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一章 少年和媳妇 第二章 家有悍妇 第三章 能否读书 第四章 叔侄定计 第五章 滚出大门去 第六章 离家求学 第七章 洪塘社学 第八章 背书 第九章 被恐吓了 第十章 赶出社学 第十一章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第十二章 同窗排挤 第十三章 大宗师按临了 第十四章 讨厌的县令 第十五章 胡提学的考校 第十六章 一鸣惊人 第十七章 成为弟子了(第一更) 第十八章 传道授业(第二更) 第十九章 回家 第二十章 蚬子汤 第二十一章 谢老虎 第二十二章 大明律 第二十三章 南方的猪 第二十四章 进省城 第二十五章 打官司 第二十六章 对薄公堂 第二十七章 入理不如入情 第二十八章 民意 第二十九章 送信 第三十章 奇才 第三十一章 敢要多少? 第三十二章 好处(第一更) 第三十三章 落地还钱 第三十四章 林高着当官 第三十五章 钱没了 第三十六章 被请家长了 第三十七章 与先生作对的顽童 第三十八章 老童生 第三十九章 买书 第四十章 状元公的劝谏 第四十一章 师之道 第四十二章 先生是案首 第四十三章 先生的背景 第四十四章 林诚义的推荐 第四十五章 无不散之宴席 第四十六章 书院 第四十七章 面试 第四十八章 不早点告诉我 第四十九章 神童 第五十章 为何读书 第五十一章 外舍弟子 第五十二章 大宗师弟子的光环 第五十三章 朔望课 第五十四章 我不是作弊 第五十五章 月课(第一更) 第五十六章 其实我想认真做题的(第二更) 第五十七章 讲卷 第五十八章 质疑 第五十九章 天生我才 第六十章 道统 第六十一章 拉拢(第一更) 第六十二章 本经(第二更) 第六十三章 林府 第六十四章 诗赋和经义(第一更) 第六十五章 比试(第二更) 第六十六章 燕可伐与 第六十七章 有人辞官归故里 第六十八章 冬衣 第六十九章 君子之争 第七十章 德主刑辅 第七十一章 书到今生读已迟 第七十二章 恩公 第七十三章 讲会 第七十四章 心灵鸡汤 第七十五章 府台巡视 第七十六章 撕破脸 第七十七章 你敢再说一句试试? 第七十八章 背书 第七十九章 逐出书院 第八十章 大伯求官 第八十一章 公门之中好修行 第八十二章 岳丈来了 第八十三章 不后悔 第八十四章 不识凌云木 第八十五章 措手不及 第八十六章 俞龙戚虎 第八十七章 文武之争(第一更) 第八十八章 有事找他(第二更) 第八十九章 嚣张一点 第九十章 礼宜先行 第九十一章 民心 第九十二章 当城里人(第一更) 第九十三章 买房拉(第二更) 第九十四章 两封信 第九十五章 师徒问答 第九十六章 理辞气三道 第九十七章 读书真费钱 第九十八章 喝茶听戏 第九十九章 我有办法(第一更) 第一百章 传曲(第二更) 第一百零一章 竞争激烈 一百零二章 舆论(第一更) 第一百零三章 赴考(第二更) 第一百零四章 县试 第一百零五章 我取定了 第一百零六章 交卷 第一百零七章 发案 第一百零八章 招覆 第一百零九章 反击流言 第一百一十章 取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名额 第一百一十二章 老俞有请(第二更) 第一百一十三章 总兵府 第一百一十四章 府试前的特训 第一百一十五章 雨天苦读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戏弄(第一更) 第一百一十七章 府试报名 第一百一十八章 门路 第一百一十九章 童生的好处 第一百二十章 南园 第一百二十一章 诗会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来一试 第一百二十三章 府试(二更)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陈知府的心思(一更)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又蒙对题了(二更)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好文章啊(一更)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有文有笔(二更)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报喜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案首的风光(一更) 第一百三十章 筵宴(二更) 第一百三十一章 乡饮酒礼(一更) 第一百三十二章 鱼与熊掌(二更) 第一百三十三章 师徒二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立言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杰出弟子 第一百三十六章 同窗之间 第一百三十七章 闲草集(一更)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一步 第一百三十九章 评卷(一更) 第一百四十章 一头之地 第一百四十一章 校对闲草集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读书等身算什么(二更) 第一百四十三章 建阳书坊 第一百四十四章 好书(二更)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任提学 第一百四十六章 狂生(一更) 第一百四十七章 你书读得不够深啊(二更)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不忮不求(一更) 第一百四十九章 赶上好时候(二更) 第一百五十章 请教名儒(一更) 第一百五十一章 老夫看好你 第一百五十二章 赠诗(一更) 第一百五十三章 院试(二更) 第一百五十四章 激将(一更) 第一百五十五章 首题五经题(二更) 第一百五十六章 考完糊名(一更)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定名次 第一百五十八章 唱名(一更)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三个圈(二更) 第一百六十章 大办酒席(一更)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入学(二更)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这怎么可能(一更) 第一百六十三章 游泮采芹 第一百六十四章 应制诗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中流击水(一更) 第一百六十六章 这也行(二更) 第一百六十七章 学风如此 第一百六十八章 读书之法 第一百六十九章 日课 第一百七十章 衣锦还乡 第一百七十一章 求田问舍(一更) 第一百七十二章 林浅浅的着急(二更)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有事相求 第一百七十四章 琉球三十六姓(二更)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上控(一更) 第一百七十六章 明察秋毫 第一百七十七章 翻案(一更) 第一百七十八章 地瓜啊(二更) 第一百七十九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第一百八十章 赐字(二更) 第一百八十一章 又是一年县试时(一更) 第一百八十二章 指点(二更) 第一百八十三章 入贡资格(一更) 第一百八十四章 我中了(二更)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丢人丢得不够(一更) 第一百八十六章 孙秀才 第一百八十七章 岁试 第一百八十八章 做事很有分寸 第一百八十九章 名列一等(一更) 第一百九十章 贤良方正 第一百九十一章 谁指使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尾生之行(二更) 第一百九十三章 给我吊起来(一更)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小伙伴的进步(二更) 第一百九十五章 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第一百九十六章 识破(一更) 第一百九十七章 继绝学(二更) 第一百九十八章 指点文章 第一百九十九章 把名声借给你 第两百章 定稿(一更) 第两百零一章 翁婿偶逢(二更) 第两百零二章 龚子楠的心思(一更) 第两百零三章 乡试总裁是王世贞 第两百零四章 充场儒生 第两百零五章 最难之乡试(第二更) 第两百零六章 贡院 第两百零七章 巡抚(一更) 第两百零八章 饱暖思考试(二更) 第两百零九章 交卷 第两百一十章 考后不讲卷(第一更) 第两百一十一章 第二场 第两百一十二章 可列经魁 第两百一十三章 场场第一 第两百一十四章 放榜了(一更) 第两百一十五章 谁是解元?(二更) 第两百一十六章 京报连登黄甲 第两百一十七章 好风光 第两百一十八章 诸生的心情 第两百一十九章 老师和同窗(一更) 第两百二十章 上屋抽梯(二更) 第两百二十一章 至公堂上 第两百二十二章 洛阳纸贵(第二更) 第两百二十三章 程员外上门 第两百二十四章 鹿鸣宴 第两百二十五章 镇场诗(第一更) 第两百二十六章 龚夫人的想法(第二更) 第两百二十七章 媒人上门 第两百二十八章 算盘打不响 第两百二十九章 何时会试(第一更) 第两百三十章 只是我不愿意(第二更) 第两百三十一章 心底只有你(一更) 第两百三十二章 龚府寿宴(二更) 第两百三十三章 白首一人好(三更) 第两百三十四章 两家和好(一更) 第两百三十五章 申时行(二更) 第两百三十六章 解元郎大婚 第两百三十七章 缘定三生 第两百三十八章 大宴宾客(一更) 第两百三十九章 席间运筹(二更) 第两百四十章 销银(一更) 第两百四十一章 整合资源(二更) 第两百四十二章 推举(一更) 第两百四十三章 名声(二更) 大家新年好! 第两百四十四章 何心隐(一更) 第两百四十五章 拜师(二更) 第两百四十六章 初衷 第两百四十七章 收徒(一更) 第两百四十八章 补习天王(二更) 第两百四十九章 锦衣卫 第两百五十章 有惊无险 第两百五十一章 家事 第两百五十二章 相求 第两百五十三章 置身事外 第两百五十四章 朝堂之变(二更) 第两百五十五章 书院之难 第两百五十六章 虎狼对弱鸡 第两百五十七章 公道自在人心 第两百五十八章 多亏了师兄 第两百五十九章 求仁 第两百六十章 自问 第两百六十一章 故人重逢 第两百六十二章 修齐治平 第两百六十三章 仗势欺人 第两百六十四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两百六十五章 本官就是驴脾气 第两百六十六章 蒸蒸日上 第两百六十七章 寄以厚望 第两百六十八章 进京赶考 第两百六十九章 乘船 第两百七十章 船托 第两百七十一章 这是碰瓷啊! 第两百七十二章 功名在身 第两百七十三章 名声在外 第两百七十四章 漕弊 第两百七十五章 抵京 第两百七十六章 会馆 第两百七十七章 终南捷径 第两百七十八章 拜见申时行 第两百七十九章 初次见面 第两百八十章 人情 第两百八十一章 连中三元的期望 第两百八十二章 家信 第两百八十三章 教诲 第两百八十四章 手中之笔 第两百八十五章 醉酒惊名士 第两百八十六章 文动京华 第两百八十七章 为政不难,不罪巨室 第两百八十八章 火树银花不夜天 第两百八十九章 会试之日 第两百九十章 贡院 第两百九十一章 众望 第两百九十二章 贡院走水 第两百九十三章 锦绣文章 第两百九十四章 南北卷 第两百九十五章 盛名之下无虚士 第两百九十六章 第二场 第两百九十七章 五篇策问 第两百九十八章 考完一游 第两百九十九章 我是初哥 第三百章 百闻不如一见 第三百零一章 林世璧发飙 第三百零二章 阅卷 第三百零三章 我是要磨砺你啊 第三百零四章 蹊跷 第三百零五章 朱衣点额 第三百零六章 竟敢理直气壮 第三百零七章 最好的文章 第三百零八章 会试放榜 第三百零九章 盼登第 第三百一十章 心态 第三百一十一章 会元 第三百一十二章 几人可及? 第三百一十三章 座师与门生 第三百一十四章 传言 第三百一十五章 最少二甲前五 第三百一十六章 众口铄金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万历皇帝 第三百一十八章 张居正是地域黑 第三百一十九章 有请 第三百二十章 请帖 第三百二十一章 奸计 第三百二十二章 张居正的决定 第三百二十三章 人不求人一般高 第三百二十四章 殿试 第三百二十五章 考题 第三百二十六章 内圣外王 第三百二十七章 君权相权 第三百二十八章 评卷 第三百二十九章 待定 第三百三十章 读卷 第三百三十一章 如出一辙 第三百三十二章 定三鼎甲 第三百三十三章 折服 第三百三十四章 金殿传胪 第三百三十五章 金銮殿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大魁天下 第三百三十七章 君前奏对 第三百三十八章 金銮殿上名扬天下 第三百三十九章 金銮殿下捉婿 第三百四十章 御街夸官(第一更)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三元及第匾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不会是阉党吧 第三百四十三章 恩荣宴 第三百四十四章 成人之美 第三百四十五章 牛逼的翰林官 第三百四十六章 颜面扫地的何翰林 第三百四十七章 教诲 第三百四十八章 碑林题名 第三百四十九章 有人辞官归故里 第三百五十章 我们家延寿长进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捷报传乡里 第三百五十二章 本府错怪你们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真千里驹 发个单章 第三百五十四章 科举第一事 第三百五十五章 受得起 第三百五十六章 拍马屁 第三百五十七章 宣旨 第三百五十八章 名传八方 写新一章前的话 第三百五十九章 牙牌和官袍 第三百六十章 躺着也中枪 第三百六十一章 大明会典 第三百六十二章 度君子之腹 第三百六十三章 翰林值堂 第三百六十四章 日讲官 第三百六十五章 天下熙熙(第二更) 第三百六十六章 修典(第三更) 第三百六十七章 画风不对 第三百六十八章 官俸(第二更) 第三百六十九章 请教(第一更) 第三百七十章 申时行的第六感(第二更)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有小人啊 第三百七十二章 报仇不隔夜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下官知错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张居正归政 第三百七十五章 我为相府站岗 第三百七十六章 相府 第三百七十七章 对答 第三百七十八章 力谏张居正 第三百七十九章 可当腰玉 第三百八十章 帮朋友一把 第三百八十一章 朝参 第三百八十二章 给机会 第三百八十三章 你太无耻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辽东大捷 第三百八十五章 硬道理 第三百八十六章 勾心斗角 第三百八十七章 平夷诏 第三百八十八章 当仁不让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不易一字 第三百九十章 屏风书名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君子之争 第三百九十二章 如愿以偿 第三百九十三章 浅浅抵京 第三百九十四章 柔情蜜意 第三百九十五章 家人,同窗和老师 第三百九十六章 入直文渊阁 第三百九十七章 拜见阁臣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为官之道 第三百九十九章 口碑 第四百章 不收礼 第四百零一章 入直第一天(第二更) 第四百零二章 闹事 第四百零三章 围门 额,重发章节了,声明一下 新的一章已更 第四百零五章 邀功来了(第二更) 第四百零六章 天子赐服 第四百零七章 显摆显摆 第四百零八章 求办事 第四百零九章 红颜一笑 第四百一十章 咱是笔杆子 第四百一十一章 你就是太小心谨慎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 张四维 第四百一十三章 泄密 第四百一十四章 跟我们走一趟 第四百一十五章 审问(两更合一更) 第四百一十六章 冲动 第四百一十七章 造化不小 第四百一十八章 救兵来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东厂听记 第四百二十章 立威 第四百二十一章 御前 第四百二十二章 有备无患 第四百二十三章 感到放心 第四百二十四章 委以重任 第四百二十五章 有客上门 第四百二十六章 部费 第四百二十七章 权力所在 第四百二十八章 会揖 第四百三十章 垂世文章 第四百三十一章 我给首辅提意见 第四百三十二章 吾有所得 第四百三十三章 师恩如山 第四百三十四章 跑关系(两更合一更) 第四百三十五章 拣官(两更合一更) 第四百三十六章 温馨 第四百三十七章 这就是帝王师啊 第四百三十八章 经筵之上 第四百三十九章 巧妙回答 第四百四十一章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第四百四十二章 郊祭 第四百四十三章 应变 第四百四十五章 这风越烈越好 四百四十六章 宫廷盛宴 四百四十七章 不要脸 今天请假 四百四十八章 李三才 四百四十九章 满分的逼 四百五十章 名扬藩邦 四百五十一章 殿上真相(两更合一更) 四百五十二章 升官啦 四百五十三章 给足面子 四百五十四章 糟糠之妻 四百五十五章 道贺 四百五十六章 堂兄来京 四百五十七章 感激 四百五十八章 高考移民 四百五十九章 家和万事兴 四百六十章 幕客 四百六十一章 清丈田亩论 四百六十二章 为官之道 四百六十三章 解衣衣我 四百六十四章 治幕 四百六十五章 上门送礼 四百六十六章 申时行的喜好 四百六十七章 世兄 四百六十八章 姻缘 四百六十九章 潘季驯 四百七十章 牛人(两更合一更) 四百七十一章 ******** 四百七十二章 京察 四百七十三章 有眉目了 四百七十四章 说与不说 四百七十五章 决心 四百七十六章 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四百七十七章 此子莫非奇才 四百七十八章 足以心安 四百七十九章 放爆仗 四百八十章 潘季驯相求 四百八十一章 喜还是不喜(两更合一更) 四百八十二章 驿站 四百八十三章 装逼打脸哪家强 四百八十四章 袁宏道 四百八十五 西湖游记 四百八十六章 湖上文会 四百八十七章 这就非常尴尬了 四百八十八章 真假 四百八十九章 白纸 四百九十章 以情动人 四百九十一章 欺世盗名 四百九十二章 养猪? 四百九十三章 陆翁 四百九十四章 对错(第一更) 四百九十五章 见闻(第二更) 四百九十六章 失踪之事(第一更) 四百九十七章 钦差(第二更) 四百九十八章 一目十行(第一更) 四百九十九章 蛛丝马迹(第二更) 第五百章 天网恢恢(第一更) 五百零一章 船户案 五百零二章 返家 五百零三章 鼎边 五百零四章 当年同窗 五百零五章 就是怕锦衣夜行啊 五百零六章 亲人重逢 五百零七章 家宴 五百零八章 相爷这唱得是哪一出(两更合一更) 五百零九章 官场震动 五百一十章 恭敬 五百一十一章 钟鸣鼎食 第五百一十二章 帝王师 五百一十三章 见恩师 五百一十四章 故人之事 五百一十五章 一个小目标(第一更) 五百一十六章 装逼失败(第二更) 五百一十七章 一家人 五百一十八章 利在千秋 五百一十九 来客 五百二十章 碑文之事 五百二十一章 处置(两更合一更) 五百二十二章 拉关系 五百二十三章 谈心 第五百二十四章 朱薯的名声 五百二十五章 同学少年都不贱 五百二十六章 世当珍惜 五百二十七章 回乡 五百二十八章 献殷情 五百二十九章 藏之名山 五百三十章 回京(两更合一更) 五百三十一章 汤显祖 五百三十二章 评价 五百三十三章 引荐 五百三十四章 分量 五百三十五章 再至相府 五百三十六章 三个问题 五百三十七章 摊上事了 五百三十八章 宫闱之事 五百三十九章 建言 五百四十章 日讲官值庐 五百四十一章 旧日同僚 五百四十二章 考题 五百四十三章 进讲 五百四十四章 文华殿上 五百四十五章 讲官福利 五百四十六章 御膳 五百四十七章 拐弯抹角 五百四十八章 说一不说二 五百四十九章 单独召见 五百五十章 私问 五百五十一章 侍君之心 五百五十二章 动怒 五百五十三章 宫里贵人 五百五十四章 耍赖 五百五十五章 台阶 五百五十六章 中道而行 五百五十七章 关系 五百五十八章 书肆 五百五十九章 客官真乃神人 五百六十章 出宫的皇帝 五百六十一章 朵颜使节 五百六十二章 四夷馆 五百六十三章 亲自上阵 五百六十四章 佩服 五百六十五章 朝贡仪 五百六十六章 无耻 五百六十七章 宣表 五百六十八章 国书 五百六十九章 文成镇番邦 五百七十章 赏赐 五百七十一章 斗牛服 五百七十二章 五百七十三章 向天子推荐 五百七十四章 工于谋身(第一更) 五百七十五章 升迁侍讲(第二更) 五百七十六章 经筵讲官(第一更) 五百七十七章 儒臣辩经(第二更) 五百七十八章 敌军阵容(第一更) 五百七十九章 论点(第二更) 五百八十章 唇枪舌剑 五百八十一章 论破 五百八十二章 舌战群儒(上) 五百八十三章 舌战群儒(下) 五百八十四章 我不是针对谁 五百八十五章 辩经胜负 五百八十六章 官员反应(第一更) 五百八十七章 不打不相识(第二更) 五百八十八章 两名书生(第一更) 五百八十九章 民间反应(第二更) 五百九十章 林府亲事(第一更) 五百九十一章 甩锅(第二更) 五百九十二章 被弹劾了(第一更) 五百九十三章 话题性(第二更) 五百九十四章 门生 五百九十五章 爱卿真乃高才 五百九十六章 与首辅同行 五百九十七章 谨慎应对 五百九十八章 事功之学(谢午后阳光书友的盟主) 五百九十九章 弹劾之事 六百章 自陈表 六百零一章 文章华国 六百零二章 实应为御史 六百零三章 书生议论 六百零四章 皇帝赏赐 六百零五章 无招胜有招 六百零六章 杀一儆百 六百零七章 怒起 六百零八章 咱们当面羞辱一下 六百零九章 报复 六百一十章 拿人 六百一十一章 利用 六百一十二章 事情闹大了 六百一十三章 告御状 六百一十四章 算计(第一更) 六百一十五章 殿上争执(第二更) 六百一十六章 林三元在哪? 六百一十七章 谁能挽此危局(两更合一更) 六百一十八章 我就是林延潮 六百一十九章 先要好处 六百二十章 采铜之学(多谢龙蠖不关情书友盟主) 关于更新时间 六百二十一章 明月映万川 第六百二十二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六百二十四章 大大的忠臣 六百二十五章 林学 六百二十六章 矫旨 六百二十七章 公道自在人心 六百二十八章 门生 六百二十九章 拜师 六百三十章 讲学 六百三十一章 道统论 六百三十二章 轰动 六百三十三章 以经术定国策 六百三十四章 皇帝来我家 六百三十五章 谁家的小胖子 六百三十六章 呆货一个 六百三十七章 家有贤妻 六百三十八章 荔枝肉 六百三十九章 鲥鱼 六百四十章 天子心意 六百四十一章 经科史科 六百四十二章 文教也是事功(两更合一更) 六百四十三章 创刊 六百四十四章 道可御器 六百四十五章 发来贺电 六百四十六章 官复原职(求推荐票) 六百四十七章 得陇望蜀 六百四十八章 燕京时报 六百四十九章 县试放榜 六百五十章 甄家的打算 六百五十一章 我干嘛答应你 六百五十二章 爱屋及乌 六百五十三章 两家之好 六百五十四章 重返朝堂 六百五十五章 廷议 六百五十六章 露了一手 六百五十七章 看座 六百五十八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第一更) 六百五十九章 初衷(第二更) 六百六十章 我有一点浅见 六百六十一章 陛下圣谕 六百六十二章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六百六十三章 掌握全局 六百六十四章 直起居 六百六十五章 急变 六百六十六章 执笔 六百六十七章 众人来助 六百六十八章 出入承明 六百六十九章 撰起居注 六百七十章 一鸣惊人 六百七十一章 文华殿议政 六百七十二章 归政 六百七十三章 约见 六百七十四章 未卜先知 六百七十五章 请求致仕 六百七十六章 朕信你 六百七十七章 插一脚 六百七十八章 再谏张居正(两更合一更) 六百七十九章 张居正的托付 六百八十章 人走位冷 六百八十一章 有一根刺 六百八十二章 以威福还主上 六百八十三章 新元辅 六百八十四章 世间再无张江陵 六百八十五章 党争 六百八十六章 上座 六百八十七章 有备算无心 六百八十八章 张四维动手 六百八十九章 潘晟被免 六百九十章 冯保之反击(第二更) 六百九十一章 以行践言 六百九十二章 考官人选 六百九十三章 为难 六百九十四章 难望项背 六百九十五章 时报初刊 六百九十六章 行贿 六百九十七章 再见胡提学(两更合一更) 六百九十八章 顺水人情 六百九十九章 重回禁中 发个单章解释一下,最近主角行为 第七百章 皇子 七百零一章 林府喜事 七百零二章 指鹿为马(第一更) 七百零三章 封妻荫子(第二更) 七百零四章 赏赐连连(第三更) 七百零五章 托付 七百零六章 出谋划策(第二更) 七百零七章 封爵之议 七百零八章 悬鱼(第二更) 七百零九章 皇帝对青睐 七百一十章 奏对(第二更) 第七百一十一章 固执 七百一十二章 请罪 七百一十三章 调教皇帝 七百一十四章 贩售私学 七百一十五章 青天 七百一十六章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七百一十七章 仍有可为 七百一十八章 不作就不会死(两更合一更) 七百一十九章 于心何忍 七百二十章 各取所需 七百二十一章 转变 七百二十二章 危身奉上谓之忠 七百二十三章 疑云 七百二十四章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第一更,求月票) 七百二十五章 站在哪一边(第二更,求月票) 七百二十六章 申时行的忠告 七百二十七章 走马荐良才(第一更,求月票) 七百二十八章 万事不难(第二更,求月票) 七百二十九章 箭在弦上 七百三十章 今日之生 七百三十一章 冯保倒台 七百三十二章 给钱 七百三十三章 保人 七百三十四章 软硬兼施 七百三十五章 言道失控 七百三十六章 悔不听宗海之言 七百三十七章 饭局 七百三十八章 破局 七百三十九章 清算 七百四十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七百四十一章 述剑(两更合一更) 七百四十二章 君臣 七百四十三章 拦道 七百四十四章 天下为公疏 七百四十五章 报社被封 七百四十六章 慷慨陈词 七百四十七章 千古奇冤 七百四十八章 分歧 七百四十九章 乃左中允林延潮 七百五十章 罪在朕躬 七百五十一章 十三太保 七百五十二章 既往不咎 七百五十三章 我以我血荐轩辕 七百五十四章 首辅(谢豪猪tyz书友盟主) 七百五十五章 救与不救 七百五十六章 舆论(两更合一更) 七百五十七章 积怨(两更合一更) 七百五十八章 陈词(二合一) 七百五十九章 你们这是在逼朕(二合一) 七百六十章 拍门哭谏(二合一) 七百六十一章 慈宁宫 七百六十二章 力谏 七百六十三章 天下归心 七百六十四章 布局之人 七百六十五章 请转告陛下 七百六十六章 张府(二合一) 七百六十七章 有愧 七百六十八章 救人(二合一) 七百六十九章 同学情谊 七百七十章 念起好来 七百七十一章 此林延潮之功(二合一) 七百七十二章 转机 七百七十三章 亲民官(第二更) 七百七十四章 情谊 七百七十五章 祖生之鞭 七百七十六章 屈就 七百七十七章 入宫觐见(二合一) 七百七十八章 法术势 七百七十九章 枢臣风范 七百八十章 进言 七百八十一章 内应 七百八十二章 外放(补更) 七百八十三章 写信(谢摸摸头书友盟主) 七百八十四章 官场处处皆人情(求推荐票) 七百八十五章 关照 七百八十六章 到任 七百八十七章 座次 七百八十八章 粥厂出事(二合一) 七百八十九章 顶撞 七百九十章 对策 七百九十一章 围攻府城 七百九十二章 如何选择 七百九十三章 决定(二合一) 七百九十四章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七百九十五章 打狗给主人看 七百九十六章 下城来谈 七百九十七章 谈判 七百九十八章 钦差来了 七百九十九章 甩锅 八百章 微服私访的钦差 八百零一章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八百零二章 河工银 八百零三章 河工的猫腻 八百零四章 青苗法 八百零五章 君子小人 八百零六章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八百零七章 公堂之上骂贪官 八百零八章 威压一府 八百零九章 为民做主 八百一十章 林延潮审案 八百一十一章 林青天(二合一) 八百一十二章 官断十条路 八百一十三章 东边不亮西边亮 八百一十四章 视察河工 八百一十五章 技术官员 八百一十六章 民情 八百一十七章 真相 第八一十八章 河工大计 第八百一十九章 留下功与名(二合一) 八百二十章 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八百二十一章 新青苗法 八百二十二章 十段锦法 八百二十三章 筑堤 八百二十四章 河道来人 八百二十五章 风雨欲来(二合一) 八百二十六章 谁为谁纲 八百二十七章 视察 八百八十二章 自己人 八百二十九章 你敢陷害我 八百三十章 清官狗官 八百三十一章 按院 八百三十二章 阴谋 八百三十三章 这是什么情况?(二合一) 八百三十四章 这张脸怎如此之厚? 八百三十五章 贤侄一定帮帮我 八百三十六章 请托 八百三十七章 排衙 八百三十八章 通判之争 八百三十九章 请动漕督的面子 八百四十章 郑伯克段于鄢 八百四十一章 大网(第一更) 八百四十二章 公道正义(第二更) 八百四十三章 上奏 八百四十四章 结案 八百四十五章 渡口 八百四十六章 修河(第二更) 八百四十七章 官吏奸滑 八百四十八章 新任知府 八百四十九章 板子与戥子 八百五十章 知府下乡 八百五十一章 刨根到底 八百五十二章 苦心人天不负 八百五十二章 桃李天下 八百五十三章 寒门弟子 八百五十四章 历史人物 八百五十五章 串票 八百五十六章 一粒米都不给你 八百五十七章 馆选 八百五十八章 背景强大 八百五十九章 要钱 八百六十章 盐政 八百六十一章 说话不算话 八百六十二章 卖田 八百六十三章 观点 八百六十四章 民得其惠 八百六十五章 去开封 八百六十六章 家丁 八百六十七章 算计 八百六十八章 响马的用处 八百六十九章 坐省长随 八百七十章 能得卓异吗(二合一) 八百七十一章 哪里来的钱(二合一) 八百七十二章 林司马之功 八百七十三章 贪婪中官 八百七十四章 宗室 八百七十五章 盐政 第八百七十六章 公道何在(二合一) 八百七十七章 妥了 八百七十八章 商议 八百七十九章 怒怼(二合一) 八百八十章 证据(二合一) 八百八十一章 竖阉休走(谢不左不右选择走中间成为本书盟主) 八百八十二章 善后 第八百八十三章 附议 八百八十四章 众论 八百八十五章 官员与百姓 八百八十六章 局 八百八十七章 杀棋 八百八十八章 圈套 八百八十九章 万民书(二合一) 八百九十章 投书 八百九十一章 贪财好货 八百九十二章 淤田哪里去了? 八百九十三章 当杀 八百九十四章 堵塞言路 八百九十五章 去而复返(第一更) 八百九十六章 龙颜大怒(第二更) 八百九十七章 召集 八百九十八章 银子去哪儿了? 八百九十九章 无耻之尤 九百章 潞王的悲催 九百零一章 名宦祠 九百零二章 又来一个 九百零三章 无需解释 九百零四章 榜样 九百零五章 连升三级 九百零六章 大德大功 九百零七章 圣旨 九百零八章 皇帝的密旨 九百零九章 不掺合 九百一十章 太仓王家 九百一十一章 赫赫凶名(二合一) 九百一十二章 马屁的方式 九百一十三章 宰相之才 九百一十四章 未得意先忘形 九百一十五章 送信 九百一十六章 文华殿 九百一十七章 河堤 九百一十八章 怼河督 九百一十九章 新河旧河(谢盟主北京河马主神) 九百二十章 又见圣旨 九百二十一章 凤凰不与寒鸦为伍 九百二十二章 功成不必在我 九百二十三章 荣升知府 九百二十四章 帮忙 九百二十五章 主政一方 九百二十六章 视察拓县 九百二十七章 学以致用 九百二十八章 重逢 九百二十九章 赚到了 九百三十章 跨府巴结 九百三十一章 坐而论道 九百三十二章 谁是经世致用之学 九百三十三章 是你要将脸凑上来的 九百三十四章 官员的操守 九百三十五章 可使为宰相 九百三十六章 聪哥? 九百三十七章 府台高明 九百三十八章 打坝淤地 九百三十九章 两害相权 九百四十章 为官难易 九百四十一章 主持府试 九百四十二章 科场弊案(二合一) 九百四十三章 重考 九百四十四章 林延潮审案 答书友问 九百四十五章 稳操胜券 九百四十六章 府台英明 九百四十七章 正直的程副使 九百四十八章 赵老爷子(谢爱啊书友的盟主) 九百四十九章 本府不高兴 九百五十章 价码 九百五十一章 打劫 九百五十二章 林延潮设宴 九百五十三章 望之生惧 九百五十四章 谁也不怕啊 九百五十五章 突击检查 九百五十六章 林青天是好官 九百五十七章 潘季驯的奏章 九百五十八章 拜贺 九百五十九章 预算之事 九百六十章 官吏 九百六十一章 造福一方 九百六十二章 内情 九百六十三章 考语 九百六十四章 内官外官 九百六十五章 运作 九百六十六章 遇风云而纵四海 九百六十七章 离任 九百六十八章 旧属 九百六十九章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九百七十章 羊报 九百七十一章 徐州 九百七十二章 申时行的帖子 九百七十三章 巧遇 九百七十四章 抵达京师 九百七十五章 申府 九佰七十六章 先公后私 九百七十七章 申时行的用意 九百七十八章 京中舆论 九百七十九章 面圣 九百八十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二合一) 九百八十一章 国策 九百八十二章 千字文 九百八十三章 托付 九百八十四章 弹劾终于到了 九百八十五章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九百八十六章 治水之功 九百八十七章 质疑 九百八十八章 上殿 九百八十九章 殿上授官 九百九十章 储相 九百九十一章 莫愁前路无知己 九百九十二章 词林大僚 九百九十三章 再度布局(谢oceanhiker盟主) 九百九十四章 翰林学士 九百九十五章 接风宴(谢孤舟蓑笠娃盟主) 九百九十六章 好处 九百九十七章 归宗 九百九十八章 儒学正宗 九百九十九章 思辨 一千章 经史并重 一千零一章 番薯南来 一千零二章 朝堂就是名利场 一千零三章 番薯好吃吗? 一千零四章 还是要靠女人啊 一千零五章 岁初 一千零六章 国本 一千零七章 轩然大波 一千零八章 考官人选 一千零九章 赐宴 一千一十章 干货过关 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锁院 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房官人选 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衡文规矩 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会试大热 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贡院 一百一十六章 衡文 一千一十七章 三道策问 一千一十八章 钻空子 一千一十九章 金榜题名 一千二十章 吾道南矣(谢greenyuxuan书友盟主) 一千二十一章 暗访 一千二十二章 自己人 一千二十三章 颜值即正义 一千二十四章 恩荣宴 一千二十五章 万历十四年的几件事 一千二十六章 秋夜读书 一千二十七章 你可知道番薯吗? 一千二十八章 徐光启的办法 一千二十九章 土豪 一千三十章 从此君王不早朝 一千三十一章 林神医 一千三十二章 谈条件 一千三十三章 一千三十四章 免朝的开始 一千三十五章 国有诤臣 一千三十六章 党羽 一千三十七章 召对 一千三十八章 把柄 一千三十九章 大奸似忠 一千四十章 交换 一千四十一章 上下 一千四十二章 出乎意料 一千四十三章 为国为民 一千四十四章 改换门庭 一千四十五章 赈灾粮 一千四十六章 储端 一千四十七章 莫欺少年穷 一千四十八章 暴雨 一千四十九章 上疏 一千五十章 水到渠成 一千五十一章 最后一步 一千五十二章 未来方向 一千五十三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一千五十四章 荣升一级 一千五十五章 飞鱼服 一千五十六章 就藩 一千五十七章 再议国本 一千五十八章 送客 一千五十九章 对话 一千六十章 办报 一千六十一章 言利 一千六十二章 出缺了 一千六十三章 帮你活动 一千六十四章 计策 一千六十五章 借刀杀人之计 一千六十六章 吏部尚书的愤怒 一千六十七章 堪任资格 一千六十八章 拿人 一千六十九章 干爹救我 一千七十章 正推 一千七十一章 活在狗身上了 一千七十二章 少宗伯 一千七十三章 政见 一千七十四章 平步青云 一千七十五章 贺客 一千七十六章 玉米 一千七十七章 听老婆的话 一千七十八章 年轻的部堂大人 一千七十九章 新任部堂的威风 一千八十章 手握实权 一千八十一章 高攀不起 一千八十二章 见证历史的一刻 一千八十三章 粉丝 一千八十四章 密议 一千八十五章 济世之才 一千八十六章 琉球攻略 一千八十七章 谥号之争 一千八十八章 青松翠柏 一千八十九章 申时行的故事 一千九十章 自立门户 一千九十一章 榜样 一千九十二章 顺天乡试考官(第一更) 一千九十二章 托付(第二更) 一千九十三章 浙党(第一更) 一千九十四章 新任尚书的手段(第二更) 一千九十五章 林学南传 一千九十六章 实践出真知 一千九十七章 反目 一千九十八章 弹劾之事 一千九十九章 年末 一千一百章 出山 一千一百零一章 东窗事发 一千一百零二章 重逢 一千一百零三章 喜欢做官 一千一百零四章 雨势 一千一百零五章 倾诉 一千一百零六章 栽培 一千一百零七章 党羽 一千一百零八章 抓人 一千一百零九章 东厂 一千一百一十章 运筹帷幄 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奏对 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初见 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释放 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退意 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林学五子 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辞官归里 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威势 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交换 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商量 一千一百二十章 水至清则无鱼 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腰间黄金已退藏 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集义 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陛辞 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驿站 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人走茶凉 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微山湖上 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薪火相传 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做客 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背景 一千一百三十章 牙行 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教训一二 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梅家的盘算 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风流员外郎 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得意楼 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首席 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不识真人 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新盐法 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富春江上 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海禁 一千一百四十章 听君一席话 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开海 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衣锦还乡 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洪塘 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林府 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回家 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家事 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你变了 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光耀门楣 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家宴 一千一百五十章 修身齐家 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不负少年时 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太仓银 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造势 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太平盛世 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老朋友 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激励(新年好) 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创办书院 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兴学(第一更) 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招考(第二更) 一千一百六十章 存问大臣 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诗书满腹气自华 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书院招考 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自古贫贱出良才 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参听朝政 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恳请出山 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精一之功 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惟精惟一 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八百里加急 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教化 一千一百七十章 非林部堂不可 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触动 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书院杂志 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名垂青史 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用人 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换个恶人来 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菜根谭 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众望所归 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朝中有人好做官 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师生 一千一百八十章 教书匠 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家事 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点拨 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北上 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催促 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叙旧 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东事 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回京 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廷议 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直言不讳 一千一百九十章 商议国事 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林延潮之策 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海运 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谈话 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回府 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稚绳怎么看? 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礼部尚书 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新官上任 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头等之事 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绝食 一千两百章 真有这一天 一千两百零一章 下马威 一千两百零二章 提名 一千两百零三章 真小人也 一千两百零四章 明治善治 一千两百零五章 礼约法约 一千两百零六章 谈判交换 一千两百零七章 舆论热点 一千两百零八章 又见廷推 一千两百零九章 支持与反对 一千两百一十章 参天大树我自为之 一千两百一十一章 内阁轻重 一千两百一十二章 高皇帝祖训 一千两百一十三章 就此干休 一千两百一十四章 中华有为 一千两百一十五章 条陈 一千两百一十六章 申时行背锅 一千两百一十七章 执意 一千两百一十八章 成败在此一时 一千两百一十九章 准话 一千两百二十章 事故 一千两百二十一章 怼皇贵妃 第一千两百二十二章 密揭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同受弹劾 第一千两百二十四章 谁可入阁辅政 第一千两百二十五章 推举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二十六章 阁权 正文 第一千两百二十七章 梅家来访 正文 一千两百二十八章 相托 正文 一千两百二十九章 申时行的谋划 正文 一千两百三十章 王太仓 正文 一千两百三十一章 变更 第三卷 一千两百三十二章 倚重 第三卷 一千两百三十三章 从道不从君 第三卷 一千两百三十四章 撰文 第三卷 一千两百三十五章 文章和争执 第三卷 一千两百三十六章 衣钵 第三卷 一千两百三十七章 兼容 第三卷 一千两百三十八章 拒收 第三卷 一千两百三十九章 陈矩 第三卷 一千两百四十章 正气 第三卷 一千两百四十一章 谋划已久 第三卷 请假 第三卷 一千两百四十二章 漕事 第三卷 一千两百四十三章 义气 第三卷 一千两百四十四章 力驳群雄 第三卷 一千两百四十五章 海漕 第三卷 一千两百四十二章 漕事 第三卷 一千两百四十三章 义气 第三卷 一千两百四十四章 力驳群雄 第三卷 一千两百四十四章 力驳群雄 第三卷 一千两百四十六章 我的承诺 第三卷 一千两百四十七章 为商利民 第三卷 一千两百四十八章 喜怒难测 第三卷 第一千两百四十九章 长保富贵 第三卷 一千两百五十章 当年之事 第三卷 一千两百五十一章 跟我们走一趟 第三卷 一千两百五十二章 看法 第三卷 一千两百五十三章 烽火 第三卷 一千两百五十四章 大事 第三卷 一千两百五十五章 议论人选 第三卷 一千两百五十六章 顶撞 第三卷 一千两百五十七章 告诫 第三卷 一千两百五十八章 时机 第三卷 一千两百五十九章 潜邸讲官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六十章 杂学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六十一章 伟器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六十二章 题目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六十三章 登顶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六十四章 盛世与危机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六十五章 朝鲜之策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六十六章 问询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六十七章 宣麻拜相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六十八章 大忽悠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六十九章 方略 第三卷 一千两百七十章 经世 第三卷 一千两百七十一章 赛马相马 第三卷 一千两百七十二章 经略之位 第三卷 一千两百七十三章 缘由 第三卷 一千两百七十四章 张位 第三卷 一千两百七十五章 海贸 第三卷 一千两百七十六章 安插 第三卷 一千两百七十七章 名将 第三卷 一千两百七十八章 从心 第三卷 一千两百七十九章 红颜知己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八十章 试看来日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八十一章 偷看 第三卷 第一千两百八十二章 赵士祯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八十三章 鲁密火铳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八十四章 高调的李三才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八十五章 李如松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八十六章 坑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八十七章 皇长子讲官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八十八章 三王并封 第三卷 一千两百八十九章 非你莫属 第三卷 一千两百九十章 请走 第三卷 一千两百九十一章 转告 第三卷 一千两百九十二章 挂靴而去 第三卷 一千两百九十三章 难以掌控 第三卷 一千两百九十四章 传旨 第三卷 一千两百九十五章 焚诏 第三卷 一千两百九十六章 解铃 第三卷 一千两百九十七章 书肆 第三卷 一千两百九十八章 乱子 第三卷 一千两百九十九章 用间 第三卷 一千三百章 大兴县试 第三卷 一千三百零一章 问罪 第三卷 一千三百零二章 元辅,请留步 第三卷 一千三百零三章 银印 第三卷 一千三百零四章 门生长 第三卷 一千三百零五章 智囊 第三卷 一千三百零六章 碧蹄馆 第三卷 一千三百零七章 休劝大度 第三卷 一千三百零八章 宰一刀 第三卷 一千三千零九章 书信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一十章 提条件?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一十一章 长城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一十二章 传道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一十三章 逆鳞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一十四章 何为儒?(恭喜joyii书友成为本书盟主)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离去(恭喜书友三少爷的天堂成为本书盟主)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一十六章 刘大刀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大员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经略高见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高深莫测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二十章 鲁密铳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真香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蓬莱阁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局面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靠山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兄长立功了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大功?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俘虏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安危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镇压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三十章 皇商的好处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以文御武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宣川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分国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柳成龙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义利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文武相轻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平衡左右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三十八章 握手言和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处置 第三卷 一千三百四十章 离间 第三卷 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明日谈判 第三卷 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出兵 第三卷 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贡道 第三卷 一千三百四十四章 龙山大捷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一石二鸟 第三卷 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推举 第三卷 一千三百四十七章 抚世 第三卷 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归来 第三卷 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交易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五十章 晋州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危城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晋州城下(恭喜书友历史啥时真实为本书盟主)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大战序幕(恭喜孤鸿夜飞版主成为盟主)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大筒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火红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救兵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不朽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告诫告慰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五十九章 胜歌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六十章 石星的弹劾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大战影响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六十二章 熊川谈判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六十三章 浮桥谈判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六十四章 敲竹杠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六十五章 人情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六十六章 尽力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六十七章 雄壮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六十八章 试探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六十九章 买卖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七十章 先天下之忧而忧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七十一章 深宫之夜 万历二十二年,二月春,京师远郊的几处田亩。 这时候远山翠绿,田野之间绿意盎然,几十名老农光着腿正下地辛勤耕作,有的铁犁扒地,有的打坎作沟,都在忙忙碌碌。 离着田亩不远处一行车驾,正停在道旁。 车驾附近有不少兵卒护卫,但这里是从辽东往来京师的要道,故而老百姓见此一幕,早已是见怪不怪。 这时从车驾上下来两位官员模样的人物,一位是方面紫髯的五十老者,一位则是而立之年的青年。 那五十老者远远望去气度不凡,一看即知是颐指气使,久掌杀伐大权的人物,至于另一位官员看起来年纪轻轻,十分普通,但这位老者待这年轻官员却甚为恭敬,仿佛对方官位还在他之上般。 这二人一前一后下了车驾,来到田埂边,看着老农夫忍着春寒,高高地耸起的背,如同拉满弦的弓,而汗水从额角边一颗颗滴落田坎中。 这时候老者不由叹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说完后,这位老者忧国忧民之色溢然言表。 年轻人赞许道:“好个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宋公说得极是。” 老者道:“不过发一时之思,上个月你我来京途中,皇上下诏给天下督抚‘去年各省灾伤,山东、河南以及徐、淮等处尤为严重。屡次下令救济,不知有司曾否奉行,百姓是否得到实惠?值此公私交困之时,不知各地除了动用国家钱粮之外,是否有急救便宜措施’。” “从圣旨上可知,国家一日真是艰难一日啊!” 年轻人闻此淡淡笑了笑道:“咱们下田看看。” “也好。” 二人下田埂而行,几名老农见有二人来头不小,都是支起锄头向二人作揖。 年轻人笑着向几位老农拱手道:“几位老人家有礼了,去年年景如何?” 老农们谨慎地答了几句。 年轻人又问道:“这些田亩都是自个家的吗?” 老农苦笑道:“这位老爷说笑了,咱哪有这个福气。这田都是东家的。” 一旁老农插嘴道:“别说这田了,就算是这山林,这水渠都是,咱们天子脚下哪有无主之地呢?” “诶,怎么可以如此说话。” “还不让人说吗?你我从太阳起干到太阳落,回家歇息不到一宿,就要赶到田里做活。这还是有活计,没活计更愁,连饭都没得吃!” 说话间,但见看见远处有人神色不善,盯向这里。而几位老农吓了一跳,不再说话了。 “林老弟,算了吧!”老者言道。 年轻人蹲下从田坎边捡起了一个土块道:“宋公,书上说帝尧之世,天下太和,百姓无事。有一位壤父年八十有余击壤于道中,这击壤就是掷以土块。” “旁观有一位官员云:‘大哉!帝之德也。’,言下之意是说老者八十龄能击壤作乐,此为帝王之德。然而老者却歌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德于我哉?’” 说到这里,老者沉吟心道,此话言下之意而今也可称得太平,四边虽有夷乱,但国内仍是太平,但为何天下脚下的老百姓连一块自己的田都没有,给人雇去耕种每日连清闲片刻也不得,但不去耕种更不行,连饭吃不饱!就算如此,他们还要感激朝廷的恩德给他们一口饭吃。” 正待这时候,远远地有数骑持来,而老者与年轻人左右的护卫见此也是立即上前。 数骑远远地下马,然后在二人面前十余步处拜下道:“见过大宗伯,大司马。” 二人点了点头。 这年轻官员自是林延潮,老者则是宋应昌。 去岁十一月,孙鑛,顾养谦取代他们为备倭经略,蓟辽总督后,二人从朝鲜经辽东返回京师向天子叙职。 因为从海上走还是有一定风险,故而二人在军情已缓和下从陆上返回京师,如此绕了一个大弯过了山海关后,一直到二月时二人方才抵京。 “皇上传召让两位部堂大人到京后,即进宫面圣!” 宋应昌与林延潮对视一眼,可以看出宋应昌脸上有股淡淡的喜色。 “宋某谢天子隆恩!”宋应昌道。 林延潮则笑道:“两位,请问现在就要启程吗?” 来人看了林延潮一眼,斟酌地言道:“回禀大宗伯,旨意上是到京后即刻入宫,眼下还未入城当然是一切听大宗伯的意思。” 林延潮笑了笑点点头道:“我路上乏了,先在亭子里休息一会,济川,这几位一路赶来也是辛苦了!” 陈济川会意当即给对方一人都赏了些银子,几人都是很高兴称谢后回宫报信。接着左右的幕僚对林延潮宋应昌道:“恭喜两位老爷,小的们原本以为是回兵部叙职,未曾料到是圣上传召,这圣上的龙颜眼下连首辅王太仓都见不到,此乃是旷世恩典啊!” 宋应昌抚须淡淡地笑着,不过他对林延潮却道:“林老弟,宋某以为圣上赐见必有垂询,你我要谨慎应对才是。” 林延潮闻言道:“圣旨上要你我入宫叙职,也就是圣意未定,那么万事都有可能。” 宋应昌闻言称是。 不久二人返回车驾旁的亭子。 这一路回来,二人将仪仗收起,随从也不见二品大员的排场,可以称作锦衣夜行。不少幕僚抱怨,以二人这一次平倭之大功而言,朝廷怎么就是这么个表示法。 不过宋林也是可以理解,朝廷上以石星一派的大臣对平倭叙功仍有争议,比如前三边总督魏学曾在平定宁夏之役中也有功劳,但后来因对圣命迟疑,差一点被问罪,最后落得罢官为民。 故而是功是过,还是要面圣之后,林延潮与宋应昌才有一个说法。 宋应昌听到面圣时一开始是有些喜色,但现在则喜中有忧。 二人在亭边喝茶聊天,宋应昌心事重重,而林延潮则闲观左右,看着这春光山色。 正在歇息时,一辆马车疾行而来,从马车上下来一名官员。 对方一见向林延潮,即长长一揖道:“学生见过老师。” 林延潮微微一笑对一旁的宋应昌道:“这一次我回京谁也没知会,就知会了中涵。中涵,这位是宋大司马。” 方从哲道:“下官方从哲见过大司马!” 宋应昌听林延潮回京谁也没通知就通知对方,又如此郑重其事的介绍,哪不明白林延潮的意思。 当即宋应昌站起身道:“老夫早听闻过新民报主编一支惊世之笔,今日一见真是幸会。” “大司马谬赞了,平壤之战大司马翻云覆雨,下官纸上读来实在是悠然神往,不知哪日可以当面向大司马讨教用兵方略。” 宋应昌闻言哈哈大笑道:“不敢当,方主编若是有意,老夫随时有空!” 林延潮望着京城的方向笑着问道:“宋大司马不仅精通兵法,是我的至交,你有机会多上门请教,是了,是了,京师近来如何?” 宋应昌收敛起笑容,他知道林延潮众门生中最器重乃门生长孙承宗,但这一次回京他方才说谁也没知会,就知会了方从哲,并且还将方从哲引荐给自己,必有深意。 下面方从哲说了一番。 原来上个月皇长子顺利出阁读书,如此也算将名分大义初步定下。但当时却发生了一件事,原来新补的皇长子讲官焦竑给皇长子献了一本书名为《养正图解》。 正因为此事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是为何呢? 这要从弘治年说起,当时南京太常寺卿郑纪,进《圣功图》于皇太子。这圣功图采前代自周文王开始,以至本朝,所有东宫太子自童冠至登极,一共百余事。 每事都用金碧绘为图,后录出处,最后都附上自己的见解。 当时郑纪会任国子监祭酒,以不称之名调任南京,为了图谋为东宫佐僚,故有此举。 到了嘉靖年时,南京礼部尚书霍韬、吏部郎中邹守益,也合作了《圣功图》一册给当时皇太子。他们上的奏疏里是这么说,皇太子幼,未出阁,不可以文词陈说。唯日闻正言,见正事,可为养正之助。 于是他们将自文王为世子而下,绘图为十三事上呈。此事反而惹得当时嘉靖皇帝老大的不高兴。但后来二人也被任为东宫佐僚。 现在焦紘为皇长子讲官时,进《养正图说》一册,选自春秋战国起到唐、宋止,对修齐治平有为的皇太子选取六十个故事,编成一部图文并茂的养正图解单独进献给皇长子。 然后问题就来了。 皇长子虽出阁读书,但这还没有正位东宫呢?现在用古往今来的皇太子故事来给皇长子读书合适吗?这就好比没有新娘子还没有拜堂呢,就急着先入洞房,有这样操作的吗? 最重要是焦紘没有与孙承宗,李廷机等其他皇太子讲官商量,而是单独呈送的。 宋应昌听了微微笑着,而林延潮则是不动声色问道:“宫中可有动静?还有稚绳,九我他们怎么看?” 方从哲道:“宫中没有表态,但是稚绳,九我他们都是很恼怒,焦讲官虽是万历十七年的状元,但论年资居于皇长子众讲官之末,他未经商议上养正图说实在不合宜。但据以学生所知,焦讲官也是一片好意,他对皇长子一番忠心,我等也不能贸然相责。” 林延潮闻言欣然点了点头。 他明白孙承宗如此持重,绝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挑起天子与皇长子间的矛盾。因此焦紘此举令他不悦也是必然的。 当然最关键还是天子的态度,皇长子刚刚出阁读书,结果就有讲官上变相劝进。 这事拿嘉靖朝来对比就很有意思,嘉靖朝上圣功图的邹守益,霍韬二人在大礼议中一人是主张继统,一人是继嗣,这邹守益还是王阳明的弟子。不过在上圣功图后,嘉靖皇帝先是降责欲问罪二人,不过后来又启用二人为皇太子讲官,这一系列操作令人思来有些不明而明的感觉。 但是不能拿霍,邹二人之时来比较焦紘。 另外一事就是王锡爵了,王锡爵刚刚加官从少傅升至太子太傅。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王锡爵突然向天子提出致仕,并提议增补阁臣。 此事虽被天子按下,但官场上已是风传王锡爵已决心归老。 宋应昌不由道:“上个月皇太子出阁读书,这个月王太仓即上疏引退,不得不说是此乃负气之举啊!” 林延潮则道:“我虽与王太仓不和,但论隆万两朝之辅相,论持身之洁、嫉恶之严,无如王太仓者!” 说到这里,林延潮负手仰天道:“王太仓若去,吾实扼腕叹息矣!” 宋应昌微微笑了笑。 林延潮去朝鲜前以焚诏打了刚刚担任首辅王锡爵的脸,现在回京了王锡爵倒是要走了,如此说辞不是有些假惺惺吗? 方从哲低声道:“天子虽不允王太仓辞相,但现在吏部这边大冢宰陈余姚,以及铨郎顾无锡已是张罗下任阁臣人选,按照吏部的意思,至少要增补两位阁臣入阁!现在朝野都已在议论此事。” 方从哲这话,林延潮哪有听不懂的。 他笑了笑道:“无论陈余姚,顾叔时如何商量,他们都不会举我的!” “以老师援朝破倭之功,身负天下之望,吏部不推举老师,还有何人可以服天下?何人可以众望所归?当初老师言要以事功入阁,眼下正是良机啊!”方从哲郎声言道。 林延潮看了方从哲一眼,对方说得不错。 他之前错过两次次入阁机会。 第一次是申时行离去前,有推举阁臣的名额,当时申时行认为林延潮初拜大宗伯,且以中旨入阁,将来根基不稳不合适,所以推举了赵志皋,张位入阁。 第二次是王家屏辞相后,内阁缺位,那时候陆光祖,林延潮都有机会经过廷推入阁。陆光祖为此特意来明里暗里警告了林延潮一番,意思是你不要与老夫争哦。当时方从哲也来力劝林延潮不要入阁,认为有陆光祖作梗,将来无论入阁不入阁都是两虎相争的局面。林延潮则对方从哲与众学生说有大德者必有大功,他要以事功入阁,不会去争,而是要水到渠成。 第三次就是现在王锡爵要走了,林延潮有平倭之功在身,声望已经足够,同时遍数廷推阁臣之中,似资历也没有在自己之上的。这时候正是林延潮入阁的良机啊!因此林延潮还没开口,方从哲就开口‘劝进’了。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宋应昌也是目光一凛,当然他很知趣的不说话。 林延潮看向宋应昌问道:“宋公你看如何?” 宋应昌笑道:“我与老弟乃是一条船上同舟共济,相互扶持,老弟想如何宋某当如何,这事不必问宋某的意思。” 林延潮点了点头,对方从哲道:“此事还是面圣后再说吧!” 车驾不久即到了京师。 阔别近一年的林延潮终于回京,不过此时来不及先去见妻儿。天子下诏了,林延潮与宋应昌必须马不停蹄地去入宫面圣。 此刻已近傍晚了,林延潮踏过金水桥,再经东华门入宫。 左右自有宫里太监给林延潮,宋应昌二人盏灯在前引路。林延潮一路行来,但见景物如旧,走到宫道上半路上,还遇见几位在宫里当差的中书,科臣。 他们一见林延潮先是露出吃惊的神色,然后慌忙退避在宫道旁,跪拜行礼。 林延潮微微点头。然后他与宋应昌到了乾清门前,按照规矩这个时候宫门马上要落锁了。天子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召见大臣,但二人万里赶来在乾清门前面谢皇恩,也是应有之礼。 哪知道宫人从乾清宫步出告诉二人,天子竟真让二人进去。 以往天子召见自己都是白天,但夜间召见倒是头一回。这一幕不由让林延潮想起当年殿试时,自己也是建极殿里写了半夜而去。 宫人指引下,林延潮,宋应昌在弘德殿等候。 宋应昌也是为官这么久来,第一次君前奏对,殿内火者给二人上茶时,林延潮看出宋应昌手腕微抖。 林延潮笑了笑,他不由对火者问道:“你刚来弘德殿伺候吗?原来的人呢?” 那火者道:“回禀大宗伯,小人今年新到,原来伺候的王安已是调到慈庆宫去了。” 原来王安调到慈庆宫伺候皇长子了。 林延潮若有所思,从袖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放茶碗的托盘上笑道:“有劳了。” 那火者喜着道:“多谢大宗伯,小人就在门外,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火者走后,宋应昌见此羡慕地道:“老弟对此可谓轻车熟路,宋某不胜羡慕。” 林延潮笑了笑正要说话,但见一名火者入内道:“陛下有旨,兵部尚书宋应昌觐见!” 宋应昌闻言起身道:“臣宋应昌谢皇上赐见!” 说完宋应昌随着火者入内。 随着门扉一闭,殿中只余林延潮一人与一盏灯对坐。 林延潮见此笑了笑,然后闭目养神,倒是气定神闲。 不知坐了多久,殿外已是露出了鱼肚白,林延潮已在殿中坐了一夜。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七十二章 大隐 林延潮在弘德殿中独处了一夜。 他不是没有想到,以他援朝平朝如此功勋,但天子却如此冷遇。但念头倒是一闪而过,毕竟自读书束发以来,他在修齐治平四字上为功,倒不是天子督促他修齐治平的。但想是如此想,多少还是有几分意不能平。 这一夜林延潮想得多是过去的事,从自己读书到踏上仕途,自然是读书远些,也是少些,仕官近些,也是多些。 大魁天下时意气风发,迎娶林浅浅那一瞬间温馨甜蜜,林用诞生时那一刻初为人父的欣喜。 也有山长自尽,因上二事疏而下诏狱。 这一晚林延潮假寐似永夜,仿佛在半梦半醒之间渡过了一生。 到了天明之际,突而听到屋外轻响,林延潮看去但见却是一只新燕用嘴剥着窗格。 看到这里,林延潮微微一笑,负手走到窗旁看着那只灵巧的新燕。但新燕不及林延潮走近,却早早察觉有人吱地一声振翅高飞! 身在官场荣华半生,但林延潮仔细思来却处处不得自由,却不如这新燕洒脱自在。 如此念头一闪而过。 “大宗伯!”林延潮转过头去,但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已经站在门外。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是内相啊!” 张诚躬身行礼道:“陛下昨夜召见宋大司马后乏了……今日再召见大宗伯,故而……” “原来如此。微臣等着便是,内相无需惊动圣上。” “大宗伯不愧是老臣,体贴圣心。眼下皇上正在用早膳,大宗伯不如也用些?” “多谢内相了,林某尚且不饿。” “也好,给大宗伯再换一碗新茶来提提神。”以张诚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如此礼数虽是到了,但却不周到。 林延潮微微一笑,继续独坐。 又过了半个时辰,张诚复来满脸堆笑道:“大宗伯,陛下召见!” 林延潮点点头,站起身整了整衣袖,当即随张诚行去。 “臣林延潮叩见陛下!” “平身!” 林延潮起身后,但见天子正腆着肚子高卧,显然是才吃饱喝足的样子。 “平日朕都要巳时以后才进早膳,但今日念卿久候特早了些……林卿用过早膳了吗?” 张诚神色微动看向林延潮,林延潮则道:“因为记挂着陛下随时召见,臣不敢用!” 张诚神情一舒。 天子道:“拿些糕点来赐给林卿(臣谢过陛下恩典)。” 张诚称是。 天子调整了个坐姿道:“……朕记得先帝当年喜欢吃驴肠子,逢年过节一定要有驴肠子这道菜,后来先帝再也不用,朕问先帝,先帝说他再也不吃驴肠子了,原来御膳房告诉他每吃一次驴肠子就要杀一头驴。” “……朕感于先帝之俭朴,但后来偶尔到民间,却发现京师百姓人人都吃得起驴肠,但朕不知为何先帝却吃不起?” 张诚闻言脸色有些难看,屡次偷偷打量天子神色。 而林延潮闻言则是笑了笑。 “林卿,你来与朕说先帝为何吃不起驴肠?” 林延潮肃容道:“陛下之疑惑,微臣也曾有之。” “林卿也有?” “微臣每日晨起都会食一鸡蛋,那是从少时读书有之。后来臣为官日久,一日闲来偶问家仆鸡蛋几何?他说每日给产蛋的老母鸡食鹿茸,茯苓等滋补之物,故而这一鸡蛋竟几十倍于百姓所食。臣闻之不胜感慨。” 天子笑着道:“就不食鸡蛋了?那家仆后来可有责罚?” 林延潮道:“如此细微之事情,臣有不能代其劳,即假手于人自有作得不如意之处。这家仆也是忠心之故,至于用人的过失,也其责在于臣没有事先讲得清楚。故而臣没有责怪,只是易了一人而已。眼下他在臣兄长那当差也很是尽心。看来是臣当初未能人尽其才!” “原来如此。”天子收敛笑意。 然后天子双眼微眯道:“这一次东征之事,朕已是看了。昨夜也听了宋应昌的奏对,现在朝堂上有的大臣说你有功,也有的说你无功的,都是一派片面之词,朕也不知听谁的,看似忠臣之词,未必没有误国之心。” “今日朕召卿来,现在只想问卿一句,如今朝廷劳师数万糜饷两百余万,换来一个封贡,若是事成倭国不会再度来犯吗?若是从此止戈,朕算你有功,若是不能止戈,朕算你有罪!” 林延潮道:“东征之胜,上仰仗主上圣明,德威所被,下乃李如松,刘綎等将士用命,三军报效皇恩,臣哪有微功可录。但是论及止戈二字,臣不敢保证,有罪于陛下!” 天子一愕,他没料到林延潮如此干脆的承认。 “大军入朝一年多,林卿就给朕如此答复?” 林延潮听天子这句话,殚精竭虑为朝廷用命,就换来天子这句话?天子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林延潮勉强笑了笑,然后从袖子拿出了一个奏折道:“陛下,这是臣这一次从辽东回京路上所写的御倭方略,若是以后倭情有所变化,可参看此疏!但若论止戈,倭军不复有侵朝之意,臣不敢保证!” 张诚见此从林延潮手中接过奏疏,然后奉上给天子御览。 天子细细读疏,但见其中三千余字,但无论战和攻守都写疏上甚是详尽。 林延潮细道:“倭人虽狡诈,但善于学习进取。比起战和之策,其实臣观倭人更窥视于本朝之于风物,之于文化,而倭国之金银也是本朝之所缺。” “早在宋元时,宋儒与禅宗之学已在倭国风靡,而今倭人更注重实用,本朝可以心学笼络之,以臣料想如传习录之书必可受倭人之欢迎。如此似朝鲜之于理学,将来倭国则之于心学。”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而伐谋倒不如让夷狄仰慕上朝之文化,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以本朝之文章典籍,而易倭人之真金白银,岂非万世之道!” 林延潮说完之后。 天子边看边问问道:“依林卿的意思,若倭人学了咱们用以治国安邦如何?” 林延潮道:“无论理学,心学之正宗皆在本朝,可谓源远流长,他国如何照搬学来都只是学个皮毛,不得其神,但独树一帜就难以影响了!” 天子将林延潮奏章放在一旁质疑道:“你说战和攻守都是小道,但这些才是大道?南北二朝时,南朝无不文化昌盛,但都被北朝灭之,这难道不是殷鉴?” 林延潮道:“陛下圣明,武功,文化其实都是小道,真正能让四夷宾服,八方来朝是因我大明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天子没有轻信林延潮之言,而是就着奏疏上的细节一条一条的问了起来。 但见林延潮对答如流,就一条一条的细故都解释得清楚。 天子反复看林延潮,他昨晚也对朝鲜之事问过宋应昌。宋应昌在他眼底已经算是能臣干吏之辈,不过他可以明白有些细处上,宋应昌对自己说得不太明,或者推说不知。 不知是能力之故,还有有所隐瞒。 但与林延潮比起来,林延潮则是知无不言,但凡兵马钱粮每一笔出入开支,用到了哪里,耗损多少都说得清清楚楚。特别如闹饷的南军与争功的北军的军饷明细上,一名南军支取多少,一名北军支取多少,一名步卒分到了多少,一名马卒分到了多少,受伤士卒分到多少,阵亡士卒抚恤多少,一项一项都有明目,说得远比宋应昌更清晰细致。 天子一听林延潮几句话道来,顿时了解了整个局面,整个战事虽千头万绪,但也有眉目。 更难得是林延潮在天子面前也不掩盖一些过失。 比如天子问道请动皇商梅家以海船运输兵粮时,林延潮也是毫不避讳地将全国实行销石海禁,而独将此权默许梅家私下贩卖硝石也是坦白道之,丝毫不担心天子拿这一点对他治罪。 到了这一步天子还能说什么,林延潮都坦白到这个份上了。难道处罚梅家吗?天子舍得一年十几万两的进项? 君前奏对时候不少官员,他往往稍质问几句,即战战栗栗不能答之。而似宋应昌这样精于世故的官员,说话滴水不漏,天子向来不是听他说了什么,而是需体察他没说什么。 但如林延潮如此应答如流的官员,天子要么认为他是早做好了功课,要么是此人之才干当世无双。 对此天子自是心底有数:“好了,林卿之才,朕信的过。朝鲜之事先奏到这里,日后兵部会拟一个条陈来。但话虽如此,倭军以后再度犯边,朕还要拿你是问的。” “是。” 换谁都看得出来,天子此刻龙颜已有悦色道:“赐座!” 林延潮笑了笑,心底早已是古井无波,称谢一声后坐下。 天子笑着道:“张诚,你觉得林卿之才干似本朝哪位大臣?” 张诚道:“陛下,内臣惶恐,岂敢评论大臣。” “诶,林卿,朕突然想起了张文忠公……卿之才干不亚于他。” 林延潮听天子的话,神色一凛。 林延潮笑道:“陛下谬赞了,臣不敢比文忠公,无论是嘉靖朝的,还是另一位……” 张诚听林延潮之言,额上汗水直落,宫中朝中已多年无人赶在天子面前提及另一位的名字。 林延潮此刻提起有意还是无意? 殿内静默了一阵,天子眉头皱起旋又平复:“林卿所言另一位的谥号朝廷已剥夺了……” 林延潮垂下头道:“陛下恕罪,是臣一时不省。” “林卿也有不省之时吗?”天子反问道。 林延潮侃侃而谈:“臣乃微末之人,自有疏忽之时,更不敢与张文忠公相提并论。张文忠整顿吏治,罢免在他手下的言官就有二十五人,清丈京畿田亩,无惧于皇亲国戚,持身清廉,为朝之际不添田亩,这三点臣都不如。” 天子闻言冷笑一声,直起背来。 殿中檀香缭绕,张诚上前搀扶起天子。天子步到燃着檀香的铜鹤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林延潮道:“你错了,张文忠公最大的功绩不在于这三点,而是当年在大礼议时首倡继统之说,从而定天下之根本!” 天子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嘉靖皇帝在大礼议主张继统不继嗣,被当时士大夫认为乱天下之根本,坏天下之心。表面上看来继统不继嗣,使得明朝与两汉,两晋,双宋无二。更深一步则是士心为之一变,破坏了孝宗等皇帝营造出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默契。 但此刻天子提张璁,犹如给林延潮指了唯一的一条道。 林延潮想到这里,突而道:“启禀陛下,微臣这一次回京路经京郊,看见老农春耕时感慨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后来臣想起八十壤父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纵然尧舜于我何有哉。” 张诚听到这里不由心想,林延潮说出这话也太不知好歹了吧。 “壤父一介百姓,岂知尧舜先后用鲧,禹以天下之力治水,若非如此,他岂能安心击壤而歌,田地早被大水淹没。再说今日百姓,穷困一日甚是一日,他们只知怪朝廷,却不知朝廷为守在四夷,也是举步维艰!” “然而陛下所言天下之根本在于治统,则微臣不敢认同,微臣以为天下之根本,正在于壤夫,老农如此讥讽尧舜,鼠目寸光的老百姓!” 殿内一下子平静下来,林延潮说完这话,陡然身上一轻,如释重负,仿佛飞燕腾空那一瞬间的释然。 林延潮继续道:“陛下,微臣有几句剖心腹的不得不说。古时圣贤,皆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皆为天下也。若是以君为主,以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 “就如同先帝食驴肠,只好假手于人,总不能为了吃驴肠亲自杀驴。故而臣请陛下能如先帝一样重用读书人,如此满朝文武岂能仅有一个王太仓相公?” “以陛下之圣明,自是以苍生为念,成尧舜之君也是指日可待,天下长治久安也是可期,至于微臣并没有什么治世之才,所愿不过是作一介教书匠,又如何能与张文忠公相提并论,实在是让陛下见笑了。” 说完林延潮已经道完了自己的全部意思。 “教书匠?”天子忽然笑着道,“朕听闻古之隐士,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看来林卿乃是大隐。” 林延潮道:“避世金马门,谈何容易,眼下朝鲜事已是奏于君前,微臣请先行告退!” 天子嘴唇一动却没有再说什么,然后林延潮叩首后退下。 宫门徐徐在林延潮身后关闭,一身绯袍林延潮拾阶而下,此刻他感觉辰起的阳光分外明媚。 不知山长在天之灵,见到自己之作为会如何想呢? 张居正又当如何? 但路既已是自己选的,既然如此就要继续走下去。我不去就山,就看山是否就我! 走下台阶间,左右太监纷纷避道。 林延潮恍惚之间,却见萧良友,孙承宗,李廷机,袁宗道,陶望龄,叶向高等十余名自己亲信门生正站在宫道一旁。 “见过大宗伯!” 林延潮笑了笑,环揖道:“诸公风采依旧!” 众人都是郎声笑起,一年多不见,众人也各自有了历练,都已非当日吴下阿蒙。 “早盼大宗伯能够回京,如此我等就有了主心骨。”萧良友喜道。 林延潮看了孙承宗一眼,对众人笑道:“哪里话,朝堂上的事我已交托给诸位,既已面圣叙职,那我也将写辞疏告老还乡了!呵!” “告老还乡?大宗伯正值盛年,何言告老?”萧良友惊问道。 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何必讶异,这不是情理之中吗?” 众人想到确实如此,立下如此大功,林延潮到了这一步不能进一步,就自当退了。 正说话间,一人从广场上行来,此人众人都识得,乃王锡爵的家仆王五。 众人见了王五都是有几分严肃,似王五这样的人,你与他亲呢不是,疏远了也不是。 “诸位幸会了!”王五热情地对众翰林打招呼道。 众人都是有些尴尬拱手道:“幸会!幸会!” 王五笑着点点头,然后向林延潮施礼笑道:“大宗伯刚刚回京既是进宫面圣,何不往文渊阁坐一坐呢?” 林延潮道:“早想要拜见元翁,但现在实在不是时候,故而打算改日前往!还请代我向元翁通报一声。” 王五笑了笑问道:“大宗伯,若是元翁邀大宗伯往文渊阁小坐呢?” 林延潮看了文渊阁一眼笑了笑道:“多谢元翁邀请,林某荣幸之至。但林某疲乏不堪,仓皇见之,恐怕礼数不周,还请元翁见谅。” 王五脸色一凛,强笑道:“若是大宗伯执意如此,那么改日再会。” ”惭愧之至,改日当亲自至府向元翁赔罪!“ 说到这里,王五轻轻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众人心道,林延潮立下如此大功,若有心入阁,当努力结交王锡爵才是,怎么竟是如此不给王五面子。 众人都是大惑不解,不知林延潮之意。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七十三章 托付 此刻林延潮正躺在竹椅上,双手枕着脑袋,一卷《菜根谭》掩着肚子。 午后林延潮就如此躺在书房的窗边,望着天上云卷云舒,一双眼睛半睁半闭的,有时候似马上要睡着了,但听得窗外的竹林沙沙有声又醒了过来。 院子里林用,林器嬉闹声音时而传来。 林延潮半搭着眼皮看了一眼窗外,随即又安心地闭上。 林用去县试中式后,又在府试,院试先后中式,名次都还不错。 在院试之中,他的文章被顺天府提学道李尧民看中点为第七名。 李尧民为官十分正直,很有官声。 据说李尧民当时看了林用的文章曾赞叹道:“此乃可就之才。” 后来知道对方是林延潮之子后,生怕自己将对方名次取了太高了,有阿附大臣的嫌疑,于是改作第七名。 李尧民倒不是有恶意,只是作了一名清流大臣应当作的事,毕竟从李三才,魏允贞弹劾会试之中张四维,申时行儿子先后及第,朝廷上的风气已是变了。 从县试至院试考试中,林用就一直享受如此待遇。 当时林延潮正在朝鲜,林浅浅知道此事后火冒三丈,正要找李尧民说道说道。但却见林用如同没事人一般,该干嘛干嘛,吃好睡好。 林浅浅询问林用,林用回答说,他志不在此,所以是第一名还是第七名无所谓,能混个秀才的功名糊弄林延潮就行。 这会轮到林浅浅被气得郁结了,狠狠训斥了林用了一顿。 林延潮从朝鲜返京后,林用可谓紧张得不得了,他本以为林延潮会责怪于他。哪知林延潮知晓后,对林用说,世儒之弊在于知天下而不知心,或在于知心而不知天下。 林用闻后大惑不解,请爹爹说人话。 林延潮说,知天下就是人去就山,重本心就是山来就我。 “那么是人去就山好?还是山来就我好?还是取两边?” 林延潮不答。 林用又想了想后拍手道,前者似理学,后者似融于禅宗的心学,而从人去就山到山来就我,就是事功。林延潮听了林用的话,就不说什么了。 次日林用就去寻徐光启,赵士祯。 徐光启,赵士祯因进鲁密铳有功,二人被授予武英殿舍人,特别是徐光启开了不经科举仕官的先河。 不过他们研发这鲁密铳,倒是因此得罪了兵部,工部的一些人。 因此除了授官,他们也不能如真正武英殿舍人般出入紫禁城行走.所以他们改在东华门金水河找了几处朝廷闲置不用的旧廊房,改一改门面作为衙署。 徐,赵二人就是这么召集了十几个工匠在此美其名曰研发,整日也不知鼓捣些什么东西。 当然这衙署是不被朝廷承认,除了徐,赵二人以外也没有任何编制,以及朝廷财政补贴。维持办公的经费也是靠着林学门人有一笔没一笔的赞助着。 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是石星打压林延潮的缘故。毕竟石星是实权兵部尚书。 所以满朝文武都拿此当作笑话看,大有看看他们能坚持到哪一日的想法。 但林用却往那走得很勤。 林延潮知道林用此举后也不明确的反对,只告诉他每日府学的功课不可拉下就是。若是在岁考和科考中成绩不理想,那么就不许他往徐,赵二人那跑。 林用表示答应,一定努力用功读书。 微风拂过,林延潮侧了个身子正要继续去梦周公,突闻外头报:“老爷,外头有客!” 林延潮皱了皱眉道:“不是说了,要闭门谢客吗?” 外头道:“老爷,来人是东林书院的山长!” “他!”林延潮想了想坐起身子自言自语,“是顾宪成的说客上门了吧。” 林延潮对外道:“见吧!” 说完林延潮更衣,换了一身衣裳来到客厅。 邹元标已是坐在那,一见林延潮即起身道:“山人见过大宗伯!” “诶,我乃是赋闲之人,不必多礼。邹兄请坐!” 当下下人给二人上茶,二人各坐在高背椅上,邹元标没有直接开口,而似琢磨了一番说辞。 林延潮先笑着道:“邹兄不在无锡教书育人,怎么到京师来了?” 邹元标道:“大宗伯,难道不知京师风云将变?” “哦?不知邹兄所指得是什么?” 邹元标笑了笑道:“在山人吐露前,想请教大宗伯,还记得当初咱们信上辩论,言的约礼约法之事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当然。邹兄莫非今日又要来于林某辩难吗?” 邹元标笑道:“论辩难,何人是大宗伯的对手?邹某怎么好意思再自取其辱。邹某当日在信中与大宗伯言道,天生民不能自治,立君治之,君不能独治理,为相佐知。相者也,一人之身而社稷朝纲所赖者,必置身与纲常天道之中而后朝廷服万民怀。” 林延潮抚须道:“此至公之论。” 邹元标道:“当时大宗伯回说,宰相者,乃佐君王以明正天下之礼而治理天下,这句话不知今日是否仍是认同。” 林延潮道:“林某当然不会随便自食其言。” 邹元标正色道:“大宗伯,明人不说暗话,王太仓去位在即,不日天子将下旨增补阁臣,若是大宗伯有意,邹某可以助一臂之力!” 林延潮笑了笑道:“邹兄今日替顾叔时来的?” 邹元标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顾叔时并没有找过我,反而是王山阴,沈归德都曾向我大力推举足下!” 邹元标交游很广嘛。 林延潮想了想道:“邹兄,当初我与你言过,要明正天下之礼,这礼出自于哪里?出自清议吗?” 邹元标点点头道:“这是当然。”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那宰相也要听从清议而施政吗?” 林延潮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如此要宰相何用? 邹元标闻言稍稍考虑了一会,然后道:“不错,宰相当然要权衡轻重上下,也有斟酌从权之举,但宰相不正是要令百卿信服,各抒己见,使得言论可以上抵天听,规劝天子吗?” 林延潮道:“上抵天听不难,难在规劝天子,这十几年来前有恩师申吴县,后有王太仓,不安于清议而去,后也有许新安,王山阴不听取上意而罢。恐怕谁也不知要如何当这个宰相吧?” 邹元标欲出言,林延潮伸手一止道:“朝中不少大臣都是清流,持清议之论,可是但凡立一论必有一论驳之,难道驳于清论的官员都要尽指为佞臣吗?” “邹兄以力谏张江陵名震天下,后为东林山长为士林敬重,但我有一言不得不直言相劝邹兄,切莫先直臣,继儒林,终党人啊!” 邹元标面上有些挂不住,想了想后终于心平气和地道:“大宗伯见教极是。但邹某此来不是与大宗伯争论邹某如何,是与大宗伯争论天下将来如何?” “当今朝堂之上,人各有心,谗嫉险伺,群僚百司各怀谗嫉党比之心,此实国家之病也。但大宗伯如此良才不站出来匡扶社稷,宁可远在江湖,为一儒士,如此……苍生奈何啊!邹某恳请大宗伯以百姓为重!” 好一顶大帽子扣下来。 林延潮闻言没有言语。 邹元标起身正色道:“无论是清议,还是上意,大宗伯总要拿出一个主张来吧!” 林延潮闻言呷了一口茶然后道:“说实话,林某已生闲云野鹤之心无意为官,就等朝鲜之事了后兵部给出个定论,林某即行辞官回乡!” 邹元标面色涨红,神情激动道:“当年张江陵离京时,言满朝文武独大宗伯可安天下。当时吾不解,现在我有些明白了,或许在大宗伯眼底无论是上意,清议,都不如自己当权臣吧!” 邹元标盯着林延潮,但见林延潮斥道:“邹兄无话可说了吗?如此之言你是要置林某于何地?” 邹元标拱手道:“大宗伯勿怪,是邹某失言了。但大宗伯持变法之意,邹某也看出得出。但若大宗伯以为负众望就可以推行新政就错了。要变法就要揽权,如此再如何也比不过当年王安石。那么请恕邹某有言在先,若大宗伯将来若真要行新政,那么邹某必如司马温公般反对!” 邹元标疾言厉色,直接指责林延潮为王安石这样的大奸臣。 林延潮闻言冷笑一声道:“邹兄,莫非欲为王朗乎?这要拉林某上船到的是公,这推林某下船的也是公?” 邹元标自明白林延潮讲得是世语新说的一段故事,华歆、王朗遇贼,于是同乘一船避难,当时岸上有一人要登船与他们一起逃命。 华歆则不肯,然后王朗指责他说道:“船还很宽,为何不能多载一人?你这人一点没有仁义之心。” 然后贼人追到,王朗吓得不行,要将方才所携之人推下船。 华歆道:“之前我不肯此人上船,正是因为于此。但现在对方既然已将性命托付给你,你又怎么可以丢弃呢?” 林延潮用这个例子告诉邹元标,你推举我为宰相,口口声声以仁义大公拉我上船,好了到了大家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就赶我下船。你这举动与王朗有什么区别?真的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邹元标毕竟不是王朗,被林延潮数落的面红耳赤后,他想了想道:“大宗伯,邹某并非是此意,邹某此来是一心推举公入阁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邹兄之心,林某晓得,林某言语也是孟浪了,请坐吧!” 邹元标依言坐下,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倒是缓和了几分。 这一回看来二人倒似多年的老友一般促膝长谈。 邹元标道:“邹某还有几句肺腑之言想与大宗伯道来。” “邹兄请说。” “平朝鲜之功虽朝廷没有定论,但士林早已经许之大宗伯,眼下大宗伯可谓负天下众望。可是如此大功不赏,圣意与执政对大宗伯的态度,邹某与朝野之士也看得出来。邹某心中何尝不为大宗伯不平,故而想助一臂之力啊!” 林延潮叹道:“邹兄你的心意,我如何不明白呢?我屡屡推辞,公以为我毫无仁义之心,正如方才说的华歆不允人上船,我何尝不愿为天下老百姓办一些事呢?” “我之所推辞,是因为时不在我,朝堂之上似邹兄这样反对我主张的官员恐怕不在少数。既然明知道入阁要遭人反对,我又何必徒然为仁义的名声,几句请托,而出山为相呢?” “他人看相位如何如何?但于我今日荣华而言又有何加?倒不如传道授业,让天下人能够明白我的主张,等到如公这样的官员都能支持我时,我又有什么不乐意为之?要知道移风易俗难!而行新政变法更是难上加难啊!” 邹元标闻林延潮之言几乎落下泪来,他再度起身长长一揖道:“大宗伯之心,可表日月,能得大宗伯这几句肺腑之言,邹某真是三生有幸!” 林延潮托起邹元标道:“邹公有邹公主张!林某也有林某主张!王安石在没有为宰相前,与司马,欧阳不也是知己吗?” 邹元标感慨道:“人生知己难求,能得大宗伯为知己,邹某无憾了。” 当即邹元标重新向林延潮拱手作揖,然后大步离去。 林延潮目送邹元标点了点头。 邹元标当夜从离京,返回了东林书院,面对东林书院的众学生时,他对林延潮不吝啬褒奖之词言:“朝廷若用林侯官为相,如此百王之弊可以复起,三代之盛可以徐还!” 以邹元标当时的声望,他的这一句话顿时引起了士林轰动。 当时天下读书人中林延潮声望虽高,但不少秉持理学正宗的读书人对林延潮事功变法的政见都有所微词,甚至大力反对。 现在经理学中领袖人物邹元标这么一说,等于代表板古的理学松了口。甚至不少食古不化的官员,这些人中大有反对过张居正变法的,他们听了邹元标的话,也不由生出了不如让林延潮试一试的想法。 此事传出之后,众人都以宰相意属林延潮,但唯独顾宪成闷闷不乐觉得邹元标被林延潮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不过此非林延潮所知了。 拒绝了天子,又婉言谢绝了邹元标后,林延潮知自己仕途就要画一个句号了。 虽说朝鲜那边还未议定,石星仍是打算着治自己一个临阵抗旨之罪,但如此民意之下,石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真的给自己找麻烦! 林延潮丝毫没将兵部最后结论放在心上,从大功到治罪,最后到不赏不罚也就是那回事而已。若石星真的议定大功下来,朝野上下势必推自己入阁,到时候天子那边也就难受了。 因此这个局面刚刚好,林延潮让府内上下这几日收拾行礼,准备返乡之事。 最后也不知谁走漏了消息,闻之林延潮决定离京,门生故旧官员是一波又一波的上门来挽留。 方从哲很慌,表示无人主持新民报,他也要与林延潮一起撂挑子了。 萧良友,叶向高,李廷机等则是为林延潮的待遇愤愤不平。 孙承宗则不发一言,在林延潮面前默默地流了眼泪。 而林用,林器也不舍京中结识的师长同窗,不过因林延潮决定返乡,他们也不得不随之离去。 这一日京师下了一点小雨。 林延潮与林浅浅一起出游,事实上林延潮来京当官这么多年,其实与林浅浅一起在京师游玩却很少。这一日也算离京前陪一陪妻子。 林延潮与林浅浅坐马车游遍京师,待玩了大半日,林延潮问林浅浅还要去哪里。 林浅浅忽然对林延潮道:“紫禁城我还没去过呢?” 林延潮闻言问道:“紫禁城有什么好去的?再说每岁元旦你不是入宫朝贺几位娘娘?” 林浅浅笑道:“那是坐着轿子去的,连轿帘都不许掀开,有什么意思?”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过我现在不可随意进宫,赋闲之身进宫恐有结交……” 看着林浅浅嘴巴嘟起,林延潮笑了笑道:“那我们坐马车到东城墙根下逛一逛!” 林延潮与林浅浅坐马车至东城墙下,找了一处没什么人的地方下了马车。 仆役给二人撑了雨伞,二人相依看着烟雨之中的紫禁城。 以前上朝时日日来此不过是觉得紫禁城是个皇上住的地方,办公地点而已,就算京城脚下的百姓见了紫禁城也不觉得稀奇。但对林延潮而言,也许马上就要离,今日在此看紫禁城却别有不同。 紫禁城朱红城墙,用恢弘,悠远,大气,凝重,古朴等等词汇,不能一一形容。 那上朝之时,第一缕阳光落在红墙碧瓦的金銮殿上,百官朝拜的场面。 林延潮突然间想起,以前在贴吧看到一段文字。 我华夏始于夏,烈于商,礼于周,霸于秦,强于汉,乱于晋,雄于隋,盛于唐,富于宋,刚烈于明…… 华夏之土,泱泱中国。存天地兮千载,尽人世乎倥偬。及吾大明,日居月储。正礼仪于炎黄,存衣冠于汉唐,化天工于造物,开海波于万疆…… 如此的大明,而在五十年后紫禁城北的那座山上。 最后一个皇帝会在那写下‘……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的遗诏然后自缢。 亡国之君,那么天下尽是亡国之臣民了! 陡然之间,林延潮突道:“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非不愿实不能也!” 说完后林延潮泪下。 林浅浅见林延潮不知为何忙道:“相公,相公,你怎么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无事,我有些累,先回府。” 林浅浅几时见到林延潮如此脸色苍白,但不知说什么唯有与他一起坐马车回府。 林延潮回府后倒是因此病了数日。 紫禁城的雨下个不休。 当司礼监太监田义殷勤给王锡爵撑伞时,王锡爵丝毫也不理会,连客气一句也是没有。 尽管王锡爵一直以来都如此待自己,田义心底虽恨不得给这老匹夫点颜色看看,但是谁叫对方乃天子最信任的首辅大学士。所以田义将满腔怒火都压抑在心底,面上仍是强装出满脸笑容的样子一口一声地称王老先生。 王锡爵毕竟是上了年岁,近来足疾发作,走路都要人扶持,从乾清门前下轿后,这一路行至乾清宫着实费了不少气力。 等见了天子后,王锡爵已有些喘不过气来。 天子见此慌忙命人赐坐,左右太监上前扶王锡爵坐定。 等王锡爵喘定了气后道:“老臣年老体弱,劳累陛下忧心。” 天子道:“王先生为国家操练如此,朕实不知说什么才是。” 王锡爵道:“皇上若体恤老臣,就让老臣能骸骨归乡吧!” 天子叹道:“王先生这又让朕为难了。” 王锡爵勉强坐直身子,然后示意左右太监不必搀扶着自己:“自二月以来,老臣已上了八疏辞官,御医早劝臣早休静养,臣之危陛下可知,而臣母日夜持臣之忒,泣臣于前,今日问陛下可曾有宽旨让臣回乡,明日又问同官可有替臣代奏致仕之事,还请陛下念臣与臣母,放老臣一条生路。” 天子俯身向王锡爵道:“朕知道先生因国事操劳,已是下旨吏部增补阁臣二人,稍减先生劳顿。还请先生宽心,尽管在府修养。” 王锡爵道:“老臣疾已重,恐怕短日里难再有侍奉君前之日,陛下不如放老臣归乡,万一留得此身,将来再图后报不晚。” 王锡爵知天子现在怎么也不肯放自己走,唯有留下这句话,如此让天子听了稍稍放心。 有了王锡爵这句话,天子确有些意动道:“自先生抱疾以来,朕日夜盼望先生能痊愈,出理国事。眼下先生执意回乡,朕不知说什么,才能全了这份君臣之谊。眼下先生既决定返乡养病,将来再回朝主持国事,在此期间朕可以暂将国事交托给何人?还请先生教朕!” 闻天子此语,一旁的田义心底一紧。 申时行走时推举赵志皋,张位,而王家屏与天子不合,故而他没有推荐人。 现在天子又让王锡爵推举阁臣了。