷哼一声,当即便返回帐中去了。 陈珍望着面前跪倒一排的阴家部曲,语调冰冷道:“左右,将这些败类拿下,即刻拉到辕门外斩首,并传首各营!” “是!”左右陈珍麾下宿卫出列,而后从令居辅兵手中接过这些部曲,不顾他们的哭嚎震天响,只是一路向着辕门外拖去…… 第三百一十七章 千金买首(下) 李延炤率部行出援军军营,回头遥望辕门上高挂的十几颗级,心下稍安。平心而论,他起先的目的并非一定要这些人死。只是将这些人交到他们自己官长那里处置,免得自己落人话柄。却不想陈珍对此的态度竟是绝不姑息。刀光过后,十余颗人头落地,也由此事杜绝援军营中再有其他人割冒功的歪念头滋生。 其实李延炤自己心中何尝不清楚,这些援军中的家兵部曲有如此狗胆前来割冒功,他们身后怎么可能没有那些士族的影子?他心中不明,这些人为何对于级有如此执念。只不过当下这些人表现出来的种种作为使他可以肯定,凭着令居县兵此战中所立下的事功,随之而来的,定然是一股凶险的风暴。 当晚李延炤便命营中所有士卒分作两班,一班歇息,另一班则负责出城收敛阵亡将士遗体,并收拢敌人遗体,割除级,并将无头尸身一体埋葬,天明时分换班。这些士卒虽至为疲累,却也只得依令而行。大战之后,城外堆积阵亡双方士卒的墙根下,异味早已大得不像样。数名医士拿来艾草等物结结实实地将墙根下堆积尸处仔细熏了数遍,并叮嘱前去敛尸的兵将们用湿帕捂住口鼻,要求他们做完这些工作之后,即刻便洗净手,以免出现疫情。 次日上午,宋小虎带着数十名将卒,押着十余辆大车,上面放置着四口半人高的大箱子,以及宋辑从自己部曲所携军粮中匀出来的一部分粮草,计两千余石,由宋小虎率部一并送至营中。 李延炤望着宋小虎伸手打开放置在他屋中的四口箱子其中一口,立时用绳索串连,堆满整个箱子的黄澄澄的铜钱便展现在他眼前。李延炤双手一按几案,站起向着那箱子踱去,他并未料到宋辑与宋小虎会如此快地商定此事,并直接抬来了这四大箱铜钱以示诚意。 李延炤拿起一吊崭新的铜钱在手中把玩。最末端的一枚铜钱方孔周围是篆体的“凉造新泉”字样。这些铜钱成色足有七八成新,看样子也是宋家不知积累了多久的资财。 “此番出征在外,家父并未携带巨量资财在身侧。此番送来钱粮,每口箱子十万钱。权作定金。待我部移师回城,再将剩余资财一并奉上……”宋小虎低眉顺眼,语气中满是探询之意。 “如此倒是可以。只是令尊送来的那两千余石粮食,又怎么说?”李延炤抬头望着宋小虎,出言问道。 “家父有言,那些粮食是犒劳司马麾下将卒的。晚些时候,家父还会遣军卒送来一百只羊,也是犒劳司马部下所用。这些,皆家父赠予。司马不必为此伤神。”宋小虎听李延炤问起此事,当即便答道。 “既是如此,我便替军中将卒笑纳宋扬烈的好意了。”李延炤满脸堆笑,自刘胤进军以来,难得地心情舒畅了一回:“小虎稍后回去,且向令尊转达我的谢意。”言罢,李延炤又回头去一旁立柜中取了数柄胡骑所用长刀递给宋小虎:“此皆我部斩获虏骑百夫长以上级别将佐所获战刀,将它们一并拿给令尊,权作回礼。” 李延炤话音未落,宋小虎的心思却已是活泛起来。这些皆是虏骑将佐所用战刀。将其不论上缴还是拿出去,可都是赫赫战功!立时便兴奋不已,连忙双手接过,向李延炤连声称谢。李延炤却只是大度地摆了摆手,连道不必。心想战场上缴获的敌军将佐武器那么多,随便拿点意思意思打宋小虎一下而已。 宋小虎乐颠乐颠地将长刀放置在旁,继续与李延炤谈起随后交割敌之事。李延炤昨夜便令麾下军卒收拢了敌方尸,割取的级在城外早就堆成了一座小丘。此时自然满口答应。宋小虎见此事双方已达成共识,便满心欢喜地告辞,然后出营返回。 送走了宋小虎,李延炤便令护卫们将宋部送来的铜钱粮草等物清点之后尽皆入库。随后便起身去了马厩旁,那里现在已成为堆积敌军级之处。数十名营兵正在清点敌。营兵们分作两拨不间歇地将城外割取到的敌军级运送到营中,每车均有百来颗敌。运送数趟之后,马厩与营房之间的空地上已经堆成一座小丘。小丘之中,那些敌面色各异。李延炤踱着步从旁走过,堆积起来的敌之中,面色恐惧的、凶狠狰狞的、目眦欲裂的,种种神态,不一而足。 战锋营的士卒则在一旁,将石灰倾倒在这些级上进行硝制。虽然其中有些级因为时间过长,但在这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腐烂程度尚且不算重,级的面目及辫也是依稀可见。 硝制好的级被战锋营士卒们装箱,程勇正面无表情地给这些箱子钉上钉子,这些都将作为支付给宋部的货物,待点清之后,便要与宋部进行交割。 如今李延炤算是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穷志短。这些部下们千辛万苦,甚至许多人付出性命的代价方才换来的军功,如今却要被他卖出去。只是念及那些阵亡士卒的家人,他身为这些士卒的官长,也不得不如此行事…… 须臾之后,一名辅兵士卒前来,告知李延炤,有一名援军将佐在营外通报。李延炤不知何意,便与那辅兵一同前去辕门处。 得令的守营士卒们挪开拒马,便有一名年轻将佐带着十余名士卒进入营中。如同方才前来的宋小虎一样,这些部曲也皆是赶着大车,车上放置着数口大箱子,自辕门处缓缓而入。 那年轻将佐大步上前,向李延炤一拱手:“卑下乃是武兴辛府君帐下行军司马刘彦,此来奉府君之命,与李司马有要事相商……” 李延炤望了望那年轻将佐,又转头看了看他身后那数十名押运箱子的部曲,点点头道:“既是受命入营,便且随我来。”言罢李延炤自在前面引路,而刘彦则给身后那些部曲打了个手势,令他们停在原地待命而行。 刘彦随李延炤来到他自己那间营房,刘彦环视一番屋中那颇为简陋的布置,心中已有不屑。然而望向李延炤的时候,依然恭恭敬敬言道:“听闻司马独率县兵苦战旬日,阻敌坚城之下,末将与辛府君心中至为佩服。辛府君便遣末将前来,带些东西不成敬意,以慰司马麾下三军苦战之劳……” 李延炤双手撑着面前几案,缓缓坐下道:“刘司马言重了。我等身在行伍,守土御敌,本分而已。万不敢当辛府君一个谢字。只是刘司马此次受命前来,怕是别有意图吧?” 刘彦听闻李延炤话语,心下不由一奇,稍稍收敛了方才心中产生的轻视,拱手道:“李司马明达。彦此来确肩负着其余使命。辛府君对司马不乏赞赏,望司马慎重考量。” 李延炤微微一笑:“辛府君想出些资财,自我这里买些事功,也好得偿所愿,以报之前在沃干岭败于刘胤手下的一箭之仇,更可在明公面前将功折罪。不知我所言对否?” 李延炤的话听在刘彦耳中,一句一句已不啻惊雷。饶是如此,心中雷电交加的刘彦表面上却依然是波澜不惊,只是拱手言道:“李司马所言不差,府君遣卑下前来,正有此意。惟望司马成全。” 李延炤满脸堆笑,看向刘彦:“好说,好说。只是不知,辛府君此番要多少级?” 刘彦郑重地伸出一根手指,对李延炤道:“府君遣我前来,欲向李司马求得敌一千。敌千骑长以上级别将佐佩刀两柄,百夫长以上佩刀五柄。敌军器械、旗帜、甲杖若干。” 李延炤乍然听闻辛岩胃口也如此之大,心下微惊,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此番刘胤进袭,阻敌成功者唯自己一家,这些士族高门既有如此旺盛需求,想必也是由着自己狮子大开口了。当即便应承道:“此事不难,只是我部此番阻敌,伤亡惨重。伤亡士卒家中老小,失之倚仗怙恃,身为将主,惟愿得之一二资财,抚恤其家,否则内心难安……” 刘彦闻言,又是一拱手道:“司马对麾下士卒如此仁爱,刘某至为佩服。府君之意也正合司马所求。不妨司马直接议价,这些敌军级物资等,需耗费几多资财?” “级便按律折算,一颗千钱。千骑长以上敌军将佐佩刀,一柄万钱。百夫长以上佩刀,一柄三千。敌军甲具一副百钱。器械旗帜等,且算我赠予辛府君。不必另付资财。” 刘彦起先听得一千钱,一刀万钱,不由得暗自心惊,只是听闻最后李延炤言明敌军器械旗帜等皆赠予,方才松了口气,拱手言道:“既是如此,我便前去禀明府君。此番我部携来营中之物,是五口大箱,每口装钱十万。且与司马权作定钱。稍后司马将一应之物交割我部,待府君归郡之后,再遣人装运来,交予司马。” 李延炤不曾料到,堆积在南城之下的那些敌尸,在短短数日间就给他创收二百万钱。心道此番这些士族高门,倒还真是舍得下本钱。然而在这些举动之外,李延炤已是嗅到一丝不平常的滋味。这些高门大户拿着这些级前去邀功请赏什么的,令他其实并不感兴趣。只是此次伤亡如此惨重,他确实需要这些资财来放赏赐抚恤等,同时也要为将来做些准备。 送走刘彦,李延炤带着三五护卫,出营上城中巡查。如今敌军已退,所部士卒除却收集敌军级之外,亦是纷纷将己方阵亡袍泽的遗体拉去埋葬。街道上时不时便出现装满己方阵亡袍泽的大车。他们身上甲具等物已尽皆被除去,只待稍后拉到城外集中埋葬。街道之中尸等也皆已被收敛,除去两侧民居之上溅的血,以及火焚熏烤的痕迹等,已是寻不见几分激战后的模样。 李延炤三五护卫直向县府而去。辛彦此人虽是个有些意气用事的书生。然而此番与自己同守孤城的勇气,也令李延炤不得不对其刮目相看。府外值守的王强所部战锋营士卒,及府内值守的衙役等见李延炤前来,也皆是放其通行。李延炤未受到什么阻碍,直由大门一路行入辛彦当作寝居之地的二堂。 二堂之前却有一老仆,正在院中洒扫。见李延炤前来,忙放下扫把等,向李延炤躬身行礼,待李延炤问起辛彦的时候,老仆一脸忧色道:“昨夜司马领军苦战竟夜,明府也是一宿未睡,执刀在房顶观战。府中衙役等也是持刀在手,随时准备前往支援司马所部巷战。” 老仆抬头看了看李延炤,又道:“其间有一股敌骑进至府外,被王什长率士卒衙役等击退,斩级十三级。明府竟夜未睡,寅时末刻终是支持不住。见敌军已退,便返回房中歇息。此时大抵还在歇息吧……” 李延炤垂头道:“明府既仍在歇息,我便不入房打扰了。还望待明府醒转之后,阁下能告知明府一声,便说李定东来过。此番退敌,惟望与明府共谋一醉……” 老仆连声称是,应过李延炤所言之事。然而李延炤转身还未走,辛彦声音便已自身后传来:“定东既来,抚梁如何还能安睡?” 李延炤转身,却正看到二堂房门大开,辛彦右手端着酒壶站在房门前,笑吟吟地望向他:“定东三千部众困守孤城,阻敌坚城之下,救民水火之中。胸中虽有千万言,亦不足彰其功。彦亦略备薄酒,愿与定东兄共谋一醉,定东兄,可赏抚梁薄面乎?” 李延炤笑望着手持酒壶的辛彦:“人生得一酒友共谋一醉,已是难得。天下虽千万人,伯牙、子期之交,则更是难寻。今日定东既得偿所愿,求得酒友。又得一知己。心中欢喜尚且不及,又哪里会推辞?” 辛彦闻言,罕见地哈哈大笑了一阵,而后向李延炤扬了扬手中酒壶,笑道:“既是如此,定东何不前来。” 李延炤亦是哈哈一笑,而后上怀中摸索一阵,掏出一个盛装铜钱的小布袋丢给身后随侍的数名护卫,低语一阵。令他们归营。随后,他便快步向二堂而去。 李延炤轻轻推开门,辛彦已在几案之上备好两只酒杯。他手中酒壶倾斜着,一股银线自壶口倾倒而出,须臾便将两只酒杯斟满。 李延炤关上门,行至几案旁。只见辛彦端起酒杯:“定东,且为此番大捷干杯!” “干杯!”李延炤举起酒杯与辛彦碰了一下,而后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第三百一十八章 众正盈朝 刺史府中,年轻的凉州掌舵人张骏坐在主位上,下方各郡县以及刺史府属臣规规矩矩地坐成一片。张骏案头堆积着数封由竹简写就的报捷表章,他抬头扫视一圈,看着堂中神色各异的属臣及各郡方镇,暗自轻轻叹了口气。 “建兴十五年四月丙辰,属下扬烈将军宋辑,随平虏将军陈珍出征,驰援令居。我部急进至令居西门,与破城之敌苦战竟夜,计斩敌首一千零五十五级,获敌百夫长、千骑长佩刀五柄。敌资、器械、甲杖无算。” “建兴十五年四月丙辰,属下武兴太守辛岩,随平虏将军陈珍出征驰援令居。我部尾随敌溃军追杀至敌营,战至天明,敌退。我部计斩敌首一千一百零三级,获敌千骑长佩刀二柄,百夫长佩刀五柄。敌军旗帜三十九面,敌军铠甲三百六十七领,其余军资器械无算……” 张骏听着内侍将这两份报捷表章念完,起身笑吟吟地对堂中一应方镇将佐道:“孤尝闻圣人治世以文,戡乱以武。此番刘胤逆天而行,竟集一帮乌合之众,越过大河,进犯我州。幸得孤属臣之中,文臣良将不绝,以至有令居之胜!刘胤大败而归,想必短期之内,不敢再觊觎我州。此皆诸公之功。孤心甚慰……” 宋辑听闻张骏陈述,急忙举起手中朝笏,出列跪倒:“此番令居大捷,皆赖明公洪福,将士用命。明公之言,我等闻之有愧。” “宋扬烈不必自谦。你与辛太守力战破敌,使刘胤南遁,莫敢北顾。堪称国之干城!” 张骏说着自几案后起身,行至宋辑身前,弯下腰握住宋辑举着朝笏的手,动情道:“自我晋祚衣冠南渡以来,武公、昭公、成公及孤,四代人孤悬河西一隅,只盼得以涤荡胡尘,复我晋祚。前汉孝武皇帝得卫霍,因而逐匈奴,漠北尘清。后汉光武皇帝有新息侯,得以西破羌胡,南定交趾。今日如宋扬烈、辛太守等方镇将领,便是我之卫霍、伏波啊!” “属下惭愧,万万当不得明公如此赞誉……”宋辑低垂着头,举着朝笏,一脸惶恐不安的神色。而一旁属臣之中,辛岩亦是出列叩首,面色中感激与惶恐交织在一起。 “诸君驰援令居之前,我曾有言在先。斩获千级者,州中将遣信使,前往江左为之请封。宋扬烈与辛太守既已立下这等赫赫功勋,孤身为一州刺史,自是不能食言。为二位请封的表章孤也已写好。只待稍后时日,安排使团去往江左,便提及此事,也好让忠心卫国之士得以彰显,封妻荫子,世代富贵!” 张骏扶起宋辑、辛岩二人。而后起身环视众人:“诸君可还有表上奏?若是无表可奏,便请各自归府。今日议事,就此便罢。” 张骏转身行回主位,还未高坐,便闻堂中一人出列高声言道:“属下左司马阴元,有表上奏!” 张骏手扶几案坐下,而后抬头望向阴元,眉头稍微挑了挑,故作疑惑:“阴司马有何事?也不必呈上表章,便明言罢。” 阴元侧着眼,阴恻恻地望了一眼宋辑与辛岩的方向,随后抬头朗声道:“属下尝闻宋辑、辛岩二人。与令居司马李延炤互相串通,沆瀣一气。买卖敌首以冒功!望明公明察!另参临羌县司马马平,未得军令,擅离职守,私自出兵。虽集众前去驰援令居,然却使临羌城防空虚。倘虏贼轻兵直入,则后事难料!恳请明公查实处置!” 张骏闻言,面色一下便冷了下来。他回头望着仍在堂中尚未及归队的二人道:“你二人说说,阴司马所言,可是属实?孤本以为汝等战功,皆汝等自己挣得,却不意竟有此事?临羌司马马平,随后听调,交割军权,解入州治!” 宋辑、辛岩二人听闻阴元所言,急忙跪倒,辛岩率先言道:“明公明鉴,我部战功,皆麾下部曲用命,将士齐心,为报沃干岭一箭之仇奋勇追击死战,南逐虏贼至大河边所获。惟请明公明辨是非,州中有今日局面不易。万不可因听信一时谗言而致将士离心!” “是啊,明公不可草率。辛府君所言极是。如今虏贼南遁,正是我等休养生息,以便来日再起大兵平陇西、定关中的关键时刻。若明公听信谗言,致将卒私怨离心,则诚为不智!” 见二人表态坚决,首座上的张骏神情出现一些犹疑。而将此事捅出来的阴元则冷笑一声,而后大步出列道:“既然如此,二位将军可是否认此事?你二人部曲加起来不过两千出头,如何各斩敌首一千有余,而自己部曲的伤亡,却是寥寥无几呢?” 宋辑闻言,抬起头,面色已涨得通红:“阴元,你勿要血口喷人!辛府君领军追击虏贼,我乃是亲眼所见。至于我部,则是在西门与李部、马部一同对残敌展开围攻,后又追击一支敌军残卒。与辛府君所部一样,追至大河北岸,敌军落水者不计其数。我部在河中牵起大网,又令士卒反复刺杀捕捞,方得众多敌首。你部赴援之时,安坐中军。不敢寸进,又见不得他人摘取事功,便出此谗言。阴元,你究竟是何居心?” 辛岩对此也是恼羞成怒,正待开口,却闻阴元又是一番冷笑道:“你二人做的事,自然是你二人圆。此事究竟有无,也就是你二人红口白牙说得算。”言罢,阴元转头,看也不再看那二人,只是对上首拱拱手道:“明公。此二人之事暂且不论。临羌司马不遵军令,擅自出击之事,明公万不可轻轻揭过!若明公不予追究,则日后众将皆不遵令。何以治军?无以治军,又何以卫国?” 阴元双膝跪地拜倒:“望明公敦促此事,对此等行径,万勿姑息为恶!” 阴元话音方落,刺史府正堂中,凉州十二郡六十九县大部副文武官,及刺史府属官近百人齐齐跪下,同声道:“望明公对此等行径,万勿姑息为恶!” 辛岩与宋辑眼见方才阴元攻击他二人不成,转而将话题及风暴的中心转移到了一个小小的县府司马身上,在不明情况之余,两人也稍稍有那么一丝庆幸之意。此时见刺史府堂中这一票各州郡文武副官皆跪地拜倒。也惟有有样学样,跪地叩首。 他们二人对临羌县司马马平本就谈不上熟,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见自己的问题和危机被此事掩盖过去,二人也是忙不迭地松了口气。却根本不曾仔细去想,这貌似众正盈朝的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一番考量。 张骏自即位以来,从未面对他麾下的这些属臣们如此齐整地施加压力的情况出现。此时见得这番景象,立时便有些无措。他来不及去细想这些事情背后藏着怎样的玄机。在这样一个场合中,他也无法去询问平素与自己亲近的几名侍中、内侍对此事的看法。他所面对的,只是近百名臣僚一齐跪倒,然后异口同声地用他们的声音,发出对他的胁迫。 张骏起先虽然运筹帷幄,在叔父病重之时通过一系列手段将大位顺利继承过来。其间所用心机智计,令那些久居宦海的老人精们都不由得暗暗心惊。然而他毕竟年龄方及弱冠。面对如此声势浩大的逼迫,他自己心中,亦是开始不断打起了小鼓。 “请使君明决!”见张骏坐在主位上,神色犹疑不定,又并不表态。阴元再次叩首,并大喊道。 “请使君明决!”阴元话音方落不久,其余一干刺史府属臣亦是纷纷叩首随之言道。张骏抖抖索索地抓起几案上的毛笔,踌躇犹豫着,过了大约十几息的光景,终是一咬牙道:“诸君所议,孤已然知晓。此事尚不急处置,待我深思熟虑,再做决议!” “请明公当下决之!”眼见张骏慌慌张张地站起身,阴元再次急急叩首。随后奋然起身,疾冲至几案旁,拉扯住了张骏的衣袖。 “请明公当下决之!”堂中属臣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同声同气,再次拜倒言道。 张骏努力地抽了两次手,都未能将衣袖从阴元的拉扯中抽出。他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目光渐渐变得冰冷起来。他望向扯着他衣袖的阴元,神情中已带上一丝不加掩饰的厌恶。 “属下所虑,皆是为凉州计,为万民计,为使君计!若今日州中方镇将佐出此纰漏,而属下不言。则百年之后,万无面目见泉下先公!便是使君厌弃愚下,愚下也万不能袖手旁观!” 被阴元话语所迫,被成群的臣僚叩首相逼,张骏孤独地站在上首几案旁。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先前刘胤进逼,令居遇袭。整个凉州十二郡六十九县,除去李延炤所守令居、同样遇袭陷落的永登、点齐部属飞马驰援的临羌之外。其余诸郡县,都似乎商量好的一般保持着一致地沉默。 然而战后,这些人中不仅不乏买首冒功之人,更是出现阴元这等临阵畏缩不前,战后却联合一大帮郡县副官与刺史府属臣,以那样一个虽然成立却无比荒谬的借口,逼他杀掉率先驰援的将领。张骏心中虽然无法接受,然而当下面对这样一个局面,他却是别无选择! 张骏缓缓地垂下手。他方才抖抖索索拈在手中的毛笔此时也是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起来。阴元看着那支笔,神情变得无比狂热。他将表章向张骏几案上一摊。而后跪行数步,捡起那支笔便塞入张骏手中。而后又跪着退了几步,向着张骏不断叩首。 张骏面色灰败地望着几案上铺开的表章,内心不由得悲哀到了极点。然而抬眼望着刺史府正堂中跪倒的这一片属臣,心中却更感悲凉。表面上看上去这副众正盈朝的表象,谁却知道他们各自心中打着的那些肮脏龌龊的念头呢? 张骏的右手颤抖着,他勉力抬起笔,在方才阴元递上来的那份表章之上,潦潦草草地签上了一个“准”字。 “诸君所请,孤已允准!即刻遣人前往临羌,通知临羌司马马平交卸兵权,解来州治!”张骏言不由衷地冷冷说完这番话,而后扔下毛笔,看也不再看堂中跪倒的那一片属臣,自顾自返回后堂中去。 不多会,堂中各郡县副职文武官员,及刺史府属臣已是散了个干净。张骏无力地躺倒在内堂卧榻之上,望着身边规规矩矩立着的内侍,顿觉心情烦闷不已。 “使君心中既有疑惑,何不召此次援军主帅陈珍前来问个究竟?”低眉顺眼的内侍许是看破了张骏心中所想、不忿及疑惑,便出言提醒道。 张骏听闻内侍之语,登时便自榻上弹起。他满面希冀地看着内侍:“既是如此,便有劳你跑一趟,去将平虏将军请来!告知他,孤就在内堂候着他前来!” 内侍闻言,拱手为礼,而后缓缓退出内堂,便疾步向外而去。张骏经过一上午与那些外镇副官及本府属臣的明争暗斗,身上早已汗出如浆。此时稍稍舒缓,便觉困顿。很快便靠在榻侧沉沉睡去。 待得张骏再次醒来之时,却只见陈珍在他榻前拜倒叩首。而外间天色,竟已擦黑。立时心中大惊,便问左右:“孤方才睡了多久?” 内侍拱手答道:“禀使君,方才使君自午时末刻熟睡,至此时,已是酉时初刻。” 张骏深深皱起眉,斥道:“竟如此之久!为何不喊醒孤,而要陈平虏在旁等候数个时辰!” 陈珍闻言,忙不迭叩首言道:“回使君,珍中午时分整肃四门军务。抽不开身,方才至。请乞使君恕珍怠慢之罪。” 听闻陈珍说他自己也是方才到,张骏心中才稍稍松了口气,而后言道:“无妨,无妨。陈平虏来了便好。”他有些尴尬地笑了一番,而后突然问陈珍道:“孤素闻宋扬烈、辛太守在令居买首冒功,平虏可听闻此事?” 陈珍闻言,登时便抬头惊愕地望了张骏一眼,却见张骏一脸探询,又忙将头低垂下去,道:“属下带各部前往令居驰援,这等事委实不知……” 张骏认真地看着陈珍,却见他眼中颇多犹疑之意,便抬头挥退了四周内侍。待得内侍皆退出内堂而去,张骏方才转过头望向陈珍:“平虏心中勿要疑虑。此事一直风传,孤心中也是疑惑,故召平虏相问。此事有无,皆在两可之间。” 听到张骏如此表态,陈珍似才稍稍放下心来。他仰头望向张骏,眉头紧蹙又松开数次,终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依属下所见,此事……定然是有!” “哦?说来听听?”张骏闻言,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一脸期待地望着陈珍。 第三百一十九章 弃车保帅 “李定东率部在令居苦守旬日,斩级不过千。缴获也是少得可怜。明公信否?”陈珍将之前哨骑所报,及令居来来回回的军报向张骏细细梳理述说一遍。望着张骏渐渐舒展,过不久复又紧皱起的眉头,陈珍亦是唏嘘不已。 张骏听闻陈珍讲完,不由喟叹道:“苦守旬日,将卒所余,十不存三。主将之下,几人人带伤。所部却仍死战不休。此等壮烈,已不输往昔宋督护、北宫纯等人。先公可知,凉州后继有将!先人遗志,儿孙没齿难忘……” 陈珍跪伏于地,静静听完张骏发的一通感慨,而后壮起胆子抬头言道:“明公由此便可知,李定东死守令居,已逾旬日,斩级却不满千。虽有托词言攻城敌军被热油浇泼,烈火焚烧,首级已是难取。然宋、辛所部赴援,所历不过一仗,厮杀不过三五时辰,即使追击残敌至大河北岸,又如何能轻易斩首千级?” 看着陷入沉思的张骏,陈珍再次拜伏于地:“珍所言,皆是一家臆测。惟望明公深思熟虑,再为决断。” 张骏缓缓点了点头,望着陈珍,又继续问道:“对于李定东此人,平虏以为何如?率部阖城死战,守土有功不假。然则为何独独对于财物货殖有此执念?” 陈珍犹豫了一番,垂首道:“李定东熟知兵法,又能每战必先。为将不贪生,必不爱财。此番与宋、辛二人买卖敌首,多半是弥补大军损耗,抑或抚恤士卒。士卒皆甘愿效死。故县兵不过两三千,却能凭城据守,死战不退。及至城破,仍能据营而守。不至溃散,待得援至,方有此战之捷。属下窃以为,此战之胜,定东当居首功!” “然其虽当得首功,明公却不宜厚赏!”陈珍顿了顿,方才将最后一句话讲了出来。正凝神沉思的张骏立时一阵惊讶,转头问陈珍道:“孙子曰,经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其法,不正是兵制、军需,赏罚乎?赏罚不明,上行下效,将佐又何以治军?” 陈珍叹了口气,跪地叩首:“若明公此番予定东厚赏,非赏其功,乃是令之木秀于林。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明公执意厚赏,则定东之危,怕不远矣……” 张骏一脸惊愕地望着跪地叩首的陈珍,听着他缓缓地继续道:“此番珍听闻阴司马上表,迫明公惩治临羌司马马平。其包含之心,真是仅仅将马平置于死地吗?” “属下率各部前往驰援之时,定东曾擒获数名盗割令居阵亡士卒首级冒功的部曲,并将其送至营中诉冤。请属下为之主持公道。而那十数名部曲,却正是阴司马麾下部曲!明公由此可知,他二人之间之前便已有隙。然此番定东率部据城死战,坚守十日。想必百无纰漏。阴司马动他不得,便将矛头指向飞马赴援的马司马!” 张骏听闻陈珍所言,一脸的痛心疾首:“阴元老贼,可恶至极!陈平虏现下以为,对临羌司马,又当如何处置?” 陈珍神色黯然:“对于此人,已难以相救。不若使君弃车保帅,遵从阴司马之意,将其处斩吧……” 张骏颓然坐下,右手扶额,显得痛苦不已。 “使君若依此而行,一则可使阴司马暂时宽心。二则可令李定东站到与阴氏彻底的敌对面上,使君只需稍加抚慰拉拢,他便定然可为使君所用。三则……照顾州中士族高门,暂时麻痹之,使其认为使君仍同诸位先公一样,奉这些高门为尊,之后便可分化拉拢抑或瓦解,使君手握大权之时,何事不可为?” 张骏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思虑良久,终是化作一声长叹。 陈珍继续跪地叩首道:“明公要等得,更要忍得!” 张骏颓然坐在榻上,语调中已是有了几分哽咽:“忍得,我忍得……”然而话未说完,已是捂脸低泣起来。陈珍见状,只得叩首告罪:“属下莽撞,还望明公勿怪。属下这便归营,望明公保重贵体。但有不定之事,珍自当赶来,为使君解惑……” 张骏低泣了一会,起身行至庭院中。他犹记得当初,叔父张茂与他信步庭院,或是静坐赏月,或是促膝长谈,那时这个庭院带给他的感觉,总归是有个不错的依靠。然而现在,当初那个宠溺他的叔父也已作古。府内府外,国计民生,烽火狼烟都需要他来决策,需要他来拿主意调度。甚至那些在诸位先公时期低眉顺眼俯首帖耳的士族高门,如今在面对他的时候,也早已不复之前的那一派恭敬姿态。 叔父护着他的时候,少不更事的张骏完全不知国事艰难。然而如今这种虽然得胜却仍憋屈不已的情况,却使得他不由得不心生退意。只是坐上那个位置之后,他已别无选择。 自他即位以来,独独张茂行将去世的那些时日之中,张骏打了那些企图有所作为的士族高门一个措手不及。在之后的形势之中,却依然是不得不被这些人不断地牵着鼻子走。此番又整出这么一桩事情,他心中憋闷,便可想而知。 张骏行出刺史府,向北侧去,数名护卫忧心他的安全,被他数番斥责之后仍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张骏穿过几条街道,来到叔父修建的灵钧台前,暗自叹了口气,便拾级而上。张茂筑此台,虽于建兴九年时被武陵人阎曾及太府主簿马鲂劝阻。然而在建兴十一年,凉州与刘赵在大河南北苦战相持之后,张茂仍然坚持将修了一半的灵钧台修完。 张骏登上灵钧台。台上空无一物。然而张茂仰头望着半空中明亮的皓月,一时不由觉得悲从心起。他行至台边,取下自己腰间的剑,击着柱子高歌起来。 “绥万邦,屡丰年。天命匪解,桓桓武王。保有厥士,于以四方,克定厥家。于昭于天,皇以间之。” “桓桓武王。保有厥士,于以四方,克定厥家。于昭于天,皇以间之。” 张骏望着天空中的皓月,不由又以剑击柱,高歌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起先战事、朝堂。处处都牵制着他的精力。然而现下危机似乎已经过去,张骏的心情却依然完全轻松不起来。上阵战守的猛士,要则无法赏赐,甚至他还要亲自下令杀掉这些人。心情又如何能轻松起来! 而远在令居县中的李延炤,却是完全不知,更无法体会凉州少主张骏的这分无奈。只是他所面对的悲伤与哀愁,却更为真切而直接——正如他当下面对着摆满整整一个点将台的木制灵牌。张兴、韩文灿,与一千六百三十七名阵亡袍泽的灵牌一同,满满当当地摆在点将台上。李延炤望着这密密麻麻的灵牌,不由得眼睛酸涩。他转过脸去,不忍再看。而两行泪已自眼角滚滚而下。 因路途遥远而阵亡士卒众多,李延炤此番已决定不将阵亡士卒的尸首运至州治忠烈祠安葬。他临近找了一处距县城不过五里远的山脚。两山之下正有一座土地祠。而土地祠后,又正有一片并不算大的空地。收敛完毕,确认身份的将卒遗体,皆被运来此地,而后在祠堂后方空地之上集体安葬。 李延炤拨出一部分财货,由魏旭、王诚等数名幸存的辅兵将领们带领人手,砍伐树木,又在工坊中立起地炉,烧制砖块以供土地祠的扩建。李延炤将原先祠堂的外墙拆除。而后在前后加筑了两个堂。再重筑祠堂外墙。二堂之中依然供奉着原先的土地神。而前堂则摆上此次战事中阵亡的一千六百三十九名袍泽的灵牌。 战事结束后月余光景,得到消息的北逃避难的令居县民,在护送的辅兵们组织之下,陆陆续续地相继返回家园。他们返回之日,却只能面对自己大部被毁的屋舍与田地。即便有少量田地屋舍侥幸留存下来,此番虏贼入寇引发的颠沛流离,也使得这些民众对盘踞在陇西关中的刘赵政权更添恨意。 先前存放于营中的军粮,此刻便被县兵们从营中取出,纷纷发放给田亩被破坏,缺衣乏食的县民们。然而如今遭受入侵的后遗症仍在不断延续及发作。李延炤深知自己先前所储备的这些粮食,供全县大部分县民及驻军支用至夏粮收割实在有些勉强。故而与辛彦商议之后,在县中开始施行配给制。严格按照每户人头来发放口粮。之前托庇在县民家中畜养的牛羊等物,也由县府暂时收回,统一分配。 县城南侧的官道上扬起阵阵尘土。陶恒正快马加鞭,率领近二百名骑卒返回。归营之后的陶恒令众部下回屋歇息,自己便催马前出,往李延炤待着的土地祠方向而去。 陶恒到达祠堂外,将军马栓系在门外拴马桩上。而后掖好马鞭,整整衣甲,便一脸悲戚之色向堂中迈去。然而推开一堂的大门时,饶是他心中已有所思想准备,却仍是被数量众多的木质灵牌所震撼。李延炤正在这些灵牌之前的香案后,在香炉中冉冉升起的烟雾中长跪祷告。 陶恒紧走几步,而后扑通一声跪倒,他双手支地,俯身向下,额头随即咚地一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李延炤闻声转头,却正见到一脸惭色,叩首不止的陶恒。 “赵军运粮士卒众多,属下无从下手……一次……一次也未能袭击赵军粮队……属下无能,以至众多袍泽战殁,万望司马惩属下以诫三军……” 李延炤扭头望着陶恒,却是神色清明:“陶百人长不必自责。此番阖城死战,各部皆是伤亡惨重,骑卒营基本能留存下来,不得不说陶百人长功不可没……如今县城也未失陷,惩戒更是无从谈起。陶百人长麾下军卒若有伤亡,不妨将名册上报,我一并给予优抚。望将士及亲眷得以安居。唯此而已。” “司马厚待,恒没齿难忘,日后唯司马鞍前马后,赴汤蹈火。”陶恒语毕抬头,却听得侧边一阵异常响动。他侧头望去,只见一堂另一端,已进来数名工匠将门板拆去一块,随后门槛也被拆去。心下大奇的陶恒紧紧盯着那端,只见一辆独轮手推车被两名工匠前推后拉进入堂中。而手推车上,却是捆缚着一块约莫高半丈,宽四尺的石碑。 李延炤望着石碑,轻轻对陶恒言道:“此碑之上,镌刻此次战事中阵亡将卒姓名。我令工匠刻五块碑,每碑上刻三百余人。立于此间香案灵牌之后,是要日后令居县中民户世世代代,都要铭记这些为守土护民而战殁的英烈……” 陶恒闻言,转向李延炤含泪叩首:“司马英明……” 然则陶恒话音未落,便听前院之中冲入一名士卒。那士卒眼见李延炤正在堂中,语无伦次,惊慌失措道:“李……李司马,卑下,卑下听闻消息,马司马……马司马他返回……返回临羌县城,没、没多久,却却却……” 李延炤听得心急,忙起身上前抓住那士卒两肩,道:“别着急!慢慢说,马司马他怎么了?” 那士卒深呼吸了几口气,而后神色惊惶道:“卑下听闻,马司马……返回临羌之后,便交割……交割了兵权。而后,便被州治去的一名太府司马,率军数百给抓……抓走了。” 李延炤不敢置信地大睁着眼道:“马司马所犯何罪?为何要抓他?” “卑、卑下听闻,是州治……州治左司马,议马司马不遵军令,擅自出击援救令居,以至……以至临羌空虚。按军律,拿下……拿下治罪!” “什么!”李延炤心中愤怒,猛地将手中马鞭摔到地上:“阴氏老贼!若马司马有何不测,我与你不死不休!” 第三百二十章 灵台问对 上 第三百二十一章 灵台问对 下 第321章灵台问对(下) “定东以为,此战之后,虏贼又将如何经略陇西?可还会再度起兵北进,攻略我州?”张骏郑重其事地望着李延炤。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他仍显稚嫩的面庞上,此时却流露出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成熟与沧桑。 李延炤抱拳叩地,态度极尽恭谨。马平之死已是无可挽回。而张骏身为一州刺史,完全没有任何必要在此事上与自己扯谎。既然他能与自己诉说当下的无奈与不甘,李延炤相信他方才这些话中,还是有很高的可信度的。 “末将愚见,此番已并非建兴十一年时。虏贼也非十一年时虏贼。而陇西,更非十一年时陇西。自这些年陇西民户相继流亡进入我州,此消彼长之下,陇西地区如今已是荒凉破败。刘曜若此时调集大兵,自陇西北进,显然沿途郡县无法gòngyīng大军补给。” “既是如此,则刘曜若遣兵前来,势必要自关中调粮。而关中至陇西,乃至于极有可能成为两军战场的金城一线,路途遥远。我大可遣出游骑,袭敌粮道。同时在大河一线,筑垒据守。赵军若久攻不下,粮道又屡屡遭袭,势必首尾不能相顾,又值此春耕时节,倘若出兵不胜,靡费甚巨,则虏贼之国必不久矣……” 张骏望着李延炤,眉头渐渐舒展开,神色之中也带上了几分欣赏的意味。 “我州固然新胜,却无异惨胜。州治精锐先前也在沃干岭折损过半。当下守土自保尚且勉强,若要追击敌军,一战而定陇西,却并不可能。” “刘胤此番进兵,所率氐羌杂胡充任仆从军,数量近万。然在令居城下,亦是死伤惨重。后几日中,攻城主力已成为降赵之乞活军。此战之后,杂胡所部必惮于如此惨重伤亡,未必愿再为虏贼驱使。若虏贼再度进兵,多半会持观望敷衍态度。而刘曜欲安定关中、陇西局势,必不会命其本部与我等死磕。更遑论潼关以东,石赵仍在虎视眈眈。刘曜万不会集大兵而攻我州。” “敌虽无力集众而攻,我部却不可松懈。骑卒侦哨,由三十里范围增至百里,每哨由两日改至五日。密切注意陇西狄道、南安、陇西诸郡动向。倘若敌大批向各郡中运粮,我等便须调集兵力粮草,于大河两岸筑垒阻敌。务求高沟深垒,拒敌于外。若敌落败,则陇西氐羌多半生出二心,我州休养生息,再练精卒,备军械直取陇西,事成半矣!” 张骏听得连连点头。末了,又转向李延炤问道:“如今永登既破,城守县令殉城。民户十不存一,定东以为,又当如何?” “明公可令就近广武、枝阳、令居各郡县抽调兵力,组成新军拱卫永登。亦可自诸郡县中抽调民户,前往永登,分给田地、耕牛、种子等,由民户自行耕种。然若要永登县恢复元气,大抵也得三五年光景。只是永登左近良田沃土,不可荒废。” 张骏缓行至高台围栏边上,凭栏远眺南侧景象,而后又转身问道:“南侧既已无虑,定东以为,我州可否在此时经略西域?” 张骏口中说出“西域”,不由得令李延炤乍然一愣。这个字眼似乎与他隔了千年光景,熟悉而又陌生。对于此时西域情形,先前李延炤倒也是早有耳闻。张寔时期,西都长安沦于胡尘。琅琊王司马叡南渡建立东晋,凉州与江左朝廷联络断绝,名为臣属,事实上已是相当于割据独立政权。 而在这时节,戊己校尉赵贞不服张氏统辖,割据自立。自张寔以后,张茂也试图用各种手段将赵贞的地盘收归凉州,以打通西进的贸易商路,却皆是徒劳。张茂便委任李柏为西域长史。令其练兵敦煌郡。敦煌、晋昌二郡供给大军衣食,制备器械,以备进取西域。 李延炤权衡思虑一番,随后道:“此时不妥。明公明鉴,此时正值春耕时节,敦煌、晋昌等地常年干旱,风沙又大。若不悉心耕种,很可能颗粒无收。在此时征募屯田戍卒,辅以李长史麾下进兵,得胜尚且好说,一旦战败,则数年筹备,顷刻便化作乌有。如此诚为不智,望明公三思。” “若此时务必进取西域,定东心中可有良策?”张骏心中不甘,便继续问道。 李延炤眉头微蹙,眼望西北,思虑好一会儿,方才张口:“自敦煌西出,南可走阳关,北可出玉门。自两关而出,皆是沙海。然阳关之外,几为一片坦途。北线玉门外峰峦叠嶂,又多沙山石崖。颇为难行。” 张骏见李延炤停了下来,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李长史回书之中,已将此等情况与我说明。然定东以为,我若进兵,当如何为妥?” “以李长史率大军西出阳关,大造声势,步步为营。务求令赵贞以为,我当自南面一马平川之地进击。而玉门出一偏师,可将规模控制在两千人左右。将卒轻装出发,步骑皆可。待李长史率军击海头西域长史治所,赵贞将率部驰援之时,再以偏师轻装急进,直取戊己校尉治所高昌……” “彼时,赵贞将首尾难顾。李长史所率精兵强将与偏师分进合击,一战击败赵贞,大军稍作休整,再扬鞭西进,则龟兹以南,于阗以北,疏勒以东,复为明公所有!” 李延炤的提议显然打动了张骏。他兴奋不已地搓着手,在抬上来回走动着,面色也因兴奋而变得格外红润起来。见到张骏这等兴奋姿态,李延炤心中却是生出一丝隐忧,他又拱了拱手,继续对张骏道:“李长史若要进兵,务必处处设垒。阳关外一片坦途,若行出日久,赵贞遣轻骑偷袭粮道,大军顷刻便陷于危局!”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倘若这样一支军队进至沙海之中,后援断绝,粮草不继的情况下,用不了太久他们便会被拖垮。 因此阳关外那种地理条件,令李延炤心中明白,不能害怕麻烦,务必要在粮道周遭筑垒,否则敌军断掉粮道,莫说数千兵马,便是十万人,也要渴死饿死在茫茫大漠之中。 “定东言可自玉门出一偏师,这偏师之中,将卒给养又当如何配比?” “明公可自诸军、宿卫、各家部曲中择强健耐战者,每人配皮甲一领,环首刀一柄、长枪一杆、善射者弓一张,矢六十。余者负弩一把,矢四十,圆牌一面。干粮足支用十日左右。配骡马两千匹,驮负月余干粮、淡水。骑卒斥候百余,皆负长刀弓矢,前出二十里哨骑。偏师每日急进,择险地扎营,约莫十余日光景,便可直抵高昌城下。” 李延炤虽然此时未实地考察西域情况,然而凭着前世中对此处地形地貌的一些记忆,初步拟定出一个颇具可行性的计划。 张骏听闻这个完整的计划之后,心中也是颇为意动。自赵贞裂土自立以来,丝路断绝,这条商路带给凉州的巨大财政税收便通通成为泡影。 在南侧虏贼的进犯已经被击退后的当下,毫不夸张地说,盘踞西域,阻断商路的赵贞,便成为张骏的眼中钉肉中刺。直欲除之而后快。 “孤欲抽调定东前往李长史麾下,暂且充任主簿,可否?”张骏突然间的一番话,却令李延炤立时变色。 他驻守令居已经数年之久。在这个小县城中的经营已可谓是根深蒂固。而若在此时将他调往李柏帐下充任主簿,虽说是升官,也有了实权,但让他放弃在令居经营出的这一切成果,李延炤倒还真的有些不甘心。 许是看出李延炤心中疑虑,张骏又道:“定东尽管放手为之。可将汝原部属尽皆带往敦煌,暂归西域长史统辖。待西域肃平,再引将卒返回原籍,也并非不可。” “属下惟使君马首是瞻!”李延炤感念张骏在种种安排上,对他的照顾与重视,当即已感动得无以复加,忙抱拳叩地,表示忠心。 张骏望着面前这个承载着他希望的年轻人,上前虚扶一记,并解下自己腰间佩剑,递到李延炤面前:“此剑乃是先公所赠,骏将之赠予定东。稍后我自会发下谕令,见剑如节。定东可自任何郡县中调集军械物资。令居城防,我自当请辛府君遣军接管,定东大可放心而去。” “此番伤亡严重,营中将卒且需修整几日。还要制备器械,调集粮草财货。请使君允炤宽限十五日,再往敦煌,向李长史报到。” 张骏缓缓点了点头:“定东此请,合乎情理。可自准备妥当,再行领军出发。途径姑臧,若有何所需,大可找寻陈平虏。我自当令他与你行些方便。” “使君保重,炤就此别过。使君厚待,炤感激涕零,不敢稍忘。待凯旋之日,再往此地与使君一叙。” 张骏望着李延炤的背影远去,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不由扶住栏杆,望向西北方向遥远空旷的云天,暗自喟叹一番,仰头之时,却见数名护卫已登上高台,静静在旁侍立。 “下去吧。”张骏收起心绪,而后迈步向阶梯而行。数名护卫紧随其后,缓缓行下远看巍峨雄伟的灵钧台。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二章 西域长史 苏抚望着李延炤,神色中满是凝重。自州治归来之后,李延炤将率令居县兵前往划归西域长史李柏麾下的消息已是不胫而走。自令居之战后幸存下来的诸令居士卒也皆是犹疑不定。他们毕竟以令居本地人为主,若是乍然前往敦煌,准备征伐西域,多数人大抵都不知他们将何去何从。 苏抚对于李延炤的感觉同样基于此事。要说苏宛云与李延炤之间的情意他一点都没看出来也是不可能。总之,在两人这种模棱两可的暧昧之中,苏抚也早已嗅出一丝颇不寻常的意味。 虽然心有疑虑,但最终苏抚仍是带着苏宛云自郡城赶来。在县府后院中相见。辛彦显然也嗅到这次会面之中不寻常的意味。他刻意找借口回避开双方的会面,却在县府正堂之中不时装作溜达一样,悄然目睹了两人会面的大部分过程。而对此反应颇为迟钝的李延炤,则对此毫无感觉。毕竟在他心中,与苏宛云之间的相遇乃是他自己也从不轻易触碰的一片净土。 饶是如此,两人在县府后堂的会面,仍是引起辛彦为首的数名县府官长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他们并未征得李延炤的知悉甚至同意,便在县府内堂的墙根下旁听了一下午。然而成果却是让他们颇感失望,除了人人都鞠一把同情泪之外,料想中少儿不宜的场面似乎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无疑让乘兴而来的辛明府及褚司马等人败兴而归。然而李延炤攀上苏氏小姐高枝的消息,也就在此时不胫而走。 先前永登之战中,苏玄据守城头,阖城死战。永登最终虽仍陷落。然苏宛云等一干明府家眷,亦是早已转移。 虽然逃过虏贼破城的一劫,然而亲人战死,颠沛流离的旅途,种种打击亦是接踵而至。令苏宛云这位原先养尊处优的小姐,亦是尝遍了人间疾苦。先前自关中逃难至河西,虽名为逃难,然而一路上颇得苏玄及苏氏部曲荫户诸多照顾,苏宛云其实并没吃什么苦。反倒因为苏玄的心机和钻营,在河西之地找到了新的立足点,继续成为衣食无忧的豪族。 正因如此,当国破家亡,亲族战死的噩耗传来,这名孤苦无依的女子开始体验到了人生的残酷与反复无常。苏玄在永登之战中战殁,相当于令他失之怙恃。而此后苏抚在广武军中任职,李延炤则远调敦煌,则令她更感人生无常,孤苦无依。 “末将奉调入敦煌,惟愿小娘子好生保重,来日再会,还想再听小娘子高歌一曲。”李延炤内心虽然很想就此将失之怙恃,孤苦无依的苏小娘子揽入怀中,张骏托付给他关于西域的那一份重任,却还是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他权衡再三,终是压抑住自己心底的情感,装作面无表情地说了如上这番话。 而这番话听在苏小娘子耳中,已不啻于委婉的拒绝。深陷孤苦无依情绪中的她,也因此而更添烦恼。然而面对着从始至终都波澜不惊的李延炤,她又实在是说不出什么来。 “叔父阖城俱亡,此后漫漫长路,我惟踽踽独行。但有时愿高歌一曲,也不知奏与谁听……”苏小娘子喃喃自语似的低泣,却让李延炤不由得开始深深的自责。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想,更不能给予对方任何承诺。 玉门关外,风沙漫天。谁知道此战之后,自己究竟是凯旋而还还是埋骨黄沙?在没有把握的时候,李延炤不愿带给别人任何虚妄的希冀,因此,他对于苏小娘子表露无遗的心迹,选择了装傻充楞一般的沉默。 “广武郡中,我还有所别院,是府君所赠。戎马倥惚之间,也没多少机会前往居住。”李延炤强压下心中喷薄而出的妄念和情感,尽量用陈述般的语调言道:“若小娘子觉得寄住堂兄门下,多有不便,不妨便前往郡中,为李某看好这间别院吧……” 说完,李延炤自怀中摸索半天,掏出一串钥匙,郑重其事地放在苏宛云面前几案之上:“小娘子若无处可去,便可前往暂住。若觉不妥,仍来去自由。定东之门,与小娘子之间,永无羁縻牵绊,也无锁钥之隔……” 言罢,李延炤冲屋外大吼道:“廖如龙!进来!” 屋外听着两人对话,正纠结着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廖如龙,听闻李延炤厉声令他进屋,忙不迭地在门外整整衣冠甲胄,随即便推开门,行入堂中。 “我在广武那间寓所位置,你可知晓?”李延炤装作一本正经,面无表情地看向呆立在门边的廖如龙,如是问道。 “属下知晓。”廖如龙抱拳叩地,摇曳的盔缨在李延炤眼中却显得分外可恶。他强压住心中不快与怒火,对廖如龙道:“你且带苏小娘子前往。小娘子所需一应物事,即刻办妥。若是有所怠慢……” 李延炤怒目圆睁,吓唬廖如龙一般道:“军法从事!” “属下遵命!”廖如龙不敢马虎,马上抱拳应命,随后自去一旁提过苏小娘子随身携带的行李细软等。出门便交给两名亲卫,再去前院之中,将之放置在骡马所拉车辆之上。 “小娘子且在广武稍待。一应衣食支用,自有人送至府中……”李延炤脸不红心不跳地吹了个他之后将要一直践行的事务和目标,而后便自起身,向苏小娘子告了声罪,自顾自便离开了县府。 廖如龙与数名军卒一直一脸诌媚地候在前院。之前屡次征战,早已令他们心中渐生倦意。然而显然李延炤也是懂得他们辛劳疾苦,就此给他们安排了这样一桩差事,却无异于一桩美差。人人自然是奋勇争先,简直比在战场上砍虏贼的脑袋瓜子还要积极不少。 告别了苏小娘子,李延炤便前往县府工坊之中,查看返归县城的诸工匠工作情况。虽然陆一那一支留守的工匠的遭遇令这些人皆是唏嘘不已。然而他们也是没有太多选择。唏嘘感叹归唏嘘感叹。返回县城的次日,工坊中的数口高炉便已经开始了运转。消失月余的金铁相击之声,亦是渐渐自工坊之中传出,声闻数里。 之前的令居之战中,除去游荡在外的骑卒,伤亡比最低的恐怕就要数披甲执刀的战锋队了。与在外游而不击的骑卒不同。战锋队可是人人皆据守城头,硬碰硬地在旬日之间,与虏贼战斗不下数十场的精锐。这支精锐在令居城头无疑充当了救火队的角色。每当城上何处虏贼攻至,辅兵力战不敌之时,这些充作生力军与预备队的铁甲步卒便纷纷执刀而上。往往在弹指之间血战一场,当面之敌便立即溃散。 这种强悍的战斗力,也为他们在虏贼之中赢得了一个可怖的声誉。因战锋营人人皆在作战之时脸戴面具。一往无前,且在战斗中奋力厮杀,毫不手软,那些羁縻归附赵军的乞活军部众,早已开始将这支特殊部队称作“鬼兵。”盖因其强悍的战斗意志,精湛的战斗技艺,总能挽狂澜于既倒。也令他们这些归附的士卒无所适从。 谁在战场上也不愿意面对如此强大的敌军,便连能征惯战,走南闯北罕逢敌手的匈奴本部骑兵,也皆是见识过这支战锋营的过人之处。令居之战后,李延炤手下这支战锋营,便被各级匈奴将佐列入最不愿面对的敌人之一。与白马氐的杨难敌几乎并列而行。 而李延炤对此却浑不自知。只是战锋营展现出来的无比强大的战斗力,令他不由得暗自心动。因此在战后,工坊恢复了正常的生产活动之后,李延炤便当先将制作战锋营款式的铁甲,作为工坊需要落实的第一要务。 知悉了陆一那队人的遭遇之后,对于工坊中的这些工匠来说,这些虽未亲历的惨痛遭遇也已成为他们之间的一块心病。在李匠头为首的诸多工匠费神工作之下,区区一个县府的工坊,竟然以每月产出五十余件全身铁甲的速度增加着产出。之前偶尔出现的消极怠工的现象,自此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在令居工坊之中。人人皆是紧握着手中工具,一锤一锤地敲打着令他们感到颇为心安的钢铁长城。 经过近一季的准备,七月初,李延炤便将令居县城防务移交给前来接管的郡府射声都尉孙建雄所部,而后便率领着近千令居正兵,与临时征召的千余辅兵,踏上了西去敦煌的漫漫路途。 李柏麾下西域长史府治所,如今暂居敦煌城中。临时委任的他,治所本应在西域境内海西城。只是因为戊己校尉赵贞的临时反叛,方才暂时居于敦煌城内。 李延炤率军到达之时,正值八月。当是敦煌一年之中风沙最大的季节。近两千士卒行出不过十里,人人便皆是灰头土脸,望上去狼狈姿态,一言难尽。好在这支军队的基干已经历过令居之战那等残酷场面,对西域左近这种恶劣环境,倒也不觉有异。 当两千士卒浩浩荡荡直抵敦煌城外十里之处,李延炤透过时隐时现的风沙,便发现远处沙丘之上,有一支身着晋军服色的军队等候着他们,似是迎接。便赶忙派出通传军令的传令骑与之接洽。过后得知,果是李柏亲率麾下亲卫出城迎接。 李延炤令麾下加速前进,终是在半个时辰之后抵达沙丘之下。浑身灰土的李柏对此情此景显然已是习惯。也不顾自己形象狼狈不堪,下了沙丘便至李延炤军前,高声问道:“令居李司马何在?” 这副画面颇有一番喜感。然而李延炤心中早已顾不上计较这些。他连忙下马,将缰绳交给一旁亲卫,便上前与李柏相见。两个满身灰土,看上去皆是狼狈不已的人,便这样紧紧地握着手寒暄着。 “定东率军死守令居,其刚烈气节,当是令柏至为折服。”初次见面,李柏也并未摆出那副没什么卵用的官架子。反倒如同一名求贤若渴的上官,出城十余里相迎。令李延炤不由得更添感动。 “长史言重了。定东领军守土,本分而已,万万当不得长史赞誉。”李延炤紧握着李柏的手,听他讲着这些夸奖的话,不由得脸红到了耳朵根。霎时感觉惭愧不已。 “定东无需过谦。”李柏眼望李延炤身后皆是满身灰土,虽狼狈不堪,仍军容严整的李延炤部下,道:“定东且随我同来,营房早已为三军备妥。将士奔波劳累,也当即刻入营歇息……” 李柏临时驻节的西域长史府,便在敦煌城内靠中心的位置。此时西域各处宗教信仰,仍是以佛教为主。李延炤率部入城,不过拐了三五街道的光景,便已看到数处佛寺浮屠。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三章 敦煌练兵 李延炤自来这个时空之后,尚且首次碰到能与自己在酒之一道上拼个势均力敌的人。李柏仿佛深不见底的海量,接连喝翻了大伤初愈的刘季武与曹建。连陶恒都在李柏连绵不绝的攻势下左支右绌,狼狈不已。 长史府正堂之中,粗瓷酒坛已是摆了满地。两军赴宴的将佐们或伏在桌上人事不省,或找个托辞借故离开。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的宴席进行到当下,只剩下上首的东道主李柏与侧席首位的李延炤仍是频频举碗,宴饮不休。最终,将府中李柏所筹备的酒坛皆豪饮一空之后,宛如无底洞般的李柏终是支持不住,趴倒在了上首几案之上,转眼便响起鼾声。 李延炤见李柏瞬间便沉沉睡去,心中也不无得意。他起身去一旁拍醒诸多自己麾下将佐。他们沉睡了不下半个时辰,酒意已稍稍退去。而李延炤虽然对这时代宛若醪糟的米酒感到不屑一顾,却也架不住量多。此时走路也是东倒西歪。与略微清醒一些的诸军将歪歪扭扭地行回营中。 李柏备下如山般的酒水,其用意也就是为了杀杀这个新胜的县司马的威风。孰料他精心准备良久,也对自己的酒量无比自信,却依然是在阴沟里面翻了船。被李延炤灌倒在长史府大堂之中。 好在李柏不胜酒力而醉倒的时候,他周围的一干部属们早已纷纷趴伏在几案上不省人事。而当他稍稍醒转之后,看着一片狼藉的大堂与东倒西歪的部属们,立时便羞惭得难以自持,悄无声息地便溜回长史府后堂中睡大觉去了。 李延炤将赴宴的一干将佐带回营中,立刻便命左右护卫打来凉水,将这些部下们弄醒。刘季武、曹建、陶恒等人皆是心中有数。一俟醒转,虽走起路来仍是七扭八歪,不过好歹能够清醒地听话与说话了。李延炤也不与这些老部下们虚客套。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言道:“如今我等前来敦煌,是为客军。前程命运乃至全副身家,仍是掌握在别人手中。” 李延炤的话语,令麾下将佐们顿时清醒不少。而接下来李延炤的安排计划等,则更是令他们倒吸一口凉气。 “自今日起,营中步卒每日披甲持兵,带齐战时所需各种物资,每日徒步跋涉二十里。阵列操练、武技操练,一刻也不得放松。骑营士卒则即刻分批前出,分别往玉门、阳关左近,侦知各路友军及关外敌军所部动向。出关的令符,稍后他自当前去问李柏讨要。” 而战锋营士卒,是整支令居县兵中最为精锐的所在。他们的一举一动更是牵动着多方神经。李延炤对于这支能征惯战的队伍也没打算投闲散置,高高挂起。除却每日操练之外,战锋营还要担负起己方营地的值守巡哨来。 毕竟不论是友军,还是那些关注着此地的人,若是都能目睹或耳闻令居县兵威武之师的气象,也必然会为他们自己加分不少。更重要的是,这些披挂铁甲的步卒,无疑更能向他人展现令居县兵强悍善战的那一面。 虽然先前战事中,人数本就不多的战锋营士卒在连番苦战之后损失颇重。不过战后李延炤几乎立即便将经历过令居之战的相当一部分辅兵编入战锋营中。这些士卒经历了残酷的战场,早已克服了自身对于死亡的畏惧。加之绝大多数人都目睹了袍泽在自己身边倒下的惨景,对虏贼早已可谓是恨之入骨。 这样一些新近加入战锋营的辅兵,也给战锋营带来了新的生机与活力。之前令居县工坊之中每月产出全身铁甲五十领、经过四月赶工,如今装备到战锋营中的铁甲,已是足足有五百余领!正是这些工匠们拼劲全力提供了可用的武器装备,如今的战锋营人数规模较之当初,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而在李延炤及刘季武一如既往的残酷操练之下,这支军队的成长,也仅仅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随着令居之战中,县兵将佐大批大批地战殁阵亡,如今尚能幸存下来的将佐,不论是先前令居本部,还是李延炤自己的班底、还有其余一些来历稍不相同的中基层军官,皆已提级。刘季武仍任百人将。这位仁兄允文允武,属于那种“哪里需要哪里搬”的全能型角色。李延炤对他也是甚为看重。随着周兴伤势尚未痊愈,被李延炤留在县城中养伤,刘季武便当仁不让地成为主管战锋营的百人将。 曹建仍主掌军法,任别部司马。只是他主掌的部下变为李延炤作为试点改革而新设立的健锐营中。此营士卒由参与了令居一战的老营步卒与辅兵合编而成。经过工坊的努力,这支军队也皆是配发了新式武器装备:每人一领护身御寒的皮甲,一口环首刀。只是当今这把环首刀,与之前的环首刀大不一样。 在李延炤的大力倡导,及工坊中的工匠们自发进行的技术革新之下,如今灌钢冶炼、包钢夹钢进行锻造的办法,也早已在工坊之中普及开来。这批环首刀,也正是用新式的包钢、夹钢之法锻造而成。与之前军中所用刀剑有所不同的地方便是,这刀刃口的夹角较大。如同诸刃长刀一样,刀刃的两面夹角形成斧刃形状。 这种形制的刀剑,在战场上更为坚固耐用。因为斧刃的形制,使得他们在劈砍到坚硬物体,诸如敌人身上的骨头,以及他们所穿金属质地的铠甲之时,由这些坚硬物体反馈回去的力量会被宽阔的斧刃吸收。对于较厚刃口的损伤,其实是比较有限的。 这些坚固耐用的刀剑,便保证了军队的作战连续性,也无形之中减轻了不少后勤辎重方面的压力。除去这柄暗藏玄机的新式刀之外,健锐营士卒每人还配有圆牌一面,拓木步弓一张,箭矢六十支。李延炤初步的想法,是想将此营打造成为一支精锐的山地作战部队。因此除了武器之外,这支规模足有八百人的轻步兵还会在行军作战之时携带大量的绳索、挠钩等攀登用的工具。 来敦煌郡之前,李延炤已是带着这些士卒,在令居县左近的山野之中专攻攀登练习,以及弓矢练习。这些士卒如今基本已能够进行基本的攀登作业。只是弓矢上的功夫,也实在不是能够几个月便练出来的。虽然启用曹建作为教头,与主管健锐营的百人将。这位猎户出身的神射手自是不遗余力地对自己的手下倾囊相授。然而在这些人操练中命中草人木耙的表现来看,他们的准头,也实在是令人难以有什么期待。 自知要打造精锐绝非短期功夫的李延炤,却依然是令曹建每日严格操练。却并没有过多苛责隶属健锐营的将卒们。他心中明白,到了这个时候,大伙确实已经尽力了。 然而当下县兵已经全员移驻敦煌,加之张骏急于收复西域的心情先前便已表露无遗。李延炤心中也是愈发具有紧迫感。尽管这些士卒进展缓慢,却依然每日都在城外设立的射击校场之上操练。如今曹建也找到了好方法。令众人练习裾弓之时,他令每人胳膊上都要缚上足有五斤重的石块或木头等作为配重。裾弓瞄向校场上那些草人木耙等。 这种枯燥的操练进行了足有十余日,见士卒们对此怨声载道不已,曹建方才将箭矢发放给他们,允他们可捆缚配重,而后对校场上的靶子自由射击。 一整日功夫下来,曹建看着校场上远比往日箭矢密集的靶子,心中不由得大为快慰。对聚集起来东倒西歪的士卒们道:“弟兄们,大伙干得不错。今日我且私下做主,为大伙加菜!望今后大伙在操练之中,能奋起余勇,再接再厉,争取一日更比一日强!” 士卒们闻言,欢呼着丢下手臂上捆缚的配重,而后手舞足蹈地拿着弓矢便列好队,向着营中伙房而去。 陶恒如今面对这严峻的侦哨任务,已无法在安坐营中,他每次排好巡哨哨表之后,都要亲自随同出行,对李延炤交代过的这些区域进行侦哨。而每哨返回交接时,他只能匆匆在营中打个盹,随即便得立即再行出发,前往继续刺探侦哨。 李部驻扎进敦煌足有一月有余。西域长史李柏终于开始有了实质性的动作。隶属于李柏麾下的西域长史府屯兵,将城中粮库储存的粮食,开始分批运往玉门。阳关各地。 如今即便是令居县兵操练之时,也能看到城门处源源不断地有披甲军卒赶着或是推着车辆,将满载的粮车相继赶出城,向外间而去。 仍在一丝不苟地操练士卒的李延炤见到此情此景,才算是深刻地理解到古人口中所说的那“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含义。李柏对于进军路线与策略等可说是早有筹划。自敦煌出发,一路直至玉门、阳关。各地皆设立了数量不少的小型屯堡,用以在战事爆发之时,为大军储备粮草器械军资,以及医士药品等等。 除去运粮之外。近期敦煌郡内的诸多医馆药铺也是纷纷关门大吉。送往那些屯堡中的物资,也不仅仅只有粮草。关门大吉的诸多医馆药铺中搜集到的医士与药材,也是纷纷被“请”上车,而后向着那些屯堡所处之地驰去。 见李柏已进行了如此之多的准备,李延炤心下稍安。毕竟战争这种事情,说白了其实就是一种统筹学。作为将帅,不仅要统筹麾下的将领士卒。还需要统筹这些粮草、医疗、军械、后勤等一系列战场之外的东西。这些东西如果单拎出来,看上去与即将进行的战争毫无关系。然而当他们与战争联系在一起时,就变得缺一不可了。 李延炤除过操练士卒之外,趁着闲暇,也令健锐营的士卒们砍伐周围山林树木,制造起推车、担架、短矛等等物品来。自己原先独自指挥战事的经验虽有,却仍是贫乏。如今即将作为一路偏师的统帅出征去进攻敌国,他脑海中想到的自然是准备越万全越好。战时伤兵的后送,以及突逢敌军袭击,军队所需物资的运送。大抵都在他所吩咐的这几件事中准备、酝酿着。 如今的健锐营取得的长足进步,已能够令统领他们的曹建感到满意。毕竟战事迫在眉睫,这些经过高强度操练,即将开赴战场的令居县子弟兵们所取得的进展,已让即便平素总是黑着一张脸,以严厉著称的曹建,都不再能够狠下心来苛责他们。 随着战事的临近,长史府所属战兵的调动也是频繁起来。李柏先任命了自己帐下一名牙门将作为先锋,率部一千先行出发,入驻阳关。待先锋军出发之后,便召集长史府所属全部百人将以上级别将佐,开展了一通颇为简短的军议。 军议决定,以李柏所部直属的长史府战兵为正,先锋一千人,中军三千人,另有一千五百名屯兵断后,以及押运粮草辎重,此部向原西域长史府驻节处海头攻击前进。以李延炤所部,同他麾下一名部曲督所部为偏师,计两千六百余人。李部两千一百人,自玉门关西出,向戊己校尉治所高昌攻击前进。 先期李延炤所部派出哨骑,与李柏本部派出哨骑侦得的敌情也已一一汇总到李柏那里。海头敌军守城兵力不过一千五百余人。而高昌守军则是赵贞手下主力,将近八千人! “定东此去,若事谐则急进,若有不谐,当可退守玉门……” 第三百二十四章 兵出玉门 李延炤轻声吐出的四个字,却令李柏不由得浑身一震。他的思绪随之开始浮想联翩。犹记永嘉二年时,还不到三十岁的他,不过是督护北宫纯帐下一名骑卒校尉。 二年春,刘聪、王弥寇洛阳。其众十余万汹汹而至,围城竟月。是时凉州刺史张轨遣北宫纯率西凉军三千入卫洛阳。而这三千西凉军中,步卒与屯兵足有两千。 黎明时分,抵达洛阳外围的西凉军由步卒与屯兵安营立寨。李柏身在军中,亲眼看到骑卒将屯兵们押送过来的具装披挂在战马身上。人人身披铁甲,手持长槊,跨上战马。在山呼海啸一般的马蹄声中向着围困洛阳的刘聪、王弥大军本阵冲去。 驰援洛阳的这些军卒,皆是凉州州治所属的精锐部队。两救洛阳,也皆是北宫纯率军前往。具装甲骑奔驰着,马蹄重重敲打在地面上。马甲的铁制甲叶互相碰撞着,铿锵有声。马背上骑兵横放着马槊,带着无尽的死亡气息,冲破集结起来的杂胡匆忙排列出的军阵。北宫纯一马当先,手中马槊上下翻飞,加之具装甲骑强大的冲击力,杂胡军阵很快便被撕扯出一个缺口。 得手后的具装甲骑们面无表情地追杀着不支败退的杂胡。杂胡武士临死前的恐惧哀嚎,与马槊捅入人体的闷响相映成趣。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凉州军分开追杀,撕扯着王弥军外围的防线。在强悍如斯的凉州军攻击下,外围的抵抗逐渐被粉碎。 那一战中,李柏切身感受到了具装甲骑的可怖。在千余凉州甲骑反复冲杀,来回撕扯之下,不论是杂胡军阵,还是晋人为主的乞活军,甚至于刘聪率下的匈奴精锐轻骑,都是不堪一击。随着本阵被攻破,城中晋军也适时杀出策应。王弥与刘聪终是各自收拾残兵,狼狈溃退。 凉州援军两救洛阳的事迹逐渐在中原传开。街头巷尾开始有民众传唱歌谣:“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凉州鸱苕,寇贼消;鸱苕翩翩,怖杀人。” 虽然如今洛阳已陷落十余年,当年统率甲骑破洛阳之围的北宫纯也已在刘赵内部爆发的靳准之乱中丧生。横行天下的凉州大马,似乎也已随着北宫纯的死亡而作古。李柏虽人在西域,对于东线发生的战事却一点儿也不陌生。不论是十一年,还是十五年之战,在看到军报与探报之时,这位往昔随北宫纯两救洛阳的将领,也在无尽的喟叹中,忆起当年千百铁骑冲阵的辉煌时刻。 “李长史,李长史?”李柏身侧一名司马出言打断了他脑海中的沉思。他望着面前躬身抱拳的李延炤,却不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便出言问道:“具装分量不轻。铁骑也需人人身着铁甲。却不知定东麾下骑卒,能否支持得住……” “长史放心。我部军马皆择西平、晋兴等地出产健马。经训导操练,方才充入军中。所部骑卒也皆是人人悍勇耐战。骑卒计三百余,除去侦骑,请长史拨下二百副具装暂借我军。并派遣十名向导。我部骑卒可自备铁甲,长史无需多虑。” 李柏望着眼前这个在一次次血战中崛起的年轻将领,回想起初次见面,便是此人将自己灌翻在酒桌上。此时他坚毅的神情,不由得令李柏对他平添了几分信任。他犹记得,上次看到这种坚毅神情的时候,大抵正是北宫纯提枪上马,带着他们冲击刘、王大营的时刻。 