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七十四章 叙功 深宫之内,王锡爵与天子坐而论道。 王锡爵早已经打定去意,这一次返乡后他已决定不再过问朝政再也不山,所以这一次很可能是他与天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这一次面君前,王锡爵想了许多,而且早已有了决定。 王锡爵道:“陛下,阁臣原出特旨简用,非由廷推,自万历十九年先任吏部尚书陆光祖于科道官同请会推,相因至今,遂以为例。于此中人选老臣实不该多嘴,以免有干扰之嫌。” “先生,朕还信不过吗?尽管直言。”天子道。 王锡爵道:“老臣既已决心隐退,实不该再过问朝政,但陛下既一再以阁臣咨老臣,老臣不敢滥举,且容思量一二。” 说完王锡爵看了一眼侍奉在旁的田义。田义不由心底大怒。 天子见此摆了摆手示意田义退下。田义陪作笑脸:“内臣告退!” 田义退下后,天子道:“先生尽管考虑。” 过了片刻后,王锡爵道:“老臣思来想去,以为在籍詹事府协理府事礼部尚书沈一贯年盛正强,才有甚敏锐,可以胜任!” 天子听了沈一贯的名字,表情没有什么波动。 “这沈一贯,不知陛下对他了解多少?” 天子点了点头。 天子最优先了解官员都是通过经筵,日讲的场合,而他登基不久的一次经筵里,沈一贯正好为经筵官,也兼任日讲官。 当日出讲的是张居正与沈一贯。 张居正先讲了一段汉文帝至细柳营中故事,当时汉文帝到周亚夫军中视察,结果被门卒所拦,天子的随从说开门,这是天子的命令,结果被当场怼了句‘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 而沈一贯继张居正之后,讲得是高宗谅阴的典故。 此出自论语,子张问孔子:“高宗谅阴,三年不言,怎么说?” 孔子回答说,何必是高宗,古人皆是如此,旧君驾崩了(新君不能干预朝政),应当由百官各司其职三年,其中由宰相来统摄。 然后沈一贯就此展开又讲了一段话大意就是旧君托孤,必须要忠贞不二的大臣,如此之人辅佐天子,必能让百官听从。若是不得其人,倒不如新君自己亲政来得妥当。 当时张居正在旁听着,听完之后脸色很不好看。 经过这件事,天子心底就记住了沈一贯。 后来张居正觉得沈一贯在讽刺他,又因沈一贯在会试中‘私藏’张居正长子张敬修的卷子,最后使之落榜,因此本来前程大好的沈一贯,不得不辞官还乡。 张居正去政后,此人经申时行保荐起复。 天子道:“这位沈卿,当年在经筵上与朕讲高宗谅阴之典故,当时他在百官面前言‘托孤寄命,必忠贞不二心之臣,乃可使百官总己以听。苟非其人,不若躬亲听览之为孝也。’” 说到这里,天子轻轻笑了笑道:“如此说来,倒是一位耿介之臣!” 耿介? 王锡爵倒不是如此认为,经筵日讲官在给天子讲课选题,必然让首辅看过后才能在第二日给天子讲。 张居正在经筵前定下,细柳营与三年不言的大题目给皇帝,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但沈一贯却道出了与题目截然相反的意思,其中动机…… 但王锡爵道:“陛下慧眼如炬,识人的眼光定是比老臣强多了。这沈一贯乃布衣沈明臣之侄,可谓家学渊源,平日擅治老庄,学问嘛,主张以老佐孔。” 天子笑了笑,他对以老佐孔并不以为然,他最在意是对方当初在经筵上的表态。 在‘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与让天子‘躬亲听览’的之间,他当然有了倾向。 天子于是道:“这沈一贯确堪为阁臣之选,先生真是举荐得人。” 王锡爵道:“陛下,古往今来治老庄者,有人得之‘理身之道’,或‘理国之道’,或‘事理因果之道’,‘重玄之道’,‘虚极无为理家理国之道’。” “这于虚极无为理身理国之道,未免持身有余,于谋国难成。” 主张天子躬亲的就谋国难成? 天子笑了笑道:“先生另一位阁臣打算推举何人?可要再思量一二?” 王锡爵道:“这位不用思量,老臣推举见任礼部尚书罗万化。” 提及罗万化,王锡爵没说半字推荐之词。但天子明白没有说,才代表说了很多。 罗万化是王锡爵铁杆盟友,之前王锡爵就打算推罗万化取代林延潮为礼部尚书,结果弄出了焚诏打脸之事,然后王锡爵又打算用罗万化为吏部尚书,结果遭到顾宪成的打脸。 吏部用一句‘翰林为宰冢善擅权,高拱故事’来怼之。最后陈有年为吏部尚书。 这一次王锡爵又推罗万化入阁?吏部那边? 天子欲问又止点点头道:“朕知道了。” 但见王锡爵道:“阁臣增补必经廷推,若廷推上有这二臣的名字,臣推举陛下用之。若有不然……” “怎么先生还有第三位人选吗?”天子问道。 但见王锡爵缓缓道:“启禀陛下,老臣自任首揆以来,至今日一年另六个月,老臣屡次上疏恳请陛下缩减宫中用度,如罢江南织造,停江西陶器,减云南贡金,出内帑振河南饥,陛下闻之并无半点相责,此老臣之恩典。” 天子听了有些不自然,他当然没有半点相责,王锡爵的上疏他都没有同意就是。 “老臣以为治国当以王道,无偏无党,无反无侧,以会天下于有极,然而无偏无党,百官以为不亲,无反无侧,百官以为谀上,譬如各省亏空,下面官员只知向请求朝廷减免钱粮,然不知汰苛吏,清弊法,裁冗费,视朝廷令旨于虚文,朝廷减免款项尽被上下中饱私囊……老臣这才明白治吏立法在于善政之先!” 天子闻言面色铁青,最终露出无奈之色:“这些都是朝廷的积弊,非一朝一夕可以改之,先生不必过于责备。” 王锡爵道:“老臣当政也常思何为无为?譬如一事一物不动时,你不去动他,是无为。一事一物动时,你不去让其不动,也是无为。盖无为并非无所为,而是在于运而不积。” “老臣读庄子马蹄一篇,以伯乐善治马,陶匠善治埴木为过,故老臣主张上无为,而下有为。以为施政以放任自然为善治,以揉曲为直,矫正自然为不善治。” “但老臣读林延潮之书,却见林延潮云,三代之时人无知无欲,故而易治,故老子云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但后来世间物欲横流,权谋横行,再使百姓弃智绝欲,再归于无知无欲已不可行,故而要治民者,先立以仁义之说,再以法制之!” 天子听了林延潮之言眉心一抖。 王锡爵道:“老臣当国之初,一心想重归于高祖,成祖时政治清明的气象,但至今日才明白一时当有一时法,再归于高祖,成祖时气象已不可得,至于将来施政如何走老臣不知如何主张,与其尸位素餐,倒不如留待后人。” “至于老臣所举的沈一贯,罗万化二人,皆一世之才,但论及匡扶社稷二人力有未逮,至于抚世之才不是没有,就看陛下想不想用就是。” 说完王锡爵起身道:“陛下,自古以来君臣相遇相成,始终完美如臣乎,谁乎?一出再出,千负万负,又博异常之宠以去如臣者,又谁乎?陛下再生之恩,老臣万死难以报答,今日以肺腑之言道之,还请陛下裁量,老臣先行告退!” 说完王锡爵起身离去。 天子看着王锡爵离去,默然不语。 而在宫外还有另一人目视着王锡爵,此人正是田义。 田义目送王锡爵,脸上露出一抹不屑之色,这时候一名小太监走到田义身旁对他耳语了几句。 “是沈一贯,罗万化?还有第三人?” 小太监低头称是。 田义点了点头,然后冷笑一声。 石府。 石星正与一名仙风道骨的老者,以及数名官员正在饮酒。 这位老者不是旁人正是沈惟敬。 “这援朝平倭的大功,全仰仗沈先生,石某这杯酒先敬沈先生!” 沈惟敬闻言抚了抚三尺长须笑着道:“岂敢,岂敢,倭寇鼠辈,惧皇上天威,摄本兵威名早有怯意,老夫过去不过一席话即束手而降!” 石星闻言大笑,当即与沈惟敬对饮一杯。 暖酒下肚,沈惟敬脸色更是有几分红晕大呼:“满上,满上!今日大家不醉不归。” 石星大笑,一旁一名户部郎中给沈惟敬斟酒,阿谀之色十分明显。 沈惟敬继续大吹牛皮,比如倭酋丰臣秀吉,小西行长见了他先是如何如何之傲慢,如何如何之无礼,但只闻他沈惟敬一句话下,在场倭酋无不色变,无不动容,无不颤栗。 总而言之,沈惟敬他老人家是游刃有余,视百万大军如无物。 沈惟敬酒喝得有些高,后来越吹越不像话,除了石星认真倾听外,一旁官员都有些听不下去,但即便如此还是要恭维几句‘诸葛孔明舌战群儒不过如是’,‘班超,王玄策不如沈公矣!’ 沈惟敬听了更是高兴,不久醉倒在酒桌上。 却听他模模糊糊道了一句:“其实沈某哪里有什么功劳,全仰仗林经略只故!” 众官员一听色变,这算是酒后吐真言吗?石星与林延潮不对付,是众所周知啊! 大家看石星脸色确实有些不好看,连忙道:“沈游击醉了,醉了,快扶他下去休息!” 当即数人将沈惟敬退下回房歇息。搀扶下沈惟敬掩面,眼中左右看了一眼,哪里是有醉意的样子。 而石星与几名官员又重新回到了酒席上。 这数人都是石星乡党心腹,故而沈惟敬走后,酒席上又是另一个气氛。 一人出声道:“听宫里传出消息,王太仓似向天子举荐罗万化,沈一贯二人入阁。” “哦?”石星抚须想了想忽道,“这沈四明与王太仓似没什么交情吧!” “确实没有交情,故而才要举荐,为得就是保罗康州入阁吧!” “原来如此!”石星点了点头,“王太仓还有这一手,沈四明是当今吏部尚书陈余姚的同乡,这浙籍官员在朝堂上可谓声势不小,若沈四明入阁内外呼应……对了,这沈四明老夫记得是反对封贡的吧!” 几位官员都是点头道:“正是如此。” 一名官员道:“都已经说了贡道放在朝鲜了,还能在朝鲜铁山这样的要害之地屯兵,倭国另外赔银于本朝三十万,这些我等与玄苏,小西飞都已是谈得差不多了,那些官员还有什么不满意。” “京中户口外乡人十之五六,外乡人中浙籍之士又居十之五六,这……需谨慎啊!” 石星点点头道:“沈四明此人处事阴柔,且城府深沉,他在阁中主持,若他反对封贡,那么何人可以阻之?” “赵兰溪素来无胆,张新建没有根基,沈四明若与陈余姚二人同气连枝,那么势必难制啊!我等必须寻一支持封贡的阁臣,万一东事再起,圣上怕是要问罪于我等了!” 听了石星这么说,众人都面有难色。 一名官员问道:“那么朝中有哪位大臣是支持封贡呢?上一次廷议除了元辅之外,满朝官员无一赞成封贡,都是许封不许贡!” 石星来回踱步一阵,突然回过头道:“想来想去只有一人!” 众官员眼睛一亮道:“林侯官?” “不错,这朝鲜之功堪合未定,若是我们与林侯官修好,送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到时林侯官有这朝鲜之功在身必然顺势入阁,而后在封贡之事上支持于大司马!” “只是……只是林侯官与大司马之间的恩怨……” 石星闻言摆了摆手道:“我与林侯官并无私怨,只是封议之争罢了。这一次朝鲜之功九成在林侯官,石某一事归一事,这抗命之罪当劾,但倾世之功则当公布于天下!” 众官员闻言纷纷道:“大司马高见!” “大司马果真公忠体国!” “大司马无私念啊!” 石星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次日,朝鲜大功兵部终于堪定。 李如松加其为太子太保,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正一品。本来石星还保荐李如松为辽东总兵,但几位言官认为李如松劳苦功高,应修养一二,故而暂未授辽东总兵。 至于蓟辽总督宋应昌,则官拜兵部尚书,总督京营戎政。 李如松麾下各将李如柏,李如梅,查大受等等都有封赏。 而吴惟忠实授浙江副总兵,另赏赐黄金白银。 南军将领之中唯独王必迪因于道之作梗,没有封赏,也没有抚恤。尽管朝鲜国主替王必迪申冤,但也被于道之按下不表。 至于出使倭国给事中林材,因坚贞不屈之志,洞悉倭国虚实也被拜为右通政。 而陈行贵则留在朝鲜没有回国,给朝廷报了一个病亡。 林延寿因在山东手刃倭寇‘五人’的开挂之举,而被兵部如愿以偿保奏为千总,继续坐镇于山东。 至于林延潮,石星将他的功绩列在第一,称其尽管有晋州之战抗旨之过,但不掩援朝破倭之功,另外朝鲜国王世子也不忘记林延潮,一致称他于朝鲜有再造之恩,经过兵部向天子陈奏。 当然林延潮已是礼部尚书了,故而对他的封赏,石星不敢擅议,而是交给天子定夺。 于是经过石星这么一上奏,顿时赢得舆论一致赞赏。 石星因此在官场上获得一个‘不计前嫌’的美名,一时再也没有百姓往他轿子上投臭鸡蛋了,也再没有人背着指责石星为奸臣,甚至是石府的厨子出门买菜,京师百姓们都善意地偷偷多塞了一把! 当此事经厨子之口由家人道之传到石星的耳中。石大司马仍是‘老夫一贯直道而行,岂是将区区物议放在心上’的口吻,然后默不作声地比平日多添了一碗饭。 不过石星的好意林延潮没有领,他上疏言道,自己无一事成,朝鲜之功应当尽归于宋应昌,李如松等将臣,而林延潮自己也是难堪造就,故而决定辞官归里。 然后天子准了林延潮的辞疏。 吏部。 文选司郎中顾宪成这几日很忙,自天子下旨五日后廷推阁臣二人后,他一直忙于此时。 照例他与吏部尚书陈有年先去内阁值房咨询内阁大学士。 但是上一次因为推举吏部尚书陈有年的事,吏部与内阁相互骂了半天,双边早就失和。 尽管这一次廷推内阁大学士事关重大,吏部尚书陈有年,文选司郎中顾宪成仍是决定不经过内阁自行拟定名单。 吏部尚书陈有年的火房内,他与文选司郎中顾宪成正相对而坐。 陈有年抚须道:“这一次廷推阁臣,吏部没有请教阁臣,然后自拟堪任官员,万一被抓住把柄,怕是要被陛下重责啊!” 顾宪成道:“回禀大冢宰,被除籍罢官降职,顾某早作好准备了,若是圣上降怒,顾某一人担之!” 陈有年道:“诶,话不可这么说,你我休戚与共。但正是如此早就成了阁臣的眼中钉了。” 陈有年说到这里不由一叹。 “大冢宰,王太仓去位,阁臣论资历威望,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同时得到天子信任,百官畏服,将来朝政归于公议,又何必担心小人!” 陈有年摇了摇头,顾宪成还是不死心啊! 陈有年道:“以天下之公议,寄之天下之人,使天下之人言之,何其难也?” 顾宪成道:“大冢宰……” “好吧,这一次就听你之言,你打算推举何人?” 顾宪成道:“顾某打算推举原任东阁大学士王家屏、南京礼部尚书沈鲤、原任吏部尚书孙鑨,前左都御史李世达,……” “慢着……”陈有年打断,“叔时,这些人除了沈归德,都是开罪天子而被贬斥的官员啊!” 王家屏当了不到半年首辅,然后与天子吵架结果回家。 孙鑨是前任吏部尚书,顾宪成的老上司,京察后与王锡爵大战一场,不少清流之士因此被罢官。 还有前左都御史李世达,在京察时站在孙鑨一边,然后又与王锡爵做对,最后与孙鑨一并辞官。 顾宪成道:“下官知道,但朝廷没有明文,廷推大臣不可从被天子贬斥的官员中推举。” 陈有年摇了摇头道:“如此易触天子之怒。” 顾宪成道:“王山阴,孙太宰,李总宪都是清正耿介之臣,为百姓社稷屡次上谏,最后蒙冤而去位。顾某身负几位重托,本意也是使言路通畅,民情随时可以上达,公议舆论可以约束天子之所为,此事若成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若是不成,免官而去也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陈有年闻顾宪成之言语,点了点头道:“好了,既是如此就依叔时所言。” 然后顾宪成又写了几名堪任官员的名字。 其中有礼部尚书沈一贯、左都御史孙丕扬、原任吏部右侍郎邓以赞等等,都是名声显赫,为官很有清望的官员。 陈有年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问道:“叔时,你这里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顾宪成拿了名单又重新看了一遍,问道:“不知大冢宰说得是谁?” “罗康州!” “听闻宫里的消息,罗康州与沈四明皆为王太仓举荐陛下为入阁人选!”顾宪成言道,“沈四明不过是王太仓弄出来作个样子,这罗康州才是他真正要推举入阁的!” “王太仓要退了,何不卖他个面子呢?” 顾宪成道:“大冢宰,当初罗康州与你争吏部尚书失败,怎知他是否会继续怀恨在心。而且他为王太仓推举入阁,若是下一个王太仓如何是好?” 陈有年心道,如此可是将天子与阁臣都得罪了啊。 但他还是决定支持顾宪成,他继续看名单,然后忽然又问道:“叔时,还有一人不在此列?” 顾宪成问道:“还请大冢宰直言。” “就是新以朝鲜之功声闻天下的林侯官,你怎可少了他?” 顾宪成闻言道:“回禀大冢宰,并非下官失察,只是若林侯官出任他职,顾某绝无二话,唯独阁臣不可!”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七十五章 重新廷推 顾宪成一再顶撞,反对陈有年的意见,令人生出到底你是吏部尚书,还是我为吏部尚书的念头。 但是陈有年丝毫也不动气,一来他这一次出任吏部尚书是顾宪成推举,若非顾宪成三番五次直面顶撞首辅王锡爵,吏部尚书早就是罗万化的了。 二来顾宪成,赵南星,邹元标三人是当今清流官员中的领袖。在清流官员中有无比的影响力,陈有年必须借重。 不过现在顾宪成反对推举林延潮,陈有年却有自己的主张。 陈有年道:“叔时,张太岳后,朝中重臣如张四维,申吴县,王太仓权势赫赫,因其在圣上眼底都是能奉意而为的,而许新安,王山阴,孙余姚之去而在于圣上认为不附其意之故。” “再说眼下朝局似安实危,实应有一位有魄力,敢于任事的大臣出来,整治朝纲,再不济也要把局面维持下去。数来数去当今朝臣之中谁有此能,谁又有此魄力呢?你想此时此刻在圣上心底是如何想的呢?” 顾宪成品陈有年话里的意思沉吟道:“大冢宰的意思是,林侯官不阿上意,却又有魄力整顿朝纲。圣上既担心他入阁后擅权,但又想启用他来主持朝局?” 陈有年道:“不错,对我辈而言,他不阿附天子,将来不会是申吴县,王太仓之辈,可是他也有门生,士林清望的支持,将来怕会独断朝纲!” 顾宪成道:“太冢宰明鉴!” 陈有年道:“叔时,正因如此,一旦林侯官入阁拜相,我们与他就是异论相搅之局!” 宋真宗时,王钦若出任宰相之后,真宗又把与王钦若派系不同、政见不同的寇准任命为宰相。宋真宗将此称为:“且要异论相搅,即各不敢为非。” 顾宪成略一思索即道:“大冢宰所言极是!一眼看出了此中的微妙。” 陈有年道:“身在朝堂上这么数十年,这一点眼光还是有的。此也是林侯官早就有意为之!” 顾宪成疑道:“依大冢宰说来,难道林侯官布局在此?” 陈有年笑着道:“叔时,听闻林侯官拜礼部尚书时,曾去无锡找你却吃了闭门羹。后来林侯官多次与你修好,还屡次朝廷举荐于你?你道是为何?” “他明知与你政见上有分歧,难道是给自己找麻烦?或怕得罪你?” 顾宪成闻陈有年之言,突而脸色一沉。 陈有年看顾宪成脸色知道他已明白自己意思了,不过他却不高兴。 但见顾宪成道:“大冢宰,林侯官辞官还乡,此事圣上已是御准了。” 陈有年道:“他要走,我们要留,否则林侯官,王太仓都走了,你我又何必留在朝堂呢?” 顾宪成闻言神色一僵,有些难以接受。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他一生的抱负,他不相信在陈有年口里,自己在天子眼中是如此地位。 陈有年也觉得有些点得太透,少几分机锋在其中。 于是他转而道:“叔时,林侯官有清望,亦有才干,推举他入阁,我们既是向朝廷推举贤能,也是众望所归。至于最后用不用却在于圣上,而不在于我们吏部。” 顾宪成问道:“那么大冢宰的意思,是觉得圣上不用林侯官?” 陈有年笑着摇了摇头道:“本部倒不是说用或不用,这一次廷推,我们吏部推举九名官员,再廷推出七名,而最后圣上从中钦点二人。本部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顾宪成道:“就算陛下用林侯官不过二成之数,但以林侯官当今声望而论,定在这七人之中。” 陈有年道:“这有何不可,于公而言,有利于天下苍生,于私而言,也是为了吏部!” 陈有年已是将此中玄奥说得非常明白了。 顾宪成听完之后,站起身来向陈有年躬身一揖然后道:“大冢宰,下官承认与林侯官有私怨,但绝不至于因私害公。此人屡屡主张新政和变法,鼓吹名利,霸术,严法如此惑乱人心的歪理邪说。若他入阁施政,必会乱天下之根本。” “下官以为聪明才智太过并非好事,王莽,王安石何尝不是才华横溢之辈,但最后却祸国殃民!此事不可不鉴。治理天下还是当以正心清本为先!” “至于这异论相搅之局,足见林侯官心机如此深,若是他入阁将来必是弄权之贼。为宰相者德在于才之先,故林侯官不可为宰辅!还请大冢宰明鉴!” 听了顾宪成之言,陈有年叹道:“新政变法哪有如此简单,就算当年之张江陵也是举步维艰。” 说到这里陈有年又笑了笑道:“但既是叔时如此坚决,那么本部不强求。就以此为廷推时堪任官员之名单吧!” “下官谢大冢宰!”顾宪成长长一拜,然后离开了陈有年火房。 火房中,一名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步出来到陈有年面前,此人正是陈有年的幕僚。 “周师爷,你怎么看呢?”陈有年问道。 这周师爷笑了笑,手抚三尺长须道:“东翁,林侯官算得尽一个利字,算不透一个心字。他不清楚以顾叔时这强霸的性子,是不愿意入林侯官之局的。” 陈有年摇了摇头道:“本部心底何尝不惋惜呢?本部心底也不认同,林侯官那新政变法的一套,但对其才气魄力还是佩服的。再如何他也不是张江陵。可惜叔时如此固执,不肯变通啊!” 周师爷继续道:“东翁,有的人是留着路给别人走,如此自己的路也是越走越宽,还有的人,是不给别人路走,如此走着走着,自己的路也走没了。” 陈有年大笑:“这话说的在理。” 随即陈有年无奈道:“本部就是对顾叔时太容忍,到任以来无一事不迁就他。” 周师爷笑道:“如此得罪人的事,东翁如何能在前头呢?顾叔时要去就让他去好了。” 陈有年闻言大笑。 紫禁城,慈庆宫。 皇长子已是出阁读书第六个月。 晨曦之中,皇长子早起读书,讲官孙承宗随侍在侧。 孙承宗还记得去岁寒冬腊月时,皇长子要在慈庆宫中读书。 慈庆宫本就是年久失修,而服侍的太监们也因天子,郑贵妃,故意不给皇长子生火。因此皇长子被冻得是瑟瑟发抖。 孙承宗当堂怒斥服侍的太监,令他们立即给皇长子端来炭盆,这才令皇长子免于受冻。 至于这样的事还有不少,内府时常克扣用度,以至于慈庆宫无法自给。 孙承宗一面据理力争,一面劝皇长子要懂得忍耐。 孙承宗明白如此可能会令天子的不高兴,但他更明白身为讲官就要为分内之事。 一直到了现在寒冬早已过去,气候温暖,而在孙承宗屡次三番请求下,内府里也拨了一笔银子用于慈庆宫的修缮。 想到这里,皇长子向孙承宗道:“孙先生,你昨日讲得孟子非不能也,孤还有些不明白。” 孙承宗回过神来,皇长子天资不算聪颖,但论勤学好问倒是令他感到欣然的。 孙承宗笑道:“殿下。这一篇是孟子的用心所在,讲到帝王的能与不能,用于王道之上。” “王者力足以举百钧,却不足以举一羽,何也?是不为也。王者能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一条舆薪,何也?是不见也。王者可以恩泽侧近,自己喜好的动物,却不愿恩泽百姓,天下,是不愿为之,而百姓不能安居乐业,王者不是看不到,而是不愿去看。” 皇长子点点头道:“王者当以百姓为心,天下为心。” 孙承宗笑道:“殿下,正是如此。” 皇长子看向孙承宗问道:“时孙先生教导有方。孙先生为孤的讲官一年有余了,别的讲官都有回乡省亲,而孙先生的家离京师不远,为何从未见过你告假过呢?” 孙承宗道:“孙某家中有贤惠的妻子照顾,家里本有些田地,前些日子又买了十来亩旱地,雇人耕种,故而日子还算过得。家里不需要孙某,但宫里却用得孙某。” 皇长子点了点头道:“是了,听闻林大宗伯近日已是辞官回乡,孙先生到时候去送一送吧!你们好歹也是师生一场。” 孙承宗闻言一愣,然后道:“殿下,孙某不能去送。孙某不仅是林大宗伯的学生,也是殿下的讲官。若是学生去送无妨,但殿下的讲官却不能送。” 皇长子闻言长叹道:“孙先生是怕孤担上一个结交致仕大臣的名声吧,这是孤的错,连累先生了。” “殿下万万不可这么说,侍奉殿下是孙某的福分,臣还是继续解孟子吧。”孙承宗哽咽言道。 慈庆宫内,师徒二人细细长谈,即专研经史,亦有人情世道。 这一切自是落入有心人之眼,悄悄地记载下来。 京城清晨,一层薄雾笼罩。 因为入了夏,所以天亮得早。 天边微微的晨曦下,但见京师里大街小巷里烟气蒸腾,大多是沿街的摊贩给早起的官吏百姓蒸煮饭食。 京师街道两边都是发臭的沟渠,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夜卒有气无力地蹲在沟渠旁,或拄枪依在屋檐边两眼无神地站着。 林延潮离京的清晨,看着这天子脚下的京师,但觉得平静却暮气沉沉。 “大冢宰那边说,顾宪成反对提选老爷为阁臣堪任,他也不好反对,望请老爷见谅。”马车里陈济川低声与林延潮言道。 林延潮闻言道:“若非朱金庭,我与陈有年本就没有太深交情。”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车帘外道:“这次离京看是真要走了,当年释褐,我从这正阳门坐着马车入城,也是如此的清晨,当时展明也在车上,最后金殿之上我被点中状元!” “那时候张江陵当国,京城上下还有几分气象,但现在……” 说到这里,林延潮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今日他一身布衣,随行不过几辆马车,携家人下人准备返乡。 因为担心有官员前来相送,林延潮起了一大早就出门。 到了正阳门时,方从哲,陶望龄等门生等候在那送一送林延潮。 离别之际自又是一番伤感,方从哲等人一面与林延潮叙别,一面看向京城远处。众门生唯有孙承宗没有到。 “稚绳,真是的,怎么如此胡来!”陶望龄不由低声相责。 袁宗道道:“诶,稚绳或许有什么难处吧!” “不错,他是皇长子讲官,或许顾忌一二,但尔张不也是皇长子讲官,为何他来稚绳却不能来。”陶望龄看着正与林延潮道别的李廷机言道。 袁宗道一时语塞。 正在这时候,一阵铃声传来。 “避道!” “避道!” 十余羽骑沿路呵斥,沿途百姓们躲闪慢了一些,都为马鞭所抽打。 “是何人座驾?”陶望龄问道。 一旁叶向高负手冷笑道:“是兵部侍郎于道之的座驾,他刚奉了皇命要巡视宣大,眼下此人圣眷正隆,自是张狂!” 本是师生相送,但到了于道之座驾行来时,众人不得不避让一旁。羽骑还喝令沿途百姓必须跪道。 林延潮此次致仕没有恩荣,之前以侍郎还乡时,还赐予驰驿,全俸什么。但这一次什么待遇也没有,好似复官后为朝廷白干了三年多一般。 他虽一介布衣,但毕竟是致仕的二品大员。而众人之中官位最高的是国子监祭酒萧良有,虽是四品,但身为最高学府的学官见了吏部尚书也是不拜。众翰林们也是自持清贵,也不予理会。 自有人通报了几人身份,故而这些羽骑也不敢啰嗦。 众人目送于道之的座驾直直从正阳门下行过,很是十分威风。 众人虽不明于道之在朝鲜所为,但也听闻此人贪婪的名声,有几分不屑。 “落轿!” 但见于道之的轿子在林延潮面前停下,于道之下轿后满脸春风地向林延潮,萧良友作礼道:“这不是大宗伯,萧祭酒吗?” 于道之十分殷勤,半点没有骄色,更没有因林延潮致仕而在礼数上有半点怠慢。 于道之与林延潮说了几句话后,再八面玲珑与众人一一寒暄,这才上轿而去。 众门生看了于道之此举,倒是对此人方才的恶感淡了几分,至少此人会做人。 “祸国奸贼谦虚退让故左右逢源,为国为民倒是耿介难容!”于仕廉冷笑言道。 于仕廉身在这一次征朝赞画,本来要被提拔为郎中之职,但因顶撞了石星,又兼林延潮门生的缘故,这次没有被朝廷封赏。 林延潮闻于仕廉之语笑了笑。 于道之的车驾渐渐远去,他回首望向来路,京城依旧冷清至极。 一等落寂的情愫涌上心头,林延潮淡淡地道:“稚绳终究还是没有来啊!” 不久林延潮的马车离了正阳门。 就在林延潮离京的次日,在京五品以上官员于阙左门外,廷推内阁大学士。 王锡爵辞相已成定局,赵志皋,张位二人以中旨入阁,威望资历都是不足。故而新廷推的两位阁臣将举足轻重。 几十名官员立于城楼之下,就算身为九卿宰相,遇此场合也必须站着。 与上一次廷推陆光祖入阁之际比较,这一次多了一些面孔,少了些老面孔,两载光阴已是足够官场上进行不少人事更易。 该来的官员都来了,哪怕是病重在家的官员,这个场合都要到场。 谁错过这样的场合,基本官场智商就是幼儿园水平了。官员但凡只要还剩一口气,爬也要爬来。 当然除了首辅王锡爵,他称病未至,但他不在此列。 国子监祭酒萧良有来得很早,吏部官员给萧良有堪任薄上名单时,萧良有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堪任薄上有官员的年资履历等等。 名单有原任东阁大学士王家屏。 南京礼部尚书沈鲤。 原任吏部尚书孙鑨。 南礼部尚书沈一贯。 詹事府掌府事兼礼部尚书陈于陛。 左都御史孙丕扬。 前左都御史李世达。 原任吏部右侍郎邓以赞。 吏部左侍郎赵参鲁。 萧良有看了名单,其中果然没有林延潮的名字,当然也没有之前在官场上传得沸沸扬扬的礼部尚书罗万化,而且孙鑨,孙丕扬,李世达,赵参鲁这几人都是非翰林出身。 吏部与内阁矛盾之深可见一斑,这一次廷推阁臣,看来吏部是要与内阁扯破脸了。 萧良有看到这里,不由长长一叹。 “萧兄何故长叹?” 萧良有回过头,但见是右通政林材,二人笑着作揖。 这阙左门下大臣济济,不过他与林材二人是可以相互扶持的,而两年前廷推陆光祖时他们还不得入场呢。 “我看这一次廷推后,朝堂又要多事了。” 林材笑了笑,与对面一名相熟的官员遥遥作揖,然后道:“这么多年不是也是过来了。只看这一次王太仓去后,朝局上是否有新意了。” “难,除非……” 林材道:“你我何尝不知,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萧良有点了点头。 紫禁城,猫房。 张诚正给天子御猫喂食,顺带着打理猫毛。 本来喂猫这样的小事本不足以劳动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但张诚知道投其所好的道理。只要这只御猫能在天子面前对他流露出一二亲近,就不妄他下如此功夫了。 “老祖宗,外头廷推的结果出来了。” 张诚闻言抚了抚柔软的猫身,将饲碗放在一旁,左右给他搀扶起身。 张诚自嘲道:“毕竟上了年岁,这腰也不利索了。” 左右连忙道些,老祖宗身子利索,比我等还好的话。 逢迎声中,张诚拿过廷推名单。看了一半,张诚眉头一挑,然后干笑道:“下面是怎么回事?这官越当越不懂事了。” 一名火者道:“听闻这一次预拟廷推名单是文选司郎中顾宪成的主意。” “除了他还有哪个官员有这么大的胆子!咱家当年还真是看走了眼。” “老祖宗说得是,咱们大明朝还轮不到这些人说得算。” 张诚点点头道:“是了,这堪任阁臣平日言行交游都备好了吗?” 对方奉上一叠纸道:“今早刚从东厂那抄录的,但还有不全,其余的晚上再给老祖宗送来。” 张诚点点头,当即对旁人道:“立即随咱们面圣。” 乾清宫里。 天子正与郑贵妃与皇三子一并用膳。 虽说是家常小宴,但三人面前饭食百余盘,经侍者一一奉上。 但见皇三子吃得是津津有味,郑贵妃见此不有抿嘴微笑,天子也是一脸慈爱的样子。 “陛下,咱们皇儿的胃口真似你当年。” 天子笑道:“不错,似朕当年。” 说到一半郑贵妃突而落泪。 “贵妃怎么了?” 郑贵妃拿巾帕拭泪道:“皇儿已是九岁,过了几年就要出外就藩,臣妾和皇上不知还能陪着皇儿几年。” 天子闻言神情也是一黯,然后道:“皇子成年后就藩这是祖制,朕何尝不想让皇儿留在朕几年,只是……大臣们不肯啊。” 郑贵妃垂泪道:“皇上春秋正盛呢,他们就一个个巴结起未来的储君了。” 天子闻言也是无话可说,这时候但见外头张诚,田义,陈矩一并都在廊下候着。 用膳后,天子会见三位司礼监太监。 待天子看过廷推名单将奏本按在桌案上,笑着问道:“张伴伴,你说这廷推推得如何?” 张诚道:“回禀皇上,内臣以为这一次吏部没有潜会皇上的意思,而并非显逆圣心。堪任阁臣向来都是从翰林中选拔,吏部这一次推举确实是失察了。” “仅仅是堪任官中有非翰林出身吗?吏部这次不是失察,而是在市恩,在因私坏公!”天子陡然抛出这一句话,令殿内的张诚三人都是不安。 天子道:“王家屏致仕两年,居然列在第一名,吏部这是何意?是联合在京官员来一起反对朕吗?” “吏部不知陛下意在堪任阁臣,而不是起用先任阁臣,这是吏部行事有误。” “行事有误?吏部这是在擅权!” 天子动了雷霆之怒了。 不过想想也清楚,最后这堪任名单上,官员推举从高到低分别是王家屏,沈鲤,孙鑨,沈一贯,孙丕扬,李世达,邓以赞。 以往廷推阁臣之中也不是没有外官陪跑的例子,但七人之中竟有三位非翰林出身,吏部显然是要与内阁干上了。 非翰林不入内阁就如同一句空话。 而这七人之中王家屏反对过天子,李世达反对过王锡爵,孙鑨反对过天子和王锡爵,但就是这三人在廷推之中分列一三六位。 顾宪成拿出这个名单的意思,难道就是为了证明天子在百官之中是多么不得人心吗? 难怪天子见此名单火冒三丈。 张诚连忙与一旁猫监示意,对方会意立即将天子心爱的御猫捧出。 天子手抚御猫柔顺的毛发,心情稍稍舒缓了一些。 “朕记得王先生推举了罗万化,为何堪任阁臣之中没有他的名字,难道礼部尚书也不与推了吗?吏部都推了什么人来?索性陈有年也如陆光祖一般入阁好了。” 田义道:“皇上,据臣所知吏部尚书陈有年身子一向不太好,此次是由其属官主张。” 天子道:“自赵南星,顾宪成入吏部以来,其恣意行事不是一次两次,朕必须予以重谴!” 张诚道:“陛下,吏部文选司郎中已是三易其官,是否再斟酌?” 天子斥道:“朕罢一个吏部文选司郎中都罢不得吗?不仅如此,朕还要将廷议打回去重推!” 天子不满意廷推结果,而下令吏部重推官员也是有的事。 不过在万历朝此举倒是很罕见。 难道七名堪任阁臣就无可用之臣吗?圣意如何,众人都是不清楚。 “陛下真要重推吗?此事还请三思啊!” 天子冷笑道:“你们看不出,这七名堪任阁臣真正能用者是何人?” 三人定睛仔细一看,没错,堪任阁臣之中有四人在天子心中是没有资格的,然后再从剩下三人中点选两人为阁臣范围太小了,或者说是意图太明显了。 张诚道:”邓以赞廷推位列第七,资历威望明显不足,再去掉王家屏,以及三名外臣,那么吏部真正要推的是沈一贯,沈鲤二人。对于陛下而言……吏部果真是在擅权!” 田义道:“陛下洞察之明,神武之断,此臣等不及啊!” 天子点了点头,继续手抚御猫道:“朕早就看出了顾宪成的用意,故而才责吏部在擅权,吏部一口气推举了七个人,实际只有二人可用,方才朕为何问罗万化?正因为吏部不愿朕用罗万化,文选司郎中手握推举堪任官员之大权,但却如此弄政,着实可恨!” “朕决意罢去顾宪成的官职,并重推阁臣!立即传谕内阁!” “臣等遵旨!”张诚三人立即回答。 然后中书官李俊奉旨至内阁将旨意传达给尚在阁理政的赵志皋,张位。 吏部与内阁不和已久,这一次廷推阁臣,陈有年,顾宪成丝毫没询问过赵,张二人的意思,此举早就令内阁不满了。 二人将此事告知王锡爵后,三位阁臣分别上疏,表面上为吏部求情了一番,但最后还是将顾宪成罢免,并重推内阁大学士。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乘舟梦日月 免职重推的诏令下后。 天子下诏严斥,以会推七人中有吏部尚书与左都御史为由,指责吏部“显属狥私”,将顾宪成贬官外调。 先是吏部尚书陈有年上疏为顾宪成求情,随后户科右给事中卢明诹,兵科右给事中逯中立、礼部郎中何乔远又分别上疏援救顾宪成。 顾宪成也上疏自辩……吏部铨曹也,非其人不可居于重地,既居于重地不可疑其人。即以专权结党为嫌,畏缩阻消,自救不暇,则铨曹之轻自臣而始,此臣之罪也。 但是顾宪成上疏及同僚相救,反更被天子视为结党营私,将顾宪成除籍为民,并在诏书上添了一句‘永不录用’。 吏部尚书火房。 陈有年坐在堂上与周师爷喝酒。 周师爷见陈有年脸上满是郁郁,不由宽慰道:“东翁,顾叔时之去,也是他自己之故。你不必太介怀了。” 陈有年摇了摇头道:“顾叔时之才可称一时……可惜心胸不能容物。” “老爷,何出此言呢?” 陈有年道:“你可知道革职旨意到时,顾叔时对左右同僚笑称,庙堂之上寸许转圜之功千难万难,怎么及得水间林下一句讲学之效,他此去将效仿林侯官回东林书院讲学了。” “哦?顾叔时竟说这话?” 陈有年点点头道:“是啊,顾叔时之言乃诛心之言,自己被斥罢了还要扯上林侯官。非要二人一个都回不到朝堂上吗?” 周师爷道:“这或许就是瑜亮之争吧!没有林侯官,以顾叔时之才望,可谓天下士林之领袖,但有林侯官在,他只能屈居次席吧!” 陈有年笑了笑,一口酒仰头呡下。 “周兄,你我相知三十年,从当年老夫任刑部主事时,你就跟在我身边。很多事你都能替我拿主意,而且拿得很好。这一次你还要帮我,替我想一想如何拟定阁臣,既不违上意,也不负百官!” 面对陈有年如此信任,周师爷有些感动:“老爷,如此我就大胆做主了,现在文选司郎中空缺,陛下的意思是要东翁一人主张。” “从圣意来看,外臣不能选,致仕大臣不能选,那么可以推升的大臣也就那么多了,下面数过去,不是资历不足,就是威望不够,如此下去怕是要滥竽充数了。” 陈有年点点头,又是一口酒道:“昔日吏部重推,本朝虽有非翰林不入内阁之说,但是毕竟未列成文。但这一道旨意后,吏部堪任官员怕是连推选外臣也不得了,吏部权轻自此而始了。以后未揣摩圣意廷推,就有结党之嫌,又要我吏部尚书何用?” 周师爷连忙道:“东翁,万万不可这么说啊。” “还是那句话,你替我拿主意。” 周师爷站起身捏须踱步一阵,然后走到书案边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名字,然后递给陈有年道:“老爷,这一次廷推,你将此人列入如何?” 陈有年看了微微变色道:“师爷,此人?” 周师爷问:“东翁,他不是翰林出身吗?还是当今礼部尚书。” 陈有年道:“不妥,顾叔时极力反对此人入选,若是我将他名字列入,恐怕会背负上一个阿上的名声,从此以后抬不起头来。” 周师爷笑着道:“那就再加上一个名字。” 周师爷又在纸条上添了一个名字。 “东翁,此人也是翰林出身,也曾任过礼部尚书啊。” 陈有年容色稍稍舒缓,但仍是迟疑着道:“可是……陛下先前的旨意是,凡致仕官员不可与推啊!” 周师爷笑道:“陛下指得是王山阴,他是致仕阁臣,故是添补阁臣而非起用阁臣,这致仕阁臣不与推,而并非致仕官员不与推。至于此人是致仕,但却并未出任过阁臣,又有何不可?” 陈有年沉吟了片刻,然后道:“话虽是如此,原先与顾叔时商议时也是意属于他,怎奈顾叔时执意反对,但今时不同往日万一再引得圣怒……” 周师爷笑了笑道:“东翁方才不还是恼吏部之权被侵夺一事,所以必须这二人一并与推,前者是王太仓举荐的,后者则……则是出自天下公论!至于如何选则在于陛下!” 陈有年笑了笑道:“说得好,无论是谁入阁,这份人情本部都是可以用一辈子!” 周师爷略一沉思道:“还是东翁考虑周全,不仅是人情,如此士林公论也会站在老爷这边的!” 五日后阙左门重推阁臣。 这一日天公不作美,阴霾密布。 山东,河南大水,闹了洪灾。这大旱之后,又遇洪水,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两省百姓日子过得极苦。 南方也不太平,王自简在南直隶举众起义。 现在众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河南,山东老百姓受灾,南方农民的起义,一时都上不了官员们议论的台面。 百姓受灾,农民起义对于朝臣而言已是家常便饭,此事常有,而廷推宰相而不常有。 林材,萧良有仍是在无人注意的地方聊天说话。 “众朝臣都是对皇上打回之前廷推重议有所微词,而对河南大水,南方的民乱却无人关心,朝廷至此……”萧良有摇了摇头。 林材经历这么多事,心境早是不同:“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牵涉多少朝臣们荣华富贵,怎可视之等闲。至于百姓们……又有谁能,谁敢替他们说话?” 正说话之间,众人看去但见礼部尚书罗万化身着大红绯袍与一众官员抵至,此人前呼后拥声势不小。 清流官员看见罗万化前来,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他们以往有多厌恶王锡爵,今日就有多厌恶罗万化,不过谁都明白作为现任礼部尚书罗万化,手底下自有些门生故吏作为他的班底,你不去逢迎,自有人去逢迎。 而且在廷推阁臣之事上,礼部尚书向来是储相第一人选,故而上一次顾宪成千方百计也要将罗万化排斥在吏部推举之外。 罗万化站定之后,与簇拥的官员们谈笑风生,极为引人注目。这一次廷推,朝堂上下也有不少人意属于他。从他自信从容的笑意来看,似胸有成竹。 萧良有,林材对于罗万化没有好感,但也没有恶感。 尽管清流对王锡爵,罗万化多有批评,但他们明白当政之人谁无人说?在台下说得如何如何天花乱坠,动则指责执政来博取舆论支持,其实换了他们上台又有多少斤两。 这时候天色愈发阴沉,眼见马上就要下一场倾盆大雨。若是在这样下去,怕是廷推未半,众官员们都要淋成落汤鸡了。 正在细想之际,吏部尚书陈有年发话……廷推开始。 似也觉得天气不好,马上就要下雨的缘故,吏部也缩短了很多走流程的步骤。 堪任薄也不发了,至于堪任官员的名单,由吏部左侍郎赵参鲁一一将官员们履历姓名念过。 先任礼部尚书林延潮…… 听到这个名字,林材,萧良有神情都是一松,眼底充满的希望。不过林延潮只是吏部所提的九名堪任官员中的一人,竟也是其中一人。 万历二十二年这一日的廷推,林延潮的名字第一次进入了阁臣的堪任之列。 这个时候,天色却依然阴沉,望之压抑异常。 但见赵参鲁继续言道:“现任礼部尚书罗万化……” 话音刚落,这时候却见一名官员走上了阙左门下台阶。 出此变化,众人都是一惊,是谁如此失仪。待看对方,不是别人而是礼部尚书罗万化。 罗万化并非小臣,绝不会贸然行此越矩行为。 “少宰打搅了!”罗万化向赵参鲁一揖。 赵参鲁连忙还礼,他看了一旁陈有年一眼,然后道:“大宗伯,有什么事可否容后再说?” 但见罗万化道:“少宰,罗某要退出这一次廷推!” “大宗伯此言何意?” 陈有年,赵参鲁等吏部大臣身子微动。 罗万化从容地笑了笑,环顾左右朗声道:“罗某要退出此次推升!” 阙左门下众官员们都听清了罗万化之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萧良有吃惊之后,看向台阶之上的罗万化。 身为状元,罗万化可谓一表人才,但多少年不附权势,一直被打压,他的气度可以用清傲孤高以形容。 “愧对诸公!”罗万化环揖后,大步离去。 众官员们看着他孤傲不群的背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罗万化是隆庆二年状元,是次辅赵志皋的同年。 时与罗万化同科考取的陶堰人陶千变也是俊才。罗万化被钦点第一名后,时人笑称:“千变不及万化。” 张居正为首辅时,罗万化多次不卖他的面子,其家仆游七请罗万化作记,被罗万化怒斥。 罗万化为科考官,张居正令其婉转通融于他的儿子,被罗万化拒绝。 故张居正在位十年,罗万化一直不能升官。 天子不设储位,又是罗万化上疏直言,后贬至南京。 荣华富贵,有人毕生求而不得,有人却视之如敝履! 罗万化走后,不少原先反对他的朝臣们反是对着他远去的背影长长一揖。 萧良有,林材也默然一揖。 但也有人认为罗万化是任性之举,就因为顾宪成之前廷推阁臣时没有将他列名其中,所以他才恼怒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在这一次廷议中负气而去。 事隔多年后,有人记起此事,称罗万化是为了避让某人,成就其位。 但无论如何说,罗万化辞官归里后就此事没有作一字解释。 罗万化走后,阙左门继续廷推。 紫禁城上的天空,风云变化,转眼间暴雨降至! “现在仅余八名堪任官,诸公只需推举两位,在他们名下作‘正’,‘陪’二字。”陈有年看了一眼天色后,开口言道。 漕河上,大雨。 水驿之内,驿丞迎来了林延潮一行。 驿丞在这条驿路见过不少致仕官员,或者授官的入京官员。 但似乎林延潮如此年轻就致仕的二品大员,还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个。 驿丞办事很是稳妥,虽是外面下着大雨,但他依然是让驿卒给林延潮一家人安排了干净的驿舍,还吩咐驿卒给林延潮端来热腾腾的饭食。 而方才大雨时,林延潮虽在船上,但下船时鞋不小心踩到泥有些脏了。 驿丞看见后立即给林延潮换上一套新鞋袜,同时命几个懂眼色的老驿卒服侍,端来洗脚的热水。 林延潮见此也是领情,脱去了鞋袜,双脚浸在热水里。 林延潮但觉浑身通泰,此中滋味难以形容,这一刻旅途的疲乏尽数消散去。 “大宗伯,这水可还行?” “行,”林延潮点头,然后双脚在盆里搓了搓,双手则按在挽起的裤腿上,“驿丞办事很周到。” “不敢当,大宗伯谬赞了,服侍您老人家是份内之事。” 看着满头白发的驿丞称自己老人家三字,林延潮笑了笑道:“驿丞在此一任多久了?” “三十七年了。” “哦?为何迟迟不得升迁?” 驿丞苦笑道:“回禀大宗伯,几任县太爷都觉得卑职在本县驿站办差甚好,不让他任。” 林延潮不由失笑,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驿丞请坐下说话。” “卑职不敢……卑职谢大宗伯赐坐。” 林延潮与驿丞闲聊,这边驿卒给林延潮端来一盆卤水羊蹄,二人就着酒边喝边聊。 驿丞觉得林延潮没什么架子,慢慢地话也多了。 “这么说去年大旱没有收成,本县百姓只能靠番薯为生计!如此说来真是苦了老百姓。”林延潮叹息道,“驿丞有什么话不妨直言?不要放在肚子里。” 驿丞心想,此人虽年轻,却忧国忧民,关心民间疾苦,着实是真正的好官。 于是驿丞鼓起勇气问道:“敝县看来百姓穷困潦倒,许多人一生温饱不得,似还不如嘉靖时候。卑职斗胆敢问大宗伯一句,这天下难治乎?” 林延潮看着驿丞笑了笑,拿起羊棒骨道:“驿丞,你看这天下就如这羊骨好肉早都给啃去了,剩下难啃,筋头巴脑的肉也不多了,下面要想再找肉吃只能敲开骨头了,这也是为何天下越来越难治的道理!” 驿丞道:“这有何难,拿个棒槌敲开来吃!” 林延潮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当浮一大白!” 同饮一大杯酒,林延潮与驿丞同时大笑。 说完林延潮看向驿舍之外,但见外头暴雨如注,雨声轰鸣。 驿舍外悬挂的暖黄灯笼在暴雨中摇晃不定。 百里之外,雨水亦落在紫禁城宫内的庭院,宫墙巍峨。 走廊上天子正看着庭院这场大雨。 张诚,田义,陈矩都捧着奏章站在天子身后。 “河南,山东去年大旱,今年又是大水,南京有乱民起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啊!”天子叹道,“朕亲政这么多年,为何一事接着一事?满朝之上又有哪个大臣,真正能为朕忧心这天下,都只念着自己荣华富贵吧!” “陛下还请保重龙体,有王老先生与几位阁臣主持国事,大可放心。” “这一次重推阁臣,五十五名廷臣,有五十三人都推了林延潮,”天子的声音厚重平缓,“真可见……可见众望所归啊!你们说是不是?” “陛下,再多官员推林延潮又如何?但用与不用还在于圣断!”张诚接话道。 之前王家屏为百官廷推第一,被天子打回重推,而这一次林延潮廷推第一,五十五名与推廷臣有五十三人推其,甚至与林延潮有一争之力的罗万化也半途退出了廷推,成为一段避位待贤的佳话。 不过打回不打回,确在天子的一念之间。正德皇帝当年不也曾三度打回百官廷推。 天子笑了笑道:“可惜众意难违,不如索性就让他试一试?陈矩你看?” 陈矩额上渗汗跪下道:“回禀陛下,廷推阁臣,兹事体大,老臣不敢置一词。” “倒是个谨慎的人。”天子笑道。 “张诚,你是掌印太监,还是你来说!” 张诚想了想道:“老奴以为,陛下之圣怒如同这雷雨一般,既要无情肃杀,但过了后也要旭日普照!陛下当初准许林延潮辞官,就是告诉他用与不用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陛下用臣子是一句话,但不用臣子也是一句话。但凡明白了这一点,大臣们就明白了何为侍君之道了!” 一道又一道钟声回荡在紫禁城间。 “好一个雷雨终于停歇之时,还是要让普天之下沐浴君恩,”天子转过身来道,“家贫思贤妻,国难思良将。朕虽乾坤独断,但却不是惜才之君!” 闻此言之后,张诚,田义,陈矩一并拜下,他们心底默默道,事情总算有了了解。 “林延潮离了京师没有?” “已是离京七日了。” “现在哪里?” “回禀陛下,听闻是被暴雨阻在了运河上。” “可听说什么怨怼之词啊?” “据东厂回禀,林延潮还未上疏辞官,即已告诉家人收拾行李并无声张,离京之日只是几个门生来送。席间并没有说什么话。” 天子点了点头道:“林延潮的几个门生来送?那孙承宗来了吗?” 张诚一怔道:“唯独就是皇长子讲官孙承宗没有来送,令他颇为……难过。” 天子闻言微微笑了笑:“这是师生反目了吗?” “料想过去,或许孙承宗为皇长子讲官,自知分寸,怕给皇长子背上一个结交大臣的名声。” “老奴斗胆问一句陛下,为何问孙承宗呢?” 天子淡淡地道:“林延潮若有图起复之意,必是一心结交皇长子。” 张诚诚心道:“陛下圣明,观人以进退之间!” “他这一路才出了通州不远,不是怕朕的旨意追不上吧!”天子微微一笑,张诚,田义都是同笑,独陈矩没有笑。 “王先生虽推沈一贯,罗万化,但又屡劝朕当用救世之臣,其意所指朕早已明白,就如此吧!”天子目光望着远方,肃容道:“张诚,拟旨!” 玉音落下。 下了一日大雨,直到了晚间时暴雨方歇。 经过一番暴雨,河水涨溢,驿舍前但见运河边停泊的漕船星火点点,远山云雨散去,露出星斗。 脚穿草鞋,身着葛衫外罩蓑衣,头戴斗笠的林延潮提着灯笼驻足了片刻,正巧有一走舸系在岸边。 一时兴之所至,林延潮解了船绳,将灯笼系在船头,然后自己拿起摇橹划起水来。 尽管蓑衣在身动作有些不便,但林延潮自孩童时就游戏江上,于袅水划船自是驾轻就熟。 转眼间船已是离岸数丈。 摇船片刻,但见渐渐云开月明。 大雨过后的河水不见浑浊,反显清澈,倒映着漫天星斗,一轮明月浮在船头。 林延潮撑船至此兴起道:“纵是一条河流也可比之沧海,正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然,若出其里。’” 说到这里,林延潮望此景色不由入神。 这时候河岸边传来一连串泥泞的脚步,一个声音:“县尊,着蓑衣者就是大宗伯!” “在哪?” 数名官吏提着火把,一名穿着青袍官服的官员随着老驿丞所指望去,果真一名身披蓑衣的男子,正荡舟于河上。 老驿丞欲唤却为这名官员止住,左右不知何故。 但见这名官员捏须沉吟了片刻,徐徐道:“昔日文王于磻溪边遇姜尚,商汤礼下伊尹前,伊尹曾梦乘舟过日月。” 左右官员都是会意微笑,县丞出声道:“听闻大宗伯少时遇本省提学观风社学,当时大宗伯以千字文里的‘磻溪伊尹,佐时阿衡’答曰,此事传为一段佳话。” “正是,正是”。 “此乃命中注定的救时宰相,林公能够出山,天下有救了!”青衫官员颤声言道,左右望着星斗下泛舟于河水的林延潮此刻也不由如此想到。 “县尊,大宗伯的船欲走远了。” 青衫官员脸色一变当即呼道:“大宗伯!” 左右官员慌忙于岸上一并齐呼。 “大宗伯!” 林延潮划船回至岸边,但见一众火把之下,众官员皆是在岸边拜倒。 “诸位这是何意?我已是致仕,与百姓无二,实不必多礼,起身说话。”林延潮扶着摇橹言道。 “回禀大宗伯,京师……京师有旨意传来,卑职等在此请大宗伯稍待片刻。” “哦?” 林延潮脱下斗笠蓑衣,将挽起的裤腿放下,抚须沉吟不语。 “大宗伯是……”县令本欲提醒林延潮更衣接旨,但却见他挥了挥手,当即不敢再言。 片刻之间,林延潮忽向县令道:“父母官,你以为这浮在河中的日月与沧海之中的日月,有何不同?” 县令一愕,想了半天方道:“卑职愚钝,不解大宗伯之意。” 林延潮放声笑了笑。 说话间天色将明,这时忽河岸远处数骑驰来,其中一骑背着明黄色的包袱。 “启禀大宗伯,中使来了。”县令言语间有喜色。 马蹄声由远至近,骑手至林延潮面前数步停下。 “恭喜大宗伯,贺喜大宗伯!”中书官李俊见林延潮着葛衣短衫,丝毫不以为意,反觉得这是读书人之风流。 他郑重向林延潮行礼道,“皇上请大宗伯立即回京入阁办事,这是旨意!” 林延潮接过圣旨,但见圣谕上唯有简短的一句话。 “着林延潮,沈一贯兼东阁大学士,在内阁同王锡爵等办事!” 明朝内阁大学士都有前后位序之分。 首先看官位,如果一个着尚书衔,一个着侍郎衔,那么尚书比侍郎位高。 其次看殿阁,中极殿大学士最尊,其次建极殿大学士,再次文华殿大学士,再次武英殿大学士,再次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最末。 若是官位相同,殿阁相同当如何呢? 就是看入阁先后,早一年入阁的比后一年入阁位序高。 而林延潮与沈一贯都是礼部尚书衔,又同是东阁大学士,而且还是同时入阁位序如何排呢? 那就要看圣旨,吏部咨文的排名先后,何人在先,何人在后。 从旨意上看林延潮排名在沈一贯之上。 晨烟退散,江风吹拂葛衫,林延潮手捧圣旨面朝北方拜道:“皇恩浩荡至此,臣临表不能自已。” 李俊微微笑着道:“大宗伯,与咱家一同进京吧!” 李俊相邀却没什么真诚的意思。 倒不是其作伪,而是明朝宰相入阁之前,还有一套流程,那就是三辞三请。 如此以示天子礼遇之隆,自己不情愿,勉强出仕,若是一接到了圣旨就急不可待的拜官会成为官场上的笑柄。 但见林延潮对李俊道:“请禀告皇上,臣闻天命,不胜感戴。臣学识本是平常,又非经济之才,不过侥幸遭逢于圣主,侍从于帷幄,徒然有些微末雍容劝诵之功,实缺乏建白之效。今圣主敞开内阁以延四方之贤,此乃是机衡之司,腹心股肱重地,非雅量之士不可居此,必宿望之辈方可以服人,还请中使代为陈述陛下,臣才浅德薄不敢拜领阁臣之位。” 李俊与一众官员听了林延潮这话不由在心底连连赞许,什么是宰相气度,今日在林延潮身上见到了。 这一番话说得极为雍容得体,实贤相之风啊! 李俊笑着道:“大宗伯何必过谦呢?圣上百官皆以台阁之位意属于公,实不应该因此有所推辞,还请视在社稷上勉为其难!” “还请大宗伯勉为其难!”县令等一众官员无不陈词。 林延潮但闻众人陈情沉默不语。 李俊心底一惊,莫非林延潮是真辞不是假辞?就如同罗万化一般。 “此乃肺腑之言。”林延潮临河道,就在众人不知如何是好时,老驿丞突然跃步向前对着林延潮叩头道:“大宗伯,还请救救苍生,救救天下吧!” 老驿卒连连叩头在泥地中。 林延潮上前将老驿丞扶起道:“我辈读书人,出则为帝者师,处则为天下万世师也!出则不过教化一时,处则教化万世!孰轻孰重乎?” “大宗伯!” 天渐渐亮起,河上的乌篷船灯火一盏盏地熄灭,炊烟袅袅升起。 中使一行与众官员都候在岸边,不敢置一词。 但见林延潮道:“唐玄宗即位,用宰相姚崇,姚崇上十事要说。唐玄宗用之,大唐遂此中兴,有开元盛世之气象!” 林延潮此言一出,李俊及众官员无不大喜。 李俊喜出望外地道:“大宗伯,别说十件,就是一百件,咱家也当奏于陛下。” 林延潮微笑道:“我岂敢自比姚崇,姚崇十件,我只需一件就好了。” 李俊犹豫道:“敢问大宗伯,是哪一件?” 时间仿佛就此凝固,众人不知不觉屏息静气。 林延潮于河畔踱步,片刻后立定脚步道:“请皇上下旨,复故相张太岳名位!” “什么?” 在场官员无不瞠目结舌,连李俊也是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们仿佛看见当年上天下为公疏气壮山河的年轻官员,在金殿上被打落衣冠,下诏狱。 林延潮悠然道:“复故相张太岳名位,非林某一人之愿,而是万千读书之人愿!请皇上俯允,还公道于张家,还公道于天下!” 林延潮说完大步离去,旭日从身后升起。 仿佛之间,林延潮似听耳边有个声音。 宗海你若以知足不辱,功成身退来劝老夫那就错了。老夫既为宰相,就不怕得罪巨室。 汝难道不知当今之天下杂草丛生,已害花之不殖,若不除草,花无以为生。 老夫差点将你两度罢官,你不怨我。 你是真正要萧规曹随,匡扶天下之人,正欲为此,故你在持天下之柄前,才不让人生出防范之心。 宗海,老夫身后,你可否看顾老夫家人? 林延潮停下脚步,想起了死去了张敬修,还有被贬至烟瘴之地的张嗣修,张懋修。 耳畔话音回响,林延潮似回到了当年那个相府,那个初入官场未深的自己身上。 “你人微言轻时,老夫不会要你作什么,若有一日你为宰执,权倾朝堂,言盈天下之时,那么替老夫恢复名位,照顾老夫之家人……” 长风呜咽,寒江孤影,不见故人。 “中堂,你交代的事,我…”林延潮对着天际深深一揖。 “若你泉下有知!”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七十七章 托付 乾清宫外。 “这几日陛下小感风寒,你先与咱家说吧?” 张诚一条磨着指甲,一面慢慢悠悠地对李俊言道。 李俊身子瑟瑟发抖,将一本奏章双手捧上递给张诚。 张诚道:“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张诚接过奏疏扫了几行,神色巨变。 “不许下文书房!也不许备档!”张诚言语中有几分仓皇道。 李俊惊喜道:“老祖宗的意思,是要……焚掉此疏。” “焚掉?当今东阁大学士的奏疏,岂是你想焚就焚的,”张诚定了定神道,“立即让陈矩来此商量。” “但若是陛下问起来?” 张诚斥道:“在陛下醒前,此事必须有了结,你还不去请陈矩!” 不久后陈矩抵达,张诚将奏疏递给他,然后道:“你看看,你看看,林延潮这是犯上作乱啊!” 陈矩默不作声看了一遍后道:“那么宗主爷的意思?” “你出面劝说,让林延潮撕掉此此疏,咱家可以此疏从没看到过,一旦陛下醒来,就木已成舟,事成定局了。到时候你我都要遭罪!” 陈矩又读了一遍疏道:“宗主爷,退不得!” “为何?” 陈矩悠悠言道:“林侯官这显然是效仿姚崇,姚崇以十事要说天子,而后辅政,顾不伟哉,这是当年欧阳修说的话。” “你!”张诚重重拂袖。 陈矩将疏还给张诚道:“此事我实在办不到,还请宗主爷不要为难我了。” 张诚冷笑道:“陈公公,在御前你多次替林延潮说话,若皇上见此疏盛怒之下必以为你与林延潮勾结犯上,呵,当然你要是作冯保,此话就当我没说过。” 陈矩闻冯保的名字,不由色变,随即苦笑道:“宗主爷,你这是要杀了我,若是我真有办法,定让林侯官退出此疏了,可是实在是无能为力。” 张诚面色铁青,心底却是欢喜极了:“到时候不要怪我见死不救。” 陈矩这时候道:“宗主爷,今日我有句本不该说的话,再我大明朝,圣上,那帮大臣们,还有咱们司礼监鼎足而三。若是那帮大臣们由着皇上折腾,那皇上还要咱们干什么?” 这会轮到张诚神色巨变。 陈矩低声道:“宗主爷不要忘了,当年你是凭着抄张太岳的家方有今日荣华富贵的,若今日林侯官受重谴,以后那帮文臣们会饶得过你?张鲸之下场如何,你也看到了。” 张诚正要反驳,陈矩道:“没错,咱们进了宫就是皇上的人,这条命早不是自己的。但这几年梅家给咱们明的暗的孝敬实在不少,这可多亏了当初林侯官搭桥牵线啊,咱们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张诚一犹豫,正在这时候一名内侍推门而出道:“宗主爷,陛下醒了。” 张诚点了点头,正欲入内时忽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了陈矩一眼然后道:“咱家没看错,你比田义出息多了。” 说完张诚换了一副恭敬的样子,低下头弓着腰小步走入殿内。 到了殿内,张诚但见天子半卧在榻上,头上扎黄稠丝巾,目光看着殿顶有些深邃。 “张诚啊!朕方才作了个梦,梦见先帝了。” 张诚一愣,不知如何接话。 但见天子道:“先帝在位时多遭言官折辱,那个詹仰庇甚至一连三疏,先后以采买珠宝,不亲皇后,纵容宦官三事指责先帝。当时先帝十分恼怒,朕记得回宫后对着太后流涕。” “先帝乃宽仁之君,为天下所共知,不与小臣计较罢了。” “哦?张伴伴以往你到不会这么说。”天子随意一语,让张诚心底一凛。 “朕卧榻休息休息这几日来,朝政如何?是了,林延潮进京了吗?辅臣入阁都要辞让一番,他的辞疏朕看看写什么,怎么?” 张诚跪伏在地道:“陛下,老奴不敢进。” 左右搀扶天子坐直身子道:“怎么林延潮此一疏比詹仰庇三疏还厉害吗?或许你是以为朕不如先帝远矣。” “老奴不敢,”张诚哆哆嗦嗦将疏奉上,“老奴担心陛下龙体。” 随侍递给天子。 “念!” 殿中一片寂静,一旁火者给天子念文章。 张诚牙齿微微发颤。 文章数独停顿,最后念毕时,火者扑在地上发抖。 而天子则从内侍取过奏章放在掌心。 “好文章!如此文采真是苏韩复生,不过如此啊!”天子将奏章打开又复折叠合上,“张诚,朕本有些头晕眼花,但经此奏章一激,出了一身汗,反而好了许多,你说奇怪不奇怪。” 张诚连连叩头。 天子扯掉了头上的黄巾,手指着一旁念奏章的小太监道:“连一个小太监都知道此疏犯了朕忌,你们司礼监会不知道?此疏是何人在背后主事?是李俊吗?不,他没有这个胆子,会不会陈矩,或者就是张诚你了?” “回禀陛下,老奴怎么敢有这个胆子?”张诚跪伏在地带着哭音言道。 “那必是有人商议,是不是皇长子授意的?来这图穷匕见,学荆轲刺朕?” 听了天子一言,饶是张诚心底早有准备,心底也是七上八下。 “当年林延潮替张太岳上疏求情,他分明就是张党余孽!” 张诚闻言道:“回禀陛下,据奴才所知,林延潮与张居正并无瓜葛,当初还是他至张居正府上请之告老还乡,还政给陛下的!” 天子闻言一愕。 左右扶起天子从塌上起身,并披上罩衣。 天子负手于殿中踱步:“依你的意思,此事无人指示,是林延潮一人的主意?” “陛下圣明,老奴代陛下掌握东厂,锦衣卫,眼线遍布京师,据老奴所知,这林延潮自己就是主谋!” 天子道:“十余年来,宫里宫外也唯有林延潮一人敢在朕的面前提张居正的名字!” 张诚道:“陛下,其实张居正死了十余年,早就没有余党了。且陛下当年已是下旨宽宥了,不仅饶了他的几个儿子性命,还让他们重新做官,甚至还赐给了张母一百倾田地以作养老之用,此事早有定论。” “林侯官旧事重提,欲折损皇上圣明,此实是大逆不道!眼中无父无君!” 天子看了张诚一眼道:“张诚,你又如何替林延潮说起好话来了?” “老奴不敢!”张诚跪伏在地。 天子冷笑道:“当初他劝张江陵归政,朕还道是他的忠心;后上疏平反,朕还道他是为了张江陵,今日……今日朕想来他或许是为了自己。张诚,你说林延潮当时上疏,即打算有朝一日入阁与朕分庭抗礼?” 张诚也觉得不可能。 “张诚,你退在一旁,宣中书官李俊!” 张诚轻轻拭汗退至一旁。 而李俊入内后,战战兢兢地在天子面前道:“内臣叩见陛下!” “你慌什么?朕问你,你传旨给予林延潮,他到底说了什么,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朕。” 李俊当即将林延潮的话转述给天子,足足讲了一盏茶的功夫。 张诚看见天子一直很认真地在听,没有出言打断李俊。 “出则为帝者师,处则为天下万世师?真好大的口气,他还说了什么?” “当地知县还说了一句,他在内臣未至的迎诏之前,言了一句江河之中的日月与沧海之中的日月有何不同?似早有打算。” 天子嗤笑道:“要在江河,还是沧海?他林延潮自己能做得了主吗?” 张诚从乾清殿走出来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但见陈矩恭恭敬敬地立在阶下。 张诚心道,陈矩此局将自己套进去,却没有把自己算死。 待到陈矩抬头看来时,张诚微微一笑,与陈矩似没有半点隔阂,大有‘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宗主爷,受惊了。” 张诚笑道:“咱家这么多年,在宫里经历的风风雨雨了,这场面难不倒咱家。” “不知此局如何了结呢?” 张诚道:“陈公公,你那么深谋远虑,不如试言一二。” 陈矩笑道:“宗主爷,这是考校咱呢,那我斗胆试言一二,在旁人眼底林侯官疏入之后,最后此局不过两等。一是皇上受了此疏,恢张居正的名位,然后林侯官入阁。” “二是皇上不接受,然后林侯官辞命回乡。但这二者都遂林侯官之意。那么宗主爷的意思,是陛下偏不如他所愿,对吗?” 张诚鼓掌起来道:“陈公公,你锋芒毕露的时候,还真是个人物。不错,皇上就是这个意思。方才皇上已下了一道口谕,让中书官李俊继续催林延潮立即进京入阁办事,但在圣谕上于张居正之事的绝口不提,你明白了吗?” 陈矩一怔道:“陛下的意思,就是让林侯官既回不了乡,也不会恢复张居正名位。给他只有一条路走,那就是入阁办事!” 张诚点点头道:“是了,你明白了吧,你跟谁斗,都别和皇上斗。既是进了宫,作了官,也就是入了局,这辈子都身不由己了!” 说完张诚哈哈大笑,陈矩脸上流露出苦楚之色,这看似笑林延潮,何尝不是笑他们自己呢? 而当中书官李俊给林延潮传天子口谕时,林延潮也算明白了天子此局。 此局就类似于当年的入阁之李廷机。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李廷机入阁时已是万历三十五年,当时东林党在朝堂上势力极大,李廷机被视为如王锡爵,沈一贯,朱赓之流的‘帝党’大员。 当时东林党提出一个著名的政治笑话,以过去未来见在三身比喻王锡爵,沈一贯,朱赓。沈一贯是在位,王锡爵为过去,朱赓为未来。 而李廷机则被视为王锡爵,沈一贯的接班人,于是遭来了东林党奏章攻势。 其实当时李廷机是两头不靠,而且为官清廉,办事也很有手段,但朝堂上非齐浙楚,即东林,如此大臣依然逃不开党争。 在众言官弹劾下的李廷机,知道即使有皇帝支持在内阁也办不好事,于是决定辞官。 哪知道天子不肯,你李廷机以为一走了之就行了? 李廷机上疏请辞达一百二十三疏,但天子就是不回复,而且东林党仍在狂骂不止。最后李廷机在京师进退不得,不得不搬到庙里去住,被人戏称庙祝阁老。 林延潮也是此局,天子不允许你辞,你又不愿意去任怎么办? 李廷机当时在庙里住五年后看皇帝还是装死不答应,最后也不打招呼自己跑回了晋江老家,当时就有言官说要把他抓回来杀头,幸好天子最后放了它一马。 但林延潮若是敢回福建老乡,情况就不同了,天子正好有了口实,趁机重办! 但林延潮入阁,就是话放出去了事没办成,也要颜面扫地。因此进退不得,李廷机是庙祝阁老,林延潮看来也要比他先一步达成‘驿丞阁老’的成就了。 当林延潮告之家人可能暂无法回乡后,除了林器年纪尚小,懵懵懂懂不知情况外。林浅浅与林用都很是失望,在这个京师不是京师,家乡不是家乡的地方呆着是什么意思。 林用对林延潮道:“爹爹,我读论语里,君子之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圣人与颜回有是夫。但眼下天子对爹爹是用也不用,舍也不舍,那我们又如何行与藏呢?” 用舍行藏说得是读书人对于仕途一等态度,用我时则行,不用我时则藏。 林延潮见林用明白这个道理,欣然笑着道:“你能知道君子之道,用舍行藏的道理已是很难得了。但人生之境遇,岂能用舍二字来形容。” 林用点点头道:“爹爹的意思是,有人居庙堂之上却尸位素餐,如同在藏。有人居江湖之远却不在其位谋其政。” 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是啊,这些人都是不懂得用舍行藏的道理,算不上读书人。” 因此天子不理会林延潮的请辞奏疏,林延潮也在这运河旁的驿站住下。 因林延潮的奏疏被张诚等扣下,士林读书人不知林延潮为张居正之故,一时朝野上下不知林延潮为何不愿任宰辅,一时之间天下间流传着退缩畏难种种说法。 运河边有二三小镇。 虽没有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但因依托了运河这样商路往来的要道,倒也有几分繁华。 驿站内衣食供给不缺,当地官员对林延潮自是不敢怠慢的。 林延潮既任‘驿丞’,但也不能常往驿站。这据驿站不到两里的小镇,县城距此有些远,离运河也里许路,往来之人没有那么复杂,林延潮每日都往此小镇一游。 这小镇里没有官吏,商人也很少,托着运河的福,也不穷困。甚至有一间书肆,虽能买的书不多,但林延潮每次去都有吩咐。书肆老板每次跑县城时,都记着给林延潮收罗出几本书来。 除了书肆,林延潮也常去驿站旁的溪边垂钓。 倒不是说他心境真能做到用舍行藏,这等随遇而安的态度,这等困顿的情绪是任何人避也避不过的,但正好拿来磨心磨志。 林延潮也一时决定学起垂钓打发自己的负面情绪。 小镇外正有一条小溪,每日晨起林延潮就拿着鱼篓去溪边垂钓。 夏去秋来,秋水涨起,小溪飘来的黄叶渐渐也多了起来,自林延潮上疏后,已去两月。 这日秋日正好,林延潮钓了一阵疲倦之意上涌,于是拿了斗笠遮面,以臂作枕合衣躺着溪石上小寐。 晒着秋阳,溪边微风吹拂衣衫,林延潮屈腿翻个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延潮但听耳旁有脚步声传来。 林延潮初时也没在意,不过脚步却在自己身旁停下。林延潮侧头借着竹笠遮挡一瞥,但见身旁是一双僧鞋。陈济川,吴幼礼就在身旁,他们不出言阻拦,那就是…… 林延潮当即起身。 “宗海,用直钩否?” 听了这一句话,林延潮微微被戳中心思,老脸也不由一红,却见王锡爵穿着禅衣,在旁面露微笑着言道。 “元辅……” 王锡爵摆了摆手道:“老夫已告病退归林下……” 虽是意料之中,但林延潮听此还是默默一叹。王锡爵终于还是致仕了,现在朝中主持大局的就是赵志皋了。 不过王锡爵说他告病退归……之前在朝堂上看得确实脸色比较苍白,路都走不了几步的样子,但这一退归立马脸色就红润起来,还能步行至此找到自己……实在是太过神奇。 王锡爵抚须道:“老夫乘船路过此地,地方官来迎席上正好谈起老弟。听说圣旨到了时,但见老弟泛舟夜行,明月入怀,正乃乘舟行日月,贤相之兆!故而老夫起了兴致到此看一看,宗海,这直钩钓得上鱼吗?” 林延潮恭敬地道:“回禀王公,林某不是姜太公,可没这本事。” “哈!”王锡爵抚须笑了笑,“这‘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道理,世人皆知,但朝廷并非无人可用,你以为非你不可吗?” 林延潮道:“林某明白。” 王锡爵点点头道:“既是明白,你可又知道沈四明已是从浙江老家奉旨进京了,这马上就到了京师。” 在咨命上虽说林延潮在先,沈一贯在后,但这是在二人同时入阁的前提下。要是沈一贯比林延潮提前一步入阁办事,那么林延潮就要排名在他之后了。 别看这一位之差,将来就是首辅次辅之别,许国熬了那么多年,就是熬不到申时行退位,最后遗憾离去。 而王锡爵一退,赵志皋年事已高,张位资历不够,二人又是中旨入阁,在百官威望不足。谁都知道不出数年,将来首辅次辅必落在年富力强,经廷推入阁的林延潮,沈一贯二人身上。 所以沈一贯,林延潮入阁先后,可能就是以后的首辅,次辅之别。 林延潮闻言脸上神情一黯,然后作揖道:“多谢王公好意,但林某不能去!” “哦?当今朝野上下,论声望之隆,何人能在你之上。你若是担心居沈四明与百官不服,这大可不必。”王锡爵言道。。 林延潮道:“若是能服众就能为宰相,姚崇又何必向唐玄宗上十事要说呢?” “原来如此,”王锡爵点了点头,“你是要为中兴宰相,但又怕落得与张太岳一般下场。” “王公,都知道了?”林延潮吃惊问道。 王锡爵点了点头道:“略有所知。” 林延潮叹道:“没错,这也是林某此生都不如张太岳的地方。” 林延潮此言令王锡爵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他目光顿了顿道:“这如与不如,没有一时之论。宗海既有此心,何必急于一时,太过操切,直言激君?” 林延潮正色道:“当年张太岳写信于徐文贞公,古之匹夫尚有高论于天子之前者,今之宰相,竟不敢出一言,何则?君父有过,大臣不敢言,宰相又不言,天下又有谁来为苍生言之?” “那你先为宰相再说……” 林延潮仰头负手道:“林某岂可为无为无功之宰相?” 王锡爵闻言则神情一黯,自嘲笑道:“老夫就是无为无功的宰相。” 真是把聊天聊死了。 林延潮正暗自懊恼,却见王锡爵笑道:“宗海,你要有为有功,若你为宰相,第一件事要先为什么?” 林延潮笑道:“先无为而治,养政三年!” “为何?” 林延潮对此早是胸有成竹,见王锡爵问之道:“天下之人皆以为林某入阁要大刀阔斧,此时变革,必激上下之疑,不如先养政三年。” “然后呢?”微风吹动王锡爵的禅衣。 林延潮以手指画江山道:“凡治国者必有成法,法久必败。坏必更始,然后例生。但要变法,必先有治臣再求治法,我在这三年于朝中选拔清正廉洁,精明干练之臣,修清明之政治于庙堂之上,再以科举,报纸晓谕士人,启迪民心,因其所明渐通之,绝不可强开其闭,等天下人皆问林某入阁后为何一事无成再行变之,移风易俗,中兴变法非一日之功,先小后大,先易后难,先缓后急……” “那么宗海之相业又在哪里……” 溪边陈济川,吴幼礼,但见王锡爵与林延潮二人一老一少立在溪边的石上。林延潮临溪侃侃而谈,而王锡爵负手踱步,时而驻足抚须点头。 溪水声潺潺,远处操着竹筏的渔叟远远朝此眺望…… 说到这里,林延潮肃然道:“……这晓谕士人,启迪民心必在变法之先,这也正是林某回乡后所为之事!可惜……” “立一时之法,不如正万世之心!”王锡爵点点头,“走吧!” 林延潮没料到王锡爵为何突然中止话题。 于是二人从溪边离开,陈济川,吴幼礼提着鱼篓钓竿跟在二人身后。 穿过林子,即到了路边。 王五,王衡,陈继儒等与一辆马车候在这里。 王五三人见了林延潮一并作揖道:“见过大宗伯!” 林延潮徐徐点头,他与王五,王衡关系倒也普通,当初自己焚诏时,王衡还在同里同窗间讥讽过自己。 但现在随着王锡爵谢政,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不过心结不是那么快容易转过来,当时王衡向林延潮见礼时只是微微一揖。 王锡爵见此道:“衡儿!” 王衡一愣。 但见王锡爵对林延潮道:“此乃犬子王衡,表字辰玉,万历十六年侥幸得中顺天乡试解元,读书一知半解,常自以为是,老弟若是不弃,就把犬子收录门下吧!” “这万万不可!” “这如何使得?” 林延潮与王衡同时言道。 王锡爵看了王衡一眼,王衡不敢有违父命,只能向林延潮拜下,行师生之礼。 林延潮没有办法唯有将王衡扶起。 王锡爵欲上车离开,回头看向车旁相送的林延潮道:“老夫出生之时,家中有雀飞来,聚于宰上不去,故先父将我取名为锡爵,可惜名不副实。而今老夫心灰意赖,此回太仓正如鸟雀放归山林,从此不会再过问朝政一字。” “朝廷积弊如山,老夫早困在能为与欲为之间,但宗海不同,你胸富万有之藏,文有千丈之焰,立朝可为国之砥柱。” 说到这里王锡爵叹道:“这万丈江山与犬子……老夫就托付给你了!” “林某不敢…” “当得!” 说完王锡爵向林延潮一揖,林延潮也只能作礼还之。 而一旁的王衡听得瞠目结舌,他没料到一贯眼高过顶的父亲,竟对林延潮有此这等评价!这番赞誉之词,即便是与之一并立朝的徐阶,高供,张居正也未曾听过。 王锡爵起身看向王衡,却没有说话。 王衡恍然大悟,王锡爵这番话何尝不是对自己说的。 说完王锡爵乘车离去,王衡向林延潮一揖先去追送王锡爵。 王衡追上王锡爵问道:“爹此去是要以疏向圣上力荐林侯官……老师吗?” 王锡爵笑了笑道:“我让你拜在林侯官门下,天下皆知我王锡爵心意,夫复何言。我早多次与你说过,当初回朝时我即知无力回天,只为报答君恩勉力一试。我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但林延潮这条路或许能试一试。” “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你在他门下,替我为社稷为百姓尽一份力,不要以事亲为念!” “爹爹!”王衡追着马车拍打道。 王锡爵走后,林延潮继续在驿站住下。 一日他傍晚小镇散步,但见数名儒童挤在窗边,借着快要落山的太阳读书。 林延潮见此有所感,想起年少时自己与林浅浅在桐油灯,一人编草席,一人读书的事来。于是他召来乡老驿丞,雇了几名驿卒。 小镇每到入夜时,就有两名驿卒挑着桐油篓巡逻。 如果正好见哪户人家的子弟在挑灯夜读,驿卒便去此人家里帮他添一勺灯油。 此事久而久之,有人见哪家子弟发奋读书,都会勉励一句‘加油’!此事因林延潮传为佳话。 沈一贯一路走走停停到京后,先向天子上疏辞相,三辞之后入阁办事。 礼部尚书罗万化亦辞官归里,数年后病故于乡。 年底之时,播州土番杨应龙以次子病死之故,拒绝向朝廷缴纳年贡,起兵叛乱。 朝廷以兵部侍郎邢玠总督贵州,准备讨伐杨应龙…… 秋去冬来,大雪降至,运河封冻。 林延潮撑着伞,披着氅衣,站在运河边看着这场雪,但见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原先热闹非常的运河,一条船也没有,千山万径,人鸟绝迹,此时此刻一等孤寂的心情涌上的心头。 “老爷,老爷,你看是谁来了?”陈济川急奔而来向林延潮言道。 林延潮见陈济川满脸喜色,向他身后往去,但见十余位熟悉的年轻人于雪中奔来,见到自己后拜倒在雪中。 “学生……拜见山长!” 看着徐火勃,曹学佺,周如磐等十几人,林延潮但觉得胸膛一热,差一点落下泪来。 “起身吧!是了,明年大比,你们进京赶考吧!” “山长何以至此?”徐火勃垂泪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十岁读书发蒙,十六岁著书立说,十九岁出仕为官,三十岁教书讲学,都是一步步走来。你说我为何在此,那又有何处不是逆旅呢?” 说到这里,林延潮指向河上道:“此处景致不错。” 但见曹学佺道:“既山长不在庙堂上,我们就算中了进士,入朝为官又有何用?” 林延潮皱起眉头道:“这内圣之学若不致于外王之用,就是纸上谈兵。你也是鳌峰书院出来,怎可说这样的话,能兼济天下就不要独善其身!” 曹学佺道:“那么山长为何不去兼济苍生,为宰相不是更好吗?” “能始!怎么能如此与山长说话?”徐火勃最是敬重林延潮,于是责了曹学佺。 这时另一学生周如磐向林延潮道:“山长你说得极是,无论为官出仕,还是教书讲学都是兼济苍生!” “但山长既身在此处,既不为官,何不教书讲学?山长既教书讲学,又怎可没有我等?” 说得好!众人差一点暗中鼓掌。 但见周如磐继续道:“正如方才所言,山长十岁能读书发蒙,十六岁即著书立说,十九岁就出仕为官,三十岁方教书讲学,由此可知这教书讲学更难于读书著书为官,如此功业我等又怎能不为之?” 说完徐火勃等众学生无不拍手叫好。 林延潮闻此则笑着摇了摇头。 ps:恭喜知还需行书友成为本书第十六位盟主。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七十八章 精一 万历二十三年二月。 辽东告捷。 先是在去年十月,泰宁部落酋长把兔儿,联合朵颜部落的小歹青、福余部的伯言儿,察哈尔部的卜言台周联兵进犯辽东。 时辽东总兵董一元与辽东巡抚郭正域商议,察哈尔部虽兵马众多,但却远离广宁,我军可先败泰宁等三部,如此察哈尔部将不战自退。 于是郭正域依从董一元的方略,于广宁运筹帷幄,设伏大破三部。福余部的伯言儿战死,泰宁部把兔儿重伤,俘虏和斩首共五百四十多人,缴获牛马骆驼二千头。 天子大喜升董一元为左都督,加封太子太保,荫封世代为本卫指挥使。 因担心泰宁部去而复返,董一元选精兵强将与辽海道参议杨镐一并于辽东的冰天雪地里行军四百里,于三天三夜后袭击泰宁部巢穴。 明军大胜共斩首一百二十级,缴获牛马及兵器不计其数,兵马几无伤亡。 泰宁部把兔儿因受重伤不久病死,余部溃散,至于原本想与泰宁部联合进犯的察哈尔部亦是遁去。 天子因此战大功,十分高兴,当即加董一元加官二秩,世世代代荫袭。 天子十分注重武功之事,认为郭正域,杨镐二人进行考察,认为二人都是良才。 杨镐因战功升任辽海道副使,寻又知杨镐在任辽海道参议开垦荒田一百三十多顷,每年储藏粮食一万八千多石,又再升杨镐辽海道参政,迈入了三品大员的行列。 至于郭正域整治辽东有方,而且在击败泰宁,福余等部后提出分化拉拢之策。 他在给天子的上疏中言,泰宁部遭到重创已一时不足为惧,现在仅余福余,朵颜二部与我大明为敌。 福余部酋长小歹青已有悔意,可以允其开市以作拉拢,作为分化福余,朵颜二部之用。 天子听了决心采纳,准许郭正域在义州开市。 于是福余部酋长小歹青为了报答明朝,密告朵颜部长昂入侵的消息,郭正域提前得知消息后以李如梅为将大破朵颜部于锦州。 天子闻之大喜,不仅将兵部尚书石星好好地夸了一顿,当即下旨将郭正域从右佥都御史升任兵部右侍郎,为正三品,并令郭正域进京述职。 郭正域也创造了一个官场神话,以非翰林出身,为官十二载即官拜三品侍郎。 正阳门前,当年那个燕京时报的编辑,因为林延潮喊冤而被打断了腿,之后忍着旁人歧视的屈辱考中了进士。 本来他的文章可名列前茅,但因瘸腿之故,在殿试中被贬抑三甲之末。 之后的馆选,以他的才学也本可脱颖而出,但馆师沈一贯为了让自己门生入选,同样以样貌的理由将郭正域拒之门外。 如今郭正域又回到了这里。 与郭正域一同的还有汤显祖,屈横江,卢万嘉等人。 而今再入京华,众人但觉以往之事如过目之云烟。 “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京师了。”屈横江感慨,当年意气奋发,颇有侠气的他,而今已愈发精明干练。 卢万嘉爷出声道:“当年老师上天下为公疏,燕京时报被查封,我与屈兄,汤兄你们先行逃亡,浪迹天涯,在江湖间躲躲藏藏。” “后老师起复进京,我等虽是性命无忧,却再无意出仕做官,出游各地既是游山玩水,也是体察风俗民情。” 汤显祖笑着道:“是啊,这些年我等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正印了当时时报上那句刊题‘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 “不,不,”屈横江反驳道,“我倒是觉得似另一刊题‘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此言贴切。”汤显祖,卢万嘉二人都是称许,然后大笑起来。 就连一旁排队入关郭正域也是微微一笑。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众人如此时常谈论,令郭正域又回到了年轻未仕的时光。 “那时我等满腔热血,就盼着朝廷可以用老师事功变法,如此也要跟着尽一份力,将来也能青史留名。”卢万嘉感概道。 屈横江江闻言则打趣道:“那也是巡台大人青史留名,哪里轮得到你我这些无名小卒。” 郭正域回过头来笑了笑道:“不敢当。” 汤显祖道:“这话倒是不假,要不是朝廷以中丞出任天津巡抚时,我等哪里有机会为抚院幕僚出仕。” “说得对,若非抚台大人,我等也没有了用武之地。”卢万嘉,屈横江一并赞同。 “不敢当,你们来助我一臂之力,我不知多高兴才是。” 郭正域望着正阳门城楼,肃然道:“当年时报虽被查封,不再刊行,京中的百姓或许今日也没有几个人记得。但办报之宗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八字,我绝不会忘记。” 众人想起往事,一并点点头。汤显祖道:“十二年过去了,此事我一人不敢忘记。” “是,就如老师那样以天下为己任担起兴亡来,不以为自己卑微而不去事功。”卢万嘉如此言道。 其实郭正域主政辽东后,他们配合在当地屯垦荒田,鼓励百姓栽种玉米番薯之物,实实在在地为百姓作了不少好事。 “你们在聊些什么,还不过来!”正阳门的城卒呵斥道。 郭正域笑了笑,当即让人将文牒奉上。 城卒见了立即拜下道:“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抚台大人赎罪!” 城卒心想,如辽东巡抚这等封疆大吏进京,就算没有几队兵马在前开道,也是好几个大车满载着打点京官的土宜,至少身后也是家仆成群如此。 似郭正域这样一个瘸子轻车简从的,连个七品知县的派头都不如。 随即郭正域从正阳门进京。 郭正域到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兵部递了帖子,哪怕是他这样封疆大吏进京,但要拜见兵部尚书石星,也不是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的。 但郭正域有边功在身,连带着石星合兵部上下也得到了天子嘉奖,所以兵部官吏特意给郭正域排了次日下午的一个时间。 郭正域闻之后当下对方封了一个门包,令对方十分满意。 此次进京叙职,兵部上下都要打点,这笔钱郭正域早已经备好了。郭正域本人在辽东为官虽是双袖清风,但对于官场这些陋习也没打算绕过。 打点好了,可以少许多麻烦,也可以少走弯路。 这与孙承宗截然不同。 孙承宗的清是真清,翰林之所以更清贵,主要还是彼此打交道的对象不同。 “公事已了,”屈横江提议道,“是了,不知稚绳如何?我们去寻他如何?” 听了屈横江提起孙承宗的名字,郭正域默然不语。 众所周知以往燕京时报的人与孙承宗交情极好,当年林延潮被贬至归德,孙承宗宁可放弃会试出仕的资格也要追随林延潮而去,而今…… 郭正域与孙承宗却有了分歧了,这分歧不知是从何而起。 旁人还以为是孙承宗与郭正域一内一外,或是二人地位渐高,顾虑重重,不似以往那般相投。 不过个中原因二人都是心知肚明。 卢万嘉见郭正域的神色,立即道:“诶,稚绳眼下正在慈庆宫给皇长子讲书,此处哪里是我等想见就见得的。” 屈横江道:“稚绳不是这样的人……” 屈横江要再言却给卢万嘉打断了。 郭正域回过头来道:“稚绳,我们是一定要见得,不过现在……我先去新民报馆!” 听了郭正域一语,众人都是拍手叫好。 几人坐着马车来到了新民报馆。 刚一下马车,众人即觉得此处气象不同。 换了京里一般衙门那都是门禁森严,石狮子把门,还有鼻孔朝到天上去的门子。但是新民报馆却是不同,这里几乎没有门禁,旁人是随意进出。 众人问路上楼,但见沿途上的编辑各个都是一副烟熏火燎,好几日没睡的样子。 就算是出身如翰林,也是大致如此。 众人都是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一心都关注在手上的稿子里,如此氛围是郭正域他们在其他衙门里都没有看到过的。 不久他们在主编室里见到了方从哲。 方从哲现在可谓名声在外,经孙承宗之手后将新民报经营的有声有色,众人能拜见他都是高兴。 不久旁人都退了出去,只有方从哲与郭正域二人留在房中。 正如郭正域不知何时与孙承宗疏远的,他与方从哲也是不知何时接近的。 作为一名传统读书人,郭正域在入仕之初还有些道德洁癖,故而他与孙承宗往来密切,相反对于心思深沉的方从哲少了来往。 但后来林延潮将方从哲引荐给郭正域,故而二人也渐渐拉近了关系。 二人关门说话商量大事,方从哲道:“恩师现在之处境并非太好。” 郭正域叹道:“我不明白恩师非要提出复张太岳名位呢?” 方从哲道:“此事说来话长,恩师曾言前两年面君时,圣上引太祖之言告诫,元朝以宽失天下,失在太宽,相反秦失天下在于猛,汉兴济之以宽,以宽济猛,是为得之。故太祖济之以猛,取宽猛相济之道。” “太祖济之以猛,因此废宰相设锦衣卫,以空印案等整肃贪官污吏,即位三十一年,无一日倦怠,整顿国事,美命你如何看来?” 郭正域道:“宽猛之道在于裁量,不可一味以猛,也不可一味以宽。更不可各以宽猛为久持。这正如弓弦一紧一松,方能百步穿杨!” 方从哲拍腿赞道:“正是如此,难怪恩师常称众门生中你最能领会他的心意。” 郭正域笑了笑,林延潮纵是心底如此想,但也绝不会在弟子面前说出此言。 但见郭正域道:“哪里及得中涵,咱们继续说。” 方从哲道:“嘉靖年时,世宗以君王独治天下,是以为猛;隆庆时,穆宗性子宽和,以君臣共治天下,是以为宽。而本朝到了张江陵后,也是天子独治天下之局。” “当今天子确实以猛治天下。” 方从哲道:“其实不然,这争国本之事闹到现在,逼退四位首辅,十几员部堂,一百多名官员被罢官流放充军,百官与圣上早已离心离德,譬如顾宪成,邹元标公然抨击朝政。如此风气之下,皇上已不能一人独治天下,但却又不肯君臣共治天下!此乃当今天下之巨弊也!” 郭正域叹道:“中涵所言极是!圣上魁柄独持,却又不趁此将大小政务整顿一番,中外人心收拾一番,朝廷二百年固结之人心,一朝令其涣散至此啊。” 方从哲道:“不,以圣上之聪睿肯定早就看到了这一点。皇长子性子温和,颇有穆宗之范。今因争国本之事,得到百官拥护,将来为君,也是君臣共治天下之局面。” “圣上让皇长子出阁读书,心底早就明白这一点,储位之事拖延越久,大臣们也会更倾心于皇长子。” 郭正域闻言暗暗佩服,论见事之明方从哲还在自己之上啊。 但他没有明面上道出而是道:“所以依中涵兄所言,陛下不是不肯君臣共治,而是在位之时不肯有君臣共治之局。” “没错,”方从哲点点头道,“当今天下唯有宽,才可济之救之!用宽之必要君臣共治!这也是恩师之所以不肯入朝为相之因了。” 郭正域点了点头。 方从哲笑着道:“其实恩师等一等也好,恩师自万历八年中进士以来,拜为宰辅用了十四年。时日太短,如同年不过四五品之间。反观沈四明则他的同年乡党都在朝中身居高位。而且恩师一路从翰林院至礼部,没有吏部任过官职,而辅臣中赵兰溪,沈四明都曾在吏部任官,这点又是不如。” “这一番廷推,满朝官员推举他上去,乍看是因平倭之功,实因他能直言规劝天子。在皇长子立储之事上建功!如此一旦入阁必有圣上有所冲突,如此何谈君臣共治呢?故而复张太岳名位乍看是一事,但其实是此一事不成,则无一事成!” “我今日方才真正明白恩师之苦心。”郭正域道。 方从哲道:“那么美命这一次进京为何?” 郭正域道:“本用心为拥戴之事,但经中涵你这一番话,打消了此念头。” 说完郭正域,方从哲都是大笑。 方从哲道:“我何尝不心急如焚,但苦于人微言轻。你看这准字古字下面有一个十字,古今文书平移,皆用此字,但后来寇准为宰相,为了避讳准字减此十字,至今不改。” “这宰相之尊由此可见一斑,但此相体本朝除了张太岳外,无一位辅臣可复见!实为可叹可恨!” 郭正域点了点头道:“要行新政变法,至少也要君臣共治之局。这一次吾入京,纵不能面圣,但也要以此谏之!” “美命,不可乱来!”方从哲急道,“你方才还不是说打消念头吗?” 郭正域笑道:“我岂会如此毛躁。” 说完郭正域从袖中抽出一疏来道:“这是我要呈给天子的奏章,中涵替我把一把关。” 方从哲见此犹豫一下,然后从案上取来叆叇戴上看了起来。 “改辽东都指挥使司为承宣布政使司?” 明朝辽东建制上属于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如杨镐虽在辽东作参政,但却是寄衔在山东。在辽东都司更北的则是奴儿干都司。 明成祖时国力强大,朱棣派宦官亦失哈九上北海,对奴儿干都司的女真各部进行安抚。此举类似郑和七下西洋,只是规模没有那么大。 当时东北女真各部通过与明朝的往来,甚至将明朝的丝绸渡海卖给日本北海道的松前藩。 这条路线也被称为东北丝绸之路。松前藩之地就是虾夷族所居,而这明朝从东北流入的丝绸,也被称作为虾夷锦,成为日本稀世的唐物。 方从哲看了郭正域的方略,微吃惊道:“美命,你这是何意?” 郭正域笑了笑道:“就是奏疏里的意思。” “美命!” 郭正域抚须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故而能齐家者必修身,能治国者必能齐家,能平天下者必能治国!” 方从哲明白了郭正域的意思,当即道:“美命,你是要在辽东用事,迫朝廷变法吗?” 郭正域道:“中涵,现在不是洪武永乐之时了。奴儿干都司名存实亡,朵颜三卫亦是叛乱,为何如此?去年今年草原都有白灾,开市只是权宜之计。更不说虎视眈眈的察哈尔部及女真,朝鲜。” “若我们现在不经营辽东,若将来辽东有失,则天下必然震动!恩师在朝鲜义州设镇屯兵的用意不正在于此吗?” 方从哲额上冷汗滴落道:“美命果真思虑周全,从哲于朝堂上说得头头是道,但论及事功,着眼全局实不如兄。” “要设立辽东承宣布政司使,如此将财权,人事,皆独立于山东。这不失为妙策。但这钱从何来?人又从何而来?朝廷给吗?单论山东地方怕也是不肯吧!” 郭正域道:“故而我这才找中涵助我一臂之力!” 方从哲想了想微笑道:“我也有一事相求,请美命推于东阿复起,重任礼部尚书。若不如此山东地方官员不会同意辽东设布政司。” 二人相视一笑,随后方从哲从柜子里取出一壶酒来道:“美命,你我喝两杯!” 郭正域点了点头。 这时郭正域忽举杯停止,方从哲问道:“为何不饮!” 郭正域道:“中涵,你说我等为官一任,来来去去不过二至三年,但对当地百姓而言却实如父母一般,万千百姓的祸福就在一念之差。而文渊阁里来来去去那么多辅臣,志以天下为己任而才又能副其志者,两百年来,唯有张太岳也!” 方从哲笑道:“方才美命还不愿恩师以相位换太岳的名位!” “不愿是为恩师个人,愿则为了天下苍生!”郭正域感慨道。 “我汉家气节延绵千年至今而成风骨,这慨然以天下为己任之气会在天下读书人代代相传。”方从哲道。 “那也要看天子肯不肯用,敢不敢用,”郭正域叹道,“恩师不在庙堂上我等也当事功!” “说得好,先以此酒先敬张文忠公!”方从哲笑道。 “但盼有沉冤得雪的一日!”郭正域点点头道。 二人将美酒洒在地上,室内顿时酒香扑鼻。 二人都是大笑,然后各满一杯落肚! 二月春寒料峭。 而在运河边,一所书院已是建成。 听闻林延潮讲学开办书院,保定巡抚刘东星可谓出钱出力,当地官员也是极力配合,故而不过数月功夫书院即已建成。 建一座书院容易,但书院何去何从却是不容易。 书院名为学功书院,学功是林延潮的号,也是以学为功之意。 此书院距京师不过百里地,兼之靠近运河,着实方便。 学功书院与鳌峰书院不同,分文,理两大学院。 文学院由林延潮兼任院长,副院长则是徐火勃,理学院则请赵士祯,徐光启二人兼任。他们反正任中书舍人也是有名无实,而在京师鼓捣那些东西也不被传统士大夫所认可,因此索性就搬到书院来研究。 书院落成之日,文学院又称作精一学院,出自当年林延潮在鳌峰书院所讲的精一之功,糅合了王阳明所言‘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工夫’,代表了事功之学在于惟精惟一。 精一之功用人话来概括就是,先设定目标(道心),确定目标与现实(人心)差距,既不可不切实际,也不能太佛系,找出方法所在(惟一),然后通过解决问题去实践事功(惟精),最后通过实践达到目标或接近目标。 比如要赏花除草,去除草即可,既不要斩草除根,也不用违意接受,一心一意去为之好了。从心而为,不是为而累心,说到底即是‘知止而后有定,定生静,静生安,安生虑,虑而后能得’。 此论化自儒家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林延潮谓众门生,这一句小至修身处世,大至为官治世皆可用得。 而理学院则称为有贞学院,这是为了纪念徐有贞所名的。徐有贞曾任鳌峰书院讲师,后在任职的路上病故,但他所写的先后两本潞水客谈,却成为了有贞书院的宗旨。 在潞水客谈中所言,天下务农之学有两等,一等是尽地力,一等在于劝农桑。 尽地力就是让同样大小的田种出更多的粮食,劝农桑则在于让更多人的去种田,或从事种田有关之事。 精一书院就是劝农桑,而有贞书院在于尽地力。 当时大多读书人务得都是劝农桑,但后世读书人学尽地力的更多。 故而读书人嘛,难免两等学说都是彼此相视。但菜鸡永远都是互啄的,高手则知长短互补。 至于学功书院的宗旨也改了。 人才不是木材,砍下供人取暖,而是要为参天大树。 为国储才,为科举之用不是书院宗旨,而是志在让人人皆尽其才。 听说不以科举为正业,徐火勃等人都是吓一跳,如此书院哪开得下去?又有哪个读书人肯来? 不仅如此,学功书院还改了以往励学金的制度,没有上舍中舍外舍之分,对于学习优异的学生也不提供免费食宿,且供给膏火银。 不仅如此书院学生食宿学费自理,一学三年毕业时还要进行考核,若考核不过,书院不承认你是书院的学生。 这一下众人皆惊,从来没有听说如此办书院!如此哪里能吸引到优秀的学生至书院就学。 而林延潮则不介意此,对于书院学生不设门槛,但凡能交得起学费,一概收入门下。 这等‘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的举动,又是引起了徐火勃等讲师们一番惊世骇俗的讨论。 如此林延潮还打算书院第一期招收三百人,但凡十六岁以上的读书人,出得起钱的都可以来(划重点)。 自书院在新民报上放出招生广告后,徐火勃等做好无一人上门的准备,但哪知短短数日竟有一千余人报名书院。 因此徐火勃又是一番‘震惊’,最后因院舍不足,林延潮对书院学生进行一番难度极低的考试,剔除了一些连字都写不好的‘读书人’,最后收了一千人。 其中精一学院七百人,有贞学院三百人,大多人都是冲精一学院来的,若非精一学院收满,有贞学院连三百人都招不满。 于是林延潮就在学功书院驻扎下来,以后与顾宪成,邹元标的东林书院形成一南一北两大书院。 本来林延潮在闽中办学,地处偏远没有那么大影响力。但经此一事林延潮等于几乎将书院开在天下脚下。 赴京赶考的读书人路经此处,无不闻名前来拜访,因此学功书院名声越来越大。 甚至连进京作官述职的官员,也要来此拜会林延潮,官场上有谚‘未去朝天子,先来谒学功’。 夏去秋来,学功书院再度招生,又收一千学生。林延潮向着三千弟子又近了一步。 当然林延潮也很忙……忙着造人,林浅浅有孕,数月之后为了林延潮诞下一女,闺名单字一个双。 林延潮喜不自胜,书院开办,又得一女,但觉得此生足矣。 而天下仍是大旱大水兵事不断,一片如火如荼。 林延潮有时一别书院,溪边泛舟钓鱼过着不问世事的日子。 虽说林延潮不问世事,但朝堂大事还是不断传入他的耳中。 郭正域向朝廷提议设立辽东布政司之事,首辅赵志皋,次辅张位还以为是林延潮的主张,来信咨询打探。 于慎行起复出任礼部尚书,多次请他回朝主政。 闲居在家的申时行,沈鲤来信责他‘不谙大体’,枉费他们多次举荐的心意。 这些都是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 林延潮于来信一笑置之,历史轨迹早已改变,如同一个车轮碾过虽是一遍又一遍,但车不知不觉已是行了许远,注定了不是当初的路线。 日趋纷乱的天下大势,又泼上了一瓢油。 阙左门前的宫道,郭正域拄着铁柱杖,一步一步行着。 此铁柱杖是天子所赐,一般是给致仕大臣的恩典,这一次特赐给郭正域,一来是因他辽东军功之故,二来是为当年打断其腿亏欠的补偿,三也可能是同病相怜。 铁柱杖顿在宫道上的青砖上,铿锵有声,众官员都看了过来。 眼下郭正域不再是当年顺天府知府想打断腿就打断腿的读书人,他已是正三品大员,朝廷的封疆大吏,主理辽东。 而今日廷议议论是否设立辽东布政司,正是由六部主事以上,在京五品以上官员,连同科道合议。 此议正是由郭正域倡议的,经过内阁核准后下兵部部议,再交廷议而决定。 此议能经内阁核准已是极难,再经兵部部议更是难上加难,无论最后廷议上能不能通过,足见郭正域的能量了。 宴厅内的阁臣沈一贯打量四周,一旁的兵部尚书石星正与他的同乡礼部尚书于慎行谈笑风生,而厅外的郭正域令他颇不舒服。 当初他因一己之私用自己的学生为庶常,而将郭正域拒之门外,失去了成为对方教习师的机会,没料到而今对方竟官至辽东巡抚。 更令他不舒服,郭正域不过是林延潮一个门生而已。 更不用说出任皇长子讲官的孙承宗,新民报主编方从哲,还有几乎穿一条裤子的于慎行,现在石星也因与于慎行乡党的缘故,隐隐倒向了林延潮。 林延潮还未回朝堂上,一旦回到朝堂上又如何? “肩吾,怎么脸色不好看?”于慎行与沈一贯说话。 于慎行与沈一贯是同年,又一并入翰林院,当然了解这位年兄‘忌刻好胜’的性子。至于他与郭正域的过节,也是了解一二。 沈一贯自不会把心事与人说,而是道:“可远兄,莫非会看病否?” 二人笑了笑都是看向门外,廷议即将开始。 第三卷 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芦花荡 林延潮虽身在书院,但于国事家事天下事也是事事关心。 郭正域提出在辽东设布政司之事,在廷议上被打回。据方从哲所言是沈一贯作梗之故。 郭正域也致信于林延潮,虽说没有明言是谁阻扰,但郭正域于信中感慨,事功之难也! 朝廷因党争,多方肘制之局已成,满朝官员只知相互拆台,而置社稷于不顾。 这么多年来朝廷成事的少,败事得多,多少利国利民之策,最后到了庙堂上都被压下。 如林延潮当初主持的两淮盐税,至今仍在反复。 而原先议定的于倭国封贡之事,又遭清流反对,纵如兵部尚书石星也只能勉强支撑大局。而议定的封贡贸易之事,原先是开放给梅家及鲁苏闽浙商人,结果反被皇室及河南宗室乘势而入进行垄断。 他们在朝鲜强买强卖,吃相极为难看,弄得朝鲜乌烟瘴气,不仅是与之贸易的小西行长这些倭人,甚至连朝鲜人也在抱怨。 明朝死伤近万将士,花了两百多万两银子打下的朝鲜之役的胜果,尽都便宜了宗室。 郭正域信中多次有言,若是恩师在阁则断然不至于如此。林延潮见信不由一叹,郭正域倒是想得太天真了。 但另一事则不同了,那起源自一本书,此书名为《闺范图说》。 说得是万历十八年,归德名儒吕坤担任山西按察使。 期间他采辑了历史上贤妇烈女的事迹,著成《闺范图说》一书。 后陈矩出宫时看到了这本书,买了一本带回宫中。结果郑贵妃看到此书,于是命人增补了十二人,以东汉明德皇后开篇,郑贵妃本人终篇,并亲自加作了一篇序文,影射东宫储位之事。 后来郑贵妃的伯父郑承恩及兄弟郑国泰重刻了新版《闺范图说》,并于京师大街小巷发行。 结果吏科给事中戴士衡上疏弹劾吕坤,言他进《闺范图说》,意欲结交宫闱,逢迎郑贵妃,以为立储之事。 由此事可知吕坤是冤枉的。 但是时人分析,此为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受人指使之举。 戴士衡万历十七年中进士,然后出任新建知县,当时张位正在新建老家赋闲。 而这几年戴士衡官运亨通,从知县一下子升至吏科给事中,都有张位提携的影子在其中。 张位在阁主事与吏部极为不睦,他与孙丕扬间可以用宿怨来形容。 孙丕扬去年接替陈有年为吏部尚书后,大举改革。 当时满朝上下对孙丕扬都很认可,认为他除了有些‘轴’外,绝对是一位清正廉洁的官员,由他来担任吏部尚书,可以革除吏部的积弊。 而孙丕扬也确实如满朝文武上下所期望的那样,他至吏部后公正严明,不徇私情,史称‘挺劲不挠,百官不敢以私干者’。 为了杜绝请托之风,孙丕扬创造出独一无二的选官办法,那就是创“掣签法”。 此法说白了也就是抽签法! 一切大选急选官员,全部由抽签决定,如此可以彻底杜绝请托。 此举一出满朝上下无不称为公允,但是却惹怒了内阁。 避免干扰?杜绝请托?你这不是明白着指着和尚骂秃子,说得就是咱们内阁干涉你们吏部的人事权吗? 万历野获编上记载了这样一个段子。 说得是官场上避道,官员路上轿子碰到了,级别低的官员要避级别高的官员。 当时六部官员碰到了内阁大学士都要避道,唯独吏部尚书不用。到了严嵩时,内阁势重,所以吏部尚书也要避道,一直到了申时行为内阁大学士时,吏部尚书都要避宰相。 而到了爱搞事的陆光祖任吏部尚书时,当时内阁大学士是王家屏。 陆光祖让人事先探明内阁大学士坐轿的路线,然后迂回于道上不与内阁大学士相遇,用此来避免阁部争礼。 而到了张位与孙丕扬分任阁臣太宰时事情就来了。孙丕扬原来也是效仿陆光祖故意绕开内阁大学士的轿子。 但是有一次不小心两个人的轿子在路上碰到了,于是孙丕扬下轿于道旁作揖,还是尽了礼数。 结果张位看见了却装着没看见,拿着扇子掩面而去。于是两边撕破脸,大家公然交恶了。 吕坤与吏部尚书孙丕扬又是极为交好,称其为大贤,将他与郭正域并称。 戴士衡弹劾吕坤,即是铲除孙丕扬的臂助。这其实是张位与孙丕扬两位大佬在幕后较量,更深一步说就是内阁与吏部之争。 但是事情并没有朝想象中的发展,此事横生出枝节来。 戴士衡弹劾吕坤,此事牵涉到郑贵妃,连同给郑贵妃出书的郑承恩,郑国泰受到牵连,一日他们在路上走着,结果被一群义愤填膺的太学生们给揍了一顿,如此事情就闹大了。 郑贵妃跑到天子那哭诉了一番,不知为何认为牵涉到皇长子。于是天子就下诏责备太子左右的讲官,认为他们没有教导好太子。 此诏是经沈一贯所发的,于是陶望龄,袁宗道等人翰林们气愤不过,前往内阁找沈一贯说理,为孙承宗,李廷机叫屈,指责沈一贯为何不封还圣旨,而是帮天子指责皇长子。 林延潮看到这里,也是为陶望龄,袁宗道二人直摇头。 天子下旨指责皇长子,表面上看是为了郑贵妃出口气,但其实意在对皇长子进行敲打。 自从皇长子出阁读书后,天子对于皇长子的忌惮之心是越来越深。张诚等明着暗着打压皇长子,在慈庆宫供给的事上作手脚,以为天子看不出来? 孙承宗等众讲官不忍着,将张诚减少慈庆宫供给的事公之于众,也不能说是有错。 毕竟此事过后,他们是在满朝文武上下获得了名声,张诚也得到了天子更近一步的信任,只是唯独令天子对皇长子忌惮更深。 再加之焦紘又上了一个养正图解,这都还没当太子了,就已经按照太子教育了,这样劝进也太过分了吧。 最后天子抓到这机会对皇长子训斥一番,也是平复上次闹事的风波,其实是告诉你,这储位朕还没给你呢,你不能抢,你的老师们这一次就代你受过了。 其实事情到了一步也就是了,大家你好我好收工就是。 哪知陶望龄,袁宗道却挺身而出对着沈一贯批评了一番。沈一贯的态度本就是倾向支持于皇帝,毕竟是王锡爵的现在,岂会无缘无故封驳这圣旨,再说皇长子受训斥在他看来也是‘咎由自取’。 结果陶望龄,袁宗道到他那边一闹,沈一贯肯定是‘惊怒交加’的。 无故背锅岂是好受? 而且沈一贯对孙承宗早有不满,此事却起于袁可立。 袁可立当年在苏州给申时行后院点火后,虽然被贬,但清正之名却传遍了朝堂之上。 到了万历二十二年的时候,浙江民变。 起因在于前礼部尚书董份,以及前祭酒范应期。 当时董份在浙江霸占民田,已是一方暴富,在严世蕃时列举明朝‘福布斯排行榜’,董份就位列大明十七人之一。到了万历二十年时,董份积攒钱财已是到暴富的程度。 当时浙江的百姓状告其侵吞家产的状书可谓是塞满了衙门口,这与当年海瑞到应天出任巡抚时,百姓们状告徐阶实有的一拼。 当时范应期也是如此民怨极大,当地知县迫于民意将祭酒范应期抓起来,结果范应期上吊自杀。此事被董份知道于是指点范家上京告御状。天子降旨将查办此案的浙江巡按,乌程知县问罪,一个被戍边,一个被革职为民。甚至连推举浙江巡抚的吏部尚书孙丕扬,以及浙江巡按的左都御史都牵连问责。 此事一出,浙江官场震动,有范家例子在前,谁也不敢再查办董份。 但是孙丕扬也是硬骨头,愈挫愈勇,当即派袁可立出审此案。 在有前任的前车之鉴下,袁可立要彻查此案,可谓背负压力极大。 董嗣成是林延潮同年,且他任礼部郎中时,与林延潮交情也是很好,何况申时行屡次来疏要求林延潮,以及沈一贯关照董份。 林延潮也是写信给袁可立,让他手下留情,放人一马,但袁可立却是没听。 至于沈一贯之言,袁可立更是不理。沈一贯大怒之下放话要找袁可立麻烦,哪知孙承宗站出来替袁可立宽解。沈一贯顾忌孙承宗皇长子讲官的面子,这才含怒收手。 因为此事,董份及长孙嗣成、次孙嗣昭先后过世,最后其多年侵占的民田也是大半还给了老百姓。 当时袁可立在浙江任官时,正值倭寇来犯朝鲜,当地官员‘过度紧张’,不少豪商被衙门无故安上通海通倭之名。袁可立却不冤屈一名百姓,经过详查平反了不少冤案。 因为这些政绩,作为当初力荐袁可立的孙丕扬,也是毫不吝啬,以天下官员政绩第一的名义将他举为给事中。 袁可立离开浙江后,浙江百姓可谓是沿途相送,同时还以两百年来唯一一位推官的身份入苏州名宦词的官员。袁可立到了京师时,天子也是破例召见。 也许是年少得志,袁可立有些没有把握分寸。 当时一位御史因事触怒天子,沈一贯遂上意,要将此人廷杖。结果引起了几十名科道言官一起赶到文渊阁,求沈一贯相救。 沈一贯满口推脱说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皇上的意思啊,你们就不要为难我了。 当时袁可立新官上任,在末座笑道:“这不是皇上的意思,而是相公不肯相求耳!” 此言一出,所有御史们都是惊呆了。唯独袁可立夷然不屑,在众人面前为御史叫屈。 沈一贯连连冷笑看了袁可立一眼,对左右问道:“这末座白皙者何人?” 沈一贯知道是袁可立后,于是新仇旧恨就连着孙承宗一并算上了。 而这一次袁宗道,陶望龄为孙承宗喊冤。从帝党的角度而言,沈一贯肯定是要站在天子一边,而不是皇长子一边,所以他趁势以退为进,重新祭起了王锡爵的老套路向天子辞职。 天子出于‘挽留’沈一贯,当即下令重责!众所周知,也是天子向来的习惯,在争国本之上,他于罢免官员或推迟皇长子出阁读书之事时,但凡有言官出来为罢免官员开脱或反对他的决定,他都是会在旨意上写一句‘激奏’,‘激朕’。 于是袁宗道,陶望龄此举当然就是‘激朕’。 先是讲官邹德溥,他其所居为锦衣卫千户霍文炳故居。后被人告发邹德溥私藏霍文炳的金子,然后为东厂所劾。邹德溥被革职并追赃。 然后就是上养正图解的焦竑,在去年顺天乡试之中,焦紘作为副考官。 而事后有人揭发说焦紘取中数名考生‘文体奇险荒谬’,肯定是暗通关节了,于是被贬为同知。 邹德溥竟然私藏一名锦衣卫的黄金然后被东厂揭发。考生有问题,焦竑作为副主考被问罪,主考官却安然无恙,这真是应了那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长子两名讲官都革职查问,一时人心惶惶,对于朝中‘太子党’而言当然是一个打击。 而天子从头到尾没有降旨对于袁宗道,陶望龄严斥,但最后责任却是由二人担了。 这二人的意气之举,最后让皇长子来买单。 二人羞愧不已,请求辞官。内阁二话不说,立即准了二人请求。 而袁可立因屡屡上疏言事,也被沈一贯抓到机会,最后被革职为民。 革职的圣旨到达时,袁可立正与同僚对弈。听到自己被革职后,袁可立从容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入棋盒之中,然后骑了一头驴离开了京师。 京师里的官员无不痛惜袁可立的遭遇,为他鸣冤叫屈! 袁可立,陶望龄,袁宗道都是跟随林延潮多年的门生,同时也与孙承宗交好,经此一事孙承宗被打落谷底,连带着林党骨干也是受损严重。连带着皇长子一方势弱。 孙承宗闻此病了三天,然后在病榻上写信给林延潮,将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言自己无能辜负了林延潮的托付,自己一人无力在京中主持大局。 林延潮则不知如何宽解,他明白陶望龄,袁宗道去质问沈一贯,并非孙承宗授意的,全然是出于同门义气,至于袁可立顶撞沈一贯也并非孙承宗的意思,而是他行事张扬,不知收敛,一而再再而三最后被罢官。 但事已如此,又有什么话好说,孙承宗身为‘门生长’,却不能约束他们三人。这说到底还是他的‘领导’责任。 当年林延潮离开京师前往朝鲜时,口中虽对亲近的人说要避位,让孙承宗出一头之地,其实对于他后来站在皇长子一边与天子的冲突,也是有所预料,另一个时空的郭正域就是现在的孙承宗,但林延潮明知于此却并未真正提点过孙承宗,此中用心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之。 当然经此一事,孙承宗也见识到什么是帝王家的无情,打消他当初的幻想。孙承宗于信中向林延潮言道‘恩师昔日之朝之难,事功之艰辛,时至今日承宗方才了解恩师的苦心’。 