李柏当即一掌轻拍在摆放舆图的军议桌案上,问道:“我将这二百副具装借与定东,定东可挡住驻节高昌的赵贞所部几日?” 李延炤低下头,认真地看了一番舆图,随即抬头坚定道:“我部先出玉门,两日后长史所部西出阳关。我部应已穿越白龙堆。自高昌前来海头,唯有翻山越岭。而我当在山中南北通衢要道之中广布哨骑眼线。赵贞龟缩不出,我部便翻山北进。赵贞若前来救援,我当半路伏击,尽歼其部!” 李延炤将方针战略讲出,令李柏不由啧啧称奇。对于西域的作战方针,他曾与张骏之间也来回讨论过一番。分兵两路的方略符合当下局势。而两人之间的默契无疑都是想以南路为正,出阳关攻取西域长史府治所海头。而以偏师牵制驻节高昌的戊己校尉赵贞。 而李延炤提出的这个方案之中,奇正相合,看似以进击海头的李柏主力为正,以西出玉门的李延炤部为奇。实则却以李延炤部偏师为正。若能在野战中歼灭赵贞部下主力,则西域基本已是囊中之物。就算赵贞龟缩高昌郡中,他也落了十足的下风。 李延炤丝毫不怀疑自己麾下这支久战之师的战斗力。若是相比起来,承平日久,又临时征募的赵贞所部基本不足为虑。 李柏散会之后找来营中武吏,令其去库中点验两百副具装交给李延炤。经过一堆繁琐的手续之后,李延炤终是与前来搬运具装的辅兵一同,将两百副沉重的具装装载到车上,拉着返回令居县兵所驻营中。 李柏给了李延炤七日时间来为之后的出征做准备。并授予他一道手令,让他可以优先择取敦煌府库中的各种物资、粮草、器械等。李延炤先是自府库中调运了七千余石粮食。并令辅兵即刻出发,先行押送五千石前往玉门关。 另外,李延炤又自敦煌及左近县中赶制调用了四百余辆大车。不管是问李柏借用的具装,还是战锋营自己的铁甲、长刀及其余弓矢刀枪,及至帐篷、医药等军资,皆装车待运。加之来之前李延炤命县中工坊赶制的数百辆可作防御之用的小车皆是装得满满当当。 李柏答应调拨给李延炤的十余名向导也前往李部军中报道。将向导安置妥当之后,李延炤便将刘季武、曹建、陶恒、王诚、魏旭等一干高级将佐唤入大帐。在敦煌驻守练兵的这些日子中,李延炤如同撒网一般撒出去的骑卒早已将玉门外百里之内的地形情况探查好,并绘制简图呈递上来。李延炤对照哨骑们的简图,自己又拼接重绘了一番。玉门关外地形已是跃然纸上。 自哨骑探得情况来看,玉门关外,便是茫茫大漠。而行出七十里左右,便能够到达一片岩土裸露的无名秃山群。据哨骑回报,这个秃山群中大多是怪石嶙峋的地貌,沟壑纵横,极度荒凉。 在这种几近于无人区的区域进军和作战,令李延炤感到不安的就是唯恐后勤补给跟不上。好在自己所部兵少,所需粮草的量毕竟不大。自敦煌府库中调运的那总计七千石粮食,已足够自己麾下两千军卒支用三月有余。 海头薄弱的兵力估计很难抵挡住李柏所部的攻击。而自己部下这些军卒第一要务便是挡住赵贞所部可能出现的增援。虽然李延炤已将自己的目标定为歼灭赵贞所部主力。不过出关在荒凉贫瘠的别国领土上作战,后勤上供应不及时的任何失误,都可能会导致自己率领的这些士卒战败崩溃,乃至全军覆没。 因而李延炤丝毫不敢大意。不仅早早便派遣辅兵前往运粮,更是将留存在营中的剩余两千石粮食皆制作成胡饼、炒面等易于携带保存的干粮。前些日子李柏下令调拨给令居县兵们,用以改善生活的猪羊等牲畜,也是宰杀之后纷纷被做成了肉干。 建兴十五年月丙戌,李延炤率军自敦煌郡出发,经一昼夜急行,便已至玉门关下。 玉门关是一座高不过三丈,方圆三里不到的小型关城。关城坐落在凉州通往西域的边界之上。若是站在关城靠近凉州一侧的小土山上,便可见这道关城,将前后的疆土从物理上便分成两部分:靠近凉州的一侧虽然仍是风沙蔽日,但地表上青翠的草皮与植被,却同关外的漫漫黄沙形成了鲜明对比。 玉门关上,有一名守关都尉在此驻节。先前辅兵们将储备的军粮等运到关城中时,也早已将李柏的手令等交给这名都尉查验过。此时见这支军容严整的军队来到关城内侧,都尉手下的兵卒们便赶忙上前,打开关城内侧大门,放李延炤所部进入关城。 “李主簿将要出关远征,在下略备薄酒吃食,以为劳军。”李延炤部下军卒一入关城,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李延炤,便看到内侧城门之后,驻节关城中的那名都尉备下的满满一桌酒菜。都尉亲自捧着一杯酒,奉至李延炤马前。 “此出玉门,漫漫黄沙,征途险恶,请主簿饮此一杯,小人职责所系,无法随征,便于关城之上,静候主簿凯旋而归!” 李延炤下了马接过酒。自令居之战后,他也算是声名鹊起。以前一直默默无闻地埋头干着自己的事情,而今年却因固守令居一事被推上风口浪尖。如今不论走到哪里,不管是往日恨不得仰面朝天,鼻孔看人的士族高门,还是兢兢业业据守一地的中基层将佐,皆是不乏交好之意,令李延炤自己有时也觉颇为困惑。 他仰脖将杯中酒一口干完,制止住了还要倒酒的都尉亲兵,道:“今日将出征,不宜多饮。都尉好意李某心领。待来日率军凯旋,再来关城与君把酒一叙……” 那都尉也是个爽利人,听闻李延炤如是言道,也便不好再强行劝酒。只得将酒杯交还给自己身旁亲卫,道:“既然李主簿军务缠身,某便不再相劝。来日凯旋之时,某自当扫榻相迎。届时还望主簿务必赏光!” “那是自然。”李延炤郑重其事地一拱手:“都尉厚遇,不敢稍忘。来日定与君共谋一醉。”言罢,他转身望着已徐徐打开大门的关城,大手一挥,喝令道:“出关!” 第三百二十五章 偏师建功 李延炤领大军出关又行两日,便到达传说中的白龙堆。此处是牢兰海周边一处盐碱地土台群。横亘绵延两百余里。阳光照射在这些盐碱地构成的土台上,会反射出点点银光,宛如横卧于地的白龙身上鳞片发出的反光,故名白龙堆。 在沙漠中行军逾两日,即使李延炤进行了充分准备,备足淡水,麾下士卒仍是感到艰苦不已。李延炤率军自白龙堆北侧绕行,沿丝路古道西向前进。此时虽已是九月,然而在这沙漠地段中,炎热气候依然肆虐。这支军队所携辎重数量颇巨,一日行军路程不过三十余里。 李柏配给李延炤军中的向导足有十名。在这些向导带领下,三百来名骑卒率先出行,绕白龙堆,向注入牢兰海的北河方向前进。畜类所需饮水数量巨大。若是令骑卒随大队前进,很可能还未到达预定地域,军中所携淡水便已被支用一空。 即使骑卒率先前进,所余部伍中,用来驮运辎重以及拉车的骡马依然数量不少。只不过在省了骑卒所用的六百余匹健马之后,测算一番出征所携淡水,应当是足够令这些部属支撑到达北河地界。 九月中,沙漠里的气候也是变幻不定。白昼之中风沙漫天,将卒们身着的铠甲上,皆是在风沙中覆盖上一层厚厚的沙土。人人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夜色降临时,士卒们在沙丘的背风面构筑起简易营地,李延炤穿梭在营地中与士卒一起搭建帐篷,不久身侧一名亲卫端着一盆水,行至李延炤身侧。 “主簿,洗一洗吧。”端水过来的士卒捧着盆,劝道。 李延炤望向那盆。只见盆中水清澈见底。不由得皱起眉头。 “如今人马引用尚且不足,何以如此靡费,盛水洗漱?”李延炤望向端着盆的亲卫,淡淡道。 那亲卫不料李延炤出言责备,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李延炤望其神情,却也不忍苛责,摆摆手道:“且将这水放入帐中,稍后供将卒们取之饮用吧。” 望着亲卫端着盆入帐,李延炤抬起头,环视周边一干将卒,朗声道:“传我将令,自今日起,所有辎重中所携淡水,只能作为饮用!若有其余靡费之举,不论将卒,皆杖二十!” 一脸灰土,在临时营地中穿梭巡视的刘季武,听闻这道军令后也是暗自点头。 自营地中向外望去,映入眼帘的满是漫漫黄沙。沙地中间或有零星出现的沙棘草,也宛如寥落的星辰,在这一片荒凉之中颇显突兀。营地周边因缺乏木材,无法依照传统筑营之法立起营栅。诸将碰头匆匆商议一番之后,决定向四周撒出哨骑,又层层设哨,以防敌军任何可能出现的突袭。 “夜间宿营,将卒皆禁止解甲!武器须臾不得离身!若有号令集结,以半刻为限,不至者斩!无故惊军,呼号奔走者斩!” 天色逐渐黑下来,温度骤降。好在将卒个人皆准备了齐备的棉被及御寒衣物等,不至于在这等险恶环境下冻着。李延炤反复巡视了营地数圈,见值守放哨士卒皆忠实履行着自己职责,方才放下心来。 在沙漠之中跋涉,实在是非常考验人的意志与体力。李延炤虽一直乘马而行,却也感到困顿不已。他回到自己帐中,不多会便躺倒在帐中铺设的干草垛上,沉沉进入梦乡。 又经过七日艰难跋涉,这支令居县兵方才绕过白龙堆,抵达注入牢兰海的北河河口。诸军顺水而行,再行了十二三里,先前骑卒至此搭建的简易营盘,方才进入眼帘。 陶恒率领的骑卒们经过数日赶工,搭建的简易营盘已是足够两千来人居住。疲惫不已的步卒与辅兵们相继开入营地,匆匆安排划分了各营住所,这些士卒们便在各自将佐的安排下到达各自营帐住下。除去值守放哨的士卒,李延炤特地传令各营歇息半天。士卒们纷纷困顿不已地卸下征袍,躺在粗陋的干草床铺上补觉。而各营将佐,却来到大帐中军议,来确定部队下一步的动向。 陶恒首先报告了哨骑前出侦哨的情况。北侧驻节高昌的戊己校尉若要穿越群山,前来支援海头,可走的山道大抵有四条。其一经山脉东侧,长度大约三百余里。出口在位于牢兰海以东,出山之后,便是人迹罕至的白龙堆;其二则是横穿山脉最近的一条通道,自高昌出城,南行五十里左右便可进山,行二百里穿越山脉,出山口便在当下骑卒筑营正面以北不足二十里。 另两道通路则应由高昌西向,皆需绕一段路。穿越山脉的总长度也皆在三百里开外。望着地图上标注出的那四条通路,李延炤也一时难决。 最西侧的一条通道首先被李延炤否定。若是由这条通道前来,绕的路远不说,出山之后依然要面对自己所部的阻截和北河的阻挡。而其余三条之中,似乎每一条都有可能成为赵贞所部的通道,却令李延炤心里犯了难。 西侧第二条通道,听一名向导提供的情况,中央是有数条山涧自那些秃山谷地中流过,随着山脉走向最终汇入北河。而中间这条山道又是最近的通途,最东侧那条,虽然地势险恶,没有水源,不过却可从白龙堆穿过,直插自己身后,对进攻海头的李柏所部形成阻截。 虽然从自己的经验与判断来讲,敌军最终极有可能选择东侧或是中间的通路。但李延炤仍是不敢大意。军议上依然吩咐陶恒所部骑卒应当前往各处建立哨点。确认敌军动向之后再行调兵遣将。 在临时营地留驻一日之后,李延炤便接到了李柏派出传令骑的通信。李柏言自己已率部西出阳关,历数日行军,便抵达海头附近筑垒,并开始打造攻城器械等,准备一举攻克防守薄弱的海头。 李延炤便回信,将北线局势告知李柏,言及当下敌军动向,讲出了自己设想,并强调在骑卒兢兢业业的侦哨之下,敌军一切动向尽在掌握。 海口既已经夸了出去,李延炤也是发了狠。他命陶恒将经验最为丰富的那支骑卒百人队分为五组,每组一什人马。各自携带十日干粮,哨探之时务必前出二百里以上,抵近高昌对敌军的动向进行侦察。而那道无比荒凉的山脉中,每条道也皆是派遣骑卒进行监视侦察。 数日后,一组进抵高昌的骑卒回报,高昌驻军计五千余,已出城沿东侧第二条通道入山,长驱直入,看样子便是打算前去支援海头。这支援军昼夜兼程,轻车简从,即便在怪石嶙峋,荒凉不已的山脉中,一日行军速度也可达五十里。 李延炤右手重重地拍上支在简易几案上的舆图,环视参与军议的各营将佐,神情中无比兴奋道:“诸君,赵贞不愿失去海头,已率军出动。我等此番,便要将之牢牢挡在北河以北!即便我势单力孤,无力尽歼敌军,李长史攻陷海头之后,也必将遣精兵悍卒前来赴援!” “届时,便是赵贞的末日!”李延炤拿过几案旁的一面小旗,插在地图上左侧第二条通道的谷口之外。 “按敌军行军速度,三日后可至此地。请陶百人将遣骑卒飞报李长史。其余各营士卒做好准备。我等便让此地——” “化作赵贞的坟墓!”李延炤重重一拍几案,冷冷言道。诸营将见他如此坚决,亦是纷纷抱拳领命。 从李延炤个人角度来说,他对赵贞此人谈不上有什么好感,也谈不上什么恶感。只是此人在西域自立,截断商路,裂土分疆的行径,却是令李延炤觉得格外不齿。 如今中原板荡,汉家衣冠南渡。在这个中华传统意义上的聚集圈,自炎黄始已繁衍了两千余年的土地上,以胡羯为首的异族无时无刻不在率兽食人。而赵贞非但不思东进光复国祚,反倒于西域一隅割据自立,截断商路。这才是令李延炤最为不快之事。 要知道,丝绸之路若是通畅,凉州盛产的牛羊马匹等便可自商路源源不断地销往西域、中亚各国,从而为凉州带来数之不尽的财货。丝路上各个关卡征收的商税,也能够为凉州供养出一支强悍的军事力量。而这,正是凉州能够东进,驱逐胡虏,解救大批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汉家儿女的基础所在。 如今丝路既断,而州治使君雄才伟略,誓要收复西域的大环境下,作为凉州的将领,李延炤自然极为乐意打通这条商路。以辛氏为首的各郡县中府君若是有商路为凭,自然可以靠着这条商路大发其财。李延炤自然也是相信自己能从这条疏通的商路中获得那么一丁点的好处。 养兵之事,便是处处靡费钱财。先前卖军功所得的那两百万钱,发放了抚恤,又打造一匹武备军械之后,已是不足一半。饶是如此,麾下也不过就这两千余兵。若要养兵数万,那个开销可是宛如流水。以李延炤当下的财力,自然是相去甚远。 营兵们当下皆在营中准备。磨刀的磨刀,搬运箭矢,准备物资器械的准备物资器械。鲜有士卒闲置。李延炤登上一侧的沙丘,望着远处在漫天风沙中若隐若现的谷口。那便是李延炤为来日阻敌所选择的战场。 刘季武随在李延炤身侧。令居血战之时,他随少量辅兵护送县中民户北撤避祸。虽然并未亲身经历城中那般惨烈至极的围城战,然而从随后士卒将佐们的言谈之中,也大致知道了一些当时令居城中的情形。 最近李延炤与他们几名将佐军议之时,神色顾盼之间,较之当初已经沉寂不少。刘季武也知经过令居那等修罗地狱,身边士卒将佐的相继阵亡,令李延炤性情大变,倒也解释的通。只是自己当初并未随军据守城头,捱过那段艰苦绝望的时光,使得他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如今大战在即,刘季武也是惆怅起来。自当初与李延炤一同自马厩而起,这些年来,身边的面孔已经换了不知道多少茬。他们当中有些已经埋骨青山,成为忠烈祠中的一个小小木牌,有些则已落下终身残疾,穷尽此生,再难进入行伍,与他们一同并肩作战。 “季武,你说,此番战后,还能有多少袍泽弟兄,与我等站在一起?”李延炤眼神静静望着远处在风沙中若隐若现的谷口,不顾沙漠中的烈风将卷起的扬沙尘土拍在他的脸上,一副怅惘神色。 刘季武缓缓垂下头:“莫说下面的袍泽弟兄,便是你我,在这一场场战事中,能存活到几时,不也是未知之数吗?” 李延炤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却依然注视着谷口前的那片空地:“我也不知你我能存活到何时。然而处在这位置上,生死存亡,早非可以自决之事。战事席卷而来,旁人或许可以退避,然则我等行伍之人,惟有披坚执锐,迎头而上……” 李延炤发了一通感慨,回头望向刘季武:“季武啊,每战之后,我都会前往忠烈祠中,祭拜那些阵亡弟兄。看着那日渐增多的灵牌,我这心中……不是滋味……” “尤其令居之战后,望着工匠将阵亡弟兄姓名镌刻于石碑之上,我便更觉心中难受……于我等来讲,他们已成为祠中灵牌,成为碑上姓名。然于各家来讲,父母失去儿子,妇人失去丈夫,而不少孩童尚在襁褓之中,便失去父亲……” 刘季武注视着一脸悲伤神色的李延炤,道:“主簿,别人或许不知,季武不会不知。主簿所为,也不过一地之安宁,想令百姓安居乐业。战端骤起,祸根全在虏贼。虏贼不平,则天下永无宁日……” 李延炤望着刘季武,缓缓道:“此战得胜,则西域肃平。我必不在此地久居。回返郡中之后,我倒想请一二儒生,开设学堂,收军中忠烈子弟入学堂读书。也好为他们将来,求得一二傍身之法……” 刘季武闻言,望向李延炤的神情已充满难以置信。他抱拳叩地,言道:“主簿仁义,季武为军中忠烈而拜。军中遗孤,如此安置,至为妥当……” 第三百二十六章 偏师建功(下) 李延炤选定的战场,在据大军所驻临时营地北侧靠东十五里。正对穿越山脉的那条出口。在他率部列阵之处,便可清晰地看到谷口及左近情形。 通过哨骑探报,李延炤知赵贞亲率的五千兵马大抵今日中午便可到达谷口左近。于是上午令三军用过饭,便早早出营,行十五里至此处列阵。此番虽是以逸待劳,然而所部略显单薄的兵力,还是令李延炤不敢稍稍大意。他将千余辅兵与老营步卒混编而成的轻甲步兵放在山谷出口正面,三百战锋营士卒充当中军亲卫。而剩余两百具装甲骑,则隐蔽在西侧一座大沙丘背风面。 轻步兵自营中拖出数十辆大车与盾车,列成圆阵,以这些车在阵前外围围成一圈。盾车所设的橹盾之前,早已装上钉满粗大木刺的钉板。圆阵中士卒分别由王诚、魏旭二人统领。王诚部属手持长枪马槊,列阵外圈,长矛三匝,用以防备敌军的强冲突防。而内圈的数百士卒,则由魏旭统领,手执弓弩,准备对敌军进行远程打击。 两百余具装甲骑在沙丘之后卸下具装,暂且休息一阵,以为之后的战斗恢复些许体力。这些骑卒在曹建、刘季武以及陶恒等人的共同调教之下,早已成为一支一专多能的骑兵。侦察哨探是其本行,游走骚扰、集群冲锋也皆可为之。更不用说当初其中不少将卒也曾横行陇西,肆意打击着刘赵大军的运输线,后院放火的本事也是一流。 饶是如此,对于这支骑兵能否快速适应扮演具装重骑的角色,李延炤心中也是没底。不过这个主意是他向李柏提出来的,因此他也正是极力想要试验一番,看看这支操练数年的骑卒成色如何。在这个年代中,军队普遍每日行进速度不过四五十里,而日行百余里的骑兵,无疑便是冷兵器时代战场上的宠儿和主宰。 至于扩充过后的战锋营,今番可以说是充当了一回预备队与督战队的作用。当前方战事一旦不利,便可即刻投入战斗。自这支战锋营建立之日至今,所遇皆是苦战恶战。这些用财帛与非人般的操练训练出来的军队,每战所担负的也皆是挽狂澜于既倒的重任。而从始至终这些将卒的表现,也的确不负精锐之名。 另有四百精通弓弩操作的士卒伏于谷口两侧秃山之后,山顶上皆已垒起数块巨石,一俟赵贞所部出谷,这些巨石就将被推下山崖。能不能阻挡敌军撤回道路尚且两说,不过毫无疑问,即使敌军返身奔逃,这些阻塞谷口的巨石也能极大地阻碍他们的行动。 最后便是卸去铁甲的二百战锋营士卒。同李柏派给李延炤的那名部曲督一同据守大营。守营兵力也因此达到六百有余,足以应付敌军可能遣出来偷营的小股部队。安顿妥当,各军便在自己据守各处略作歇息。而李延炤与刘季武,则在战锋营士卒身后的一座小沙丘上,望着谷口两侧秃山上己方哨探的信号。 个把时辰后,秃山上立起一名哨兵,擎起黑色大旗摇动了一阵,而后向着南侧连续挥动三下,李延炤见状,立即命阵后鼓吏发出信号,以便让麾下军卒各就各位,准备迎敌。 哨兵发出的那个信号,是敌军已进至五里之外。悠长略慢的鼓声响起,传遍战场的每一个角落,场中待命的军卒们听闻这鼓声,纷纷起身。车阵中的步卒们拿起马槊长枪或是弓弩箭矢。而隐藏在沙丘后侧的具装骑兵们,则纷纷将马甲披在战马身上,紧张而有序地做着各项准备。 战锋营士卒人人披甲而立。不少人脸上都已沁出层层汗水,和着风吹起的尘土砂砾,在将卒们满是汗水的脸上积存着,不久,这些肃立的士卒便皆是成为花脸。看去灰头土脸,令李延炤颇感哭笑不得。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谷口已冲出来数十骑敌军游骑。他们只是远远地在步卒们列出的车阵周遭游走,并不上前。在察观一阵之后,数名敌骑进至车阵边缘一箭地左右,向车阵放箭。而在魏旭的授意下,每逢敌军箭矢射来,阵中步卒便会按什伍放箭回击,对敌骑还以颜色。见这车阵中还隐藏着数量不少的弓弩手,而且每次放箭挑衅都会招来什伍规模的箭矢回击,赵贞麾下这些骑卒也知面前敌军并非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 赵贞所部哨骑,与车阵中的凉州军步卒就此僵持在车阵一线。也有不少敌军骑卒试图绕过车阵,往后面战锋营之处来探探虚实。然而每当他们有所动作,之前零星回击的方阵弓弩手,便会立刻将手中弓弩弦上的箭矢向来骑的方向射去。如此一来,倒也迫使那些敌军哨骑不敢轻动。 不多时,谷中渐渐出现打着“赵”字旗号的赵贞本阵。许是连日跋涉,令这支军队也吃尽苦头。赵贞在中军端坐高头大马上,本来听闻哨骑汇报有敌军迎击,他还认为这支敌军将在秃山谷中设伏。然而派遣哨骑反复确认一番,知晓这支敌军在谷外列阵以待之后,赵贞对当面之敌开始感到不屑。 一名哨骑回到阵前,绕行至中军左近,随即入阵行至赵贞马前,向赵贞报告道:“敌军于谷外列阵。当面车阵一千人左右。外圈长矛,内中弓弩。阵后另有三百步卒列成方阵。谷外西侧一处沙丘之后,还有两百余骑卒隐藏。” 赵贞闻报,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张公庭偌大一个凉州无人,居然派此庸将前来与我对阵?不在山谷设伏,反于谷外列阵。以为摆出一只口袋,用两百骑卒,便能将我军阻挡在此地么?” 赵贞拔出刀指向谷外:“传我将令。前军出谷列阵!右翼出谷列枪阵,严防敌骑冲击!骑营绕过车阵,前往攻击敌后阵阵列!” 赵贞的安排看起来似乎是没有什么问题。毕竟在严密的长枪阵列下,即使具装甲骑也无法发挥其应有的作用。而车阵处的敌军阵列,防御固然严密。不过一旦西侧阻住敌军骑卒的冲击,己方骑卒又将对方后阵步卒击垮。车阵便会被包围在其中。届时,防守严密的车阵也只不过是只瓮中之鳖。 在赵贞的严令之下,前军步卒迅速手持刀盾弓弩,相继冲出谷口,在对方车阵弓弩的射程之外开始列阵。刀盾手在前,而弓弩手则在后方排列开来,将自己置于刀盾兵的保护下。与此同时,右翼手持长枪的士卒也纷纷奔出谷外,一面接引回方才出谷哨探的本方骑卒,一面排列成数列密集阵型,随着方阵将佐的一声喝令,本来指向天空的长枪齐齐前指,阵列变得宛如刺猬一般。 待两方士卒皆排好阵列,围绕在赵贞所处中军左近的骑卒,便纷纷纵马而出,自刀盾与弓弩组成的严密阵型后方而过,向东疾驰二三百步,再折而向南,远远地看着车阵中士卒咬牙切齿的样子,始终与车阵保持着二百步以上距离。令车阵中弓弩手也倍感无能为力。 赵贞所部足有五千。前军出谷列阵,数量便足有一千五百余。而右翼枪阵中的兵卒,又足有千余。绕路突袭后阵的骑卒数量也是近千。如此一来,赵贞顿时得意不已,面对这支敌军,他除了战略战术之外,在人数上也已是占尽先机。各方向的兵力都比敌军雄厚许多。不单如此,他后阵中,还有一千余名身着半身铁甲的精锐部曲。 李延炤看到谷口处,足有千人规模的敌军骑兵自对面阵后绕行,心中已知赵贞打算。他望着那支骑卒扬起漫天沙尘,始向东侧,而后折向南,显然便是奔自己这支后阵而来,当即便喝令道:“变圆阵!” 这些战锋营士卒们早在日复一日的严酷操练与尸山血海的战场上学到了不少经验,也对口令信号等有了一定的条件反射。听闻李延炤的口令之后,这三百余名战锋营步卒脚步齐齐而动。不过十几息的光景,便已排出一个整齐的圆阵。手持长枪长槊的士卒纷纷站到前排,枪槊纷纷向外指去,宛如缩成一团的刺猬。 赵贞见阵后那支铁甲步卒几乎转瞬之间便排出这样一个队形,不由得暗自心惊。从对方当机立断地变阵,以及士卒高效敏捷地完成变阵来看,眼前这支军队,至少车阵背后那三百来名步卒,绝对是堪称精锐的劲旅! 然而赵贞已没有工夫去思考。冲锋中的骑卒们也没有机会再改变队形。那千余名骑卒便带着纷纷扬扬的沙土,一头向着看起来单薄的不堪一击的那三百步卒撞去。 首排持枪槊的步卒蹲下身,将枪尾插入沙土,而后牢牢地握住枪杆。这里的沙土地不比金城,谁也不知敌军骑卒撞上枪槊尖头之后又将如何。首排士卒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手中坚决地紧握着的长枪。而敌方骑卒越冲越近,甚至狰狞的脸庞都已清晰地呈现在这些战锋营士卒眼前。 或许只是一瞬,或许经历了足有一刻那么久,当一往无前地冲锋的敌骑终是撞上阵前那些斜斜指向他们的枪槊,顿时一阵令人牙酸的“噗哧噗哧”枪矛入肉声不绝于耳。随即便是在巨大冲力下传来的枪杆断裂声。枪杆折断的士卒们丢下手中断杆,反正这等情形,他们也绝非首次遭遇。 他们纷纷取下用绳索栓系在身后的长刀,肩并着肩又站在一起。先前倒地的敌军骑卒们人喊马嘶,血流一地。甚至身后那些骑卒扬起的沙土都变成淡淡的赤红色。未死的骑卒们在一地狼藉中爬行着,有些人试图站起,但紧随而来的袍泽马蹄却毫不留情地践踏过他们的身体。或许临死之前,他们能够听到的最后声音,便是令他们窒息的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 也有些人较之那些袍泽要略微幸运一点:他们从战死一地的同袍尸堆中站起。然而未及喘口气,在随之而来的身后骑卒们马匹撞击之下,他们便不由自主地飞向敌军阵前,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再次站起来的机会,他们生命中最后的影像,便是面前敌军的刀光一闪。 李延炤与刘季武皆在阵中,两人亦是披坚执锐,神情肃整地望着面前的战斗。当敌军冲锋的头几批骑卒相继阵亡在枪林刀墙之下后,随之而来的其余敌军便面临一个尴尬的境地:他们若是奋力前冲,马匹很可能会被地上的其余人马尸体绊倒。即便是没被绊倒,冲入阵前,面对的还是敌军的长槊长刀。 而若他们勒马驻足,身后疾冲而来的友军袍泽便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撞落马下。凉州内遍地都是的马镫,却因为商路断绝,在西域还属于一种稀罕物件。这种尴尬的境地下,骑卒们便只能互相裹挟前冲,很多人便就这样走上死亡的道路。 随着敌军骑卒源源不断的冲击,阵前士卒手中折断的枪槊越来越多。相应的,枪槊折断的士卒们纷纷拿出长刀,数排长刀组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刀墙。然而饶是如此,不少士卒却还是被中刀却惯性前冲的马匹撞中,军阵之中开始出现伤亡。 李延炤见状,提着刀分开身旁士卒,挤向前排。不论如何,他想用自己的方式向麾下士卒表明,他这个一军之将,与这些士卒同在一起战斗。 李延炤刚刚挤上前排,身旁便传来一名军卒饱含不满的声音:“挤什么挤?”李延炤望向发声之人,面具只露俩眼,却也不知是谁。只是听声音,却感到有些像陆一。 “陆一,你……”李延炤迟疑着,想要骂陆一两句。然而眼睛余光却瞟见一旁又一批敌军骑卒冲了过来。李延炤握好刀,道:“小心行事!” 陆一听出面具之后传出的声音是李延炤的,登时便有些懵,本以为李延炤出言打算骂他一通,却孰料这位却只是叮嘱他要小心些,心底登时便涌起一股暖意,他望向冲来的敌军骑卒,握着刀杆的双手,又紧了一紧。 许是强冲圆阵引起的巨大伤亡令对面的敌军将领觉得难以承受,此番冲来的敌军骑卒在几声竹哨的指引与命令下,分成两列,各自拨转马头退出了步卒们的攻击范围。他们开始纵马驰骋在这支步卒周围,随着竹哨一声紧似一声,骑卒们纷纷将马拉远,而后形成一个圆阵,马上骑手弯弓搭箭,随即连绵不绝的箭矢,开始向着战锋营的阵列中倾泻! “低头!”李延炤喝令出声。而久经战火考验的战锋营士卒,纷纷低垂下头,任射来的箭矢砸在自己身着的铁甲之上,发出连绵不绝的叮当响声…… 第三百二十七章 具装铁骑 赵贞手下轻骑,不论单兵素质、所用武备还是技战术较之匈奴骑兵都多有不如。然而饶是如此,这些轻骑依然是选择了正确的战法。不再试图冲击战锋营本阵,做那些无用之功而徒增伤亡。 李延炤设想之中,战锋营是作为一支预备力量,待敌军冲击车阵无果,并且伤亡惨重时,再由他亲率投入战场。然而赵贞作为敌军统帅,显然要聪明得多。 只是他也不曾料到,李部阵后这支仅仅三百余人的步卒会如此难啃。第一波冲阵便折损了近百骑兵。后来陆续冲阵者,又折损百余人。人马尸首围绕着三百步卒构成的圆阵围成一圈,地上的砂砾都已被染成了赤红色。 望着阵后胶着的李部与本部骑卒,赵贞令身后鼓吏敲响号鼓,命正面的一千五百余刀盾步卒及弓弩手向李部构筑的车阵前进。进至一箭之地,双方阵中弓弩手各自向对方抛射箭矢。上千支箭在大漠的空中呼啸着交错而过,转眼便落入它们各自去处。随着不时响起的箭镞入肉声而带起一蓬蓬血花,肆意收割着双方将卒的性命。 “向车阵靠拢!”面对改冲阵为游走袭扰的敌军骑兵,李延炤心中也是感到至为无力。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折断的长槊,用力向着在二三十步外绕行奔驰放箭的敌军骑卒掷去。断槊呼啸着飞出,转眼功夫便洞穿了一匹正在飞驰的战马马颈。 闻令而动的战锋营步卒们,人人支起手中长枪马槊或是长刀,负伤或已阵亡的个别士卒被身旁袍泽架起。三百余人维持着基本一致的步伐,心翼翼地跨过地上倒毙的那些人马尸首。偶尔有一两声微弱呻吟,通常在转眼之间便断送在战锋营锐卒的奋力踩踏之下。 战锋营士卒跨过倒毙的敌军人马尸首,步调一致地向着车阵左近靠拢过去。此时车阵中军卒正面对正面袭来的敌军。无暇支援身后李延炤所率这部战锋营士卒。见战锋营向车阵靠拢过去,指挥这些骑卒的其中一名部曲督大急,忙命正远远放箭的骑卒们整理队形,又向战锋营发起冲击,试图阻挡他们与车阵的汇合。 久历战阵的战锋营士卒对于各人在战场上应当做什么,心中都是有数。士卒与将佐之间通过简单的言谈口令,甚至一个眼神便能建立良好的沟通。眼见对方骑卒集结起来,便要继续对本阵发起冲击,李延炤高举长刀,大喝一声:“御!” 正在缓缓移动的战锋营士卒听闻号令,立刻便停住脚步。前排士卒手中长枪马槊、诸刃长刀等再次指向外围。隆隆响起的马蹄声顷刻便至眼前。然而如同刺猬一般防御严密的圆阵依然没有给敌军骑卒任何可乘之机。 陆一手执长刀,向阵外跨出一步,飞快地举刀然后落下,斩杀了一名落马的敌军骑卒。温热的鲜血喷溅到他的脸上,令他因肾上腺素急速分泌而生出一种别样兴奋来。眼下所杀的敌军虽然并非虏贼。不过初入行伍不久的陆一,却是急于证明自己。早先在令居守营之时,伤口尚未痊愈的他便登上营墙,奋力杀死一名敌军。 初次杀人带来的惶恐与不适并未持续太久,战后因斩敌一级晋升为伍长的陆一很快尝到了甜头。然而他却放弃在健锐营中任伍长的机会,强烈要求进入战锋营中,哪怕只是做一名兵。李延炤听之后,也知陆一心中所想,便令他转赴战锋营中,担任了一名士卒。 斩杀了当面落马的那名敌军之后,陆一飞快地退回队伍中。不过几息光景,敌军骑兵再一次向着这股集结起来的精锐步卒发动了冲击。 一次次地徒劳进攻,令这些骑卒人数锐减。及至半个时辰后,折损近三分之一的敌军骑兵,再也无力对这支战锋营锐卒产生任何形式的威胁。 望着渐渐远遁,不时放出零星箭矢,看上去疲惫不已的敌军骑卒,李延炤心下稍稍松了口气。然而队中陆续多起来被袍泽架起的伤兵或是阵亡士卒,又令他的心绪没来由地沉痛起来。 少了敌军骑卒的游走干扰,战锋营士卒便已进至车阵外围。在车阵北侧,敌军步卒已停在五十步外,前军刀盾兵架起一道一人高的盾墙,阵后的敌军弓弩手正不断地拉弦放箭,将一波波箭矢向车阵中的李部士卒投射而来。 饶是车阵外围的步卒在橹盾上方及左右皆架起盾牌,却仍是不免有箭矢自盾牌的缝隙或是上方射入。阵中不时响起中箭士卒的惨嚎声。人数处于劣势的李部士卒在这种对射中自然是落于下风。李延炤望着这种情形,心中愈发惶急而不甘。 如今态势下,人数占优的敌军步卒及弓弩手在车阵北侧与己方车阵对射。敌方枪阵则举着如林的长矛向着己方具装甲骑暂居的那个沙丘挺进。而伤亡颇巨的敌军骑卒则转而集结起来,在外围游走着,似乎是想寻机对任一部发起攻击,从而为他们取得一定优势,乃至定鼎战局。 李延炤权衡了一番,车阵中是数量最大的一波己方军卒,此时与他们对峙的敌军虽然数量较多,然而有车阵的严密防守,及己方士卒将佐丰富的战斗经验,即使对方进攻,也很难将他们击败。 至于自己麾下这些战锋营士卒,尽管经历一场恶战,士卒将佐皆是有些疲累,不过平日之中进行的严酷操练便在此时显露出它的作用。从将卒们脸上看到的昂扬斗志,也在不住激励着李延炤,令他在反复权衡之中,做出了一个试图改变僵持态势的决定。 之前李延炤并未命士卒布防或是设伏山谷中,考量也是有如下几点。一则此处山脉多为秃山,没有草木植被的遮蔽,在山上设伏,敌军大可及时发现,很难达成伏击突袭的效果。其二便是之前依谷地布防,还需心敌军会派遣偏师抄自己后路。其三便是在谷地中作战,骑卒全然难以发挥作用,更遑论是这支披坚执锐的具装甲骑了。 李延炤之所以在谷外布下车阵,弃用险峻的山谷之地阻挡敌军,也多半便是为了令骑兵发挥其应有的作用。毕竟在冷兵器战争时期,骑兵的作用,不论从战术上,还是战略上来,其地位都是统治性的。 现今战事虽是呈僵持状态,然而李延炤回到最初的安排与目的上。当下阻挡住那些敌军枪兵的迫近,放沙丘后的那些具装甲骑冲入战场,发挥他们应有的作用,才是此时他心中想出打破当下僵局的锁钥。 李延炤抬头望了望,敌军枪兵列阵而行,速度虽然缓慢,然而距甲骑所暂时藏身的沙丘也不过剩余一百余步。而自李延炤所率战锋营当下所处的阵后位置,若是杀奔过去,恐怕足有三四百步远。 后方那些敌军骑卒仍在尾随游走,在他们的牵制之下,自己麾下这些战锋营士卒决然无法全速奔赴新战场。只是维持一个圆阵的模式来行进,行进速度又的确太慢。 李延炤将胸前挂着的竹哨含在口边,吹响了一长四短数声哨音。在令居县练兵的时候,关于军队行止,旗鼓信号乃至哨音早已做出明确的规定。士卒们操练之中或闻金鼓,或看旗帜,或听哨音,早已形成一整套发令和传达乃至执行的良性体系。 听到哨声的战锋营士卒纷纷变阵,从先前圆阵变为方阵,而后加快步伐,向着敌军长枪阵的方向行去。虽然阵中将卒纷纷加快了步伐,整个阵型却依然保持整齐。士卒们的脚步踩在沙中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这声响很快便连成一片,在他们身后沙地上,则出现一片密密麻麻的脚印。 已几无斗志的敌军骑卒在身后随行着,即使战锋营士卒们背对着他们,他们也未敢贸然冲上来。许是之前那几阵悍不畏死的搏杀令这些敌骑心生惧意,之前战场上倒毙的人马尸首还在那里,残肢断臂、首级内脏散乱在其中,见者无不感到胆寒。 战锋营行至半途,那支敌军长枪队也发现了他们。由于人数众多,敌军将佐便命麾下士卒分兵,分别准备迎击沙丘之后的骑卒,与缓缓推进而来的这支铁甲步卒。 “举盾!”在挺进至敌军枪阵不过五十来步的距离后,李延炤便立即下令道。前排的战锋营锐卒闻言,纷纷举起手中长牌护在身前。人人透过面具望出去,只见敌军枪阵上密密麻麻凌厉的枪尖,与敌军士卒故作沉着的脸,皆是在众人视线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李延炤回头望了望仍在身后两百步外反复逡巡,试图寻找己方破绽的敌骑,再次奋力吹响了口中竹哨。五声短促而连续的哨音响起之后,步卒们再次变阵,这次却恢复了先前的圆阵,继续向着敌方突进过去。 须臾之后,战锋营组成的圆阵前列,便已与敌军长枪兵混战在了一起。十来杆长枪马槊率先如同毒蛇吐信一般刺入敌军阵中。由于配发给战锋营所使用的长枪马槊,俱是比一般形制的长枪长一尺有余,奋力捅刺下的战锋营,便在这一瞬间占到了先机。 一眨眼的功夫,敌军枪阵中十余名士卒顷刻倒地。而在他们尚未来得及回击之时,动作敏捷的前排铁甲士卒,已是手执长刀,矮身欺入前排对方长枪兵身前。手中犹带鲜血的长刀便奋力向着敌军劈砍而去。 就在同时,在战锋营身后远处的敌军残余骑卒,也是缓缓向战锋营所处位置催动战马,徐徐奔来。这些敌骑的目的很明确,便是想与长枪阵两面夹击之下,将这支敌军步卒碾碎。 然而他们却不知,数月前在令居城头上,这些铁甲士卒数度面对着优势敌军的进攻,坚守近十日,东侧及南侧城头岿然不动。每每遇到危急之时,都是集中使用的战锋营士卒将攻上城头的敌军堵回去。如今面对这些战力尚不及刘赵军队的杂兵,这支精锐又怎可能会畏惧? 随着哨声再度响起,阵中负伤或是阵亡的个别士卒,皆被集中安置在阵型中央。战锋营士卒们空出一个方圆两丈左右的圆圈空地,伤亡士卒便被扶到空地,集中起来。而其余各个方向上的战锋营士卒,则纷纷举着手中武器,准备应对敌军这一次的两面夹击。 眼看敌军骑卒冲向战锋营阵后,已不足五十步,他们在马背上匆匆放出的一波箭矢零星地砸在众士卒的铁甲之上,却未造成任何实际伤亡。此时沙丘顶上却响起一阵凄厉的竹哨和纷乱的马蹄声。李延炤仰头望去,却只见沙丘顶上,满是披盔戴甲的具装甲骑。人马皆身披铁甲,甲叶闪耀着寒芒,向目睹着他们的一切敌军宣示着死亡的来临。 二百余具装甲骑,高喊着杀声,自沙丘顶上绕过企图上前截击他们的敌军枪阵,径直便向着那些残余的敌军轻骑冲杀而去。马蹄雷动,杀声震,人人手中紧握着长枪马槊,与那些敌军轻骑不过一个照面的功夫,那些轻骑便毫无还手之力地纷纷坠马。 李延炤之前尽管对具装甲骑在战场上所能发挥的巨大威力有所耳闻,不过直至今日亲眼所见,他才知之前所知绝非虚妄。在具装铁骑的冲锋之下,残余的那六七百敌军轻骑很快便溃不成军,纷纷向着四处奔逃而去。 一次冲锋便击溃了敌军轻骑,居于甲骑前列的陶恒掀开铁质面具,向着战锋营阵中竖了竖大拇指,随即大手一挥,指向围攻车阵的那些敌军步卒暴露出来的侧翼,又是一夹马腹,两百余甲骑便继续奔驰着向前冲去。 解决掉了身后的威胁,李延炤稍稍松了口气。望着继续冲锋的甲骑部队扬起漫黄沙,带着杀戮和死亡向着下一批敌军冲杀过去,他心中明了,这场战斗,正在向着有利于己方的方向发展着。 眼前那些敌军长枪兵亲眼看着这批具装甲骑将己方骑兵一股击溃,登时目瞪口呆,士气一度受到严重打击。然而善于捕捉战机的李延炤与诸战锋营将佐,又哪里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战锋营再次变阵,士卒们人人如同下山猛虎一般,向着目瞪口呆的敌军士卒扑去!交战不过两刻钟的样子,敌军正面的长枪兵已在阵前倒下了一片。尸首中流淌出的鲜血,将不断前进的战锋营士卒脚下沙地,都染成一片刺目的赤红色…… 第三百二十八章 克复高昌(上) 敌军枪兵前阵被战锋营前队突入,这些铁甲悍卒强悍无匹的战斗力无疑给敌军阵中的指挥官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震撼。他望着已经渐显不支之势的前队,仗着人数远超战锋营,将后队和截击骑卒未果的那数百士卒集中起来,分为两翼向战锋营包抄过去,打算通过围攻来分散战锋营的攻击方向,从而遏制住他们的攻势。 陆一奋力将手中长刀捅入一名敌军胸膛。按照李延炤所教的战斗技巧转动着刀锋,望着那名敌军口中渐渐涌出血沫,持着长枪的双手也无力地低垂下去,陆一方才一脚将他踹倒,任他倒地挣扎痉挛,又持刀向下一人而去。 随着优势数量的敌军自侧翼包抄,对李部的战锋营锐卒隐隐形成包围之势,长枪攒刺之下,前排的战锋营士卒伤亡随之渐渐增多。然而早已形成默契的战锋营士卒们,一俟前排有袍泽倒地,便立即有后排上前填补空位,与此同时,负伤者也迅速被向后转移。 饶是在这场惨烈拼杀之中,敌军与己方锐卒的交换比一直居高不下,望着前排相继伤亡的己方士卒,李延炤仍是感到痛心不已。在他的概念中,自己一个伤亡,换十名敌军杂兵都是一笔巨亏的买卖。毕竟麾下这些经历过战阵,素质过硬的老兵,可是阵亡一名,就少一名。在他内心的规划中,这些士卒未来都是军队中的中流砥柱。眼见他们此时在这种战斗中被敌军杂兵无谓地消耗着,又怎能不令李延炤感到痛心! 他抬头遥望,远处车阵外的敌军步卒,已是在具装铁骑的冲击下变得七零八落。陶恒与曹建率领那些具装甲骑,来回在敌军军阵中冲击数次,每一次冲击都展现出具装重骑兵所具有的巨大威力。所过之处几乎无人能挡。敌军被反复冲击的阵后弓弩手已经开始四散奔逃,而前列的刀盾兵面对这种情形,也早已是摇摇欲坠。 见与己对峙的敌军阵列不稳,行将崩溃。据守在车阵中的王诚与魏旭二人简单地交换了一下意见,随即便命外围士卒搬开车阵。车阵周围转眼之间便出现了十余个缺口。先前一直被动挨打的步卒们早就卯足了劲,车阵一开,立即便潮水般地涌出那十余个闸门,向敌军军阵拍击而去。 率领甲骑再次冲破敌军军阵的陶恒、曹建两人在外围碰头。望着皆已显出疲态的军马与骑卒,陶恒无比担忧地望着曹建,道:“曹别部,甲骑冲击固然爽利。然而马匹体力消耗巨大,难以持久。看现今这模样,我部这些甲骑再行冲击一次,便力继续……” 曹建回首环视四周,见果然如同陶恒所言,军卒马匹皆是气喘吁吁,疲累不堪。他又望向正在被敌军长枪兵围攻的李延炤,与另一侧七八百步开外的敌军本阵。眉头却深深地拧成一疙瘩。 曹建回望陶恒,语调急促道:“你且率部前去援救司马。我便引军攻往敌军本阵!”言罢,也不听陶恒回复,便扯过缰绳,拨转马头,双腿用力夹了数次马腹,率本部百来名甲骑直向飘扬着“赵”字大旗的敌军本部冲去。 陶恒见阻止不及,曹部军卒奋起余勇,个个挟枪拍马,紧随曹建马后向敌军本阵冲去,也只得叹了口气,随即掏出竹哨,吹响整队信号。骑卒们听到信号,便纷纷拨马而行,逐渐在陶恒身后排成一个锋锐的三角阵型。而身为这支骑卒将领的陶恒,便成为了这三角阵型最为锋锐的那一点。 战锋营与敌军长枪兵的混战正在胶着的白热化状态。当具装铁骑宛如催命符一般的沉重马蹄声在那些敌军长枪兵背后响起时,他们再想做出任何反应,却都已是来不及。陶恒亲率的这支具装铁骑宛如一柄锋利的钢锥,迅速凿入敌军阵线。马蹄之下不时响起敌军惨嚎与骨头碎裂的声音。 陶恒手中马槊如疾电般上下翻飞。不过十几息的工夫,便连挑数名敌军将卒。这个钢锥的锋锐,不断地向着敌军的纵深凿入。为身后紧随而至的诸多部属开辟着通路。 具装铁骑肆意撕扯着敌军长枪兵的阵线。与此同时,把握住机会的战锋营铁甲锐卒,亦是纷纷奋力冲杀。虽然阵型因此而略显凌乱,但却无疑大大加速了敌军灭亡的速度。 在面前凶狠的战锋营士卒与身后具装甲骑的两面夹击下,敌军长枪阵终于不支。恐惧的情绪开始在军阵中肆意蔓延,逃亡也渐渐由周遭出现。开始只是三五人离阵奔逃,及至后来,便是整片整片未被卷入战斗的士卒,抛弃了他们身后依然在与凉州兵作战的袍泽们,慌不择路地向四方逃去。 敌军剩余士卒的抵抗渐渐微弱下去。随着铁架上溅满血浆的凉州兵纷纷高喊:“降者不杀!”这些已被围困的敌军士卒犹豫着。然而看到已经倒了一地的同袍尸体,回想起战锋营士卒及具装铁骑那恐怖的战斗力,一些士卒便纷纷将手中兵器丢弃于地。一时间,铁器插入沙地发出的沙沙声便回响在这片惨烈的战场上空。 陶恒策马来到李延炤身前。激战半日的李延炤虽然已觉疲累不堪,却仍是令周遭将佐安排士卒们前去接收俘虏,收集敌军丢弃的武器等。陶恒向李延炤报告了曹建所部的动向,却令李延炤不由得大吃一惊。 曹建虽然带领着攻击力强悍的具装甲骑,然而之前毕竟在战场上往复冲杀,人力马力皆是有限。前去冲击敌军本阵所冒的风险,自然是非同可。更何况他所率骑卒不过百人左右,而赵贞留在本阵的预备队,仍有千余之数。 李延炤转眼望向车阵处的战况,却见此时王诚与魏旭也已击溃正面之敌,正在四处追击。战场上凌乱地插着敌军的各种旗帜。双方阵亡士卒尸首、丢弃的武器、插入沙土中的箭矢随处可见。李延炤命阵中随军鼓吏敲响号鼓,与此同时,将佐们也相继吹响集合整队的竹哨。 在鼓声与哨声的号令之下,战锋营、骑卒营、健锐营相继集中整队。随后合兵一处,以战锋营居前,健锐营居中。而骑卒营卸去马甲,留十余骑看守。其余骑卒喂了一些马料,便前去两侧,成为这个阵型的两翼。 一声令下,整队完毕的令居县兵又向着谷中仍残余的赵贞所部本阵挺进。先前曹建率军直冲这里,往复两次,确实令赵贞颇感意外。然而他手下最为精锐的部曲围绕在他身边,奋力抵挡着曹建麾下这些具装甲骑的冲击。往复两次之后,马匹的体力几乎消耗殆尽。而这支护持在赵贞左右的部曲,虽然在之前的两轮冲锋中付出了不的伤亡,却依然集中着,阻挡着曹建的下一次冲击。 曹建手握战刀,正打算发出号令,让麾下骑卒再行冲锋时,他身侧一匹军马却忽然哀鸣两声,而后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口吐白沫不止。马上的骑卒猝不及防,一条腿便被压在战马身体之下。那骑卒发出阵阵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直令人听着便觉战栗不已。 曹建眼望身旁诸士卒,见马匹已多半呈现不支之态。为防方才的惨剧再次发生,只得下令全员下马准备步战。一俟跳下马后,立即便有两名士卒上前,费力地将倒地的战马身体抬起一些,将被卡在马匹身下那名士卒的腿抽了出来。 “弟兄们,敌军主将赵贞,便在这阵中!开战之前司马曾有明言,‘擒斩敌主将者,赏万钱,官升三级!我部如今马力不济,已了无退路。不如曹某人带着大伙,上前搏他个终生富贵,锦绣前程!’” “杀!杀!杀!”士卒们听闻曹建的激励,俱是高喊着或手持长枪马槊,或拔出腰间环首刀,嘶吼着向敌军扑去。转眼便已与前列的敌军厮杀成一团。接受激励的骑卒们即使此时未骑马,体力也有些透支,不过仍是如同下山猛虎,挥起刀剑奋力杀入敌军阵中。前列的令居骑卒脚边,渐渐堆起敌军士卒的尸首。 曹建率麾下骑卒不停地向面前敌军劈砍着。然而随着敌军潮水般涌来,失去战马优势的骑卒也越来越疲于应对。阵中渐渐有了伤亡。然而这些骑卒却是别无选择,唯有跨过倒地的或生或死的袍泽,继续奋力前进,玩命地砍杀敌军。人人都暂时忘却了其他,心中只回想起战场上的一句铁律:你不杀敌,敌便杀你! 就在曹建疲于奔命的当口,一个冷不防,左臂已是中了一刀。中刀后的曹建惊怒交加,一时间也顾不得去处理伤口,反手一刀便劈在砍伤自己的那名敌军士卒灵盖上。对方的皮盔在刀锋下宛如纸糊的一般,曹建这一刀,又是用了自己七八成劲道,砍实再看,敌军半个脑袋几乎都被他削了下来。 然而麾下这些骑卒再悍勇,也终究是饿虎架不住群狼。随着敌军不要命地围上来,前排的骑卒竟再也推进不了,反倒随着伤亡出现,还被优势敌军逼得渐渐有后退之势。 曹建心中愈发不安与惶急。他环视战场,努力想找出赵贞所在。然而入眼的除了密密麻麻的敌军,什么也看不真切。他右手举刀,又劈倒一名扑上来的敌军士卒,随即便高喊道:“弟兄们,往阵中杀!擒斩赵贞者,上至使君、长史,下至李主簿与曹某人,皆重重有赏!” 言罢,曹建怒目圆睁,再将面前一名敌军劈倒。 就在此时,一直埋伏在山谷两侧反斜面上的数百健锐营士卒听闻阵后鼓声,自山坡上纷纷冲杀下来。先前准备好的巨石,因此时两军胶着在一处,犬牙交错,为免误伤,已然是用不上了。这部士卒的冲击,分散了敌军本阵的注意力,也令压力巨大的曹建所部得以稍稍喘息。 李延炤集合起来的士卒们很快便相继抵达谷口附近。谷中厮杀回声不断,听上去犹在耳边。望着已陷入敌军重围的曹建所部,李延炤吹响了口中竹哨进攻的信号。 这声信号一出,两翼陶恒所部骑卒便率先交叉冲出,各自选定一处敌军阵型薄弱处冲去。与此同时,挟胜而至的战锋营、健锐营士卒,也纷纷鼓噪着,举着手中兵器,向着谷中敌阵冲击而去。 当陶恒所率骑卒冲破敌军两道最为薄弱的阵线,转而向阵后冲去,准备重整队形的时候,已换上一身士卒服色,藏在中军中的赵贞知道,这一次,自己的失败已是近在眼前。 他心有不甘地望着倏忽而至的战锋营冲垮了己方军阵的外围阵线,全军都已开始动摇的时候,方才在一帮幕僚亲卫的苦劝之下骑上一匹马,与数十名亲卫向一旁谷道飞奔而去。赵贞一走,被主将抛弃的士卒们也渐渐失去斗志。在李部不遗余力地打击之下,许多人开始丢下兵器,表示投降。 最后一支顽抗的敌军授首之时,李延炤仰头看一眼色,沙漠中漫蔽日的黄沙仍是间歇性地肆虐着,然而逐渐西沉的红日却昭示着现下的时刻,已是将近黄昏时分。 俘虏的鉴别工作进行得很快,李延炤知道赵贞已化装成普通士卒逃离战场,登时便懊悔不已。此战虽算是击溃了赵贞所部主力部队,然而高昌城中仍有两三千军卒,赵贞逃脱回去继续组织顽抗的话,己方还不知又会出现多少本可以避免的无谓伤亡。 战前李延炤已派出联络哨骑联络已攻克海头的李柏。战后清点了敌军俘虏的数量,令李延炤不由得暗自吃了一惊,这些被俘的敌军人数足有两千余,比自己麾下的士卒们都还要多。仅凭自己一部,显然是难以看守这些俘虏。李延炤便将这些俘虏暂时集中在战场附近,而后收集了战场上敌军遗留下的武器装备等远远地堆放起来,又派了百来号骑卒看守。随后便押着这些俘虏回到营地。 回营之后,李延炤命士卒们在营地外又竖起一道营栅,为这些俘虏搭建了一个简易的集中营。随后又派一名骑卒渡河前往海头联络李柏,请求调派人手,看管俘虏。李柏得知李延炤已力挫赵贞所部主力,登时惊喜不已。次日黎明时分,李柏留一千人守卫海头,自己调运足额粮草与大军所用器械等,亲率剩余四千人渡过北河,来到李延炤所部营地。 “主簿克成大捷,深孚众望。柏得主簿臂助,实乃三生有幸。”李柏见到在营外迎接的李延炤,登时便上前把住李延炤的手臂道。 “挫败赵贞,实乃将士用命,炤不敢居功……”李延炤谦逊地一躬身,使得李柏对其又是好感倍增。 “定东以为,下一步,我等当如何而行?”李柏望向李延炤,认真地问道。 “炤以为,我当略作修整,迅速北进,讨平高昌!”李延炤抱拳躬身:“此战虽胜,却未能擒斩赵贞。若待其修整毕,再集大兵,我部不能速胜,劳师在外,日费千金,已落下乘。请长史明断……” 第三百二十九章 克复高昌(下) 李柏所部于北河北岸再立一营。与李延炤所部将此番的战俘夹在中间。夜间为防战俘暴动或是逃跑,两营巡视值守士卒皆是严阵以待。如是又过了两日,调派的军粮与物资军械等等皆是送入营中。战俘也被分别押走,去往海头治下各县中,由本地郡县兵代为看管。 海头本就是西域长史府治所,李柏对此也颇为熟悉,驻节海头的官员甚至于乡绅等等,对于凉州军的入驻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抵触。得益于凉州军的秋毫无犯,海头城中百姓生活也是一切如常。若非城头时不时还能看到插在土墙上的箭矢,以及城上的血迹等,任谁也不会相信数日之前,这城墙上还发生过一场并不算太激烈的战斗。 辎重齐备之后,李延炤与李柏便合兵拔营,向北而进。沿着赵贞来时的道路而去,准备对这个不自量力的戊己校尉展开最后一击。虽然之前赵贞所部主力基本覆灭,然而对于攻取高昌,不论是李柏还是李延炤,皆是心里打鼓。李柏还好一些,毕竟高昌左近的情况他还是了解一些。然而李延炤对此,就是两眼一抹黑,一问三不知了。 夜间在谷地中宿营时,李延炤令健锐营士卒攀山而上,为大军担任警戒哨。李柏望着两侧山上时隐时现,健步如飞的健锐营士卒,对左右道:“人皆言李定东练兵有法。往日只道是他人以讹传讹。今日得见,方知果是名副其实。” 李柏按照自己记忆中的模样,画出了一幅高昌城的城防地图。随即便召两军百人将以上前往军议。诸将入帐站定,便见李柏身后,已将他所绘的巨幅城防图悬之于上。李柏也未过多废话,直指那幅城防图,向诸将介绍高昌城的基本情况。 前汉汉武帝时期,西域都护府设立不久,受武帝派遣,贰师将军李广利领军出征,平定西域,途中,见此地地势高敞,人庶昌盛,便称此地为高昌壁。初元元年,汉元帝又在此处置戊己校尉一职,专事屯垦。与西域都护府呈掎角之势。高昌和海头便相继成为西域重镇。 高昌城略呈长方形,南北长而东西稍窄。整个城的防御体系分为外城、内城。如果加上戊己校尉赵贞私募兵士,为自己治所也建起一道坚实的宫墙作为防御工事,如今高昌,计有三道墙。 外墙基宽近四丈,高逾三丈,夯土筑成。周长估算下来,约莫一千六百余丈,共计九门。而自这些情况来看,眼前这座高昌城,依然称得上是一座坚城。高昌北面临山,不适应由此发起进攻,其余三面地势平坦,毫无阻碍。若要攻城,凉州军的选择也有很多。 不过这种严密坚固的三层防御,的确很令人头痛。若不是先前已将赵贞所部主力击溃,抵达城下的凉州军,便要面对防守这座坚城的八千士卒。 “诸君有任何想法,都可畅所欲言。”李柏介绍完高昌城及其附近一应自然情况,便环视众人言道。诸将眼望李柏挂起来的那幅高昌地图,神色之间皆是陷入一番思索。 “长史,如今敌军人手不足,即使城中戍兵尽皆登城据守,也不过两人据守一丈宽度。我军大可白日中猛攻南城。敌势不支,则必调其余戍兵前来协防。我等大可遣支精兵悍卒,趁夜绕往城北,寻机一举而克。” 李柏抬头望去,见话之人正是李延炤麾下曹建。登时便赞许地点了点头,而后抬头问众人道:“诸将对此可有其余看法?皆可明言。” 李延炤抱拳道:“长史明鉴,炤以为,白日中猛攻南城尚且不够,可制作数台投石机,日夜轰击城西南或是东南角。即使敌军城坚,一时无法轰塌,也务必令其感到危急。若偏师出奇,能够顺利登上北侧城头,便在北城城头及左近纵火以为信号。届时大军可集众而攻。” “攻破外城之后,长史可严厉申饬军纪,禁止士卒滥杀无辜,抢掠财物。随后进围内城,以弓矢缚降书射入内城中,申明擒斩赵贞者给予重赏。敌留驻城中将卒,皆赵贞自左近乡里募集而来,对其不算死忠。如此大可令其将卒离心。我等静候一日,若无人献赵贞而降,三军再攻内城不迟。如此一家之言,还望长史参详。” 李延炤讲完他自己所言计划,见李柏微微颔首,而后抬头环视四周,问道:“诸君以为何如?” 帐中诸将互相对视着,从神色中各自探询了一番意见,随即纷纷拱手道:“我等附议。” “既然如此。”李柏望着诸将,正色道:“明日寅时末刻,全军开拔。此去高昌尚有二三百里,各部骑卒前往各处哨骑,务要将敌军动向,打探清楚!” “是!”帐中诸将各自躬身抱拳,随后相继出帐。 “定东留步!”李延炤正退行几步,要转身出帐的当口,却听闻李柏出言相留,忙转身行礼道:“长史若有吩咐,敬请明言。” “前番我见你部士卒攀山越岭,如履平地。感慨不已。现下便问定东一句,你部可否先行前出十里,以为大军前驱?” 李延炤登时一愣,而后行礼道:“长史吩咐,炤未敢不从。抵达高昌后,炤必率部择地为大军立营。” “有劳定东。先前北河大捷,我已遣信使返回州治通报。如今我等进军高昌,万望诸将同心协力,再奏凯旋。” “北河克捷,皆赖长史明断。炤未敢居功……”李延炤如此言道也并非违心之语。先前尚在敦煌之时,兵分两路这个提议便是得到李柏首肯的。倘若没有李柏的信重,此事倒真的未必能成。 李柏哈哈一笑:“定东过谦了。此去若能克定高昌,想必使君不会吝惜赏赐。”他行至李延炤身旁,拍了拍他道:“不若定东引军至我帐下,共治西域,如何?” 李柏讲出相邀之语,令李延炤登时吃了一惊。他忙拱手道:“广武当面,陇西尚且未定。数年之间,虏贼已两度犯境。炤麾下将卒,家又多在广武郡下。移镇西域,恐多有不便……” 李柏本是试探性地问一下,听李延炤如是回答,便也只能在心底暗自叹口气,而后回转身行至几案前:“定东既已有定计,我便不再强求。克定高昌之后,我当上表使君议功,再送定东引军东返。” “谢过长史。”李延炤再次施礼,见李柏在几案后坐下,又挥了挥手,便返身出帐。 归营之后,李延炤便即刻召集诸将,清点兵员、军械、粮草等。并带了十数名工匠与医士。次日寅时,便全军开拔,顺着谷地继续往高昌方向而去。 健锐营中一个百人队的轻装步卒先行攀上两侧秃山,为全军充当哨探。数个骑卒队也先行前出。望着辎重皆装运完毕,李延炤随即便下令全军开拔。 历经十日跋涉,李部作为全军先锋,已至高昌近郊。其间仅仅受到个别股敌骑的骚扰。然而在己方骑卒的反击之下,这些受命前来袭扰的股敌骑也是死的死,逃的逃,再也无人敢贸然来惹这支先锋部队。 到达高昌近郊之后,李延炤便命士卒就地扎营,挖掘壕沟,构筑拒马。此地树木稀少,显然无法立起营墙木栅,不过壕沟拒马等,这些令居县兵弄起来可是一点也不含糊。 除去立营之外,这支县兵还将左近一切搜刮得到的树木都砍伐了来,令士卒协助工匠们制造投石机。骑卒也是四下而出,搜罗各种敌军情报,同时四下侦察,一旦大军乏粮,这些骑卒便可四下而出,抢收四处军屯之粮。 许是事出匆忙,也许是底下贯彻执行的士卒们未遵军令。虽然高昌城左近良田中所种的粮食或被收割,或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然而距城十几里之外近山之处,仍有数个型屯堡外大片田地未被收割或是焚毁。陶恒一面组织骑卒们就地抢收,一面派人向城外筑垒的李延炤报告。 李部诸军数日之间已辟出一片区域,相继挖好壕沟,立起拒马望楼等,以为大军宿营之地。李柏随后率主力到达之后,诸军将卒也只是稍稍扩建了一下,营地中便已可基本容纳下全军居住。除此之外,工匠带领士卒们赶制的数架投石机也早已准备妥当。健锐营士卒正四下而出寻找石块泥土等物。粗略加工完毕的数十颗石弹已在投石机旁准备妥当。 次日,准备充分的凉州兵终是发动了对高昌城的进攻。虽是匆忙赶制,不过却一点也不粗制滥造的投石机将一颗颗包裹着泥土的石弹向高昌城东南角抛去。随着这些石弹相继在城墙上、城内民居各处开了花,高昌之战正式打响! 李柏前番来李延炤军中,问李延炤要走了他麾下那些来之前临时赶制的带盾车。随后,李柏所部的步卒们,便推着这种盾车,顶着盾牌,冒着城上的箭矢,向高昌发动了进攻。 一颗石弹砸中城东南角用黏土垒砌的敌楼。霎时敌楼便被砸出一个大洞,上面据守的数名敌军士卒纷纷跌落城头。有几个倒霉蛋站的位置不好,一失足便是自城墙内侧直落下去。自三丈有余的城上跌落,这几人便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看是不得活了。 城中守军本就非赵贞麾下铁杆。乃是自高昌左近乡里强征而来的良家子。他们平日中依附军屯,靠给军屯种地来维持基本的生计。自东汉末年下大乱以来,中央王朝始终未能对西域进行行之有效的治理,这一方面导致西域地区之民产生了对中央的疏离感,另一方面,对于驻节西域的这些将领,通常也只能采用羁縻手段来维系他们极为有限的忠诚。 在这种条件下,这些强征而来的士卒,对于赵贞自然不会心怀什么好感,前番听赵贞领军出击,却遭逢大败。相继逃回城中的将卒不过寥寥数百名。这些逃回的将卒为了粉饰自己的失败,将凉州军描绘的异常强大。尤其是李延炤亲率的数百战锋营士卒,与那两百余具装甲骑,此时在高昌将卒的口口相传中,早就变成三头六臂,刀枪不入,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战前便有了这等畏难情绪,加之亲眼目睹远处飞来的石弹将敌楼轰得粉碎,摔在城墙上的袍泽们顿时哀嚎不已,其余高昌将卒,不少都心生退意。而李柏所部主力,却面无表情地一步步接近看似坚不可摧的高昌城墙。 “附城!”随着阵后隆隆作响的鼓声,十余架特制加长的云梯搭上了高昌城的城墙。李柏麾下凉州军士卒纷纷蚁附而上,冒着城上不时落下的弓矢与滚木礌石等努力向上攀登着。饶是先登士卒奋不顾身向上攀爬,却仍在城上敌军的顽抗下纷纷坠下城来。 李柏深知战阵之上,尤其这种残酷的攻城战,有时往往便是一鼓作气的事儿。他望着身旁两百余步远的投石机再次抛出一轮石弹。这次的石弹调整了方向,不再向着城墙东南角轰击,而是转向城中段,几段架起了云梯的城墙上飞去。 石弹翻滚旋转着,破开面前的空气,不过几息光景便飞向城头。须臾之后,女墙后面的民居之中,便响起轰隆一声巨响。一颗石弹飞越城头而后落下,一栋夯土的草房便应声化为齑粉。断壁残垣中,随后便响起妇人和孩童的哭声。 城头的高昌军士卒见此情景,登时一愣。然而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数颗石弹紧随其后呼啸而来。其中一颗直接砸在垛墙上。夯土制成的垛墙立时便如同纸糊的一般坍塌了一大片。而另几颗之中,又有一颗准确地砸在城墙上。落点前方站着的一名军卒,登时便被砸飞出去,连惨嚎都未来得及发出一声,便宛如破麻袋一般越过女墙,径直砸在近城墙的一户民居屋顶。 眼见此情此景,加之空中再次呼啸而来的石弹,令城上守军不寒而栗,纷纷寻机躲避。虽然那投石机命中几率并不算高,却已经给城头敌军带来了巨大的恐惧。 “擂三遍鼓!”李柏左手用力一挥,身后鼓吏已是遵照指令,奋力擂起面前巨鼓来。在鼓声的催促下,已进至城下的凉州兵,又是再次奋力攀登而上。转眼便已至城头! “杀!”登上城头的凉州兵纷纷抄起武器,跳上城墙,向着城上目瞪口呆面露恐惧的敌军杀去。而经过一阵短兵相接,未能将登城凉州兵赶下去的守军,望着城上越来越多的凉州兵,不少人已是转身便向城墙的各个阶梯逃去! 第三百三十章 西域初定 谁也不曾料到,士气降至冰点的高昌军会在首次进攻中便崩溃。李延炤望着整装待发准备前往城北趁夜进攻的将卒们,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攻陷城头的李柏所部立即分批前往占据外城九门,并且展开了对高昌军余部的追杀。一时间街巷之中喊杀声,刀砍斧劈之声络绎不绝。李柏令自己亲卫组成数支分队,一边在街巷中逡巡,以防有麾下士卒扰民,一边敲着铜锣,告知城中居民切勿擅自出屋。街巷中凡有持兵器者,将视作敌军,格杀勿论。 溃散的敌军或逃入内城,或四散藏入民居。有些在街巷中四处游荡,又难以找到落脚之处的,便被李柏麾下就地斩杀,也不论那些倒霉蛋拿没拿武器。兵士们割下首级,拴在腰上,而后大摇大摆地继续搜寻。 内城敌军也心有不甘地行出内城,对呈现混乱姿态的李柏部士卒进行反扑。然而杀过几条街道,便撞上刘季武所率入城的战锋队。一见这些杀气腾腾的铁甲步卒,敌军的逆袭部队便纷纷转身向着内城仓皇逃去。刘季武率部追击至内城外,直至城上纷纷射下箭矢,方才收兵返回。 李柏将外城一间空置的民居当作指挥部,此时军中司库、文吏等几乎一切会写字的人都在这民居之中奋笔疾书,纷纷誊抄着李柏草拟的降书。十几人面前摞着厚厚的纸张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而书写完毕的降书,则纷纷被折叠起来,缚于箭矢之上。 这年代虽然识字的人不多,不过李柏也正是想以数量取胜,文吏们要抄写的降书足有近千份。降书之上除了李延炤言及话语之外,还加上一条,城破之时,持降书归降者可免死。 李延炤所部战锋营、健锐营等千余人也相继入城,在街道之中筑垒,对内城形成阻隔围困之势。健锐营士卒纷纷将拒马、弓矢等物搬运至街垒之上。人人皆是严阵以待。 入夜之后,外城中处处燃起火把,将各条街巷照耀得一片透亮。而高昌军驻守的内城之上,因要防止外城凉州军投射箭矢石弹等物,故而一片黑暗。 高昌军士卒在漆黑的夜间提心吊胆地捱了一晚。明时分,外城处处燃起袅袅炊烟。而在内城上据守的高昌军士卒见得此情此景,纷纷露出艳羡神色。凉州军士卒用过早饭之后,也并未如同他们所想即刻便对内城发起进攻。内城城头据守的高昌军士卒透过垛口,望着街垒之间严阵以待的凉州军,却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皆是迷惑不已。 及至中午时分,李柏麾下弓弩手自城外行入,手中皆持弓弩而行,至最为靠前的各街垒处方才停下。随着诸将佐的号令,这些士卒纷纷将捆缚了降书的箭矢搭在弦上。随着一声声“放!”的喝令,千余支箭矢便以高角度向着城内抛射而去。 城上高昌军将卒见此情景,纷纷矮下身,在垛口后躲避,间或有弓弩手持弓弩自垛**击,那零星的箭矢也多半被街垒之中各军刀盾手手中盾牌挡下。 射出一轮箭矢之后,各军弓弩手便纷纷撤出前线街垒,转到后方待命。而城头反应过来的高昌军弓弩手拈弓搭箭,纷纷射出一轮轮反击的箭矢时,城下街垒中,早已变成一个个举着盾牌严阵以待的凉州兵刀盾手阵线。 看着箭矢咄咄地射在敌军密不透风的盾阵上,城头的高昌军心中愈发不甘,更是卖力地向各处街垒放箭,却通通做了无用功。直到一名士卒拾起方才城下抛射上来的,捆缚着降书的箭矢,宛如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呼唤着一旁众袍泽:“大伙快看,凉州兵射上来的,这是什么?” 闻言聚拢过来的将卒们满怀好奇地望着喊话士卒手中的降书,那士卒展开降书,却不识字,倒着看了半,随即讷讷地将手中降书展现在众人面前:“你们谁识得字?” 众士卒望着书写得密密麻麻的降书,却都是默然无语地摇了摇头。正在踌躇之间,一名将佐却大步来到聚拢的诸士卒处,大声喝问道:“聚在此处,是干什么?” 拾获降书的那名士卒战战兢兢地将手中降书递给那名将佐,道:“鞠队率,属下……属下方才在城上,拾获这个……” 那将领接过降书,细细研读一遍。随即面色剧变,忙揣着那封降书向城下奔去。不多会,那封降书便原模原样地出现在身居内城中心的戊己校尉赵贞案头。 赵贞望着那封降书,良久无言。拾到降书的将佐便站在他身旁,一言不发。赵贞沉默了一会,开口问道:“这降书,凉州兵用箭矢射进来了多少?” “属下……不知。凉州军进至城中临时街垒上,用弓弩向城中放了一波箭矢,基本都是这种捆缚了降书的箭矢……属下……属下稍后,立即命士卒前去各处,将这些蛊惑军心之物尽皆收缴焚毁……” 赵贞摇摇头:“不必了,此物既已由箭矢射入城中,怕是城中不下半数将卒皆已在传看。即便此时收缴,又有何用?” “如今我军兵不过千余,外城又已落入敌手。阖城陷落,也就这几日之事……更遑论若是传阅了降书,军中人人自危,人人皆相疑,又如何抗敌?” 赵贞缓缓取下自己的头盔,放置一旁,而后面色灰败地对那队率道:“且去将散落各处的降书收集收集,城中将卒人手一封。而后,捆缚本官,开城投降吧。” “将军不可……”鞠队率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赵贞。而赵贞随后一语,却令那队率乍然惊醒:“此时开城,我自缚而降,或得苟且而活。然若是执迷不悟,则必死无疑!到时不光是城外敌军想要取我项上人头,便是身边心腹将卒,又何尝不是心有二念?” 半个时辰后,高昌内城的城门打开,戊己校尉赵贞自缚双手,领着城中所余一干高昌军将佐行出。街垒之间所余的凉州兵见得这番景象,纷纷如临大敌一般架起盾墙长枪虎视眈眈。 早有机灵的士卒见机得快,将此事报告上去。没要到一刻钟光景,李柏已携凉州军数名高级将佐,连同他本人的亲卫部队,来到内城正门街垒后方,望着自内城中缓缓行出的投降敌军。 赵贞往前又行走了数十步,看到街垒后方骑着高头大马的李柏,连忙跪倒,膝行几步低垂下头,态度极尽谦卑:“罪人赵贞,叛国自立,抗拒王师,万死莫赎。然麾下士卒迫于无奈,跟随于我,并无罪责。敬请使君豁免诸军。贞虽死不悔……” 听闻赵贞话语,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将卒皆是伏地叩首:“请使君降罪!” 李柏纵马前行几步,扬起手中马鞭指向赵贞道:“既已知罪,迷途知返尚且不晚!只是你为首恶,如何发落,本长史尚无权决断。你麾下将卒遣出城外,集中看管。由府库供给衣食,自无性命之虞。赵戊己,便请你暂时屈就,随我部暂居城中。待左近安定,再往州治,听候发落吧。” 言罢,李柏身后数名亲卫一同上前,将赵贞押走。其余士卒也皆是在刘季武率三百余战锋营士卒的押送之下往城外营地而去。 李柏所部士卒押送完俘虏之后,便前往内城及戊己校尉府、城中府库、兵营等处接管、清点、封存物资。街巷之上也时不时出现一队队列阵而行的士卒巡逻。军中司库、文吏等也依照李柏的吩咐赶写了安民告示,并派遣士卒在城中各处张贴。因为战乱而变得有些纷乱的城中秩序,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 李柏践行诺言,将高昌军基层将卒集中至城外营地中暂居看管。而赵贞及少数高级将领则被带至一处空置的民居集中看管。如此一来,大可防止高级将领策动降兵发动暴乱。虽然当下看来这种可能已是微乎其微。 高昌既克,赵贞所部基本覆灭。西域其余地方多半已不再采取敌对的方针。半月之后,先前李柏去过信的焉耆、车师、龟兹、疏勒、鄯善、于阗等国纷纷回信,表示愿意服从凉州张使君之命。 在戊己校尉府接到这一连串回信的李柏,不由得冷笑一声,而后拿着这一摞书信看向一旁的李延炤,道:“当初我写信,请这几位草头王勿要协助赵贞,助纣为虐。谁也不回信!而今赵贞一朝覆灭,这些人倒是看形势不对,立马转了口风!” 李延炤哈哈一笑,淡淡道:“长史息怒。先前这几位国王,虽未予回信,却谁也不曾前来相助赵贞。如今长史一战克定西域,功勋卓著世所罕见。这几位既已明言归顺,倒也不必过多苛责。西域既定,商路畅通,长史又坐镇海头,日后少不了要与他们交道。贯通商路,以利循循诱之,再羁縻其心,方可保西域长久。” 李柏将手中那一摞书信放下,而后点点头道:“报捷文书早已发往州治,待使君回书抵达,定东便可押送赵贞,前往姑臧报捷献俘了。”言及此处,李柏再望向李延炤,不由得徒增几分伤感:“定东可已是考虑妥当,仍要率军返乡?” 李延炤垂下头,拱手道:“先前使君遣末将引军前来,襄助长史,乃是为公。如今西域既已克定,炤徒留此地,无所增益。军中人人思归,河南之地,虏贼又蠢蠢欲动,正值我辈守土御敌之时,念及乡中父老,阵亡袍泽灵柩还需守护,炤只得暂别长史,归往令居……” 李柏闻言,只得点点头:“定东既有决断,我便不再赘言。先前你部力阻赵贞主力,功勋卓著。麾下将卒伤亡也是颇重。我已令司库清点完毕高昌府库资财,稍后匀出一部送往你军中,万望勿辞。” 李柏如此厚待,却是出乎李延炤意料之外。他一时竟不知什么好,只得跪地叩首道:“长史厚遇,炤铭记于心。他日商路贯通,还多有仰赖长史之处,万望长史今后常通书信,凡有一二为难之处托付,炤必全力以赴……” 先前张骏言及派李延炤前往协助李柏收复西域之时,李延炤只道这是份不怎么轻松的脏活累活。毕竟在外征战,算是客军,上头还有西域长史这么一个领导。白了,打好了功劳极有可能是别人的。打不好的话,这个锅很可能由他来背。 然而如今与李柏的这一番攀谈下来,立时令李延炤疑虑顿消。谁也不是圣人,李柏能让自己押着赵贞去献俘,并且从起获的高昌府库中分出一部分资财给李延炤。明他也的确没有独吞这份功劳之意,也是给李延炤吃了一颗定心丸。 之前之所以答应张骏前来协助攻取平定西域,也是李延炤看出了张骏有提拔崛起的寒庶将领,来与州中高门相抗衡的心思。毕竟韩璞身为高门代表,三朝大将,数番出击陇西都被虏贼打得像狗一样。沃干岭之败之后,虽然被张骏赦免,却也全然失去在军事问题上的发言权。而士族中能打的宋配也已作古,张阆或许可以勉强算一个,但驻节要地金城,却是不可轻动。 除去想借着这股东风为自己谋求一个进身之阶之外,李延炤的另一个目的,便是想要在即将贯通的商路上分一杯羹。令居地盘有限,每年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蹦跶,能收取截留的赋税就那么点儿。先前养千余正兵,两千辅兵已觉吃力不已。若是不开辟新的财源,日后虏贼要是再举大兵来攻,多半可就不会像这次一样险胜了。 好在自己将要临别之时,也总算是与李柏这位将来要经略西域的一把手结下了一个善缘。他日沆瀣一气借着商路发财,倒也是对双方都好的一件事。 大军在高昌又驻守了一月,州治的使者方才姗姗来迟。在他送来的书信中,张使君不乏溢美之词,显然对于此次平定西域极为满意。除书信之外,使者还带着一厚摞封赏文书。详细注明对诸军之中有功将士的封赏。李延炤与麾下诸将,也皆是赫然在列。封赏谈不上丰厚,不过却也不薄,李延炤、刘季武、曹建、陶恒、王诚、魏旭等主要将领,皆是官升一级。李延炤晋护羌校尉属长史,仍驻节令居。 余者便是令李延炤率部即刻启程,押送赵贞等犯官赶赴姑臧。李延炤奉令而行,随后返回营中,令全军半日筹备,随即便押送着装载赵贞及数名高级将佐的囚车,告别李柏,在向导带领下一路向东而去。 第三百三十一章 姑臧献俘 建兴十五年十一月初,西征西域地区的李延炤所部令居县兵,押送着戊己校尉赵贞,及戊己校尉府属官十余名,自高昌出发,跋涉月余,进抵凉州治所姑臧。张骏率一干刺史府属官早早便在城北洪范门外迎接。城中巡逻的衙役兵卒等,也早已敲起了铜锣,向城中居民昭告王师平定西域,凯旋而归的消息。 城中得到消息的民众纷纷行出家门,向城北聚拢。并不宽阔的洪范门内外早已站满了迎接的属官及维持秩序的城中宿卫。身负卫戍重任的陈珍也在城头上紧张地布置着,城头士卒皆是严阵以待。而在城下充当仪仗队的宿卫,此时也早已排好阵列。 一列列虽身披铁甲,却灰头土脸的步卒率先在远方出现。张骏见得队伍中飘扬的战旗,率先出列紧走几步,满是得色的面庞上炯炯有神。而在那些铁甲士卒中间,被装在囚车中的赵贞及若干戊己校尉属官,面上纷纷现出颓丧与灰败之色。 率部行至洪范门前,李延炤远远看到张骏,便立即飞身下马,而后跑过去跪地叩首:“禀张使君,属下令居县司马李延炤,随李长史出征西域,得使君青眼,长史提携。幸不辱命,克捷而还!” 张骏紧走两步,将李延炤自地上扶起,温言道:“定东不必如此。李长史报捷奏书中,已明言定东此番力阻赵贞主力,立下大功。西域既定,吾心甚慰。” 张骏把着李延炤的臂膀,同他一起入城。属官们纷纷跟在后面步入洪范门。队伍中神色各异,居前的阴、宋、索、张等高门在州治中任官之人或神色平常,或眼神阴鸷。而队中的武兴太守辛岩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队末年轻的刺史府主簿谢艾则是一脸艳羡与兴奋。 李延炤首次受到如此对待,他随张骏一路行来,街边百姓们皆是极为热情地欢呼,却令这位战场上冷面无情的将佐感到些许不自在。打来了这时代之后,他早已习惯在军中为一营将士的衣食起居,行止征伐而思考奔忙。对这种场合确实有那么一些不适应。 张骏仿佛是看出了李延炤的不自然,把着李延炤的手臂又略微用力了些:“定东,西域既定,这些当是你应得的。只是回到令居之后,所负职责更为繁重。如今你已是孤麾下属官,此去务以军务国事为重。凡有为难,皆可直接上书,孤自会给予支持。” 李延炤望着一旁的张骏,一时竟不知什么好。当初那个夜微行邑里的顽劣少年,如今确确实实已成长为一州之地的统治者。行事之间,虽仍算不上面面俱到,不过已称得上是炉火纯青。 念及自己此番因功升迁,李延炤也是颇为感慨:“炤虽才德有缺,然承蒙使君厚遇,惟死以报!今刘胤遇挫而还,陇西情势如何,尚不可知。然虏贼若想克城向北,炤必以死相拼!” 赵军两度北侵,令李延炤对刘赵的实力和威势都已有了深刻的认知。固守令居所带来的连锁效应尚未能全然消亡。相应的,如若敌军短期内再度来攻,则真如李延炤所言,惟以死相拼而已。 然而张骏随后笑言道:“定东毋须多虑,自沃干岭之败以来,孤无时不想振旅而进,克复陇西。先前虽败,然逃归士卒,仍十之五六。孤已令陈平虏、谢主簿等收敛败卒,集中操练……” “使君欲复攻陇西?”惊愕之下,李延炤声调都变了:“连番征战,士民疲敝,此时委实不宜再行动兵,望使君三思!” 张骏见李延炤一脸正色地劝谏,心下稍有不豫,然而沉默着思虑一番,便稍稍释怀,道:“如今定东西征凯旋,暂且不议军政。待来日陈平虏与谢主簿操练士卒毕,再行计议吧。” “炤为家国计,惟请使君三思而行。”李延炤微微欠身:“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他顿了顿,又道:“今年连番征战,烽火遍及各处,平民之家,已难维系温饱。如今西域克定,正当开拓商路,积累资财货殖之时。仓促出兵,辎重不足,即使获胜,也必难固守。若军败,则全州震动。届时一无辎重钱粮,二无御敌将卒。敌若大兵压境,使君何以自处?望使君与民休息,积累资财。待钱粮充足,兵强马壮之时,再行举兵。” 张骏微笑着点点头:“定东果是老成谋国。此番西域克定,府内属官皆言可抽调李长史麾下新胜之兵,与州治宿卫精锐、广武、武兴郡兵,再渡大河进取陇西。孤也知此番西域初定,李长史麾下委实不可轻动。年中处处烽烟,靡费资财巨万,早已入不敷出。然食肉者鄙,鼠目寸光,孤僭居此位,方知国事之难。” “孤犹记得,先公临终之时,曾言务要振旅东向,光复晋祚。虽已经数年,仍不敢稍忘。然当下之局,不忍一时,则万无指望。州外虏贼要忍,州内高门,则更是要忍……所能推心置腹者,不过陈平虏与定东寥寥数人耳……” 听着张骏压低声音轻轻言的一番话,李延炤更感惶恐,忙道:“使君信重,炤不敢辜负,惟愿国富民强,挥师东进,了却先公遗愿,唯此而已。炤为此万死亦不敢相辞。但有军政庶务,惟使君马首是瞻。” 张骏之所以会动重用寒庶卑流与武人的心思,一面是当下所处环境,确实需要武将来守土开疆,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较之州中那些高门士族,寒庶卑流与寒伧武人更听话,更便于控制。 因此对于李延炤这一番不知是发自肺腑还是逢场作戏的表忠心,张骏还是感到满意。他轻拍着李延炤的手臂,道:“定东好生任事。先公曾言,定东可用。孤至今对此仍深信不疑。定东每番血战,孤皆铭记于心。对于定东之功,孤心中自有明断,便是他人质疑诋毁,孤亦不会稍改。” “每战皆是士卒用命,使君调度有方。炤不敢居功。惟望使君遇事明断,远奸佞,亲贤臣。则将卒等便是战死沙场,亦能含笑九泉……” 两人继续低声攀谈着,又过了好一段,李延炤一抬头,发现已行至灵钧台前。犹记上次自己一腔悲愤,登台与张骏之间那番双方皆是充满无奈与不甘的对话,李延炤神色蓦地变得黯淡下来。 “前番你等收敛了马平遗骸,葬于城西山脚下。孤得知之后,已从内帑支取一批钱物,将墓葬重新修缮过。亦是按太守规制,为墓中添置一批陪葬物品。定东可以放心,马平之功,孤与你一样,不敢稍忘……” 听张骏所言,李延炤神色稍稍宽慰了些许。然而仍是充满负疚感道:“是我害了他啊。念及当初在广武军中,我为一喂马的卒,而马司马则是营中都尉。若无他之提携,又何来炤之今日?亏欠良多,今生竟再也无力偿还……” 张骏凝望着李延炤,神色亦是凄然:“定东权且宽心。马司马此事,孤心中亦是充满负疚。国难之时,畏缩不前者有功,而敢战之士冤死,孤何尝不愤懑?待庙堂肃平,孤当亲为马司马加谥!” “属下还有一不情之请,望使君允准。”李延炤垂首轻声言道。 “但有所请,不敢固辞。”张骏道:“不妨明言。” “属下……想以使君名义,抚恤其家……”李延炤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及至微不可闻。 张骏皱眉思忖片刻:“定东且将马平亲眷接引至令居安置吧。抚恤之事,我可与定东出资,然……还望定东万勿以孤之名义行此……” 得到了张骏的答复,李延炤心中虽然稍有失望,不过念及张骏现今处境,倒也能够理解,当下便不再纠缠,垂首道:“炤……替马司马亲眷,谢过使君厚遇……” 属官队伍迈步接近,两人适时阻住话头。张骏携李延炤率众属官一同登上灵钧台。身后押送赵贞以及一干戊己校尉府属官的战锋队士卒,也是在灵钧台前停下了脚步。 刘季武出列行至台下,跪地叩首:“禀使君,此番从征西域,计擒斩戊己校尉下三千八百余人。克高昌壁,缴获军械资财无算。俘戊己校尉、主簿、长史、部曲督若干。今返州治报捷献俘,请使君明示!” 张骏行至高台边缘,望向下方军阵内囚车中的赵贞等人,朗声道:“自武公驻节凉州始,凡二十六载。诸位先公无论在位短长,皆励精图治,未敢贪私。州中士民安居乐业,便是虏贼偶有来犯,也皆铩羽而归。赵贞得先公信重,得以镇守西域要地。然不思为国分忧,安定民众,经略商路,反倒拥兵自重,裂土自立!” 张骏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其人执迷不悟,更是集兵以抗王师。诸位先公,皆晋室所授西平公、凉州牧。吾虽假摄此州,然法统尚在。为国家计,故而起兵征讨赵贞,亦非一己之私,乃为国不至分裂,士民不至沦于虎狼之口……” 听闻张骏毫不留情的话语,如同一柄巨锤一下下地击打在赵贞胸口。本来就面色苍白的赵贞,听得这番话之后,更是一副生无可恋之相。谁也不知此时的他,是否在后悔当初不该如此草率地选择投降。 “今我王师,克定高昌,西域肃平。赵贞畏于王师威势,自缚请降。念及其尚迷途知返,孤便宽赦其死,改徙西海郡,发给田土。望其今后本分度日,追悔其过。勿要再动妄念,辜负孤一片宽宥好意……” 赵贞宛如一个待死的刑徒,满面灰败地听完张骏的宣判,面色方才松弛下来,随之长叹了一口气。曾在西域举兵,叱咤风云的他,如今兵败被俘,落得这个结果虽算不上好,不过总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倒也还算不错。 满面释然的赵贞与其麾下诸属官被战锋营押走。而灵钧台之上,张骏转身望向身后皆是一片惊愕的属官们,大笑道:“昔我世祖武皇帝灭东吴,吴末帝孙元宗自缚而降。武皇非但不究其罪,反倒封为归命侯。锦衣玉食厚待恩养。三吴之地因此归心。今日赵贞虽起兵反叛,拥兵自重以拒王师。然此情此景,莫非灭吴故事乎?” 听闻张骏此言,高台上的属官们纷纷跪倒一片,口称使君仁德。张骏则哈哈大笑着,飘然向高台下行去。 张骏行下高台,正看到刘季武与麾下士卒一同,准备押送诸囚车而去。刘季武见张骏行下高台,身后还跟着李延炤,忙跪地叩首行礼。一侧士卒们见状,却皆是面面相觑。之前谁也不曾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也皆是首次见到这位凉州的最高统治者,一时竟都是一副乡巴佬进城的模样,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李延炤见这帮将卒无措模样,不由觉得有些无语,顿觉脸上发烧。立时喝道:“既见使君,还不快快行礼?” 被李延炤提醒的众将卒,方才如梦方醒,连忙跪倒,甲叶撞击的铿锵声响做一片:“卑下见过使君!” 张骏笑着道:“无妨,无妨。”他行至首排跪倒的士卒身前,看着那士卒身上铁甲,只见肩甲、头盔之上,足有六七道刀砍斧劈的痕迹。不再鲜亮的铁制甲叶上,细细看去仍有大片大片洇干的紫黑色血迹。 “起来罢。”张骏眼望着这些士卒,朗声道:“诸君皆是我州中忠义卫国之士,不必多礼。倒是骏当感谢诸君。稍后骏自当从内帑中支取一笔财货,以赏赐诸将士们……” “承蒙使君厚爱!”李延炤率先叩首。随即,刘季武与麾下将卒亦是一同叩首,感谢之声在灵钧台下,瞬间便响成一片…… 第三百三十二章 后院失火 对有功将士的封赏,宴请有功将卒的这套流程走下来,已经是深更半夜了。望着醉倒在主位上,放浪形骸的张骏,席间那些仍是清醒着的刺史府属官们纷纷起身,架起醉倒的同僚告辞退出。李延炤等见状,亦是纷纷跪地叩首,告辞返回。 宴席散去,内侍们开始收拾席间一应宾客所用碗碟等。待收拾完毕,留在醉醺醺的张骏身边的陈珍便挥了挥手,让内侍们退下。而后,陈珍便扶起醉意盎然的张骏,向内室而去。 进入内室之后,醉醺醺的张骏微眯着眼,扫视了一圈室内,见并无旁人。立时便挣开陈珍的搀扶,行至榻前坐下,一副清明神色,哪还有半分醉意? 陈珍见状大惊:“使君……”话还未出口,便见张骏哈哈一笑,抚掌道:“陈折冲切莫惊愕。此番饮宴,席间属官诸将所饮皆酒。而骏所饮,俱为水也。” “孤在席间故作醉态,不过是想令一二知心之人与孤同往此处,议事而已。”见陈珍垂首不语,便出言问道:“今番西域克定,折冲觉之后当如何?” 陈珍沉吟片刻,拱手道:“谢主簿自往军中,兢兢业业,凡事皆率先垂范,之前虽为儒生,却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军需钱粮等,也皆置办妥当。于兵略也颇有见地。先前闻西域克定,曾与属下明言,此番当东拒胡虏,休养生息,万勿再起刀兵。属下闻之,深以为然。” “哦?”张骏的眉头轻轻挑了起来:“谢主簿之意,折冲是觉赞同?” “军国政事,使君自有明断。”陈珍垂首道:“然此番克定西域,年中已历大战三次。府库为之一空,加征的税粮也使得平民之家如今难以糊口。先前沃干岭一败,损兵折将,更是雪上加霜……” “念及于此,属下斗胆谏言,敢请使君万勿轻动刀兵。如今护羌长史既已委任李定东,便可支给部分钱粮,派驻锐卒与之合兵一处,扼守令居,严防虏贼进犯。而西向经略商路,累积资财,便是来日引军东征,府库充盈,兵强马壮,倒也平添几分胜算。” 张骏点点头,而后方才醒悟陈珍仍是站着回话,忙指向一旁胡床,请陈珍坐下。陈珍躬身面向张骏,心翼翼地行至胡床旁,而后规规矩矩地跪坐于上。 “折冲觉李定东此人,可信与否?”张骏见陈珍规规矩矩地坐定,方才口唇轻启,问道。 陈珍微微犹豫了一下,而后答道:“定东先前扼守令居,损失不。使君是否觉其自筹军资,置办粮饷器械,是为不妥?” 张骏面有忧色:“吾闻定东清心寡欲,一心扑在军伍之中。媒人并非没有,广武、令居各地民女,风姿也算中上。而李定东却连家室都不娶一房。先前你我猜测李定东卖首之事,乃是为其个人聚敛财货。然此番灵钧台下,见令居一县之兵,便如此精壮彪悍,可见此人所图非,想必先前所敛财物,也多半用于军中……” 陈珍拱手道:“使君所虑至为深远,定东聚敛资财,一不修房,二不娶亲。生活亦是单调朴素至极。若非将资财尽皆用于军中,实是难以解释。若其人果有反心,着实不得不防……” 他沉吟半晌,又抬头望向张骏,道:“属下素闻李定东与广武郡守辛翳、令居县令辛彦交好,若三人串通一气,心生不义,便是萧墙之祸。私以为辛彦尚可留驻令居。然辛翳则必调离广武。今宿卫编练已有成,便请使君令谢主簿为护羌校尉府主簿,领军驻节令居。如此安排,便是李定东有什么二心,想必也束手束脚,难以施为了。” 陈珍的建议令张骏不由得眼前一亮。长久以来困扰他的诸多问题似乎就在一一化解之间。往日中,叔父与自己都颇为倚重的韩璞等人,统军作战的才能实在有些捉急。而现今冒出来一个能打的李定东,却又不准怀没怀着什么别样心思。 张骏一直在纠结着将如何安置李延炤这颗烫手山芋。曾想将他调往州治,任自己府中属官。不意那些士族高门对于自己想要提拔寒庶卑流与之对抗的心思,早有觉察。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能够容得府中有一个陈珍,已经是足够宽容。若再插个李定东进来,却是任谁也不会轻易答应。先前众正盈朝,找了个蹩脚借口强烈要求处死马平,也可以视作这些士族高门对于使君将重用寒庶卑流一事所引起的反扑。 而李延炤拔擢为广武郡府属官,出任令居军司马以来,处心积虑地累积资财货殖。无疑更令张骏深感不安。他已觉察到李延炤此人是一柄锋利的刀,不过这刀若是指向敌人尚可。张骏所虑,正是恐惧这柄刀有一日会指向自己。 陈珍也正是窥破了张骏的心思,提出由谢艾率新近重组编练的州治宿卫精锐,驻节令居。一来可增强凉州的边防实力,若虏贼再度北犯,广武一线已有充足兵力可阻挡敌军进攻。二来便是让谢艾牵制李延炤,并调去一名与李素无交情的郡守,最大程度上杜绝任何反叛可能。 张骏长叹一口气:“先公在时,孤曾顽劣不堪。那时承蒙先公恩泽庇佑,不知何为艰难,何为愁苦。直至今日,先公已然作古。事无巨细,都要孤一一过问,方知局面内忧外患,维持尤难。” “使君也不必过虑。李定东自雍秦流亡而来,又非高门子弟,了无根基,一时若论其有二心,未免失之公允。属下妄测,其许是为归乡复土之念所驱,时时不忘先公之愿。若使君驱使得当,此人倒也是大有可为。” 陈珍一番宽慰话语,却也并未令张骏的神色轻松下来。他缓缓拿起桌上石砚,端详着道:“希如折冲所言。今后凡军国政事,若有疑难之处,还望折冲与孤答疑解惑。” 陈珍诺诺连声。而张骏的面上,不仅没有分毫释然,反而变得更加凝重些许…… 李延炤率领诸将一路行回临时安置诸军暂住的宿卫营地。诸将之间皆是喝了些酒,又逢战功奖励,人人满面红光,得意不已。 一路上所遇到的巡逻宿卫,皆是用带着些许嫉妒的异样眼神望着他们。白日中令居县兵押送俘虏入城的威势,这些宿卫也皆是亲眼所见。陈珍领兵日久,早知凯旋归来的兵将最是骄横,因此特命城中宿卫军营为令居县兵腾了不少空房,饮食供应也极尽优待,免得这些大爷心生不满,在使君眼皮子底下搞些什么事情出来,到时候他与李定东都交代不了,大家面子上也须不好看。 诸将归营,便即各自回到自己营中,召集麾下兵将申饬一番军律,以防麾下兵众擅自出营,寻衅滋事,产生不必要的麻烦。李延炤今日喝的不少。虽然那种像醪糟一般的米酒没有带给他多少醉意,不过连日奔波,也已是困顿不已。躺倒榻上便沉沉睡去。 县兵在姑臧城中又留驻两日,随着封赏与赐予陆续到位,李延炤又受召前去面谒张骏。将手中官印换成张骏发给的护羌校尉府长史官印。队伍随之又陆续补充了些粮草,随即启程,踏上回乡道路。 此番征战西域,诸营中阵亡士卒合三百余名。因西域气炎热,无法将之带回县中,便由将卒们一同择地将这些袍泽埋葬。而这些阵亡军卒的名册却皆已记录在案。回到县中,势必又要将这些名字刻成令牌与石碑,再送去忠烈祠中摆放。 李延炤心中已是计划好之后要做诸事。上次卖首的资财,经发放抚恤及之后打造兵甲器械,已是花费百万钱。仍余下百万钱,李延炤却是想划拨一部分,用作开设数间学堂,以供军中将卒遗孤上学所用。 念及这开设学堂之事,他不由得又想起课本的问题。一念及课本,便想到在历史上颇为神奇的活字印刷术。毕昇之前,之所以知识几乎被世家大族垄断,便是因为书籍皆是手抄或者采用一整块雕版印刷。手抄且不用,效率低下,成本高昂。而雕版较之手抄,虽然进步不,然而亦是面临着使用寿命、印刷内容的局限性,以及依然高昂的成本。 活字印刷术,在人类历史上都可谓是一项伟大的发明。毕昇将陶土制成一个个单字的字模,而后烧制变硬。之后只需将不同的字排列组合完毕,便可以在排好的活字板上刷墨,随心所欲地印刷各种书籍。这一发明可以打破了长久以来的高门知识垄断,并使寒庶阶层的儒生、士子等,得以通过学习,渐渐形成文官势力,成为治理国家的中流砥柱。 向寒庶阶层,普罗大众普及教育,还有最为明显的一个好处,便是可以打消当下这种阶级固化严重的局面。士族高门之所以可以垄断着各条上升通道,便是因为他们知道,这年代的寒庶卑流根本读不起书。无法获取知识,自然不能与这些高门士族相抗衡。 不过文明在发展的道路上,总是会出现一些变革。今番在姑臧城中,李延炤不经意间登上营墙望楼,便看到他终身难以忘怀的一幕。在城北洪范门左近有一间大院,院中坐着不少儒生打扮的半大孩童。看样子便是一所学堂,只是这学堂与一般学堂还不大一样。其中的教师与学生之间,皆是用手语在沟通交流。 后来李延炤才知道,这所书院正是凉州首任刺史张轨命属官设立的。张轨晚年自己患了中风,瘫痪在床,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虽然自己仍有衣食供养,不过念及那些不会有供养的普通百姓中的聋哑人,便生出设立这一间特殊学堂的念头。 张轨的这一决定,使州治中每年多出一笔不菲的开支,来作为这间特殊学堂的经费。而这一举动虽然落到实处,却也并未引起士族高门多么激烈的反对。或许是这些自视甚高的士族家庭觉得,这些聋哑人对自己的利益与位置并无威胁,方才默许这所学堂延续道了现在。 李延炤生出这个想法,一方面是想为那些军中阵亡将卒的遗孤寻一条出路。另一方面,也是为他自己储备人才。毕竟如今他成为护羌校尉府属官已成事实,这个护羌校尉虽一般都是由凉州刺史兼任,不过张骏亲领此职,率军出征的可能性显然是微乎其微。 既然如此,将来极有可能发起的收复陇西的军事行动,便多半由州治委派一名主将,代行护羌校尉职责。而谢艾与李延炤,一名主簿,一名长史,便势必作为副将从征。至于打下陇西之后寻得哪块地方来治理,并将之作为自己手中稳固的后方,现下还不是他能够操心的事情,只不过他却想到,若有那,自己手中一定要有一二可用之人,不至于临了再抓瞎。 自姑臧返回县城,诸军又走了三日。而当三日后黄昏时分,李延炤领军出现在令居城北的时候,却在北门之外,看到了一脸焦急无措的廖如龙。 初见廖如龙,李延炤心中还有些奇怪。而廖如龙早已是飞马奔上前来,不待坐骑进至李延炤身前,已是滚鞍下马,声调中带着哭腔道:“属下疏忽,罪该万死,请司马治罪!” 李延炤见他神情模样,一种不祥的预感乍然涌上心头。他面色肃然地望向廖如龙:“可是娘子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廖如龙跪伏于地:“属下有负司马重托……还望司马治罪,属下万不敢辞……”廖如龙话音方落,李延炤手中马鞭已是愤而甩出,正抽中廖如龙的背。 抽完这一鞭子,李延炤倒也是恢复了几分理智与清明,他从马上探身,一把拽起廖如龙,道:“起来,这里并非话之处,且同我一起进城,再细细道来!”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下落不明 李延炤沉默地站在县府内堂。辛彦看到满面煞气的李延炤与一脸灰败的廖如龙,适时而知趣地走了出去,并将门带上。 “,娘子怎么了?”李延炤大马金刀地行至几案后坐定。而廖如龙,则早已如同一滩烂泥一般委顿于地。他垂着头,目光躲躲闪闪地,不敢回望李延炤一眼。闻李延炤厉声喝问,也只是战战兢兢道:“前番属下如往常一样,率麾下弟兄们在司马宅邸左近护卫。护卫弟兄乃是分为两班,一班前半夜,一班后半夜。清晨属下照例巡查之时,却发现娘子居所后窗大开着。当即感到不妙,便连忙进屋查看,却只见娘子屋中,已是空无一人……” 听了一番廖如龙的陈,李延炤当即便皱起眉头。按这娘子平日也算本分,要有什么仇家,李延炤是端得不信的。然而这种情形又委实太过诡异,不由得他不浮想联翩。 “娘子住进宅邸时,可还带有什么别的亲眷?”李延炤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先问清楚比较好。毕竟苏宛云知书达理,不辞而别的几率不高。而如若她带了别的亲眷同来,又一起消失的话,李延炤倒觉得自己真该下功夫去好好找一找了。 “娘子去到别院之时,还带了一个侍女……”廖如龙抬起头,犹疑不定地道。他话音方落,李延炤已是迫不及待地一跃而起:“那侍女现在何处?” “娘子独居正堂之中,而那侍女在厢房居住。数日前娘子不知所踪,那侍女便一直待在厢房中,不曾外出一步。送进去的餐食酒水,她也不吃。就这么在里面饿了几……”廖如龙观察着李延炤的神色,心翼翼地道:“军卒们每每进屋想让她吃饭,都被他连踢带咬地赶将出来……自昨日起,已再无人敢接近那厢房……” 听着廖如龙断断续续的描述,李延炤对于当下情形已知大概。便是那娘子不知所踪,而她忠心耿耿的侍女想要绝食明志。心下不由平添几分敬佩之意,他望着廖如龙,淡淡道:“既如此,便去屋中,看看那侍女,不定她对于娘子的去向,能略知一二。” 言罢,李延炤便令廖如龙在县府外等候,他自去营中,向刘季武与曹建嘱咐一番,并暂时交割营中庶务,随即便骑上马,又牵过一匹,行至县府外,令廖如龙随他一起上马,一同向郡府驰去。 两人行了大半日光景,郡城城门便已遥遥在望。李延炤念及当初离开此处之后,尚且首次返回故地,一时也是颇为感慨。两人放缓马速,行至城门处下马,而后牵着马向城中缓缓而行,不一会儿,便已至城北这间属于他自己的宅邸外。 此时的宅邸早已在郡府与廖如龙所部将卒的重重护卫之下。那日苏娘子失去行踪以来,郡府中辛翳听闻也是大为光火。当即便对此地严加保护。苏抚知晓自己堂妹就此失踪,也是愈发焦急,亦派出书名忠心耿耿的部曲家兵至此护卫。这间十丈见方的院周围顷刻便布满军卒部曲。李延炤行至门前,还遭到两名不知情的军卒阻拦,直到他亮出自己的官印,那两名军卒方才放他入内。 李延炤随廖如龙一路行入院中,廖如龙指向正堂一侧的一间厢房,便对李延炤道:“那厢房便是娘子侍女独居之处。如今将卒们皆是不敢接近,属下便随司马前往罢……” 李延炤摆摆手:“你且在外候着,区区一个女子,伤不到我分毫。”言罢,李延炤便上前推开厢房大门,迈步而入。 厢房中陈设颇为简单,一张榻摆在墙脚,上面还放置着枕头与被褥,另一侧墙角处放置着一个简易梳妆台,少许胭脂水粉等便在那上面散落着。而靠近门口则摆着一张几案,几案前后摆着两张胡床。案上则铺着两张纸,李延炤行至一旁,细细看去,竟是两张乐谱。 而在几案后方的胡床上,则摆放着一张琴。李延炤望去只觉似曾相识。这张琴多半便是苏娘子爱不释手,数度用它演奏的那一张。他侧头望了望呆坐在梳妆台前的侍女,见其头也不回,面容映照在铜镜中,显得一片木然。顿时心中也涌起一种难以言的复杂情感。他迈步行至几案后,便要伸手去抚摸那张琴。 身在梳妆台前的侍女自铜镜中看到了这一幕。她厉声制止李延炤道:“放开!你们也配动娘子的琴?” 那侍女的厉声制止令李延炤停顿了一下。而后他却恍若未觉,依然一手掀开琴布。苏娘子那张式样古朴的琴便展现在面前的胡床上。 而那侍女自铜镜中看到李延炤全然不理会他的阻止,立时心中又惊又怒。他起身面向李延炤,而后全力向他奔去。屋中不过三五步的距离,转瞬之间,侍女便奔到李延炤背后,她扑上来照着李延炤的手臂就是一口。 此时李延炤早已除下铁甲。那侍女拼尽全力一口,正咬在臂之上。然而许是数日未进食,她的力道无疑了不少,李延炤只觉最开始那一下稍感疼痛,之后便无甚感觉。而那侍女虽用尽全力咬了下去,然而李延炤出征旬月,虽然不至于不曾换衣,不过西域缺水,不曾洗澡倒是真的。也不知曾多少度汗透重衣。那侍女只觉一股难以名状的奇异味道在自己口腔中蔓延开来,当即便松了口。 李延炤转身,右手按着那侍女的头,回望着她苍白而憔悴的神情,出言问道:“你可知你家娘子去向?” 那侍女先前种种踢打咬皆是源于惊恐,无助与畏惧。自娘子失踪以来,她不再信任身边的每一个人。因此看到那些送饭的军卒、进屋查看的李延炤,才会如先前一般喝骂驱赶,乃至于踢打咬。 可是此时,被李延炤死死按住脑袋的侍女一边徒劳地挥着手臂,一边倔强地望向李延炤,道:“我不知……我若知晓娘子去向,必然一早就去找她去……” 李延炤望着那侍女苍白而畏惧神色,加之数日未进食,挣扎反抗也显得微弱不已。心中顿生恻隐。他索性放开手,望着她淡淡问道:“之前与娘子有数面之缘,倒是从未听她提及自己还有一侍女,不知如何称呼?” 侍女犹疑了一番,先前那些兵卒前来送饭送水时,对待她可谓是唯唯诺诺。而此人却有些不同。听到他提及姐,当即便充满担忧与委屈,立时便委顿于地低泣起来。 李延炤行至她身旁,轻轻道:“若还想见娘子,便切莫自弃。我等皆会尽力寻找。若你知娘子有何可能的去处,也尽可对我言,我必全力寻找……” 侍女伏在一旁,带着哭腔颤声道:“姐从未与人结怨,对乡邻亦是礼敬有加。所接触之人,除去堂兄苏都尉,便再无旁人。我……我委实不知,姐能为何人所掳……” 她着着,哭声又更大了些:“如今苏明府也已不在,若再失去了姐……我……我一介婢女,又有何颜面苟活……” 她哭得梨花带雨,许是连续三两未曾进食的缘由,抽噎着几欲昏厥。李延炤忙唤过外间值守士卒,命其前去取了些水与餐食端进来,他自扶起这侍女坐到几案旁,又令士卒将餐食与水一齐端上来。 那侍女也是饿的久了,此时已有些脱力。见她端起面前盛着水的碗便要开灌,李延炤忙伸手阻挡。将盘子上的调羹递到她碗中。 饿久了的人若是进食太快,很容易引起身体内脏的不适反应。李延炤命军卒们端来的餐食中,也主要以流食为主。那侍女拿着调羹,心翼翼地将面前碗中水一勺一勺地喂入口中,喝完水之后,又抱起一旁米粥,用调羹一勺一勺地吃了下去。 吃喝完毕,这侍女面上也恢复了几分神采。李延炤唤过士卒,将她面前碗碟等尽皆收走,而后轻声问道:“方才你还不曾答我问,娘子如何称呼你?” 那侍女许是首次面对陌生男子如此注视,加之李延炤一双眼炯炯有神,长期军旅早已磨练出杀伐决断的气势,那侍女在这种注视下有些浑身不自在地扭来扭去,显得窘迫不已。 李延炤见她一副窘迫模样,心知许是自己目光太过逼迫,于是稍稍收回视线,方听得那侍女声如蚊讷道:“娘子……娘子唤我……兰儿……” 李延炤点了点头,郑重道:“既是如此,兰儿,你且便居于此处,切勿擅自出院。屋外值守军卒皆我麾下,你若有事,可随时支使他们。” 李延炤取出一袋铜钱,放置于侍女面前:“娘子暂时不在,你且将这些钱收着,但有所需,便拿钱给门外军卒,令他们前去与你采买。我等自会全力寻找娘子,一旦寻到,便即刻将她带回来,让你们主仆团聚……” 言罢,他便起身向门外而去,身后那侍女则一脸担忧地望向他的背影。李延炤关上门,行出院落,却正遇上大步前来的苏抚。他连忙迎上前,拽住苏抚问道:“苏都尉,可知娘子下落?” 苏抚神情却是一脸愤懑:“李定东!我早令我堂妹搬至我那别院暂居。她不从,非要来此。如今可好,人都找不到了!” 李延炤听闻苏抚斥责,内心也是有些惭愧,眼见苏抚便要甩脱他向别院中行去,忙又是一用力,将苏抚拽住:“苏郎君,先前是我布置防卫不够,以至人被掳走。然而现下当务之急,应是我等拼尽全力,务必将人寻回。这时节再追责置气,于事无补……” 苏抚瞟了一眼李延炤,见其态度诚挚,倒也稍稍耐心了一些,道:“府君已知此事,当时便令关闭四门,全城大索。然而搜了整整两日,营兵们几乎将郡城翻了个遍,仍是下落不明!我倒不明,你李定东在外惹了什么人,连我堂妹都因你招致这等祸端?” 李延炤凝神细思了片刻,而后抬头对苏抚道:“若对方此事果真冲我来,那郎君大可放心,娘子如今多半无虞。然我所虑,正是唯恐对方掳走娘子,并非是要要挟于我。这样,便不知娘子将如何……” 苏抚见当下这紧急情势之下,李延炤竟还能冷静下来如此分析,登时便气不打一处来。望着李延炤怒斥道:“此事不怨你李定东,倒是怨谁?若她早听我所言,在我别院中暂居,倒未必能逢此横祸!” 苏抚停顿了片刻,又厉声道:“李定东,若我堂妹有个三长两短,你便须自己想想,如何与我交代吧!” 言罢,苏抚转身而走,便向那别院中行去。苏娘子是先前在永登殉职的苏玄侄女,身为殉职官员的亲属,这一次失踪能得到府君的直接过问已是多有不易。然而正是在紧闭城门,大索全城的情况下,依然觅不得她的分毫踪迹,终使得苏抚心态失衡,大为光火。 李延炤暗自叹了口气,如今委实是个多事之秋。征战方告一段落,却又遇到这等事情,无疑也是让他觉得分外痛苦。 既然当初全城大索都没有丝毫结果,李延炤对于此时再派出人手去寻找也不抱任何希望。他心中惟愿掳走娘子之人是冲着自己而来。那样的话,迟早他能够接受到对方的通牒,知道对方的条件,而后再见机而行,想办法救出娘子。 此事虽然未了,不过当下尚且一筹莫展的李延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唤过仍紧紧跟随在自己左右的廖如龙,命他牵过马来,两人皆翻身上马,李延炤本欲直接策马出城,返回县中,却突然想到什么,转头问廖如龙道:“你家属亲眷,皆在城中,不若回家去看看?” 廖如龙闻言,更是满面羞惭,低垂着头道:“娘子一日未归,属下也一日不敢自行归家……惟愿来日将功折罪,望司马准允。” 李延炤长长叹了口气,望向自己那间热闹非凡的别院,心情也是差到极点。他拨转马头向城门缓行而去,边行边叹道:“但愿这帮人,是冲李某来的!” 第三百三十四章 任重道远 李延炤回到饱经战火的令居县城。如今的令居已在辛彦的治理下,已恢复了几分先前那番勃勃生机。冬麦早已播下,年中时期因虏贼大量焚烧毁坏田地,县府中不得不拿出大量资财,自其余郡县采购粮食。随着这次仓促的逃亡,先前县中积累的数量颇为庞大的畜群如今也已不在。 唯一可称得上是好消息的,便是随着虏贼的大举用兵,以及打了败仗回去之后的横征暴敛,陇西陆续又有民户向凉州逃难,其中更不乏一些型的氐羌人部落。这些型部落可远没有杨、苻那种大部落生存力强。刘赵统治者在面对这些大部落的时候,尚且可能还会有几分顾忌,故而不至于太过分。而那些部落在这种横征暴敛下,很快就将变得一无所有。 那些识时务的部落首领们,不甘眼睁睁看着部落消亡,或是被其余的大部落所吞并。这些早已实现农耕化发展的少数民族,便同陇西地区所余不多的民户一同向着凉州开始逃难。而对于这又一次出现的难民潮,李延炤与辛彦二人也是喜忧参半。 如今随着这些难民的流入,令居县中户口数大抵已能与广武郡一较高下。而所忧则是新出现的这些难民,便意味着县中如今多了数千张嘴。对于尚不算富裕的令居来讲,若处理不好,便不啻于一场巨大的灾难。 苏娘子至今仍无消息,心中蒙着这层阴影的李延炤如今再遇难题,更觉无力。思前想后,今年粮食尚未收获一季,县府中财货也是捉襟见肘。不赈济不行,赈济的话长此以往也绝不是一个好办法。让他纠结不已的此事,几乎便成为当下县府要面对的头号重大难题。 最终还是辛彦拍了板,府库中存粮细细挑拣出颗粒饱满者继续存放,以备充作明年粮种。其余的则便被当做赈济粮,在城外开设了数个粥棚,每日熬些稀粥,助城外那些难民吊命。而军中也派出健锐营一部,与战锋营一同为难民营修筑了栅栏,一方面严防难民心有不轨,出营偷鸡摸狗,增加治安犯罪。另一方面也是防止本县居民在敌军探子的挑唆下冲击难民居所,引发群体事件。 饶是如此,曾有血淋淋的先例摆在面前的李延炤与辛彦依然不敢太过大意。最终仍然决定由李延炤率部进入难民临时营地巡查一番。一方面清查收缴难民携带的武器,另一方面须对难民营进行必要的改造,以此来杜绝卫生条件差而引起的疫病传播。 随着营中士卒被集合了个七七八八,除去留守营中,巡视城墙的士卒外,余者尽皆披甲执刀,随李延炤一同前去,将难民营四门围住。军中将卒听李延炤授意,前去将难民营中各宗老里吏及各部族首领邀请出营,李延炤对这些人讲述了一番自己率部前来的目的,请他们安抚部下民众的情绪。 这伙宗老里吏等话事人见李延炤率部前来,本来是有些紧张,听他解释了一番之后便放下心来,随即先行返回营中,召集自己族人等等,陈了一番令居县兵前来意图,却在营中引起一番争吵与不谐之声。 陇西逃亡来的民户们对收缴武器、重新规划营房等决定尚且表示支持,然而在那些氐羌部落那里却是碰了钉子。这些部落民听县兵要前来收缴武器,顿时便炸了锅。吵吵嚷嚷,众纷纭,闹了半也没闹出个结果。 个别一筹莫展的部落首领便纷纷派人出营,向李延炤陈状况。等待良久的李延炤见营内嘈杂之声逐渐变大,却依然是没争出什么结果。便自叹了口气,挥挥手,召集刘季武、伤愈康复的周兴以及曹建、魏旭、王诚数人聚拢来,简要地进行了一场军议。 军议完毕,待诸将各归各位,李延炤便大手一挥,喝道:“入营!”随着这声喝令,早有士卒上前将难民营的营门缓缓推开。营门一开,刘季武便率领战锋营率先而入,占据营中各条要道要点,隐隐将营地中众难民围在中间。随后便是魏旭手下健锐营士卒。他们相继攀上低矮的木栅营墙,而后各自引弓搭箭,蓄势待发。 随着曹建、王诚等领最后一波健锐营士卒入营,对营地完成了最后包围,闹哄哄的难民营地逐渐安静下来。 秦大勇率领十余名铁甲锐卒手执长刀护卫在李延炤左右,随他在营中巡视着,一间间地回望过去。营中难民不论是那些陇西汉民,还是那些氐羌部落民,皆是一脸惊惧,犹疑不定地望向他。 营中窝棚毫无规律地散乱安置着,按照乡里宗族的不同自然形成一片片聚集区。窝棚区与窝棚区之间横亘着数条污水构成的溪。这些溪流逐渐流淌汇聚到一起,而后自向着当初立营妥当后,便由军卒们挖掘的营边沟渠流去。 李延炤迈步跨过一条散发着阵阵臭味的溪,不由得深深皱了皱眉。他行至营地中部及北侧主要是各氐羌部落聚居的区域。行走间望着那些部落民警惕中不乏敌意的目光,不由得暗自苦笑一番。 “听闻诸位前来我县中就食,却不愿交出刀剑。我便前来与诸位道道。”李延炤抬头环视面前这帮氐羌部落民,声音洪亮道。 “诸位在陇西没有活路,因而前来凉州,前来令居,所求不过活路而已。如今我县明府大为慈悲,拿出县府中所存不多的粮食赈济诸位。如此已是给了诸位活路。稍后我与明府势必一同努力,再为诸君寻得更为宽广的活路。” 氐羌部落首领,即便是那些部落,也多半与汉人不少打交道。因此语言障碍倒是基本不存在。李延炤所言,字字皆听在那些部落头人首领耳中,人人皆沉默着,等候着下文。 “既是求活,便须入乡随俗!”李延炤的话语无形之中便加重了几分:“我县中只有两种人,一种,为不拿刀剑的县民!而另一种,则是手持刀剑,编入兵籍的县兵!” “诸位若要执意持有刀剑武器,炤便唯有将诸位编至军中。如此,还望诸位能够体谅!若诸位不愿从军,便请交出手中刀剑。我部士卒久历沙场,年中大数战,斩级逾万,堪称劲旅。已足能护卫乡土,保境安民。故而无需诸位腰悬刀剑,横行乡里……” 李延炤一番话讲完,场中陆续聚集起来的氐羌部落民却都是有些犹疑。他们此番受尽刘赵盘剥,而后逃难前来陇西,抛弃田土且不,部落中畜养的那些牛羊马匹,也几乎尽被搜刮走。可以如今除去他们手中刀剑,可谓是一无所有。 逃难来到此地,不得不其中一些部落民是抱定着寻不得生活物资便抢的心态。在诸人皆一无所有的状态下,似乎也只有手中刀剑能让他们感到一丝安全。然而眼下这位凉州军武官,居然想要收缴他们手中武器!许多人已存心不善,甚至于生出要结果李延炤的心思。然而他身旁那些披甲拿刀,浑身杀气的护卫,一眼望上去便知是百战之余,皆非善茬。 在这些战锋营士卒的威势所迫之下,那些部落民才逐渐打消了他们自己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转而又在想着如何才能捏牢手中刀剑。毕竟紧握刀剑,才能有所凭借和倚仗。 见那些部落民仍在犹疑,李延炤心中倒也清楚他们没有那么容易交出手中武器。在这短暂的沉默与僵持之中,他脑中也在飞速转动着,思虑着如何解决当下这尴尬局面。这等局面稍有处理不妥,随之而来便是无穷的后患。倘若李延炤在此做出哪怕一点点让步,都会给这些部落民一种错觉,今后要再立什么规矩,怕是就难了。 而若一点也不让步,表现得太过强硬的话,即使当下那些部落民不采取针锋相对的方式来进行反抗,日后也难心怀怨恨的他们将会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来宣泄。李延炤紧张地思考着,想着一种折中的办法来化解眼下这情势。既让这些部落民能够心甘情愿地交出手中刀剑,又给足两方台阶下,不至于出现严重的对立和冲突。 时间在两方沉默的对峙中渐渐逝去,李延炤望向周围窝棚中的氐羌部落民,长期的农耕与放牧相结合的生活方式造就了他们结实的体魄,也不知是缺少衣物,还是身体倍儿棒不需要保暖,李延炤只见这些部落民不少都是解开了身上皮衣的前襟,任自己结实的胸膛暴露在初冬略显凛冽的寒风中。 李延炤望望眼前的部落民,又望望身侧的战锋营锐卒,一个念头忽然便在脑海中成型。既然那么多部落民不愿放下刀剑,那么以优厚条件恩养其家,将他们吸纳入军中,未尝不是一种好的解决方式。 一念及此,李延炤当即便昂首挺胸,目视眼下那些聚拢起来的部落民,朗声道:“我郡县中军卒,家中皆有田地,虽不能够大富大贵,不过好歹皆是有份恒业,养家糊口,已是足矣。凡军中将卒,月饷百五十钱,季粮两石,每年给布一匹。合田地收成或是放牧所得,已足够供养一家老过上富足生活!” 李延炤此言一出,那些部落之中能够听懂汉话的人皆是眼前一亮。诚如李延炤先前所言,他们跋山涉水逃难来此,所为不过正是一条活路。之所以许多人心有执念,不愿放下刀剑,也正是因为被刘赵欺压惯了,抓牢手中刀剑,更可在受欺压之时反抗,不至于使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地被生吞活剥。 “战时搜取所获敌军士卒资财,皆归属个人。克城之后,虽严禁私下抢掠,但缴获敌军资财,亦会酌情划拨一部分,发放给军中将卒,以为鼓励……” 李延炤顿了顿,炯炯望向周围部落民:“诸位既心有执念,不愿就此放下刀剑,大可投入军中。将来我部东征讨贼,若能光复故土,诸位也皆可择地而居。我知诸位亲属友人,亦有不少间或死在虏贼手中。诸位难道甘愿就此干休吗?” 当李延炤巧妙地将眼下这种对立转嫁成刘赵与陇西氐羌部族之间后,那些部落民便纷纷骚动起来,许多人听了身旁懂得汉话的袍泽翻译之后,立时便群情激奋,俨然这些氐羌部落对于匈奴刘赵的仇恨之情,远超李延炤的认知和想象。 在这种同仇敌忾一般的群情激奋之中,李延炤听得起先杂乱的胡语逐渐汇聚成一个声音直冲云,回荡在这座略显简陋的营地之中。他微笑着望向一旁的秦大勇。事情到了这一步,可算是基本稳定了下来。 “愿投军者,稍后请诸位部落首领予以统计。投军者可保留武器,两日后,军中自会遣出将卒,接引诸位入营。而不愿从军者,便交上武器,稍后县府自会为诸位安排耕地或是放牧畜群。既来凉州,只要安心任事,我等绝不会同刘赵官吏一般巧取豪夺,盘剥不止。” 当李延炤在秦大勇的护持下向着难民营营门处行去之时,迎面却遇到率部警戒的刘季武。刘季武抬眼望着仍是群情激奋不已的部落民们,由衷地对着李延炤抱拳道:“此番前来,本是危机重重。长史举重若轻,将之化解,属下却是不得不拜服。” 刘季武话音未落,李延炤已是苦笑一声,悠悠叹道:“季武啊。这只是个开端,随之而来的麻烦事,恐怕绝非三言两语能够清。府库钱粮所剩不多,前番插标卖首所得,现下恐怕也得尽数搭进去了……” 话音方落,刘季武惊愕地抬头,却只看到李延炤苦笑的脸。 “今后军中吸纳众部落人户为兵,县府又将如何安定人心,胡汉杂居,稍有不慎便是祸生肘腋。我辈路途,仍是任重而道远啊……” 第三百三十六章 以工代赈 建兴十五年年末,整训完毕的州治宿卫与先前残余州治精锐,计八千人,在新任护羌校尉府主簿谢艾率领下,自州治出发,抵达令居。 难民营经过一系列整修之后,如今已是焕然一新。健锐营为这些难民暂居的营地开挖了体系完整的排水渠,并依照李延炤的设想,在营中各处修建了简易厕所。除此之外,健锐营士卒分为数波,分批前往难民营值守。 氐羌部落中愿意投军者也相继由各部头领送入营中,前前后后共计足有千人之数。经过数番战事的令居县兵,虽折损颇重,却也无法容纳如此众多的新晋士卒。临时充当工程队的健锐营,便又在城外建立一营,为防生变,内外二营皆是县兵本部与新进氐羌士卒共驻。 李延炤虽有心即刻将这些部落武士即刻拆散编入军中,但面临的问题颇为严重,也使得他不得不谨慎为之。其一便是这些部落民中通晓汉语者毕竟只是一部分。如若现在将之拆散混编,战时命令难以传达,势必会耽误大事。其二便是若表现出太过急切的吞并同化这些部落民的心思,生恐将激起剧变。 虽然氐羌诸部落内迁较早,也较早开始受到农耕文明的影响与同化,不过毕竟在风俗习惯上还有诸多差异。想要完全同化,还需要很长时间。而将这些部落民打散编入军中的计划,恐怕至少也得等中下层将佐基本学会使用汉语来传达与接收命令,才能够试着施行。 谢艾所率八千人抵达令居后,便在北侧城外筑营暂居。目前这支新军一应军饷粮草等,皆还是由州治直接供给运输。毕竟如今令居县这情况,也委实谈不上乐观。难民们如今仍是靠县府供给的稀粥吊命。为防难民营中出现抢夺等恃强凌弱事件,方才特意命健锐营日夜轮班值守。 谢艾在城外扎好营地之后,便入城前去县府,面见了驻节此处的县令辛彦及护羌校尉府长史李延炤。谢艾提出张使君的设想,便是想将令居要塞化,在此屯兵。进可攻袭陇西,退可保河西无恙。然而李延炤却是皱着眉头,言道这计划诸多不妥。 在他看来,大河南岸尚且还有一金城郡。充当了凉州面对陇西的桥头堡,虽孤悬于外,然而其位置不论进攻还是防御,都远比令居一县更为重要。加之金城城墙,早在十一年时候便已增高加固。今年年中,更是令沃干岭得胜的刘胤都不敢强攻,而选择绕道。也正是因为刘胤这一选择,为令居县争取到了足够的准备防御的时间。金城其地的关键与重要,便可见一斑。 然而谢艾却提出了陈折冲与张使君共同的担忧:“金城孤悬河南,虽城坚难克,然事有万一。倘若金城陷,贼便大可从容渡河而进。若至那时,令居广武皆不可守,州治何来屏障?”言外之意,便是令居县城必须加固,而且要能足以阻挡住敌方相当规模的进攻。 如今的令居城墙已加固至三丈左右高度,先前虏贼仰攻,也是一路难克。如今张使君既笃定修筑加固令居城防,李延炤思来想去,便唯有修筑外城,并在内外城中皆增设箭楼、敌台、角楼等防御设施了。而为方圆两里有余的令居县修筑外城,显然也是一项浩大工程。 李延炤听到谢艾所言,只觉心惊。毕竟今年数番征战,府库中早已空空。恐怕钱粮绝不足以支撑大规模的破土动工,当即便对谢艾言道:“谢主簿,岁中数番征战,如今县府府库中空虚不已,供给自陇西逃难而来民众,已觉吃力。绝无财帛支撑征募民夫修筑外城。况当下正值寒冬,此时破土动工,委实不妥。” 谢艾眼望李延炤,沉吟一番道:“李长史权且放心,先前张使君已明言,东线防务乃是当下重中之重,容不得稍有疏失。修城所耗资财粮食等,皆由州治负担。使君心系州郡防务,言道虏贼前番遇挫,决不可能善罢甘休,只盼我等修缮城池,厉兵秣马,严阵以待。” 听闻谢艾笃定州治出资修缮城池,李延炤倒是松了口气。他望了望一直不发一语的辛彦,又转向谢艾:“我方才思前想后,修城之事,若敲定钱粮出处,劳力倒大可不必费神。如今城外流民中陇西民户与氐羌部落杂居,青壮劳力比比皆是,任用他们出力筑城,一可解其衣食之忧,二可为修城提供大量劳力。以工代赈,两难自解,何乐而不为?” 谢艾沉吟了一番,而后抬头道:“先前我也曾想过此法,只是见流民营中诸多羌胡。担心若是如此行事,恐变生肘腋,故而作罢。不知李长史又有何种妙法,来避免此类情形发生?” 李延炤点点头,道:“主簿之忧也不无道理,只是先前炤已对这些羌胡部落调查一番,得知其来源繁杂,有居于狄道左近的,也有远在陇西、南安一带落脚的。这些部落有氐人,有羌人,不一而足,只是相似的是,他们之前都曾被虏贼巧取豪夺。部落过冬的口粮、牛羊等,皆已被搜刮殆尽。” “先前我生恐这些部落民身怀刀剑,寻衅滋事,曾率军前往收缴其所持刀剑。起初这些羌胡皆不愿交出刀剑,我便想了一折中方法,令其青壮不愿交出刀剑者,可入军中为兵。一应待遇,比照军中将卒。当言及将来或东征攻伐刘赵之时,此羌胡民众人人激愤,数日当中,入营当兵者,已不下千人,羌胡营中青壮,几为之一空。” 谢艾听闻李延炤的辞,细思一番,而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随即想了想,又问道:“既已如此,修城之时尚可供给饭食,使众人得以安心。然若外城修葺毕,长史又当如何将这些陇西民户及羌胡安置妥当呢?” 李延炤凝神细思一番,随即便回道:“先前永登陷落,苏明府尚未及转移城中民户。虏贼克城之后大肆屠城掳掠。永登一县,几十室九空。况外城修葺完毕,我县中也可安置一部分,安置不下者,大可迁往永登,择无主田地耕种,或是购置牛羊,着其放牧,不一而足。如此一来,流民生计大可解决,军中又填充进不少士卒。主簿以为何如?” 谢艾微笑着起身,拱手道:“既然长史思虑如此周详,想必便可从速征募劳役赶工了。稍后我当同长史一同前往流民营中,征募劳力。募集多少劳力,随后一并上报州治,请使君征调钱粮财货等……” 李延炤神态恭谨地一拱手:“之后与州治之间沟通交流,还多多有劳主簿。炤便在此先行谢过。”言罢,李延炤与辛彦一同起身,引着谢艾,一同向县府外行去。三人出了县府,随谢艾一同前来的十余名护兵便整队随行。不多会,在街口逡巡的秦大勇也率麾下二十来名战锋营锐卒护持左右。 两边护兵都是军伍出身,在营中那种环境下熏陶久了,不自觉间便带着一股争强好胜的劲头。谢艾身后护兵均自宿卫中遴选出来,堪称佼佼者。而秦大勇麾下士卒,皆是经历战阵,且手上多有人命的悍卒。虽不是那种挑选过的尖子,不过与州治宿卫站在一起,自然而然便透出一种凛冽杀气。 此番去难民营中,又兼州治派遣来的主簿亲临。虽然流民营中局势早已安定,留待营中一应羌胡手中武器也尽数收缴,不过稳妥起见,李延炤依然授意秦大勇前去营中,擂鼓集中诸军。李延炤与谢艾、辛彦等在营外稍候不过一刻钟光景,营中兵卒已排列整齐,相继出营。 谢艾对于令居县兵如此高度的组织力深深感到震撼。他眼望那营盘,虽然并不算大,不过若是换作州治宿卫来,定然不如李部士卒反应迅捷。三人在数十名各自卫士护持下向南门行去,李部的营兵们则尽职尽责地跟在他们身后同行。 出了城门再行不过一里地,占地庞大,虽显简陋不堪,却已在县兵修整下变得井井有条,透出勃勃生机的营地便出现在众人眼前。临时构筑的低矮木栅营墙上,健锐营士卒们正来回巡逻,确保着营中安定。传入众人耳中的嘈杂声中夹杂着孩童的哭闹与大人们的呵斥。除此之外,便是偶尔传来一两声吆喝叫卖,多半是那些乡里的行脚商人或是赤脚医生又在这营中重操旧业。望着眼前这幅景象,谢艾不由得露出淡淡笑容。 三人与身后营兵们纷纷行入营中,而随着营兵们入营,嘈杂声较之方才在营外时听去显然了不少。李延炤派出麾下士卒前去通传,召各宗老里吏及部族首领前来叙话。不多时,这些人便相继前来。个个一脸讨好地望向李延炤、谢艾、辛彦几人。 此时正值营中发放粥米的时间,李延炤领着随从护卫,与诸宗老里吏一同来到粥棚外。之间灶台之间微弱的火光时隐时现,从灶台旁的烟道中,不时飘出一缕缕青烟。粥棚外挤满了等候布粥的流民。穿梭在人群中的县兵们,正努力维持着秩序,严厉喝止个别想要借机向前挤的流民。那些被斥责者即使心有不忿,但见粥棚外围着一大圈披甲执刀的步卒,便也只有忍气吞声。 李延炤走到一口大锅前,从布粥的军卒手中拿过马勺,舀起一勺稀稀拉拉的米汤,放在眼前细细端详着,只见那米汤中零零散散地飘着屈指可数的已经煮烂的粟米粒。他将勺中米汤倒回锅中,又用力伸下勺去,自锅底中再舀了一勺米汤上来,较之方才那勺,米粒已是多了不少,然而依然显得稀稀拉拉的。 李延炤将勺递到身后,令身后诸多宗老里吏与部族首领过目一观,叹了口气,道:“如今县中粮米有缺,委实难以维持。只得以稀粥赈济,勉强果腹……唉,战端一起,受苦受难的,可都是下百姓啊……” 身后那些大大的宗老里吏与部族首领听闻李延炤这番感叹,也皆是悲从心起。暗自叹息中,也有人曲意奉承,言道:“令居一县明府,能自府库中调粮赈济我等,已实是感激不尽,我等民,跋涉来此,不过求活而已。万无再多奢求。” 李延炤又叹了口气,道:“我等县中吏员虽已尽心竭力,仍不免使治下百姓忍饥挨饿,于心难安。然当下特地求取州治使君。使君言恰巧要于本县筑一外城。州治粮米可调拨前来,不过却需诸位募集人手,前往筑城。如此一来,乡民们或可混得个囫囵饱。却不知列位意下如何?” 李延炤言及州治粮米或可调来,听在这些宗老里吏及部族首领耳中,已是现出一种别样神采,又闻李延炤征集他们意见,登时便连连点头,表态此事可行。 “现下正是冬日,寒地冻,本不宜此时破土动工。然而州治催逼得紧,列位征募人手,也须征募壮年劳力。粥米发放,皆按修城进度,各人完成事务多少发放。鉴于正值冬日,我大可向使君再求一批布帛冬衣等,助此处百姓们安度寒冬。然而修城进度,却是决不能落。” 谢艾适时插话进来,言及要对工程及各人工作量进行考察,而后再发放粥米,使得不少头人打消了想用老弱来滥竽充数的念头。望着人群中渐渐泛起的愁容,谢艾又补充道:“若是诸位所属劳力完成事务多,自然便可多领粥米,至于是自己吃,还是拿回家中养活家人,我等便一概不予过问。” 望着眼前那些宗老里吏渐渐恢复的神采,李延炤笑着道:“待营中百姓们吃完这顿粥,诸位便前去问问吧。若有自愿前来筑城的劳役,便有劳一一统计,后将诸人姓名汇编成册,报与我等。待州治钱粮入库,便有劳诸位组织劳役,破土动工。” 与这些宗老里吏及部族首领话事毕,李延炤便将营地事务交予刘季武全权负责。自引着营中兵将与辛彦、谢艾一同回县城。行至南门左近,便见一骑飞马而来,行至众人面前十几步远外便勒马。李延炤定睛一看,却是廖如龙。 只见廖如龙翻身下马,疾跑数步至李延炤身侧,在他耳边低低耳语了一阵,李延炤却已是面色剧变,与廖如龙对视一眼,转身向辛彦与谢艾告了声罪,便立时跟着廖如龙,入城向营中方向疾奔而去。 第三百三十六章 知悉下落 廖如龙在李延炤耳边耳语一番,正是言及有人得知了苏娘子下落,前来营中要求拜会李延炤。行在路途中,李延炤已是心急不已,他一面疾步而行,一面向廖如龙打听着来者入营前后的情形。 廖如龙言及此人,只是一脸疑虑。道此人对他们只字不提,只道知晓内情,见到李延炤方可面陈。廖如龙无法,只得立即出城前来通报。 两人一路无话,不多时已至营中。李延炤急匆匆地回到自己屋中,推开门便见一陌生中年男子端坐在屋中下首几案之后。见李延炤进屋,那中年人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随即便又坐回原处,一语不发。 李延炤转身望向廖如龙,向他使了使眼色,廖如龙随即便告辞出门。李延炤转身在一侧几案后坐定,而后细细端详打量了那中年男子一番,只见此人面色泰然,端坐着一动不动,气度非凡,却让人有些窥不破来历。 “阁下此来,不是与某坐而论道吧?”李延炤见那人这副姿态,顿时有些来气,不冷不热地出言道。而那中年人听得这番话,微微一笑道:“关心则乱。长史如此急切,怕是在这场博弈之中,已然处于下风。” “人呢?”面对那中年人递回来的一颗软钉子,李延炤也无心纠缠,直截了当地便问道。他当下心急如焚,最为关切的,倒还是娘子的下落。二人之间虽既无名,也无实,然而从娘子决意入住他所属那间别院以来,两人关系对双方来讲,都只是一层窗户纸了。 那中年人对这层关系似乎看得很透,他几乎笃定拿住娘子,便是捏住了李延炤的命门。而他所料也确实不错,在对这件事上李延炤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急切,确实真真实实地发自内心。 “若是对长史,我不知娘子此时在何处,长史当如何为之?”那中年人起身再施一礼,不咸不淡道。 李延炤闻言冷哼一声:“张狂如刘胤之辈,也在这令居城下吃过败仗,铩羽而归!李某不管阁下是何种来路,不过若是前来耀武扬威,只怕是来错了地方!” 言罢,李延炤面前一只粗瓷大碗已在地上摔得粉碎。瓷片飞溅起来,击中那中年男子胸前袍服,孰料那人只是淡淡一笑,也不动怒,更不因飞溅的瓷片而有丝毫慌乱之色。 屋外值守的士卒听到屋内乍然响起的摔碗声,立即便推门执刀而入,向着那中年人怒目而视。而那中年人却丝毫不动,甚至看都不看一眼破门而入的持刀士卒。 这招恐吓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李延炤也是颇感失望。看着那脸上不见喜怒的中年人,顿时生出一种无力与无趣交杂之感。他平静地向门口的士卒挥挥手,进屋的两名士卒便收回刀,各自行礼,而后退出,将门关好。屋中除去李延炤方才打破的碎瓷片,与方才别无二致。 “既然不知娘子下落,阁下此来为何?”李延炤强压下心中怒火,跪坐下来问道。 “某虽不知娘子下落,不过却可以向长史保证,娘子如今过得很好,衣食住行皆是优待。不过在长史完成使命之前,恕主家不能放她与长史相见。” “你背后的主家,此举却是为何?”李延炤双眼紧紧盯着中年人,沉声问道。 “久闻长史英勇善战,自广武军中一介卒步步高升,而有今日地位。然长史出身寒庶卑流,虽于军政之上颇有见地,然而终归非士族高门出身,骤居高位,人皆恐长史生出别样心思。主家之意,请长史对主家言听计从,待长史攻略陇西,主家在此地经营妥当,自会放娘子前来与长史团聚。” “如此一来,可是想让李某心甘情愿做高门鹰犬了?”李延炤听得中年人这番辞,顿时怒火上涌,出的话也不怎么客气。 中年人微微一笑:“长史此言差矣。当今下,莫一城守将,便是一州使君,兰台高官,乃至苑城陛下,谁人能摆脱做鹰犬的宿命?或许长史是为主家鹰犬,然主家又乃使君鹰犬……层层叠叠之下,谁人能够豁免?” 见李延炤渐渐沉默下来,不再言语,那中年人又道:“主家有言,长史只要建立功勋,主家必不会亏待长史。在州治赏赐之外,或可给予长史别样方便……诸如长史欲驻节何处,主家皆可为长史争取。” “若我不从,阁下背后这主家,又待如何?”李延炤皱着眉,深感这种条款对他来已近无法容忍。 “若长史不从,恐怕一来长史与娘子再无相见之日。再者长史挥师东向,定鼎陇西、关中的美梦,怕是也要做到头了……” 见李延炤沉吟良久,那中年人又道:“主家对长史并无恶意。主家所议之事,不论于长史,还是主家而言,皆是好事。还望长史好生思虑,切莫自误。” 李延炤脑海中万千念头一闪而过。于他自己来,他便是想攻略陇西之后,继而联合一部氐羌部落与士族高门,以利益驱使他们,得以将陇西作为自己的一个前进基地,继而对关中、中原徐徐图之。 而在此时,这个不知何方神圣的主家横插一脚,使得自己谋划许久的经略陇西大计,在未开始的时候已蒙上一层阴影。有了州中高门士族的直接介入,从李延炤的认知中来讲,此事倒还真的是祸福难料。不后继如何,就是成与不成,如今也要打上一个问号了。 历来合作之事,都须讲究一个时机,一个利益分配。而这些敏感问题委实绕不开谈判。只是李延炤现下有命门捏在他人手中,显然到了现在,对方表现出来的状态,都是想要对他进行一种绝对的控制。如此一来,莫合作,他觉得自己若是草率答应下来,便会成为那主家的附庸。然而若是不予回应,苏娘子又在对方掌握,委实令他觉得难以抉择。 “今年年中屡动刀兵,阁下与主家不会不知吧?”