看到孙承宗迷途知返,林延潮有些欣然,尽管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还是值得的。 至于沈一贯的态度,也让满朝上下看到你沈四明也实在是屁股歪的可以啊。然后不知何时官场上又传出一条谣言,说林延潮不肯进京是因沈一贯多番阻扰之故。 尽管沈一贯四处解释,又苦于不能吐露真相,所以百官鉴于其人品无人相信他的话。 这些事零零总总说在一起,就是万历二十三年里发生的朝堂之事。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又到了岁末之时。 岁末书院事少,学生们经过岁末考试后,要准备离开书院回家过年。次年学功书院要再度扩招,收一千五百名弟子,其中精一学院要收一千弟子,有贞学院则要收五百弟子。 然后明年年中不再招生,再度招生要到下一年的开春。 饶是书院本着有教无类的招生原则,但报考的读书人却超过三千余人。书院不得不安排笔试面试,两个学院各自有一套招数的流程,再也不是只要能写字就能进了。 现在学功书院附近的镇子早就租满了来年要报考书院的读书人,他们都不准备回乡过年,打算在此温书以备来年考试。 赋闲教书之日,林延潮须发渐长。 古人云,毛发也者,所以为一身之仪表。 故而有美须髯,在颜值上,在官场上是一件很加分的事。 原先林延潮的髯须不过寸许,而今已是三寸有余,且是根根须直,故而以后旁人望见后再也无人说是相貌平平了。 每日读书,写文章时林延潮也长作抚须沉吟,有时候想起曾有一个故事,说得是一个相士看到王阳明,于是下断言,须拂颈,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当然现在林延潮须已拂颈,但可惜未至圣境。 平日学功书院是早上有课,林延潮早上教授弟子,午时回到驿站与家人吃顿午饭,然后一钓竿一蓑衣即去溪边垂钓。 到了黄昏归来,吃了晚饭后,林延潮即早早就寝。 吕洞宾曾作了一首诗,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说得就是如此生活。 不过这是林延潮多年来出任京官后养成的习惯。为京官时最迟四更天就要起床准备上朝,所以必须早睡,久而久之也就如此。 这日林延潮闲来无事,即雇人驾船出游。 船到一处浩渺无边的芦花荡,天突降大雪。 风吹雪片漫天飞舞,落雪飘至芦花丛中,一时分不清到底哪个是雪片哪个是芦花。林延潮披着氅衣站在船头,但见落雪瞬间盖满了船身,一等遗世独立的萧瑟之感,顿时涌上心头。 船行了数里,他让艄公船娘温了一壶老酒,煮一盘花生,一盘蚕豆,于船舱里铺了一层被褥然后坐在上面自斟自饮。 然后艄公船娘又煮了一锅鱼干粥,端给林延潮一碗后,他们随意吃了些,即在后舱睡下。 林延潮喝了半壶酒,身子已暖了一半,端起热粥喝下后,顿时全身上下无不通泰。 粥里的鱼干被他拨出一小半,正好就着残酒继续喝。 一盏油灯孤照舱内,舱外则是漫天风雪,林延潮于舱中细细品之。 入夜之后,万籁俱寂,林延潮忽听得有划水声传来。 初时以为自己听错,后越来越近,林延潮喊一声后舱的艄公,然后自己提着油灯走到船头。 但见一只小船划水而来,待船到了近处,艄公正欲问讯,林延潮伸手一止原来船头站着是自己学生陶望龄。 “恩师!” “进舱说话吧!”林延潮道了一声。艄公见是熟人,又温了一壶酒提到船舱再回后舱休息。 陶望龄跳至林延潮船上,脱了披风抖了雪再进船舱。 林延潮给他斟了热酒,陶望龄喝下后,搓了搓手脚终于脸色好看了些。 “弟子特来此辞别恩师。” 林延潮看着陶望龄道:“稚绳来信都与我说过了,你不要想太多,回乡以后再过数年再出来做官,朝廷那边我会替你打点好,不用说心灰意赖之词,初时大家都会这么想,时过境迁就不同了。” 陶望龄默然许久然后道:“学生来前想过了,学生这性子不适合于为官,也无心于仕途,回浙之后此生再也不会出省一步,实在愧对恩师的栽培。” 林延潮明白为何陶望龄急着来见自己一面。毕竟古时人与人之间际会少,而再遇渺茫多些。 林延潮望了一眼:“你的号取作‘歇庵’,何意啊?” 陶望龄道:“学生自取此号所意,作学问就是歇息,为官则疲惫。” 林延潮点了点头。 陶望龄突道:“人之一生就如白驹过隙,要想寸立于世何其难也。恩师的三立,学生是学不来的,余生只求于能有片言流传世人足矣!” “学生出仕前曾路经金陵与焦修撰辩论过,他言吾学之中没有性命之学,学生与他辩难,以人之入梦辩之。但学生一直记得恩师当年所言下学而上达,时恩师有言未至上达之境,不知今日达否?” “难道真是如孟子所言,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未见为真见?这疑难一直徘徊于学生心中,至今不能解,还请恩师明示!” 林延潮笑道:“若我说未至,你是否担心问道于盲,借听于聋?” “学生不敢。” “其实道在哪里,我也未曾见的。”林延潮笑道。 陶望龄面露失望之色。 林延潮会心一笑,抚须于颈然后道:“文王一生爱民,将百姓当作受伤之人般体恤,忧心天下故能至道,又因忧心天下故而忘道,这是孟子的真意。当初你辞别我去浙江讲学就是说得这句话。” 陶望龄道:“这忘道才能见道,何也?” 林延潮抚须沉吟道:“道理在我心里,是为第一义,从我口中道出,是为第二义,你悟道在心为第三义。” “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为下学也。这下学即为有为法,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陶望龄咀嚼这一句。此言是出自金刚经,在佛经中金刚经地位自不用多说,但金刚经三十二品道尽佛理后,却将这一句话放在最后一句。 言下之意,本书前面讲了那么多,但都是你看得见,听得到,说得出,想得到的有为法。只要是有为法,就如梦幻泡影般虚无,如朝露闪电般短暂,你不过如是观之即可。 而无为法与有为法相对,指得是不依姻缘,不生不灭,无来无往,非彼非此之法。 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这句也是金刚经之语。佛学不排他说,认为并非只有修佛才能成为圣贤,而圣贤间的差别只在无为法中。 “那恩师何为无为法?何为上达呢?”陶望龄话音有些发颤,他感觉自己已是接近于一生所追求之事。所谓朝闻道夕可死是也。 听陶望龄之言,林延潮笑了笑举起手边半明半暗的油灯,然后揭开灯盖一吹。 霎时间,船舱即黑了。 陶望龄下意识眼睛一眨,然后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各家常有以于漆黑之中悟道的说法,大意是人在黑暗中,六识会无比灵敏,更能体悟大道。 而此刻四野寂寥,天地之间只余簌簌雪落之声。 好一场大雪! 正待陶望龄揣测林延潮所指时,这时林延潮已是重新点亮了油灯,船舱又恢复了明亮。 陶望龄不由感叹,这一明一暗之间,禅味尽在其中。 “汝先闭眼再睁眼!” 陶望龄依言为之。 “再思灯灭一瞬,汝闭眼睁眼否?”林延潮又问道。 “灯灭一瞬,学生确有一睁一闭。” “为何眨眼?” “不曾细想。” 林延潮问道:“那吾要你眨眼与灯灭时眨眼有何不同?” 陶望龄一愕,恍然如电光火石迸发:“恩师要吾眨眼,此为可见,可闻,口言,可思,而灯灭眨眼,则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言,不可思。恩师以此言上达与下学之别?” 林延潮拨了拨灯芯,船舱里又亮了几分:“下学有心,本体到功夫,上达无心,功夫到本体,正如文王心忧天下而至道,也因心忧天下而忘道。事功还来不及,余者何必去问?若你执意要问道在哪里?等我兼济天下时,再来答你吧!” 船舱里寂静无声,两人不出一言,陶望龄跪坐在旁,则是极力领悟。林延潮看了一眼,合衣睡去。 次日林延潮醒来,先见大雪已停,再看陶望龄但见对方泪水盈眶向己一拜道:“恩师点拨示道之恩,学生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林延潮笑了笑。 天明雪停,船已归程,去时与来时景色又是不同。 船行于水间,于芦花丛中时隐时现,师生二人立在船头讨论话别。 林延潮对陶望龄言道:“浙人重读书,重学问,重实学,重思辨,言商不轻利,事功学派本就起于厮,你回浙之后必能光大吾学,衣钵于你可谓得人!” “你天资聪颖,常不言而能得,不必求诸于外,但传道授业,解惑度人却不可如此。” “吾儒学以有为法为本,以渐悟为宗,若求顿悟,则为离世而觅,世间求兔角,走了傍门。至于发心,不论独善其身,还是兼济天下皆可。渐顿虽缓,但却是堂堂正正的大道,切记身体力行,三省吾身,有利人或利己之事立为之,有行即有功,切勿因善小而不为!” 陶望龄每字每句都听在心底:“学生省得。” 林延潮点头微笑,陶望龄忽道:“恩师,学生改变主意了,此去回乡学生不会不出省一步?” “哦?”林延潮心道,莫非改变主意。 陶望龄望着远方悠然道:“十年后恩师必已是兼济天下,学生当由乡进京再向恩师请教至道!” 林延潮:“…………” 陶望龄辞别林延潮登上坐船离去,林延潮目送学生远去,念起近二十年师生情谊,感叹人生离合至此。 陶望龄回乡之后,细心整理文章,致力于讲学,正如林延潮事先所言,林学盛行于浙,再由浙为天下显学。十年之后,陶望龄本欲与众门生一并动身进京,但行至半途却突然染病,遂不能成行。 送别陶望龄后,林延潮回到了书院闭门不出。 哪知岁末时又有一突如其来之事。 当时林延潮从外返回书院,但见书院里的弟子门生人人皆有悲色。 “何事至于如此?” 徐火勃满有泪痕道:“恩师,张简修守节了!” 张简修,籍湖广江陵,前首辅张居正第四子,后授官为锦衣卫指挥 万历十年因张居正家人而获罪,天子降旨将张简修与其子革职为民,后充任边地。 万历二十三年十月,播州杨应龙造反作乱,驱兵攻打余庆、大呼、都坝,焚劫草塘二司及兴隆、都匀各卫。 时张简修为余庆卫千户,余庆卫所被破后,于所衙中悬梁自尽,为国死节。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八十章 试问 精一讲堂前,残雪满地。 处处都是年末萧瑟之景象,听闻张简修的死讯,林延潮的弟子门生们皆有悲色。 “朝廷虽负张家,但张家却从未负过朝廷。” “大明完了,朝廷无救,从今日起我等避世山林。” “如此朝廷哪值我等报效?” “正如恩师所言,为人抱薪者,已扼于风雪之中了!” “长歌当哭!” 不少门生们纷纷垂泪,但见作为山长的林延潮却没有说话。 “山长!” “恩师!” “我当等如何?” 林延潮坐于堂上没有说话,但见一旁的徐火勃已是拍桌而起。 “我辈读书岂为无病呻吟之事,什么长歌当哭?什么朝廷负张家?不值得报效朝廷?难道尔等读书是为了朝廷而读的吗?难道张四郎死了,尔等就不事功?” “读书何事?横渠先生的四句之言都忘了?如此之言与那些腐儒有何异?” 徐火勃疾言厉色几句话下,但见学生们面容都有愧色。 “可是张家……之冤……” 徐火勃正欲说话,但见林延潮已是缓缓起身,众弟子们一并看向了他。 “诸位,恢复不恢复张家名位是朝廷的事,天子自有圣裁,此事轮不到我们来说话!”林延潮说着向北面抱拳一揖,“尔等安心读书就是,不要多问朝政!散去吧!” 说完众弟子们都是悻悻离开。 还有几个人觉得不甘心回头望向精一堂。 只见林延潮仰望着堂上‘精一之功’的匾额,徐火勃陪在一旁。 “山长之锐气一年不似一年,难道真被官场所消磨了?” “当年那为天下请命!上二事疏的山长何在?” 门生们离去后,林延潮对徐火勃道:“惟起你怎么看?” 徐火勃道:“恩师既以姚崇故事请天子复张太岳名位,那么学生以为张家四郎殉国倒是一个机会。” 林延潮闻言深深看了徐火勃一眼:“所以你才让他们不要于此事上说话,以免天下侧目。” 徐火勃垂首道:“确实是学生私心。但恩师自不屑以此事强起。” 林延潮摆了摆手,于庭间踱步道:“因张家四郎殉国之事,他日必有朝臣上疏,上下必疑我是在背后主张,甚至会疑心为何张家四郎偏偏于此节骨眼上殉国。” “恩师?”徐火勃吃惊道,“如此圣上不会……” “自处嫌疑之地,解释又有何用?”林延潮重新坐下,将袍角捋平。 “恩师有经天纬地之雄才,为官十余载俯仰无愧,”徐火勃顿足道,“只是可惜……可惜不遇明君。” 看着徐火勃如此,林延潮不由失笑,抚须咏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 林延潮将滕王阁序下半篇念毕笑道:“今日方知王子安心境!” 张简修殉国之事传至京师,果真引起朝臣震动。 因当年张居正之事,一时六科,御史台没有一位言官敢就此事上疏。 万历二十四年正月,兵科都给事中李沂,自六科廊返回了自己家中。 李沂是万历十四年进士,在翰林院里为庶吉士三年,当初因张鲸事,李沂曾愤而打算上疏弹劾,但被座主林延潮压下,避免了另一个时空里上疏被革职的命运。而李沂散馆后出任科道,至今已是六年。 李沂在翰苑时不仅授业于林延潮门下,且与袁宗道交好,自袁宗道被沈一贯暗算罢官后,常为之不平。 今日他听了张简修殉国事后,心底久久不能平之,回到家里后就在书房闭门不出,连家人唤他用饭,他也是不理。 身为兵科左给事中以来,李沂也是身居高位,平日甚至与兵部的部堂也可平起平坐。 而身在官场久了,他谈不上如何清廉持身,逾久也是锦衣玉食。 但这日他心不能平。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 他念起了滕王阁序这首诗,想起当年在翰苑时的抱负,袁宗道仗义直言而被夺官,种种之事浮于他的心头。 “为天下主而一国皆失日,天下危矣,一国失之而我独知,我其危矣!然而我一人危矣,好过天下危矣!” 想到这里李沂脱下官帽放在一旁,拿出言事奏疏铺平于案上。 “恩师当年怀必死之志,上天下为公疏!天下不言独言之,今日学生不才,唯有死谏而已!” 说到这里李沂当即蘸墨于纸上疾书…… 次日疏入朝廷。 李沂于文书房投疏后,即至六科廊与兵科都给事中徐成楚请了假,言自己身子不适。 徐成楚不疑有他,反而叮嘱他好好在家休息。 李沂回家之后,将家仆尽数遣散,令人带信至老家,身旁仅余一老仆。 等至中午,李沂家中遭破门而入。 锦衣卫涌入其寓所,大喝道:“抓拿朝廷钦犯李沂!” 李沂离屋道:“李沂在此!” 但见为首的锦衣卫斥道:“大胆李沂,陛下问你,为张居正报仇乎?” 李沂仰天大笑道:“臣对陛下忠心,为社稷进言,为苍生进言,何曾要为谁报仇?” 锦衣卫又问道:“陛下再问你背后可有人指使?” 李沂郎声道:“臣乃言臣当秉直而言,不负天子,不负史书,何来指使之说。臣对陛下耿耿忠心,今日却遭见疑,臣又有何词?此事只是臣一人主意,于他人无关!” “李沂,我再问你一次,背后可有人主使?若招出,陛下可以网开一面,饶你一命,否则唯有死路一条!” 李沂道:“李沂不过说了几句话,又有何罪?张太岳以身当国,又有何罪?李沂之冤事小,张太岳之冤事大。李沂身死,不过少一饶舌言官,毫不可惜,但张太岳之冤不雪,将来又有谁敢任事?朝廷何来良相?道旁筑室可治国乎?臣泣恳请陛下明鉴!” 见此对方喝道:“来人剥去衣冠,拿至午门先廷杖六十,再下诏狱问罪!” 但见四五名锦衣卫七手八脚拿住李沂按在地上。 却见李沂满脸都是泥沙,口中犹自念道,臣恳请陛下明鉴! 陛下明鉴! 陛下明鉴! “拿布堵起嘴来!” 李沂被拿之事,顿时惊动了六科廊的言官们。 吏科都给事中杨东明,户科都给事中耿随龙,兵科都给事中徐成楚等人都是大惊,然后召集了几十位言官前往内阁求情。 而此刻首辅赵志皋(正好)头疼不能理事,现在阁内唯有次辅张位,三辅沈一贯二人主事。 面对逼来的言官,次辅张位,三辅沈一贯皆如临大敌。 吏科都给事中杨明东,万历八年进士,归德人士,理学名家。 他与吕坤,沈鲤都是当今朝堂清流中极有声望的人物,历史上河南大饥,杨东明不惜犯节上饥民图,其中一图‘一家老小七人逃荒,入一林内不能进,商量将十五岁的女儿卖去,女儿挽娘衣哭不忍舍。一家人又商议将儿与儿媳卖去,儿与儿媳跪下痛哭不肯去,最后一家抱头痛哭齐于树上自缢,只余下二岁小孩在林中痛哭’。 此图一上后,天子惊恐惶惧,当即下令开仓赈济,挽留了不少灾民性命。 面对众人指责,张位道:“上意震怒,如之奈何?” 杨明东奏道:“自古惟有大逆则有打问之旨,今岂可加之言官,还请阁老做主,先停廷杖。” “这……”张位犹豫道。 沈一贯出声道:“当年上谏后,权相之事已多年无人提及,李沂明知此言引动天怒,仍执意上奏,我等纵有心保之但也是有心无力。” 正所谓微言大义。 沈一贯的话乍听起来没什么,但一个‘权相’之事已是将事情给定性了。当然张居正当年势大时候,沈一贯是出面数度反对过的,称得上是前后一致。至于李沂替权相翻案,再有理由沈一贯也没有必要要保他。 但见杨东明道:“张太岳纵有擅权刚愎之过,却也有救时之功,其子张简修更是为国守节,我等朝臣闻之忠贞无不泣下,李给谏为其鸣冤又有何错?” 沈一贯笑了笑道:“晋庵先生所言极是,但张江陵纵使有功,却坏了祖宗规矩,这权威震主之例岂可再犯。在本阁部眼底这江山永固,更胜过些许之功。” 沈一贯此话顿时将众言官的话都堵住了。 这时候有位言官悠悠道:“从来都只听过旁人担心阁臣权重,却从未听过阁臣担忧自己权位过重,沈阁部真不愧是完人。佩服!佩服!” 沈一贯闻言左右望去,但见满堂的言官也不知何人说出此言。 杨东明笑道:“张太岳之相业,本朝岂有第二人可比,然而却身后凄凉。今又有子为国死封疆,阁老又何必再执着于昔日的朝政呢?” 众言官们纷纷称是。 张位,沈一贯二人受迫不过,于是一并请天子宽宥。 文书房太监知道两位阁老的意见,当即入宫向禀告。而午门本要执行廷杖的锦衣卫,也是停手等候圣命。 居于乾清宫内的天子听着也是连连冷笑。 “张简修死,朕本有心怜悯,但这李沂所奏实乃故意激朕!”天子冷笑道。 张诚等人都知天子的性子。你越言此事,越不给你办了,就如同出阁读书,建储一样。 “内阁怎么也不知分寸?言官逼一逼就畏缩了,”天子肃然道,“李沂廷杖了没有?怎么还不回报。” 张诚胡诌道:“言官们在午门虎视眈眈,锦衣卫一时不敢动手。” 天子连连冷笑,张诚奉上道:“这是方才奉旨质询李沂的话,还请陛下看过。” 天子草草一扫而过掷于地道:“狂犬吠舜之词!看之何益,着令锦衣卫打过!若有言官阻扰拖出!” “是。” 张诚立即出去,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他必须监刑,外头的锦衣卫头子骆思恭迎了上去问道:“敢问宗主爷,圣意如何?” 张诚吐了个字:“打!” “如何打法?打,着实打,还是用心打?” 张诚看了一眼骆思恭道:“用心打!” 骆思恭倒吸一口凉气道:“宗主爷,外头那么多言官都看着……以后……” 张诚怒道:“那你不会看着办?什么都要咱家拿主意?” 却说乾清宫内。 天子震怒之下,胸口一起一伏,旋又若有所思道:“捡起来!” 陈矩捡起来口录呈给天子。 天子看毕后道:“陈伴伴,此贼满口胡诌,但有一句却倒是说对了,你道是哪一句?” 陈矩闻言心底一凛,向前从天子手里接来仔细看过。 不知不觉陈矩额上已是渗出了汗,一旁田义则幸灾乐祸心道:“叫你陈矩平日喜欢显才,今日总要吃亏了吧。” “饶舌言官。” “不对。” “这道旁筑室?” “你仔细说来。” 陈矩想了想道:“治国之道必须一而贯之,这些言官杂说云云,若真听政于这些言官那么治国误矣,就如同筑室于道旁听于路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如何谋事能成?” 天子点点头道:“此人实是有见识的,故朕不用这些清流治国就是如此。传旨内阁,若李沂还有一口气,就革职为民,放之回乡,不必下诏狱了。” 陈矩道:“陛下圣明!” “再下一道旨意到了内阁,着令廷推阁臣一人!” 陈矩猛然头一抬,天子在这时候再廷推阁臣人选,其意当然是不用多言。 数日之后,朝廷重新廷推阁臣,增补陈于陛以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 当时在阁的四位阁臣赵志皋、张位、沈一贯、陈于陛皆是同年生,一时堪称奇观。 天子之意也有人了解一二。 至于李沂则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回乡歇息。 李沂直言被杖之事后,不少言官或为张居正,或为李沂求情,又激天子之怒。 当时又恰遇兵部查出大弊案(另一个时空是因蓟州兵变,吴惟忠部三千南兵以讨饷被杀,此事一出言官之间相互攻讦,各自推诿),又兼五城御史抄横行无法的太监客用之事,以及言官动则弹劾李如松父子。 天子下旨切责两京科道言官,一时科道六部被罢三十余名官员。 四位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一并恳请,天子不听,史称军政之狱。 御史马经纶上疏直言,陛下以兵部事罪兵科,为何蔓及其他给事中,且波及其他御史。致使去者不明应得之罪留者不明姑恕之由。以缄默不言而罪言官,言官何辞。 臣以为今日言官之罪在于,一陛下多年不拜天,言官不能援故典以谏,是陷陛下不敬天。 二、陛下多年不祭祖宗,言官未能争,是陷陛下不敬祖。 三、陛下不视朝政,不举朝讲,言官亦不能劝,是陷陛下不勤政。 四、陛下去邪不决,任贤不笃,言官言之而不能强得,是陷陛下不能如祖宗那样用人。 五、陛下好货成癖,对下少恩,挟怨蓄怒,言官忧虑而不能谏止,是陷陛下放弃初政,不能善终。 言官负此五大罪,若陛下肯奋然励精而以此五罪罪言官,岂不更好! 马经纶这一疏几乎是将天子骂得体无完肤,不仅是马经纶一人如此,其他言官纷纷上疏,内阁大学士也是恳请天子不可以言获罪。 天子盛怒之下仍将马经纶罢官免职。 终于朝堂清静,天子也不必再道旁筑室,听于路人了。 然后如此清静之下,紫禁城失火。 大火! 大火起于坤宁宫,然后延绵至乾清宫,将两宫烧成灰烬,而后又波及皇极,中极,建极三殿。大火整整烧了一夜。 此事一出,宫阙震动,天下震惊! 清晨宫人兵卒劳役以布蒙面,在紫禁城里打扫瓦砾。 首辅赵志皋于午门城楼上眺望见此一幕,良久无语,其余三位阁臣也是愁眉不展。 今日早晨他们几位辅臣刚去宫门前请旨问安。 几人上奏检讨,紫禁城大火因在廷臣工,职业不修所至。 然后天子派人答复,实不关尔等职事,灾变实乃上天示警,为朕失德所至。 几人当即又联名上奏,请求天子停织造,起复被贬官员等等……无疑是让天子上罪己诏。 但天子没有回复,而是反问重建紫禁城事宜。 面对天子如此,赵志皋还有什么话说,现在午门城楼上工部尚书李戴等工部官员向几位首臣奏事。 “大火时,皇上在养心殿歇息,此乃万幸,现在皇上皇后已移驾于毓德宫歇息。元辅,这一次宫里失火堪比嘉靖年时……” 赵志皋摆了摆手道:“其他先不说,要清理完这些要多久?” “清理这些瓦砾火焦,计动用军卒百姓三万余,下官督他们寅入酉出,也要用十几日功夫,兵卒劳役都是动员顺天府的百姓与五城兵马司的,京师防卫暂交京营来办,这些都是顺天府自行统筹,不用向朝廷要钱,唯独向民间征集的大小推车计五千余辆,这些钱工部也可从节慎库支得,多余也没有了,至于其他……就要朝廷想办法了。” 赵志皋看了一眼工部尚书李戴,对方的意思很明白,重建紫禁城是一个天文数字,这笔钱朝廷要自己想办法,工部的钱只够打扫瓦砾焦土。 赵志皋想了想道:“这些年朝廷营建不少,你们工部着实辛劳,但下面几年怕是你我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李戴道:“元辅,嘉靖三十六年紫禁城失火,直至嘉靖四十一年方才建成,当时为了重建紫禁城,几乎将朝廷的底子都掏空了,嘉靖年间犹称盛时,尚且如此,今日之大火不逊于嘉靖年间,节慎库于大工而言不过杯水车薪,不如看看太仓,囧库那边。” 张位摇了摇头道:“户部早都搬空了,去年征朝囧库已用了泰半,何况杨应龙还在四川作乱,朝鲜之事将来也未必没有反复。” 赵志皋闻言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众人一并上前搀扶,同时心道这个时候,你可不能病啊,我们都指望你顶在那,把这天大的事情给当起来。 “元辅?” “元辅?” 赵志皋终于明白什么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怎么自己才担任首辅,结果什么事都冲着自己来。 但见他‘悠悠醒转’过来,他看了一眼李戴道:“李大司空,对泉老弟,这时候你可无论如何也要拿出个主意来啊,否则……” 众人一听这‘否则’二字,心底都是道,你可千万别在这时候告病回乡啊,如此我等如何是好。 “……否则老夫无颜面对陛下,百官,万千庶民!” 幸好……众大员们心底都是长出一口气。 众人都是看向李戴满脸严肃,背后的意思不必多言。 不过李戴也是名臣,对此在心底早有预案。 但见他言道:“既是如此,依某之见,不如先重修乾清,坤宁二宫,至于三大殿可以缓一缓。” 众人心想,没错,反正皇帝也不上朝三大殿一时用不着,而这乾清,坤宁二宫是皇帝皇后的寝宫,对于宅男天子而言睡觉的地方一定比上班的地方重要。 “李某初步核算了一下,重修坤宁,乾清二宫需费近两百万两银……紧着用嘛,至少也要一百六七十万两方可。” “一百六七十万两,”赵志皋道,“若六七十万两东挪西借还能省一点出来,但那个‘一’字着实难办,对于凑款工部有什么章程?” “这……”李戴有些犹豫。 “你尽管直言,到时候大不了老夫与你一起挨骂好了。” 李戴垂下头道:“回禀元辅,某以为当先催征各省直旧欠钱粮,再多方筹集经费。” “至于营建上一是铸钱并清查库料,二是派官员赴四川、贵州、湖广采伐楠杉大木,三是木石,车户;烧砖等等……” 赵志皋闻言只觉得有气无力,张位等辅臣连忙道:“元辅暂且宽心,我等慢慢想办法就是了。” 赵志皋苦笑道:“古人七十致仕,而今老夫七十有三,就算天若假年,在朝又有多少日子,眼下正逢此多事之秋,危难之局,实是有心无力,你们若有谁可以挑起这个担子,老夫愿避位让贤。” 赵志皋目光扫过张位,沈一贯,陈于陛。 三人皆不敢与赵志皋对视,垂下来头。 “你们都不肯,老夫也不成,何人来为之?试问何人可以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何人来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这一句话于众人心底响起,十几年朝堂出过这样的宰相,但其下场众人都看见了,到了现在朝廷又去哪里找这样的人来?谁又肯为之?和和气气作官不好吗?为何要以天下为己任,去为得罪人之事呢? 众人默然不语。 赵志皋闭目长叹。 千呼万唤之下,试问天下又有谁来主张? 数日后,赵志皋请辞,张位,沈一贯,陈于陛也是一同请辞。 百官一看皆知什么意思。 紫禁城大火,天子又不肯下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进行检讨,无疑是让内阁来背锅。面对如此怀疑下,重建紫禁城没钱,播州的杨应龙又连败官兵,最要紧是朝堂上下人心早就无法收拾,如此让内阁如何起作用? 暂避于毓德宫中的天子也陷入了困顿之中。 毓德宫太狭小了,平日所用器物,枕具都在乾清宫大火中烧去。眼下的宫中既不宽敞,一抬眼即看到殿顶,实令他难以入睡。 张简修殉国,李沂的死谏,马经纶上疏,紫禁城的冲天大火,内阁的悉数请辞,一件件事都如刀一般,反复在天子眼前浮现。 常道是多难兴邦,但自天子亲政以来,国家一日不如一日。 天子起身唤道:“司礼监今晚谁值夜?” “是陈矩。” “传他进来。” 天子微微起身,半靠在塌上,不久陈矩入殿。 “陛下半夜宣内臣,不知何事?” “外头似下了雨。” “回禀陛下,雨已经停了。” 天子道:“这毓德宫朕住得不惯,睡不着,找你来说说话。内阁上奏朝廷实在拿不出钱来修乾清宫,坤宁宫,你怎么看?” 陈矩道:“回禀陛下,朝廷现在确实有些难处,但满朝臣工已是在想办法了。” 天子冷笑道:“能想什么办法,内阁已经尽数请辞,他们是要撂挑子,怎么朝廷的内阁大学士就如此不值钱么?” “陛下还请保重龙体。这些日子陛下一直没睡个好觉,老臣这心底实在难受。”陈矩哽咽道。 天子叹了口气道:“陈伴伴,朕找你说说心底话,说不出来,朕睡不下。朕想了一夜,琢磨出一个法子,你看这些年各地一直奏请开矿,献矿之事,但一直为内阁压着。朕打算派宫里那些人,还有锦衣卫到地方为矿监开矿。” “另外于关隘要地,商人往来之处,设立税使,这事还是交给你们与锦衣卫来办,如此稍稍缓解国用不足,你看如何?” 陈矩听了目瞪口呆道:“陛下,派矿监税使到地方,确实是妙策,但内臣只是怕生滋扰地方,催科之祸。” 天子道:“张居正为政只对了一件事,那就是以钱谷为地方官之考成,今朕使矿监税使到地方也不是使此法为教条。此举既可使国用充盈,又能不加赋于百姓。” 陈矩听了跪下叩头道:“陛下,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还请三思啊!” 天子微微笑道:“朕也知道此例一开,会生无穷弊端,但是治理天下,没有拘泥之法。这修缮宫庙的钱,户部不给,内阁不批,朕难道还指望这些大臣吗?若要加赋,则伤及天下百姓,朕又于心何忍。所以两权相害,取其轻者,这法朕倒是学张居正,至于那些官商们有什么怨言,朕一力担之好了。” 陈矩连连叩头,痛哭流涕:“陛下,还请以祖宗社稷,万世基业为重啊!” 天子苦笑。 这时候陈矩陡然抬起头道:“陛下,其实还有人可以……” 天子却打断道:“要不是对那些文臣们失望之至,朕又何必出此下策?还是太祖说的对,满朝官吏无一可信!” 陈矩闻言唯有默默一叹。 他虽身有残疾,但却如士大夫一般以名节砥砺自己,见此一幕着实难受。 他又何尝不知,朝堂上的大臣多说一套做一道之辈,不少言官也是以邀名搏击为能事,治国无一人有所长,这普天之下,试问谁能附名实? 青山矗立在前,又谁能不堕凌云之志? 矿监税使之事一出,满朝哗然。 但天子已是二话不说,开始了行动。 先是锦衣卫百户陆松、鸿胪寺随堂官许龙、顺天府教授冯时行、经历赵凤华等人,各言开矿助大工,天子准奏。 然后詹事府录事曾长庆请山西夏县开矿。神宗不但皆予允准,还命承运库太监王虎带领户部郎中戴绍科和锦衣卫佥书张懋忠在畿内真定、保定、蓟州、易州、永平开矿。 在此之下朝廷无处不开矿,矿监随之四出,河南鲁坤,山东陈增,永平王忠,昌黎田进,山西张忠、浙江曹舍,陕西赵鉴,几乎遍布全国十三布政司。 这些人都是奉旨出京,沿途招收各等无赖,于开矿并无所得,唯独勒索百姓十分擅长。 他们以开采之名,向地方横索民财,地方官稍逆意,即被他们拿起拷打,甚至家破人亡。 地方但凡有富家巨室,即诬以盗矿,遇见良田美宅,则指下面埋藏有矿藏,他们派人围捕商人,且辱及妇女,各个州县官商富户听说他们前来无不望风而逃,要不然交一大半身家来买平安。 至于这些所得除了部分交给天子外,大部分都被这些矿监税使瓜分。这一幕几乎如马玉当初在河南所为之举。 文武百官一并上谏,而天子却无动于衷。 经矿监税使之事,天子与百官彻底离心离德,一时之间民怨沸腾,,朝中廷臣悲观无力,面对如此乱局,试问谁能出面收拾?重整山河? 而这个时候,天子却下了一道旨意,令江陵知县前往打扫张居正陵墓。 天下皆不知天子用意,唯独数人知之!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吾来担之 无锡东林书院。 雨水将黛瓦白墙的书院洗刷一新。 雨后书院里林木葱绿,青苔微湿,荷田上涟漪处处, 书院的还经亭上书一款对联,桃华灼灼鸟啼寂,柳絮飞飞人意闲。 此乃万历十七年进士高攀龙的手笔,高攀龙是东林书院山长顾宪成的得意门生,万历二十二年,高攀龙上疏指责首辅王锡爵被天子罢官,先顾宪成一步返回东林书院讲学。 此联出自高攀龙的《水居闭关》一诗,高攀龙之诗清幽悠闲,有陶渊明之风。 雨珠滚落从亭檐上,还经亭旁正有一片桃林。 此刻邹元标,赵南星二人正负手于亭内赏此雨景。 邹元标道:“我等创办东林书院,继龟山先生之说,为天下立心,迄今已有数载,只见国家一日一日三空四尽,左支右绌之不给。” “眼下国用不足,矿监税使四出,唯恐之事洪溪正统年间镇守太监重演。吾望之太仓,太仓巳告罄,必待内帑,内帑将不继。将来国家一旦有急,则呼而不应,即应亦后时,其祸可忍言哉,我等眼看国势如此,却只能坐以待毙,实在可恨。” 赵南星道:“尔瞻兄所言极是,叔时上次与我言过,当务之急,在于选出你我心仪之人,举其与上下共议,如此天下方能有救。” “叔时之言,深合吾心,”邹元标默默点点头,“你和叔时心底可由合适人选?” 顾宪成道:“叔时以为,新任漕督李三才乃当世之杰,为士林倾之,可以使之!” 付知远致仕后,廷推右通政李三才以右佥都御史总督漕河兼凤阳巡抚。 赵南星此言一出,邹元标即道:“众所周知,李修吾乃王太仓之得意门生,怎可推举他?” “叔时与我皆与他有所往来,李修吾固然是王太仓的得意门生,但却正直敢言,风节格尚,不与其师同路。不过他刚出任漕督,资历太浅薄,难入中枢。” 邹元标默然良久方道:“李修吾非翰林,难是宰相之选,仅廷推这一关都过不了。” “那你看闲居在乡的沈归德如何?”赵南星问道。 邹元标默然许久。 这时风吹雨打,树上桃花渐落。 邹元标拂去衣裳上落满桃花花瓣,赵南星道:“此可谓‘拂了一身还满’。” ‘拂了一身还满’出自李后主之词,人拂去衣裳上的落花不久又满,此乃绝妙好词。 邹元标道:“梦白,还经需先取经,拂花需先拈花!” 赵南星闻邹元标之言,抬头匾额上的‘还经亭’三字道:“尔瞻兄,此似别有所指,还经取经可指得是,无为先有为,以有为之法渐进无为之法?” 邹元标道:“梦白禅理精深,但吾非说得此事。我等创办东林书院之初衷,在于明正道,谏君上,开言路,但是你有无想过这条路……走错了。” 赵南星正色道:“尔瞻兄,这明正道,谏君上,开言路,无数古今先贤为之,怎么会有错?” 邹元标道:“梦白,我知你嫉恶如仇,重风节严治行,可是……朝堂之事不可一味用对错权衡,至于官员也不能仅以善恶忠奸辨之。” 赵南星道:“那尔瞻兄之意?” 邹元标道:“近来我与林侯官常书信往来,讨论治学之事……林侯官所言一事令我感慨颇深。” 赵南星听了目光一凛,心道果真尔瞻还是意属于他。 “有位路人见一同乡挑着酒菜的担子与挑担卖货的郎中于田间的土埂相持。” “原来田间的土埂路窄,平日侧身即过,但挑着担子则不过。二人若相让,必下至水田。路人劝郎中道,同乡个矮,怕酒菜下田浸水恳请郎中让之。如此他亦过之。郎中因其货重亦是不让,林侯官信写至此,让我且盖住下面,试想你是路人当如何处理?” 赵南星沉吟片刻然后道:“二人各有道理,但路人有私先偏袒同乡,这就是不对了。路人当先劝二人,大家各退一步路。若不能则当辩之明礼,酒菜浸水是为对客人不敬,失礼为重也,至于财货乃利也,失利为轻也,故而当让同乡先过。” 邹元标摇了摇头道:“林侯官在信中道,路人闻之挽起裤腿跳入水中,对其中一人言道,吾来担之。” 赵南星听了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邹元标叹道:“这还经取经,拈花拂花,何为先何为后?我等遇事总问对错,却不问尽力了没有。难道天下之事败坏至此,真是少了几位能‘明正道,谏君上’之人,还是少了几个能‘吾来担之’之士呢?” 赵南星抚须叹道:“初时我以为林侯官不过与叶心水,陈龙川无二,今日方才他的学问真是博大精深,吾所不及。” 邹元标道:“不是博大精深,而是一而贯之!你看由他来担此天下如何?” 赵南星笑道:“尔瞻兄既言他治国‘百王之弊可以复起,三代之盛可以徐还’,还有何人可及?我也早就意属于他,只是……” 说到这里赵南星神色一黯道:“只是眼下国用匮竭,危局至此,人心溃散至此,怕只怕林侯官不肯复起。此刻真有安石不出,奈苍生何之叹。” 邹元标笑了笑,踱步而行道:“安石不出,奈苍生何?安石一出,苍生奈何?林侯官虽非谢,王二公,但他不出则真无可奈何了!” 邹元标不仅向赵南星及他的众学生讲明,还以他东林巨头的影响力,向吏部尚书孙丕扬等朝堂诸公大力推举林延潮入阁。 学功书院数里外一岔路。 却说一行人于道旁找人问路。 但见一名儒生行来,几人看去但见这名儒生背着书箱,一面行来一面持卷读书。不同于以往所见的儒生,但见儒生毫无埋首穷经的困顿之色,反是神清气爽。 一人拱手道:“请问这位小友,学功书院是这条路吗?” 那儒生还了一个礼,指道:“顺着这条路向北里许就是。” “不知小友读得是什么书?” 那儒生笑道:“杂书不值一提,让先生见笑了。” “既是杂书,又何必读之?” 那儒生看了对方一眼笑道:“读书可满腹经纶,作经纬天地之用,为何不读?” 对方一笑道:“小小年纪居然要经纬天下,口气着实不小。” 那儒生笑着道:“懒作住山人,贫家日赁身。书多笔渐重,睡少枕长新,让老先生见笑了。” 对方不由点点头:“小友谈吐不俗,愿请教高名!” 对方抱拳笑道:“不敢当山阴刘宗周!学功书院二年生!”说罢离去。 此人点了点头,一旁下人道:“老爷,此人读书人好生狂妄。” 此人摆了摆手道:“我辈读书人,不为狷则为狂,岂可一味绳之。此子谈吐不俗,他日功名恐非在我之下。” 对方行至书院,但见书院四面以黄墙垒成,正门处书写着‘学功书院’这几个大字。 此人驻足于片刻,闻朗朗之读书声传来。 读书人三五成群行过,神采飞扬,于道上高谈阔论,不以旁人听去为嫌。 此人自顾道:“简陋虽是简陋些,缺少了大书院那等古朴之气,却也称得上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再观此处学生少了几分谦退之气,既愿不为白丁,亦不愿为鸿儒,有些意思。” 此人投贴拜见,一位书院学生吃了一惊道:“不知居士驾临,有失远迎,里面请。” 此人笑道:“无妨。” 说完此人迈入书院,先见好大一块空阔之地,上面铺义黄土,然后几十名学生打着赤膊围着四周奔跑。 此人问道:“此是作何?” 引路学生道:“先生曾言,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之理。” 此人点点头道:“不错,天地万物只是一气聚散,体为器,神为道,有器则有道,器若不存,何足言道!” 能得这位理学大家称赞,学生也是很高兴道:“先生说得也是这个道理。所以精一,有贞两大学院学生每日功课,都要绕此跑五十周。” 不久此人走进一堂,但见堂上书以‘精一’二字的匾额,下面落款是林延潮。 此外壁上还用水牌写着几句先贤之言,其中一句是苏洵之言‘天下之学者,孰不欲一蹴而造圣人之域’。 此人微微一笑道:“好大的口气。” 他转过头来打量四周,但见精一堂三面都摆满书架,书架上不是经史子集,而是书院讲师学生写的文章。 书架上的书虽多,却有一本总目可供索引。 他取来看之,但见所有的书分为两大纲目,分别是文,理,上附一句话‘文为经为本,理以算为经’。 此人自顾道:“似有几分门道。” 他仔细看过书目,既有经学史策,亦有刑名,经济,民生之目,此外还有医术,九章,地志,堪舆,术数,农桑,匠作,格物,其中格物别有活物一门,甚至还有不少译书,其中一本为海外之人所著的《几何原本》。 此人看得大开眼界同时又心道,网天下三教九流之才,林侯官要作什么? “抱独居士,久违了。” 此人转过身但见一名身着襕衫的长须男子站在身后。 抱独居士是此人的号,对方就是前一段朝堂上因进《闺范图说》,被弹劾结纳宫闱,而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罢官的刑部右侍郎吕坤。 吕坤拱手道:“吕某见过老父母!” “不敢当。” 林延潮笑了笑,他曾任过归德地方官,而吕坤是归德宁陵人,这么说当然可以。 林延潮知吕坤实因替孙丕扬受过而罢官,同时他与沈鲤交情也交情不错,而且还是当今名儒,那么他此番而来究竟为何,他不得而知。 杂役捧上茶后,二人于堂上相对而坐。 与大儒说话,常要兜一阵圈子。 二人寒暄一阵,吕坤道:“敢问大宗伯,匾额上的精一二字,可是事功之道?” 林延潮笑道:“惭愧。” “夫子之道在于忠恕,学功先生之道一而贯之否?” 这一而贯之出自论语,孔子对曾子说,吾道一而贯之。曾子点点头明白了,旁人问他夫子之道是什么?曾子说是忠恕。 说得很玄乎,但一而贯之说白了就是逻辑自洽。说一句话逻辑自洽不难,难的是说了一本书的话都能自洽,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 林延潮笑道:“在下浅见,尽心为人为忠,推己及人为恕,忠恕是二而贯之,夫子之道只有一个‘仁’字。而忠恕次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再次之!” “有道理,那事功之道呢?” 林延潮道:“事功之学在于一个行字,而精一次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再次之。” 吕坤点点头道:“此乃空谷足音,难怪天下云朱子,唯大宗伯最近夫子!” 林延潮道:“居士谬赞了。” 吕坤道:“夫子之道,小至修身,齐家,大至治国,平天下,皆可一而贯之。大宗伯于修齐治平早已成竹在胸,何不持之担此天下?” 这话不是自己与邹元标说得吗? 林延潮端起茶盅呡了一口笑道:“先生是为太冢宰而来?” 吕坤坦然道:“是也不是,吕某不仅是为大冢宰,也是为万民而来!” 林延潮收敛笑容道:“不知大冢宰要林某做什么?” 吕坤有些讶异林延潮说话如此‘直接’,但他则道:“张江陵在时强压百官,钳制言路,张江陵归政后,朝廷持清议官员方能执政,前有宋大冢宰,沈大宗伯,继有王山阴相公,孙大冢宰,却先后因不合政府而去,而今则属孙大冢宰担之!” 林延潮哑然失笑。 吕坤道:“不知在下所言有何处令大宗伯发笑?” 林延潮道:“有些话我早与邹尔瞻说得很清楚了,先生不必再老话重提了。” 吕坤微微笑道:“大宗伯真的知道孙太冢宰要得是什么吗?” 林延潮道:“我与孙大冢宰相交不深,不敢劳动他的大驾,再说这宰相之事,林某早可为之,之所以不愿为之的原因,非大冢宰可以办到。居士,真是难为你跑这一趟了。” 吕坤见此道:“大宗伯切勿太早下断言,大冢宰只望大宗伯办一件事就好,就算力有未逮,也不强求。” “林某从不答允替旁人为办不到的事。” “譬如为故相张江陵平反之事?” 见吕坤反问,林延潮放下茶盅道:“孙大冢宰为当今吏部尚书,清流之领袖,但即便如此也需林某帮忙一二,可见其事不小。林某现在已大概知道先生为太冢宰所求何事?请恕林某不能帮这个忙,也不会以此换太冢宰支持林某入阁。” 但见吕坤离椅起身,正色道:“难道在大宗伯眼底为故相张江陵恢复名位之事,更重于废除矿监税使?大冢宰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可谓忧心如焚,还请大宗伯为百姓三思啊!” 吕坤泫然流涕,极为诚恳。 “百姓?” 林延潮道:“百姓这二字倒是常常听人提起,却从未看见。矿监税使公然鱼肉之,而官员呢?口口声声将他放在嘴边,但不过有用之时拿来用一把,无用之时就丢在一旁。更有甚者连矿监税使还不如。” “圣意失望至此,非一日之寒!” 吕坤闻言也是长叹,他知道林延潮所言极是。 不说横行霸道的矿监税使,就是官场在张居正归政后也是一日糜烂甚是一日。 “吏治人心,败坏至如此,早已成积重难返之势。吕某想起此行前,太冢宰与我有言,顺势者逸,逆势者劳,我辈尽力以安然知天命即可,不必强为。” 林延潮闻此对孙丕扬,吕坤心底生出敬意。 若说张居正是以天下为己任,那么孙丕扬,吕坤就是明知不可为之。 林延潮道:“请居士转告大冢宰,若我入阁,五年之内可废矿监税使!” “五年?”这显然不是吕坤期望的答案。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然若是大冢宰还有更好的人选,那么林某愿助其成。” 林延潮当然知道,孙丕扬,吕坤他们没有比自己更好的人选。不论怎么说,吕坤也算在林延潮这有一个准话。 吕坤向林延潮道:“当年大宗伯知归德时,常言过一句‘功成不必在我’,此言至今在吕某家乡仍是脍炙人口。” “当年归德受灾,三十万百姓嗷嗷待哺,大宗伯知三年,民已得食,百姓能安,林公堤历历在目,于大宗伯之恩德家乡百姓至今犹然思之。在吕某心底,何言功成不必在我,大宗伯当仁不让担此天下!” 说完吕坤向林延潮长长一揖。 林延潮不仅想起当年自己在归德为官之事,种种之事涌上心头。 他眼眶微湿,然后还以一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乃本分之事,居士言重了。” 吕坤点了点头,然后告辞离去。 万历二十四年的夏秋之交,天子向各地派出的矿监税使可谓荼毒四方,宇内已无尺寸净地。 其中淮徐之陈增尤其恶劣。太监陈增有一参随叫程守训,徽州人,首建矿税之议。 陈增为感激他出了这主意,认为侄婿。程守训也觉得自己了不起,不愿与其他参随为伍自立门户。他以纳银助大工的明目,被天子特授直武英殿中书舍人。 程守训随陈增之地方后,愈益骄恣。当时山东益都知县吴宗尧,弹劾陈增贪横,朝廷不闻。于是程守训反攻讦吴宗尧贪污数万白银,并寄于徽商吴朝俸家。天子闻奏后下旨命严查。 这吴宗尧也是徽州人,与吴朝俸同宗也。自此不少徽商先后被程守训指为吴宗尧寄赃之家,若不出一笔重赂则不得释。程守训有了旨意,对外伪称勘究江淮不法大户,及私藏珍宝之家,允许乡人告密问罪。但凡衣食稍温厚者,无不严刑拷诈,甚至连妇人小孩都不放过。 陈增名下仅程守训一人即从民间收刮白银几十万两。 苏州织造太监孙隆,乃陈矩同岁同乡,天子下旨由他兼任苏,松,常,镇四地税监。自和林延潮一起告发张鲸后,孙隆为苏州织造多年,期间一直收敛不敢妄为,与民间一直相安无事,甚至多次奏请朝廷宽免织造之费。 但天子令其为税监以来多次责令其催征,孙隆不得不在吴中遍设关卡,无论行商坐贾一切征税,激起近万市民围攻织造衙门,孙隆被迫翻墙躲避。 太监陈奉以兴国州矿洞丹砂之名出镇湖广,兼管钱厂之事。 陈奉每到一地,地皮无赖争相贿赂。陈奉无不收为爪牙,编为衙门吏员替他收刮地方。 陈奉初到荆州,就已激起民愤,于是收敛不敢胡来,但后来圣旨一到将反抗他两位举人,以及为首百姓尽数抓拿,陈奉转而气焰嚣张。 湖广各地陈奉无不派以税使,连人口不到数百的小镇也不放过。税使每到一地,开列地方富户名单交给陈奉。陈奉依序索拿,但凡有不给者即行抄没。 陈奉所经之处,沿街店铺不敢开门,否则必予索钱。地方官员稍有异议,即被陈奉冠以阻扰税使之名。 襄阳知府李商耕、黄州知府赵文炜、荆州推官华钰、荆门知州高则巽、黄州经历车任重皆以煽乱之罪上奏,天子下令将这些官员尽数抓拿下狱。 其余矿监税使更胜于陈增,陈奉者不胜枚举。 林延潮闻之也是感慨良多,矿税再不好,但也比后来的征三饷好,但这话他不能说,说了就被喷了,至于提议征三饷则不会被喷。 朝廷其实可以徐徐图之的,比如张居正的清丈田亩即是在规则范围之内,但是……但是天子与文官集团决裂之后就变成了矿税。 明朝就是由无数沙石对垒起那座很高很高的山,但现在已是山石四面崩落,留着这煌煌帝国的时间已是不多了。 入了秋后因矿监税使,各地民怨沸腾,酝酿激变。 连一向不评论政事的新民报也是开始说事。 报上记载,宋仁宗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言下之意,众所周知。 民间地方官员不断上疏,朝廷诸公也知矿监税使激起民怨极大,连连上谏天子。 京畿附近也是人心惶惶,稍有身家的百姓整日提心吊胆,一夜之间,京师治安极差,光天化日之下,百姓上街被抢,劫匪大呼一声我乃皇差,百姓目送竟无一人声张,气象衰微人心涣散,竟至于此。 紫禁城城头乌云密布。 文渊阁内,只余三位辅臣。 新入阁得陈于陛病了,病得很重。他向天子上疏恳请撤回矿监税使石沉大海,于是被气病了,从此闭门不出,不肯上朝。 内阁又回到了赵,张,沈三个臭皮匠挑大梁的局面。 而三人也不过好,陈于陛上书死争,他们也曾争过,但又回阁办事。 毕竟这四面漏风的大屋子还需他们裱糊裱糊,让一大屋子的人继续住下去。 阁内赵志皋面对各地督抚一封又一封奏章,身为首辅的他再也无法‘世人皆醒我独醉’。 张位与孙丕扬这边于人事上勾心斗角,那边因朝鲜之事着急得掉头发,袭李文忠爵的淮扬侯之子李宗城宣慰朝鲜,册封倭酋丰臣秀吉,却迟迟不解决册封之事。 这时丰臣秀吉解决了继承人问题后,开始指责明朝在封贡协议上反复,认为当初城下之盟于己不利,打算重新谈判,否则不接受册封。 在朝鲜设贡道,屯田,驻军是张位与石星的政柄,一旦不成,必被天子问罪。 而沈一贯,则不声不响。 在内阁经营两年来,不少党羽已遍布朝堂上。虽没有明着与赵志皋,张位争权,人人皆知不可忽视。 三人坐在公座上,张位于朝鲜事上说了数次,沈一贯默然,赵志皋则是不住的咳嗽捶胸。 这时外头又报,播州杨应龙连战连捷,先劫掠四川,又至云贵,后兵犯湖广。贵州巡抚江东之率三千官兵围剿,结果遇伏全军覆灭。 赵志皋揭开奏报时,手都在抖。 张位不忍看之。 唯独沈一贯站起身道:“两位阁老,太仓早空,囧库亦将竭,眼下唯有请皇上发帑币,发兵灭了杨应龙此獠,还有辽东也要练兵设防,以备倭寇再犯。” 张位立即道:“朝鲜之事暂不可提。” 沈一贯闻言露出不悦之色,心想都到这份上了,张位还在死撑。 赵志皋听沈一贯,张位之言又是一阵咳嗽,好容易喘匀了气道:“眼下也唯有皇上可以拿主意,如今我等还有什么办法。” 沈***:“元辅,国事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四面收刮来的矿税也有两三百万两,只要皇上肯发帑币,则事有可为。” “只能如此。”赵志皋叹道。 毓德宫外数盏宫灯摇曳不定。 此刻虽是白昼,但乌云之下,仿佛天黑了一般。 宫内天子半卧床榻上,内阁将边事奏上,请天子发帑币剿灭杨应龙,另外九边边饷又拖欠半年。 天子向一旁张诚,田义,陈矩问道:“朕负了一身骂名,为何应付完大工边饷后,又所剩无几了?是不是陈增,孙隆,陈奉他们在地方办事不尽心尽力?张诚,陈矩你们说?” 张诚,田义,陈矩等人能说什么。 只能说陈增他们刚到地方,民情不熟,过些日子再搜刮一阵应该可以再补上。 陈矩低声道:“陛下,据四川,湖广巡抚来报,杨应龙屡屡请和,言朝廷只要既往不咎,他可以……” “杨应龙想要议和,除非朕死了……”天子大声打断。 张诚一并上前言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区区一个贼酋,不值得陛下如此啊。” “调兵遣将剿灭就是。” 张诚,田义,陈矩他们好容易劝住天子,天子躺在御榻上目光悠远。 半响之后,有人推门入殿。 张诚见天子脸色不好看,正要呵斥。 对方已是跪奏道:“陛下,吏部尚书孙丕扬与两京的三百余名官联名上奏!” 众人神色一变。 “念!” “臣孙丕扬泣奏陛下,数月以来,廷推搁矣,行取停矣,年倒废矣。诸臣中或以功高优叙……恳请陛下任用贤臣,使下意能达于上,上意达于下,重拾人心,天下犹可为也,否则社稷崩析……” “陛下……陛下……” 天子颓然躺在塌上。 “看试手,谁能补天裂……这事你们都不成。赵志皋,张位他们也不成……孙丕扬更不成……” 天子自言自语道。 张诚,田义,陈矩在御塌前伏下头。 “张诚!” “老臣在。”张诚膝行上前一步。 “传诏,宣……宣林延潮进京受命!” 此刻殿外并无雷声,但三名司礼监太监如闻雷声般,猛然抬起头。 天子目光已凝,目光望向别处道:“张伴伴,陈伴伴,你替朕走这一趟!” “老臣遵旨!”张诚郎声言道。 数辆自紫禁城急驰而出。 车行至半路上,天空之中已是响起轰隆隆的雷声。 张诚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太监这么多年,还从未半夜驱车到哪个大臣的府上相请。 一旁陈矩突而感慨了一句:“不说官员,就是宰相,本朝隆礼恩遇也未有如此。” 他们沿途换马不换车,一路急驰抵至书院。 这时学功书院正灯火通明,大门紧锁。 一旁锦衣卫正要伸手捶门。 张诚伸手一止,亲自上前手持门环拍打了数下。 书院门子打开大门,顿时吃了一惊。 但见外头站着不少手持庭燎,身着明黄衣飞鱼服的兵卒,而两名无须中年男子,身着大红斗牛服站立。张诚,陈矩二人身居高位多年,就算身为太监,也是气度俨然,甚至比许多二品大臣更有朝廷大员之体。 “还请通报一声,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提督东厂太监张诚,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奉了旨意来见前礼部尚书,也就是你家山长。” “什么?”门子脑子一懵。 张诚微微一笑又耐心地再说一遍。 “还请入内稍待片刻,容我进去通报。” 门子慌忙奔入书院。 张诚点了点头,当下与陈矩二人走进书院。 至于他们来时如此大阵仗,早就惊动了书院上下,一时无数学生们争相挤至操场来看。 张诚笑了笑,不以为意与陈矩说了几句话,忽然心念一动,转头看去但见灯火之下。 林延潮已至。 第三卷 请假一下 十几名船客直接在桐庐被赶下船。本站更换新域名首字母,以前注册的账号依然可以使用 船老大与虞员外自是再也没有掩饰,彼此嘀咕了一阵。 交纳船资时,除了少数自愿的,对于被迫消费的众船客们,自是敢怒不敢言。 待轮到林延潮三人时,船老大对林延潮这穷秀才也没有开始的恭敬,不耐烦地道“连个堂子都叫不起,还充什么相公你们三人去苏州,船资三两五钱先拿钱来1 对于船老大的怨念,林延潮是可以理解的,好比你去发廊,对妖娆的美女说,我真的只是来洗个头的。对方是何反应 林延潮没说话,一旁的陈济川即道“驾长,不是说好的,吃喝住,一人一两银吗怎么又多了五钱” 船老大哼了一声道“好不知规矩,船资是一人一两,但从杭州至苏州的过闸税你自己去缴啊” 展明瞪了一眼道“那也要事先道个清楚啊1 船老大道“我现在不是与你道清楚吗要给就拿钱,少一个钱,这船就甭想走。” 展明怒不可遏,林延潮摇了摇手道“算了,五钱银子我们给就是了。” 说着林延潮从展明身上褡裢的里,取了几个碎银子。 船老大拿着个戥子称了一下道“少了。” 林延潮从陈济川那又凑了些铜钱,将船资付清了。这些散碎银子铜钱,林延潮都放在陈济川,展明的,至于八百两的银票,他则是缝在内衫。 船老大见林延潮给的一文不多,更没好脸色。 船又是重新起篙顺流直下。 船过了桐庐,又费了数日即到了杭州。 穿越前,林延潮看过袁宏道两篇小品文,西湖游记,以及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袁宏道有言。杭州最美乃是春时,现在正是三月风光。 不过这一次因赶路,林延潮却无暇入杭州欣赏美景,江山船只是在武林门外的运河码头上停泊。 武林门外关市。熙熙攘攘,人影杂沓,林延潮只能遥想袁宏道西湖游记里道,从武林门而西,望保叔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午刻入昭庆,茶毕,即棹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 不过虽没有入杭州城,林延潮也下船去关市活动了下,去书肆里闲逛时,看见自己的尚书古文注疏在书架上摆着顿时心情大好。 船在武林门外停泊半日,即向北而行,水路更是热闹起来。 江山船入了运河水道后。船即是向北航行去,用一首歌名来说,就是一路向北,运河的尽头就是大明的中枢顺天府。 众所周知,大明是天子守国门割据,朝廷的中枢和军力大多集中在顺天府所在的京师,大明会典里有云,军国之需,皆仰给东南。为了保障京杭大运河的通畅,朝廷上设漕运总督。主持军、民粮船押运,以及疏通河道之事。 每年四百万石的漕粮,以及苏杭,江宁的织造都通过这条河。由十几万运军从每年三月至十月,用三千艘漕船由南至北运抵京师。故而这一段是京杭大运河,就是大明朝的生命线。 到了运河,路上也没好风景,不过也比在江水里行船时少了许多颠簸。 林延潮就在船里读书,这船还没有到吴江。 就觉得船身一震。 忽然听得有人在船外大呼道“撞船了1 “撞船了1 林延潮扶住了桌案上的书,虽说是撞船,船身震动不是很厉害,何况自己的水性也是很不错,故而不是很惊慌。 他走到船外,看了一眼原来自己的船右舷与侧面一艘漕船挨擦撞在了一处。 漕船比江山船高了一截,可以看见漕船船头凹进了一处,破了一个洞,但江山船却是没事。 这时漕船的甲板上涌上了,几十名手持刀枪弓箭的运兵,指着江山船上四处乱窜的人破口大骂。 “贼他娘的,尔等民船竟然撞官家的漕船,是不是不要命了1 “把总,我们的船被撞坏了一大块啊1 “他娘的,把总,我看这些人是要劫漕粮啊1 当下一名运兵手持弓箭就是一箭射来。 “老爷,小心。”展明将林延潮扑到,但见这一箭射在桅杆的缆绳上,哗啦一声船帆从桅杆掉落,一下子罩住数人。 被船帆罩住数人大叫道“这是怎么了天怎么黑了。” 漕船那边用铁爪勾住了江山船,十数名运兵持刀跳上船来,江山船的船妓顿时一片惊叫。 一名运兵揪住了船老大,将刀架在了他脖子上,船老大全无之前的嚣张,跪在地上求饶道“军爷,饶命,饶命啊,不要动手1 运兵道“莫要啰嗦,与我们把总说。 ” 船这时已被运兵控制,几名船夫被运兵用刀抵住跪在甲板上,至于其余客人都躲在客舱里不敢出来。 一名军汉走到船老大面前喝道“你怎么说” 船老大道“军爷,冤枉啊,小民的船在河道走得好好的,根本没有撞军爷的意思啊这漕船,小人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打船的主意啊1 军汉一脚将船老大踹翻骂道“贼他娘的,这么说,还是老子自己把船往你的船上硬撞的” 船老大爬起来,哭着叩头道“军爷,小人该死,小人有眼无珠1 此人眼前这副样子,谁敢相信是之前,向船客凶狠逼钱的船老大 下面被押的几名船夫,一人突然道“军爷,还不是如此吗方才起了东风,你的船若是吃不住风,也该是往西撞,而会往东撞上咱们的船” 逆风撞船 众人扭过头看向挨在船西侧的漕船,以及被风鼓满的船帆,也是在船舱里议论起来。 “对啊,这没道理啊1 “船老大哪里有这胆子敢碰官家的船。” 这是一人道“你们糊涂,你看漕船上被撞的那块,都是腐木啊1 众人恍然大悟。 “这是碰瓷啊1 “低声,低声不关我们的事,不要多嘴。” 一旁陈济川笑着林延潮道“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船老大前几日还嚣张呢今日被黑吃黑了吧,哈哈真是痛快1未完待续。 s这章补更,晚上还有一更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八十二章 是我 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不停,放眼天空电闪雷鸣。 外头的庭燎忽明忽暗,门子忧心地看着这些着飞鱼服,按绣春刀的锦衣卫,他伫立在门后手里握紧了门栓。 疾风吹来,看这天色马上要风雨大作。 见林延潮抵此,张诚,陈矩对视一眼。 坐困于上不上下不下的地方,林延潮丝毫不见颓色,也不似当年。当年林三元年少得志,才华横溢,举手投足之间比翰林更胜三分清贵。 而今林延潮长须垂颈,一身宽松的大衫,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但又有些不同,到底什么不同他们二人一时也说不上来。 众目睽睽之下,张诚迎向林延潮道“林先生,咱们就不叙旧了,咱家奉圣意而来,来请先生进京受命” 轰一声惊雷响过,但比惊雷更响在众人心底的却是张诚这一句话。 林延潮作礼道“当初焚诏之事,陛下不计前嫌,不治草民之罪,已是天大的恩典,但林某这些年自责在心,想起当年出言无状,实在难为臣表” “林先生,此事都过去了,陛下重新启用你,还不明白圣意如何吗” 林延潮对此不置可否。 张诚见林延潮不说话,转念一想随即恍然,林延潮这是心底有气,不过这是人之常情。眼下天子要他接林延潮回京,他无论如何也不可空手而归。 即便他是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位尊等同于内阁首辅。但现在张诚也不得不找起话头“林先生,近来身子可还康健” “有劳内相动问,身有微恙,但大体还无事。” 张诚笑道“此乃国家之福。既然如此,近来可关心朝局,可知国事已危,天下已危乎” 林延潮道“每日读报略知一二。” 张诚道“林先生虽身在茅庐,却也是心忧天下。自两年前下旨后,陛下一直没有忘记林先生,今日派我等来请先生进京主持朝政,还请万万不可推却,叫我等为难啊” 林延潮拱手道“内相言重了,林某不过凡夫俗子,不堪造就,岂当再顾茅庐之隆遇。” 张诚道“朝廷都到这个地步了,人心散作乱沙,难道林先生能眼睁睁看着天下一日不如一日呢” 林延潮闻言叹道“内相,不把林某当外人,那么林某也有一句掏心窝的话。我为官至今已是数起数落,但若到这个位置再起再落,已不可能是全身而退的事。” “再说两年之前,国事犹有可为。但岂是区区一人之力可以挽回的,为今之计唯有请皇上另择贤明辅政这时候内相就不必将林某放在火上烤呢好好在此教书不可吗” 林延潮此言一出,左右学生们都是纷纷称是。 徐火勃等众讲郎们也是赞成。 张诚一时语塞,当下看了一旁的陈矩心道,还是皇上高明,知我一人请不动林延潮,故派了他前来。他于林延潮有恩,林延潮必会卖他的面子。 张诚退至一旁,陈矩上前道“天下之贤,无人过于先生,满朝官员盼林先生复起东山,如大旱望云霓。负天下之望者,不可辞众意,还望林先生三思。” “这。”林延潮为难道。 陈矩上前一揖道“国家何去何从就在先生的一念之间,还请林先生入朝辅政” 疾风突起,黄尘飞扬,吹拂起林延潮的衣裳。 众人视之但见林延潮虽是眉头紧锁,但神色却是平静,疾风之下,他们不禁想到一句话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 林延潮沉思后道“我已久不在其位,若要承社稷之重,以后但行的每一步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张诚,陈矩对视了一眼。 ”但天下无事,何必用我天下有事,何不用我”林延潮转过身来道“林某就随两位入京一趟吧” 张诚,陈矩二人无不大喜。 “请先容我先回房更衣。”林延潮道。 张诚怕林延潮借更衣来个金蝉脱壳于是道“圣上盼先生急于星火,这些小节先生不必顾忌。” 林延潮道“既是内相这么说,也罢,林某就草率了。” 见林延潮欲走,徐火勃等人追上道“山长” “老师” 林延潮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道“我进宫一趟,去去就回,书院尔等好好办,切记读书可不为国家用,但也要为天下用。” 林延潮走了数步,又停下脚步道“再替我转告夫人,照顾好家中。另告诉用儿,以后随他了,想读什么书读什么书,喜欢什么书就读什么,但就不要为官,如我这般走仕途了。” “山长”徐火勃哽咽。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望向书院里的众学生,举手环揖作别。 “山长”众学生们亦是一揖。 众人神情各是不一,但林延潮不动于色转过身来向张诚,陈矩道“劳两位久候了,走吧” 陈矩哽咽道“多谢林先生。”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请” 说完林延潮大步朝书院外走去。 陈矩又喜又悲,却见张诚罕见吐露心声道“无家国之情怀者,不可身居高位。林侯官实让咱家开了眼界。” 陈矩点点头。 门子给林延潮打开书院大门,拱手道“前方风大雨大,山长路上小心。” 林延潮闻此点点头道“你也多多保重。” 登上马车之时,顿见雷声隆隆,风声大作 片刻后噼里啪啦地下起大雨来。 林延潮扶着车驾的扶手,此刻任谁都生出前途未卜之心。 大雨忽作,前路迷茫,但马车却在黑夜疾驰,一不小心即可倾翻,这何尝不似这个国家的命运。 礼部。 于慎行看了一眼外头雨势,处理完手中的公文,正准备退衙回府。 正在这时,但见外头一行人撑着雨伞行色匆匆朝衙署而来。 于慎行看去但见此好大阵仗,皇长子讲官孙承宗,李廷机等等,及国子监祭酒萧良友,新民报方从哲,翰林院的叶向高等等,足足有数十人。 于慎行来不及将公文收入公匣中,持之走到门前问道“以占,中涵,这么大的雨,出了什么事莫非京中有变” 方从哲道“回禀于大宗伯,京中无变,倒是京外有变。稚绳,你将打听到事告诉给大宗伯吧” 孙承宗点了点头道“今日我在慈庆宫当值时,突然听到一消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及秉笔太监陈矩突然离宫,听说是去了学功书院。” 于慎行露出吃惊之色。 “大宗伯” “此事当真吗”于慎行定了定神。 孙承宗道“孙某不敢保证,但以为有八成是真。” 于慎行伸手一止道“虽在意料之中,但却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于大宗伯,会不会是皇上以矿监税使,或者其他什么事动问于恩师”方从哲问道。 “不会,若我所料不错,八成应该是要起复大用了”于慎行自信言道。 听到于慎行这一句话,众人都是神色激动。 但见于慎行抚须道“朝堂之上人心惶惶,连你我都生出朝不保夕之感,这时候必须孚天下之望者,出来收拾残局,此非宗海不可” “可是恩师所求皇上之事,皇上准了吗”孙承宗不由问道。 这些官员都是林延潮的心腹嫡系,多多少少都清楚林延潮为何迟迟不入京拜相。 “稚绳”方从哲正欲出言转圜,于慎行却先开口了。 但见于慎行举起公函道“此事哪里可以一蹴而就的,需从长计议,当务之急还是要以社稷为重。” 萧良友出声道“于公说得好,眼下当务之急,还是以社稷为重。” 众官员们纷纷点头。 说话间雨势更大,京师下了一夜的雨。 次日一早雨势稍歇,于慎行,萧良有等众官员们即入宫早朝,也是等消息。 天子久已不朝,但规矩仍在,但众京官一般也只是到午门报个道后即行回衙,不会在朝房多作逗留。 但见今日午门朝房左右,已是提前来了不少官员驻足于此。众人见了不通气说因何事而来,但彼此也是心照不宣。 文渊阁里。 正是张位当值,他比谁都早知道林延潮进京的消息。 他一夜辗转反侧,晨起后他吃了一盏茶,用了半碗饭,然后就于值房里踱步了一会。 这时候内阁中书敲门入内然后向张位耳语了几句。 张位闻言道“立即去朝房” 张位正出门,却迎头碰见沈一贯。 二人四目交对,张位道“肩吾,你听说了吗” 沈一贯点点头道“略有耳闻啊。”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 沈一贯神色有些闷闷的,仍是道“天子授以权柄,此朝入阁不亦于宣麻拜相,次辅,你说是不是” 张位点了点头,沈一贯的话他听出几分味道来。 张位道“肩吾的意思,仆明白了,我等官位都是皇上所授,所谓宣麻拜相不过礼遇更隆而已,为相者不是更在于人心所向,大势所趋,肩吾你说对吗” 沈一贯笑着道“次辅高见,沈某受教了,只是他入阁是孙富平推举的。” 孙丕扬与张位是政敌,沈一贯言下之意很显然。 张位不置可否,而是与沈一贯一并走至午门朝房外。 但见雨中,已是来了近百名官员,而且广场远处陆续有官员撑着伞朝这里走来。 沈一贯方明白张位方才所言的人心所向,大势所趋这句话的意思。 一路之上,自有官员向两位阁臣见礼,张,沈二人进了值房休息,这方掸去了蟒袍上的雨珠,就听得外头禀告吏部尚书孙丕扬到了。 那日避轿之事后,张位与孙丕扬自是王不见王,各自不打招呼。 片刻后兵部尚书石星来,他来内阁朝房打了个招呼即走了。 不久又听说户部尚书杨俊民到了。 然后又是谁谁哪个大员来,但是大家都没有走,全部都在朝房等候。 不久又是官员从吏部值房出来向张位暗中通报孙丕扬说了什么什么话。 大雨下了许久,终于有些下透了,天空不再是是彤云密布,而是稍稍露出一些熹光来。 景阳钟的钟声回荡空荡荡的广场上。 雨中一名官员来不及撑伞从宫门外向朝房奔来不久后官员们都是从朝房涌出,伸长脖颈向南面看来。 张位,沈一贯自也是步出,孙丕扬离二人不远。 但见孙丕扬为百官簇拥,抚着白须对附近的官员言道“国先有内忧而后必有外患,局面到了如今已是积重难返,海内兆亿生民无不望治,孙某感于皇上的知遇之恩,念天下之多艰,百姓之困苦,每夜踟蹰徘徊,却无所依。” “眼下林侯官能回朝,孙某心中就有底了。诸公就不要再言,孙某为何不举庙堂之辈,反而推举逸才了。” 听孙丕扬之言,众人都是附和地笑了。 但此话在沈一贯,张位听来很不是滋味。 一旁户部尚书杨俊民也是道“大冢宰所言极是,天下至此,还需林侯官入阁来主持国事啊。” 连石星也在旁道“治国安邦实为林侯官之长啊。” 众人说话之间,但见在张诚,陈矩以及锦衣卫的簇拥中,林延潮身穿常服,手里撑一柄伞从金水桥上走过往朝房行来。 连司礼监掌印太监与秉笔太监都前往相请了,这是何等隆礼啊 众官员都是羡慕不已。 此刻朝房的官员不约而同向前,有的打着伞,更多则是冒着雨踏在广场上的青砖上拥来。 “林公” “林公” 林延潮立朝多年,虽知官员评价你如何,有时常非因为你的操守,而是在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但此时此刻林延潮左右看去,但见杨俊民,于慎行,萧良有,方从哲,孙承宗,叶向高等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喉头哽咽。 “见过列位阁老,见过列位部堂,见过诸公” 张位居中向林延潮笑道“数年不见,林公的风采更胜当年啊” “不敢,不及次辅万一。” 沈一贯也是笑道“林公入京就好,我等就有主心骨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这时候突然一名官员插声道“林公,天下苦矿监税使久矣,两京十三省无不是民怨沸腾,你要为此替我们向圣上进言,立即废除矿监税使啊” 此言一出,孙承宗,方从哲等人脸色一变,但却有不少不明真相的官员跟着附和。 林延潮当然是知道,这话不好说,但见他微微一笑,正要开口。 孙丕扬已出声解围道“矿监税使之事不操切一时,林公先面圣再说。” 有吏部尚书开口,百官们都是称是。 “正如太宰所言,皇上还在等着呢,诸位大人,咱们是不是等等叙旧。”在旁的张诚笑着道。 “是。” 面对笑里藏刀的张诚众官员都不敢得罪。 雨水浇打着手中之伞,林延潮道“天下之大,治理兆民,何其难也。林某不过山野之民,不堪操劳,只怕辜负了诸位期望。” 说完林延潮作礼离去。 张诚,陈矩闻言都是色变。 而孙承宗,方从哲皆知原来天子与林延潮暂未谈妥。 至于百官们,心底不由生出,林公究竟还有何顾虑如此想法。 林延潮撑伞从皇极门侧门而入,但见昔日雄伟的皇极殿及三大殿已尽为瓦砾。再加上乾清宫,坤宁宫。 在三大殿的汉白玉台基上,就连原先千龙吐水之景象,也变得有气无力。 林延潮到此驻足,见此一幕不由叹息。 重建三殿两宫,最少要耗费四五百万两银子,这消耗都是国家的元气。眼下的明帝国岂堪如此折腾。 张诚,陈矩引林延潮步入毓德宫时,但见另一位秉笔太监田义已是率着十几名太监在宫门口等着。 “林先生来了,陛下已是等了许久,请随咱家来,还不给林先生打伞。” 林延潮点了点头,负手步入毓德宫。 对于这毓德宫林延潮并不陌生,当年林延潮随申时行,许国,王锡爵曾来此见了皇长子第一面。 而今乾清宫被焚毁后,此宫即成了天子的寝宫。 到了殿门前,张诚,陈矩二人都是停步向林延潮一揖。 在田义欲给林延潮推开殿门时,张诚忽道“林先生留步,咱家有一句肺腑之言。” 见张诚神情郑重,林延潮转过身道“请内相指点” 张诚敛去笑容道“如此隆礼之下,皇上已是给足了林先生面子,切莫敬酒不吃吃罚酒,请林先生三思。”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果真附和天子的性子。 陈矩目视张诚额上渗出冷汗,至于田义则暗笑,心底乐见于此。 林延潮笑了笑拱手道“真是金玉良言,林某感激之至。” 张诚又是满脸笑容道“林先生是聪明人,咱家倒似多次一言了,以后我等都要仰仗林先生才是。” “不敢当” 林延潮说完步入大殿。 殿内两名宫女向林延潮欠身带他来至东暖阁前停步。 林延潮挑开门帘入内,但见天子正坐于御座之上,目光审视着自己。 “草民林延潮叩见陛下” “平身。” 林延潮站起身来。 “这几年不见,林卿倒是气色不错。但朕却觉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林延潮道“陛下有皇天庇佑,坐万年江山,草民哪敢与陛下相提并论。” 天子淡淡笑了笑道“张居正之事才过了十几年,你骤然要朕复其名位,朕思量再三以为朝令夕改可乎” “为大政者不可轻易更张,这两年来朕让你想一想,也让朕再想一想。近日朕偶有所得,前段日子朕已下旨让江陵知县祭扫了张居正之墓,此事就到此为止,卿以为呢” 林延潮道“这几年臣一直在考虑此事,当初骤然提议,草民实在草率了,没有体贴圣心,此为草民之罪过。幸得陛下顾虑周全,明见万里,至今思来,草民仍是实是佩服之至。此事且容草民稍后再行陈奏,而今陛下急切召草民来此,可是为国事乎” 林延潮说完轻轻呼了口气,此刻他背后的衣裳已被汗水打湿。 天子眉头微皱,又重新展开道“确实是如此。矿监税使的事,下面的官员反对得很多,朕召你来想听听你的见解。” 林延潮道“劳陛下垂询,草民以为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故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 “何也天下承平日久生民加增,地之物产不变,如此乱之将至,而大乱之后必能大治,皆因生民稀少,较之物产富足,施政者予民休息即可大治。这治乱循环,皆在于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林延潮的声音回荡在暖阁内,天子听得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舒缓。 他听到这里,不由从龙椅上起身,踱步沉思。 “林卿你继续说下去” 林延潮道“而今为国日久,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何也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何也正是人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故为政者当抑高举下,以有余奉不足也,此方为长久之计,切不可听腐儒一时之言,以为垂手而天下治,那是开国之时,并非享国之时。天道无私,故均,人道有私,故不均。何为变法变法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也是以有余而奉天下” 天子忍不住赞道“朕果真没有看错人,非胸怀天下不足以与朕共论。此话说来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唯有爱卿肯在朕面前直言道出。” 说到这里,天子顿了顿道“林卿,朕亲政以来深感积重难返,国事日趋艰难,朕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常想一旦败坏了列祖列宗托付万世基业,那么那么朕就是千古罪人。你是朕钦点的状元,侍君伴驾多年,深悉朕心,不可不分君之忧啊。” 林延潮道“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此草民所愿也。” 天子道“朕不要你为尘雾萤烛,若使朕要你出山为阁臣,你当如何” 林延潮道“蒙陛下垂询,倘若草民为阁臣,打算为朝廷作一点实事。” “什么实事想好了没有” 林延潮道“之前没有主张,但今日想来,草民可以在五年之内,定矿税为永法为朝廷之用。为社稷作一点实事。” 天子神色一震。 此刻宫阙之外,雨仍下个不休。 午门朝房前的,孙丕扬立此抚须长望着宫阙。 “太宰,雨越发大了,不如回部等候消息吧。”吏部右侍郎孙继皋向孙丕扬言道。 孙丕扬摆了摆手问道“林侯官面圣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吧” 孙丕扬有些出乎意料道“不知不觉都半个时辰了,不知谈到哪一步了你不必劝老夫,老夫就在这里等,什么林侯官出来了,你再来通报。” 孙丕扬心底默道,此事就着落在此子身上了。 毓德宫内。 天子闻言随即摇了摇头对林延潮道“为朝廷万世之用,何其难也且不说百官会不会肯,就是收上来,此中损耗也是太大了,最后怕苦了百姓。这江南漕运,两淮盐税不就是个烂摊子吗否则朕也不会派宫中内监为矿监税使了。” 林延潮道“陛下,管仲有言,夫国大而政小者,国从其政;国小而政大者,国益大。陛下,故大国者有大政者,无不治也这大政在于台阁与陛下共之,君臣共治,天下方安” 天子眉头又再度皱起,负手于林延潮面前踱步道“过去官员以风俗文教为考成,易,后以钱谷为考成,则易生贪,当今官场有负朕心,朕何尝不愿整顿,但台阁屡屡违之,为奸臣庇护,为贪官开脱。” 林延潮道“太祖治天下以严,在于整肃贪官污吏,但这些年被贬斥数百名官员有几个是因贪污藏奸被贬的如此说来,草民无辞以对。” 天子闻言心底一堵,满脸通红,他当然知道这些年被贬斥官员大都折在了争国本上。当今官场风气如此,确乃自己造成的。 天子缓了缓道“权归于台阁,朕允之,但五年之内朕要矿税为朝廷永法。朕打算让你即刻入阁推动此事” 天子说完,却没有听林延潮应承。 天子看向林延潮,但见林延潮道“陛下,草民是立于庙堂,还是退居林下,也曾想了许多,但是至今仍有不少顾虑。” “到底是何顾虑” 林延潮道“正如陛下所言,眼下世事艰难,国势一日不如一日,这天下并非是陛下启用哪个大臣,哪个官员可以扭转的。” “自古人臣用谋,不仅要仰仗于天时,更需合于大势,不可逆时逆势为之。这用人为政,更天下之法,方方面面都需周全。而陛下将此重任托付给草民,草民可以不计毁誉,个人的荣辱得失,也不足挂齿,只要是有利于社稷,有利于百姓的事,哪怕是肝脑涂地也是在所不惜。 “草民只怕是辜负陛下的深切厚望,将来一旦有所反复,更是祸害了国家了,元佑党祸前车可鉴。草民还请陛下三思” 天子闻言神色一动。 轰隆隆,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雨又是越下越大。 暴雨如注。 百官望着毓德宫的方向,忧心之色溢于言表。 “林侯官,进宫这么久,怎么还未与皇上谈妥” “难道出了什么反复不成” “不行了,急死我了,若如此下去,我会活活憋死。” “急什么,你看宰辅,部堂们他们都沉得住气。朝堂大事自有他们做主,我们就不必操此心了。” “看看你此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又何况于我等朝廷命官。” “二位稍安勿躁。我看此事别有玄机。” “愿闻高见” “别卖关子了。” “我看若是一谈即出来了,反而不妙,但眼下谈了如此久,反倒是是说此事有戏。” “但愿如此吧,百官与皇上隔阂如山,若论满朝之上何人可以修补,也唯有林侯官了。” “哎,若林侯官不成,就无人可以说服天子了。” “不说了,雨大了,我等到朝房中避一避吧” 张位,沈一贯也是避至朝房中,即便如此,但仍是遮不住铺天盖地的雨声。 张位突尔道“真羡慕林侯官,简在帝心,百官期许,背后又有门生乡党的支持,他若入阁当有一番作为,岂似你我束手无策。” 沈一贯见张位如此直言,不由问道“难道次辅就不担心,林侯官入阁后你我权轻。” 张位哈哈一笑道“肩吾过虑了,林侯官入阁还需几年方能站稳脚跟,再说林侯官真能有利于天下,出山为老百姓作一些实事,我张位就算回乡躬耕又有不可” 沈一贯点点头道“次辅胸襟,沈某不及也。” 毓德宫内。 天子想了许久方道“林卿,朕已答允给你五年,那么五年之内,你大可放手去为之,不必有丝毫顾虑。” “那敢问陛下五年之后” 天子打断道“说来说去,难道卿就一定张居正争复名位” 天子的口吻中带着一丝愠怒,换了其他臣子到了此刻也就不再说话了。 林延潮却正色道“陛下在位时,百官随首阿从,以求容媚,当时固然不争,但到了将来必有人言之,攻讦陛下幽昧之过。为君父隐过,此非人臣之所为,此时不争更何时争之,难道陛下真要陷后世子孙于不忠不孝乎” 天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欲拂袖而去。 但见林延潮此刻近前一步道“陛下,草民为了自己求陛下,也为了张家求陛下,更是为读书人求一个报效陛下的机会这天下间读书种子不可绝” “你勿将己意置于天下读书人上,”天子驻足反问道“朕再问你一句,若朕执意不肯,你又当如何呢” 此刻林延潮但觉双肩之上如负万斤千钧。 片刻后他笑道“船中活计只诗编,读了唐诗读半山。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绝句当朝餐” “草民是读书人,生平只为读书事” 大雨终于有停歇的一刻。 林延潮入宫面圣两个时辰后,林延潮终于从宫里离开。 雨停之后,年久失修的广场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水坑。 大雨过后的紫禁城更是显露出几分破败的景象。 当林延潮行至皇极门时,闻讯而来的百官已是堵满了台阶之下。 顺天府大兴县教谕张嗣修,他是张居正次子,当年发烟瘴之地为官。因张简修之死,张嗣修被吏部尚书孙丕扬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将其调回京师出任教谕。 几经荣辱张嗣修看着台阶上的林延潮思绪万千。 记得一次见林延潮时,他正去张府上拜访,当时他的父亲张居正评他为二十年后可当腰玉。 当时自己还腹诽良多,认为林延潮不过一介书生,只是文章写得好而已。 但后来就是这个自己看不起的书生冒死上疏,满朝无一人敢出声,独他为张家平反,真为疾风劲草。并且自那之后他仕途不仅没有受挫,反用十数年爬到今日这位子。 他虽不知林延潮为何迟迟不肯入阁,但对于他心底早已敬佩至极,视他为恩人。 此刻林延潮穿着一身常服,宽袍大袖立在台阶上。 林延潮目光扫视过台阶下,掠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情绪平静。 “皇上有命,百官接旨”林延潮朗声道。 官员先是一愣,然后从前至后的拜倒。 “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延潮手捧明黄色的圣旨,但听他言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汉唐以降,以功业炳史册者多矣。” “若论意量广远,气充识定,志以天下为己任而才又能副其志者,唯故相张居正一人而已。隆万之际,朝政已驰,百官纵於下,将卒嬉于边,士林嚣于庠。纪纲万事,群堕于冥昧之中。而瓦解土崩之祸,隐中于晏安无事之日。” “此自非有雷霆之力不足以集上下涣散之孰,非有整齐严厉之法不足以其积久疲顽之习。张居正知其然也,慨然出其身以任之” 林延潮话至如此,百官无不抬头。各种心情酝酿之中,唯独张嗣修已是泣不成声。 “奋乾刚,行独断,宫府内外,一听于己。赏罚予夺,悉决于心。不以摄政为嫌,不以死权为讳,推其意岂不以为大丈夫,天下之责当于我任之,任之而当。夫岂特无保爵位顾妻子之心即邀名誉之心而亦无之。所患者,吾志不行,事功不立。” “最后众谤于生前,奇祸发于身后。已于任事之初,逆睹而熟计之矣。古往今来从未有以乱政为良相,以安社稷为奸相者也。不能识人,不能察人,朕之过也特复故相张居正太师太傅之官位,复谥号文忠,昭雪沉冤礼部知道,传谕各府县,咸使知闻钦此” 读到此刻,泪水已打湿了诏书。 林延潮只见眼前一片模糊,连下面百官山呼也是充耳不闻。 此刻他仿佛朦朦胧胧看见一位年轻人,正是当年初入仕途的他,自己身前是巍峨高耸的宫殿,以及无数身着绯袍的官员。绯袍官员中为首那位美髯长须者转过头朝自己看来,点了点头。 目光更深远的地方,自己则成为一位少年。正是当初身处在蒙学的自己,那个小山村中他正与一位年老塾师大声地说要以修齐志平为志。 百转千回,千锤百炼,矢志不改 今日已非当初的少年,但依然是那少年。 恍然间,无数官员涌到自己面前。 万历二十四年十一月,林延潮以赋闲之身拜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s1:平反诏书摘自明史,略有修改。 s2:本书预想的结局就是写到这里为止,下面何去何从大家可以在这条本章说里留言,决定本书是否完结。 。 第三卷 不是后记的后记 这篇本来是打算作后记发的,但想了想还是推后。 对于昨天的本章说里,大家的意见我一条一条都看了,时间有限没办法回复,但是我都有看过。 很感谢大家对本书的喜爱,文魁这书写到现在已快五年了,我更新比较慢,大家追得不容易,谢谢大家这么久的支持。 我与大家因文魁这本书结缘,能够相识,得到大家的喜欢,这是我的幸运。 而我与文魁这本书的缘起也是一个巧合,创作的时候科举流盛行,我也很喜欢。当时正好上一本书完本,就起了念头来写一本。 说来惭愧,当初的念头还是圈钱的念头多一些。毕竟网络平台上连载的商业小说,首先是要生存下来。 因此被大家在前文中无数痛批的宅斗,装逼,在五年前的大环境下大体如此,我一开始没什么想法,也就跟风来一波。 但是自己看得别人写得很出彩,到了自己笔下就完全不是那个样子。 幸好有了大家的鞭策,我一面努力找资料学习,一面各种努力提高自己的水平,哪知道写着写着收不住了。 就好比一个演员要拍武打戏,于是就拜了武术家习武,开始还有些生疏露出马脚,后经过勤修苦练后就进入武术家这个角色了,最后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所以感谢有好观众,有好剧本。 而剧本就是流传至今,从不曾断绝的文化。 然后回到正题,本书在猪脚三元及第时,曾问大家下面要看什么样的内容。 当时有七成的读者选择了个人奋斗流,有三成的读者选择了种田流。 那么本书下面的调子也就定了,因为是商业小说,衣食父母们要看什么,我就写什么。 上一章完结后,许多书友问我,我就这么回答的,从个人奋斗流而言这本书已经是完稿了,但对于种田流而言,再往下写就是另一本小说了。 骨架已经说清楚了。 到了上一章大家最后的意见,我也全部看了。 近五成的读者想继续看如何变法,三成多的读者允许我结局,后面出番外,写个提纲就好,或者是上一章即最后一章,还有一成是二者皆可。 就个人意见而言,从小说完整性而言,上一章完结是最好的。 既然本书是商业小说,就要一而贯之,坚持大家想看什么,我就写什么的原则不要和钱过不去。至于会不会狗尾续貂,那请放心,本来就不是貂,何谈狗尾。 我主要顾虑是现在大环境对历史小说很不友好。 其实大家最关心是如何力挽大明的事。我理解大家读史时候沉重的心情,这一百年来读明清史的人心中都有这样的抱负,为何近代我们会落后挨打,将来是否能够崛起,重回汉唐盛世之时。 这两个问题如今都有了答案,我们就不必从书里找了。 为免失联,最后部分不会细写,我努力让未来再确定一些,故事再完整一些,字数在几万字这样。 或者就直接结尾。 这是ab两个方案,无论哪个五天后我会给大家一个答案 最后呼吁正版。 之前书评区里有读者说因疫情没有工作,无法补订阅,我很谢谢他,不急于一时,什么时候觉得手头宽裕了再补订阅。 谢谢一直支持正版,打赏的读者及十八位盟主,没有大家真金白银,我也写不到这里。 以上,再次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八十三章 入阁 京师大道上,一顶宽大的八抬轿子行过。 “爹,内阁大学士是什么” 林器坐在林延潮膝上发问道。 面对次子,林延潮手抚其头道“就是官员而已。” “是宰相么” “本朝没有宰相之说,因为太祖爷不许。” 林器显然从旁人口中心底已是默认这个说法“那是应该比很多人厉害了。” 林延潮失笑点点头“爹府试时第一,以为是全府最厉害的,然而比之秀才是不如的,乡试第一时,是一省最厉害的,但比进士又不如。” “后来中了状元,本以为天下读书人中最厉害的,可当了官,爹才发觉比大多官员,又是不厉害的。” “而今身为阁臣也是如此。” “爹,阁老也有所不能吗” 林延潮望向轿帘外“三千举子欲得第一,独爹中了状元,所谓读书我能,但为官未必能。” “不是只有庸人,才知己有所不能,天子也有许多知己不能,此并非读书第一,官越大能改变的。” “那爹爹,既人有这么多不能,我们为何又要那么努力读书做官呢”林器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这时候耳旁听得陈济川道“相爷,马上就要到府上了。” 林延潮闻言微微眉头一皱,他方与林器说本朝没有宰相,但是却拦不住旁人称他为相。 转眼已是到了府邸,进了轿厅。 轿子落下后,林器看着出神的林延潮问道“爹爹,你还未答我呢” 林延潮抽回思绪对林器道“患得患失之心人皆有之,但害怕己所不能而不去努力为之,才是无能” 说完这些,林延潮下轿回到客厅,但见林浅浅抱着幼女正在厅里玩耍。 “相公” 林延潮不知为何听到相字就是眉头一皱。 “以后能不能不叫相公换个称呼” “都叫这么多年了那叫什么夫君丈夫老公” 林延潮不由失笑道“夫君太疏远了,丈夫少有人这么说,至于老公倒似在宫里作” 林浅浅噗哧一笑道“夫君,我看你就是平日想得太多了。” 林延潮必须承认,身处高位之人难免心底都有太多忌讳,别人一句寻常话都要在心底琢磨半日,甚至他曾看见一位尚书每出门前,连先出左脚还是先出右脚都要寻思个半天。 现在林延潮终于有些明白当年嘉靖皇帝种种反常之举。 “真是如履薄冰啊”林延潮抚须叹道。 林浅浅让奶妈将林双抱走,然后坐在林延潮椅旁担心地道“夫君,你以往在书院时每日课后吃饱即睡,但为何入京却每日心思重重,迟迟上床后也是辗转反侧。” “再说你入阁至今已告疾在府一个多月,坊间猜疑之声都传到我的耳边来了。” 林延潮看了林浅浅一眼道“此间内情你又不知。” 林浅浅认真道“可是相公相公我是不懂,但我很紧张你。” 林延潮不由握住林浅浅的手,他与林浅浅夫妻多年,彼此都是心意相知。 林延潮道“我方才与器儿言,不去为之更甚于不能为之,这话自己怎么不懂,你放心就是。” 林浅浅见此就不再说了。 不久到了用晚饭时。 林双有奶妈照看,林用留在有贞学院,故饭桌上林延潮,林浅浅,林器三人吃饭。 一碗红烧肉,一盘青菜,一盘清蒸鱼,一碗素汤即是林府的标准饭菜。只在人多人少时多一碗或少一碗。 夫妻二人都过过苦日子,平日都教育子孙节俭惜福的道理,这言教不如身教,哪怕后来林延潮作了高官也未大鱼大肉地过日子。 一家人吃了差不多了,还剩下半碗肉如此。 林浅浅,林器离桌后,林延潮留在桌上打扫剩菜。他又添了一碗饭将肉汁伴进饭里,就着剩下半碗红烧肉吃了起来。 林延潮年少的时候性子颇急,吃饭总是匆匆,但现在林延潮则吃得很慢,细嚼慢咽方是养身,条理脾胃之道。 今日的肉甚是肥美,瘦肉肥肉恰到好处,吃到嘴里实在是肥而不腻,配上汤汁绝对是人间美味。 这时候陈济川走到林延潮身旁来向他禀事。 林延潮习以为常地一边吃饭,一边听着陈济川禀告。 “前日皇上御准了次辅的建议,孙太宰已是上疏辞官了。” 林延潮咀嚼着肉,点了点头。 这一次他以文渊阁大学士入阁,位列于东阁大学士的沈一贯,陈于陛之上,排名阁臣第三,除了谁也不当首辅的首辅赵志皋外,仅次于次辅张位。 而张位与吏部尚书孙丕扬矛盾激化。因为孙丕扬采取创掣签法,改革铨政。这令张位十分不满,此举让内阁无法插手人事。 所以张位决定与孙丕扬摊牌,张位上疏天子在廷推三品以上官员时,改变由吏部预拟堪任官的规矩,改由九卿各推举一人。 堪任官员就是廷推时的预选名单。 吏部尚书所掌握此权力的意义,更在廷推的意义之上。选拔普通官员靠抽签,现在连预拟名单的权力也没有了,吏部尚书真的就如同摆设了。 天子最后如张位所准奏,于是孙丕扬愤而辞官。 那这事与林延潮又有何关联 因为林延潮这一次入阁是孙丕扬力主推荐的,若林延潮在阁是可以反对张位通过此事的。 但是张位却来信让林延潮暂不用插手。 林延潮对此也有考量。 首先他与张位关系不错,当年是他向申时行推荐的张位入阁。同时在朝鲜之事上二人一个鼻孔出气。 其次若他支持孙丕扬反对张位。一旦张位愤而辞官,那么林延潮就被推到了前台。林延潮方入阁根基未稳,还需些日子招揽人才,张位一走,他势必走向台前,入众矢之的。 因此林延潮在此事上两不偏帮,如此其实是卖给了张位的人情。 林延潮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让陈济川继续。 “东林书院的邹山长给相爷寄来了一封信。信里所言是邹先生近来读运命论有感” 林延潮嚼了口饭,这运命论三国时李康所写的雄文。篇首第一句言夫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 文中有两句话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都是耳熟能详。文章大意还是劝得人臣明哲保身的侍君之道。 邹元标于信中引运命论的观点劝了一番后,还引了一句话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大意是事功者无论事情作得如何,都有人满意或不满意。事败不说,事成也会有利弊两面,唯有修德之人方能没有后患。 邹元标来信自是善意提醒,只是这长篇大论的说教味道有些令林延潮不舒服。 信末还补了一句国势垂危,天下士民望公入阁,如盼星火,但公有所主张当然是好,但天下早已积重难返,守而德治不失为进退之道,但盼公似安石而非安石。 林延潮听到这句,心知邹元标对自己入阁变法抱着渺茫的希望,但又怕自己力不能及最后勉强为之,最后谢安学不成反如王安石般执意不顾。 林延潮听到这里道“你替我写一首诗给邹山长,上阙是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下阙则写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相爷,这不是王安石的诗吗”陈济川问道。 林延潮笑道“你学问倒是长进很快,正是如此。” “另外次辅来信,问相爷准备选哪间值房,现在有东首朝南第一间,曾是申相的值房,还有西首朝南第二间,曾是张文忠公的。相爷定后即可安排打扫” 林延潮想了想道“就恩师原来那间吧” “次辅还问相爷选何人为机要中书,他好早日报备,还有首辅及沈阁老都来信询问,相爷何时入阁” 林延潮淡淡道“入阁的事暂且不用回复,至于机要中书就提王辰玉吧。” 听林延潮让王锡爵之子王衡作为自己入阁后的机要中书,这令陈济川有些讶异。 林延潮笑着道了一句“放心,吾无事不可对人言。” 陈济川闻言释然,又道“相爷,今日宫里派人送来了阁臣所着的蟒袍革带,同时着人问相爷疾好些了么” 面对几位阁臣及天子的屡次催促,林延潮的眉头微微一皱,他突然却道了一句“江陵的事如何了” “正要回禀老爷,经礼部陈奏,皇上已是派礼部堂官,郎中各一人,行人司行人数人至江陵,与湖广巡抚,荆州知府,江陵知县一道同祭文忠公,并于文忠公坟前与张府后人面前宣复官复谥之诏书” 林延潮闻此动容,放下碗筷,望向屋外出了一会神。 天色已晚,林府已是掌灯,一盏盏灯笼灯由远及近亮起。 此刻林延潮已站起身来,淡淡道“告知阁里宫里,我于朝参日入阁” 朝参日,四更天。 林府街前但见灯火通明,人马鼻前呼出长长的白气,座马时而打着喷鼻。 不久随着一声呼喝,数十羽骑尽数上马,举着火把在前警戒照路。 清脆密集的马蹄声于街面上响起,随着羽骑之后的一顶八人抬起的坐轿,左右又是几十名随从。 坐于轿中的林延潮正闭目养神。 如此八抬大轿自是宽敞,他面前还摆着案几,让他可以随时在轿上边行边批改公文。 至于前方的羽骑则是兵部调给阁臣所用,此非六部尚书能有出行之仪仗。 经过棋盘街,再至御桥前。 此时明月在侧,天色漆黑,且尚未入朝。 御桥旁百官皆持伞举烛于宫门前等候,而这时马蹄声传来。 有一小吏策马而来道“阁老仪仗,快避道。” 众官员闻言朝远处看去,确是阁臣仪仗。 “哪位阁老”有一名官员突而问道。 其实众官员们心底也猜测几分,几位阁臣中赵志皋年纪老迈,很少如此早来朝参。至于张位为显宰相气度,都要最后一个才到。而陈于陛又在告病之中。 如此八成是沈一贯的座驾,不过沈一贯近来也是越起越晚。 官员们立即吩咐左右立即熄去烛火避让至道旁。 数百炬烛火尽是熄灭,百官从伞下行至宫前一并翘首望去。 寒夜中,何人持炬而来 但见羽骑持火燎已至,将御桥照得是一片明亮,犹如白昼一般,甚至连这料峭的春寒也被此火光驱散。 大轿在桥边落轿,百官拥上,但见一名头戴六梁梁冠,身着朱红蟒袍,环犀革带,脚踏朱履的年轻官员步出。 “参见阁老” 百官齐呼 另有一名官员口中差一些唤作了大宗伯,欣喜话到嘴边,福至心灵。 万一当面叫错,以对方传闻中眦睚必报的性子,恐怕以后是没好日子过了。 林延潮纵目远顾,但见绵长的百官队伍列于御桥边一并向己躬身行礼参拜。 自唐宋起,为宰相者,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百官见之都要参拜行礼,而林延潮稍稍点头即是礼数。 更有甚者连点头也是奉欠,面对百官站立都要侍者垂首搀扶。 林延潮举步来至官员们中间,众官员们但见火光之中,不时有相熟的官员上前行礼问候,林延潮则简单说了几句话。 此刻有的官员正转过身去以袖拭泪。 有的官员则是激动雀跃之色溢于言表。 林延潮始终很克制,没有流露太多情绪,而见此一幕的百官们却无不动容。 见过后林延潮复行至宫门前与百官一并等候宫门开启。 朝参时阁臣者最后到来也是无妨,但今日是林延潮入阁第一日,早早抵达也可说得过去。 不少官员在后频频耳语。 此刻但见朱红色的宫门缓缓在林延潮面前开启 这是一个普通朝参之日,但年迈的首辅赵志皋来了,连久病在家的陈于陛也是来了。 百官于皇极门前向宫阙虚拜,然后各自散去。 林延潮于皇极门领了旨意,完成了入阁最后一道手续,然后自皇极门东庑经会极门。 会极门即左顺门,嘉靖年令士大夫衣冠丧气的左顺门案即在此处。 这也是京文武官员上下接本的地方,故而门禁森然,以往左右庑房里各有给事中,阁吏坐此交接奏本,此外还有实录馆、玉牒馆和起居注馆等等。 但现在三殿大火,会极门的庑房被大火波及焚毁。 现在只摆着几张桌案,科道阁吏坐此办公。 他们见了林延潮立即起身行礼,林延潮点点头,然后经过会极门。 会极门后即是真正的皇城了,左手侧是皇家举行经筵日讲等典礼的之文华殿。 左顺门案时,嘉靖皇帝正在文华殿斋戒,当时杨慎与六部九卿两百多名官员就跪在左顺门外撼门大哭。 至左顺门案后六十年,文官集团也改变了斗争的路线。 他们不再直接攻讦指责皇帝,而是转而攻击亲近支持皇帝的大臣,党争也就来了。 皇帝与大臣接洽的文华殿,及内阁大学士办公的文渊阁,皆位于皇宫会极门内,比起长安门外的六部较天子近多了。 于文渊阁内办公的内阁大学士,成为最接近天子的官员,代替天子批改奏章的大学士,接受了皇权的权力渡让。 内阁大学士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这一路行来,景物再是熟悉不过了。 至文渊阁阁门前时,但见翰林学士掌院事余继登,率翰林院侍讲以下官员立于阁门西侧。 詹事府少詹事掌府事曾朝节,率宫坊官立于阁门东侧。 皆着吉服的翰林宫坊官员见林延潮皆是举手口称“见过中堂。” 内阁大学士本职在翰林院,衔不过五品,故而见本衙门的官员不可拿宰相的架子,双方相见用前辈后进之礼。 林延潮先一步入阁,而余继登,曾朝节紧跟在林延潮其次,翰林们再排列成两列队伍经阁门鱼贯而入。 走过金水桥来至阁前,但见赵志皋,张位,沈一贯,陈于陛皆于檐阶下等候。 彼此一作揖,然后五位阁臣一并由中阶至阁内,向正中的孔圣暨四配像行礼。 行礼之后,五位阁臣入座。 阁臣议事的公座就是普普通通的四面平方凳,林延潮手按朱红色蟒衣及上仰至胸的革带缓缓坐下。 林延潮排名第三,就坐在东首赵志皋下第二张公座上。 而张位坐在西首第一张椅上,面对林延潮的是沈一贯,而陈于陛则坐于林延潮同侧下首。 然后余继登,曾朝节率宫坊翰林从西阶上,先后至堂中先揖圣人,次揖阁臣,再从东阶离去。 虽说是走流程,但坐在公座上的林延潮却是熟悉无比,当初坐在这张公座上的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王家屏,王锡爵等等,林延潮曾作为阶下翰林中的一员,来此一一参贺过。 当时自己的眼中不免流露出敬仰憧憬渴望羡慕,而今他则从阶下翰林的眼中看到当初的自己。 他却坐到了公座上,接受众人的参拜,跻身为张申王等内阁大学士之列。 此中滋味并无如何奇特,却又有一些波动。 心中一时来不及回首,恍惚间甚至不知何时何时自己已身在此处,脑海中一片空白。 林延潮微微伸了下有些发酸腰,侧身双手按在膝上。一道光亮晃目,他的目光浮过众官员的官帽,不知何时天色已是明亮至此,一轮红日正为宫檐白云轮流托起,徐徐上升,此景状哉 寒夜终会过去,旭日必可中天,林延潮寻着光亮眯着眼睛,停留在此时此景。 众翰林作揖离去后,林延潮与几位阁臣暂时先回到各自值房坐一会。 明成祖朱棣建紫禁城时,建文渊阁作藏书之用。 时文渊阁左右又分东西二阁,东阁西阁又分上下二阁,地方极大。 据记载文渊东阁,藏前朝秘监,东观石渠,下阁九间藏大典,上阁牙签缥帙,百二层厨。 也就是说藏永乐大典的东阁之下阁有九间之大。 最盛时文渊阁藏书有十万卷之多,但因管理不善藏书大量丢失,如今已是十不存一。 听闻都是有借无还,甚至监守自盗,如大名鼎鼎的杨廷和,杨慎父子就经常从中借书。甚至有一次杨慎还被当堂抓住。 如今文渊阁早不作藏书之用,改建为阁臣办事地方,如今的规模是嘉靖十六年时修订,一共五间,居中一间是圣人像及议事之处,其余四间各自间隔为阁臣值房。 林延潮入自己值房稍坐了会,吃了盏茶,与自己一起新任的机要中书王衡向自己行礼。 林延潮点了点头,就听外头云板响起。 林延潮与几位阁臣从值房走到公座坐下,檐下站着是左右二房的诰敕官员,中书舍人,阁吏,书办,随员。 他们一一至堂上面参,然后主事拿着卯簿,给林延潮等几位阁臣画押,其余官吏则是一一在堂下画押。 然后阁吏奉上各衙门投文以及文书房那转过来的奏章给几位阁臣浏览。 入文渊阁者都可以看到阁门显眼处悬挂着嘉靖皇帝的圣谕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林延潮于堂上仔细看各衙门机密公文,公文必须用拜帖手本,朱印列衔,佥名,孔目衔名, 至于公文格式一律用呈字,六部也不例外,就算是吏部也只能用咨呈二字,不能用咨字。 几位阁臣看了一会公文,然后赵志皋将公文放在一旁,林延潮等人也是立即停下手里的事,同望向他。 赵志皋笑了笑道“阁臣职掌在于预机务,出纳帝命,率遵祖宪,奉陈规诲,献告谟猷,点简题奏,拟议批答,以备顾问,平庶政。” “本辅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平日票拟奏章,阁务多是由明成替本辅处置。这一次宗海入了阁,总算多了个帮手。在参预国事上,你要多多有所主张,使朝廷早日走到正轨来” 赵志皋此言后,林延潮道“仆刚刚入阁,首要在于熟悉掌故,于处置国事上,骤然临之多有不妥,还需先向各位同寅请教。” “哦” 林延潮此言有些出乎赵志皋的意料之外。 张位首先道“不可,不可,宗海你这一次入阁是要治国安邦的,眼下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朝廷方方面面之事都要有个统筹,此事舍你其谁” 林延潮道“张阁老此言实不敢当,方才并非推脱此词,仆想先实实在在朝廷办一些事。” 张位当下立即问道“哦,哪些实事呢” “仆想先从民间义学,择贤举才,畅通言路上抓起,统筹礼部,通政司这两个衙门之事” 几位阁臣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可是有什么难处吗” 赵志皋抚须呵呵地笑道“不是难处,而是没有想到,宗海你这一次出山可是负天下之望但眼下只是统筹礼部,通政司之事,此二者责大任大,可是呢担的争议又是太多,于你而言实在有些屈才。” 林延潮道“不敢当,只是仆以为择贤举才是朝廷的第一事,这又关系到士风民风的厚养。若才选得不正,举之非贤,以后读书人将无所适从。这士风之弊,皆起于政化之蠹,此不可不谨慎” 赵志皋等阁臣都是笑了笑。 赵志皋点点头道“好吧,既然宗海早有此打算,本辅就唯有相从了。诸位以为如何” 这时候张位出声道“依我看还需让宗海多分担一二。朝鲜之事,之前就是由宗海经手的,眼下宗海既是入阁了,就继续由他来主张。” 林延潮闻言没有立即答话,这时候陈于陛咳了两声,出声道“朝鲜之事多有反复,怕是要再起刀兵,这可是烫手山芋,宗海刚刚入阁怕是难以胜任。” 陈于陛脸色有些苍白,自他请天子废矿税之事石沉大海后,他被气得病倒。眼下他这么说,也是好意回护于林延潮,因为朝鲜之事最近确实情况不妙。 沈一贯笑着道“确实为难,不过我听说倭酋平秀吉惧于当初晋州城之败,曾三度来信询问林阁老近况。眼下林阁老回朝主政,有他主持,相信平秀吉会惧之三分,不敢再挑边衅。”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其实他在入阁之前,与张位在权力如何分配上早有默契,这些事其实二人早就商量好了。 但见张位出声道“我想过了,朝鲜之事确有几分棘手,但宗海经略之能,就是石大司马也是赞叹不已的,此事非他不可。至于其他要兵要粮,如何调动,我会吩咐兵部户部鼎力相助,如此可以了吧。” 赵志皋闻言微微一笑,并不表态。陈于陛也不再说。 经过这一次阁议,林延潮差不多已是察觉到内阁中几位阁臣间的暗流涌动。 林延潮笑道“既是如此,仆责无旁贷。” “太好了。” 重新划分了权责后,众阁臣开始商议国事。 国事浩瀚,朱元璋废宰相而勤政,平均一日要批改两百余奏章,处置四百余国事,如此大的工作量,朱元璋必须从凌晨四点工作到晚上十点。 就算如此整日处理国事,朱元璋仍忙不过来,他曾设置四辅官,选民间大儒帮他处置朝政,但民间来的大儒满口道德文章,却并不熟悉处理朝政,不过两年朱元璋即废除辅官之制。 然后朱元璋才仿宋朝设殿阁学士,以级别低微的侍讲,编修来协理朝政,但即便如此朱元璋仍亲力亲为不敢将政柄太多假手于人。 旁人曾问他为何如此 朱元璋答曰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决于此,甚可畏也,安敢安逸 精力过人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尚且如此,他的后世子孙就可想而知了。 现在明朝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国事又比洪武之时多了许多。 商议到了后面年事已高赵志皋,正在病中的陈于陛早就支撑不下。真正在决定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的处分国事上只有年富力强的张位,林延潮,沈一贯三人从头到尾坚持下来。 但林延潮第一日入阁自是听得多说得少。 差不多到了午时,如小山般的奏章公文这才商议了一半,但大家已是十分疲惫不堪。 看来这处理国事还真是个体力活。 下面几位阁臣各回值房用午饭和休息,下午还要继续商议。 林延潮方回到值房,对跟随在旁的机要中书王衡道“看你憋了一肚子话,不如直言吧” 王衡没料到林延潮在处理了一上午国事之余,还有空闲观察到自己顿时吃了一惊。 此刻王衡只能如实道“学生不明白,元辅如此看重阁老,肯将参预机务之权分之,但阁老阁老当年为了给张文忠平反连天子尚且不惧,为何却惧张新建呢” 林延潮闻言不由失笑“辰玉,天子一言可定荣华富贵,你若惧之,是为软弱,而惧张新建,则为忍让。” 王衡一愕明白过来,不由肃然起敬。 林延潮道“好了,一会新民报的翰林要来,我们先用饭吧。” “新民报”王衡又是大惑不解,林延潮召新民报的人来作什么事。 值房里林延潮一边用饭,一边看机要公文。 王衡见林延潮如此勤事,心底不由佩服。他在书院时见过林延潮过目不忘的读书记事之能,但平日见他在书院里仍是用事极勤。 片刻后,阁吏禀告新民报的翰林史继偕,周如砥已至。 林延潮听了此言有些讶异,他本以为方从哲会派史继偕与翁正春同来,但未曾料到却是周如砥。 林延潮将吃了一半的饭搁在一旁,用巾帕拭嘴道“立即有请” 这一幕又令王衡在心底感慨,林延潮此举真可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两位翰林入内后,一并向林延潮行礼道“见过中堂” “免礼,看座,辰玉,摆张两张桌案来” 但见史继偕,周如砥的神情都有些紧张,二人坐定后,墨盒笔纸铺于桌上。 周如邸起身道“那么晚生就斗胆请教中堂了” “请讲” 周如砺道“当年徐文贞公为首辅时,曾写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之言于值房内告知天下,而今为张文忠公复谥复官后入阁,不知林阁老于国事上有何主张” 王衡听了眉头一皱,他还以为周如砥问这话是来拆台的。不过看林延潮并非是自找麻烦之人。 周如砥说完后也很紧张“晚生冒昧直言,还请中堂见谅。” 林延潮笑道“无妨,此话我可以答你,为张文忠公复谥复官是皇上的恩典,当初言官李沂曾建白于此,皇上怜张家四郎为国死节早有此意,眼下此诏一出,人心振奋,百官士人无不高呼皇上之明,此为皇上圣德也” 周如砥听得仔细,林延潮一面说,他与史继偕笔中不停,奋笔疾书下于林延潮话中的任何一字也不敢漏过。 但见林延潮起身于值房内踱步道“外夷窥视,内贼未平,四方天灾人祸连连,太仓之粟泰半耗于九边。一旦有内外有变,则国家危矣,此诚为旦夕存亡之秋。林某蒙主之恩,以国事托付,唯有肝脑涂地报答之。” “朝野上下望朝廷能励精图治,刷新政治,于朝夕扭转颓势,此实为难矣,中兴更为难也。治国如人读书,贵在有恒。若有恒,何必三更起五更眠,最无益事,莫过一日曝十日寒。为政之本贵在长策,贵在绵绵用力,久久为功。” “如何为功在官,在贤” 听到这里周如砥不由停笔细问道“敢问中堂,如何在官,在贤” 林延潮道“天生万民,而民不能自治,故设君治之。君师者,治之本也。而君一人不能独治,故设百官共之。朝廷之政主在天子与台阁。台阁若有过,天子纠之再易之,天子若有过,台阁谏之复谏之,宫中府中,俱为一体,政不失位” “首用官次尚贤,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百里之内,民必有贤。士之贤也,农之贤也,工之贤也,商之贤也,四民者当以贤为师” 阁中极静,唯有林延潮侃侃而谈,史继偕,周如砥,王衡无不认真倾听,听到入神处浑然忘了下笔 当夜新民报加急刊载,主编方从哲不易一字地将林延潮这篇访谈登载于报上。 次日清晨,即送到京师各个衙门官员,勋戚,官绅,士人,商贾手中。 林延潮入阁之初,朝野上下无不猜测其政柄所在,担心擅权者有之,改革过急有之,顾虑重重有之,名不副实有之,朝令夕改有之,无处着手有之。 但是林延潮没有掖着藏着,而是入阁第一日即将己政柄道出,开诚布公以示天下 此前无古人之举,顿时惊动了京师内外。 国事积弊如山如何革除国家将来何去何从甚至大明将来有没有希望 但凡每个心头有些血诚的读书人无不关心,他们都想好好听之读之。 一时之间,新民报洛阳纸贵。 方从哲加急又多刊了一版,仍是一瞬之间被百姓们抢光,新民报报馆前车水马龙,士人们百姓们无不伸手高举铜板,争相买报。 而街头巷尾,茶馆饭肆之中,无数百姓热议着。 京师各衙门大小官员无不闭户读报,任何细节也不放过,逐字逐句揣摩过去。 国子监,府学,县学,凡有志于学,有志于仕途的读书人,亦将新民报一字字读来,在旁提笔圈圈点点,读到胸中激荡处,于屋徘徊绕侧,意不能平 s1感谢珂珂的男朋友,成为本书第十七位盟主。 s2:感谢被水淹没的火,成为本书第十八位盟主。 s3感谢过客流往,成为本书第十九位盟主。 。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八十四章 政柄 因万历二十三年皇长子事牵连,袁宗道,陶望龄,袁可立三名林延潮门生被罢官免职,甚至连孙承宗,李廷机也因此被牵连。 一时之间林党元气大伤。 但是随着林延潮重新入阁,顿时声势又有不同。 张汝霖,字肃之,万历二十三年进士,释褐后出为清江县县令,任内政绩卓著未等考满,即被调入京中叙职。 张汝霖坐车进京之后,先去吏部排期,然后又去相府投贴,得知林延潮当晚宿值,排到明日方可相见。于是张汝霖又马不停蹄前往房师李廷机府上。 却说张汝霖当年被李廷机点中,也是一段佳话。 万历十七年时,张汝霖落榜后回乡痛定思痛,读书于家中龙光楼,撤去楼梯,三年不曾下楼一步,于楼上苦读文章。 当时其父有一友人来看望张汝霖,听说了他很多事,以为他不准备读书赴科举了,于是叹息道,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可以教子读书,将来不要辜负你父亲的名声。 张汝霖哭道,我命运不济,耕耘至今没有收获,但是我读书用功极勤。 当下对方试张汝霖一篇文章,读后惊叹不已口称,你的文章当可名世,只是用来科举太可惜了,你父亲后继有人了。 万历二十三年张汝霖入京赴会试,当时李廷机正是他的房考官。 当时李廷机房内有一老教谕,连选了五份自认为的佳作给李廷机看。结果李廷机一看即斥道,什么样的文章都拿来给我看吗你手里边都没有好文章了吗 老教谕被气哭了,李廷机重新检查一遍又问道“你手中的文章怎么少了七篇” 老教谕道“前面五人文章都不行,此人的文章比起他们而言就像是个笑话。” 李廷机道“就是笑话也要拿给我看啊” 这如同笑话般的文章,正是张汝霖所作。李廷机看后惊叹不已,认为这才是一等一的文章,于是将张汝霖的文章上名次涂改掉,举为本房第一。 张汝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中进士,因为对于李廷机,他是一直感激在心。 故而他这一次进京至吏部,相府先后投贴后,第三个即来到李廷机府上拜见。李廷机这日正好得空,师生二人见了面。 这天方从哲正在李廷机府上做客,李廷机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将张汝霖这位得意门生介绍给了这位好友。 张汝霖久闻方从哲大名,顿生受宠若惊之感。 方从哲与张汝霖虽同是浙籍,但他是锦衣卫籍,一直住在京师,反而在浙江官场人脉不广。 这点与张汝霖不同,张汝霖岳父是前礼部尚书朱赓,朱赓虽说是致仕,但人缘人脉都很广,在浙籍官员中影响力甚至不逊色于沈一贯。 张汝霖的父亲张元忭是隆庆五年状元,也在同乡官员更是有莫大影响力。当初在翰林院时,林延潮与张元忭交情不错,故而张元忭曾托林延潮将张汝霖收入门下。 有了这三层关系,方从哲明白这位小同乡不中进士则矣,一中了了进士将来仕途上不可限量。 张汝霖拜见了方从哲后,方从哲笑着道“早就听闻贤侄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人中龙凤,九我,我可是真羡慕你有如此之高足啊” 李廷机闻言呵呵笑道“中涵,休要当面夸奖年轻人,否则他日不知天高地厚。” 方从哲道“诶,九我莫要谦虚,不说贤侄这一次吏部考卓异进京,就是三贤五子之名,天下又有谁不知呢” 张汝霖起身道“世叔谬赞了,小侄如何能并称其中,实在惭愧。” 李廷机这时微微讶道“中涵,请恕我在朝中孤陋寡闻,这三贤我听闻过,但这五子又是何人呢又怎么会是我这不成器的门生呢” 张汝霖面露愧色,方从哲呵呵笑着道“九我伴驾皇长子,自是不知外朝中事。” 李廷机看向张汝霖要他解释,张汝霖只能勉强答道“这都是士林中好事之人杜撰的,说的倒似梁山好汉中八骠骑之说,学生名列其中凑数,实在是惭愧。” 李廷机闻言失笑道“如今我听来还是一头雾水,越是如此我越发好奇了。你们谁来赐教一二呢” 听着李廷机之言,二人都是发笑。 方从哲抚须道“愚在新民报写文章,最好这逸事,就由我来分说吧。这三贤五子虽是士林茶余饭后的闲谈,不过也有根据。说起来,他们可都是林相之门生。” “这三贤乃今翰林院侍讲孙稚绳,辽东巡抚郭美命,前翰林院修撰袁伯修,三贤各是一派宗师,孙稚绳与九我你同为皇长子讲官,道德堪为楷模,被当今士林视为继承了林相之内圣学问。” “郭美命经略辽东,政绩斐然,继林相的外王之学。而袁伯修是文坛盟主,其公安一派反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拟古之风,在文章中主张朴实,述而不作,又不拘于俗套,眼下天下文章十有七八都是公安一派,但公安一派归其根源又在林相,明年是大比之年,十有七八,林相要出任会试主考官,你说那些有志于东华唱名的读书人,哪个不在揣摩公安派的文章。” “正是如此,”李廷机点点头,拍腿笑道,“早有听说。稚绳,美命,伯修都在当今士林之中都不少簇拥,官场同道,门生更是无数,只是可惜伯修被贬,美命又在辽东。” 方从哲笑道“下面又有五子之称,起源不知从何而来,说得是陶周望陶望龄,袁中郎袁宏道,袁礼卿袁可立,徐惟起徐火勃,还有就是令徒。” 二人都看向张汝霖,张汝霖唯有硬着头皮答道“其实还要从万历十七年,林相从礼部侍郎任上辞官还乡说起,当时小侄正与周望他们一起赴礼部试,其后一起游山玩水,以诗叙志,徐惟起出了一本诗集山间偶得,以五人的名字连署。” 李廷机点点头道“我听说过。” 张汝霖道“当时我们五人意气相投,想他日在朝堂上如林相那帮,为百姓为天下作一份力所能及之事,但是放榜后唯有周望,礼卿二人及第,我等三人却名落孙山,学生当时实在是无地自容” 方从哲点点头道“贤侄能知耻而后勇,实在很好。我记得林相曾言,何时何地都思为天下尽一份绵薄之力,不在于位之高低,此谓仁也。” 张汝霖点点头道“是啊,我是最不成器的。五人之中如周望被贬后,二度回浙讲学,师从者十数万,在师门中实有道南之誉。传闻周望被贬前,曾至芦花荡拜访林相得衣钵真传,此中造化实吾等不能及也。” “然后就是礼卿,申吴县被罢相,董大宗伯家被抄没都与他有直接干系,他也被当今士林称为当今最有鲠骨正气之人物。” “徐惟起跟随林相最久,先后任鳌峰书院,学功书院的山长,为人敦厚,学识渊博,深受学生爱戴敬重,也是当今第一流的人物。” “而中郎,公安派之中中郎的才学文章被誉为更胜其兄。当下伯修被贬离京,是中郎一人在京主持公安派,这等雄才实令人佩服。” “相较之下,学生中进士最晚,论事功又居末第,旁人提及五子中学生之名只为凑数。” “那你是如何看的”方从哲问道。 张汝霖道“学生以前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现在惭愧之余,当力争上游,纵使事功不及,但在为国为民上却绝不甘于人后。” “好。”方从哲,李廷机都是称许点头。 当下众人叙茶,正当张汝霖以为谈话就要结束时,突然方从哲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肃之这一次进京可有给乡里带信否” 张汝霖神色一凛,然后垂头谨慎道“老泰山确有几封信,让小侄转交几位官场上的故交。” 众所周知朱赓与沈一贯交情很好,但林延潮与沈一贯却而张汝霖来京身上必然带着朱赓给沈一贯的信。 方从哲忽道“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于庙堂之上,却便便言,何也” 此话的意思是孔子在乡里时很少说话,但在庙堂上却畅所欲言。方从哲的言下之意就很显然了。 过了片刻,张汝霖额上汗水滴落,他道“学生不明白方世叔之意。” 方从哲哈哈一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说完方从哲起身作别。 张汝霖连忙起身相送。待方从哲走远后,他向一旁的李廷机道“恩师,是不是学生方才做错了” 李廷机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巾帕递给满头是汗的张汝霖,然后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过之有” 张汝霖道“学生也是如此想的,但如今林相门下,在庙堂上除了孙稚绳,就属方世叔,学生怕得罪他以后难容” 李廷机笑道“无妨,你毕竟是我的门生嘛,但你要清楚以后林相与沈相迟早是要有一争。” “能不争吗”张汝霖为难道。 李廷机哈哈笑道“若不争,也不是官场了。是了,新民报上林相的文章看了吗这些话你每一字都要于心底揣摩,此关乎将来朝政之走向” “学生看了,但不得门径而入,反而学生不明白,林相入阁负天下之望,正当励精图治,大有作为之时,为何却着手些不起眼之事。” 李廷机看了张汝霖一眼抚须笑道“微风吹幽松,近听声愈好。你能治理好一个县,但却不一定能治理好一个国家。国家之大,种种干系盘根错节,你要站得位置不同,所看所闻也是不同。你记住,今后三年之后不好说,但五年后朝政走向定在林相的方寸之间” 张汝霖躬身道“学生谨记恩师之言。” 李廷机又叹道“可是林相如今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此刻京中另一座宅中。 现任京师教谕,同为林学五子之一的袁宏道,也在反复读着新民报。 袁宏道用功有所不同,理学之中有一等熟读精思的读书方法,向为读书人所推崇。 这熟读精思就是大抵观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尔。 袁宏道就是用如此读经之法来读林延潮施政之言,初时不解其意,但读着读着越是能融会贯通。 “此绵绵用力,久久为功,金玉之言”袁宏道觉得有所得,不由抚掌笑道。 正要继续用工之际,袁宏道但闻外头下人禀告道“老爷有客人在外求见” 袁宏道不悦道“不是与你说过不见外客吗” 下人道“老爷,来者是山阴张肃之。” 袁宏道闻言惊喜道“不早说” 当下袁宏道披衣推门而出。 二人一见皆是大喜。 “肃之,想煞我了。” 张汝霖也是笑中带泪道“刚从房师那告辞,即来见中郎了。” “你若到京不立即来见我,我要怪你。” “是,是。” 二人一并大笑,然后携臂走到袁宏道的书房。 “中郎在作什么文章呢我真是久未拜读兄之大作了。” 袁宏道笑道“最来哪有什么心思写文章,正在拜读林相入阁后所言,这文章你看了吗” 张汝霖点点头道“看过,但从房师那来时,他又要我好好揣摩。” 袁宏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眼下京中众说纷纭,至今还没有一个公论,你正好与我好好聊聊。” 张汝霖道“我在地方这么久,对于京中风向不甚了解,当然想向中郎多请教。” 袁宏道点点头道“也好,那我就抛砖引玉了。依我看来,林相所言可概括十六个字,诏复名位,循序渐进,君臣共治,求贤四民。” 张汝霖想起报上内容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袁宏道继续侃侃而谈“眼下国事艰难,百官百姓都念起张文忠公在位时的太平景象,故复张文忠公名位可谓顺应士心民心。林相以复张文忠公名位入阁,如此声势必将负天下之望推动变法之事。” “但当年张文忠公新政,惹来群谤,加之北宋元佑党争最后覆国此前车之鉴,也不可不慎啊。” 张汝霖道“确实如此,我沿途也听到不少议论,不少老成持重者都对变法持慎重之见。而东林书院的几位都认为,当今政局昏暗至此,都在于朝堂上多小人少贤臣之故。然而我窃以为治天下在于知贤,却不在于自贤啊。” 袁宏道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朝野有一等声音,让林相去撞一撞南墙,碰破了头,他们再出山收拾残局的说话,不在少数。” 张汝霖摇了摇头道“身在朝野,你说什么都行,但一入朝堂之上,即入众矢之的。” 袁宏道道“因此林相提及循序渐进,也先安这些人之心。既然大刀阔斧之事难为之,那么就绵绵用力,久久为功,最后循序渐进,水到渠成” 张汝霖叹道“难怪房师与我说,林相如今如履薄冰,实在是一点不错。他今时今日这位子,一旦说错了话,行错了事,必遭来众谤,一旦不慎就是舟覆人亡。” 袁宏道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近来朝野上下有关于三贤五子,四达八骏之说越来越多,你可知为何” 张汝霖闻言惊道“三贤五子听过,但四达八骏又怎么说” 袁宏道道“四达指得是萧以占良有,方中涵从哲,叶进卿向高,还有一位就是你的房师。” 张汝霖闻言色变。 “至于八达则是李沂,翁正春,史继偕,周如砥,林材,于玉立” 张汝霖出声打断道“这些人都支持林相变法的,你的意思朝堂上已经有人开始罗织这些。” 袁宏道道“没错,就如同当年乐新炉所作的三羊八犬十子一样,表面看来好似是赞誉之词,实际上却是评议公卿,再流传飞语,此中怕是有人在布一个局。一旦林相出了什么差池,就给我等安一个结党乱政的大罪” 文渊阁值房。 林延潮这间值房原先是申时行所用。 万历十九年申时行致仕后,这间值房就一直空着。 当时天子准许申时行辞相的圣旨是让他回乡养病,等病好了再回阁主政。因为这个原因,尽管这间值房朝向宜人,但其他阁臣却一直不敢占用。 就算明知道申时行九成九不回来了,但只要有那一分可能也不会僭越。 但林延潮是何人申时行的得意门生。 当初他在野时,申时行是一月一信的催他早日入阁,甚至还戏言我这间值房风水朝向都不错,你以后入阁大可据此,莫要将来便宜了外人哦。 因此林延潮入阁后,选了这间值房,言下之意就很显然了。 但就算是申时行值房,但相比他在礼部的伙房可是逊色许多。 这阁臣值房虽有内外两套间,但一面摆满了红柜书橱,都是昔年作藏书之用。今日藏书被窃大半,已作公文密档之用。所剩办公之处就显得很狭促。 林延潮对此也只能用宰相的值房就是如此朴实无华且枯燥聊以。 另从公文密档来说,文渊阁的管理之糟糕。 阁臣阁吏窃书不说,万历十四年时,甚至连文渊阁阁印都失窃了。 文渊阁中印信也很有意思,各衙门章奏文移用的是翰林院院印。 而文渊阁阁印乃宣德时特赐,凡机密文字钤封进呈,至御前开拆,也就是专用于阁臣给天子上密揭之用。 结果如此重要的印信就这么在文渊阁无缘无故地失窃了。 当时申时行等几位阁臣上疏请罪,天子震怒之余下令厂卫彻查此事,现在十一年过去了,也没有结果。 所以天子不得不下令重铸阁印。 除了少数阁臣有单独赐印外,眼下文渊阁唯有一印,由赵志皋保管。 这日林延潮留宿当值。 看过公文后,天色将晚,林延潮步出值房准备散散步。 正好这时看见西间的沈一贯从值房步出。 今日沈一贯没有侍直,却也在阁里忙得如此晚,见此一幕,林延潮对沈一贯也是佩服, 国家之事不少都是焦头烂额,三人虽有巧妇难为无米之叹,但抱怨归抱怨,却依然勤勤勉勉维持着这个国家的运转。 沈一贯虽已是到了耳顺之年,但这等精力不逊色于少年人多少。 “林阁老” “沈阁老” 二人对揖。 一点夕阳斜照在阁中,一老一少碰了个对面。 在内阁中,首辅与次辅之间就是一对冤家。 几乎每个首辅次辅间恩恩怨怨,都可以单独出一本书来研究,当然这也不是绝对,三杨就是一段佳话。不过内阁间能一团和气的少,每位阁臣之间如何相处是一门学问。 既然见面总要聊上几句,林延潮向沈一贯请教些阁务流程之事。这些其实林延潮早明白了,但一来是尊重,二来也是更慎重一些。 沈一贯一一解答后,邀请林延潮自己值房中叙茶。 二人于沈一贯值房对坐,两盏清茶于茶几上陈列。 沈一贯抚须道“林阁老入阁不过数日,即已了若指掌,沈某实在是佩服之至。” 林延潮笑了笑道“方才沈阁老赐教,倒是令林某大有所收获才是,不入阁不知国务繁重,如此也就罢了,最重要是事无巨细。” “那些地方官员及言官只知把事情报上来,为了免当处分,往往将事情说得极重,仿佛一旦不办朝廷就要如何如何了一般。但疆域那么大,百姓那么多,一个消息报上来,已是十几天以上,往返又是一个月。” “朝廷兵马钱粮总是不够的,如何用之如何分一个轻重缓急更何况国库空虚到这个地步,拆东墙补西尚来不及,又何谈防范于未然。” 沈一贯叹道“林阁老所言极是,国事积弊如山,纵使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然而朝野下面不乏看戏之人,只知道盯着上面,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是错的,办事的人总不如他们聪明。” 说到这里,沈一贯话锋一转道“林阁老之前在新民报上所言,沈某看过了,实乃金玉之言。” 林延潮道“不敢当,林某掌礼部,通政司事,有感于朝廷举贤之难故有感而发,不知沈阁老以为如何” 沈一贯失笑道“沈某以为林阁老哪里是有感而发,应该是有大文章才是。” “哦” 沈一贯抚须道“沈某当时初读也是不解,后来至府中想了半天,至尾往上读后霍然开朗。” “还有此事” 沈一贯笑了笑道“是沈某想起一句话,善作文章者正反可读。林阁老的文章从上往下读是一番道理,从下往上读才是宗旨所在。” “那林某要洗耳恭听了。” “老夫还是从叶心水叶适一句话才有感而发,他言夫四民交致其用而后治化兴。由此可见事功之学宗旨何在在于通商惠工。欲通商惠工,须士农工商四民平齐,择贤方可四民平齐。” 林延潮道“还是沈阁老见识过人啊眼下矿监税使四处,动则以开矿之名拷打商贾。而苏州织造,景德镇瓷器都是天下第一等的流通之物,若货卖外国获利不知几何。可是苏州织工景德镇匠作每日应付皇差尚还来不及。这是林某的本意啊” 沈一贯笑道“难怪林阁老要君臣共治,政柄由天子与台阁共之,如此天子就不可擅作主张。但君臣共治不过是一句虚言,天下又如何当真” “所以林阁老才以在野三年,换得天子复张文忠之名位。此事一成,下面之事自然而然就能破竹而下是了,听闻林阁老一直以来与两淮盐商,闽浙海商交情不错哈” 林延潮随意笑了笑,现在他已不会恼羞成怒如此情绪表现于脸上。不过说来有些讽刺,后人都说东林党是江南大商人的代表,现在自己倒是被沈一贯将这帽子安在了自己头上。 何况沈一贯自己就是浙党领袖,居然好意思指责自己。 但见林延潮反是正色道“又何止于盐商,海商但凡正途经商,有益于国家民生的商人,仆不仅和他们交情不错,还要为他们撑腰,让他们继续为利国利民之事沈阁老你说是不是” “正是。”沈一贯淡淡笑了笑,端起茶盅呷了一口。 林延潮笑着道“沈阁老老成谋国。此为仆所不及,今日不妨大家将话说开了,如此也是为了你我以后一并共事。” “正当如此,”沈一贯微微一笑道“那沈某就把话说开了,这天下之事必作于易,必作于细。林阁老循序渐进之政不失为高论,可依沈某之见,人欲如炬,持之而行未尝不可,但火能烫手,欲也能伤人。” “工商也是如此,务国当以农为本,工商之事不过是雕文刻镂罢了。故而治国无不以卑名抑商,若崇商无疑是劝民逐利啊” “这执政就譬如潮汐日月一般,潮涨潮落,日升月落,这是有为但也是无为,因为合乎天道变化,但若以己意加诸其上,就是无为也是有为了。林阁老要废矿监税使,政归清明,沈某支持,但以崇商来制之,不能少一事复添一事,不是无为之道。当然这是沈某一家之言,让林阁老见笑了。” “哪里,仆要多谢沈阁老不吝言才是。” 林延潮心想,他与沈一贯这里就政见不合,那么以后不是要一走一留。 林延潮道“沈阁老说要贵本贱末,仆深以为然。其实国家的国用不足,只需一策即可奏效,且不用加赋。” “何策” “不分官绅,与百姓一体纳粮” 沈一贯闻言看向林延潮,不能有半字言语。 “若沈阁老有意,林某明日就拉沈阁老一起向皇上上疏力促此事,哪怕将这一腔热血都洒在金殿之上如何” “这。” 林延潮道“沈阁老,你我都知道国家之弊在何处但为何坐在你我今日这位子却不去主张呢因为你我知道稍一提及于此,就是与天下的官员为敌这是激天下之变啊” 沈一贯半响道“这就重蹈张文忠公的覆辙了。” 林延潮道“沈阁老说得好,林某也想政归清明,但朝廷继续放任不管下去,是令富者田连仟伯,贫者亡立锥之地。如此国不亡于外,也必亡于内。” 沈一贯听了林延潮之言良久不语。 二人的话题也就到此为止。 不久沈一贯离开文渊阁,林延潮于阁内目送他远远离去。 夜色已是昏暗下来,紫禁城内一片漆黑。 在随从引路下,沈一贯的背影有些孤单。 时代已是变迁了,无论沈一贯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路都要走下去。似他这一代官僚官场上的事精熟无比,但毕竟不能理解种种变化,他们终有一日要离开这个舞台的。 至于自己也终于有一天要离开的。 林延潮回到值房,看了一会公文觉得有些疲乏,继回到床榻上睡了。 睡到中夜,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与天子定下五年之期,当初是为了五年内自己进退有余,决策不受干扰的施政。但五年后若是收不了商税,也难以承受天子盛怒,但就是收了商税,以自己要挟天子恢复张居正名位之事,恐怕也难以在内阁继续留下去。 那么何人可以继自己政柄将这条路继续走下去难道到时候交给沈一贯吗 想到这里,林延潮就没有了睡意,披衣而起于值房内徘徊。 沈一贯以反对张居正入阁,同时也反对新政,是天子留之在阁制衡自己的人物。同时他还是浙党领袖,现在朝堂上浙籍官员遍布,京师各衙门里不少都是浙籍吏员,而京师之中外地人中又属浙人居十之五六。 即便沈一贯现在为清议不满,但论扳倒他,谈何容易。 就算不选沈一贯,又会是何人 是孙承宗是方从哲李廷机五年之内,他们能够继阁位就算能,他们身上也有这样那样不足之处。 还是萧良有于慎行但他们又未免太老成持重,不仅缺乏魄力和决断,而且也不能继承自己变法的理念。 如此想着想起天色渐明,不知不觉林延潮又一夜无眠。 s:感谢我爱乖仔盈盈书友,成为本书第二十位盟主 。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八十五章 祖制 最新网址ddku 文渊阁。 林延潮于值房内接见,礼部尚书于慎行,国子监祭酒萧良友,翰林院掌院事余继登,他们三人皆微微屈身坐于侧席。 “既是议了这么久,这两京十三省的乡试之事就如此定下吧”林延潮呷了一口茶。 其余三人都微微挺直背心“谨遵阁老钧命” 林延潮笑了笑“让仆送一送诸公” 夕阳于西,将紫禁城内外镀上了一层金色。 但见余继登,萧良有走在前面先行告辞,而林延潮,于慎行二人落在身后款款而谈。 “治理天下,首在择贤,何为贤也不单单是士人之贤,譬如子贡范蠡,也是商之贤也,墨子鲁班,工之贤也,神农嫘祖,农之贤也。让百姓以贤为师,树立风气,让四民平齐,正天下之本。” 于慎行道“故而阁老以贤为师,运于科举之中。”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今岁的乡试,明年之会试,都是我入阁以来着手要办的首先之事,要为国家多取些经世致用之才。” “何为经世致用就是不拘一格的人才。我们以往取士,书呆子取得太多,身为官员不识桑麻,不知匠造,不懂经济,不通民生,这样的官员不说他们能不能为官一任。只说不知如何通商惠工,又如何真正懂得何为四民平齐呢这任贤之道,仅凭一个德字,不足以造福于百姓,还必须德才兼备啊。” 于慎行道“阁老所言极是,能通商惠工就是经世致用,能经世致用方即是才。但是以往在会试中用经史并重择才,已经引起不少非议了。又在乡试之中放宽,恐怕下面的人又要起议论了,甚至引起士林反对。”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也想让天下读书人多等一等,但时不我待。用事变法,非要有一帮能知经世致用的博才通才不可,而当今之士不如唐宋多矣。故而我才主张不仅是要于会试上,乡试必须在策论上着重于经世致用,至少不亚于经义八股的分量,边远之地可以稍稍酌情,但两京乡试必须一寸不移。” 要知道明清两朝经义取士,非常折磨读书人。很多投机取巧之辈,都在乡试会试的大题中用过去背诵的程文往上套。甚至出现了七道经义题蒙了七篇最后考中进士的例子。 考官对此不以为然,反而欣赏此子记忆力超群。而在童试中为了避免如此蒙题局面出现,只能考各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截搭题,所以与其如此倒不如扩大考试范围。 不过林延潮在会试中的改革,还是遭到不少读书人反对的,因为书籍很贵,很多贫寒考生除了四书五经又去哪里买书拓展知识面。 清朝洋务运动后,有识之士也意识科举取士之弊,也增加了策问题的分量。 当时有一题目,项羽拿破仑论,顿时考倒了一大片考生。 一位考生满是疑惑地答曰,夫项羽乃拔山盖地之雄,岂有一破轮而不能拿乎非不能也,势不必也 今人看起来是笑话,但在当时却不是,而作为一名官员,不敢说各个方面精通,但知识面一定要广,对于各行各业,方方面面都要知道一些,最好还必须有快速学习的能力。 这不是单单用经义取士就可以培养出来的。 因此不少官员们就只能什么事都交给科举不行,却能经世致用的师爷来办了。但权力的托管,必是弊病丛生。 所以会试当初经林延潮改革,已经是一个经义策问并重的局面。 这些年会试策问题,考官们已是经常出一些真正经世致用,甚至于直指时弊的题目,一扫过去头场七道经义题定去留的弊习。 现在赴会试的考生,就算蒙对前面七道经义题,但后面的策问题言之无物,就算经义题答得再花团锦簇一样要罢落。经义定去留,策问定高下的科举规矩一去不复还了。 而之前担心考试范围放宽导致贫寒读书人落第局面并没有发生,相反有志于进士的举人,继续在各间藏书丰富的书院中继续深造,与师长同学切磋经世致用的学问,不少地方嬉游散漫的学风甚至为之一改。 现在此策从万历十七年会试至今,其中也不是没有反复过,如万历二十二年时,林延潮不肯赴任大学士,朝野上下不少人打算废除此法,重新回到纯以经义取士的路线上。 林延潮曾致信给赵志皋,张位让他们不可动摇,同时抱病出任礼部尚书的罗万化也是不赞成,故而万历二十三年会试仍旧如故。 至今此策已经行八年,林延潮入阁后将会试这一套再推广至乡试之中。也就是说将科举改革的对象从脱产读书的举人,再拓宽至脱产读书的秀才身上。 别看这一步,已是从影响数万人扩大至几十万人的命运。 于慎行听到林延潮的解释后叹服道“我终于明白为何阁老当初所言,治国贵在长策,贵在绵绵用力,久久为功。这治国之道就必须循序渐进,一而贯之,于某不才,唯有全力去办” 林延潮放缓脚步道“还有乡试正副考官人选一定要慎之又慎,若所选考官不合适,不仅误了国家的抡才大典,更不知误了天下多少俊才。” 于慎行闻言从袖中抽出一个条子道“此事我与余掌院商议过了,对于考官人选预拟了一个名单,特来请阁老过目。” 林延潮看了名单上列着的翁正春,史继偕,周如砥等名字,点点头道“果真都是德才俱佳,通变开明之士。” 林延潮将条子还给于慎行又道“此外还有两京十三省的卷子,礼部勘磨必须要严,无论正卷备卷草卷都不可少,若有通篇不知所云之词,又能及第者,发现一例查办一例,放出话给这些考官,就说若查出有鬻卷之事,本阁部必予以重究。” “最后推举上来的两京十三省正副考官必须再经过内阁考试堪合,若不合意者一律罢落。” 原先乡试考官是由礼部,翰林院复核,不过走一个过场,但现在林延潮将权力拿到了内阁中。当然此举侵犯了权力边界,容易引起礼部不快。 但见于慎行叹道“阁老所虑之深,于某实是感慨良多。不过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阁老答允。” 林延潮笑道“可远兄只管说就是。” “等众考官考完出京时,还请阁老赐见一面,亲自耳提面令一番。” 闻于慎行之言,林延潮会心一笑“这有什么难处,乐意之至。” 于慎行也是笑了。 “还有一事,礼部右侍郎空缺,可远兄心底有什么人选” 于慎行想了想道“少詹事冯琦可,不知阁老意下何人” 林延潮笑道“那我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于慎行亦是抚须笑着。 这冯琦是于慎行的年家子,推举他出任礼部右侍郎,当然是林延潮识贤用贤。 不仅冯琦,林延潮这一次回朝,也是力荐邀钟羽正回京任太仆寺少卿,于玉立复官刑部郎中。 这二人当年都因林延潮焚诏之事牵连,钟羽正担心被王锡爵打压主动辞去了吏部都给事中之职位,而于玉立则为林延潮不平上疏辞官回家。 现在林延潮入朝后又重新向吏部推举了二人。 再说孙丕扬不容于张位辞官回乡后,接替他出任吏部尚书是南京吏部尚书蔡国珍。 张位鉴于一直以来的阁部不和,一心要寻能够支持自己的吏部尚书。蔡国珍为张位的同乡,于是张位在对方出任吏部尚书的事上出了大力。 但哪知道蔡国珍出任吏部尚书后,却没有完全投靠张位,竭力让吏部的人事权独立于内阁中。 对于此朝中清流也不好说什么,拿他与宋纁,陈有年,孙丕扬等几位前任吏部尚书比较,风评中称蔡国珍风力虽稍逊,但情操自持甚高。 无论怎么说蔡国珍出任吏部尚书,终于使一向激化的阁部之争稍稍缓和下来。内阁在张位的主持下权力得到集中。 而对于林延潮所请钟羽正,于玉立二人,蔡国珍自不会驳林延潮的面子,但也没有得到提拔,不过是原官复任而已。 可是在推举冯琦出任礼部右侍郎之事上,仅仅是蔡国珍,于慎行支持不够,三品以上官员任命需经九卿廷推。 林延潮在此事上要得到张位支持方可,此外总督义学侍郎自林延潮离京调至朝鲜前,就空缺至今。林延潮打算推举萧良有出任,至于空缺出的国子监祭酒林延潮则打算推举叶向高。 推举冯琦,萧良有,叶向高他们中任何一个并不难,但一开口要推举三个,此事上他与张位尚未有默契。 这日林延潮回府得知汤显祖求见。 林延潮闻此微微一笑,汤显祖现在是郭正域的幕僚,同时与张位关系极佳。 汤显祖与张位如何结缘,要从张居正说起。 当年张居正为了给张懋修,张嗣修中进士造势,故而请天下名士为他两个儿子炒作声誉。 如沈懋学,汤显祖,萧良有都在邀请之列。但汤显祖委婉谢绝,结果没有中进士,最后去南京国子监游学。 而当时张位因为替反对张居正夺情而被廷杖的赵用贤,吴中行等求情而被贬至南京国子监任司业。 于是二人就在南京国子监相识,因为他们都得罪过张居正,且都是老乡,又是师生关系,故而二人相识后交情极好。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二人交情一直保持了多年。汤显祖的牡丹亭第一次排演就是在江西滕王阁,当时已经下野的张位与南昌官员一并观看,赞不绝口。 汤显祖作为郭正域的幕僚后不久,就被派到京中打点关系。因为有汤显祖,张位这层关系,郭正域在辽东巡抚任上很是顺手。张位让林延潮推迟入阁的意思,也是汤显祖在其中代为奔走。 “义乃久违了” 汤显祖看着林延潮也是感慨良多,当年二人一起考进士,后汤显祖到燕京时报做事,报馆查封后,他又浪迹天下。 辗转多年,不知不觉间这位当初的后起之秀已官至宰相。 二人说了一番别来之情,方才坐下。 汤显祖道“我这一次来,是张次辅有几句话想与阁老商量。” 林延潮心道,我也正想与他商量。 汤显祖问道“阁老可知皇长子婚冠之事” 林延潮点了点头,此事要从万历二十四年说起,当时赵志皋等内阁大学士及群臣一致请求天子给皇长子上冠礼。 在此事上,文官们打起了小九九。这事关乎一个问题,就是皇长子冠礼时就要定名分了。 皇长子是亲王就要用亲王礼服,若是太子就要用太子的礼服。 若是用亲王礼服,也就是倒退到三王并封的路线,那么必然是满朝大乱,无数文官又要宁可乌纱帽不要,也要来骂天子了。 但若用太子礼服,那就必须要先册立太子。 其实群臣就是用这个办法,变相劝立东宫。天子与大臣们争夺这么多年了,直接劝立太子就是找死,所以用加冠来迂回劝立。 本来皇长子出阁读书,局势已经很明朗了。但天子对皇长子加冠这事上又犹豫了。 万历二十四年整整一年过去了,天子就是不表态,反而问了一句令人气结的话,皇三子什么时候出阁读书 到了万历二十四年三月,大臣们又急了。 汤显祖道“首辅因老病已在家休养一个月了,而陈阁老也是染疾病重,怕是时日无多。身为次辅张阁老于满朝议储的舆论之中,看来势必又要替元辅挑起这个头来。” “真是难为次辅了。”林延潮叹道,这倒是他心底话。 “次辅说他一人势单力孤,想问一问阁老意下如何” 林延潮道“不知为何次辅不亲自与林某商量” 汤显祖道“此间有些难言之隐,在阁内人多口杂,次辅不方便直言。这些年来,元辅年老体弱,国事多由次辅代劳,之前吏部与内阁不和,也是次辅以雷霆手段处置。而这一次百官请皇长子婚冠,元辅又不出面,而又是让次辅来办着实为难啊。” 林延潮听了神色有些变化,当即道“我明白了。” 汤显祖道“次辅言林阁老是自己人,才托汤某将这些肺腑之言道出。” 林延潮想了想微微笑道“眼下元辅称病在家,只要次辅能将皇长子婚冠之事办成,那么以如此大功,晋位首辅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汤显祖垂头拱手道“阁老真是慧眼如炬” “你转告次辅,此事某必鼎力相助”林延潮笑道。 汤显祖闻言大喜道“有阁老这一句话,次辅就放心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 万历二十五年四月,紫禁城又遭雷火,这一次波及慈庆宫附近。 幸亏宫人防御得当,不过烧毁了几十间屋舍,但皇长子无恙。 但因此事京内顿起波澜。 就在紫禁城失火前,张位象征性的征询正在养病求退的赵志皋意思后,就彻底将他放在一边。下面张位与林延潮,沈一贯一起联名在奏章里上奏,依大明会典皇长子十二或十五行冠礼,婚礼则以十五十六为期,故而奏请天子在今年行冠礼,明年行婚礼,至于皇三子出阁读书可以在明年办。 这主意是张位提出来的,他是绞尽脑汁,才出了这个主意。同时他心底也有小九九,赵志皋求退,眼下他若将皇长子册立的事办下来,那么无疑将会声望大振,如此能够顺理成章地取代赵志皋。 张位心想皇长子冠礼,婚礼与皇三子出阁读书的时一起提了,天子这回总不能装着不知道或者答允一个否定一个吧。 不过张位还是低估了天子的下限,但见天子回复说,既然如此,皇三子就定在明年春出阁读书,皇长子冠礼,婚礼令礼部议一个日子 皇三子不必议日子,而皇长子议一个日子的意思就是待定。 一个月后慈庆宫失火。 这一天几百名官员拥在皇极门门前,张位率众大臣们以问安的名义,再度请天子早行皇长子册立冠礼,婚礼。 大臣们的理由也很充足,皇长子之事一再拖着,那么这一次慈庆宫失火就是一次告诫。 所以张位与大臣们在皇极门前集体请求天子早行冠礼,若是天子不答应,他们就不走。 林延潮默然站在张位身旁,与他一起顶着日头等候旨意。 林延潮很明白天子的心意。 自从皇长子出阁读书时,大臣中其实不少人也是早看出来了,对于储位天子早意有所属。 但现在这一幕有点类似天子很乐意要大臣们如此三请五请地求着他,至于大臣们似也很乐意作秀,将来有一天也好论一个拥立之功。 不久田义与一干穿着红袍的太监从皇极门小门步出。 百官们正被日头晒得头晕眼花,一见田义却都是打起精神,又变成了一副我能够再站两三个时辰的样子。 “诸位大人都散去吧皇长子何时冠礼,婚礼,皇上心底早有打算,咱们这在这里拄着,是要置皇上于何地呢” 众官员们闻言不答。 田义走到张位,林延潮,沈一贯面前几乎低声哀求道“几位老先生,百官聚集在此也不是个办法,求求你们发个话吧,让诸位大人散了吧” 张位看了田义一眼问道“今日在场的都是忠心于社稷的大臣,皇上没有旨意,我等是不会散去的。” 田义道“这” 张位微微笑了笑道“如果皇上有旨意,那就请田公公宣旨吧” “张老先生,你这是何苦来自讨没趣呢” 张位道“皇长子出阁读书三年,储位至今未立,百官皆归罪于内阁。今日乃仆职责所在,无论如何定要请圣裁” “好吧”田义点了点头。 然后田义看向百官,尖着嗓子道“诸位大人,皇上有谕,慈庆宫年久失修,又兼这一次失火了,如果在此为皇长子加冠大婚,岂是体面之事故而着令户部先拿出一笔钱来修葺慈庆宫,如此加冠大婚之也可进行。 张位等众官员们闻此都是精神一振,有个说法就好了。 张位看了一眼身后的户部尚书杨俊民,杨俊民向他点了点头。 张位当即道“皇上所虑周详,此臣等万万不及,还请皇上放心,此事众臣工必竭尽所能。” 张位又道“田公公,不知皇上修葺慈庆宫需用多少钱” 田义笑了笑道“不多,两千四百万两” 此言一出,百官骇然。 一位耳朵不太好的官员点点头道“不多,不多,拿个两千四百两修个慈庆宫,这是太子应有的体面。” 一旁的官员闻言无不翻白眼。 “田公公,太仓一年之税入也不过四百万两你可是传错了话”张位面色铁青地问道。 田义连忙摆手道“张老先生,咱家哪有这个胆子敢假传错传圣旨皇上金口两千四百万两银子少一个钱都不行。” 张位闻言后,顿觉的双手冰凉,一阵头晕目眩,一旁的林延潮听得真切,此事虽是由张位挑头,但身为三辅的他也是不免有些感同身受。 两千四百万两 这话也是一国之君能讲的 你真t好意思 林延潮微微搀住张位道“次辅” 张位摆了摆手示意无妨,然后向田义正色道“两千四百万两,此乃六年之国入,朝廷上下,天下臣民还需六年不吃不喝才可积攒这么些钱财来,何况现在太仓年年亏空,还请公公将仆的话禀告陛下” 田义苦笑道“张老先生,你就别为难咱家了,咱家只是奉旨来传个话的,有什么话你还是上本和皇上说吧,诸位大人既是已经得了旨意就散去吧” 说完田义向张位,林延潮,沈一贯挨个欠身赔笑然后才离去。 而张位立在皇极门前的台阶上,良久无语。 沈一贯凑近林延潮道“为今之计还是劝次辅及诸位大人退去,再作计议。”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沈阁老,你看场下。” 但见广场上百官议论不休,不少官员义愤之情溢于言表。 林延潮道“今日之事,百官绝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一旦激起众论,犯天下清议,到时争相上疏,到时阁内就不得清静了。” 沈一贯见这一幕也知林延潮说得对。 而这时候,突然一阵喧哗 但见一名官员怒声道“郑指挥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众人看去,但见是锦衣卫带俸指挥使郑国泰。此人是郑贵妃兄长郑承宪之子。之前令吕坤罢官的闺范图说一书正是郑贵妃授意郑承宪与他父子二人刊发,并擅作主张将郑贵妃名列其中。 不少官员对郑国泰早有不满,但碍于其国舅的身份上,却不能如何。 但见郑国泰在百官面前侃侃而谈道“没什么,我也是皇长子计较,诸位只是一心请旨意,如此又将君上与皇长子的父子之亲置于何地” “但是诸位大人,说得也有道理,皇长子今岁已是十六岁,正是适婚之龄。故而我想不可拘泥于古礼,可先冠婚,后册立如此也是为了皇长子计,为了陛下计啊” 此言一出,百官一片哗然。 而且竟有不明所以或别有用心者替郑国泰鼓噪。 郑国泰目视百官自觉得计,眼下赵志皋病退,陈于陛病故,张位受挫于君前,正是他出来引导舆论的时候。 于是他就在此公然与官员商议,皇长子应该先冠婚,后册立。一旦事成,不仅天子的烦扰自解,皇长子册立之事也可以继续拖延下去。 郑国泰当即从袖中拿出奏本,对身旁官员道“这是本官起草的奏本,不知诸位以为如何,还请大家先行看过不论上与不上,总是一个办法” 有的官员心想,郑国泰这厮好是无礼,待我从奏本中寻他错处再行批驳。哪知郑国泰正要如此,只要有了话题,就有了争论,到时候自有持支持与反对正反之间的读书人,而他正好乘势将水搅浑。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人言道。 “拿来与我看看” 郑国泰抬头看去,见到面前围着的百官已是左右散开。 但见一名身着大红蟒衣,腰佩革带的大臣负手走下台阶来,他经行之处官员无不退开数步,躬身行礼时口称阁老。 此人正是三辅,文渊阁大学士林延潮。 “拿来” 面对如此气势之下,郑国泰顿时脑中一白,不由自主地伸手将奏本交了上去。 林延潮拿起奏本看也不看一眼,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祖制,本朝外戚不得与闻政事” 说完林延潮将奏本掷在对方脚下,郑国泰被面斥后,满脸通红地从地上捡起奏本狼狈而去,只闻身后传来一阵哄笑。 而台上的张位,沈一贯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二人不由心道,若非林延潮今日不知道如何收拾。 但不用想次日肯定有无数言官弹劾郑国泰。如此将祸水东引至郑贵妃那边去,而他们也可顺势下台了。 皇极门那场风波自有讲官将此禀告给了皇长子。 慈庆宫依旧是那等破坏的样子。 皇长子听完禀告后,继续在殿中默默读书,而孙承宗伺立一旁。 方才皇长子听闻那两千四百万两之事一言不发,这令孙承宗有所担心。 见皇长子仍是用功的样子,孙承宗不由道“殿下,今日差不多,可以歇一歇了。” 皇长子笑了笑道“书犹药也,善读之可医患也。先生交待的话果真有道理,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多读读书,心底也就能够通透。” 孙承宗垂头道“殿下能用功,为学必能日增,不过万事也当适度啊。” 皇长子合上书卷望着户外道“这气候已是较寒冬腊月时好多了,至少不用在殿内升炭。” “去年冬天时,宫里运来的炭火烟气很大,在殿内生炭十分呛人,但不升炭却又冷得发抖。” “故而只能升一会炭,又停了一会。我就趁着这空隙去走一走逛一逛。但在外人看来,宫里送来的劣炭极多,如此看似有多关怀我一样。” “殿下”孙承宗垂头道,“是我等无能。” 皇长子摆了摆手道“先生万万不要这样说,这样外甜内苦的滋味,我倒也还是过得。至少几位先生都是极看重我的,比当初在宫里整日看人脸色好多了。” “只是我我还是想回宫里,我我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母妃了。我都差一些忘了母妃的样子,只是在夜中常梦到母妃来看我,但我却是如何也看不真切。等到真要看清了,梦倒是醒了,枕上已是湿了一大片。” 孙承宗闻此不由垂泪。 “我知道父皇将我安置在慈庆宫是有意栽培,是为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但我倒是羡慕三弟与贵妃娘娘,能够一家团聚,而我却见母妃一面也难。” 孙承宗拭泪,摇了摇头道“殿下不可有此念头,现在百官都在请册立殿下,皇上纵使顾念父子之情,但也是不愿在这场合下看见殿下,万一生出什么事来则功亏一篑。等殿下婚冠之事一定,再行奏请不迟。” 皇长子闻言愣了半响道“好吧,就依先生所言,我再读读书。” 孙承宗忧心道“殿下只要记住外朝的大臣们都是心向于殿下,朝中纵有少许奸人也不成气候。” 皇长子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之前若非林阁老,三王并封之事已成,今日在皇极门前,却又是林阁老仗义执言,这份恩情我不知如何报答。” “林阁老不仅是为了殿下,也是维护社稷纲常。等殿下等正位东宫后,形势必是比今日有所改观。”孙承宗说到这里自己都没有底气。 皇长子道“这些年多少台阁,官员因我的事被罢官,被流放,我在慈庆宫住的是战战兢兢,我看除非林阁老当国,否则我就没有出头之日。” 孙承宗为难道“殿下,现在不可操之过急,何况林阁老这才刚入阁,根基未稳” 皇长子道“孙先生放心,我没有勉强林阁老的意思,他是如仙人一般的人物,就连功名将相,也不过顺手而为之。当初他主张为张文忠公恢复名位,我就知道他是要为救时宰相的若有机会替我转告他,还是以国家大事为重” 孙承宗看着皇长子有些吃惊,他没料到皇长子居然如此聪睿,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凭心而论皇长子的才干确实一般,但有这番见识已经是胜过古往今来许多帝王。 孙承宗不会将这些话直言道出,否则就是谀君了。他收敛心神,而是道“殿下放心,孙某必会转达此言给林阁老,再说就算不用林阁老,首辅次辅也会将大事给殿下办妥的。” 皇长子点点头道“我可以等,只是首辅已是连疏求去了,仅凭张次辅办得到吗今日百官奏请如何,你也看到了。是了,先生,多与我说说朝局之事,阁内几位大学士如何他们与林阁老又处得如何” 此事平日里孙承宗与同门们早有议论,但如何与皇长子禀告又要考虑一番说辞。 孙承宗想了想道“现今文渊阁内,首辅赵阁老,年事已高,精力不济,除了统筹大事外,细致繁琐的政务都是由张次辅主持。” “张次辅为人果于自用,正道直行确实是宰辅之选,但是张次辅精悍敢任之余,政事多所裁决,难免遭来些议论。当初林阁老初入阁时,首辅有意让林阁老一起参预政事,但林阁老没有答允,而是主管科举的礼部,主司舆论的通政司。” 皇长子听了细细品道“是啊,次辅果敢任事固然是好,首辅久而久之心底多少担心朝政失衡,故林阁老新入阁之际要他一起参预政事,这既是器重之意,也可能是为了化解与次辅间的矛盾。” 孙承宗露出欣然之色道“殿下所言极是,其实入阁之初,不宜挑任大事,后张次辅将朝鲜事相托,林阁老明知朝鲜局势不稳,隐患极大,易从小变至大变,但仍然毅然受命。” 皇长子道“若不是如此,就不是林阁老了。对了,还有一位沈阁老如何” 孙承宗想了想道“沈阁老是谨慎之人,他虽以廷推入阁,但却不自持,一直与首辅,次辅相处甚睦,不过林阁老入阁骤然居于其上,就算是圣人恐怕也是有些不喜的。” “这张,沈两位阁老在阁经营多年,在朝堂上自有门生故吏,所以林阁老这一次虽受命于危难之际,欲匡扶天下,但一时之间还需与同寅多多商量。” 皇长子徐徐点头道“阁臣之间恭谦事君,共襄政事,此乃国家兴盛之兆。” 孙承宗心底不由欣慰,真不枉费了他这些年的讲学效劳。 此刻皇长子悠悠地道“我若有继承大宝的一日,必用林阁老,孙先生这样的栋梁之才,放手整顿朝纲,绝不为肘制之事。” 孙承宗闻言神色一凛。 。 最新网址ddku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八十六章 商税 文渊阁。 林延潮的值房外,但见新任应天巡抚李汝华,正在班椅上扶膝静坐。 两淮盐税李汝华改革有功,虽说历经波折,但淮南盐法终于确立,名为纲运法。 这纲运法起于唐时刘晏,然后由林延潮向李汝华建议改之。 这纲运法就是包税,补买。 由盐商认领窝本,窝本上无名者不得加入,名列窝本上的盐商每年给朝廷盐税,至于盐税中间流程,盐商一己负责,可以直接面对盐户收盐,不用经盐运司,至于朝廷只作监督之责。 此法一出,赞成反对之声皆有。 当初林延潮托李汝华给申时行的管家申九在窝本加上名字。 李汝华当然造办,申时行下野后申九也到扬州过起了自己日子。 他听闻申九初时也尝试曾经营盐业,但是最后还是觉得不划算。最后申九将窝本上的盐额拿到引市上贩卖,其他没有名列窝本的盐商就可以向申九购买贩盐的权利。 申九凭此获利不尽,过上了富家翁的生活。 申九身为管家就已如此,申时行又从中拿了多少,这就非李汝华可知,他也不敢过问,毕竟当时他已从巡盐御史任上退下,其中细节恐怕只有林延潮与申时行二人知道了。 纲运法给不少盐商买卖窝本获利的机会。 当然盐商若没有依时缴纳足数的盐税,就要被朝廷罚得倾家荡产,但此事概率太小了。 虽说纲运法弊端不少,但拖欠多年的淮南盐税总算是一钱不少地给朝廷收上来了。李汝华也因此一路升迁,现在已升为应天巡抚。 现在两淮盐商食髓知味,一直要求李汝华建议朝廷在淮北也推行纲运法。 李汝华知道即便他现在身为应天巡抚,此事他也说了不算。 而朝廷上能说得算的,不过人,而让他在值房外等候接见的大学士林延潮就是其中一人。 不久但见阁吏又引过一名大汉前来。 李汝华看了对方一眼,此人身材魁梧高大,但面容有些粗犷,实难称得上朝廷命官的样子。 居然这样的人,也可以出入文渊阁如此机要重地 但见阁吏对他道“阁老还在见客,你在这等着吧” 从这名官员官袍上补子看出是一名五品官,而且腰间还挂着牙牌。 一名五品京官也是堂堂廷臣了,但阁吏说话口吻就是如此,有等除了值房里坐班的宰相外,其余官员都一样的感觉。 李汝华坐在椅上没有起身,对方向他施礼通名。 原来是工部员外郎毕自严。 李汝华心底琢磨,以往似有听过此人的名字。 还来不及多想,但见林延潮值房大门一开。 一名二品大员负手步出,李汝华不敢托大,起身行礼。 “下官李汝华见过大司农” 户部尚书杨俊民微微停下脚步,上下看了李汝华一眼笑道“是,茂夫啊。” 二人闲聊两句。 两淮盐法改革,徽商与晋商为窝本名额分配争得面红耳赤,几乎撕破了脸。 李汝华暗中倾向于徽商,而杨俊民却是晋商一边。 李汝华本担心杨俊民不会给他好脸色,但现在看来自己多心了。堂堂大司农这些小事哪里在他老人家的心上。反而杨俊民还赞他当年两淮盐法的事办得不错。 随即一旁的毕自严也向杨俊民见礼,不过杨俊民对此人没什么好脸色,只是点点头作罢。 而这时中书舍人李衡已在站在一旁。 杨俊民与李汝华说话时,李衡在一旁恭候,没有出声催促。 等杨俊民离去后,李衡方才上前对李汝华,毕自严道“还请两位一并进来吧” 李汝华有些吃惊,他本以为林延潮会单独见自己,哪知会与此人一起,莫非这毕自严有什么过人之处 随即李汝华,毕自严来到值房。 一进值房李汝华但觉得一阵凉意袭来,此时已近夏天,天气有些炎热,但值房里凉气从何而来。 李汝华转念一想即明白,作为阁臣的体恤之典,每年这个时候天子都会命皇宫从冰窖拉来冰块,给予在宫里办事的阁臣消暑。 如此看来想必是为了消暑,林延潮在值房摆了冰桶。 换了一般官员,此举实在太过奢侈,就算有此财力也不敢在明面上用。 不过作为天子所赐恩典,内阁大学士是为数不多可以公然使用的。 值房内,林延潮着棉衫靠在案几侧的摇椅闭目养神。 似听到脚步声,林延潮睁眼坐直身子。 李汝华见林延潮双眼中有些血丝,不由默默叹息。他余光看到案几后大匾写着鞠躬尽瘁几个字心底更是感慨,林延潮入阁后真做到这几个字了。 林延潮似留意到李汝华的目光,看了一眼此匾笑着道“茂夫年兄,此匾是紫柏大师所赠,换了旁人林某不敢收,但大师所赠倒是却之不恭了。” 李汝华知道紫柏大师是当今佛门四大高僧之一,其声望之崇高不言而喻,当今在野的士人中除了李贽外,无一人可与他并列。 而今林延潮方一入阁,紫柏大师即托人送来此匾,可是将林延潮比作了蜀相诸葛亮,此实可称之为民心所向。 但是明朝此国势可谓内忧外患,林延潮面对的艰难丝毫不逊色于兴复汉室。 李汝华想到这里,一时失语。 李汝华与毕自严行礼后入座,林延潮则坐在摇椅,他今时今日地位,此举不算失礼。 李汝华此来先感谢林延潮这一次廷推上支持他为应天巡抚。 林延潮闻言淡淡笑了笑,至于毕自严则是一副惜字如金的样子。 李汝华自不会理会毕自严,而是道“下官即将赴任南京,临行前拜读了阁老于新民报上所言深有所获。” “下官窃以为朝廷之政本在士,在农,在工,在商,四民平齐,不应当以何为轻以何为重。以往重农抑商,太过偏废。宋朝时朝廷税入大半在于商税,农税次之,而到了本朝以农税为重,地方州县中农税占了九成以上,若朝廷继续放任,为商者日益奢靡,为农者日益贫困。下官此去应天,可否在此事上有所作为,还请阁老示下。” 林延潮不置可否,对一旁毕自严道“南直隶赋税之重在于苏州,听闻景会曾任苏州推官,苏州府赋税如何” 毕自严道“回禀阁老,自万历六年,苏州府实行一条鞭法后,政本为之一清。如糙米,小麦定以四石折银一两。粳米,糯米定以一石七钱。一匹绢折银七钱。夏税三万两,秋粮六十五万两。” “至于钞关上,原先朝廷以每钞钱十贯二十文,折银七分。而今一千贯不过折银六钱。而古钱一千文折银一两六钱,嘉靖钱一千文折银二两五厘,合计钞关税为六万五千两。” “至于盐税不过四千两,杂课也不过两千两百两,还不如徭役折银十一万五千两,朝廷以每石两厘六毫摊派。苏州府合府税赋一年达九十万两,但钞关,商税,加上盐税一共不过七万两。” 李汝华对毕自严有些刮目相看,此人实是干吏。 李汝华道“正如毕大人所言,朝廷的商税有禁榷,关津之税,市肆之税,为何苏州府之商税去除钞关外如此之少。其因在于天下州府之中,唯独苏州一府不收市肆门摊税。” 林延潮明白,李汝华暗指苏州织造孙隆。 这一次天子开征矿税后,孙隆一人身兼苏,松,常,镇四地税监。 苏州当时的规矩是只征行商,不榷坐贾,商税的大头靠浒墅关钞税六万五千两撑着。 孙隆任苏州织造多年,与百姓一直相安无事,还多次请天子宽免苏州织造。但天子也是缺钱急红了眼,下令孙隆开征商税。 得了天子之命后,孙隆即对苏州商贾收市肆门摊税。 要知道苏州乃天下最富庶之地,一年商业流通金银达几千万两,若真要征收营市肆门摊税,少说一年可得几十万两。 但不知是孙隆太贪婪,还是下面人乱来,他们制定的商税极高,肩挑步担,十抽其一;各色店铺,十抽其二;机坊则十抽其三。 此举顿时遭到了苏州织户的反对。 因为织户本就承受着织造重役,每年机户就要为织造局提供丝绸作为皇家之用。 孙隆再对织户征收商税之下,导致了苏州织户起义。 当时苏州有一织户名为葛成苦于催征,于是决心举事。他振臂一呼,顿时得到千人响应,万人支持,将孙隆手下的税官税吏杀了不少,孙隆一把年纪了不得不翻墙逃离苏州。 此事一出,官府派兵镇压准备收罗起事百姓,葛成却主动自首,出面一人扛下所有。 苏州全部士绅百姓联名上疏为葛成求情,甚至申时行也来信再三过问。迫于压力,苏州官府不敢处置葛成。 听李汝华这么说,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道“抚台所指是进来苏州府税监之事吧,此事本阁部略有耳闻,这以往农民起事,朝廷都要追究地方官之责,再行安抚,那么机户起事朝廷就不问责任,也不安抚百姓民者,国之本也,不论是桑农,还是机户都是四民之一,皇上的子民,我等为官当一视同仁,心中不能有丝毫偏移才是。” 李汝华离椅躬身道“阁老所言极是。” 林延潮伸手示意李汝华坐下,然后笑道“如李抚台所言苏州的商税每年经手几千万,朝廷却不能征一文,以至于国库税入少了这么大一块,此事朝廷绝不能坐视不理。但是要如何催征如今此法行不行这些又另当别论了。” 李汝华闻言大喜道“启禀阁老,这些年来苏州徒有重赋之名,却没有重赋之实。当时一直以来苏松地方官员在朝廷为官太多,一旦要对苏州府征收商税,恐怕难以成事。” 李汝华此话说的是事实,明初时朱元璋就对苏松实行重赋,然后还规定了浙江、江西、苏松人不能在户部任职,据说此举是生怕有苏松的官员有私心。 即便如此,朱元璋还是不放心还在圣训了加了一句后世有言更祖制者,以奸臣论。但太祖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苏松田赋虽极重,但还是在商税上钻了他老人家的空子。 所以苏州徒有重赋之名,却没有重赋之实。 至于太祖防了苏松官员不能进户部,却不能防其他,远的不说,就说近的,申时行,王锡爵这两任首辅都是苏州人士。 这时毕自严突出声道“阁老可向皇上建言废除苏州织造,如此换取朝廷上下通过对苏州征收商税。” 李汝华闻言身子,第二度对身旁这名粗犷大汉刮目相看。 毕自严缓缓道“国初时岁造一年不过一千五百余匹,到了天顺年间已加增至七千匹,至今上亲政后岁造增至万匹,如织彩大红纱一匹值银十五两,但织造局命苏州地方官府只给银六两五钱一匹。其中为中官盘剥无数,以至于苏州机户几无喘息之地。” “下官以为可以免去苏州织造局,开征收商税,再拿出部分苏州府商税所入,充作内府金花银,再从民间选定皇商为宫中织造。如此皇上,官民皆是给便。” 李汝华闻言摇了摇头道“此事牵动皇上,中官,织造局,苏州官府,士绅,商贾,机户多方,此中彼此利益纠结,要动刀子着实不易,此事还需三思后行。” 李汝华口中虽这么说,但对此人刮目相看。 毕自严却道“有劳抚台大人动问,此事下官昨日已是上疏。” 李汝华闻言大吃一惊。 毕自严正色道“不仅是苏州,下官自任京官以来见闻犹多。这王畿为四方之本,而今天下百姓多穷困,而北直隶犹盛。” “原因何在” “成化年间勋戚占田四万五千顷,至弘治年间皇庄,勋戚占田已达二十万顷,而到了武宗年间,皇庄从五座,一下子增至三百余座,仅皇庄即二十万顷,其中侵吞民田两万余顷。而今皇庄皇店遍布京师。” “直隶每亩纳粮一百七八十文,杂差多至三四百文。百姓避无可避,唯有投献,这天下病国在宗室勋戚,而病民则在皇庄皇田” “要固国本必须厚民生,厚民生必须抑兼并,要抑兼并必须从上至下,从皇庄不废织造不除,国家一日没有希望” 毕自严一言一句,令李汝华听得色变,但心底也是隐隐佩服他的勇气。这废除苏州织造的奏疏,不是哪个有胆气的官员敢上的。 李汝华,毕自严皆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抚须叹道“国事艰难,实如人之沉疴宿疾,既不可下猛药医治,亦不能期静养自愈。” “此事乍看可为,又一事乍看可为,但皆不过是腠理肌肤之象,治国之道千头万绪犹如乱麻,如何为之” “国家到了这个样子,尔等都给朝廷开了方子,看似很有道理,但随便用之如同病急乱投医。乱服药,是要死人的。” 毕自严垂首道“下官官位低微,难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但如堂堂宰相都没有切实可行的方略,那么国家真是要亡了” 林延潮看向毕自严道“你说得不错,但你这一次上疏,要朝廷废除苏州织造局,已是引起宫里震动。皇上没说什么,但几位大珰早已将你视之为眼中钉。” “下官不怕死”毕自严昂然言道。 正如他所言,从他上疏的一刻起,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毕自严又何尝不委屈,他赤胆忠心换来得却是如此下场。 李汝华闻言也是暗暗难过,这些年朝廷已失去多少如毕自严这样的官员。 但见林延潮冷笑道“你死了容易,但又要阁部去哪里找能经世致用的官员” “阁老”毕自严身躯一震。 林延潮叹道“本阁部虽说情保下你,但京师已容不下了,即日起你去南京工部任员外郎,坐三年冷板凳。茂夫年兄,替我照看好景会,不要让他再捅娄子了。” 李汝华起身道“谨遵阁老钧旨。” 三年冷板凳之言,说来是训斥,其实何尝不是护短。 毕自严眼中含泪,起身向林延潮行礼后轻轻以袖拭泪然后告退。 毕自严走后阁内只剩下林延潮与李汝华。 李汝华当下也不掖着藏着道“启禀阁老,朝廷的商税有禁榷,关津之税,市肆之税,一时变革确实不易。天下税赋之半来自盐课,而两淮盐课又居天下之半,如何经营盐课当在朝廷的第一位啊如今淮南盐法变为纲运法后,盐商百姓称便。淮南的盐税也是收上来,眼下是变淮北盐税的时候了。” 禁榷,就是朝廷专买专卖,最早出自汉朝的盐铁专营。 这说白了就是,朝廷对盐、酒、茶等项进行专营,同时进行均输,平准的经济调控。 当时儒生对此反对,认为此举与民争利,有违贵德而贱利,重义而轻财,还提出了外不障海泽以便民用,内不禁刀币以通民施的主张。 但是此说为桑弘羊等反对,桑弘羊主张是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同时还认为此举可以禁淫侈,绝并兼之路。 当然盐铁论著书者的立场,还是站在儒家一派,但事实上号称以儒治国的宋明都是很诚实地采用盐铁专营的办法。 林延潮当初在内阁时将张居正治国的见闻,模仿盐铁论也写了一本书。 此书在张居正去世后刊行,虽说是记载张居正的言行,但林延潮也不可避免地夹杂了自己的私货,他当时对盐铁论进行了批评。 他认为汉儒治国,对内不抑兼并,何谈厚民对外厚往薄来,何谈利国 这用今天的话来说,汉儒的经济思想既不作大蛋糕,也不重分蛋糕,一旦遇到马尔萨斯陷阱,如此整个国家迟早是要内卷而亡。 汉儒还频频引用春秋繁露的观点,但董仲舒学兼儒法两家所长,绝没有轻利之说。 读书人嘛,习惯性地托圣贤之言,不然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也不会被改作了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不过林延潮是否支持桑弘羊之主张呢 也不尽然。 否则他也不会提出纲运法,放弃朝廷对盐的专买专卖。 但纲运法之积弊,他也不是不知。 林延潮道“当初提议淮南行纲运法,那是权宜之计。本阁部听说去岁时,盐价曾有暴涨。盐价事关国计民生,一旦朝廷彻底放开,以商人逐利之性,这面剥削盐户压低盐价,那面那使盐价几何倍增破坏民生,将来这就是他人攻讦你我的口实啊。” 李汝华道“启禀阁老,去岁盐价暴涨,是因十几艘盐船过淮沉没之事,以至于山东等地有心之人囤盐。确实当时盐价贵了数倍,但正因于此盐价突高,结果各地盐商以及私盐盐枭逐利争输山东,盐价立即平抑。” 李汝华颇有几分叫屈的味道。 林延潮心知,李汝华之言,也就是传说中看不见的手了。 林延潮道“话虽如此,但百姓终究是受苦了。朝廷上不少官员对于纲运法一直抱有成见,当初王督漕倡海运,还不是因区区七艘船沉没即行废除。” “朝廷为政当以百姓为本,如何平抑盐价,不使之暴涨,不让百姓吃亏,必须让两淮盐商总会拿出一个章程来,若再出现盐船沉没之事,出现盐价暴涨之事,那么该如何办” 李汝华明白林延潮说的有道理。之前朝廷对淮盐专买专卖,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会归罪到盐商身上,眼下盐商得利,一旦出了差池,即有官员认为是朝廷不加监管之故。 李汝华道“启禀阁老,王漕督倡海运,因为背后无人支持而败,而今两淮之盐商哪个不是身家丰厚,结交公卿之商贾,哪个御史如此不识趣,会出声反对而当初行纲运法,两淮盐商无不仰仗阁老的恩德,如今都指望阁老继续帮这个忙啊。”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话不可这么说,如今我也是内阁宰辅,不是当初在野之时了。现在国库空虚,又兼三大殿遭灾,天子指望各地商人助工,之前徽州盐商吴守礼以向朝廷助工之名,先后输银两次,一次二十万两,一次三十万两,此事天子龙颜大悦,下旨给吴家子侄数人赐予文华殿中书舍人的官员,时有一日五中书之说。” “这两淮盐商总会若是能够出一笔钱,助工三大殿之事,那么淮北盐税之事不成话下。” 李汝华恍然。原来林延潮绕了这么大一圈说得这个意思。 “怎么有难处吗拿不出钱来”林延潮反问道。 李汝华道“回禀阁老,倒不是拿不出钱来,一个吴守礼都能助工五十万,又何谈两淮盐商总会几百个盐商。” “只是这一次天子征收矿税,让陈增,程守训之辈以堪究江淮大户之命,拷打盐商富户。这吴守礼有一不孝子孙名为吴养晦,向程守训诡言其家有百万财愿拿来助大工。眼下陈增,程守训二人正拷打吴家子侄,逼其吐出财货。” “竟有此事”林延潮沉吟。 “千真万确,下官不敢有所欺瞒。吴家拿出五十万两助大工,就是向朝廷买个平安,眼下都遭如此厄运,以后又有哪户盐商肯自愿助工,露白于朝廷呢” 林延潮道“程守训不过走狗而已,而陈增真是当今司礼监张印太监兼提督东厂张诚的徒子徒孙。” 其实除了这件事,当初向林延潮言要对付毕自严的也是张诚。 李汝华道“下官也知其背景不小,听闻陈增,程守训至江淮横行不法,独惧漕督李三才一人。” 林延潮点点头对李汝华道“此事本阁部心底有数。” 不得不说天子征收矿税都是精准打击,如孙隆征收苏州的商税,陈增针对徽州盐商,都是看准了天下最富庶几块地方。 单说两淮盐税这一块,一个吴守礼就能拿出五十万白银给朝廷助工,而徽商之中如吴守礼这样的盐商又有多少。 在天子眼中这些人都是钻了朝廷的空子。 要知道这两淮盐税的改革,朝廷一直变来变去,从国初时的开中法到如今的纲运法之前,围绕着余盐这个问题,改革了六七次,而且越改革问题越多。 改革到最后,私盐泛滥其武装公然与朝廷对抗,沿海盐户被逼逃亡,诚信的盐商手持盐引不能兑付,而两淮盐税朝廷收上来的一年比一年少。 最后天子当然会归罪于两淮的盐商,并祭出了矿监税使这大招来。 这盐法的税制改革,正印了黄宗羲所言,此乃积累莫返之害,后世有人将此总结为黄宗羲定律。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万历四十七年朝廷终于确立纲运法为盐法,这才解决了明朝两百年来盐税问题。 但也从此也开启了两淮盐商的风光时代。 之后清朝也是一直承袭明朝纲运法,不过对付两淮的盐商却又是另一个手段。 如乾隆六下江南,这样巨大的花费都是都是由两淮盐商主动承担。此外朝廷有什么事,比如说出兵打战,修建宫殿,皇帝太后生日什么的,朝廷都会向盐商总会敲一笔钱。 s感谢冒油的书友成为本书第二十一位盟主。 。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八十七章 心腹 夏日午后的疾雨,令人图不及防。 林延潮出宫回府时,天气还是晴朗,这才到府门处,天色突暗,大雨疾落。 雨落时,林延潮于轿内正给邹元标,赵南星写信,但写写停停总是觉得不满意。 正好大雨落下时,他掀开轿帘,但见街上人人皆奔走避雨。 回到林府。 孙承宗等十数名京中要员至府上要见自己。 林延潮这几日睡眠一直不好,今日早早回府本是要休息的,现在公事之后这么多官员要见自己实在是没有三头六臂应付不来。 对此管家的作用就很显然了,陈济川必须替林延潮应酬这些官员。 他将官员见自己的事分个轻重缓急来。 请安问好的,就可以推了。 有些事一句话送到的代为传达就行了。 甚至有些陈济川可以代林延潮作决定。 最后真正要紧之事,又不能代为决断的,林延潮才必须抽时间应对。 所以嘛,内阁大学士就是天子的管家,而陈济川就是管家的管家。 张居正的游七,申时行的申九,王锡爵的王五都是可以与三品大员坐下来一起喝茶的。 林延潮先回书房更衣,然后请孙承宗入内。 林延潮一见孙承宗即道“皇长子的事济川已与我说过了。你需多宽解殿下。” 孙承宗道“是,殿下这几年着实受苦了,太子不似太子,亲王不似亲王,还不能见到爹娘。” 林延潮闻言沉默片刻,然后道“此生不可执着之事,在于长久。有时候日子会长得不知有多久。” “话说回来,事事哪有那么容易的,又何况于储君之位。而今我唯有一句,请转告殿下,百忍成刚” 孙承宗道“回禀恩师,学生也是如此劝说殿下。幸喜这些年殿下学业日进,对学生所言的民间疾苦,也是体贴在心上,可期为圣明之君。上一次江淮大水,殿下屡次问学生灾民是否得到安置,后又问圣上为何不肯用内帑放赈。” “殿下对于恩师恢复张文忠公名位之事赞赏不已,对于矿监税使之事,隐隐也有些愤慨,他还曾说一旦他将来为君,必用恩师如此栋梁之材,放手整顿朝纲” 其实当时皇长子说了林延潮与他二人放手整顿朝堂,但在林延潮面前,孙承宗隐去了自己的名字。 孙承宗说完留意林延潮的表情。 却见林延潮听后淡淡一笑。 孙承宗立即道“恩师,殿下乃朴实之人,绝不会因求有于恩师而故意”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言为心声殿下如此说,即是心有此意,绝不用怀疑。” “稚绳,试问有一日殿下继承大宝,我为首臣,殿下若有意让你取我而代之,你当如何” 孙承宗没料到林延潮突然抛出这一句来,闻言之时呼吸顿止,难以喘息。 林延潮道“稚绳,你连这决断也没有,不足入阁,不足入阁。切记,你不为之,自有人为之。若有这么一日,由你继我政柄也胜过其他人。” 孙承宗似生了一场重病,口中不能答一字。 “若将来殿下有登大宝之日,即我退居林下之时何为政柄所在心底一定要清楚,”林延潮抚须感慨了一句,“稚绳你不用想得太多,有殿下这一句话,我已是感激不尽。” 孙承宗垂首道“恩师如此说,学生实不知用何言语剖析心迹。明日学生求退离京就是。” 林延潮起身手抚其背道“你是我的衣钵传人,岂可说这样的话。切记,此事只是你我二人所知,不可泄于第三人知” “另外皇长子问矿监税使的事时,你要站在皇上那边说话,此为人臣侍君之道。” “学生不明白恩师之意。”孙承宗问道。 “殿下要从你身上学的是帝王之术,当年张文忠公于经筵上,多次以周亚夫细柳营之事谕之皇上,后来又如何呢如何侍君,你要多学学人家沈四明沈相公。” “再说这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各行其是,方可阴阳共济” 林延潮说到这里甚有惋惜之意,但对孙承宗而言却生难忘项背之感。 孙承宗走后,林延潮稍歇息一二,陈济川奉上帖子。 林延潮捏了捏眉心问道“还有几人” 陈济川道“相爷,这二人最好还是见一见。” 林延潮对陈济川道“后面几人替我推掉。” 不久一位四十有许的官员入内,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山东参政杨镐。 杨镐入内后向林延潮躬身道“下官山东参政杨镐参见阁老” 林延潮伸手虚扶道“这不是京甫年兄大家是自己人,无需多礼,坐下说话。” 杨镐恭恭敬敬地坐了半边凳子,身子前倾。 林延潮道“这一次倭寇在朝鲜欲再度兴兵,朝廷上下再议御敌于国门之外的事,我想起前一年你与董一元雪夜兴兵破了炒花部,于辽东屯田又有政绩,堪为将才,唯独要想统御骄兵悍将,威服朝鲜还是欠缺了些资历,故而没有首先想到你。” “我本打算以郭美命为经略,但他言辽阳重地,不敢轻离,就向本阁部举荐了你。我想也是,若辽东不稳,朝鲜何以安。并且张次辅也很赏识你,故而这一次你出任备倭经略应不成话下。眼下你有何顾虑,不妨与我直言。” 杨镐起身欠身行礼后道“当初宋仁和克服平壤,郭中丞威震辽东,皆有阁老运筹帷幄,荐举得人之功。下官蒙阁老提携之恩,自当竭力报答,多余想法没有,唯有全力依照阁老的吩咐去为之。今日来府上,是请阁老面授机宜”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这话说的,是不是要吾给你三个锦囊,你到朝鲜再打开” 二人同笑。 杨镐谨慎地问道“敢问阁老,征朝总兵官,朝廷选用何人” 林延潮道“辽东总兵李如松,延绥总兵麻贵中选用一人,不过言官担心李如松两次平朝功劳太大,故而还是麻贵出任多一些” 但见杨镐松了一口气道“当初宋仁和那么大的威名,尚居李如松之下,若是他出任总兵官,我亦担心不能胜任。” 林延潮微微笑道“我会圣上奏请给你加佥都御史,授尚方宝剑,御兵先御将,只需赏罚得当,不用顾虑。” 杨镐闻言大喜,按照官场规矩佥都御史是巡抚的加衔,虽只是正四品,但却是京官。 他身为参政,必须先迁布政使,然后再可以升任巡抚,此举等于连升数级。 这一次他出任佥都御史,当然不是林延潮看在二人是同年的关系上,而是不拘一格用人才。 却见林延潮打断“只是有一事,新任蓟辽总督于道之,此人极不好相于。我曾在阁内再三反对此人在此时出任蓟辽总督,不过石大司马却极力保荐,甚至司礼监首座也要启用此人为蓟辽总督,故而我也无能为力。” 杨镐闻言吃了一惊,他也曾听闻于道之官声很差,但无奈越是这样的人,越是背景通天。 “当初游击王必迪因不肯行贿此人,结果被逼死,此事吴惟忠等南军将领皆知,你此去为备倭经略心底要有数,朝中虽有我替你主张,但也不可太得罪此人。” 杨镐低头道“下官谨遵阁老吩咐。” 林延潮点点头,临如此的大事,还是必用心腹。 这也是很多官员喜欢任人唯亲的道理。 若不是心腹,很多话不能说透,也不能百分百执行你的意思。 杨镐道“下官受命以前,对阁老当初辽津鲁一体布局深以为然。朝鲜之役,首先就要保障从登州至铁山饷道必须通畅,饷道不断,如此援兵军粮即可源源不断抵至朝鲜。” “至于铁山有五千南军,及以我明军为师范操练的一万朝鲜人马” 杨镐深知这是上一次朝鲜之役,张位,林延潮二人与朝鲜谈判的结果。 有这一路人马在朝鲜,使明军避免了千里转输的困境。 当初朝鲜国国内的党人还极力反对,认为此举丧权辱国。现在随着倭军再度登陆朝鲜,这些声音一下子都没有,反而朝鲜国主以朝鲜官员上下连声请求大明爸爸速速调兵调粮支援朝鲜。 杨镐说了一通朝鲜战守之策,都深合林延潮之意。果真还是自己人好用。 林延潮道“这一次虽说是起于宗室勋戚将海贸之事搅得乌烟瘴气,但倭人狡诈反复,未必肯一战而降,故而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将起打服” “不过战后必需重开东洋海贸,不然这一战就白打了,你与倭人谈判要着重这一点。” 杨镐道“下官明白,此去平倭,还是在于以战促和,但听闻倭酋平秀吉狡诈反复,信口雌黄,不可以按常理度之,下官朴实之人,怕与他商谈会落于下风,还请阁老面授机宜” 林延潮失笑道“他既狡诈反复,你就不必跟着他狡诈反复,不妨以诚示之。” “以诚示之下官不明白。” 林延潮道“两邦交往,不在于和而在于一个礼字。若得礼,和顺手可得。你若急切言和,反而遂了最凶最蛮者之意。” “你划定规则与倭人谈判,无论他们如何折腾,咱们以不变应万变。如此他们就知道威逼利诱皆不可动摇于我,最后顺应我们的规则之下,与之谈判。大节寸步不让,小处则可出入,这就是本阁部当初与平秀吉打交道的办法。” 杨镐露出心悦诚服之色,当即向林延潮长长一拜道“多谢阁老赐教”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 杨镐走后,林延潮看了一眼户外,但见雨依旧下得很大。 不久陈济川又引入一名八九岁的少年,此人就是林延潮今日要见的第三位客人,是何等身份令他反居于外头的部寺大臣之上呢 但见他低垂着脸,神情有些扭捏不安,衣裳也是湿了。 林延潮见了叹息不已,陈济川对林延潮道“老爷,他就是丘师爷的遗孤,眼下给你带来了。” 丘明山曾是林延潮的师爷,后来投了钟骡子,操持漕运的事。丘明山后来病故,就留下了此一子,于是他写信托付给林延潮照看。 林延潮起身走到少年面前,微微屈身对他道“今日时候不早,我多余的话也没有。你只要记得以后将这里当作自己家就好了。” 陈济川频频目视,但见少年似畏于林延潮威仪,或还是认生之故而沉默不答。 林延潮见此不以为忤问道“你用过饭没有” 少年仍是不敢答,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而这时很不巧地肚子里长长地咕了一声。 少年顿时窘迫得耳根子也是红了,而林延潮,陈济川见此都微微一笑。 “命厨房今日多作两个菜”,林延潮吩咐后,对那少年温言道,“洗了手脸,再换一身衣裳就来用饭,平日有什么喜欢吃的尽管言语就是,我记得你爹喜欢吃鲈鱼,想来你也如此” 那少年闻言心底一动,不由大着胆子抬起头来,但见林延潮温和地笑了笑。 而这一幕已是暖了这少年心田,他垂下头用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 一旁的林延潮不由抚须微笑。 次日。 文渊阁。 三位阁臣议事之后,沈一贯先行一步告辞,而林延潮留在张位值房里喝茶。 张位道“依仆之见,这次倭国再行兴兵,乃不满于上次兵败,却又不肯放过与我上朝贸易之利,故而是小打而不是大打。” “所以不必劳师动众,需知道宫里传来消息,圣上对于东事再起已十分不满,连石大司马也遭训斥,恐怕弄不好连你我也要吃挂落。” 林延潮闻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历史上第二次援朝之战,石星身为堂堂兵部尚书竟然沦落到下狱论罪的处境。 虽说天子念及他当年平宁夏之功的份上最终免去他死罪,但是还是病死狱中。而这一次石星只是吃了一个训斥,沈惟敬这大忽悠也仅仅是被降官一级罢了。 林延潮道“说到底还是朝廷没钱的缘故,不过狮子博兔,亦用全力。这用兵之道,向来以势压人,未得其胜,先胜其势。” 张位抚掌大笑道“宗海还是如此谨慎。” 说到这里,张位为难道“可是出兵就要用钱,你看朝廷现在稍稍才缓过一口气来。杨应龙还在作乱,数月前这才劫掠了江津,南川二地。圣上震怒,四川,贵州的军政大员皆遭重斥。” 林延潮道“次辅,杨应龙不过是肘腋之患,但若纵容倭国则易成心腹之患,再说只要能威服倭国,区区兵饷又如何能与每年流入之金银相提并论。” 张位摆了摆手道“宗海,仆一事不明白,金银之物既不能食,也不足暖,何必费如此代价以本国之物产易于番邦外国之金银。” “譬如本朝贩于番邦的织造,茶叶,瓷器都是精美绝伦之物,而一味贪羡金银,实难以益于国计民生。” “当年有地方官向朝廷奏请漕粮折银,时户部尚书宋归德答说,太仓之储,宁红腐不可匮绌,一旦不继,何所措手此为朝堂推为高论。” 林延潮知道张位所言也是当时士大夫普遍观点。 宋纁治户部时就是这个主张他说,宁可太仓里粮食,米陈腐烂也不可匮乏,一旦不继,朝廷就没有后备手段。 就好比银子,平日买来大米不难,但缺粮之时,必定米价暴涨,那时又能用同样的价格买米吗 林延潮斟酌了一番言道“次辅之言经国高论,这一次来此我正是要以此事禀次辅。” “哦”张位问道。 但见林延潮从袖子取出一白晃晃圆物搁于两人之间的案几。 “次辅,请看。” 张位取来此圆物放在眼前看了片刻,然后道“此物乃银子所铸,中间似一个十字,做工雕花也不甚巧,厚薄不一,不成形状。” 林延潮道“这是佛郎机人的银币,我托人从广东购来。” 张位闻言抚须道“原来是番人之物。” 没有看不起,也没有高看一眼,这就是不少明朝士大夫对待西洋之物的看法。 林延潮道“听闻佛郎机人已是开始用器物制银,如此银币佛郎机人用来市贸往来,可少去切割称量之烦。” 张位寻思片刻,然后问道“莫非宗海打算用东洋贩来的金银铸币”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有此意。前几年从倭国贩来不少银币,其国人称为银判,做工甚为精巧,我打算效仿用以流通,促商贸往来之用。” 张位道“需如此大费周章” 林延潮道“据倭国消息,平秀吉一统倭岛六十六国,占据了不少金银矿山,并废除其国海贼,其用心不言而喻。” “而本朝除了云南以外,皆不产白银。嘉靖年间倭国白银从海上流入本朝,以至于沿海不少海商逐利破坏海禁。而今反过来,若是朝廷将倭国之白银输入本朝渠道把握,如此不是将金银之物皆流入朝廷了吗” 丰臣秀吉夺取日本政权,先掌握全国大的矿山,然后下达海贼禁止令,之后发动征朝战争,其用意很显然有利用手中掌握的大量金银与明朝贸易。 掌握了与明朝堪合贸易之权,即取得堪比于其天皇的法定地位。 林延潮也有如此打算,通过明倭正常贸易,杜绝本国海商与倭国走私贸易,将原本民间流入的金银统统掌握朝廷手中。 有此这官方贸易下源源不断流入金银,从而将铸币权掌握在朝廷手中,使中国从称量货币逐渐转换至银本位制。 张位想了半天,显然是一头雾水,于是道“宗海,你是否说得再明白一些” 林延潮笑了笑道“次辅,本朝之初的钞钱,乃太祖用纸币取代金银所制,当时并不许民间使用金银,此为银禁,但为何最后却败坏呢其因在于朝廷滥发钞钱,以至于民间钞钱泛滥,故而就不值钱了。” “原先朝廷规定每十贯钞钱折银七分,如今一千贯不过折银六钱。钞钱之滥发可见一斑,以后百姓哪个再敢用钞钱。” “故而要革除此弊,就必须以钞钱锚定金银,朝廷有一两白银就发行一两的钱钞,允许任何商家百姓持钱钞至朝廷兑换白银。” “那为何宗海又说要铸银币” 还不是明朝皇帝乱搞,之前滥发钱钞,导致国家信用破产。现在哪个百姓肯信朝廷发行的纸币。 林延潮道“钱钞之法,一时难以通行,先铸银币,等百姓认可后,再辅以纸银,最后逐步废除金银流通,如此经济之权皆在朝廷之手。” 张位闻言不由叹服道“宗海果真有经济之才,可惜若能一步到位就好了。” 林延潮道“先行银币已有莫大好处,首先免去了切割称量之烦,朝廷不必再将民间收上的银子再经回炉重造,州县也可免去火耗之费。” “其次百姓也不必出门再拿戥称称重金银,再以夹剪切割,方便了金银之流通。” “还有” 张位点点头道“宗海所言极是。” 转瞬张位目光一闪,略有所思。 林延潮没有多心,他现在与张位正打得火热,上一次奏请皇长子冠礼之事虽说没成,但张位还是在廷议上支持冯琦出任礼部右侍郎,萧良有出任总督义学礼部右侍郎,叶向高为国子监祭酒。 他这一次道出此计划,也是要张位在朝鲜用兵之事上大力支持自己。 哪知当日林延潮走后,张位动用文渊阁阁印,现在赵志皋不在阁内,所以阁印张位一人保管。 张位起草了一份密揭上呈给天子。 密揭里尽载,如何用朝鲜制衡倭国,再通过倭国贸易得来金银掌握铸币权,铸造银币进而锚定发行纸币。 总之将林延潮这一套办法变成了自己的主意。 密揭乃内阁大学士与天子间悄悄话,别说百官,就算是天子极亲近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也不得过目。浏览者只限于天子与阁臣二人。 这也是阁臣制约司礼监掌印太监一等手段。也是防备如东汉十常侍那样隔绝内外的权监出现。 所以别说是林延潮不知密揭内容,连张诚也是不知道。 当日。 天子于毓德宫里看到张位奉上的此疏后,不由龙颜大悦,拍腿赞道“好个张位,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朕竟是看走了眼,此人真是比赵志皋更胜十倍,早知如此,朕也未必非用林延潮不可。” “此论真是妙绝妙绝” 天子想起自己每年望云南贡银如望秋水的感觉,大明疆域如此之大可就云南产出银矿。 要知道云南贡银最多的时候,一年也不过十万。但市面上流通上亿白银又是从哪里来的。 一旁的张诚,田义,陈矩都不知张位献上什么高策,令天子龙颜大悦至此。 不过许久也没看见天子如此高兴了。 他们都知道眼下赵志皋告病在家屡疏求退,天子一直不许赵志皋致仕的原因,就是认为张位尚不足以出任首辅。 现在有此事的支持,恐怕张位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将大不一样了。 天子想了想道“张位入阁多年了,还只是文渊阁大学士吗朕着实薄待了他。当初甘肃破贼之事,他的运筹之功,朕是知道的,只是朕要厚养人才故而不滥加恩赏,如今” “传旨下去,着张位加少保,进武英殿大学士” “内臣领旨。” 听此张诚等都知道天子有一套自己的用人之道,有时有的大臣功劳明明很高,但却偏偏放在那里一时不赏,等过了一段再提及。 至于少保乃从一品,武英殿大学士比文渊阁大学士又高了一阶。 若说原先张位除了入阁比林延潮早外,双方地位差不多,现在无论是殿阁及加衔都在林延潮之上。 张位加官进殿之事传出后,一时之间,官场上满是张位要取赵志皋代之为首辅的声音。 封赏下来时,张位自是喜气洋洋,林延潮,沈一贯两位阁臣及阁吏自是道贺。 林延潮看这一幕,心底有数。 当初因朝鲜再起战火,石星被训斥,但现在居然天子又找了个由头将石星夸奖了一番。 并且天子,张位对朝鲜调兵遣将大力支持的态度,也是转变得很快。 林延潮虽不知张位给天子那封密揭里写了什么,但心底早已是明白,对于此他并没太多想法。 在官场上这么多年,这点委屈也受不了,那也不要做官了。 再说历史在这里已是转了一个大弯。 另一个时空里,石星已是下狱论罪,现在石星圣眷正隆,不仅如此据说现在吏部尚书蔡国珍又甚是不合张位之意,张位颇有打算推举石星出任吏部尚书。 张位因当初支持石星,也受到牵连,失了圣意。 但这二人都是用事之人,比很多尸位素餐的官员好上一万倍,有些私心都是正常,现在有二人在前主张,自己也可以从容不迫,徐徐图之。 京畿一所大宅内。 浓浓汤药味泛起充斥满整个屋内,尽管如此,身处其中的鹤发老者却丝毫不觉,闭目坐在蒲团之上。 “相爷,田公公来看你了。” 老者抬起头睁开眼,微微点头。 此人不是别人,正告病在家的赵志皋。 不久司礼监秉笔太监田义以袖掩鼻进屋,他走到赵志皋面前放下袖子道“元辅,你老人家身体好些了吗” 赵志皋微微点头道“年纪大了,身上这里那里都有些病,怎么会好所幸说说话还是成的,田公公,你实不应该到这里来,惹人嫌疑啊。” 田义笑道“元辅,你放心,咱们行事一向很小心。” 赵志皋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老夫这一生处处不如别人,就是在小心二字上胜人一筹,当年张蒲州就是太大意,结果被申吴县钻了空子,” 田义道“元辅就是太小心了,你当初说以致仕称病之名将大权让出去,让张次辅在前面去争权夺利,如此名不正言不顺早晚必败,哪知陈余姚他们一个个都被张次辅斗走了,他还在前朝好好的。” “而咱家也依着你的意思,屡屡在圣上面前进言,张新建好任事,却又性自用,非元辅之选,将来万一出了事,还是要元辅出来收拾残局。结果他这几日为何上了一封密揭得了皇上的赏识,眼下到处都风传他出任首辅,连张张诚近来也更交好于他且更是得意许多。” 赵志皋看了田义一眼,呵呵一笑道“本辅看是田公公担心自己永居于张公公之下吧” 田义哈哈一笑道“不错,咱家不似你们读书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事,向来敢做敢当,你我若非志同道合,又何必在此说话呢” 赵志皋苦笑道“仅凭你我二人合力就是扳不倒二张的。” “那事到如今,元辅在忙些什么至今都在徒劳无功吗”田义负气问道。 “徒劳无功”赵志皋缓缓道“敌在明,我在暗,仅凭这一句你我即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田义一愣,点点头道“元辅所言有有几分道理。” “要扳倒张新建,先要扳倒张诚,张诚此人是个人杰,才具远在你我之上,但坏就坏在一个贪字这一次矿监税使之事一出,看看他下面的人都无法无天成什么样了” 田义闻言略有所思道“元辅,前几日咱家听说一事,三辅林侯官托人向张诚说情,要宽免一个姓吴的徽商。” “是吴守礼,此人先后给朝廷捐了五十万两。”赵志皋道。 “没错,张诚此人心太贪,向林侯官放话,要放吴守礼家人,吴家需再拿三万两好处给他。” “那林侯官答允了吗” “这我倒是不知了。” 赵志皋点点头道“老夫明白了,看来要扳倒张诚,唯有着落在林侯官身上了。” “哦”田义目光一亮问道,“元辅,计将安出” 看着田义满怀期待的样子,赵志皋徐徐点点头道“且容本辅想一想。” “元辅,你”田义正欲追问,却见赵志皋已是闭上眼睛。 田义明白又得自己想办法了。 。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八十八章 一以贯之 学功书院,有贞学院。 学院外间的匠作房里,五十余名三年生正在匠作房里听着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匠人传授技艺。 这是一等独特的授艺方式。 因为在华夏上千年来,匠作手艺的传授除了匠户家传外,都是师傅带学徒的模式。 上千年来都是如此,比如学徒先给师傅免费当三年劳力,端茶送水洗衣做饭等等,还需要任打任骂,美其名曰磨练考验心性。 第三年以后师傅才可以教授徒弟一些粗浅手艺。 当然教到什么程度,必须看师傅自己愿意与否及徒弟领悟程度,有句众所周知的俗语就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所以师傅教徒弟都必须要留一手,甚至故意带你走些弯路,让你没那么快学会技艺。 徒弟除了一开始侍奉师傅如此,到了最后还必须给师傅养老送终等等,直到自己当了师傅才能熬出头来。 当然这一套传授方式流传下来,自有他的道理,轻易指责不好。 但在有贞学院则是不同,学院院长赵士祯从各地请来资深的老匠人,给予同等于精一学院举人老师的优厚待遇。 然后由这些非凡的老匠人们手把手地教授学生们匠作的手艺,教授中由学院正副院长,以及学生们进行评分,能者留,不能者下,再加以优厚的待遇如此就不会有藏私的事了。 当然优厚的待遇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尊重和地位。 林延潮任山长时就制定了这一套规矩,总而言之必须形成尊重老师的风气,无论这位是老师是教授经学的读书人,还是匠人。 明朝的匠户的子孙多不愿承袭父业,为何 因为地位低微,劳役繁重,故而匠户的逃亡更甚于军户。 拿今日一直吹嘘的日本匠人文化而言,也是因为一名匠人无论作为任何职业,都能得到人的尊重和敬佩。 因为如此,他们也会对自己的职业更加热爱。 初时让这些学生们向匠人行拜师之礼,他们还不太愿意,但书院规矩之下,学生们还是造着作了。 如今林延潮入阁,在新民报上即言士农工商平齐,学院众学生方知道林延潮的用意。 现在众三年生们正聚在一处看着几位资深匠人教授打造银钱的方法。 几位匠人中一人是出自宝源局的老匠人,是院长赵士祯亲自聘来的。 宝源局隶属工部,专司朝廷铸钱之事。 后世人误以为明朝没有制作银币之法,其实不然。 比如天子登基后即铸新钱,新钱是模仿嘉靖通宝所铸名为万历通宝。 万历通宝多是铜钱,铜钱里写有一个厘字,也就是值银一厘。 除了铜钱还有少量银钱,银钱有二钱、四钱、五钱、八钱、九钱之分。 自天子祭出了矿监税使这大招后,派矿监到云南催办开采银矿,缴上来的银子也拿来铸钱,这些银钱制作得相当精美,故而很少用作流通之用,只是拿来赏赐亲信大臣。 当然这也是市场劣币淘汰良币。 好的钱币大家都是拿来收藏,至于劣币都恨不得立即出手,故而流通的都是劣币。 众学生看着匠人新打造出炉的银币,不由叹服。 赵士祯,徐光启拿起林延潮给他们的佛朗机人的十字银币,相较之下明朝匠工不逊色于他们。 “徐院长,你看我们的银币四面平整,并无丝毫凹凸不平之处。” 徐光启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币面完整如此,就可以免除有奸人刮去偷藏之弊。” 赵士祯道“银钱藏奸有种种手段。这兑换银钱除了仔细称量后,还要仔细看成色,以防着别人掺入铅铜等等,故而十分繁琐。但由此类品相完好的银币,稍有缺损他人一看即知。” 徐光启道“赵院长说得没错,我记得这黄铜银有七黑八灰九转青,九五成时色还清之说,而红铜银也有七黑八红九带白,九五成时还原色之说。每年由江南贡入内库的金花银,就是足色带金花的黄铜银,其余似库银等成色都不如了。” “不知阁老铸银币要多少成色” 赵士祯笑着摇了摇头道“哪里能如金花银一般,但也不可太差,阁老的意思需用铜用上好的黄铜,银八铜二如此。” 徐光启疑道“那官价多少” 赵士祯道“阁老的意思,八钱银二钱铜的银币,值银一两。” 徐光启不由叹道“阁老此举既心怀社稷,又体恤黎民啊” 赵士祯闻言也如此点了点头。 为何徐光启会发此感叹呢 其实制银钱与制铜钱都是一个道理。 明朝准确来说是白银采用称量货币,铜钱则采用铜本位制。 要知道明朝每位皇帝刚登基以后,首要大事就是铸钱。 明朝有两个朝代的铜钱质量特别好,一个永乐通宝,一个则嘉靖通宝。 这都是明朝国势极强的时候, 嘉靖通宝有些好钱,用的是滇铜,而且含铜量达九成。 永乐通宝也不用说,倭人特别的喜欢,不然织田信长也不会将永乐通宝的图样绣在了部队的旗帜上。 而嘉靖钱更好,在民间交易上,嘉靖通宝甚至可以四百文兑换银一两。 其余则要六七百文兑一两,有些朝代甚至只值八九百文一两。 为何好坏差距这么大,就在于铸钱的含铜量和做工上。 比如五成铜与六成铜的铜钱在民间交易价格自是不同,但官价都定八百文兑一两白银, 谁说得算 什么叫法偿性 因此有的皇帝登基后,国库不富裕的,就将钱铸得稍差一些,含铜量稍低一些来割羊毛了。 不仅明朝如此,汉朝时用荚钱取代秦朝的半两钱,有种五分钱只有半两钱五分之一重,但也称作半两钱, 不仅国情如此,古罗马银币最低也至百分四。 而林延潮定这八成银两成铜的标准,被称为既心怀社稷,又体恤黎民也是由此而来了。 七成银就有些割羊毛了,而八成银正好,对于老百姓而言也是便利的,因为对他们而言,少了火耗的费用。 州县的火耗是多少 有良心的地方官员,一两银收两至三钱,没良心的地方官员,一两银收四至五钱的都有。 而银钱一出,等于明朝中枢将铸币权收到了手里。 事实上银钱改革也算迫在眉睫,商品经济不发达时,如秦汉朝时,可以铜钱作为主要流通货币。 到了宋明朝时,铜钱则不够用了。 曾有句诗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若一个人真有十万贯钱,别说骑鹤上扬州,必须骑辆挖掘机去扬州才行。 明朝时,特别是万历年间,商品经济已经十分发达,交易动则多少多少白银,抱着一大捆一大捆铜钱买东西已十分不便利。故而大面值白银才成为了主要流通货币。 而西方商品经济发达到一个地步,则使用价值更高金币为流通货币。 再以明朝日本而言。 明朝缺银,不仅因产银数量少,主要商品经济发达,民间用白银计价已是十分普遍。而倭国则不然,他们并不富裕,民间交易使用主要还是小面额的铜钱,而金银比较少。 更重要是明朝实行一条鞭法,民间一切以白银缴税。 当时明朝地方官员为了政绩甚至连铜钱都不愿收,导致民间百姓兑换白银极贵。 这一直到了清朝顺治年间才出了规定,百姓一两以上缴白银,一两以下允许自便。 赵士祯想到这里,不由叹服道“阁老之深谋远虑,远非我等所能及也。倭国银贱铜贵,而本朝铜贱银贵。两百文永乐通宝在倭国就能兑银一两,朝廷通过对倭之易,银两自可滚滚而来。” “之后阁老再将银两铸成银币,如同将火耗之费归为国有,此实为一举两得。” 徐光启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紫禁城内。 天子读着张位的奏章,嘴边微笑。 “废除天下藩王,州府铸币之权,省火耗之费统一归于朝廷所有真煌煌之见好个张位” 天子抚掌大笑。 张诚笑道“而今杨镐麻贵蔚山小胜,倭人即胆颤求和,看来东事平定已在反掌之间,这既是前面将士用命,也是次辅运筹帷幄之功啊如此不久倭银可源源不断输入我上朝了。” “说到此,倭国银贱铜贵,本朝则反之银贵铜贱,此事当初临淮侯怎么没有告诉朕”天子皱眉问道。 一旁张诚等人不知怎么回答。 临淮侯李言恭乃明朝功臣李文忠之后,与兵部尚书宋应昌一起总督京营。李宗城作为其子,被石星保荐为朝鲜倭国宣慰使,负责之前明朝,朝鲜,倭国三边市易之事。 结果李宗城多次上奏,倭国不恭,朝鲜不顺,言他们与朝鲜,倭国市易屡屡赔钱贴钱。 但天子一看,倭国银贱铜贵,明朝则银贵铜贱,就是让一头猪去都能赚钱,结果李宗城却报上来亏钱,这是人不如猪 张诚等人知道海贸之事并不是败在临淮侯一人身上,但勋戚还是不要得罪为好,而且他们这两年还收了他们不少好处,本着拿着办事的原则,替他们好言开脱了一番。 对于这些宗室勋戚,天子也不愿意太细究转而道“张位还言,本朝钞法,每钞一贯,准钱千文,银一两;四贯准黄金一两,也就是四两白银兑金一两,后改作五两白银兑金一两,但在番邦那边却是十两白银一两金,甚至更贱。” “因此不少本朝奸商以金易银,令本朝金黄多流落于红夷之手” 张诚在旁道“多亏次辅忠心谋国,为陛下揭此事大弊,否则不知要让那些夷人,奸商得逞到什么时候。” 天子点点头道“从朝鲜设镇,至铸银币,再到揭发其奸,张先生主持国事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朕想起太祖礼下刘基称之为老先生,比之汉时子房,封其为诚意伯时,制云如诸葛亮、王猛,独能当之,此赞誉可谓至极。这张次辅也可谓朕的老先生。” 这一句话评价极高。 一旁田义闻言,心底一阵担心,近来张位越来越得天子青睐,若如此继续下去,赵志皋早晚必失去首辅的位子。 眼下各部寺衙门的官员都只知张位而不知赵志皋了。 不过田义也是有心计的人,在张诚,陈矩三人中。他论治国安邦,文章才学都不如陈矩,也不如张诚有行事之魄力,妥善处理宫里宫外的关系。 不过田义能到今日的位置,自有他的本事。 他今日拿到张位上疏铸银币的奏章后想了一天,又找了几名在宫里文书房当差的心腹,终于给他想出一个办法来。 田义道“启禀皇上,内臣以为铸银币固然极好,但也有不妥之处,这八银二铜之法铸钱固然好看是好看了,但朝廷除去火耗后只剩些薄利,而自朝鲜运银至京师,万一途中有什么漂没” 张诚看了田义一眼,此话可是抓住了天子的心思。若按八银二铜铸钱朝廷实在没什么赚头。 天子闻言想了想果真道“言之有理。此事令内阁再议,另赐腰舆给张次辅,于禁宫行走。” 赐阁臣以腰舆于紫宫行走,这是天家之恩典。 闻此消息,两殿中书,内阁舍人官吏,翰林院的官员无不前来内阁向张位拜贺。 面对众官员的拜贺,张位是春风满脸,一改平日倨傲的样子。 林延潮在旁看了笑了笑,他知张位的性子,他面上不表露,但心底素来看不起向自己谄媚的官员。 这也很有意思。 内阁几位首辅如徐阶,他喜好心学,故而他担任首辅后,天下遍讲王学,无数人以读王学附丽徐阶。 而当时张居正身为徐阶的学生,他虽也崇王学,但心底很看不起来拍他老师马屁的人。 但是呢 张居正很讨厌别人逢迎徐阶,但自己又极度喜欢别人逢迎。他任首辅后,官场上对他的献媚讨好更十倍百倍于徐阶当年。比如著名的那对联日月并明,万国仰大明天子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 当时官场上拍张居正马屁的程度,几乎快到了劝进的份上了,而对此张居正也是很无耻的通通接受了。 到了王锡爵当首辅,他是嫉恶如仇之人,曾有的官员向他呈的贺文稍溢美了些,结果被王锡爵当面斥责了一番。唯独对众学生中刚直不阿的李三才,不吝美誉之词。 这三人中,徐阶当年如何,林延潮是没见过,不过张居正和王锡爵对于下面官员献媚讨好的态度,林延潮都是看得清清楚楚。 现在张位以次辅代执首辅之事,他的性子十分刚毅,当年反对张居正大权独揽被贬而不悔,但轮到自己为相,前后几任吏部尚书皆与他不合而去。为政时他喜好用些有才能的官员来执行他的主张,但他又不能摆脱官场上的结党之弊。对于下面官员对他的谄媚,他面上是接受的,但内心却非常看不起对方的为人。 比起前三位而言,只能说张位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不过赐用腰舆行于禁宫确实是非常之恩典,以往只有首辅才有的待遇,至于肩舆唯有八十岁后的严嵩及张居正方有。 当然林延潮,沈一贯自也向张位送上颇厚的贺仪。其他官员都巴结了,你可不好不巴结。 稍后林延潮入张位值房议事。 张位直接对林延潮道“宗海,本辅并不希望天子赐下腰舆。” 林延潮故意讶道“次辅,这可是皇上的恩典啊,为何突有此言” 张位道“方才中书官传来圣谕,这八银二铜的银钱铸法,没有御准。” “那皇上的意思,要几成” 张位道“皇上没有明言。” 林延潮转念一想道“这八银二铜再下去就是七银三铜,六银四铜,若再低银钱的成色就不好看了。” 张位叹道“八银二铜,也就是火耗不足二成,此乃利国利民之事,但再下去恐怕本辅就要为千夫所指了。皇上也是知道如此,故意不明言,这才赐下腰舆予我,让本辅主动提及。” 林延潮也是暗自摇头,任何一位内阁大学士碰上这样的皇帝都是挺惨的。 还好现在是张位在次辅任上,要换了自己当如何 这时张位似知道林延潮的心思般问道“宗海,换了你是本辅当如何” 林延潮想了想道“林某岂敢做此比喻。其实说来说去,朝廷的当务之急还是缺钱,可是朝廷越缺钱,越是不能竭泽而渔啊。” 张位道“本辅知宗海有高论,还请赐教。” 林延潮看了张位一眼心道,怎么还要再告诉你,然后上密揭给皇上说是自己的意思吗 但是张位政见与自己相合,而内阁大学士职责所在本来就是协助首辅为朝廷制定决策。 说到底任何错与对,都很难说一个全对或全错。 林延潮想了想道“财政匮乏,自古以来不过开源节流二道。” “但如何开源,如何节流,朝廷任何大臣都可以说出一个道道来,但遇事就事,而不切于根本,都算不上射雕手。” “好比国库缺钱,天子要以六银四钱来铸币,确实可以增加国入,但就其手段而言,与在民间遍设矿监税使没什么不同,都是将民间钱财收为国用。缺钱就去找钱,遇事就事,不切于根本,说到底就是蛮干,当然再如何蛮干也比无所事事好多了。” 张位点点头道“宗海之见在于通商惠工就可开源节流吧,当年你我同在翰院时,我就多次听过此大论,宗海要以此定天下之经纬。” 林延潮道“通商惠工只是办法,称不上经纬,可是说到切乎根本倒是可以,不过说到底称不上上上之法。” “那何为上上之法” 林延潮道“在于一以贯之。” “为何要一以贯之,因为治国如同射箭一般,不能那边的靶子射一箭,这边靶子射一箭,必须将所有的箭射在一个靶子上方有建树。何况治国之难,积重难返至此,朝廷稍有变革都会有重重阻力,你我虽身为宰辅,看似身居高位,但能穷毕生之力能做好一件事就不容易了。” 张位深以为然道“是啊,有时候翻天覆地之事功,很多都是白费气力。所以你当年为张文忠公恢复名位,再提出宫中府中具为一体,就是为了君臣共治。” “然后士农工商四民平齐,淮南行纲运法,在朝鲜与倭人互市,再至如今铸币流通商贸,你之所为皆在通商惠工这四字,此可谓一以贯之。本辅领教了。” 张位说到这里,看林延潮还有言犹未尽之意,不由问道“难道还有在一以贯之之上的办法”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有之。” 张位正色道“那要请教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年张文忠曾言王半山变法之事,说了一句。” “抵天下之事,久则不能无弊,固宜变通,然须合乎人情,宜于土俗,从容改图,而后天下蒙其福。宋至神宗,国势颇不振矣,安石所谓变风俗、立法度、未为不是,但其不达事理,不识时宜,直任已见而专务更张,逐使天下嚣然丧其乐生之心,而君子为之一空。有才而无识,可胜惜哉。” “有才而无识”张位道,“张文忠此言似对王半山太过贬抑了。”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张位这评价不出自己的意料。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平心而论,王半山之私德清操在张文忠公之上。” “而且王半山还有一点是张文忠公不如。当年王半山未出山时,就先定治国之经义,广布天下,与董江都一样以经义定国策。望古往今来,没几个读书人能做到这一点,又如朱文公,王阳明却无宰执天下之机遇。” “这治国之道在于长策,在于绵绵用力,久久为功。有此一以贯之的方法,却没有十年二十年如何能见效甚至这不是谁成为皇上,谁成为首辅一代人就可以办成的事,此在于天下士心民心所向,张文忠公人亡政息,前车可鉴,故而以经义定国策,才是根本” 说到这里,林延潮微微一笑道“一时胡言乱语,还请次辅不要见笑。” 张位看向林延潮,神色变化了几次。 他知道林延潮是一个素来低调的人,但现在他并非是口不择言,而是将自己底牌示出。 林延潮道“所以设立银币其旨在于免去火耗,方便市易流通,为了方便百姓,最后通商惠工。但六银四铜却成朝廷敛财之物,如此哪个商人百姓肯用手中之银两兑成银币使用最后又如何流通呢” “所以次辅问我六银四铜可与不可若我为次辅,则答不可。但次辅询我之意,则我答六银四铜不可,但七银三铜可与皇上争一争。” 张位伸手一止道“宗海不必再说了,本辅心底已有主张。” 林延潮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一揖然后离去。 而张位坐在圈椅上默然许久,半响方道了一句“千江水有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此宗海之境也,吾实难望项背。难怪当年张文忠公以安邦治国之任许他” 想到这里,张位目光露出决然之色,当即提笔写下密揭。 张位一直写到入夜,左右给他盏上灯时。 张位这才搁笔望着灯罩里的烛火,自言自语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张位岂敢负任事之名乎” 说完张位盖上文渊阁阁印,然后命心腹至文书房投递密揭。 不久这封密揭即到了天子手中。 天子阅后勃然大怒,将张位密揭一掷在地对左右骂道“朕如此恩遇张位,他竟如此不知好歹” 张诚见此默然后退一步,他自不会在这样的场合里为张位说话。 而一旁的田义却微微一笑,张位中计了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三位司礼监太监无不言道。 天子又看了一眼密揭,这张位想了一夜写出的奏章,满以为这些忠心肺腑之言会打动天子,但是在天子眼底却是忤逆。 天子负手踱步道“八银二铜竟寸步不让于朕,张位难不知能有今日,都是朕之抬举,难道以为上了几个条陈,朕就非听他不可是不是朕复了张文忠的名位,朝臣们就觉得朕可欺了。” 无人敢应声。 冬至。 国子监图书馆。 京师义学几十名老塾师皆聚集于此。 京师义学自万历十年开办。 此法其实最早并非林延潮所创,而是来自元制,元朝时五十家为一社,每社设立一社学。 后明承元制,于府州县推行,务必让每名子弟都可以读书。 但说是推行,其实力度有限。 而林延潮在京师创办义学,不仅允许每名京中子弟皆可上义学,还规定任何百姓不许子弟就学,官府皆可锁拿问罪。 自此京师百姓子弟无人失学。 此政至今已十五年。 今日几十老塾师们没有想到,义学侍郎萧良有,国子监祭酒叶向高,教谕张懋修等高官会抵此亲自看望他们。 可是他们更没有想到,甚至连内阁大学士,三辅林延潮亦至。 几十名老塾师见此一幕,已是不知说什么话。 众塾师们谁不知道,普及义学之事正由林延潮所倡议。 而林延潮看到这些白发苍苍,身着长衫的老塾师不由心底难过。这些老塾师不少都是上了年纪,身子佝偻,身上衣衫虽是干净,但打着不少补丁,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 这令林延潮想起了林诚义,当年他也是如此清贫,但纵是如此,但在学生面前于服饰一丝不苟,生怕不能为人师表。 这一刻林延潮不仅想起了林诚义,还有老夫子,林燎,林烃,山长。 五人之中已有两位不在人世。 前一段日子听闻林诚义也已是染病,从广东辞官返回福建。 没有他们悉心的栽培,就没有自己现在。人之一生除了父母的教育,最重要的机遇就是在年少时遇到一位影响你一生的好老师。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感慨再三。 “诸位夫子不必多礼,今日是冬至,当向至圣先师行释菜之礼,为敬师之道。” “师恩深重,林某能有今日,全赖几位老师悉心栽培,吾年少时,性子顽劣,气盛不能容人,又兼为学急功近利,本难堪造就,多亏几位老师循循善诱,方才能有今日。今日见到夫子们就如同见到了林某的老师一般。” 说完林延潮向众夫子们深深一揖,众塾师们亦是回礼。 说到这里,林延潮一看大堂中,自己一人面南而坐,其余塾师的座位都是面北。 林延潮当即吩咐撤掉自己的位子,改为环坐。 “诸位无需拘礼。常言道,安身不可无友,立命不可无师,可知师之尊贵。昔日林某写了一篇文章十年树木,百年树木。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人,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 “诸位身负树人之责,肩负国家的百年大计,此责任不可谓不重我等身为朝廷命官,身居庙堂之上,说来惭愧,很多人都是尸位素餐,不少人为国所谋者不足诸位万一。今日吾从庙堂上来此,不是来发号施令,而是来听听诸位的心声。为官者当俯就民意,诸位是万民之师,林某更需向诸位请教。” 听到这里,老塾师都是露出感动的神色。 当即你一言我一语打开了话匣子。 天下之事说到底还是人心。 但人心如散沙,也如洪流。 如何引导,在于开启民智,在于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此事见功最慢,但利在万世,什么时候为之都是有益之事。 当初得知京里亏欠义学塾师近两年馆俸时,林延潮大吃一惊。 他没料到自海瑞,王用汲离任后,京里的塾师竟穷困潦倒至此,以至于不少塾师都要靠学生接济以及出去靠卖字画等零工过活。若海瑞,王用汲在,断然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所以他才向张位推举萧良有为义学侍郎,然后着手改变此事。 冬至日后,林延潮给京师义学上千名塾师补发了拖欠近两年的馆俸。 一时之间,士心民心为之一震。 s:这一以贯之的方法论,参考自知乎用户谢春霖,厉害的人在遇到问题时思维模式与普通人之间差别在哪的 。 第三卷 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妖书案 万历二十六年正月。 正月拜贺是官场上最热闹的时候。 小官忙着拜贺上官,小臣拜贺大臣,官场上不免有些八卦好事之人,根据官员门庭人数多少推定其权势几分。 杜甫曾有句诗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此诗讽刺的是杨国忠,说得是人家权势炙手可热,你可别贸然凑近去了让宰相不高兴。 这也是古往今来为官的难处了,凑近了不行,远了更不行。 明朝没有宰相,百官之中最尊当推内阁大学士。 首辅赵志皋久病,传闻致仕在即,即便如此门庭也只是相对其他阁臣而言稍显冷清。 京中最热闹之处当属次辅张位的府邸,虽说张位在朝中一直人缘不好,但从正月起前往张府上的贺客几乎把门槛踏破,甚至出现了三品京堂只能坐在门槛边喝茶的笑话。 有些初入官场的新丁,见此权势气象不由眼热异常,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触来,并在这一刻萌生此念头,并暗暗下定决心。 正应了那句话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 林府。 林延潮身着襕衫,正在后院池边持卷读书,面前池中养着几十尾锦鲤。 锦鲤在池间草木里嬉游,林延潮读书至得意处不由抚须点头,偶尔抬眼,即抓了一小把饵食丢进池中。 此刻清风拂衣,竹声清绝。 旁人看来倒似一位闲云野鹤的隐士。 此刻林间小径传来脚步声,林浅浅看见林延潮正在池边读书,驻足片刻然后道“满堂花醉三千客,相公,此刻贺客盈门,你却在此读书” 林浅浅虽是养媳,但出身商人之家,又兼自己父亲乃秀才,故而自小虽读书不多,但还是识字的,并非外面传的那般,身为林三元糟糠之妻,却大字不识。 林延潮笑了笑悠然道“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当年吴越国有十四州,贯休和尚持此诗献钱鏐,故云一剑霜寒十四州。钱鏐见此诗后很高兴,却言需将十四州改为四十州才许贯休和尚相见。” “贯休和尚则答曰,州难添,诗亦难改。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 “相公,你又掉书袋了。”林浅浅埋怨道。 林延潮哈哈一笑,从池边石上起身道“我胡须乱了,你替我捋一捋。” 