李延炤思虑半晌,终是出言问道:“如今令居又将修筑外城,靡费钱粮之巨,足以将府库掏空。不知积攒多久财力,方能有再取陇西之机?” 那中年人闻言却是淡淡一笑:“长史不必为此忧心,使君已然颁下训令,着州中高门集结部曲,贡献财帛。初定明年春耕之后,便再起大兵,直取陇西!长史功业,便在眼前!” 李延炤闻言,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而后抬头望向那中年人,道:“阁下且告知你这所谓主家,请托之事,容我再考虑些时日。明年征伐陇西之前,阁下再来此处,我必给阁下一个答复。” “既是如此,某便静候长史佳音了。” 言罢,那中年人袍袖一挥,再施一礼,随后便飘然隐去。他出屋不久,廖如龙便急火火地叩门而入,望着兀自发呆的李延炤,问道:“长史,此人如何处置?” 李延炤出神地望着那中年人方才坐过的蒲团,淡淡道:“放他走吧。他又不是话事人,即便是在这营中抓了,又济得什么事!” 廖如龙领命而去。而李延炤兀自在屋中转悠了数圈,却只觉心中愈发憋闷,当即便行出营地,前往县府去了。 在县府中与辛彦对坐,酌几杯。李延炤倒也未提及苏娘子之事。只是他心中烦闷憋屈,却逃不过辛彦的眼睛。辛彦望向李延炤,淡淡问道:“定东有心事?” 李延炤正举杯的手僵在半空。他踌躇了一番,终究还是将酒杯凑在嘴边,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抹了抹嘴,望向辛彦:“许是近来宿卫移防本县,使君又令修筑外城,因而忧虑吧。” 辛彦哈哈一笑,端起酒壶为二人面前杯中斟满道:“恐怕,定东是心忧前番在郡城中被掳走的那娘子吧?” 李延炤闻言,面色一滞,片刻之后旋即释然:“不愧是抚梁,此事竟不能瞒过你……”言罢李延炤端起酒杯,递到辛彦面前,与他碰了碰杯,便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辛彦看着李延炤无比豪迈地酒到杯干,起初知是他心中烦闷,故而不劝,不过酒酣耳热之时,见他虽面颊泛红,却仍是如此,不由得心中升起一丝不安,忙劝慰道:“定东,你便少喝一些吧。” 李延炤虽面色潮红,不过神志仍是清醒不已。他捏着酒杯,叹道:“抚梁且容我喝了这杯。”言罢端起酒杯,凑到嘴边,任略显冰冷的酒液顺着喉管向胃里流淌而去。 他将酒杯顿在桌上,望向辛彦,一脸正色道:“言出必信,李某这就不喝了。”辛彦望着他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由得微笑起来:“我知定东心中烦闷,只是如此,也并非解决之法。回头我或可见见族中叔伯,替定东打听打听那娘子的下落……” 李延炤闻言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念及方才在他房中,那中年人与他谈的那些话,忙出言阻止道:“有托抚梁挂念,只是那娘子如今无恙,倒也不必刻意前去打探了。” 辛彦闻言,顿生诧异,不过看李延炤面色坚定,倒也不好再什么,只得应承道:“既然定东已放心,我便不再置喙。只盼之后若是再遇到如此为难之事,请定东切勿客气,直接吩咐便是……” “抚梁虽不曾投身行伍,倒颇有吾辈武人豪气。延炤敬服。人生得抚梁为知己,幸甚,幸甚!” 二人将酒壶放到一边,而后又取来盛水陶罐,以水为酒,继续坐而对饮。水虽寡淡无味,但李延炤只觉此时与辛彦对饮,也别有一番滋味。二人对饮之间,却有一士卒自外间行入,至内堂前,见二人正高谈阔论,好一番兴致,倒也不敢冒昧上前打扰,直到辛彦看到那名士卒,招手唤他,他才亦步亦趋,行至两人身侧。 “禀明府,长史。城外流民之中,已将劳役人数名册上报,请明府、长史过目。” 那士卒递上一本约半寸厚的簿子,辛彦接过而后翻阅起来,只见这簿子上,皆是按照乡里宗族,或是部落来区分,记载着诸多姓名。每一乡里宗族及部落名册之后,亦皆是算出人数。辛彦将簿子翻至最后,末端用蝇头楷写着:凡营中劳役,经查计三千六百一十三口。 辛彦将簿子递给李延炤,笑道:“定东也看看吧,此番招募三千六百余劳役,虽已不少,然若修筑外城,仍显人丁单薄了些。” 李延炤粗粗一览,很快将簿子翻到最后,看着统计出来的劳役人口,随即便皱眉陷入沉思。半晌后,他仰头望向辛彦,道:“营中新晋部落武士,及健锐营、战锋营等士卒,除去巡城、哨卫,皆可充作劳役。如此一来,明府以为,人手可是够用?” 辛彦听李延炤所言,不由吃了一惊,道:“定东驱使军中兵卒为劳役,可有把握?若士卒有怨,进生营变,定东还是勿要冒险为好。” 李延炤将簿子丢还给士卒,道:“先前令居城墙增筑之时,某也曾驱使辅兵为劳役,抚梁可曾忘记?如今新筑外城,较之增筑,是为繁重。然军中士卒皆家住于此,修城以卫乡土,本就是应有之义。” 李延炤顿了顿,又道:“何况李某亲身垂范,军中将卒人人皆须如此,何来怨忿营变?抚梁无需担心,《孙子》有云,上下同欲者胜。若一军将卒,连此事都不可上下同欲,谈何上阵破敌?” 辛彦听得李延炤一番笃定话语,心中已是有了底,当即便抚掌笑道:“好,定东有如此气魄,他日定是国之干城。待外城修筑毕,我再与使君言,为定东请功!” 李延炤摆摆手:“守土御敌乃将卒本分,修城筑堡又何尝不是?此事本我等武人分内之事,也不必言功。待外城筑毕,敌军来攻,则是自蹈死路。抚梁且在县府高坐,完工之时,你我二人再把酒叙话。” “一言为定!”辛彦端起水碗,与李延炤碰了一下,而后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第三百三十七章 弩机奥妙 经过一整个冬的修筑,建兴十六年春,令居外城已基本修筑完毕。若是从空中鸟瞰,外城基本呈正方形,东西、南北走向皆长三里左右。外城城墙依然采用夯土铸就,基底宽二丈五尺,城高三丈,顶端宽二丈。足供万人在外城屯戍防守。 外城与内城之间增设了许多民居,而每个方向在内外城之间都增设了哨所,每个哨所足以屯兵三百人左右。除此之外,内外城之间形成的新城区,还增筑了两所军营,一营置于西侧,一营置于东侧,以供新入军中的辅兵与氐羌武士暂居。 李延炤自本部战锋营与健锐营中各抽调两个百人队,分别驻守城东西两侧新营。一方面作为应急的快速反应分队,另一方面随时准备应对着两营之中尚未归心的氐羌部众与新进辅兵出现任何异样状况。 经过数月刻意的培养也好,影响也罢。如今归附的氐羌兵户中,基层将佐基本上已能够流畅地用汉话传递情报与命令。李延炤硬性规定这些新进的氐羌基层将佐在军中务必用汉话传递情报、命令等,兴许是起了一些推波助澜的作用。 饶是如此,将来要待如何将这些部落民分散同化,也是切切实实地摆在眼前的问题。如今县城中工坊昼夜不停地赶工,打造出来军械武器等相继交付新进辅兵与部落民使用。武器方面的生产进度尚可。如今营中这些新进士卒多半已是用上了令居县工坊产出的制式武器。毕竟灌钢法的效率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对此李延炤自己亦觉得是值得骄傲的事。 只是除却武备之外,铁甲的制造效率仍是颇为低下。好在李延炤已正经打算将健锐营建设成为一支山地部队。而山地兵的着装武备,务求轻便。在这种战术思想下,健锐营的武备几乎便已有定式:皮甲、长枪、腰刀、弓弩箭矢。除此之外,每名健锐营士卒皆须携带一段可能长达十来米的绳索,以及攀山极有可能用到的挠钩等。 陇西之地多山,李延炤组建健锐营的目的,正是想在这多山的作战环境中,一支山地部队往往能够出其不意,取得远超普通部队所能取得的战果。即使在硬碰硬的列阵交战中,这支轻型山地步兵也可使用长枪,来针对游牧民族所惯用的骑兵进行反击。 健锐营最为薄弱的一环,可能便是他们的防护。当面对这时代横行无忌的具装甲骑时或许还有一战之力,不过要是碰上匈奴骑兵惯用的骑射战术,无疑便要大大吃亏。甚至极有可能因为不断被射杀而全军崩溃。而要阻止这种情况的出现,只有一种方法,便是装备一支射程较匈奴骑兵更远的投射武器的远程部队。 这年代虽弩类投射武器威力强大,且装备广泛,不过之前的令居县兵所装备的弩,多半都是臂张弩。虽然威力较之一般骑弓为大,射程也稍远,不过委实难以担当阻击骑兵的重任。 在这种情况下,李延炤只得将目光投向魏旭所部装备的个别蹶张弩上。此时弩的形制,偏向汉弩。机括构造较为简单,弩力虽然大,不过打个轻甲单位许是凑合,若是遇上具装甲骑以及重步兵等,便只能抓瞎了。这弩没有木托,射击稳定性差不,也极难穿透铁甲。即使那些号称“威力巨大”的蹶张弩,也是如此。 李延炤踌躇一番,于此也想不出什么优良的建设性意见。他便只得找来工坊中李匠头商议此事。然而李匠头虽是经验丰富的铁匠,不过面对弩这种东西,也是一筹莫展。李延炤令随侍护卫去魏旭营中借来一柄蹶张弩,将之拿给李匠头,令他拆开研究,继而试制出来一种威力巨大,可由单人开弦的弩机。 李良带着弩机,回到工坊中,将之拆开反复查看研究。甚至连饭都忘了吃。弩机的奥妙其实就在发射的机括上,其余物件,李良自认为毫无难度。 机括要在上弦的时候勾住弩弦,岿然不动。而扣下弩机之后,勾住弩弦的这一侧机括便要立即下压,从而将弩弦释放出去,弩弦再推动前方的弩矢,向目标飞去。 弩矢的结构也须讲究,首先这弩矢所用箭杆,须得坚韧,使之飞行之时不至于自己偏航。其次弩矢用箭镞,一般是磨成三棱的实心箭镞。一来容易破甲,二来会给中箭人制造出一种多边形伤口,这种伤口难以缝合,往往中箭人在失血过多和恶劣的医疗条件下,撑不过许久便会死亡。 李良将整架弩拆开,又不厌其烦地将机括一点一点拆分开来,细细研究着每一部分的结构及其功用,望山、铜牙、悬刀还有些零碎的组建相继被李良摆在了桌案上,他一一看去,将这些弩机的组成零件装了拆,拆了又装。 李良已经看出,一张弩最为重要的便是这弩机。而弩机上除望山、铜牙、悬刀之外还有诸多细部件,这些细部件才是制造上最大的难点。 一名工匠进得屋来,一眼便望见李良桌案上的零碎部件。他好奇之下上前查看,一看之下便惊讶地呼道:“哎?这不是弩机部件么?” 李良抬头一看,来人正是工坊中大匠范程,便叹道:“是啊。长史要我等制造弩机,以装备县兵。我也只得将之拆分开来,细细研究一番。” 范程拿起李良桌案上的弩机,一件一件拼凑起来,而后道:“李匠头,这弩机……结构却是不难,难就难在这材料上。” “哦?你懂得如何制造这弩机?”李良听范程所言,顿时来了兴趣。他望着范程,一脸好奇道。 “先前家父尚在关中之时,曾在工坊中为匠,专事制造弩机。那时我为学徒,这弩机制造,倒也学了不少。” “继续讲。”李良闻言来了兴致,眼望范程道。 “这弩机部件,需用铜锡熔炼,而后铸造。若言及制造,无非弄一批泥范或是陶范,而后浇铸。难就难在如今州中缺乏铜矿,铸币犹嫌不足,哪还有多余之铜拿来熔铸弩机?”范程一脸忧色,将组装好的完整弩机放置在李良面前桌案上。 “既然乏铜,便不能采用生铁浇铸部件吗?”李良心生疑惑,开口问道。 范程缓缓摇了摇头:“生铁浇铸部件,性能且闭口不提,其一,容易锈蚀,其二,需士卒常将之拆卸保养,务必常涂油脂,否则极有可能无法发矢。” “不若我等且用生铁制造一副弩机,而后拿给长史过目。将此优劣之处与长史详一番,再请他自行定夺?”力量望着桌案上的弩机,淡淡道。 “也行,既然匠头如此吩咐,某便先做陶范去了。”言罢,范程一拱手,便向屋外行去。 待范程行出,李良却仍是在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弩机,一言不发。李延炤给李良的要求是,制造一批能对敌军重甲士卒造成威胁的弩。而解决这个问题,仅靠试制铁弩机,显然还是不够。除弩机之外,前端的弩弓,也须换成力道更大的弓。 然而现下再做这批弩弓,显然是赶不及了。古时工匠制弓,都讲究一个“四时”。即春夏秋冬。在“四时”的范围内优选“六材”。“六材”即“干、角、筋、胶、丝、漆”这“六材”基本都在制弓之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 “取六材必以其时,六材既聚,巧者和之。”冬剖析弓干,春治角,夏治筋,秋合拢诸材,寒冬时把弓臂置与弓匣之内定型,严冬极寒时修治外表。冬剖析弓干木理自然平滑细密;春治角,自然润泽和柔;夏治筋,自然不会纠结;秋合拢诸材,白然紧密;寒冬定弓体,张弓就不会变形;严冬极寒时胶、漆完全干固,故可修治外表。春装上弓弦,再藏置一年,方可使用。 这是工匠们根据自然规律而严格制定出的制造法则。当然,如此制成的弓,当是弓中上品,其成本巨大,数量却极少。是绝对不堪军中所用。不过即便是简化了程序,寻找一些替代品来制造军中所用的批量弓弩,选材制造等也是需要超过一年方能堪用。 一念及此,李良便离开工坊,带着那弩机前往营中找李延炤。毕竟当下不论是弓材还是其余材料,皆不齐备。现制一批强弓所用时间得等到明年,谁也不知如此长久的制作周期,能否让军中士卒用到合用的武器。 李良去营中转了一圈,也不曾见到李延炤,听值守的士卒,李延炤一大早便带着健锐营与一部氐羌武士,前去城西山脚下操练去了。李良心中牵挂弩机之事,又马不停蹄地赶往西山脚下。 李良果然在西山脚下见到了值守的李部士卒。他在外间看了半,也并未找到李延炤所处之地。而李良在一旁的反复窥望,却引来了在山脚周围值守的县兵。 两名身着皮甲,腰悬弓刀的县兵跑过来神色不善地望着李良,其中一人手中已拿上了套马索,李良见状,连连摆手道:“我乃工坊匠头,前来求见长史!” 两名县兵闻言,立刻面面相觑了一阵,而后停下手望着李良道:“长史已率军前去操练,请匠头速回吧。” 李良迟疑了一下,问道:“那……长史何时归营?” 两名士卒对望一眼,抬头道:“我等也不知……” 李良失望地哦了一声,随即便返身向县城方向返回而去,只留下两名士卒站在原地窃窃私语。而率军前去操练的李延炤却也没闲着,他将一副全身铁甲穿戴整齐,而后腰间挂着两柄环首刀,扛着三根长枪,还挂着一张硬弓与六十支装的一壶箭,正奋力奔驰在山路上。他左手扛着三根长枪,右手则拿着一根马鞭,虎视眈眈地望着跑在他前方的书名新进士卒。 一名士卒艰难地在山道上跑着,他此时只觉腿上宛如灌了铅一般难行,他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听得身后的脚步声,猛然回头,却见正是全身上下武装到牙齿的李延炤。 “长史……属下……属下委实跑不动了……”那士卒一边喘着粗气,一般断断续续地对李延炤言道。而李延炤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扬起手,手中马鞭已是毫不客气地落了下来。连着抽了那士卒三鞭子,李延炤厉声喝道:“快点跑!最后十名到终点的,晚上没饭吃!” 在马鞭与没饭吃的双重鞭策与激励之下,那名士卒奋起余勇,咬着牙又向前疾奔而去。在这股劲头之下,他连超数名身前士卒,一边赶超,一边在口中念叨着:“三、四、五、六、七……”而李延炤却仿佛也是与这名士卒杠上了,他一边向前奋力冲刺着,一边扬着马鞭,向被他超过的士卒们耀武扬威地强调:“后十名到达者,晚上没饭吃!未完成者,发去伐木!待遇比照辅兵!” 宣布完惩罚措施之后,李延炤便一路向着方才那名士卒追去。而身后那些士卒听到他的话,也是奋力向前,继续在蜿蜒的山道上奔驰着。为了自己的晚饭而努力着。 李延炤不管不顾,依然追逐着方才队尾那名士卒,始终与他保持着三五步距离,一边撵着,一边挥动手中马鞭,不时抽打在自己的铁甲上,吼道:“快些!再快些!” 他身上甲叶抖动碰撞发出的哗哗声,无疑更刺激着那名士卒的神经,他奋力向前继续奔跑,边跑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而身为官长的李延炤仿佛是毫无怜悯之心,依然一边奋力撵着,一边吼道:“快点!” 士卒们吭哧吭哧地翻过一道山梁,却见到一个约莫三丈半高的断崖横亘在了眼前。先期到达的士卒们也纷纷停驻在断崖下,不知如何是好。李延炤一路由队尾跑到队头,凝望着那座挡住去路的山崖。 “看我的!”李延炤伸手拿过旁边一名士卒手中的挠钩与套马索,一边将之牢牢地捆在一起,一边环视着周围,语气淡淡地,泛不起一丝波澜。 第三百三十八章 攀崖训练 李延炤试着抛了数次,将捆着套马索的挠钩抛上断崖半腰的一块平台上,那块窄的平台上正有一块巨石。李延炤目测挠钩许是勾上了那块巨石,他奋力扯动一番,套马索那头的挠钩却纹丝不动。确定安全之后,李延炤便双手牵动着套马索,直欲攀援而上。 他一手牵引着绳索,正待手脚并用,却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拿出胸前挂着的竹哨吹响。身后那些士卒将佐听闻哨声,便纷纷聚拢来。李延炤一边用右手奋力拽了几下套马索,一边回望着诸将卒,开始耐心解起来。 “攀援山崖,须先将套马索与挠钩栓牢。”李延炤一边着,一边拿过身旁周兴手中的套马索与挠钩,先行开始示范。他将套马索绕过挠钩尾端的圆环,而后套成一个活结。并将其拉紧,而后示意附近将佐上前细细查看,并吩咐他们稍后负责将麾下士卒教会。 “栓牢毕,用力扯动几下,试验一下牢固度。”李延炤一边着,一边自行奋力扯动几下绳索与挠钩,以为示范。而后他将套马索盘在脚下,准备示范下一步,将挠钩抛出,固定在山崖左近。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看准山崖上凡有巨石,可用作固定点位的地方,最终,选定一处山崖上斜着长出来的树之后,李延炤紧跑几步,将挠钩转了几圈,而后奋力向着山崖上的树抛去。挠钩晃晃悠悠地奔着树而去,却在半途上脱了力,掉了下来。 李延炤捡起挠钩,声音洪亮道:“一次未固定成功也不要紧,可多试几次,务必要令挠钩牢牢勾住山石或是树干。”言罢,他转动着挠钩,再次将挠钩奋力向山石上抛去。 这次,挠钩飞过那树干上方,而后落下,不偏不倚,正牢牢勾住树干,李延炤奋力扯动几下,见挠钩牢固不动,方才转身道:“待勾上固定物后,还需细心扯动数下,确认不会脱钩之后,再行攀援。” 言罢,李延炤便放开勾住树干的这挠钩,转回自己方才勾住巨石的那根套马索旁。他拉住套马索,而后行至山脚下,再次奋力扯了扯绳索,确认无恙,方才拽牢套马索,而后双手一步一步向后牵拉,与此同时,他的脚也登上山崖断面,手脚并用,开始一步一步地向上方攀登而去。 下面的一众将佐士卒,早已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中个别人之前虽然也知有些能人异士可以用绳索与挠钩徒手攀越山崖,不过眼下亲眼所见,尚属首次。而更令他们感到震撼的,是这位徒手攀山者,赫然便是自己军中主将! 李延炤攀至一半高度时,下方士卒眼见孤悬于悬崖断面上的主将,皆已是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眼见主将做这等事,已觉凶险不已,几乎根本不敢想象,若是自行为之,又将如何凶险。 李延炤攀至一半,已觉套马索勒手不已。然而当下这不上不下的情形,又促使他不得不继续发力向上攀去。崖边但凡有凸出的石块或者横生出来的枯木残枝,皆被他当作借力点,如此一来,还是过了约莫一刻钟多,方才攀上勾住挠钩的那巨石所在土台。 李延炤手脚并用攀上土台,而后大口喘气,歇了好一会儿,而山崖之下已响起诸多军卒的欢呼声。他们从未料到在他们看来不可逾越的断崖竟可以如此方式攀援而上。个个都是振奋不已。雷鸣般的欢呼声在山崖中回荡着,经久不散。 李延炤起身,抖了抖身上铁甲,而后望了两眼山崖下自己所属部众,挥了挥手,便到那巨石旁边,费了半劲,将勾在巨石旁的挠钩取出,而后双手并用,将崖下套马索一截一截收上窄的平台。 待崖下欢呼声渐渐消失之后,李延炤又手持套马索和挠钩,开始继续向剩余那丈半左右高的山崖发起冲击。他抛出数次挠钩,方才勾住上方不知什么东西,奋力拉动数次之后,挠钩却突然脱落,顺便还带下来一块人头大的石头。那石头落在平台边缘,而后翻滚着向下砸去。 李延炤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出一身冷汗,不过随后却快速镇定下来,他继续晃着手中套马索,将挠钩一次又一次地抛上悬崖,以求再找到一个稳固的支撑点。 不知抛了多少次挠钩,当李延炤再次奋力拉拽绳索时,绳索却乍然绷紧。他生恐再出现上一番情况,继续奋力拽动数次,而这一次,却没有如同先前那般忽然脱落。 确认安全之后,李延炤继续扯动绳索,手脚并用,向着崖顶攀去。崖下士卒看到已是悬在高空中的李延炤,不由得纷纷捏了一把汗。然而最终又等了不过一刻钟左右,李延炤终是攀上崖顶。他气喘吁吁地在崖顶上站稳,而后向着下方诸多属下挥了挥手。 见李延炤攀崖成功,军中那些善于尝试的将佐们便纷纷动了心思。他们各自回忆一番之前李延炤用套马索栓系挠钩的动作,而后便自己纷纷尝试起来。不多会,样式各异的绳索便纷纷套在他们各自的挠钩之上。 这些将佐们纷纷自己将挠钩与套马索扯动几下,确定稳固之后,便纷纷选定了固定点,就要开始抛钩攀援。而在崖上的李延炤见状,却急忙挥着手,出言阻止。 见李延炤阻止,崖下的将佐们纷纷停下了手中动作。李延炤跑到自己攀援而上的那根套马索前,将之拉上来,尾端挽好一个活结绳套,而后测算了一番长度,又将挠钩取下,而后勾到远处一棵树的树干上。 李延炤将绳套拿到崖边抛下崖,崖下正是王诚。王诚迟疑地望着李延炤抛下的绳套在原地晃荡。而李延炤已急不可耐地冲王诚喊道:“钻进去!将绳套系在腰上,拉紧!” 李延炤反复重复了两遍,领会其意的王诚便钻入绳套,而后将之在自己腰间拉紧。李延炤又大声喝道:“现在,抛你自己的挠钩绳索,爬!” 王诚依言而行,拿出自己方才栓系的那个挠钩,按照李延炤示范的动作,抛了数次,直到牢牢地勾住山腰的一棵树,方才开始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 王诚之前在陇西护粮,以车阵对来袭的匈奴骑卒,这一幕在李延炤心中早就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印象。在未经任何战阵或是教授的情况下,王诚居然能凭着自己的脑子想到这一点,也让李延炤认定此人日后前途无量,自辅兵入正以来,对王诚也颇为看重。 而王诚有样学样地攀崖动作,让李延炤更是对其高看一眼。他自己便知道寻找崖上那些突出的石块枝干等以为支撑点。攀至半途,歇息片刻,随即便继续攀爬。在下方数百名健锐营将卒的注视之下,未要到两刻钟,王诚也是攀上了自己的第一借力点。 王诚一只脚蹬住崖上石块,另一只脚则蹬住一根横生出来的枝干,略作休息,随后便将自己勾在枝干上的挠钩取下,继续向上抛去。王诚的挠钩越过崖顶,径直向下落去。目睹着挠钩自由落体的李延炤当即便大吼道:“行了,不要拉,我助你勾好!” 言罢,李延炤便拾起那挠钩,奔至一旁巨石边,将挠钩拉到巨石石缝中勾好,自己反复扯动了数次,确认已固定好,方才探出头去,对仍悬在半空中的王诚道:“妥了,上来吧!” 王诚依言而行,扯动了数下绳索,随即便继续手脚并用,攀爬起来。李延炤自崖上探出头去,细细注视着王诚的行动,半刻钟后,王诚也攀至崖顶,而后放开绳索,双手扳住崖顶一用力,整个人已是成功攀上! 李延炤大步走向王诚,伸出手将他拉拽起来,而后赞许地拍了拍王诚的肩膀以示鼓励。王诚微笑着道:“长史此法,端得是妙!” 李延炤不置可否,只是对王诚道:“此法所练之兵,出其不意或可,然终究是行险。若非万不得已,不可轻动。” 王诚点点头:“长史教导,属下牢记。”言罢,望着李延炤解下他身上绳索,继续将之套成活结,而后测定长度,再抛下山崖,王诚也是拿过另一根绳索,依样而行。转眼间,两根挽成活结的绳索便又兀自晃荡在山崖下。 这次尝试的便是周兴与魏旭。李延炤与王诚一同在崖边探出头去,密切注视着他们两人的动作。许是不及王诚聪颖,这两人在攀援之中,屡出状况。不过好在李延炤已将绳索挽成活结,充当了安全绳,二人倒也无恙。 经历了数次失败之后,二人终于也是攀上崖顶。而此时,色却已擦黑。崖下的诸将佐已是纷纷命令士卒点燃火把,以为照明。周兴苦笑着行至李延炤身旁,拱拱手道:“长史,属下不力,未能做好垂范,还望长史予以责罚。” 自上次在令居之战中负伤以来,周兴的身体状况便每况愈下。他身中的数刀之中,一刀捅穿了他肩甲与身甲空隙的肩窝处,另一刀则自肋侧捅入。不知是否伤到韧带和脏器,反正如今周兴勇武,较之当初已远远不如。 李延炤叹口气,拍拍周兴肩膀:“周百人将,你先前也是自令居死里逃生之人,我等之间,早已不只是上下级。更是曾生死与共的袍泽兄弟。你前番负伤颇重。如今仍能随队操练,身为主将,李某已不能够要求更多。” 李延炤思虑片刻,顿了顿道:“周百人将身体有恙,着实已不适合在一线带兵,此番回去之后,我便上书使君,请将周百人将调任。还望周百人将为自身计,勿要推拒李某所请……” 周兴听闻李延炤所言,面色纠结,随即便回道:“属下感念长史关垂,只是周某一介武夫,除却带兵,也着实无法胜任其余……还望司马斟酌。” 李延炤望望色,转头道:“色已晚,周百人将之事待我上书使君,再做定夺。今日我等便回罢。明日再来此处,务必使全军将卒,都掌握此攀崖之法……” 言罢,李延炤捋了捋自己手中套马索,将之尾端系好活结,拴在腰上,率先向崖下攀援而去。紧接着,王诚数人亦是依样而行。不多会,便纷纷回到崖下。 下了悬崖,王诚才大叫不好。李延炤问其原因,王诚伸手指向仍悬吊在崖边的数根绳索道:“如今我等既已下崖,这些绳索又待如何收回?” 李延炤哈哈一笑道:“早知无法收回,方才便留一人在崖边,便可只余一根绳索。如今既皆已下崖,便将之留在此处罢。明日再来之时,我等便可直接攀援而上,岂不省事?” 言罢,李延炤令诸将各自归营,而后整队带回。军中将卒见这数位将佐徒手攀崖,皆是艳羡不已。行进路途中偶有交头接耳议论,却也在诸将喝止之下渐趋沉默。 诸军自西门入城,随即便在各将率领之下各自归营。而李延炤与王诚率本部士卒行至营外,却看到焦急不已,仍在营外等候的李良。 李延炤迎着李良走上去,迟疑问道:“李匠头,缘何在此等候?” 李良却是一脸苦笑:“长史,卑下在此可一阵好等……” 李延炤立时有些哭笑不得:“今番率军前往操练,怠慢之处,还望匠头见谅……” 李良连连摆手:“长史,卑下有一事,正是犯难之间,还望长史予以指点迷津……” 李良将如今弩机,以及弩弓难以制造的问题与李延炤详一遍。李延炤听着听着,立时便皱起了眉。听李良讲完所遇到的这诸番问题,李延炤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望着李延炤苦苦思索,李良也不敢出言打断。不知过了多久,李延炤方抬头,问道:“弩机之事,先造一副铁质样品,试用一番,再决定是否以铁制造。但这弓嘛……” 李延炤抬头望向李良:“如今武库之中,尚余几何?” 李良双手一摊:“卑下已前往武库之中查验清点,如今武库中弓不过五百三十五张,且其拉力,多半无法破开铁甲……” “行了,将这些武库存弓,尽皆用作制弩。稍后我自会请营中司库调出这批弓运往工坊,请李匠头费心查收……” 他顿了顿:“如今制弩之事,有劳李匠头费心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武嵬成军(上) 其实在李延炤的设想中,这支山地兵是采用弓箭作为投射物器为佳。只是随着先前的战事,县兵中的精锐士卒相继阵亡,健锐营中善射士卒,也几十去六七。而要训练出一名使用弓箭的熟手,非一两年之功不可用。 在这种情形之下,李延炤也不得不将目光投向操作简便,威力巨大的弩。先汉李陵之所以能率五千步卒远出大漠,挫败匈奴单于数万铁骑屡番进攻,靠的也正是强弩之力。及至最后,屡屡受挫的匈奴单于萌生退意之时,才因为汉军叛徒的出卖,得知李陵军中已无弩箭,故而集结大军再度部署进攻,方才击败汉军,击擒李陵。 弩的威力由此可见一斑。而其胜过匈奴骑兵手中骑弓的,一是射程,二是威力。由于弓的发射需要一手握持弓身,一手引弦。故而基本上只能依靠单手的牵引力开弦。弩则不同,由于脚蹬的出现,弩已能够用脚踏固定,射手可用双手来开弦,力道自然远非骑弓所能媲美。 除却脚踏开弦的蹶张弩之外,李延炤之前还曾在电影中见识过威力更为恐怖的弩——腰开弩。这种弩顾名思义,是由射手平躺着,用双脚蹬踏弩弓弓臂,进而双手引弦,集中全身的力量于腰部,将之拉开上弦。 而之所以现下没有考虑这种威力更为巨大的武器,是因为这弩体积巨大,不便携带,工艺复杂,又不利维护。李延炤实在不知该将这弩发配给军中哪一营来用。战锋营身披铁甲,他们的任务也主要是抗线、反制对方骑兵等肉搏战。而健锐营即将被当作山地步兵的试点,在山地环境下,即使面对敌军,也基本都是大概率遇到轻甲部队,一来腰开弩无法完全发挥其弩力大的优势,二来那么笨重,也着实不适合配发给一支山地部队去使用。 在这种种顾虑之下,李延炤最终还是决定采用蹶张弩装配给健锐营中弓弩兵,以提升一番己方的火力,尤其若是进取陇西,势必会发生不少野战、攻城战。而若是无力压制匈奴骑卒的骑射火力,即使最终能够取胜,也会付出很多极不必要的代价。这些有生力量上的损失,却又恰恰是如今处于上升期的李延炤所不能容忍之事。 李延炤又带着健锐营与新进氐羌武士一同在山地训练了数日,数日光景,这些将佐士卒基本上都在努力练习攀岩。得益于李延炤对安全的重视,每次都让熟悉此道的人先行攀上,而后以先前的套马索作为安全绳,于是至今,倒还未出现过任何安全事故。 李良经过几日亲手操作,已将一柄新弩交到李延炤手上。这张弩采用铁制弩机,不过前端的弓是用了自武库取出的旧弓。这张弓号称需要三石拉力,不过李延炤上手试了试,感觉弓力并不算大。他带着李良与魏旭、刘季武等前往校场,给用作练习靶的草人身上捆扎了一束穿缀好的铁甲甲叶,随即便量了二十步,张开弩弓,瞄准草人身上的铁甲放了一箭。 这支用作试验的弩弓上的弩矢,也是李良亲自上手打磨而成。弩矢前端是锋锐无比的三棱箭镞。李延炤平端着弩,将望山调整到二十步的位置,深吸一口气,随即瞄了片刻,屏住呼吸,轻轻扣动了弩机。 这张弩已经由李良按照李延炤的要求,在后端加装了木托,因此较之军中一般弩来讲,舒适度倒是提升了不少。李延炤只觉扣下弩机之后,勾弦的铁牙下降,将弓弦释放出去,与此同时弩臂传来一阵轻微的向前抖动,弩槽中的弩矢便在他右眼注视下向前直飞而去。 不到一息光景,充作箭靶的那草人身上已是响起一声“铿”地脆响。李延炤眼中直飞而去的弩矢一闪而没,再放眼望去,草人身上的那一片甲叶似是安然无恙。 刘季武与李良等自一侧向箭靶跑去,转眼间便在箭靶周围寻找起方才那支弩矢来,过了很久,刘季武才从一旁草丛中寻得了那支弩矢。 李延炤再看到那支弩矢的时候,只见那之前锋锐的三棱箭镞已经变了形。而自他所处的位置上看去,假人身上的那铁甲甲叶依然是安然无恙。 李延炤自一旁又拿过一支弩矢,然后拉开弩弦,将弩矢放置在弩槽之中,平端着弩机,瞄准假人身上有铁甲覆盖的地方,又是一箭射去。然而前端仍是响起一声铿地脆响,再放眼望去,见那草人依然是安然无恙。 李延炤又复挂上弩弦,反复射了数箭。那甲叶才随着最后一次的射击而哗啦啦地掉落一串甲叶下来。李延炤放下弩,带着刘季武与李良、魏旭,奔到草人近前,查看起草人身上那些甲叶来。许是李延炤的数次射击擦断了捆缚甲叶的线,因而那些甲叶脱线掉落。他蹲下身去,捡起地上的一支弩箭,见那弩箭正钉着一片甲叶。不过那箭镞也只是穿透甲叶一点点,倘若在战场上,这种程度的伤害对于对方来讲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李良望着李延炤手中仅仅穿过甲叶一点点的箭镞,默然无语。李延炤握着箭镞,对李良道:“李匠头,还请回头费心,造批硬弓,准备来日备用。” 李良闻言,垂头道:“不知司马属意之弓弩,力道几何?” 李延炤细细想了一番,道:“四至五石之弓,不知匠头可否为之?需用财帛几何,皆可与我详。” 李良皱着眉:“如此硬弓。不知长史欲置多少?” 李延炤细思片刻,道:“两石弓千张,四石至五石弓预备制弩,匠头便预备两千张吧。” 李良拱手:“卑下尽力而为,若事有不妥,到时还望长史见谅。” 李延炤笑笑:“匠头尽管去做。做得成多少,便多少。”他顿了顿,又道:“如今这铁制弩机虽未觉有何种问题,不过仍是少做为好。稍后我自将军中弩弓分批交往工坊,还望匠头亲自过问,督促改造一番。凡有硬弓,改置弩上。现有弩弓,皆加木托为好。” 李良躬身领命。随即,李延炤与刘季武、王诚等,便收拾好草人弩弓箭矢等,偕李良一同返回城中。魏旭归营后,便按李延炤所言,将营中士卒手中弓弩一并收取,而后送至工坊。计有两石步弓三百一十八张,臂张弩一百七十张,蹶张弩五十五张。 李良望着面前堆积得像山一般的弩弓,不由得苦笑了一番,当李延炤问及需多久方能对这些弩弓完成改造,李良思虑半,方才有些不确定地道:“许是要月半光景。加之长史先前调出武库中五百余张弓,大致在三月左右,可尽改制成弩……” 听闻李良的报告,李延炤正有些犹豫。如今已是初春,他犹记去岁冬日之时,那来历不明的中年人告诫他,使君欲在春季发兵征讨陇西之语,不由得更觉心急如焚。 李良见李延炤一脸犹豫,便亦是有些踌躇。心道如工坊中全力制造弓弩,则势必影响其余器物的制造,正不知当不当与李延炤讲,李延炤却已仿佛看出了他的犹豫,出言问道:“李匠头心中有何疑虑,不妨明言。” 李良垂下头,思虑片刻,道:“如今工坊中人手有限。若是全力改制弓弩,刀枪铠甲等物,便势必产出更慢,不知长史将待如何安排……” “既是这样,便留步弓三百张,余者改制弩弓。”李延炤举起双手对李良深深一揖:“有劳李匠头挂怀操劳。如今内外事务繁杂,我等只能尽心竭力。然做成与否,便只能听由命了……” 经历了之前诸多事情,包括娘子也被不知名的势力劫走充当人质,李延炤现下无疑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也由此明白,世间之事,很多时候并非是努力就能做成。前方总会有许多看不到的沟沟坎坎在等待着奋力前行的人。谁也不知自己能够走到哪一步,他们所能做的,唯有尽人事,听命而已。 就好比李延炤先前思虑万端,却总归是会有意外的掣肘和羁绊出现。而这些掣肘和羁绊,又是委实无法绕开的一道道坎。 他心中深知,这些坎跨过去了,或许还要面对扑面而来的沟坎。而一旦跨不过去。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境地。先前马平的遭遇,也使他更直观地明白,在这个时代,想要做些事业出来,远非取得事功便能成。真的需要忍常人所不可忍,做常人所不能做。一个不慎,便唯有化为齑粉。 健锐营在西山又相继操练了一月光景,强化训练的结果是,如今营中士卒们基本都已掌握了翻越山崖的诀窍。现在一个百人队四五百人,翻越自己当初作为示范的那道山梁,只需约莫两个半时辰左右。 饶是如此,李延炤却仍然无法感到满意。毕竟组建这支山地步兵的意图,便是想让其可以跨越军事角度来看一般意义上的险地。并能够得以迅速在山梁中穿插,以期达到对敌军的一种突击效果。 而如今这一道高不过三丈的悬崖,便让这些军卒耽搁足足两个半时辰,在战时,这两个半时辰已足够能做很多事情。甚至有可能左右战局胜负。对此,李延炤既不敢怠慢,也尚无速成之法,只能多多督促健锐营士卒勤加练习。 而在当下,营中表现最为突出的居然是那些羌胡部落民。这些人长时间居住在陇西地区的山中,个个身强体健,翻山越岭基本不在话下。此番又习得这种攀崖之术,很快便在这支混编的队伍中崭露头角。李延炤数番亲临西山,先行攀登上山崖的,以及长途山地越野的,先行抵达者也多为氐羌部落民。 周兴与王诚率下的本部令居县兵之前多以老兵自居,对这些部落民本就有些看不起。然而对方在操练时所表现出来的过硬实力,却成为本部县兵不得不正视的存在。如今编入军中的部落武士仍以氐羌人头领充任军官。李延炤及一众军中将佐对其虽都有些不放心,不过从当下来讲,也委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外城落成后,服劳役的一众流民又在内外城之间相继建起了自己的家园。这些氐羌武士的家眷也多半打散在新城区安居。李延炤与辛彦之间曾论及此事,最终二人达成共识,先将这些羌胡民众散开安置,为其安排谋生之业。待人人思安之后,再通过政令等诸多手段推行汉化,鼓励县中汉民与之通婚。最终目的,便是务求让这些羌胡民众渐渐抛却胡俗,经历若干代之后,便会融入成为汉民的一份子。 到那时,便是连这些羌胡部落民本身,便也不会再认定自己的羌胡身份。采取这种民族同化政策,好处可谓是显而易见。虽然之中存在的问题也不少,不过毕竟处在筹备与试行阶段,遇到问题,便解决问题,若能一直推行下去,将来关中陇西数州之民,不论胡汉,皆可为之所用。 又一日黄昏,当李延炤率健锐营士卒操练毕,自西山返回之时,却见本应在城外军营中的主簿谢艾正在内城兵营外相候,李延炤忙上前告罪,请谢艾入营。 “使君已征调州治精兵与各士族豪门部曲,计一万人集中操练。并征调西域长史府、敦煌、西海、武兴、晋昌诸郡郡守筹措钱粮,以为大军支用。” 李延炤闻言,虽早在意料之中,却仍不免神色怅惘地北望一番:“使君终究还是仓促发兵。此番几集州中之力,各府钱粮,想必不能持久。若往攻陇西,利在速战。若陷入持久消耗,便难免败亡,若重蹈沃干岭之覆辙,我等何颜再见明公。” “既要速战,以艾之见解,我等必速取狄道。定东以为何如?”谢艾面对着李延炤几案后的巨大地图,右手食指已经点上狄道所在之处。 “主簿明达,但有所命,炤不敢固辞。”李延炤听闻谢艾一语道破征伐陇西的要点,不由顿觉平生几分希望。这位任命不久的主簿,虽之前不曾领兵,然而这一番见解,却是远胜韩璞之流良多。 “如今定东也已晋护羌校尉府属官,麾下县兵,倒可重新命名一番。”谢艾平视着李延炤,道:“使君先前已有言,各军命名,无须再循地域常例。” 李延炤凝神细思一番,而后抬起头来,望向谢艾,道:“不若我军,便名‘武嵬’罢……” 第三百四十章 武嵬成军(下) 点将台前,各营百人将以上级别将佐皆聚拢在一起,各自望着李延炤,默然不语。 “先前李某已奏请使君批复,自今日起,我等一军军称,更名‘武嵬’。此番是想告知大家。自此之后,我等不再是令居一地县兵,而是护羌校尉麾下属军!炤取‘武嵬’之意,便是想令三军刻苦习练,勇武如同山嵬一般,令敌军无法跨越,闻风丧胆!” 他环视在场的武嵬军将佐,语调平静沉稳:“军中袍泽,一路行来,不知有多少人已战死疆场,埋骨青山。我等有幸得存,更应不负袍泽遗志,惟举兵东进,定国安邦。军中将佐,如今胡汉兼有,然更当上下同欲,戮力而行。” “我等并非高门家兵部曲,所忠者,无非王业,所事者,无非明公一人耳。当今明公,弱冠之年假摄州事,英武果决,实非寻常。炤中人之资,得幸明公垂青,统领一军,已是非分。若不忠王事,则理难容。” 言罢,李延炤自身旁一名卫士手中擎过一面大旗,便是先前已制成的武嵬军旗。他将大旗高高擎起。微风拂动之下,旗面上“武嵬”二字若隐若现。而这面新制军旗,与营中依然挺立的其余旗帜一同微微摆动。通体黑色的旗面迎面便给在场的诸多将佐带来一种压抑的肃杀气氛。 “自今日起,这面旗便是我等军旗。我自会将之立于中军。旗帜所在之处,便是我身处之地!旗帜所向,诸军皆须戮力前行。炤言出必践,每战争先。倘若有敢先退者,一概军法从事!” “武嵬万胜!”李延炤站在通体黝黑,绣着白色字体的军旗下,奋力将之举起,大吼道。 “万胜,万胜!”下方数十名将佐亦是心潮澎湃,一同高举右手呼道。虽只寥寥数十人,但是声音却一直传出很远。 辛彦自县府之中,便已听得军营方向传来的声声怒吼。他漫步行出县府,而门外负责护卫县府的王强见状,便立即迎上去,拱手待命。 辛彦支起耳朵,细细听着军营方向传来的“万胜”声,一脸疑惑地望向一旁王强。王强看着满面探询之色的辛彦,便拱手道:“李长史正在营中,召集将佐宣布立军易帜。明府是否要前往一观?” 辛彦听着那齐声呼喝,眼中流露出几分向往神色。沉默了片刻,他终于还是摆摆手,道:“不了,不了。定东立军易帜,自此之后虽驻防令居,然终究是护羌校尉府属军。我身为一县县令,前往一观,显然颇犯忌讳,至为不妥……” 王强沉默着退到一旁。而辛彦叹息一番,便要转身回县府。然而望着内城四角不久前新立的望楼,又停住脚步。 辛彦向着城西北角望楼的方向行去。王强见状,便唤过几名得力手下,在旁紧紧随行。辛彦穿过街巷,不过两刻钟左右便登上望楼。驻守望楼的健锐营弩手,见辛彦前来,顿时整肃军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辛彦向营中望去,只见点将台前,通体黝黑的武嵬军大旗烈烈飘扬。而营中各将佐已将士卒纷纷集中起来。不多会,外城各营也相继带到,在营中校场上排列出一片片整齐的方阵。 各营将佐相继向李延炤报告了自己麾下士卒到场及值守情况。整个校场一片肃然。不明所以的士卒们纷纷注视着点将台前飘扬的那面通体黝黑的旗帜。李延炤在旗下站定,抬手指向军旗:“自今日起,本军更名武嵬,归属护羌校尉府直辖,但仍驻守令居。诸君不必忧心与父母亲眷分别。但我等既归属护羌校尉府,便要听从府中征调!” 此言宣布,场中士卒却仍是一脸茫然。不少人对于归属广武郡府,与归属护羌校尉府,感觉基本没有什么不同。而此时李延炤站在新制的军旗下,郑重其事地宣布这件事情,仍使得不少士卒心中明了,此事并不是他们看来那样没有分别。 几名战锋营护兵自一旁扛着数面军旗行至面前,李延炤眼望军阵前列,喝道:“各营百人将跨前一步,准备授旗!” 话音方落,各方阵前已有数名将佐出列待命。之前李延炤召集诸将宣布成军易帜之时,他们各自心中已是有底。此番将县兵划归护羌校尉属,各人前程立时便大有进望。 如今营中有四位百人将,分别是战锋营百人将周兴,健锐营百人将王诚、雷融、新立射声营百人将魏旭,骑营百人将陶恒。另报请张使君批复,提拔了两名千人督。一个便是刘季武,另一个则是由别部司马升任的曹建。 提拔了刘季武与曹建,一方面是因李延炤念旧,另一方面则是以这二人之能,皆足以胜任千人督的职位。如此一来他对于这支军队的掌控力便足够,二人倒也争气,立军之初,操练、粮饷、军械诸事皆是办得妥妥当当,下面诸将倒也不出什么来。 李延炤拿过一面军旗,展开一看,旗面上绣的却正是“武嵬骑营”。他望向缓步走来的陶恒,郑重地将这面军旗交到了他的手中。 陶恒接过旗,缓缓退回骑营军卒前列。随即,战锋、健锐、射声诸营,亦纷纷授旗完毕。李延炤眼望诸将,朗声道:“我辈出生入死,既勤于王事,也是为身后父母亲眷挣得一分安宁祥和。还望诸君切莫忘记我辈职责,守土御敌,责无旁贷!” “长史训导,我等谨记!”最后一名接过旗帜退回队伍中的魏旭擎好军旗,抱拳俯首,声音洪亮道。随即,一侧诸百人将及麾下士卒,亦是纷纷抱拳俯首。连氐人头领雷融所部,也皆是动作一致。显然入营之后,这些往常散漫的氐羌武士,如今已是初步具备了军伍将卒应具备的基本素养。 抬起头来的魏旭静静注视着李延炤,眼中已隐隐有激动的泪光闪动。当初被李延炤撞破他参与倒卖军粮之事,虽然有合作之功,不过那时魏旭也曾一度以为自己今后便只有默默在营中,待到终老或是战死疆场。至于到今日境遇地位,却是根本想都不敢想。 不意先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却是真切地摆在自己面前。如今武嵬成军,归属护羌校尉。未来诸将的境遇,只会更进一步。 站在望楼上的辛彦眼见此景,也是拍着栏杆感慨道:“定东实乃将才。军心可用啊……”眼下武嵬军虽然规模不大,军卒也不过两千余人。不过眼观营中将卒这番行止气度,辛彦已经坚信,这支军队,确非令居一地可以局限。 武嵬军的大旗插上了令居县城的四门,而李延炤出营望着飘扬在四门之上的那些军旗,坚信这只是一个开端。 走下望楼,返回县府的路上,辛彦看到正在营墙上注视四门的李延炤。他便缓缓行至营墙下,唤道:“定东!” 李延炤闻声向下看,当看到辛彦之后,便立时满脸堆笑,飞速自营墙上奔下去,而后行出辕门,握了握辛彦的手,道:“抚梁,如今营中之事既已初步告定,我便还有些事,想交托于你。” 辛彦面露惊讶:“既是如此,定东为何不早?”言罢,辛彦一指县府方向:“走,定东,回县府坐而对饮,慢慢道来。” 二人一路行至县府,辛彦命两名家仆匆匆准备了些酪浆糕点之类,在内堂之中摆了一桌。二人便分坐在一张几案的两端,拿起酒杯,对饮起来。 “前番征讨西域之时,我便与左右诸将有议,归于县府之后,便要自行筹集些财货,在县中开办一所学堂,收取忠烈遗孤恩养、进学。而前段时间军中事务繁多,尚无暇顾及。如今诸事已定,便又想起这桩事。然而最近风传使君正在募集诸军,准备进取陇西,想必依然抽不开身……” 李延炤话音未落,辛彦却已哈哈大笑起来:“定东所议,倒是件好事!缘何如今才讲?忠烈遗孤,于情于理,本该县府照拂恩养,只是至今府库仍称不上宽裕,故而才屡屡搁置。我也曾想募资筹建一二学堂,供忠烈子弟进学。而内心却每每惶恐,生怕僭越,故而不曾提起。既然定东也有此意,彦便可以放心施为了……” 李延炤听闻辛彦所言,当即也是一笑:“炤这些年,与抚梁一同买卖牛羊马鞍,除填补公帑,及军中各项所需之外,结余亦有十数万钱。如今便不妨将这笔资财皆交予抚梁,望抚梁早日促成此事。一应花销,可令王强做一账目,炤待戎马倥惚,再回来一观。” 辛彦笑道:“好。定东身负军务,便放心前去。彦若不能促成此事,甘受定东诘问。” 李延炤点了点头,随后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仰头望向辛彦,又问道:“如今书本匮乏,抚梁可有妙法?” 李延炤所问,却着实将辛彦问愣了。他皱眉思索片刻,随即便抬起头道:“如今书籍,多为手抄。且纸牍并行。彦以为,可只将书本给予先生,令先生讲书。子弟们听书即可……” 李延炤随手拿过一旁几案中一本线装书册,翻阅了一番,问道:“抚梁若是手抄如此一册,大致所需多久?” 辛彦迟疑了一下,随后望了望那书厚度,踌躇道:“若事务不忙,或十余日。事务繁忙,足月也未必能抄成一本。” 李延炤大笑着道:“确是如此!然我有一妙法,不知抚梁肯不肯一试?” 辛彦闻言,面现异色,当即便好奇问道:“何种妙法?我之前只闻抄成一部书,所需时光经年累月。定东既言及妙法,自然要试一试。” 李延炤哈哈一笑,拿起旁边一根筷子,筷头向上摆在几案中央,问辛彦道:“抚梁觉得,我若是在这筷子尾端刻上字,再刷上墨,取一纸覆于其上。再加以按压,筷子上刻之字,是否会印于纸上?” 辛彦端详着那根筷子,思索半,仍是一脸疑虑地望向李延炤:“莫一部书,便是一页之上所容纳之字也足有数百。这又如何处之?” 李延炤哈哈一笑,随即唤过堂外一名侍者,请他拿了一把筷子上来。李延炤将这一把筷子攥在手中,而后排列一番,让它们排列起来。李延炤又笑着问辛彦道:“抚梁且看,如此一来何如?” 辛彦登时恍然大悟:“定东莫不是,将这些字排列好,再盛装于书本纸张大笑的木框之中,而后刷墨,按压,便能印出一页书?若有大量这种字块,排列成每页所需字块,便可大量印书?” 辛彦举一反三,自己想通了这种印刷术的妙用,也令李延炤感到欣慰。他笑道:“抚梁见微知著,果非常人。如此一来,忠烈子弟至学堂进学,人人皆可奉上书本。然此法终归只是炤之浅见,如何施为,尚还多多有托抚梁。” “不过,这字块刻制之时,需刻成反字!”李延炤着,便抽出一根筷子蘸了些酒,在几案空白处,写下一个反着的“李”字。道:“如此一来,印出的字,便是正字!” 辛彦见状,连连点头,随即又问道:“既是如此,这印书所用字块,当以何种材质所做?” 李延炤望着桌案上那个反写的“李”,思忖片刻,便道:“可用木,可用黏土烧制,也可用铅、铜等。其中黏土烧制所耗资财颇为低廉,使用时限尚可。用木则使用时间最为短暂。用铅、铜等可用最久,不过所耗资财也是最多。个中实行,便请抚梁自行斟酌定夺。” “好,好!”辛彦笑着拿起手中竹筷拈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得此妙法,何愁学堂不立?定东宽心,彦必大力督办此事,以慰各位忠烈在之灵!” “有托抚梁!”李延炤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稍后我自将积攒资财送往县府,抚梁做成此事,炤与忠烈之灵,皆是感激不尽……” 第三百四十一章 活字印刷 李延炤所言及的活字印刷术中,所使用的活字材质各异,确以李延炤所泥制活字为最简便,最易于制造。辛彦听李延炤详一番,早已跃跃欲试。次日他便前往工坊,找到李良,将此法详一通。 李良正拿着一个刨子在刨制弩臂。木屑飞扬,汗如雨下。见辛彦前来,也是不敢怠慢,忙起身相迎。辛彦喊上李良,前往工坊中一间空置房屋,李良搬了张几案与两个胡凳,请辛彦落座。二人坐定之后,辛彦便拿出一支已被截断,然后刻了一个“一”字的筷子,请李良过目。 李良迟疑地接过那一截筷子,细细端详了半晌,抬头一脸疑惑地问道:“不知明府执此物事,却是何用?” 辛彦望着李良手中那半截木筷,淡淡一笑道:“此物是为印书所用。一个或不足支用,但若是有很多,置于加框铁板上排列妥,再行刷上墨,以纸覆其上,加压,匠头以为何如?” 李良望着手中那半截刻了字的木筷,忽然萌生出试一试的想法。他起身去一侧拿过一张草纸,又在书架上的砚台中找了些残墨。他将手中那颗辛彦现学现卖现制的木活字在残墨中蘸了蘸,而后带字的蘸墨一端便向下,牢牢地在草纸上按压片刻,他才缓缓将手拿开。 李良拿开手,细细端详那草纸,果见草纸上出现了一个“一”字。他神情忽而兴奋起来,又反过手来再度仔细地看了看手中那截断的木筷。而后向辛彦道:“此法,确为妙法。或许只印数本书籍,不觉速度有快。但若是印成百上千,则数月可成。” “却不知,明府采用此法,要印何物?”李良将手中那一截木筷制成的活字摆在辛彦面前,好奇问道。 “并非我想印何物,乃是李长史心中觉得,应召集县中忠烈子弟,开堂进学。或令之读书明理,将来可胜任各府属吏。或习得一二傍身之技,将来可自谋生路,以使殉国诸将卒英烈,能够瞑目……” 听辛彦所讲,李良亦是为之动容不已,他思索了片刻,而后便拿起桌上那张草纸,对辛彦道:“不瞒明府,如今似乎大战在即,长史命工坊中赶制一批弩弓。我等目前皆在全力经办此事,暂无足够人手用以制备印书用字。” 辛彦闻言却有些迟疑:“既是如此,李匠头可有妙法施为?” 李良点了点头,缓缓道:“前番逃难而来民户,如今皆在县府外城安家。卑下听闻如今田地紧缺,不少人似乎尚未能妥当安置……” 辛彦眉头微蹙:“李匠头是想,从这些民户之中重新挑选匠人,来制办此事?” “明府何不如此作想。此法既是长史与明府的新法。我等必也不知其详,即使需要制办此事,也唯有从头研究。此时征募流民另立一司,这些民户也是从头开始。但如此一来可解县府安置之难,明府觉得是否如此?” 辛彦眼睛一亮,随即望向李良,道:“若讲事实,确实如此。李匠头平日虽不言语,此时却有大智,实是令抚梁刮目相看。” 李良一拱手:“卑下也只是觉得长史之法颇为可行,所为又是县中那些牺牲阵亡的兵户子弟。确为好事。故而想出这等方略。若能为明府及长史分忧,卑下也顿觉荣幸之至。” 辛彦笑道:“既是如此,我便前去一试。李匠头既然身负重任,抚梁便不再停留。若有叨扰之处,容抚梁告罪,还望匠头勿要放在心上。” “明府折杀人了。”李良躬身为礼,目送着辛彦行出工坊。 辛彦行出工坊,便立即转去一旁军营。营外值守士卒见辛彦前来,纷纷施礼。辛彦瞅着辕门上值守的官佐,问道:“李长史可在营中?” 那官佐一听,抱拳回道:“长史一大早便率健锐营出营操练,至今尚且未归。” 辛彦闻言,略感失望,但他神色很快恢复如常。他向辕门上那官佐道:“若李长史复归,还望老兵相告一声,便某有要事,想要找他详,请他移驾前往县府一道。” 辕门上的值守官佐不敢怠慢,忙抱拳言道:“明府放心,末将必定代为传达。” 回到县府之后,辛彦便即召集府中衙役捕快等,前往外城各坊。各坊坊官那里皆有人口统计等,每家现状想必也有记录。如此一来,可以直观地查阅到尚有哪些民户未得妥善安置,进而可以从这些人里,挑选出一些来充任制造活字和印书用工。 外城虽是新近建立,然而其中建筑等,仍是土坯加茅草为主。青砖加瓦的军营在其中显得突兀不已。先前在难民营中,对于营地布局、排水及公共卫生等,不论是军中将佐,还是县府中官吏,皆已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在新城区建立和修缮的过程中,也借鉴了难民营中的经验,每条街道都经过平整,并且夯实成中间高,两端低的形制,以碎石铺路,以保证降雨之后,雨水能够自动流向道路两侧地势低的水沟之中,不至于使主路长时间泡在雨水中,给民户们的出行带来不便。 除此之外,每坊中如今都建立了一个公共厕所。便设置在坊墙之外。由坊官告诫各家需集中定点去往厕所排泄,以免乱排泄污染水源等,成为瘟疫的致病隐患。总的来,如今令居外城中这些民户及部落民的生活条件,较之先前在难民营中,还是优越不少。 县中有先前被虏贼屠戮的部分民众留下的无主田地,辛彦与李延炤计议一番,已是先行挑选出一部分军户眷属,将这些田地分给他们,以求令他们足够糊口。然而除此之外,仍有近千户流民暂时没有土地耕种,也没有其他恒业。仍暂时靠着县府每日两碗稀粥赈济。 辛彦首次听如此玄妙的印书之法。如今需要招募人手,他却心中没底,不知征募多少是为合适。便先将诸坊之中这些名册都收集起来。想着等到晚上之后,与李延炤碰个头,再计议一番。 辛彦自己比较属意李延炤言及的泥造活字法。思来想去,还是派了数名压抑提着布袋,去河边收集了一整袋湿漉漉的黏土。他拿出书本,对照上面的字迹大,自己在院中掏了一捧泥土,正在试图将这些泥土捏制成制造活字所需的字坯。 辛彦殚精竭虑,心翼翼地操作着,一个个大一致,但却有些不太齐整的泥制字坯在他手下成形。这位往日中一脸正色,颇有些板正的一县县令,如今却在后院之中对着石桌上的一排排泥制字坯咧嘴大笑,状若疯痴。 偶有老仆自旁边走过,皆是轻手轻脚的,虽见明府今日奇模怪样,不过也皆是不敢上前打扰。辛彦忙活一下午,足足捏制了近百个字坯,打算等李延炤前来之时,向他好生炫耀一番自己成果。 待夜幕降临之时,李延炤引健锐营返回。听闻先前值守辕门的那将吏报告,便饭也没顾上吃,立即出营向县府而去。 到了县府之外,看到值守的王强,李延炤便问及辛彦情况。只听王强道:“明府今日上午去外城各坊中,问各坊坊官要来了民户名册。下午明府命衙役前去河边装了一袋泥土,回来之后便一直在后院中待着,我等也不曾进去,不知明府命人前去采集泥土何用。” 李延炤闻言,心中却是不由得哑然失笑。辛彦采集泥土的用途,他已是猜了个大概。不过想必辛彦之前养尊处优,从不曾干过这些手工活,如今怕也是难以成功。他迈步便向后院行去,想要看看辛彦成果如何。 待到了后院,李延炤只见辛彦在石桌上还点起一盏油灯,自顾自地数着石桌上横七竖八密密麻麻的那些窄泥条。他走到石桌旁边,辛彦却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石桌,看都不看他一眼。 李延炤轻轻咳嗽两声,辛彦闻声方才回过神来,待回头看到李延炤之后,辛彦立即便一脸兴奋地将油灯举到他面前:“定东看看,这些字坯,可用与否?” 李延炤哭笑不得地看着满手泥浆,脸上许是用脏手擦拭,弄得宛如花猫一般的辛彦,竟平生一种无言以对之感。他沉声道:“抚梁,莫炤口无遮拦,今日你靡费一下午,弄的这些字坯,恐怕大部分都无法使用……” 辛彦闻言,却是有些不服:“如何能够?彦每个字坯,都修整半,务求做得大一样。定东为何言大部无法使用?” 李延炤自石桌上拿起一个字坯,将之凑到眼前看了片刻,随后两指轻轻用力,将那泥制字坯捏开,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亮,字坯之中几颗细的石子砂砾等,便显露出来。 “抚梁你瞧。”李延炤指着那泥制字坯的断面,对辛彦道:“这泥制字坯,虽为泥制,看上去粗糙不已,然而其中也万不可掺杂其余石子砂砾等杂质,否则,烧制定型之时,便会断裂。此种自然是无法使用……” 辛彦面色稍霁,随即便继续追问道:“即是如此,当如何去除泥土中杂质呢?还望定东告知。” 李延炤思虑一番,道:“采集回来之后,切莫急于制作字坯,先将其碾碎,挑拣出其中大块的石子与砂砾等,再晒干,研磨,过筛。去除其中细杂质……” “定东稍等!”辛彦伸出一只手,阻住李延炤,转身便向后堂中跑去。李延炤忙出声问道:“抚梁哪里去?” “我且去拿纸笔,记录下来。”辛彦头也不回。李延炤见他那副狼狈相,当即便喝道:“抚梁,你不先去洗手么?” “定东不提醒,某倒忘了。”辛彦闻言一脸尴尬,急忙又跑向一侧水缸,用瓢从水缸中舀了一瓢水,随后将手洗干净,方才同李延炤一起进入内堂之中。 辛彦取出纸笔,磨好墨,让李延炤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则笔走龙蛇,将这些记录下来。李延炤看着他写完,便又道:“过筛之后,将这些研细黏土倒入水缸,加水待其沉淀。而后再将面上清水一点点舀出……” “待舀出至基本只剩缸底黏土之后,将缸中泥土倒出,晒至软硬适中。而后将之制成字坯,再待字坯略干一些,适于雕刻之时,将反字刻上,随即送至窑中烧制。烧制毕,便静置放凉,随后便可使用……” 辛彦一丝不苟地将李延炤所的全过程记下。又细细阅览几遍,望向李延炤:“如此,我便依照定东之法,将这泥字制出。” “今晨我去工坊之中,请李匠头抽调人手,协助我等制这泥坯活字。但李匠头言及最近工坊中需得赶制弓弩,难以抽出人手……” “李匠头所言不错,确是我请他率手下工匠,全力赶制弓弩。”李延炤闻言,点点头道:“李匠头可向明府进言,提出如何解决这等问题吗?” “李匠头言及外城中仍有不少流民尚未妥善安置,我等可自这些民户中抽调人手,前来制作这泥坯活字。”辛彦面色凝重,随即将数本户籍登记册拿出来放到桌案上,向李延炤推去:“我上午前去外城各坊之中,向坊官们要来各坊民户登记簿子。如今如何挑选人手来制这泥坯活字,及之后印书诸事,还望定东给些建议。” 李延炤翻开登记簿,粗粗扫了几眼,择人标准已是脱口而出:“尽量择取兵户家眷,未必非得壮年男丁,即使是妇人、老人也可。优先择取陇西晋人,如此一来,应能轻松取够员额。” 辛彦闻言,却是一脸惊讶:“定东为何不用氐羌之人?如今氐羌部众投军者也不少,若部落民众生活无着,极易引起变故啊……” 李延炤淡淡一笑:“明府,有些事,得有那么些变故,方才更好施为……” 第三百四十二章 外城民乱(上) “阿爹,就这么两顿加点米的清汤,谁能吃饱啊?”一个长相颇有些俊朗的青年将手中的碗重重顿到几案上,神情怨忿地用胡语道。那粗瓷大碗在桌案上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碗中浑浊的米汤洒满一桌子,间或夹杂几颗着煮至稀碎的粟米。 坐在残破桌案后的老者长叹一口气,而后伸出颤颤巍巍的双手,将碗中倾倒出来的粟米划拉到一起,右手形同枯槁的手指已捏起那些粟米,而后喂到嘴中。只觉未经咀嚼便已化为齑粉。虽然喂到口中的粟米并没有多少,然而老者还是露出一丝满足的神情。 他细细体会了一番那粟米的香甜回味,而后直起腰来,看着立在一旁,仍是兀自气愤不休的儿子,用胡语叹道:“年儿。如今这世道,能喝上一碗有点粟米的粥饭,好生活着,已经颇为不易。切莫再心怀杂念,生出别的事端。县里那个姓李的长史绝非善类。阿爹活了五十年了,这种人,也就只见过三回……” “阿爹!”青年指着碗,厉声喝道:“非我等如今生事。去岁冬至今,已足有五月。之间唯独修城之时,供给粮米尚算足额。如今城也修完了,辛劳一冬,倒给我们又换成了这看不见几粒米的清水!” 青年着着,愤而起身,便要向外行去。老者一见此景,内心惶急,急忙起身,问道:“年儿,你要去哪里?” 青年转头:“县府里那些官吏,军营中那些士卒,饱食终日,衣食无忧,凭什么?他们不给,我们也不能饿死!虎子联络了部落之中好些人,我等便前去把他的县府府库砸开,抢了粮食分给大伙!” 青年完,便扭头,负气一般向门外行去。老者见状,不复方才的迟缓,一个箭步冲上去,干枯如同枯枝一般的右手猛地探出,钳住了那青年的手腕,青年奋力挣了几下,竟不能挣脱。 “年儿,去不得,去不得呀!”老者一边奋力将青年往回拖,一边道:“那李长史鹰视狼顾,绝非常人!为何他在外城每侧都设立一营,派兵驻守,又在内城四角都修建了望楼箭塔?你还不知吗?” 青年奋力挣了几下,也没能挣脱老者的钳制。他索性不再挣扎,任老者将他一路拖回榻旁,按着他坐下。 “阿爹!别人不给吃食,我们又不能抢。如今不少人家都有老弱饿死,我们难道也得眼睁睁地饿死么?想当初,在陇西时,您还是部落中头领,何时为这一碗饱饭发过愁?如今阿爹既不同意去抢,今后我们又将如何度日?” 老者搬了一个胡凳,在青年对面坐下:“今年陇西大旱,刘胤又不顾我等死活,不仅存粮搜刮得一颗都不剩,便是部落中所存原本打算用于越冬的牛羊,也尽皆上交给了他们,这一点,你又不是不知!若是留在陇西,我等不是成为白马氐那种大部落的附庸,便是要在如今已经过去的冬季活活饿死!” 青年听闻老者的一番斥责,不由得沉默了一会,而后,他又扬起头:“然而如今饿死,和去冬饿死,又有什么分别?” 老者大急,指着那碗横流在桌案上的清粥:“如今好歹每还有两碗清粥维系,你去不打紧,若是万一你回不来,我和你阿母,还有你妹妹,又当如何度日?你大兄尚在军中,你这么一闹,是否会牵连到他?是否会牵连到我们,你有想过吗?” 老者越越激动:“今你哪儿也别想去!就在屋里给我乖乖待着!若你非要出门,便杀了你阿爹!” 青年听闻老者毫无余地的话语,登时愣住。踌躇片刻,他终究还是低下头去,表示了他自己的顺从。 老者见青年终于表现出来一番顺从模样,便松了口气。他在榻旁坐下,而后拍着青年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年儿,阿爹是不会让一家饿死的。阿爹还有先前头领赏赐的珠宝、玉器。本来那是打算以后给你了亲事,送给女方家的彩礼。要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阿爹将这些东西卖了,也能让全家人渡过这一次难关……” 两人正声交谈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随后两人便听到用力的拍门声,与此同时,一个男声问道:“阿年,阿年在吗?” 老者一听这呼唤,登时便瞪了一眼要做应答的儿子,那青年在老父瞪视之下,只得讪讪住了口。老者用眼神示意青年进里屋去。青年起身,郁郁不乐地行入屋内,老者方才一脸讪笑,前去打开门,门外一名魁梧青年手持木棍,看到老者,便问道:“阿叔,阿年在吗?” “噢,阿年刚出去没多久,这会不在家里。”老者笑着打了个哈哈。 “那您知道阿年去哪了吗?”那魁梧青年不依不饶,继续问道。 “阿虎,阿叔真不知阿年去了哪。他刚才在家里喝了一碗稀粥,然后跟阿叔拌了几句嘴,就把碗丢在桌上,出门去了……”老者边着,边将门又打开一点,指着屋中淌满稀粥的桌案:“你这孩子,简直是……如今本来就没什么吃的,他还一下子把大半碗粥都浪费了……” “对了,阿虎你要是在外面见到阿年,就告诉他一声,让他赶紧回家来,阿叔这回不会打他。” 支走了阿虎,老者可算是松了口气。他关上门,回身又瞪了一眼在内屋左近探头探脑的儿子,默默拿起一块抹布,行至桌案旁,将那粗瓷大碗拿起来,而后粗粗擦了擦桌案。 ********************* “你可侦知清楚了?”李延炤端起桌案上一杯水,一饮而尽,而后望向面前一人,神色凝重地问道。 “回长史,属下已侦知,这些氐羌部落民计划集众冲入内城,至府库,而后砸开府库大门,劫了府库中钱粮。用来让外城诸民户果腹。” “事情恐没这么简单。”李延炤放下碗,毫无形象地抹了抹嘴:“我疑是有敌军探子,鼓动这些羌胡流民生事,他们便好借机而行。至于所行之事,是窃取情报,打乱我军部署,还是趁乱刺杀县府或军中官吏,便不得而知。” “属下已侦知敌军探子,虽未必全,然据此抓人,即使有漏网之鱼,想必也会掂量掂量,未敢再轻举妄动,请长史过目。” 李延炤接过那人呈上的名单,打开粗粗一览。随后便用镇纸压在几案上。 “你来之时,虏贼那边可有什么动向?”李延炤抬起头,盯着面前那人。 “属下借行商之名,曾数度前往陇西、南安。自民众、府衙吏员口中得知,如今刘曜似已遣使前往邺城,意欲与石赵议和。然诸郡县中,却仍未有松动迹象。陇西地带虽已人烟稀少,然各郡县官吏仍是整日派遣兵士、吏员,刮地三尺剥削民户,收取钱粮。” “各郡县军力调动情况呢?”李延炤继续问道。 “狄道如今屯兵不下八千,陇西与南安略少一些,但也依旧有五六千不等的规模。”汇报人轻咳一声,又道:“各地民众不堪剥削,先前曾有数支氐羌部落,联合左近郡县民户,起事反赵。然刘胤率兵很快便将此次乱事镇压下去。俘虏近万人,分派到各郡县中,成为奴隶或充任为兵。那些部落的头人,据已均被刘胤处死。” “如此一来,便得通了……”李延炤沉思片刻,缓缓道:“辛苦你了,崔阳。待会我令陶恒将你伪装成犯人送出北门,随后给你一匹快马,你便继续前往陇西,充任哨探。” 李延炤起身行至崔阳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你便是李某人的眼睛。独自在外切记心行事。凡事如无把握,便宁可蛰伏起来,静候时机。” “属下谨记!”崔阳抱拳道。 李延炤行出门,向门外士卒道:“且将骑营陶百人将唤来。” 不多会,陶恒已大步行入屋中。进门之后,望着屋中已取下毡帽的那人,惊讶得合不拢嘴:“崔阳?” 崔阳笑着起身,抱拳道:“陶百人将,别来无恙啊。” 二人寒暄了一阵。崔阳在这种情形下神色显得有些尴尬。而陶恒望着崔阳,眼中则满是好奇与探询之色。 李延炤拍了拍手:“陶恒,稍后我给崔阳换身衣物,将他伪装成囚徒,用布袋套住脑袋,装入囚车中。你领一什骑卒将他押出北门,找一僻静无人之处,将他解下,而后给他一匹快马,令他自去。” “属下遵命,这就将之套上麻袋,押上囚车送出城去。”陶恒躬身抱拳,以示遵命。 “不不。”李延炤连连摆手:“今夜有场大戏,陶百人将不看完了再走吗?” 听闻李延炤此语,陶恒心中也升腾起无尽的疑惑和好奇。他迟疑片刻,而后抱拳道:“属下谨遵长史之命。” “未时整,你便将营中骑卒集结起来,随后出城,分散前往各处,酉时城中必起火,见到火光,你率领所部骑卒,也切莫慌张。待城中暴民向城外逃散之时,你可率骑卒出动,尽量将之生擒。若逃散的暴民仍反抗,再就地斩杀!” 望着陶恒转身远去的背影,李延炤又出门,唤过守卫士卒:“且将刘督、曹督、周百人将、魏百人将召集前来。”吩咐完后,李延炤回首望着屋中的崔阳,淡淡道:“你且到里屋暂避一会,稍后须你出城之时,我自会唤你出来。” 片刻之后,刘季武与曹建一同前来。等了一会,周兴与魏旭亦是先后到达。四人各寻一张几案坐定,看着李延炤凝重的神色,皆是疑惑不已。 李延炤取出一幅地图,摆在桌案上,唤四人近前:“我已闻报,部分氐羌之民受敌军探子蛊惑,以缺乏粮食为借口,打算在今日入夜,城门关闭之前,集众冲击县府府库,夺得钱粮。然敌军探子很可能借此时机行他们图谋之事。周百人将,你且率一队战锋营锐卒据守县府,府库离县府极近,务必护卫辛明府周全!” “末将领命。倘若明府不测,末将甘愿伏法!” “魏百人将。你且率射声营士卒据守城头。待暴民进城之后,便即刻拉起吊桥封闭四门。城上据守的射声营士卒自行射杀入城暴民。” “属下领命!”魏旭起身抱拳领命,而神色中却透出几分不解。 “曹督领百名战锋营士卒巡城。巡城之时,应与平日一致,万不可使暴民看出端倪。” “属下,领命!”曹建神色虽中与魏旭一样透出不解,却还是很快抱拳,示意自己领命。 “刘督,你便率剩余战锋营锐卒留守营中,可先令士卒在营内活动,酉时初刻着甲拿刀,待听到县府号鼓之后,再立即集合出营。何处有暴民滋事,便往何处去!” “喏!”刘季武抱拳叩地,言简意赅。 “各人所负职责,皆已分配到位。今夜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到时候李某人认得诸位,军法却不认得诸位!还望诸位切莫懈怠,务必将此番敌军探子与暴民镇压下去!” “今日王诚与雷融领健锐营前往西山操练。王诚那里我已做了交代。倘若雷融有二心,王诚可当场将之击擒!”李延炤言及的雷融,便是此番前来投靠的几个氐羌人部落之中最大的那一支部落首领的长子。李延炤征召氐羌子弟入军之后,请各部落头人选出一人,暂时带领这些氐羌士卒,雷融便在公推之下,出任了这名将佐。 几乎与此同时,在外城西南角的一间空置的茅屋中,十几名氐羌青年正聚集在一起,昏暗的屋中,一盏油灯闪着昏黄的光芒。先前那名唤作阿虎的青年,正神色兴奋地望着自己的同伴:“各营中主力一千余人,一大早便离城,方才,便连骑卒也已出城。举事便在今夜!” 第三百四十三章 外城民乱(下) 李延炤布置妥当之后,众将皆回到自己营中,点齐属下人手,令士卒互相检查好武器,为夜间的平乱做着紧张的准备。 在李延炤房中,崔阳则是一脸忧虑。方才众将离去之后,他便从里屋中行出,而后坐到了李延炤对面,二人相对而坐,沉默良久,空气几乎都因这二人的沉默而凝结。偌大的前厅,只听得到彼此之间的呼吸声。 “这一次,又要死不少人吧,长史?”崔阳最终率先打破沉默,出言向李延炤询问道。李延炤闻言,却是抬头怔怔地望了崔阳一会。这位原先自己手下的战将,如今潜入陇西敌占区做情报工作以来,神态之间不免多了几分谨慎。然而许是在陇西地区待久了,见多了人世间的苦难,竟平添几分悲悯人的情怀。 李延炤望着崔阳的脸,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那神色之中满是不忍,甚至隐含着几分乞求之意:“当初我辈身入行伍,所为为何,长史莫非忘了吗?” 李延炤端起水碗,将碗中残水一饮而尽:“炤夙兴夜寐,投身行伍所为为何,从不敢稍忘。只是如今局势繁复,即使如此,亦不得不为。” 崔阳起身,神色悲切:“当初在关中那村之中,那副惨景,长史可还记得?那副景象,莫不是今日又要在这令居城中上演?长史,黔首何辜?何辜?” 李延炤默然片刻,抬起头望着崔阳,坚定道:“非我冷血。只是如今令居身为边陲要地,又兼为护羌校尉府治所,干系重大。如今我部尚在城中,遇此等乱事,尚能平息。此时不顾,倘若他日大兵出征,城中空虚之时,乍起此等乱事,城中民众黔首,又剩得下几成?” 见崔阳默然不语,李延炤又神色沉痛道:“这些年来,每起兵灾,所见皆是百姓流离失所,黔首衣食无着,李某何尝不心痛?崔阳,你所见陇西之地,皆以氐羌诸胡为顺民黔首,又怎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诸胡部落流落至此,尚还不愿缴械为民,可知其民风彪悍难驯,他日凡州中再起乱事,这些氐羌诸胡,定然也是行那浑水摸鱼之事。” 李延炤起身,神情中不容置疑地望向崔阳:“此时乱,总好过此后乱,部乱,总好过大部乱!况此时绝非妄动刀兵之时,使君莫非不知?这等乱事,也正为州中士族敲响警钟,好见微知著,以警告他们,州内未定,仓促出兵,必生大乱!” 崔阳闻言,垂头不语。李延炤绕过几案,行至崔阳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我又何尝不知黔首无辜?内城外城各处,我已是做好了充足准备,万无一失,定将内城百姓的伤亡损失等,降至最低……” “卑下同长史一样,亦是痛恨虏贼,痛恨自家后院这些所谓高门。卑下……只是不愿见到黔首遭难,黎庶受苦……” “放心。”李延炤沉声道:“你不愿见,我又何尝不是?只是在这世道之下,又有何处不遇苦难?我等得幸令家中亲眷过上安定生活,已实为不易。想要克定下,令下黔首黎庶都不再吃苦受难……” 李延炤摇摇头,自嘲一般地叹了口气:“难啊,难啊……如此宏愿,绝非朝夕之功,也不知你我穷尽此生,能否看到了……” 安抚了一番崔阳的情绪,李延炤亦是深感疲惫。他行出屋门,望望色,约莫已是申时时分。而眼前的大营却有些异于往常的沉默冷清。辕门上飘扬着武嵬军的黑色大旗,而一排排沉默的营房下,则蕴藏着隐而不发的缕缕杀机。 校场上偶有身着皂衣皮甲的传令兵往复奔驰,而营房后面马厩中的马嘶声,亦较之平常低了不少,李延炤信步而去,登上辕门一侧的望楼,眺望喧闹的县城。只见县城中贩夫走卒与衣着各异的百姓在街道中来回穿梭,看上去与平常无二,然而谁又知道两个时辰之后,这喧闹的街道上,又将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李延炤没来由地感到心情沉重了起来。崔阳方才的话句句敲打在他的心上,往日的一幕幕景象宛如过电影一般在他脑海中交织出清晰的影像。他望着一片祥和安宁的县城,忽而开始疑虑,自己如此行事,是否是正确的选择。 然而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种动摇和怀疑,也只是在他心中闪现了一番,便被他强自压下。数千年的历史,向后来人昭示着,无论出现什么样的社会变革,其一开始的代价,都几乎必然是鲜血。而李延炤心中亦是明了,虽然他已调集城中所余兵力部署防备,然而乱事一起,定然还是会有不少无辜民众遭逢横祸。 “来人,唤刘督前来。”李延炤头也不回,对左右下令道。辕门下一名值守士卒立即便返身向营中奔去。不多会,刘季武便自营房中行出,直向辕门而来。李延炤行下望楼,引着刘季武来到一个背风的僻静处,问道:“距酉时已不足一个时辰,部下人等,准备妥当与否?” “士卒皆已着甲拿刀,于营中歇息待命。号鼓一响,便可立即出动。”刘季武压低声音道。常年的军伍生涯,使得这名汉子早已习惯了听令行事。而每一件事都能办得妥妥当当,也正是让李延炤对他放心的地方。 “季武,你且,此番我如此行事,是否不妥?” “属下不知,长史何出此言?”刘季武听李延炤话语,似乎对他自己的这番安排有所怀疑,便忍不住问道。 “陇西流民至此,粮食牲畜,田地等或有缺,我等早已想到。先前与明府置办的粮食牛羊等,此时多半也在运往县城路上。然而我却为分治羌胡之念,得知将有民乱,却仍放任自流,养虎为患。如今箭在弦上,今夜过后,不知如今在街道上行走黎庶,又能剩之几何?” 听着李延炤用充满怀疑的口气讲述着这些事情,刘季武亦是凝神陷入沉思,然而半晌之后,他便躬身答道:“长史不必多虑。此番羌胡为乱,皆是其咎由自取。明府与长史仁爱宽厚,将他们收留,他们竟还心怀这等豺狼之念,实是禽畜不如,死有余辜。” 李延炤望着:“然而县府中百姓呢?他们无罪,却要因羌胡暴乱而刀剑加颈,这是我等失职啊!” 刘季武沉吟片刻,道:“若属下所料不错,长史是想将这些羌胡部众头领尽皆收容监视,而将其民与余者诸流民混同安置,令其改习易俗,经数代之后,便成为我晋人吧?” 李延炤闻言大奇,怔怔地看了刘季武半,方才叹道:“季武之聪颖明理,军中诸将皆不及也。然此次纵容外城羌胡暴乱,却也还有别样考量。” 望着神色略有些诧异的刘季武,李延炤缓缓道:“季武,如今州中财帛粮草并不充裕,委实不是举兵征伐之时。而明公或有不得已之处,竟屡命各部整兵,并预备征集各高门中家兵部曲,似要进至陇西,试图一战克定。然刘赵据陇西关中,国力充裕,远非攻守易位之时。” 李延炤将心中这层隐忧讲出,顿觉舒畅不已。刘赵举兵攻凉,可以失败三次五次,而凉州集兵攻赵,便是失败一次,对于州中来讲,也是一场伤筋动骨的大劫。这便是国力上的差距。而诚如李延炤所言,此时还远非攻守易位之时。 刘季武听闻李延炤言明这些事情,心下亦是恍然大悟。驻扎在城外的主簿谢艾所部近七千人。加之武嵬军,便已近万。州中各高门士族听从征召,派出家兵部曲成军,势必也是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想要在陇西划出自己的势力范围,继而将手伸至此处,为各自家族谋求利益。 李延炤也早就看出来,这种人人都来插一杠子的士族政治,势必将国力民力消耗在并不必要的事情上,各家之间攫取利益,就是相当于附在张使君努力维系的凉州身上吸血。而本来就略显孱弱贫瘠的凉州,在这种吸附之下,国力将被各家分散攫取。州中所得,便极为有限。如此一来,财政便不宽裕,后果便是无法维系一支州中直辖的精锐部队。 而这种集众家之力的所为东征,在之后也势必随着利益的分配不均,与各家之间日益凸显爆发的矛盾一同发作之下,变为一场失败至极的闹剧。而将在这失败的战事中送命的千千万万无辜将士,所做的一切牺牲,亦可以是基本白费。 如此一来,自己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武嵬军这些家底也很有可能赔给这帮士族猪队友。李延炤并非不能接受失败,只是无论如何也决计无法接受这种形式的失败。因此遇到这个可能引起使君重视的事件,他又怎会轻易放过如此良机? 申时末刻,外城之中已陆陆续续有氐羌民聚集起来。当中多是青壮以及中年男性。这些人在街头巷尾或站或坐地围拢在一起闲谈。气氛虽与往常不大相同,然而若是由此地路过,便是任谁也想象不来,这些人在此聚集,竟是在谋划为乱这等大事。 到了酉时初刻,外城中各处受到鼓动的氐羌民众已是各自筹备完毕。许多人拿着削尖的木棍,而为首的那些头目则各自用布将刀包起来拿在手中。焦急地等待着行动发起的信号。 若是此时在半空中向下鸟瞰,便可发现外城中远较平时更为热闹。即使在内城城墙上也能窥得一二。不过受命在城墙上隐蔽埋伏的魏旭所部,却佯作不见,城墙上的防备,似乎也较平日里更为薄弱。 外城中,策动氐羌民暴乱的几名头领私下里碰了碰头,决定了基本策略:先由人数众多的一部乱民前去城南,大肆放火,引营中剩余兵卒及巡城的战锋营士卒前往救援、镇压。当吸引了这些军卒前去之后,再由另一部阿虎所率乱民冲入西城,砸开府库,抢掠了钱粮,搬运出内城。随即将这些钱粮或集中藏匿,或分给各家。在贪婪与饥饿的驱使下,这些氐羌部落民谋事虽漏洞百出,却也不管不顾,眼睛只盯在县府府库上面。 酉时三刻时分,南城突发大火,火光冲,很快便波及南城下一整条街道。城区其余地方的民众尚且不知发生何事,南城处已经传来老弱妇幼的呼喊嚎哭之声。率部巡城的曹建立即便率百余战锋营赶往南城。 南侧城墙上,除去埋伏在城楼与城墙中的射声营士卒之外,其余值守士卒纷纷稀稀拉拉地奔下城去救火。然而试图救火的士卒很快便遭到乱民们的阻挡,乱民当场手持棍棒将几名猝不及防的落单士卒打倒在地。而闻讯随后赶来的值守士卒,很快又与乱民在街巷之间殴斗起来。 南城街巷之间,乱民与值守军卒,南城民户乱糟糟地纠集在街道上,呼喝声,喊杀声,百姓的嚎哭声,以及胡语的喝骂与哀嚎交织着响起。曹建所率战锋营兵卒见得这副乱象,以及越烧越旺的大火,心中更是惶急,只顾马不停蹄地向着南城赶去。 约莫一刻钟之后,西城外城由阿虎率领的乱民也纷纷手持棍棒刀剑,自大开的西城内城门冲入。不明情形,想要上前阻止的城门侯当即被一根削尖的木棍刺穿了躯干,倒在门洞之中痛苦地呻吟着。他一生中最后的影像,便是一个戴着毡帽的氐羌人手持利刃,跨步上前踩住他的衣角,而后手中银光一闪,城门侯的视线便渐渐模糊起来。 西城的数百乱民很快便乱糟糟地冲入城中,与南城乱民不同,他们入城之后却并不放火,只是一昧向着府库的方向冲去。街道上密集的人群在见到这些乱民之后纷纷四散而逃。不过但凡有逃得慢些的老弱妇孺,那些乱民上来就是一棍打倒,之后等待这些可怜县民的,便是毫无怜悯的踩踏。 受命在西门上埋伏的魏旭行出城楼,望着西门下方一片乱象,当即便高声喝令道:“射声营,听我将令,关城门!” 巨大的绞盘开始吱吱呀呀地叫着,扩充了外城之后,虽然填平了护城壕,不过四门的吊桥却仍是保留了下来。数名士卒费力地操作着绞盘,将吊桥缓缓升起。 “弓弩手就位!”魏旭望着已经一片狼藉的街道,面无表情地下着命令。城楼中以及垛墙后藏匿的射声营士卒纷纷举起手中弓弩,凑近女墙,箭镞直指那些已冲入城中的乱民。 “放!”随着魏旭一挥手,女墙后,已是有上百支箭矢向着仍在西城干道上行进的乱民们飞去! 第三百四十四章 其心必异 西城下的乱民们正向着府库方向前进,冷不防后方射来一**弓弩箭矢。错愕之下,许多人纷纷回头观望,却见内城门上的吊桥已经被绞索绞紧。随着吊桥上的木板与土质城墙撞击发出的一声闷响,这些乱民中不少人开始心慌意乱。 领头的阿虎见状,惊讶中更透出几分愤怒。然而眼见女墙后的武嵬军射声营士卒们面无表情地继续引弓攒射,街道中已倒下数十名身着皮衣裘帽的部落民,队伍中已经开始出现慌乱,他只得强自镇定,声嘶力竭地用胡语吼道:“乡人们,如今内城西门紧闭,我等已无退路,不妨冲去将府库打开,各自取粮,再往其余几门出城!” 跟随他进至此处的氐羌部落民眼见也没有退路,只得从他所言,先行在街边找到些遮蔽之物,而后乱糟糟地继续在阿虎的带领下向着府库的方向冲去。 站在军营辕门上的李延炤听着往来的传令兵汇报如今城中情况,暗自在心中做着判断。南城如今已陷入火海,城头据守的士卒一面努力救火,一面与乱民厮杀。而曹建早已率领巡城的战锋营士卒赶了过去,用不了多久便可抵达。李延炤倒是不怎么担心,而听西门前来的传令兵汇报,闯入西门的乱民也已被紧闭的城门关在内城之中。然而这些乱民也并未试图攻取城楼,反倒依旧向府库的方向前进着。 “擂鼓!”李延炤回身望着点将台方向的大鼓,沉声下令道。辕门上执旗的传令官奋力挥动起旗帜,而点将台上的鼓吏看到这信号,便也奋力擂起鼓来。 听闻鼓声响起,营房中早已集结待命的士卒们便纷纷出营列队。刘季武一脸严峻地望着匆匆集结起来的部下们,沉声道:“弟兄们,如今城中羌胡,受敌军探子鼓动,正在城中杀戮抢掠,我等临危受命,剿平乱事,稍后出营,各部由各百人长率领,前往各处搜寻羌胡。长史有令,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出发!”见辕门上令旗再度挥动,刘季武便向着集结完毕的战锋营下达了出击命令,数百名身披铁甲,手执长刀,连面部都戴上了狰狞铁面的战锋营士卒相继出营,左近街道上数股铁流纷纷向着生乱的各方向而去。 “通知外城各门,如王诚、雷融操练完毕,引军归城,各门均不得放行!”李延炤唤过一名传令兵,叮嘱道。那传令兵闻令,便立即向营外奔去。此时城中正乱,倘若放入那些投军的羌胡,尚还不知会出现何种变数。 今日安排二将率军前往操练之时,李延炤也悄声叮嘱,授意王诚对雷融所部加以监视防范。言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王诚对此也略知一二。因而当下不放健锐营入城,也是较为稳妥的做法。 刘季武率战锋营分为数个百人队,很快便控制住了城中南北、东西走向的干道。随即他便亲率一个百人队,向着乱民肆虐的府库方向摸去。百余战锋营士卒行走间,身上甲叶相撞发出的铿锵声听在旁人耳中,也是蔚为壮观。刘季武命一名护卫手持铜锣,行在街道中,边敲锣边大声呼喝,告诫城中居民。 “羌胡流民受虏贼探子挑拨,意欲屠戮民众,抢掠府库。我部受命平乱,还望乡党们宽心,有我等在,乱事稍候可定。” 行过数条街道,令尚未被乱事波及到的居民稍稍宽心之后,队伍又向着府库的方向继续挺进。敲锣的护卫此时便换了一种语调,用胡语边敲锣边喊道:“长史有言,此番生乱,县府只究首恶,胁从一概不问。捉拿首恶、各级头领者,县府赏万钱,粮米五十石,布帛五十匹,子弟可入县府,充任吏员……” 刘季武率部又行了一会儿,便已抵达坐落在县府另一侧的府库墙外。放眼看去,只见府库大门禁闭,而与府库不过一墙之隔的县府,却是剑拔弩张严阵以待。刘季武见王强正找了个木梯,趴在墙头,观望着府库院内的情形。 “王强!”刘季武出声唤道。王强闻言,赶忙从梯子上爬下来,而后打开县府大门,行至刘季武身侧。 “院内情形如何?”刘季武指了指府库,问王强道。 王强略一思忖,便回到:“我方才趴在墙头,只见内里足有数百人聚集,各执削尖的棍棒,少数几人持刀。府库粮仓大门已被砸开,但似是什么都没有,乱民们争执了一番,直到刘督率人前来。” “走,让我上墙头瞧瞧。”刘季武拍拍王强,吩咐道。王强闻言,忙不迭将刘季武引入院中。刘季武在墙边寻得木梯,随后手脚并用,攀上墙头,在木梯上微微踮起脚尖,向府库院内观望着。 早先李延炤早已授意府库司库、文吏等将府库钱粮搬运走了。如今府库之中空空如也,倒也不令刘季武感到意外。只是自己这些士卒来得如此之快,大抵也是大出那些乱民的意外。 阿虎望着空空荡荡的县府府库,愤而大骂一番,而后扭头望向周遭几名同伴,问道:“尔等议议,如今倒如何是好?” 几人听着墙头那边传来的胡语呼喝,皆是默然不语,各自缩了缩脖子。阿虎见人人皆是如此,不由怒从心起。他上前劈手揪住一人衣领:“当初是尔等言乡人食不果腹,妇孺老弱生命垂危,如今我领头,带乡人们涉险而为,尔等便是如此待我?” 被揪住衣领那人满脸惶恐,他看着怒不可遏的阿虎,颤声道:“阿……阿虎。如今这府库之中也无钱粮,内城城门在我等入城之后便紧闭。加之县兵这么迅速前来镇压……可见县城中官吏,对我等此次劫粮早有准备……” “谁走漏了消息?”阿虎听那人出自己心中疑虑,不由得也是深深皱起眉头。他环视四周,人人皆噤若寒蝉。然而他尚未问出个结果,府库院外已响起撞门之声。 “我等乃战锋营士卒!此番长史有言,只究首恶,胁从不问!捕获首恶及各级头领者,县府赏万钱,给粮米五十石,布帛五十匹,子弟可入县府充任吏员……若尔等还不悔悟,便休怪我部士卒刀下无人了!” 院外的呼喝声一遍一遍传入院内。而门前数名士卒抱着一截粗圆木撞门的声音也越来越响。院内诸多乱民立时慌了手脚,纷纷缩入院内,大门左近空无一人。 府库屋中的几人之间的对话,也逐渐湮没在外间传来的一片片无休无止的嘈杂声中。阿虎望着一筹莫展的几人,更是平添几分怨忿。 然而就在此时,一柄刀却自阿虎身后斜刺里穿出,不偏不倚正从他后背捅入,他惨叫一声,放开面前那人衣领,挣扎着拔出刀便想向着后方袭击自己的人捅去。孰料他方才侧过身,刚刚被揪住衣领的那人也拔出腰间刀,一刀便砍在他的颈侧。那刀许是很久没磨,刀刃有些钝,砍到脖颈中的脊柱便停了下来,然而被刀刃豁开的皮肉及颈动脉,却向外一股一股地喷出鲜血来。 “阿虎,对不住了。”砍向他颈侧那人拔出刀,望着一脸不敢置信的阿虎,淡淡道:“你不死,那大家都得死,为了大家,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阿虎费力而急促地呼吸着,口中嗬嗬有声,似是想要咒骂当面那人。而他尚未及组织好诅咒的语言,那人手中刀又再一次地捅入他的胸口。随着刀身刺入又拔出,阿虎终于是圆睁着双眼,倒在地上,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持刀那人跨步上前,高举着手中刀,一刀将阿虎的头颅砍了下来,而后提在手中,行至院内,对六神无主的乱民们道:“首恶伏诛,我等受其胁迫,不得已而为乱。现下便开门,降了吧……” “我等愿降……”人群中开始响起稀稀拉拉的喊声,然而随着外间士卒撞门声的加剧,越来越多的乱民开始喊着这句在他们看来,可以保命的口号了。 刘季武伸手制止了意欲再次抬着圆木撞门的部下,院内传出齐整的“我等愿降”之声。便是之前可能不会讲汉语的羌胡乱民,此时也在周遭乡人们的带领之下,用自己的声带发出一声声陌生的音节,试图给自己寻得一条活路。 不一会儿,府库大门打开。刘季武看着一名青年人提着一颗首级,率先行出。然而出门之后,他便立刻跪伏于地,颤声道:“我等本是氐族顺民,先前在陇西受尽虏贼压迫,不堪其辱,遂北来投凉,幸得县中明府收留。我等本欲躬耕放牧,为家人寻得几分温饱,便已知足,却孰料此人胁迫我等为乱,我等不得已,遂从贼。如今闻将军喝止,幡然悔悟,便斩此贼,聊表负疚。还望将军宽宥……” 刘季武行至话的那青年身前,只见他两手交叠着平放于地,下巴压着手背,规规矩矩地跪好,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刘季武抬起手中刀,用刀面轻轻地拍了拍那青年仍旧栓系在腰间的短刀,道:“既已降我,何不解刀?” “是卑下疏忽……卑下马上就解!”那青年闻言,战栗不已,赶忙半跪起身,匆匆将腰间短刀解下,而后放在身前。解刀之时,他偷偷抬眼望了一眼身前的刘季武。而刘季武透过铁面具所射出的目光,则令这个青年顿生一种不寒而栗之感。他将刀在面前放好,而后赶忙继续伏地叩首。 “尔等何不依样而行?”刘季武抬头望着后排的乱民们,面无表情地言道。乱民们听闻这话,亦是纷纷起身,将自己手中那些削尖的木棍丢到一旁,而后跪下,与为首那名青年一样伏地叩首。眼见这些人如此顺从,刘季武心下倒也松了口气,吩咐麾下士卒将这些乱民所用武器收缴,而后将麾下士卒排成两列,令这些乱民站起,一侧各安排一列士卒,押送他们往军营而去。 这一场匆忙之间发生的动乱,似乎也在匆忙之间结束。李延炤之前为防有乱民见势不妙逃出城去落草为寇,刻意派遣陶恒率所部骑卒出城四处游荡,准备截击。然而事实是直到这部分人的暴乱被彻底镇压或是平息下去,也没有一人能够逃出县城。 南侧城内燃起的大火至今已被扑灭。曹建所部在南城大杀四方,那些放火作乱的乱民过半都做了曹建部属的刀下之鬼。同西城一样,南侧内城也是在乱民入城不久便关闭了城门,对那些乱民施展了一出瓮中捉鳖。而南城左近的大火虽然已被扑灭,然而残垣断壁之中,老弱妇孺的嚎哭依然声震云。街巷之中,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散落着。不少县民们在街头看到自己亲眷的尸体,便伏尸痛哭。而守城的兵卒们,则将街巷中的伤亡袍泽分别抬下去。 李延炤望着点将台前的两名千人督,其中一个,带着数百颗人头及两三百俘虏来向他交差。而另一个,则带着一颗人头与数百名俘虏来向他交差。 “俘虏今夜便在营中看押,令魏旭着两个百人队,登墙警戒,有试图逃跑或是袭击哨卫者,可当场射杀。”李延炤面无表情地对身旁新任的武嵬军别部司马刘信道。 “至于刘督、曹督二位,今夜平乱可谓辛苦,然而却还不是歇息的时候。请二位各留一个百人队巡城,余者刘部登外城警戒,曹部登内城警戒,严防健锐营雷融所部生变,倘若有变,尔等可便宜行事。”李延炤对这殊途同归的二人一拱手,语调平和道。 见二人率部离去,剩下的两个百人队的战锋营士卒,则开始将俘虏解往营地各处准备看押,李延炤又唤过一名传令兵,令其乘马出城,命陶恒率部返营。 这次草草发生,又草草结束的乱事,从始至终所历也只不过一个时辰有余。但李延炤心知,因此而起的一系列风波,现下才刚刚开始。 第三百四十五章 乱事余波 明公钧鉴:建兴十六年三月乙未,令居外城流民中氐羌部众,受陈虎、邹大等乱民唆使挑拨,集众冲入内城,焚民居六十三栋,屠戮县民、守城士卒计两百六十一人。乱民砸开县府府库,抢掠、烧毁府库存粮六千七百余石,卑下闻之生变,急调营兵前往各处镇压,动乱悉平。 氐羌之民,久居陇西山川之地,常年与之毒蛇猛兽,豺狼虎豹为伴。其人彪悍难制,不遵禁训,不伏王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炤本欲纳之,与县中民同。耕织放牧,渔猎为生。然其豺狼之性,蛇蝎之心,盖与州民不同也。炤一时大意,酿此大祸,难辞其咎。奏陈明公,请明公降罪,以诫余者。 今从乱诸人,炤已看押在营,意欲将之分散流徙,至乡里,与州民为邻,可拨给土地,令其耕种自食。而与州民邻,日久则必生同化。明公可颁法令,令羌胡与州民婚,或免赋税徭役,或予田土耕牛,数代之后,人必州民,羌胡不复而存。 炤先惊闻明公欲募各家部曲,同宿卫、郡县之兵举而南向,克复陇西。炤感佩明公之志。而当下内忧未解,委实不宜仓促动兵。倘我等集众南进,克复陇西。而身后空虚,羌胡若再度举事,谁人平定?如之奈何? 州中高门觊觎陇西,不过是为一己之私,一姓之利。以部曲为军,令出多门,难于统一。军令不统,谈何征战?去岁尚有沃干岭之败,若今番再遇大败,他日虏贼北渡,何来三军御之? 先公有托,扬鞭东指,定鼎神京,故取炤字定东。炤铭感五内,夙兴夜寐,未敢一日贪私。惟望使君熟虑,切勿轻抛民财。将卒生死,亦皆在明公一念。卑下护羌校尉府长史炤顿首顿首。 陈珍将手中信笺放置在桌案上,缄口望向正拿着一支箭投壶的张骏。张骏将箭匆匆投出,却再不闻陈珍念信之声,回头一望,却见陈珍侍立一旁,不言不语。张骏自一旁几案上拿过巾帕,匆匆抹了抹脸上汗水。 “念完了?”张骏行至上首几案后坐定,随即望向陈珍。 “回明公,信已念完。”陈珍拱手答道。 “折冲觉得,定东所言如何?”张骏平生几分倦意,打了个呵欠,而后抻了个懒腰,貌似无状。陈珍垂着头,对此只做未见,思忖片刻,答道:“武公时,若罗鲜卑部便曾集众十余万,甚至一度攻至姑臧城下。幸得宋督护神勇,一鼓尽灭之。而成公时,又有秃发鲜卑为乱,虽旬日平定,临羌却也沦于战火,县民几十去其九。” “定东言及羌胡性同豺狼蛇蝎,倒也并非危言耸听。十一年时州境告急,属下领兵前往陇西,突袭虏贼粮草后勤,便神有感悟。陇西氐羌豪族如苻氏、杨氏、姚氏等,皆曾行那等落井下石之事。只是将之打散,安置乡里,与州民为邻,继而颁令,让双方通婚,数代后便皆为州民,再无羌胡之语,令属下颇感新奇。思虑一番,确也正是此理。” “折冲既也认同,便是可以如此施行?”张骏闻言,稍微恢复了几分神采,勉力坐直身体,继续向陈珍征询着意见。 “明公,此法并非不可。不过,先得将令居一地流民之中羌胡分置各处。令居县中这些羌胡,方才策动乱事。此时将之分置,正是良机。而西平左近那些鲜卑、羌胡等,仍需以武力压服。待时机成熟之时,再行此法。” “定东言及募兵征讨陇西之事,折冲又如何作想?”张骏起身,开始在几案后面踱步,边踱边望向陈珍,问道。 “定东言及募兵征讨陇西之事,也是字字珠玑,老成谋国。各家吵嚷着东征,攻取陇西,本也是各怀鬼胎。加之部曲家兵又基本听命于各人,军令绝难一统。前番使君征调他们去往令居驰援,言及斩首上千者封爵。各部便是各遵其令,属下令他们一日行军五十里,都难以贯彻执行,更遑论其余。”陈珍念及去岁领着各家拼凑出来的数千部曲前去赴援,便是感慨良多。 “属下听闻各家募集一冬,所募集的粮草也不过只够两万人三月之用。高门豚犬,个个皆是坐拥万金。然而令其投入资财粮草时,却是谁也不肯多予。人人皆愿他人多予而自己少予,算计来算计去,便是当下这等尴尬局面。” 陈珍将这些高门的做派一直看在眼中,要心中毫无怨气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凭借前番赴援之事,已是将这些人的嘴脸看了个透彻。在他看来,领着这些人各自派遣的家兵部曲前去作战,无疑等同于儿戏。 张骏闻言却是苦笑了一番:“陈折冲,莫是你,便是孤,目睹这些高门肆意妄为,屡屡掣肘于孤,孤也平生想将其尽收斩之心。然武公当初定策如此,国事,孤还得多多仰仗他们。而且这些人,一个个都基本与昭公、成公一般年岁。孤便有时候实在气不过,想要戟指这些老家伙大骂一通,然而看着那一把把花白胡子,也都是忍了回去。” 张骏感慨了半,而后又在几案后跪坐下来,叹道:“如今各处守备,尚可全然仰赖李柏、李定东、张阆等镇将。而我等与虏贼大大打了十数年,却也正是佐证,如今州中堪为将者,也不过就是这些边塞镇将。但若要集兵进取,征讨何方,却是万万绕不过那些士族高门。” 陈珍垂头不语,张骏的这通感慨,也可谓是充满苦涩。虽然明面上看起来,他是凉州的州刺史,是西平公,是整个州的统治者。然而往往只有亲近的,左右随行的人,才知道这个一州之地的统治者,做的有多么憋屈。 “既是如此,使君当如何回复定东?”陈珍念及数百里外,还有那个焦头烂额一边收拾烂摊子一边等待回复的长史,不由得又平生一股恻隐之心。 张骏想了想,随即便拿起几案上的毛笔,平铺开一张白纸,龙飞凤舞地在那纸上书写起回复来。陈珍侍立一旁,看着张骏写下一大通勉励宽慰的客套话,批示此番乱事不予追究,而后写下大大的“许便宜行事”之语。 张骏取过信封,又让陈珍拿来火漆,细心地将信封好,转交给陈珍,让其遣麾下骑卒快马送出。陈珍转身正待行出,张骏却忽然喊住了他。 “陈折冲,请稍候片刻。我再与谢主簿去一信,稍候你且令骑卒一同送往。” ************ 自那日爆发动乱之后,令居县便增设了在内外城中巡逻的兵力。战锋营、王诚所部健锐营、射声营轮番接管外城防务。而雷融所部由氐羌武士组成的健锐营,则被分置外城四营之中,严密监管了起来。 与此同时,辛彦亦是配合李延炤的工作,开始统计投军的氐羌士卒各家情况。对于家中有人参与暴乱的士卒,则甄选出来分别看押。雷融在暴乱之后,入城的第一时间便被“请”入内城大营,在新任别部司马刘信所居之处禁足。这雷融也是个暴脾气,听到这一系列针对他及他麾下士卒的处理决定之后,当即便翻脸打伤两名战锋营士卒,随即被众人上前按倒。而这一举动,则直接将他送到李延炤所居屋后的单独禁闭室中去了。 鉴于雷融有伤人的前车之鉴,李延炤又增派了一什战锋营锐卒看管他一人。虽然查来查去,李延炤得知雷融并无任何参与此事的迹象,然而对于如此激动的雷融,李延炤最终决定还是让他冷静一下,随后自己再前去找他谈话比较好。 自然,这一系列处置的最直接结果,便是令投效的氐羌士卒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然而先期自别处购置的粮食与牛羊抵达之后,李延炤便将之分出不少的一部分,给了那些未参与乱事的氐羌士卒家属。当今之计,也唯有暂时用这些来羁縻些许浮动的人心了。 此事后续除却在令居县中引出一串轩然大波之外,于其余郡县的影响也可谓不。位于洮水流域的西平、晋兴以及枹罕等地,皆已开始监视属地氐羌、鲜卑等异族部落的动向。而对于陇西相继逃去的氐羌部落,也开始怀着防备的态度对待。 而令居这场规模并不算大的民乱,导致的最直接的结局便是本来言之凿凿今春举兵征讨陇西的军事行动,被无限延期。刺史府属臣的朝议之上,各家代言人使出浑身解数,意图让张使君再度同意兵进陇西,却都是徒劳白费。 张骏在朝议之后,将各家话筒留下,他望着一干神色各异的士族高门的传声筒,不由得平生一种怒气。而他强自将怒气压下,继续与这帮人就征讨陇西之事开展了一通探讨。 “明公本欲今春征讨陇西,缘何半途而废?可是有奸佞在明公面前妄进谗言?”镇军将军阴鉴率先发难,单刀直入地问道。 “阴镇军,此番之所以罢兵,并非谗言之故。孤倒想问问镇军,征讨陇西,需募兵几何?行军作战之期多久,又需募发粮草多少?准备骡马大车押运粮草,又需多少?” “这……”阴鉴不料张骏一张嘴就如此咄咄逼人。对于这些问题,他并非没有想过。只是对此他也没有确定的答案。募兵多了,一则所需粮草更多,其二,现下正是春耕时节,募兵越多,可用于耕种的青壮劳力就越少。如今州中财政状况已是捉襟见肘,委实难以权衡。 张骏坐直身体,望向下方一干属臣:“阴镇军既答不上来,孤便讲讲孤一家之言。征讨陇西,需取狄道、桑壁、冀城等地,继而要取陇西、南安二郡以扼渭水。非有两万精兵,否则不可为之,诸卿,孤所言可是实情?” “使君明达……”阴鉴与诸属官皆是不知当如何反驳。两万兵力,对于偌大的陇西来,几乎已的确是一个相当少的数量。而当下各家推三阻四,所集结的部曲家兵,确实又远远低于这个数量。 “既有两万兵,征讨陇西便以半年为期。所需军粮五万余石,诸卿以为,可有差池?” 望着下方沉默不语的诸位属官,张骏又继续算账:“征发士卒两万,骡马至少需两千之数。大车也需制备千余辆。人吃马嚼,陇西征讨下来,所费几何?阴镇军,诸卿,可有教我?” 各人听到这里,已皆是听出了张骏的潜台词。先前各家信誓旦旦要为征伐陇西准备兵员粮草等。而如今,兵员不足,粮草也远未筹集齐全。如此一来,如何征讨? “如今情势,也无须孤赘言。”张骏起身道:“令居收纳氐羌流民,而却正因乏粮,致流民生乱,围攻县府府库,烧杀抢掠,致数百军民丧生!如此一来,李定东武嵬军已不可轻动。而孤所能募集的州兵宿卫等,不过是谢主簿所率,驻扎在令居的那七千兵。余者,孤也无能为力。现下正是春耕时节,州中本就不甚宽裕,决计不能征调青壮成军。” “而去岁数场战事,州中府库亦早是为之一空。诸卿亦是心知肚明。孤也去看了数次,如今的府库,足能将其中的耗子都饿死。” 望着沉默不语的诸位高门传声筒,张骏起身淡淡道:“诸位且回去,与各家再商议一番,看看是能募齐战兵,还是能集齐粮草。议定之后,再作商议!” 张骏转身向刺史府后堂行去,左右两名内侍立即随行。前堂中只留下一堆面面相觑的各家话事人。 “宋扬烈,不知贵府合为一处,能募集部曲几何?”镇军将军阴鉴在张骏那里碰了个钉子,见张骏一走,便连忙将视线投向其余人。 宋辑闻言,亦是一脸苦相:“阴镇军,去岁沃干岭一败,我所率精锐部曲,几十去六七。如今即便集阖家之力,算上故西平太守一系,家中所能募集部曲,也不过千余……” 阴鉴闻言,登时一副惋惜之感:“如今州中各家,也皆难维系……我回去便知会左司马,征讨陇上之事,或须从长计议。” 站在堂外的陈珍听着堂中传来的议论之声,嘴角不由得扬起一抹不易觉察的笑。 第三百四十六章 令居书院 羌胡部落民做下的乱事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了。而令居城中的民户们对此仍是心有余悸。虽然县府拨出专款修缮了他们的房屋,并给那些在乱事中被焚毁了家财与余粮的民户一些钱粮补助,但此事所引起的心理阴影依然久久萦绕在他们心头。 如今内城的令居县民闻羌胡而色变。平日即使要出城,也多是结伴而行。而在乱事之后,外城的羌胡民众也皆被县府派兵强行集中在了外城西北角。这两面城墙之上,皆是有战锋营日夜据守,以防再次生乱。 州治张使君在之后也迅速做出反应。回书之中言及州治及各士族之中准备尚未做足,因此计划之中征讨陇西之事,便顺理成章地延后。至于令居一地羌胡流民的安置,则授权给李延炤便宜行事。 半月过后,集中在城西北角的羌胡流民先后在县府的勒令下搬家。外城中只留下了部分军属居住。李延炤站在城头,看着王诚押送着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的羌胡流民,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苦涩。虽此番他所要达成的两个目的如今皆已达成,然而那些远去流民声震于野的抱怨与咒骂,则是多半冲着他来的。 辛彦与县府官吏一早就安排好了对这些流民的安置计划。经统计,目前在外城居住的羌胡流民共约两千三百余户。除去千余户军属安置在外城与县外临近的乡里之中,其余一千余户羌胡,则被分散打乱,安排到了远离县城的十多个里中。其中靠近逆水的七八个里,或划出一片田地,或在土山上下开辟梯田,或将山谷左近划为牧场,以备供给这些羌胡流民耕种放牧。县府一视同仁地为他们准备了豆种、粟米种以及共用的耕牛,着各里里吏安排使用。 此番重新规划和安置,使得县府中也是伤筋动骨。李延炤这些年的俸禄与经营畜类、武器农具等所得的大部分分成,基本皆是填进了此番的安置计划中,除此之外,先前在抵御羌胡时所卖首级的那些钱,也搭了将近二十万钱给辛彦支配,用以建立县府学堂,以及试制活字印刷所需。 辛彦俸禄本也不多,此次自己也贴进去不少,正愁学堂之事无力为继,得到这笔经费之后,便又大张旗鼓地开始进行印刷术的各项筹备与试制。他听取李延炤的建议,自县府军户中,雇佣本部士卒亲眷与羌胡士卒亲眷各半,共约百人左右,准备充当即将开张的印刷坊的工人。 辛彦如今几乎日日皆是在城北新立的印刷坊中度日。他按照李延炤的做法试制了数批泥制活字。然而烧制出来的成品之中,仍是有不少烧至干裂,无法使用的残次品。李延炤认为是烧制活字的窑密封不够好。之后便又请工匠,将窑用青砖与黏土再度密封了一次,再行烧制之下,虽然有改观,却仍是难尽人意。 辛彦取过一个带框的铁板,将蜂蜡敷在铁板底部然后烤化。又拿过一个个泥活字挨个排放到铁板中。排好一版之后,又拿过一张木板用力将铁板框中活字压平。再取过早已磨好的墨,细心地一遍遍刷在排好的版上。 李延炤听闻辛彦最近日日都在印刷工坊中,通常下午回县府中,才开始批复各项公文。反正最近城中基本都是军管,治安形势倒还尚可,也没什么难断的案件。李延炤信步行入印刷工坊,这间工坊早先是一户商贾家中库房,那日羌胡流民入城为乱,将这户商贾吓得赶忙将手中产业出了手,举家搬迁去了别处。 工坊的墙面屋顶等,皆是青砖青瓦建成,与周边一系列民户居住的土坯房形成鲜明对比。大门也是镶嵌着铜钉的朱漆大门。李延炤轻轻推开大门,随即便见到大门之内,有两名营中健锐营士卒值守。如今这印刷术可谓是县府的重中之重,故而便也派遣士卒前来保护,闲杂人等一概拒之门外。 院落中有一座奇石雕刻而成的假山,假山下是一个砖石砌成,约莫丈许方圆的池塘。塘中养着几尾通体赤红的鲤鱼,正在池中游来游去。除此之外,塘中还漂浮着些许绿色浮萍,池水也显得有些浑浊,显然是日久不曾清理的缘故。 李延炤站在池边,静静看着池中游鱼。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收回视线,顺着一旁值守的健锐营士卒的指引,迈步向着正堂中行去。 甫一推开正堂大门,李延炤便看到辛彦专心致志地将一张竖格纸铺在方才打好的模板上,待那纸开始吸取附在泥活字上的墨汁,他便又拿过木板,将之盖上那张纸,而后心翼翼地按压起来。 李延炤见状,便也没有出言打扰,便站在一旁静静注视着辛彦手上的动作。这位世家子倒也不好纨绔浪荡,为官以来行得正走得直,倒也堪称是凉州年轻一辈士族的模范与表率。只是自李延炤教授他这活字印刷术以来,他对于这等技术展现出来超凡的痴迷,却是令李延炤觉得有些迷茫与费解。 辛彦稍稍用力,使得木板下的纸张与活字尽量贴得久一些,以便使字迹能够清晰地印在纸上。过了好一会儿,李延炤才看到他将木板取下,而后宛如对待珍宝一般地将覆在活字上面的竖格纸心揭下。辛彦细细端详了面前的纸张一会儿,随后将之放置到一旁,叹道:“又印歪了!” “抚梁老弟,好一番兴致!”李延炤在辛彦背后忽然发声,使得辛彦不由得一愣,随即充满惊讶地回过身来,却正看到李延炤淡然笑着的脸。 “定东兄,快请坐……”辛彦一边着,一边自身旁取了一张胡凳,而后摆在李延炤身侧:“方才彦正琢磨这印刷之法,却不知兄台已悄然来到,恕罪恕罪!” “哈哈,抚梁此言差矣,来炤悄然来此,生怕下人搅了老弟的兴致,方才未予通报,直入至此。却不意惊到抚梁,炤所虑有缺,当向抚梁赔罪才是。” 辛彦一面着不敢不敢,眼神却瞟向一旁方才印出的那一页纸。他将之拿起,呈递到李延炤面前,问李延炤道:“定东且看看,如此印制书籍,可否?” 李延炤定睛看向那张纸,只见所印之字虽然有些歪,不过仍是基本都在竖格之内。这年代的书没有标点符号来断句,看上去须得自行掌握断句,李延炤看了半,顿觉费神不已,便将那纸又交还给辛彦,嘴上却仍不忘夸奖辛彦两句:“抚梁如此迅速便掌握印刷之法,却令李某顿感佩服不已。” “哪里,是定东所授之法好用。”辛彦笑了笑,听得李延炤夸他,有些腼腆道:“若无此法,要成书一部,还不知要找几多儒生抄上良久。定东此计,真是可谓立下大功,彦随后便将此法上报州治,提请使君给予赏赐……” 李延炤不料辛彦话锋一转,便要将这方法上报给张骏,登时便连连摆手道:“抚梁,不可!” “为何不可?”辛彦疑惑道:“此法普及开来,日后州中各处皆可效仿,寻得三五间房屋,烧制一批泥制活字,排好版便可用来印制成百上千部书。先公在州治开办书院,之所以征收的儒生寥寥,便是因缺乏书籍。彦之前在乡土之时,见过不少荫户之子,资聪颖,教授一二便能识得字,却因家境贫寒,读不起书,最终只能跟着父辈们去种地……” “此法委实不宜大范围通行,是因如今,州中仍是缺乏耕织放牧之人。”李延炤先前早早便思虑要采用何种方法,来打破这年代士族对于知识的垄断。最终试图用培养忠烈子弟学文,来培养能为自己所用并且治理地方的人才。而这一层,却是万万不能对辛彦出口的。 “州中所乏,皆是粮食货殖。而读书之事,虽能使人明理,却并不能使之出产粮食财货。抚梁且思虑一下,倘若此法推行开来,州中不论高门,还是寒庶子弟,皆去读书,将来谁去耕地,谁去放牧?衣食又将从何而来?” “既是如此,定东为何又执意要征忠烈子弟读书?”辛彦闻言,细思片刻,更觉不解,便出言继续问李延炤道。 “忠烈死战为国,皆我州中忠义之士。其后代可不从军,可耕织放牧。然炤惟望,这些子弟,定要明理,要知晓他们父辈为何而战,又为何而死。炤也希望,这些子弟能够上忠于国家,勤于王事,下能孝悌家里,友爱乡邻。抚梁身为一县之尊,也不愿看到若干年后,忠烈子弟犯法为乱,你却要在堂上判决他们吧?” 辛彦闻言,便是一脸释然道:“定东所言倒也不错,这些孩童既为忠烈子弟,当是应较常人更为明理,否则来日对簿公堂,倒也令人颇感惋惜。” 李延炤点点头:“抚梁既然想通,炤便也不再多赘言。听闻抚梁在内外城军户中募集人手,前来工坊中帮忙?” 辛彦笑了笑,道:“不错,这些军户妻子父母等,虽多半无力做重活,不过在工坊中帮帮忙,倒也还是可以。如此以来,军中将卒家中也可安定下来,他们更能专心在军中操练、出征,岂不美哉?” 李延炤点点头,随后指指辛彦方才印制的那张书页,道:“抚梁方才印制的那张书页,我看也不错。今后印制书籍,无须苛求过多,印制端正些,令人能够看清,看懂,便也可以了。炤身在军中,忙于军务,所虑或有缺,还要多多仰赖抚梁斧正。炤便在此,多多谢过抚梁,望抚梁能一如既往,建立学堂,引忠烈子弟读书明理……” 辛彦叹了口气:“之前我也与数名县吏,走访了县中数名忠烈之家。但见其家仍是家徒四壁,忠烈之妻母,多半仍勤劳织布。而忠烈弟、子、父。则多半仍下地耕种。全然没有独独仰赖县府接济度日之意。” 李延炤闻言,心情有些沉重地点点头:“定东有愧啊,按,这些民户既有亲眷亡于战阵,炤以为便应让其免于耕织放牧之苦,由县府出资恩养。父母妻奉养终身,而子女则抚养至及冠、及笄。只是我等无能,致忠烈之家,仍须日日年年忍受劳作之苦,艰难度日,这是炤无能所致……” “定东也不必愧疚。现下我等正该同舟共济,你掌兵事,彦掌民事。今后戮力共进,助忠烈子弟读书明理,令忠烈之家可衣食无忧。” “抚梁若有此意,当是大善。”李延炤感叹道:“然印制完书籍之后,便要开设书院,抚梁又打算将书院置于何处?” “如今县城中用地紧张,思来想去,也难觅一处清净安全,又适于孩童念书场所。不若就将书院设在县府后堂中。待我回县府之后,便将后堂好生修缮一番,在后墙上开个门,而后将后堂与前院隔开。我日后便在前堂中起居办公,如今县府又有士卒护卫,安全也定是无虞。定东觉何如?” “如此自无不可,只是太过委屈县尊……”李延炤闻言,面有难色,拱手言道。而辛彦却是大手一挥,言道无妨。 “待会彦归府之后,自当签一张田土契,将县府后院划为学堂,供忠烈子弟读书之用,归属县府。”辛彦语气坚定:“我与定东一样,皆是忠于王事。定东缘何总是低看彦一眼?彦虽出自士族高门之家,却也并非娇生惯养之人,如今不过居于县府前院,又并非露宿街头,缘何便不能如此,为忠烈子弟归置一片书院出来呢?” 见辛彦双目圆瞪,眼见便有几分要生气的意思,李延炤连忙举手道:“好好,是李某失言,县尊既已决定,炤便唯有支持到底。倘若今后此事还有一二为难,还望县尊切莫藏私,直言相告便可。” “这便是了!”辛彦哈哈一笑,随即,又在印制书籍的模板上刷上墨,继续着自己作为印刷工人的兼职工作…… 第三百四十七章 金城急报 李延炤行出那座新置的印刷工坊,回到营中不过两刻辰的光景,门外护卫军卒便已推门入内,告知有城外谢主簿军中信使来到。李延炤在自己房中接见了这名信使,信使一身皮甲,入屋便即拜倒:“禀长史,谢主簿言及有紧急军情,特命卑下前来请长史出城军议。” “何事如此惶急,你可知一二?”李延炤心生疑惑,便问那信使。然而信使却是一脸茫然,摇摇头:“卑下也不知具体为何,还请长史亲往一遭……” 李延炤唤过秦大勇率一什护卫随行,便跟着那信使出了大营,向城外而去。羌胡搬迁走后,城中方才恢复了几分往日热闹模样。 众人出了城门,向北行两里有余,便已见森严的大营外墙。谢艾虽是儒生出身,然而领兵筑垒,显然也是深得兵书真传。大营所筑之处,地势较一旁略高。而营墙之下,皆布设拒马蒺藜等物。 营墙约莫丈许高,营墙之上,也遍布手持弓弩巡视的州治宿卫。信使引众人到营门外,向守营士卒出示了传符,随即营门处值守士卒便搬开拒马,放众人入营。众人入营后,营墙后矗立的望楼之上,守备士卒仍是密切注视着入营诸人的动向,直到他们越行越远,及至渐渐看不到。 许是因为要长久驻守,谢艾在布置大营时也着实花了一番心思。营中道路皆已垫高夯平,路中铺设了河边采集来的石子,为便于人马行走,又取石灰、草木灰等敷于石子缝中,浇上浓稠米汤,再敷一层浮土,成为稳固道路。 在主路周遭,又铺设了十数条通往各营区的路。士卒们在营中往来行走,虽看似热闹非凡,然而却并无嘈杂之声。信使带领诸人沿着主路行向中军。李延炤双眼四望,环视营地,却只见周遭毡帐,皆是一般高矮。并不知中军大帐处在何处。 信使率众人一路行至一个并不起眼的军帐,李延炤方才一脸讶异地问道:“此处便是中军大帐?”在得到信使肯定的回复之后,李延炤才有些不敢置信地道:“谢主簿统领州兵七千,驻节此处,不可谓不位高权重。然所设中军大帐,却如此简陋,主簿真是堪为军中将帅之楷模,与王夷甫之流,形成鲜明对比……” 李延炤充满鄙夷地到王衍王夷甫,而此人便正是导致西晋灭亡的罪人之一。永嘉五年时,八王之乱的最后一王——东海王司马越去世。司马越在世时虽是乱源、祸根。然而他曾率军数度抗击匈奴刘渊以及乱贼王弥对洛阳的围攻,具备比较出色的军事才能。 司马越死后,众人推举王衍任元帅。适逢刘聪、石勒来犯,王衍坚持推辞,言道自己才能有限,不足以担负重任。然而推却了这职务之后,王衍却带着晋王朝最为精锐的十万大军携司马越灵柩归东海国,试图逃过纷乱的中原战事。然而事有不巧,王衍所领的十万兵马被数千胡骑追逐攻击。最终被聚歼于宁平县城中。 虽然所率的十万军卒尽没于野,然而王衍却是好端端地走进了胡帅石勒的大营。起先石勒待之以礼,期望他能够投降,以便让石勒能借用他士族身份的金字招牌,为自己招揽门客谋士等。然而王衍一方面推此番兵败,自己没有责任,一方面又劝石勒称帝。这种态度彻底触怒了石勒,石勒便令士卒在夜间“排墙杀之”,处死了这个不成器,更没气节的王衍。 传闻被围困于宁平县中,朝不保夕,且士卒大部都难觅一处栖身之地的时候,这个王衍竟还在县城中支起大帐,点燃牛油烛,还令歌姬起舞助兴。死到临头依然不忘摆这可笑的排场。 眼前谢艾的中军大帐,则恰恰相反,极尽简约之能事。李延炤抬眼观察了一番,见之与周遭普通士卒的营帐也无甚区别。只是略大一点罢了。掀开帐帘,行入其内,却见其中陈设更为简便。除去数张几案,一个屏风,数个蒲团胡床之外,便别无他物。 谢艾正坐在几案后批阅军务。见李延炤入帐,便起身相迎。二人简单地施了礼,谢艾倒也没有讲多余的废话,立刻便回到几案边上,拿过一封军报,递到了李延炤的面前。 李延炤伸手接过那封军报,却见是金城太守张阆通传各处的军报,言及最近金城郡内,常有百人为单位的虏贼游骑结伙骚扰。焚毁民居农田,杀戮居民等等。并言及哨骑已在数个渡口发现了这些游骑渡河进入州境的迹象,特请各郡县着力防备一二。 李延炤放下手中军报,陷入沉思。而谢艾便一直立于一旁静候。沉思半晌,李延炤抬头看到了注视着他的谢艾,不由得泛起一阵苦笑,道:“以股游骑深入我境内,杀戮居民,使其心生惶恐,继而弃土而逃。焚毁农田,打击各郡县自足之力,从而加重州治维系郡县及属兵的负担……这虏贼,打得还真是一手好主意……” 谢艾将军报从中折好,而后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当下应如何应对,不知李长史可有妙法?” 李延炤闻言,又是苦笑一番:“我部骑卒不过三百余。即使现下便优选步卒予以扩充,也不过五百之数。敌军此番以百人队规模进至州境之内,若不出炤所料,总数必不下千人。如此一来,我等骑卒如何能敌?” 感叹了一番,李延炤又将视线转向谢艾:“不知谢主簿军中,骑卒又有多少?倘若数量足够,我等大可合兵一处,分散巡视。以粉碎虏贼这等图谋……” 谢艾转身回到几案旁,拿过一本簿子:“我部七千人,其中骑卒不过五百。另有两千五百步卒,一千五百弓弩手,两千五百屯戍兵卒,若在战时,可着他们押运辎重……” 谢艾所报的情况有些大大出乎李延炤的意料,不过翻看着手中登记各营将佐姓名的簿子,他也不得不相信。当下即使合武嵬军与谢艾所部骑卒之力,对于这些隐藏起来的进犯也未必有足够的能力进行制止。 李延炤行至谢艾几案后,屏风前挂着的巨幅舆图之上,细细查看起来,谢艾亦是一同行至其后,望着舆图上所展现出来的山川地貌,不知李延炤又在思考些什么。 “倘若情势真如张府君所言,已有虏贼游骑渡河进至州境,则其所需粮食军械等,便势必会不断消耗。其若想获得补给,所能做者,似乎便唯有劫掠……” 李延炤在舆图旁站了半晌,方才缓缓言道。谢艾闻言顿时有些丧气,心想这事不是明摆着,如今既无力防范,总得找到应对解决之法。 “既然如此,我等不妨将有限的骑卒集中使用。稍后广布哨骑,探明敌军出没地点、规律等。敌骑行动迅捷,出没极不规律。我等若是等待哨骑回报,再行派骑卒围剿,显然便已是不及。” “长史所言极是。然我等应如何应对此事,还望长史明言。” 李延炤一手指向舆图上两个点:“大河在州境左近,唯有两三个渡口。其一,便是张府君治下的金城渡。其二,则是去往湟水流域,近枹罕的积石渡。另一处,则是去岁虏贼进犯之时,曾经回师偷渡的鹯阴口。” 谢艾听闻李延炤所言,不由双眼一亮:“长史所言,可是我军当遣步卒在渡口处设垒据守,使得敌骑难以通过左近渡口回返,我等再集结骑卒,追踪敌骑踪迹,予以剿灭?” 李延炤闻言,微微颔首:“谢主簿一点就透,果是聪慧过人。我们若是把住渡口,虏骑便无力南返。我等可向各乡里派驻步卒,训练乡人,以防御虏贼突袭。若何处遭到袭击,也可由哨骑传信回营,我等再依据敌情,遣出骑卒予以剿灭……” 见谢艾听得入神,李延炤便继续讲了下去:“令居县中,乡里足有十余个。稍后我归营,便遣哨骑前去通知各乡里吏宗老等。再组织步卒分批前往各处。据县城及主簿大营较近的各处乡里,我等便大可不派步卒驻扎,而以骑卒反复巡视。而所处较远的乡里,我等便派驻二百左右步卒戍守。” “如此一来,当敌军发觉劫掠不成,渡口又绝难回返之后,主簿觉得,他们又将如何抉择行事呢?” 谢艾回过神来,深思了一番,道:“既陷于这等境地,敌军不是转而去劫掠其余郡县,便是躲入山林之中,伺机再出。” “确实如此。”李延炤点了点头:“其余郡县之事,虽有各自郡守县令等,但如今使君明令护羌校尉府驻节在此,此事便与你我等属官也脱不开干系。稍后还烦请主簿将我等方才所议之法详书下来,遣哨骑传于各郡县郡守县令之处。我等既已提出解决之法,照不照做,便不是我等所能左右之事了……” ************ 远离令居县的一处乡之中,田间正遍布着劳作的乡民。一个老者俯身在田间一步步挪动着,每看到作物幼苗附近长出的杂草野花,他便蹲下身去,将之捏住,而后用力拔出。即便如此,仍是不感到放心,他还要拔出腰间插着的镰刀,将长出杂草的那片土翻起来,而后再细细锄碎,直到碎土中再难见到完整的草根方才作罢。 田边地头,妇孺与孩童正尽情玩闹着,有些家中男丁已经入伍的妇人,便将幼的孩童背在背篓之中,如同周遭的乡人们一样,弯着腰在田里劳作着。而稍大一些的孩童,或在田埂之上追逐嬉闹,或两两一对,拿着大人们拔除的杂草、野花煸着草绳花环。也有面对而坐,在一旁斗草的,胜者举着草根,放声大笑,负者则兀自不服气地自一旁再拿过一根草,叫嚷着再来。乡野之间,满是这种生机勃勃,童趣盎然的景象。 在最外间一块田地中除草的一名青年人仿佛听到阵阵马蹄敲击地面发出的声响。他仰头四望,眼前的青山依旧如同平常,不远处静静流淌的逆水河,也没有哪怕一丝异样。他以为自己生了幻觉,便摇摇头,又俯下身去继续着方才的工作。然而那马蹄声依然时隐时现,断续出现在他的耳畔。 青年开始感觉到愈加强烈的不安。他直起腰来,静静注视着声响传来之处,未过多久,前方密林外,果然现出一支约莫百人规模的虏骑。那些虏骑高举着手中战刀,而那战刀,则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反射出震慑心魄的寒芒。 “敌骑!敌骑!”率先发现这支虏骑的青年人急忙发出警报,几乎与此同时,他便将手中镰刀别在腰后,然后便转身,发了疯一般向着村中跑去。其余在田野间劳作的乡人们,亦是纷纷丢下手中农具,忙不迭地招呼田边亲眷,一齐向着村中跑去。 方才在田埂旁玩耍的孩童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有的茫然四望,有的被大人抱起之后还在惊声尖叫,而有的,则看到杀气腾腾的虏骑,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奔驰的马蹄转瞬即至,仍在向村中奔驰的青年忽闻一声破空自后背而来。他尚且来不及回头,便感觉已有一支冰冷的箭镞射透后心。他仍是拼尽全力想要向村中跑去,然而又跑出了十几步,已是渐渐不支。随着身后紧随而至的马蹄与破空而来的刀锋,他终于倒在地上。身后虏骑的马蹄毫不留情地践踏过他的身体,随后,继续向着其余四散而逃的乡人们追去。 一名老者徒劳地挥舞着锄头,想要稍稍抵挡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片刻,好让身后的亲人们逃脱魔掌。然而他尚未来得及用力劈下手中锄头,一杆长枪已是洞穿了他的胸膛。刺穿他的虏骑却是马速不减,直将他带飞出去。老者直直向后飞出十几步,随后便砸在松软的田土中,再也没了声息。 这波虏骑的到来,转眼便将先前还安宁祥和的乡里,变成一副人间地狱。四散奔逃的乡人们很快便相继丧命在虏贼的弓箭、劈砍、枪刺之下。而方才还在嚎啕的孩童,此时已多半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村外不过一刻多钟的光景,便成为修罗屠场。乡人们死伤枕籍,而虏骑们,则狞笑着下马四散追逐那些逃跑的女人。不过片刻光景,十几个女人便被这些虏骑或揪住头发,或扛在肩上,向着村中走去…… 第三百四十八章 恩同再造 辛彦坐在县府正堂中,一手拍着桌案上的一叠文书,罕见地发了怒:“短短三日之间,便接到七份报告,全是乡里遭到虏骑袭击之事!” 李延炤望着辛彦手边桌案上的那一摞文书,皱眉凝神片刻,便道:“派往各乡里,以及各渡口的步卒业已出发,我部骑卒早已集结起来,与谢主簿所部侦骑合为一处,正在试图分组。此时即便再心急,也于事无补。明府且听我一言,待明日各部抵达各处,此事便能见个分晓。” 辛彦起身在几案旁来回踱了几圈,愤愤道:“恨不能手刃虏贼,为乡人复仇!我虽一县之令,遇事却唯有如此。既不能为长史谋划,又无法披坚执锐,上阵杀敌。定东,为人一世,切莫学我等儒生,百无一用……” “明府此言差矣。”李延炤道:“我辈武人可守土,可开疆,但治理地方,安定民众之事,却非得明府这等儒生不可。” 他顿了顿,又道:“城中留五百军卒驻守,余者尽皆派往各处。我亦当亲率骑卒,追剿这股虏贼游骑,以为枉死的乡人们复仇!” “有定东此言,彦便放心了。”辛彦道:“彦便在县府中高坐,等候长史挟胜归来。” 李延炤行出县府,当即所想到的便是先回到营中,将自己屋后禁闭室中关着的雷融先释放了出来。雷融被关了整整十来日,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颓废。他的头发和胡子都因为长时间未清理而结成一缕一缕。押解他的士卒们行在路上,都要将头别过一边去,试图躲避着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这股异味。 李延炤领着士卒,将雷融带到自己屋中,随后命士卒退下。两名押解士卒如释重负,快步退出。李延炤转头望着雷融,轻声道:“雷百人将受委屈了,某如此行事,倒也是颇不得已,还望雷百人将能够理解李某苦衷……” 雷融闻言,却是冷哼一声:“李长史好大威风。只是贬谪禁闭我一人,我倒也没什么话可。然而李长史,不知你强迁外城之民,又将军户眷属都并入乡里,所图为何?莫非我等氐人、羌人,在长史眼中也是那待宰的豚犬?” 雷融之前身为一个部落的头领,倒也会讲汉话,只是起来还不甚流利。因此在李延炤看起来别有一种莫名喜感。然而对于他抛出来的这些问题,李延炤却也是断然不敢等闲视之,急忙解释道:“雷百人将,李某并非不明事理,还请容我向百人将细细道来。” 雷融不置可否,双眼依然直勾勾地盯着李延炤。 “先前外城氐羌之民生乱,大出我与辛明府意料。彼时城中兵卒寡少,乱事又乃是突生,我等不得不紧闭内城城门,全城大索。之所以禁止雷百人将与王百人将所部入城,乃是生恐乱民们策动军中将卒一同起事。若任乱兵与乱民合为一处,则局面更难控制……” “此事之后,炤作为驻节令居之将,难辞其咎。炤与使君递上表章,请求使君惩处。而县中外城之民,虽为氐羌,然炤心中并无多少华夷之分,将之分散遣往各乡里之中,也正是划出了田地牛羊,欲为这些部落之民寻得一处安身之所。” “炤深知民众为乱,多半缘于乏粮少食。乱事之前,炤与明府二人已是采办了不少粮食牛羊,就等其运抵县府,便拨给外城流民众。孰料部落中个别匪类,竟听信虏贼探子的挑拨,生出乱事来。倒也实非炤之本愿。” 李延炤抬头平视着雷融,却见其依旧一副怀疑不信的神色,只得苦笑着道:“雷百人将若是不信,大可先去沐浴更衣,随后同炤一起去乡里之间巡视一番,也请百人将看看,如今乡里之中,各氐羌民户处境情形,是否如同炤所讲一样。” 雷融缓缓点了点头:“若长史心口不一,如同虏贼一般,酷待雷某治下之民,雷某便提醒长史一句,先前那等乱事,今后决计是屡禁不绝!” 李延炤闻言,又是一阵苦笑,拱手道:“雷百人将大可放心,炤若言行不一,百人将当即便可拔出腰间刀剑,斩我项上人头!” 李延炤在外间等候了一会,便见沐浴完毕的雷融换了一身干净皂衣。李延炤起身拿起几案上放置的头盔,而后引着雷融出了自己屋子,行了一阵,来到营中武库。 雷融尚还未及疑惑,李延炤已是在武库入口处的司库簿子上写写画画了一阵,而后便引着雷融行入武库,在两名文吏的协同下来到武库当中,在甲架上取了一副战锋营所用全身铁甲,转身递给雷融。 雷融皱眉看着李延炤手中铁甲,眼神中略带几分嫌弃道:“这东西太重,我怕是不会太习惯……” 李延炤认真地望着雷融:“最近州境之中,乡里之间都不怎么太平,百人将还是穿上为好。”言罢李延炤已经解开束甲的丝绦和腰带,手脚有些笨拙地为雷融穿戴起这副坚固却笨重的铠甲来。 “乡里之间……不怎么太平?”雷融拧着眉,疑惑问道:“长史此言何意?” 李延炤叹口气道:“两日前,谢主簿接金城张府君急报,言道虏贼已派出游骑,在他所属治下乡里大肆破坏。张府君便写了一封军报向我等告警,言及虏贼或已渡过大河,向州境内而来。我与谢主簿计议一番,定下关门打狗之计,打算派出步卒守御较远的乡里,同时增派兵力,封锁附近各渡口,使其无法南渡。” “孰料这些虏骑行动竟如此迅速,就在我等尚未及调派完毕之时,三日光景,已有七处乡里遭遇虏骑攻击。有些全无防备的乡里便遭了灾,乡民大部被屠戮。而幸存下来的乡里,也正是得益于左近有乡中豪族所筑屯堡,乡民纷纷躲入其中,才幸免于难。” 李延炤讲完事情经过,又苦笑着道:“此番李某正要下去巡视各处将卒守备情况。路途遥远,难会不会遇到虏骑。让百人将披上铁甲,也正是为百人将安危着想。” 雷融闻言,神色不由一紧,他一动不动,任李延炤给他披上那身铁甲。而后便自行拿起头盔,戴在头上。 李延炤随后去营中召集余下的近百骑卒,各自披好铠甲,准备好武器弓矢,携带干粮水袋等,待一切准备皆已妥当,这支骑卒便出城,李延炤早已安排好哨骑带路,这百来人便向着城外各乡里而去。 出城行不多久,李延炤与雷融便相继见到数波值守或是巡哨的骑卒。两边一听到马蹄声,皆是万般紧张,直到互相看到武嵬军的旗号方才放下心来。李延炤与各部将佐皆交谈了一番,却也没有得到多少有价值的情报。