林浅浅微嗔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学着林延潮口吻道“我早知矣。” 林延潮莞尔道“是了,用儿还在书院” 林浅浅林浅浅衣袋拿出小梳轻轻地给林延潮的长须捋顺,边捋边道“他今年结业,课业繁忙,我担心他辛苦就让他不必回来了。” 林延潮闻此沉默半响才道“也是,京师此是非繁华之处,哪能潜心读书作学问。读书好” 林浅浅道“官员们都来了,各自都在堂上议论着,陈管家忙与应酬着,都顾不过来了。你也该出面了。” 林延潮闻言踱步道“满堂三千客哪来贺我,不过来贺宰相的权势罢了。说来轻富贵容易,可轻富贵之心难矣。” 林浅浅点点头道“相公都说贵逼人来不自由,那么此刻避一避也是好的。” 林延潮失笑道“还是夫人知我,既济川应付不来,就让承宗,从哲二人替我从旁应酬。” 说完林延潮又坐回池边。 此刻林府大堂内外高朋满座,无一不是当朝大员,各部各寺各司衙门部堂,寺卿,首领官往来频繁,转桌参见,或道左相逢作揖寒暄。 堂内外热闹非常,人声鼎沸。 堂侧边走廊几十名仆役丫鬟手捧瓜果点心从外鱼贯而入,院落皆摆满了梅,兰等盆景,鲜花似锦,各自怒放,花香醉人。 这等富贵景象,非亲眼所见,实难以想象。 方从哲本坐在堂外桌上旁与李廷机,张汝霖二人及其他几位林党人士聊天。 张汝霖资历尚浅,又兼人微言轻故插不上嘴,但身在官场多年感受得最多的就是世态炎凉,尽管有他岳父,林延潮名头可持,但也免不了看上官脸色,被穿小鞋。眼见老师贺客盈门,官员们那恭敬的模样,不能免俗地有些眼热羡慕。 李廷机在这个场合将张汝霖一一引荐给相熟的官员。 李廷机很感激,上官是否拿你当自己人,就看他是否将自己的人脉介绍给你。 当年申时行待林延潮就是如此。 李廷机为人似当年王世贞对申时行的评价不近悬崖,不树异帜,同时为官节俭,又勤于事,能见功。 在张汝霖心底李廷机实有宰相之才。 片刻后,方从哲行来与李廷机攀谈起来。 面对方从哲,张汝霖心底倒是有些惧意。此人城府极深,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同时又长袖善舞,沈一贯与林延潮在阁有对峙之势,但他却左右逢源。 随便说一句,方从哲升任侍讲学士继续为新民报主编。林延潮自入阁来,其门生故旧官都升得很快。 不久几人坐下喝茶聊天,不时有官员来此向二人见礼。 这时候但见堂上有两人突高声争论。 争论是什么乃管仲。 张汝霖在旁听得是津津有味,大堂里不少官员们也是在旁听得很认真。 事功学派发轫于王安石,立说于陈亮,叶适,兴于林延潮,再加上张居正,这几人学说主张都与林延潮有关,那么管仲又如何与林延潮扯上关系呢 这是起自林延潮当年在经筵时辩论,曾引用了孔子提及管仲一句话。 孔子学生子路问,齐桓公杀了公子纠,其臣子召忽死之,而另一臣子管仲不死还降了公子纠,这是不是不仁” 孔子说,齐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这都是管仲之力也。这当然是仁。 如其仁就是孔子对管仲的评价。 管仲不为公子纠殉节,仕二主是小节有亏,但是帮齐恒公九合诸侯,而不使用武力,这才是大节。 当然孔子虽有赞过管仲,但也有批评过,比如管仲这人器量也狭小,为官也不廉洁,而且不守君臣之礼。 对于儒家由小及大,内圣至外王,从修身到治国始终如一的标准而言,管仲显然只做到了治国,没有达到修身的境界。这显然不合于儒家圣贤的标准。 但是经林延潮一提,不少读书人由此关注起管仲来,加之近来经世致用的学说盛行,其中管仲治齐,也是偏于经济,且比张,王变法更柔和一些,于是他的学问也慢慢盛行起来。 张汝霖听到精彩处,对一旁与方从哲闲聊的李廷机道“恩师,此二公这一番话真是高论,但以往却从未见过,不知是哪个衙门的。” 李廷机闻言笑了笑道“安心听着便是。” 一旁方从哲则也是看了张汝霖一眼。 这时但见林府一位下人来到方从哲身旁耳语了几句话。 张汝霖见方从哲脸上喜色一闪而过,然后点了点头。 待下人走后,方从哲对李廷机等官员道“林相有事不能抽身,故让在下与孙稚绳代为招待。” 几位官员闻此目光一亮,起身向方从哲道“方主编尽管去忙。” 方从哲道了声少陪,于是离桌离去。 张汝霖知林延潮让方从哲代自己招呼宾客意味着什么,他本来以为只有孙承宗或在外为辽东巡抚郭正域有此资格。 张汝霖目送方从哲离去,想起之前没有答应方从哲吩咐,不由心底发毛。 张汝霖看向李廷机,但见他的老师却是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 张汝霖憋了一肚子话,而这时候方从哲,孙承宗二人联袂至各处招呼官员,众官员们都知道这二人是林延潮的左膀右臂,既是见不到林延潮,与二人攀上关系也是一样,于是争相上前。 李廷机突然道“肃之,你说管子之学是儒家,还是法家” 张汝霖道“虽然管仲有利民之说,但却偏重变法,再说管仲辅佐的齐桓公虽有霸业,却未有王道,故不及三代以上圣王,行以霸道不为王道,因此只能说是法家之学。” 李廷机失笑道“那你从今日看出什么名堂” 张汝霖沉默不语。 李廷机道“近来管仲之学日益盛行,与林相主张的通商惠工之说有不谋而合之处,又兼之今年会试在即,林相可是这一科的大主考,必须引领天下士风学风,让考生专务起经世致用的学问来。” 张汝霖有些明白了,当即问道“恩师的意思是,林相要用管子之说为这一次礼部试取士。” 李廷机笑着摇了摇头道“林相如今已很少插手这具体事务,此事是下面的官员望风提及的。” 张汝霖想起方才的一幕道“是方主编方才堂上之人也是方主编请来故意与我等说戏的。” 张汝霖看着正满脸春风的方从哲,不少官员围绕在侧,随着林延潮入相,方从哲也迎来了他人生的一个巅峰。 李廷机微微点头道“管子之学,被视作霸道而非王道,故而一直为古往今来儒者摒弃。眼下中涵提出此事,就是投石问路,就如同当年林相在礼部尚书任上提出的荀子陪祀。” 林延潮当年提出荀子陪祀,结果因官员反对而告吹。 当然按林延潮对自己门生们的说法,是赞成反对各有其半,虽有不成,但也让天下读书人引起了一场讨论,不仅明白了他的主张,还加强了事功学派的影响力。 但事实上林延潮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不少,当时天下读书人有三分之二的反对荀子陪祀。包括东林书院的邹元标,赵南星等都是反对。 当时士林舆论都不站在自己这边,林延潮见此也不坚持,最后退了一步,放弃了恢复荀子陪祀的主张。 但见李廷机道“这移风易俗之事,不可操之过急,不妨一步一步来,切不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前荀子陪祀即是林相的投石问路,士心既不在自己这一边,那么再退回来行教化之道,也让我等明白了改革变法之艰难。” “而今过了这么多年,林相又入阁主政,兼之这一次身为会试大主考,中涵在这时候提出管子之辩,也是合于林相的心意。此事林相只需表一个支持或反对的态度就好,今日让中涵接待百官就是这个用意。” 张汝霖点点头道“学生明白了,当年世庙大礼议,表面上是议礼,但却是与百官的道统之争。而今荀子陪祀,管子辩儒也是道统,既是事功学派与理学争儒学正宗,也是变法与不变法之争。” 李廷机闻言抚须笑道“正是如此。务虚当在虚实之前,经义未定又如何定国策” “恩师高论,”张汝霖发自内心的佩服然后道,“恩师,方主编心思深不可测,又兼时时能揣摩林相之意,相较之下孙讲官却是远远不如了。” 李廷机淡淡地道“林相的意思谁也看不透,你就不要乱琢磨了。” 张汝霖见此当即不敢再言。 师生二人说话之间,但闻听到外间来了一句林相到了。 但见此刻堂内堂外的官员都是涌去,师生二人自也是站起身来。 此刻林延潮面带微笑,穿大红色蟒衣缓缓从走廊处踱出,而宰相家宰陈济川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但见满堂官员无不望风而动,匆忙离座躬身相迎。 方才官员们东一处西一处聊天,犹如一盘散沙,此刻因林延潮到来而济济一堂。 什么管仲,方从哲都被张汝霖抛之脑后,唯有从心底感叹宰相威势如斯也。 林延潮行至堂中,对迎上来的户部尚书杨俊民,礼部尚书于慎行等官员们笑道“老夫骤然而至,可打搅了诸公聊天之雅兴” 说完满堂官员尽是笑声,气氛融融。 但见户部尚书杨俊民回首对于慎行笑道“我等都恭候阁老大驾于此不过随意聊聊,再说阁老三十六岁入阁,堪称乌发宰相,称老夫似太早了些。” “正是。”众官员都是附和。 林延潮抚须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此苏东坡之言,他三十余岁自称老夫,吾如此言似不为过吧。” 众官员们又是一阵笑声。 然后林延潮来至面南的太师椅坐下,足放脚踏之上,然后抬手虚按。 满堂官员各归其位依次坐下,坐在前排的乃二三品部堂,再下来则是寺卿,至于门生们则绕堂而坐,连五品郎署官都只能坐在堂外。 张汝霖依着林延潮门生的关系,故才坐在了堂内,朝前望去都是乌纱绯袍。 高坐堂上,林延潮微微正色道“老夫在山野时运甓习劳以励其志,今蒙天恩辞山登朝,方知人再如何勤勉,然光阴有止,方才于院中手书公文,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但见一旁于慎行等官员谨慎言道“阁老日理万机,为天子服其劳,此为国家之幸。” 林延潮道“老夫方才在后堂听闻这里有人议论管子,本欲道与人不求备,但想来这些争议的话,还是不置喙为好。但此刻于朝政却不得不谈几句,圣人曾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古往今来能保衣冠,保社稷,功莫大焉。” “谈及社稷,这就犹如父母与子女一般,我等不能只提一个孝字,父母也需有个慈字,先有不慈何谈于孝。这天下与家事都一样,仓廪实而知礼节,若朝廷治下,老百姓平日连饭吃不饱,衣都不得穿,百姓又何谈报效朝廷呢” 张汝霖明白,林延潮出面支持方从哲了。 次日。 新民报连续三版刊载了管子学说的主张,顿时引来了官员们以及在京举子们的注目。会试在即,而新民报却刊载了管子学说,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 管仲的儒法之辩顿时引起了读书人之间的大争议。 但管子之说不是起于一时。 林延潮主张新政,主张变法众所周知。 众人心底所认为的变法多是如王安石,张居正那般,以刚猛治理天下,荡尽一切,革除顽疾。如此学说经过林学的普及,近年来朝野为王安石发声的意见很多,他的学术早为不少官员所认同,不再似以前全天下一窝蜂的摸黑了。 而今读书人哪个不知王,张二学都不好意和人打招呼,其流传程度就如同当年不知阳明心学一般。 现在又多了管仲变法。 于是管子成了除了研究王安石,张居正学说外的第三人。 新民报也不是单纯的说教,而是以辩论的方式刊载。 报上虚构了两名读书人,以争论的口吻对管仲辩儒进行辩论,这等方式令人耳目一新。 至于新民报上如何刊载的 “相地而衰征,即按照田地的贫瘠不同来征收税赋。此法近似于虎头鼠尾册,而管子早在春秋时就已提出。” “官山海,让百姓经营矿山,官府从中抽税,对于矿山开采之利,官府与百姓三七分成,其旨在于官督民营,今日淮南盐法变为纲运法即是法此。” “至于税赋,管子提出二岁征税一次,丰年十取其三,中年十取其二,下年什取其一,而到了灾年则不征税。用管子的话而言,故万民无籍而利归於君也。” “此外管子变法,最重则为轻重之术,管仲设立轻重九府,讲究以货币调控民生经济。” “管子主张,黄金刀币,民之通货。意为货币在于流通,而不可简单视为财货。” “其轻重之术在于,国币之九在上,一在下,币重而万物轻。万物而应之以币。币在下,万物皆在上,万物重十倍。” 新民报在这里怕百姓不懂故而注解,货币九成在朝廷,一成在民间流通,则是钱贵物贱。如果货币都在民间流通,则物贵而钱轻。 “管子还数度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临近齐国的莱、莒产二国产茈,管仲让齐国以高价收茈,让两国百姓争相种茈,而放弃耕作。” “第二年齐国又禁止茈之市易,最后莱、莒之君不得不向齐国请服。” “用人上管仲则言德义未明于朝者,则不可加于尊位;功力未见于国者,则不可授以重禄;临事不信于民者,则不可使任大官。 ”以品德,功绩,诚信三等用官,官员不仅讲品德诚信,也讲事功。故而古人言管子的治国之道为轻重鱼盐之利,以赡贫穷,通轻重之权,徼山海之业。” “当然最切于民生乃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老百姓唯有吃饱肚子,身上有衣服穿,方谈礼节荣辱。” 终于另一名士子言道“你方才说的都有道理,但仓廪实而知礼节不可。难道普天之士吃不饱饭就不知礼节了吗如此只要有人吃不饱饭就可以打着这一句话的名义起来违上了如此纲常何在君臣何在社稷又何在” “那位不食嗟来之食最后饿死的乞丐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此言固有几分道理,但不可以用来经纬国家。” 另一名士子继续以应答方式对曰“此言至圣先师难道不知吗在论语中,至圣先师提及管子有四句话,除了一句批评管仲器小,奢侈,不知礼,其余三句都是称赞管子的。” 另一人则道“其实你我也看得明白,圣人对于管仲的评价就是私德有亏,但却有大功,可是论起来不如周公,不如三代圣王。” “我今日论此不是来争管子之地位,而是争管仲是否是我儒门先贤。你说私德有亏,不可为圣贤,但子夏曾言,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难道一定要归于三代才是儒家圣贤吗管子之变法也是兼顾厚民与富国强兵。只要是厚民,以苍生为怀,就是达到了一个仁字。至圣先师不就说了管仲如其仁,如其仁。咱们儒门可是以一个仁字贯穿始终的,由此可见管子乃我儒家一派。” 文章写得很浅白,这也是新民报的风格,方从哲常常让经过六年义学学堂毕业的贩夫走卒读新民报上的文章。 这就如同白居易拿诗念给老妪听一般。 其中那句仓廪实而知礼节可谓深得人心,比起士大夫们动则说教,这句话老百姓更能接受。变法的道理讲一万句,都不如比先让老百姓吃饱喝足来得实际。 两名士子还在最后以如此争论收尾。 “厚民爱民与富国强兵相左,一个儒家之说,一个法家之学,又如何能融会贯通呢” 另一人道“厚民与富国非一左一右,而是同舟共济。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老百姓不富,朝廷又如何能富,先富百姓,才能富国家。” 新民报刊载的管子学说在百姓中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这一次不仅是读书人,连下层百姓也深受鼓舞。 由下至上,水到渠成之势,也在酝酿之中。 当然不少士大夫们质疑林延潮是否能说到做到,毕竟现在事功学派还未以实事见功。而原先厚民的番薯之策,反被王锡爵送给了他另一门生李三才。李三才也凭此功比原先早了三年出任淮督。 对于事功持有反对意见的大部分还是老儒生,大部分读书人以及举子们都是务实的不会与自己的功名过不去。 管子一书在京中大卖,不少读书人们顺应科举风向专研起管仲的经世致用之学来。 这一年大比。 事功学派此时气势如虹,林延潮此刻如日中天,作为他的门生一朝及第,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由此推动之下,管仲辩儒之事,日渐成为人心所向。 林延潮也因科举事,而身负海内之望。不少人认为林延潮会趁势进行变法之事。 万历二十六年二月,文渊阁值房中。 张位因上疏天子请皇长子婚冠之事,而遭天子训斥。 张位为何在此事上触怒天子因为已是万历二十六年了,皇长子已经十八岁了。 自明朝开国以来,从没有一国储君晚婚晚育至此。 群臣逼迫下,张位也觉得难辞其咎,于是上疏天子请求为皇长子先行冠礼,次年再行婚礼。 张位本以为凭去年朝鲜退倭之功,银币改革之事,能够打动天子看重,再大不了石沉大海留中。 但不知为何天子这一次却下旨以另外一件小事训斥了张位,指责他不恭。 张位于是上疏请辞。 张位走了,内阁就是林延潮主事,天子当然不准。 林延潮与沈一贯商议了一阵国事,很多地方二人看法不一致。 林延潮自认为现在的政见已是保守的了,但没料到沈一贯却比他还要保守。 如此就商量不下去了。 阁吏给二人奉茶后,沈一贯忽道“林阁老,沈某近来读宋史蔡京传有所得。蔡贼在位时遍行所谓的厚民教养之政,于州府县设居养院、安济坊和漏泽园,其制十分完备。” “然后又于崇宁年间大力兴学,不仅在全国遍设学校,还设算学,书学,画学,罢科举以学校取士,这兴文教之事,古今没有一位宰辅当政能与他相提并论的。” 林延潮心知,沈一贯这是在指着和尚骂秃子。 “你道蔡贼没有相才否不然也,当年王安石当国常感叹天下无才可用,言自他之后,唯有王元泽,蔡京,吕惠卿可以持政柄。” “然蔡贼谋国,却为了邀宠固位,投上所好。蔡贼真欲媚上否宋徽宗曾五罢其相,蔡京每闻宋徽宗欲将其退免,辄入见祈哀,蒲伏扣头,实无廉耻至极。后蔡京不得不敛财供上挥霍,结党以自保。” “蔡贼为相日熟,宋徽宗不知其奸吗然而已离不开他敛财。朝廷虽富裕,却失了民心,才有了靖康之事。林阁老,此为前车之鉴,你之相才吾所不及也,但如何有才干也当仰天子鼻息方能有所作为。为人臣者庸而误,误小,以奇而误,误大啊” 沈一贯的话确实有道理,对当今皇帝的信心,林延潮并不认为会比宋徽宗强多少。 林延潮失笑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木前头万树春,沈阁老太过忧心了。” 沈“林阁老,沈某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你之才干足可抚世,但眼下不得其时,故而处置国事当以静摄为上。当然有日你为元辅权倾天下时,就当我这番话没说过。”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突道“听闻沈阁老有一子极有才华,为朝野公认进士及第不成话下,此事可有” 沈一贯一愣然后道“林阁老说得是吾儿鸿泰吧,确实有几分才华。” 林延潮道“那他现在何处” 沈一贯惋惜道“他千里从浙江至京师要赴会试。但吾鉴于当年张蒲州,申吴县其子中式,被魏,李弹劾前车之鉴,于是不准他参加会试,为了此事小事一桩不意入宗海之耳。” 林延潮道“沈阁老,父子情重,人伦事大,不如让令郎参加,若朝野有人议论,我来担之。” “此事不敢承林阁老之情。” 林延潮见沈一贯虽是拒绝,但神色有几分意动。 但见林延潮道“沈阁老我知你之情操,但这辱行污名,不宜全推,引些归己,可以韬光养德。” “何况这阁外之人看我们似不和,但你我都知,和则必去一人,唯有不和则可两自相安。但是咱们私下间大可不必如此。” 沈一贯面上点了点头。 数日后,张位重新复出。 但不久张位遭御史刘道亨弹劾,历数张位数十条大罪。 此事起因在南京工部主事赵学仕,因为牟取私利被侍郎周思敬弹劾,吏部准备将他贬至边关。 这赵学仕是谁,大学士志皋族弟,他被坐事议调如何能忍。 赵志皋致信张位,并言自己致仕在即,在朝中人微言轻,各部官员都不把他放在眼底,所以请他帮忙。 张位也是为了赵志皋早些离去,于是写信给吏部文选郎唐伯元让他手下留情。 哪知唐伯元根本不买张位的面子,还举出赵学仕在南京种种不堪之举。 张位闻此大怒,当即出手将唐伯元贬为饶州通判。 此事一出捅了马蜂窝。 给事中刘道亨仗义执言出面弹劾张位数十大罪,张位被弹劾后,向天子辞官。天子为了挽留张位将刘道亨罢官。 而赵学仕也免去从重处罚,仅仅是让家仆代为受过。 此事一出,不少官员义愤填膺。 当时户部尚书张养蒙、邓光祚、洪其道、程绍、白所知、薛亨等官员去文渊阁请罢免赵学仕,恢复唐伯元的官职。 张位知道这些人曾与孙丕扬,吕坤交好,在朝中都属于清流,出了名的反对内阁。 事后御史朱吾弼弹劾吏部侍郎赵参鲁包庇赵学仕,给事中戴士衡又弹劾文选郎白所知赃私。 这时吏部尚书蔡国珍终于坐不住,他出任吏部尚书虽为张位所推举,但现在先是文选司郎中唐伯元被弹劾,现在连吏部侍郎赵参鲁,新任文选司郎中白所知也被弹劾,他如何能坐视不理。 于是他上疏天子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请求将他罢免。 天子如蔡国珍所愿将他罢免,又以结党的罪名罢了吏部二十二名官。 若说之前陈有年,孙丕扬等也罢了,但蔡国珍是个老好人,却也不容于张位,再加上被罢二十二名官员,满朝上下对张位骂声一片,言其招权示威,将所有过错都归于张位一人。 此刻张位宅中景象可谓一片惨淡。 礼部侍郎刘楚先、右都御史徐作、右庶子刘应秋、给事中杨廷兰、礼部主事万建昆等坐于下首。 但见张位负手叹道“我在京中二十年,早已灰心,京师乃天子脚下,却不见盛世气象,这叫号冻殍者却充满天街。” “朝廷设蜡烛,幡杆二寺给予救济又如何但所养贫人不及万一,以往许阁老每次上朝都载钱装车,遇到乞丐撒之遍给,京中百姓竟传为美谈。观一叶知秋,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大明究竟还能有多少年的气数。” 刘楚先道“次辅不必如此,眼下蔡太宰已去,已不敢再有大臣质疑。” 张位摇了摇头道“满朝议论我自不放在眼底,怎奈天子步步相逼。朝鲜铸银币之事,天子非用六银四铜,此刻本辅再是不许,则上下不容了。” “眼下如之奈何”张位看向众人。 众人都是不语。 其实张位明白,自己肯在此事上向天子稍稍退让一步,是可以继续为次辅的。但也只是暂时,满朝官员已对张位十分不满,颇于清议舆论,他唯有如王锡爵那般离开,否则必然身败名裂。 但见张位转身道“今日局面已没有一个全身而退的办法。但君子绝交,恶言不出。忠臣去国,不洁其名。” 众人惊道“次辅何意” 张位正色道“眼下唯有册立皇长子为太子,方可扭转士心民心,也可保我子孙退路,若一旦天子不御准,唯有兵行险招吾此计出自樊,戴二位。” 但见戴士衡,樊玉衡对视一眼,一并言道“难道次辅非要用此下策吗” 张位毅然点了点头。 两日后,知县樊玉衡上疏,陛下既爱郑贵妃,当打算好妥善处之。 当今天下无不以册立之稽归过郑贵妃,而陛下明知如此,又成其过。陛下将来何以托贵妃于天下由元子而观陛下不慈,由贵妃而观陛下则不智,无一可者。 愿陛下早定大计,册立、冠婚诸典次第举行,使天下臣民认为元子之安为贵妃功,岂不并受其福,享令名无穷哉。 此疏一上,天子大怒欲杀樊玉衡。 张位,林延潮,沈一贯三位内阁大学士一并求情,樊玉衡这才幸免。 而又过了一段日子,一位自名为燕山朱东吉的人为吕坤之前所伤的闺范图说写了一篇跋文,名字叫忧危竑议,然后传单的形式在京师广为流传。 而此文一出,后被名为妖书。 。 第三卷 一千三百九十章 召见 万历二十六年会试。 这一科可谓名士云集,不仅有学功书院的周如磐,曹学佺等名儒,还有如温体仁,侯执蒲,熊廷弼,袁世振,亓诗教,官应震等等当今名士。 至于同考官中也都是翁正春,史继偕,周如砥,顾天峻,汤宾尹等朝中公认的饱学鸿胪之辈。 其中东阁大学士林延潮作为正主考,当然若林延潮不曾入阁,沈一贯会是这一科主考官,但林延潮先至一步,沈一贯即要等到下一科了。 但往往就是这一步之差,在官场上就是一辈子的事。 至于副主考则是翰林学士曾朝节。 曾朝节乃万历五年的探花,且是湖广人,当初张居正遭到清算后,满朝楚籍大臣都被牵连,唯独曾朝节无事。 那因为曾朝节对变法持反对之见。 现在曾朝节执掌翰林院,还被提为会试副主考,这都是沈一贯提议的,用意就是制衡林延潮。 张位不在阁这一段日子,官场上风传三辅林延潮与四辅沈一贯二人矛盾闹得颇大,故而天子不得不请张位重新回阁视事。 二人闹得不和,但沈一贯的儿子沈鸿泰却参加了这一次会试,不仅丝毫不避嫌疑,也不怕身为正主考的林延潮怀私心对沈鸿泰的打压报复,这倒是令不少人看不懂了。 开考前数日,林延潮与曾朝节及众同考官们尽皆锁院。 一直到开考前一日,林延潮与众官员们这才允许抵至贡院。 礼部于贡院宴请考官,林延潮与作为监临官礼部尚书于慎行商议了会试流程之事。 然后内外隔绝,林延潮与曾朝节在至公堂内闭门商议明日会试的考题。 “总裁这一次会试题目虽名不见功利,但其五篇却篇篇不离功利二字。谋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如此题目岂非在教唆读书人厚利之心,如此取士如何对得起圣人之教还请总裁三思啊”曾朝节向林延潮苦口婆心地劝道。 面对曾朝节的陈词,林延潮道“曾总裁,这义利之辨为我儒门第一义。何为利何必义天下最大的义又是什么” “本总裁以为这天下最大之义,就是社稷百姓之大利。大利即是大义,谋国为官不至道于此,其心可诛” “圣人不言利字,是不以自利而害他利。好比商贾卖货于人,他是为了义吗非也,他是为了利,买货之人是为了义吗也不是,他亦为了利。人人之利合起来,就是天下之大利大义,这就是我等读书人应谋之之事” 曾朝节踱步道“总裁,人人皆求利,但有人才长,有人才短,何谈一个均字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人心就乱了。” 林延潮道“难道不言利就得利,天子就不乱了吗当今早已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你我又何必掩耳盗铃呢” 但见曾朝节还欲再争,但见林延潮脸已沉下。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是懒得继续用言语去说服别人。 面对林延潮的凝视,曾朝节顿觉心底似压了一块大石头般,额上已是渗出汗来。 尽管他是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但权势上还是不能与林延潮相提并论。而且林延潮是会试正主考,有最后之决定权。 何况对方是林侯官,张居正势大时尚敢直犯其锋,张居正死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之复名位,自己的言辞又岂能令他动摇半分。 但是本着一名读书人的良知,还是令他心底有些不甘。 房内二人一句话不说相持了一会,曾朝节终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道“一切按总裁之吩咐。但今日之事,就算曾某不言,以后千秋功过自有评说” 林延潮对曾朝节道“如今天下已非圣人时之天下,一代必有一代之法,新政之事已为大势所趋,君不见朝野上下于变法之呼声越来越高当然我等依着祖宗之法为之,再有错也不是自己的错,而依着新法为之,稍有差错也是自己的错。” “可是我等读书以圣人之言为经,却不可全拘泥于此,读书人每日作千篇一律的文章,整天老调重弹固步自封,又如何日新如何新民只要事事依着为百姓求利,为天下求义为之,此为仁也” 林延潮说,此刻心间砰砰直响,犹如大鼓擂动。 古往今来变法必有阵痛,即便是温水煮青蛙也有反噬一日。 他知道这一次题目一出,必然是惊世骇俗,引起官场上的震动,但这还是次要的。 他将要面对的是千百年之积习,天下读书人的众口。 林延潮仿佛又看到了一座高山立在了自己面前。他又怎么不惧人言,这一刻他将何去何从这一刻他又何尝不是在如履薄冰。 当年董仲舒将儒家与法家经义融合,这确定了两千年封建之制。 而今他要将义与利融合,但是林延潮不能一开始就这么说。 没错,后世会告诉你走得这条路是对的,但在这一刻,他也不免自己怀疑起自己来,这一步跨出去到底会如何要破除积习,何谈容易。 次日。 会试开考。 林延潮默然坐在至公堂前的公座上,审视整个考场。 眼下考场上空无一人,但他的精神不是太好。 到了临场最后,他还是改了两道题目,两道皆五经题。这并非是因曾朝节的意见,而是他一开始的决定。但对于曾朝节而言,倒似自己争取来的。 本来昨晚七道题目已是下发给众同考官,并刊印为考卷了,而今日早上又改了一番实在令人感觉到有些不同寻常。 不少同考官由此可以感受似高层上面有所斗争,对于如何命题也在反复。 但至少昨晚拿到七篇题目有些担心的同考官们,心底也是舒了一口气,但仍不轻松。 五经题虽说删减两道。 但从头三道四书题也是可以明白考官的用意。 这第一题,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是则平。 此出自于大学。 第二题,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此出自论语。 第三题,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此出自孟子。 本来还有如易经两题。 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 其余的经义题也是如此,但今日已尽数修改。 众考官们昨晚拿到题目时已经不淡定。林延潮出得这几道题,任何一道题目在会试中出现都不稀奇的,但合在一起出现,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众考官们即便是支持事功变法的,看见此三题也是倒吸了一口气凉气,他们不知考完后朝野会是如何一个态度,引起什么样的反应,心底都有些不知所措。 至于考生们如何是想,他们已是不太在意。 然而如何对这考题作答,才是三千举子们要最切乎自身的事。 龙门一开,考生们陆续到场。 午时卷子已下发至每一名考生的手里。 但见考棚里一位名为温体仁的二十多岁读书人,待看到考题时也是吃了一惊。 温体仁是浙江乌程人,容貌极英伟,可以称得上美男子。 通览全部后,温体仁坐在考房里久久不能下笔。 但见左右考生再如何这时候也是已经开始撰文了,但温体仁却没有如此,而是重新审视起题目来。 温体仁见这第一题,生财有大道,这题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却是最要害的。 为何这么说 因为这道题考过。 哪一年考得 嘉靖二十六年。 对于读书人而言,背昔年会试范题程文是基本功,所以温体仁能够一眼看出不奇怪。但是这在科举考试中是基本不可能出现的,而且还是朝廷最重要的会试中。 那么身为主考官为何要出这一题呢 因为嘉靖二十六年那年,张居正中进士。 到今天这个考场来的读书人大多背过这篇大明第一权相的程墨范文。 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盖务本节用,生财之道也 没错,这就是张居正写的。 不过今日的考题加了生之者众是则平这一大段话,考生再照抄张居正的范文是不行的。 但主要今日重新提之又是什么用意呢 林延潮以为张居正平反而拜相,今日提此就是要为新政变法正名了。 这也就是孔子说得,必得其名。 所以这一题要从变法上答。而林侯官主张变法在于通商惠工,那么生财有大道,即谋利也。 义,利也。这是墨子之言。 尽管不是儒家经义,但剑走偏锋可以令考官耳目一新。 温体仁稍稍有了思路又看下一题,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圣人言只要能求富贵,那么给执鞭之事也是可以为之的。 执鞭就是仆役之事,圣人连仆役都不以为下贱,又何况于工匠,商人。 此可以引出四民平齐,太祖定下的贵农贱商已是过去,只要是百姓所好为之,又有何不可。 周书曾云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 所以破题可以从此开始。 温体仁想到这里精神一震,继续看到第三题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这题倒是最容易了。 这不是管子所言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吗 新民报上月为管仲正名,已令不少考生从中观得风向,他们本以为会将管子这一句话放在策问中考,没料到却用在四书题中。 当然这一句话是孟子说的,但与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吗都是一个意思,其宗旨都在于富民而教。 这就是所谓的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是也。 这每一题都与林侯官主张的新政有关。 考棚之内,三千考生下笔疾书。 林延潮这一日从诸考官中的态度中略窥一二,欣喜有之,畏惧有之,反对有之不过很少。 但朝中那帮清流,以及御史台,又当如何 可是剑已是出鞘,没有回头路了。至于有些考官考生不淡定也就由着他们不淡定好了。 林延潮率众考官走下考场,检查考生卷子。考生们都在平静地作答,就如同平时一样。林延潮看了几十份卷子,但见年纪稍长的都答得很保守,至于年轻举子们就答得很合自己心意。 当林延潮走到温体仁的案前,先将他卷子看了一遍,心底微微惊讶。他仔细看了一眼这考生,但见对方相貌极好,见自己看来微微颔首,态度不亢不卑。 身后曾朝节也是将对方文章看了一遍,心底惊叹不已盛服其才。 林延潮,曾朝节随后离去,到了无处人曾朝节问林延潮道“方才那读书人文章如何” 林延潮道“文章很好,句句切中题意。” 曾朝节也高兴地点点头道“我也觉得此子文才盖世,可冠这一科。” 林延潮回过头看了曾朝节一眼笑道“莫要说得太早,说不定还有更好的文章。” “哦在总裁心底,什么是好文章” “好的文章似大川归海,洪炉炼过,读来有澎湃金铁之意。此人文章好是好,但却似全而缺,充其量是蔡京之才而已,但就算如此也算难得之才了。” 说完林延潮抚须笑了笑,寻又暗叹,何人可继我衣钵 三场考毕。 考官们议卷论卷,最后定出名次。 其间林延潮很少说话,只是评卷之前对众考官们道了一句,国家社稷之将来,皆权衡于诸公笔下,还请诸公秉持公心,想一想当初自己困于场屋之时 说完林延潮即作壁上观。 考生名次主要由曾朝节与众同考官们各自议定。 其间不免几个同考官为各房里卷子争一争名次,林延潮最后调解几句,所言无不公允,众人皆服。 现在横鉴堂上,二百九十三名考生的卷子皆按事先议定的名次铺满大堂上。 屋内四周红烛高举,照得满堂皆红,考吏一个个拆卷唱名,然后由书吏填名榜上。 烛火下,曾朝节与众考官们各个面有喜色。名次已定,他们也不再彼此面红耳赤争辩个什么,这一刻他们神情放松,有说有笑。 林延潮闭目听着官吏们唱名。 正所谓取法乎上,得其中也,取法乎中,得其下也。 若一开始即言事功,反对的人就会抨击事功,若提一个利字,众人抨击利下,事功便容易接受了。 这即是他的用意与苦心了。 会元卷出了 林延潮睁开眼睛,但见曾朝节与百官们一脸高兴地向自己贺喜。 “何人” “莆田周如磐” 林延潮笑了,此吾门生矣。 外面官员定然会质疑,但议定名次林延潮时不置一语,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如此御史还能有什么说辞。 林延潮从椅上起身来到榜单前从头到尾审视一遍,然后点点头对左右道“文运昌盛,文脉传承,此是国之盛世,传令将此速送至礼部张榜公布” “谨遵总裁钧旨” 曾朝节与众考官们同声答道。 众官答完但见堂外夜空,一道烟花腾起,于夜空璀璨绽放。 众官员们都是一笑,填榜之时,早有小吏将堂上的名字往外通风报信,让报喜人前往考生那道贺,故而这还未到礼部张榜,早有举子知道了及第的消息。 大家也是这么中进士过来,对此陋规不过置之一笑。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但见一道又一道烟花,从各处陆续升起,给这漆黑如墨的夜空带来了一点点光亮。 京师里不知多少人正经历着人生的大喜大悲,而于国家而言,他们代表着将来。 林延潮抚胡望之夜空,从前路迷茫之中,看出了一丝希望了,无论将来如何,他始终对这个国家怀有信心。 顺便说一句,沈一贯之子沈鸿泰高中第七名。 文章里他对新政变法表露出坚定支持的态度,与他爹的政见大相径庭。 放榜后,林延潮从贡院返回府中。 锁院一个月未见家人,自令他十分牵挂。 这才回到府中,林延潮却见情况不对,但见府门前后都是着飞鱼袍,手举火把戒备的锦衣卫。 这是怎么回事 莫非自己的考题之事传出去,遭到御史弹劾,而令天子 林延潮此刻心底一沉。 轿夫问道“相爷是否停轿” “不必。” 自己还能逃到哪里去 林延潮来至府前下了轿子,但见来迎接自己的不是陈济川,而是一名锦衣卫上前道“锦衣卫千户莫嘉宾见过阁老。” 林延潮看着他问道“此何意啊是骆金吾的意思吗” 莫嘉宾躬身行礼道“启禀阁老,指挥使大人也是奉命而为。近来京师中妖书风传,皇上恐有奸人作乱,故而特命卑职率锦衣卫来护卫阁老及家人。” “阁老放心,此地万无一失,只是事情还未水落石出,这几日内还请阁老与家人不要外出。” “妖书是何妖书” “回禀阁老,这此非小人所知,只知南镇抚司与东厂已全力稽查此事。” “那么其他几位阁老与大臣呢” 莫嘉宾一犹豫,但见林延潮露出微微不悦之色。然后莫嘉宾赶忙言道“回禀阁老,赵,张,沈三位相公皆有锦衣卫护卫,以策安全。” 林延潮心知这就是名副其实的软禁了。莫嘉宾三言两语,还是将妖书之事的来龙去脉与林延潮说清楚。 大概就是京师有人散布一封妖书,语侵郑贵妃以及数名当朝大臣,论及储位,此事牵连甚广。 林延潮明白这是猜忌多疑的皇帝认为此事背后有自己几位内阁大学士指示,故而派锦衣卫先软禁他们几人。 林延潮心底虽怒,但面上点点头道“如此说来,倒是有劳莫千户了。” “不敢当。阁老有什么吩咐,尽管差遣小人。” “好。” 莫嘉宾松了口气退后三步向林延潮行礼,然后林延潮这才返回府里。 府门一开,陈济川已等候在此。 “相爷你终于回来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府中已被软禁几日” “已有五日。不过老爷放心,府里一切安好,下人们也没什么惊慌,这多亏夫人操持得当。” 林延潮心底一松,点点头道“好。” 说到这里,林延潮来至卧房外,从窗外望去但见林浅浅与林用,林双已是睡下。 林延潮驻足看了一会方才离开至书房休息。 一盏油灯点上照亮书房,自入阁以来,林延潮处理公务至深夜,在书房睡上一觉已是平常。 因妖书案,可知皇帝对内阁不信任至此,林延潮虽未参与此事,但不免心灰意懒。 架上案上满是书卷公文,随意搁至到处都是。 林延潮查找公文时,随手一碰但见一卷书掉落在地。 拾起再看却见是太岳张文忠公集。 记得当初刘楚先托林延潮为张太岳先生诗文集作过序,当时林延潮怕担风险拉上沈鲤一起作序。 这已是很多年前的事,而此书是由张嗣修、张懋修二人整理编撰而成,遍录张居正诗文书牍奏疏等。 此文原名张太岳集,但去年就改作了太岳张文忠公集。 书成后,张嗣修、张懋修一并至府上,恳请自己为太岳张文忠公集作序,林延潮答应了。 但见文章写道。 国家于辅弼之臣,笃始终之谊。百凡经理,起衰振隳,运天之佐,实盛世之贺、中兴之象汉之丙魏,唐之姚宋,宋之范韩,我朝前则三杨,后继之,无以如公者也。 此张文忠公序也。公讳居正既以通识时变,勇于任事。运帷幄于珠玑,经纬业于北斗,其道如此。而今见诸文字,后学读之精悍激励,足以立懦廉顽,使人气壮。 当时事,公立于朝,锐意志匡,艰任巨繁然位重多危,功高取忌,谋身近拙,虽许国之忠,难逃罹灾,惜哉幸天恩涤荡,圣泽增崇,得全公之嘉名,复褒功业,天下为之颂。此史笔之幸乎此天下之幸也 读至此林延潮翻过一页。 盖公雅抱殿邦之略,手扶日月,才比韩忠献、策比武侯,受两朝之顾命 今子孙索序于余。余自辞词馆,十五年矣,今别公亦十五年已。余不才,碌碌于位,诚可愧公之冀望。强颜而序公集,岂敢曰知之乎 最后落款东阁大学士后学林延潮撰。 看到此处,林延潮有些欣慰。 今夜林延潮心有所感,决定拾起张文忠公集掌灯夜读。 入阁为政这一年来的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此刻余惊之时,读张文忠公集时总算稍稍一安。 次日,林延潮看到了那篇妖书。 妖书是一名自称朱东吉的人所写,这名字也很内涵,意思是朱家东宫太子一定大吉。 此文起于吕坤之前所上的闺范图说,后来吕坤又上了一疏为忧危疏,大意是劝天子节约开支等等劝谏的话。 于是朱东吉为忧危疏作跋文,故而又名为忧危竑议,意思就是将吕坤忧危竑议里内涵的意思告知天下。 文章由朱东吉与人一问一答而成。 疏内写得是绘声绘色,而且内容极翔实,初读起来实不像栽赃陷害之词。 吕坤上闺范图说被指为虽无易储之心,却不幸有痕迹。 另一人问说,不对啊,吕坤是正人君子,怎么能干出这事 朱东吉说,吕坤为谋吏部侍郎行道,又恐礼部侍郎朱国祚捷足先登,于是结交宫闱。说起来他的出发点是好的。 中间怕大家不知道闺范图说讲什么,于是又说了一遍里面所记载的明德皇后由贵人进皇后。 然后还说了吕坤进疏的时间地点。 当时大内失火,中宫减膳,天子居住在郑贵妃殿内。这正是郑贵妃以妃进后的良机,于是吕坤乘此时进书,可谓正值其会。 另一人问,听说当时郑贵妃给了吕坤五十宝镪、四匹彩币,有人亲眼所见是吗 朱东吉说,诶,这是贤妃敬贤之礼,却之不恭,这点上我们是可以理解的。 另一人问,但吕坤上的忧危疏里,遍列天下大事,却为何偏偏不谈立储之事。 朱东吉说,你见事太晚了,眼下大事未定,一旦册立储君,归之在谁 另一人说,没错,听说吕坤曾在宫里散布言论,说皇长子之命不过清淡藩王,皇三子之命却为太平天子。 朱东吉说,没错,想想管仲,魏征,再想想公子纠,李建成,人各有志,做人不可以太苛责别人嘛。 另一人叹道,吕坤如此作为求吏部侍郎不得,连本职刑部侍郎也干不了,最后功亏一篑。 朱东吉说你见识太短浅了,非常人成非常之事,我等岂能以成败论英雄,大事未定,这策国元勋终有召起之日。 另一人道吕坤如此下作,你还为他作跋解释什么 朱东吉说,你知道什么,外戚郑承恩、户部侍郎张养蒙、山西巡抚魏允贞,以及邓祚、洪其道、程绍、白所知、薛亨等九名官员对吕坤都评价极高,要以母以子贵为旗帜,共建奇勋呢 据说天子接到此疏时气得发抖,直接将此疏掷于地上口称妖书 其实林延潮也明白,这所谓妖书实在是破绽百出。 但因言东宫之事,无论皇长子,皇三子,郑贵妃,还是宫里各个大臣无不自危。最后才有了锦衣卫监视林延潮等几位内阁大学士之事。 妖书案在京中最近必是传得沸沸扬扬,但自己锁院一个月竟丝毫不知。 如此看似自己有不在场证据,但按阴谋论成风的官场而言,反而有嫌疑在身。 林延潮于府中静候天子圣裁,这殿试在即,肯定不用多久就有结果了。 果然三日后,林延潮一大早即被召入宫。 林延潮被带入内廷,来至西六宫中的启祥宫。 原先天子住毓德宫里,但住得不舒服,于是搬至了启祥宫,而眼下被焚毁后三殿也正在由工部施工重建。 这启祥宫原名未央宫,因嘉靖皇帝的生父明睿宗朱祐杬生于此,故于嘉靖十四年更名启祥宫。 启祥宫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前后出廊。外檐绘苏式彩画,门窗饰万字锦底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 林延潮来此后,一名内监即迎上来道“小人见过林老先生,陛下还在后殿休息,请林老先生先至偏殿候驾。” 林延潮闻此道“好。” 说完林延潮拿了一块玉佩放在对方手底。 进偏殿后,即有内监来升了炭火。 这里没有地龙,故而要靠炭火取暖。 林延潮站在炕边打量殿内摆设,这时御膳房的太监送了一桌子的茶食摆在下首的炕上笑着道“陛下还在更衣,请林老先生先用膳。” 林延潮点点头顺势坐下,但见御膳房的早膳实在实在是太油腻。 除了几样甜腻的面饼茶点外,大多是清蒸肉、猪屑骨、荔枝猪肉、鲟鳇鲊、蒸鱼、猪耳脆、煮鲜肫肝、玉丝肚肺、蒸羊、燌羊等等肉食。 林延潮皱眉道“平日早膳都是如此荤腥” 内监答道“皇上喜之。” 林延潮摇了摇头心想,难怪天子 内监看林延潮似不喜欢,立即挥手道“撤下” 片刻后内监又端了一桌茶点,茶点很精致的,大大小小有二十几样菜。 林延潮微微点点头,于是端起一碗粥来,粥还很是烫手。他喝了一口粥,再拿起一快糕点就着吃了。 明朝大臣规矩不像清朝那么多,皇帝赐食每样吃个一点,不敢多吃,这样的事是不存在的,正常表现就好。 林延潮喝粥吃茶都有内监在旁侍奉的,吃了一碗即撤下一碗,随即外头又捧了一碗新鲜出炉的茶点来,没有一样重复的。 林延潮每碗都吃得很干净,外头两名御膳房的火者不由感慨,林老先生俭朴至此。 内监见林延潮甚喜玛瑙糕子汤,当即又命人再作了一碗。 吃了这么多,林延潮方才舒坦,手抚长须肚子微微鼓起。若每日都如此吃,自己的体型早晚要往狄仁杰那样发展了。 林延潮忽问道“其他几位阁老到了没有” 内监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然后伸手朝外指了指。 林延潮心知有异,于是起身来到窗边,但见一人正跪在正殿前的青砖上,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武英殿大学士张位。 见此一幕,林延潮不由脸色铁青。 “这是怎么回事” “张老先生一至,陛下即命他如此了。” 林延潮神色一凛,天子故意让自己看这一幕,这是什么用意 正说话间,但听远处传来一连串咳嗽声,但见首辅赵志皋出现在殿门处,左右两名火者搀扶着他一步一步前行。 赵志皋蹒跚行至张位身旁,驻足看了他几眼,正欲说话又大声咳嗽了起来。 赵志皋咳得满脸通红,几乎气也喘不上来。 张位抬起头看了赵志皋一眼,脸上满是讽刺冷笑。赵志皋见此一幕,摇了摇头,悠悠一叹然后举步往殿上走去。 “林老先生,还请你在殿内稍等。”内监向林延潮提醒道。 赵志皋进入殿后,张位还是在殿外跪候,过了好一阵,但见陈矩步出殿外在台阶上道“张老先生,请入殿陛见” 张位这时才从地上起身,举袖拂了拂膝头,然后僵着走上大殿。 陈矩降阶问道“张老先生,是否要相扶” “不必”张位硬着声言道,然后走进殿内。 张位入殿后,林延潮即从窗旁离开回到座位上。 这时又过片刻,内监前来相请道“林老先生,陛下召你觐见。”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也好” 说完林延潮走出偏殿,正巧从对面偏殿处,一名着蟒衣的大臣也是相向行来。 此人正是沈一贯。 他见到自己时,面上也有一丝错愕。 随即二人都明白了过来。 林延潮与沈一贯各自点了点头,然后一并走至殿上,期间二人不交一语。 二人步入启祥宫正殿时,但见屋子站着跪着很多人。 天子高坐在正中的地屏宝座上,看不出喜怒来。 天子而下赵志皋坐在宝座左手侧的花梨木高背椅上。赵志皋神色有些憔悴,但他平日都是老态龙钟的样子,到底有多憔悴故而也看不出。 天子右手侧坐着则是郑贵妃。郑贵妃凤目圆瞪,看起来极不好惹的样子,而目光中也有几分不善的意思。 至于张位负手站在殿中一旁,看起来格外眨眼。张位神色冷峻,似有桀骜之色。 张位身旁所跪的不是旁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的张诚。 作为宫里最有权势的太监,此刻张诚跪伏在地,头垂得极低,身子有些发颤。至于皇戚郑承恩,田义,陈矩都站在一旁,神情不一。 殿内早已是剑拔弩张之势,现在又多了林延潮,沈一贯二人。 s这篇林延潮作的太岳张文忠公集序,由书友roheta代为创作。 全文在评论区,文中篇幅所限,没有全载。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三卷 一千三百九十一章 定策之功 启祥宫。 自上一次为张居正平反后,这还是林延潮第一次见天子。 按照惯例,明朝阁臣入阁时,天子一般会赐见一面,以示亲近。 但是碰上宅男天子当朝,这条规矩就不存在了,如陆光祖,陈于陛等阁臣因此甚有微词。 陈于陛甚至入阁后至死也没见着天子一面。 林延潮倒是见得挺多,但区别不大。但一年不见,林延潮不料是因一封妖书见到天子。 而在场的大多数人恐怕也是没有如此料想到。 眼下妖书闹得是人心惶惶,任何大臣牵涉进这样事,换在朱元璋那会无论有没有嫌疑,恐怕都要先杀了再抄家。 对于当今天子而言,以他当年整治张居正的手段而言,恐怕也没什么好下场。 自古以来,因无端被牵涉进议储之事而枉死的大臣,不知有多少。 林延潮知道在场之人都是恨不得立马在天子面前剖析心迹,于此撇清干系。 他方才进殿时与沈一贯交换了一下眼神,自己刚取了他儿子为第七名,二人就算有再大的矛盾,也不是在这时候相互拆台。 林延潮,沈一贯站定向天子行礼。 他心知方才入场顺序,大臣赵志皋先进必是先有一番说辞,然后是张位,再次则自己与沈一贯,这样安排手段显然是防止大臣之间串供。 天子目光严锐道“田义,你来替朕问话” “是。” 秉笔太监田义站出来,目光之中颇有得色,他向林延潮,沈一贯问道“咱家斗胆代陛下问林先生,沈先生,可知妖书之事”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臣略有所闻。” 沈一贯也是附声言道。 “事先可曾听闻一二”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微臣一直在锁院之中,不曾听闻半句。” “哦”田义看向沈一贯问道“听闻妖书事发前,沈先生一直辅佐张先生在阁” 沈“回禀陛下,微臣一直在内阁辅佐次辅处理国事,但是所议所论都有人在场,文渊阁里诸位阁吏都亲眼所见,除公事之外并无半句私语。” 张位听沈一贯之言,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面色铁青。 “此言不虚” “回禀陛下,微臣无半字虚言。” “怎么沈先生与张先生私下没有半句话,难道平日不睦吗” 沈一贯答道“回禀陛下,微臣心底只有国事,文渊阁乃商议国家大事的地方,并非是阁臣间叙私交之处,故而臣与任何阁臣都没有私交,不仅是与次辅一人如此。” 田义闻言看向天子,但见天子点了点头。 田义又向林延潮问道“妖书事发先后,林先生却在锁院之中,为何如此恰巧” 林延潮心底冷笑,果真不在场证据反而成了疑点。因为一个妖书案,竟成了天子用来逼迫阁臣站队的案子。 在这样大案之中,真相从来都是不重要的。 赵志皋,张位肯定都先表态了。 但他们表态如何从田义的话里可以看出张位定然是站了太子一方,反对郑贵妃。 赵志皋如何不知。但他的态度很关键。 赵志皋的态度,又取决于张位,林延潮,沈一贯的态度。 现在沈一贯反对张位已是划清了界限。林延潮的表态即显得举足轻重,一旦自己落井下石,张位肯定难以幸免。 但自己若是支持张位,说不定就被一网打尽。 所以林延潮猜测赵志皋之前是如何表态的。 他与张位不和,落井下石的可能性很大,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若他支持了郑贵妃,难道不怕皇长子登基为皇帝后被清算吗满朝清议舆论的口诛笔伐吗 此刻已容不得林延潮多想,但见田义近了一步道“林先生,为何不言莫非心虚” 林延潮看了一眼天子,然后对田义道“田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知道也是心虚吗” 田义笑了笑道“哦林先生入阁近年与张先生十分交好,在多件事上有所默契,比如之前银币成色之事就是先生的主张” 林延潮道“祖宗制度,内阁阁臣同寅之间,当协恭和衷,以事上而风下也。若说交好,我与张次辅确实是依着朝廷规矩,同心同德以报效陛下的知遇之恩。何况之前田公公与司礼监掌印张公公之间不也是交好吗” 田义干笑道“林先生,你不用冲着咱家来。咱家只是为陛下问话,至于张公公的事,咱家与陛下另有交代,不劳动问。而今咱家只问银币的事。” 林延潮道“银币之事,涉及朝廷机密之事,此间有外人,还请先屏退答之。” 说完林延潮看了郑贵妃,郑承恩一眼,言下之意众所皆知。 有人道“陛下不必再问了,大臣林延潮与作妖书者乃是同党” 此话正出自作壁上观的郑贵妃之口。 林延潮听此看向郑贵妃神色冷峻。 林延潮道“敢问皇贵妃,你有何证据,指责我为同党” 郑贵妃冷笑一声道“你心知肚明。” 林延潮道“臣不知妖书,倒是知道闺范图说,敢问一句,此书是不是皇贵妃续作” 郑贵妃冷笑一声道“本宫就知道你们这般大臣,会将一切都推至本宫头上。今日本宫正好说个明白,这每岁宫中所进之书不知多少,而这闺范图说之书乃陛下于乙未秋赐予本宫,本宫捐赀重刊有何不可” “至于妖书拈此为发端,奸贼假托此书实包藏祸心,幸陛下圣度如天,明察秋毫故才没有责怪本宫。” 郑贵妃说到这里,一副觉得自己有道理的样子。 林延潮道“哦陛下赐书之意,是望贵妃古之贤妃和睦修德,以睦宫闱。” “但微臣读此书时记得贵妃娘娘重刊曾于书前作序。其中有一句话近得吕氏坤闺范一书,是书也前列四书五经,旁及诸子百家,上溯唐虞三代,下迄汉宋我朝,贤后哲妃贞妇烈女,不一而足。” “这汉宋我朝四字犹值得商榷,吕坤刊此书时止载至宋朝为止。但贵妃娘娘后刊此书增补了十二人,其中贵妃娘娘本人也在其中,而序中贵妃娘娘又以贤后哲妃自誉,岂是陛下之原意” “放肆什么时候轮到你质问本宫”郑贵妃拍桌怒道。 林延潮闻言不屑笑了笑道“吕坤不敢问之,百官代为问之,百官不敢问之,微臣代为问之,若微臣再不能问,那就要天下众口,史书青笔来问之了。” 郑贵妃凤颜大怒。 殿内众人都是好笑,本是田义质问林延潮与张位是否结党,但不知为何却被林延潮引到了郑贵妃身上,这好一顿抢白,引经据典,有证有据,实令郑贵妃狼狈不堪。 当然在场之人于政治斗争上都是高段位的,唯独郑贵妃不熟稔文官斗争里龌蹉这一套,故而林延潮挑了一个最弱的对手,未免有些胜之不武。 这一下子局面都变过来了。 林延潮道“皇贵妃,臣没有他意思了,所谓妖书,不过捕风捉影之词,切不可宫外未乱,宫内已自乱阵脚。” 田义道“林先生,若真是捕风捉影之词也就罢了,陛下只担心有人利用此事来为表面文章,在朝中藏得更深。故而此事必须严查,必须将幕后主使绳之以法” 郑贵妃有田义下场壮胆,立即道“陛下,田义所言不错,这是外面文臣求胜朋挤异己。虽诬及宫闱,也在所不惜。好好一个清平世界,化为戈矛角斗之场。眼下唯有先发落首恶,然后再追查余党” 所谓杀人者诛心是也。 林延潮冷笑,但这时候自己不可再出面硬扛,唯有先观望才是。 但是一直不说话的赵志皋开口了“皇上,贵妃娘娘容禀,宫闱之事素来波及深远,此事又牵涉到议储立储之事,实令老臣想起了汉朝的巫蛊之祸啊。可是话说回来那些离间君臣,父子亲情的奸人也不可放过。” “故而老臣以为既要严查,但也不可大张旗鼓,否则人心惶惶,众大臣们无以自处,动摇社稷之根本” 赵志皋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态度。准确说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时候国舅郑承恩开口道“所谓清者自清,只要不为亏心事,又何必担心朝廷追查。” 郑承恩这一次正名列妖书名单上,与张养蒙,魏允贞等人结为同党。 这时候张位冷笑道“我就奇怪了,怎么事情败落时发奸摘伏时一个比一个厉害,但平日事之的时候却一团和气,甚至于阿谀奉承,不知廉耻。” 张位此言说得不少人都是脸色一白,特别是郑承恩本人。 林延潮料想应该郑承恩曾有给张位好处。 此刻张诚则道“内臣执掌东厂,却至今不能捉拿作妖书之人,以至于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内臣失察之职,难辞其咎,但如赵老先生所言,此事不可大作张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郑贵妃道“张诚,妖书在京中流传,妇孺皆知。但为何东厂至今不能有一个答复给陛下,实不是一个失察可以解释的。其实张诚你在袒护何人,陛下怎会不知” 张位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臣为千夫所指,还请恩赐自裁以示清白” 田义道“张次辅,贵娘娘娘岂有指责你们的意思,只是你身处嫌疑之地,不图自辩,反欲一死了之,岂非让此事更没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张位于田义怒目而视骂道“竖阉,本辅岂能容你如此栽赃陷害” 眼见一团杂乱,这时候天子出声道“够了” 御座上的天子终于发话了,众人都是向天子请罪,以示御前失仪。 “吵成这个样子,岂能吵出实情真相,又如何能水落石出”天子怒斥道。 天子胸口高高起伏,显然是圣怒非常。 “林卿。”天子点了林延潮的名字。 “臣在。” “诸臣之中,属你见事明了,也很敢说话,此妖书一案到底如何,你来说一说。” 林延潮闻言,心知此话不好回答。 妖书案来龙去脉要说明了很简单。 天子当初赐给郑贵妃闺范图这本书的时候可能确实有些暗示,大意是你好好等待,将来会有明德皇后以妃进后之事。但是赐书之事只有天子与郑贵妃知道,其他人不知道。 于是郑贵妃将此书重刊,表面上是感激天子赐书之意,实际自作主张将名字列入其中,同时透过此书在官员们寻求强援。其实当初郑贵妃拉拢林延潮时,就用过这样的手段了。 吕坤是名臣,最重要是与清议领袖沈鲤交好。郑贵妃借吕坤之名的,一个是因为吕坤官声很好,二来暗示清流大臣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但是此事被张位抓住了。 清流官员的立场,是既支持皇长子为储君,同时也批评皇帝与执政的内阁。张位入阁后,与吕坤这些清流官员即成死敌,但是他也拥护册立皇长子。 所以当初他授意戴士衡弹劾吕坤,一个是搞倒搞臭这些清流官员,给他们按上一个两头下注的恶名。其二也是利用此事,斩断了郑贵妃在官员中寻求支持的打算,制造一等不利于她的舆论。 之后吕坤罢官算是如愿以偿。 现在又作妖书案历史上妖书案时,张位已经罢官,罗织了魏允贞,张养蒙等政敌作为郑贵妃的同党。 这件事不用张位和林延潮明说,林延潮都可以猜到他是幕后主谋,当然天子,田义,郑贵妃他们也都不蠢。不过张位在自己锁院的时候发动此事,也算给林延潮洗脱嫌疑。 场上众人都有利益牵涉其中,唯有林延潮可以说真正置身事外,尽管田义方才还想拉林延潮一起对张位落井下石。 林延潮想了一遍所有人的立场后言道“启禀陛下,妖书之事本来就是捕风捉影,其实要查也不难了。” “比如书中乃云,五十宝镪、四匹彩币,此贤妃敬贤之礼。既然贵妃娘娘赠吕坤钱财为十目所视,那么十目所视,非一人所视,宫中必有人看见,从宫中查一查即知道是不是子虚乌有之言” 郑贵妃听了点了点头。 她根本没有送吕坤东西,闺范图说就是她一人重刊的。 “还有书中所云,张养蒙、刘道亨、魏允贞等九人共谋大事,这九人乡贯不同,科第不一,甚至为官也不在一处,如何能结党,又如何能相互为盟约查问一番也有真相。” “另外妖书中最大的破绽在于,闺范图说由皇贵妃刊于万历二十三年,而宫中遭遇大火是万历二十四年,书中称中宫减膳时,吕坤进书给皇贵妃,只此一事即可知全书皆一派胡言。” 众人听林延潮说来都是点点头,同时也都舒了一口气。 天子微微笑了笑向郑贵妃问道“皇贵妃以为如何” 郑贵妃嫣然笑了笑道“回禀陛下,臣妾以为林先生之言所谓明察秋毫,看来林先生不去刑部大理寺审查冤狱,着实可惜了。” 林延潮心底大骂,这是要自己贬官去担任刑部尚书,甚至大理寺卿吗 林延潮继续道“启禀陛下,由此妖书可知,撰写之贼固有文采,也略懂宫闱官场之事,但所知不详,耳听附会成文。若是身居高位者授意,怎么会有此混淆,以至于贻笑大方。” 天子皱眉问道“那么依林卿的意思,就不要大举追究了” 林延潮道“小民之言能掀起什么风浪,以微臣之见,不必明察可以暗访,最重要是安定人心。天家骨肉亲情,才社稷安危所在。” “不过微臣有一言,不得不斗胆直言,此妖书在京中流传如此之广,以至于人人于字面上牵强附会,望文生义,这都是因为储位空悬,东宫无主。若是陛下早立太子,何人会在意此书,此为陛下之过” 此为陛下之过 众人闻言,都是吃了一惊。 林延潮骂完郑贵妃,又把锅往天子头上盖,何等熊心豹子胆。 不过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今朝堂上恐怕唯有林延潮一人敢如此吧。 但见天子也习以为常地皱了皱眉头。 林延潮续道“微臣冒死直言,而今唯有伏乞皇上大奋乾断,俯从群谏,早建皇长子东宫,并速举冠婚之典,谗言自然而然可息,其祸自然而然可杜,如此社稷幸甚,万民幸甚,天下幸甚” 这是要定策东宫了。 众人心道。 天子道“林卿的意思,朕知道了。闺范图说是朕付与皇贵妃所看,朕因见其书中大略与女鉴一书词旨仿佛,以备皇贵妃朝夕览阅,此外并无他意。” 郑贵妃闻言脸色苍白。 “至于册立东宫之事,朕决定定在明年春,此事到此为止,若再有大臣妄图进言,议论储位,朕再推至后年” 我呸又是这一套。 林延潮心底大骂。 但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争了十几年的太子之位,就由林延潮今日办成了吗 天子目光又看向林延潮道“林卿,你之所请朕已是办到,但朕的事,你需用心着力去办” 众人闻言都是羡慕地看向林延潮,此事若办下,恩泽享用不尽啊。 林延潮却知,天子早已要立皇长子为太子,但对方居然拿此当人情送给自己,那也就意味着自己若不能为朝廷设立商税,就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但自己还能怎么办,只能面上笑呵呵,心底b。 “微臣谢陛下隆恩。” 天子又对地上伏着的张诚道“张诚,东厂的事你就不要兼着管了,这彻查妖书的事交给孙暹吧” 张诚身子一颤,哭着声连连磕头道“老奴谢陛下恩典。” 大臣是可以怼皇上的,但太监却永远不行,哪怕是张诚。 离宫后,张位与林延潮二人同行。 张位对林延潮道“宗海是否有空与我同游。” 林延潮笑道“次辅相邀哪有不从的道理,不知去哪里” 张位想了想道“今日甚是烦闷,不如去悦翠楼吧宗海以往去过吗” 林延潮道“这不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楚馆有所耳闻。” “哈,难道宗海真去过” 林延潮悠然道“初至京城还未登科,当时与同乡曾往此楼一游,想了想已是有十几年的事了。” 张位道“吾也是如此,吾少负大志,但初至京师,不过无名小卒一个,踌躇满志时目睹满地繁华,不知如何自处。而今吾已白发苍苍,去这样的地方实已有心无力了。” 林延潮叹道“我辈有志于功名,但要荣华富贵不难,难得是如何不荣华富贵。” 张位闻言大笑道“好,好。” 随即张位又苦笑几声然后道“宗海今日就陪我去此繁华之地一趟。” 二人当即一同前往。 进了悦翠楼后,一路之间自见了不少莺莺燕燕。 张位虽位高权重,保养有方,但已是六十有许了,倒是林延潮年纪合适。 一路进来,自有不少女子投来目光,外头大堂也有宾客酒酣大醉,搂着女子大喜,正是一副销金窝的样子。 二人进入一间雅间坐定,老鸨正热情地道“两位客官” 张位打断她道“你们翠悦楼的头牌是何人让她来。” 老鸨殷勤地笑道“这位客官,好生不巧” 话音未落,张位身旁的仆从即丢了一锭银子。 老鸨见桌上银子却是不接陪笑道“这位客官真是不巧,咱们翠悦楼的头牌颜如玉颜姑娘今日有客在陪。” “无论如何一定要请来。” 张位的仆从又丢来一锭银子。 林延潮见此不由心道,这算是报复性消费吗 老鸨也是犹豫,但见张位颐指气使的样子,知道对方的身份,恐怕不仅仅是有钱的土财主而已。但对方这把年纪,估计也非争风吃醋什么的,只是讲个排场这样。 老鸨笑了笑道“客官,好大的手笔,奴家这就去看看颜姑娘,让她抽身来给客官敬一杯酒。” 说完老鸨不动声色将银子收入囊中,然后转身离去。 张位喝了一杯闷酒对林延潮道“而今因妖书案,张诚已是失势,取而代之必是田义此人。以今日田义清算我的架势,老夫就算没有妖书案也难安其位,辞相是早晚的事。现在轮到你了,宗海你入阁不过一年,即将当国,不似吾与赵兰溪在官场蹉跎岁月,而今熬白了头发,想干一番大事,也是有心无力,真是再羡慕你不过。” 林延潮欲说话,张位又道“什么是有心无力吾羡慕读书做官之人故而立志,此为心也,但恨不能有始有终,此为力也,此为有心无力也。” 说完张位举杯,林延潮默然片刻也是陪他同饮道“次辅,吾本欲劝你,但你既说有心无力,我想起当年王太仓也与我这么说过。” 张位叹道“是啊,似王太仓这等君子从不争什么,越舍才越是得。” 林延潮与张位说话之间,这时门一开一名貌美如花的女子在老鸨款款步入雅间。 老鸨笑着道“贵客来此,如玉失礼不能远迎,特自罚一杯向贵客赔罪” 颜如玉笑语嫣然的样子,正要饮酒。 “且慢”张位出声打断。 除了林延潮外,众人都是脸色一变。 但见张位言道“你是翠悦楼的头牌,除了以色事他人外,必有什么长处。这世上能出头者,必是忍人不能忍,能人所不能,你是忍也还是能也” 颜如玉闻言微微惊讶后笑道“这位客官说笑了,头牌不过是外人给的区区薄名而已,至于客官的话,在奴家看来忍就是能,能不就是忍吗” 张位闻言抚须大笑,对林延潮道“宗海,你看这颜姑娘能否坐下来与你我喝一杯酒。” 此话众人听了都是笑了笑,这等口气,难道这翠悦楼头牌还不能坐下来与他们喝一杯酒。” 颜如玉一饮而尽后道“两位客官失陪,如玉还有贵客。” 张位笑道“是什么样的贵客” “是仓场侍郎的三公子,宴请来京的河道官员。” “无妨,”张位说完对一旁的仆役吩咐道,“拿老夫的帖子,给颜姑娘的贵客,让他今晚不要等了。” 仆役称是一声离去。 过了片刻,仆役回来默不作声站在一旁,也没说事情办妥了还是没办妥。 但老鸨见此不安心,走出雅间正要吩咐几句,却见那位不可一世的仓场侍郎的三公子已是与几名官员,躬身站在雅间外的走廊上,一脸小心的样子。 老鸨见此大惊,回身看去但见那位老者正与颜如玉谈笑风声。 酒过三巡。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张位大笑吟诗后,端起酒杯道,“酒是二十年一酿的美酒,佳人自也是二八佳人,可惜老夫却不是二十年前了。” “正如今日之事,老夫是放手一搏,因为老夫知道没有二十年后了,若是当年老夫未尝不忍一忍,当然也为官低位卑时为不敢为之事。宗海,老夫真羡慕你,当此盛年,正是为国为民一展抱负的时候,揆地之任在你再好不过,但难就难在戒急用忍,守住本心二事上。” 张位说完,一旁的颜如玉听了宗海二字,抬头频频目视林延潮,眼底绽出光来,但她知道分寸未出一语。 林延潮道“次辅醉了,宗海岂有这个本事。” “功名不醉人,人自醉也,酒兴到此为止,走吧” 说罢张位起身走出房门去,林延潮也离去,而颜如玉则恭身行礼相送。 不久自有人来交代颜如玉不可将今日的话泄露半句。 妖书一案,余波落下。 先是刑科都给事中侯廷珮上疏弹劾张诚。 史笔有云,往日张鲸之逐,言路弹章山带积,至内旨严罪张诚,事后助焰者,则仅廷珮一人而已。 确实如此,以往弹劾张鲸时,申时行,陆光祖各率两京官员弹劾,而至张诚失势时,只有一人而已。 张诚被免后,去南京养老,算是得了善终。 至于田义继张诚掌司礼监印,兼掌酒醋面局印,总提督礼仪房。 这些职务虽是重要,且油水丰厚,但田义终不能如张诚那样同时兼任提督东厂。提督东厂事交给了另一秉笔太监孙暹。 可见天子对于田义还是心底有所疑虑,不敢全部信任。故而司礼监对于内阁,百官的制约,于田义任上终不如张诚之时。 以往张诚为司礼监掌印时,是可以与首辅抗礼。至田义时,只与阁臣抗礼,遇首辅则避道。 张诚失势后,众人都以为张位也要走。 哪知杨镐在朝鲜三战三捷,甚至连有鬼石曼子之称的倭军名将岛津义弘也在他手中惨败。 这时丰臣秀吉重病,倭军向明朝求和,约定每岁向大明朝鲜入贡百万两白银。 张位上疏求退,却因朝鲜之功,为百官一并挽留。天子也不得不挽留张位,只将妖书怪罪于戴玉衡,将其戍边。 但张位去意已决。 有了一年近百万之巨的白银,如此相当于明朝掌握了倭国的石见银山等等,此产量足够明朝发行银币。 然后大臣提议在朝鲜铸银币发行,不少大臣纷纷上疏响应。 而这时张位上疏要求天子以八银二铜铸银,最后两边各退让一步,改七银三铜。 此事成后,张位上疏求去。 天子也巴不得张位走人,但最后还给了他以文华殿大学士之荣下野。 比起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张位因妖书案革职为民,遇赦不宥,已是天差地别。 张位走后,天子让久疾的赵志皋回阁主事。 却说赵志皋,张位当年因反对张居正夺情,一起被贬为州同知。 而后又因申时行举荐同时入阁,当时有人写了一首诗讽刺二人龙楼凤阁九城重,新筑沙堤走相公,我贵我荣君莫羡,十年前是两州同。 如今张位离去,只余赵志皋一人。 众人都以为赵志皋年事已高,继张位之后马上要退了,哪知赵志皋又精神抖擞地返回内阁。 阁中除了大事由赵志皋参与相商外,其余票拟都由他心腹议改后再与次辅林延潮,三辅沈一贯商量后再行票拟。 。 第三卷 一千三百九十二章 主持廷议 沈一贯这几日心情不太好。 原因在于他与儿子沈泰鸿又闹矛盾了。 矛盾的原因,在于沈泰鸿的选官。 要知道沈泰鸿最后以会试第七,殿试第十一,也就是二甲第八名取中进士。 二甲第八名在选官中可以获得一个很好的位置。沈一贯原本是想让沈泰鸿去馆选,成为一名清贵翰林院的。 但是沈泰鸿却打算外放,因此父子再度失和。 历史上沈一贯为了让自己儿子沈泰鸿不中进士,他故意骗儿子说先荫官中书舍人,沈泰鸿答允了,因为这个官职进可以考进士,退可以做官。 哪知沈一贯转而向天子请求让沈泰鸿荫官为尚宝司丞。 尚宝司司丞为正六品,为不经科举而荫官的最高职位,一般是宰相儿子才有的待遇。但是出任尚宝司丞后,就等于是正式做官了,不能参加会试了。 沈泰鸿得知中了他爹的奸计后大怒,至此父子反目。 连亲儿子都如此算计,可知东林党对沈一贯的抹黑,不是没来由的。 但如今林延潮取中沈泰鸿,因林沈二人不和,百官皆知。所以就算沈泰鸿高中,也没有人议论,反而认为沈泰鸿是凭真才实学,不过这也是实情。 沈一贯解决了这大难题,于是一改初衷,坐二望一,打算顺势推儿子进翰林院,结果被沈泰鸿给拒绝。 这日父子二人对坐堂上。 沈一贯苦心婆心对细细劝说。 哪知沈泰鸿倔强道“爹爹,祖父平生作诗七千首,在胡少保幕下时曾与徐渭并称,但可惜没有做官,只是被称作布衣诗人。” “你当初反对我做官,说与祖父一般逍遥山水何尝不好,而今却劝我去为清贵翰林,为何出尔反尔如此之快也。” 沈一贯一点也不着急道“你休听林侯官之言,为了事功二字,执意要外放州县。” “你需知弃翰林从地方官开始仕途,可是从清流至浊流,于你将来,与我沈家名声有何好处呢” 沈泰鸿道“爹爹,你说外放是浊流,但恩师不也曾被贬为归德同知,因政绩重回中枢,还如今淮督李三才,也是天下第一流的人物,他也是外官出身,以事功名闻天下。却没有听说外人拿着他出身说浊流二字。” 沈一贯听沈泰鸿当着他面称林延潮为恩师,不由愠怒。 但沈一贯是不轻易发火的人,还是耐心道“天地君亲师,难道为父的话于你还不如林侯官分量为父是不会害你,入为翰林,是走大道,以后仕途不知会顺多少,但出为地方,则入狭路,是荆棘遍地困难重重。我这番苦口婆心,只盼你能明白为父的心意。” 沈泰鸿遥遥一拱手道“皇上用恩师为辅臣,即是要行变法,这已是大势所趋。恩师居政本之地,将来必以事功风行天下,如今读书人有哪个不读陈,叶之书,不务王,张二相之学” “我去地方,务得政绩,正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再如何也比在翰苑琢磨寻章摘句的文章,寻思如何入贵人法眼好爹,你可知外头的读书都称你相业平常,入阁以来无所事事,儿也不甘走如此之路。” 沈一贯摇了摇头道“寻章摘句有何不好,写一手好文章,对于大多数做官的人而言,这才是一条青云之路。” “但事功不同,事功是会做错事的,就算做对事也会得罪人,但文章被骂却无所谓,万一写得好,就算卿相也是可期。相业平常又有何不好,那是太平宰相。” 沈泰鸿道“爹,正是如此我才不可为翰林,如今与以往不同。若天下读书人各个去舞文弄墨,国家如何有救” 沈一贯长叹道“你若真以为事功变法,就能救这社稷天下,那你就去为之,为父绝不拦着你。” “但切记不要与林侯官走得太近” 沈一贯言道“林侯官欲行变法在于君臣共治,但君臣共治就要君臣一心上,就如同当时神宗皇帝用王安石变法一般,得君方可行道。但林侯官之恩宠又岂如王安石,强行变法必遭其祸,你虽是他的门生,但不要与他走得太近,否则为父也救不了你。” 沈泰鸿认为沈一贯已是太老朽,与林延潮见识天差地别,于是道“孩儿知道了,既爹不反对,我就走了。” 说完沈泰鸿大步离去,沈一贯则坐在堂中细思。 虽没有劝成沈泰鸿,沈一贯却没有多少失望之色。 沈一贯回到卧房里,管家给他递来帖子,但见帖子上都是外官来拜会的帖子。 他眼下已是三辅,仅屈于赵志皋,林延潮之下,督抚来京都要见他,每次最少一千两银子的见面礼。 沈一贯却是不愿收,他常以居官不言贫来告诫子孙家人,除了历史上不让沈泰鸿中进士,沈一贯之堂弟沈一中,官至山东左参政。沈一贯入阁后,也劝说他致仕在家,以为避嫌。 这些都是沈一贯为官谨慎小心的地方。 除了谨慎小心外,沈一贯特别注重与天子关系,他为政以虚极无为理家理国之道的主张一以贯之,这点他与乡党,门生多次谈及。 何为虚极无为理家理国之道,说白了在于顺势而为,在政治上得君行道,以辅助的身份打满全场。 这说法看似不作为,但以明朝政治而言这是对的。 张居正,王家屏,张位等宰相都是太有自己的主张,最后不为天子所容。反似申时行,赵志皋行柔道仕君,尽管天天被人骂,可是宦途还算从容。 也因为这一点,顾宪成,高攀龙为主的东林党一直批评沈一贯阿上,并不屑于其为人。 沈一贯当年为讲官时除了讲高宗谅荫外,还多次写诗感激天子赏赐云云,其马屁作品之多堪为扈从讲官之冠,而且他如其父沈明臣一般,文采都很好,正如他告诫沈泰鸿,做官最重要是写一手好文章。 不过沈一贯巴结归巴结,对于做官却另有考量。当时申时行被百官攻讦时,他却在浙江老乡隐居,拒绝了申时行要他出山建议。 与同僚诗文应答中,他虽不讳言自己憧憬宰相地位,但也担心名利之患,怕最后难以善终。最后到了出山的时候,沈一贯也不说些为国为民,苍生奈何的豪语,只是说以毕吾平生之志。 这就是沈一贯。 这一日沈一贯进宫。 现在文渊阁里首辅赵志皋三日来一趟。其余两日都是由他的心腹在阁传达他的意思。 所以林延潮与沈一贯商量了一下,尽量将重要的事放在赵志皋到阁那日商议,平日处理小事。若实在有为难的,就派人以书信的方式告诉在家的赵志皋。 这与当初张位在时,又是不同。 因为赵志皋年迈多病,张位很多事就不知会,甚至日益怠慢,于是渐渐就取代了首辅,也引起了赵志皋的顾虑。 沈一贯深知赵志皋虽表面上看起没脾气,可是是人就不可能真没脾气。 张位与吏部相互弹劾,之后有了妖书案。 当时张位为次辅,若他因妖书案而罢,林延潮很可能从三辅晋为首辅,此事无疑触天子之忌。故而这是张位敢以妖书案向天子要挟的底气,从而定下策立太子之功。 而就在这时首辅赵志皋久病后突然回阁主政,张位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天子,张位都以为赵志皋真的老迈体弱,无法理政,哪知人家竟露了这么一手。 正是有了赵志皋回朝主政的底气,天子这才罢了张位,并用妖书案对皇长子进行针对。只是出乎意料的是,林延潮没有着急上位而对张位落井下石,反而在天子面前力挺,保住了张位,也保住了皇长子。 另一个时空上,杨镐蔚山之战,并没有如丁应泰所奏的那样损失惨重。但杨镐败战被丁应泰大肆渲染,并牵扯到张位,言张位收受杨镐的贿赂,而这时一直告病在家的赵志皋突然回阁,张位被罢。 这件事给沈一贯最大的感受就是大臣千万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冒险与天子叫板,得君行道才是王道。 沈一贯进宫没有去文渊阁,而是去阙左门参与九卿廷议。 阙左门上首摆着三张椅子,左右摆着九张。分别是三位阁臣,六部九卿的位子。 沈一贯至时,次辅林延潮早已到了。 但见林延潮正与礼部尚书于慎行,兵部尚书石星二人闲聊,至于刑部尚书萧大亨,都察院左都御史温纯,户部尚书杨俊民皆坐旁微微笑着。 而工部尚书徐作,通政使林材,大理寺卿吴定人微言轻,坐在一旁。顺便说一句,前通政使田蕙致仕后,林材升为通政使。 现在唯有吏部尚书李戴,首辅赵志皋未至。 见到沈一贯,于慎行,石星都是起身行礼,众人继续相聊。 如此场合,石星都喜高谈阔论。他素来喜欢他人吹捧,特别还身兼平宁夏,援朝平倭之功,在廷议常用词锋折服别人,不过众大臣对石星多是口服心不服。 这一次吏部尚书蔡国珍被罢后,廷推代者七人,石星因功列在第一人,可谓众望所归,但天子反而用了排名最后的原南京工部尚书李戴为吏部尚书。 石星因此大怒,上疏请辞,天子又是不准。 石星道“沈阁老来得正好,吾方才读了王朴的平边策,此乃堪比隆中对的至文。” 沈一贯请教道“愿闻大司马高见。” 石星道“这平边策,为周宋一统天下之策,归其原因可称作内修政理,先易后难,先南后北这十二个字,虽说未收服幽云十六州,但仍不失为良策。” 沈一贯言道“大司马所言,令仆略有所思,古称官司最要者,惟宰相,宰相与天子最亲,是卫天下大机括。” “宰相之下为大臣,大臣于庙堂上与皇帝朝夕相处,就如这献平边策的王朴一般,虽无种种可明见之事功,但所为皆关国计民生,皆为社稷虑也。” 沈一贯说完,却见众大臣不敢乱附和。 石星出声道“沈阁老高见,推行事功新政需顺应人心,近来本部堂从朝野听到不少闲言,说朝廷要变周为商,易周之义礼,复商之通利,这等荒谬之言,不知从何所出。” 儒家是由周礼而来。而商朝又称大邑商,有等说法商人就是由商朝遗民而来。这是朝野中反对事功学说的人新编排出的说法,不仅如此,反对的言论在坊间其实有很多。 廷议前的闲聊,看似平淡,但句句都在交锋。 林延潮而今虽至次辅,但石星仍时而不卖他面子。林延潮也不好与他翻脸,毕竟当初自己出任内阁大学士,石星也有举荐。毕竟石星资历高,自己拜礼部尚书时,他早已是兵部尚书。 但林延潮也不是打不还手的人。他笑了笑道“昔周武王于孟津会盟八百诸侯,诸侯皆道“纣可伐矣。”然而武王却道“尔未知天命。”” “于是周武王领兵复归。之后纣王杀比干,囚箕子,武王依文王遗命时至勿疑领兵灭商。何为时何为天命” “这时与天命就是人心,人心至,则时至势至,推行变法新政不是逆人意而为之,而是百姓所愿,生民所望,故水到渠成,顺势而下。” “就如武王成就霸业,会盟八百诸侯时,仍不敢言天命在我,到了纣王杀比干,囚箕子时方可。这事功变法不也正是如此,大多数人支持,并不一定就要推行,但连当初反对之人也亦言非用此法时,方才是水到渠成。” “故武王伐纣不称为篡,王业是水到渠成而为之,此为时至勿疑,也是沈阁老所言的无为而为之。” 沈一贯心底虽觉得此言听过也就罢了,推动变法怎么可能没有阻力,即便不杀个人头滚滚,也是要见血的。不过林延潮这话还是打消了自己的一些顾虑,至少他的变法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那等。 “次辅之言,沈某受教了。”沈一贯面上退一步,但他知道如石星这样反对的官员不少,将来随时还有其他机会。 片刻后,赵志皋坐着轿子到了,众大臣都起身。 用司马懿之事逼退张位去后,众大臣对赵志皋有所改观,至少再也不敢将对方视作纸糊首辅了。 赵志皋入座后,笑呵呵地道“劳诸位久候了。” “首辅此言,不敢当。” “不要拘谨,大家继续闲聊就是,”赵志皋抚须微微笑着,与一旁的林延潮,沈一贯说了几句话。 不久吏部尚书李戴到了。经过内阁的打压,吏部已是不如当初。 如九卿及科道掌印者经九卿廷推,最后天子裁断。而吏部诸曹郎也是由九卿推举,吏部尚书不得自择其部属。 而在外府佐及州县正、佐官则尽用孙丕扬当年创造的掣签法选官。 李戴这吏部尚书实在很憋屈,但他是朝中公认的温然长者,却不见有什么抱怨之词。 李戴向众人道了歉意,然后坐定。 但见赵志皋道“建立储嗣,崇严国本,此乃社稷大计,本辅深以为然” 赵志皋一开口,众大臣们就觉得又在老调重弹了。 廷议先议的是,皇长子册封典礼之事,此事为百官一直催促,不论是哪个内阁大学士,哪个尚书身在其位,都必须所谋之事,同样他们也是为了将来荫庇家族。 此时已经入夏,日头渐渐高升,阙左门下有宫墙遮荫但燥热之意不减,众大臣们陆续饮茶,然后就有吏员上前添茶。 有些官员则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添。 赵志皋好容易才将皇长子择婚,册封讲了一段话,然后露出疲倦之色道“本辅久恙,不堪操劳,下面由次辅来代本辅主持廷议。” 林延潮称是。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林延潮身上。 这是林延潮第一次主持廷议,此刻他目光扫过众人。 众大臣们都望向自己,神情不一。 这看似最平常的一日,赵志皋似不经意一句话,但敏感的人已是意识到了,宰辅权位已在进行交接。 内阁宰相之间有如仇敌的,也有如师生般讲薪尽火传,大政交由自己身后人,再扶上马再送上一程。 此刻林延潮有些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一手正从赵志皋手里接过权柄。 权柄之上,是天下万民之重 林延潮身子微微前倾,目视众人然后道“商君书有云,政久持胜术者,必强至王,此为治国经略” 宰相无闲语。 仅是这一句政久持胜术者,必强至王已足够很多官员琢磨一个晚上。 在场官员都是一点就透。 胜术就是变法新政,那么林延潮所言是胜术什么众所周知,就是通商惠工。 政久就是绵绵用力,久久为功。 必强至王,国家富强而至王道。 林延潮将这一句话放在主持廷议第一句,那么下面的国家大政都要围绕这些来展开。 “下面议银币钱法,朝鲜之战大致已定,如何将倭人百万两之岁贡铸作银钱这几日不少官员上本,本来此事要让户部,工部各自部议,再经廷议。但是奏章一来一去,再具本回奏,拖延时日。今日正好户工两部尚书在此,咱们廷议上先议一议,再下部复奏。” 众官员都知道,正常流程,这样的大事要经阁议,部议,廷议等等。林延潮于部议前提上廷议可缩短流程。 工部尚书徐作先出言,他是张位的心腹。张位去位后未免人微言轻,故而已是投向林延潮。而另一个时空里,他早因张位牵连而被弹劾罢官。 “朝鲜国主请将宝源局设在朝鲜,本部以为可。首先朝鲜言及可提供工匠以为铸钱,其次也可以惠及盟邦” 徐作说了一通后,户部尚书杨俊民反对道“铸钱之利,岂可分于他国,昔年太祖铸洪武通宝,于各地设宝泉局,其中山东,辽东各有宝泉局” 工部铸币的机构称为宝源局,户部铸币的机构称为宝泉局,为争抢国家的铸币大权,于是两部在廷议上打起了官司。 因为贡道设在朝鲜,朝鲜也有占便宜的想法。朝鲜禁用白银,为何禁用一是怕明朝来抢,二来是白银面值太大了,老百姓平常实在找不开。朝鲜通行楮货和铜钱两等货币。 明军入朝之初,为了保障能够采买军需,明军不得不在渡江前将银钱换成了布匹和靴子以便日后向朝鲜百姓买东西。 当宋应昌,林延潮入朝抗倭时,为了解决军需,也在朝鲜到处找矿。朝鲜一面掖着藏着,一面也想借助大明采矿技术。 作为朝鲜经略杨镐也一直对朝鲜言道,尔国不用钱,只用米布交易,故货泉不通,无以富国。但经过多年明朝在朝鲜驻军,朝鲜当地百姓已是渐渐接受了银钱这样的流通方式。 现在朝鲜已废除银禁,加入了白银贸易体系。 众人争议了一阵,最后林延潮道“铸币乃朝廷轻重之术,岂可假手于他国,更不可贪名而让利于他国。至于铸币之争,可以让宝泉局,宝源局各自以七银三铜铸钱,那边铸出式样好,就用那边。” 一锤定音,杨俊民,徐作都没有异议,廷议就如此通过了。 “播州杨应龙屡屡犯边,年初又劫掠贵州,数月后复侵湖广四十八屯,云贵四川湖广官军连战连败。贵州巡抚江东之曾派指挥杨国柱进剿,结果先胜后败,全军覆没,以至于云贵震动。现在四省巡抚,布政司联名上疏,请求朝廷增派援军剿灭此贼” 林延潮闻言问道“此事兵部如何议的” 石星见林延潮问自己心底一凛,此人心胸狭隘,必是借杨应龙之事让我吃一个挂落。 石星道“兵将不齐,粮饷不备,各省又是各自为战,如何能胜” 石星满满负气之色,显然是把锅往内阁推。 面对石星的牢骚,林延潮淡淡地道“大司马何必动气之前东事未平,朝廷往朝鲜调兵调饷,以大凌小,三战击破倭军。眼下倭酋已经乞和,正是调兵西顾,一举平定播州之乱的时候。” “难,难,难”石星连道了三个难,“云贵都是山川,大兵难以进山征讨,何况杨应龙又熟知地利” 礼部尚书于慎行道“要平定播州之乱,最要紧是人心。当地土蛮混杂,若真要一举荡平,岂非遍地皆敌。不如以利厚结,区分敌我,再孤而攻之。” 众官员们闻此纷纷称是。 户部尚书杨俊民道“敢问大宗伯,以利厚结,那么钱从何处来” 于慎行道“不必用钱,可以向天子奏请罢云贵四川湖广矿税,如此既是厚结人心。” “难” 众官员都是摇头,要天子停止矿税难如登天。 林延潮道“可以请天子召回矿监税使,但由户部工部派官员征收矿税,所得钱粮一半运入内库,一半拨各省巡抚专用,以剿灭杨应龙。” 众官员皆是称是,这不失为一个变通的法子。 “是否可恳请天子,于天下都如此推行矿税”这时候杨俊民突然问道。 “如此百姓可解倒悬之苦,国库也可充盈了,但是” 在场众官员也明白,官员征收矿税肯定不如太监那么不要脸征收得多,而且官员一层一层的贪墨,税收成本恐怕比太监还高。 一直不说话的赵志皋睁开眼睛向林延潮问道“次辅以为此策如何” 林延潮向赵志皋道“回禀首辅,此不过是权宜之计,至于将矿税收为朝廷,此法尚未完备。” “不错,为政需安步当车。”赵志皋赞同地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石星道“有了钱粮就好办了,可以调东征的云贵川军立即返回驻地平乱,至于各省统划不一,可命一名大臣临时总督四省军务,事后而撤。” 对于总督人选,众官员们争议了半日。 这时沈一贯向林延潮问道“不知次辅以为何人可以胜任” 众官员息声。 林延潮掸了膝上的灰尘然后道“前辽东巡抚李化龙,可” 于是平播总督的人选就定下来。 廷议之后三个月。 林延潮稳定住了张位走后政局,他虽整日言必称变法,但却一点也不揽权,总是为自己份内之事。 就算与他政见不合的沈一贯,石星,但林延潮还是尽量容忍。 比如林延潮主张的君臣共治。 不少官员以为林延潮与皇帝二人共治,但事实上林延潮在廷议大事上都要咨询六部的意见,阁务上也要与赵志皋,沈一贯充分商量。 尽管沈一贯等与林延潮意见屡屡发生分歧,他仍事事与他们商量。 当然多商量也不是意味着林延潮没主张。只是林延潮在商量中十分擅长于说服他人。 而且容让,不等于放权。 张位去位后,由林延潮独进密揭之权,不许沈一贯染指。 阁臣如何给天子写密揭,也是一等功夫。 每个阁臣都有自己的套路。 林延潮当初入朝时一日两疏上奏天子。 而写密揭则有所不同,有时数日一疏,有时一日数疏。 主要是看天子心情。 林延潮每次写密揭,一写就是洋洋洒洒几千个字。文章要讲歌功颂德,也要捡天子爱听的事说,但更要进谏言。 多年君臣林延潮知道万历天子的喜好。 密揭里保持着九颂一谏的频率,如此几千字的密揭里总有几百个字提些意见,何况林延潮文采还极好。 马屁归马屁,该批评时还必须批评 不过林延潮对自己接下来施政的方略,具体到每一步,以及后面十几步,他都必须和天子解释清楚。 总之一句话,林延潮在后面的施政,不可有任何让天子感到惊讶,甚至惊吓的地方。很多事必须事先层层铺垫,等到用时天子不用费脑子想就可以明白,放心地作一个橡皮图章。 如此沟通才算到位了。 此事说来简单,但需要很高的才能,很多事先准备,以及足够了解天子,正好这三者林延潮都具备。 不过即便林延潮办得再周到,但不按常理出牌的天子,仍会时不时给你一个惊喜,一个意外。 天子下旨,以天气炎热为由,暂停皇长子数月讲学之事。 此事看似体贴关怀,但令百官们敏感的神经再度绷劲。 眼下东宫还未册封,皇长子连出阁讲学也要暂停,是不是天子立储之心又有所动摇。 此事对林延潮还好,但对赵志皋而言,可谓要了老命。 一任宰相办一任的事。 如申时行给林延潮留下奏对录,其中有不少让天子坚定立皇长子的的话,当初毓德宫召对之事记载得是清清楚楚,申时行致仕回乡之后更是逢人就讲。 王家屏不用说,为了皇子储位,屡次怼天子,结果丢了宰相之位。 王锡爵出了一个三王并封的方案,被言官骂得半死,然后亡羊补牢办妥了皇长子出阁讲学之事,立即求退致仕,远离是非之地。 至于张位不惜背负骂名,搞出了一个妖书案与郑贵妃共归于尽,为皇长子扫除竞争对手,再顺便为自己铲除政敌。 现在到了赵志皋身上,结果皇长子因天热停止出阁讲学之事。 赵志皋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可经不起如此折腾。他如今就等着皇长子登基之后,即可完成宰相使命请求致仕荣休。 因此赵志皋得知皇长子停止讲学之事,不顾大热天急匆匆地赶进宫里,对着阁吏一通大骂,反正这个那个看不顺眼的。 这也是活久见,谁料到从来都是稳坐钓鱼台,不动声色的腹黑宰相,第一次当众发火,是因为一位少年因天热失学所至。 赵志皋发了火,林延潮也可以感受他的心情。 从争国本事起,天子所作所为,在内阁众宰相眼底,就如一位下三流网文作者,一直在虐主,从未见高潮。 这一次赵志皋,林延潮,沈一贯联名上密揭,请求天子暂时停止皇长子讲学之事,同时询问天子明年大典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因为不是公开上疏,而是密揭询问,所以此事不算破例。 结果疏入如石沉大海,赵志皋顿时火了,索性拉林延潮,沈一贯一并称疾。 天子见此连忙回复说,你们想错了,朕怎么没有册封皇长子的心思,既然如此就让皇长子继续读书就是。 赵志皋哪会就此放过立即请求天子下一道明旨公布皇长子于明年春行册封大典的事。 天子闻此再度不吭声。 赵志皋等辞疏都要写好的时候,天子立即回复,朕想过了,之前不是因为乾清宫,坤宁宫被火焚毁吗这时候行太子册封大典,有那么一些不体面。 所以朕想过了二宫反正也要重建完成了,等完成之日,再行册封之典。 有时候明知天子在耍无赖,但也没办法。 于是赵志皋将此事交给了林延潮,林延潮则交给了工部尚书徐作。徐作心知大明将来在此一役,几乎每日蹲守在紫禁城里,加派人手工匠,催促钱粮,日夜赶造两宫。 经过徐作的努力,赵志皋上奏,于明年正月前可将乾清宫,坤宁宫重建完毕,还望天子言而有信。 事实证明赵志皋,徐作还是太天真,远远低估了天子的下限。 天子一看这几个宰相还挺听话,之前屡次催促重建进度都不见效,拿皇长子的事一催就办成了。 于是天子又下旨给户部,之前说过皇长子册立大典所用的钱粮办成了没有 朕要的不多,还是那句话给足两千四百万两就行。 以往面对天子这样无理请求,户部都只有一句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但为了皇长子册立之事,户部尚书杨俊民几乎哀声哭求,上疏说朝廷实在没有这么多钱,挖地三尺也拿不出来,恳请天子减免部分。 如此到了万历二十七年。 礼部尚书于慎行率百官叩请天子册立太子。 于慎行及百官求了一遍,然后各地官员纷纷上疏又求了一遍,此事惊动之大,实在令人咋舌。 天子闻之大怒,下旨怒斥群臣,不体上心,又来激奏。 结果百官不去天子那边,天天堵在赵志皋,郑贵妃娘家门口那骂街。 赵志皋被这么一骂,于是只能上疏求退,闭门再也不出。 随即百官又去次辅林延潮府上。 面对林延潮,百官们客气了许多。何况百官之中孙承宗,方从哲,李廷机等人无一不是林延潮的门生故吏,哪个敢多嘴。 林延潮好言安抚了百官一番,言自己会完成此事。 当初他曾劝天子适当延迟册立储位,算得上最明白天子心意,故而他除了之前因张位妖书案进宫曾提及早建太子,在百官面前作个样子外,自己给天子私信密揭上从不提早立储位半句。 但是如今也不能不写了,因为密揭在宫里有备档,将来皇长子登基是可以查看,到时候自己说了什么话,人家一看皆知。 故而这封密揭,林延潮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第一次于密揭里恳请天子策立太子。 林延潮这封密揭上后过了数日,一开始也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正当林延潮以为天子仍是无动于衷的时候,终于天子下一道圣旨给自己,爱卿心意,朕已明白,册立东宫就在这几日。 这不是密揭,也不是口谕,而是明文圣旨。 第三卷 一千三百九十三章 建储 却说林延潮给天子上密揭之前,赵志皋与林延潮在内阁里曾有一番敞开心扉的谈话。 当时赵志皋显得心事重重,异常认真,决非原来万事含糊的态度。 林延潮至赵志皋的值房后,赵志皋足足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然后才郑重其事地开口道了一句“宗海老弟,这些年老夫待你不薄吧” 林延潮默默叹了一口气道“元辅,是想让在下为国本之事向皇上建言吧。” 赵志皋抚须笑道“然也。” 赵志皋悠悠道“宗海,吾实在老迈昏庸,不堪任事了,眼下目力连奏章都看不清,只能让下面的人读给我听,即便如此听十件事,也难断一件事。老了,已是百无一用了。” 林延潮道“元辅切勿这么说,当年张文忠公因夺情之事杖责赵,吴二位,百官皆不敢仗义直言,唯独公与新建出面,遥想当年公之风采,在下今日想起依然神往。” “正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元辅,国事还是要你来主持的,皇上,百官这时候都还要倚重于公。” 赵志皋听林延潮提及当年他与张位仗义为赵用贤,吴中行求情之事,浑浊的目光中露出一丝亮色,似想起来二十年前那敢乌纱一掷在地,也要秉公上疏的自己。 赵志皋叹道“虽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但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同是内阁大臣,往日有权有势,百官则争相趋附他以图晋升官职。今日则欺人年老,百官即争相攻击以图声名,本辅到底是老骥还是神龟一目了安。至于皇上宗海,说一句话不为人臣的话,皇上至今不立国本,何尝有将我等辅臣的难处放在眼底。而今更已是将此当成了买卖来为之。” 林延潮差一点笑出声。 现在国本之事,已成为天子拿来要挟百官的筹码。 今日让工部火速修建两宫。 后天又向户部要钱两千四百万两。 下一步是要干什么 是不是要学梁武帝那样出家,然后让整个国家出钱来赎。一次不行,来个好几次。 拿国本之事作人情的天子,也是真的令人醉了。 “宗海,皇上要的,本辅给不了。但是老弟一旦上疏,却肯定有用。故而本辅恳请老弟办成此事。” 林延潮道“一旦我上疏,恐怕就要为蔡京,杨国忠之流了。” 赵志皋叹道“我知道老弟之志,要为救时宰相,可是本朝除了张文忠公,又哪有真正的宰相。不过老弟有一点却胜过古今宰相。” “哦古今宰相还请元辅赐教” 但见赵志皋笑了笑道“董江都,朱晦庵,王阳明他们可没有作过宰相。这一点老弟古往今来无人比肩。” 林延潮闻言不由抚掌大笑道“元辅,这话可不敢当。” 赵志皋抚须道“老弟为归德令,曾说过一句话功成不必在我。本辅窃以为这一句不仅是谋身谋国之道,而且圣贤之学尽在其中。” “以公利为义,以工商导利,以事功富国教民,假使国家真能如此道行之十几几十年,将来会是怎么一个样子呢而家给人足、斯民小康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呢” “这一天老夫怕是看不到了,但老夫想将这天下托付给你试一试。” 林延潮闻言想了一会,向赵志皋道“元辅” 赵志皋道“宗海,老夫拜托你了。” 有了赵志皋的这一番话,林延潮决定给天子写密揭。 其实原因很简单,赵志皋肯定是想等国本册立后,然后凭此致仕荣休。 赵志皋若荣休,林延潮即成首臣。当然林延潮不答允,很可能有敬酒罚酒的后果,赵志皋不能凭国本之事荣休,那么掉过头来卡住自己施政,变成首辅次辅争权那也不是不可能。 入阁以来赵志皋,张位待己都不错,可谓言听计从。那么自己投桃报李,一个善始善终的交班接权,避免当年张居正高拱,严嵩徐阶之事,为后来者立一个规范,也算成一段佳话。同时也做给沈一贯看,属于立德的一部分。 再说无论得君行道,君臣共治,要变法改革都离不开天子的支持。在争国本事上欠下天子人情,总好过其他事上拖欠。 林延潮在密揭里提了很多话,其中重提万历十三年时天子天坛祈雨之事。 当时入冬无雨雪,春夏间河流见底,百姓无水可汲,各地官员求雨无效。一直到了四月仍是无雨,于是天子率领百官弃轿马而不用,步行二十余里至天坛祈雨,以示求雨之诚。 沿途百姓目睹天颜无不感动。而上天因天子诚信感动,五月时果真下了雨。 林延潮当时被贬在归德,无缘见这一幕,但仍将天子祈雨之举比作当年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 栉风沐雨之言确实是林延潮在歌功颂德,因为他当年为讲官时,他知道天子最憧憬尧舜禹汤那样的治业。 至于其余君子万年,介尔景福,君子万年,永锡祚胤这样的阿谀之词,就不一一列举了。 最后于密揭之中,林延潮再三恳请天子早虑大臣之言,册立太子。 疏上后数日,没有任何回音。 不过这也正常,天子对于官员立太子的密揭都是没回应,有回应才是反常。 这日林延潮从内阁处理公事回府。 当时已漏下二鼓时分,林延潮乘坐大轿方抵至府门。 这才稍歇了一会。 忽闻圣旨抵府,林延潮读圣旨时但见虽只有短短几个字,但心底仍不胜激动。 林延潮第一件事连夜派人告知礼部尚书于慎行,让他备查前朝典制,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章程,然后告示各部百官。 派人告知于慎行后,于慎行本已入睡,但听到消息就立即起身坐轿赶往礼部,连夜查前朝典籍。 林延潮又派人告知赵志皋。 赵志皋也不介意天子绕过自己,第一个告诉林延潮,当场感激而泣。赵志皋还穿上官服与家人一起朝皇城的方向焚香叩头。 次日赵志皋,林延潮,沈一贯三位联名回奏天子仰惟皇上天性真纯,至诚髙厚,念元良之濬瑞,昭佑启之宏图,发自渊衷,断于顷刻,皇彞帝范,增祖宗世守之光,子继孙承,衍庙社万年之庆。 同时各部衙门也在准备皇长子册立之事。 不过事情又起波折,天子这一道圣旨下达后,又如同失忆了一般,一个多月不再提册立大典一字。 时各部官员以为天子又要变卦。 不少官员又生上本骂街的冲动,赵志皋,林延潮一面安抚百官,一面上密揭催促此事。 终于天子下定决心。 三月初七日,天子下册立册封本予内阁,选定本月十五日举行太子册立大典。 闻此消息,赵志皋立即告知群臣,并让林延潮连夜起草册立诏书,京城内外官员闻此无不欢欣鼓舞。 消息传至慈庆宫,皇长子喜极而泣,孙承宗,李廷机等人也陪着皇长子默默流泪。 次日,赵志皋,林延潮,沈一贯与六部九卿廷议。 赵志皋将册立太子诏书给九卿商议,九卿以为林延潮所起草的册立的诏书文辞用典无不妥当。 同时廷议九卿一致决定册立诏书诏告万民后,再进行大赦天下。 死罪罪轻者改为流放,流放改为徒刑,徒刑改为杖刑,杖刑以下赦免,并清理庶狱,蠲免赋税。 一切恩典随着太子册立后一并传至各州县官员,惠及百姓。 从初七至十五日,这下诏至册立的时间实在太短,但官员们对此不敢有丝毫异议,就怕时间一长,天子又搞事故而各衙门都忙得是鸡飞狗跳。 这几日官员们所呈给天子的奏章也是满满的歌功颂德之词,整个天下呈现出一等太平盛世的气象,为了皇长子册立大典添加了不少欢乐祥和的气氛。 期间天子也颇为关注,数度下旨催问内阁册立大典的进度。 至于内阁里三位辅臣都忙着操办此事,一把年纪的赵志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了皇太子册封事,但在这个时候却是很不争气地再次病倒了。 故而内阁大事都压在了林延潮,沈一贯身上。 还好这两位阁臣都是精明能干,任何千头万绪的事都能处置的井井有条。 到了十一日,林延潮,沈一贯正在阁内吩咐礼部,光禄寺,鸿胪寺官员,太子册立典礼的事。 沈一贯言道“洪武永乐之时,皇太子册立之仪到三殿之上受册宝,宣德嘉靖以后改为至文华殿受册宝。但种种典礼仍在三殿之中举行,眼下三殿皆被焚毁,你们一部二寺议得当补救” 礼部左右侍郎分别是冯琦,朱国祚,光禄寺卿书李植,鸿胪寺卿为张栋。 四人对望一眼,左侍郎冯琦上前禀道“回禀阁老,我们几位议了一阵,以为有二等,一是在皇极殿原址上重新搭建棚屋,以为替代。二是将册封典礼一并移至文华殿举行,一切典礼从简。” 闻此林延潮,沈一贯二人都是沉吟不语。 “依沈阁老之见呢” 这个问题实在有难度,从简有可能得罪皇太子,从繁又可能令天子不快。 沈一贯言道“依沈某一管之见一并移至文华殿可以节用,且古礼甚为繁杂,还是从简为佳。但搭建屋棚再行大典,也是完备之意,此亦可。不知次辅意下如何” 林延潮道“沈阁老之言可谓万全之策,从简也是从权从宜,眼下距册立之期紧迫之至,再搭盖屋棚已来不及,且惊动宫里也是不妥,那么就一并移至文华殿举行吧。” 众人闻此一并称是。 光禄寺卿李植,当年因反对申时行而罢官十年,他与林延潮素来不和。眼下见他如此轻易的听从了沈一贯之见,满是不屑之意。 看来林延潮这次辅当得也不过如此,果真有当年申时行那和事佬的风范。 众人又议了数件事,将大典流程拟成奏本,再一并合奏。正当议得差不多时,中书官李俊带着大一票人急匆匆抵至。 李俊一赶至内阁,即向林延潮,沈一贯施礼道“两个老先生,皇上有旨意。” 众人见李俊神色凝重皆然心道,这离册立大典没有几日了,难道天子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了。 中书官李俊双手捧旨,林延潮取来一看。 林延潮见此沉默不语,递给沈一贯。 沈一贯见此泛起怒色。 但见李俊道“两位老先生,太子册立之事,所需的钱粮尚未完备,恳请两个老先生立即改票,择日再举行册立大典。” 听闻到此,但见在场官员们,内阁中书舍人,阁吏们无不色变。 这明旨都已经颁布,什么事情都议论好了,天子在这个时候竟然要延期 林延潮身旁的王衡等阁吏已是急得面红耳赤,甚至已有官员因此差一些晕厥过去。 从古至今,从没有一个太子册立的有如此艰难的。 竟然有如此儿戏之事。 但见李俊对林延潮道“此事还请林老先生与沈老先生立即改票。” 林延潮闻此皱眉,而一旁的沈一贯则道“此事还需先行禀告首辅再行议定。” 李俊道“赵老先生已是病重,将一切阁务都交由两位阁老定夺。再说此事急如星火,一来一去已来不及了。” 沈一贯闻此没有再说。 李俊上前一步道“阁印就在阁中,还请两位老先生立即改票,此乃圣意” 李俊身后十几位司礼监,文书房的太监都纷纷尖声言道“还请两位老先生立即改票” 但见林延潮从沈一贯手里取过圣旨道“此事不必禀过首辅了。” 说完林延潮双手捧旨道“请转告陛下,臣万死不敢奉诏此旨封还陛下” 李俊闻此退后一步。 满堂官员都说不出话。 北宋时,外制官封还词头乃寻常事,到了明朝了内阁大学士也有封驳大权。 对于天子圣旨认为有不妥当处,宰相可以拒绝执行 但见林延潮道“圣上以俭德先天下教子孙,即钱粮未备,服御稍欠,不失为帝王盛德。但册立之期已近,各衙门无不筹备此事,京城内外百姓闻无不喜胜,一旦稍有变动,必令天下臣民陷入无端猜疑之中。” “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圣王一言传之万古,轻加拟改,必陷明主于有过之地,惟皇上俯赐谅察,仍依前定吉期,从俭从简,亦不为失,适足以光扬圣德也。” 李俊不由自主地中从林延潮手中接过封还的圣旨。 但见林延潮将方才草拟的奏本道“臣等体察圣上之意,早已拟将典礼从简,以为节省钱粮,这是礼部,光禄寺,鸿胪寺草拟奏本,尚未具名,还请公公呈上先行御览。” 百官闻此心底都是激动不已,他们不仅佩服林延潮大胆耿直,居然在此刻封还圣旨。 而且他与沈一贯早就料到了天子会借口钱粮不足的事,让皇太子册封议改期,所以他们事先将一切典礼安排的从简从宜。 李植也是一脸惊愕之余,看向林延潮的目光渐渐也有不同,特别是相较一旁的沈一贯而言。 乾清宫中。 郑贵妃在旁不断以巾帕拭泪,天子也是眉头紧皱,长吁短叹。 田义,陈矩二人则跪在一旁。 这时李俊返回了宫中。 “回禀陛下,林老先生言万死不敢奉诏,诏书封还,这是奏本。” 天子闻言接过奏本看过,但听郑贵妃哭声欲响。 而一旁之人无不有暗喜之意。 天子看完林延潮的奏本,又看了典礼草案,虽说一切从简,节俭用度,但其余无不完备。 见此天子心底未尝不松了一口气,但在郑贵妃面前却是长叹道“此乃众意,纵使朕乃九五之尊,也不可违背,贵妃你可看到了。” 郑贵妃垂泪不语。 天子走到郑贵妃身旁手抚其背道“朕虽不能如孝宗皇帝那样只娶一人,但朕答允你此生只钟爱于皇贵妃你一人。” 郑贵妃道“后宫佳丽三千,臣妾得陛下一语如此,此生夫复何求。陛下心意臣妾已是明了,其余一切皆由陛下定夺好了。” 天子点了点头对田义,陈矩道“朕收回前旨,再下一道旨意至内阁,言朕意已决,皇太子册封仪如期举行。” “皇上圣明” 田义,陈矩等无不叩头言道。 圣旨下达,百官无不长出了一口气,众人无不佩服林延潮在这时候的明断。 皇长子的册立大典如期于十五日在文华殿举行。 是日,皇长子朱常洛身着冕服入文华殿,于百官面前,向天子行大礼并受册受宝。 授宝时本来当由首辅赵志皋转交给太子,但赵志皋因病在家,于是改由次辅林延潮授宝。 谕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时,林延潮亲眼见到皇长子脸上涌过复杂的神色,此中心情实难以言明。 册立大典后,孙承宗,李廷机连夜来至林延潮府上转告了皇太子的谢言,非次辅,孤此生无望为太子,此恩此德此生不忘。 林延潮笑了笑让孙承宗转告太子一些恭贺的话,并告诉太子入主东宫不过走出了第一步这样的话,盼他慎行勤学将来成为一位贤明之君。 至于林延潮办成了皇太子之事,赵志皋也是很守信用,上疏向天子要求致仕。 连上三疏后,天子见赵志皋其意甚诚,以密揭询问林延潮的意思。 林延潮却上密揭言不可。 于是赵志皋的辞疏没有通过。 但是赵志皋为了表明态度,也不给天子打招呼,直接搬出京师返回浙江老家。 当时门生们问林延潮要不要索性准许赵志皋辞疏,如此自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首辅了。 林延潮却不肯,仍是保留着赵志皋的位子。 众门生都是无比佩服,人家都是嫌官升得太慢,唯独林延潮则是害怕升得太快,在此唯有感叹一句,我的恩师实在太稳健了。 五月时,已动身返乡的赵志皋进中极殿大学士,加官太子太师正一品。 这是林延潮所提议,赵志皋在任上完成建储之事,并以此职致仕,可谓荣归故里。 赵志皋写信感谢林延潮,在自己回乡的时候,还给了他如此一个名位。 如此赵志皋也算了却心愿。 眼下虽说赵至皋仍居首辅之位,但他已是回乡,实际上林延潮以次辅执首辅之事。 朝参日,四更天。 宫门之前,灯火通明,照得犹如白昼。 官员们大声谈论着。明军在朝鲜两败倭寇,倭人求和,岁贡百万白银。 至于播州之杨应龙连连求和,皆为明廷严词拒绝。 杨应龙绝望之下言如今朝廷不容我,只有舍命出綦江,拼着做。于是杨应龙率众八万攻克血洗綦江,明军五千全军覆没,全城百姓被屠。 这时朝廷用李化龙为湖广,四川,云南贵州总督,合数省之力围剿。明军调派朝鲜之战屡次奇功的刘綎,麻贵为将,从朝鲜行路数千里入播州平叛。 此外朝廷不断拨粮拨银,还以各省一半矿税改作军饷,李化龙从容地从各省调集了二十余万大军进剿播州。 杨应龙连战连败,明军以刘綎部最为骁勇,其鲁密铳已是大规模装备于驻朝明军,并在第二次平倭之战中大显身手,此番又用于杨应龙身上。 于是有了刘挺率五千孤军于娄山关大破杨应龙数万人马之事。 娄山关被刘挺攻破后,播州无险可守,杨应龙退守海龙囤,成为困兽。 娄山关大胜,杨应龙授首,指日可待。 闻此战大胜,朝中大臣无不扬眉吐气。天子龙颜大悦连连下旨嘉奖前线将士,亦赐林延潮步辇入宫。 这几年朝鲜,播州大胜以及建储定心,又加之不少提倡事功的年轻官员被提拔,使得朝堂上下气象有所改变。 年轻的官员们慷慨陈词谈着播州事,谈着建功立业,谈着变法中兴。 不少老成持重的官员们闻言有些皱眉,国家积弊未除,两度出兵令国库空空如也,林延潮所言变法新政口号喊得很响亮,却丝毫未见端倪,张位,赵志皋辞相后,林延潮除了建储之事,对天子一直是言听计从,这样也敢谈中兴大业。 但见御河边,年轻官员与一旁谈着道德文章,朝廷人事的官员显得格格不入。 正在此时,有小吏骑马而至,大声呼道“次辅官轿就要到了,诸位大人快快引避。” 众官员闻此纷纷熄灭烛火,然后来至御桥边等侯。 但见数十羽骑举着火把在前开路,其余随员仆役浩浩荡荡随轿行来。 八人齐抬大轿内,林延潮正在秉烛批改公文。 写了一半,林延潮搁笔从袖中取出一枚银币,这是学功书院铸的万历新币。 1792年以后,一美元相当于二十四克白银。 而明朝一两白银则为三十七克,一两银子相当于后来的一块五美元,也就是说七银三铜所制的万历银元等价为一块五美元,其中利差就是铸币税。 而之前林延潮给张位的西班牙银币,被称为十字银币。 银币上有十字盾徽,及狮子,城堡等图案,参考可见西班牙国徽中间。自隆庆开关后,这样的银币大量流入广东,福建。 十字银币的做工还是很粗糙的。 到了十七世纪改为机器冲压的银币,这才拉开了差距,这样的银币左右刻上海格立斯银柱,这也被刻在今日西班牙国徽的两侧,故被称为双柱钱。 虽说现在西班牙人还未点出双柱钱的科技。但以十字银币而论,重二十七克,含银二十四克,含银量接近九成,比之万历银币成色胜过不少。 如此万历新币放在国际贸易之中肯定吃亏,不过放在国内还行。 老百姓拿万历银币缴税,官府可以不收火耗,但西班牙银币就不行了,哪怕你成色比我好。 但这也有问题,地方官府收火耗为明里暗里的收入,若朝廷将铸币权收回,此举必遭地方官员阻扰。 此中弊端可以参考历史上的火耗归公,不过林延潮不会立即着手此事。 因为这些都是次要的,林延潮眼下最重要是将日本,朝鲜都纳入明朝的白银贸易体系之内。 倭国的石见银山正值当打之年,年产白银百万两,仅一个石见银山即等于明日贸易总和。 国家用丝绸瓷器茶叶兑换倭国的白银,来促进国内的通商惠工。等到贸易流通之时,七银三铜的弊病自然而然就会显露的清清楚楚,那时再革此陋习。 这也是自己当初与郭正域所云,国家的事放在天下来办的思路。 正当林延潮想着此事时,大轿已至宫门前。 林延潮下轿时,但见百官齐是跪拜行礼,林延潮点点头。 随即宫门开启,林延潮又换乘步辇直入宫中。 早朝之后,林延潮方至阁内。 这时候王衡向林延潮道“阁老,邹山长来信。” 林延潮点了点头,将政务先推至一边,从王衡手里接过邹元标的信看了一遍不由皱眉。 信中说了什么 原来邹元标向自己举荐李三才入阁。 东林书院。 东林书院已办近十年。 作为理学正宗的东林书院,这些年也培养了不少读书人。 但东林三巨头邹元标,赵南星,顾宪成而言,未免空怀抱负,却不得不于林下教书。 这日三巨头于桃花树下饮酒联诗。 但见赵南星道“张新建去位,赵兰溪归乡,眼下朝中阁臣独林侯官,沈四明二人,朝野有增补阁臣之议,听闻林侯官亦在这月内要举荐阁臣了。” 邹元标道“林侯官这一次倡议建储,可谓有大功于社稷百姓,眼下赵兰溪归乡,他肯提议增补阁臣,不大权独揽,实在是难能可贵。” 