万般无奈之下,便继续启程,去往离城较远的各乡里。 百来号骑卒奔驰在路上,那阵阵马蹄声往往能在多山的周围传出很远。在哨骑的指引和带领之下,众人不过行了两个时辰左右,便在色擦黑之前,来到一处乡里。 而当高举武嵬军旗帜的哨骑进入村中,却发现村中已是空无一人。然而却也未见血迹,尸体等虏贼来劫掠过的痕迹。疑惑之间,却见远处数百步外,有个土堡建在一处高坡上。色已晚,那土堡也随之点燃了不少火把,在沉沉暮色中映出土堡的轮廓。 那哨骑点燃火把,挥动了几下,示意身后的大队停下,随即他便一个人进至土堡下,向土堡上高声喊了一阵话。土堡上据守的乡民们听到不是胡骑,心中便也随之释然。不多会,那哨骑便发出信号,示意后队可以上前。 李延炤见状,便带着剩余的骑卒缓缓向前,不多会便已至土堡之下。堡墙上据守的乡民们又借着火把,细细观察了一阵,方才打开堡门,放这支骑卒入堡。 堡主人姓麹,名超,算是当地一个豪强。昨日有临乡遇袭的幸存者奔至此处,告知有虏骑肆意袭击州中乡里,这麹超便将乡民们集中到他家的土堡之中。今晨恰逢有虏骑来袭,见乡中无人,又见到这座土堡,便近前细观一阵,许是见堡墙上据守的乡民们引弓持剑,心知难以攻克,便集众而去。不过临走之前,还不忘在村子周围放了几把火。待这伙虏骑走远之后,随即被乡人们扑灭。 听过麹超讲了一通这几日遭逢乱事的情形,李延炤亦是颇多感慨。他仰头四望,发现在堡墙上不止有乡民,居然还有披坚执锐,手执弓刀的己方步卒。 带领步卒们在此据守的是一名百人长,隶属王诚麾下。李延炤见这些军卒们行止有序,所携干粮、军械、物资等亦是充足,除此之外,这些军卒还带来些许能够飞射短矛的橹盾车,不由得让李延炤感慨起这些中下层将佐思虑事情之周详。 如今正是产出夏粮的关键时节,给田里的作物除草捉虫几乎是必须。若在这时节无法下地劳作,作物至少要减产三成以上。本来收成就要看老爷脸色,再减产这么多的话,真会给人一种活不下去的感觉。 然而来此驻防的士卒们带了三十余辆橹盾车,将之摆设到田间地头,乡民们便可继续下田劳作。倘若有敌骑来袭,左近的士卒们便可就近将这些橹盾车集中起来,结为车阵抵御虏骑的袭击,从而保护乡人们从容撤退。 李延炤叮嘱带队前来那名百人长,务必争取粮食自给自足,不给乡人们增加负担。那百人长表示所携军粮足够这一百人吃一月有余。若是军粮耗尽,仍需驻守的话,便可遣人前往县城通报给别部司马刘信,可以再度领取军粮。 巡视一圈之后,李延炤便欲离开。而在旁静静观察了许久的雷融,却忽然喊住了堡主麴超,问道:“不知麴堡主这乡中,可有前番逃难来的羌胡民众?” 麴超看着眼前这位高大的氐羌人将领,麴超仿佛也察觉到了他与那些羌胡民众之间的一些微妙联系。麴超点点头,道:“堡中所纳民户,确有十多家羌胡民众。将军若是想与他们谈话,卑下可将他们唤至此处。” 望着雷融点头示意可以,麴超返身去到堡中,不一会儿便带了数十老少妇孺来到堡中空地上的雷融面前。而行进队列中见到雷融的那些老少妇孺中,有十多人见到雷融,立即便奔至近前,挨着向雷融行礼。眼见便是雷融先前在部落中的部众了。 雷融见到这十多人,脸上顿时洋溢起满足的笑容,他一边招呼众人起身,一边看向其中年纪较大的一名老者,用胡语问道:“老丈,李长史将你们迁到这里来,生活过得可还好?若是受到何等不公,尽可向我陈,不必顾虑。” 老丈听到这熟悉的语言,登时两眼便落下泪来,这反应看得雷融心中一阵发憷,只道是这老丈自搬来之后定然受了不少委屈,忙用胡语继续问道:“可是有人欺压老丈?” 老者抬起手臂,用脏兮兮泛着油光的衣袖揩了揩眼泪,随即便用胡语回道:“头人多虑了,此处明府与李长史已为我等安排好了耕种的田地,或是放牧的畜群。如今各家生活,比之在陇西之中,教刘曜这贼人压迫不知好上多少。耕户家中,县府还配备了耕牛,轮番由各家使用,并未因我等是羌胡而另眼相待。县府官员对我等的照拂与优待,已然恩同再造。” “只是如今虏贼再度侵扰,我等难以下地耕种,心中焦急不已。但长史已派遣兵卒前来乡里护卫我等。今日又见头领在军中已然建功立业,老汉也为头领感到高兴不已。” 听老汉了这通话,雷融心中稍稍放心了些许。他又望向四周其余羌胡民众,继续问道:“大伙可有不满之处,随时可向我言。” 见众人皆默然,或是摇头,皆表示现下日子过得不错,雷融才终于是稍稍放心下来。他上前安抚众人一番,言及虏贼,愤然表示必将这些打扰他们生活安宁的狗腿子尽皆消灭殆尽。 一众人等骑马行出土堡,雷融却忽然纵马紧跑几步,行至李延炤身侧,转头对他道:“不知长史可有足够军马?若是有,我麾下战士之中,可优选出善于骑射,堪为骑卒之人。” 李延炤闻言眉头一挑:“若果真如此,雷百人将可是帮了大忙。不知麾下勇士若是转为骑卒,需要操练多久?” “他们都是合格的勇士,无需操练便可充为骑卒,长史若不信,尽可试之!” 第三百四十九章 关门打狗(上) 位于令居县东侧山脚下一片三里见方的谷地,先前便是令居骑卒的操练场。此时,这片土地亦是异常热闹。百余号骑卒正在其中往复奔驰。马上各身着骑卒皮甲,腰悬弓刀的骑士不时驭马做出转向、跳跃、急停等动作。 雷融骑马站在校场边上,冲那些尚在奔驰的骑卒们大声呼喝着。那些骑卒闻言,纷纷减缓马速,随后在雷融面前集合成为一个锋锐的三角阵型。 李延炤驭马行入校场,边行走便拍手赞道:“好,好。今日总算见到我氐羌男儿的风貌,委实感到震撼不已。毋须赘言,日后清扫陇西,涤荡虏贼,委实不能缺少诸君的助力!” 李延炤与雷融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便笑着问道:“雷融,这些儿郎们可是生便会骑马?以至于如此娴熟。马术即便较之我操练了数年的精骑也不遑多让。” 雷融哈哈笑了一下,指着胯下马鞍两侧伸出的马镫道:“儿郎们所言,有了这东西,只觉骑马变得更为简便,故而才能如此娴熟。先前尚在陇西之时,我等也常见虏贼骑兵马鞍上装了这东西,当时还不知何用,现在看来,这东西当真是……妙不可言。” 从马镫被制造出来,而后装到马鞍上以来,凉州曾经保持了短暂的领先和技术垄断。然而任何事物若是风靡一时,必然会招致觊觎。刘赵在与凉州哨骑数番较量中,大多时候都是处于下风。直到他们从战死的凉州骑兵马匹上获得了这种新式马具的样品,随后大力仿制,并且为了保持优势而进行了技术垄断,只许寥寥数家工坊制造,并且专供军中,试图保持本部匈奴骑兵的高超战力。 的确在装备了马镫之后,骑卒的门槛降低了很多,而且能够使娴熟的骑兵更放心大胆地腾出双手来操作武器。本来就从精于骑射的匈奴骑兵,更是变得锐不可当。先前刘曜命刘岳追击休屠王石武,并大败之的战役当中,马镫这种新奇玩意儿,也算是经受住了实战的考验。 “列队冲击!”雷融看到李延炤向他点头示意,随即便放开嗓门,高声喝令着麾下这些新近划归骑卒的儿郎们,向校场另一头的诸多草人靶发起冲击。随着他的高声喝令,排成三角攻击队形的骑卒们便立刻催动战马,直向校场另一头的草靶冲去。 这些骑卒,皆是雷融旧部之中的牧民。他们在已经农耕化的氐族部落中,仍然保持着很多农耕化之前的习俗。精于马术,便是其中一样有力佐证。 疾奔中的三角攻击队形,随着马速的提升而变得逐渐有些散乱。许是马力有好有坏,马背上的骑士也有勇有怯,在冲锋的道路上,三角队形逐渐因为散乱而变得有些难看。李延炤却依然注视着校场另一头排成方阵的草靶。直到这个有些乱的三角队形撞上那些可怜巴巴的草人。骑卒们手中扬起的长枪与环刀,转瞬之间便将这些草人劈刺得七零八落。 雷融仿佛也自行看出这个骑卒队列中所存在的不足,面对李延炤的时候,他稍显有些尴尬。然而李延炤却是不以为意。他拍拍雷融,指向那些被劈砍得七零八落的草人,对他言道:“瞧你麾下儿郎,个个都如同下山猛虎一般,端得是令人望而生畏!只是这冲击队形,待马速一提起来,便显得有些散乱。在校场上还好,若在战场之上,先冲击阵线的勇者,很可能便往往为后方怯者所累。雷百人将,这之后,你可要在操练中多多注意啊。” 雷融闻言,面色稍显尴尬,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拱手道:“长史教诲,雷某铭记于心。之后自然会令这些儿郎们勤于操练。” 李延炤微笑着点头,而后又继续问道:“方才去各乡里中巡视一番,感觉如何?” 雷融闻李延炤提及此节,倒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踌躇了半,方才道:“之所以强求长史带我去看看乡人,也多半是因本人对于乡人如今状况,多半放心不下。如今既见他们或耕织,或放牧,足以维持生计,属下亦对长史颇为感恩。” 言罢雷融又眼望远方,长叹一声:“而今我身处军中,便唯有尽心竭力,带好麾下军卒,与长史一同守卫乡土,远拒虏贼……” 李延炤望着,悠悠叹了口气,随后又问道:“雷百人将,你可想有朝一日,能够回归故土,置数十亩田地,养一群牛羊,衣食无忧,耕织为生,一生一世,过得安乐富足。世间再无战乱,百姓乡人,也再不用流离失所……” 雷融听闻李延炤竟发出如此感慨,登时便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李长史,这等世情,似乎唯有在梦中可得一见。唉,其实我等何尝便想背井离乡,来到此处谋生呢?惟情势所迫,不得不为啊……” 随后,雷融又满怀希望地望向南方——那是他们这些氐羌流民家乡的方向。发了好一阵呆,他方才叹道:“若那一日有望到来,我等武人便是捐弃此身,又有何憾!” “若人人都愿为下公,那日又何尝遥远?”李延炤微笑着望向雷融:“下并非总会乱相环生。乱事日久,人心思安。而人心所向,便是人和之意。雷百人将,我辈武人既生于世,惟愿一身本事毫无用武之地,方才是李某毕生心愿矣。” 雷融却是听得满头雾水。他挠着头,不解道:“李长史何出此言?我闻他人言道一身本事毫无用武之地,总是觉得满腔悲愤,不知何处相诉。为何长史言此,却能如此平和?” 李延炤哈哈一笑:“雷百人将,我辈武人毫无用武之地,不正是下安泰平和,百姓安宁度日之时吗?若到那时,我等即便毫无用武之地,此生又有何憾?” 雷融思虑半晌,终是体味到李延炤话语中深意。随即便释然与李延炤相对一笑。 二人视线转回校场之中,雷融见到骑卒们组成的三角冲击阵型又复散乱起来,当即便纵马上前,用胡语大声地呵斥了一番。校场中带队操练的校闻言,只得无比尴尬地返身抱拳,随即便带领所属麾下继续操练。 李延炤留下雷融继续操练这些士卒,他便折返回营。依当下情形来看,这支骑卒因有着较好的基础,稍加操练便可将之投入战斗。这也正是令李延炤稍稍感到宽慰之处。 李延炤与秦大勇等跨入营门之时,却正见曹建率百余骑卒入营。随即与待发的陶恒捧着地图计议一番,陶恒所部便相继出营,去往城外。 如今情势较为繁杂。令居城中只有五百余人在刘季武的率领下留守。其余各部大将卒则是率部尽出。曹建此前巡视了县中靠南侧诸乡里。然而所得情报也仅有最近一日虏骑出没的讯息。如今各乡里或由豪族据堡而守,或由武嵬军步卒前往拱卫。而那些股虏骑,每至一地,凡见有坞堡或是武嵬军步卒据守,一时难克,便立即引众而去,且绝不再次在附近出现,行踪端得是鬼神莫测。 令李延炤倍感头疼的,正是当下骑卒寡少。如今既已派步卒前去筑垒封锁了各渡口,然而忙活了两三日,却仍未寻到大队虏骑出没的踪迹。 李延炤招招手,唤过浑身灰土,尚未及去休息片刻的曹建,取过了曹建手中标注了巡哨地域的地图。只见令居南、西两侧均已打上巡视过的标记。而这些巡视区域的最外围,便是先前虏贼入境之后,首次袭击的数个乡里。 李延炤凝神看着地图,苦思冥想良久。手指指向地图上一处区域,随即又觉得不能肯定。便仰头望向曹建,问道:“曹督觉得,敌骑会往何处藏匿?” 曹建躬身道:“属下觉得,若我是这支敌骑之将,势必会引军,以令居与广武交界处的山区,为藏匿之地。” 李延炤闻言颔首,微笑道:“都会换位思考了,不错。然敌骑为何选此处藏匿,可有理由?” 曹建指向地图上令居东北与广武接壤的那片山区,道:“此处人迹罕至,且在我县与郡治接壤之处。平素即使县中骑卒、郡中骑卒例行巡视,也甚少深入此地。因人少,便于藏匿,难于暴露,当是虏骑藏匿的首选之地。” 李延炤微微颔首,而后又问道:“除此之外,可还有别处可作藏匿之地备选?” 曹建点点头,又指向地图上逆水以西地区:“若要藏匿,这片广袤山区,当为最佳备选。因其地势较缓,且广袤无垠。若虏骑在此中藏匿,我等或许还真搜寻不能。” “既然如此,曹督以为,虏骑最有可能选择何处藏匿?”李延炤听着曹建所言,与他自己的判断并无二致,便出言问道。 “属下以为,若虏骑择地藏匿,当以县东北侧山区为佳!长史请看,如今西、南侧外围诸乡里已横遭虏贼扫荡。若其藏匿与西侧山区中,虽地势广袤,就近却并无多少战机!而其若是藏匿于东北侧山中,处于两地接壤,四面通衢之处,既可北上广武进行袭扰,亦能南来,对我县周边乡里进行袭扰……” 李延炤随即点点头,表示同意:“西侧外围乡里,几已尽被虏骑扫荡。若当下他们打算继续袭扰,首选便在此处。否则在西侧山中,往复奔波,端得是极为不便。” “如今既已测定了大致方位,便须遣哨骑前往侦察。若确定敌军方位,再调集兵力,一举进剿。曹督,稍后我写封书信,同府君报告此事,便请你遣一骑卒,将信递送至郡府。若在此地围剿这支虏骑,我等兵力或许不足,然请谢主簿调集大军,动静又太大。唯有请郡府出动股骑兵,按照例行巡视的规模,到达此山左近,秘密集结,方为可行。” 曹建微微颔首,同李延炤一起向李延炤所居屋中行去,不一会儿,曹建便拿着一个火漆封好的木筒,出得屋来,唤过一名骑卒,背上木筒离营去往郡府方向。 过了半日,率部在外巡视的陶恒,便接到李延炤的传信,令他前往疑似虏贼藏匿的山区哨探侦察。陶恒随即便将所率百余骑卒以什为单位,分成数支队,各队之间相隔数里,相继向东北方向行去。 陶恒自己亦是领一什骑卒,先行出发。沿途各乡里之间,早已望不到人烟。知悉虏骑前来州境之内肆意屠戮乡民,毁坏农田之后,各里里吏便早早做了准备,寻得乡里最为坚固的房屋,并在前来屯驻的武嵬军步卒协助之下立好拒马望楼等防御设施严阵以待。 乡民们在田中劳作的周期,也转变为一大清早寅时末刻便开始,持续到辰时左右,便将在田中劳作的乡民唤回临时据守的院落内。 一路之上,各乡里之间渺无人迹,只是偶尔能够看到乡民与士卒们据守的坞堡或是院落之内,还高高飘扬着武嵬军的黑色大旗。自收到李延炤遣人传递的讯息之后,陶恒便马不停蹄地向着预定区域赶去,终于还是在黄昏之前抵达了地图上标注的那片山区。 陶恒展开地图,细细观望着这片山区在地图上的位置。确认无误之后,他便令全体下马换乘另一匹体力较好的健马,随即将换下的马匹令一名骑卒赶往据此地最近的一处乡里,由在此驻扎的士卒们妥善保护。随即,陶恒便率其余的士卒,自山谷之处进入。 陶恒一边端坐马上观察着周遭山峰的外形,一边努力将这些山的模样刻印在脑海中。若是稍后突逢敌军袭击,他们便可当即拨马而回。牢记山峰地形,则是为了不至迷路。这项经过训练以后的特殊本领,可以如今的武嵬军骑卒中,大部分的基层将佐都已掌握。 行出不过三里地的光景,陶恒却忽然自马背上翻身而下,他快步去往一旁道路中的一块大石旁,蹲下身细细观察了片刻,随即将那大石上一块不起眼的亮绿色球体拈了起来,而后将之捏碎,又把碎渣放到鼻子下闻了闻。 他身后的骑卒们围拢过来,各自望着他。陶恒一只手托着那被碾碎的球体残渣,一面向身后其余骑卒展示着,口中已是万分笃定地言道:“马粪!” 第三百五十章 关门打狗(中) 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胡人骑兵,正拿着一块生兔腿啃着。那兔显然还是刚杀不久,胡人骑兵撕咬着兔腿上的肉,而兔腿上的残余肌肉组织,仍在一跳一跳地颤动着。那胡骑眯着眼,贪婪地一口接一口撕着肉,囫囵咀嚼几下便吞咽下肚。他啃这只生兔腿的神情与动作,让人看上去便觉鲜血淋漓,难以接受。然而他享受的表情,却仿佛这只兔腿是绝世美味一般。 在他身旁,还有数名胡骑围坐一堆,其余几人要么也是拿着那只可怜兔子的一部分奋力咀嚼着,要么则是在一旁好不容易寻来的一块平整石头上,磨着自己的刀锋和箭镞。还不时伸出大拇指,去试验一下这刀锋与箭镞是否锋利。 络腮胡子的胡骑又撕下一块兔腿肉大口咀嚼着。他转头放眼望去,密林之中遍布着撕咬生肉,啃着胡饼,喝着清水的骑卒。马匹集中起来拴在不远外的林中,由几人专事看管。其余人撕咬咀嚼生肉的响声混合着,在这万俱寂的林中分外明显。这些胡骑望上去便知是久经战阵之辈,个个腰悬弓刀,箭囊则或是背在背后,或栓于腰后。顾盼之间,让人见之便生一股畏怯之意。 密林中坐在树杈上百无聊赖地啃着胡饼的一名骑卒,忽然见到拴在树旁的一匹马摇动着尾巴,一坨坨呈圆蛋形的马粪便相继落在它臀后的草地之上。树杈上的骑卒见状,连忙骂骂咧咧地从树上跳了下去,快步跑到落粪的那匹马身后,解下马臀上拴着的粪兜,开始俯下身去捡拾刚刚落出来的那些马粪。 那骑兵将散落出来的马粪捡拾完毕,便又将布兜拴好,再次系到那马的臀后。一旁的另一名骑卒见状,却是转悠了过来。 “什骑长……”拾粪的骑兵望着行过来那人,眼神中透出一种隐藏着的莫名畏怯。那什骑长却在马臀后停住了脚步,眼神定定地望向他脚下的一片土地。 “你看看,你捡了半,捡了个什么?”什骑长指向地面上遗留下来的一坨马粪,用胡语厉声呵斥着方才拾粪的那名骑兵:“再有下次,你就把遗落下来的马粪捡起来吃了!” 拾粪那名骑兵立即慌乱地连连称是,随后便解下马臀上的布兜,再次将地上剩余的那一坨马粪拾到布兜里,再次栓好,系在马臀上。 见拾粪那名骑兵唯唯诺诺,如此乖巧,什骑长便转身离去。而一待他转身行出几步,先前那名拾粪的骑兵立刻便换了一副憎恶的脸色,随即便向地上吐了口唾沫。 而当他的那口唾沫砸在地上的同时,他却见数名骑卒一路奔入拴马之处,他们行至自己的战马旁边,随即便毛手毛脚地将栓系在树干上的马缰绳解开,而后跨上马背,便欲向外跑而去。 拾马粪的那士卒见到这番景象,登时便有些愣神。望着领头之人,问道:“什骑长,这是要去做什么?” 骑着马已经跑起来的那什骑长看到这士卒,漫不经心地便回了一句:“方才谷口哨骑打来旗语,言及有一支敌军哨骑已进入山谷。我等奉命前去阻截。稍后定然还有人要来牵马,你便在此候着。” 言罢,那什骑长双腿一夹马腹,随即他胯下战马便提起速来,向着林外冲出。 陶恒与所部骑卒又行了两里多路,却仍是未见预想中其余的敌军踪迹。随行的骑卒们有不少已是心生疑虑。他们望着领头的陶恒,陶恒身侧的什长已是出言相询,问道:“陶百人将,行至谷中良久,除去方才所见那马粪,再无能佐证敌军行迹之物,莫非那马粪是野马所留?” “不可能!”陶恒闻言,断然否定道:“若是野马所留,怎会只有那一坨?而且若是野马所留,方才我等过来这一路上,应是随处可见其余马粪。不过除了方才那一坨,诸位可曾见到另外的马粪?依我看,这就是敌骑马匹所留。敌虽将之清理过,却并未清理干净,因此才留了一坨在那里。” “这等欲盖弥彰手法,倒有些虏骑的意味。”陶恒端坐马背之上叹道。他在陇西之时,便常年与胡骑打交道,对此并不感到陌生。这些匈奴人内迁中原时日已久。但却仍是奔袭与藏匿的高手。他们来无影,去无踪,若想追踪他们的踪迹,并一鼓灭之,当真是难于登。 不过在与这些匈奴骑卒长久以来在刀光剑影中的交道,令陶恒也总结出了一套追踪之法。总结下来,便是“一看粪,二看草,三看马蹄印。”这些骑卒在奔驰之中,即便是能够人为地将马粪收集起来带走、藏匿或是埋掉,也不太可能将马匹啃咬草地留下的齿痕、奔袭途中行经泥地、软地留下的马蹄印等尽皆抹去。 而马蹄印这事,陶恒也早已总结出了心得。若是野马留下的马蹄印,其状浅,并且蹄印与蹄印之间距离较短。盖因野马自由自在,闲庭信步,较少做飞速奔驰这种运动。而骑兵的马,一则负重大增,马蹄印深,二则因为飞奔的时候较多,马蹄与马蹄之间先后距离较长。 正在行走顾盼之间,陶恒却忽然停下,随即举起手,示意跟随他行进的骑卒们一并停下。他去到一旁草丛边上,随即便看到密密麻麻的一片显然是被啃食过的草叶。那片草叶支愣在一片完好的草地中,却显得异常突兀显眼。 陶恒身后的骑卒们亦是下了马,走到草地旁,与陶恒一同细细观察起面前的这片草地来。其中有几人还是先前在陇西时便在他麾下的旧部。他们看着被啃得乱七八糟的这片草地,登时便有一名伍长道:“观此草情形,俨然便有十余匹马曾在此就食。” 陶恒点了点头,又望望草地,回道:“最少十匹,可能更多。”言罢他抬眼望向前方看似黑暗空洞又幽深的山林,心中竟莫名地感到一丝不安。 陶恒仰头望了望。上一片晴明,落日的余晖在远方渲染出绚丽的彩霞,然而他的瞳孔却急剧地收缩起来。他转身疾奔向自己骑乘的战马,随即便喝道:“快撤!敌军便在那山林之中!” 言罢,其余骑卒们纷纷奔回自己方才所乘战马边上,左脚踩上马镫,双腿一用力,已是再度跨上马背,纷纷跟随着陶恒的脚步,向着来时的路返回而去。 山上那名嚼着兔腿的络腮胡子,一把便将啃得不剩几缕肉的兔腿随手丢弃。他跳起来,迅速向拴马之处冲去,边冲边用胡语大吼道:“儿郎们,速速上马,随我追!莫要让这几个敌军探子跑了!” 周边其余胡骑闻言,纷纷起身,向着林中奔去。他们不多会便已奔至各自战马旁,随即便各自上马,而后拨转马头,向着林外飞奔而去。 陶恒等人逃出不远,便听闻身后传来隆隆的马蹄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偶尔划破空气的箭矢飞行声。陶恒伏在马背上,稍稍回头便望到远处密密麻麻追击而来的胡骑。距离他们大抵还有个七八十步远。而飞来的箭矢,许是距离太远的缘故,则多半落在他们身后。偶有一两支由硬弓射出的箭矢飞过来,也多半被风吹得偏离原来的飞行轨迹,倒没有出现什么显著的威胁。 陶恒奔驰着,与麾下的一什骑卒一同,任呼啸的风刮过耳边,在疾速的奔驰中将耳畔刮得生疼。陶恒回首遥望了一眼后方追击的那些胡骑,见他们与自己这支哨骑之间的距离,似乎正在不断地被拉近,拉近。 “快些,再快些!”陶恒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左手紧拽着马缰,右手攥着的马鞭不断地抽打在座下马匹身上。随着他这连续不断地抽打,马儿长嘶一声,奋起全力向着来时的路奔驰着。 “心两侧!”陶恒高呼着,提醒着身后紧随着他的那些骑卒。既然这支敌骑确在谷中栖身,那么之前他们所经历的那条蜿蜒的谷地之中,一定有敌军哨骑曾在山上虎视眈眈。 听到陶恒的提醒,身后紧随他的那些骑卒纷纷伏低身体。这一什骑卒便一直保持着飞驰的速度,向来时的谷口冲去。 所幸在入谷哨探之前,这些将卒们已皆是换乘了体力足够的马匹。陶恒心中暗自庆幸了一番,但两侧山上敌军哨兵射来零星的箭矢,不由得使他心中又是一紧。身后乍然传来的一声惊呼,则更是令他的心如坠谷底。 他转头一看,却见队尾一名士卒侧着身体从马背上翻了下去。两侧敌军哨骑射出的箭矢命中了他,而这名骑卒的战阵经验显然不够丰富,马缰显然没有抓紧,当即便被那箭射落马背。 “撑住!”陶恒高喊着,便欲返身将那名士卒救起。然而一旁的什长见状,心中焦急万分,已是一马鞭抽在陶恒座下的马臀部:“百人将不可以身涉险,还望速速向长史回报。救人之事,我来便可!” 陶恒支愣起半边身体,斜着向后望去,但见那什长迅速拨转马头,飞奔向后方,在马背上一个镫里藏身,便将那坠马士卒救起。而一俟那坠马士卒坐上马背,左右后方,又是数十支羽箭向他射去。 一支羽箭透过那什长身上的皮甲,深深插入他的后背。他在马背上一个趔趄,险些跌落马下,不过仍是勉力稳住身形。而就在他挥动马鞭抽打马臀之时,又一支羽箭从斜刺里穿出,不偏不倚地命中了他的右臂。 什长吃痛,右手马鞭落地。他正待用双腿去踢马腹,更多的箭矢又自后方射来。他背后登时又插上了数支羽箭。 “马隆!”陶恒见那什长转眼便落于马下,立时目眦欲裂,嘶吼道。然而那什长显然已再不能听到他的呼喊了。 “百人将,快走!”眼见陶恒又有回马之意,一旁另一名骑卒挥舞着马鞭,抽打在陶恒胯下马臀之上。马匹吃痛,登时便又跃出去数十步。 马力充足的陶恒所部,在飞驰中渐渐积累起了优势。冲出谷口之时,已将虏骑甩至百步开外。亲率部众追赶这支骑卒的虏骑首领见状,恨恨地一甩马鞭,随后又掏出弓矢,将箭矢搭在弦上,用力扯开弓,向前方上斜指着,泄愤一般地狠狠松手将箭矢射了出去。 陶恒见敌军不再追击,却也依然不敢放松警惕。众人皆是四名夹着马腹,不断用马鞭抽打马臀。不多时,便陆续见到随后而来的其余骑卒。 陶恒将遇到的所部骑卒陆续集中起来,而后令各部派出传令哨骑,寻找李延炤、曹建及别的将领所率的大队骑兵。在遣出陶恒哨探之后,李延炤便已遣人知会各部,并令还未及歇息片刻的曹建所部骑卒换马,再度前出参与围剿这支虏骑的行动。 分别由武嵬军骑卒与谢艾所部骑卒共计约千余骑兵构成的包围圈陆续向着预定地域的那片山谷接近过去。广武军在接到李、谢二人联名的军报之后,也派出苏抚率所部数百骑卒陆续集结到这一地域,准备围剿。因渡口已被己方步卒控制。李延炤虽知一战决计无法尽歼敌军,却还是感到一种庙算无遗,尽在掌握下的有恃无恐。 大队骑卒遇到折返回来的陶恒所部。陶恒向主力报告,言及很多虏骑的确藏匿在此山之中,知悉情况后的李延炤,立即便派出传令骑,联络了左近的各部骑卒,随即令全军提速,这二百余骑卒,便率先向着山谷谷口迎了上去。 当距谷口不过五六里的光景,前方哨骑终是报告发现敌军踪迹。而李延炤率部上前,便见谷口处马蹄震响,先前藏匿于中的虏骑,纷纷列队向外冲出! “再派哨骑前去通知各部加速前进,我部先行上前,拖住这支虏骑!”李延炤吩咐完,立刻便有数名骑卒奔驰而出。而他自己,则一振手中紧握的马槊,双腿一夹马腹,率先向着敌骑出没的方向追去! 第三百五十一章 关门打狗(下) 李延炤与曹建所率的二百余骑卒甫一出动,率部冲出谷口的虏骑将领便听到了这些骑卒跑动所产生的马蹄声。当他仔细听过之后,确认这些骑卒不过只有两百来骑。虽然己方人数远多过出现的这支骑卒,不过想到先前哨骑的回报,言及人数众多的敌骑分为几路,已对这个山谷形成包抄之势,他便不愿再横生枝节。 在他的命令下,这些胡骑纷纷快马加鞭,集众向南侧而去。此时虏骑头目也知此番他们的行动多半已经触怒了这些凉州兵,从而为他们招致如此规模的围剿。他倒也不心存侥幸。之前哨骑早已将谷中情形探报回来,若沿着谷道继续深入,只能越走越窄,并且岔路繁多,方向难辨。因此冲出谷口,前往夺取渡口便成为了他们唯一的生机。 李延炤一心想要拖住这些虏骑,不让他们从容逃脱。因此一直反复用马鞭抽打坐骑,二百余骑卒其势如风,玩命地追逐着从谷口逃窜的虏骑。 双方奔驰了十余里,之间的距离也由先前的一里多缩短到五十余步。只是李延炤与曹建命部下一路疾驰,因此还是有二三十名骑卒掉队。曹建专门遣出一名什长,去到后方收容集合掉队骑卒,而后追赶大队,他则与李延炤一同继续追击奔逃的虏骑。 李延炤见双方距离已经缩短到可以使用弓箭的范围,便将长槊用右臂夹住,左手取出弓,右手自马鞍前侧栓系的箭囊中取出一支箭,稍稍测算了风速与距离,便将弓拉满,向着仍在奔逃的敌军射出一箭。 看到李延炤开始射击,曹建亦是取出弓箭,同时将竹哨含在口中吹响。一旁的众骑卒听闻这哨声,便纷纷取出弓箭,一时间引弓所发出的响声不绝于耳。随即箭雨便自阵中倏忽而起,飞向仍在奔逃的敌骑。 武嵬军骑卒在马背上所射出的这波箭矢,大部分都因势竭坠地。但仍有一些射中敌军队尾的一些士卒。部分人咬牙坚持坐在马背上,也有部分虏骑便登时不支,坠下马来。 短短数十步的距离,战马奔腾起来也不过几息的光景,那些坠马的虏骑便纷纷殒命于大队武嵬军骑卒随之而来的踩踏中。马蹄踏过人体所发出的脆响听在耳中,仍令李延炤觉得牙根发酸。但望着越来越近的虏骑后队,他精神抖擞地又连着射出数支箭矢,继而将弓箭装起,随后一抖长枪,便向着已渐至眼前的虏贼刺去。 正在奔逃中的虏贼后队听闻武嵬军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不少人回首望去,便见追击的敌军骑卒队首,一个骑着黄骠马,身着铁甲的将领正将马槊全力捅入面前一名虏骑的后心。在马槊的攒刺之下,那虏骑当即便一头栽下马,一命呜呼。 李延炤随手刺死一名虏骑,随即便甩了甩手中马槊,望着回头看他,满脸惊恐的其余敌军,脸上邪魅一笑,随即便取出铁面,缓缓戴上。敌军骑卒眼见这个杀神,却也并未生出多少反抗之心。他们一面继续拼命催马,一面取出弓箭,试图将距离拉开,而后再施展他们下无双的骑射功底。 就这样,一大群虏贼骑兵拼命奔逃,而另一群武嵬军骑卒则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随着武嵬军离那些虏贼骑兵的距离越来越近,在追至的武嵬军骑卒争先恐后的攒刺之下,后队的虏骑相继落马,两军前后队的阵线之中,开始出现一片片背上无人的空余马匹。 那些奔逃中的虏骑,显然也并不甘心一直被撵着跑。他们取出弓箭抽空转身,引弓向着紧随而至的武嵬军骑卒射出一**箭矢。在两队人之间出现的空余马匹,又正好成了阻隔这些虏骑与武嵬军的生命线。一时间,箭矢纷纷向紧追在后的武嵬军骑卒射来。前排骑卒一时纷纷中箭。有的兀自带箭在马背上苦撑,有的则落下马背,被随后而至的马蹄踩踏丧命。 李延炤身着铁甲,在追击的骑卒之中也是最为显眼,不少箭矢便直奔他而来。然而箭镞射中铁甲,却皆不能入,一时间,李延炤耳边不断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甚至有两支箭直接射中他面门。然而饶是如此,有铁面护脸的李延炤却仍是安然无恙。 曹建引弓搭箭,驭马来回游走着,忽左忽右的走位使得前方引弓回射的虏骑也无法准确地瞄准他。而他则左右开弓,箭镞索至之处,敌骑无不落马,短短十几息光景,被他相继射杀的虏骑便有七八人。而他左右的骑卒们见主将如此勇武,亦是纷纷受到鼓舞,各自取出弓箭向前方敌骑射击。 李延炤一时无法追击到前方虏骑,心中正是惶急,面对那些挡路的无人战马,他只得取过马鞭,对着所遇到的无人战马马臀便是一阵猛抽。在他的努力之下,他近前的无人战马纷纷嘶鸣着逃开,立时便空出一条道路来,留给他追击敌骑。 见前方几被清空,李延炤便再次催马追击敌军。过不多久,他再次追上敌军队尾,立时长槊忽而如排山倒海一般横扫,忽而如毒蛇吐信一般直刺,转眼间,又有十余虏骑丧命在他枪下。 许是不堪被武嵬军如此追逐蚕食,许是对紧追不舍的李延炤心生怨忿,那虏骑将佐在队中目睹这番景象,立即便吹响了迎战的竹哨。随着时断时续的竹哨声连绵不断地响起,虏骑们自队首分为两拨。他们各自拨转马头,在前方的原野上绕了一个大圈,便欲折返回来,包抄武嵬军骑卒的两翼,试图对他们形成包围。 奔驰中的虏骑纷纷取出弓箭,在奔跑中向着武嵬军骑卒放出一**箭雨。队中中箭的士卒急剧增多。曹建将身体伏在马背上,躲过数支顺着他头皮擦过的箭矢,而后直起腰身,望着仍在一往无前地追击虏骑的李延炤,大声问道:“长史,我辈如今当如何迎敌?” 曹建虽发问,而仿佛已沉迷到追杀虏贼这一过程中的李延炤,则对其充耳不闻。曹建登时便急了,又大吼两句,然而李延炤却仍是没有反应。反而因为持续追杀虏骑,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曹建无奈之下,只得吹响三长两短的哨音,命令左近骑兵集结。 听到哨音的大部分骑卒纷纷围拢过来。曹建当即便大喝道:“紧随李长史,冲击敌军本阵!” 号令一下,集结起来的骑卒们纷纷冒着箭雨奋勇向前,外围的骑卒们挺着马槊长枪,而内圈的骑卒则取出弓箭,向虏骑还击。一时间,战场上空箭矢交错飞过,落入两军阵中,两军中箭的骑卒则是纷纷坠马。 李延炤许是冲得太快,后方集结起来的骑卒一时间又未能追上,便与他之间出现了三五十步的空档。而独自奔驰的李延炤,便几乎成了左近虏骑们一致的射击目标。不过半刻钟左右的光景,李延炤胯下马匹便已身中十余箭,而他自己左臂上亦是中了一箭。 李延炤奋力将左臂上的箭矢拔出,随后忍着疼痛继续追击着虏骑。然而不论追向何处,那些虏骑便动作敏捷地迅速逃开,谁也不敢去招惹这个阎王。李延炤虽有心追上去拼杀一阵,但战马却中箭太多,眼见已有不支之势。 最终,战马又向前奔驰了三五十步的光景,随即便轰然倒地。许是察觉到了战马的摇摇欲坠,马背上的李延炤则动作敏捷地迅速跳开,避免了被马匹压住腿,难以脱身而成为活靶的命运。 跳下马背的李延炤站起身来,却显得更加孤立。左近虏骑见李延炤失马,更是带着些许挑衅意味,肆无忌惮地驭马驰至李延炤左近,随后引弓向他射出一**箭矢。李延炤只得将无铁甲防护的臂等地尽量缩入宽大的肩甲之中,略低着头,任箭矢如雨点般击打在他的铁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乱响。 李延炤趁着虏骑射击的间隙,抬起头向四方望去,试图寻找到一匹可以骑乘的空置战马。但所见者,离得近的也多半都在十步开外。且这些马匹俱是在乱跑着吃草。李延炤一时倒也无法,而回头望去,却见曹建已牵着一匹空置战马,来到他的身前。 “长史,上马!”曹建惶急之中,连忙喊道。李延炤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即便迅速上马,紧随在方才冲出的骑卒之后,向着周遭的虏骑发起冲击。 人数一多,这些虏骑便不便专门瞄准哪个目标。放箭的强度便也没有方才那么集中。冲锋的武嵬军骑卒之中,虽仍是陆续有人中箭,然而阵中射出的箭矢,亦令所向之处虏贼也纷纷落马。 在这场玩命的追逐战中,双方的马匹皆是耗费了不少体力。此时不论是那些虏骑,还是武嵬军骑卒的战马,皆已有些喘粗气。然而狭路相逢,惟勇者胜,久经战阵的双方将卒都明白这个道理,几乎同一时刻,双方皆是向对方发起了冲击。 那些虏骑也不愿再逃避。他们虽服色各异,然而此时在冲锋道路上,望向武嵬军骑卒的目光却也是分外凶狠。两方在兵器相接之前,已经开始了气势上的对决。 随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马上的骑兵们纷纷调整好自己的坐姿和武器所对的方向,试图在短兵相接的第一次冲锋之中,便将各自对面的敌军斩落马下。战场上开始进入短暂的寂静,除去嘈杂的马蹄声,似乎能够听见每个人的心跳。 首次对冲,武嵬军骑卒兵器相对较长的优势便显现了出来。当对冲的虏骑纷纷落马倒毙之时,武嵬军的骑卒却鲜有身中刀剑者。这些骑卒先后经历不计其数的大战斗,人数却一直保持在较低的水准。而正是这些久经战阵的老卒,能够让他们的经验在残酷的战场上发挥应有的作用。 对冲之后,武嵬军骑卒人数较少的劣势便显露无疑。他们虽然在对冲之中斩杀了为数不少的敌军骑卒,然而却不能够撼动虏骑更为浑厚的阵型。死去虏骑的位置相继被他们身旁的其余人填补,而双方之间的战斗,也由对冲转变为面对面的近身搏杀。 在这种搏杀中,骑卒本身所具有的高机动性与冲击力优势皆是无法表现出来,双方在马背上互刺互砍,所倚仗的也唯有谁的战技更为高超。但就这一点而论,武嵬军的骑卒,与自习武的胡人骑卒相比,却也不具备任何优势。 李延炤用力一勒马,马匹人立而起,随即他便平举手中马槊,在马匹前蹄着地的一刹那,奋力将手中长槊捅入面前一名虏骑的身体中。望着那虏骑眼中神采在渐渐流逝,李延炤面无表情地拔出长枪,随即便转而对付下一个目标去了。 接战已经过去一刻钟光景,在双方忘我的搏杀之中,战场上的人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着。而武嵬军人数较少的劣势再度显露——面对人数众多的虏骑围攻,这些勇士双拳难敌四手,正不断地坠马阵亡。而眼见麾下阵亡者越来越多,李延炤也是发了疯一般,竭力与面前众多虏骑厮杀。而一旁曹建脸上被虏骑一枪擦破了皮肤,此时正流着血,看上去分外狰狞可怖。 而就在武嵬军骑卒被虏骑四面围攻,渐渐不支之时,自虏贼阵后,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竹哨声,随即,隆隆的马蹄声再度响起,几乎盖过这处战场上的搏杀与声嘶力竭的喊叫。 须臾,远处的地平线上,数百凉州军骑卒携劲风冲击而来。虏骑们眼望此景,纷纷生出一种功亏一篑之感。随着这些援军转瞬杀至,被夹攻那一侧的虏骑们率先开始了逃亡。 雷融、陶恒一马当先,率部在这支虏骑阵型中来回搅杀。所遇之敌,竟难有一合之将。接连遇到两支悍不畏死的敌骑,虏贼们也承受不住,处在阵线边缘,见机得快的虏骑,便纷纷抛弃大队,四散而逃。 随着一部分虏骑的逃亡,仍在奋战的虏骑大队阵线开始变薄。而陶恒之后,又有数支凉州军骑卒相继投入战场。在数支队伍的合力剿杀之下,这支虏骑的崩溃,开始由受到攻击的一侧,逐渐蔓延到整个战场。 处在虏骑包围圈中,由李延炤与曹建率领的武嵬军骑卒,终于等来了扬眉吐气的这一刻,一时之间,众人纷纷打马追击四散而逃的虏骑。而这些虏骑,大多数仍是玩命南奔,向着金城渡的渡口而去。 见到这些虏骑自蹈死路的行径,李延炤不由笑道:“门都关了,狗还想跑?哪有那么容易!” 第三百五十二章 反戈一击 据守金城渡的守军,正是魏旭麾下一个百人队,并战锋营所部一个百人队。这二百人由周兴亲率,在金城渡筑起营垒,受命阻截南逃的虏骑通过金城渡去往南岸。周兴将营垒设在渡口一旁。营垒外的各个方向,也早已纷纷立起拒马。 一脸数日,这些部属皆在此处驻守。李延炤严令防守渡口的守军不得妄动,只须将渡口守好。周兴深知此次责任重大,因此也不敢怠慢。他将营中战锋营与射声营各分为两队,而后轮番据守营垒。若是值守的那一队士卒发现敌情,再行发出报警,令歇息的一队一同登营据守。 这一日的一切,还是同往常并无二致。周兴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河滩以及对岸若隐若现的金城郡,别生出一种英雄迟暮的怅惘来。自上次坚守令居负伤之后,他觉自己在营中便日渐不受重视了。想来也是,不论营中如今的刘督,还是曹督,韬略武艺皆是力压他一头,使得他不服都不行。 虽李延炤来到令居之后,对待自己尚算不错。然而相较于刘、曹这些旧人,甚至于新近提拔的羌胡首领雷融,他都凭空觉得自己矮了一头。前番率健锐营前往西山操练之时,李延炤也曾言要将他调去行使别的职权。虽然后来在周兴的反复恳求下作罢,不过周兴还是觉得此番受到李延炤的待遇,与营中别的将佐着实有差。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周兴却忽闻营墙上据守的其中一名士卒敲响手中铜锣,并大吼道:“敌情!敌情!”周兴三步并作两步,登上营墙望去,只见远处,零零星星的胡人装束骑兵,正在玩命地打着马,向着自己率部据守之处直冲而来。渐渐地,这些人马越来越多,逐渐出现三五一伙,乃至成群结队的虏骑。 这些虏骑奔得近了,才发现在渡口前,立起了这么一座营垒。前方的虏骑们放缓脚步,近前一看,却正看到营墙上手持弓弩待发的射声营步卒。立在射声营身后身披铁甲,手执长刀的战锋营步卒,此时看在这些溃逃的虏骑眼中,也令他们觉得分外可怖。 营垒之外环绕的拒马,则成为阻隔他们的另外一层不可逾越的障碍。面对这座精心设计的营垒,已被杀破胆的这些虏贼,顿时油然而生一种望而却步之感。他们若是骑马过去,势必无法通过这些拒马组成的障碍,而营垒上据守的弓弩手,则会毫不客气地将他们射成刺猬。而若是下马步行奔过去,估计连拒马都摸不到,他们便要被射成刺猬。 就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下,这些虏骑与营墙上据守的武嵬军对峙了将近两刻钟。而在相继来到此处,越来越庞大的虏骑队伍之后,是追踪而来的近千凉州骑卒。 随着凉州骑卒的逼近,逃至渡口附近的虏骑们纷纷绝望地嘶吼着。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他们委实已经无路可逃。 汇聚在远处的凉州骑卒越来越多。他们注视着这些无路可逃的虏骑,眼神中却并没有多少怜悯。各部都在等着自己的主官发出冲锋的命令,而后他们便可催马上前,将这些为祸乡里,人面兽心的虏骑撕成碎片! 这些日子,在乡里巡逻守御之时,凉州本地的骑卒们便多有见到各乡里的惨状。其中不少民户的尸体,都是他们亲手将之掩埋。更兼其中还有不少这些骑卒们的亲人。因此人人皆是咬牙切齿,恨不能食虏肉,寝虏皮,将虏骨拿去喂狗,方解心头之恨。 无路可退的虏骑们渐渐靠拢,聚集在一起。他们胯下的战马在主人的驭使下缓缓挪动着脚步,逐渐排成一个圆阵。这些人自知在乡里犯下那等滔大罪,眼前这些数量远多过他们的凉州骑卒,也决计不可能给他们好果子吃,因此虽不抱生还的希望,却仍是摆出顽抗到底的姿态。 李延炤纵马来到阵前,眼望远处聚集着排成圆阵的二三百虏骑,又转头望望左右裹足不前的凉州骑卒,当即便用马鞭轻轻敲打了一下所乘战马的臀部,纵马向前行了二三十步。随即便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些严阵以待的敌骑。 “雷融!”李延炤扭过头,冲着己方阵线唤道。不多时,雷融便驱马而行,至李延炤身前停驻,拱手待命:“长史,属下在。” 李延炤指了指那些列阵准备顽抗的虏骑,问雷融道:“匈奴话你会不会讲?” 雷融点点头:“我部之前常年居于陇西,与赵国也多有来往。匈奴话确实会讲一些。” 李延炤抬起马鞭,指向那些列阵而待的虏骑,道:“你便上前,用胡语劝降。告诉他们,降者不杀。若不降,便一个不留!” 雷融望了望虏骑仓促排起的圆阵,皱着眉,随后低声对李延炤道:“李长史,据属下所见,这阵中不惟匈奴骑卒,还有部分,是氐羌骑卒……” “哦?”李延炤闻言,眼神一亮,一个计划已是悄然在脑海中酝酿成型。 “长史请看,这圆阵外围者,多为氐、羌之人。而在阵内引弓搭箭的,则基本都是匈奴人。” 李延炤望向远处,确见内外圈的虏骑有细微差别。外圈骑卒看上去颇类汉人。且装备的皮甲武器等,也绝非匈奴骑兵所用,看上去颇有些破烂不堪。而内圈中引弓的则皆是高大阔目,装备精良的匈奴骑兵。 “既然如此,便请雷百人将前去,用氐羌之语招降。若能令这些氐羌武士斩杀匈奴骑卒,当是更好。” 雷融在马背上微微欠身,道:“属下当尽力一试。”言罢,雷融便驱马而行,在阵前用胡语高呼了几句。话音方落,被围困起来的胡骑阵中,便已出现一阵骚动。 李延炤见到那圆阵周遭的氐羌骑兵虽交头接耳一阵,却并未有降或逃的意思,便向雷融高喊道:“告诉他们,擒杀匈奴骑卒者,赏粮米一石,布帛一匹,即刻放归。本将到做到!” 雷融转头,放声嘶吼了一阵。方才还交头接耳骚动不已的胡骑阵列,却是变得异常寂静起来。处在外圈的氐羌骑兵犹疑地望向中央的匈奴骑卒,似是在考虑究竟当不当如雷融所,擒杀他们献给对面的凉州兵,来换取对方所承诺的财帛与自由。 见到这些敌骑犹疑不定,李延炤立时便挥动右臂。左右将领吹响竹哨,聚集在此的武嵬军骑卒所部便纷纷催马来到阵前,随即排成一个半圆形阵列,隐隐呈包围之势,向着敌军骑卒阵列逼去。马上骑士纷纷拈弓搭箭,数百支箭镞齐刷刷地指向敌骑阵列,令人见之,顿感分外胆寒。 李延炤高高举起手,对雷融道:“告诉他们,若再不降,我等便弓弩齐发。箭矢无眼,还望他们早做决断!” 雷融又驱马向前几步,停在对方弓矢射程之外,高声向着敌军阵列中用胡语吼道:“长史有命,若尔等执迷不悟,执意不降,我等便弓弩齐发。箭矢无眼,还望尔等早做决断!” 虏骑阵列之中的匈奴骑兵看到雷融已进至弓箭射程外围,登时便有几人拉满弓弦,稍稍将弓上举,向雷融射去。数支箭矢裹挟着风声向雷融直飞而去。雷融见状连忙闪避,而这些超出直射距离的箭矢,或因射手修正有差,纷纷落在雷融左右前后。 处在虏骑阵线外围的氐羌骑兵见状,纷纷转头怒视内圈的匈奴骑兵。一名将佐带着略有不满的语气责问放箭的匈奴骑手:“现下敌众我寡,正当稳住敌军,相机而退,尔等如此鲁莽,不怕招致敌军报复么?” 阵中匈奴骑卒闻言,便当即冷笑一声,回道:“身后渡口已有敌军严密驻防,身前又有敌骑围追堵截,你们这些杂胡莫不是想降敌?” 此言一出,双方顿时剑拔弩张。内圈的匈奴骑卒纷纷弃了弓箭,转而拔出刀来,环视着周围的氐羌骑卒。而方才责问的那名氐羌将佐也是一愣,转而戟指回话那匈奴骑兵:“你方才什么?再一遍!” 回话那名骑卒端坐马背之上,面带讥笑:“我,你们这些杂胡,莫不是想降敌?” 言罢,他伸出左手弹了弹右手所持战刀的刀锋:“若想降敌,先问问我手中刀,答应不答应!” 话音方落,一声长枪刺入人身体的闷响立即传来,答话那名匈奴骑卒只觉一阵剧痛,胸前已穿出一截枪头。他不敢置信地想要努力回望,却已转不过身去。只听身后乒乒乓乓,已然是匈奴骑卒与外圈的氐羌骑卒动起手来。 回话那人不声不响地坠下马去,随即边上一名氐羌骑卒的战马前蹄毫不留情地踏上了他的胸口。一名氐羌将佐用本族语高声招呼着左近袍泽:“弟兄们,如今渡口已被敌占,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我等决然无路可逃。敌将既然已许诺我等杀贼立功,我等便不妨一试,或许大伙还能得一线生机!” 左右聚集的氐羌士卒闻言,纷纷振奋起来,各自一挥手中兵刃:“杀!这些匈奴狗贼,平日掠我资财,欺我乡人,现今还要我等卖命。居然还诬我降敌!是可忍孰不可忍,杀之!” 方才只是一片嘈杂的阵线,此时却是一片大乱!匈奴骑卒与外圈的氐羌骑卒互相攻杀,乱作一团。氐羌将佐们一边奋力与周遭匈奴骑兵搏战,一边叮嘱左右士卒,在杀死匈奴骑兵之后,务必取其首级,以便之后交予敌将,作为凭证。 匈奴刘赵在击败陈安,占据陇西之后,对陇西居住的氐羌之民采取不间断的高压政策,终于使其在此时收获恶果。氐羌民压抑良久的不满情绪终是在此刻得到释放。各人手中刀枪满怀仇恨地向被他们所包围的那些匈奴骑兵招呼过去。而左支右绌的匈奴骑兵,却不曾料到往日看来乖顺如同绵羊一般的氐羌民,也有露出獠牙,成为恶狼的时候。 最开始的攻击起于匈奴骑兵无备。因此过了不过半刻钟光景,内圈的匈奴骑兵已是倒下一片。许多人死不瞑目,或许他们到死都未能明白,这些氐羌民往日只有被他们欺压的份,为何在此时反客为主,变成了终结他们的恶魔。 一名氐羌将佐与为首的络腮胡子匈奴将佐斗了已逾三十合,却仍未能分出个胜负。二人部下也皆在互相攻战之中,即使有个别有心想要上前帮忙者,也皆被对方部下截下。于是二人刀光剑影,驭马边挪边斗。须臾之间,刀剑相击,又是斗了二十余合。 李延炤在阵前,饶有兴致地望着敌军残阵之中狗咬狗的大戏上演。他胯下的坐骑仿佛是嗅到了远处战场上传来的血腥气息,有些不安地来回踱着步,不时打个响鼻。李延炤静静看着残阵外围两名敌军将佐之间的激烈战斗,见两人已斗了数十合仍旧是不分胜负,登时便冷笑数声,随即自腰间取下弓箭,将箭搭于弓弦之上,随即催马向前,逐渐接近手中角端弓的射程。 当行经雷融身旁时,雷融催马上前,拉了拉李延炤的衣袖,示意前方战阵凶险,不可轻易上前。而李延炤却只是伸手指了指那两名斗得难解难分的敌军将佐,道:“雷百人将莫忧,我只是见此二人不分胜负,料定其余人也难分胜负,不妨助他们一回。” 雷融指向仍在相斗的那两名将佐,道:“身着皮甲,戴铁盔那人,便是匈奴将佐。而另一人,则是氐羌将佐。”李延炤循着雷融手指方向望去,果然轻易辨出了两人之间的差异。 李延炤纵马又向前慢跑二十余步,与乱战之中的敌骑军阵已不过四十来步。他右手猛地用力,拉开手中角弓,箭镞直指头戴铁盔的那名匈奴将领。 须臾过后,李延炤右手猛然松开,弓弦上的箭矢直如流星一般,猛然向着那名匈奴将领飞去。片刻之后,那匈奴将领右肩中箭,手中战刀立时脱手! 与他对阵那名氐羌将领自然不会放过如此赐良机。他右手猛地挥动,刀锋直直切入那匈奴将领颈项,一蓬鲜血转眼便溅了他满脸。然而他依然是面无表情地上前,手中刀继续挥动,转眼便切下那匈奴将领的人头! “你部将佐已授首,还不速速投降?”随着他的高呼,阵中残余那所剩不多的匈奴骑兵登时便愣在原地。随着李延炤一挥手,武嵬军骑兵纷纷上前,才算宣告了这场乱事的结束! 第三百五十三章 区别相待 见到武嵬军骑卒相继围拢过来,内圈之中被包围的匈奴骑兵如蒙大赦,纷纷下马弃兵而降。然而外圈的氐羌骑兵反倒是不管不问,眼见武嵬军骑卒围拢而来,众人连忙下马,各自寻找倒毙在地的匈奴骑兵,抢割其首级,人人争先,生恐落于人后。 雷融驱马上前,招呼着方才阵斩匈奴将领的那名氐羌将佐。那将佐听到熟悉的乡音,却出自于敌军阵营的将领,不由得感到一阵奇怪。二人交谈片刻,那氐羌将领方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望着衣甲鲜亮的雷融,不由得暗生一股艳羡之意。 见李延炤纵马驱前,那氐羌将领便下马迎了上去,以手抚胸,躬身为礼:“参狼羌部部帅梁泰,见过将军。将军方才百步穿杨,助在下斩杀贼将,在下还需感谢将军……” 李延炤微微点了点头。他不想对这个部帅太过热情,以免让他忘记他的俘虏身份。他扬鞭指了指割取完首级被武嵬军骑卒勒令站好的参狼羌部众,道:“我既许诺你部攻杀匈奴人后给予奖励,便必不会食言。稍后将你部带来一旁,计下斩级数,我自令士卒回营中取来财帛,按功绩分与众人。” 那梁泰一拱手,心中不安已稍稍退去。正待赞誉李延炤言出必行。却见李延炤又一扬马鞭,指指集中起来的参狼羌部属:“你部且将武器如数上缴,待放你部归去时,我自会还与众人。” 李延炤的话虽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质疑的威压。梁泰转头望向一旁雷融,却见雷融也是望着他默然无语,心中终是明白自己现在尴尬的处境和身份,只得一拱手,恭恭谨谨道:“将军所言甚是,我马上便命族人将兵器交予将军部属……” 李延炤点点头,看着参狼羌部属身后,一个又一个的匈奴骑卒被己方武嵬军骑卒五花大绑押解去一旁。心下微微一笑,念及此番做戏的效果业已达成,便敷衍般地对着梁泰一拱手,随即便催动战马,去往押解匈奴俘虏的那队武嵬军骑卒一侧。 这些虏骑在县中屠戮乡人,毁坏庄田,犯下滔罪行,早已是县中公敌。此刻押解他们的武嵬军骑卒也是颇不客气地用马鞭刀鞘驱赶着他们。挨打的匈奴骑卒中,稍有不顺从或是怒目相向者,迎来的便是押送骑卒手中的利刃。行出不过短短百余步,后面的道路上,已有十多名匈奴骑卒倒毙的尸体横陈着。李延炤赶至近前,也并未对部下们这种行径做出申斥。毕竟此番虏骑的这种行动,令他也是大为光火。 敌寇已定,而先前拖拖拉拉的各部骑卒也是纷纷聚集到此地。许是不同部属之间传信不够通畅,谢艾所部的数百骑卒几乎是最后方才赶至。望着已被武嵬军收押的百来名匈奴骑卒俘虏,谢军领头的那名骑卒百人将也是大松了一口气。他们这部骑卒往日只是担负大军行止之间的哨骑警戒任务,从不曾参与过骑兵之间的大规模战斗。见这部虏骑已平,便兀自庆幸自己所部不用再与虏贼生死搏杀,脸上便现出一抹略带释然的笑。 见李延炤乘马迎面而来,这百人将也是催马上前,抱拳躬身道:“李长史庙算无遗,果断出击,致有此胜。我部虽奔波数日,却劳而无功,我既为将首,自是愧疚莫名。” 李延炤闻言哈哈大笑两声,随即扬起马鞭,指了指押送俘虏的那一大队武嵬军骑卒,笑道:“将军若是每战争先,算无遗策,早晚也会摊得上如此功劳。”李延炤话语间,将“将军”二字咬得很重,讥讽之意已是异常明显。 谢艾所部这些骑卒,许是经验太过匮乏,也许是将佐临阵避战,在此番围剿这些虏骑的行动之中,委实作用有限得很。要作用,也有那么一点,就是合围之时,把好了他们所负责的那片区域,致使虏贼不能自那个方向逃窜而已。 那百人将仿佛没有听出来李延炤话中讥讽之意。依旧态度恭谨地抱拳道:“长史所言极是。谢主簿也曾言长史出身骑将,多次叮嘱在下多向长史学习请教,在下日后或有叨扰之时,还望长史恕罪……” 这人的谦恭态度莫名地引起李延炤的好感。他转身望向那百人将,好奇问道:“百人将如何称呼?主簿虽移镇令居。然我与主簿军中将佐甚少交往,故而不知,还望莫怪。” 对方再次微微躬身:“在下姓张,单名一承字。家父便是老军,故无字。区区贱名不足挂齿,长史可随意称呼在下……” 李延炤听这百人将话语谈吐,倒像是念过书的人,便疑惑道:“张百人将谈吐如此儒雅,倒不似军中莽夫。不知曾在何处进学?” 张承腼腆地笑了笑,道:“家父早年随宋督护东赴国难,战殁在长安城下。故武公便将我等战殁将士的幼子召入姑臧书院中进学。因此在下幼年时便也念了些书……” 张承的话又牵引出李延炤对于令居书院的构想,不由得发了会呆,直到张承反复唤了他几次,他方才回过神来,感到自己失态,忙不迭地向张承道歉赔罪。 李延炤的前倨后恭并未让张承反感。他只道是今日奔波奋战日久,稍后还要处理俘虏一干事宜,这位长史或许也是心生疲累,便连忙告辞,并请求日后方便之时,率所部骑卒前来观摩武嵬军骑卒操练。李延炤对此满口答应。倘若能有一支得力的友军骑卒协助,他倒也可以省下不少事。 别过张承,李延炤命骑卒们各自上马,而后将套马索一端拴在马鞍上,一端系在那些被俘虏的匈奴骑卒腰上。被栓系上的匈奴骑兵们纷纷被驱赶至一旁。随着百人长窦通的一声令下,骑卒们各自发力用鞭子抽打着马臀,随即,百来匹战马便纷纷撒开蹄子奔驰起来。 套马索骤然绷紧,已预知到自己命运的匈奴骑兵们的眼神中充满惶恐。然而高速奔驰的战马,几乎将他们拽上半空。不少人刚一起步便被巨大的冲力掼倒在地拖行起来。而其余那些,只得用尽全力跟着战马前进的方向奔驰着。然而两条腿的奋力奔跑,终究是敌不过飞奔的马速。他们跑出没有十几步的距离,亦是相继被拖倒在地。 匈奴骑卒们声嘶力竭的惨叫划破空,直冲进那些此刻被集结到一起的氐羌骑兵耳中。他们纷纷转头向声音的源头望过去,随即便看到那些倒地被马拖行的匈奴骑兵。拖行他们的武嵬军骑卒显然没有丝毫怜悯。这不似人声的惨嚎一直此起彼伏地回荡在空中,令人闻之变色。 以梁泰为首的诸多氐羌降卒此时多半在暗自庆幸。正是他们颇为识时务的抉择,让他们不必像这些可悲的匈奴俘虏一样,被战马在冰冷而布满石子荆棘的土路上拖行。在梁泰的催促下,他麾下的诸多氐羌骑兵忙纷纷交出各自的武器,他们先前所持的刀枪弓矢,很快在他们面前堆成一座山。 负责接收和管理这些氐羌俘虏的雷融对于梁泰的这种合作态度深感宽慰。而梁泰对于同为氐羌部落民,此时境遇与他们已俨然云泥之别的雷融顿生感慨。有一瞬间,梁泰望着周遭忙于收缴武器,大大咧咧地讲着胡语的雷融部下,竟萌生一种投效之心。念及仍在陇西日日忍受着匈奴人的搜刮,艰苦中求活的族人们,梁泰便顿感一阵心酸。 李延炤面无表情地看着窦通所部将匈奴俘虏捆住拖行,随即便打马上前,在一片惨嚎之中追上了队首的窦通。窦通自己战马后面也拖行着一名匈奴俘虏。李延炤驭马靠近窦通,随即扬起马鞭,在他后背上轻轻敲打了几下。 正在专心驭马奔驰的窦通忽然感到后背被人敲打着,他一回头便看到李延炤那张熟悉的脸,然而正在驭马奔驰中的他,只看到李延炤的嘴一张一合,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让他根本无从听清楚李延炤究竟在些什么。 李延炤望着一脸迷惑的窦通,只得伸出手扯住了窦通的马缰。马儿感到马嚼子的勒动,开始逐渐放缓速度。两侧其余的骑卒们呼啸而过,李延炤凑近窦通,大声喊道:“意思意思就行了!别把他们都整死了!” 李延炤着,右手伸向后方,指了指那些被拖行的匈奴俘虏。窦通闻言,立即抱拳答道:“是!”言罢,他率先解开自己马鞍上捆缚的套马索,随即便叼起竹哨,向着前方的部属们追了上去…… 听着凄厉的竹哨在附近响起,奔驰的骑卒们纷纷勒动马缰,不一会儿的功夫,方才尚且仍在奔驰的战马,便纷纷停了下来。 “解开!”窦通一边纵马奔驰,一边向周遭的骑卒喝道。众人纷纷解开套马索,随后各自驱马道后方那些被拖行的匈奴俘虏左近查看。数名骑卒当即便拖着已毙命的敌军俘虏,随意丢弃到一旁堆积起来。 转眼之间,道旁那些敌军俘虏的尸首已经堆成一座丘。先前因窦通停马较早,他所拖行的那名俘虏倒是还剩下几口气。而其余那些骑卒那里,又陆陆续续找出十多名尚未毙命的俘虏。 李延炤驱马来到近前,望着这些承受了武嵬军骑卒战马拖行却仍未毙命的敌军骑卒,随手一挥马鞭,道:“带走,先医治,再审问!” 听闻李延炤的命令,附近登时便有士卒疑惑地抬头,望向李延炤,一脸茫然:“啊?” “我带回营中,先医治,再审问,你们没有听到?嗯?”李延炤望向四周士卒疑惑的面孔,淡淡地又将方才的命令重复了一遍。 “长史……这些虏贼为祸乡里,屠戮乡民,委实可恶,为何还要让他们活着?”一名许是刚提拔成为骑卒不久的士卒仰起脸,疑惑问道。 而这名士卒的疑惑,招来的却是一旁窦通劈头盖脸的一鞭子。窦通抽完一鞭子,仿佛仍不解气,随手又是一鞭子。抽完方才怒视着那发言士卒,道:“何来那么多为何?此处是军中,长史如何,尔等便如何做!” 他抬眼环视四周:“尔等可还有什么问题?” 一旁士卒们见到窦通愤怒的神态,顿觉心生寒意,连忙摇头,推没有。 “既然没有,尔等还不快去?”窦通厉声斥责,手下这些士卒便纷纷架起那些还有些许气息的匈奴骑卒,向一旁而去。这些匈奴俘虏眼见命悬一线的多,多半已是无法乘马。部分什伍长等基层将佐招呼着麾下士卒,命他们制作一些简易担架。欲将这些俘虏抬回营中去。 窦通见麾下士卒去得远了,便亦是一脸茫然地回到李延炤旁边,随即翻身上马。李延炤眼望他这番神色,便出言道:“窦通,你是否也在迟疑,为何我要如此?” 窦通一拱手:“当初在广武军中,通此命是长史所救。通不敢质疑长史。” 李延炤微微一笑:“告诉你也无妨。这些匈奴俘虏,正是上好的反间。” 窦通闻言,却有些不甚明了。他皱着眉,问道:“还望长史明示,何谓反间?” 李延炤哈哈大笑:“教你识了那么多字,你竟都不曾回去好生翻阅一下《孙子兵法》?” 窦通顿时羞红了脸,抱拳躬身道:“谨遵长史教诲,属下回去之后,便将《孙子兵法》找来好生研读一番。” 李延炤哈哈一笑,随即道:“《孙子兵法》第十三篇,讲用间。言及间者,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兵圣言,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为神纪。” 他扬起马鞭,指了指远去的那些武嵬军骑卒,及他们押送的匈奴俘虏:“我之所以区别对待匈奴骑卒与羌胡骑卒,并默许你们虐待这些匈奴俘虏,却也并未赶尽杀绝,正是存心想利用他们为反间。” 望着似懂非懂的窦通,李延炤又悄声道:“若我治好这些匈奴俘虏,严刑拷问之,随后再制造些机会,让这些俘虏顺利出逃……” 窦通听闻李延炤如此言,终是恍然大悟道:“这些俘虏逃回去,必然将自己遭遇如实叙,继而层层上报,匈奴汉赵与陇西羌胡之间,必生嫌隙……” “嫌隙一直都有,我只不过是将之扩大一些,再扩大一些……”李延炤玩味地笑着,而窦通已是陷入深深的思索当中…… 第三百五十四章 虏骑肆虐(上) 窦通皱眉沉思,细细梳理一番,方才终是将整个事件来龙去脉,及李延炤采取的措施和蕴含的深意思索了个通透。正当他为自己取得的这一成就暗自沾沾自喜的时候,李延炤却是缓缓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指了指陆续被雷融所部带回的参狼羌众,对窦通道:“做戏做全套,今夜不妨在营中,宴请这些氐羌降兵。便将会场放在点将台左近,也好让那些被拖个半死的匈奴俘虏看个通透。” 窦通拱手言是,随即便随李延炤一同返归营中。先前参与围剿的各部骑卒亦是派出队,以此处为中心,前往各处搜捕那些脱逃的虏骑。其余人则先后向营中返回而去。 李延炤悄悄跟上押送参狼羌的雷融。此时与其那些参狼羌部众是被押送,不如他们受到的是宛如上宾一般的待遇。除了武器被收缴,这些部众身上也并未强加任何限制他们活动的东西。并且念及路途遥远,李延炤还曾授意雷融让他们骑马归营。 虽然梁泰明确表示他与他所率部众只愿尽快渡河回到部落,然而在雷融的好歹,并且明确表示财帛等物皆在营中,让他们入营便即刻兑现先前承诺的那些财货之时,梁泰拗不过部属们的恳求,终于还是同意跟着雷融一同去营中将歇一晚。 “问出些什么了?”李延炤凑近雷融,悄声问道。他既命雷融来接收这部俘虏,便是想要用雷融让梁泰觉得亲近。进而设法从梁泰那里问到一些有用的情况。 “梁泰与我言道,此番前来州境之内的虏骑,共有三队。他们这支已是其中最大的一队。共有八百余人。而另两队各六百人,与他们同时出发,不过已经深入州境。至于他们去了哪里,梁泰言他也不知。” “是谁派遣他们来的,他也不知么?”李延炤闻言,立时觉得事态严重了起来。先前这一支人马在县境内分散开来,频繁活动,已令他觉得头痛不已,若还有两支,莫一个的令居县,便是广武郡,恐怕也要让他们搅和得翻地覆。 “梁泰道,是**阳王胤召集他麾下骑卒一千人,又自左近参狼羌、黄羝羌、略阳氐、临渭氐、清水氐各募集部落壮士两百名。将之与本部匈奴骑卒打散重编,组成三支骑卒队伍。随即分别自金城渡、积石渡渡过大河,深入我州境之内。” “又是刘胤儿!”李延炤听闻,顿觉气愤难平。去岁在令居与刘胤所率部众血战旬日的景象依然还历历在目。此番遣骑卒深入州境大肆破坏,竟然又是这厮的主意。 “长史,刘胤安忍凶狂,作恶多端,迟早自蹈死路!”雷融提起刘胤这个名字,显然也是气得牙根痒痒。李延炤与他的这几句攀谈之中,明显感到雷融咬牙切齿。在提及刘胤的名号之时,隐隐都有狰狞的磨牙声。 李延炤微微一笑,随即拍拍雷融,道:“不必介怀。刘胤既是刘赵宗室,对于陇西氐羌,便是羁縻、防范加利用。我等虽是有心迫其灭亡,却仍不得不听命于。此时委实不宜举兵而进。若至彼时,我自当与诸君同归。莫刘胤,便是他父刘曜,也是灭亡有日!” “然而当下,我等不得不安忍一时。稍后营中开宴,你可要多多招呼这些参狼羌部属。毕竟氐羌同文同源,你们之间的话题也多些。我便陪在酒桌上,当个看客吧。” “长史是想让那些匈奴俘虏看到此景,随后充作反间,使刘胤对各氐羌部众戒备防范,继而让氐羌部众对其离心?”雷融皱着眉问出来的一番话,却令李延炤大声地咳嗽了起来。 “雷百人将,于兵法一道,你简直可称是无师自通。”李延炤不知他得意洋洋地设计了半,连窦通这种从广武军开始便一直跟随他的部属都没看出来的局,这位来自异族的将领,居然一眼堪破。 “是长史看了我们氐羌部族。”雷融叹口气,悠悠道:“我等自先祖时便生活在陇西地带,先汉时汉民大量迁入,与我等杂居一处,时日久了,交道一多,汉家各种典籍亦是流通至各部族之中。汉人奉为兵家圣典的《孙子》,我也是自便有涉猎。” 雷融的这番解释,稍稍打消了李延炤心中疑惑。随后,雷融又叹了口气,道:“长史如此筹谋,想必将来很长一段时日,陇西氐羌的日子会不太好过啊……” 李延炤早料到雷融会对故土、故人还念着那么一些旧情。他点点头:“我自然知晓。只是如今下乱事日久。何处可为净土呢?即使现下刘胤不利用防范,莫非曜不为之焉?医生常言,重症须下猛药。当今下,便已是沉疴日久,唯有刀兵,方能令这下,恢复些许清明。” 言罢,李延炤又指了指雷融,道:“若这些氐羌部众,皆能如雷百人将所部一般,早日醒悟,北渡来凉,又如何能遭刘胤儿折辱?那些部落,放不下乡土,便唯有被人牢牢捆缚在陇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雷融叹了口气:“长史所言,我并非不知,只是因情而难以接受罢了。”他仰头望了望,随即又带着满面的莫名失落回望向李延炤,道:“长史先前所言,不知何时成为现实……” 李延炤闻言亦是一阵沉默,随即伸出手,拍在雷融有些冰冷的肩甲上:“许是一年,许是十年。然而人在不放弃,或终有日,能重归故土,下安泰。” 两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约莫个把时辰后,便回到营外。早有士卒先行一步,回到营中,传达了李延炤的命令,火头军们随即纷纷忙碌起来,开始准备晚间宴饮所要用到的饮食等。 李延炤返回屋中,立即便拉过一摞纸,龙飞凤舞地写起书信,正是向各处郡县郡守县令等通报敌情,言及仍有两支虏骑深入州境,企图肆虐破坏,请诸位郡守县令等做好准备应对。 由于干系重大,且牵扯众多,更不能因为这一消息走漏而引发大范围的臣民恐慌,李延炤并未召集书吏前来抄写。他一面自己奋笔疾书,一面考虑着若是现下拿着这封书信前去找辛彦排版印制较为方便呢,还是自己多抄几遍更为方便。最终思前想后,他仍是决定自行抄写。毕竟现在跑去找辛彦,再开始排版印制,所耗功夫可能比他多抄几份还要大。 由于书信内容都是一样,李延炤便先行写好书信与落款,再拿过一摞信封来,写上收信人的名字排列好。再拿过先前已写好的书信,照着信封上的收件人名字填在书信抬头,随即写完一封的抬头,便封入配套的信封之中,再写下一封……如是往复,耗费大约个把时辰,方才将这一摞书信写就,各自封好,滴上火漆,盖好官印,随即便去陶恒营中,令他分遣骑卒向各府县送去。 至于湟水流域的西平、晋兴等郡县,他也是封好了书信遣骑卒送去。毕竟他当年还在广武军中当弼马温的时候,就随马平率军出征过湟水。阻隔广武与西平的这山脉虽然难行,不过仍是可以通过。加之西平、晋兴各处又较为富庶,难免不招人觊觎。 当他行出骑卒营,意欲返回之时,却见点将台前正当开席。近两百名参狼羌部众已在其间就坐。雷融正逡巡在其中,用流利的胡语,与其中各人热络地打着招呼。而雷融部下那些氐羌骑卒,便成为了宴席中端菜倒酒的服务生。李延炤斜睨了一眼,却见这些骑卒虽端着酒水菜肴,腰间却仍悬着弓刀。显然雷融对这些降众也是颇怀戒心。 雷融看到李延炤自旁边走过,登时便跑过去招呼他,拉着他去往席间就坐。李延炤假装拗不过雷融,便去席间空置的主位上坐了。随即,这些军中粗汉们便纷纷倒上酒,随后隔空相碰。李延炤站起身来,环视着周围这些参狼羌部众,高举酒碗道:“今番众位义士助我等斩杀虏贼,李某身为此地将首,理应敬众位义士一碗!” “干!”李延炤将酒碗向上一举,随后便凑到嘴边,不过短短几息光景,那粗瓷大碗中酒便已喝干。他将酒碗倒扣着平伸出去,在诸人面前展示一圈。见得李延炤如此豪爽,席间这些参狼羌众也纷纷举碗而干。 大营辕门处,历经跋涉终是回到营地的窦通所部目睹了点将台前这场显得有些突兀的宴席。而躺在担架上的匈奴俘虏,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李延炤望着辕门外行入营中的窦通所部,嘴角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窦通催促着部下迅速将担架上的匈奴俘虏抬往营外,并即刻唤来营中医官予以救治。 酒过三巡,先前四出搜捕逃敌的骑卒也是相继归营。曹建所率部众擒获了数名敌骑,自辕门押送至营中。而陆续归营的其余什、队,也各自押着几名敌军俘虏。 席间的参狼羌部众觥筹交错,宴饮正酣,似乎完全不曾察觉到这次宴席是李延炤有意设计。雷融与梁泰坐在一起,或许因为都是氐羌部众,二人之间惺惺相惜,格外热情。 李延炤又饮了一阵,起身行至雷融处,推不胜酒力,便返回自己屋中而去。进屋以后,令值守护卫前去请曹建、陶恒等一众骑将前来。不一会儿,数名骑将便先后进入屋内。李延炤仰头环视众人,轻声道:“方才雷百人将与参狼羌梁泰交谈,得知此番进入州境的胡骑,尚还有两支,其中每支或有六百骑之数。方才我已向诸郡县主官去了信,请其务必严防。” 众人闻言,顿时色变。这一支好容易被他们击溃,先前已经给县境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而如今又冒出来两支,谁知道他们又要去哪里,给州中带来多大的破坏! “连日来将卒皆游走侦骑,今日又血战半日,确是疲惫。诸将便令部属歇息一晚,明日晨,再度出营哨探!” 李延炤解下自己腰间佩刀,重重放在面前几案上:“务必要探到其余两支虏骑去向!探知之后,一面飞报当地郡县主官,一面归营汇报。” 李延炤环视众人:“此番,我等定要这些杂碎,有来无回!” 众人抱拳躬身:“谨遵长史之命。我等明日便出营哨骑。不将虏贼一网打尽,誓不归营!” 李延炤摇摇头:“虏贼既已不在我县之内活动,诸位当保存麾下为上。若遇虏骑,打得过便打一下,打不过便跑,反正我部一人双马,料定虏贼也多半追不上!” 李延炤这通保存实力的命令,在令屋中诸将微微发愣的同时,亦令他们感到一股暖意。尤其今日里,己方骑卒已与这股虏贼血战大半日,伤亡颇重。对于虏骑仍然强大的战斗力,诸位骑将也有种深深的无力之感。 众将行出屋,便即各自归营。而点将台前参狼羌众的宴饮却仍在持续。李延炤又令屋外护卫唤来魏旭,随即令他率部众登墙,今日夜间严防参狼羌部众借机生乱。 好在一夜无事。次日晨,李延炤甫一出屋便听到各营骑卒集结出营的马蹄声。他登上辕门内侧的望楼,向外望去,只见骑营部属在各自将佐带领下四人成行,以队为单位,间隔着向城外开去。 营中马厩处一阵战马嘶鸣,昨日不仅击溃那部虏骑,还缴获了近两百匹战马。如今那些战马一部被带至内城马厩中,另一部分则已分配至外城马厩,由雷融所部接收。 各部骑卒相继出营之后,便在城外五里处稍做集结。曹建、陶恒对各部去向做了一个大致安排。由曹建率一个百人队巡查,侦探郡中各郡县,而陶恒则率部向北,寻找可能游荡在此的敌骑踪迹。双方约定每日黄昏互遣哨骑通报各自情况。而这支骑卒的指挥权,则按军职,暂时收归曹建所有。 商议完毕,各自留下联络暗号以防敌骑冒充,随即双方便朝向不同的方向而去。陶恒率部沿道路向北而行,而曹建,则引众西向,欲先去巡查据郡城较远的永登、枝阳二县。 陶恒率部行至黄昏,已至武威郡治下。所部骑卒穿行在山谷之中,百人长窦通进至陶恒身侧,抱拳言道:“陶百人将,不知今日我等何处宿营?” 陶恒闻言,掏出怀中地图细看了一番,随即皱眉沉思道:“距此以北数里,应当有处乡里,我等不妨进至左近再行择地安歇。”言罢陶恒转向窦通,问道:“与曹督联络的哨骑,可曾派出?” “已经指派。”窦通恭敬答道。随后二人率众一路行进,不久之后,翻过一片矮丘,陶恒言及的那处乡里,便已展现在众人面前。 焚烧着的民居,在落日余晖下若隐若现,倒毙在四野间的尸首,瞬间刺痛了众人的眼! 第三百五十五章 虏骑肆虐(下) 陶恒与窦通下了马,一路行入眼前的残垣断壁间。一处烧得焦黑,又坍塌一半的土坯墙下,一名妇人的尸首出现在两人面前。那妇人双手皆被砍断,面目扭曲,显示着生前曾经遭受过怎样的痛苦。妇人斜倚在那半截土墙边,她的身后,兀自露出一角棉被包裹成的襁褓。 陶恒走到妇人身前,拽住她身后那襁褓一角,用力一番,那襁褓竟纹丝不动。陶恒惊愕之下,努力扳住妇人后背,将她挪出来一些。妇人的身体已经僵硬,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陶恒捧着那襁褓,抱到手上拿出来,却见襁褓中婴孩早已死去多时了。 “窦百人长,请再遣哨骑,去向曹督报告此处情景。这妇人尸首僵硬,虏贼大抵便是今日屠戮的此处。此时想必还未行远。便请窦百人长多遣些哨骑,在四周山上以为警戒。如今正是夜间,敌暗我明,委实不宜再行出击。” 窦通躬身抱拳,示意领命,随即便唤过周遭骑卒,布置了一番。随即众人便相继引去,开始夜间宿营诸事布置。 这些骑兵的临时营地便设在被摧毁的乡里之外,靠近一条山涧的平整之处。骑卒们支起数十窝棚,而后遵照陶恒的嘱咐,不生篝火,各自便去山涧之中打了水,而后就着干冷生硬的胡饼吃着。所幸昨日大战一场,所部还携带了不少战死敌军战马身上割取的马肉。几名士卒找了一块稍稍平整的石板,而后将这些鲜马肉放置在石板上,用手中环首刀将马肉割成一条一条,随即取出盐,各处撒了一些,便拿去供将卒们取用。 窦通与陶恒面对而坐,各自取过一条用盐腌渍过的马肉,窦通将那马肉提溜起来便向口中送去。而陶恒则细心地用手将马肉上的盐抹匀,随后才放置在胡饼上,一口一口连马肉带胡饼一同撕扯开来咀嚼着。 “百人将,这些胡骑究竟想做什么?”窦通面上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之前在县中追缉那些虏骑,已让他觉得筋疲力尽不已。此番竟还要深入州境,甚至追击到了武威郡境内。顿时也有种烦闷不堪之感。 陶恒皱眉沉思了片刻,将口中干硬的胡饼和腥臊的马肉一同咽下,方才缓缓开口道:“长史如今不同以往。以往,长史只是广武郡府属官,领令居一地之兵,只需确保令居。顶多也是向郡守负责。而如今,长史已升任护羌校尉府属官,更兼是州治使君直接提拔。于公于私,长史对州中之事,都应戮力而为……” 窦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都护羌校尉如今治所算是在令居。而时日渐久,我等为何还不曾见过那护羌校尉?他既不在,长史岂不只领一县之兵,却要操心全州中事。短期或许可行,然长此以往,又如何得了?” 陶恒笑了笑,随即指了指北方:“那护羌校尉之职,非别人所领,正是姑臧城中使君。此职既然由他所任,他又哪里能够抛下州治,跑去令居城中坐镇呢?况如今只言开府,属官、属兵皆只是临时征调在此坐镇。想必今后校尉府还须增设掾属。使君之心,可不仅限于凉州一隅啊。” 讲了半,见窦通仍是一脸茫然之色,心道现下跟他讲这些或许太过深奥,陶恒便只得又喝了口水,随即望向窦通道:“长史如今殚精竭虑,今后倘若使君有进望之意,又岂能不任用长史、谢主簿等人?州中士族是些什么货色,想必窦百人长早已亲见。去岁征讨陇西,韩督护沃干岭一败,几将州中数年所积,尽皆毁于一旦。” “若非长史领军渡河,阻击虏贼,又率部死守令居,使得刘胤不得寸进,如今州中,怕只会是另一番景象了!” 陶恒现下所讲,皆窦通之前亲身所经历。对此他定不觉陌生。只是这些大局上的事情,对他而言,仍是有些理解困难。 二人又攀谈了一番,各自啃完那干硬的胡饼,随即窦通便去安顿好据守哨卫及外出哨骑,便亲率一伍士卒,登上一侧矮山,行使哨卫职责。陶恒则去这个临时落脚点中各处巡视一番,细细查看营地周围左近,可有会令自己这支部属行踪暴露之事。寻了半,却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李延炤在操练这些骑卒将佐之时,便时常言及当初在广武军中,因一队骑卒未处理好留下的垃圾、粪便等,致使敌军发现后设伏,继而歼灭两队后来前往哨骑的旧事,时刻警醒着这些骑卒们。自此之后,各部骑卒外出哨探之时,对于这些往日中不甚注重的细枝末节,都是格外关照。 明之时,这支武嵬军骑卒再度出发,他们分散成数队,各自在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又能因此而扩大搜索宽度。陶恒忆及李延炤曾言另两只敌骑尚有六百之数,因此谨慎而行,要求各部务必放出哨骑,以为警戒。 哨骑又行半日有余,眼中所见数个乡里,皆是一片焦土。队中骑卒们也曾深受其害,对这些虏骑的暴虐行径俱是咬牙切齿不已。然而此时尚有重任在身,诸人也无暇安葬那些遇难乡人,只得各怀悲切愤慨,继续踏上寻找敌骑的征途。 及至下午,已行至武威郡南不足三十里的武嵬军骑卒们,在一处山沟中又发现一顶看上去颇为华贵的车驾。而车驾旁则遍布羽箭。随行护卫车驾的部曲家兵们,多半矢集如猬,在车驾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窦通下马查看一番,又挨个按脉搏,探鼻息,却见这些护卫们早已气绝多时。 陶恒来到车驾旁,自一名护卫身上奋力拔出箭矢,随即查看一番,却见那箭镞,正是虏骑擅用的双翼倒刺箭镞。这一处惨象,也当是虏贼所为无疑。 骑卒们随即上马继续前进,又前行不过两百来步的光景,便在山林边上又发现一具衣衫凌乱的女子尸首。陶恒下马上前查看,只见这女子身上衣物乃是绸织,显然便是不知哪家高门大户的贵女。然而此女死前显然是遭受连番凌辱,面相痛苦不堪。她颈项上有一处深深的刀痕,整个脖子几乎都因这一刀而断。 陶恒蹲下身,捏住她的下颌,将头试着左右偏转了几下,便见那脖颈断处,几乎能够看到她的喉管。而脊椎也因这一刀而断,头颅和颈项之间,仅仅只有一层皮连着。 她身上没有任何首饰,或是腰牌等能够探得些许来历之物。显然已尽被虏贼取走。陶恒望着躺在地上那女子圆睁的双眼,面现不忍。他轻手轻脚地将她眼睛合上,随即便起身,向自己的战马行去。 窦通不明所以,纵马上前。陶恒见到他,便言道:“此人不知是哪家高门大户的贵女。如今竟被虏贼凌辱后所杀。这支虏贼如此安忍凶狂,如今竟欺到那些士族头上,便也离他们灭亡之日不远了……” 窦通隔的远远地看了一眼躺在林木间的那具尸首。微微吹动的风拂开她凌乱的衣衫,雪白的肌肤刺痛着窦通的眼。窦通转回头来,不忍再看。他身为寒庶武人,对州中士族本来也无甚好感。但他眼望着倒毙在林间的那年轻女郎,只觉她的命运,不该是成为荒野林间的一具惨死尸首。 陶恒拨转马头,面有忧色:“然而此番之后,这些士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或将鼓动使君,继续试图让使君集兵,征伐陇西。恐长史之前所议大计,便不得不成为泡影了……” 之前士族鼓动张骏出兵陇西,他们便试图在建立新秩序的陇西大地上分得一杯羹。但去岁连番征战之后的凉州,又如何支撑得起又一次征伐?李延炤谏言应韬光养晦,与民休息。恰恰那些士族又不愿自行筹集钱粮,募集部曲来进行这场战争。此事便不了了之。 然而此番虏骑轻骑进至州境,并且还劫杀凌辱士族中人,因此而引起的风波,必然远超所有人所能控制的范畴。因此而大举兴兵,似乎也正在情理之中了。 顿觉头疼不已的陶恒拨转马头,继续率领麾下向北前进。当马蹄行进的嘈杂声渐去,林边已恢复安静,一领黑色大麾却盖在林边那名女子的尸首之上。 是日,武嵬军骑卒依然不曾寻得虏骑的踪迹。入夜之后,陶恒令所部又寻得一处缓坡,挖就窝棚,令士卒暂歇。派遣外出侦哨的骑卒已增加了一倍有余。而路途上所见村落遭袭,贵人车驾遭劫杀的消息,也相继派出骑卒向各处传信。 刺史府中,各郡县的报告及奏书已在张骏案头堆起近尺高。而刺史府的属官们,此时正在堂中,人人群情激奋,争相诉虏骑的残暴。坐在案首的张骏双手扶额,显然是头痛不已。 “使君!此番虏贼竟敢遣出轻骑,偷渡大河,深入州境为祸。短短半月,自南部广武至武威,西至西平,皆发现虏骑踪迹!如今遭受洗劫的乡里,已不下二十!若任由这些虏贼肆意妄为,他日百姓纷纷逃亡,我州便是倾覆之局!” “明公在上,故武公、昭公、成公在时,虏贼便是觊觎我州,又怎敢如此行事?莫乡里遭受洗劫屠戮,便是属臣家中姬妾女子,也有不少遭受虏贼截杀折辱。此莫不是我等之耻乎?若明公有意,我辈当募集家中老少,阖家上阵,杀他虏贼个片甲不回,以雪此耻也!” 一派义愤填膺状的,是先前在宋配手下任牙门将的索铣。他家族妹在来姑臧的路上被虏骑劫杀,便是陶恒等先前所见的那具尸首。因而提起虏骑,这位如今转任刺史府主簿的将领便是咬牙切齿不已。 “陈折冲怎么看?”张骏没有对这些喊打喊杀的慷慨激昂之语做出回复,却直直望向垂手立于一旁,默然不语的陈珍。在巨大的激愤面前,能够保持冷静的,永远是极少数人。而在张骏心目中,陈珍便是能够保持冷静的人中的一份子。 陈珍望着堂中一干激愤不已的士族之人,内心不由一紧。张骏此时问他这个问题,真的是别有深意。若陈珍随大流,附和那些士族,张骏心中对于他自然会有别样看法。不管这话是不是出自他的本意。而若是直言不讳,与那些士族意见相左,陈珍就会逐渐被这些士族所孤立,真真正正地成为张骏手下一名孤臣。 陈珍犹豫踌躇了片刻,随即便出列,叩首言道:“使君在上,珍一家之言,只可参考,不可为凭。先前令居之后,李长史已上了奏表,明言州中连番征战,无以为继,当下应与民休息,待日后兵精马壮,粮草充足时,再举兵图谋陇上。珍窃以为,长史言之有理。” 陈珍的话甫一出口,立时便招来堂中大部分士族的怒目相向。然而陈珍仿佛对此恍若未觉,自顾自地继续道:“孙子有云,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明公之幸,现下我州之患,只在其外。我等大可与民生息,待日后再图举兵。” 陈珍显然是个聪明人,他先是搬出李延炤当挡箭牌,言及此事不可行,而后再抛出自己的观点。如此一来,当下堂中对其心怀不满的不少世家之人,已将账转而算到了李延炤的头上。陈珍话音方落,属臣队列中便又有一人出列,向上首的张骏拱手,随之意味深长地看了陈珍一眼,继而言道:“使君,李定东先前只是广武郡府属官,一介的县司马,其人又懂得何为军国大事!当战时言忍,当和时言战,可见此人,不过是一介鼠目寸光之辈!” “此番虏骑越境侵掠,实已是不可容忍之事。我辈既有许国之志,亦有死国之心。惟愿涤荡虏贼,扬我国威!如今上下同欲,同仇敌忾,正是灭贼有日,陈折冲搬出李定东来,言及此事断不可行,又是何等居心?” 站出来诘问陈珍的,正是前锋督护宋配。陈珍见他来势汹汹,便也没有当面顶撞于他。只是向着上首躬身施礼:“珍惟望使君明断。陇西并非不可取,然若一战而败,便使州中再无御敌之兵,募兵之粮,此事便断不可行!进至州境的虏贼,我等大可调集部众,合力剿灭。但若再逢沃干岭,前番尚有李定东,此番若李定东随军同败,又有何人可为州治屏障?” “陈珍……你满口胡言!”站在属官前列的左司马阴元闻言,终是忍不住破口大骂。 上首张骏见得此等景象,右手重重往几案上一拍:“诸君无需赘言,我意已决!先行遣军剿灭境内虏骑,余事择日再议!” 第三百五十六章 虏骑覆灭(上) “李定东奏书中言,他麾下所部已把守住各个渡口,并将大河之上船只集中。虏骑断无可能渡河南返。”内堂中,张骏望着陈珍,如是言道。 “虏骑来去如风,恐还得调遣各处骑卒助战。否则万难剿灭!”陈珍面有忧色,望向上首榻上半躺着的张骏:“而现下州治驻扎的宿卫骑卒,虽有三千之数,却大部都是先帝身故之后募集,久不历战阵,能否找到并剿灭虏骑,尚是未知之数。” 张骏沉思片刻,而后道:“西平郡骑卒业已逾千,武威、武兴二郡合为一处,也有近两千骑卒,若调集广武、令居与谢主簿所部,州中骑兵仍有八千之数。对上虏贼千二百骑,孰强孰弱,不是显而易见么?” 陈珍抱拳躬身道:“使君明察。如此虽能调集数千骑卒围堵虏骑。然各部之间,尚无统一调度。如此一来,令出多门,于己无益。” 张骏点点头:“便以君率三千宿卫骑兵,调集余部从君之令,进剿虏骑,可否?” 陈珍微微心惊,连连摆手道:“使君不可!珍才浅德薄,恐无力驱使诸军。若迟迟不能剿杀虏骑,恐有负使君厚望。” 张骏微微一笑:“如今州中各家,皆恨不能将这股虏贼食肉寝皮。各郡县亦对之深恶痛绝。此番若是调集众军,州治宿卫人数众多,任命君为将,也自是应有之意。何况即便别部不遵号令,李长史,谢主簿那里,也可为君强援。先前他们已将最大那支虏骑围剿覆灭,君也可多多听取他二人于此事之议。” 陈珍犹豫片刻,却见张骏自榻上起身,行至他身前,双手已按住了他的肩头:“如今正是内外交困之际,虏贼在外环伺,而州中各家又何尝不是?君见孤身居州牧之位,许是威风,然则内中苦楚,惟我一人思量……” “如今可用之人,不过君、谢主簿、李长史等寥寥数人耳。君若不为孤分忧,不知还有几人可为?” 听得张骏已几近哀求的一番感叹,陈珍亦觉心中酸涩不已,连忙抱拳叩地:“使君但有所令,珍惟万死不辞。” 见陈珍应承下来,张骏方才恢复了几分笑容:“陈折冲快快请起。明日召集属官议事,我便令他们各自调遣骑卒,归于折冲麾下。折冲放手去做,若能剿灭此股虏骑,当为君记取大功一件!” 陈珍颤颤巍巍地站起,然而仍是躬身为礼:“但求为使君分忧耳,不敢邀功。”张骏闻言不由感叹:“若州中皆如君一般忠心事主,孤又何患诸事不平!” 陈珍依然一副恭谨之态:“请使君下令,命诸郡县抽调骑卒,各赴此处。我归营之后,即刻便命宿卫哨骑四出,侦察虏骑所在。十日之内,珍必将这股虏贼,一网打尽!” “好!孤便在这刺史府内,静候君之佳音!”张骏听陈珍斩钉截铁,许下十日攻灭这波虏贼的豪言壮语,当即也觉得长出一口气,便如此赞道。待陈珍退下,张骏的心绪仍是久久不能平定。他快步行至上首几案旁,解下一旁剑架上的八面汉剑,铿地一声将之拔出了鞘。 张骏细细端详着剑身上的花纹与锋锐的剑刃,随即向剑刃上吹了口气,听着剑刃破开气流发出的鸣响,张骏踌躇满志:“尔等欺孤年少便为凉主,孤便要让尔等好生瞧瞧,孤手中剑,仍是武公、昭公所用!此剑,依然如同在武公、昭公手中一般锋锐!” 言罢,张骏双手握剑,奋力劈出。一侧固定着蜡烛的铜制烛台应声而断! 陈珍一路行出刺史府,也只觉心情颇为沉重。方才为了不让使君忧心,他言道十日内肃平虏患。然而这股虏骑行踪不定,谁又知道他们下一次会在何处出没! 他一路赶回位于城东的宿卫军营,随即便立刻换上铠甲,召集营中十余名骑将军议。不多时,宿卫大营中便相继派遣出数支骑卒队,出营奔往各处,准备执行侦察虏骑所在之处的任务。 饶是如此,陈珍却依然没有感到哪怕一丝轻松。他立即又亲自率营中别部司马,赶往姑臧城中武库。手持使君手令,要求开库查验。随着司库打开库门,陈珍便率先步入其中查看。姑臧是整个河西地区最大的城市,可以,凉州境内最好的工匠,基本都集中在此。 姑臧城内武库所储武备也是种类繁杂,数量繁多。别部司马问司库要来登记书册交给他,陈珍便一边翻阅着眼前这记载着武备出入情况的书册,一边兀自行走在其间,细细查看周遭陈设的诸多武备。宿卫营中并非没有武备,只是陈珍始终觉得,麾下这些宿卫们久不历战阵,如今出动在即,总须要好生思量,为他们多准备一些东西才好。 别部司马与此间司库二人随在陈珍身后,默默地走着。陈珍时不时自一旁拿过刀剑,或是弓弩细细打量一番。打量完之后又将之放回。就这样转悠了两圈,回到武库门口之后,陈珍便吩咐着司库,雕弓还需千张,箭矢十万枝,马槊亦需千把,诸如斧锤流星拐子等奇门兵器,亦是纷纷备下了一批。 司库将陈珍所要求的东西罗列在记录武库出入的册子上,陈珍随即拿过毛笔,在上面草草签了自己的姓名。随后与司库约定时辰,便要遣将卒来武库,将这批武备领回营中。 在军议之后,营中骑将们便纷纷奔忙起来。姑臧宿卫这支骑军虽人数庞大,然而确如陈珍先前所言,这些骑卒日常只是负责巡城,或充当使君的仪仗,几已不历战阵。他们多是北宫纯所率,东赴国难而后折损在洛阳城下的凉州士卒后代。先辈们两战洛阳的荣光,在如今的他们身上仿佛已经找不到多少影子。 这些忠烈之后,虽然拿着较高的待遇和报酬。然而战斗力却远远不能与各部营兵相比。陈珍望着营中,那些士卒忙碌的身影,却不断地在心中将他们与李延炤部的那些骑卒做对比。十一年时,陈珍率部出征,自湟水流域渡河,去往赵军身后破袭其运输线,便与广武军的骑卒打过交道。而那百人长刘季武单骑入营,动略阳氐首领苻洪这种较大的部落起兵与他们一同合击赵军之事,给陈珍留下的印象尤为深刻。 那些整日在边镇游走的骑卒,气势与现下面前这些自己麾下完全不同。那些州郡兵装备虽差,然而顾盼之间,流露出来的皆是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势。然而自己麾下这些忠烈之后,许是在姑臧这种大城呆的久了,少年人心性,仍是有些贪恋玩耍。 但一想到自己明日就要带着这些士卒开赴前线,真刀真枪地与虏骑作战,陈珍便不由感到一阵揪心。这些部下展现给他的素质,使得他几乎完全无法信任他们能够胜任围剿虏骑的危险工作。军报上,像李延炤所部那样的久战之师,面对这些虏骑的时候,都“折损近百,几三去其一。”更不用自己麾下这些半大的孩子了。 陈珍便在这种忐忑与不安之中迎来第二的明。不论手下如何,事情总归都还是要做的。他召集诸将,点过名之后,便令众人前去统计好营中骑卒人数,随后报与行军司马。以防野外宿营时,或出现逃兵,或有士卒被敌掳去。 衣甲鲜明的宿卫骑兵相继开出城外,随即在城南集结。而陈珍行出城的一路上,一边观察着街头巷尾百姓们的指指点点,一边恍若未觉,只是一心向城外行去。到得城外之后,他便随即将各部骑卒集结起来,随即又令行军司马与各将点了一回数。 “此去艰险,真正战阵,远非诸君平日在校场上儿戏。”陈珍跃马登上城外一个缓坡,目视着面前这一干宿卫骑卒道:“在外征战,惟望诸君一切听从各将号令,若遇凶险,切莫逞强,即刻上报。” 他顿了顿,又道:“此番前来的虏骑久历战阵,绝非好相与之辈。诸君万勿轻骑急进,以给他们可乘之机。若无故惊敌,至围剿失败,长久受苦的不止你我,尚还有仍在城中静待我等佳音的使君!” “出发!”讲了半,陈珍终究还是一挥手,这支三千来人的骑卒随即便转身,向着宿命中的方向迈开了前进的马蹄。 令居城中,收到陶恒传信的李延炤随即心急如焚地找来雷融,令他将修养了两日的新训氐羌骑卒集中起来,准备随他一同前去与陶恒所部会合。并令刘季武率五百步卒据守县城。这支新训骑卒也展现出来较高的军事素养,在传令下去之后仅仅两个时辰后,他们便在李延炤与雷融的率领之下,踏上了出营北去的道路。 陶恒一直在追踪深入州境的虏骑踪迹,却似乎总是与他们失之交臂。哨骑派了一波又一波,所得也不过总是将将找到虏骑临时栖身的营地。深恐陷入虏骑算计的陶恒也颇为持重,下令麾下士卒们斟酌而行,切莫一时冲动,误入虏骑圈套。毕竟这两支虏骑各有六百人的规模,若是在打家劫舍,扫荡乡里之余,还算计陶恒这支尾追的骑卒,那就必然是九死一生之局。 李延炤与雷融率部沿着陶恒所部北去的道路连续追赶,终是在一日之后见到陶恒放出哨探的哨骑。在这哨骑带领之下,李部与陶恒终是会合到了一处。 陶恒与李延炤二人见面,当即便拿出地图,起了军务。陶恒早将这几他率部巡视过的地点都标注了出来,并且所发现的虏骑栖身过的营地,也皆是做了标注。李延炤手中拿着一支铅笔,将图上所标注的虏骑临时驻地连成了一条线,随即便苦苦思索起来。 图上虏骑的各个临时驻地联结起来,一条线逐渐偏西,而另一条,则一直向北。陶恒所率骑卒也多半有一定的活动范围,只探得这两处敌军的行进线路。而其余的,对他们来讲仍是两眼一抹黑。 李延炤看了半地图,随即抬头问道:“这些营地所见规模,可有变动?” 陶恒摇摇头:“据属下观察,向西去的那一路敌骑,人数约莫在两至三百之间,其营地也多做了些隐藏。人畜粪便进行了填埋,其余丢弃之物也一并填埋。另一路看着人数便少了许多,大约不到两百人。然而其宿营之地,倒不曾太过注意隐藏。士卒造饭时挖掘的锅灶,只是匆匆用枝叶盖住,并未特别进行填埋……” “便未发现再远处的敌军踪迹?”李延炤面对着地图上画出来的两条线,依然是紧蹙眉头,不知虏骑如此是何用意居心。 “长史,骑卒所部一日行不过七八十里,哨骑所出,凡十里。此番我部多遣哨骑,我部行至何处,方圆十五里,也是尽在眼底,确未发觉其余敌骑动向……” 李延炤拧眉沉思片刻,忽然抬起头来,直视着陶恒:“西平!敌骑一线如此大张旗鼓,另一线则刻意掩藏,正是想让我等向北追逐,从而掩饰其大队的西进意图。” 李延炤将地图折好,随即塞回陶恒怀中。又抬眼环视了一番周遭正在憩的骑卒们,斩钉截铁道:“稍事休息,三个时辰后,全体开拔,去往西平方向!” 言罢,陶恒连忙拽了拽李延炤的衣袖,使了个眼色。二人走向一旁,陶恒忧心忡忡地出言问道:“长史,如今我部不过两百四十来人,这股敌骑三百左右,我等仓促去追,是否能够应对?” 李延炤凝神望向陶恒,随即回道:“陶百人将,如今敌客我主,敌骑在此处,四野皆是陌生,他们如何与我等匹敌?稍后你且再遣三五骑卒,自不同道路前往西平报信,以防虏骑截杀。” 李延炤自怀中掏出几张草纸,找了块平整些的石板,将纸覆在上面,随即奋笔疾书起来。不多会,数封内容一模一样的书信已是写就。李延炤拿出数个不过三寸来长,专门用作传递密信军情的木筒,将之交给陶恒:“切记!三个时辰后全体开拔,不得有误。” 当这部骑卒休憩完毕,再度开拔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之时。李延炤知晓自己如今偏要在此时开拔,正是要寻机探探前往西平这支数百敌骑的虚实! 第三百五十七章 虏骑覆灭(下) 陈珍率姑臧戍卫骑兵出城向南,进至武威郡停驻了一日,几乎同时,左近武兴、武威郡骑卒亦纷纷集结而至。稍晚些收到张使君命令的辛翳、谢艾则亦是在一日后派出了广武郡的所有骑卒北上,数支骑卒之间每日定期通信,意图将进至州境的这些虏骑找出,并一网打尽。 李延炤心知凭自己这部人马,也断难对西去敌骑造成什么威胁,在全军开拔同时,亦遣了数名骑卒一路向北,便要驰至州治,好将方才判断的虏骑动向及时通告给其余各部知晓。当下看来,州中各部对这支虏骑展开围剿已是必然。而李延炤也相信,自己之前所做的那一切,即将在不远的未来发酵酝酿,及至收获他所想要的结果。 倘若这次刘胤派遣的游骑没有达到他所想要或者预期的结果,而氐羌人的那些所作所为又传到他耳中的话,李延炤丝毫不怀疑这个狭隘自大的南阳王,会施以雷霆手段,整治一番陇西境内那些氐羌。而这也正是他所期望看到的结果。 对于当下凉州的这种人口不足,劳力与兵源都极为有限的状况下,既无法让士族们将他们口中的荫户吐出来,便唯有如此一试了。通过拉拢接纳流入州境的氐羌等少数民族,来充实劳动力与兵源。 关于异族内迁所将引起的动荡与不安,他内心亦是计较了一番。西晋王朝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自东汉中后期以来,北部归附的南匈奴及其羯人奴隶一同内迁,在中原地区逐渐定居。陇西的氐羌民随着东汉攻灭氐羌军事集团的行动,亦是内迁与汉民杂居。 经过三国,直至西晋时期,许是因士族大部分登上了政治舞台,形成架空君权的“门阀政治”,掌权的士族地主阶级奢靡成风。而日渐壮大的家业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在这种需求之下,买卖胡人为奴的社会风气,便就此蔚然成风。 那些被压迫、买卖为奴的胡人心中因此而播种下了对晋王朝仇恨的种子。恰逢西晋宗室之间,爆发了举世闻名的“八王之乱”。各宗王之间互相攻伐,战乱不休。而司马氏的诸宗王自己的兵力消耗掉了,便又打起了胡人的主意。他们将刀剑交给在他们眼中无比低贱的这些胡人,以期通过他们,来为自己积累一定程度上的军事优势。 这个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便再也无法关上。对晋朝积怨已久的胡人们,抓住这个机会,由匈奴人刘渊率先揭竿而起。随即,因八王攻伐而流离失所的破产农民组成的“乞活军”,拥有高度自治权力的西晋地方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在华夏历史上写下了最为动荡的篇章。 失败的例子已经摆在眼前,李延炤自然无法对其视而不见。然而他始终相信,不论哪个民族,其底层民众所求者,不过就是安定的生活,能够吃饱穿暖等等极为卑微的愿景。一个政权,想要维护其统治的稳定与长久,率先需要考虑的问题,便是民生。 异族生乱不能够排除的一个因素,也是这些民族之中总有那么一些怀有二心,试图从动乱中谋取利益的首领。而对于这些人,从策略和做法上来,比较简单易行:便是以优厚待遇恩养这些所谓的部族首领。而将其民尽皆安置与汉人杂居,并通过政策鼓励胡汉通婚,胡人易俗。如此一来,三代之内,这些内迁的部落,便再也没有胡汉之分。 计划虽然环环相扣。然而李延炤懂得,在施行过程中,再好,再完美的计划,都会有其瑕疵。只是这种变数,也不是当下他所能够预料到的了。当下便是做好种种准备,然后在即将到来的事情之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夜间行军,却不能够打火把照明的感觉极不好受。陶恒只得派出数名眼力较好的士卒在前方开路。其余骑卒则列好队,沿着前人的行迹继续前进。毕竟这时代,相当多的士卒在这黑夜中目不视物,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这队人马行出十余里,已用了将近一个时辰。陶恒心知夜间时刻摸黑行进就是这个样子,倒也不急一时。然而就在队伍向前继续缓缓前进时,前方探路的骑卒们却见有两名哨骑自前方远处疾奔而回。见到己方队伍之后,二人便下马,飞奔至李、陶二人马前,一名骑卒话语间,满是焦急:“禀长史、陶百人将,前方十里,已现虏骑踪迹!” “虏贼可有哨骑?尔等行踪可曾暴露?”陶恒待那骑卒话音方落,马上发问道。报信的骑卒连喘数口粗气,方才道:“我等一路皆是自山林中穿行而过,遇到数拨巡逻的虏贼哨骑,皆是远远避过。行踪当是未曾暴露。” “尔等可见到虏贼营地?不知却是在何方?”李延炤随即发问。那骑卒语气却有些急切:“属下等冒死接近虏贼所处之地,却见虏骑正在围攻一拨部曲。那些部曲似是护送着一乘车驾,却不知是何等来历。” “车驾?”李延炤登时有些变色,前番陶恒率部追击虏贼之时,道旁发现那贵女尸首之事,李延炤亦是知晓,不知为何,他听到哨骑回报的这消息之后,脑海中却是忽然浮现出了苏娘子的音容笑貌。 “那些部曲情形如何?”李延炤心中一阵惶急,连声音都有些变调。 “回长史,那些部曲情形尚可,应是与虏骑之间势均力敌,我等到达之时,双方正在僵持。那些部曲看样子大约有两三百人,显然也是久战之士,护卫得滴水不漏,但凡意欲冲击车驾的虏骑,皆被他们斩杀阵前。虏骑便隔着三五十步,与那些部曲对射不休……” 李延炤回头望了一眼陶恒,二人皆是明了此番虏骑有备而来,那护卫车驾的部曲即使能坚持一会,也多半不能持久。陶恒迟疑之间,正欲问李延炤如何行动,却见李延炤已是一挥手,随即用不容置疑的语调道:“陶百人将,我等宜速救援!” 话音方落,陶恒已是拿起胸前竹哨,吹了起来。紧随而行的诸骑卒立时便警惕起来,纷纷望着前队行进的方向。在报信哨骑的带领之下,李延炤与陶恒驱马前出,直向发现敌情的方向而去。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摸黑前行,这部武嵬军骑卒很快便到达了双方对阵之处。李延炤下了马,与陶恒一同去往一侧山上,报信骑卒指着那山,告知二人,剩余的己方骑卒便占据那山头。 二人行上,随即站在山顶借着星光月色,观察了一番,只见下方谷中仍是有数拨敌骑来回巡视。而更远处的山坳之中,便时不时现出星星点点的火把,微弱的火光照出山坳中的情形,一乘车驾被围在当中,随驾部曲仍在奋勇抵抗。刀剑相击之声不时传来。而四周围攻车驾的虏骑,时而散开,时而聚合。胡语的喝声隔着很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观察完那车驾周遭情形之后,李延炤与陶恒便一同行下山,随即各自骑上马。陶恒低声传令,令周遭骑卒做好战斗准备。于是,外圈骑卒们纷纷拔出刀枪,而内圈的骑卒则掣出弓矢,准备稍后用手上这些家伙,给对面的虏贼狠狠一击。 陶恒将竹哨叼在嘴边,听着周遭士卒纷纷汇报准备完毕,随即他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吹响了口中竹哨。一连串凄厉的竹哨突兀响起,陶恒与李延炤二人已是当先冲出。其余骑卒则紧随其后,奋力向着谷中冲去。 二百余骑奔驰而发出的阵阵马蹄声回荡在山谷中,无法分辨的回音令人分不清来的究竟有多少骑。不明就里的虏骑哨骑循声而来,想探查个究竟,再回去汇报。不料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阵密集的箭雨。谷中逡巡的那些虏贼哨骑当即便倒下一半,而另一半,则迅速拨转马头,向着谷中深处而去,试图将遇袭的信息传递给仍在鏖战的那些虏骑。 李延炤与陶恒并排驱驰在山谷之中,望着前方不过二三十步远的数个奔逃的黑影,李延炤左手掣出角弓,右手已去系在马鞍一侧的箭囊中取过箭矢。然而他尚未及弯弓搭建,便听身旁马蹄疾驰的嘚嘚声中,响起一次微弱的弓弦声。侧头望去,只见陶恒举着弓,一支箭已是离弦而出,前方那数个黑影最后一个,应声而倒。 李延炤嘿嘿一笑,不甘势弱。他两脚踩住马镫,右臂亦是发力扯开弓弦,向着前方一个黑影微微瞄准,随即乍然松开右手,迅速回弹的弓弦,便立时将弦上箭矢发射出去。 短短一两息的光景之后,前方那数个黑影之中,又是有一人落马。李延炤顾不上展现自己首发命中的得意,只是去箭囊中抽了一支箭,再度搭在弓弦上,骤然将弓拉紧。随即,与身旁陶恒几乎同一时间松开手,两支箭再次离弦而去,迅速飞向仍在骑马奔逃的那数名敌骑。 这一次二人却都失了手。李延炤射出的箭从前方奔逃的虏骑耳边擦过。而陶恒射出的箭则命中了另一名奔逃虏骑的肩膀。那虏骑在马背上晃了一晃,随即迅速稳住身形,继续向前玩命奔逃着。 “上次箭伤尚未痊愈,有失准头。”李延炤边着,边又再一次掣出箭矢,继续向前方逃敌射去。而就在二人奋力追赶消灭逃跑的虏贼哨骑之时,前方拼杀的声音,也已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二人许是各射了七八箭,才将前方奔逃的那些虏骑射杀干净。随即,二人便看到前方那微弱火光下无休止地厮杀着的双方。据守的部曲已经倒下不少人,那看起来华贵不已的车驾,在火把的微光照耀下,也展现出旁边一地色白却狰狞的羽箭箭尾。 “冲!”那围攻车驾的虏骑之中,已有不少人看到了自己这些不速之客,知道此去再无退路的李延炤与陶恒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吼出这句口令,随即便各自揣起弓弩,先后从背后掣出马槊,随即便当先向敌阵发起冲锋! 见二人开始了冲锋,二人身后那些骑卒们也瞄向大略的方向,纷纷将手中箭矢射出,随即亦是拿出马槊,开始提速,随同二人一起冲锋。 二人出现的距离距虏贼围攻车阵的阵线外围,已不足百步。如此之短的距离,在马上奔驰也不过就是几息的光景。随着二人手中马槊当先破开外围数名虏骑的衣甲,正在围攻车驾的虏贼们便纷纷反应了过来。随即,二人便看着对面的虏骑纷纷调转马头,随即向着他们二人围攻过来! 李延炤奋力将戳中一名虏骑的马槊拔出,随即向着一名舞刀向自己冲来的虏骑刺去。许是那虏骑奔驰的速度过快,在反作用力的作用下,他迎上李延炤手中马槊的那一刹那,便是当即倒飞出去的结局。 陶恒望李延炤如此勇武,他亦是不甘势弱,手中马槊上下翻飞,忽如蛟龙出海,忽如毒蛇吐信。他本就是骑将出身,这一手出神入化的枪法下来,接连挑翻了数名欲上来找他挑战的虏贼将卒。他威风凛凛地将虏贼本就不算厚实的阵线冲了个洞,随后冲至近前的武嵬军骑卒们迅速扩大着战果,转眼便已将对面虏贼的阵线凿穿! 眼见此处突如其来的一支敌骑将己方阵线凿穿,虏贼阵中亦是响起了数声竹哨,随即,在周边时而分散,时而聚合的虏骑,便纷纷围拢过来,眼见这阵势,便是要将坏他们好事的这些敌骑斩落马下。 面对着这些虏骑逐渐围拢过来散发出的无形威压,在阵中数度进出的李延炤也平白感觉到了一股喘不上气来的压力。这些虏骑并非善茬,人数也绝不少于自己麾下。此番仓促而战,自己真能够率部击溃或是歼灭这支敌骑吗? 正在李延炤心中打着鼓的时候,他却突然恍恍惚惚地听到一阵鼓声。他抬头向四周望去,却并未看到什么异常。然而那鼓声,仿佛还是一阵一阵地,回响在他的耳畔。 在这鼓声响起之后,李延炤只觉对面那些与自己拼杀的虏贼的神情,仿佛也变得有些不自然了起来。他凝神细看,这些虏骑亦是举目四望,茫然不已。然而尚未及探个明白,四周已是响起鼓声、喝声、喊杀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令李延炤也是倍感诧异,只是,他依稀能听到其中的喝骂与命令声,都是由汉语发出,因此,倒也是心下稍安。 不过几息光景,四周便杀出数支队伍。山梁上出现手持弓弩,打着火把的弓弩手,他们冷静地开弓上弦,借着火把的微光,将箭矢射向谷中虏贼最为密集之处。而谷口另一侧,则出现另一支骑卒,直直地向着谷中仍在与李部厮杀的那些虏骑冲来! 第三百五十八章 略阳苻氏 骤然从后方出现的那些伏兵手中的火把,立时将战场照得透亮。伏兵见李部已与虏骑绞杀在一处,两侧埋伏的弓弩手等,在向虏骑密集处射出几轮箭矢之后,亦是纷纷弃了手中弓弩,随即拔出刀剑,向着谷中战场冲杀而来。 而在李部与虏骑互相厮杀的对面,宽阔的谷口出现向阵线的另一端冲击的大队骑兵。这些伏兵士卒也是埋伏良久,此时见虏贼现身,正是同仇敌忾。而与之接阵的虏骑所部仓促应战之下,连连损兵折将。不过十几息的功夫,已有数十人转眼之间落于马下。 而在最内一圈,守卫车驾的那些部曲,却仍是在原地奋战着。内圈的虏骑仍是抱定想要将车内之人击杀的心思。而这些忠心部曲们的奋战,却使得虏贼的这番心思屡屡化为泡影。双方又僵持着厮杀了约莫一刻左右的功夫,随着虏贼骑兵的相继倒毙,内圈的压力已是大为减轻。 李延炤带着一队骑卒,时不时自虏贼仓促围起来的阵线边缘擦过,手中马槊上下翻飞,往往一个照面便能取敌性命。而窦通则带着几名精干部下,忠心耿耿寸步不离地护持在李延炤左右。李延炤与这些精锐骑卒一同打着边鼓,每次与虏骑的照面,都能够斩杀数人。而窦通此时也展现出他勇猛的一面。与李延炤稍有不同,窦通在马上挥舞双刀,忽而直刺,忽而斜劈,而对面的虏骑与之对阵,竟也少有一合之将。 李延炤胯下战马喘着粗气,显然倍感疲累。而窦通与其余那十来名骑卒冲杀一阵,亦是觉得体力不支。诸人见对面的友军骑卒已将虏骑阵线冲破,便纷纷拨转马头,暂时撤出战斗。而仍在与敌骑搏杀的武嵬军骑卒们,见虏骑力有不支,便纷纷举刀再战。 在己方节节胜利的鼓舞之下,两侧山头上冲下来的步卒与弓弩手们,也是纷纷挺起长枪,结成一个个紧密队形,向着敌阵杀去。随着两侧这些步卒的加入,被包围的敌骑活动空间与范围再一次被压缩。而如林刺来的长枪阵,也让那些被围在当中的虏骑无从招架。 在这样密集的包围和联合剿杀之下,圈中虏骑的数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圈内虏骑来回走动的马蹄之下,已倒下了近百匈奴骑卒。那些马蹄毫不留情地践踏在倒下的那些仍未死透的虏骑身上,在令他们的骨骼发出阵阵令人牙酸的脆响之时,那些倒下骑卒拼尽全力的凄厉哀嚎,也在瞬间便被四周的喊杀声与刀剑相击声无情淹没。 随着对面那些友军骑卒突入虏骑阵中,肆意绞杀,这些虏骑便几乎再无还手之力,对面骑卒如同潮水一般冲击着,撼动着虏骑的阵线。而这些往日中不可一世的虏骑,在此时绝对优势的凉州兵威压之下,竟然也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脆弱不已。 在李延炤的授意下,一旁的陶恒吹响了稍稍后撤的竹哨。仍在与虏骑奋力纠缠的武嵬军骑卒听闻这竹哨声,便纷纷丢下敌骑,相继返回,渐渐聚拢在李延炤周遭。之前李延炤不明就里,首个投入对虏骑阵线的冲击之中,伤亡也是不。此刻虽令所部撤回,却也封锁了敌骑向他们所处的方向奔逃的道路。 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面前这支敌骑几乎已被尽歼。李延炤望着包围圈中倒毙一地的虏骑人马尸体,一言不发。而溃散后向此处逃来的虏骑残部,几乎也尽皆倒毙在武嵬军骑卒的刀枪之下。 直到漫山遍野之中,再无任何仍骑在马上的虏骑,那些来历尚不明确的友军方才相继组织打扫战场。而自稍退之后,便一直率部封锁谷中通路的李延炤,却在那些打扫战场的友军将卒之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队十余人的友军骑卒各自乘马,向武嵬军骑卒这边奔来。当先一名将领,望去不过三十来岁,红麾配上鲜亮的银甲,铁盔下的面容让李延炤看上去便觉熟悉,然而匆忙之间,却想不起自己与此人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样的交道。 “西平郡骑营营将魏云见过诸位。却不知诸位是从何来此?所为何事?” 李延炤细细端详着眼前这名骑将,在记忆中苦苦思索着,梳理着往昔与西平之间为数不多的交道,直到一个身影蓦然划过脑海。李延炤将记忆中的模样与面前此人对照了一下,果是相差无几。 “魏都尉!”乍然听闻面前人唤自己,魏云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待得他在身旁士卒举着的火把映照之下,看清楚眼前人的面貌之时,皱眉沉思片刻,随即反应过来,笑道:“不意竟与当初的‘李别部’在此相遇,本将倒是意外得很。” “哈哈,魏都尉别来无恙。”李延炤一阵爽朗大笑,却是令左右士卒颇感疑惑:“我部先前追踪深入州境的敌骑,追至此处,便率先向敌发起攻杀,竟能在此遇到故人,巧,当真是巧。” 李延炤匆匆一拱手:“先前不知都尉在此设伏,炤麾下哨骑探得此处有车驾遇袭,便引军来援,至此,见情势紧急,便率先向敌发起冲击。若因而打乱都尉之计,还望都尉勿怪。” 魏云淡淡一笑道:“长史也不必介怀,在此设谋伏敌,乃是我郡宋司马之计。宋司马此番亲率郡兵为战,方才见长史所部至为勇武,便遣末将前来,请长史见面一叙。” 李延炤躬身抱拳:“既然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言罢,李延炤领着陶恒,带了十来名亲卫驱马向前,跟随魏云向着阵后而去。路上所见西平军卒正在倒毙的尸首之中寻找己方阵亡士卒的尸首。间或有数名军卒提刀在其中逡巡,将敌首砍下以为军功。此战俘获的七八十名俘虏,此时也俱是在周遭西平军士卒驱赶之下,向阵后而去。 不多会,李延炤便在山脚下见到了魏云所的那位宋司马。与李延炤所想不同,这位宋司马看上去倒颇为年轻,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而此时,那宋司马一侧,还有一名妙龄女子坐在胡床上。魏云引李延炤上前,还未待那宋司马开口,李延炤已是规规矩矩一抱拳,道:“护羌校尉长史李延炤,见过宋司马。” 宋司马见状,亦是抱拳道:“西平郡司马宋混,见过长史。此番长史阻截虏骑后路,麾下奋勇冲杀,功不可没。稍后我便传令下去,将所部军卒割取首级,分与长史一部……” 李延炤拱拱手,而后指向被西平军卒押走的那些俘虏,问宋混道:“首级军功,非炤所欲。只是不知,宋司马打算如何处置那部虏骑俘虏?” 宋混闻言,诧异地看了一眼麾下军卒将虏贼俘虏押走的方向,随即哈哈笑了两声,道:“这些俘虏,留着也是无用,我正打算令麾下审问一番。审问完毕,便打算将这些俘虏带去湟水边上,一刀一个,结果了事。” “若司马欲如此处置,不若将这些俘虏交予炤。炤在他们身上,还可略施计……至于先前所提首级,炤不要也罢。” “哦?”宋混闻言却有些诧异。这些虏骑之前横行乡里,屠戮乡民,早已令所部士卒深恶痛绝,此时听李延炤言及尚且还有用,便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不知长史要这些俘虏,所图为何?” “炤先前在郡中,曾大破虏骑。突审虏骑俘虏之后,便知此番前来袭扰的虏骑并非皆是匈奴。陇西各部氐羌,亦是出人参与其中。”顿了顿,李延炤又道:“炤所想,正是将俘虏中氐羌好生相待,而后放回。至于匈奴,则极尽虐待拷问,随后制造机会,让其逃回。如此一来,陇西氐羌与匈奴势必不睦,我等无论袭扰,还是兴兵,皆有利而无害。” “长史深谋远虑,不知是社稷之福,还是社稷之祸?”一个温婉女声乍然响起,令李延炤吃了一惊。那声调虽然温婉,然而所词句,却是冷冰冰的。 见李延炤望向一旁女子,面目中颇有不豫之色,宋混忙出言圆场:“这娘子正是舍妹。口无遮拦,还望长史勿要见怪。” 李延炤静静地盯着那女子,惊觉她赫然便是之前使君薨逝之时,李延炤在姑臧端门前力阻,使其不得入城的宋氏宋越。他依稀记得,自己所部与这娘子的部下起了冲突,还是自己接连发矢,射中对方数名护卫,凭此硬生生将一干飞扬跋扈的对方护卫压制下去。 当时李延炤对这位娘子也并无恶感。甚至觉得她沉稳之风,倒也颇有几分宋配昔日风度。但听她方才所言,显然是意有所指。如是,虽然他屡屡向一旁的宋混拱手道无事,然而心中却依然在反复思量着那娘子方才的话语。 宋混见面前情形陷入尴尬,赶忙道:“舍妹此番以身试险,亲为诱饵诱得敌骑上钩,她所以生气,乃是气我这做长兄的。李长史不必挂怀。方才言及俘虏,宋某便专断一回,将这些俘虏交由长史处置。” “如此,便多谢了。”李延炤微笑着,伸出两手郑重其事地向着宋混一礼。随即抬头道:“此番追击虏骑,任务繁重,还望宋司马体谅。稍后我等便要踏上征途,就此别过。倘若他日有缘再会,再与宋司马把酒言欢。” “长史请便。”宋混拱手回礼,随即便唤过一名将佐,令其将先前押走的那些俘虏再押送回来,交给李延炤。李延炤等了不一会,便见先前那些俘虏已押回,便向宋混连声称谢,随即便引陶恒与部下自去。 “回府吧!”眼见麾下骑卒已将战场基本清理出来,宋混淡淡道:“魏云留待此处,将战场清扫完毕,再率部返回。” 魏云躬身抱拳:“喏。” 李延炤率部行出十余里,色已是微明。几近一夜未眠的部属们皆是有了几分困顿之意。而陶恒则驱马近前,用手肘捅了捅李延炤。李延炤一脸疑惑地扭头,却见陶恒用下巴指了指那些押送在队中的俘虏,问道:“长史,这些俘虏,又待如何是好?” 李延炤略做思索,随即便回道:“匈奴人,与氐羌人,甄别出来了么?” 陶恒闻言,却现出几分迟疑:“还不曾甄别。” 李延炤摆摆手:“既然如此,便去甄别一番,甄别之后,搞清楚这些氐羌人,又是哪个部分的。”话音方落,陶恒便已躬身领命,随即便自去一旁寻找雷融,要将这些俘虏的身份甄别清楚。 不一会儿,雷融的审问已是有了初步结果。七十六名俘虏之中,尚有四十一名氐羌民,而其余三十五人,皆为匈奴族人。 “属下已问清,这些氐羌人来自于陇西略阳氐,其部首领苻洪。此番由其弟苻安率两百部众,归入匈奴人军中,前来州内。” “苻……洪?”李延炤轻声念着这名字,脑海不由得一阵错乱。他虽然对这时期的历史不算了解。然而大名鼎鼎的前秦政权,他却是知晓一二的。 而苻洪,可以正是在本来历史上名噪一时的人物。他是前秦政权的奠基人,曾统一北方,后在淝水之战中败北国灭的前秦王苻坚,便是他的孙子。 这一横生的枝节,却令李延炤倍感哭笑不得。他感叹道:“先前既言道放氐羌,留匈奴,便将这些氐羌也放了吧。” 他想了想,又问道:“方才言及那苻洪之弟苻安,可还生还否?” 雷融抱拳躬身:“那苻安只是受了些伤,性命却是无虞,长史大可放心。” “将他带来,我且看看。”李延炤招呼雷融道。雷融抱拳领命,随即对一旁押送俘虏的部下们招了招手:“将那苻安带上前来。” 言罢,部下们将苻安带上前来。李延炤望望苻安,见其一脸惶恐,便连忙令雷融用胡语对他道:“尔等从刘胤之恶,本长史不与尔等计较。稍后便发给干粮,纵尔等离去返乡。若今后再度擒得尔等,必不轻饶!” 李延炤言罢,只见苻安跪地叩首,却连连用汉话道:“将军仁义,苻安必不敢负将军,归乡之后,便谏族长,从此不再应征为恶……” 第三百五十九章 纵俘脱逃 在陈珍的有力调度下,数千凉州骑卒自各处出击合围,最终成功将剩余数支分散开来的虏骑游击队一网打尽。俘敌匈奴、氐羌各族人计三百有余,获马近千匹,弓矢刀枪等军器数千件。 各处传来的捷报相继传到州治之中,张骏对此赞不绝口。先前各处遭受袭扰的奏报曾经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而如今的结果,却是令他感到颇为满意。知晓了所部相继报捷的消息之后,刺史府的诸多属臣亦是纷纷奔走相告,振奋不已。 然而在李延炤眼中,刘胤派出的这两千来人的骑卒深入州境,一番破坏,已令凉州诸多郡县遭受了打击。毁坏的家园可以重建,荒废的田地可以再度耕种,然而人心中的恐慌,很难将要一直持续多久方能平息。此番虽然几近全歼了这些敌骑,但在李延炤看来,双方不过是一个两败俱伤之局。 他率余部骑卒,押送着近百匈奴俘虏,自武威郡返回治所。因俘虏没有马骑,且皆用绳索串联,因此行军速度颇为缓慢。在他的授意之下,这些匈奴俘虏一路受尽凌虐。缺衣少食,当有人因不支而倒下之后,武嵬军骑卒几乎便是立刻将他们的绳子解开,而后带到路边一刀砍下脑袋,以为军功。 除这些匈奴骑卒之外,先前俘获的其余氐羌民,已皆是被相继放还。对于这些人,李延炤也不吝让所部士卒们给了他们充足的水和干粮。而此时押在队中的这些匈奴俘虏每每念及于此,都在感叹自己生而并非氐羌人,以至于遭到如此对待。现下为了严防这些匈奴俘虏逃跑,就是在路途中上厕所,解开绳子后的匈奴俘虏,往往也是被一伍甚至一什的武嵬军骑卒押送前去。 经过十来日的跋涉,李延炤这部骑卒方才押送着五十余名匈奴俘虏返回营中。在押解的路途上,骑卒们吃放时往往拿一两块胡饼抛到俘虏之中,看那些匈奴俘虏为争抢胡饼而大打出手,借此来在烦闷的行军路途中取乐。被饥饿驱使的俘虏们再也顾不得什么袍泽情义,便用尽手头能够获得的一切武器互相斗殴。在长途跋涉、缺衣少食之外,因斗殴而死的俘虏,也不在少数。 对于手下骑卒这种不人道且有些残忍的娱乐方式,李延炤虽并不赞成,不过亦是没有表现出明确的反对。这些虏骑肆虐横行乡里,屠戮百姓的时候,个个都如同豺狼虎豹般凶恶。而此时为了一块胡饼痛殴生死与共的袍泽,无疑使得李延炤对其更是低看一眼。 返回营中之后,李延炤便令部属将这些匈奴俘虏尽皆关押到先前临时为那些匈奴俘虏挖掘的地牢之中。这地牢便挖在马厩后面,只有一处用铁条封死的矮窗向内透着几缕阳光。而闻军马聚集在一起散发出的臭味,便成了这些可悲俘虏的日常。 地牢起初挖掘的规模,只是供大约二三十名俘虏栖身。此时挤进了五十来名俘虏,自然倍感空间狭。然而这些匈奴俘虏倒也难得地没有提出异议——他们心中知晓,即便他们提出什么异议,在这些凉州兵那里都绝无可能实现。唯一可能的,便是招致更为激烈的虐待。 自被关进这地牢之中后,免去了长途跋涉之苦,并且每人每还能分得两碗稀粥喝——对于这种待遇,这些被羁押的俘虏们顿时大松一口气。虽然两碗稀粥并不足以果腹而不致饥饿,不过他们倒是再也不用为了一两块干硬的胡饼而对身边的袍泽大打出手了。 现今虽将这些俘虏皆是安置到了这狭**仄的地牢之中,然而李延炤对其仍是不乏特别关照。他令所部士卒们,过一两日,便去提出一两名骑卒,而后严刑拷问,务求让这些匈奴俘虏们将他们所知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情报尽皆吐露出来。 看守这些俘虏的兵力足足有一个百人队之多。战锋营、健锐营、射声营已俱是抽调人手,分布在这地牢左近,严密看守。以防这些匈奴俘虏逃脱。而每次的拷问,都是在这些俘虏所处地牢后面一间临时搭建的木房中进行。每日清晨,看守俘虏的士卒便下到地牢之中,抽取一至两名俘虏,带到木房中刑讯。到了傍晚时分,又将被刑讯到半死不活的俘虏丢下地牢中去。 如此残酷的折磨不仅在身体上,也在精神上日复一日地折磨着这些可悲的匈奴俘虏,他们已无力对抗这样的命运,然而每日看到早上出去时还活蹦乱跳的袍泽,在傍晚被丢下地牢时已是奄奄一息,人人皆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感觉。 在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来日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二十名俘虏死去。而死去的俘虏,依然如同先前一样,被拖出去砍掉脑袋充为军功,而尸首便被随意埋葬在城外的乱葬岗中。 在这样巨大的精神与身体双重折磨与压力之下,被关押在地牢中的俘虏们,终究是不再甘心这样继续下去。如今在闲暇之余,无所事事的他们,也渐渐开始计划逃跑甚至反抗。 反正在严刑拷问之下也是死,逃跑或是反抗依然是死,这些匈奴人也曾经征战四方,他们如何能够甘心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任人宰割呢? 只是如今不论白黑夜,外间值守的负责看押他们的那些敌军士卒的脚步,从来不曾停歇过。被带出去刑讯的俘虏,往往也向地牢之中带来了外面的情况——足足有近百名敌军看守,并且不乏敌军之中的铁甲锐士。他们又如何能够顺利逃脱呢? 地牢高处用铁条封死的那扇窗,便是除去头顶上那扇门之外,唯一通向外界的出口了。这些俘虏也无从选择,只得在窗上面打起了主意。 这间地牢显然是匆匆挖就。里面还存留着许多树枝、草棍,乃至于石片等物。别无选择的俘虏们便采用石片,许多人轮流挖掘的方式,试图将埋住铁条的夯土挖开。这样从外面看来,还是与平常无二,但只要时机成熟,他们一旦想要逃跑,便当即可以将这几根铁条拔出来,而后从这窗中爬出去。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这些俘虏的工程已是初现端倪。然而左近看守的敌军士卒,却依然一日都不曾放松警惕。 每日依旧有袍泽早上被押出地牢,晚上再半死不活地丢回来。对于这等情形,众人显然也是早已麻木。求生如今成了一种奢望,却使得他们更加怀念先前自由自在地纵马驰骋,然后肆意屠戮乡民的时候。 在等待的几日之中,又有五六名俘虏相继受严刑拷问而死去。受过刑的众人之中,只有一人依然还有那么一口气。但也处于随时便会死掉的那种境地。 一日傍晚,受到严刑拷问的俘虏方才被凉州兵们从入口的梯子上丢下来。地牢中的俘虏们骂骂咧咧地,上前将这二人搀回牢狱。如今随着死去的人日渐增多,这地牢中的地方也随之宽敞了不少。只是剩余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出生,对于现在宽敞了不少的环境,也没有丝毫感念。 众人正在抚慰着那两名今日遭受拷问的同泽,却不意忽然听到窗之外传来阵阵叫喊:“县府大牢之中贼人逃狱,长史命战锋营、健锐营速去救火,射声营与骑营,留部分在县城中,部分出城前去寻找逃犯!” 地牢中的俘虏们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他们从未觉得在地牢外来回奔跑的敌军脚步声如此悦耳。在一阵阵纷乱的脚步声与马蹄声渐渐远去之后,四周开始逐渐归于沉寂。一名个高的俘虏踮起脚尖,自窗向外望去,却见四周皆是如同往日一样的景象,只是如今,却再也看不到来回逡巡的那些敌军士卒穿着靴子的脚。 那高个俘虏又侧耳细细倾听了一阵。而左近却并未有任何人声。只是前方的马厩之中,还时不时地传出马匹的响鼻声。 “逃吧!今日赐良机!若再不逃,等贼人归来,我等又要日复一日地遭这个罪。”那名高个俘虏反复确认外间再无巡逻看守的敌军士卒,便回过身来,对着牢狱之中一干同袍道。 众人迟疑片刻,眼中却相继都现出一副副渴求而狂热的神色。这一刻他们已等了太久,之前在地牢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于他们来讲,几乎都是几近煎熬。 高个的俘虏踮起脚尖,将早已挖空,却填上那么些浮土装样子,以防被发现的铁窗上的铁条一根根掰了下来。他身后的其余俘虏们,心翼翼地将这些铁条在窗下的地上摆好,不一会儿,窗上便再也找不出一根铁条。往日中封死他们奔逃希望的窗,此时却成为他们逃遁的出口,不得不世事无常。 一个身材矮的俘虏率先在大个的帮衬之下爬出了那扇恶魔般的窗,他迅速跑到一旁一间屋后藏了起来,随后观察着周边的一切。营墙上虽然仍有数名敌军士卒站岗,不过他们皆是面朝外面,且距地牢足有二三十步的距离,因此对于此间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个子稍矮的俘虏们一个接一个地被从窗口处送了出来。他们逃出牢狱之后,所做第一件事,便是去四周找寻可以遮蔽身形的地方,好将自己先行掩藏起来。又过了约莫一刻半的光景,这些匈奴俘虏,已是相继逃出地牢,在四周营房周遭择地隐蔽起来。 一名胆大的俘虏,已是先行自掩蔽之处摸到了马厩周边。他探头朝马厩中观察了一下,心绪顿时又惊又喜。那马厩中,仍然是留着十来匹马。他当即便蹑手蹑脚地奔回先前那大个俘虏的藏身处,将马厩中的情形向他学了一遍。 那大个闻言,也是颇有些不敢相信。他站直身体,望着那胆大的:“这马厩中,当真还有十余匹马?” 胆大那人指着马厩,低声道:“不信,你就自己去看嘛!” 大个闻言,神色欣喜地点了点头,道:“如今还剩这么多军马在马厩之中,确是助我也!”他招了招手。四处掩藏的匈奴俘虏们,纷纷抬眼观察了一番四周,确定依然是寂静无人之时,方才纷纷向着他这边聚拢过来。 “待会,两个两个去那马厩之中。”大个吩咐道:“去了之后,便藏身在马槽后,或是草垛之中,万不可暴露行迹!待所有人都过去之后,再分别上马,随即便向营外奔驰!营外估计遍布敌军,跑出营后,我等分头行动,究竟能不能跑出去,就看各人造化了!” 听闻大个的这番布置,其余的俘虏们纷纷点头。随即,大个大手一挥,便有两人先行向着马厩摸了过去。随即,其余人也是自发组成两人两人的队,相继向着那马厩摸过去。眼看便要轮到大个与胆大那俘虏的最后一组,他们身后的营墙上,却忽然传出凄厉的竹哨声! 大个心下一惊,已知自己这些俘虏很可能已经暴露,登时便扯住那胆大,与他一同向着马厩飞奔过去。然而马厩中藏身的诸俘虏,听闻营墙上乍然响起的哨声,已是有些慌乱。其中有名胆儿的俘虏,当即便解开一匹马的马缰,随后跳上那马背,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那马便一阵嘶鸣,随后便快速向马厩外奔驰出去! 大个眼见一骑自马厩中冲出,心中更觉坏事。然而待他奔至马厩左近时,开始见到接二连三的俘虏跨上战马扬长而去。待得他扯着胆大那俘虏进至马厩中一看,却见偌大的马厩之中,只剩下了一匹战马。 “老贼!”那大个俘虏忿忿地骂了一声,随即便拉着那胆大,解开仅剩那匹战马的缰绳,两人一同跨座了上去。好在两人都是不胖,窄的鞍桥,将将容纳下两人。大个双腿一夹马腹,这最后一匹战马也是奔出马厩,直向外间冲去。 竹哨响起之后,大营营墙左近便已乱成一团。据守士卒们纷纷吹着竹哨,努力召集着其余人,打算封锁营门。阻断这些胆大包的俘虏们的逃路。然而尚未及在营门处搭起拒马,一名俘虏已是驭马冲出,随后,接二连三的俘虏乘马自辕门出逃,直将左近不论是营墙之上,还是之下的武嵬军士卒们,看得一脸惊呆。 期间,也有士卒反应过来,取下弓弩向着先后逃出营或是正在向营门奔驰的俘虏射击。然而效果却也不大。虽然期间他们还是射落了几名俘虏,然而最终仍是让十多名俘虏顺利逃出了大营。 李延炤正端坐在望楼之上,望着相继逃出大营的敌军俘虏,嘴角上扬微笑了起来…… 第三百六十章 再议东征(上) 冲出辕门的匈奴俘虏随即便各自驭马去往不同方向。他们举目四望,城中确有数处失火,街道上逡巡的武嵬军士卒,多是结伙向失火之处而去。而道中百姓民户等,亦多慌乱无措,四处逃散。 街上诸多士卒竟无人注意那些匈奴俘虏。众人一时如蒙大赦,各自挑选一条人数较少的通路,随即飞驰而出,直向各门而去。然而他们飞奔之时嘚嘚的马蹄声,终是引起了部分道旁武嵬军士卒的注意。当看到马上所乘之人赫然便是先前羁押在地牢中的匈奴俘虏,左近武嵬军将卒便纷纷手持兵器大喝着围拢过去。 眼见引起左近士卒的注意,马上骑乘的俘虏内心更添惶急。他们不断催动胯下战马,向着相隔不远的城门继续飞驰。眼见那战马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围拢起来的武嵬军士卒们,又开始纷纷退避,因此番受命前往各处救火,大多士卒都只携刀剑而未携弓弩,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俘虏疾驰而去。 守御内城城门的士卒看清楚这些奔逃的俘虏之后,便立即手持弓弩向其放箭。其间又有数人坠于马下。而仍有俘虏侥幸逃脱这些箭雨的覆盖,直直冲出城门,扬长而去! 大个俘虏与胆大俘虏这二人奔至南门左近,亦是遭到守城士卒的射击。先前已目睹了数名俘虏争相逃窜的武嵬军士卒,此时已纷纷叫嚷着捉拿逃敌。而城头守军射出的箭,将骑乘靠后的胆大俘虏射落。顾不上再返身救他,大个纵马一跃,驰出城门。 夜色渐浓,先前出营救火、缉捕所谓逃犯的武嵬军士卒相继归营。俘虏逃跑的事情已在营中传开,负责看守俘虏的,却是业已升任周兴麾下百人长的陆一。陆一知悉俘虏逃遁,忙前往李延炤屋中拜见请罪。 陆一进得屋内,却见李延炤好整以暇,正在捧着本书,优哉游哉地看着。他只道李延炤尚且不知此事,忙抱拳叩地:“末将看管不力,致敌俘脱逃,请长史降罪责罚……” 李延炤闻言淡淡一笑,随即放下书。