赵南星笑道“若他不提议增补阁臣,那么满朝清议怕也是要批他擅权。” 众人都是笑了笑。 赵南星道“这一次林侯官入阁,山长为其中奔走出力甚多,眼下也是到了林侯官投桃报李的时候了。” 邹元标道“诶,我举林侯官入阁乃是出自公心,岂是出于权位之私相授受之意。” 赵南星想了想道“山长,内阁为政本之地,我们不争岂可拱手让人,如此又何谈正本清源之前张新建招权示威,排挤清流大臣,此实为前车之鉴,眼下又听说沈四明欲汲引朱山阴入阁,若是我们不推举贤良,恐怕” 邹元标微微笑了笑道“梦白言之有理,我也并非迂腐之人,你们二人心底可有什么人选” 赵南星道“吾举沈归德。” 邹元标道“沈归德之清名天下皆知,我当向林侯官举荐之。” 这时候一直不说话的顾宪成出声道“兰溪、四明木偶也、山阴、新建婴儿而已,吾以为朝中唯足所虑者独侯官一人。” 此话好大的口气,换了旁人肯定惊呆了。 赵志皋,沈一贯,朱赓,张位等内阁宰相顾宪成眼中不过木偶婴儿,在顾宪成眼底唯独所虑唯有林延潮一人。 而顾宪成的身份是什么 不过是一名教书先生而已。人说山中宰相,顾宪成竟是操控宰相人选,不是比宰相厉害十倍。 “那叔时的意思” “眼下之势,沈四明难遏林侯官,内阁不可令一人独大,必然举一人入阁来均衡,吾举淮督李修吾。” 邹元标,赵南星都是看向顾宪成。 赵南星道“淮督这几年治河确实卓有政绩,而且又诱杀税使陈增,实是我辈中人,但他与林侯官素来不和,推举他入阁,怕林侯官不肯。” 顾宪成正色道“宰相之位岂可怀授受之私心,唯有凭公心为国举才,林侯官若不肯,即是有私。” 赵南星有些犹豫,但见邹元标道“叔时之言,吾虽不能完全认同,但也有道理在其中。” 邹元标道“眼下林侯官门生遍布朝堂,朝野间不知有多少读书人为他发声,长此以往怕是又要出一个张太岳。故而叔时所言举淮督入阁,我实认同。” “但林侯官肯定多半是不肯的。” 邹元标笑了笑道“未必,我先不提沈归德,而荐淮督李修吾入阁,我等看一看林侯官之雅量如何” s:这两章查证吉利大学宋立杰所作论文理身理国沈一贯研究较多。 第三卷 一千三百九十四章 一品 雅量? 何为雅量? 用后世老郭的话来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劝你大度的人,这种人你一定要离他远一点,不然雷劈他的时候,会连累到你。 这就是林延潮看到邹元标向自己推举李三才入阁的第一反应。 什么叫雅量?什么叫大度?我呸! 不仅林延潮不喜欢李三才,沈一贯肯定也不喜欢。 不过自己当初入阁确实承了邹元标的情。林延潮若是拒绝李三才入阁,就会有与东林书院为首的清议撕破脸的危险。 林延潮有些陷入两难之地。 傍晚时一场疾雨骤雨,仅仅让午后的暑气稍稍退去。 京师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在屋外纳凉的百姓。 眼下林延潮私邸里。 他几个心腹门生皆在。 第一位是孙承宗不用多提。 第二位是方从哲。 原先翰林院掌院曾朝节升任吏部左侍郎后,他以侍讲学士的身份掌翰林院事,同时还兼着新民报主编的身份。 第三位是同为皇太子讲官的李廷机。 还有国子监祭酒叶向高,义学侍郎萧良有。 他们正好是林学四达,再加上一个‘门生长’孙承宗。随着林延潮为‘首辅’,他们五人自也是水涨船高。 但见在炎夏之时,五人也是汗如雨下,这时林府下人给他们端了一碗冰镇蜂蜜绿豆汤。 几人喝下肚后,身上肚里这才稍稍有了些清凉之意。 方从哲用浸湿的巾帕擦好了脸上的汗,放在一旁的盆中。 他道:“方才说到哪里了,是了,本朝阁辅之中首推三杨,次则李,刘,谢三公。常言道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这李,刘,谢三公指得是孝宗皇帝的三位阁臣,李东阳,刘健,谢迁。 这句话说得是李东阳善于谋划,刘健善于决断,而谢迁则喜欢长篇大论。后世里以谢迁评论最高。 孙承宗在旁以扇直摇,并不置一词。他明白方从哲比自己更善揣摩林延潮心意,之前管仲入儒之说,正是由他倡议。 方从哲在朝野中很有影响力,因此更进一步得到林延潮赏识,眼下他突发此论,联想到朝野风传的增补阁臣,必有深意。 萧良有又饮了一碗绿豆粥,然后问道:“此话大家都听过,具体怎讲?” 但见李廷机接过话头道:“据说刘公性子急躁,好打断人言,故旁人与他说不了几句,李公性子温和,不欲与人辩,故他与旁人说不了几句,唯独谢公能言善辩,方有此一说。” 众人闻言都是大笑。 李廷机笑道:“吾之戏言,诸位不必当真。本朝宰臣以文章领缙绅者,杨士奇后唯有李公。李公善诗,为刘公忌之,闻人学诗,则叱之曰‘就作到李、杜,也只是酒徒’。” “但要说起李公之后,就要推许次辅了。次辅未入阁之前,文章已冠绝天下,反而在宰相后,已经很少写文章,连经学也从不与人谈论了,说来实在可惜。” 但见方从哲微微一笑道:“次辅今日是以大笔写春秋也。方才九我有一句话我甚为认同,在李,刘,谢三公中,我也最推崇谢公。“ “当时同在内阁者,刘公敢于任事,故谢公之谋断皆出于他,这是刘公断,而李公长于为文,而谢公之典章都多于他,这是李公谋。唯独谢公于其间,不激不随,辅成盛治也。” 说到这里,萧良有点点头道:“说起来次辅不激不随,确实有谢公之风范。” 方从哲正色道:“说来说去,当年谢公能成贤相,也是有刘,李二公为臂助。” 方从哲一言一句都是把握着流程,孙承宗饮汤之间,深感整个会谈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眼下赵兰溪归乡与去位无二,恩师实已为首臣,阁内辅臣唯有沈四明一人。沈四明皮里阳秋,心思深沉,当初伯修,周望,礼卿都因他而罢官啊。” 孙承宗听着脸色一黯。 当年天子借沈一贯之手清理皇长子这一系的人,焦紘等皇长子讲官被罢免,还牵连至袁可立,陶望龄,袁宗道等等。 孙承宗受此重挫,方知何为‘圣意难测’,重新回到林延潮身旁。 而今方从哲重提此事,孙承宗脸上有些不好看。 其实不仅是孙承宗,叶向高也对沈一贯多有不满,当初馆选时,沈一贯为了抬举他的门生,令叶向高差一点无缘翰林。 但孙承宗却不急不躁地道:“依中涵的意思,大有将次辅比作谢公,然后从朝野中选给德高望重阁臣辅之之意?” 方从哲闻言不置可否。 正说话之间,林延潮从内堂步出,众人赶忙起身相迎。 林延潮笑道:“诸位在议些什么?” 方从哲笑道:“也没什么,近来朝野上增补阁臣的闲论许多,咱们茶余之时聊一聊。” 林延潮抚须一笑,然后坐在太师椅上道:“这样的话我也想听一听,不知几位心底有什么人选,不妨说出来,大家议一议,权当是个笑话。” 众人都是附和地笑着,然后重新坐下。 在任内阁大学士对入阁大学士是有引荐之权的,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张居正引荐了潘晟,余有丁,申时行引荐赵志皋,张位,王锡爵引荐沈一贯。这一次赵志皋走了,就没有引荐阁臣,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话在皇帝那边没有分量。 赵志皋没有引荐,那么林延潮的态度至关重要,这事关政本稳定。 这时李廷机起身道:“学生先推举一人,前礼部尚书朱山阴,此人为官虽没有棱角,但在朝中人脉极广。而在当今浙籍官员中他的声望,仅次于沈四明。”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李廷机提及朱赓丝毫不出他的意料之外。朱赓与自己交情很好,与沈一贯交情更好,而且这次连申时行都写信给他与沈一贯举荐朱赓入阁。而且朱赓入阁后,可作为自己与沈一贯间的缓冲剂。 方从哲出声道:“朱山阴为官没有棱角,既是他的优点也是缺点,朝野大臣里那些人都觉得朱山阴太圆滑,恐怕难以责难陈善啊。” 李廷机笑了笑道:“中涵所言极是。” 方从哲问道:“稚绳,意下何人?” 孙承宗道:“吾觉得前礼部尚书沈归德可以胜任。沈归德乃三朝元老,中州大儒,官声一向很好,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朝堂之下,支持者皆甚众啊。” 林延潮微笑道:“沈大宗伯,那是吾旧相识了。” 林延潮为礼部右侍郎时,沈鲤已是礼部尚书,若不是当年一直被申时行压着不能出头,沈鲤早就入阁拜相了。 萧良有道:“可是沈归德虽是为人端正,却与吴县不睦,若他入阁,沈四明那边怕是不肯。” 没错,引荐阁臣,除了林延潮外,也需考虑到沈一贯的意见,内阁宰相里的异论相杂可不是自相残杀。 “以占心底有什么人选?” 萧良有闻言道:“回禀次辅,下官举礼部尚书于东阿,他先后两度任大宗伯,迄今一任数年,在朝中也一直是次辅的左右手,同时在清流中名声也好,论资历,当年他与沈归德一并任过天子的讲官。” “而且沈四明对他虽无好感,但也不至于反对。若真有欠缺,在于为官以来不搬弄是非,也没有到处结党,实力上有些不足。”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看向叶向高,对方道:“学生以为于大宗伯可以胜任。” 至于方从哲也是表态支持于慎行。 孙承宗看得明白,从方才入座起方从哲即推动此事,想来于慎行早已是他心中人选。 面对众门生的意见,林延潮笑了笑道:“此刻推于大宗伯入阁,是不是太急切了些。” 闻此方从哲脸色微变。 “恩师是担心廷推有难处?还是圣意?” 林延潮道:“我知道诸位的意思,于大宗伯确实是最好人选,但却不是现在。” 于慎行支持林延潮,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于慎行一旦入阁,林于二人抱团,沈一贯就被边缘化了,此举必然引起沈一贯不满,甚至天子也会有所警觉。 众门生微一思索即明白林延潮的用意,此刻心底唯有以‘稳健’二字来形容恩师了。 “那么恩师之意?”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人,然后笑了笑道:“这几日无锡东林书院的邹山长,前相国王太仓都致信于我,同时举荐了一个人。” 众人吃了一惊,一个是邹元标代表的东林书院,这几年东林书院势力很大,并不断往操纵庙堂舆论的方向靠拢。还有一位则是虽在朝野,对天子仍有莫大影响力的前首辅王锡爵。 “东林邹山长和王太仓他们可不是一路人,能得之举荐的不知是何方高人啊?”萧良有好奇问道。 林延潮道:“淮督李修吾。” 李三才是翰林吗?不是。 淮督出任内阁大学士,有这个先例吗?从来没有。 但是李三才背后的人份量倒是不小。 林延潮道:仅邹山长一人来信也罢了,王太仓也是有意无意间也在试探我的态度,你们说如何是好?” 众人都是点了点头。 方从哲道:“当年王太仓当国时与恩师不和,以至于有了礼部焚诏之事。” “但后来王太仓下野前向天子推荐过恩师。朝野纷传他大致的意思,是他的路走错了,唯有恩师的路才能救天下这个意思。”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此事王太仓从来没有与我提过一次,想必是他的君子之风。” 李廷机笑道:“既然君子总是能在背后说好话,然后恰到好处地传到人的耳里。” 众人闻言都是大笑。 孙承宗心知王锡爵,邹元标当年都支持林延潮入阁,眼下林延潮已几乎等同于首辅了,那么于情于理都要回报他们。 但是……让李三才入阁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孙承宗问道:“恩师真的青睐于淮督入阁吗?” 林延潮笑道:“不过拿出来说一说,尚未有所决断。” 众人闻言心底都松了一口气。 但见林延潮呷了一口茶道:“常言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且看容颜便得知’,我今日观诸公气色不错,看来近来颇为得意。” 方从哲等笑道:“这多亏了恩师的提携,我等方有今日。” 林延潮笑道:“人之境遇就如波涛般时浮时沉,眼下本辅虽身居高位,但何尝不是如履薄冰。若我有离开官场之日,朝堂之上就要靠诸位维持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耳朵都竖了起来。 但见林延潮话锋一转道:“眼下太子已是正位东宫,那么詹事府就不可空虚,本辅知道以往大家都视詹事府为虚架子,作迁转之阶,但眼下已是不同。” “本辅已与沈阁老商议过,詹事一职暂时不设,稚绳你以少詹事掌府事,执掌詹事府。” 让孙承宗以少詹事掌府事,等于一口气连升数级,成为正四品官员,而且还是东宫讲官之首席。 当然这个阵容,还是寒碜了点。 东宫属官最高阶的当然要算,从一品的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 接下来是正二品的太子少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正三品的太子宾客,不过这些早已沦为虚衔,而不具有实际意义。 真正作为东宫属官,当论詹事府。 詹事府最高官员为正三品的詹事府詹事。 林延潮,沈一贯揣摩皇帝的意思,作为一名低配‘太子’,詹事这个待遇肯定不能给。 所以才让孙承宗以少詹事掌府事,掌管起整个詹事府来。 当然詹事府的人员,也是要减配的。 然后叶向高卸任国子监祭酒作为太子讲官,至于李廷机则从太子讲官出为国子监祭酒。 李廷机是潜邸讲官,这身份无论如何是变不了的,出来任官也是扩大人脉。至于叶向高由国子监祭酒改作东宫讲官亲近太子,镀一镀金也是好的。 这些前途安排是林延潮与他们私下一一说的,闻此人人脸色都有喜色。 唯独李廷机一人面色凝重。 林延潮不由纳罕问道:“九我有何顾虑吗?” 但见李廷机道:“恩师以太学托付学生,学生有些……” 林延潮开始以为李廷机要说些不敢胜任之言,哪知李廷机却正色道:“眼下国子监陋规积习甚多,若不革除积弊,学生恐怕难以胜任。” 林延潮微微惊讶,自己抬举他如此美差,李廷机竟说他不愿赴任。 李廷机平日相处都是不露锋芒,甚好说话的样子,现在这样着实出乎林延潮的意料。 林延潮道:“九我素来少有这般,你说说看吧!” 但见李廷机正色道:“学生以为,要革除积弊首要在于扩大名额以罗异才,不再以经学取士为绳,效仿有贞学院一般。” “其次严禁差授以杜请托,同时不许百姓捐粟纳监。” “再次申禁罚钱以一赏罚。” “再次勤奋课诵以修职业。” “再次减少差务以尚实学。” “再次务复查押以警游荡,按监规:监生于各衙门办事者,每晚必回监,不许在外宿歇。” 说完林延潮不由对李廷机刮目相看。 当即林延潮笑道:“一切都依你,尽管放手去为之吧!” “学生多谢恩师!”李廷机得林延潮答允即行离去,脸上情绪波动始终平静。 下面就是增补阁臣之事。 八月,正是炎暑。 林延潮,沈一贯二人联名上疏给天子请求增补一二阁臣。 这酝酿已久的事,终于摊在明面上了。 上疏后次日晚上,林延潮值阁,这时候宫里传谕至内阁。 天子的圣旨上问对于阁臣人选,内阁有无举荐的。 此时正值禁宫深夜,沈一贯并不在宫里,其实天子这也是问林延潮一个人的主意。 林延潮一面看着圣旨,一面拿着蒲扇扇风寻思良久。 赵志皋走后,林延潮‘当国’数月,将国事处置的井井有条,但即便如此也不是他与天子谈条件的时候。 他现在也是宰相,自也能从天子处境体会天子的心思。到了天子这位子最怕就是失控的感觉,所以要把一切紧紧抓在手中。 最后他以密揭回复天子。 而这个回答堪称林延潮政治生涯的点睛之笔。 因为他举荐了一个谁料想不到的人。 林延潮的密揭到了天子手中时,他正在撸猫。 眼下赵志皋去位,内阁仅剩林延潮,沈一贯二人。林延潮到底会推举什么人入阁,对于天子而言也是好奇心满满。 这也是关乎天子以后如何用林延潮的问题。 对于君臣间这样互相猜心思的博弈游戏,嘉靖皇帝是一位高手,当今天子也自认为自己不差。 天子打开林延潮的密揭一看,但见上面只有三个字。 天子看到这个人名后,抚猫的手一松,此举令怀中的狮猫好奇地看了一眼主人的神情,眨巴眨巴了眼睛。 天子出了一会神,然后重新看向这封密揭,但见这个人名是‘王锡爵’。 王锡爵是前首辅,他回朝后,林延潮就是要退居其下。林延潮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是王锡爵本人又是本朝所有阁臣中,天子最器重的一位。 之前王锡爵因三王并封之事,弄得几乎名声败坏。但今时不同往日,皇长子已是入主东宫。天子对于王锡爵当年给自己背锅也很感激,很够意思地在太子册立后给了王锡爵一道圣旨,上面写‘册立朕志久定,但因激阻,故从延缓。知卿忠言至计,尚郁于怀,今已册立、冠婚并举,念卿家居,系心良切,特谕知之’。 而今林延潮提及王锡爵入阁,着实令天子心中思绪翻涌,他要如何决断呢? 数日之后,天子于增补阁臣之事一字不提。 此颇为出乎林延潮意料,难道选个阁臣也要如国本那样来给三请五请不成。 此时朝鲜已平,议和达成。 因倭酋丰臣秀吉病死,其子继任为关白。丰臣秀吉死去留下五大老辅政,其子年幼无力主政,为免明军窥视并乘胜伐倭,倭国上表向明朝称臣。 倭国称臣之事,传到明朝。 朝野上下欣喜非常,倭国作为不征之国,当年太祖成祖对其也是无可奈何,而今却向大明称臣,这可谓是旷世武功。 天子龙颜大悦,连兵部安排的献俘大典也免了,将倭人俘虏尽数放归其国。 天子当即给石星加少傅加太子太傅,以奖赏他在平朝之战中运筹帷幄之功。 石星也是自信爆棚,朝野上下也将他视为如杨一清,杨博一样的名臣。 在另一边明军在播州连战连捷,团团包围杨应龙的老巢海龙囤。 杨应龙见明军势大插翅难逃,于是决定与其爱妾周氏,何氏一起自杀,结果却为其子杨朝栋,其弟杨兆龙死命救下。 杨应龙与其子其弟抱头痛哭,其子言明朝天子未必会赶尽杀绝,不如出城投降勉强一试。 杨应龙答允然后率全部人开城向明军投降。 总督李化龙闻之连夜派人骑快马向天子告捷。 天子闻讯后,于宫室犹如奔马般疾走了半个时辰,然后下旨给林延潮问他治播方略。 林延潮是这样回复,杨氏一家起于唐干符中,杨端应募,长子孙焉。历宋、元皆授世官。本朝因之。杨氏一家在播州日久深得人心,必须全部移至京师,不过念起投降可网开一面,只诛首恶,余者可放一条生路,徒辽东戍边,以示圣主宽宏之恩德。 至于播地分为二,其中一地归四川曰遵义,属贵州则曰平越。 同时对两地进行改土归流,然后缔结人心,同时派官员安抚安氏。 天子虽觉得林延潮此举太过宽厚,但因安氏仍是明朝心腹大患,所以一切依林延潮意见。 随即天子又下旨给林延潮言,平播功大,乃平定一国,开强展土,奇勋懋績,赏内无一,当封侯伯世爵……不尽宣扬,何以显忠劳之臣,血战之将传行天下后世?先生每可体朕意,详拟改票来有。 林延潮体从天子之意,当即将刘綎封为伯爵,虽说流爵不是世爵,但仍作为奖励武人进取之意。 天子见林延潮尊旨办事很高兴,要是其他文臣肯定为武将不可轻易封爵搬出一大堆借口。 这也是林延潮的本意,李如松,刘綎,麻贵等明军将领,对林延潮这位不歧视武将的阁臣都是心存感激。 九月杨应龙以及从犯两千余人尽献俘阙下,天子再度登上午门城楼,接受了林延潮为首的百官朝贺。 天子志得意满,高兴非常,并于城楼上颁布了平播大诏。 朕缵承洪绪,统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苟非元恶,普欲包荒。属者播州小贼杨应龙…… ……于戏,我国家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困不援;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兹用布告天下,昭示四夷,明予非得已之心,识予不敢赦之意。毋越厥志而干显罚,各守分义以享太平。 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午门城楼下的百官万民闻此无不激动,随后杨应龙被拖至灯市口处斩,其余从犯两千余人皆带枷绕城一绕,然后发配辽东。 次日皇明日报,新民报,天理报将此平播大诏刊之传遍四方,士民无不振奋,四夷无不胆寒。 万历坐步撵由十几名太监抬着缓缓走下午门。至于太子则亦步亦趋跟在天子身后。 今日如此场合是太子第一次陪同天子接受百官的朝贺。 林延潮,沈一贯等九卿皆着吉服在城楼下一并向天子行贺礼。 “平播之役全仰仗吾皇圣武昭宣,揽独断之上谋,不以众嚣而微动,决进剿之长策,虽小败却弥坚,故疆吏有所依凭,军资有所请给,功罪有所分别,以致穷取奇捷,超古震今,威加四方!” 天子闻言龙颜大悦道:“诸位爱卿亦有其功。” 林延潮继续道:“臣愧不敢当,臣有一言向禀告陛下。” 天子笑容满面道:“朕今日很高兴,正要回宫接受嫔妃们的庆贺,林先生长话短说吧!”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眼下两宫已毕,倭国播州已平,又多了倭国岁贡百万两之银,太仓之困实已缓解,矿税实已不必再行,臣请陛下撤回派至各省的中使,废除矿税负,使商路畅通,纾困于百姓。” 顿见天子笑容少了大半。 林延潮知道在这个时候进谏,并非是一个很好时机,很容易惹天子不悦,但为官有时候当圆滑,有时候又不能太圆滑。 天子看向林延潮道:“朝鲜,播州之役若非林先生运筹帷幄,朝廷焉有今日之风光。” 林延潮道:“这都是列祖列宗庇佑,臣仰仗陛下之洪福,三军用命报答君恩,臣不敢窃据其功。” 天子道:“林先生,你是治世之才。” 说到这里天子转身对身后的太子言道:“为人臣者,德,才,忠三者实难兼备,如林先生这样的,可以为百官表率了。” 太子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向天子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说到这里天子对林延潮道:“你功劳在朕心底,其余不用多说,几日内就会有旨意下达。” 听到这里林延潮哪不知天子的路数,仍是道:“臣谢过陛下,但矿税不可不废啊。” “太急了吧。” “矿税不废,臣又如何能在五年内使商税为国入。” 天子微微笑道:“林卿,朕今日实已疲,此事以后再议!” 林延潮还欲再言,但见天子已是起驾离去。而太子见此向林延潮点了点头,也跟上天子仪仗。 看到这一幕,林延潮默立良久,一旁于慎行上前道:“次辅,改日再劝吧!” 林延潮回过头对于慎行道:“天下之任,何其重也。仆敢不兢兢业业,如何能一日拖一日呢?” 数日之后,炎夏过去,一场秋雨过后,京城里终于有了几分凉意。 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午后。 紫禁城城头盘飞的雀鸟依旧如常起起落落。 李俊手捧着黄包袱与十几名太监至内阁宣旨。 林延潮一见李俊有些出乎意料,自上一次天子要暂缓太子册封后,李俊已很少如此大张旗鼓。 哪知李俊却满脸堆笑地对林延潮道:“林老先生大喜啊!” 一旁的沈一贯,李俊也对他道:“沈老先生也是大喜啊!咱家在这里献给两位老先生道贺,事先讨些赏钱。” 林延潮,沈一贯对视一眼,做官到了他们这一步,对于下面的事心底都有几分了然。 “岂敢。”林延潮淡淡笑道。 午后秋阳斜照,一道穿堂风吹过,林延潮不由眯着眼睛,伸手捋了捋须,身上的大红蟒衣随风微微鼓起。 远处内阁中书,阁吏正穿梭各房有条不紊地处理公事,中使来内阁宣旨或传达口谕,这是常有的事,丝毫不影响他们。 林延潮面望着这一切,然后对李俊点了点头。 李俊打开黄包袱捧旨上前走向了北位,然后转过身对林延潮道:“林老先生接旨吧!” 林延潮清了清喉咙,拜下道:“圣躬万福!” 李俊也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精求理道,眷倚名贤,冀绍修谟烈之陆,用敷贲基图之重。帝赉予弼官惟其人…… ……咨尔资政大夫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林延潮,身涵经世之才,猷抱佐王之道,术有奥衍闳深之识,而出以忱怐有端方直亮之操…… ……值此国家多事之秋,社稷危难之间,卿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立扶纲常,先通海运,定策朝鲜,乃定播州,制降倭国,杨氏授首,东夷称臣。盖有不世之略,可建不世之勋,然必非常之人,克成非常之事,国家于辅弼之臣,怎可吝于褒奖。既大书于彝鼎,宜显示于朝廷。 兹特进尔太子太保兼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锡之诰命。” 说到这里,林延潮神情微微一动。 “……于戏,虞帝命官百揆兼于大禹,周王训治六官制自姬公,尚其……” 话音落下,林延潮知发生了什么,太子太保为从一品。从此他官至一品,位极人臣,他明白这固然是皇帝用高官厚禄来封自己的嘴。 说到这里,李俊顿了顿再言道。 “初任,翰林院修撰!” “二任,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修撰!” “三任,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读!” “四任,归德府同知!” “五任,归德府知府!” “六任,詹事府左庶子兼侍读学士!” “七任,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读学士!” “八任,礼部右侍郎!” “九任,礼部左侍郎!” “十任,礼部尚书!” “十一任,今职!” 制日:……万历二十七年九月二日,钦此!” 林延潮道:“臣林延潮领旨谢恩!” 李俊满脸堆笑,上前搀扶林延潮道:“林老先生,地上凉,快请起吧!” 这几乎是千篇一律官场用语,其实不劳李俊搀扶,林延潮已自己起身,但最后还是让他扶了一把。 此刻林延潮心中倒是平静,与年少时意气风发倒是另一等心境,仿佛千帆于心中过尽,百味皆淡。 “林先生,不到四十岁即官居一品,这般古往今来富贵几人可及?咱家跟着颁这一道圣旨也是三生有幸。” 林延潮看了李俊一眼,笑了笑道:“李公公,可知为何古今侯王都自称孤、寡、不谷?” 李俊一愣道:“不知。” 林延潮道:“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是因受国之垢,故而以贱名自称。” “以贱名自称,就是要知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勿生欺民之心。” “受教了。”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举手抚须,为官之初,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官居一品,位极人臣之时,但到了眼前一幕,他心境却是如此平和。 这喜悦之情远不如当初入阁大拜之时,但却多了几分沧桑。为官这一年来林延潮晨起对镜细看,鬓间已有了白发,容颜亦不复少年时。 沈一贯先是向林延潮道:“下官恭贺次辅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多谢沈阁老。” 然后李俊对沈一贯宣旨,三辅沈一贯也加太子太保,进文渊阁大学士。 宣旨后,官员们闻讯皆先后前来阁中道贺。 林延潮与沈一贯坐在公座上一面接受官员的道贺,一面闲聊。 林延潮突聊起道:“范文正公晚年不修府邸,子孙皆劝。” 沈一贯点了点头。 “当时范文正公答说,‘人苟有道义之乐,形骸也可排除在外,又何况居室乎?’ ‘吾今年逾六十,时日已经无多,去谋些府第、种些园圃,又有多少时日可以居住?吾之所患,在位高而艰退,不患退而无居也。’ ‘何况京中洛阳的士大夫家里园林相望,但那些为主人者整日为名利奔波,甚少能够游玩,而谁还不肯吾游之呢?人必先诸己而后为乐。” 听林延潮之言,沈一贯心想,怎么听林侯官此言有急流勇退之意思了。他面上道:“次辅所言极是。这‘在位高而艰退,不患退而无居也’,这范文正公所言,真是古今人臣之患啊!” 林延潮点了点头,他有一事没告诉沈一贯,天子已派人至太仓重新请王锡爵出山。 这日圣旨一下,翰林官皆着吉服至文渊阁向林延潮,沈一贯庆贺。 然后京官们又纷纷至二相私邸拜贺。 位极人臣乃古往今来读书人最高荣耀,林延潮亦是一步步走到了政治巅峰。 ps:平播州万历本欲给武将封爵,但却给沈一贯反对,本书改之,此由刘胜书友提供。 ps:圣旨节选至高拱,许国诰命。 第三卷 一千三百九十五章 运筹帷幄 内阁值房外,机要中书王衡,正运笔作文。 随林延潮入阁办事三年来,王衡公文也是日益练达。 在内阁这政本之地办事,一切消息往来都必须假手于公文。无论是前线战况多么激烈,地方民情多么复杂,但天子王公总是不能亲眼目睹,最后都要落于公文上。 同时内阁发出的政令也是要以公文的形式。 所以作为林延潮的机要中书,他第一件事就揣摩阁辅的心思。 将他的用意贯彻于笔尖上。 这一点新民报主编方从哲即是高手。方从哲所写的文章公文无不深合林延潮的意思,王衡对他实在是崇拜得五体投地。 现在王衡也用了一段时间,这才慢慢摸清林延潮执政为政的思路,然后代为书写。 王衡自上手后,林延潮也是十分信任,除了给天子的密揭,以及与申时行,王家屏,王锡爵等致仕阁臣书信由本人亲力亲外,其余公文起草都假手给王衡。 现在自赵志皋致仕后大半年来,林延潮代理内阁首辅之事,王衡经手公文不知多少,他写后给林延潮过目再行以朝廷令谕的方式至各衙门中。 一条条政令的落实,变革都出自自己之手,如此权力的滋味给了王衡极大的愉悦。 这大半年来,王衡帮助林延潮着重处理倭国,漕运之事。 现在明朝已经在倭国大阪,琉球国那霸,朝鲜之王京设慕华馆。 另外在倭国平户,朝鲜铁山设通商馆。 慕华馆,通商馆皆归礼部管辖,处置一切外交通商事宜。 慕华馆设有大使一名,参赞两名。两位参赞一名负责通商,一名负责教化。 大使为正五品,挂礼部郎中衔,位同于钦差,代表明朝天子全权处分明国的外交事宜。 参赞为正六品衔,挂礼部主事衔或户部主事衔。 行人司行人三名,每半年往返京师或通商馆传递消息。 使馆驻八十名明军士卒,另设一名千总作为武官。 至于通商馆不设大使,而设通商参赞一名,挂户部主事衔,行人司行人两名,每半年往返京师或大使馆传递消息。 通商馆驻明军五十名,设把总一名。 同时明朝使节在倭国,琉球,朝鲜或有豁免之权,不受当地司法审问。 当然对于倭国的通商外交乃重中之重,对于驻大阪大使,林延潮让门生于仕廉出任。 至于驻平户的参赞,则由另一门生曹学佺出任。 万历二十八年春,倭寇第一次岁贡船队,从平户出港,经朝鲜荠浦,再抵至铁山与明国市易,两国贸易额达六十余万白银。 在王衡看来,这通商之利已经初现。 因两度征朝大败,又兼为了方便通商。 倭国五大老第一的德川家康,五奉行之一的石田三成,长洲大名毛利,九州大名岛津,大友,公家华族。 以及倭国一方的亲华派小西行长等等都向明朝表示,愿意派武子弟来明朝学习上朝文化。 天子大笔一挥已经在年前答允。 于是倭国上个月派出三百人来明朝学习文化,其中不乏德川秀忠这样的名家子弟。 在王衡看来此乃过去质子,但他不明白为何林延潮却为何还安排本朝大儒,如此费心教他们汉学文化,并对他们的课程事事关心,亲自过问。 很多年后王衡才明白林延潮的用意。 这些子弟来明朝后学习明朝文化,都十分倾慕。当时倭国的姓氏苗字太难,出现如源朝臣德川,源朝臣武田,如此明朝人难以称呼的问题。 于是倭寇派遣子弟全部都给自己取了汉姓,以便与明朝人士交往称呼。这在亲中华的国家中如越南,朝鲜,琉球上层都以改汉姓为荣。 比如后来德川秀忠因在大明的学习生活中表现出色,被明朝天子御赐国姓朱。 这些人见识了大明的国力强大,文化昌盛,回国之后不少人都毕生致力于明倭友好的事业上。 王衡着手另一件事就是在漕运上。 经过数年的海漕试行,每年从江苏太仓刘家港出发的海漕船,可直达山东半岛成山、再到达天津界河口。 据王衡所知,尽管有些船只在海里漂没,但负责海漕之事的梅家有皇商的背景,与官府打点甚好,对于没了的船员都给了一笔足够的补偿,同时也补足了缺额,故而虽说有些官员有所微词,但也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事实上海漕的兴起,并没有带来河漕的没落。 因为运河上漕船的减少,反而使民间客船,货船,商船增加了不少,并使得南北交通有所改善。 原先运河拥堵时,漕船优先通行,官船次之,民船则要排队。现在漕船一少,运河通航却是好转了一些。 有了海漕在手,正好给林延潮一个很好的机会,朝廷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治理铁板一块的河漕积弊。 林延潮治理河漕的方法,大体与治理两淮盐政的方法差不多。 原先朝廷用运军负责河漕的漕运,但后来运河被沿河官吏盘剥的太厉害,结果逃亡无数。 于是朝廷想出了种种办法,比如提高运军的粮饷,允许漕船来京途中夹带私货,甚至不惜用海漕来避免这些陋规等等。 至于林延潮治理漕运的办法,就是让朝廷默许运兵将输漕之事给沿河商帮代办,同时对沿河州县对漕运盘剥太厉害的,朝廷予以严惩。 若是他们敢反对,朝廷则给予海漕更大力的支持。如梅家为首的海漕商帮都看着这一块呢。所以林延潮提出将海漕漕额从原先五十万石加至一百三十万石,河漕漕额从三百五十万石减至两百七十万石。 王衡虽不知道历史上这些船民因被盘剥,最后不得不形成漕帮对抗官府,以至于后来的清朝只能对漕帮睁一眼闭一眼。 但王衡深信林延潮之能,林延潮解决漕弊的方式,就是如此一点一点的加码。 但此事却遭到了政见保守的沈一贯的反对。他认为此举必会遭到运河激变,为政之要在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延潮与沈一贯在阁中因此起了争执。 现在官场上对林延潮与沈一贯之间关系揣测很多,大部分认为是势如水火,但这些传闻多是不实,在更进一步的京官廷臣们看来林延潮与沈一贯的关系没那么差,至少在表面上还保持着一团和睦的样子。 二人关系到底如何,唯有林延潮与沈一贯二人清楚。 但王衡明白。确实在很多政见上,林沈二人持相反的的态度,赵志皋去位后,二人就有些无法调和了。 但林延潮对沈一贯一直采取忍让的态度,容许对方在很多事上拍板。 而且王衡看得出来沈一贯颇有野心。沈一贯在阁经营那多年,浙党可谓遍布朝堂上下,如右中允陈之龙、户科都给事中姚文蔚、工科给事中钟兆斗、吏部员外郎贺灿然等,此外蜀人刑科给事中钱梦皋、御史张似渠、齐人御史康丕扬都是他的心腹。 王衡坐在公案上刚写完一个条子,这时候门吏推门入内给了王衡一个条子。 王衡看完条子,不由脸色巨变。 当即他起身来到值房套间后,走向坐在摇椅上闭目休息的林延潮。 可以看出林延潮十分疲倦,方才刚刚睡下。 王衡纵然不忍心还是道“相爷,相爷。” 林延潮眼睛一睁坐起道“何事” 王衡道“启禀相爷,山西,河南巡抚来信,山西,河南两省从去年八月起,已是半年不雨,现在土脉焦枯,河井乾涸,二麦尽槁,赤地数千里,受灾百姓达数百万啊” 林延潮神色一焦,立即起身拿起奏报看了一遍。 王衡立即给林延潮披上外袍,但见林延潮一手持公文,一手负后于值房里踱步。 但见林延潮对窗叹道“仆本以为平定播州,朝鲜后,能让朝廷稍稍缓过一口气来,再革除积弊,但是山西,陕西竟又遭大旱” 王衡闻言已是红了眼睛然后道“相爷还请宽心,两省巡抚已督促百姓屯垦番薯备荒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仆懊恼并非山西,河南之事,而是仆入阁以来一直碌碌无为。” “记得当初未入阁时仆曾与令尊言过,仆入阁三年不更大政,任其而为,三年后再行变法。如今仆已入阁已是三年,但说来变法之事,仍遥遥无期。说来都是仆自视过高了。” 王衡劝解道“昔日楚庄王莅政三年,无令发,无政为也。其国人以鸟喻之,楚庄王答曰,此鸟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相爷不也是如此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你以楚庄王喻仆,仆实欣慰。但为今之计唯有请令尊再度出山重整河山才是正途。” 王衡闻言大吃一惊。 有段故事,王衡是耳熟能详的。 天子还未亲政时,有一日天子向辅臣询问,昔年嘉靖时阁臣吕本在家安否 此事传到了张居正耳里。结果张居正大怒,他立即召吕本之子,中书舍人吕兑到朝房问道“主上问尊公起居,舍缘受知” 吕兑闻言大惊,立即上疏辞官跑路。 当时吕本已经七十余岁了,路也走不动,天子不过听说了吕本的名字,随意问了两句。张居正居然以为天子有召吕本回朝取代他的打算,将吕兑叫来好一顿质问。 而今论器小多忌,林延潮未必在张居正之下啊。 何况眼下他权倾天下,朝堂都是他的门生故吏,自己的父亲现在入阁未必能压得过他。 王衡道“家父素来闲云野鹤,从来没有恋眷权位之意,自归隐山林后,此意更坚,早已是不过问世事,何况近来身子也不好,更是无能为力了。” 林延潮见王衡惊色,不由笑道“辰玉想到哪里去了,你是我的左膀右臂,秉政以来多有借重你的长谋,至于老相爷,林某更是敬重有加,无论是他将来身在何处,林某都以学生事之。” 王衡听了林延潮这话仍是惊疑不定。 眼下天子屡有问政王锡爵。不仅如此王锡爵还与林延潮保持密切书信往来。更何况他现在为林延潮机要中书,朝堂之事王家可谓事事参与。 如此王锡爵就算不回朝,都能影响中枢大政。但万一回朝,林延潮居其下,那么二者原先和睦的关系就要破裂。 故而林延潮今日这番话其实是在警告自己啊。他提及三年之期已满,正是他主持变法,大张旗鼓的时候,这时候谁挡他的路,他就要除谁,用张居正的话来说,就是芝兰当路,不得不锄。 王衡想到这里,决定回家后写信力劝其父不要任何出山的念头。 半个月后,天子派的官员至太仓请王锡爵入阁。 王锡爵当初以少傅兼太子太傅兼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下野,眼下天子为了启用王锡爵又加少保之衔。 王锡爵得旨前,已收到王衡书信。 王锡爵是否因王衡的书信改变了起复之心此不得而知,但他却上表给天子辞去官职不肯入京就官。 “相爷,王太仓已是辞了圣命” 林延潮于府中书房闻之此事,不由点了点头。 陈济川道“还是王大公子的信起了作用。”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你错了,若王太仓真有起复之意,又是其子一封信可以阻得了的。” “但加上相爷的分量就不同了。”陈济川躬着身言道。 林延潮看了陈济川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倒是无所不知,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王太仓永远都不能不回朝的好。” 林延潮说到这里,陈济川知道林延潮早胸有成竹“还请相爷吩咐。” 林延潮道“既有中使至太仓相请,那么王太仓起复之事就非我与圣上二人所独知,既是如此放出风声给邹,顾二人知晓。这二人深恨王太仓,必会全力阻其起复。” 陈济川称是。 林延潮突问道“对了,沈泰鸿在河南为官如何” 陈济川道“可以称得上锐意进取。汉南本来就藩王众多,又多占民田,这一次河南大旱,沈泰鸿竟然打起潞王的主意,不仅截留王府禄米,出面请他开仓放赈。” “又是这个潞王。”林延潮微微笑了笑,真是老相识啊。 当初潞王在河南被林延潮搞得灰头土脸,一度要往湖广就藩。但后来潞王每日写信向李太后哭诉,终于天子还是因李太后所请,将潞王又迁回就藩河南,为此又多花了朝廷几十万两银子。 李太后终究已是失势,又兼言官屡有弹劾潞王来向天子表忠心,因此潞王这一次就藩后,实比之前已是收敛许多。 去年林延潮成为首臣,潞王甚至不计前嫌还送了三千两银子,一对翡翠作贺。 林延潮退了银子,但还是大度地收下了翡翠。 “沈泰鸿这一次截留了给潞王的禄米,潞王也知这沈泰鸿背景不小故而没有造次,但听闻河南巡抚对沈泰鸿这样打扰亲王之举甚有不满。” 林延潮闻言双眼一眯,抚须道“今年河南旱情到了这个地步,这个河南巡抚不去忧民,反而还担心起亲王的租子起来,立即以我的名义写信给河南巡抚,告诉他今年河南赈灾之事不许有任何差池,否则圣上怪罪下来,他担待不起。” “那沈泰鸿那边” 林延潮道“由着他放手去做” 陈济川问道“相爷,是不是要让沈泰鸿在河南弄得不可收拾,再以此作为沈四明相公的把柄。” 林延潮微微笑道“如此粗浅的手段,岂能对付得了沈相公当务之急还是” “阻王太仓回朝” “是河南,山西之旱情。” 次日,林延潮上表天子言河南,山西大旱,恳请天子收回派往两省的矿监税使,以利各地商人输米进入河南,山西以缓解灾情。 林延潮疏奏入,天子不听。 于是林延潮上疏请辞,辞疏上云,臣入阁三年来,言以事功振兴国家,但却无一功有益于国家,尸位素餐莫过于此。 天子下旨安抚林延潮言,卿平播,退倭之功,天下皆知,何言无一功。 对于林延潮的辞官,天子不允。 时人云,林延潮有去意。 淮安府。 起明朝起漕运以来,这里是天下最繁华之地。 此乃漕运总督,漕运总兵驻地。 由南北上的漕船到达淮安后,先要在此接受漕台衙门的盘查,千万艘粮船的船工水手、漕运官兵在此停留。 同时南来北往的商人在此进行货物交易,漕船在此卸货或者载货。另外城中还设常盈仓两处、常平仓两处、预备仓三处、庄仓五处,作为漕粮储备之用。 每到了漕运旺季,城外码头皆是脚夫贩夫,货物堆满码头,城内鳞次栉比的店肆酒楼,市不以夜息。 但这样繁华之下,却由极大的腐败酝酿而生。 当时由四石米完一石漕米之说,也就是朝廷至少要花费一千六百万石粮食,才能办出这每年四百万漕粮。 首先是办漕的州县官员贪污。 其次是种种漕规,每经一县盘剥一道,过淮时,有淮规,抵京,有通规,交仓,有仓规,过坝,有坝规,通闸,有闸规。 到了清朝光绪年间买洋船火轮,由河漕改为海漕,并雇商人经办,朝廷竟每年节约了一千万两办漕银。 可即便如此,仍抵不过漕运派的强大能量,清朝最后又从海运回到了漕运的路线上。 一直到了庚子赔款时,清朝实在无钱可用,才正式废除了漕运。 现在的淮安城内,因漕运利益带来的一等畸形繁荣。 这是在沿河州县身上敲骨吸髓而带来的。路上漕员官轿往来,仪仗几乎如钦差大吏,饭肆酒楼里正通宵达旦摆着酒宴,穿戴绸衫的商人们通过掮客结交办漕官员,也有一掷千金的贵公子搂着衣着绮丽的女子饮酒联诗。 一场酒宴过去,下一桌随即摆上,至于吃不完的饭菜随手倒去,引得一堆乞丐争抢。 酒香食香揉合成一等糜烂之臭,飘散在淮安城内。 当顾宪成抵至淮安时,所见所闻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坐着一辆驴车抵至淮安漕运总督衙门时,已是傍晚。 他投文给门吏称要见漕运总督,门吏看他一介布衣,仍口气甚大的样子有些不屑,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试着禀告了。 没料到不一会儿,一位漕督的师爷亲自出门迎接。 顾宪成被迎至总督府内,李三才亲自作陪开席。 顾宪成一坐下,但见席面上不过三四道菜肴,而且尽是素菜,不由微微一笑。 众所周知这漕河总督乃天下第一富得流油的差事,李三才此举是故意在自己面前装清廉。 但顾宪成不以为意,坐下后与李三才高谈阔论。 顾宪成道“前一阵吾路过苏州,认识一个叫陆二的商贾,他在苏州一带往来贩运灯草过活。” “这陆二的灯草不过八两银子,一路经过地方好几处抽他的税,抽走的银子已用去了四两。这船走到青山,索税的又至,陆二囊中已空,计无所出,最后取灯草上岸,一把火烧之。” “这矿监税使之害如斯矣。” 李三才闻言叹道“叔时所言极是,满朝官员上疏言废除矿监税使者不知多少,奈何圣上就是不听。听闻前一段,林侯官上疏直言,甚至因此辞相。” 顾宪成闻言笑了笑道“莫非淮督还以为今日之林侯官,还是当初上疏死谏天子的林侯官了。” “哦叔时这是何意” 顾宪成道“人是会变的,天下苦矿税久矣,但说来说去都是几个小臣在作出头鸟。他们在天子面前又有多少斤两。” “至于真正可为出头鸟的庙堂诸公,他们早已被功名利禄所笼络。这天子一安抚,林侯官又回阁任职,可见其言并非真心。” 李三才叹道“嘉靖大礼仪时,杨文襄杨一清为天子起复入阁,路经拜会刘文靖刘健。” “刘文靖斥其,公无法甘于澹泊,被时局所诱,他日王上嘉靖轻视我们这些人,这个先例就从你而始了。” “你说这满朝诸公之中,又有哪个真正能为百姓做主呢” 顾宪成道“是啊,林侯官再如何,也不敢真正反对天子。这天下间,恐怕唯有淮督与我二人看得清他的真面目,其他人甚至连邹,赵二公这样的大贤都被其所惑了。” “这也是我为何一直推举公入阁之故。” 李三才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可是淮督可知道,天子这一次欲启用公之恩师入阁” 李三才闻言神色一变“此事当真” 顾宪成点了点头道“千真万确,乃邹公亲口所言,他还派人至太仓查实了。” 李三才面色有些凝重。 但见顾宪成道“我之前与邹,赵二公言过,赵兰溪,沈四明不过木偶,朱山阴,张新建不过婴儿而已,唯独林侯官可虑也。” “然而林侯官再如何,也是反对矿监税使的,若非他在位,东宫也是迟迟不立。而他如今能晏然安于其位者,全赖王太仓不出也,若王太仓出山,不仅矿税之事永无废止之日,我等因国本事被罪诸公,也唯有林林相望,再无东山之日了。” 当年三王并封之事后,王锡爵对顾宪成,赵南星这一片反对他的官员大杀特杀,被贬了不知多少官员。 现在东宫已立,顾宪成这样自诩为劝进有功,擎天保驾之臣,将来就等着朝廷颁发军功章了,可一旦王锡爵重新入阁,他们就彻底凉凉了。 李三才闻言没有言语,一边是一直对他不惜余力提携的恩师,一边是顾宪成为首的两百余名因争国本而被罢的官员,以及将来的天子。 这道题如何选 答案已经是很显然。 李三才肃然道“本督还有一位贵客,明日再设宴与叔时相聊。” 顾宪成笑了笑,脸上没有失落之色,他相信自己已是说动李三才了。 次日,李三才再度宴请顾宪成。 但见席上菜肴上百道,山珍海味,猴脑熊掌皆有,可谓水陆毕陈。 顾宪成不由诧异问道“公何故由勤俭之极,一夜间至奢华之极” 李三才洒然大笑道“此乃偶然耳,昨日府上没准备,故而寥寥数菜,今日偶有,因此罗列至此,叔时既是巧遇,咱们也凑巧食之。” 顾宪成闻言大笑“道甫,真坦荡之大丈夫也。” 当下二人坐下。 酒过三巡,李三才道“叔时办这么大的书院,想来所难者必是筹款之事,我这里有两万两银子,叔时拿去办学,也算李某为天下读书人略尽绵薄之力。” 换了其他方式,顾宪成决不肯收这钱,但说起为东林书院办学,顾宪成倒是接受了。他当即道“既是淮督如此盛情,顾某却之不恭,在此先替书院五千孔孟弟子谢过了。” 李三才抚须大笑,顿了顿他言道“叔时,实言相告,吾非廉也。” 顾宪成当然明白,李三才以私人名义拿出两万两来赞助东林书院怎么会是个清官呢 李三才叹道“此乃陋习之所至,你知道每年漕运过淮陋有多少吗其中积歇又有多少摊派又有多少吏书又有多少投文过堂又有多少” 顾宪成明白,这积歇,又称积年歇家,是过淮漕船之保人,代替漕丁与漕运衙门打交道的人。 摊派,就是漕运衙门的开支,摊派至漕船上。 吏书,是过淮呈文必须有漕运衙门书吏经手代为书写,这必须给钱。 投文过堂,过淮文书经手的官员人各一份好处。 李三才道“积弊所至,这钱即便吾不收,但也漏不到百姓那去,前任漕督付知远何等清廉,也仅能自持。” “这漕河沿岸,几千名官吏,几万名漕丁,几十万百姓都仰赖这一条河为生,林侯官说要以海漕取代河漕可乎一旦朝廷不养着这些人,明日就会有人揭竿而起朝廷之上又有谁能担待得起这个责任他林侯官能吗” 顾宪成道“那么依淮督之意” “林侯官主张废除矿税,我漕运官员无不赞成,但继续加码海漕不可。若林侯官能答允以后主政不提此事,我李三才将率两淮官员联名上奏天子废除矿税。” 顾宪成闻言心底冷笑,李三才的话大义凛然,但其实还是意在林延潮能汲引他入阁。 “除此之外,我可以给林侯官,及顾兄一份大礼。” “哦” 但见李三才抚须道“昨日我言还有贵客,并非虚言。 我恩师不,王太仓派其仆从进京路过淮安,此人与我相熟,故而我要款待他喝一顿酒,吃一顿饭。” 顾宪成微微冷笑,李三才真是能伏低做小,身为天下最有权势的总督,居然连王锡爵家一个仆人都需如此亲自款待。 “我与他相聊,得知他怀揣着恩师与天子的一封密信连夜进京。” 顾宪成神色一变。 但见李三才举重若轻地道“我得知此事,故意与他饮酒,将他灌醉之后,取来密信一观,且抄录下来。” 说完李三才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道“信中写着什么,尽在此纸中了,此人什么都不知道,酒醒后今晨已是进京。” 顾宪成闻此大喜,欲取信一看,却见王锡爵反掌将纸按住。 顾宪成看了李三才一眼道“若是淮督能阻王太仓出山,岂非社稷第一功哉” 李三才闻言这才放开了手,眼眶里竟有几分湿润。 十余日后,这一封王锡爵与天子的书信已在京中各个官员手里流传。 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天子对于言官弹劾批评奏章烦不甚烦。 王锡爵在信中这样写上于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鸟之音。 也就是天子对于这样奏章一律留中,不要理睬,当作鸟叫就好了。 此信一出,顿时满朝一片哗然。 特别是那些官员,无论当过言官,还是曾经担任过言官的,骂过天子,还是没骂过天子的,就如同被人捅了一刀般,众人一起大骂王锡爵混账 而于此同时,林延潮也收到了邹元标,顾宪成的来信。 却说林顾二人绝交十年来,林延潮曾给顾宪成写了十几封信都石沉大海,但这一次顾宪成居然给林延潮写信了。 对林延潮而言,简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能让顾宪成破天荒给林延潮写信,只因为一个人李三才。 面对李三才出卖王锡爵的事,着实令林延潮有些感慨。 在利益面前,果真节操什么都是不存在的。 当年王锡爵对李三才这个弟子喜爱得不得了,几次在同僚面前称赞,老夫生平最得意的弟子就是此子了。 对于王锡爵这样的君子,能够说这样的话,已是很难了。 他对李三才的提携,不仅是口上说说,当年番薯之功从林延潮这拿来让给了李三才,还一路栽培他至淮督任上。就算申时行当年栽培林延潮都远远没到这个份上。 当然李三才也不是白给,每一任为官都有称道的地方,也印证了王锡爵的眼光。 当然最后李三才还是出卖了王锡爵。 顾宪成信中所言,李三才此举等于为林延潮扫清了心腹之患,故而在河漕海漕之间,朝廷必须放弃对海漕扶持,同时将来增补阁臣人选,必须优先考虑此人。 林延潮闻此不由置之一笑。 再看邹元标来信也是大力举荐李三才。 但是当初王锡爵支持李三才时,林延潮对此人还忌惮三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李三才已是不足为虑了。 官场上对出卖座主的官员是怎么样一个看法,这样野心勃勃之辈,入阁后自己岂能与他相安的,这些不用多说。 至于河漕,林延潮是这样看的。 现在河漕这摊子就如同一潭死水,面对这潭死水,自己亲自下场去搅动,想要带动全局,只能连你一起带进沟里。 要破局,必须用外力打破于此,为死水中注入新水。 当初提出海漕,即是兴海贸,也是为了革除漕弊。用来外力来打破僵局,合起来说也是为了通商惠工。 这几年梅家为首的海商不仅得海漕之利,现在连倭人朝鲜,也开贡道从海上与他们往来,现在称得上财雄势厚。去年天子万寿,宫里没钱,也是由梅家这些皇家海商出钱出力,这才办得热热闹闹,讨得天子高兴。 李三才若错估了这一点,想以河漕事来与自己发难,不用自己动手,也有人会出手好好教育他一番。 于是林延潮写信给顾宪成。 信中林延潮言道“漕运几十万百姓衣食,吾岂不知,然与大明六千子民相较,孰轻孰重” 林延潮向顾宪成言,自己确实有以海漕废除河漕之意,既是看在河督与你顾兄的面子,此事可以暂缓一二。 但漕运之弊,李三才必须出手革除,如此自己才可以暂时不扩大海漕的漕额。 没错,林延潮从没有真要废除河漕,全部仰仗于海漕的打算。 最重要是沈一贯反对此事,如此内阁无法达成一致意见。 于是林延潮责令李三才从数点革除漕弊。 若是李三才真正整治漕运有功,固然是好,若是不行,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而写信给顾宪成一个月后,林延潮晋为文华殿大学士。 第三卷 一千三百九十六章 火耗归公 就在王锡爵与天子书信,在京师传得众人皆知之前。 天子与王皇后皆搬入了重建后的乾清宫,坤宁宫。 重建二宫后。 百官都向天子献上贺表贺礼,天子也顺手从户部那打了二十万两银子的秋风。 田义等一干太监等陪同天子视察这崭新的乾清宫。 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里,田义搀扶着着宽大龙袍的天子绕着乾清宫巡视。可是天子走了还未半圈已是气喘吁吁,然后坐在栏杆旁感慨道“两宫重建,朕心甚喜,正乃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众宦官们都是陪同天子在旁讪笑。 天子又道“这一次乾清宫工部营缮司郎中贺盛瑞办事有功,杜绝钻营请托积弊,用匠计功不计人,甚至还用朝廷新造万历银钱给予工匠结算,仅此一项就为朝廷结余几万两银子。” “这一次乾清宫,工部当初报上来本打算用银一百六十万两,但最后实用了八十余万两,节约了一半不止。但如此克勤克俭的官员却有人弹劾他冒销工料你们说这样的事有吗” 田义闻言额上冷汗渗出。 “回禀皇上,这当然是子虚乌有的。言官风闻奏事不是一日两日,着实可恨可恼。” 天子淡淡地道“那可是要查得明白才好,这宫里大造,素有人从中上下其手。这贺盛瑞替朕节约开支,难免断了有些人的财路,朕之前看到弹劾的奏章,一时也差点错怪了他。” 田义暗骂下面的人实在太不懂事,面上只能唯唯诺诺地道“皇上明察秋毫之末,古今圣君也不过如此。”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贺盛瑞确实是一位建造理财的天才,将修建两宫的费用节约了大半。但在其中他多次拒绝宫里人让他虚报账目的要求,最后于万历二十七年被弹劾罢官。 其子贺仲轼一直为其父平反,朝廷虽最后复其罪名,但已近明末。明朝灭亡后,贺仲轼与其妻一并自杀殉国。 眼下闻田义这么说,天子冷笑两声。 皇家大工本就是一笔烂账,比如说天子修建寿陵用了七百万两。 此事由工部营缮司郎中徐泰时经手,在万历二十一年的京察时,有人弹劾徐泰时从中贪墨了百万两之多。因为徐泰时是申时行的亲家,所以此事针对谁,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徐泰时是否贪墨谁也拿不出个证据来,最后此事就不了了之。 但从此天子对官员们就心底存有芥蒂,贺盛瑞继徐泰时工部营缮司郎中后,多次主持大工,这一次又主持乾清宫,坤宁宫重修之事,但是却有言官奏其贪污。当时天子大怒差一点要将贺盛瑞罢官,但幸好这时林延潮上疏为贺盛瑞申冤辩解。 不过林延潮为清官能吏求情,就触了田义之忌。 林延潮不说,天子就不会获知了真相,不会有今日敲打田义之事。 当然以田义今时今日的地位倒不会去动手贪墨,但他知道此事乃他手下人为之,这也与他作为无二。他一听天子这么说,当然惊慌。 要换了以往哪个文臣敢如此待宫里人,但自林延潮以平反张居正入阁拜相后,提出君臣一体的主张,也就是天子与台阁公议。 张诚与张位同去后,田义虽掌司礼监张印太监之职,但比张诚却失去了提督东厂的差事。 自此起文臣势力日增。 比方原先宫里经常到吏部打招呼,插手吏部用人,但这几年吏部已不怎么待见这些宦官了。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 如这几年宫里派至地方的矿监税使,不断遭到了地方官员的反对。 比如派至淮阳的税使陈增,程守训为李三才计杀。 当时天子派陈增至淮阳。程守训是陈增的心腹,此人自以为有勇有谋脱离陈增自成一路,严刑拷打江淮盐商索钱。 当初林延潮数度与张诚交涉,但为张诚所拒绝。 但张诚倒台后,听闻李三才得到林延潮默许,于是出手对付这二人。 程守训日益跋扈,不把陈增放在眼底,李三才见此一幕,派人密告陈增说,程守训有金四十余万,他珍宝瑰异无算,并畜龙凤僭逆之衣,将谋不轨。 李三才又对陈增说,你将程守训要造反的事情禀告给天子,如此不仅你自身可保安危,而且上喜公勤天子看在你们二人这些年在民间收刮有功,回京后必然成为司礼监首座。 陈增听说后,果真将程守训之事禀告给天子。李三才将程守训逮捕进京。 陈增失去程守训后,其行迹已为天子所疑,而且搜刮之数远不如当初,于是天子存疑。李三才派人今日密告陈增,说林延潮已上密揭于天子,要治你谋反之罪,明日又说,天子派来抓你的锦衣卫已是离京。 陈增惊惧之下,自缢而死。 还有尚膳监高告自请去辽东征收矿税,此人到辽东招募市井流氓三百人收刮民财。 高告将抓来百姓,要么双脚悬井吊着,要么倒吊在树上,要么拦腰捆在柱上,以此向百姓的家人勒索钱财。 此事被老百姓告至蓟辽总督于道之那,结果人家充耳不闻。 于是辽东老百姓又聚在辽东巡抚衙门五日不去,天寒地冻下陆续有百姓冻饿而死,辽东巡抚郭正域犹豫再三,率兵将高告及其党羽包围,然后押解进京。 天子欲降罪郭正域,但林延潮上疏求情,最后郭正域被罚俸一年。 总之矿监税使在各地遭到了不少地方官员的抵制,天子本要让内阁下手惩治这些地方官员,但林延潮反而却屡劝天子废除矿监税使。 而这一次贺盛瑞又是林延潮上疏保下,田义闻此在心底冷笑两声,不由怀恨在心。 这时候天子道“这两宫重建此乃朝廷的盛事,贺盛瑞如此能办事,朕赏他个工部侍郎,田伴伴以为如何” 田义道“赏罚分明本就陛下的御臣之道,陛下要赏赐大臣,老臣哪里敢多嘴。其实这重建两宫这样的盛举,要是没有十三省矿监税使,贺盛瑞再如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老臣斗胆也替这些忠心办事的奴才们向陛下讨一个恩典。” 天子微微笑道“朕赏赐他们,恐怕朝臣们会不高兴啊。田伴伴,给张文忠复名位后这些年,朕是否对朝臣太过宽纵了让他们有所怠慢” “陛下的恩威哪个大臣敢轻忽,这一点内阁六部大臣们都是知道的。” 天子长按栏杆,眺望远处道“你虽比张诚能体朕心思,但于治国之道实在是一窍不通。” 田义尴尬地笑两声道“老臣肚子里就这点墨水,还请陛下赐教。” 天子道“太祖曾言,元朝之失天下,失在太宽,故太祖济之以猛,取宽猛相济之意。” “这些年言官们屡有劝诫,甚是激烦,但朕岂不知天下臣民喜朕治国以宽。但政宽则臣民易生怠慢,这怠慢了则当纠之以猛。朕派中使出四方,这矿监税使,就是朕治国的以猛治宽之道。” “但治国太猛则百姓易被欺压残害,故而朕恢复张太岳名位,让林延潮入阁,就是施之以宽,这就是朕的宽猛相济之意。” 田义闻言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些年陛下都是忍着那些文官,这一切都在陛下方寸之间,这三代以下,论圣明天纵无过于陛下,” 天子道“朕倒不是忍着,论治国之才,林延潮有八斗,朕不过一斗,这天下其余人共分一斗。” “这些年他是劝朕不少,都是治国良言。但治国没有猛,哪里有宽。言官要朕放权,若权不在朕又如何能放这些年地方惧于矿监税使,故而朝堂上才有商税之议,放在平常哪个大臣会有此论只会劝朕修德修德修德” “但是一旦撤了矿监税使,内阁下一步必然提出通商惠工,如此内府的岁办,采办势必停掉,而这通州临清的皇店,苏州织造,江西陶瓷以后也是不要想了。” 田义一听即知,通州临清的皇店,江苏织造,江西陶瓷,都是皇家每年重要的进项,也是他们这些太监们好处所在。林延潮若有此打算,那么将来他们好处就都没了。 田义道“皇上,一旦如林延潮所请废除矿税,可谓有一必有二,此后连我们也要看那帮大臣们脸色。” 田义这一句话说得可谓恰到好处。 天子道“空锅煮饭,不给白米,如之奈何朕岂会在这时废除矿税。” “可是”田义觉得不放心。 天子微微笑道“朕已是派人去太仓,再请王先生出山” 田义大喜道“皇上圣明,林延潮再如何,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啊” 天子微微笑道“诶,前有张居正,后有林延潮,这二人之才都可挽狂澜于既倒。” “当初他要朕恢复张居正名位,但此事可等朕万年以后再办,但他却执意不肯。否则我与他君臣之间何尝不能共写一段佳话。如今朝廷非三年前捉襟见肘的局面,如此朕就不必强留他于朝堂上了。” 田义听了心底有数。 数日之后,林延潮乘轿行于宫中,正好碰着田义的坐轿。 林延潮当国之后,田义对林延潮是以首辅事从,道上相逢向来避在一旁。 这一日二人当道碰见,田义竟是不肯相让。 二人相持了一阵,田义虽最终还是避开,但此事一出林延潮左右都是不平。 林府之内。 钟骡子坐在相府客厅里。他头戴貂帽,身着新作苏样绸衫,手持沉香念珠,指尖还有一个翡翠扳指,看起来很是贵气。 这一身打扮,原本令他穿得很不舒服,但与官府中人打交道时,他却不得不穿上这一身,否则连门都进不去。 后来如此日子过得久了,他也渐渐习以为常了。 眼下钟骡子胸中默念着一会见林延潮要说的话,这都是帮中谋士教给他的。师爷说钟骡子现在是专程拜访,要与宰相说话,不能再如何过去一般随口乱讲。 当今宰相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上位者忌讳甚多,万一哪一句话讲得不得体,触了人家之忌,将来后患无穷啊。 钟骡子听了师爷的话,从临清至京城一路上背了好几遍,一直到了相府他还是反复地背诵着,不过等他一见了林延潮,就将一切都忘了。 “相相爷,小人” 一旁引钟骡子引见林延潮的陈济川不由笑了笑。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不用多礼,坐着说话吧。” “不敢,不敢。” 钟骡子站在一旁。 林延潮看对方一眼打扮笑道“眼下看来要称钟大掌柜了。” “万万不敢,小人只是在水上讨生活的苦命人,托相爷的福,这些年我们三千船粮帮的弟兄们日子过得好多了。” “看得出,”林延潮点了点头道,“知道这一次为何召你进京” 钟骡子看了一眼陈济川然后道“陈大管家之前有交待过一些,相爷是要我们与漕运衙门谈谈判。” 林延潮道“没错,可有什么难处” 见钟骡子犹豫,一旁的陈济川道“相爷问你话,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顾虑。” “是,启禀相爷,这漕运总督是天下地方第一大员,还有那漕运总兵官,十几万漕兵都听令于他我们船粮帮还难有这个底气,与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议事,将来” “不是议事,而是谈判,不过你没有这个胆量也是意料之中。” 钟骡子不敢言语。 林延潮道“只是当初你来我府上时不过何等硬气,所依仗的乃光脚不怕穿鞋这股劲头。而今有了身家,为何反而不敢呢” 钟骡子惭愧地笑着道“相爷” “是不是漕运总督之前说,本相要以海漕取代河漕,故而你心底有顾虑” 钟骡子没意料到林延潮有这么说一说,不由面色一僵,顿时将心底所想全部反应在脸上。 “相爷,小人死罪小人死罪” 林延潮没有说话,一旁陈济川冷冷地道“钟骡子,你要好好想想,要是没有相爷,你们船粮草帮会有今天换了以往相爷如此人物,也是你钟骡子可以够得着的眼下居然猪油蒙了心的,听信李三才那帮人的话。” “回禀陈大管家,这李三才手段太过厉害,连矿监都给他杀了我们着实怕得厉害。”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钟掌柜,再如何你也要记得,我在你们船粮帮有一成干股。再如何我也不会砸自己的饭碗。” 钟骡子满头大汗一直称是,林延潮道“我问你你们船粮帮到底有多少人多少条船” 钟骡子道“这些年已至五千余人,除了船夫,还有卸货,拉纤的,而漕船,货船,客船倒是只有两百多条。” 林延潮道“李三才不敢杀你,至少今年不敢杀你。否则漕船就起不了运,进不了京,你尽管与李三才他们去谈。” 钟骡子道“还请相爷给小人撑腰,否则小人没有这个胆子。” 林延潮微笑不语,一旁陈济川道“怎么难道相爷还要管你们船粮帮一辈子不成吗” 钟骡子不敢言语。 林延潮站起身来走到钟骡子身旁道“记得你第一次见本相时,本相与你说得话吗” 钟骡子连忙道“小人当然记得,相爷当时告诉小人,民以食为天,若是老百姓吃不饱饭,那饭字少了个食字旁就是一个反字。” “此乃一事。” “相爷还曾言过,拜罗祖就是拜自己。” 林延潮点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替自己去争,自己不争,罗祖再世也没办法” 钟骡子闻言还是犹豫。 陈济川道“你知道为何朝廷不处置,如李三才这样的贪官朝廷要得是什么朝廷首先要得是一年三百五十万石的漕粮,李三才是能吏,他能办得了这漕粮,故而他要贪墨朝廷只能忍着。” “但这不等于朝廷没有治贪的办法,海漕就是办法,若是河漕成本太高,朝廷就要支持海漕。” “相爷的意思,就是让我们与漕运总督衙门去闹那又闹到什么程度” 林延潮看了钟骡子一眼,微微不悦。 钟骡子连忙道“小人明白了,万一出了事,小人一人千刀万剐都担着就是。” 林延潮道“不要莽撞,也不要千刀万剐,你多找几个人,到时候就说是大家的主意,同时也不要硬顶,你们在屯粮公费上与漕运衙门尽量拖着不让漕船开拨,而本辅会在漕期上严催漕衙” 数日之后,王锡爵与天子之间的密信为百官所知晓。 为此王锡爵遭到满朝攻讦。 王锡爵遭最信任的学生背叛,于是写信给天子明言他不问世事,再无回朝之心。 天子收到王锡爵信后,默然良久。 王锡爵本就犹豫是否起复,眼下出了此事,更坚定了他养老之心,如此他是再也不会复出了。 天子虽一心要启用王锡爵为首辅,但也明白已是不可能。 而这个时候授林延潮上疏,言去年新铸的万历银币三十万两,结果老百姓持之去州县缴纳秋税时,遭到地方州县的拒收。 天子一听大怒,竟有这事 万历银币是他当初听从张位建议,以七银三铜铸的新币。 这第一批银币是以倭人战败后,向明朝进贡的石见银山所产的白银所铸。 当时倭人赔款输银大明二十万两,天子算数很好地拿作三七二十一铸了万历新币。 新币铸成马上送至,他看过后对于成色很满意,更重要是从此朝廷要多一项财源了。 这三十万两一部分被天子作为两宫建造之费,一部分拿去赏赐王公大臣,后宫嫔妃,还有一部分作为阵亡朝鲜将士的抚恤。 而最大的部分经内阁奏请,作为河南,山西二省赈灾款项下发。 结果御史上奏就在河南,竟有地方官拒收万历新币,要不然要他们额外缴一笔火耗。 此事令天子震怒,他正要下令严办这御史,结果林延潮言先不急,派官员到地方明察暗访看看还有无此事。 结果一查不是一个县,而是十几个县都存在拒收新钱的现象,或者是要他们另缴一笔火耗。 此举令天子震怒。 大明有了石见银山的输入后,准备将银钱,从称量货币改为银本位制。 比如这二十万两倭银,铸成了三十万两万历银币,其中利差的部分就是铸币税。但此举遭到了地方官府的反对。 因为原先称量货币时,火耗是归地方所有。朝廷铸币之后,等于火耗部分收入就归中央所有了。 如此对于地方州县而言,如同短了一大笔收入,自然万历新钱遭到抵制反对。 而这只是第一批银币,今年明朝与倭国在朝鲜铁山市贸将达到百万之数。 林延潮代表朝廷,已与梅家等十几家海商谈妥。 明朝海商与倭国,朝鲜商人交易,一律采用金银铜,其余一律拒收。 而海商得来金银铜以及关税一律上缴给明朝,不得私自带回国内。明朝将负责派兵从辽东陆路将这笔钱运回京师,如此一来可以避免海上运输漂没的风险,二来明朝朝廷将海商所得的金银铜一律用万历银币的方式折算兑现。 为了方便流通,明朝第一家票号就应运而生。票号总店设在京师,太仓,朝鲜铁山各有分号。海商在铁山将海贸得来的银两上缴给朝廷后,会从票号拿到一张银票作为凭据,然后海商到了京师或太仓都可以将银票兑现成白银,票号从中向海商们收一定的手续费,同时还能放贷。 至于这票号归谁,也是引起了一番各势力的博弈。 大约有十二家海商入股其中,同时还有户部,工部的股份,天子也在其中,而且占了不小的份额。 因为海贸兴起,作为连接京师和朝鲜之间的辽东,其战略地位大大增强,设立辽东布政司的呼声再次在朝堂上被提及 当然这一切存在的前提,都是万历银币的存在。 但眼下传来地方州县拒收银币的事情,这不是让朝廷信誉破产吗 万历银币这样法定货币的信誉何在 于是这个问题怎么办,摆在了视财如命的天子面前。如此王锡爵的辞疏与新钱被拒两事就放在了一起。 “看来朕还是要多多倚重林先生啊”天子感慨了一句。 田义闻言脸色十分难看。 天子对田义笑道“你且忍一时之气,以后道上遇上林先生,你需多恭敬些。” 田义神色一变,看来提督东厂太监孙暹已将他不肯避道林延潮的事秘密禀告了天子。 田义再看向一旁不言语的陈矩。 孙暹提督东厂经常不在宫里,眼下唯有自己和陈矩最亲近天子。 但自张诚离去后,陈矩越来越少在御前说话,看来他似惧于自己,但其实说越多错越多,他陈矩实稳坐钓鱼台。 这一刻田义觉得危机四伏。 “既是王先生暂时回不来,就晋林延潮为文华殿大学士。” 田义吃了一惊,文华殿大学士向来不肯轻授。 永乐二十二年,本朝历史上,仅有一徐州人名为权谨,他以贤良保科举出仕为山西寿阳县丞,坐事谪戍,再以荐为乐安知县,转光禄署丞,入为文华殿大学士,侍皇太子监国。 永乐年间殿阁大学士,只是太子的侍从顾问,不曾有过未预机政的待遇。 此后无人再授此职。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万历三十五年,朱赓曾于武英殿大学士晋文华殿大学士,此为破例之举。 明朝历史上仅有权谨,朱赓二人有此待遇。 而今天子授林延潮文华殿大学士何意 明眼人看得出,这是无赏之赏。 因为不授文华殿大学士,就要直授建极殿大学士。而王锡爵也仅是建极殿大学士。 阁臣并授东阁大学士倒是很常见,但并授建极殿大学士,中极殿大学士却很少。 当年张四维以中极殿大学士丁忧在家时,天子晋申时行为中极殿大学士,此举如同告诉张四维你可以不用回来了。 至于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天子破例授予朱赓文华殿大学士,用意就是保留着建极殿大学士给王锡爵,也是告诉天下,朕无论如何都给王锡爵留着这位子,哪怕王锡爵已打定主意不回朝廷。 看来对于自己人,天子还是蛮不错的。 赐命下达之时,林延潮于心底苦笑。 天子的用意,他当然一听就知。 这对于林延潮而言,此何其让人心寒。 倒不是这一件事,从之前田义冲撞自己的仪仗,可知天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尿性。 现在密信事情被公布于世之后,即便自己入阁三年,为朝廷鞠躬尽瘁,但却还不如一位在家里与天子一起骂言官的王锡爵。 尽管百官陆续来内阁恭贺自己升文化殿大学士,但林延潮却没有多少高兴之意。 自己当初不也是推举王锡爵回朝了吗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一个远在天边的王锡爵,却胜过一个在朝办事的自己。 在天子心目,自己做得再多,想来也不过如此。 “相爷的辅国之功,举世皆有目共睹,此非一二人可以定论的。” 这个时候能如此出口安慰自己的,也唯有陈济川了。 此刻文渊阁外正下着大雨,夏日午后这样的雷雨于京城而言,已是平常。 林延潮抚须望着大雨道“你说辅国之功,是以每年倭国海贸之市银,再铸以银币,令太仓岁入增之百万吧。” “仅仅为这百万之钱,又何必用我出山” 这话换了满朝文臣任何一个人说来肯定咂舌,万历二十七年太仓岁出四百五十万白银,岁入四百万白银,这一年朝廷亏空五十万两。 万历二十八年,虽有河南,山西旱灾,但因及时得到了赈济,岁出大体可以与去年持平,而岁入却可增加一百万两,使太仓收入扭亏为盈。 要知道万历十年天子亲政以后,天子将张居正在世时积累的一千四百万两白银早早花了精光。 而到了万历二十四年时,紫禁城遭遇大火,几乎烧成白地,倭寇第二度侵朝,杨应龙在播州作乱,朝廷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天子派出矿监税使到民间四处抢钱。 而到了万历二十八年,三大征已打完,被焚毁的三殿两宫也已经重修了两个,天子终于搬进了新家,并且朝政在林延潮主政下已使国库扭亏为盈。 这时林延潮认为朝廷收支已经好转,顺势提出了废除矿监税使,然后再改以商税增加朝廷的收支,完成入阁前自己与天子的五年之约。 林延潮十分清楚天子的性格,他不会长期用己,甚至早就在物色自己的替手。自己当初提出王锡爵入阁,也就是告诉天子,他明白自己就是救火队员这样角色,没有恋栈权位之心。我干得如果让你不满意,就让王锡爵回来取而代之。 无论王锡爵是否回来,林延潮都要五年时间一到,天子不赶自己走,他也要及早抽身,否则迟早步张居正后尘。哪知没等五年,天子却不仅召王锡爵回来,甚至还要让自己走人。 眼下万历银币在地方使用出了问题,王锡爵一时又回不来,天子给林延潮升文华殿大学士,让他再接再厉解决此事。 想到这里,换了任何人是林延潮是何等心情。 阁外暴雨如注,雷声轰鸣。 林延潮望此大雨,对陈济川言道“地方州县不愿使用新币,早在仆意料之中,至于办法也早有之,但是沈四明断然不肯。” 自入阁以来,林延潮与沈一贯一直保持表面和睦的关系,之前他立足未稳,所行一直避开对内部动刀子。 换句话变法过程中的帕累托改进不能一直继续下去,现在要到了重新分配利益的时候。 片刻后,内阁公座。 林延潮与沈一贯次第而坐。 二人都是笑呵呵的,一派和睦共事的样子。 “次辅,前段日子送的辽东老参着实立竿见影,仆这一用身子立即好转了。” “哪里,这些身外之物,不值一提。肩吾兄的身子骨康健就好。是了,前几天内人言令夫人送来的几件苏绣式样精巧,见所未见,真是巧夺天工也不足誉之。” “哈哈,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对了,我听说前几日,次辅促成运河上那些船丁与漕运衙门商谈之事。” 林延潮笑道“肩吾兄也听说了,确实如此。朝廷本要兴海漕,但漕督再三向仆担保以后漕额不会有短缺之事,并且还能将漕期比以前提早十天半个月的。” “仆想以往朝廷三令五申都办不成的事,眼下漕督居然自己提出来了,既然如此,不妨就给漕运衙门留一个情面,让下面的人多用用心,如此又何愁天下不治。至于海运上朝廷只侧重在海贸之事就好,此事仆就自作主张,肩吾兄不会不高兴吧” “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仆赞赏还来不及,只是有一事有些不明,还请次辅赐教,此事不知又与漕丁们何干” 林延潮笑道“此中关系就大了去,沈阁老想必听过四石粮完一石漕粮之说。这漕运衙门要补足漕额,若不在成色有所短缺,或者提前漕期,唯有一个办法。” “羊毛出在羊身上,一旦漕运衙门逼急了这些漕丁,弄得他们家破人亡,不说仆于心不忍,于河漕长久之计也未必是好事。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沿河的那些地方衙门松一松。” “比如这漕船上的种种陋规,这过坝之费,投文之费,作保之费,让那些地方官员从十文少收作九文八文,如此运河上这十几万漕丁们也可以为朝廷效死了。” 沈一贯摇了摇头道“这些漕丁每年修船造船向朝廷要钱,这开拨之前还要向朝廷拿一笔安家费,漕运时又向地方多收两三成耗米。兼之平日里有朝廷养着,用时又要这个要那个。朝廷对他们实在已是仁至义尽,眼下居然还敢与朝廷谈判,此风万万不可助长啊” 林延潮道“沈相公,朝廷确实有体恤漕丁之意,但为何漕丁却年年逃亡,以至于到了雇佣民船运输漕粮的地步” 沈一贯闻言一阵沉默“此中道理,一时难以辩明,仆只是怕以后酿成大患。” 林延潮心道,什么是这些道理难以辨明,分明是李三才投向了沈一贯,在自己与他之间两头下注。 林延潮,沈一贯二人心照不宣。 林延潮道“这新币在地方受阻,圣上要我们十日内拿出一个办法来,你看如何” 沈“地方有司阴阻,就必须严明律法,严惩几个以儆效尤。” 林延潮道“法令虽明,奈何人心不服。仆主张火耗归公,你看如何” 沈一贯闻言吃了一惊,但随即道“难,难,难。” 林延潮道“这朝廷收上来的火耗,一则充公,二则作为地方官员的养廉银。” 沈一贯一听到这里,立即道“次辅,如此不是将羡余银变成明文了吗” 朝廷地方将民间百姓缴税的杂银碎银,统一再铸成官银。 官府将杂银铸成官银必然有损耗,还有人工,器材的支出,这些一概归入火耗。 一般这火耗是定在两成至三成之间,火耗多出来的部分就是羡余,这笔钱是进地方官员自己的口袋里的。 这样例子很多,比如漕运时,地方官府要多给漕丁两三成漕粮作为路上开支所用。 而且这不是明朝独有,从汉朝起地方为京中运粮,官府都要向老百姓多征收粮食,这称为雀耗,鼠耗,名义上粮食储存里被雀鼠吃掉的部分。 但火耗的弊端很多,比如火耗地方官员自行规定,每两收二钱至五钱不等。而且越穷的地方,火耗越高,比如天下最穷的陕西,火耗竟高达五成。 对于火耗的存在,地方督抚不仅不制止,或睁一眼闭一眼,而是公然与州县分赃。所谓好处大家拿。 林延潮的火耗归公,当然是清朝的治理办法。 首先火耗银不再是不成名目的收入,而是朝廷明文规定。 然后火耗银上缴朝廷后,再下发至地方,一部分作为地方衙门的办公之用,一部分作为官员的养廉银子。 而且清朝对各省规定了火耗数额,不许官员们再随意加耗。 当然林延潮决定火耗归公,除了吸收清原先改革的优点外,更重要是在地方推行银币,使得银本位制在明朝官方民间得到贯彻。 但此举遭到了沈一贯的极力反对。 沈一贯的理由是,火耗本就是不成文的陋规,朝廷变成明法与加税何异,如此等于助长不良风气。 二人针锋相对,林延潮与沈一贯谁也说服不了,这一次林延潮不再对沈一贯让步了。 于是沈一贯愤然道“次辅的火耗归公之策,请恕仆不能在票拟上附名。” 林延潮知道,他虽可以以次辅的身份单独上奏,但少了沈一贯的附名,无疑是告诉外人二人意见不合,同时也给朝堂上下更多反对火耗归公的借口。 林延潮想了想道“沈阁老既是不同意,仆也不好单独列名上奏,既是如此,咱们不妨在廷议上议一议,以九卿的名义合奏如何” 内阁既然无法达成统一意见,那么就扩大会议的人数。 沈一贯闻言心想,这一年来林延潮权势日中,九卿多听其命,在九卿廷议上,他未必有胜算。 于是沈一贯转念一想道”以仆之见,此事兹事体大,恐怕仅仅是九卿怕是不能决断的,不如加入六科十三道言官,让言官们也议一议,免得日后他们上奏批我等不与他们商议。” 沈一贯这一手可谓十分厉害,可谓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林延潮既是要扩大会议人数,沈一贯就扩大到更广,林延潮大怒,他主张台阁一体,决策权从内阁下放到九卿即可,但沈一贯却把言官也拉进来,这下二人就扯破脸了。 林延潮面上却笑着道“也好,就如沈相公所议,定在五日后九卿六科十三道廷议。” 沈一贯吃了一惊,他没料到林延潮居然会答应。 林延潮与沈一贯在内阁中商定后,然后二人各自回府召集门生党羽,准备拉票然后在廷议上对喷。 第三卷 一千三百九十七章 治人治法 林府。 萧良有,叶向高,方从哲他们议了一夜,兴奋者,摩拳擦掌者有之,但也有不少人忧心忡忡,以及言出顾虑之意。甚至以往一向支持林延潮的门生,也是有些退缩。 夜深之后,党羽门生们各自散去,林延潮从大堂来到书房休息。 门生们的顾虑,他又怎么不知呢 但眼下既行到了这一步,绝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这才坐下,陈济川即前来道“相爷,你吩咐的事,我办好了,这是底薄。” 陈济川将一本几十页的账簿放在林延潮面前的桌上。 林延潮看着帐薄道“吾入阁为相三年,眼下为一品宰相,年俸不过米十二石,银一百八十五两,皂吏银一百三十两,钞六千。” “但这三年收得炭敬,冰敬,别敬等等却有这么多了你随我去库房看一看。” 说完陈济川掌灯跟着林延潮来到库房里查点。库房外有六位家丁日夜守候着,见是陈济川,林延潮立即开锁开门。 但见金锞子,银锭子高高低低摆满木架子上,此外还有几个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也是放满了散碎的杂银。 林延潮看到这里不由感慨。 这些钱都是入阁三年来各地督抚,官员进京所赠。 地方官员进京要以炭敬,冰敬,别敬的名目,给京官好处,这是官场常例陋规。 这几品官都有几品官的待遇,如林延潮这样宰相又是多少 当年另一个张文忠,以清廉闻名的嘉靖阁臣张璁感叹。 顷来部院诸臣,有志者难行,无志者令听,是部院为内阁之府库矣。监司又为部院之府库矣。 大意是部院大臣是内阁的府库,而地方官员监司又是部院大臣的府库。 当年海瑞在淳安知县任上曾开了一张单子,里面列举作为一名淳安知县一年仅常例收入,一共是两千七百多两。 若一名官员仅收常例而不向下面另行摊派索贿,在明朝已称得上清官,这样的官员不在少数,但海瑞之所以称为大清官,是因为他连这笔常例的收入也拒绝了,因此家里连肉都吃不起。 嘉靖朝一位清知县,三年收入就有近万两。这些银子不少就是以火耗的方式,然后又被他们用作进京打点京官的炭敬冰敬别敬等等。 明人笔记有记录地方官的人情来往,如上司票取,抚按荐谢,考满朝觐,有费至一千、二千、三千、四千者,夫此银非从天降、非从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 没错,除了正常孝敬外,若是求人比如官位升迁调动,遭弹劾请人消灾,都要另外用钱摆平。如此想让地方官清廉何其困难。 然而后者的钱,林延潮入阁来却一两没收。当然聚贤不避亲还是必须的。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至于三年宰相” 林延潮如此自嘲言道,当然这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是清朝说法。 也就是一名知府,仅收常例三年也能有十万两身家。林延潮还记得自己老师林烃,他任太平府知府时,当时太平府有规定,每年可从芜湖关上缴千余金为郡守费,但林烃不要,并取消了这个旧例。 此举被赞为清廉的典范,可以拿来大书特书。但明朝官场上能有几名官员如海瑞,林烃这样拒收常例。 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陈济川,林延潮道“这十几万两的常例银子,都是各地官员的孝敬,我入阁以来一文没动,眼下分作两拨,一半拿去给学功书院作办学之用,一半作资助京师寒家子弟作读书之用。” “相爷”陈济川吃了一惊。 林延潮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此事我考虑许久了。年少可以拿读书当稻粱食,现在觉来还是稻粱好。” “我把钱给学生,让他们知道稻粱是稻粱,读书是读书,不要混为一谈” 林延潮想到这里,看了库房外自己府邸一眼。 百十个仆役丫鬟,车夫家丁等,维护园子花费,自己与家人的衣食住行每年没有一两万两银子确实也打不住。 但老家的产业,钟骡子那的干股,维持这份宰相的体面已是足够了。 到了他这个位置,求财已是没意思了。 四十四年后明朝灭亡,再多钱也是白搭。 国在家才在 林延潮道“贤而多财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要革除天下之积弊,首先持身一定要正。持身不正,别人就有了攻讦你的借口。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这就是欲正人则先正己。” “但这散财之事,切记不要铺张,更不要装作不经意放出话去,此事我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为自己求一个心安。” 林延潮似与陈济川吩咐,又似自言自语。 “相爷,我明白了。” 陈济川看向林延潮目光间流露出仰慕之色。 这一夜间,雨时而下,时而停。 而沈府上,灯火却燃至通明。 右中允陈之龙、户科都给事中姚文蔚、工科给事中钟兆斗、吏部员外郎贺灿然,刑科给事中钱梦皋、御史张似渠、御史康丕扬皆聚于沈一贯的府中通宵达旦的商议。 由他的门人组成来看,沈一贯确实在言官中颇有势力。 “吾与林侯官非敌,然而他坐这个位子上,吾与他之间就不能不有瓜葛,此乃君子之争。” 这番话倒不是沈一贯违心之言。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作为首辅的沈一贯曾与天子提出设立商税,主张在商税朝廷与地方对分分账,但却被天子拒绝。 沈一贯提出商税是替换矿税的折中之法,但林延潮却是为了通商惠工,二人尽管方法相同,但初衷不同,却是差之万里了。 听沈一贯这么说,陈之龙等纷纷点头。 沈一贯踱步一阵,走到案几边驻足,但见他手抚几上青瓷缓缓道“他主张收商税,老夫不反对,他主张通商惠工,老夫也不反对,但是他要火耗归公,这加征加派之名老夫岂可受之,这一次老夫却不能不站出来说话了。” 陈之龙道“恩师,此耗羡归公之事一出,林侯官即入众矢之的,不仅百官反对他,百姓也是反对他,此乃自取灭亡之道。” “是啊,要使银钱流通,可以以新币为京官武将俸禄或定两分耗之法,而火耗归公之议,乃林侯官自取其败,只要恩师能在廷议不动不移,满朝的官员都会站在恩师一边。” 沈一贯沉吟半响道“你说得不错,但林侯官素来谨慎,这一次却敢如此大张旗鼓,莫非背后有圣意” 陈之龙笑道“恩师,若百官反对,林侯官再有圣意又如何岂不见王太仓如何。” 沈一贯闻言点点头,疑心尽去。 次日。 林延潮,沈一贯奏请廷议,得到天子允许后,下发揭贴至参与廷议的官员手中。 并且廷议参与官员进一步得到扩大,增为京师三品以上官员。 看到揭贴的内容,京城的官员们可谓尽是哗然。 按照规矩,在参加廷议之前,与会官员事先不准串议。 但不与会的京官仍忍不住至与会官员门上走动,其中言论多是反对此议的。 甚至有官员义愤填膺地公然抨击林延潮此乃残民害民之举,加征加派之实。 不断有门生将朝野上下的舆论禀告给林延潮,不少人建议在此议款项上有所松动,减少反对压力。 然而面对众门生的劝阻,纵使八风吹来,林延潮仍不为所动。 孙承宗来至文渊阁时,但见林延潮正端坐阁中以密揭的方式向天子进言。 “师相” 林延潮停下笔来,笑道“稚绳,你来了。” 孙承宗上个月又升官了,晋为太子宾客正三品,仍掌詹事府事。 孙承宗坐下后,但见林延潮心无旁骛地写完最后几行,然后拿起纸张命王衡盖印发宫里。 但见林延潮笑道“以往事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而今可谓惊天动地了。你看各省督抚已是来信予我,支持耗羡归公之事。” 孙承宗道“师相,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林延潮看了孙承宗一眼,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屋内气氛已冷,寒若冰窖。 孙承宗连忙道“学生绝无反对火耗归公之意,只是觉得此举容易引起百官相攻,师相为官一向谨慎,为何这一次冒如此风险” “学生斗胆直言,俯请俯请师相海涵。” 林延潮叹道“你还是依旧如此直言不讳。” “这些年来,已经越来越少人如此劝我了,特别是石东明致仕回乡之后。” 石星在朝中与林延潮不和,屡屡在廷议上顶撞,最后林延潮忍无可忍,在一些事上为难石星。 石星见此怒而辞官,期间多次与同僚言,林延潮忘恩负义当初林延潮入阁前,正是石星向天子保荐他的援朝平倭之功。 林延潮见石星辞官心底也有些愧疚,于是向天子上奏石星功劳。 一治河,石星任工部尚书期间与潘季驯配合默契,黄河因此得以治理。 二均丈,张居正死后,清丈田地之法险些废除,石星任户部尚书时于各省继续推行此法。 三宁夏之役。 四播州之乱。 五两度援朝平倭之功。 天子见到林延潮奏章后,给辞官归乡的石星加封为少师兼太子太师之职,如此才稍稍安抚石星的失意。 尽管石星荣归故里,但官场上却因此道林延潮性愎自用,不能容人,不能兼听旁议,还有不满之人加了一句真颇有张文忠公当年的风范。 尽管损失了一些名声,但石星一去,官场上下为之一肃,令林延潮施政的阻力大大减轻。 孙承宗当然知道这些年林延潮权威日重,廷议之上敢于反对之声渐少,除了沈一贯,恐怕没有人敢在林延潮稍露半个不字。 然而此刻提及石星,林延潮倒有几分想念之意。 林延潮道“这些年奉承之言听得多了,稍有些实话不免觉得刺耳。真高处不胜寒但朝堂上要有讲真话的人,你说得不错。眼下朝中反对者不少,换以往吾必安步当车,但眼下时不我待。” 孙承宗道“师相,坊间流传恩师欲变法革除积弊,先是火耗归公,再摊丁入亩,最后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 林延潮神色一动“何人所言” “沈四明身旁那些浙籍官员那边传出来的。” “果真如此。”林延潮冷笑,沈一贯果真使下作手段中伤自己。 “师相若提出火耗归公,必遭到官员与读书人们的反对学生为师相计,还请三思。” 林延潮看向孙承宗道“你的话仆明白,不用再说了。” 孙承宗见林延潮露出逐客之意,只能告退。他走到门外,回头见林延潮以指叩桌,凝眉沉思。 这一刻孙承宗突然想起了,他第一次至林延潮门上时情景。那一天雪下得很大,他于落魄之时投奔林延潮,得之收容。这一刻十几年的师生之情涌上心头。 孙承宗眼眶里泛起热泪回身入内,决然道“若师相心意已决,学生愿与师相共同进退。” 林延潮闻言一愣,随即笑了笑,转身走向墙边存放公文的红柜。 林延潮取出一书来交给孙承宗道“此书乃我入阁三年执政的经验所谈,尽述国家的弊端,如何治理根除,如何循序渐进都写在里面了。” “师相”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自仆入阁之日,沈四明即处心积虑要逐我而后快。仆大不了回乡教书,但朝堂上却不能没有人贯彻仆的主张。此书你拿在手里,将来吾学若不被人推翻,那么你一定用得着。切记廷议无论如何,你都不要说一句话,过早暴露政柄则后患无穷,切记你是当今太子的老师” 廷议之日。 与议官员皆聚于阙左门外。 孙承宗心情沉重,他从这几日得知,沈四明四下散播言论,言林延潮欲大刀阔斧行变法之事。 林延潮的手段会比当年张居正颁考成法,清丈田亩,一条鞭更狠,一举触动无数官绅的利益。 尽管朝堂上林延潮的门生党羽众多,眼下已有不少中立官员都已支持沈一贯。 按照惯例,廷议上议论什么事,就由哪一部的官员在主持,这一次廷议议论火耗归公,自是由户部尚书杨俊民主持。 为何廷议要选阙左门,阙右门,因为天子御门听政在皇极门。 天子于皇极门面南而坐,臣子面北而立。至明宪宗后,天子退出廷议后,文官廷议就改作面东或面西的阙左门了。 阙左门下摆着两张公座。 这是林延潮,沈一贯的位子。 林延潮的公座虽侧对着百官,但却也是面南而坐,他正从容自定地喝茶,尽显文官首臣之威仪。 沈一贯则面北而坐,二人南北对立,间隔了老远。至于主持廷议的户部尚书杨俊民则立在二人之间。 除了林延潮,沈一贯,其余如杨俊民这样大员都要站着。 而吏部尚书李戴,礼部尚书于慎行,兵部尚书宋应星,刑部尚书萧大亨,工部尚书杨一魁,左都御史温纯,通政使林材,大理寺卿郑继之如此九卿大员也仅仅是站在檐下。 至于言官们更必须站着参与廷议,然后还要晒太阳。 这几年从九卿名单的变化上,也可知道沈一贯为何执意加入言官参与廷议。 在大廷议前,气氛严肃,林延潮与沈一贯二人神情都是凝重,今日之事是二人第一次短兵相接,百官知此也有一番凝重。 就在这时,但见一名宫里太监从远处匆匆奔来。 这名太监向台阶上东西对坐的林延潮,沈一贯行礼道“启禀两位老先生,闻之今日大廷议,老祖宗正好有空,故而打算来此旁听,然后再禀告皇上,不知两位老先生意下如何” 这名宫里太监这么说完偷看林延潮,沈一贯的脸色。 这时候谁都知道,林延潮,沈一贯之间马上就要开打了。 田义居然在这时插了一脚。 但见林延潮毫不犹豫道“大臣廷议,司礼监掌印旁听,本朝从无此规矩本辅不能破例。” 沈一贯抚须道“请转告你家老祖宗休作此想” 那名太监悻悻而退,林延潮,沈一贯对视一眼,都是笑了笑。 杨俊民得了林延潮示意,当即道“今日所议之事,诸位都各自于下派的揭贴里知晓了。万历银钱为地方州县阴阻,此事盖因火耗而起,皇上知有火耗之事,震怒非常” “钱粮火耗,原非应有之项,但自各省行一条鞭法来,相沿已有一段时日,地方官员非以此无以养廉,故姑且存之。以往此事都掩在盖子里,但人人都心知肚明,今日到底何去何去,我等拿到台面上说一说,最后拿出一个章程来,奏明天子。” 杨俊民说完,看向林延潮,沈一贯。 林延潮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发言。 沈一贯见林延潮不下场,心底大定,但他也不会发言,毕竟以他今时今日地位,一旦出声再遭小臣辩驳,面子何在 两位辅臣不下场,但见礼部尚书于慎行道“吾有一言。” 杨俊民道“大宗伯请讲” 于慎行道“如方才大司农所言,火耗是自一条鞭法才有,此说极为精到。嘉靖十年时一条鞭法,已在有些地方试行,万历九年由首辅张文忠公推广至两京十三省,朝廷税赋一律以白银计,如此也有了火耗。” “朝廷用一条鞭法之意何在乃不按实物征课,省却了输送储存之费;不由保甲人员代办征解,免除了侵蚀分款之弊。以漕粮而论,一石漕粮按离京远近,要另征三四斗轻赍银,也就是十之三四作朝廷的运输储存之费。” “所谓火耗者,到底多少实不过百之一二。但地方官员借火耗之名,为巧取之术,以至于代增一代,官重一官。如今官取十之二三,民以十三输国之十,里胥又取十之一二,民以十五输国之十。一句火耗,以至于官无横征之名,民却有暗害之实” 于慎行越说愤慨之色越是溢于言表,下面官员也是跟着窃窃私语。 兵部尚书宋应昌,刑部尚书萧大亨亦示意他有话说,杨俊民问道“大司马,大司寇是附和还是反驳于大宗伯方才所言。” 宋应昌道“本部附之。” 萧大亨则道“本部不敢苟同。” 杨俊民道“那请大司寇讲” 却说林延潮以次辅行首辅之事后,在主持廷议时定下了规矩。 这规矩参考于罗伯特议事规则,其中重要有两点。 首先所有问答都在发言者与主持人之间互动,未经主持人允许不得发言。因为辩论时,正反一旦对掐,很容易形成为杠而杠的局面,最后成为骂战,比谁的声音大或争到最后一句,无益于会议进程。 其次第一个人发言后,下面发言之人需向主持人表明其立场赞同或反对,反对者先发言。如此达到意见的平衡,避免陷入一言堂的局面。 此主张为九卿一致拥护后执行。此后廷议的决策效率大大加强,也使廷议之论更公允。而九卿廷议的决策,更深入得到文官阶层一致拥护,连天子也不敢轻易更改,离林延潮入阁之初提出的天子与台阁共议又更近了一步。 但见萧大亨则道“事出非无因,地方既有此成例,骤然更之,必生大乱。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何也盖因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 “本部虽主司刑律,却有一言论断,古往今来,有治人,无治法。得人办理,则无不允协。不得其人,其间舞弊弄法又岂止于火耗一法,虽条例画一,弊终难断。要革除弊法,唯有重选才用官,以治人为上上之道。当初次辅也曾言,先有治人再有治法。” 萧大亨说完从容坐下,不少官员连连点头,满脸兴奋。 林延潮看了萧大亨一眼,心底倒也有几分称许。 杨俊民向宋应昌道“大司马请讲。” 于慎行,萧大亨一正一反后,现在轮到宋应昌出声“大司农,方才大宗伯所言,所谓火耗不过百之一二,诚然如此,当年海忠介公为淳安令时,一两银子只收两分加耗,也就是两分耗。但当今地方官员却加征至多少少则二成,多至五成,以至于一条鞭法的便民之利荡然无存。” “方才大司寇所言,本部不以为然。治理天下,当尚和去同,执两用中,治人治法视时势而辨,岂可一成不变。法久弊生,不能不变,变之在人,人以定法。人治之难,难在乾坤独断。法治之贵,贵在大纲小纪,无法不修。畿甸遐荒,无微不烛。” 听完宋应昌之言,杨俊民抚须道“如大司寇,大司马所言,火耗归公乃修一条鞭法之不足,推行万历新钱所用,但地方舞弊弄法又岂止于火耗一项。至于治人治法之论,不在此议,下面不必再争。” 百官此刻也听得出来,于慎行,宋应昌之言,论据充分,正是事功党务实的风格。而萧大亨说得虽好,但只在务虚上作文章,没有落到实处。 杨俊民询问后其余九卿或不表态或赞同,唯独大理寺卿郑继之反对宋应昌道“从来足国之道必先足民,而足民之道在于薄赋。耗羡乃州县私征私派,于理不通,于法不合,若以火耗纳入正项,必有不肖官员指耗羡为正项,而于耗羡之外又事苛求,必至贻累小民。正项之外,更添正项,他日必至耗羡之外,更添耗羡。此与盘剥百姓,加征加派何异更有纵贪之害,有违祖制。” 杨俊民则道“郑廷尉似没有看清揭贴所书,火耗归公当然不可为正项,乃州县百姓将正项与火耗一并自封投柜,由州县封柜至藩司,经户部奏销之后,再由藩司至州县。” 郑继之则继续道“纵是藩司封柜,又岂能禁州县官员耗外加耗。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朝廷不明文律法,州县犹自畏惧,一旦放开则大行其道。” 杨俊民笑了笑,又问何人可答。 通政使林材起身道“不知郑廷尉为州县时收不收耗羡不收耗羡,能养家小否难养家小,则失人伦,收了火耗,则欺百姓。凡慕虚名必处实祸,而今朝廷无耗羡之名,百姓却有耗羡之实,岂是我等可以无视。” “本使以为与其州县存火耗以养上司,不如上司以火耗以养州县,与其名实相违,移东就西,使百姓将官员胥吏贪取民财而归之皇上,倒不如摊开来说。可责令督抚将火耗通盘合算,如何抵项,如何补漏,若干养廉,若干公用,一一上奏户部题销。但凡能说得通,行得去,如此既服人心,事亦不误。” 林材之后,九卿言毕。其余官员各自发言,不拘三品官员,科道御史官位高低。 廷议进行到现在,若说萧大亨,郑继之这样官员,言语还有分寸,反对之见言之有物。到了后来言官发言时,不少反对火耗归公的官员,已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喷而喷。 眼见与此,孙承宗已不顾林延潮之前话,起身仗义执言道“火耗之事” 孙承宗虽陈言一番,仍未起力挽狂澜之用。 杨俊民这时点了礼部右侍郎朱国祚发言。 朱国祚是申时行的得意弟子。但申时行下野后,对方与林延潮关系不好,反而与沈一贯走得很近。据说是朱国祚万历十一年状元,但人们总拿他与林延潮这位万历八年的状元比较,如此一比,自是令朱国祚心底生了恨。 朱国祚依附沈一贯还有一个原因,二人都是浙籍官员。 朱国祚发言时,沈一贯微微一笑。 但见对方出声道“启禀大司农,州县火耗原非应有之项,因通省公费及各官养廉,有不得不取给于此者,朝廷非不愿天下州县丝毫不取于民,而其势有所不能也。” “但眼下有的县拉了亏空,有的县却是富裕,以往地方官员按地裁量,火耗加一加二加三不等,而今朝廷一律绳之,既无法养廉,亦不能免去百姓所遭搜刮,不如以次第裁量。” 沈一贯闻言神色一变,朱国祚看似反对,实际上却支持了林延潮。 这是怎么回事沈一贯想到一个可能,顿时色变。 朱国祚的改弦更张,实令不少人一头雾水,更令沈一贯一方阵脚大乱。 原先有几个要发言的官员,顿时迟疑了下来。 这时廷议风向已变,一时之间无人反对朱国祚的意见。 杨俊民等了一阵,也不见人反对,这才点了兵部左侍郎许孚远。 许孚远是理学大儒,当年曾于新民报上反对过林延潮陪祀荀子之论,同时他也是浙籍,平日与沈一贯虽少了走动,但不至于支持林延潮,反对沈一贯才是。 但见许孚远出声道“启禀大司农,方才右宗伯建言在理,天下事惟有可行与不可行两端耳,火耗可行,但朝廷一律定以火耗加二,实有顾虑不周全之理。” 许孚远说完,沈一贯一方已是瞠目结舌。 但见林延潮好整以暇地安坐于椅上。 杨俊民向林延潮,沈“不知两位阁老可要说些什么” 林延潮点了点头出声道“之前一律定以两成火耗,不是以新币而论,而据本辅这几年来清查各地州县加派火耗的均数” 听林延潮之言,沈一贯与百官都是大吃一惊,原来林延潮早就开始摸底了,但他的口风实太紧,竟无一人所知。 但见林延潮侃侃而谈“各地火耗之费唯浙江最好,仁和,钱塘等地不过八分,至于最多太平,永嘉也不过一钱八分。” “其余如北直隶各地多在两钱三钱之间浮动,南直隶如苏松常镇则为一钱,其余州府则要两钱左右。山东两钱八分,山西有两钱四分,也有两钱的,河南二钱五分至三钱。江西福建皆是两钱,湖广二钱至二钱二分不等,而陕川云贵竟为三钱至五钱不等” 随着林延潮声音加重,下面出自陕川云贵的官员不由脸色难看,这几个省是明朝最穷的地方,但却是火耗最重之地。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而宰相之怒,百官俯首,捂住乌纱。 阙左门前,不少官员此刻嘴唇轻轻发抖。 但见林延潮叱道“地方官员加征加派火耗以此滋扰民间,收刮民脂民膏。这些亲民官究竟是治民还是食民,而朝堂竟有人公然替他们遮掩,视若不见,众目睽睽之下,信口雌黄,掩耳盗铃,廉耻何在” 不少官员皆是汗如雨下。 林延潮取了一本帐册“各州县火耗明细在此,台下若哪位不信,尽管拿去看。” 如陕川云贵的官员,但见林延潮如数家珍般,说的丝毫不差,都是背心颤抖,不知如何自处。现在事情已经被捅出来了,被林延潮摆在台面上说,如果此刻不火耗归公,朝廷一旦下令革除火耗,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有账目在手,此法实在非常凌厉,也很得罪人,不过众官员明白眼下并非与林延潮算账之时,如何捂住盖子才是要紧。 “既是提出按地裁量,也是量力而行,可以令各地督抚划定火耗多少,其中多少用作养廉,多少用作亏空,多少用作公办,各自上奏朝廷,不可多征,也不可少征。诸位以为如何” 说完林延潮目光扫过众官员,众官员无不垂首,不敢对视,对此都表示无异议。 沈一贯的脸色更难看了。 而孙承宗等更是大喜。 顿时议论已定,官员各自投票。 其中廷议上赞成的多少人,反对的多少人,各个列名据实写于奏章上,然后全部与会官员签字确认后,上奏给天子。 林延潮返回文渊阁时,但见沈一贯脸色阴沉坐在阁中。 沈一贯挥手示意,屏退了阁中办事之人,然后与林延潮道“我千算万算,却没料到朱金庭居然居然投靠了你。” 林延潮笑了笑,今日廷议上支持与反对火耗的官员人数其实相差无几,林延潮赢得不明显。 但沈一贯为何最后却一副败了模样 原因在于沈一贯的基本盘崩了,浙党的二号人物朱赓已暗中投靠了林延潮。故而导致沈一贯经营已久的浙党一下子瓦解了近半数人。 林延潮道“肩吾兄,官场间,或结以道德,或结以党友,或结以财货,或结以采色。道德为上,党友次之,财货再次之,采色再次之,这道理不用仆多说吧。” 这话的意思是官场间缔结关系,有共同道德追求为上,其次就是乡党朋友,再次就是钱财,最后则是兴趣爱好差不多。 林延潮言下之意,事功学派对标是东林党,两边有各自鲜明的立场,大家因立场,志向相同,而成为同道。 至于沈一贯浙党看似很厉害,以同乡籍贯,姻亲形成圈子,比财货往来,利益交换或有着投其喜欢形成关系显得力量更大。 可是这看来牢不可破的关系,在林延潮拉拢了浙党的二号人物朱赓后,沈一贯的阵营就立即分裂了。 历史上浙党斗不过东林党,现在自也斗不过林延潮。 沈一贯抚须长叹“没料到我沈一贯居然败在了格局和见识上,实在是心服口服。” 林延潮则道“不敢当。” 沈“想公的手段,恐怕早在入阁之初,于张新建,赵兰溪,王太仓都各自安排了一套,今日总算轮到吾了。眼下公怕已与朱金庭谈妥,以他入阁的条件来踢我出局吧,但是我沈一贯不在,皇上又岂容公一人在内阁独大,这点考虑到没有” 林延潮道“仆将举沈归德,朱山阴入阁,替代肩吾兄。” 沈一贯大笑道“吾早知道是多虑了。明日吾就上辞呈告老还乡。临别之际,吾有一言相赠,这用人之柄皆操之于皇上,一语可荣辱人,一言可生死人。只要皇上一日不肯将权柄下移,纵使你权位再高,终是臣子,变不了此局。” 对于沈一贯之言,林延潮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抚须道“肩吾兄所言极是,两千年来何为治法唯有皇建有其极一句而已。 “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否则武乡侯,张文忠公如何名垂千古自入阁之日,仆早将荣辱不计,生死不计,为朝廷为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番多谢肩吾兄赠言。” “也请肩吾兄放心,你的门生党羽,仆不会薄待。” 沈一贯欣然道“吾知宗海行事自有分寸底线,公有猷,有为,有守,真宰相之才。吾归乡以后就试看公以后如何拨正乾坤,一扫天下积弊了。” 顿了顿沈一贯又抚须感慨道“但若使天下皆善人,则无君无相又如何” 说完沈一贯起身,二人对揖后,沈一贯袖袍一甩,大步走出文渊阁去。 林延潮目光默送沈一贯离开。 次日沈一贯上疏辞官,一个月后得准,加少保之职,赐驰驿还乡。 沈一贯终于返回浙江四明老家,而于仕途上也称得上善始善终。 而内阁只余林延潮一人,时称独相。 但林延潮不肯大权独揽,而是上疏请增补阁臣,得到天子御准。经过大廷推后,沈鲤,朱赓皆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 而火耗归公,也得以顺利推行下去。时人评曰耗羡之制,行之已久,征收有定,官吏不敢多取,计已定之数与策定之前相较,尚不逮其半,是迹近加赋,实减征也。且火耗归公,一切陋习,悉皆革除,上官无勒索之弊,州县无科派之端,小民无重征之累,法良意美,可以垂诸久远。 此法预算外收入纳入预算内管理的典范,新定的火耗,比原先成例减少了近一半,令督抚对州县管理之权得以增强,并使各省财政得到舒缓,最重要是万历银钱也得以在地方畅行无阻。 随着银币流通比重加大,州县所收火耗一年少于一年,此法又反复重修,但终使银币流通盛行,以至于百姓不知戥子为何物。 朝廷遂废民间白银市易,以银币为钱,称量白银终被银本位制取代,火耗归公之法也因此被废除,但仍被后世誉为一代良法。 本章完 第三卷 一千三百九十八章 变局 若是后人拿起万历二十八年至万历二十九这两年皇明时报所刊载的内容来看,多会得出大明药丸的结论。 天理报上记载,朝廷各地灾害不断。 先是四月,山东雹灾,人畜死伤无数,屋舍毁数千间,数百倾田亩被毁。 到了七月,福建兴化府遭台风大水,城内城外民舍被毁十之七八。 接下来又是广东南澳,福建诏安地震,江西,广东,福建三省也有波及。 天灾之后,又有人祸,贵州吴国佐叛乱,明军平乱之后,米价骤涨,一斗米竟值银四钱。 然后北直隶又遭大旱,部分地方人竟相食,骇人听闻。 去岁朝廷海贸刚有所盈余,本待今年财政可以扭亏为盈,但经这些灾害,又令局面不能乐观。 司礼监,司役监向户部催办钱粮,言补之前皇太子册封,婚礼费用。 户部上奏,皇太子册封,婚礼所用到底多少,谁也不清楚,但天子这些年以皇太子册封婚礼,诸皇子册立的名义,用去九百多万两,其中前前后后从户部拿走两百一十万两白银,当年天子大婚也不过用了十七万两银子,怎么皇太子大婚要用这么多钱 天子答道“大典所用,实非得已。” 如此朝堂上自有人看不过去,吏部尚书李戴言大旱,矿税之害,请天子撤销矿税,给小民生路。 漕运总督李三才请废除矿税,否则一旦众叛亲离,朝廷将土崩瓦解。 户科都给事中田大益,请天子废除矿税。 但凡是有识之士,忧国忧民之辈看到这皇明时报的内容,无不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眼看朝廷江河日下。 不过若是有人读了万历二十八二十九年的新民报,却又是另一个样子。 各省火耗的题销之权尽归于户部。行一条鞭法后,剥削百姓近二十年的火耗之弊,得到了改善,番薯在南北屯垦降低了灾荒的危害,又兼三大征结束之后,尽管仍是天灾人祸不断,但大明的百姓在沉沉重压下,终于缓过一口气。 官员士大夫们的眼光终于可以从困蔽的国事中,稍稍抽出目光,看一眼远方。 朝鲜王京,琉球那霸,倭国京都的大使馆,及朝鲜铁山,倭国平户通商馆无数的新奇见闻,异域人情,通过新民报刊载,丰富了士大夫们对异国民生,风俗人文的了解。 百姓们从中看了新鲜,士大夫们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商贾则嗅出了商机。 万历新币铸造已经发行,新钱方便了贸易流通,不仅明朝人喜欢使用,甚至在倭国,朝鲜也是风靡,如此更是刺激了商贸往来。 万历二十七年起,淮船、辽船、塘头船,太仓船,瓜州船等各色民间海船横渡于渤海。 这些海船大至千料,次则七八百,又次四五百料,甚至还有二三百料。 一艘海船至朝鲜往返一趟,竟能赚取数倍的利润,一夜暴富的神话比比皆是,商贾们趋之若鹜。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东江镇,商人以输送军饷的名义,从登莱经皮岛再至朝鲜这一条海路,当时每年市易达七八十万两,现在是其数倍之多。 海贸的发展,带来了浓浓的逐利之风,刺激了大明工商的发展,围绕着海贸大量的下游产业兴起 新民报曾云,民智未开,则进取守成二道皆不可。 民间义学已是普及,二十年义学,顺天府百姓十人只能有一人识字,现在三人即有一人识字。 现在新民报一刊三万余份,不仅顺天府一府,连保定,河间,真定,顺德等各府也有报社的分馆,每日报纸一印出,就有驿马将几百上千份的新民报送至各府。 林延潮让李汝华出任应天巡抚后,其在南京也开展义学之事,并办了一份官报 至于淮督李三才见此,也办了一份关于漕运的官报 明朝开国以来从未有如此兴学盛世 入冬之后的文渊阁。 一场瑞雪已降。 现在林延潮已是名副其实的独相。 大权独揽下,威望日重。 眼下翰林院掌院方从哲,国子监祭酒李廷机,詹事府掌府事孙承宗三人都在林延潮的值房。 阁外下着大雪,阁内众人一面饮着热腾腾的,一面看着公文奏章。 现在林延潮以大学士主政国事,他们三人又是林延潮的心腹,换一个说法就是内阁大学士的内阁大学士。三人都知,林延潮让他们时时入阁,与其说是协助,倒不如说是手把手地教。 “李太保李如松被师相保举重新出任辽东总兵,可谓屡建奇功。先前被杨经略杨镐,董总兵董一元重创的朵颜三部与我达成和议。郭巡抚以开开原,广宁马市的条件,招揽了朵颜三部,令其与蒙古左翼划清界限。” 林延潮点了点头,朵颜三部与明朝的关系就是降了又叛,叛了又降。 自蒙古左翼南迁后,明朝辽东战略压力大增,朵颜三部经蒙古左翼打击又复叛,但经董一元,杨镐打击后,现在郭正域又重新招抚了朵颜三部。 “上个月,李太保率三千轻骑,会同朵颜三部万骑,奔袭两千里于浑河与蒙古土蛮部遭遇。” 土蛮部也就是察哈尔部,察哈尔部乃蒙古左翼之首,势力冠于各部之上。 “当时土蛮部正举动那慕达大会,不意遭遇李太保部奇袭。李太保出征前,也没有料想到竟遭到土蛮部主力,两军激战之下,明军危在旦夕,这时候朵颜三部人马赶到。察哈尔部腹背受敌终于大败,远遁千里。” 说到这里三人都有喜色。 林延潮抚须道“杨应龙之乱平定后,国内虽是无大事,但仍需未雨绸缪。当年王阳明曾言,朝廷最重之地,在于宣大蓟辽,无此大明必亡。” “吾以为如今朝廷之重,在于辽东,辽东之重,则在朝鲜。” 方从哲道“师相此言,可谓至论。但是之前朝廷上有言论,认为因平倭战事结束,打算裁撤天津巡抚衙门,减少朝廷用度开支,学生以为不妥。” 林延潮道“确实这钱朝廷省不得。” “天津巡抚现由杨镐出任,其辖天津卫,登州,莱州,铁山卫,设海防总兵一人。其中朝鲜铁山为重中之中,有募兵五千人,与宽奠,辽阳呼应。另有天津,登莱舟师万人,数百遮洋大船,使我军于海上往来畅通无阻。” “将来一旦辽东战事又起,这一路精兵可扭转战略。尔等切记,将来谁敢言撤铁山卫,谁即为朝廷之罪人。” 三人皆是称是。 孙承宗道“郭巡抚屡屡上疏朝廷,要将辽东都指挥使司,也改为承宣布政使司,成为大明第十四个省。上一次为沈四明阻扰,眼下可以重提此议。” 林延潮道“沈归德,朱山阴马上就要进京了,此事本辅需与他们商议后再论。但此事本辅是一定要办的,替我转告美命,让他安心。” 众人都是笑了。 李廷机道“师相,眼下各省乡试都已结束,吾看过这一科顺天府举子的程文,无论文章立意都比三年胜过不少。” “但是学生有一个担心,这三年前文章以事功为经的尚不足三成,但今科顺天乡试却已达九成以上,仅仅过了三年,天下学风就有如此转变,学生却不觉得高兴,反而是忧心忡忡啊。” 孙承宗道“我也有此担心,文不由心声,以虚说媚上,此举反让事功二字,令读书人生恶。” 方从哲肃然道“对于这些言行不一的人,世故迎合之士,当整肃以正学风。” “不知师相如何打算” 林延潮抚须道“不少学说发轫于初心,以利他为名,实以利己为本,但倒过来利己为名,可以收利他之效吗那些蝇营狗苟的读书人,以圣贤书为名,去谋一己私利,我等当怎么办也让他收入事功学派门墙之下吗” “那本辅在这里说一句,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三位门生都是露出思索之事。 林延潮道“昔日吾业师曾告诉我,读书人为大官有何不好若是胸怀天下,一心为苍生谋福祉,如此官越大越好。” “而吾身为宰相是否也以此用人不然也,当初本辅以天下之大义为百姓之小利,言事功之学,而不说事利之学,并不是因当今儒者讳言一个利字,而以事功为名。” “事利事功都是论迹不论心,但又是不同。朝廷以钱谷为考成,此为事利,以通商惠工为考成,此为事功。任何蝇营狗苟之辈,若求仕途,不能事功,那怕胸怀天下,一心为苍生谋说得再好也是无用。若真是政绩卓著之官员,朝廷会升他的官,但他如何想的朝廷却不会问。” 三位门生都是深以为然,然后默默记下。 “师相,太子自去岁成婚后,与太子妃不太和睦,后宫里请从民间选淑媛充实左右,其中一位王姓宫女,李姓宫女尤为得宠。” 林延潮听了心想,太子与他老爹都一个脾气,对于正宫都不喜欢。 林延潮问道“王,李二位宫女可有背景” “这两位都是宫里挑选,王姓宫女是陈矩推举的尚可,而这李姓宫女却是掌印田义推举,听闻背后是奉了皇贵妃的意思。” 林延潮点了点头,孙承宗又道“学生不该打听太子私事,但此又事关郑贵妃,却不得不多几个心眼,这王姓宫女自得太子恩宠后,在太子宫中擅作威福” 林延潮听了眉头一皱。 皇太子去年册封后,天子将太子的护卫,仪仗,仪制一律全无,还免去了他告奉先殿,朝谒两宫太后的典仪。太子不受宠连同恭妃也是如此,宫中凡有典礼时,皇后最尊,其次郑贵妃,其余嫔妃都不能与她们并列,眼下太子都登基,王恭妃的待遇还是与普通嫔妃一样。 天子一再纵容郑贵妃,还打压太子,但偏偏又以太子名义向户部要这个要那个,几乎与勒索无二。 大臣们多有不满,但林延潮还得安抚户部,顺着天子的意思一一给了。 孙承宗担心林延潮认为太子是不明是非之人,于是又道“所幸太子天资聪颖,一日讲官讲巧言乱德一章,其中言以非为是,以是为非,讲官又问太子何为乱德,太子言颠倒是非,众讲官退下后,皆言此为圣明天纵。” 林延潮赞许地点了点头,但他也知孙承宗等讲官,纯把没有当作有的来讲。太子天资如何,大家心知肚明。 当年有一次宫中失火,穆宗皇帝惊慌不已。当时天子在他旁边拉着他的袖子道,宫里突然失火,说不定有奸人作乱,父皇不可处于火光明处,不如暂且藏于暗处。 穆宗接受了他的意见。 天子不过七八岁年纪竟有此见识,却从来也没听闻哪个文官大书特书。倒是太子稍有长处,孙承宗等文官恨不得传个人人皆知。 孙承宗看林延潮的脸色稍缓,又道“这李宫女专擅,太子不是不知,但怎奈对方是皇贵妃的人,而且太子母妃性命还在皇贵妃之手。师相眼下福王也已大婚,却仍留居宫里,若再放任皇贵妃如此,恐怕太子危矣。师相身为首臣,在此事上不可不劝,否则百官恐生议论。” 林延潮看了孙承宗一眼,他现在也给自己来这一套。 林延潮缓缓道“稚绳,你的意思是劝本辅出言,效仿当初令潞王就藩之事,也使福王就藩之国” “但是太子眼下境遇如何圣明如天子难道不知吗你说天子专宠于皇贵妃,但十几年前有一内臣名为史宾,以善书能诗文,知名于内廷,其人已已贵显,并着蟒袍侍御前已久。一日,文书房缺员,天子偶指史宾可补此缺,当时皇贵妃在旁力赞之。” “结果天子震怒,笞史宾一百,并逐之南京,当时皇贵妃伏于殿外,跪了一夜才释天子之怒。而这史宾直到去年才召还回朝。由此事可知,你要本辅现在帮太子就是害了太子。” 孙承宗被斥,脸上不由青一阵白一阵。 一旁方从哲,李廷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 “师相,是学生错了。”孙承宗向林延潮道歉。 方从哲,李廷机对视一眼,以往孙承宗常与林延潮争辩,但自为林延潮回朝,却恭敬多了。 其实林延潮心知孙承宗说得有道理,这时候满朝官员心都在太子身上,林延潮身为首臣,在这个时候若不为太子说话,那么官员们必将矛头都对准他。 若林延潮从于清议舆论,势必上疏拉太子一把,但此举在天子眼底等于站队太子。 林延潮若不愿变法,可以站队太子,但若要握住权柄就必须顺从天子的意思。 众人离去后。 万历二十九年初,朝廷出了一件大事,工部都给事中王德完弹劾次辅林延潮。 果真如林延潮意料的那样,官员们将矛头对准了自己。 王德完说了几件事。 一件事是乾清宫重建后,天子自搬回此宫以后与皇后没有同住此宫,反而与郑贵妃日日住在启祥宫中。 皇后不仅一人独居乾清宫里,而且膳食服御都是减半,皇后因此抑郁成疾。 天子如此薄待皇后,首臣林延潮却不知规劝。 另一事,王德完言朝廷三大征用了近千万两白银,然后今皇太子及诸皇子册封、冠婚至今已用了九百多万两,冗费如此。林延潮在阁辅政,不知规劝,反而一意纵容天子。 其三事,林延潮为相虽有救时之名,然而刚愎自用,不能容人,如兵部尚书石星,文渊阁大学士沈一贯先后与之不和而去。 林延潮看了奏章简直无语,天子和皇后不住一起,关自己什么事,自己还能管皇帝家事。 至于给钱皇帝,他也无可奈何。要变法就必须皇帝支持,要支持就要给钱。张居正不还拿了五百万两交好李太后。 最后不能容人倒是真的。 林延潮记得这几点都是官员们当年批评张居正的,现在用到自己身上了。 但他知道王德完此疏一上,朝野上下骂声一片,但也有不少官员赞成。 眼下国事已有好转,虽不掩己救时之功,然大权独揽,令官员们想起当年张居正专政之患。 御史弹劾,按惯例即便林延潮身为宰相也要上疏辞官引避。 而这时候邹元标,赵南星,顾宪成于东林书院发声,请林延潮请天子废除矿税,以为规劝天子之用。 三君子虽没有直言林延潮不是,但在王德完弹劾林延潮后发声,其用意耐人寻味。 而这时沈鲤正好从归德抵至京师。 张居正为首辅时,为天子选了六位日讲官,当时分别是丁士美,何洛文、陈经邦、许国、申时行,王家屏。其中申时行是六位日讲官资历最浅的。 而沈鲤呢 在天子为太子时,就作为潜邸讲官。 潜邸讲官与登基后讲官是大大不一样的。 因此连申时行的资历远不如沈鲤。 申时行为首辅时候,在六部尚书中唯独沈鲤是唯敢与申时行对着干的。当时众官员都以为沈鲤要入阁,但实际上却被申时行压了五年,最后告老还乡。 现在朱赓尚在路上,沈鲤负天下之望入阁,又当林延潮被王德完弹劾之时。 林延潮上疏天子请辞相位,天子不允并重责王德完,林延潮又上疏称病。 此事一出,朝野上下舆论纷纷。 沈鲤入阁之后一人主持大局,发现举步维艰,各部衙门不先往文渊阁奏事,却至林府私邸禀告林延潮后方才上奏。 沈鲤如此在阁一个月后,无可奈何不得不亲自林延潮府上。 沈鲤步入相府之中,却见病中的林延潮正在池水观鱼。 他进京前,常听人说林延潮常于府中竹林池边与部阁大臣商议朝政,闲言之间即断军国大事。 但见林延潮头戴儒巾,身着襴衫,平静地于池边观鱼有等说不出的风流与从容,竹林鱼池儒生宰相,好似一副写意的山水画。 “东阁大学士沈鲤见过次辅”沈鲤躬身行礼。 林延潮转过身来笑道“不知沈公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不敢当,这一次沈某从入阁,多有仰仗次服提携,来京之后未来得及登门道谢,实在是罪过。” 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沈公入阁乃金瓯覆名,林某岂敢当一个谢字,沈公请坐” 二人于池边石凳上坐下,但见池边无数锦鲤游而复还,激起一阵阵涟漪。 林延潮看了一眼沈鲤,过去自己曾是他的属下,而今二人已平起平坐,甚至高他一头。 “此鱼养了一冬,如今转暖,这才放进池中,实不如去年活泼灵动。” 沈鲤心道,林延潮此言是在讽刺自己吗 林延潮指着这池中道“当年王太仓时为首辅亲至吾府。也是在此池边请本辅出山平定朝鲜,而今却是本辅与沈公坐而论道了,沈公,你看这池里之鱼与江海之鱼有何不同” 沈鲤想了想道“似食禄与食不俸之别。” 林延潮笑道“食俸者却失去江海之辽阔,不食俸者却难以有一餐温饱,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沈公如何选” “孟子有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若次辅有意,沈某愿与次辅一并上奏天子废除矿税。”沈鲤正色道。 林延潮道“当年我曾答允吕公,吾入阁五年之内废除矿税,敢问沈公这五年之期到了” 沈鲤道“五年之期虽未至,但百姓苦矿税已久,天下已是星火即燃。” 林延潮道“沈公不信本辅,又何以至此” 沈鲤闻言默然,正欲起身,但见林延潮道“沈公,可知天下之变局否” 沈鲤不为所动,继续要离去。 但见林延潮似自言自语道“各省天灾人祸连绵不断,西北十年九旱,民怀陈胜吴广之志者比比皆是。而朝中宗室勋戚膨胀,一日增似一日,禄米难支,吏制败坏已极,府库空虚于上,百姓贫饿于下,而奸吏中饱私囊,此局实为大乱之象,我等如之奈何” 沈鲤闻言驻足。 “三大征已毕,朝廷减催征,而改以通商惠工为考成,官府以不扰民为治。饱受催征及天灾人祸的百姓稍得喘息。因海贸之事,苏杭丝绸,景德瓷器,茶叶等不断输往海外。” “百姓涌入城中务工商之业,本辅于卫籍,匠籍,商籍,灶籍子弟一视同仁,改作他业,放任自流。商贾着绫罗,小民穿丝绸,市井繁华必往昔更胜数筹。贩织也能读书识字,报纸盛行,连小门小户中的子弟,亦以识文断字为荣。连昆曲这样官绅人家的戏班,也风靡至百姓家中。” “今日为进一步则中兴,退一步则亡国之大变局,本辅欲乘此革除积弊,却有二三子以我别有他图然吾之所图,不过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而已。” 沈鲤道“次辅之独断朝纲可比当年张文忠,岂有不遭非议的道理。更何况于矿税之事唯有公一人可劝动天子,为何公迟迟不言” 林延潮道“沈公,你我入阁侍君,职在司密,有所谏言,写在密揭里即可。而公然上谏,传抄六科,诉之天下,使名声归己,陷天子于不义。言不顾行,此乡愿所为。” 沈鲤道“实是如此。” 林延潮道“凤由南海至北海,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鸱得腐鼠,却担心凤夺之。名位在沈公心底不过腐鼠而已,本辅早知之。” “但沈公为国为民,也请多给本辅一些时日。” 沈鲤抚须道“张文忠公后之辅臣,多令人失望,沈某也不免多虑。其实这池中之鱼,哪得江海之鱼也罢,你要沈某如何助你一臂之力” 林延潮拿起手边丈许竹杖,拨了拨池中水道“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大治之后,必有大兴,而今朝廷人心思定,百姓思安,其难治乎其能兴乎如何能至此道” 沈鲤听懂林延潮意思道“同心同德,任贤使能,必至中兴” 不久林延潮重新回阁视事,废除矿税之议渐息,这时朱赓也已入阁。 沈鲤,朱赓都是林延潮所推举入阁,三位阁臣一时之间也称得上同心同德。 小事内阁决,大事廷议断,部阁大臣各司其职,朝政一时井井有条,渐有中兴之势。 无锡,东林书院之内。 风雨突作,然而书院内的学生们仍是苦读不止。 书院里书声琅琅,正应了那句话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顾,赵,邹三人虽好以手段,操纵朝堂局势,但东林书院内学风在他们整治,倒可称得上严谨二字。 邹元标借鉴学功书院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法,改为刚日读易,柔日读春秋。 顾宪成读沈鲤之信后,扼腕叹息道“沈归德真是实诚君子,竟信林侯官一己之言,浪费此大好时机。” 赵南星道“叔时一直言林侯官入阁前,为博我等支持,许下废矿税之诺,而入阁之后,为保护相位背弃承诺。” “但我看林侯官胸怀天下,不是那等出尔反尔的小人。他当初既说五年,我们就拭目以待好了。何况从他主政这两年来看,称得上有所作为。” 顾宪成道“眼下沈四明不和而去,沈归德依附于他,朱山阴于木偶般,我只怕林侯官不用在位五年,现在之权柄已更胜王太仓,几乎于当年之张太岳。” 邹元标转过身道“没有什么超脱一切,只要人在天地之间,都摆脱不了天地,无论他是林侯官,张文忠,甚至九五至尊。” “这天地是什么祖宗家法”顾宪成问道。 “一个礼字。”邹元标微微笑着道。 “何为礼” “人心所适,即民心所向,礼之所在。” “林先生,何为民心” 这日天子兴致很高,在宫里宴请林延潮。 这是林延潮入阁以后,天子第一次单独请林延潮入宫设宴招待。 但天子岂有无事献殷勤的道理。 林延潮闻言立即停箸道“回禀陛下,陛下问臣民心,臣不知何为民心,只知何为乡愿,何为良知。” “孩童不愿贪玩读书时,长辈从之,此乃乡愿。晓谕孩童,其知之读书可贵,此乃良知。” “所以先生以为民心为童心吗” “民心在于使民知之,让民知何可为,何不可为。百姓知之,行之,百姓不知,不可行之。” “而使民知之,非朝廷所赐,这才是民心所向。” 天子微微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好,这两年来朝廷初治,政务可谓井井有条,但下面的官员一再提及废除矿税,是为了乡愿,还是为了良知” “这些乡野之士一再高呼,不在其位而谋其政。而有些朝堂之士听风就是雨,附众煽动。连吏部尚书李戴,漕河总督李三才也是上疏。” “倒是你能把握住分寸,虽也主张废除矿税,却放在私下说。朕用人只有一句话,君子不党,方可长保禄位。” 林延潮知道天子这是要推翻当初与己定下的五年内废除矿税,改以商税的主张。 说话不算数,也是天子一贯的套路了。 不过这时候林延潮指责天子不守承诺,出尔反尔,也就太不成熟。 因此林延潮没有出言反对,而是道“臣恭聆圣训。” 天子见此满意地点点头。 当日林延潮饮了些酒。 回家之后,林延潮一头倒在床上,林浅浅屏退左右侍女,正服侍林延潮脱靴子。 这时候陡然林延潮却坐直身子。 林浅浅不由吓了一跳。 “何事” “若我当不这宰相如何” 林浅浅松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什么事,不当就不当呗,有啥稀罕的。” 林延潮笑了笑,又躺在软榻上道”一时气话,不用当真。” 林浅浅笑道“皇上又令相公你生气了可曾与皇上顶撞” 林延潮复躺在塌上,以臂遮目道“那倒是没有。” 林浅浅看了林延潮一眼,笑道“相公,人都说宰相肚里撑船,你需多忍一忍。” 林延潮失笑道“用儿,近来可有给家里来信,拿与我看看。” “他近来倒是很忙,已两个月未曾写信。听说在从洋人那学几何之学,同时给学院的二三年生们上课,另外最近在鼓捣什么四轮马车。” “四轮马车” “是啊,是用儿从洋人那听来的,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但他倒是很有把握。” 林延潮露出欣然之色道“这孩子倒是没辜负我对他的期望。” 林浅浅听林延潮夸奖林用倒很是高兴“只是在婚事上不上心,我看用儿也无心回老家,不如在京师里给他找一门当户对的婚事好了。” 林延潮闻言失笑。 “我知道你定是说不急,不过皇上就是如此,在我这妇道人家看来皇上就是长不大的孩子。你若忍不下这口气,就上疏明言好了。咱们也回福建老家,过几年你就能抱孙子了。” 林延潮心道,是啊,自己这也到了含饴弄孙之龄了。 林延潮道“今日既是在天子面前不说,若我事后再上疏,就是公然顶撞,此不能为之。” “可是相公你不是那等吃了亏放在心底的。”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没错。既是天子食言,那就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京师西园。 这日官员在此雅聚。 几名侍女在一旁长案研磨,奉纸,以便官员们即兴作诗。 以往如此雅集的诗作,都颂太平盛世或自表闲适,而今倒是多了几分锐意进取,问志的意思。官场诗文自是随着朝堂风气而变。 众人之中最为人瞩目的当然是毕自严。 南京工部员外郎毕自严被林延潮调至京里,出任云南清吏司郎中。 众所周知户部十三司中云南清吏司地位最高,因为云南清吏司除了掌核云南之钱粮奏销及各厂之税课外,还主管漕政事务。 这日毕自严在雅聚中与同年聊天。 毕自严坐在罗汉椅上与几位极要好的官员言道“若不废除矿税,则通商惠工不能行,故而必须改以收取商税。但若要收取商税,皇店必须废除,苏州织造,江西瓷器也必须废除。” 众官员皆道“难,难,如此真要一步到位,不如先改商税。” 毕自严道“不可,不可,诸位难道没见苏州之事吗朝廷向岁贡的名义向织户征了一道,矿监又以矿税的名义向织户征了一道,如此织户岂有生路。至于皇店更不可,多少奸商冒皇商之名偷税漏税,如此朝廷如何管,如何将商税收上来更不用说多少宗室” “这些人真是国家的蛀虫,那朝廷就不管这些织户,皇店” “不能管,不能管。” “毕年兄所言在理,不如我等联名上奏朝廷。” 毕自严道“以矿税上疏,必石沉大海,不如先议废宗室在民间特权。” 众官员们都是深以为然。 若说皇商皇店对民生的破坏,实不如宗室十分之一。 平日里宗室由朝廷养着也就罢了,更重要是宗室对经济的破坏。 不拿十几个藩王所在的河南而言,就拿四川而言,当时大半个四川都是蜀王产业,蜀王府对各种行业渗透简直无以复加。 毕自严等这一批官场上的后起之秀多是林延潮门生,或者门生的门生,且充斥着各科道,于是一经号召,联名上疏朝廷请求废除宗人府,并将关押审判宗室的司法权,从朝廷下放到地方州县。 此事一出,满朝哗然。 而林延潮这时不慌不忙地抛出了另一个猛料。 那就是伪楚王案 楚藩一直事多,最骇人听闻的就是嘉靖二十四年楚王世子杀楚王之事。 对此湖广百姓是拍手称快,时称楚王贪酷已极,人无可奈何矣。天为楚民报雠,乃假手其子,身弑子灭,天定胜人之理也。 最后楚王世子被嘉靖皇帝下令挫骨扬灰,改由不过四岁的朱华奎袭爵。 如今楚王府又生乱事,原来楚府宗人辅国中尉朱华趆联合了同宗的二十九人遣人上告,谓现任楚王朱华奎为假王。 朱华奎得知朱华趆上奏后大惊,派人秘密进京贿林延潮万两白银,让他将奏章扣下不要上奏给天子。 而林延潮果真奏疏压了几天,等毕自严等言官上奏后,将伪楚王事上奏给天子,并将一万两银子转手奉至御前。 天子闻此事震怒。 林延潮则上奏,韩王府汉阴王曾经有养育异姓、冒充己子之事,现在又出楚王之案。以往朝廷对宗室管理未免有些纵容,令宗室在地方横行不法,这一次楚王案即开了一个不好例子。 天子闻奏,令林延潮派大臣至湖广,一经查实立即重办 谁都知道天子要动手整治宗室。 文渊阁前。 身着二品官袍的于道之对此有些忐忑,他也曾是一方大员,何等场面没见过,但今日来到这里却似到了龙潭虎穴一般。 “下官于道之见过次辅” 于道之见林延潮态度恭谦至极。 林延潮见于道之后离案亲迎道“原来是于公啊,当年朝鲜一别,真是多年不见。” 于道之闻言一愣,当年与林延潮在朝鲜别过后,二人又见过数面,虽不过匆匆一面,但林延潮怎么忘了 于道之只能陪笑道“次辅位极人臣,哪里是下官轻易能见的,今日次辅召下官至此不知有什么吩咐” 林延潮摆手笑道“诶,今日你我先叙旧,暂不谈公事。” 于道之闻言一激灵连忙道“既有公事,还请次辅先行吩咐,如此下官方才能将心放肚子里,否则将坐立不安。” 林延潮笑道“于公先公后私,大有名臣风骨,真是令自愧不如。既是如此,你替本辅去湖广走一趟” “审伪楚王案”于道之脸色苍白。 林延潮点点头道“没错,皇上让本辅派大臣去湖广主审此案,看样子是要重办一些人,你是都察院的右都御史,处置过大案要案,去湖广走一趟了结此事,也算替皇上分忧。” 于道之道“既是次辅吩咐,下官本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近来身子有疾,远行前往湖广一趟,怕是不方便,还请次辅另择高明。” 林延潮看于道之笑了笑道“于公不肯” “并非推辞,实在是身子不适。下官本打算年末就上疏辞官,这奏章都写好了,怎奈还有些公事不能放手。” 林延潮笑了笑道“于公啊,你既是身子不好,本辅也不能强求,但你可知前一段日子,王必迪家人又上疏朝廷了。” 于道之变色道“又要翻案此事当真”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本辅已替你压下来了,王家来京告御状的人本辅也替你安顿好了。但有句话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此话怎讲” 林延潮道“上一次王必迪尸谏的遗疏是假的,眼下真的还在王家人的手中,现在本辅已经替你拿来了。” 说完林延潮从案上拿出书信给于道之。 于道之看了一遍后不由色变。 于道之定了定神道“次辅的大恩大德,下官湖广的差事,下官接了。” 林延潮笑道“于公这么说就太好了,此事你尽管去办,要向朝廷提什么条件本辅都答允你。” 启祥宫里。 天子正闭目调养,他身子一直不是很好,但今年来身子更差。 但天子不禁女色,反而更是放纵自己,田义知自己才能不如张诚,为了固宠,只有学张鲸那样不断向天子进贡美女以及助兴的药物。 这日天子连御数人,十分疲乏正躺在殿里休息。 田义见此后十分满意,正待这时一名文书房太监急匆匆赶来道“老祖宗,外朝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告陛下。” 田义眼睛一瞪低声骂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天大的事也要放在一边。” 文书房太监将奏章拿给田义道“老祖宗你先过目吧,万一耽搁了,奴才怕” 田义将奏章看了一遍,脸色巨变。 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将奏章按下免得打扰了天子的兴致,但想到外朝如林延潮那帮大臣们一旦得知自己拖延,必然追究。于是他咬了咬牙,自己捧了奏疏在门外道“皇上” 听殿里应了一声,田义道“皇上有急事禀告。” 说完田义步入宫里,看见天子正四仰八叉地躺着,至于几名宫女见张鲸入内连忙从帘后离开。 “皇上,湖广巡按御史吴楷有事禀告” “是楚藩的事吗” “是” 天子听了田义言语有异,当下道“拿奏疏给朕看。” 田义将奏疏给天子,一边替天子穿上衣裳,一边偷看天子脸色。 奏疏里说了什么事 原来右都御史于道之至湖广,与湖广巡抚赵可怀和巡按御史吴楷会同行勘伪楚王案,对王府有关员役进行刑讯。 楚王朱华奎大骇,他也知道天子贪财好货,于是从府库里拿出两万两白银进贡天子。 哪知此事为楚王宗室朱蕴钤等知道,当即此人约集数百名宗室于汉阳拦截两万两白银的皇杠。 此事一出,地方官员立即逮捕了三十几名楚宗宗室关在狱中,结果楚藩纠集三千余人持利器冲入官府将被抓的人尽数劫出,兵备道副使周应治等朝廷官员被殴打后,不知所踪。 当时右都御史于道之不知此事,正于巡抚衙门提审另外两名楚宗犯人时,然后楚藩大队人马闯进巡抚衙门里,将于道之抓住。 当时他们搜出于道之写给朝廷的奏疏然后大怒。众人群殴之下将于道之活活打死。 湖广巡抚赵可怀也被打成重伤,唯有巡按御史吴楷趁乱逃得性命,于是连忙向朝廷上奏,言楚藩造反作乱。 属于天子的两万两公然被劫 都察院右都御史,二品大员被打死,湖广巡抚衙门,布政司衙门被宗室冲击,朝廷地方官员被楚藩宗室任意被打被杀 现在湖广布政司仍被围困,楚藩宗室要劫库银,并纵横城中肆行抢掠 天子看完奏疏后,颤手举着奏疏道“好,好,好” 天子说完一头栽到。 田义大惊连声大呼“快宣御医” “快宣御医” 御医赶到诊治后,施药用针,天子方才醒转,此刻郑贵妃,田义都陪在一旁默默垂泪。 天子有气无力地缓缓道“传朕口谕给林延潮,楚藩这等恶宗,不必念其乃宗室而有所姑息,肇事致人一律抓来,首恶重办” “另外田义,这几日由你来替朕批红。” 田义领旨后走出殿门吩咐了一番。 待田义重新回到宫里,但听郑贵妃站在天子屏风之外。 田义躬身道“皇贵妃娘娘不知有什么吩咐” 郑贵妃拭泪道“皇上突然病重,本宫有些六神无主。” 田义道“皇上乃九五至尊,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的。” 郑贵妃道“话是这么说,但本宫总担心宫里宫外会有人起歹心。” 田义目光一凛低声问道“皇贵妃娘娘指的是” 郑贵妃道“有些话本宫不愿多说,但是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田公公你说要两年前东宫没有册立,今日又是个什么局面呢” “皇贵妃娘娘,咱家咱家这个时候也没有主意,皇上让咱家批红,咱家也不敢擅作主张,皇贵妃娘娘巾帼不让须眉,不如帮咱家看看奏章。” 郑贵妃笑了笑道“本宫哪有这个本事,本朝也不许妇人干政。” 田义暗暗佩服道“皇贵妃娘娘高明,见识远在奴才之上。” 郑贵妃又笑了笑道“田公公素来处事谨慎,想必也知道皇上病重此事不宜泄露给外廷,至于宫里也是要让人守口如瓶的好。” 田义皱眉道“外廷还好说,但宫内” 郑贵妃不以为意地道“陛下与皇后失和已久,若不是如此,陛下也不会从乾清宫搬到这启祥宫居住了,至于慈宁宫那边由本宫去分说。” 田义目光一亮道“若是能请慈圣太后的懿旨就太好了。到时候等皇上龙体痊愈后,咱们也有话说。” 郑贵妃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寝宫。 田义看着郑贵妃的背影心想,皇上若有不测,自己是不是也该给自己寻一退路了 s:下一章大结局,这章本来两天前就写好了,但中途删改了,删改的是结局收尾填坑的部分要去掉,行文更紧凑些,将内容突出出来,可能有些不能交待清楚,会让一部分书友失望。最后一章请大家给我些时间,要到下个月了,不过字数会很多,非常多。 第三卷 大结局上篇 于道之身死。 此事对于朝堂而言,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于道之之前是封疆大吏,曾任蓟辽总督,现在是堂堂右都御史,都察院中二把守。二品京堂代表朝廷去处置楚宗大案,眼下居然活生生被打死。 都察院震惊 清议震惊 士林震惊 皇明时报震惊三连,代表了大明两万官员的愤怒。 与皇明时报一片震惊呼应,在舆论背后推波助澜的却是林党官员。 于道之各种生平都被林党的官员大肆渲染,譬如为官清廉,刚正不阿,计定朝鲜,平定蒙古,拨乱反正,反正在林党的这些官员口中于道之简直就是一位道德完人。 但就是这样一位足可称得上内圣外王的道德楷模,居然被宗室活生生打死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党的言官们纷纷上疏言,宗室已是养疖成疽,流毒愈大。 逆宗反形大著,祖宗法度,治安国家,既系叛乱,何论宗人 毕自严亲自披着马甲上线发声,楚藩此举实如叛乱无异,堪比当年的宁王之乱。朝廷必须令湖广附近各省巡抚,立即出兵湖广平定楚藩叛乱。 清议闹成一片,将楚宗杀于道之,比作宁王杀江西巡抚孙燧,皆言调重兵剿灭。 也有官员微弱地道,楚宗杀于道之并非蓄意谋反,朝廷率大军剿灭,万一酿成兵灾,湖广百姓皆受涂炭。 而天子此刻不表态,给林延潮的意思竟是让他全权处置此事。 如此倒是将林延潮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满天下之清议舆论朝他逼来,颇有骑虎难下之处境。 当初让于道之去处理楚藩的事,确实是林延潮借刀杀人之策。于道之身为蓟辽总督,现在又是右都御史,到了这个位置的官员,不论是他,还是其背后都有很广的关系。 别说林延潮,就是天子要处置于道之,用一名游击参将这条理由也是不够的。 真正能要于道之命的罪状,也就那么几条。 而宗室就是其中一条。 只要于道之碰此,林延潮就有办法杀他。 不过他没料到楚藩会真的杀了于道之,然后被清议舆论捧到这么高的位置,最气人的还是自己的门生捧的。 林延潮综合了一下朝堂上意见。 于道之被杀,宗室子弟武德充沛的打砸州县,劫掠朝廷库银,林延潮一方的官员群声讨之,带动朝堂上一片喊打喊杀之声,但风头稍过已陆续有官员反对。 有的官员说,楚宗系太祖子孙,还请手下容情。 甚至有的官员上疏言,楚宗一事,天下无不以为冤。 沈鲤,朱赓二人也是希望林延潮再三慎重。 然后不少宗室子弟或官员给林延潮托话,希望他不要借楚藩的事大开杀戒,而严厉处置宗室。 现在各方求情的奏章压满了林延潮的案头,甚至不乏高官大臣。 当初清算张居正时,其最后一根稻草就是辽王妃进京控诉,张居正构陷辽王朱宪,而辽王府的千万家产都被张居正吞没。 当年辽王该不该杀呢当时都说张居正废辽王朱宪爀,是与他有私怨,真的如此吗 看看朱宪爀的罪名就知道了。 与江陵、瀘溪二郡王淫乱,与千户曹广等妻女数十人通奸。 奸杀者十余人。 杖死长史杜述。 鞭笞荆州知府刘永泽。 假以进贡為名。夺彝陵、江陵等州县军民柑橘,逼死者三十人。 将军人许俊赐仪宾刘亨为王府奴,还将许俊妻赐给府中仪宾周英璧为奸。 还有其他罪名不一一详列。 就是这样的大罪,张居正也仅将辽王废为庶人罢了,每年还有一千石的俸禄。 辅臣薛国观因受贿被杀,但谁都知道真正要他命的不是这点。当时明朝山穷水尽,朝廷没钱,他向崇祯说了一句在外群僚,臣等任之;在内戚畹,非独断不可,此举犯了众怒。 薛国观那句话在外群僚,臣等任之;在内戚畹,非独断不可,是这句话成了他与夏言一样,成为明朝唯二两个被杀的首辅大臣。 但在内戚畹,非独断不可,处置宗室这事林延潮不能办。 若林延潮真的严办,那么此举就会被认为是剪除宗室,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之野心。 所以林延潮考虑再三,先将楚宗闹事的人都抓起来,押解进京让天子发落。 他拒绝毕自严建议,调动湖广附近三省出兵五路平叛。 林延潮写信给湖广地方官员,以及楚王朱华奎,令楚宗犯事的宗室限期自首,以期天子宽大,劫掠朝廷库银,天子皇杠的宗室必须如数退缴,如果逃窜,顽抗者一律定斩不饶。 林延潮下令郧阳巡抚率军一千人马象征性进楚,让杨镐替代重伤的赵可怀为湖广巡抚。 这些手段是针对楚宗的,同时林延潮下令各府县官员将近十年来诸藩不法之事,尽数上呈刑部议处。 林延潮没有如之前毕自严所提的,将宗室的审案权下放至州府。 但按照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规矩,之前宗室子弟的事是按大夫这个等级由礼部来管,但现在上呈至刑部,就是打算按庶人来办了。 礼部如何处罚宗室,最多不过降爵、革禄,但刑部可以幽囚,拘发,甚至令其自裁。 当然刀子到最后还是没有落下来,楚宗叛乱的事渐渐平息,打死于道之,劫掠库银,皇杠的楚宗子弟,如朱蕴钤、朱蕴訇,朱华焦,朱蕴钫,朱英遶等六百余人尽数被押解进京,听候天子发落。 楚宗的事正因林延潮冷静处置,宗室子弟纷纷自首,没有酿成大乱,美中不足的是劫掠库银皇杠的数万两银子,只追回了五六百两。 但楚藩事后,仍是诸藩震动,行事有所收敛。 不过毕自严等数名官员却是不满林延潮息事宁人之所为,上疏辞官。 甚至毕自严还在与官员们小聚时出言,林延潮自主政以来,废矿税废不成,革漕弊革不成,处置宗室等等,行事皆不利索,雷声大雨点小,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一味求中岂能得中,甚至利用公论清议打击政敌,转手自固权位 毕自严当年得罪宫中权贵,幸得林延潮回护方得免去大难,而今居然倒打一耙。 毕自严这么说后,自有人将他的话密告林延潮。林延潮知此笑了笑,不以为然,只是顺手同意毕自严辞官请求,另授意言官弹劾,将他黜官为民。 毕自严离京时,足足有数百名官员与士人前来相送。 成为草民后的毕自严,在乡著书教学,数年后又起复为官,最终官至户部尚书。其弟毕自肃亦官至辽东巡抚,史云毕自严毕自肃兄弟二人皆是廉臣干吏。 时火耗归公在各州府已推行,但下面各州府反对的声浪不小,也有官员乘此收敛钱财,林延潮让门生于各省巡视,但凡有人借此渔利,一律抓拿。 而这时又有官员出来抨击,苏浙一带的百姓,看到丝绸海贸之利,纷纷将种了一半的农田毁去该种作桑树。此改稻为商之举,背后正是海商在推波助澜。 如此至于酿成一股富庶的苏杭之地也出现了饥荒粮越卖越贵 林延潮闻此吃了一惊,海贸这才兴起,商业贸易起步之初还达不到蚕吃人的地步吧。但言官们仍认为海贸乃重弊,必须全面废除,继续回到河漕的重心来。 这令林延潮嗅到了背后阴谋的味道。 后来得知宗室勋戚见海贸暴利,于是见自己吃不到就要把锅给砸了。 儒门一分为八,王阳明之后王学也作七支。 而事功学派也趋于分化,其中政见温和的孙承宗一支,持此政见的官员经济支持有限度的通商惠工,且主张非天子不议礼,变法必由天子出,持此政见多是原先儒家士大夫,出身东林或浙党的官员读书人。 还有就是如郭正域,方从哲这一支,政见居中,人数最多,持此政见的官员支持全面的通商惠工,但变法必有朝廷来主导,政治上主张天子与文官宫府一体,在下提倡四民平等。 最后就是如毕自严这样激进一方,多以低级年轻官员为主,他们主张更彻底朝廷治理以保障民生为主,提出很多诸如风能进,雨能进,天子不能进的主张,同时主张上废除宗室勋戚官员的特权,限制天子的权力。 这一派人数虽少,但以敢说话而著称。 面对这将海贸倒退回去的舆论,此方官员在新民报上发了一遍文章。 大意是,时至今日不少官员,读书人仍不明白何为通商惠工如此不妨读一读卖炭翁。 为何商贩一车炭一头牛,只值作半匹红绡一丈绫 为何商贩的酒肆,胥吏们一日能索钱五趟,而隔壁家店铺连商税都不用缴 为何朝廷要提倡四民平等,将对那些皇亲国戚的司法权下放州县 文章篇篇所指勋贵宗室。 两个利益集团在朝野上下掀起骂战,有的官员提出了遏兼并,清庄田,再清丈的口号,直指大量侵吞抢占民田的勋贵宗室集团。 朝廷一年输京漕粮四百万石,但勋贵宗室竟要去八百万石,每年朝廷供养勋贵宗室要用去五百五十万两,而朝廷连太仓收入加上地方财政一年也不过一千八百万两。 这时林延潮出面压制住了两派争论,避免激烈的党争,同时承诺对海贸中的丝绸课以重税,以避免苏浙可能出现的大规模农田改稻为桑。 这退让之举,再度被不少官员批评为软弱,甚至以此市恩,收买人心。 万历三十年上元节。 天子免除了辅臣及百官拜贺,这段日子天子有疾的消息陆陆续续从宫里传出。 一开始内廷还支支吾吾,后见实在瞒不过了这才如实相告,林延潮也曾率群臣去问安,却答说天子虽是抱恙,但身子还在恢复之中。 天子让林延先潮与群辅商量国事,几乎将国事都交给了内阁。 故而这段日子林延潮可谓大权独揽,政由己出,朝堂之上大事小事皆由他定夺。 楚王案平复,火耗归公,海贸之事也在他手中走上跪倒。 而到了上元节这日,大小官员皆至林府拜贺。 不仅是沈鲤以下在京官员一个不落,甚至连勋戚宗室也是惊动, 掌中军都督府,执掌京营的英国公张维贤,定国公徐文璧,成国公朱鼎臣等皆亲自到林府上拜贺,行叩拜之礼。 这权位高低没有一定,司礼监势大时,首辅见了也要向掌印太监叩过头。 到了内阁势大时,司礼监也要看首辅眼色。 再说勋戚们是正一品,官位还在阁臣之上,但他们见了首辅时,也是要叩头的。但大多的时候,勋戚与文官不是一个系统的,没必要过节时到相府叩头,但这一次英国公他们却来了。 除了英国公他们还有一人,那就是李太后的兄长,武清伯李高其父李伟数年前已病死,其子袭爵。 郑贵妃的兄长左都督郑国泰,其子郑养性也亲至府上。 别说赵志皋,张位在位时,不曾如此,就是申时行为首辅时,上面的人也没来齐过。 而今一并来至相府,各个面带笑容,甚至定国公徐文璧还是抱病前来,由其子徐廷辅一路搀扶着,嘴上说是认认门,其实请林延潮以后多看顾看顾。 林府中有几位官员见此不免侧目,心道林延潮主张新政变法,革除积弊,怎么反与这些人越走越近。 当初弹劾潞王,拉武清侯下马,逼李太后还政,杀太监马玉,举烛焚诏,复张居正名位的那个林延潮到底哪去了 但大部分的官员都认为林延潮外圆内方,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今日之林府可称得上贺客盈满,各色节礼堆满了府邸。 因原府邸实在太小,故而林延潮不得不租下隔壁府邸,如此才令至相府道贺的官员们有了站着的地方。 天子赐林延潮鲥鱼,坐蟒袍。 蟒衣中最尊为坐蟒服,行蟒服上蟒龙为斜向,而坐蟒则正向,坐蟒服乃首辅大臣的恩待。这代表在天子心中,林延潮的恩遇又上了一个台阶。 各地藩王世子们也皆派遣王府官员来贺,并呈上厚礼。 至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田义,提督东厂孙暹,秉笔太监陈矩三人都不能亲至,但都派亲信送来了重礼。 其中礼最重的要数,海商梅家更是从苏州搞来了一唱昆曲班子送给了林延潮。要知道这时昆曲才在苏松一代兴起,如申时行,王锡爵两位致仕宰相府上才各养了一个家班,而梅家他们竟给林延潮凑了第三个,且提前到宰相任上就享受到了。 现在相府的东西二园里有两个戏班子唱戏,一个梅家送来唱昆曲的,一个则是曹家班。 所谓曹家班就是林延潮门生曹学佺所创,与昆曲不同唱得乃是闽腔。 林延潮成为大明开国两百年来,闽人自林文,杨荣入阁后第三人,而且为当今首臣。闽地出身的官员不再视为从穷乡僻壤出来的,被冠如福建子之类的称呼。 视同下里巴人的闽语闽腔也逐渐登上了大雅之堂,甚至在京官员间时兴说起闽语。 曹学佺办了这个儒林班,今日来相府登场,如林材,叶向高四周都围了一圈的官员。 相府里时而锣鼓喧天,远闻巷外,时尔箫管悠扬,笙笛并发,热闹非常,更显得今日之林延潮权势赫赫,无人可及。 外边热闹非常,而相府客房却是十分安静。 仆役家丁们守着内外入口,除了奉茶的丫鬟,无人敢在此随便走动。 客房里,林延潮正与英国公张维贤,定国公徐文璧,成国公朱鼎臣,以及武功伯李高,左都督郑国泰说话。 林延潮坐在首座上看向几人,笑了笑道“近来有些不明就里的官员,主张遏抑兼并,清庄田整治民间,此实为可笑。岂不闻利不百不兴,弊不百不除之理。” 张维贤等人都是附和地笑道“此真阅历之语。” “遏兼并,清庄田,再清丈,说白了劫富济贫,难道真的劫了富就能济了贫那些言官不清楚,诸位都是国家柱石,乃朝廷的根本,根基不稳,朝廷是要动摇的。” “诸位放心,同朝为官,一团和气才是上策,只要本辅在位,绝不会再有此事。” 说到这里,定国公,英国公都是露出笑意,武功伯李高,左都督郑国泰心底也是暗喜,很难想象这样识时务的话是从当年将潞王,周王,武清侯弄得狼狈不堪的林延潮口中道出。 张维贤都是道“有次辅主持国事,满朝上下都倚如泰山,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 林延潮微微笑道“是那些小臣们不识大体,国公不与他们一般见识才是。” 当下大家言谈甚欢地散去。 林延潮走到窗外负手远眺,但见一轮满月正挂在天边,此刻月华如昼,天上无一片云彩,更衬得圆月当空独一无二。 林延潮想到藤原道长一首诗此世即吾世,如月满无缺。 林延潮这才坐下,陈济川来至林延潮耳边道了几句。 “想必不是无名之辈,”林延潮微微冷笑,“何人写得” “回禀相爷,此人已是承认,正是去年新进士钱谦益。” 林延潮记得此人,万历二十九年会试主考官是沈鲤,副主考是孙承宗,钱谦益的卷子本是不取,却为沈鲤慧眼所识,力排众议取中。故而钱谦益比另一个时空提早了九年题名金榜,风光无量。 此刻钱谦益,但见对方见林延潮后却揖而拜,昂然而立,相貌堂堂,可以称得上是气宇轩昂。 林延潮问道“你是钱谦益” “回禀次辅,下官正是礼部主事钱谦益。” 林延潮抚须微微笑道“汝少年高第,名冠于江南,本辅也曾读过你的诗和文章,在当今读书人中属翘楚了。你是常熟人吧,恰巧本辅也会吴语。” 面对林延潮的态度,钱谦益有些吃惊,旋又恢复读书人的那种傲气不屈的气度。 林延潮道“你本部司官,堂官,甚至你的师长都与本辅相熟,那么这权相的贺联不是别人授意” 钱谦益有等半天终于问到点子上的心情“确实无人授意,是下官一人主张次辅之器小多忌,下官早已知之,今日无论是罢官贬斥,革职为民,下官都早有准备。” 林延潮道“年轻时博一个名声很好,不过吾观汝应该与几位名妓联诗饮酒泛舟于西子湖上,何必至朝堂上搀和这俗尘之事。” 钱谦益面上泛起怒色。 林延潮笑道“这些年骂本辅不少,尚不缺你一个,但既然来了,不妨说一说本辅所作所为,哪称得上是权奸二字” 钱谦益昂然道“公雄才峻望,薄海具瞻,这微管之叹,舍公其谁。可惜公入阁以来,屡屡德行有亏。公十九龄受知于天子,三元及第,此番恩遇百年也没有第二人,然公却以天下为公疏,礼部焚诏,复张文忠名位令天子屡陷不义不仁之名。” “公之业师为张文忠贬斥,山长因张文忠而死,初入官场时,数被为难,此事天下皆知,然公却先后为张文忠平反翻案,不知公之师道何在。” “本朝自太祖杀李善长,胡惟庸,以废宰相,张文忠事功虽有建树,但却有操弄权柄之实,公为张文忠翻案,言在于宫府一体,实则如张文忠故事,野心勃勃以内阁取代天子治理天下。” “公入朝拜相皆可称负天下之望,然公入朝二十二载起初十七年,所言建事,规劝君上犹可称道,但入阁当国五载来,却无一句正言匡劝,满朝皆言废矿税,公身为宰相却独不言此。” “公不言废除矿税,献媚于上,中排挤同僚,下操弄舆论,打压敢言之士,如沈相公,石大司马,毕自严先后而去,公以变法之名揽相权,揽权不事功只为权相。眼下朝中除了对公阿谀奉承之言,又能听得到几句真话,此与弄权害国的奸相何异今日下官斗胆直言,望公三省。” 钱谦益一口气说完,但见林延潮脸上神色自始至终都是平静如常“古有一条恶蛟,每年要求村子献祭金银珠宝,每年村子都有一个男子去与恶蛟搏斗,但无人生还。又一个男子出发时,有人悄悄尾随。” “但见恶蛟穴里铺满金银财宝,男子杀了恶蛟。然后坐在尸身上,看着珠宝,慢慢地长出鳞片、尾巴和触角,最终变成恶蛟。” 钱谦益听林延潮之言不由瞠目结舌。 林延潮笑了笑道“此非汝心底所想吗汝之才甚矣,故德不驭才本辅不为难你,走吧” 说罢林延潮挥了挥手。 接着钱谦益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脸朝下臀朝上地丢到了大街上,摔了一个鼻青脸肿。 钱谦益走后,林延潮默然了一阵。 数日之后,早朝毕。 林延潮与沈鲤,朱赓正在东阁里议事。 这时候禀告圣济殿提督太监崔文升,太医院使徐文元来见。 二人入内后向三位辅臣叩头道“见过林老先生,沈老先生,朱老先生。” 三位阁臣皆着大红蟒衣,但居中的却是最年轻的林延潮。 他开口问道“近来皇上龙体如何” 但见徐文元偷看一眼崔文升的脸色,这个表情虽是一晃而过,但三位辅臣哪个不看在眼底。 徐文元道“回禀林老先生,从皇上脉象来看,乃积痰在内,寒热相激,以至圣体烦热,头目眩痛,呕逆恶心,寝歇不宁。” 林延潮听了这症状向沈鲤问道“沈阁老精通医道,你看皇上这病如何” 沈鲤捏须沉吟片刻道“此乃痰火之症,既是痰火多属有余,有余之症相乘于不足,这一切饮食起居嗜欲喜欢皆寒热之媒,都能助痰升火,不可不慎。” 内阁大学士就是如此,不仅是经济民生,还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堪舆风水都要精通,至于看病诊脉也是必须之一。 但知道归知道,话不可以乱说。 林延潮道“你们两位都是宫里的老人,皇上病情到现在也没有起色,现在本辅要你们拿一句实话。” 徐文元额上出汗道“回林老先生的话,表症来看尚可,但具体如何还要从下面几日脉象来看。” 林延潮又看向崔文升,但见崔文升目光一凛,随即拜下道“回林老先生的话,病情还是因时节而起,当务之急还在于无令外侵,无使中滑,等到天气暖了,龙体自会安康。”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知道了,退下吧。” 二人走后,林延潮问道“这二人的话可信否” 沈鲤道“这二人有些语焉不详” 朱赓调和道“仆亦赞同沈公见解,但此事关龙体万安,宫里人说话谨慎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林延潮道“眼下宫中情况不明,我等还是未雨绸缪,务必让下面各部寺大臣们打起精神来。至于朝鲜倭国安南的贺使都先推一推,至于其他使国也排到后面去。” “至于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刑部这几日都看紧着点,胆敢闹事者,无论是谁,先抓起来再说。” “是。” 当下朱赓有事先行回阁,林延潮则留下沈鲤说了一会话。 林延潮看得出沈鲤似与自己有什么保留,想起来确实是自己当初答允他的事没有办到。 其实沈鲤入阁以来,林延潮与他相处还算默契,甚至称得上以国事天下相期许。沈鲤自号耐辱子,很多事上也擅于忍耐。 他与林延潮于政事上意见相抵时,沈鲤可以收住自己的话,事后再心平气和地与林延潮探讨。 商议一阵,沈鲤也是起身告辞。 二人走到阁门边,沈鲤停下脚步来,林延潮等他说话。 沈鲤欲言又止,最后作了一揖道“等皇上龙体安康后,仆再与次辅细聊吧” 林延潮点了点头。 一个月内,宫内平安无事。 至二月十六日这日巳时。 文渊阁一如平常。 却见一名中使行色匆匆从宫中赶至,快到阁门时脚下一绊,摔倒在台阶前。 “三位老先生,大事不好了,皇上他他龙体不豫。”中使垂泪哭道。 闻言林延潮与沈鲤,朱赓二人对视一眼。 此事对林延潮而言似意料之中,但似又在意料之外。 下面太监又说些什么话,林延潮分明听到耳里,却无法揣摩其意思。 等到这名太监言道“皇上召三位辅臣及部院大臣至仁德门。” 林延潮方才定下神,从椅上站起身来道“知道了,立即让各部院正堂至仁德们,衙门里佐贰官候命,还有两位阁老还有什么主张” 沈鲤,朱赓也好不到哪里,都是一副心乱如麻的样子。林延潮询问后半响,沈鲤方答道“还要令衙门里官员不许走漏消息。” 朱赓补充道“不错,没有允许,一个人也不许走。” 说完之后,林延潮与沈鲤,朱赓二人立即赶往仁德门,片刻之后部院大臣们也没一个怠慢陆续赶到仁德门。 礼部尚书于慎行最先来了,其次是兵部尚书宋应昌等人,等到左都御史温纯到了一阵,最后来得方是吏部尚书李戴。对于李戴的迟到,众人总是习以为常,平日以为是装的,看来倒是错怪他了。 他们一见面即问三位辅臣内廷的情况,但见三位内阁大学士都沉着张脸摇了摇头。 于是众人按照朝班的顺序,在仁德门前等候。 等了一阵,却仍等不到天子召见。 有些官员窃窃私语。 禁宫广场上很是空旷,平日常有疾风,但今日却微风不起,格外反常。 正在这时仁德门一开,但见提督东厂孙暹,英国公张维贤带着众多禁军走了出来。 见英国公张维贤已经在内,林延潮明白别看天子平日重用文官集团,但在这局势过度,政权更替时,天子当然明白抓住抢杠子就是抓住一切的道理。 也难怪为何文官们怎么弹劾这些人也是弹劾不动。 提督东厂孙暹,英国公张维贤走到林延潮面前行礼。 别看英国公张维贤一个月前在林府时,满脸堆笑的样子,现在却是一脸严肃,面无表情。 “林老先生,沈老先生,朱老先生,皇上请你们三人至启祥宫陛见。” 林延潮微微有些犹豫,在这政局不稳的时候,内阁全部入宫 这些日子虽说他与陈矩,骆思恭保持联络,宫中有什么异变他定会提前知晓,但此刻让他一人步入隔绝内外宫中,着实令他心底有些忐忑。 “可有圣旨”朱赓笑呵呵地问道。 “回禀朱老先生,皇上传得是口谕。” 犹豫片刻后林延潮道“还请两位带路吧” “次辅” 众官员脚跟一动,纷纷上前似要提醒什么。 林延潮转过身道“本辅入宫以后,诸位在此等候,申时前一定回到这里。” 林延潮言下之意若申时没回到这里就该干嘛干嘛。 “是。”众官员稍稍放心退下。 说完林延潮与沈鲤,朱赓三人一并大步走进仁德门,门后是仁德堂,又名精一堂。 再之后则是养心殿,养心殿是嘉靖年间所建,现在是礼监掌印秉笔之直房,至于殿外房高不过墙的卷棚直房则是宿夜火者所住。 同时宫中膳房也在此。 林延潮三人经养心殿走到一道偏门,即到了启祥门。 启祥门有内外两道。外启祥门并非正门而是在墙角侧开,坐东朝西。而启祥宫的正门则是朝北。 启祥宫是东西六宫中最特殊的,除了嘉靖皇帝生于此宫外,此宫还是西六宫中唯一宫门正门朝北开的宫殿。 正门石坊向北处书写着扁石青地金字圣本肇初,向南处则书元德永衍。 林延潮一路走出但见宫禁森严至极,到了宫门处,太监拿着木棍守着宫门,甚至还需搜身入内。 到了启祥宫后,林延潮三人走至殿门处。 “三位阁老里面请”提督东厂孙暹,英国公张维贤都是停步。 林延潮回头看了二人一眼,深吸了一口气与沈鲤,朱赓走入殿内。 明间御塌后是一个小围屏,分中左右。 林延潮还记得文华殿那扇屏风。 天子年少时在屏风中数扇画下天下十三省之地图,左数扇书文官职名,右数扇书武官职名,一旦上面的官员有升迁立即更易。 文官那面除了在朝三品以上文臣外,还有几位天子认为才可大用,将来可以提拔的,也写在上面。 而眼前这个小围屏也是如法炮制。 林延潮侧头看到小围屏上细细密密的名字,想到当年自己的名字曾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文华殿那面屏风上。 想到这里,他不由眼眶一红。 但听西暖阁传来若有若无的抽噎声,林延潮心底一动移步走去,沈鲤,朱赓都紧紧跟在身后。 到了暖阁内,林延潮听见抽噎声正是从杏黄色的帷帐后传来。 不及多想,林延潮一手挑起帷帐,但见帷幕内天子着具天子冠服坐东席地而坐,而皇太子,福王,瑞王,惠王,桂端王等皆罗跪于天子面前啜泣。 而李太后,王皇后,郑贵妃皆不在场,暖阁里唯一的嫔妃竟是皇太子的生母王恭妃。 左右香筒檀香清烟袅袅。 林延潮见天子如此疑心尽去,还未来得及说话,但见三人之中体态最胖的朱赓,已是一骨碌手腿并用,膝行爬进帐内,大声哭道“陛下,陛下,臣朱赓来了陛下啊陛下。” 林延潮,沈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才赶忙上前参拜道“陛下,臣林延潮沈鲤来了。” 说完三位辅臣此刻拜倒在天子面前,虽说眼前此景,林延潮有几成是表演成分,但也有真情在其中。 二十几年君臣相处,从寒微简拔至首臣的知遇之恩,对自己的猜忌怀疑提防贬斥等等,此刻全数涌上心头。 见到三位辅臣进来,但见下面皇太子以及诸王们也是哭了起来,如惠王,桂端王虽是年幼,但也是哭得真切。 天子微微睁开眼睛,然后伸手向三人中的林延潮温言道“林先生来。” 林延潮闻言以袖拭泪,来至天子面前拜下。 朱赓,沈鲤也在旁抽噎。 但见天子脸色苍白,气息微弱,言语轻至除了近在迟尺的林延潮外,沈鲤,朱赓都有些听不清。 他悠悠地道““朕自十四年坠马以来,足疾难以行走,不得不倚人搀扶,十分不便。故废早朝经筵日讲。朕有恙多年,身子也甚是虚烦,但享国亦永,又有何憾。今日将这佳儿、佳妇,尽托于先生了。先生辅佐他做个好皇帝,有事需谏正他讲学勤政、遵制度,以日易月。” 说完天子看了一眼王恭妃,皇太子。王恭妃垂泪向林延潮行万福,至于皇太子也是向林延潮拜下。 林延潮连道不敢,起身还拜,然后对天子道“陛下圣寿无疆,何乃过虑如此,望陛下宽心静养,自会万安” 说到这里,林延潮竟是难以再说下去,宫中哭声又起 “太子你听好,朕皇祖父嘉靖皇帝,虽深居渊默,而张弛操纵,威柄不移,朕不如他。但以独治而论,皇祖父那也就到了头了。太子遇大事小事要与三位先生及台阁大臣们多商量,可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皇长子不知所措地道“儿臣记住了。” 天子点点头,又对林延潮道“传位诏书,朕已是拟好,由司礼监保管。当初朕行矿税事,乃因三殿两宫未完,权宜采取。朕与你有五年之约,如今恰好一个月不差,朕可没有食言。” “今宜传谕各地停矿税,改征商税,赋入国用,一定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此事先生需好好辅助太子,他没有经验,不知如何权衡朝廷与地方” 沈鲤闻言抬起头看向林延潮,此刻他方知林延潮自始至终没有假借矿税之事搪塞自己。 “臣臣谨遵圣命。” 天子说到这里,话语已渐渐无力“另外苏州江西各处织造烧造皆俱停止。关押在镇抚司及刑部干连前项罪人,都着释放,官各还职。这些年来因国本事建言得罪的诸臣,俱复原职。大臣科道缺员,俱准补用先生,你看如何” 林延潮定了定神道“臣明白了,臣就此拟旨一道,传各衙门遵行,以光圣德,以增圣寿,具为开矿抽税,为因三殿两宫未完,帑藏空虚,权宜采用,今改矿税为商税,赋为国用,意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另各处烧造,织造,具着停止,镇抚司及刑部干连前项犯人,都着释放,官各还职。国本建言诸臣,都着复职,行取科道,具准补用。各部院知道。” 天子听了微微笑道“很好,就造此拟旨吧。好了,朕见三位先生这一面,就舍三位先生去了。” 在场之人多掩面而泣。 沈鲤哭道“皇上。” 朱赓则大声哭道“自古君臣恩遇未有如陛下与臣者,臣还望能侍奉陛下万年。” 林延潮再道“臣再替天下臣民谢陛下陛下仁德之心必能逢凶化吉。” 说完林延潮三人起身离开西暖阁。 行至启祥宫前时,但见司礼监田义,秉笔太监陈矩,英国公张维贤等都站在宫门前,三人见了林延潮一并躬身行礼。 林延潮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恢复平静。 他看向众人突问道“慈圣太后,中宫,皇贵妃为何不在此” 田义道“慈圣太后早上来过,已是回去,至于中宫,皇贵妃具在病中。” 林延潮对田义道“今晚大家留在启祥宫,诸位务必照看好恭妃,太子,诸王。” “谨遵次辅钧命。” “那次辅今夜何住宫里此刻不能没有人主持大局啊” 林延潮道“隆宗门外有处值夜太监住宿的屋子收拾出来,今夜我们几位辅臣就住在这里,眼下要立即出宫。” 三人闻言一并称是。 林延潮大步行去,陈矩亲自将三位阁老送出仁德门外。 快要出宫门时,陈矩忧心忡忡地道“国祚更替,既是皇上之家事,也是天下百姓之事,三位老先生受顾命之任,这千斤重担皆系于三位老先生身上了。” 林延潮停下脚步,却见身旁沈鲤已决然道“国家大事,旦夕不测,然而天子既以国家托我等,仆必不负所托,将来书之史册时,莫谓朝廷无人” 陈矩闻言顿时肃然起敬。 林延潮看着沈鲤点了点头,然后向陈矩拱手道“陈公公,照顾好皇上宫里,告辞” 陈矩目送林延潮走出仁德门,顿觉大事已定。 众大臣们见林延三人潮走出仁德门一并都围了上来。 “皇上如何了” “太子呢” 沈鲤,朱赓在一旁以林延潮马首是瞻,林延潮道“仆与两位辅臣已见过皇上,太子,皇上龙体微恙,但精神尚佳,方才金口圣断,仆与太子,诸王皆在一旁。” 闻此众大臣们都是长出了一口气。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臣,此刻他以不容商量的语气道“今夜仆会与两位辅臣于宫中宿直,大九卿皆歇于朝房,各衙门必须有一半以上官员值夜,诸位口风毋须严密,切勿透露半字半句于外人,即便是骨肉至亲。” 众臣一并称是。 “另全城戒严宵禁,从今日起提前一个时辰关闭城门,没有兵部衙门的批文,宵禁之后任何人不许出城。各自散去吧” “是”众大臣一起称是。 众人走后,沈鲤向林延潮问道“为何不说改矿税,废织造烧造之事” 林延潮笑对沈鲤道“这先不急,我等先去内阁拟旨。” 就在林延潮去拟旨之际。 启祥宫暖阁里,天子屏退左右,只留下太子一人。 皇太子看着半睡半醒的天子,也不知说什么。 这时天子缓缓睁开眼睛道“长哥” “儿臣儿臣在”皇太子有些手足无措地道。 天子看了皇太子一眼,他确实不喜欢这个儿子,在他面前都是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哪里有一点为君的沉稳。 天子道:“外面是什么时辰了” 皇太子道“已过了酉时。” 天子侧头道“朕这才没睡了多久,大臣们呢” “回禀父皇,几位勋臣与王世扬今晚守在西山。几位辅臣宿在隆宗门外侯旨,其余廷臣都在宫里宿直。” 天子稍点了点头。 “父皇,内阁草拟的圣旨已是送来” 天子微微一笑道“他们这是怕朕反悔啊” 天子道“这些大臣们你若事事顺着他们意思去办,他们就会骑到你的头上来,但不顺着他们的意思,最多也就被骂几句罢了。” “是,父皇。” “你肯定会问,朕为何今日教你要君臣共治,如今又出尔反尔。朕问你一句若你当皇帝,压得住林延潮这几位辅臣吗” “儿臣,儿臣” 天子不等太子回答道“内阁的拟旨在哪” 皇太子双手奉上,天子勉强起身看过后道“让田义批了吧。” 皇太子一脸不明所以。 “天子可有恩于人臣,人臣不可有恩于天子,今晚你拿出列朝实录,将刘健,杨廷和,徐阶,高拱,张居正的事好好看看,再好好想一想,就明白朕的话了。” 隆宗门外堂内。 林延潮与沈鲤,朱赓都坐在其中。 阁吏都给三人铺好了床及厚被子,但三人却无一人会在今夜在这里入睡。 期间沈鲤道了一句“皇长子母妃,在宫外毫无背景,但皇贵妃的父兄都在外朝做官,虽说没有操权,但在朝中总有交游,不可不慎啊。” 林延潮则道“方才中宫,皇贵妃二人都不在启祥宫,唯独太子与恭妃在内,可见在天子早有安排。” 沈鲤闻言点了点头道“原来次辅早已洞悉一切,如此沈某就放心了。” 林延潮则道“是圣明天纵无过于陛下才是。” 当下无话,到了中夜时,三人都喝了一碗参茶,继续强撑下去。 所幸宫里也全无动静。 到了次日清晨,沈鲤与朱赓毕竟都上了年岁,依在桌案上小寐。 至于林延潮则与阁辅印信寸步不离,坐在椅上看着天空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这时叩门声响起,沈鲤,朱赓都是立即睁开眼睛。 林延潮沉声道“进来。” 但见是秉笔太监陈矩入内进来,三人先看他脸色但见无恙,都是松了一口气。 “皇上昨晚睡了半宿,早起还喝了小半碗粥,具体如何还要等太医诊断。” 沈鲤,朱赓闻言都是露出喜色。 林延潮早有意料地道“皇上景福无疆,必能逢凶化吉。” 三人沉默一阵,陈矩笑了笑道“这是圣旨,还请三位辅臣过目。” 林延潮当即捧旨过目,朱赓,沈鲤在旁则小声诵读。 读毕,沈鲤朱赓都是露出喜不自胜的神情来。 林延潮对陈矩道“臣恭读圣旨,不胜喜悦,昔人主有发一善言灾星退去,况陛下此旨诸弊具除,百废具兴,收尽天下之万善。百姓欢然若更生,天下必从之” 见林延潮一顶顶高帽送上,沈鲤,朱赓都是微笑。 陈矩走后,林延潮立即对阁吏道“立即命六科廊抄至各衙门” 然后林延潮又对陈济川道“你陪着去一趟,此事不可有半刻耽搁。抄发之后立即将原旨取回内阁。” 沈鲤,朱赓都是佩服,林延潮真可称得上深悉天心啊。 又等了一阵,陈济川从六科廊将原旨取回。 “那么圣旨是否送回阁内封存” 林延潮转头来道“不,我等立即去午门朝房。” 而此刻朝房之中,各部院大臣们昨夜是聚在了一处激烈地商量了一个通宵。 诸如天子出殡之仪,太子登基典礼都一一作了计划,甚至连皇太子的劝进表也由礼部在草拟了。 众大臣们议论了一夜,仍是精神抖擞,准备继续再打战好几个回合的样子。 将来新君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免不了的,如何在新旧更替的风口浪尖中巍然不动,长保富贵,这几日的表现倒是显得十分关键。 大臣们争了一阵,这时候朝房大门被推开。 一道亮光照了进来,令人倍觉刺眼。 但见林延潮走了进来,众人看林延潮一眼,心知昨日天子弥留时,召林延潮三人入内,这三位辅臣就是将来的顾命大臣。 林延潮目视左右,当即道“昨夜蒙祖宗社稷庇佑,皇上病情稍缓,此乃邀天之幸。” 众大臣们闻言此刻面面相觑。 林延潮又道“昨日陛下病情回转之际,已颁下圣旨诏令,该矿税为商税,赋入国用,苏州织造江西烧造具停,镇抚司刑部凡系矿税织造烧造而问罪者皆赦。昔建言国本诸臣,都着复职。行取科道,具着补用。” 林延潮说完,此刻满室皆山呼万岁 一时之间,大臣们恨不得奔走相告。 林延潮见众人欢欣鼓舞地一幕继续道“昨夜诸位也忙了一夜了,今日继续值守在此,另外从各衙门调数名二十三十四十岁的身强力强的官员来朝房候命。” 众大臣们虽不知林延潮调年轻后生来朝房里是什么意思,但沈鲤,朱赓都明白林延潮的用意。 众人在朝房里讨论了一阵。 这时有人道“宫里来人了。” 有官员走到窗边但见果真浩浩荡荡来了一大票太监。 林延潮将诏书纳入大袖之中,此刻诏书已经传抄天下,早就木已成舟,谁也翻不起浪来了。 就算天子要反悔,也要问一问在场官员们答应不答应。 林延潮一手依在太师椅上,容色平静,朝官们皆立于左右,以他马首是瞻。 领头太监走入朝房,连向林延潮磕头,官员们都是虎视眈眈。 却听对方泣道“林老先生,皇上他老人家不行了” 哐当一声响。 不知谁的茶碗失手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天刹时一暗 山已崩 宫阙震动 林延潮率领所有官员当即赶往启祥宫。 到了宫门前,其余官员都留在宫外,林延潮带着十几名重臣进入昨日陛见天子的西暖阁。 但见帷帐之内,天子已奄奄一息。 昨日不见的李太后,王皇后,郑贵妃皆在阁内垂泪,唯独恭妃不在,太子,诸王皆是跪在一旁哭泣,此外还有田义,陈矩等人。 林延潮赶到时,李太后正拭泪道“皇儿不过四十岁,春秋正盛,为何哀家却白发人送黑发人” 众人一见林延潮,李太后自没什么好脸色,至于田义即对榻上的天子道“皇上,林老先生来了。” 林延潮步至天子塌旁。 “皇上皇上” 此刻天子嘴唇苍白,侧过头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缓了缓地抬起了手。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令人看起来却似如负千钧一般。 天子对着林延潮,伸手朝皇太子身上点了点。 林延潮会意立即大声道“臣谨记圣命,太子乃仁德之君,必可治理好这天下,爱护好他的臣民。臣等必忠心辅助,至死不渝。” 天子脸上露出欣然之色,然后又欲抬手,但已是绵弱无力。 林延潮不知天子意指什么,当即将耳贴至天子面前。 但听天子断断续续细声道“勿为难贵妃” 林延潮闻言微微吃惊,又看向天子。 在此刻天子竟担心的是太子,文臣们秋后算账,故要自己护得郑贵妃周全。 这时候天子已陷入半醒半睡之中,林延潮完全可以佯作不知,但他看了一眼身旁拭泪郑贵妃,以及油尽灯枯的天子,还是大声道“臣谨遵圣命,让太子好好孝敬慈宁宫,中宫,翊坤宫。” 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李太后,王皇后都是哭泣,郑贵妃闻言更是大恸道“皇上皇上” 最后一刻天子也终于如释重负,缓缓合上眼睛。 林延潮退出暖阁,远远听到李太后哭道“潞王此生已不能相见,皇儿你又怎能舍哀家而去,你才四十岁啊,你要如此不爱惜身子,远离女色,你要哀家以后怎么活啊” 林延潮等大臣退出帷帐,与十几位部院大臣们一起守在一旁。 过了片刻突然哭声大作。 众大臣们都是一愣,看向暖阁。 然后在场部院大臣无不流涕,然后一并无声地朝暖阁方向跪拜叩头。 海瑞上治安疏骂嘉靖皇帝后下大狱,一日狱卒给他送来丰盛饭食。海瑞以为是断头饭,二话不说大口吃下。等狱卒告诉他嘉靖皇帝死了,海瑞马上可以放出去被重用后。 海瑞闻言大哭,将吃进去的饭食尽数吐了出来,哭晕过去,整整哭了一夜。 对海瑞这些官员而言,皇帝不单单是一个人而已,他是整个国家的象征,他代表每个人理想中那纯粹的煌煌大明。 现在那个人走了。 不仅是启祥宫内,连宫外立着等候消息的百余朝臣也明白了,院中顿时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 哭声稍歇时,但见田义步出,看着跪了一地的众大臣们言道“诸位大人,皇上他驾崩了” 此刻整个外殿大臣们再度落泪。 “林老先生,你是皇上钦点的顾名大臣,宫里宫外都等着你来拿主意。” 田义搀着林延潮站起身来。林延潮道“皇上宾天,我等身为臣子都是悲痛不已,但天不可无日,民不可无主。” “眼下当务之急当册立新君,先安定民心,有了新君的旨意,我们才是顺理成章地操办皇上丧事,以尽天下臣民的忠孝之心,还望田公公请出传位诏书当众宣读,奉立新君” 田义道“还是次辅考虑周全。” 当下田义率人去找。 司礼监直房距启祥宫很近,哪知田义竟去了许久。 待田义返回时,他一脸沮丧地道“启禀元辅,传位诏书不见了。” “不见了” 在场官员都是大惊失色。 兵部尚书宋应昌是带过兵的人,大声喝道“田义,你不要命了吗连新君的传位诏书也敢” 于慎行也是出面道“田公公,这时候切莫自误啊” 田义连忙道“咱家哪有这个胆子,诏书明明在乾清宫中,但” 众大臣们都很紧张,沈鲤道“此事必有奸人作祟,必须立即调兵进宫,以保太子万全” “没有新君诏令,如何调兵进宫” “可以以先皇名义发一道诏命” “此乃矫诏” “事急从权,何况我等都在这里。还请次辅当机立断” 几位大臣商量开来,林延潮心知调兵进宫是万不得已之举,但若真有人威胁太子,林延潮却不得不如此了。 说话间一名太监入内对田义耳语几句话,田义眼神一亮道“查出来了,是皇贵妃指使人偷去传位诏书的” 众大臣闻言是又喜又惊又怒。 喜的是终于有传位诏书下落,惊的是皇贵妃如此大胆,怒的是对方竟视皇位传承如此关键之事于无物。 林延潮心想,自己方在天子面前承诺,不为难郑贵妃,不仅是自己,还要规劝太子不能为难郑贵妃,让下面的官员都不能为难郑贵妃,但眼下哪里知道郑贵妃竟干出这样的蠢事。 s:最后章篇幅太长,想想还是分两章发。另外万历的遗旨基本是原版照抄历史的。 本章完 第三卷 大结局下篇 紫禁城内,景阳钟连响,澈传禁宫内外。 禁宫内,宫女太监们都是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钟响的地方。 而武英殿,文华殿中书舍人,六科给事中,内阁阁吏他们听闻钟声,立即停下了手中的事,走出殿阁看着内廷方向,来面上皆是震惊的神情。 而长安左右门外,各部寺的**们都是从金水桥上疾奔而过,直赶往皇极门。 皇极门外。 **们从三个方向陆续赶来,先是一个人,然后几个人,再接下来一群人,所有人**皆跪在阙下大哭。 启祥宫内大臣们沉默的可怕,除了暖阁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抽噎声外。殿上大臣们额上几乎都皱成了川字。 这时候沈鲤低声道:“必须请翊坤宫出来商议!” 朱赓则道:“是不是先请教慈宁宫之主张,此毕竟是天子家事,我等身为人臣不好置喙。” 林延潮看了朱赓一眼,李太后与自己不睦,这个时候...... “但是慈宁宫与我等朝臣并**睦,”沈鲤向林延潮道,“非常之时,当用雷霆手段!” 林延潮沉吟了一番道:“此事不急,先把太子请殿外来。太子安危才是最要紧的。” 沈鲤,朱赓点了点头。 “慢着,”林延潮又道,“如此请,怕是一时请不动,押郑承恩,郑承宪,郑养性三人到此来。” 于是林延潮转过身对田义耳语了几句,田义点了点头走进暖阁。 没过片刻,但见帷帘一开,众人脸色一变,竟是郑贵妃走了出来。 郑贵妃此刻泪痕未干,目光却扫过大臣们。 太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右手被郑贵妃牢牢攥住,两名近侍一左一右挟持在旁。 面对郑贵妃的积威之下,皇太子此刻犹如鸡子一般发抖。而田义则一脸小心地跟在太子与郑贵妃身旁。 见太子被郑贵妃掌握,众大臣们心底都很愤怒。 林延潮则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不得已不可硬夺太子。林延潮走上前向郑贵妃行礼道:“臣参见皇贵妃,还请皇贵妃节哀。” 郑贵妃闻言眼眶顿时红了,抽噎得说不出话来。 林延潮继续道:“大行皇帝御极三十*,仁爱广播四海,天下臣民也是哀痛不已,臣亦如此。但大行皇帝临崩寄臣以大事,臣不敢以哀痛而碍大事。” “哦?大事?”郑贵妃道,“你此话什么意思?难道自比武乡侯吗?” 林延潮看了一眼皇太子,这挑拨的意思很显然,皇太子如此不是刘禅,一个臣强主弱的钉子就种下了。 林延潮向皇太子行礼道:“太子殿下之英明仁孝,此为天下所共知,将来执政必为中兴我大明两百*之帝王。” 听了林延潮此言,太子神色一动,但仍不敢抬起头来与林延潮对视。 林延潮道:“臣不敢自比诸葛武侯,但论鞠躬尽瘁,尽忠王命不敢甘于人后。臣受大行皇帝重托,唯有以死报答大行皇帝之托付之事!” 林延潮话说得虽是平缓,但话说得掷地有声,一股决然不可动摇之气,令郑贵妃不敢轻忽。 “贵妃可还记了,方才大行皇帝最后付托给臣二事,一是太子,二是贵妃。眼下当务之急当用遗诏举册立,可传位诏书不知所踪。臣深怕有负于大行皇帝托付之事,实忧心如焚。” “情非得已之际,还请劳动贵妃娘娘派人与臣等一起寻找。如此有一方有二。” 郑贵妃听林延潮之言道:“传位诏书到哪去了,本宫也是不知,派人去找也不是不可。不过有一事......陛下......陛下当*曾允本宫后位,后宫皆有听闻,因陛下病重未能下旨。至于陛下病重之时,也许本宫为太后,将来可与陛下葬在一处,此事太子也有听见。” 一旁太子连忙点头道:“林先生,确有此事。” 郑贵妃看了太子一眼,声音加重三分道:“既是林先生蒙先帝顾命之托,要太子孝顺本宫,那么本宫要太后名位并不为过。只要林先生办妥此事,那么太子嗣位也就顺理成章。” 林延潮双眼一眯,自己与郑贵妃可谓拿对方筹码来要挟对方。 林延潮道:“回禀皇贵妃,臣考累朝典礼,凡配为皇后者,乃敌体之经,而以妃晋后者,则为母凭子贵之义。” “昔汉孝文宠幸慎夫人,慎夫人每与皇后同坐,被后世史家指为衽席无辨。而本朝祖宗以来,岂无抱衾之爱,而终至衽席之嫌,此为礼法所不载。” “以往大行皇帝念贵妃之劳,不在无名之位号。臣体大行皇帝之志,亦不在非分之尊崇。若义所不可,则遵命非孝,遵礼为孝,臣恳请太子,皇贵妃体察。” 郑贵妃听得一头雾水,但一旁大臣们都是纷纷点头,林延潮这一番话引经据典说得实在是好。 “本宫不争这些大道理,林先生,本宫今日要你一句准话!” 林延潮闻言看了郑贵妃一眼,拂袖转身。 他走到大臣中间道:“孙督公与骆指挥方才不是有事要禀,请进殿来吧。” 不久东厂提督孙暹,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一起走进了殿内。 东厂提督孙暹,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进殿之后对皇太子行礼参见,而对一旁郑贵妃的则当作空气。郑贵妃见这一幕不由暗怒,凤目圆睁。 孙暹道:“启禀太子殿下,臣方才听次辅所言传位诏书被贼人窃去之事,立即派骆思恭率厂卫追查,后发现有一名宫人潜离宫中,并藏入左都督郑承宪府中。此事涉关皇贵妃,臣不敢擅自做主,于是派厂卫包围了郑府,严加看管,特来禀告太子。现在郑承宪,郑承恩,郑养性已在殿下看管起来。” 郑贵妃气得浑身发抖,他怒视孙暹,不意对方这么快就转投太子了,这也代表锦衣卫和东厂都支持了太子。 太子点点头,惊惧之色少了几分,温言道:“两位卿家的忠心,孤知道了。” 孙暹,骆思恭闻言大喜,新君即位,他们正愁着如何表忠心呢,若非林延潮牵线搭桥,他们岂有这保驾之功,一辈子荣华富贵到手了,简直如同白来的一样。 二人叩头道:“臣誓死报效太子殿下,至于下面具体如何处置,还请太子殿下示下。” 但见郑贵妃凤目圆睁。 林延潮上前一步道:“皇贵妃的三位家人就在殿下安然无恙,请皇贵妃不妨站到殿前一看。” 郑贵妃走至殿前,但见她的家人都被**们索拿在旁殿外。 而殿下郑承恩,郑承宪,郑养性三人都被方从哲,孙承宗他们轮流威逼恐吓过多次了,此刻眼见郑贵妃出现在殿门前,郑承恩垂头在旁,而郑承宪,郑养性见了郑贵妃则忙呼道:“姐姐(姑姑)救我!” “你!好手段!” 郑贵妃转过头来怒视林延潮。 林延潮正色道:“太子殿下虽未登基,但也是嗣皇帝。我大明堂堂天子,九五之尊,岂容他人胁迫,还请皇贵妃速速寻出传位诏书下落,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臣可以保证满朝文武无人会追究此事,否则臣定要参与此事之人追悔莫及!” 皇太子也是连忙道:“皇贵妃娘娘,这立太后之事,孤登基之后定会与文臣们商量,到时拿出一个妥当的法子。” 郑贵妃脸色一变:“到时......要本宫等到猴*马月......” 就在这时候,王恭妃从暖阁里冲出,来到郑贵妃连连叩头道:“贵妃娘娘,奴婢给你磕头了,求你不要为难洛儿,不要为难洛儿。” “奴婢不要什么尊位,只求你让我们**二人团聚,平平安安渡过余生。” 太子见此大恸道:“母妃,母妃。” 郑贵妃看了皇太子一眼,又看王恭妃一眼,当*自己宠冠后宫,皇太子,王恭妃二人都要看己脸色,仰自己鼻息,自己高兴他们**才高兴,自己不高兴,他们**也不高兴。 即便东宫建储,自己仍恩宠不减,而今天子刚西去,太子已乘龙上天,林延潮等众大臣则一副保定他的样子。 看到太子就此翻身,那个贱人......就要母凭子贵。她不过是一个宫女出身,自己哪点不如,要屈居于她之下。 王恭妃不住朝郑贵妃磕头,砰砰作响。 郑贵妃铁石心肠可以不为所动,但在场大臣们都露出不忍之色。郑贵妃也已知大势已去,命宫人放下皇太子。 皇太子扑在地上,搀扶起满头是血的王恭妃。**对视片刻,然后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于慎行,宋应昌等大臣立即上前护住皇太子,王恭妃。 “大胆至极,方才竟敢挟持太子,窃走诏书!咱家绝不与你善罢甘休。”见事态明了,第一个跳出来反戈一击的竟是司礼监太监田义。田义丢失传位诏书,可谓大罪,眼下必须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不错,此事不能善罢甘休。”朱赓见事情平定也是站出来言道。 郑贵妃气得身子发颤,道:“先帝在时,有谁敢对本宫有半分不敬,眼下先帝尸骨未寒,你们就如此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沈鲤上前道:“启禀皇贵妃,大行皇帝之遗命,臣等自是遵循。但是群臣已是激怒,若是再无传位诏书下落,恐怕殿上无人可再保皇贵妃及家人无恙啊。” 朱赓与沈鲤二人一软一硬配合得相得益彰。 郑贵妃长叹一声不住垂泪,这时候殿内一人已是奔出看见郑贵妃如此怒道:“母妃何人欺负你?” “皇儿。”郑贵妃揉着福王大哭。 林延潮仔细看去,无论从面貌身材福王都比太子更似天子,难怪天子更宠爱他。 沈鲤站出来大声道:“启禀殿下,无论敢欺负皇贵妃,但传位诏书不见,皇贵妃难辞其咎!” 福王大怒,但郑贵妃却将他拉至身后。 “林先生,本宫眼下只求你一件事,先帝丧期之后,请你让本宫随福王就藩了此余生如何?” 郑贵妃可怜巴巴地眼望向林延潮。 林延潮想都不想到:“回禀贵妃娘娘,随子就藩,本朝**这个先例。” “连这也答允不了本宫吗?先帝在时是如何对你交待的?”郑贵妃问道。 林延潮看了一眼正与王恭妃抱头哭泣的太子。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王恭妃被郑贵妃幽禁在宫中一直不能见太子,一直到了快临死前,群臣上奏,天子方允**二人见一面。 当时王恭妃太子**二人本有无数话要说,但苦于郑贵妃的人在旁监视,王恭妃只能道了一句‘儿大如此,夫复何憾’。于是二人默默泪流不言一句,直到王恭妃咽气。 这个时空王恭妃算是如愿所偿了,但郑贵妃却麻烦了,就凭对方这一系列操作,林延潮不落井下石已经是很厚道了。 林延潮道:“臣只答允陛下让太子孝敬皇贵妃,此孝在于合乎于礼法,**礼法之事,恕难从命。” 郑贵妃道:“也罢,还请林先生答允,本宫百*之后,与先帝同葬于九泉之下,这总能答允吧。” “这......”林延潮面露难色。 郑贵妃道:“林先生,难道要本宫跪下来求你吗?” 林延潮看了一眼太子,然后道:“臣就将此事代为转奏,至于办不办得成,臣不敢担保,臣只能答允到这里,若是贵妃娘娘不信也办法。” 郑贵妃闻言露出感激之色道:“本宫当然信。先生寒微时尚肯替张文忠恢复名位,又何况如今。千金*金都不如先生一诺,先帝任先生为顾命之臣,是不会看错人的。” 这彩虹屁拍得倒是挺舒服的。 林延潮淡淡道:“还请皇贵妃先将传位诏书下落告之给臣,否则余事免提。” 说完郑贵妃朝一旁宫人点了点头。 不久一个黄布包裹的匣子取出,郑贵妃双手捧着交给林延潮。 林延潮不由大喜,就在二人交接时,但听郑贵妃悄声道了一句:“先帝留了一道密诏给太子,是关于先生的。” 林延潮闻言面上倒是波澜不惊地样子,淡淡地道:“臣谢过皇贵妃。” 在众人目光下,林延潮走到大臣之间打开黄布包裹的匣子,众**们取出诏书看了一遍,验证无误后,都是露出笑容。 林延潮向太子道:“启禀太子,恭妃娘娘,传位诏书已取到,请殿下至文华门前宣读诏书,接受百官朝拜!” 太子闻言对王恭妃仍甚是依恋,犹在抽噎。 林延潮见此正色规劝道:“殿下需有人君之度,**之情放在日后再叙,请陛下移驾文华门。” 沈鲤,朱赓等殿内众大臣也是道:“臣请殿下移驾文华门。” 太子定了定神,站起身来道:“多谢先生提点,孤晓得。” 一旁王恭妃拉着太子的袖子泣道:“吾儿登基为天子,死也瞑目了。” 林延潮道:“敢问恭妃娘娘可有信得过的宫人?” “有几个,都是跟随多*的老人。”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可以交代秉笔太监陈矩陈公公安排。” 田义脸色一变,默默退至一旁。 林延潮又道:“眼下新君册立,娘娘再居别宫已是不合适,不知要移居何宫?” 王恭妃犹豫道:“这......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想法,还请林先生拿主意吧!” 林延潮见此道:“慈安宫是原先仁圣皇太后所居,*历二十四*仁圣皇太后病故,慈安宫就空了下来。臣请娘娘移居慈安宫,不知殿下,娘娘意下如何?” 太子大喜道:“孤**意见,一切请林先生安排。” 王恭妃看了暖阁一眼道:“林先生是先帝所托的顾命大臣,就一切听林先生的意思。” 林延潮对田义道:“那么还请田公公派人打扫,选派干练的宫人侍候吧!” 田义连忙道:“是。” 当下太子在林延潮等众臣的簇拥下走出启祥宫。 方出大门,正在宫门外焦急等候的文官们,一见到太子走出宫门,皆是拥了上来。 “太子殿下!” “老臣见过太子!” “臣叩请太子金安!” 太子见此场景差点失措,待他镇定下来,但不知说什么。 而林延潮在旁大声道:“殿下潜德久彰,海内属望,群臣们都盼着殿下早日登基临朝,君临天下!” 太子面色涨红,不过知道此刻需推辞一番。 但没等太子有出声的机会,林延潮即高呼:“臣林延潮叩见*岁!” 随即孙承宗,方从哲,叶向高皆是呼此拜倒。 左右大臣见此亦是振声大呼:“臣叩见*岁!” 群臣以太子为中心拜伏在地,太子不容多想已是黄袍加身。殿内王恭妃扶门望此一幕,有等苦尽甘来的欣慰,至于郑贵妃则转过身去幽幽一叹,在福王搀扶下缓缓走进宫中。 太子在群臣簇拥之下,坐上驾辇前往文华门。 太子驾辇刚出了隆宗门,而在外聚集的大臣们早都是听见禁宫里的*岁之声,一并赶到此处。 林延潮暗中吩咐辇驾放慢速度。 辇驾放缓,太子端坐其上,双手按膝目视远方,自有一等君王气度。 而他所经之处,**们无不拜在宫道左右,口称*岁。天子刚去,新君登位,百官都怀着一等哀伤而又憧憬的情愫。 林延潮等大臣们则步行跟随在驾辇之后。 宫外其余**闻之,皆是托起官袍扶着角带快步朝此赶来,沿途跪拜叩见太子后加入队伍。但见驾辇之后的大臣越聚越多,一路浩浩荡荡地前往文华门前。 驾辇终于抵至文华门,太子拾阶登台,林延潮等阁部大臣皆侧立左右。 但见礼部尚书于慎行当众宣读天子遗诏。 群臣再度朝拜。 “朕以冲龄缵承大统,君临海内三十载于兹,夫复何憾!念朕嗣服之初,兢兢化理,期无负先帝付托,比缘多病,静挕有*,郊庙弗躬,朝讲希御,封章多滞寮采半空加以矿税烦兴,征调四出,民生日蹙,夙夜思维,不胜追悔,方图改辙,嘉与天下维新,而遘疾弥留,殆不可起...... 盖愆补过允赖后人,皇太子聪明仁孝睿德夙成,宜嗣皇帝位,尚其修身勤政亲贤纳谏,以永鸿图...... 林延潮听此不由唏嘘,而台阶下不少大臣们亦开始哽咽有声。 ......建言废弃及矿税诖误诸臣酌量起用,榷税改为国税,并新增织造烧造等项,悉皆停止。各衙门见监人犯俱送法司查审,应释放者释放...... ......丧礼遵旧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毋禁民间音乐嫁娶,宗室亲王藩屏为重,勿得擅离本国。各处摠督镇巡三司官地方攸系,不许擅去职守,闻丧之日,止于本处哭临三日,进香差官代行。卫所府州县**并免进香,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于慎行念毕后,群臣一并高呼请太子早登大位。 太子却道:“孤哀痛之际,无暇思此。” 于慎行当即拿出早已起草好的劝进诏书再劝。 太子仍道:“众爱卿忧国忧民,孤已知道了,但孤此刻方寸大乱,岂可思此。” 当即林延潮又率领群臣再度劝进。 经过三辞三让之后,太子在*般为难之际终于勉强答允,群臣无不大喜。 众臣议定登基大典日期,其实也是昨晚早就商量好的。 就在十日之后。 虽说时间有些仓促,但也是怕夜长梦多。如此局面得以过度,权位顺利交接。 两个月以后,新君已御大宝一个月有余。 *历皇帝尊庙号神宗,改元定*号为泰昌。 而邹元标,赵南星等当初因建言争国本而被罢黜的两百多名**,尽数诏还并给予官复原职。 诏起旧臣中名列第一人的当然是前首辅王家屏。 王家屏知林延潮位尊不忘旧友,但他此时已*老多病。王家屏上疏推辞后,次*病逝于山阴老家。 除了王家屏,也有不少人上疏感激新君,但表示当初上疏不过是仗义执言,秉持公心而已,回朝为**是不必了。 众**之中,唯独顾宪成未得起复的诏书。顾宪成闻之大笑,对着学生们言:“林侯官忌吾也!” 顾宪成余生于东林书院讲学著书立作,**出书院一步,泰昌十一*时病故于家中,朝廷追赠其为太常寺卿,被后人尊为东林先生。 除非复官之外,泰昌皇帝还派中使存问申时行,王锡爵,赵志皋等在家致仕大臣,感谢他们在争国本时的维护,并给赏赐。 王皇后,王恭妃皆被尊为皇太后,太子妃郭氏册立为皇后,原先极为得宠的选侍李氏,因与郑贵妃关系密切。泰昌皇帝登基之后,也是将她疏远。 至于其他选侍也是封妃晋嫔,不一一列举。 泰昌皇帝登基后,**上也有所变动。 吏部尚书李戴,兵部尚书宋应昌上疏告病乞归,不少大臣陆续致仕,*富力强的**补上。 泰昌皇帝另下令大赦天下,同时罢去矿税,至于织造烧造尽数废去,同时恢复经筵日讲早朝郊祀告庙,几乎每日都要接见辅弼重臣,当面商量国事。 百官无不盛赞治国之勤勉,整个国家呈现出一等欣欣向荣的样子来。 然而这时黄河沿州县来报,黄河水清。 黄河水清则圣人出,要换了以往肯定是赞扬新君的祥瑞,但经沿河**多*详查,采集数据,早已明白黄河水清多半出大旱。 故而大臣们不是歌功颂词,而是实事求是地商讨如何赈济安民备荒。 初春时节。 乾清宫旁的两根老树也发了新枝嫩叶,火者宫女正勤快卖力地拂拭着础柱,以求在新主人那留下个好印象。 两扇厚实的朱漆铜钉大门被推开,一顶步辇在宫门前停下。 左右的宫人见此连忙停下,躬身恭立在一旁。 林延潮下了轿子,但见他着大红蟒衣,腰佩玉带走上台阶。这位列一品,披蟒腰玉,是多少人一辈子的追求。 林延潮走进了乾清门。 乾清宫管事牌子**立即迎了上来道:“见过林老先生,皇上正在批阅奏章,吩咐林先生一到,就请入宫中。” 林延潮叹道:“皇上如此勤政为民,真是天下之幸。” **笑了笑,一副知无不言的样子:“田义已向陛下请辞,去南京为太祖守陵。” 林延潮闻言道:“如此啊,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笑了笑道:“当初传位诏书之事出了差池,换了是谁也不安其位。这田义一走,孙公公就要提拔为掌印,而干爹则将提督东厂。田义真是何其昏聩啊。” 林延潮看了**一眼笑了笑。 **又道:“听闻建极殿大学士赵老先生病重,皇上派地方官存问,答说就在这几日,赵老先生后,老先生即可名正言顺升为首辅,咱家先在此恭贺。” 林延潮闻言驻足,片刻后摇了摇头。 乾清宫内,新君正如**所言,在御案后批阅奏章。 这两个月来,新君只是听政见习,大小之事皆由林延潮一人决断。不过新君变化依然很大,不再如以往处处谨慎小心,看人脸色般,有些君临天下样子。 “林先生来了,朕等候已久,赐座!”新君满脸笑容。 “臣谢过陛下。不知陛下有何事咨臣?”林延潮坐在御案旁的连椅上。 新君道:“之前矿税,织造,烧造令四方不安,百姓不宁,朕登基之后立即废除,欲使国家有所转机,但不料今*又来了大旱,难道是......难道是朕德薄?” 林延潮则道:“陛下无需菲薄,治后有乱,乱后有治,安中有危,危中有安,若是**奏章里四方无事,人人报喜不报忧,如此才是陛下要担心的。” 新君又道:“朕践统之初,求治言于百官。却听大臣中议论不一,有的上疏言国家百废待兴,应革故鼎新,破世之陈习,有的上疏则言,革新不如故旧,蹈袭祖宗家法亦无不可,勿听群论而施政。” “也有人道先帝治天下太猛,今当以治宽,也有人言太宽,今当以猛纠之,朕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听取,还请先生教朕。” 林延潮微微笑道:“革新不离宗,继承不泥古,只有一道何来两道?至于治国在于审时度势,不审势则宽严皆误。” “今陛下亲政之初,无需多想,置亮弼之辅,召敢言之臣,求***士,绝嬖幸之门,以用贤臣贬小**治国之道。” “先生......你......”新君吃了一惊。 林延潮微微欠身道:“臣今日求见陛下,是为辞官而来!” 宫殿外阳光明媚,天朗气清,御苑中百花争春,绿意盎然。 这正是一个好时节。 殿内天子看着林延潮道:“先生是先帝托付的顾命大臣,朕这才登基不久,还需先生多多辅佐,先生何言在这时离朕而去,难道是朕哪里作得不对?若是如此,朕给先生赔不是了。” 林延潮道:“非陛下,是臣也。臣身非负图之托,德乏*夫之望。居揆地至今,实是愧受先帝顾命之任。”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看了一眼殿外的悠悠白云,笑道:“事事劳心非臣之愿,但求竹杖芒鞋,与闲云野鹤,烟霞水石为伴。臣恳请陛下俯允!” 新君听到这里,有些作恼道:“先生历相两朝,自入阁以来,竭心匡辅,内以政理修明,外有四夷臣服,挽狂澜于即倒之时,定邦本于危难之际。先生之功,朝廷自有崇报之典,岂可轻言求退,如此致朕于何地?” “朕已决定加先生为少师坚太子太师,进建极殿大学士。至于先生辞官所请,朕断然不允,不必再言。” 林延潮道:“陛下......陛下厚恩,臣铭感五内。然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此乃臣想到第一次见张文忠公时所言......” 新君一听不由正色。 “......当时臣刚为官,不过是一名词臣,而张文忠公已当国数载,正于思进思退之际,但臣去见张文忠公,当朝诸公暗中叮嘱臣无论如何要挽留张文忠公。” “那么当时先生是如何劝的?”新君问道。 林延潮道:“臣当然......当然是先从于众意挽留了一阵,哪知张文忠公却要臣说真话。臣就道了实话,劝张文忠公学萧何激流勇退。” 新君听到这里自是知道,若张居正听了林延潮的话,就不会有后来的事:“张文忠公虽未如萧何,但先生已远胜于曹参,还请先生继续辅朕。” 新君言语之间,挽留之意甚诚。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此是臣当*劝张文忠公之言,此言听似好行,却难行也。然张文忠公慨然以天下为己任,虽言不可行,却行之。如今天下皆以为臣复张文忠公名位,乃效其揽权临下,然臣之意不过让世人明白工于谋国拙于谋身亦可克终。” 殿上檀香氤氲,君臣相对而坐。 穿堂风吹来,殿上铺开的书卷,随风翻动了数页。 陈矩本欲上殿奏事,但见天子与林延潮气氛凝重,不得不退在一旁。 “昔汉文帝集书囊为殿帷,以俭朴为务国之本,从此天下望风成俗,昭然化之。今臣辞官非为谋身,而为前轨隆*二朝,后立法度以垂范百世,立心立命臣能行之,后人何不能行之?陛下可为尧舜之主,臣何不能为尧舜之臣?” 新君闻言露出感动之色道:“张文忠为,先生不为,这就是你们读书人所言的絜矩之道吧!” 顿了顿新君问道:“但是先生当国,天下安之,先生去位,这叫朕以后怎么办才好?不知还有何人可替朕判断山河?” 林延潮道:“三辅沈鲤自为辅臣来,决断机务,处分下僚,全无半点疑难推诿之色,沈鲤,可继之!朱赓为官醇谨,可以辅之!” 新君想了又想,然后又道:“那沈卿,朱卿之后呢?” 林延潮道:“礼部尚书于慎行,可继之,亦可辅之。” “于公之后呢?” “太子宾客孙承宗。” 新君又欲再问,林延潮失笑道:“自古仁德之君,皆得人鼎盛,异才**,陛下之仁德,纵汉文宋仁,亦不能比之,何愁无人相辅?” 说到这里,林延潮话锋一转。 “而臣本闾巷韦布之士,非匡扶经世之才,当国以来日夕兢兢,唯恐救过之不给。今荷先帝托顾之重,误蒙圣主倚任之专,实再难堪大任,故辞官归里,以耕读自聊余生。请陛下遵循先帝遗诏,遵循制度,重用读书人......” 说到这里林延潮从袖子取出一奏疏道:“今臣将辞陛下而去,唯独一事放心不下。此疏内详载矿税如何改商税之法,此事吾与当朝诸公商量已久,大体已是妥当,但实行下去一定会有诸多争议,但不可因反对罢手。此是先帝所遗陛下之恩德。” 新君闻言将疏看了一遍,但见信中详载,一条条如何实施,下面**如何如何反应,其中利害关系也是与天子一一剖析明白。 虽然只是说从矿税改为商税,但方方面面却牵涉到治国安邦的种种策略,以及整个国家的经济民生都写在这几*字的奏疏上。 新君看到这里不得不佩服林延潮的治国之才,同时他也没告诉他将来整个国家应当如何按照他的规划走,而是给了他一个建议,用不用在你。 “先生字字呕心沥血,朕受之,”新君合上奏疏道:“来人,召沈鲤,朱赓,于慎行,孙承宗来见!” 顿了顿新君道:“云龙会合,千古稀见,先生乃朕之子房,伯温也,岂可离之!但今日先生去意已决,朕知强留不住,不如从先生之愿,回乡歇息些时日,二三*后再回朝主政!” 林延潮如释重负:“陛下皇恩,臣此生也报答不尽,还望陛下以百姓为重,以社稷为重,以裕民智民为政本。臣告退了!” 新君匆忙起身道:“先生留步。非先生,朕焉能得太子位,焉能登大宝?朕如何谢也不足以报答先生之恩,恳请让朕稍稍报答。封侯列爵,朕无不允也。” 林延潮闻言想了想道:“陛下的恩典,臣本不该辞,但临别之际,不敢有些许余帛赢财,以负先帝知人之明。臣在老家有产业不仅能自足,还有余饶。臣之子孙自有子孙之福,也不用加官加爵。” “陛下若定要赏赐,请给臣身后一个良谥足矣。” 新君忍住泪道:“先生慢走。” 林延潮离去后,新君默然许久。 半响后他问陈矩道:“陈伴伴,你说林先生为何不要朕之赏赐?” 陈矩悄悄拭泪道:“回禀陛下,臣......不知。” 新君道:“还请陈伴伴知无不言。” 陈矩道:“回禀陛下,老臣愚钝,想来想去也唯有以为功高者不赏。” 新君点点头道:“先帝宾天前一夜,让朕读刘健,杨廷和,徐阶,高拱,张居正之事,朕当时不解。” “后来先帝又让朕读汉书霍光传,其中有一段‘宣帝始立谒见高庙,与大将军霍光同乘。宣帝忌惮霍光,但觉如芒刺在背。” “到了这里,朕才明白先帝的意思,然后先帝将手书遗诏赐朕,让朕坐稳皇位后再拿出来。当时先帝虽不说,但朕知道其诏对付林先生的,然而先帝还是料不到......” 陈矩吃了一惊,他不料天子还有这一手。他可记得,当*天子有一次犯很大的错事。李太后罚天子于宫中,还拿了一本霍光传让天子看。结果天子吓得不行,立即向太后认错,还下了罪己诏。 新君负手踱步道:“陈伴伴,你去奉先庙将先帝的遗诏取来,然后烧去。” “烧了?”陈矩疑问。 “是啊,用不着了。” 乾清门大开。 林延潮整了整衣袍,从容走下台阶。 斜斜望去但见整个禁城巍巍宫殿落在他的身后缓缓升起,远远升出的庙檐上数行燕子列此歇息,随时振翅欲飞。 林延潮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觉胸襟开张,五*来一力担之的重负也是随之卸下。 但见门下沈鲤,朱赓,于慎行,孙承宗已至,他们见林延潮从宫里步出,都知已是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感触最多的却不是沈鲤。 “次辅!”四人一并躬身行礼,等候林延潮吩咐。 林延潮则笑道:“进去吧,莫让皇上久候。” 说完林延潮向四人郑重一揖,四人亦是还之。 然后林延潮走下台阶与几人擦身而过。 四人皆转身回顾。 林延潮坐轿返回府中。 但见昔日门庭若市的宰相府邸,今日却显得有几分冷清。 上元节时百官朝贺的一幕,仿佛还在昨日,但眼下却是门庭冷落。 府上仿佛一下子从极热闹到了极清净。 林延潮先到屋子里见了林浅浅,但见她已将屋子大大小小都收拾妥当。林器,林双也在一旁齐喊爹爹。 林延潮手抚子女,林浅浅亦迎上去道:“相公,你辞官回来了?皇上恩准了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准了。” 林浅浅喜道:“甚好。如此总算卸下一桩大事,我们可以回家了。” 林器,林双都笑着跳起来。 林延潮笑道:“别家的夫人都是生怕相公不出息不上进,你怎么还巴不得我辞官,这可是宰相啊?以后你就不是宰相夫人了。” 林浅浅抿嘴一笑,然后道:“还说是宰相呢?当*你知归德三*,为朝廷勤勤恳恳的办差,至少落了个*民伞,林公堤。可为宰相五*,今日什么都散去了,还落了不少埋怨,越想越亏,我怎么不巴不得你走呢?” 林延潮闻言抚须大笑:“夫人啊夫人。” 夫妻执手对视,林延潮仔细看去但见浅浅已不复朱颜,眉间眼角也有细微的皱纹。而自己也上了*岁。 “悔教夫婿觅封侯,以后咱们过自己的小日子。”林浅浅轻声道。 林延潮点了点头。 林延潮也不换下官袍徐徐行来,绕着府里走了一圈。 林延潮走了一阵坐在石上一边歇息,一边对陈济川道:“这宅子扩了以后,我还没走过,未料到扩如此之多,还添了那么多花木,早知该多逛逛才是。” “这一池子锦鲤乃我所爱,你替我好好照料,而留京的仆从也不要轻易辞退,毕竟都跟随了我多*。” “至于府里带不走的器物都作贱价卖了,剩下的钱财要清点好,至于雇的车马也不必太好......二十二*前我一身孑然抵京,今也两袖清风还乡,免给他人闲话短长。张文忠当*就是这点没办好,落人口舌。” 说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冷笑道:“眼下有了银票,**们大包小包倒是少了。但我这空车回乡之举,在那些言官眼底必成了沽名钓誉。” “但这几*吾得罪人也真不少,由得他们骂去。” 林延潮又起身,来到了园里一角,但见前面跪了一群人。 但见领头是一位中*人,对方叩头道:“叩见相爷。” 林延潮道:“陈班主,这是何事?” 那中*男子道:“回禀相爷,府东府西的戏班子知老爷已是辞官返乡之事。我等只会唱戏,除此之外别无生计,还请相爷带着我等回乡,赏一口饭吃,小人全家上下感激不尽。” 众人都是附和,一群人在那哭哭啼啼。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辞官后就那些俸禄,怎能养得起你们一班人。就算有些余钱,我还真能养你们一辈子不成,自谋出路吧,有一技压身,到哪里也不愁衣食。起来吧!” “相爷!”一群人犹自不舍。 林延潮转身离去。 林延潮回到屋子,但见林浅浅收拾妥当。 林延潮又对陈济川道:“府里剩余的钱财就交给会馆打理,另外这府邸即已卖给可远,让他好生打理,将来再由稚绳接手就是。稚绳为官清贫,钱一时凑不齐也没什么,先赊着。” 说到这里,林延潮回首看着府邸,辞官前虽有准备,却没料到眼前此景如此萧瑟。 “老爷,我在于大宗伯那再干几*,然后回乡伺候你。”陈济川对林延潮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 林延潮手指着府中一切,对陈济川道:“片刻之前我还是言盈天下的宰辅,现在已是一名**百姓。人生境遇即是如此。其中的落差如此之大,故有人放不下,也有人能放下了。” “但天下终**不散的筵席,早晚还是要放下的。” 林延潮驻足再三,还是回屋更衣换上一身常服。 不久旨意到了,御准林延潮辞官还乡。 来宣旨的不是旁人,正是昔日门生孙承宗。 宣旨过后,孙承宗泪下沾襟言道:“恩师。” 林延潮手抚其背道:“吾今日能卸得下这一身功名利禄,你该贺我才是。” 孙承宗道:“方才御前商议,学生将改作吏部右侍郎,至于于大宗伯则以东阁大学士入阁,如今就等廷推命下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你跳过礼部直升吏部,足见你简在帝心。不过我已辞官,这些朝堂上的事,以后不必再禀我了。” 孙承宗疑道:“当初恩师言新君登基之时,就恩师身退之时,学生当时不知其意,直到今日方才明白。但好容易才有了今日,恩师真甘心退得?” “不然呢?”林延潮淡然一笑道,“我此刻要动身了,否则门生故吏就要闻讯而来堵门,到时候多有麻烦。多亏陛下有心让你来宣旨,也算全了你我师生之情。” 孙承宗长叹道:“恩师,事功已为朝堂显学,如今新政初起,朝廷又是百废待兴,你留下了这么大一个摊子留给学生。可是学生才疏学浅,实不知将来如何走?” 此刻陈济川已是门边来催,林延潮见此道:“我知你定有此问,其实答与不答都是一样。这天下事皆人心事,你言事功之学是显学,但这并非好事,矫枉太过易有过正之弊,难有度势之明。” “惊天动地事功必是如履薄冰踏过,不以小智小慧牢笼百姓,而施以忠孝大义治理国家,此二者皆你之长,而吾忖己未能有之。皇上是如汉文宋仁的仁君,你乃潜邸之师,器重十倍于吾,故你不必似我束手束脚,大可放手为之。至于我留下的学说及徒子徒孙们,他日皆是你之臂助。” “你大权在握时,切不可滥加朝廷恩典,不以众人之是非为是非,但又要顺应人心,顺应天下大势而为之。将来国家何去何从?不在于皇上,不在于你我,也不在于崇信诗书的读书人,而在于老百姓的柴米油盐,一日三餐!” 孙承宗哽咽道:“恩师的话,学生记在心底了,将来必萧规而曹随。” 林延潮看着孙承宗失笑道:“吾不是萧何,你也莫当曹参,若是可以,各将姓名书于青史,独列一章,聊资四座之欢!吾向不惧人言,却独惧后人史笔,你说可笑不可笑?” 说罢林延潮不由抚须大笑,孙承宗胸中*千言语却不知道作哪一句。 这时陈济川端来一壶酒两个酒杯。 林延潮点点头道:“临别之际,岂能无酒,还是你心细。” 但见孙承宗举盏道:“学生敬以此酒,以慰恩师风尘。” 孙承宗说完饮毕。 林延潮举杯一饮而尽,胸中豪气顿生道:“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倾尽江海中,赠饮天下人!” 说完林延潮将一壶残酒尽倒入池中,然后与孙承宗道:“稚绳,你看此池外通沟渠,再由沟渠通至小河,再由小河流至大江,最后归入东海。” “吾字宗海,亦如是也!” 林延潮与家人乘车驾从林府离开京师。 如他之前在新君面前所言,车马不过五六辆,仆从不过十数人,除随身之物外,不取分毫。 **往日的铁骑开到,**随从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的仪仗,林延潮于车目睹京师繁华,想起二十二*宦途,好似过眼云烟般在眼前掠过。 一日之内,从高位退下成为**百姓,还未好好的细想。 挑起车帘,正路经京师最繁华的棋盘街。 街道两边都是摊贩列道,喧哗吵闹之声入耳。 有人竖着炉子正烤着番薯苞谷卖,摊子附近老百姓手托刚出炉的番薯,急不可待地边剥着皮边吃。 卖烤番薯旁的报摊里正挤着不少人,但见穿着长衫的,穿着丝绸的,还有穿着短衫的贩夫走卒之辈。 货栈里商贾们正拿着交割货物,朝鲜的红参,倭刀倭器等琳琅满目陈于柜台之上。商贾们兜里一大把*历银钱,拿起来时叮咚有声。 市井街巷里充满着世俗的铜臭味,但又带着勃勃生机。 一座四轮马车驰来,林延潮来不及细看已擦身而过,但见上面似写有学功二字。 远远的一群从义学里退堂的蒙童们,正整齐划一地躬身向夫子行礼。 林延潮的目光掠过这一切,突想起了当*读书时,蒙师林诚义不苟言笑地检查自己功课。 义学更高处,那雄伟的紫禁城更是渐渐远去。 林延潮又想起,大魁天下时,金殿上君臣于百官前三问三答。 上天下为公疏时,自己于陛前据理力争。 最后到了启祥宫,天子弥留之际,将天下太子托己的场景。 如今一切都过去! “先帝......”林延潮言此举袖拭泪,寻又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我怎么不懂,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马车行至城门。 夕阳落山,此刻城门皆是要出城的百姓。 步行出城的百姓排列作一队,马车亦是排列成一队。 守门官依次排查。 出城之时,又有突变。 但见上百名士子朝城门赶来,争相挤入城门。 城门官上前喝住道:“你们作什么?” 为首士子拱手道:“吾乃国子监监生,听闻**公辞官归里,我等皆出城追他。还请通融一二!” 城门管将信将疑,懒洋洋地道:“**公要辞官?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说。” 士子正色道:“听闻有恩旨,免了百官相送,**们闻讯去他府邸拦驾时,早已是走了。我等都是国子监的学生,岂会骗你不成?” “**公既执意要走,你们拦又有何用?” 那士子大声道:“大政未举,中兴未竟,却避位归乡,岂非......岂非......无论拦与拦不住,我等总要为天下尽些绵薄之力。敢问可见**公车驾出门?” “京城大大小小那么多门,**公未必走这里。我看你们别白费功夫了。” “总要试一试。”那士子咬着牙道。 当下士子们分作两拨,一拨出城门追去,一拨则守在城门口盘查车马。 林延潮见此不由摇了摇头。 此刻前后都有车马堵住,林延潮可谓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于是林延潮先让林浅浅及子女移至后车再说。 又过了一会,马车到了城门前,但见车帘被一掀,一名士人探头进来朝车内,见对方是生面孔,林延潮顿时放下来心来。 对方看车内简陋的车饰,车内人不过四十岁的长须中*男子,相貌平平无奇,哪里似权倾天下的当朝宰相。 对方不由失望,仍不死心地对双膝盘坐的林延潮问道:“敢问尊驾可是**公?” 林延潮微微笑道:“哪来**公,只是读书人。” ...... 林延潮,字宗海,侯官人。父定,县学诸生,遇倭乱故。延潮家贫力学,过目成诵,然常恃才骄人,后受业于濂浦林烃三*,习文磨练心性,方成伟器。 *历四*,举乡试第一。座师王世贞得其文顾左右,三十*后天下皆从其子,而不知我也。延潮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虽*少,却郁然有文宗之望。 八*,会试、殿试又皆第一,时延潮十九龄。开国两百载,三试第一者,不过二人,连中三元者,延潮一人而已。人云,我朝开国以来,文盛气象无如今者,此果文脉天运乎? 除修撰,延潮以*家子受知申时行,未满两*,任两房制诰敕,经筵展书官,讲官,迁侍读。 十*,延潮省亲回朝,充日讲官。延潮好以掌故,法度,民生启沃帝心,时帝已隐然以公辅意属。 张居正立朝,于称几毁誉俱所不计,一切福国利民之事,挺然为之。居正揽权久,操群下如束湿,异己者率逐去之,以恩威临主上。及居正卒,张四维得政,知上下积苦居正,先易其政收人心,后窥帝意,籍居正家。 张居正当国,延潮与其**,暗讥奸相,数累时行周旋维护。及居正倾覆,满朝无敢建白者,独延潮抗章,疏首曰‘天下为公’,为居正鸣冤。 疏入之日,天下闻而壮之,触帝与慈圣太后之怒下诏狱。 朝臣竟上疏救居正,帝悔己过,悯忠言,令延潮改疏词。延潮曰,荣华富贵天不由我,匹夫之志我不由天,不易一字。帝谪延潮归德同知。 中州河决千里,高陆平川,百*饥民皆嗷嗷待哺。延潮甫任即兴河工,筑大坝,屯淤田。朝裹风露,暮沐风雨,郡守三*,归德大治,民颂其德,以堤名之。时河督潘季驯等奇其才,惜其遇,巡抚臧惟一等河南巡按**皆交章荐之,云不可以百里之地屈就社稷之器。吏部尚书杨巍举延潮为州县第一。 帝每念延潮,即问左右近况,于文华殿屏风独书其名。潘季驯,臧惟一疏入后,帝从时论,擢延潮詹事府左庶子兼侍读学士,又忌于张居正故事不重用。 十六*进礼部右侍郎,寻迁左侍郎,称疾还乡。 延潮在乡兴儒学,建书院,天下学子莫不读其言,诵其文,果应世贞之语。延潮以学功自号,提倡身体力行之实学,宋亡三百*后,永嘉之学再盛于朝野。 十九*二月,诏拜礼部尚书。 申时行谢政,荐志皋及张位自代,又举沈一贯,朱赓,林延潮可用。 二十一*正月,王锡爵还朝,遂为首辅,以三王并立旨下礼部。延潮焚诏拒之。锡爵迫于公议,追寝前命。 延潮出遣朝鲜,会李如松率师收复王京,破倭于晋州城下,倭酋秀吉乞和。 二十二*召还回朝,负天下之望,朝士冀其大用,廷推第一。诏命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延潮效姚崇十事疏谏陈先复居正名位再入相。不报,居驿馆三*,全己志。 二十四*十一月,居正复谥文忠,复官太师太傅。晋文渊阁大学士。 当是时,两宫三殿灾,连岁间变异迭出,又兼东事再起,矿税横行,微延潮,国事即殆。帝不得已起之。 延潮三*不任,任之以社稷为己任,上下多有肘制,常以事而无功自叹,然不负救正救时之名。平播州,开海贸,革漕弊,举新钱,废火耗,兴教化,相业非常。延潮初官任气好矜,及入政府反却宽厚有容,与辅臣赵志皋,张位,沈鲤皆相厚善,而至临大事,决大议,毅然莫能夺。 三十*二月,天下渐安。帝崩,以太子社稷托延潮。时人皆视其必借拥立之功揽权,振作国事,刷新政治,以就夙愿。 新君登基,延潮奉还大政云‘臣诚忧国家,不为私计,不负先帝知人之明’。辞相归乡随行止十数人,车止五六辆。 居乡三*,外四边不宁,内党争不休,泰帝以延潮有宿望,趣召再起。以原官入朝,宰国十五*,天下大治...... 赞曰:林延潮以儒发身,以直节声闻天下,历相*泰两朝,扶危定倾,功在社稷。闻延潮为讲官自诩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自比于姚崇,宋璟。姚宋二人道不同,同归于治。延潮有二人之长,无二人之短,救时于*历,中兴于泰昌,此天所以佐明也,终得谥文正。 (全书完) ps1:这份诏书是*历四十八*的。 ps2:最后一章写了太久了,实在抱歉。最后人物史传参考了书友孔璋不写檄文,以及明史数篇,大家凑合着看。 ps3:本书最后一次ps,终于完本了,且容我歇一歇,心底话和感触会放在后记里。 第三卷 更新延迟 今晚写不完,更新延迟到明天这样,另向大家汇报一下,本书最后大概还有五章这样。最后五章请容我再认真写一写。还有孔璋书友写了一个万历野瞎编,在本书的作品相关及书评区里,没看到更新的书友可以看下。 《大明文魁》更新延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 第三十四章 林高着当官(第一更) 林延潮坐船到了洪塘渡后,下船步行回家。 天色已是渐渐晚了,风轻轻吹着,林延潮望见那江边堤坝的轮廓,知已是离家很近了。 省城的繁华如同烟云般打眼而过,而回到了自己小山村,闻鸡犬之声,见炊烟人家,心底却有种踏实之感。 林延潮走到村口却到堤坝上,有一个俏生生的身影,迎着江风立着。 “浅浅!”林延潮不由吃惊道。 对方听到叫唤看了自己,从堤坝上飞奔下来,不是浅浅还能是谁。 林浅浅提着裙子,跑下堤坝,见了林延潮就是大嗔道:“你这没良心的,走了这么多天,也不差人给家带个话,你不知我和爷爷多担心你吗?” 见林浅浅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林延潮连忙道:“好了,好了,浅浅,我错了。” 哪知自己这么一道歉,林浅浅却是哭得更厉害了道:“大伯还以为你被胡提学留住了,但去提学道衙门问了,你根本没在,你这几日到底去哪了?” 林延潮笑着道:“我与你说,这几日我见得人可多了。住里了县衙里的寅宾官,还有县太爷的师爷,胡提学的幕客都说过话,喝过茶。” 每个男人都喜欢在自己喜爱的女人面前吹嘘,林延潮也不例外。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回家再与你说,江边风大!” “回去老老实实与我说,不许不许骗我,知道了没有?”林浅浅认认真真地与林延潮说道。 “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骗浅浅你啊。”林延潮笑着哄着林浅浅。 “我这一次进了城,可是救了好多百姓呢?” “胡吹,我不信!” 林延潮笑了笑,见林浅浅已是破涕为笑,满是笑靥,这哄女人的本事,他本就不高,所幸经过上任女友多番培训,对付没见过世面的小萝莉还是可以的。 两个人快到家里,村里都是人。 浅浅为了避嫌,不愿意和林延潮一起走,而是先一步跑回了家里。 “潮囝,你这一次打官司的事,四叔都听说了,谢总甲都被你打得没脾气了!” “还是读书人好,连县尊老爷也得给你面子。” “咱们村以后就看你了。” 