他今日身着一身青白布衣,加之手中书卷,望上去倒不似一员战将,反而更像是个手不释卷的儒生。 “陆一啊,我将这些俘虏交予你看管,你却如何日日拷问虐待,致其脱逃?先前敲击号鼓,令全军出营大索逃犯,并救城中火,确为我之意。我不曾料你部竟会如数前出,这纵俘脱逃之事,我倒也有责任……” “今日该属下当值,城中火起时,属下正率部巡城。不料竟纵敌脱逃,此与长史无干,全系属下疏忽,望长史降罪……” 李延炤静静地看了陆一一阵,随即便起身,行至陆一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既然如此,你便且去刘别部那里领罚吧。这些俘虏倒也不甚要紧,我稍后自会遣人向刘别部明,此番便责你二十军棍,以示薄惩。” 陆一闻言,登时便松了口气,继续叩首道:“属下多谢长史宽仁。”言罢,便起身退行数步,而后转身出屋。待陆一出屋之后,李延炤又唤过屋外值守士卒,道:“你且带我令箭,前往刘别部所处,告知他,此番陆一看守不利,纵敌俘脱逃,乃责二十军棍以为惩处。” 那士卒闻言,接令而行。李延炤坐定细思了一番,随即又捧起桌案上那本书,继续看了起来。 而远在州治姑臧,剿灭虏骑的消息传开,使得州治城中,几乎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各里坊之中的百姓们纷纷走上街头,欢迎凯旋而还的宿卫骑兵们。 陈珍此番调集各处骑兵,剿灭虏骑的行动随着数支虏骑的覆灭划上了圆满的句号。而宿卫骑兵虽然在这数次行动之中也屡次出击,但得益于与之配合进击的州郡骑卒,便也未出现多大的损失。 损失不大,战果却较为丰厚。此次陈珍报捷回师,还押送回州治两百余名匈奴俘虏。其余的氐羌俘虏,在二人计议一番之后,已统一释放。对此,各州郡派出的将领虽颇有微词,却也无法改变陈珍的决定。 在城外夹道欢迎凯旋宿卫的民众之中,不少人都是左近乡民,听闻诸乡遭受袭击之后,举家前来姑臧避难。这些日子里,姑臧令可是来回奔忙,辛苦不已。安顿这些乡人在州治暂居,便消耗了府库中不少钱粮。好在如今虏骑已灭,站在属官队伍中的姑臧令终是松了口气。 张骏闻得陈珍报捷凯旋,亦是亲领属官出城迎接。陈珍见使君正在一干官员队首,忙下马上前,抱拳叩地:“有托使君洪福,珍幸不辱命。” 张骏将陈珍扶起,不无得意地对周遭属下道:“十一年时,陈折冲便领军前往令居,攻袭虏贼。大胜而还。如今又攻灭虏骑,屡救全州于水火之中。陈折冲便为孤之卫霍啊!” 陈珍听闻张骏如此赞誉,心中不安,正要抱拳下拜,自谦一番。然而陈珍却猛地一用力,托着他的臂膀,使他无法下拜。陈珍心中感动,却仍是悄声对张骏道:“使君,何须如此啊……” 张骏把着陈珍的臂膀,二人一同向城内而行。属官们纷纷跟随其后,而其余宿卫骑兵,则又在属官队列之后。行出不过百来步,押送在宿卫队列中的那些匈奴俘虏,便纷纷成为道旁欢迎百姓们攻击的目标。 百姓们就地取材,立时石子土块等物纷纷向着那些匈奴俘虏飞去,也连带着令周边押送的宿卫们遭了秧。他们纷纷退避着,逃开那些俘虏所处的范围。而这持续不断的袭击,一直到这些俘虏被押进城门方才宣告结束。 行在队首的张骏把着陈珍的臂膊,快行了十几步,随后回望一番,确认身后没有紧紧跟着其余人,张骏方才压低声音道:“折冲有所不知,自你领军出征之后,刺史府尚无一日安宁。孤一人独自面对诸多属臣,实是有心而无力啊!” 陈珍闻言,皱眉沉思了片刻,便问道:“可是州中高门,仍旧谏言使君东征陇西?” 见张骏缓缓点了点头,陈珍沉默半晌,而后道:“依属下所见,若这些高门愿献出财帛、集结部曲支持,使君倒也不是不可为此谋划。” 张骏听陈珍此言,顿觉诧异。之前在刺史府属臣的议事之中,陈珍可是明确表态反对冒进,仓促与虏贼开战的。此时他却讲了一番完全相反的言论,使得张骏难以理解。 “折冲据何而出此言?”张骏思虑半,仍未能明白陈珍这种态度的转变究竟是为何,便直言问道。 “此番追剿虏骑,我见李定东对俘获虏骑进行甄别,将其中氐羌之人给予干粮,而后放走,却对俘获的匈奴人肆意打骂、侮辱、虐待乃至拷问。属下问其故,炤答,陇西之地,氐羌民居住日久,不论何人占据陇西,定要对其羁縻、优待,同时驱驰其成军,以备征战。” “然而若要长久治陇,便务必徙民入陇,与氐羌杂居通婚,同时召氐羌各部首领为官,给予优厚之待,羁縻腐化。而民间互相融合,鼓励氐羌人摒弃胡俗,数代之后,便再无氐羌!今刘赵对氐羌之民,极尽巧取豪夺之能事,又羁押各部首领亲眷为质,当不长久。” 张骏皱眉听着陈珍所言,频频点头,见陈珍话音稍顿,忙挥挥手道:“折冲无虑,不妨继续陈。” 陈珍清清嗓子,继续道:“炤知使君早有克定陇西之志,言及所为,尽为今后铺路。释放氐羌俘虏,以向各部表明善意。而虐待杀戮匈奴俘虏,则意图使之逃回,充为反间,离间刘赵与氐羌各部之间关系。日后我若举兵而下,这些氐羌民将站何处,使君定然有数。” “况此番州中诸高门也饱受虏贼之害,更出现虏骑截杀女眷之事。群情激奋之下,使君倒可以此为凭,敦促各家多多出力……” 张骏仍是拧着眉,又细思了一番,方才道:“如今州中各家所荫庇之民户,孤且估量一番,恐超州中总数之半。孤深恐若克复陇西,各家仍是在陇西划定治权,保持默契,使陇西之民,陇西所产,亦不能为我所用,又当如何?” 陈珍无奈地耸耸肩道:“使君,此时士族高门相继坐大,武公在时,也屡屡诫谕诸子孙,当优待士族,以士族之力治州。虽眼下士族之人,多为羁绊掣肘,然使君当下,还未能撼动他们根基……” “若使君图谋收复故国,州中士族高门,乃至陇上豪族,仍是使君须得借重之力。”陈珍叹了口气,随后继续道:“这些人现下虽羁绊掣肘,然使君若是驭使得当,也可使之为东征之事出力。各家现下均需自筹粮饷兵械,募集部曲,势必存心在胜,万不会如同去岁沃干岭一般儿戏。只是将帅人选,仍是难以权衡,使君心中有数,便可。” 张骏沉思片刻,随即扭头看向陈珍:“如今士族之中,堪为总帅之人,可有?” 陈珍沉吟着,张骏见陈珍未回复,便继续道:“倘若总帅无人可任,又待如何举兵?” 二人之间随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之后,陈珍试着道:“扬烈将军宋辑,或可为大任。恭请使君定夺……” 张骏皱了皱眉:“宋辑去岁从征韩璞,与刘胤相持沃干岭。孤曾问过败逃而回的诸将,言及宋辑在军议之上,也无所进言,大军溃逃之时,亦先行率自家部曲逃离战场。更不用提在令居,还从李定东手上买首冒功。任用此人,折冲觉得可否?” 陈珍听闻张骏率先否定了宋辑,便思索一番,又试探着问道:“金城郡守张阆,久历战阵,老成持重,堪为总帅,使君以为如何?” “张阆虽然明辨形势,也久历战阵,但毕竟年事已高。近几年来金城处境堪忧,戍兵寡少,虽州治多有扶持,却仍难以供出一支悍卒。张阆为帅固然并无不可,然金城之地,却又令谁来守?” 陈珍沉吟片刻,随后又道:“武兴太守辛岩,谋略出众,先前在沃干岭之时,正是辛府君建议韩都护应从速决战,击溃刘胤,却被韩璞否决。况武兴近州治,珍尝闻近些年来,辛府君开采铁矿,打造军器,操练士卒。如今武兴郡兵,早非昔日可比。” “武兴乃是州治肘腋,辛氏为武公妻族,故而孤放心将其置于此处。然辛岩虽颇有谋略见地,率军从征也有数次,却皆是战败之局。此人领兵不祥,不可任用之……” 陈珍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属下唯有向使君毛遂自荐了。使君以为,珍能否堪此大任?” 张骏闻言,却是哈哈一笑道:“陈折冲拱卫州治,怎能轻动?万勿再有此念。否则偌大一个姑臧,孤也不敢到处行走……” 陈珍无言以对,只得垂下头道:“属下这里也不知何人可任为帅了,望使君明示一二……” “阴氏阴平、阴鉴,西域长史李柏,均可为帅。然具体人选,仍需属官们议定之后,再做决断。” 张骏一口气抛出三个人选,然而他最后所言,仍令陈珍颇感丧气。身为统治全州的使君,他手中的权力似乎并没有与他所处的职位相配。而来自各方的掣肘,显然也是令他苦闷不已的一块心病。 陇西之地,自张氏武公始,三代人经过一直不懈的努力,也只曾短暂占据过。而那,正是在张茂时期。那是凉州政权所占据的陇西之地,一度使凉州疆域达到历来的顶峰。只不过面对刘曜亲征所带来的巨大军事压力,凉州将卒战守失据,以至一溃千里,进而大河南岸,只剩一座金城孤独矗立。 陈珍与张骏现下都是明了,若要举兵征伐陇西,选帅之事便是重中之重。出任总帅之人,既要让州中士族认可,又能在战场上击败敌军,继而获胜。而这,却无疑是一个近乎无法达成的事。 陈珍拧眉细思片刻,随即心翼翼地抬起头:“明公觉得,李定东如何?” 第三百六十一章 再议东征(下) 陈珍得胜凯旋之后,在刺史府为陈珍所举办的庆功宴席之上,东征陇西的事又再一次被提出。酒过三巡,长史汜祎率先在席间起身,朗声高歌起来。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汜祎所咏之诗,乃是东汉灵帝时王粲所书《七哀》其一。这首诗形象地反映出乱世之中,黎民百姓的凄惨与无状。汜祎借咏此诗,以喻今日丧乱在刘赵、石赵治下的百姓。用意已是不言自明。 席间众属官听着那凄绝哀婉的歌声,不自觉地纷纷将手中碗筷、酒杯等物相继放下,进而纷纷转过头去看向汜祎。而其间有不少祖籍在陇上与关中的属官,许是联想到了什么,竟在席间暗自垂下泪来。 陈珍此时已卸下铠甲,换上一身章服。他眼见汜祎起身而歌,唱得凄切非常。随即向上首望去,却见张骏在几案下微微对他做了个手势。陈珍随即便会意,起身拱手道:“使君在上,今日本是欢愉庆功之时,臣自知不当言及余事。然范长史诵此诗篇,亦是令珍感慨非常,斗胆向使君进言一二……” 张骏一脸肃然道:“卿所言为何,直言便是。今日孤绝不因言而降臣僚之罪。” 陈珍行出宴饮用的几案,来到张骏面前,抱拳叩地道:“刘曜、刘胤父子残虐无道,酷待陇西各族,已失民心,灭亡有日。而其又胆大妄为,竟遣虏骑深入我州境之中,屠戮百姓乡人,毁坏良田,其罪罄竹难书。珍斗胆提请使君,兴义兵,选将帅,筹粮饷,随即一举向东,解救陇西黎庶于水火之中,以偿诸先公之愿……” 张骏闻言微微蹙眉:“前番府中诸属官计议之时,陈折冲不是谏言孤万不可轻易举兵。为何此番却改了主意?如今州中仍不宽裕,动用宿卫与诸州郡之兵剿灭虏骑,又是靡费颇巨。如今无兵无饷,又如何举兵东征?望折冲三思!” 张骏驳斥陈珍的一番话,却已让堂中一干属官更现焦虑之色。方才汜祎的一番话,已是勾起了原籍陇西、关中的诸属官思乡之情。而堂中一干凉州本地士族,也在纷纷思虑着,试图便借此机会,将东征之事敲定下来。 堂中诡异的沉默只持续了十来息光景。跪在张骏几案前的陈珍不曾抬头起身,而一旁上首之中,已有些老迈的左司马阴元却是站了出来,颤颤巍巍地行了几步,而后同陈珍一起,跪倒在张骏座前。 阴元跪倒,使得张骏心下有些不安,连忙起身上前便欲将阴元扶起。孰料他伸出手去拽住阴元的袍袖,扯动一番,阴元却纹丝不动。 “阴司马自武公之时便随公左右。如此大礼,骏可当不起……还望阴司马起身。侄若有思虑不周之处,还望阴司马提点教训一二……” 张骏眼见这位凉州老资格的臣属跪地叩首,连忙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姿态。便连自称都因此变为“侄”。他话音方落,却见阴元直起上身,拱手道:“使君,非属下相逼,只是如今州中上至高门,下至寒庶,皆是同仇敌忾。虏贼残暴,乡人们皆是心中愤懑,前些日子,族人们各自在荫户之中征募部曲,当听闻是要前去讨伐虏贼,青壮纷纷踊跃投军,短短数日,便已募得壮士两千余人。” “使君先前言道州中无粮无饷,我等身为州中士族高门,亦深受数代明公之恩遇,理应为使君分忧。元虽老迈昏聩,空占左司马之位,却已无法领军出战,只得捐出过半家财,献与使君,以充为大军军需……” “举兵出征,乃是国事,骏又如何能够侵夺诸君资财?阴司马,此事万万不可……” 张骏话音未落,阴元便出言打断了他:“使君,前番虏贼入寇,州中不知几多人家家破人亡。我等世受诸公恩惠,也知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况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虏贼一日不平,我等便一日不得安宁。此番惟求使君明断,遣军南向,征讨虏贼。” 他想了想,又加重语气:“若元有生之年,得见关陇肃平,此生便再无憾事。他日驾鹤西去,也可笑对诸位先公了……” 阴元这番话得凄切无比。他自永嘉年间追随武公张轨以来,已历三主二十来年。他亲眼见证了张轨如何数番遣军东赴国难,如何平定州中各路豪族与氐羌鲜卑等异族的叛乱。而东赴国难的北宫纯如何在洛阳城下战败。张寔又如何丧命与乱贼之手,张茂对关陇之地数番并不成功的征讨。 及至张骏,他也曾经同大多数人的看法一致,认为诸位先公颇为不易积攒下来的家业,将会毁在这个出生在凉州本土,含着金汤匙长大的纨绔子弟手上。然而许是张茂的逝去,使得这位之前无忧无虑的少年人一夜之间长大。张骏即位以来的一系列举动,让阴元觉得,凉州仍然有望在这位年纪虽少的使君手中发展壮大起来。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这位使君虽出生在凉州,却仍然继承了诸位先公的遗志,心心念念恢复关陇,征讨胡羯。正因看出了这一点,阴元才能在今这个场合中借景抒情,出那样一番请求张骏出征讨伐陇西的话。 阴元话音方落。席间又有数人起身,行至堂中一同跪倒:“我等皆附阴司马之议,愿献出家财,征募部曲为兵,请使君下定决心,征讨虏贼!” 张骏神情之中,仍是有些犹疑不决。然而转瞬之间,更多席间的属官已是避席而出,纷纷在座前的堂中跪成一片。 “我等皆愿献出家财,以为军资。惟愿使君遣军前出,克复陇西,以偿诸先公之志!” 张骏环视堂中,只见属官中,各个高门大族的代言人已皆是跻身其中。他又抬头望了一眼先前提出东征之议的陈珍。而陈珍仍是跪地叩首,不言不语。 “罢了,诸公既皆有此议,骏便遂诸公之愿,与诸公一同议事,共襄盛举,起义兵,讨不仁,光复晋祚,承先公遗志,荡宇内胡尘!惟愿诸公与骏戮力同行,不复河山,至死不休!” “愿从明公调遣!”堂中诸属官一脸肃穆,纷纷正色拜道。张骏上前,将前排的数名几朝老臣搀起,而后转头眼望堂中各人,道:“诸君请起,既然计议至此,我等便将东征诸事一一敲定,随后再继续宴饮,诸君以为何如?” 众人闻得此言,面上不由得纷纷现出大喜之色。于是人人振奋,纷纷起身。 张骏行回主位,随即在摆满菜肴与酪浆的几案后坐下,大手一挥道:“诸君便请入席,再议陇西军事。”待得堂中诸人纷纷返回几案之后,张骏首先看向阴元,征询似地问道:“阴司马以为,征讨陇西,当以何人为帅?” 阴元听闻张骏发问,心下思忖了一番。他属意者,无非便是族中兄弟与子侄辈的阴鉴、阴平等人。然而此时他却不便直接向张骏举荐这两人。一来陇西之地,实乃各家垂涎已久。之前征伐陇西,张茂与张骏皆任用韩璞为帅,韩璞资历较老,各家皆是不出什么。不过自沃干岭一败之后,张骏虽然未问罪于韩璞,不过也早已投闲散置,不复叙用。 在这种情形下,这个帅位无疑将成为各家争抢的对象。而他若是直接举荐自家兄弟子侄,难免显得吃相太过难看,也会因此而触怒其余各家。这自然并非阴元所乐见的结果。 阴元沉吟片刻,随后目光却望向张骏下首的陈珍。心思顿时活络了起来。陈珍此人在军事上的造诣,早已在十一年张茂抵御刘赵入寇之时便得到验证。提出以他为帅,一方面也是向张骏释放善意。而另一方面,他心中亦是明了,各家士族高门,是决计不可能听任陈珍被任命为总帅的。 阴元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上翘着,而后起身拱手,对张骏道:“承蒙使君不弃,问计于老朽,老朽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折冲将军陈珍,胸怀韬略,屡有奇计。使君不妨以陈折冲为帅,统领各路征伐兵马,前往陇西。陈折冲定能一举获胜……” 阴元此番话一出,顿时满座皆是响起一片惊疑之声,随即,席间又有人站起,向上首的张骏拱拱手道:“张使君,不可以陈折冲为帅!” 张骏抬头一看,见出言者,却是方才在席间吟诵诗句的长史汜祎。便点点头,随后问道:“汜长史为何言不可?陈折冲十一年时曾统州中骑卒千余人,进至陇西,袭敌粮道,战果不菲。在座诸君皆是亲历。当是不错的总帅人选……” 汜祎深施一礼:“使君,前番先公与使君二人,皆是以韩都护为帅。韩督护早年便跟随武公、昭公建功立业,资历名望皆是上上之选。且前番征讨陇西,乃是动用州治精锐。此番与之不同,此番兵员、粮饷大多由各家筹募,使君若以陈折冲为帅,属下恐怕难免有掣肘之事……” 汜祎此言一出,席中各家之人神色都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他们此番达成共识,募集部曲家兵,又各自安排粮饷,确实是各有各的心思。然而他们却都不料汜祎如此大胆,竟将这些心思都捅了出来。长久以来,虽然各家之间都各打各的算盘,但是诸人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此时汜祎将这些事摆明了讲,无疑触怒了坐在席间的这些高门。 杨烈将军宋辑首先站了起来,戟指汜祎:“汜长史这话不知是何意?可是指摘我等将会不遵军令?旁人我不知,但宋某跟随族兄为凉州征战十余载,不管总帅是何人,从来不曾违拗军令!” 汜祎面对宋辑的斥责,依然面不改色,拱手对张骏道:“还望使君明决,择一资历任事都堪称上乘之人为帅……” 宋辑见汜祎竟然对他的话视而不见,登时整个面目都涨成青紫色,然而见张骏看了他一眼,便只得收回手,气哼哼地坐下。只听张骏慢条斯理地道:“诸君既然觉得陈折冲难堪此任,不妨各自向孤推举为帅人选。孤定当仔细考量……” 陈珍坐在席间,面不改色,微闭双目,俨然如同老僧入定一般。而张骏见他这番模样,登时心中也是哭笑不得。思量片刻,便出言将陈珍点了起来:“陈折冲,不知你觉得何人可当此重任,不妨与孤详一番。” 陈珍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张骏一拱手:“何人为帅,珍以为使君心中早有定议。然使君既问于珍,珍便就此将我一人浅见详一二,若有不对之处,还望使君与诸君海涵。” “陇西之地多山而难行,渭水贯通其间,地势复杂,大军在其间行进、屯驻、作战,所遇困难繁多。此番各家动用人力物力,必要一举而克之。因此择一熟悉陇西地势之人为帅,便至关重要!珍细数州中诸将,长于此道者,无非寥寥数人。” 见堂中各人皆聚精会神地听着,陈珍又继续讲道:“枹罕太守辛晏、晋兴太守阴平、广武太守辛翳,与护羌长史李延炤。此四人之中,辛晏镇守枹罕,却拥兵以自重,州中诸般政令,皆不奉行,可见其人决计不堪任用。阴府君镇守晋兴,时常与陇西诸氐羌交道,麾下士卒,也多熟识陇西地形,堪为任用。” “广武太守辛翳,所长乃是治理地方,兵事并非其擅长。以其为帅,也是不可。护羌长史李延炤,先前与陇西虏贼屡有交手,多次克捷。麾下士卒将佐,更是常备陇西舆图。任用其人为帅,也是颇为妥当……” “珍一家之言,仅供使君参详。”言罢,陈珍避席而出,向上首张骏直直下拜。而他方才所言一通话,却早已在席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第三百六十二章 意料之外 陈珍所言熟悉陇西地势、形势的四人之中,辛晏因拥兵自重,不从号令,辛翳则因不擅军事而被陈珍先行否决,剩下二人便是晋兴太守阴平,与护羌长史李延炤。 席中众人听得陈珍这番议论,登时便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过了好一会,方才复归寂静。而陈珍依然跪地叩首不起。张骏见堂中安静下来,便叹了口气,道:“折冲之言,已尽在骏耳中。折冲请起,归于席中。选帅之事徐徐再议。” 言罢张骏叹了口气:“折冲一心为国,所举之人,概当下最适宜者。然李定东资历尚浅,名望不具,若要统率大军,恐是难为……” 陈珍所言总帅人选,推举了一名士族中人,又举荐一名寒庶武人,倒也令席中之人多半感到有些出乎意料。陈珍所提这两人,便一直在众人心中反复比较着。所有人皆是保持缄默,试图通过反复思量,找出取下陇西之后,能对自己的家族带来最大利益的那个人选…… 阴平之前由晋兴郡司马转任晋兴太守,盖因晋兴地区乃是羁縻流民之地。民风尚武好斗,且处在河湟之地与陇西对峙的第一线。阴平也有军功在身,便由此而转任太守。他到任之后,抽选流民,编练成军,麾下倒也有一支主要由关陇流民组成,战力不可觑的新军。只是与李延炤的武嵬军不同,这支军队,倒还尚未经过严酷战火的考验。 阴元面上已现出几分得色,他只道陈珍许是投桃报李,为了对他的举荐表示善意因而推举自家子侄阴平。他思来想去,觉得当下这种情况,似乎也确实只有阴平最为适合这个总帅职位。 毕竟阴氏乃是敦煌豪族,且自武公时起,便跟随张氏定鼎了凉州基业。阴元的大兄阴澹更是被张轨引为肱股谋士。阴平虽然资历较之阴澹大有不如,但好歹仍算是州中高门子弟,有阴氏这样一支豪族站在他背后支持,阴平日后的前途,自然远非现下所能估量。 而阴氏自跟随武公发迹以来,借以维系家声的诀窍,便是设法使州中紧要位置上,永远有阴氏族人的身影。现下老帅韩璞已经投闲散置,阴元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在他看来唾手可得的帅位。 阴元心中暗自盘算着阴平出任总帅之后,将如何安排进兵以及随后的一番作战诸事。更兼日后须对陇西进行的一系列利益分割。而在他心中暗潮涌动之时,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话语:“使君,下属以为,此番以李定东挂帅为妥!”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张骏抬头望去,却见起身发言的,乃是武兴太守辛岩。然而辛岩话音方落,已是招致一旁数道声音攻击。 “辛府君,李定东籍籍无名之辈,如何能够统领大军,征讨虏贼?”出言相问者,正是汜祎。他这话得很不客气。相对于汜氏这种本地豪族来,李延炤一介寒伧武人,不论如何得先公张茂的青眼,也远不在他们这些豪族眼里。 辛岩闻言轻笑一声:“李定东去岁之时,先率令居县兵阻敌金城以南,以令沃干岭败军撤回,后又坚守令居旬日,刘胤顿兵城下,不得寸进。不知那时汜长史又在何处?州治中安枕高卧?岩不知长史何来勇气,竟指摘起在前方奋战的将领。岩倒是当真为李定东与使君鸣不平……” 张骏见这些属官又开启嘴炮模式,不由得没来由感到一阵头痛。这些人自他即位以来,每逢议事,都是这番模样。仿佛议事之时,不打上几盘嘴仗,他们便过意不去一般。 “李定东寒庶出身,不通礼数,不奉正朔。在任上之时,也没少做那般聚敛钱财的商贾之事。使君命其出任地方,不过正是惜其才。而李定东做派,怕是多有负使君厚望……” 汜祎谈起李延炤在地方上的所作所为,多有不屑与嗤之以鼻之意。而辛岩见之,不怒反笑。他指向厅堂之外,问汜祎道:“汜长史,你也是使君麾下属官。州中每年养兵,所耗钱粮巨万,你可是不知?郡县兵所耗粮饷,通常由各郡县自行支出。而汜长史可知,一郡一县之兵,消耗靡费又在多少?” 辛岩一通话语,直闻得汜祎哑口无言。辛岩冷笑一声,又道:“李定东所部,我曾观之,不论兵卒武备,皆是上上之选。仅凭令居一县公帑支出,如何供养如此一支虎狼之师?汜长史言及李定东聚敛钱财,多行商贾之事。某却觉得,李定东所取钱财去处,明眼人皆是可见一二!” 辛岩话音方落,席间宋辑亦是起身拱手道:“使君,宋某也觉辛府君所议并无不妥。此番征讨陇西,务以争胜为要。李定东战守有序,部伍严整。统率万人之军,应是不在话下。况如今州中与虏贼数番交手之将已是寥寥。使君可以其为帅,另遣数位老成持重的副将辅之,以保万全。” 辛岩与宋辑二人及其所能够代表的辛、宋两家,平素与阴氏便不怎么对付。张轨在时,为巩固自己手中的权力,有意无意地令凉州首席武将宋配与首席谋臣阴澹之间不怎么对付。而两家的后人,便陆续将这种对立自然而然地延续了下来。 在这种对立之间,两股势力在利益的冲突与交集上,便显得尤为尖锐。因此当陈珍及其余人言及推举阴平时,辛岩首先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而若反其道而行之,推举李延炤的话,首先能给李延炤卖个好,况且辛岩与族弟辛翳、李延炤之间一直都有着不清道不明的合作。辛岩相信,不管李延炤最终能否出任这个总帅,就以他推举李延炤这事来,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辛岩虽然出言推举李延炤,但他所讲之事中,依然是夹枪带棒。他言及李延炤所部不论兵卒武备,皆是上上之选,堪称虎狼之师。而这些话,无疑也在提点张骏。他相信张骏能听懂这话中所蕴含的深意,更坚信在张骏的戒备和防范之下,李延炤决然不可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到时候,不论大事务,饱受掣肘与困扰的李延炤,便必然会选择与他身后这个庞大的辛氏宗族合作。如此一来,将来不论诸事,但凡有好处的事,便少不了他们辛氏一份。 而宋辑起身附议,也是看出了这一层意思。他自觉与李延炤之间,也存在着利益共同点,加之先前买首之事,与李延炤也算有过合作,因此便也指望着在其中分一杯羹。而辛岩当下正苦于鲜有属官动议支持他的提议,宋辑此时发声支持,对他而言不啻于瞌睡来了个枕头。 张骏闻言,似有意动。他扭头望向一旁仍跪地叩首的陈珍,问道:“陈折冲意下如何?任用李长史为帅,是否切实可行?” 陈珍沉声道:“珍只将合适为帅之人报予使君,至于任用谁人,全赖使君明断,珍不敢妄言……” 陈珍以寒庶起家,到达今这一步已实属不易。他也早就练就了这一番在张使君与州中诸多高门豪族之间游刃有余的功夫。尤其是这种可能会被推出去当作挡箭牌的事,陈珍更是能躲多远躲多远。方才张骏抛出这个问题,陈珍随即便毫不犹豫地将皮球给张骏踢了回去。 陈珍觉得,张骏英察之主,自然事事喜欢乾纲独断。若不是州中这些高门的掣肘,张骏的境遇无疑要比现在舒心得多。更直观地讲,张骏是以一人之力,在与整个凉州的高门豪族拔河。先前许是因为他仍年少,那根麻绳在各家的努力下不断向他们那边偏移着。然而随着张骏经历的事增多,权术运用的老到,各家之间的矛盾开始凸显,用于拔河的那根看不见的绳索,便逐渐向着张骏这边偏移。 对于陈珍来,他便是那根绳子,在两头都足以决定他命运的作用力下,他根本不敢有哪怕一点点差池。因此他虽然忠于张骏,但是无力与其余各家相抗的情况下,他便只能像现在这样,持有一个谁都不得罪的中立态度。 张骏亦是深知陈珍如此行事的不易。他对此也保持着一种难得的默许。因此在听闻陈珍的回答之后,张骏便偏过头去,看着另一边的阴元,问道:“阴司马觉得,此次择帅,以谁为妥?” 阴元见张骏问他,顿时颇有种叫苦不迭之感。他忆及去岁令居孤城遭遇围困却无援之时暴怒的张骏,与他曾经过的那些冷冰冰的话语。虽已经过一年,对他来却仍是记忆犹新。 阴元心念电转,在短短几息光景之中,已将前后诸事都想了个通透。若此时他持言反对,执意以子侄阴平为帅,出兵之后,便势必让阴平受到辛氏与宋氏的联合掣肘。而这两家所持有的巨大能量,是阴氏也无法一力相抗的。 但在此时,除却汜祎,却没有一人站出来言及李延炤出任总帅之事不妥。当这个人选被陈珍划定在这两人当中时,阴氏便可以已失去了州中所有高门豪族的绝对支持。宋、辛两家势大,属于任何人都不愿刻意得罪的角色。而即便是推举阴平,将来各家在此事上能够获得的收益也是未知之数。因此,这些沉默的大多数,便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 阴元面无表情地思索着,试图找出一个翻盘的契机。而当他将所想之事回归到此番选帅的本质之上时,他顿时豁然开朗了起来。此番征讨陇西,乃是要去打仗。而能否获胜尚且是个未知之数。即便李延炤当下为帅,然而自己可授意派遣的部曲兵将,“无意地”给李延炤制造一些麻烦。 如此一来,若是李延炤在陇西战事中表现不佳,不论战败或是无功,都是阴氏翻盘的机会。而到那时,推举李延炤的辛、宋两家,想必将会在此事之上失去使君的信任。 想通此节之后,阴元笑吟吟地向张骏一拱手,道:“无论是谁,只要能够率州中将士征讨虏贼并且取胜,元以为皆无不可。元与李定东也曾数度谋面。其人治军严明,体恤士卒,部伍严整,堪为大任。征讨之事,使君全然可托付于他。” 顿了顿,阴元又道:“护羌主簿谢艾,通晓兵略,行事严谨。刺史府主簿索铣,曾随在故西平宋府君麾下,久历战阵,勇不可当。使君可以此二人为副,与定东同往陇西。此三人戮力而为,虏贼必难持久,还望使君细思。” 阴元的一番话表明了他现在的立场,在旁人眼中看来无疑是顺杆儿爬。然而此时他的态度,却令一干众人皆是惊讶不已。在场诸人皆以为阴元将要激烈反对,然而等了半,却不料他竟然表态支持,一时令席间这些刺史府属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张骏对于阴元的这种合作态度显然颇感满意。之前他与陈珍两人之间密议之时,听陈珍乍然提起李延炤,心中便有些意动。但想到州中诸多高门掣肘,张骏在选帅之事上,仍然有所保留,准备应对那些高门豪族激烈的反对而做出一番妥协。 然而谁知,各家心怀鬼胎之下,选帅之事议了半,竟议出来这样一个结果。对于张骏来讲,如此却实在是非常好的一个结果了。 李延炤是先公张茂一手提拔的。张骏对其也颇多照拂任用,其忠诚首先是可以信任的。虽然张骏对他已生出了那么一些防范心思,不过当下来看,李延炤不论声名与实力,皆不足以支撑他生出二心。 其次,州中临近金城一线的数番战斗,已经证明了李延炤的军事才能足堪任用,虽然对于他能否带领一支较大规模的军团成功作战并取胜,诸人皆是心中没底,不过张骏也相信,任命几员久历战阵的将领充任副将,即使先期作战不利,也势必不会输得太惨,仍是有翻盘和卷土重来的机会。 “此番既已议定帅选,孤便与诸君同贺。今后还望诸位好生任事。此番举兵所用粮饷,便以州治府库支用三成,各家募集七成。部曲家兵等等,还有劳诸位相继调遣,暂归陈折冲统辖,驻宿卫营中日夜操练,以备征伐。” 言罢,张骏举起酒碗,而在席间的一众属官亦是纷纷举起酒碗。不知席间谁率先喊道:“惟愿使君此番东征克捷,驱逐胡虏,光复神京,以慰先公!” “惟愿使君此番东征克捷,驱逐胡虏,光复神京,以慰先公!”众属官们纷纷依言而贺,随即相继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第三百六十三章 出征筹备(上) “迁护羌校尉府长史李定东转任校尉府司马,授昭武将军,假节,都督陇西诸军事,节制广武、武威、金城诸军。以护羌校尉府主簿谢艾转任校尉府主簿,刺史府主簿索铣任校尉府参军。广武太守辛翳任校尉府从事,为大军筹集粮饷,督运军械。望诸君戮力共进,克复陇西,勿负孤望。” 宣读任命书的内侍笑吟吟地望着跪倒接令的李延炤,道:“李昭武,恭喜了!” 李延炤接过内侍卷好递过来的那一卷任命书,抱拳退后,随即将任命书交给一旁的刘季武,随后又见内侍取过一柄旄节,双手奉上。李延炤深施一礼,随后赶忙接过。他左手拿着旄节,躬身道:“内官连日跋涉,至为辛劳。炤感激不尽,此处一点心意,还望内官笑纳。” 言罢,李延炤招了招手,一旁立即便有军卒捧着一袋钱上前。李延炤右手拿过那袋颇为沉重的铜钱,又深鞠一躬,随后将钱袋奉上。 那内侍见状,却故作生气:“某只是帮使君传信。昭武如此,莫不是看不起某家?” 李延炤左手握着旄节,右手仍然捧着钱袋举在半空中:“炤绝不敢有此意。只是内官劳顿辛苦,炤于心不忍,聊表谢意而已。稍后炤备下薄酒,还望内官稍事歇息。” 那内侍闻言,淡淡笑了一下:“李昭武如此诚心,某家便却之不恭了。”言罢他转向一旁,使了使眼色,一旁的另一名内官便立即上前,接过了李延炤手中的那只钱袋。 领头的内侍指了指李延炤手中所持那根旄节:“使君有言,这副担子可是不轻。惟望李昭武将之一力挑起。孤必不薄待昭武。” 李延炤闻言,连忙下拜叩首:“炤不敢有负使君!” 吩咐护卫军卒将这几位内侍待下去稍事休息。屋中一片寂静,待得那些内侍走远之后,堂中却蓦地欢快了起来。刘季武、曹建、周兴、陶恒、王诚、雷融、秦大勇等数人一同施礼道:“属下恭祝昭武高升!” 李延炤见这几人一副欢快神色,心情却蓦地变得有些沉重了起来。他苦笑一番,道:“各位不要急着高兴。此番征讨陇西,使君任命我为帅,并非好事,实是将炤架在火上烤啊!” 屋中诸将闻言,却都是有些不解。陶恒抬起头来,皱眉问道:“使君任用昭武为帅,允昭武节制三郡之兵。这是好事啊,何来架在火上烤一?” 李延炤摇摇头道:“陶百人将,现下州中皆是各高门豪族掌握话语。此番却任用我为帅,难道诸君不觉蹊跷吗?” 李延炤继续了下去:“单从兵事上来论。倘我克定陇西,这些高门豪族在使君面前有举荐之攻。且各家所怀那些心思,诸君亦是心知肚明。倘若陇西平定,谁又不想来分上一杯羹?且使君此番只授假节,与我的,只是在军事上的专断之权,却没有治权。将来陇西之地,还不是那些高门豪族的地盘?” 这时代持节分为数个层级,假节、持节、使持节、假节钺。而假节属于其中最低一级,职权只在军事之上,战时有临机专断之权,可斩不从军令者。但却没有治权。持节平时可斩杀无官位之人,战时则可斩杀二千石以下大员。使持节则如同使君亲临,平、战时,皆可斩二千石以下大员。至于假节钺,是皇帝直接授予,可临机专断,斩杀节将! 凉州与东晋朝廷之间通信中断日久,自然不可能请来假节钺。张骏本人也只是未经当朝皇帝授予确认的使持节。因此这个假节,也只是张骏将诸先公留下来的旄节拿给李延炤,赋予他在军事上的临机专断之权而已。 “何况此番为炤备选副将,使君竟一口气指定三人。谢长史自不必。那索铣先前在宋督护手下任牙门将,久历战阵,又是高门豪族之人,自然远非善茬。辛翳起先是炤之上官,想必此时心中也决然不可能愉快。使君如此行事,意味深长啊。” 李延炤对于他自己现下的处境,倒是有个基本认知。正如他所言,当下将他扶上这个帅位,当真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一系列的安排之下,可谓是暗流涌动。之后所行诸事,不但要面对诸多副将部属的掣肘,也要面对张使君自己的疑心。 “既然如此,司马意欲何为?”刘季武闻言,细思片刻,当想通其中关节之后,便也忧心忡忡地向李延炤发问道。 “无需多虑,我等且先制备军械,调运粮饷便罢。无论如何,且将我军自己的粮饷军械备齐。嘱咐工坊,多造箭矢。虏骑善于骑射,若无强弓硬弩,我军必定大为吃亏。” “谨遵昭武军令!”下方一应诸将闻言,纷纷抱拳领命。 “刘督,曹督,且同我一同前往工坊,瞧瞧李匠头最近可是造了些什么新奇玩意儿。”李延炤招招手,吩咐刘季武与曹建二人跟上,随即便先行出屋。众将跟随外出之后,除却刘、曹二人,其余便纷纷归于自己营中。 三人出营之后,沿着街道行走了两百来步,便来到工坊门外。自前番氐羌民自行集结冲击府库之后,工坊周围便布置了一队士卒轮班值守以护卫这些工匠。以防任何突发情况给工坊带来损失。 李延炤率先迈步进入工坊,映入眼帘的便是在堂外叮叮当当工作着的铁匠们。而堂内的墙上,地上,则整齐地码放着一排排上了漆的弩机。许是正在阴干。而三人一同跨入堂内,却正遇上李良。 李良见到李延炤,忙躬身行礼道:“草民见过李长史。”李延炤方才调职,加了昭武将军这等杂号,消息还未传开,故而李良不知。而李延炤也并未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亦是笑着冲李良回礼道:“李匠头,辛苦。” 李良见李延炤回过礼之后,便起身端详这堂内仍在阴干的诸多弩机,忙出言对李延炤道:“草民与工坊中诸匠人,前番得悉长史欲制弓弩,以抗虏贼,便以武库中积存之弓为本,制备弩臂、弩机等。至今已是完成了三百具弩。还请长史验收。” 言罢,李良拿过两具弩,交给李延炤一具。李延炤仔细地查看着手中弩机,李良便在旁介绍道:“长史,此具弩机采用生铁铸造,工匠们先前对这具弩也多进行了一番试用。弩力虽不算大,不过射出弩箭也算平稳准确。” 李延炤弯下腰,用双脚蹬踏着弓臂,将弦拉开,挂于机括之上。随后平端着弩,向四周瞄了一瞄。弩机上有刻着刻度,可供调节的望山。原理等同于后世枪械上的准星照门等物。可使用方法是非常简便。 工坊在这不长的时间里,制造出这数百具弩机,还是令李延炤感到满意。不过望着手中这具弩的铁制弩机,李延炤转头又问李良:“弩机若为铁制,难免会生锈。敢问李匠头可有妙法防止生锈?” 李良闻言拱手道:“法子倒是有,长史不妨稍候片刻。”言罢,李良去里间屋中,取过一块用油纸包裹的动物油脂,随后拿到李延炤面前,将之展开:“长史请看,弩机若为铁制,容易锈蚀,故而良以为,便熬制猪油,待其凝结,后制备成此等块,着士卒随身携带。若遇雨雾气,只需令士卒切下一块,在火上烤化之后,淋于弩机之上。便可止锈。” “若战事不紧,亦可令士卒拆卸弩机,以石块打磨去锈……” 对于李良提出的这个解决办法,李延炤倒也是觉得可用。只是若在盛夏之时,那些冷却凝结的动物油脂,便有些难以携带使用。 但当下缺铜,使用生铁制造弩机部件,也实在是不得已的一种办法。思虑一番之后,李延炤又道:“此番所产数百弩机之中,有多少是为铁制弩机?” 李良返身拿过一本簿子,打开看了几眼,便答道:“铜制弩机一百三十一具,铁制弩机二百零五具。” 李延炤闻言点了点头。又道:“除却此番制备弩机,不知匠头可还有别的物事?前番我曾闻麾下士卒言及,匠头在工坊中试制一种巨弩,可否与炤一观?” 李延炤提及巨弩之事,却是让李良颇见几分得色。他先后在关陇流民之中募集熟练工匠,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总算是募得了几个熟手。而这些熟手之中,便有先前从事军器制造之人。他与这几人反复试制,终是制成了一架巨弩,正在试验之中,还未及将之大批制造。 此番听闻李延炤相问,他便很是有些得意,将李延炤引到内里。在一间上锁的库房门外,李良掏出钥匙,将门打开,库房内形形色色的各式武器令李延炤几人啧啧赞叹。而库房正中,一架蒙着布的巨弩更是吸引了众人的眼球。 李良上前,将那布揭开,随即一个可由人手推前进的弩车便显现出来。那弩车前端的弓臂,足有李延炤伸展双臂那么长。而那弩弦,更是足有成年人的大拇指粗。此刻,这弩弦虽然并非绞开的待发状态,不过仍是令人见之胆寒。 牵引这样的弩臂无疑需要巨大的力量。而工匠们设计之时,便早已将之考虑在内。拉开弩弦需要一个如同绞车一般的东西挂上弦,然后由两人合力摇动转轮,绞车将弦绞开之后,再挂于弩机之上。随后再放上弩箭,瞄准目标,扣动悬刀,使弩弦将弩箭飞射而出。 李良取出这架巨弩所用的弩箭。竟是通体由铁打制,黝黑发亮。足有两尺余长的弩矢。弩矢前端则是令人百用不腻的三棱箭镞。李延炤观这弩矢,便已依稀知晓其威力。 那弩车的巨大弩臂之下,便是一架可托着它行走,由数人推动的四轮车。支于车上的弩臂还能根据需求来调整俯仰角度,简直堪称杰作。 李延炤望着这架弩,立时兴奋不已,一连了五个好。此番征讨陇西,难免会遇到艰苦残酷的攻城战。而这架弩机的出现,无疑将使得攻城变得简易一些。 “李匠头如此辛劳,制造出这等神器,炤真是求之不得了。季武!”李延炤一边夸赞着李良,一边转头去望向刘季武。 “属下在!”刘季武跨前一步,躬身待命。 “稍后拿着我的印信,去军中刘别部处支取一万钱,拿来给李匠头,以为奖励。” “是!”刘季武领命。李延炤在怀中摸索了半,才将方才从州治前来的内侍手中接过的那枚新印信交到刘季武手中。而刘季武正待离去,却见李良连连抱拳躬身,对李延炤道:“李长史,使不得呀,使不得……” “怎么就使不得了?”李延炤顿时有些疑惑,便直言问道。 “这架弩机,并非良一人所作,乃是新招募的数名工匠合力制成。良断不能领长史所赏……还望长史将那几名匠人召来,将这等厚赏,发予他们。也好使得他们日后更能发挥所长,为工坊,为县府,也为军中出力……” “这个好!”李延炤爽朗一笑:“便请李匠头稍后将这些工匠皆召集来此吧。”言罢,李良便抱拳而去,不一会儿便领了数名工匠进至库房之中,对他们道:“这位将军,便是李长史了。” 李良言罢,那数名匠人一同跪倒:“草民见过长史……”李延炤见状赶忙上前,将他们挨个扶起,道:“我闻李匠头言道制成一架巨弩,过来一观,果是神兵利器。本欲拨出一笔钱款奖给匠头,匠头却言道是诸君制成这架弩机。为表奖励,我便仍将这笔钱款奖于诸君,惟望诸君日后戮力共进,为县府、军中出力,李某必不亏待诸位!” 那几名匠人闻言,登时又是大喜过望,纷纷连声称谢。而言谈之间,刘季武已带着两名士卒回到此处,两名士卒抬着一只木箱,进入库房之中。刘季武行至李延炤身旁站定。随即,李延炤便指着那两名士卒放到地上的木箱,道:“此中便是一万钱。稍后且让李匠头分与诸君。诸君日后但凡有何难事,也不妨前来营中寻我明言。也可托于李匠头,请他传达与我。” 李延炤这一番宽慰与鼓励的话,也令堂中诸人感到受用不已。他们颠沛流离,曾经命如草芥,却从未想到自己也有被“大人物”如此重视和厚待的一,立时人人皆是感慨不已。 第三百六十四章 出征筹备(下) 在嘱咐了李良一番,请他安排人手,多打造一些如同方才所见的巨弩之后,李延炤便带着刘、曹二人离开了工坊。 此番出征,李延炤心中亦是没底。他先前与刘赵之间大战数场,也不过皆是打闹,所统率军队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去岁据守令居时的那三千弃卒。此番出征非同可,而且麾下兵将各种来历,诸多派系等等,也是令他颇感头痛的所在。 之前不管所带兵将多寡,总是如臂指使。毕竟怎么算来,麾下也皆是自己兵将。而此番大大不同。不仅有自己麾下武嵬军,还有先前使君便派驻于此的州治宿卫、日后定然还有各个高门豪族自行募集的部曲家兵。即将组成的这支军团,成分之复杂,实在是李延炤生平所仅见。而这等复杂情势,也使得他不由得有种未战先败之感。 如何派遣和调配这些成分不同的军队,便是李延炤当下所应面对的首要问题。而较这个问题更为急迫和紧要的事务,便是军队的粮饷问题。 去岁屡番征战,州中各郡县所积存皆不宽裕,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而在现在这个即将出兵的当口。这问题无疑更显严重。仗需要打多久,怎么打,任谁心中也没数。而粮饷这东西,便是多多益善。只是当下不论是县府府库,还是州中积存,委实都是有限得很。若这一仗旷日持久,打他个半年一年的,军需粮饷从何而来,却还是真不好。 那些州中高门虽然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言道,粮饷与部曲兵员,皆由他们自相筹集。然而被这些豪族屡番拖后退的李延炤,能够相信他们的鬼话才是怪事。阴元言及其愿捐出过半家财,但在李延炤眼中,这位老狐狸能够捐个四分之一,他已是谢谢地烧高香了。 既然这些猪队友靠不住,这不得不解决的严峻问题,便唯有自行想办法了。李延炤思来想去,县府府库中尚不宽裕,便唯有趁着各处都在筹备之机,再加把劲,倒倒牛羊马等牲畜,顺便连带着卖卖铁器、兵器等物,好歹将这半年左右的军需凑齐再。在他看来,刘赵仍是一个庞然大物。而吃下陇西这片地方,不用个半年左右的光景,他倒还真是不信。 思虑间,李延炤脑海中蓦地灵光一闪,随即便转身往回走。令居工坊中的武器装备等物皆是质量上乘,何不将这些军械卖给州中那些高门豪族。这样一来可以间接性地提升各部的战力,而且又能够通过交易,来为大军募集粮饷,一举两得,又是何乐而不为。 刘季武见李延炤转身又向工坊中返回而去,登时一愣,随即便快步上前,扯住李延炤的衣袖,问道:“昭武为何又返回而去?可是有何要紧之事需要传达?若有,不妨告知属下,属下前往传达便可。” 李延炤一把扯住刘季武,随后向呆立在另一旁的曹建招了招手。待得曹建行来,李延炤便又将二人引至街角一个僻静处,随后望望四周,见无人注意方对二人道:“使君命我转任司马,授将军号,假节。出兵陇西之意已昭然若揭。而此时府库中粮饷若充为军资,炤则唯恐不足,方才想到一个妙招,便与二位兄弟一同计议一番。” “昭武所言妙招,又是如何而行?”曹建听到这里,心底也是泛起疑惑,便问道。李延炤指了指就在不远处的工坊:“我县中工坊所产武器盔甲,皆是上乘。我方才一念及此,心想不妨将这些武备卖与州中诸多高门豪族。既提升了各部战力,亦可募集到不少财货,充为粮饷。” 李延炤提出此议,二人却皱眉细思片刻。随后刘季武问道:“既是如此,长史打算如何去买卖这些武备?”他们将要出售的对象都是州中高门豪族,断不可能像寻常街边贩一般叫卖吆喝。两人在与他们长久以来的交道之中,对此也是摸出了一些门道。 “此番为帅,正得益于武兴辛府君的举荐。虽然我知他也怀着一番别样心思,不过此事已尘埃落定,使君任我为帅,对于辛府君,也总须略表感谢为好……” “不妨便从武库中已打造完成的库存之中,调出五十领铁甲,一百柄诸刃长刀,遣人去往武兴,赠与辛府君。而其见得这些兵刃盔甲,定是要武装自己家中精锐部曲,在旁人面前显摆一番。旁人见这些兵刃盔甲锋锐坚固,也多半会生出相求的心思……” 李延炤微微一笑:“而这些东西,不敢别无分号,然我县工坊中出产之物,却是最为精良。这些高门豪族急于武装自己麾下部曲,多半也舍得些钱财。到时这些物事卖出去多少钱,还不由我等了算?” “此法确实不错。”曹建在一旁已是听得连连点头。随后又问道:“将军返回工坊,可是要匠人们多造些盔甲军器?” “曹督懂我。”李延炤哈哈一笑:“如今既要李匠头督造巨弩,又需令其差人打造盔甲军器,人手必然也是不足,稍后我便与匠头商议一番,着其招揽人手,务必在出兵之前,打制足够这些豪族所需之量。” 三人返回工坊,李良见到他们离开又返回,便连忙再次迎了上去:“长史可还有事吩咐?” 李延炤拉住李良,向屋内行去。李良在工坊中辟了一间屋子,充作存放配方以及各项账目、簿子之处。平时不在时都上着锁,而此时尚在工坊之中,大门便是敞开着。李延炤与李良一同行入其中,随后两人分别坐定。李延炤率先开口道:“现今工坊之中,在赶制巨弩之时,可还能抽出人手打制军器、盔甲?” 李良闻言顿时有些疑惑,便道:“赶制巨弩所用匠人,多为木匠。然制弩箭者却皆是铁匠。长史令我等尽快赶制,我等便不敢怠慢,惟尽力将之制出。此时长史若言及打制军器、盔甲,恐是难为……” “况之前不是已打制了近千副甲具,千余柄长刀,长枪环刀等更是不计其数屯于武库之中,按已足够全军士卒支用,长史为何又突然言及打造军器盔甲?” 李良的疑惑不是没有道理。之前数年之间,工坊陆续打制的军器盔甲等等,莫武装武嵬军这支不足三千人的部队,便是武装五千人也是绰绰有余。而此时李延炤提出打制军器盔甲的提议,却着实令他有些惊讶。 “此番使君欲征讨陇西虏贼,已命我为帅,总领各军事务,而粮饷筹集却尤为作难。匠头也知,去岁以来,流民蜂拥而入,县府中存粮本就不多,如何能够供应大军开销?万般无奈之下,炤只得以转卖军器盔甲之法,来募集军资粮饷了……” 李良闻言,也是深知李延炤心中苦楚,去岁他们这些工匠外出避祸,也是饱受颠沛流离之苦。战乱之后民众相继归乡。随后便是流民涌入,发放战死士卒的抚恤等等一系列耗费钱财的事务,李良也皆是看在眼中。因此对于李延炤的这种处境,可以是感同身受。 然而李良虽有心遵循李延炤所指办妥此事,不过现下工坊中人手不足,确实是个极其困扰他的问题。他思虑片刻,终究还是对李延炤道:“长史,如今并非我等不愿再行打造军器盔甲,实乃工坊之中人手不足,制造巨弩尚觉吃力,完全无力再造其余军器……” 李延炤闻言微微一笑:“这倒也好办,稍后我便请辛明府在县中良家子弟之中,征募工匠学徒。想必将会有不少人家前来应征。这些学徒给予基层工匠三成待遇,由李匠头安排上岗。仍抽调熟练工匠前去打造盔甲、铁坯等。而灌钢制刀等等,便由几名工匠带领学徒们来做吧。” 李良闻言却是显得有些忧心,他仰起头看向李延炤道:“这灌钢,打制刀坯等仍是技术活。这些学徒初入工坊之中,如何做得?” 李延炤想了想,随即对李良道:“李匠头,招来这些学徒之后,你不妨直接告诉他们,令他们看着其余工匠做活。若他们自己能看懂,做得与其余工匠一般好,便直接提为匠人。待遇比照其余匠人。而教授学徒的工匠,每教出一个可达标准的学徒,便奖五百钱。” 是人就都会有私心,更何况还是在这个讲求技术封锁与垄断的年代。李延炤如此让李良去做,也正是想用利来诱使这些工匠倾囊相授,毕竟在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肯定会有人愿意如此去做。 “良已明白,敬请长史放心。”李良微笑着拱手。 “两日后,我将征募而来的学徒带给李匠头教授,还望李匠头慎重以待。此番举兵,实乃全州大事。使君以炤为将,炤实是不容有失。” 告别李良之后,李延炤离开工坊,随即便叫上刘、曹二人,出了工坊便向营中武库而去。李延炤打算打开清查一番,看看武库之中有多少能够用于买卖的武备兵甲。 别部司马刘信领着司库前来打开大门,将李延炤等迎入武库之内。营中的这间武库早在建兴十三、十四年中,便分别进行过扩建。如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偏居营中一隅的武库了。而是变成一个占地足有近两三亩,建有数间库房的大型武库。 刘信与司库将数间库房一个个打开。李延炤与曹建、刘季武当先行入首间最大的库房,只见库房之中支着成百上千的甲架。而这些年中工坊出产的全身铁甲,连同配套的头盔、披膊、护手、铁靴等便皆是整整齐齐地摆在这些甲架之上。 偌大的库房之中,甲架以三为一行,数十为列,中间空出一个容纳两人并行的通道,而通道另一侧,便是又一个铁甲组成的长长队列。李延炤行在其中,顺手摸上了一侧一领铁甲,却只觉那铁甲之上只有薄薄一层灰。而他俯下身来细细查看那铁甲的状况之时,见缀满全身的甲叶之上,竟然看不到一点生锈痕迹。 李延炤扭头对身后刘信道:“这甲库之中铁甲,保存得很好嘛……”刘信见李延炤微笑着如此满意地言道,不由得一时有些发愣,不知该回答些什么。然而李延炤随后已是摸出一袋钱,将司库喊了过去。那司库先是见李延炤夸赞,后又见要他上前,不知自己是否是哪里出现纰漏,招致这位新晋护羌司马不悦。一时心中忐忑,却也不敢怠慢,赶忙上前听命。 当李延炤将手中那个颇有些沉重的钱袋交到那司库手中之时,那司库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发呆在原地,竟忘记致谢,直到身旁曹建提醒,他才慌忙抱拳叩地,表示感谢。 李延炤与诸人巡视了一番,看过去,在这库中摆放整齐的铁甲皆是保存完好。而在甲库后方,一个个码放整齐的木箱又吸引了李延炤的目光,他上前揭开一只箱子,却见那箱子之中放着一领领叠放好的皮甲。 令居工坊中制造的皮甲与别处不同。别处皮甲便就是用硬化皮革经缝制而成。但令居工坊中所作皮甲,在皮甲前胸、腹等要害处仍是缀着数个大块铁片。经工坊中工匠的试验,这样一来,虽然并未增加多少重量,不过那皮甲的防护力已是大大加强,最起码以乱箭射之,箭皆止于胸腹之外,不得而入。 李延炤盖上箱子,随即又走向外间,最后在入门处调看这间甲库的出入记录。每一笔都是记得清清楚楚。如今武嵬军中诸多负责后勤粮饷的文吏司库等,皆知李延炤当初方才到任令居司马之时,斩杀贪墨倒卖军粮的军中将佐与文吏之事。并纷纷引以为戒,倒是基本上再也无人敢于触这个霉头。 李延炤看着账簿,粗粗估略一番,这间甲库之中,大约存了铁甲千领。皮甲则不下三千。得益于这些年头令居县广泛开展对外贸易,皮货的来源颇为丰富,所以这些武备之中,皮甲远远多于制造工时长,且麻烦不已的铁甲。 巡视完甲库,李延炤又唤过诸人,一同前往一侧的另一间库房。进去之后,李延炤便只觉仿佛要被晃花了眼。另一间库房之中,正是堆叠存放诸刃长刀的库房。里面摆满了刀架,而刀架与刀架之间所留的空隙,几乎只能容得一人通过。 同甲库中一样,这间刀库中的刀也是保存较为完好。李延炤顺手从刀架上抽出一把刀,用拇指轻轻抚了抚刃口,只觉这刃口仍是寒光照人,锋利无比。、 “刘督,稍后且选你营中士卒二百,前来武库中,领铁甲五十领,长刀百把,随后各自组织车队等,将这些武备置于车上,准备出发,押送前往武兴郡。予辛府君的书信,我稍后自会给你。”李延炤话音方落,刘季武已是郑重抱拳,应答道:“是!” 第三百六十五章 眷恋不舍 刘季武很快便自健锐营中抽调了王诚麾下二百来名士卒,前往武库中搬运长刀、铠甲等物。这些原先多出身辅兵的士卒们如今虽已在编制上转为正兵,不过许是因为人手不足的缘由,每逢遇到什么事,还多是由他们来客串辅兵的工作。李延炤虽是有心征募充足的辅兵。不过苦于当下县中劳动力不足,这一设想便愈发显得难于实现。 李延炤念及自己与辛翳之前关于正辅兵之间曾有一番问对,此时想来,自己施行起来,这等绝好的兵制尚且难以落实。而现实也并非是自己不想,而实在是此事操作起来才发觉其中难处。不由得更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着简单,做着难。 王诚麾下这些士卒在多级将佐的督促之下,很快便将武库中相应数量的全身铁甲与诸刃长刀搬运了回来。按照刘季武的命令纷纷装车待运。而李延炤也很快将准备递送给辛岩的信写好,随后找出一个木筒,将之以火漆封缄,随后盖上自己新得的那一方“昭武将军”的官印,不无得色地唤过一名护卫,令其将之交至准备亲自押送这批武备的王诚手上。 色已临近黄昏,故而李延炤令王诚次日出发。想必这些物事装车之后去往武兴也需走个三两日,王诚麾下士卒已纷纷去准备路上吃用的干粮。 连日来筹备出征之事,李延炤也感到有些疲累。回到营中便倒头大睡。次日营中开饭鼓响起之时方才一觉醒来。他披甲出门巡视一番,便见王诚所部已是准备妥当,正准备出发前往武兴。数十辆大车之上,长刀铁甲早已用木箱装上封好。而王诚麾下也皆是全副武装,看上去威风不已。 亲自在辕门处将王诚所部送走,李延炤正待前往外营,准备观摩雷融带队外出操练,却见一名骑卒奔入营中,跑到李延炤身侧,行过礼后,便凑近他耳畔低声了几句话。 这名骑卒是陶恒心腹,自原先陶恒尚在陇西时,便跟随他来此。倒也算熟面孔。而他言及之事,正是遣去陇西做探子的崔阳已返回县城,暂居城中驿馆,并请他们这些接引的骑卒代为通知李延炤,只道自己有要事回禀。 李延炤得知崔阳前来,所要知会之事自然非同可。他便去马厩中牵马,随后指定那骑卒引路,两人便出营,一路向驿站而去。自那次民乱之后,陶恒送崔阳出城返回陇西,陶恒便几乎成为了崔阳的接引人。哨探之事密不可宣,而李延炤也觉陶恒办事靠谱,且他麾下骑卒仍时不时渡河哨探,因此便顺理成章地成为诸多哨探的接引人。 陶恒也知崔阳及其麾下人所从密事。他也很自觉地从来没有试图打探。而这种表现,恰恰让李延炤觉得极为放心。 二人到达外城驿馆中,将马交给驿卒,随后便先后进入其间。看守驿馆的驿丞见李延炤入内,便也没有多问什么。这驿丞之前也是军中老卒。不过在令居之战中被敌人箭矢射中腿部,后来虽经医治,却一直未能痊愈,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恰逢前任驿丞年事已高,申请退休。而这跛腿老卒又粗通文墨,李延炤便与辛彦商议了一番,让这老卒来做了这个驿丞。 除却这老卒之外,大战中负伤的诸多将卒,有的被安置到了县衙或是监牢之中任职,有些进入商队之中,替县府打理起了买卖。而执意归乡的老卒们,则被分开下放到各个乡里,由县府出钱为他们修了房子,又调了耕牛使他们方便耕种,而不至于忍受耕种过程中的劳累之苦。对于李、辛二人,这些不得不离开军中的老卒们,皆是交口称颂。 李延炤在那骑卒的带领之下上了楼,随即那骑卒敲开一扇门,李延炤随即行入,骑卒很自觉地离开,到楼下堂中守着去了。而进入屋中的李延炤,看到开门之人的面目之时,却兀自吃了一惊,道:“怎么是你?” 开门那人却正是早先在营中操练时间博戏,败露之后又要痛下杀手,却最终未遂的徐卫。不,现在应该叫余则成。 李延炤自己一时恶趣味,给这个充当探子的属下取了个后世谍战剧中主角的化名。而本已在陇西潜伏了数年的徐卫突然出现在此处,也着实令李延炤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仅是徐卫,就是崔阳此时也在驿馆屋中端坐着。见李延炤望着徐卫一脸懵逼相,崔阳便开口打破了这阵沉默:“李昭武,徐卫在外经年,思念亲眷,故而想要回来看看……属下未经允许,私自将其带回,皆系属下一人之过,若要责罚,便请昭武责罚属下吧……” 李延炤登时有些无语。想来崔阳为带徐卫回来,不知下定了多大的决心。甚至不惜自己担责,顿时让李延炤觉得事情颇不寻常。然而想来,此次徐卫未经申报就擅自返回,既有表现出来有利的一面,同样也展现出来几分隐忧。 徐卫挂怀家中亲眷,意味着他基本不可能变心或为敌所用。然而对家人的这份牵挂与羁绊,也很可能成为他的命门。李延炤拿住的话,他可以为李延炤所用。但若是当他人拿住,他似乎也可能为他人所用。 崔阳凑近李延炤:“这间驿馆,可靠吗?” 李延炤凝视了崔阳半晌,确认他只是在探询,方才答道:“驿丞是军中伤残老卒,而驿卒则多半都是县府中衙役等,驿馆待遇较县府都更为优厚,此处完全靠得住。” 崔阳凑近李延炤,道:“刘曜在东侧与石虎激战正酣。探子探得之时,石虎正率所部四万余人围攻刘赵河东郡。而刘曜闻讯之后,便立即派出河间王刘述抵达陇西,与刘胤一同主持秦州防务,羁縻氐、羌各部首领……” 李延炤闻言,神色顿时严峻起来。若果如崔阳麾下探子所探得的情报,刘曜与石虎在河东的战争已不可避免的话,那对于凉州来,将是直取陇西最好的机会。 不过刘曜的老到也正是体现在此处。他并未第一时间集结军队,筹备粮饷去救河东,反而是派出河间王刘述来稳定陇西的局势,试图用驻守在各地的军队,与那些氐羌部族一同构建起铜墙铁壁的陇西防务。 如若将来凉州攻伐陇西,势必要先面对氐羌部族的抵御和攻击。随之在这种消耗战中被消耗掉相当的兵力。继而面对驻守各地的赵军合围或是攻击之下,便绝难再度取得优势,更遑论翻盘取胜了…… 刘曜是想在集兵与石虎会战于河东之前,先将后方针对凉州的防御部署妥当。使得自己后方无忧,再行集中力量打击石赵。 “氐、羌各部反响如何?”李延炤面有忧色。之前虏骑进犯州境之时,尽管他使了些手段,也很可能在以匈奴为主体的刘赵当权者心中种下了一颗不信任的种子。不过有石赵这个庞然大物在侧,刘曜仍是选择先羁縻利用这些氐羌部落。至于他是否会秋后算账,便也不得而知了。 “各部皆有人质在长安,不管乐不乐意,至少表面上都是在聚集部众,修缮营寨。略阳氐与参狼羌更是离开居住地,向北迁徙数十里,在狄道、桑城左近下寨。现下已成了刘赵抵御我等的第一线。” 崔阳的情报工作还是做得相当不错。至少在对于敌军现下所部署的防御态势有了清楚而深刻的了解。 “行,我已知晓。”李延炤点点头,随即望向仍在一旁候着的徐卫:“明日晨,我便继续找一辆马车,允你在你家对面街角处留驻两个时辰。你可看看你家情形,但万不可前去与你家人接触……” 徐卫闻言,已是激动得不能自持。登时泪流满面道:“此番擅自回归,求看家中妻一眼,我知已是非分。幸得昭武体恤,恩同再造。我已不能奢求更多……” 李延炤望着涕泪横流的徐卫,登时生出几许恻隐之心。他上前轻轻拍着徐卫的后背,温言道:“此番过后,陇西若定,你便也大可不必再忍受这等分离之苦。此事了了,便回到家中,好生照拂妻吧……当初你犯律,我一念之差,将你救下,遣你前去为间。这么些年来,你勤勤恳恳,传递情报,早已不欠我什么。” 徐卫听闻李延炤如此言道,顿时不知什么好。他之前犯律险死,却承蒙李延炤将他救下,任用他为间,而这些年过来,他也早已放下许多事情,唯有对妻的那份羁绊一直都在。 李延炤听取完两人的报告之后,便起身返回。崔阳一直将他送至门口。由于崔阳自己之前在军中职位不高,地位不显,加之后来莫名其妙地消失,却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去向。他在陇西为间的这些年来,改头换面成为行脚商人,倒也没有遇到多少真正的危机。 崔阳个矮,长相又极为平凡,属于那种丢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类型,正符合李延炤心中选取间谍的标准。加之他家中只有个老母和幼弟,倒也没什么牵念,当真是颇为适合间谍这份差事。 这些年来行走与陇西之间,崔阳倒也不觉苦闷后悔。家中得益于他所带来的厚赏,已经搬离了广武郡城,在令居县外置了十几亩田地,盖了栋砖瓦房。随即又请了两户人家当佃农,日子可过得有滋有味。对于这等现状,崔阳自己也感到满意。 次日一早,李延炤便依言派出一辆马车,到驿馆外接上徐卫。马车吱吱呀呀地行驶了很长一段路,从外城驶回内城,最终在徐卫家对面的巷口停下。这片附近都是县民居住区,街巷中偶有贩夫走卒吆喝着叫卖。而徐卫心无旁骛,待马车停下之后,立即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向街对面的家门口看去。 徐卫的家早已被修缮了一番。此时青砖绿瓦,看上去分外惹眼。徐卫初见这番景象,竟有些不敢相信。他揉了揉眼睛,确定那正是自家之后,便放下车帘,看向同在车厢内的李延炤:“可是昭武下令,助人家中修缮了房屋?” 李延炤闻言默然,沉吟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尊夫人一人带两个孩童独居,生活清苦得很。李某看不过去,便授意先前你部袍泽,前来将房屋修缮了一番。” 徐卫顿时有些热泪盈眶,他连忙别过脸去,再次掀开车帘,向那门口张望着。不多时,门内出来一个妇人,正端着盆水,将屋门内外都洒了水,随后拿起扫把,一下一下地扫着地。车厢内的徐卫看着那妇人,不知不觉又是泪流满面。 李延炤见得徐卫这番模样,想要出言劝慰,却最终欲言又止。他长长地喟叹了一声,随即道:“昨日对你所言,我也是认真的,此番若陇西肃平,我必不食言,定然放你回家与妻团聚。” 徐卫点了点头:“我知道。”他又凝望了家门口一番,直到妇人洒扫完毕,方才狠狠心,将车帘放下。转头对李延炤道:“昭武,走吧。” 李延炤迟疑了片刻,道:“之前好两个时辰,现今一个时辰都不到,你确定要回?” 徐卫狠狠点了点头:“我先前是戴罪之人,有何脸面去见他们,能得昭武恩典,在此看看他们,我已经很满足了……” 李延炤见徐卫满脸酸涩,心中亦是涌起不忍。他喟叹道:“则成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惟愿你日后以此为戒,遇事万勿冲动……” 徐卫闻言,又是狠狠地点了点头。马车行回驿馆外,徐卫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确认无人注意之后,便向李延炤一抱拳,随即便打开车门,几步便奔回驿馆之内。 李延炤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亦是觉得感慨万分。他敲了敲车厢壁,对车夫道:“去县府。” 车夫应了一声,随即扬起马鞭,随着一声马儿的长嘶,马车又继续向着县府方向而去。李延炤昨日听闻县府书院今日开班,佩服辛彦做事效率之高。听闻今日开班,便正想去查看一番。书院中按照两人议定,接收的皆是阵亡将卒子弟。李延炤正是希望这些忠烈之后能够好生进学,日后为他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