见一堆叔叔婶婶辈都在夸自己,林延潮也是应对着道:“哪里,哪里,运气而已。” “这后生,真谦虚!谢总甲,眼下不敢为难我们村!” “来,捎上这蛋,算是三姑一点心意!” “这是昨日烟丝,回去给你爷爷解解瘾。” “潮囝,不要推脱,你是能人,将来中了秀才,不要忘了你婶娘就好了。” 林延潮推不过,将东西带回了家里。 推开门林延潮就见大娘在灶前煮菜,一见林延潮却是脸色一变,但没说什么继续掌勺。外面村民的言语,大娘想必都听见了。 爷爷抽着水烟,大伯,三叔在坐在一旁见到林延潮回来都很高兴。 大伯笑着道:“潮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几日可把浅浅急坏了,三天两头往堤坝上跑,见提学没有太多事吧?” 林延潮看了林浅浅一眼,林浅浅害羞地低下头。 爷爷将水烟一放道:“大伯说你这两日不在提学道里,你是去哪里?” 三叔立即满是计较地道:“潮囝,听说省城繁华,可是好玩了,你年纪轻轻,经不住诱惑,可没乱花钱吧。” 大伯道:“你不知潮囝这一次多厉害,还是本省督学的门生,就算花钱应酬一些也没什么,你说是不是。” 听家里人你一言我一句,林延潮不由道:“你们都问我,我可只有一张嘴,没办法都答得过来。” 众人都是一笑,林浅浅看着林延潮,如小媳妇一般站在他的身后。 林延潮笑着道:“爷爷你明日要去铺里吗?” “嗯,”林高著将水烟放下问,“有什么事?” 林延潮道:“县衙里的沈师爷请你过衙门一趟,准备和你商量任河泊所大使的事?” “吓,这是怎么回事?”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不是爷爷,而是在一旁掌勺的大娘。 大伯也是道:“河泊所大使,专课鱼税,算得上是官了,沈师爷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将这好处落给咱们家。” 林延潮道:“我只是顺手帮了师爷一个忙而已,沈师爷不过投桃报李罢了。” 大伯听了道:“这是真的吗?你小小年纪,能帮沈师爷什么忙呢?” “是真的,但不方便说。爷爷明日去了就知道了。” “好,我去一趟!”林高著开口道。 大伯连忙道:“爹,小孩子说话了,你怎么也信了?你这几日没去铺里,事都耽误万一问责下来,怎么办?” 林高著道:“潮囝虽是小孩子,但办事比你稳重。” 林浅浅在一旁道:“我信潮哥的。” 第二日中午,林高著从城里回来了,林延潮看见他脸上皱纹道道都舒展开来,人仿佛也年轻了十岁一般,而身上也是穿着崭新的公服。官服俱用直纽,还有练鹊补子。 大伯到了门口,不能置信地道:“爹,这事是真的啊?” 林高著笑着道:“是啊,成了,印用条记都带回来了。” 大伯看清了林高著手上的代表官家身份的铜条记,大喊一声道:“我的老天啊,是真的啊!” 家里人都是围了出来,林高著笑着道:“你们看我这衣袍合身吗?” “合身,合身!”大伯顿时哈哈大笑,看着林高著的公服,眼底露出羡慕的目光,“爹,你也借我穿几日成不成?” “好了,别扯了,把爹的衣裳扯皱了。”大娘在旁说道。 三叔也是笑得合不拢嘴:“这么说以后,我们家至少每日新鲜的鱼虾可就不愁了。” “何止是鱼虾啊!爹往后这十里水上的人家,都不是要听你的吩咐吗?”大伯在一旁道。 林高著笑了笑道:“别说大话,还是要多谢潮囝给我打通了关节才是。若非如此沈师爷也不会替我做主应承下来。” 林延潮笑了笑,没说什么。 大伯可是忍不住了上来道:“潮囝,你真厉害啊,上了县衙一趟,就替爷爷落了这么好的缺,你什么时候也帮你大伯一把啊?” 一旁大娘也是震惊过了,在一旁对大伯道:“是啊,相公,你就算给黄班头帮役一辈子,最多也就当个衙役出息了,但朝廷有规定,娼优隶卒,三代不得科举。你当了衙役,延寿就没办法参加县试了。” 大伯脸一红道:“婆娘,我哪里稀罕当皂隶了,我想是入衙门当书吏啊,就算不是经制吏也成,潮囝,能进衙门当差是你大伯一辈子的指望,你就帮帮我。” “大伯想多,我哪里有那么大能耐,这一次也是巧合罢了。” 大伯道:“你别谦虚啊,你能认识沈师爷,这可是多粗的一条腿啊,人家可是绍兴师爷,多少年的案牍之吏。县尊老爷的第一心腹,你只要替你大伯说一句话,进六房当差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大娘也是喜滋滋地道:“相公,当年算命说我是有官人夫人的命,你若进了衙门,我看我爹,我大哥他们以后还敢不敢瞧不起你。” 吏员虽然不算是官,但在老百姓的眼底已是不得了。听了大娘这话,林延潮和林浅浅都是一个劲想吐,当初家里最瞧不起大伯的人,可就是大娘了。 “婆娘,说这些做什么,赶紧的煮几个好菜,想想你以前是怎么待人家的,你先给潮囝赔个不是。” 林延潮道:“大伯,大娘,这我可不敢当啊,过去的事,都算了。” 大娘赔笑道:“你这死鬼,你看潮囝多大度的人,过去的事提了作什么,我给潮囝,浅浅认错还不行吗?这几日家务我可是碰都不让浅浅碰一下,我全包了不是。我看潮囝这么出息,我们浅浅将来才是官人夫人命!” 林浅浅听了大娘的话,顿时心花怒放,那喜色是想怎么遮掩也遮掩不住。 “别说了,快整几个菜,再去弄点好酒来,最好是藏了三年以上的青红,我们中午好好闹一闹,先恭贺爹去河泊所新官上任!” “好的。”大娘顿时温顺地离去了。 ps:今天还是两更,求下推荐票哈! 第三卷 第三十五章 钱没了(第二更) 大娘走后,没有料到,不一会儿,谢总甲,谢家老三与大娘一并来了。 谢总甲是抱着一瓶好酒,一见林高著就道:“亲家诶,我是来给你来道喜了。” 林高著迎出门去道:“总甲客气了,老大家的,你这还劳动亲家做什么?” 大娘笑着道:“爹你眼下你当了官,我这不是让我爹给你来贺一贺,也当作以往不对的地方,给你赔罪了。” 谢老虎赔笑道:“是啊,亲家,咱们都是一家人没有隔夜仇啊!” 谢家老三也是提了一条肉,一条大肠道:“是啊,亲家公,你这一高升,咱们官面上也算是有人了,以往我和我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不要往心底去啊。” “哪里,哪里,都过去事,咱们没有隔夜仇,这几日大娘很好,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子。”林高著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大伯和大娘满脸都是喜色,以往在夫家地位低,大伯也是受气,但眼下随着林高著当了河泊所的所大使,谢家就要开始仰仗着林家了。 说着大娘就下厨要整治谢家老三带来的大肠和肉,还温了酒,林浅浅要打下手,但大娘却怎么也不肯。 这一番席面上,大娘可是使了全部手艺,整治了好几道菜,好大的一条清蒸黄瓜鱼,一大盘的红烧肉,酒烧大肠。还有一盘蛏干肚,这可是好菜啊,林延潮尝过一次,用蛏制成的蛏干、羊肚和老酒一起炖煮,海鲜的鲜味将羊肚的膻味盖住再配以老酒的醇香,吃得差一点连舌头都吞进去了。 开了封的上好青红,酒香四溢,那倒出来的酒水如清清澈澈的十分好看。 “亲家,以前的事,都不提了,咱们的交情都在酒里。老三来和我一起敬亲家一杯。”谢老虎眼下是彻底服软了。 谢家老三也是举杯道:“亲家,来我敬你。” 林高著笑着道:“大家别的话不说了,不醉不归。都举杯!” 家里人都是举起杯子,林延潮和林浅浅也是倒了一点。 林高著道:“今年家里遭了大水,大家过了好一段苦日子,这家还差一点散了,但眼下咱们苦尽甘来了,大家干了!” 众人都是碰杯。 林高著看向林延潮道:“这事还得多亏了潮囝。潮囝,你出息了啊。别的不说了,眼下我当了官了,家里日子好了,你就一心一意的给我们林家读书,你每月从我这拿五钱银子,若是有其他使钱的地方,尽管来爷爷这取。你考上秀才前,不许为钱的事费半点心。” 林延潮当下点点头,自己一直窘迫的钱财问题,总算好转了。 大娘听了脸色顿时有些不好,谢老虎看在眼底,心想这女儿怎么还这么不懂事,这谢家二郎怎么惹得起。当下谢老虎道:“亲家当了河泊所大使后,每年进项少说二三十两的银子,拿出几两银子资助孙子读书,根本不算事儿。” 大娘脸色这才好了一点,陪着干笑了两声。 “潮囝,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林高著问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爷爷,延潮别无其他所求,只有一句话,家和万事兴!” “家和万事兴!” 众人听了都是停杯品味起这句话来。大伯,大娘都是对望一眼。 大伯道:“潮囝这话说的好,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大伯了,我也只希望浅浅以后,不要每日每夜都打草席了。” “这是当然了!浅浅没出嫁前,也是咱们家的女儿,不能再让你辛苦了。”大伯开口道。 林浅浅道:“多谢大伯的好意,浅浅打草席,也不怎么辛苦。” “不行,以前家里日子过得紧,但眼下家里还缺你这几个钱吗?”林高著开口道。 “那我白天打,晚上不打可以吗?”林浅浅弱弱地问了一句。 众人都是大笑。 大伯则是拿着酒杯道:“潮囝,你在沈师爷那再努力努力,帮大伯说个好话,给我在六房谋个差事。此事就都靠你了,你可不能不帮啊。” 说着大伯继续拿捏起长辈的架子。 大娘在一旁道:“你怎么说的,都是一家人,潮囝怎么会不帮你呢?你说是不是。” 林延寿在那一筷子夹了个红烧肉,却被大娘用筷子打掉。林延寿当下就哭闹起来:“娘,我要红烧肉,红烧肉。” “吃什么吃?”大娘当下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给林延潮,又分了一大块鱼肉给林浅浅。 “大娘,这。”林延潮推辞了一下。 这一番弄得一直毫无存在感的三叔埋怨道:“大嫂,你也不能偏心啊!” 接着三叔心底不平衡起来向林延潮道:“潮囝,你什么也给你三叔弄一个好差事啊。” 林延潮笑呵呵地,林浅浅也是坐在一旁笑着始终没有停过。 这一顿饭,气氛很好,桌上好酒好菜,又是一大家人。只有三叔酒量不行,早就喝高,进里屋躺着去了。。 喝得日头偏西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问道:“这是林大使家里吗?” 一家人正诧异,林高著任河泊所大使的消息,才刚刚传出,怎么就有人听到消息上门来了。 林高著应了一声,但听数人在门外向林高著道:“恭贺林大使高升,我乃是河泊所攒典,这几位都是巡拦,以后都要在老爷你手下听差,故而不请自来拜见老爷,作了恶客。” 林延潮也是心想,事一下子都传了这么远了。 林高著哈哈笑着道:“还什么恶客,不恶客,原来是自家兄弟,何必见外,快老大,老三去隔壁家借着桌椅,再借几副碗筷,大家聚一聚。” “这叨扰大使了。” 一家人都迎了出去,林延潮当下就见到一排人,为首是一名吏员,其他都是巡拦打扮。这吏员必是攒典,没有副大使,就如同所大使的副手了。 这几人都是很有礼数,不是空手来的。 “这,这,这怎么好意思?”林高著看着贺礼犯了难。 “属下一点心意啊,大人可一定要收啊!”众人一并言道。 林高著见推辞不过当下道:“好吧,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听林高著答允,大伯,大娘脸都笑开了花,若不是客人在,早就上去拿过来了。这些贺礼都是最少一百钱以上,最多的则有三百钱,还有不少蛏干,淡菜干,鱼干,虾干等干货。谢老虎,谢家老三看得是眼珠子都要瞪下来了。 攒典道:“一点意思,不成敬意,待大使履新后,渔民编户网首还是一封孝敬送上。” 大伯顿时惊喜交加道:“没料到你们河泊所日子,这么好。” 攒典笑着开口道:“比起衙门,其他司局,这不算什么,不过胜在无事责任轻。但有句话说的好,河官顿顿食鱼羮,不待侯门有铗声,往后大使家里不谈有大肉,但大鱼一日三餐都是有的。” 听攒典这么说,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众人入了房,顿时午饭直接转成了下午茶,大家接着吃。 第三卷 第七十九章 逐出书院(第一更) 徐贾面露惊慌。 余子游愣了一会,又几分不屑,又似有几分强作镇定地道:“运气真好,我看你还能蒙对几题?” 徐贾也是缓了过来道:“余兄说的对,他不过恰好答对一题的,要答对五题才可,他下面的七道题,他必须答出四题,否则也是舞弊。” 林延潮转过头来道:“你们好啰嗦,还让不让我好好背书了。” 余子游,徐贾都是窃喜,他们心知背书时切记分神不得,他们就是要故意激怒林延潮,让他不能专心。 “你还管什么?嘴巴在人脸上,你还不准别人说了?” “你这个窃文之贼,还有什么脸面,指责他人,真不知羞耻。” 书院众弟子们都是自觉离了余子游,徐贾一步,他们这故意捣乱,使林延潮分心手段很下作。但凡正直的人,都不屑于与他们为伍。 林燎出人意料的没有制止,而是听着二人的呱噪,对林延潮再道:“第四题,子曰:愚好自用,贼而好自专……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 这一篇出自中庸,共有两句,乃是大题,因为题目太长,经常容易被人忽略过。 “答不出,答不出……”徐贾心底暗暗道。 余子游在一旁道:“先生,不可让此人想得太久,谁知他又使什么手段,快约以时间。” “卑鄙!”一名弟子看不过去道,“余兄的人品,我们今日算见识到了!” 余子游脸色煞白,仍强笑道:“你懂什么?滚开!” 林燎袖子轻轻颤抖,有几分怒不可遏,当下深吸了口气对林延潮道:“就依余子游说的,给你五十息。五十息后,答不出算你输了。” 林延嘴角边浮出一丝笑意道:“先生,我现在就答给你听,天下之宗周,于文于礼见之矣……此固天之道也,世之纪也,而敢有不同者哉!” “善!真一字不差!”林燎点点头。 众弟子们一片哗然,一字不差意味着什么,四书五经背得一字不错,已是不容易了,又何况八股文范文。 “这……这不可能。”徐贾惊道。 “徐贾,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徐贾已是开始深深地后悔了,心道我何苦要帮余子游出头,他们两个斗就斗去,反正我又进不了内舍。 余子游这时候站出来道:“先生,请让我来选题。” 众人见了这一幕,都是看不下去,余子游这么说显然是连林燎都不相信,认为他与林延潮间存在某种默契,要自己来。 这一刻林燎对余子游彻底死心,他将书卷放案上一放沉声道:“好,你来考。” 余子游听出林燎口气里的怒意,心底一阵阵后悔,但是现在他已是没有回头路了。而支持余子游的同窗们也是摇了摇头,若是再支持他,就是与讲郎和书院反目。 有一人道:“余兄,你好之为之,给自己留个台阶下吧。” 余子游对这些话至若寡闻,强撑着身子走到案上。 余子游神色冰冷,当下将一叠文府书册,翻过来倒回去挑了半天,然后瞪向林延潮道:“第五题,呜呼!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 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余兄到了这一刻,你还不死心,你听着……” 林延潮一边说,余子游一字一字的比对着,林延潮竟是没有背错一字。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林垠长叹一声离开了书屋。 “第六题,七世之庙,可以观德。万夫之长,可以观政。”余子游咬着牙继续问道。 林延潮这一次不假思索地背着。 “第七题……” “第八题……” “第九题……” 林延潮又是连背四题,一字不错。书院众弟子已有原先的羡慕嫉妒,到这一刻只剩下佩服二字。林延潮这不是蒙对的,而是将整本题库都背下大半了。换句话说,以林延潮现在的水平,又何必去打小抄作弊。 余子游的额头已被汗水打湿,眼睛是通红的,手上虽是翻着书页,但给人感觉是无心拨草般,然后苦笑着道:“最后一题,好了,最后一题……” “可以了。余子游,给你自己留一点颜面吧!” “延潮九道题答出了七道,你别不要脸了。” 几个人出声,余子游听了身子一颤,将手里的书奋力朝人堆一砸,用俚语土话大骂道:“胬你娘,什么鸡趴!” 这时林燎开口道:“余子游,你当着师长的面污蔑陷害同窗,坏了书院的规矩,从今日起,你被逐出濂江书院了,以后也别说你是我的弟子。” 林燎最后一句话下。 余子游陡然跪下,上前抱着林燎的大腿垂泪道:“先生不要,学生知错了,学生知错了。” 林燎长叹一声道:“我也已给过你机会了。其实这一次你虽试了第三,但我已向山长求情,正好内舍有一弟子,家里大人过逝,要休学回家,你正可以补入中舍,哪知你非要害林延潮,将你自己的机会失去了,眼下只能补外舍第四名入内舍了。” 余子游听了但觉得喉咙的痰一涌,本脸上就是眼泪鼻涕,这一下更是伏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心底骂道,为什么会这样,会这样。外舍弟子们见了余子游如此,都是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林燎语重心长地道:“其实进不进内舍都无妨,自己在何处不能勤学用功,你去书院外面悉心念书,将来未必不能中秀才。” “是啊,余兄!”众弟子们都是心软,见余子游被革出了书院,也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我要你们同情了吗?”余子游猛然抬起头,指着几人骂道,“不就是给破内舍吗?我还不稀罕了。” “这余兄,真不识好歹。” “算了,你没看出吗?他平日就是这等之人。” 说完余子游提起书袋大步奔出了书屋,但一不小脚下拌蒜,磕在门槛上,砰地一声摔在地上,书洒了满地都是。 众人都是一并摇头。 又是寒冬腊月,辞旧迎新时。 小船在闽水上划啊划,载着林延潮返回了家里。 身上背着行囊,走在乡间的路上,远远的堤坝下面,就是自己的家乡。 到了村口几头土狗跑了出来,似乎有些认生,待林延潮作势踹了几脚后,这才呜呜地走开。 “我回来了。”林延潮道了一句推开家门,却是吓了一跳,但见自己的家里坐的是满满当当。 林延潮看他们打扮,才知是渔民催首,网甲。自从林高著作了河伯所大使后,家里门槛都被这些人踏破了。 林延潮见了当下作了团揖道:“见过诸位叔叔伯伯。” 在座年纪都是与大伯差不多,但见林延潮施礼,都没有托大,站起身来回了个半礼。 “是秀才的公子吧!” “一见就知是文曲星,将来的状元郎。” “林老爷真是好福气,有个读书人的孙儿。” 这话说得上首林高著呵呵直笑道:“喝茶,喝茶。” 大伯满脸春光,拎起家里的粗陶茶罐儿,给人倒了圈茶,还对林延潮道:“潮囝你回来了,我还念叨着你几日回来呢?” 灶前大嫂在煮荷包蛋招呼客人,见了林延潮赔笑了两声。 林延潮笑了笑道:“大伯劳你挂念了。” 当下林延潮上前向爷爷行礼道:“爷爷,孙儿读书回来了。” 林高著笑着道了两声:“好,好。” 他的下属,网首们见了林延潮又是一阵夸赞,林高著微微地笑着,林延潮凑见一旁这些人带着的年货堆得可是高高的。 林延潮说了几句话,当下就走到自己屋子,走进去就觉得两眼一黑,眼睛被手掌遮住了。 “猜猜我是谁?”一个女孩的声音腻声腻气地道。 第三卷 第八十章 大伯求官(第二更) 哪个少年人,没有玩过猜猜我是谁的游戏。 林延潮想起,自己小时候与林浅浅一并长大,二人倒是时常一起这般游玩。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骑竹马,斗草,玩蟋蟀,虽是还未穿越时自己肉身的记忆,但却在自己脑海里一一浮现了出来。谁说童养媳是万恶的封建制度的,这不仅给自己一个青梅竹马的童年,而且还保障自己的初恋能走进爱情的坟墓。 想起上辈子虐成狗的初恋,林延潮将林浅浅的手抓了过来。 两人四目交对,林延潮满怀恶念地道:“让叔叔看下,小萝莉长大了多少。嗯,似长高了一点,嗯,某个地方也挺拔了一些。” 不错,不错,有那么点养成的味道了。 林浅浅给林延潮看得又羞又急了起来,道:“不许再看了。” 林延潮嘻嘻地笑着,粗布荆钗下,林浅浅仍是明眸皓齿,言笑嫣然。 “你刚才说什么叔叔,你又不是我长辈,还有什么是小萝莉?是一种茉莉花吗?”林浅浅不断地追问道。 林延潮不由哈哈大笑,其中的恶意更浓了。 大年夜,家里人和和睦睦地过着,大娘经过那一遭后,不敢动辄欺负人了,林浅浅的日子舒心了许多。既是林浅浅不再受欺负,林延潮对大嫂终于也没有以前那么厌恶。其实穿越前,归根到底家里矛盾还都是缺钱闹的,不是有句话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家贫百事哀啊。 在学风很盛的闽地,举全家之力供一个读书人,倒比比皆是。但一个普通百姓的家里,要供两个读书人基本不可能。 林延潮和林延寿二人,家里为了分配资源,这几年大娘和林浅浅是没有少开战。谁不想岁月静好,安然若素,做一个安静的美少女,所以林延潮也知林浅浅的泼辣性子,也是逼出来的。 作存量,不如作增量,眼下林高著当官后,家里不仅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而且供给林延潮,林延寿两个脱产读书人也不吃力。顿时家里就和睦下来了,其实这齐家的道理,延伸到治国,都是一样。 正月之中,林延潮也算舒心地与家人过节团圆,然后就准备忙着拜年了。 林延潮先是去城里一趟,侯官县衙的沈师爷,自己的老师胡提学,许先生都是要一一拜会的。 在临行前,大伯突然叫住了林延潮,说是要一起去。林延潮明白大伯的意思,他一直指望着林延潮能帮他在县衙里谋个差事。 这事大伯提了好几次了,能进衙门,做一个欺压良民的胥吏,是大伯一辈子的追求。既是家里长辈要求,林延潮就答允了。 这一次进城,林延潮去洪塘集镇讨了艘船,船家听说是河伯所大使的儿子和孙儿,怎么也不敢要钱,最后林延潮好说歹说下,才要了二十文钱作了船资。想到第一次进城打官司,因家里付不起船钱,一家人是走着进城,这一次则是有了交通工具了。 船是最寻常的鸭母船,大伯和林延潮二人站在船头看着风景,这次进城就没那么多新鲜了。 小船经城西西湖,由西门旁的西水关附近入城。待靠近水关时,大伯朝林延潮肩头一拍道:“延潮,你看见那山上的城楼了吗?” 林延潮顺着大伯的手指看了过去,点点头道:“看见了。” 大伯道:“这是屏山上的北城楼,洪武爷那时候建的,是各城门楼子的样楼,因地势最高,晚上海船入城时,就以这座城楼为定准呢。”大伯是一有机会就在自己面前卖弄自己的学问,不过林延潮还是蛮爱听的。 船从水关进城,弯弯曲曲,萦回于民居前后。上了岸后伯侄二人就起了争执,大伯说要先去侯官县衙拜访,而林延潮却道要先去提学道。 争论一番后,大伯还是从了林延潮意思,先去提学道。 这个时候的古人,没有后世短信群发的神器,达官贵人间相互拜年,也是各有规矩。 新年贺礼时,很多达官显贵,无法一一去拜访贺年,就从家里差一名仆役代往到相熟的人家里一一投帖,这称为飞贴。然后显贵们自己也不愿见客,就在自家门前贴一红纸袋,上写接福,即用来承放飞贴。 这也是国人世情嫌简不嫌虚的遗俗。 林延潮到了提学道投帖,问了得知胡提学出门,去给抚台大人拜年去了。 这也是情理之中,就算胡提学在,也不会见自己的。林延潮当下放下帖子,这礼数已是到了。然后林延潮又问许先生在不在,许先生倒是有在,当下林延潮和大伯进了提学道衙门,在第一次见面的花厅见到了许先生。 许先生见林延潮很是高兴,两人说了一通的话,林延潮也知胡提学任期马上要到了,眼下正琢磨着升迁的事情。 提学道不像地方官那样可以留任,这是为了防止呆久了,受人请托,所以任官三年就是三年,可以短,不可以长,三年一过就要卷铺盖走人。胡提学走后,下一任提学官就主持明年的院试,很好杜绝了关系户被照顾的可能。 胡提学这一任督学福建,名声还不错,留下了恺悌爱人,敷教以宽的评价,算是留下清名,不仅名宦祠里是少不了有他的一席之地,将来肯定也是得到升迁的。 听许先生这么说,林延潮心想,虽然本省提学弟子的名头,只能再借用一年了。但胡提学将来升迁后,自己还是有希望继续抱大腿的,如果有一天,能在两京六部作一任堂官,林延潮就发达了。 许先生这关系还是要留着,林延潮聊了一阵后,送上礼品这才离开。 之后林延潮来到了侯官县衙,大伯早就挺胸收腹了。林延潮待仔细一看,嘿不得了,大伯这一身衣服怎么刷得这么干净,还有这鞋面也经过浆洗的,看来今天果然是有备而来啊。 林延潮暗暗好笑,看着大伯那一脸热切的样子道:“大伯,我与沈师爷交情也是一般,可以替你引荐,但事情能不能成,两说。” 大伯嘿嘿笑着道:“你放心,这一次大伯可以将家底都掏出来,别想歪了,那是大伯我的体己钱,你大娘也当了好几样压箱底的陪嫁首饰,你爷爷也借了我些,差不多有二十两,差不多在县衙六房谋一个好差事了。” “二十两!”林延潮不由咋舌,林高著虽然这几个月在河伯所收入不错,但林家也没有富裕到随随便便拿出十两银子的地步。二十两银子,相当是林家七口人两年的开销了。 “二十两,一点不贵,这还是光景不好的时候,若是以前这六房书吏的顶头银非三四十两不可。” “大伯,三叔还指望着过年后,说门亲事娶媳妇呢?这样好吗?” “潮囝,你还是太嫩了,不知道舍不了小钱,赚不了大钱的道理啊,这都是衙门里的规矩,以后只要你大伯当上吏员,马上就能回本了。明年我一定劝爹给你三叔娶媳妇。” “你这小孩子,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反而教训起你大伯我来了。一会儿你不要说话,这衙门里的规矩里不懂的,不要冒犯了贵人,一切由我来说,看着我坐下,你才坐下,懂了吗?”大伯又教了林延潮一通人情世故。 林延潮心想若不是此人是自己大伯,自己立马骂一句‘你奏开’,然后甩脸走人。 第三卷 第八十四章 程员外对于忘斋先生趋步上前,长揖至地,真是毕恭毕敬。这是晚生后辈对师长执礼,虽程员外原来不是老者的弟子,但是心底却是如弟子一般恭敬。 忘斋先生差点还以为是碰到弟子了,正要说话。一旁忘斋先生的儿子徐第,已是听了管家介绍,连忙道:“爹,这位是城内程记绸庒的程员外,也算是孩儿生意上的朋友。” 忘斋先生的儿子徐第,不爱读书,无心于功名,却十分热衷于做生意。他通过父亲门生弟子的门路,随便作了点生意,已是省城里有名的大商人了。与程员外相较,两者不是一个级别上的。 虽不是自己弟子,还听说是个商人,但忘斋先生也没有任何轻慢,回礼笑呵呵地道:“幸会,幸会。” 程员外知对方的身份,与自己打招呼虽不过出于礼数,但是仍是十分高兴当下对儿子道:“还不上前行大礼,拜见忘斋先生,能结识这样的大儒,是你三生有幸。” 程公子应了一声,有几分局促不安,上前走了几步,正要跪下磕头,却发现对方的目光却丝毫没在自己身上。 忘斋先生拄着拐杖上前几步,绕过了程公子,语气诚恳地道:“这位小友莫非是延潮公子吗?” 程公子一扯长袍下摆,避开了被看人看穿自己跪下磕头的尴尬,却见的忘斋先生热切地与林延潮说话,不由心底想到这是怎么回事。 林延潮听方才程员外提忘斋先生时,就知来人是谁了,当下也是恭敬地行礼道:“拜见老前辈。本该亲自去府上拜会的,没想到您却亲自来的。” “哪里,是老朽迫不及待想见见你。”忘斋先生笑容灿然地道。 “两位能来寒舍,实是蓬荜生辉,只是林某与二位素不相识。”林高著知来人不凡,但也未料想到自己认识过这等人物,平日他打交道不是胥吏,就是下属,要么就是渔民,这等有文化的人,他是从未有过来往。 眼下见对方与林延潮说话,心想延潮怎么会有这么大面子,会请到这等人物。 忘斋先生笑着道:“还请官人恕罪,老朽没有事先通报,作了不速之客。老朽自号忘斋,家居城南,平日以教书为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匠罢了。” 忘斋先生不欲自持身份,乃是谦抑。 林高著,大伯等人却依然云里雾里。林高著只能道:“久仰,久仰。” 徐第笑着道:“家父教书三十年,称一声名儒也不为过,我是他长子,这一次来府上,一是贺年,二来是谢过贵府延潮公子对犬子的救命之恩。” 众人一阵恍然,程员外,程公子唰唰地目光都是看向林延潮心道,原来如此,这小子竟这么好运气,救下了忘斋先生的孙儿。 弄清楚缘由,林高著当下十分高兴,请他们入家里,不,是林府入座。 徐第刚坐下,即是对林延潮道:“贵公子真是青年才俊,洪塘乡自前兵部尚书后,又出一乡贤。” 程公子心底不舒服,一介寒门书生也配称什么乡贤。 众人又说笑几句。 徐第命下人,取了一盘银子道:“我是生意人,只知黄白之物,难免俗套了些,但礼俗情不俗,这里是一百两银子,具贺礼之礼,不成敬意。” 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 林家众人差一点合不拢嘴巴。程员外,程公子差点拿起袖子遮脸,这是什么事啊,自己拿个五十两银子在林家面前得瑟了半天,但知徐家一出场,随随便便就是一百两银子送了出去。 程公子恨不得打自己嘴巴。 林高著连忙推却道:“这怎么好意思?” 忘斋先生道:“若非延潮公子对我孙儿救命之恩,他此刻早已是没命了,我徐家三代单传,延潮公子对我们徐家有再造之恩。这礼是俗了点,但我等凡夫俗子,只有俗物,其他的你们就更看不上眼了。” 见徐家其意如此之诚,当下林家也是不好意思笑纳。 见了林家受了礼。当下众人就笑着攀谈起来,林高著也是盛情留众人吃饭,并请了乡里煮村宴的大厨来。程员外和程公子现在在那,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待听到林高著也挽留他们,程家父子感觉脸都快丢光了。 下面的宴席,林家众人各个满面红光,扬眉吐气。忘斋先生与林高著作了主客主位,其余人依次而坐。 程家父子闷气吃饭,倒不是受了冷落。徐第是场面上人,与程家父子不时聊上两句,令他们感觉不出受到冷落又不会显得过于亲热。但是这敬重完全是因为林家的关系,而不是看在绸缎庄掌柜的份上。 特别是徐第探问程家父子与林家关系时,林延潮如实说是自己未来的岳丈后。徐第对二人更是亲热三分,还出面介绍了一桩生意给程家绸缎庄,这生意利润又远远超过了那五十两银子之数。 这让程家父子二人对林延潮,更是无颜以对。 忘斋先生倒是兴致很高,频频与林高著对饮,还问林延潮几句学业,待得知林延潮选尚书为本经时,十分高兴。他本是闽中数一数二治尚书的名家,当下在席上考校了林延潮几句。 这考校并不是很难,多是试探下林延潮的根基如何。林延潮一一对答。 忘斋先生很满意地称许道:“小友你这位经师治学功底很深啊,本来老夫还想让你从吾治尚书的,却是贻笑大方了。” 林延潮笑着道:“忘斋先生有气量才是,没有问得太深,否则换了气量狭隘的,非要分出高下,晚生从老师那学来的学问就不够用了。” 众人都是称笑,忘斋先生笑着道:“学问高就是高,低就是低,又岂是与其他人辩难就能分出高下的,自己学得怎么样,自己知道,好比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林延潮听了当下道:“晚生受教了。” 忘斋先生抚须微笑对林高著道:“你这孙儿,将来不简单啊,前程不是我可以预料的。” 听大儒这么夸林延潮,程家父子都是露出震惊的神情。忘斋先生为人他们是知道的,治学严谨,从不虚言,因此受到士林敬仰。而林浅浅在屋内,听到林延潮这么被重视,更是心底如同抹了蜜一般甜蜜,这是妻子的小骄傲。 程公子当下忍不住了道:“徐前辈谬赞了,我这位……嗯,将来的妹夫没有你说得那么厉害。” 徐第还未程公子是替林延潮谦虚,开口道:“延潮公子之才,岂止于此,当初犬子这桩是铁案啊,我抚台衙门,三司衙门那都是求告过了,他们都与我说,此事关联甚大没有办法,若是强判,恐怕也要惹来士林舆论。” “当时我都要以为我孙儿命没了,哪知延潮公子一句燕可伐与,谁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我素爱不爱读书,但今天才知读书真有妙处。只能佩服一声。” 这回不仅程家两父子更是无言以对,就是林家的人,看向林延潮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宴席过半,徐家父子离席,程立本缓缓斟了杯酒对林延潮道:“世侄,伯父不识凌云木,目光短浅了,这杯酒向你赔罪了,不要放到心底去。” 说完程立本一饮而尽,在下首程公子倒是脸色难看,自己父亲竟是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低头了。 自己这位未来岳父,不简单啊。 林延潮当下也是举杯道:“伯父言重了,大家早晚都是一家人,哪里有赔罪不赔罪之说,我不敢说将来会大富大贵,但绝对不会负了浅浅,谨满饮此酒,以表心迹。” 当下林延潮也是一饮而尽,程员外看了一眼坐在林延潮一旁的女儿,缓缓地点了点头。而程公子气度不如其父,放不下面子,但在父亲的眼神授意下,只能向林延潮低头敬酒。 这一场酒宴自是尽欢,程立本自是不好意思再向林家提让浅浅回家之事。 临别之际,程立本从袖子里取出一锦帕,拿出一个碧玉镯子,给林浅浅戴上,看来一会突感叹道:“这手镯是你娘打给你的,将来出嫁那天戴的,本来是算着尺寸打的,没想到还是大一点。” 林浅浅将手镯戴上点点头道:“爹,我正缺一个手镯,再长大一点就会戴上的。” “嗯。女儿大了,总是要离开家的,爹也没其他说的了,记得明年过年与延潮一起来府上看望你爹。”程员外看了看林浅浅,又看了看林延潮。 “好。”林延潮和林浅浅一并言道。 当下程立本与程公子一并坐上了马车,当下车夫一抖缰绳,马车驶离,林延潮与林浅浅一并目送着他们。 陡然林浅浅从林延潮身旁奔出,噗通跪在村里的土路中央,对马车喊道:“爹,女儿不孝!” 说着林浅浅脸上眼泪簌簌地落下。 ; 第三卷 第一百一十二章 老俞有请 登瀛坊早晨的雾是稀薄的,仿佛如一层轻纱,笼罩在坊间。:../ 轮了一夜的更夫,提着竹梆子和锣打着呵欠,往更房走。 巷口那早摊店里,炉子上架着大鼎,柴火明亮的跳跃着,鼎里熬着的白粥浓稠浓稠的,浓郁的粥香一点一点的渗出来。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腿有些坡了,拿着长长的木筷子,在一旁油锅边炸着油炸桧。 眼下时候尚早,上工的人都还没起来,不过巷口一个穿着藏色长衫少年,迎面走了过来。 “嘿,这不是延潮吗?又去河边回来啊?家里的小娘子,没给你做饭?” 这二月末的天气还是格外的冷,林延潮搓了搓手,笑了笑道:“是啊,早起了没舍得叫醒她,正好念起老叔你这的油炸桧,就来尝尝拉,老规矩……” 老板笑呵呵地道:“知道,知道,老规矩一大碗稠粥,不要米汤,酱菜一碟,油炸桧,外加豉油。你自己坐,我这忙着,不招呼了。” “好的。” 林延潮坐下,老板一面用木筷子拨弄着油炸桧,一面笑着道:“延潮,昨日听坊里说,你县试过了。” “嗯,是啊,侥幸,侥幸。” “诶,那可不得了,以后你就是正经读书人了,搞不好,马上要称你一声相公了。” 林延潮笑着道:“别啊,你这不是拿我开玩笑吗?相公就是秀才,可我眼下府试还没过呢,就算过了府试,还有院试呢。过了院试进了学,才能称相公呢。” 老板夹了一根新炸好的油炸桧装盘,摆在林延潮面前笑着道:“延潮,你这年轻,又如此勤学,中秀才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老叔信你。” 林延潮咬了一口油炸桧。满嘴酥脆点点头道:“再说我就矫情了,就借老叔你的吉言吧,对了,店里还有没有卤煮?” “昨夜剩下些。” “那来一些。” “好。我给你在卤水里再煮一煮,更有味道。” “多谢了,老叔。” “客气什么。” “老叔,你的店幌歪了,我等会给你挂一挂。” “好的。我腿脚不方便。麻烦你了。” 当下老板给林延潮端上了稠粥,卤煮。林延潮就着卤煮,酱菜,用油炸桧蘸豉油,再用筷子将热粥最外一层,一点一点拨到嘴里,不多时额上脸上已是渗出了汗珠,顿时将春寒驱散了。 日头渐渐起来,将坊间的雾驱散了,坊间上工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老板这的生意,也渐渐好了,一旁里坊都认识林延潮这个每日早起读书,在河边散步,看棋,钓鱼的少年。 一个个打趣地道:“这不是未来的相公吗?不得了,县试三千人取五十人,都让你过了。你看这小脸,一脸聪明相啊!” “县试过了见了县老爷了吗?你有没有赞你几句啊?” “延潮诶,我给你说门亲事啊!” “别吵。他家里有养媳了。” 相熟不相熟的街坊邻居都过来问一句,林延潮只能一脸憨笑,礼数还不能错,否则就说你得志了。瞧不起以前的邻里。 何况林延潮现在还没得志呢。 人散后,林延潮帮着老板将幌子挂好,又用纸包了两根油炸桧,一并付了钱提回家里。 路过巷口的纸房,相熟的伙计跑出来道:“延潮,延潮。咱们店里新到徽墨,湖笔,助你府试夺魁啊!” “啊!你们不是只卖纸吗?啊,好吧,改日去看看,先回家了。” 走家门口前的小弄子,正遇上坊里的坊甲,坊甲一见林延潮笑着道:“哎呦,这不是咱们坊里的大才子嘛。” “总甲,你这么说我,我可真是羞愧,不敢当,来家里坐坐。”林延潮笑着拱手作礼道。 “不了。我来你家,是来收值更银,还有河工役也到了,哦,忘了,你们家免役。瞧我这记性,延潮,若是你中了秀才,咱们一坊的人,都指望你了。” “总甲,你又来这一套。” 林延潮与总甲客套几句,这才回到家里。 推开门,但见林浅浅拿着长嘴的开水壶子,满院子转悠。 林延潮道:“浅浅,怎么了?” “抓老鼠,这东西昨晚把烛芯咬断了。” 见了林浅浅抓狂的样子,林延潮道:“算了,别抓老鼠了,先来吃油桧吧。” “不行。” 林延潮无奈地摇了摇头道。 张豪远,侯忠书走后,小屋里又复冷清了不少。 林延寿因考得不好,去乡下老屋与三叔一起住一段。大伯,爷爷又常年在官署不着家,家里顿少了几分热闹。 林延潮方要上楼读书,待听得外面敲门声响起。林延潮想起家里除了自己外,没有男丁,只能出去开门。 林延潮一面走,一面想:“看来是该请个下人了。” 对方把门敲得如山响,林延潮不免心道,来人怎么火气这么大,于是口里应道:“来了,来了。” 林延潮打开门,但见一名兵丁站在了自己家门口。 但见这名兵丁人高马大,穿着对襟红胖袄,手里把着腰刀,满脸彪悍之色,双眼朝自己这么上下一打量道:“你叫林延潮?” 林延潮心底一凛,感觉对方有几分来者不善,转而道:“你叫我堂弟做什么?他不在家里。” “他去哪里了?” “去河边了,怎么了?” “你刚从河边回来?”对方盘问道。 “没有啊?” “那你靴子上怎么湿了一块?”对方疑惑道。 “你傻啊,我早上不要去井里打水么?” “不对,打井水湿了是裤膝一块,从上往下的,但你却是靴子底,裤边湿的,分明是沾了水。” 嗯,这么不好骗,你要不要去当福尔摩斯啊,林延潮连忙补救道:“我人矮力气小,水洒在地上,这才弄湿靴底裤边的。” 对方面上有几分疑惑,显然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这时一旁一名街坊路过笑着道:“延潮,听说你过了县试,了不得啊!” “嘿嘿。”林延潮只能无奈干笑两声。 但见那兵丁瞪向林延潮道:“没错,你是林延潮!” 林延潮见躲不过道:“我是,你找我何事?” 那兵丁道:“那就对了,我是俞大帅麾下家丁,俞大帅有命,让你过总兵府一趟!跟我走。” 说着这兵丁不容林延潮分说,拽着他就大步走了。 “喂,大哥,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大力啊!”林延潮惨叫道。(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一十七章 府试报名(第二更) 林府,中堂之内,上面立着一块‘上台元老’的匾额。上台指的是三公三师,这里的上台元老,指的是前南京兵部尚书林翰,为朝廷追赠太子太保。 这匾额是当年福建布政使送给致仕在家的林翰,十分珍贵。 堂上,林泉在林庭机,林烃二人面前嚎啕大哭。 林庭机微微含笑,对林泉道:“平日你恃才傲物,不将旁人放在眼底,这回遇到比你更聪明的,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吧!” 林泉带着哭腔道:“太爷爷,我不信,世间竟真有过目成诵之人。” “不是没有,我就见过几个。”林庭机道。 “你倒是说来。” 林庭机道:“当今首揆张江陵就算得一个,当初我在翰林院也见过几人。” 说到这里,林庭机捏须对林烃道:“嗯,烃儿你可是有个好弟子啊,使得是张松旧计,唬得泉儿上当啊。” 林烃道:“泉儿自负才高,吃一堑长一智也好,免得走世璧的旧路。” 林庭机笑着道:“你别说世璧,世璧今非昔比了,他早已是收心读书,这一年足不出户,连当年同案诗文交游也不去了,一心一意以备明年的乡举。” 林烃道:“世璧若真能用功,乡试大有希望,真乃本家之幸。故而泉儿,你当学你堂叔知耻而后勇,他当初也是与我这徒儿打赌输了的。” 林泉听说林世璧也输给林延潮,也是惊讶不已,他平日最佩服这位堂叔的诗词,认为就算他不做官。也是唐寅一般的人物。没料到自己这位堂叔也败下阵来。 林泉听了也只能自愧不如,悻悻退下了,同时打定主意以后见了林延潮就绕道走。 林庭机道:“江山代有才子出,听说你这弟子,天资虽是过人。但发蒙得太晚,经学才读了不过一年多,就是勉强赴这一次县试,就算过了,下面的府试恐怕有些难啊!” 林烃道:“他今年才十四岁,就算府试不中。也没什么,就当历练了。” 林庭机笑着道:“你当初二十一岁中举,一年后至京师中了进士,殿后后,又入翰林院为庶常。仕途如意当然不觉得了。但对于其他人而言,却是几年辛苦之功啊。” 父子二人又说了一番话。 林庭机突然道:“眼下你丧期将满,吏部申侍郎来信与我,说准备提请让你补任苏州知府,他这是一片好意,你去还是不去?” 林烃叹道:“申年兄是不忍让我埋没田园啊。这一年我也想通了,不再执拗就是,只是不知兄长如何呢?” “他恐怕没那么容易了。当今右副都御史,当初是我在南监时的学生,曾提请过你兄长。但那个张太岳却道,眼下台省人才济济,待空虚之时再议。”林庭机道。 林烃冷声道:“这张太岳分明就是托词,不让兄长复职,挟私报复!兄长乃是二品大员,门生故旧那么多。就没有人不平发声吗?” 林庭机斜了一眼道:“发声?谁敢?那可是首揆啊!” 林烃垂下头不平道:“兄长春秋正盛,却在家空耗光阴。不能一展抱负,我去任苏州知府又有什么用呢?” 屈指算来。林延潮去林府上写了十几次时文,三月也已过了大半。 林延潮陷入题海战中,奋战得筋疲力竭。 每日从林府回到家,林延潮都是一头砸到枕头上,立马就睡,睡眠质量特别好,一口气睡到第二天早上。如果林浅浅不来叫自己起床读书,林延潮能够一头睡到日晒三杆去。 读书后,次日又去林府写题,大体都没什么变化。 不同的是,林府那公子林泉,不敢来与自己找碴,挑衅了,在写卷时,两人目光偶尔碰在一起,林泉立即闪躲而开。这一幕好似情窦初开的小女生,看到心仪的男子一般。 还有的,就是林延潮的文章。这一年林延潮读了那些多古文骈文,以及背了无数的程文,积累得已是差不多了。可以往林延潮写文时,受到八股格式的制约,十分的学识,能道个三四成就不错了,而现在经过这拔高的训练,他将胸中之意,更流畅写于纸意之上。 这一段求学求知的过程,对于林延潮来说,虽然很苦,但心无旁骛,纯粹尽心于一物上,却也能让人有一种新的体悟。写到最后,当林延潮写出一手漂亮的时文出来后,回过头,也不敢相信这一篇是自己写的。 虽说林烃当时看了自己这篇文章后,没有说什么,但是自己却满意极了。这一刻林延潮方知自己于制艺一道上,终于有所小成了。 这一天,小楼外烟雨潇潇。 林延潮休息在家,昨日高强度写文后。林延潮决定先不读书,缓一缓,换换脑子,临摹一下字帖。县试,府试都是没有誉录的,所以字的好坏,能给考官第一眼印象,要知道卷面分的比重还是很大的。 林延潮拿起笔,静静地写帖,这时候外院传来敲门声。 林延潮没有挪步,眼下展明在外院安营扎寨,开门之事,当然是由他来办。 门一开,但听得一个声音传来,我……我……我找林兄。 “你是谁?”展明粗哑的声音响起。 “在……在下,黄碧友。” 林延潮将笔搁下,把头探至窗外大声对外院道:“不必通报了,让他进来吧!” 不久黄碧友从外院来到林延潮的小楼内,心有余悸地道:“林兄,你怎么请了这一个这么凶的下人?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林延潮道:“他不是我家下人,黄兄此来有何贵干?” 黄碧友拢了拢袖子道:“什么叫有何贵干?延潮,你我可是县试的同案,你这么说不觉得生分了吗?” 林延潮搁下笔笑着道;“黄兄,你我既是同窗,又是同案,交情自是不一般,我这么说,也是不拿你见外嘛。” 黄碧友哈哈地笑着道:“说的也是。这次来,是有关府考之事,昨日府衙发文了,说府试定在下月二十六,让我们去县衙礼房拿了文书,再去府衙报名。我来是与你约个时间一起去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个好办。只是听说府试要两个禀生保人,你找了吗?” 黄碧友笑着道:“我来正与林兄说这个,这是样子的,延潮你县试时的保人是社学里的蒙师对吧!” “是啊,如何了?”林延潮问道。 黄碧友嘿嘿地笑着道:“我县试的保人是我族叔,你看能不能让你的蒙师,也来当我的保人,作为交换,我的族叔来当你的保人。你我既是同案,又是同学,对彼此肯定信得过的,而咱们的保人也是如此,这样不就不用另外去找了吗?” 林延潮竖起大拇指道:“黄兄,果真深谋远虑,想得周到,就依你说的。” 黄碧友笑着道:“惭愧,惭愧,对了,还有一事,这一次府试,书院的同窗也是从各地来省城。大家同窗一场,这一次又是好久没见,大家决定在府试前共谋一醉,延潮你可不能扫兴缺席啊!”(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来一试(一更) 史长君叹了口气,心道穷书生也有鱼跃龙门的时候。 一首游园诗后,董小双,史长君拿出几篇方才写得较好的诗作点评。叶向高的诗清奇高远,翁正春的诗虽是有股感伤的味道,却能动人愁肠,陈一愚的诗却有富贵风流的气度。 故而这三人的诗排了首,拿出来赏析。 下面又写了几首,能拿出来点评的诗作,偶尔夹杂着其他几人之作,但大多都是在这叶翁陈三人之列。 众人心底有数,这三人不愧是府试案首的热门人选啊。当然也有人不服,朝廷是以经义取士,又不是诗赋。也有人反驳道,经义好不好只有考场上见得,但诗作如何,足以见的一个人才情如何。 至于林延潮的诗作不好不坏,勉强算个中游,算是彻底泯然于众人,按照这说法,只能是才情平平了。 不过黄碧友却是不服,低声埋怨道:“什么女校书,不过认得几个字罢了,也配点评我等诗句。” 黄碧友埋怨声音不大,却被一旁几人听见,他们冷笑道:“两位大家可是给秀才,举人唱和过诗作的,若来府试恐怕比兄台的名次还高一些。” “什么,你说我还不如几个伎子?”黄碧友当下怒了与几人争执,那几个读书人,索性拿起黄碧友的诗句,痛批了一通。 林延潮知黄碧友诗写得确实不怎么样,但自己也是他的同案加同窗,少不了帮了几句。这几个读书人也不敢当堂争吵,怕在大庭广众下失了颜面。当下也就不争吵了。 然后几名考生又争相将自己以往的诗文给两名女校书点评,颇有几分邀宠的味道。 林延潮见了不由摇了摇头,当时读书人的风气,放慢了事功的追求,要么整日拿着自己的诗文。到处投贽,只要能替他扬名的,无论是富商,还是**都行,只知道专营声利,要么就是无心读书。优游林下,享文酒声伎之奉。 难怪别人说明末世风日下。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有几分怒气,当下推案一旁,搁笔不写了。他以这些捧臭脚的读书人为耻。当然也有因为他诗文实在不好的缘故,心想自己若要扬名需另辟蹊径。 当下诗会结束,擅于度曲的董小双,将叶向高,陈一愚二人的诗作,分作了一首。众人唱和几句后,林延潮知这两首新谱的曲子,很快就要在本地青楼市井里流传一阵了。 二人也算不虚此行。名声远扬,满载而归。 诗会之后,时日尚早。陈一愚请了私家蓄养的声伎班给人唱曲。 当下三十几名读书人转场,来到一水榭边,这里搭着戏台。 当时最流行的还是昆曲。 午后的阳光下,听着婉转的乐声,众人都不免熏熏欲醉,生起一种慵懒的意味来。 林延潮不由想到。若是在这里听一曲,昆曲中的名唱游园惊梦该多好。可惜汤显祖大大,这时还没写出临川四梦啊。 戏台上唱的是不伏老。唱得是北宋梁颢八十二岁中状元的故事。 众考生看梁颢八十二岁,头插宫花,身着莽袍,打马御街的一段,都是啧啧有声,羡慕不已。 林延潮十分不解道:“梁颢都一把年纪了,就算中了状元也当不了几日官的,有什么好羡慕的。”更主要是林延潮毕竟是年轻人,看见一把年纪人中了状元,这等剧情实在没有代入感啊,你在写一本八十岁中状元的小说,扑到姥姥家去。 黄碧友却没有这个想法,在旁道:“唉,八十二岁又如何,若是真要我中日了状元,就算是熬到一百岁也肯。此是读书人一生一世的风光啊。”黄碧友这么说,连一旁叶向高,陈行贵,翁正春等人都是露出同意之色。 戏看了一阵,有人想继续听曲,有人要对弈,便各作各的。 这时几个身穿绮罗的女子行来,见了男子以扇遮面,步入了一旁水榭里。水榭里垂着厚纱,隔绝了视线,在场读书人无人看得女子长得如何。 林延潮不由微觉可惜,黄碧友在旁道:“林兄,这些女子,你还是别看了。” “为何?” “这些女子都是官家的女子,除非明媒正娶,否则连作妾室都不肯,你看了又怎么样?想的着,吃不着,当然你有张生这偷香窃玉的本事另说。而董小双,史长君这样青楼女子看似清高,但不过待价而沽,你若真是名士,却可以娶了做妾,大妇也不会妒忌。” 说完黄碧友又道了一番,娶妻娶贤,娶妾娶色,谁该养在家里和谁该带出来玩的道理。 不过林延潮看向一旁挤在董小双,史长君身边争献诗词的读书人道:“你觉得我们二人能挤的进去?” 黄碧友不服气地道:“能,等我过了府试院试,中了秀才举人,就能挤进去了。” “那还不够,你就算中了秀才举人,没有一身好皮囊,也是不行的。” “什么?你竟觉得我长得丑?你很一表人才吗?”黄碧友顿时恼怒。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不与你吵了,我去看棋!” 轩内有两盘棋正在对弈,林延潮选了围观之人最多的一盘。原来是陈若愚亲自下场与一人对弈。 明清古棋,计算与现在贴目不一样,用还棋头来计算胜负,林延潮也看了好一段,才大体明白这规则。 陈一愚下棋很快,不假思索就在棋盘上落子,另一人也是如此。对于林延潮这等外行人,他们是最喜欢看别人下快棋了。一旁人的也大概如此,水平不怎么高,故而围观之人较多。 第一盘陈一愚输了,颇有不服气,第二盘互换了先手,重新再下。这一次二人下得十分胶着,从布局,中盘到了官子时仍是不分胜负。 两人官子时,棋盘上棋子黑白相间,不时的提子交换,看的众人都是目不暇接,又觉得紧张刺激。 下了最后要分胜负时,林延潮计上心来,趁着别人不注意,往一旁一名垫着脚尖看棋的士子微微推了一下。 这士子重心不稳,收不住脚,往前一跌,袖子擦过棋盘,人虽未摔着,却是落下一大片棋子来。 这一下令对弈二人,都是错愕,不由对这胖子怒目相向。 一旁人的人见棋子撒了满地都是道:“可惜,可惜!” 当下帮着陈一愚二人捡起棋子来本问:“如何还能不能再摆棋了?” 陈一愚道:“若是中盘时尚可,但眼下都下了几百手了,谁还能记得!” 这时候林延潮轻咳一声道:“陈兄,不如我来一试!”(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二十九章 案首的风光 一个读书人只要过了县试,府试,就是童生,童生虽不如秀才,但也是预备秀才。≤≤小≤说, 秀才见官可以不拜,不过童生要拜,但一般官员也予以优厚,不会让童生跪着与自己说话,以示优厚读书人。 秀才犯了事,没有提学官一句话,革去功名,县官是不能羁押他,也不能打他板子的。童生犯事,官员需掂量一下,该打的也会打,不过板子大概会轻一点。 诸如此类,童生还是有很多好处的。当年洪天王,就是因为三次府试不过,发了个烧,然后走上了埋葬清王朝的道路,但若是让洪天王取了成了童生,日后有没有这场干戈,那就两说了。 眼下林家众人听到林延潮取了府试案首的消息,都是轰动了。当然他们还不知道府试案首,在院试里只需走个过场就好了。 即便如此,他们也知府试案首何等了得,这是一府士子的第一名,而且又是在福州府这样,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读书人的科举强府!众人都知道,坊里这新搬来一年多的林家要发达了。 外面穿着红衣的报录人,吹起了喜庆的曲调。 街头巷口路过百姓,听着外面的吹吹打打,已是明白了什么事,都是羡慕不已。不少人挤到林家门前拱手道。 “恭贺!” “恭贺!” 三叔则是早拿了一簸箕的铜钱,在那撒着道:“多谢,多谢,沾沾喜气啊!” 可惜林家门前,就一匹马宽的巷子,不然可以挤进更多人来。 林高著年纪毕竟大了,有些耳背向,一旁的大伯问道:“方才报录人说第几来着?” 大伯还未开口,就有几个人向林高著道:“林老爷,大喜啊。延潮取了第一啊!府试第一啊!” “是第一啊!”林高著这才听清,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这边大伯道:“快,快,点鞭炮去。最大的那捆。” “先不忙。”林高著开口道。 众人都停了下来,林高著对林延潮道:“延潮,其他事先不急着,你先拜祖宗!” “是,爷爷。”林延潮答道。 当下屋子里的人都安静下来。堂上自有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 林延潮当下点了三支香,跪下给林延潮的太爷,太太爷的牌位前跪下,叩了三个头。 林延潮心里道,虽我之灵魂并不是这个时代,但血肉之躯,却是你们所授,对此我心存感激,此生定会光耀林家门楣。 祝祷完后,林延潮将三支香插在香炉之上。 下面则是林延潮父亲林定夫妻二人的牌位。 林延潮取了香在牌位前跪下。心底默念道:“虽我未见过你们一面,但之前十年的教养之恩,不可忘。我会照顾好这个家的,还有浅浅,请你们安心。” 林延潮郑重地拜了三拜后,托起长衫下摆,缓缓起身。 见了这一幕,林高著,大伯都是热泪盈眶,用手掌往眼角擦眼泪。这时候众人都是道:“林老爷,延潮定能光宗耀祖了。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啊!”众人一并笑着说道。 啪啪啪啪啪的鞭炮声响起,孩童们都是捂住了耳朵。 院子里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三叔将钱都打赏了出去。几名报录人都拿了最大份,然后兴高采烈地,进屋里讨酒来喝。 接着左右街坊邻居,也是纷纷来拜访,手里捎着东西,有的带钱。有的带物。珍贵的有人参鹿茸,上等纸砚,平常的也有鸡鸭,鸡蛋,线面等,都是用红绳子系着,然后送到后厨去了。 大娘也是出来帮忙着料理。 宾客们不断上门来道贺,林家也是不能怠慢。幸亏之前去厨役市请来的两个厨子,手脚都极快,几个来帮忙的邻里也是热情。 上门来的客人,每人都奉上一碗‘太平燕’。 这‘太平燕’乃是闽地喜庆宴席时必备的,这肉燕外人不知以为是扁肉,实际上‘燕皮’是用瘦肉和薯粉打出来的。 平日包好,待上桌时,用骨筒汤的汤底,煮出一碗肉燕,再添两个鸭蛋。取了个好彩头,称为太平燕、燕字通宴,太太平平。这拿来宴客,可是十分高端大气上档次。 这肉燕都是昨天林浅浅包到半夜,今日才拿出待客的。 来道贺的宾客,人手端着一碗吃着热乎乎的肉燕,心底也感受到林家殷勤的待客之意,吃完以后,宾客也知上门来道贺的人太多,自觉地拱了拱手就告辞。 “总甲,你怎么来了?”大伯立即笑着迎了上去。 但见本地坊甲来了,手里提着一酒坛子,笑着道:“听闻咱们坊里出了一个文曲星,怎么能不上门道贺呢?这一坛是绍兴的状元红,提来给您贺喜了。” 大伯听了顿时笑呵呵地道:“坊甲哪里话,状元郎才是文曲星,咱们延潮差得远了。说来还是借着咱们坊这吉地啊!” 林延潮在旁听了一耳朵心想,大伯这一年多来在衙门历练,长进了不少嘛。 坊甲笑着道:“是啊,延潮以后咱们街坊邻居就指望你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一定,平日我们家也多亏了总甲和街坊的照顾才是。” 大伯笑着道:“莫要夸坏了小孩子,以后路还长着呢,爹,咱们坊总甲来了。” 说着大伯带着坊甲引见林高著去了。 坊甲和林高著刚谈了一会,这边三叔又跑来道:“大哥,衙门里的典使来了!” 大伯一听典使来,顿时满脸红光,身上一抖,一位衙门堂堂帖书的架子顿时显露出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到前院接待。 林延潮则是想起林浅浅,走回小楼,但见林浅浅坐在床榻上正抹着眼泪。 林延潮与她说了几个笑话,林浅浅这边刚刚咯咯地被逗笑,突然又是红了眼睛,扭过头去抹眼泪。 林延潮知她的心情,笑了笑,走到小楼的窗前,望了出去,但见前院里,一群小孩子正与三叔讨着糖,三叔拿着栗子酥糖分着,小孩子们讨到后,就一声撒去了。 大伯在那与上司典使挺胸抬头的说话,一旁几名衙门里的同僚都陪在一旁。 正堂上摆了一圈的椅子,林高著坐在那,与坊甲和街坊里的老人说话,署衙里的人,都是在旁听着。 正堂旁厨房里蒸汽腾腾的,两个厨子恨不得有三头六臂般在忙碌着,几名婆子在那动作麻利地洗着空碗,而帮忙的邻居将一碗碗刚煮好的点心,端给客人。 客人们都是拱手道:“多谢,多谢。”然后就端起碗来吃着。 而林家的大门前,人刚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正堂里坐不下人,就直接搬张杌子,在院子里坐着,坐不下就是站着。 院子里的笑声这边刚停了,那边又起了。 刚过了一会,三叔这边又喊道:“延潮,延潮,沈师爷来了,快来见见。”(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三十章 筵宴 走到林家的门前,沈师爷但见满地红色鞭炮屑,不由笑了笑。如您已阅读到此章节,请移步到 :中文.阅读最新章节 这时候典使和大伯已是迎了出来。典使先是满脸堆笑地道:“没料到沈师爷也来此,早知当初,咱们就从县衙里与沈师爷两人一并来了,也好给你带个路啊!” 沈师爷哈哈地笑着道:“典使说笑了。” 大伯受宠若惊道:“沈师爷,光临寒舍,不甚荣幸,里面请,喝一杯薄酒!” 沈师爷点点头,其实他早不是第一次来林家了,算得上轻车熟路。当下沈师爷跨过门槛,林高著,林延潮也是一并到了。 坊甲也是跟了出来,见了沈师爷也是吃惊不已,沈师爷在衙门里是何等人物,那是知县的心腹啊。连他都来给一个童生道贺了,这要多给林家面子啊。 “沈师爷。”林延潮抢着作揖行礼。 沈师爷回了礼呵呵笑着道:“好,好,你果真取了案首,老夫此来,代传县尊老爷之意,贺你为咱们侯官县士子争光,取了府试第一。” 说着沈师爷手一伸,一旁的衙门长随,就奉上了一封红布绸缎包裹的银子。 沈师爷指着道:“这是县尊赏你的五十两花红银,以资励学之用。” 林延潮心道,五十两,我晕,这比当初给我的五两银子,手面大多了,要知道当初自己可是挽救了他的仕途啊。当然这花红银走得是公帐,不用周知县私人掏腰包。 不过林延潮还是谢道:“老父母之恩,门生感激涕零。” 周知县在县试取过林延潮,所以林延潮对周知县要自称门生。一旁街坊邻居都是羡慕不已啊,一人说道起来,上一次府试闽县的士子取了案首,闽县知县也只给了二十两的花红银。 当下林延潮将沈师爷请入屋子说话。 沈师爷见一旁人都是走了,当下从袖子里取了一张银票,用两指按在几案上递到了林延潮面前来。沈师爷笑着道:“东翁的心意,我已是表过。这是老夫给小友的贺礼,哦,对了,过了院试。老夫就要称你老友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一笑,如果童生未中秀才,五十岁了都要被人称小友,但如果中了秀才,十二三岁都可以被人称作老友。或是朋友。 林延潮见这银票,抬头三十两,当下不由道:“沈师爷,这一次县试还多亏了你,我还未答谢呢,这份厚礼我可受不得。” 沈师爷笑着道:“你现在求举业,钱财没有来路,银子再多也不算多,好了,不要推辞了。不是与你说过了,我们俩交情还长着呢。” 林延潮又推了几句,最后还是道:“沈师爷好意,晚生只好却之不恭。” 沈师爷点点头,突压低声音道:“你拿了钱,陈知府,张师爷那也要打点一二。陈知府这一次取你作案首,就是落你这个人情,你送给他礼虽人家未必会收,但咱们礼数也要到。陈知府不能直接送银子。挑一两件古朴高雅的物件给他,不用太贵重,贵重了就失礼了。至于张师爷就不必那么讲究了,直接拿真金白银去了。切记礼一定要重,不能少了。” 林延潮听了恍然这满满的都是经验之谈啊。 林延潮拱手道:“多谢沈师爷这番提点,晚生立即按照你说的办。” 沈师爷笑了笑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他见过不少人科举中式后,各种丑态,此乃器小易盈。不足道哉。而眼下这少年依旧是谦虚淡泊,说明此子目光远大。 沈师爷端起茶喝了一口,然后道:“有了陈知府,张师爷照拂,以后数年你林家在福州府里,就没人敢得罪了。而有了陈知府定下这案首,你进学也是早晚的事,将来必入青云,老夫看好你。”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转过头看向正堂上的报帖,但见上面写着‘捷报贵府老爷林延潮,蒙福州知府陈,取中为万历三年福州府府试第一名’。 案首啊!我终于做到了。林延潮微微笑了笑。 府试三场考完后,也是放了榜,排定了最后名次。 听说朝廷有意增招府学县学生员,陈知府又在府试最末补录三十名,最后三千考生通过府试的一共达到了八十人。 府试最后放榜的这一日,陈知府在府衙设宴,招待通过府试的八十名童生。 未开宴前,福州府衙前,新科录取的童生们,都是神采飞扬。当然了神采飞扬之余,也有那么几句不好的话。 “这案首来的蹊跷啊!我听说了,此人除了过目不忘外,文采平平,怎么能写出府试第一的卷子来?” “是啊,若是这案首让叶向高,翁正春,陈一愚几位兄台取了,我是没有二话的。但是这人,我心底却有几分不舒坦。” “哦,我倒知几分内情。” “你说来听听,这叶向高,翁正春,陈一愚三人都是官家子弟,也就是热籍,而这案首嘛,并官家子弟出身,算得冷籍。府台大人故意取他为案首,保送他为生员,就是为了让他对自己感恩戴德。” “说得对,这是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的道理。” “不是如此,我揣测此人必是如县试一般,不知剿袭了哪位名家文章,但陈知府没看出来,这才让他补了第一名。” “也有这可能。” “对了,咱们的案首怎么还没到了呢?” 在府衙前十字街不远一处茶肆内,林延潮正与翁正春喝茶。 翁正春喝了一口热茶,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延潮,天色不早,我们去吧,别让同案们久等了。” 林延潮笑着道:“久等就久等,我们二人一个是案首,一个是次名,我们不到,他们哪里能入府衙。有时候谱是必须要摆的。” 翁正春看了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你啊,一肚子歪门邪道,丝毫不似读书人。” 二人喝了一会茶,这才抵达府衙前。 众童生早等得不耐烦了。 府衙书吏见了而林延潮,翁正春二人,方才大开中门,并大奏雅乐,身穿红衣的衙役列道两旁,一名书吏站出来道:“府台大人有命,请士子入内赴宴!” 府试后的筵宴,虽不如琼林宴,鹿鸣宴,簪花宴,但对于在场大多数童生,可能这一辈子也只赴一次这样宴会,大家都是很珍惜。 这是读书人一辈子的荣耀啊!就算是终老前也可以与子孙后代提起的。 这一刻众童生们都没有举步先行,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不能走到第一个。 林延潮这时丝毫没有狂傲之色,而是向四面同案,行了一个团揖,朗声道:“在下孟浪,先行一步!” 四面同案皆是一并拱手回礼,齐声道:“林兄,先请!” 然后人群如分浪般退向两旁,给林延潮留出一条道来。 礼乐奏起,林延潮目光看向前方,昂首挺胸向前行去。 这正是,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三十一章 乡饮酒礼 在众人目光所视之下,十四岁的少年,穿着藏青色的长衫,缓缓登阶,走入中门。如您已阅读到此章节,请移步到 :中文.阅读最新章节而其余士子们都是跟在他的身后,按序排作三列,跟着他跨过府衙的中门。 过了中门即是府衙的前堂了。 林延潮上一次来府衙时,陈楠是在后堂接见自己,不过后堂一般是知府与心腹之人议事的地方,而且地方较小,容不下那么多人,所以这一次就在前堂拜见。至于穿堂和后堂,左右廊下就是一会二要摆宴席的地方。 林延潮作为案首,当下领着士子们来前堂,当下向高坐堂上的陈楠参拜。 这时礼乐停下,一旁一名充当赞礼书吏站出高声道:“今科案首林延潮,率新晋士子,拜府台大人!” 当下林延潮拜下,而身后士子也是一并行参拜之礼,后方没有进入堂内的童生,只能沿着台阶拜下。 这一拜既是感谢知府录取之恩,同时也是定下师生名分,这都是多年来的流程。 行参拜之礼后,童生们都站起身来,陈知府笑了笑,然后与众人说了一番用心举业的话。 众人在檐下聆听教诲。 陈知府说了一通话,听得下面童生都有些疲惫。林延潮却是暗暗佩服,这不看演讲稿的,临场发挥还能讲得口若悬河的,这真是人才啊,以后当官了,这点要向陈知府看齐。 陈知府说了不知多长,众童生们等得脚都酸了,加上这时候早就过了饭点,众人不免饥肠辘辘。 到了最后陈知府话停顿了一下,众人都以为他要说完了,没料到陈知府又接着说下去了。童生们只能含泪继续听着陈知府念叨。 最后似陈知府也觉得讲得太久了,笑着道:“还有什么话,咱们宴席上再说。”说完鼓吹响起,众人就随着陈知府入内赴宴。 这鹿鸣宴,簪花宴都是依照古礼。乡饮酒礼而来的。 什么是乡饮酒礼,要知道至春秋至唐以前,是没有科举的,国家取士。靠得地方举荐,长官征辟。 所以那时候乡大夫,向其君主举荐贤能之士,在乡学中进行会饮,主官与推荐的贤士相见。在宴席上宾主相待,这过程中一举一动必恪守礼制…… 后来国家以科举取士,这一套乡饮酒礼的规矩,也流传下来,所以在大比之后的鹿鸣宴,簪花宴,也都是按照乡饮酒礼的流程走的。 按照古礼,乡饮酒礼,首先要明长幼之序,以明尊卑。 宴席主人不说了。宾客也分为三等,宾,介,众宾,其中贤者为宾,其次为介,又其次为众宾。 升堂时乐工要在宴席上奏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三曲,退出时奏陔夏。宴席从始至终,主宾相答,都有一套极繁琐的礼节。 但是这一套繁琐的礼节。众士子都是有学的,在社学时,老师第一堂教儒童们就是礼仪。正是不学礼,无以立。就算眼下忘了。但回去也是要复习一番,要是在这场合丢了人,那么会被老师和同案们看不起的。 不过尽管如此,还有人也是会出错的,但幸亏府试后的宴饮,没有簪花宴那么正规。排场更是远远不如鹿鸣宴了,众人作了个大概,也就可以了。 不过既是古礼,就没有一桌人吃饭那场面了。 虽说规格远远不及勉古人的乡饮酒礼,但也是严格遵循分餐制的。 一人一席,一人一案。作为案首林延潮位次就在知府边上,单独一个几案,遥遥与众人隔开,一旁还有九个坐席,想必是府试前十。 除了林延潮,取了府前十有不少熟人呢,依次是翁正春,陈一愚,叶向高,五六七位的不认识,**位的分别是龚子楠,林泉,至于濂江书院也有不少弟子取了。 林延潮身下的座位下,一层筵铺在下面,席加在上面,这就是筵席的由来。 古礼天子五重席,大夫二重席,咱们没功名一重席子也就够了,当然知府大人腿毛下估计是两张席子。 每名士子正坐在席上,面前案几上摆着一壶玄酒,所谓玄酒就是清水!好酒的士子,想必在此已是内牛满面了。 至于案上也是没什么好吃的,盘里大块的白水煮猪肉,还有被切好的数块猪肺。 看了这一幕,连林延潮也是腹诽知府的抠门了,既是按照古礼,古人是不吃猪肉的,好吧,咱们虽牛肉不能吃,但至少也上个羊肉神马的,你给我整一盘猪肺。 猪肺和白水煮肉咱们也就不计较了,那你能不能给我来碟酱油啊,我可是重口味的人啊! 不过腹诽归腹诽,对于不少贫寒出身的考生来说,有肉就很不错的,还管你什么白水煮肉。不过那些养尊处优的士子,脸色有些难看了。 众人都心里想,看来知府大人最近手头不宽裕啊。 当然这等宴会不是来吃酒的,一来是考生的风光,二来也是认识同案。作为林延潮也少不了与知府和同案举杯对饮,当然这样玄酒自是千杯不醉。 就在这时候,林延潮听到一个声音传来。 “府台大人,这一次案首的程文,我等都是想看一看,还请府台大人允许。” 林延潮听了看去,一名年长童生举起酒杯在陈知府大声言道。这童生看得有四十几岁,今日来赴宴,众士子都穿得光鲜亮丽,而此人虽也是打扮整齐,但袖子上几处不起眼的补丁,使得人一看就知出身贫寒。 林延潮我之前也是寒门出身啊,这相煎何太急啊! 陈知府淡淡地道:“府试的文章,之后自有题名录里收录,你到时候买上一本就好了,上面不仅有案首的,也有你的文章。” 陈知府这么说了,换了旁人也就这么过去了,但这人却继续道:“府台大人,坊间有传闻说案首这一篇文章,是剿袭了前人之作,我将信将疑,想看一看以释心头疑惑。”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婉转,不给别人留退路,一看就知道是读书读到死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通的书呆子。 陈知府脸上不豫,但一旁童生即纷纷‘出头’,指责起此人来,维护陈知府。 那人也是读书读僵了脑袋大声道:“众口一词,若是中间没有问题,何不拿文章来一看。” 众童生一片哗然,这时林延潮道:“府台大人,既是这位仁兄心有怀疑,弟子愿意拿程文给诸位同案一看!”(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三十二章 鱼与熊掌 这世间总是有人看不惯别人春风得意,总要把人拉下来,与自己平起平坐这心底才算满足了。:../ 林延潮看着这人,心想四十岁了考个童生很不容易吧,但是你自己不如意,我又怎么妨碍你了,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呀。 那人道:“既是案首同意,那就请让我一观,到时候自可以证得案首清白。” 林延潮笑了笑道:“看是可以,但侯官县试时,就有人嫉妒我的文章,擅自投贴去府台,提学道衙门生事,他们最后被革掉了考试的资格,但这事你也听说了吧。你准备当什么后果?” 那人道:“我当然听说了,不过我与他们不同,之前府衙也发出告示,说是再有剿袭文章的考生,要么不取,要么名列榜末,这是府台大人的意思,我只是依着规矩办事,堂堂府衙也不能自食其言吧!”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陈知府道:“府台大人,既是学生清名遭疑,就依此人所言,将学生的程墨拿出来公之于众吧!” 陈知府点点头道:“也好。传礼房李司吏。” 府衙与县衙一般也有六房,职能差不多,府衙的礼房正司职府试考试。 当下一名府吏走上前,陈知府问道:“府试程文誉写得如何了?” 府吏道:“前十名都已是誉写得数份,准备报备提学道,布政司,按司,巡抚。” 陈知府道:“很好,那你将案首林延潮的誉写的卷子,悉数取来。” “是。” 不久府吏拿了差不多七八份卷子交到陈知府手里。 陈知府一手拿着卷子对众童生道:“尔等十年寒窗苦读,本府也体谅尔等求学不易,但读书要求实务本,而非盯着别人不放!” 陈知府话说的平和。但在场童生不少背后已是竖起了鸡皮疙瘩。 唯独质疑林延潮的士子,昂着头大声答道。“晚生侯官王育智,多谢府台大人教诲。” 众童生都是暗自摇头,这奇葩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今日一见也算大开眼界了。 林延潮也是心道,此人也是个角色啊,我大明的读书人如果都有你这骨气,也不会在七十年后亡国了,可惜内斗这么厉害。有个毛用。 陈知府不怒反笑道:“卷子在这里,还不拿去看。” 说完陈知府的卷子一放,王育智毫不客气拿过卷子,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其他童生们都取来浏览。 这时众童生好几人聚在一起,将林延潮文章评头论足起来。 过了一阵,林延潮走到王育智面前问:“王兄,你以前可有见过类似的文章。” 王育智默然一阵,额上冷汗冒出大声道:“你别得意,就算王某没有见过。难道此间同案们都没有见过吗?” 翁正春站出来道:“王兄,你大错了,案首这几篇文章,言辞清奇,都是新作,绝非是往年之作。” 王育智强词夺理道:“为何不可能是旧作,你看第一篇,多用四六骈文,堆砌词藻,一看就知是出自嘉靖以前腐儒之手的文章。我记得我当初在一本文集上有见过类似的。” “哪一本文集你说说看来?”林延潮问道。 王育智狡辩道;“时间久远。我不记得。” 龚子楠亦道:“若是剿袭的文章,这三篇时文文风都是不同,但你们看,这三篇文章一脉贯之。遣词造句显然出于同一人之手,若是剿袭的文章,怎么能如此恰到好处。” “这。”王育智无词以对。 下面众童生也是一致说没有见过类似文章。 王育智涨红了脸,最后当堂向林延潮认错。 陈知府当下道:“府试的文章会载入题名录,若是其中有误,岂非惹得旁人笑话。王育智本府本不愿意饶你。但念在你考了多年,这次才补录了童生,本府就不予惩戒了,但这府宴你是没有资格参加了,回去吧!” 王育智掩面退下。 下面的饮宴,众童生也是拿着林延潮文章议论起来。 原来对林延潮质疑尽去,而今对这三篇文章,众人已没有偏见。 研讨能列位府试第一的程文,是每个考生必做的事,无论你有没有考中,都是一样。甚至林延潮的程文,还会被福州府每个有志于科举的社学书院的儒童赏析一番。 这就好比当年高三学生,都要把去年的高考题目,拿来作一遍,测一测自己水平多少,最后再看看自己与当年府试第一的卷子差距在哪里。 毫无意外对林延潮的文章,众童生们公认第一篇文章都是最佳的,喜欢言辞华美的,对其中四六骈文都是爱之不已。不少童生怕记不住这等好文,就当场背诵起里面的句子来。 至于第二篇第三篇的文章,童生们则如分析文章破题的思路,立意,逻辑,拿之与自己的文章对照起来。 当然也有少许不服的人,拿了林延潮最后一篇五言八韵诗来挑毛病,但谁都知诗赋在卷子里比重太低了。 见了这一幕,陈楠对一旁的林延潮笑道:“看见了吧,本府取你的文章,并非是其他,而是真爱你的才华。” 林延潮连忙道:“府台大人过誉了,叶向高,翁正春,陈一愚几位同案,他们的文章丝毫也不在晚生之下。” 陈楠笑着道:“他们文章是不错,但方方面面已定,不会有太大的突破了,但你不同,将来可期。所以本府要保你取为秀才,你取为秀才后,若是能不问举业,肯安心作学问,不出十年,又是一个王凤州!” 把自己与王世贞相提并论这也太抬举自己了。 等一下,什么叫不问举业,安心学问?难道陈楠取自己,是为了让自己不要科举,去读书的吗? 陈楠道:“你若有志于科举,心即利欲,容易急功近利,将来做官,又为案牍之事所恼,何来安下心来作学问。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其中取舍之道,你想清楚了吗?” 林延潮陷入沉思,当时很有名几位大儒,比如王学大儒何心隐就终生没有出仕,四方讲学,传播学问。罗汝芳则是中了举人后,自觉的吾学未信,不可以仕,在乡读书十年,不参加科举。 还有另一位与王阳明齐名的大儒湛若水,还毅然焚掉路引不赴科举,沉潜学问好几年。二十年后还有刘宗周,中了进士,不愿做官,愤然在家读书十年,终成一代大儒。 这些都是传为美谈的。 听了陈楠的话后,林延潮当即回答道:“学生以为,做官即是做学问,学问也可以在做官中得。学生这么以为,不知可否?” 陈楠听了笑了笑道:“你既有志,就勉力行之,不要问我了。”(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杰出弟子(一更) 万历三年的五月。 闽地百姓,与天下百姓一般,齐过端午节。 百姓喝雄黄酒,吃粽子,而端午这一日,闽水的江边,几十艘龙舟竞赛,江水岸边拥了无数看赛龙舟的百姓。 去年倭寇袭闽被俞大猷击败后,海波已平,林凤等巨寇远遁海外。闽地又恢复了太平盛世的景象。 闽水边上的濂浦村外仍是一番千船云集,鱼盐成市的热闹。 而濂浦林家八进士的牌坊高高耸立在那,无论谁经此牌坊下,都自觉的下马下轿,步行而过。 村里关门一年多的濂江书院也是重新开学。 林延潮走入书院后,见得二梅书屋景物如旧,看着两株梅树,仿佛见到了老朋友一般。 廊下学堂前,书院新来的弟子们都是抬着几案书桌,搬入廊内。 几案颇重,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是抬不动的,要两个人帮忙才行。不过年长一些的弟子,则可以一个人抱起一张几案进出。 这时一人走出来道:“力气大一些的同窗一人搬一张案几,力气小些的,就两个人搬一张好了,记得不要磕破了。” “对了,你。” 这人向林延潮一点,林延潮手指自己问道:“我?” “没错,就是你,”那人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道,“你不也是书院弟子吗?来帮帮手,咱们虽是读书人,但也不能四肢不勤。” 林延潮笑了笑道:“好啊。” 当下他拢了拢袖子。过去帮忙,但见这几案上有些尘土,林延潮取了一张抹布来先擦了一遍。再往里面抬。 不少同窗们都见了,一起学着林延潮将几案先擦了一遍,再抬进书屋里,这样可以不弄脏衣袍。 众人一并忙得热火朝天,将几案搬入书屋后,众人在里面摆齐对整,又是弄了一番。最后拿起了扫帚将屋子里外扫了一遍,拿了水桶将屋外廊下洒水。 方才指示林延潮干活的弟子,见他动作麻利。上前道:“你是书院前辈吧!” 林延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是啊。不过其实,我也只在书院读过三个月书而已,前辈倒是不敢当啊。” “难怪,难怪。那可不敢再叫前辈帮忙了。”那弟子其实心底有几分得意。因为活已经差不多干完了。 “你不是说咱们读书人不可四肢不勤嘛,我也是一样。” 那人见林延潮好脾气,不由笑着问道:“前辈既是早来书院,不知是外舍,还是中舍的弟子啊?” “之前外舍吧,后来考入了中舍。” 那人倒是肃然起敬道:“厉害啊,不过三个月就考入了中舍,不知前辈高姓大名啊?” 林延潮笑了笑:“不敢。在下姓林,草字还没起。名延潮。” “林延潮?”那人寻思这名字听得怎么这么耳熟啊! 正待对方正细思之际,书屋外进来二人当下道:“延潮,你怎么在这?山长在借庐斋呢,叶向高他们已是去了,咱们也去吧。” “奇了,你怎么满头大汗?不是吧,来此帮忙这些学弟做什么?” 黄碧友和陈行贵二人,你一言我一句。 林延潮笑着道:“举手之劳罢了,这二梅书屋是我们读过书的地方,一草一木都是有情啊!” 那人将林延潮的名字念了几遍,陡然脸色大变道:“前辈莫非……莫非就是此次府试案首?” 一旁黄碧友抢着道:“怎么了,你才知道吗?”林延潮则笑了笑没有答话。 此人顿时眉头眼睛挤作一团,想哭的心情都有了。 而一旁书院的新生,听说对方是府试案首,纷纷都是过来,向林延潮行礼,以仰慕口气道:“原来是林前辈。” “能在此见到前辈,真是太好了。” “能与前辈一同搬几案,在书院一同求学真是荣幸呢。” 林延潮与几人一一回礼道:“我也高兴能与诸位相识。” 知林延潮在此,众学弟们闻消息,纷纷赶来。黄碧友见了这一幕连忙拉林延潮袖子道:“快走,山长讲郎还在等着我们呢。” 林延潮点点头,笑着道:“在下盼能与诸君一并努力求学,不负韶华,眼下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多谢前辈教诲。”众弟子们一并行礼。 林延潮笑了笑与黄碧友,陈行贵二人一并走了。 众学弟们看着林延潮背影则是道。 “没料到入书院第一天,就能见到案首啊!” “是啊,能与府试案首在同一书院求学,我真是太高兴来濂江书院求学了。” “是啊,想到与林前辈为同窗,我以身为书院的一名弟子为豪啊!” 从二梅书屋离去后,三人说说笑笑。黄碧友道:“真是羡慕延潮啊,县试过了不说,府试还取了案首,我与陈兄就惨了,府试都没有过,眼下还得回书院来再读一年。” 陈行贵讽刺道:“别抱怨了,你以为凭你杜撰的两槐夹井能蒙混过关。” 黄碧友解释道:“那也未必,以往也有考官,遇到考生杜撰不知典故,又耻于下问,故而录之,以作掩饰。我这一次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陈行贵道:“无论怎么说,你也是没过。” 黄碧友哼地一声,不去理会陈行贵与林延潮道:“朱向文,陈文才他们县试失利之后,不日也要返回书院读书了,大家又能在一起求学真是太好了。只是延潮你三个月后院试后,就要进学了,成了生员,就要入县学或府学了,无法与我们一并在书院求学了。” 林延潮道:“眼下府学县学管理松弛,听闻秀才们都不愿意在学宫里读书。不过碧友你想得远了,我还是等先过了院试再说。” 说着三人过了朱子阁,到了借庐斋。 看着借庐斋前,依旧是那熟悉的对联,山川寄迹原非我,天地为庐亦借人。 眼见叶向高,林泉,龚子楠等人这一次府试中弟的弟子们,正在斋里与林垠,林燎叙话。 山长林垠穿着丝绢儒生道袍,发鬓斑白,虽是上了年纪,但精神却是很好。林燎则不住捏须微笑。 林延潮见了这一幕,心底颤动,当下在门外执起弟子之礼朗声道:“弟子林延潮,拜见山长,讲郎!” 黄碧友,陈行贵二人也是一并在林延潮身后执弟子之礼。(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同窗之间(二更) 借庐斋里。 师徒们正在叙话。 林垠听得林延潮的声音,不由畅快地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林燎从椅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对这三人道:“来了书院,也不先来见山长,还不快进来。” 林燎虽是言语里责怪,但脸上都是笑意。 “是,讲郎。” 林延潮抬脚跨过门槛,走进书屋后,但见书屋里众人团坐那。 林延潮再向林垠,林燎二人作长揖行礼道:“弟子这一次能取案首,多亏了山长和讲郎的教导之恩,弟子感激不尽。” 林垠从椅子站起起来,将林延潮扶起道:“说什么感激,你是书院的得意弟子,你能中第,也是为书院扬名,我等脸面也是有光啊!” 林延潮当下道:“山长过奖,弟子也是时刻以能在书院求学为荣。” 林燎在旁道:“延潮,就是府试案首,也不能骄傲,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要严以修身,待你金榜提名之时,为师才能真正替你高兴。” 林延潮知林燎怕自己生骄,当下道:“讲郎出言教训的是,弟子一定戒骄戒怠。” 林垠笑着数落林燎道:“每个府试过了的弟子,都要进来被你数落一番,看你不遭弟子记恨。” 林垠这么说,林延潮,叶向高等人都是满头大汗,连道不敢。 林垠又对陈行贵,黄碧友道:“你们二人虽府取落榜,但也是过了县试,再在书院求学一年,明年府试再来。切莫灰心。” 陈行贵,黄碧友二人感激道:“多谢山长宽慰。” 当下同窗之间又是相互见礼。 林垠则是十分高兴道:“你们都是本次府取的翘楚,书院的得意弟子,你们之中以后有人仕途有高有低,路有宽有窄,将来如何。我这行将就木的人都看不到,但你们不可忘了当初同在窗下共学读书的情谊,更不能富贵之后,忘了当初书院的同窗,彼此之间要记着相互提携。” 听林垠这么说,众人都是道:“弟子谨记山长教诲。” 林垠十分快意地道:“我们书院从未有这么多弟子,府试中第,更是很久没有出案首了,来快些坐下与老夫说说你们府试。县试时的经历。” 这一天阳光正好,铺满了书斋里面,却又不会令人晃眼。 皓首的林垠认真倾听,不时点点头赞许。众弟子们都在坐在林垠,林燎面前,也是放开了自己,侃侃而谈,每个人中第之后的得意。中第前的辛酸苦辣一一娓娓道来。 众人谈论之中时而欢笑,时而抹泪。 林延潮坐在众人之间。话虽不多,但听得却是十分认真。他很珍惜这样的日子,但盼能再长一些,再久一些就好了。不用担心仕途,举业,不用想着三个月后的院试。师生坐在一起纵然不能坐而论道,也能聊聊家长里短,人生的酸甜苦辣。 院试是小三关里最后一关,就能进学,成为生员。 在国朝初始。府学定额四十人,县学生员定额二十名。那时候秀才还是凤毛麟角,真的是十分稀罕的,但后来读书人日渐多了,僧多粥少。宣德年间,大学扩招,哦不,是生员扩招。 府学增四十名,县学增二十名,这比明初时生员简直是翻了一倍。新增的生员,不享受朝廷廪米的优待,被称为增广生员,简称增生。而享受廪米的称为廪生,全称廪膳生员。 但和今天一样,大学扩招从一开始就停不下来,明朝读书人也是。读书人一增再增,府学县学又扩编。咱们廪生,增生有限,那么这些补录进来的生员,附于诸生之末,称为附学生员。 而这一次府学县学再次增员,也在情在理。但读书人仍是不满,考生还是太多,可录取的名额依旧太少。 本次院试府学增二十人,县学增十人。上游的生员名额一多,导致下游童生的名额也得增加。所以陈知府随水推舟补录了三十名童生,也是合情合理,全府上下对陈知府也是感恩戴德。 但生员名额增加,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个好消息,对于林延潮来说却不是好事,反而是个坏事。因为他已是保送进学了,通过院试对他而言不是问题,反而因录取人数的增多,导致报考人的激增,人一多使得他再次夺得案首的几率就下降了。 书院重新开学,因之前不少弟子散去,故而又招了不少新弟子。加之府县学扩招了,书院也在新生里补录了几名童生。濂江书院名气毕竟是在那里的,更何况还出了一个府试案首。 现在书院新生和老生混在一块,新生中录取了几名童生,这些童生自是不愿与新生一并从外舍读起,而原先的老生,经过这一年来,也有等差高低。而书院开学前进行了一次摸底考试,以定名次,决出上舍,内舍,外舍的弟子。 上舍上课生仍旧是五钱银子一个月,内舍内课生三钱银子一个月,外舍外课生不给银。 这一次考试,又将林延潮带回往昔在书院读书的日子里。 那时候自己只是苦苦在外舍挣扎,这一次全书院排名,他又能得第几名? 当然众弟子之中,也是摩拳擦掌,存了较量之心。 考试的卷子只改了一天就放榜了。这一次贴得是大榜,六十名弟子依次排列。 放榜后,众人挤至榜前看自己名次,林延潮懒得去挤,因为不用自己看,也是会有无数人,关心自己这府试案首,在书院成绩作一个衡量。 不久就有过来道:“延潮兄,你这一次取了书院,第三名啊。” 第三名?林延潮心想,这成绩不算好不算坏吧。 又一人一脸敬仰地道:“延潮,我看了你的文章的,你的府试案首,实在并非偶然啊。” 旁边的人道:“这一年来延潮兄,着实文章大进,与一年前相较简直判若两人。” 林延潮谦虚地笑了笑道:“侥幸,侥幸而已。” 待人少了,林延潮这才走到榜前,但见比自己高一位,书院第二的是叶向高。 眼下林延潮与叶向高文章,相差仿佛,两人谁高一点,谁点一点都很正常,完全看临场发挥。这一次叶向高发挥较好,或者是文章得到林垠,林燎的赏识,故而在自己之上都有可能。 一旁的林泉凑上来道:“延潮,听闻叶向高府试输给你后,十分不甘心,发誓在家苦读,说不会让此事重演。你看此人多自傲啊。”(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一步(二更) 夜已是颇深。 朱子阁里上舍的十名弟子,也都坐在堂上,没有一人离去。 弟子们不是埋头读书,就是提笔勤书。 林延潮坐在案前,手拿一卷书,面前点着一盏小油灯,灯罩里的小虫子一下一下地撞灯壁。 院子里的蟋蟀在一长一短在耳旁鸣唱着,林延潮将灯罩一揭,捆在灯罩里黑色的小虫,嗡地一声,振翅逃命去了。 林延潮将目光收回,将看了一半的文章正宗搁下,揉了揉眼睛,心想这一遭自己该如何选题呢。 这闲草集对自己来说,是一个绝佳的练笔机会。 著书立言并非一蹴而就,仅仅凭着自己府试案首的名头,想要卖到洛阳纸贵,那就太想当然了。满城举人进士的书都没卖出几本,又何况自己一个童生。好高骛远要不得,才华盖世如陈子昂,也要砸琴赠诗才将自己的名气炒作起来。 眼下林延潮两篇选文还没想好,不过却是分心,把这本理学大宗师真德秀写的《文章正宗》看得不忍释卷。 林延潮看得专心,一旁龚子楠凑到林延潮这来问道:“兄长,你怎么不写文章,倒是将这杂书看得津津有味,明日可是要缴文章给山长呢。”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自有分寸,你写完了?” 龚子楠挠了挠头道:“终于写完,山长叫我等好好想,如何写文章,我却写得这么快,恐怕会被山长说我写得不认真啊。” 林延潮知道龚子楠虽年纪小,但是才思敏捷。无论什么文章都是挥笔立就,很少会有长思的。 林延潮道:“有人有急才,有人擅长虑。你既擅长写快文,就不要学他人拖拉了。” 龚子楠嘿嘿笑了笑道:“这倒是。兄长其实写闲草集文章也是有诀窍,此文刊行后,不少篇目还会收录到官刻本里。你也知道官刻本里要载录的文章。一要要写得中正平和,不能故弄玄虚,二是要颂圣德,歌太平,若是诗文则要应制。” 林延潮明白这就是传说中的官场文学了。 林延潮道:“那不是,要我等把文章写成台阁体才好。” 龚子楠道:“我大伯教我读书写文章,就是从台阁体教起的。他说咱们读书人,乃替天子牧民,粉饰太平也是理所当然。所以官样文就是读书人要学作的第一等文章。其余闲情所作,私下传抄还行,却上不了台面。” 林延潮点点头,龚子楠说得有道理啊。 要不然自己早就去写金瓶梅,红楼梦了,那样自己也会名满天下,但什么名就不知道了。好的被人说一声风流才子,坏的就要被人喷为败坏世俗了。如蒲松龄写了一本聊斋。被人讽刺为,聊斋莫竞谈空。视为不肯专研经义。而偏好歪门邪道。 所以写小说,话本什么,与自己一心求举业的读书人身份不合。 而在林延潮手中这点评天下文章的文章正宗里,也将朝廷发布的辞命列为第一等,说文章之施于朝廷,布之天下者,莫此为重。如尚书里的诰、誓、命等,都是第一等的文章。 不过眼下问题是。官场文学虽是主旋律,但难免假大空太多。 如颂圣德,歌太平的文章已被人写烂了,前朝的台阁体的时文,被前七子后七子这般黑子。从头喷到尾。所以除非在官场文章里,写出新意来,否则林延潮要通过文章扬名,还是蛮难的。 林延潮将文章正宗放到一边,写官样文是每个读书人毕经的一步,不说现在求学,将来为官也是用得着的。 不过歌功颂德的文章,林延潮眼下实在不愿意写。而妄自议论朝政的文章,对于童生而言,那就是找死。 自己是一个童生,就应该写出合乎自己身份的文章来,而对于学生而言,写一篇劝学励学的文章来说,那就再贴切不过了。 想到励学二字,林延潮顿时想起后世里一篇劝学的好文。 想到这里,林延潮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林延潮不由低声笑道,就算是官场文学里,也是能有好文章的。 他动手提笔沾墨,在纸上沙沙地写了下来。 篇题《为学》。 开篇写到,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人之为学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矣;不学,则易者亦难矣。 文章内容说得十分浅显,举了两个僧人的例子,说一穷僧,一富僧,要从蜀中去南海。穷僧说我用一瓶一钵就可以去了,富僧讥讽道,我要买舟而下,尚不能,你凭什么能去。一年后,穷僧从南海回来,富僧面有惭色。 最后总结,昏与庸,可限而不可限也;不自限其昏与庸而力学不倦者,自力者也。 林延潮将整篇文章写完后很满意,劝学励学绝对是附和当今官方思想。 林延潮将为学一篇写完后,第二篇就索性不写了。 第二日早课前,林延潮直接将文章一卷,去借庐斋里给山长林垠看。 林垠听说林延潮来交稿的十分高兴,看了后更高兴了。 林垠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笑着道:“这一篇说得好,人之为学,贵在立志,不在天分高低,而在自身勤奋好学。道尽圣贤之意,文章语意虽浅,却言简意赅,文意更是不俗,能够催人向学。” “多谢山长夸奖。”林延潮笑着道。 林垠道:“不急着,我还没说完,特别是这一句聪敏不可恃,昏庸也不可限,写得很好,汝有过目成诵之能,却不自傲,懂得虚心向学这一点,实在难能可贵。” 林延潮道:“莫要再夸奖弟子了,请山长为学生润色一二。” 林垠摇了摇头道:“这等好文,不可易一字,我怎么敢改。这篇文章,我校书时拿来,与你的府试首篇四书文,放在闲草集的首尾篇。到时候我再请一名儒为你两篇文章点评就是。” 林延潮当下大喜道:“多谢山长!” 林垠笑了笑道:“这都是你自己的才能,与我何干,若是我不赏识,才是埋没了你的好文章。” 听了林垠的赞许,林延潮心底十分高兴,自己总算踏出立言的第一步了。(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四十章 一头之地(二更) 李廷机仔细将这第一篇文章看完后,抬眼看了一下,抬头署名五个字洪塘林延潮。 李廷机不由心道,这等文采非经历制艺之道二十年不能写出来的,看来濂江书院的弟子,确实有真才实学。 看到篇末,但见篇末写着万历三年府试第一之程文。 李廷机心道,原来是这一科府试案首啊,难怪,难怪。 李廷机将第一篇看完后,又将闲草集翻至最后一篇。但见篇题写得是为学二字。 李廷机看了这是一篇散文,散文不受格式所限,比时文有新意,但自唐宋八大家后,散文中已是很少有佳作了。何况现在的散文,要么是台阁体,要么是一味模仿汉唐的复古风,拘泥于方圆之内,甚至文采很多还比不上时文。 李廷机耐着性子看了下去,篇首写着,天下事有难易事为之,则难者易易矣。 一字一句读完后,但觉得文章虽写得浅白,可文意却十分出众,举得蜀中两僧的例子,也是十分合情,算是劝学文章里的佳作。 李廷机不由道:“这篇为学甚好,与伤仲永一唱一和,正可相互印证。” 李贽道:“整篇文集,也就此文值得一看,其余大多少不了卖弄文墨之嫌。” 李廷机点点头,他与李贽这等文豪,对那些堆砌辞藻,通篇铺陈排比的文章,反而不喜,倒是这样清新简白,又能言之有物的文章,十分喜欢。 这样的文章。实在难得,李廷机看到篇题下作者署名‘洪塘林延潮’,不由奇道:“又是他。” 李廷机不由道:“居然能写出文风,截然不同两篇文章来。第一篇时文,用的是四六骈文。第二篇散文,却又写的如此简朴直白。老师,这林延潮究竟是什么人?” 李贽摇了摇头道:“当然是濂江书院的弟子了,少年人嘛,一味喜欢模仿他人文风,第一篇大概是模哀江南写的。反倒是第二篇,化繁为简,倒是有几分大巧不工,脱去了模仿的痕迹。” 听了李贽这么评价,李廷机将这篇为学重新读了一遍。不由越读觉得越好点头道:“如老师所言,真是好文啊!想当年白居易问诗于老妪,老妪能懂方才录之。而这样的文章就算是三尺孩童,也能看得懂,如此才是好文啊。” 李贽没说什么,李廷机当下向李贽问道:“不知老师如何点校这两篇文章?” 李贽道:“第一篇时文算是不错,但却有几分卖弄文辞之憾,算不得好文。” 李廷机难免不同意。当今朝廷以时文取士,头篇已经是近几年时文里难得佳作,老师实在是太苛刻了。 “至于第二篇嘛。”李贽说话停顿了下。然后拿起笔来直接在篇末写了几个字。 李廷机见了倒吸一口凉气,开口道:“有了老师这几句话,恐怕以后全闽的蒙学中,儒童在读完神童诗后,又得加上此篇为学了。” 李贽毫不在意地道:“此子有大才,文章纯熟之日。必成大器。到时候老夫也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李廷机听了不由自己也是生出嫉妒之心来。李贽赞林延潮这句话,乃是当年欧阳修称赞苏轼的。出人头地之词就是由此而来。 李廷机听了李贽的话后。心底耿耿于怀,自己在李贽门下求学这么多年,没听得他这么评价过任何人。 过了几日,李廷机去参加泉州府本地举人的一次文会。 文会里不免指点江山,举人们说得最多的,就是两年后的会试。 李廷机有些喝醉了酒,对众举人言道:“你们今科需快些考,若是放到下一科,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众举人听了李廷机的话,又见他醉态,于是就笑着道:“莫非李兄今科不与我争,要放到下一科再试吗?如此还真是今日最好的消息呢。” 李廷机听了哂笑道:“我算得什么,温陵居士说了,闽中有一神童叫林延潮,他遇到了也当为他避路,放他出一头地。尔等又自比温陵居士如何?难道不让此一头之地吗?” 温陵居士就是李贽的号,众举人都知李贽之人,不过此人为人狂傲,众人都将他视作狂士,只有李廷机一直敬重他的才学。 不过令人郁闷的事,李廷机的才学在众人之中又是公认的,当年号称制义技压一闽,不是吹牛皮吹的。 “你说这林延潮才学好,如何证明?” 李廷机道:“待闲草集一出,你们就知道了。” 当下众人听了将信将疑,当作李廷机的醉话,或是认为李贽又癫狂了,不以为意,但有心人却记得闲草集三个字。 他们回去与同窗,后辈闲聊了几句,当下有几名有心人,就托在闽中的好友,待闲草集一出,就去购来一看,看看这被李贽盛赞的林延潮才学到底如何? 这样濂江书院的闲草集,也有了少许人的期盼。 濂江书院那边对于李贽点评闲草集的书稿追得很紧,当时这样的书稿,不少都要请名人来点校,如此托名人效应,这样文章会更好卖。 李贽的才华在闽中士林是很有争议的,不少人认为李贽的那套学说,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也是别人说对的,你说不对,别人说不对的,你说对,通过唱反调的模式,来给自己增加名气。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非主流学者的名气,还是摆在那边的,很多读书人受正统官方的学术压抑多了,反而是李贽这些嬉笑怒骂的文章感兴趣,也是迎合了不少读书人的逆反心理。 所以无论怎么说,只要李贽的名气摆在那,能给他点评过的书,在书肆那销量都很不错。 从泉州府那传来的零星言语,李贽名人效应,加上濂江书院这闽中第一书院的名头摆在那,城里的各个书肆书棚里,已是有读书人来书肆询问闲草集的情况。 书肆书棚里的伙计与掌柜,朝奉们说,最近有几个读书人,来本店似在打听一本闲草集,不知此书别的书肆是否有在卖? 掌柜,朝奉们听说后,不免就直接找到林垠,林燎二人,问到了这件事。 林垠,林燎听说书还没出版,就有读书人在打听,不由都是大喜,心想这是要火了的节奏。他们却不知道始作俑者,却是李贽点评林延潮的一句话。(未完待续) ps:这更晚了,抱歉。 第三卷 第一百四十一章 校对闲草集(一更) 这时候闲草集已是请李贽点校完,寄回书院了。 下面书籍还需校订,修订,排版,刊文,林垠毕竟上了年纪,精力不济,没办法顾全这么多事,但直接交给书院的缮写刻书,林垠又不放心,认为他们才识不足,生怕出了什么纰漏。 于是林垠仔细考虑后,决定在上舍弟子里选一名来帮自己完成校订之事。 林垠在学堂上说了此事后,堂下众弟子们都是默然不语。 林垠道:“我知道你们,马上要院试了,但闲草集中,也有你们自己的文章,说来也是替自己办事,可有人愿意的?” 林垠这么说,众弟子们无一人说话。 众弟子们都是低下头,林泉见林垠目光扫道他,连忙道:“山长,我等读书还来不及,哪里有空校订文章呢?” 林垠看了林泉摇了摇头道:“你年纪最幼,此事也轮不到你。” 林垠看向叶向高,陈应龙等弟子,他们也是没有回应。 林垠不免有几分失望,待转头看向林延潮时,但见林延潮犹豫了一下,却站起身来道:“山长,弟子愿意为山长分担此事。” 林垠不由大喜道:“延潮你能主动请缨,老夫是十分欣慰,而你的才学足够胜±,任此事,交给你办我也就放心了。” 林延潮道:“多谢山长夸赞,若弟子力有未逮之处,也会向山长请教。” 见林延潮答允下来,众弟子们也是松了口气。林泉私下揣测,林延潮已是保送院试过关了,故而对院试成绩好坏已是无所谓,故而才承当此事。 向林垠请校订文章后。林延潮即进入了书院的藏,开始了工作。 正所谓书院三大事,一讲学,二供祀,三藏书。 濂江书院的藏,虽数遭战火。水侵等灾,但历代书院山长,一直舍得花钱,购书藏书,而不少官吏商人为了弟子进入濂江书院读书,也是一次性购书不少,赠给濂江书院。 故而藏内,藏书万卷,那可不是吹的。藏里除了买来的印本之外。还保存了不少珍贵的善本,手抄本,拓印本,这都是珍贵的古籍,平日里书院弟子都是借阅不到的。 当然书院的藏,除了藏书外,还兼刻书之用。这是重藏也重用,否则与买回书来就束之高阁的私家藏。没有区别了,何来书院之说。 林延潮走入藏。告之自己是山长请来校书的。藏里本就有缮写,刻书各一人,管书二人。 缮写就是负责抄录书籍,刻书专司印刷刊印,管书日常管理图书。 他们听闻林延潮负责校订闲草集之事后,都是诧异。他们没料到山长竟会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一个弟子来照办。 先是缮写道:“书坊那催促得很紧,你可来得及吗?误了事,山长责怪下来,你担当得起吗?” 林延潮道:“只要你们照我说得去做,一个月内可以无忧。” 然后刻书疑虑地问道:“校勘的精粗。版式的规制,墨色的好坏,字体大小,你可略知一二?” 林延潮笑着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平日读书买书无数,对这些也是懂的。” 最后管书道:“你要校书,难免查看古籍,藏内任何古籍善本。这些古籍善本放到里,你都可以拿去看,唯一一点,就是藏里有‘书不出楼’的规矩。若是你要吃喝拉撒,出楼一步,要给我搜查,以防止不小心带走。我这么说,你不要见怪啊,这都是山长定下的规矩。” 林延潮听了规矩后,犹豫了一会道:“这样啊!” 几人都是相视一笑道:“是啊,不然你就在外好了,其他事交给我们办就好了,不必事事盯着。” 众人的是一个心思,眼下明显是山长不放心,让这个学生来监督他们办事。监督也没什么的,只是随时有一双眼睛盯着,着实令人不舒服,所以还是赶走为好。 林延潮却道:“你们等我一会。” 说着林延潮就走了,几人都不知这弟子搞什么名堂,不是被恐吓一下就打退堂鼓了吧。 不久但见林延潮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你这是作什么?”三人都是奇怪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然是住进里面拉,书院有说‘书不出楼’,但没说‘人不住楼’吧!我以后就在里安营扎寨了。” 众人听了都是露出‘我服了’这个表情。 “对了,我现在要吃喝拉撒都在里,我已是告诉厨房将饭菜直接送来了,只是出恭马桶,要麻烦几位大哥帮我倒了,别见怪哈!” “好,你狠……你很勤快,山长看来是选对人了。”几人都是哭丧着脸道。 管书他们都是拿林延潮没办法了,人家都到这份上了,你还能有什么好说,被监督也就被监督吧。 对于林延潮而言,校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古代就有校书郎的官员,专门为皇家掌校雠典籍,订正讹误。校书又分内校,外校。内校是据原书上下文义校订,外校则参考其他典籍对比校订。 校订的事,并不太难,大部分林垠,林燎都已是作了。林延潮只要负责最后的排版,勘定就是,还要加注些音韵,疏引就好了,校订完一篇就给缮写抄录,缮写抄录后,由刻书拿出书坊里印制。 书坊里底本弄好后,最后林延潮还要过手再看一遍,才能最终拍板。 这些事情其实并不难,但林延潮作得却极为认真,为了查一词古意,林延潮翻了好几本古籍,认真比对之后,这才肯写在书页的注释上。 这考据训诂的功夫,最拿手的就是汉儒了,到了清朝就演变为朴学,其精髓就是每一字必求其义,到了现代有的专家能将一个字考据训诂写上一篇十几万字的论文。 对于阳明信徒的林延潮来说,这种治学其实很没必要,按照经义上一个字一个字去抠古意如何,实在违背了读书人经世致用的本意。读书依着九渊说的,按照‘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去做就可以了。 不过要成为贯通六经的大儒,却要从‘我注六经,六经注我’反着来。(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四十三章 建阳书坊(一更) 林延潮在书楼上苦读,凭着对《尚书古文疏证》的记忆,这边在写文,这边读书,他写得极慢,一天只是写了百余字。 都是有了灵感再写,几个字就够了,下面不足的,又要去其他古书里求证了,古籍善本,刻本手抄书,不择细流的都读了起来。林延潮算了算,按照他这个进度,自己这本新版尚书古文疏证,起码要一年多才能写得完。 不过林延潮丝毫不急,通过著书,自己也是提升学问,反正是为尚书作注,也不是作与学业无关之事。 林延潮如此就在书楼扎根下来,整日读书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这边《闲草集》的刊印也没有耽搁,林延潮看完定稿后,就将最后的底书给了山长和讲郎。 由于林延潮对训诂音韵进行练手,他很高,是为尚书作注的,而《闲草集》只是信手书来,却也将这一篇旁注写得无比出色。 林垠看完心道,这随手旁征博引的本事,着实令人惊叹,于是问几名刊书的人,林延潮这是怎么回事? 这几名刊书的被林延潮日日驻扎书楼,监工之下,折磨不轻,当下就编排了林延潮一些话,比如夜夜大笑,足不出楼,送饭时,但见他拿着本书在啃,无比专注,仿佛中邪了一般。 林垠听了吓了一跳,心想这不是读书读到傻了吧。 当下林垠与林燎一并去书楼上去看林延潮。 二人到了书楼里,但见林延潮盘坐在地,手不释卷在那读书,一副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待到林垠。林燎走到屋子,林延潮方才察觉,向林垠,林燎二人施礼。 林垠叹道:“孔夫子当年读书,三月不知肉味。延潮为校对。这闲草集着实费了太多心思了。” 林延潮暗暗惭愧,他能说自己来藏书楼,更多是为尚书积蓄知识吗? 林延潮道:“因书不能出楼,弟子怕耽搁山长的事,故而就在书楼里住下,也谈不上什么太费心思。” 林垠更是感叹林延潮办事认真负责。当下道:“闲草集著书已毕,从此往后若要看书,随时来藏书楼,里面的古籍善本,除了不能带出楼外。你都可以在书楼里阅之。” 林延潮听了拱手道:“多谢山长。” 林燎道:“你与闲草集有勘定之功,此算得什么?山长已准备在勘校上附上的名字。” 林延潮顿时大喜,闲草集里本就有他两篇文章,若是自己名字再署在勘校上,那么名头会更加响亮。当然必须是这本闲草集能够大卖的前提下。 林垠笑呵呵地道:“既是底本已是作好,此书就可以拿去书坊刊印了,正好你也随我一趟。” 林延潮当即称是。 当下林延潮与林垠就一并雇了艘船,入城去了。 在闽地水网纵横。犹如苏杭水乡人家,平日出行,坐船比走旱路更多。 师徒二人坐得一乌蓬船。六月炙热的阳光,烤的江面上水气蒸腾,但见江山淼淼一线,待到了近处,才见得对岸水坞船舶云集,这是闽水上最繁华的上下杭渡口。位于城南数里之处。 渡口上有一山,山上有庙。挹远山,瞰大江。 不久行船过了江。到了渡口。 渡口上的临江商埠名为潭尾街,就在山麓江边,街道一丈来宽,一里多长,青石铺面,走得人多了,光亮如釉。街道两旁委巷纵横,民居鳞次,鱼盐成市。 林垠上了年纪,走不动路,于是雇了两人抬的小竹轿子。 林延潮就在跟在轿子旁,轿子过了潭尾街后,穿过一条卖油的巷子,就上了山。 上山一条小路,石条路面,两旁都是屋舍。因闽水时常泛滥,故而这地势较高的水边山上,成了有钱商人的居所。 路上随处可见,背着箱子手艺匠人口,喊着‘补藤床框,补竹席,补鼎’的俚语。 走到山顶上,但见榕树石椅旁,有三口小井,不少挑水工聚在井边。山顶不远红墙庙宇,正是方才在江边见得大庙。 林延潮随着林垠的竹轿子由此下了山,又是一处商贸繁华的所在,木材行,茶庄,妓馆开得满街都是,不少穿着锦袍的商贾,出入写着建宁,延平的会馆。 但见延平会馆旁有一极大的书市,上面写着‘建阳书坊’四个大字。 建阳是延平府下辖一县。 朱子朱熹就是延平府建阳人,所以朱熹开创之学,又称为闽学。除了理学之乡外,建阳最有名就是坊刻。 当时刻印出书,有官方刻印官刻,书商的坊刻,私人的家刻,寺庙里经刻。林垠要替书院印闲草集,自是不能找官刻,经刻等人,私人的家刻又不上不正规,所以找书商坊刻,就是唯一途径了。 当时明朝的坊间书商刻本,浙刻,蜀刻,闽刻最有名。 而闽刻本,其实就是建阳坊刻。至于福州府是以经刻闻名,坊刻却竞争不过建阳。 所以要刻书,找建阳,就没错了。 “夫子!” 一名四十多岁的掌柜走了出来,虽脸上带着商人的市侩,但似乎与圣贤书亲久了,也带上了儒雅,有几分亦儒亦商的味道。 秦掌柜对林垠是一揖到地,礼节作得十足。 林垠也是施礼道:“秦掌柜见笑了,这几日可是多劳烦你了。” “岂敢,岂敢,你可是咱们的老主顾,我们要烦你照顾才是,对了,这位是?” 林垠道:“这是我弟子。” 秦掌柜看林延潮年纪甚小,有几分不以为意,对林垠道:“好,山长来是为了闲草集修订的事吧,里面雅间进,至于小兄弟你嘛,就在外面等候你看可好?” 林延潮道:“是,掌柜!” 林垠却道:“不行,这本闲草集,就是由他勘定的,你还是与他谈吧,我在旁旁听就好了。” 秦掌柜听了不由讶然,让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勘订书籍,是不是有点不负责呢? 秦掌柜当下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 林延潮施礼道:“不敢,在下洪塘林延潮见过秦掌柜。” 秦掌柜不由目光一亮道:“原来是府试案首啊!闲草集里那篇为学我看过了,连温陵居士这等名士,也对你的文章赞不绝口。”(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五十一章 老夫看好你(二更) 山风甚疾。 吹打林叶,沙沙有声。 偶尔疾风一起,满山松涛回响,令人脚下不稳。 童生身上的衣衫,随着疾风扑扑作响,却努力兜紧了,不让自己在两人之前失仪。 一位是当世大儒,讲学遍天下,一位百姓眼中的文曲星,力压三千举人,大魁天下的状元郎。 众弟子们来到亭子里,都是毕恭毕敬地向二人施礼。林延潮悄然打量二人,颜钧年事已高,须发皆白。 他数年前被南直隶提学道耿定向迫害下狱,被囚三年,幸亏其徒罗汝芳,以及俞大猷全力营救,这才幸免,出狱后继续讲学天下。 至于这位龚用卿,不用提了,府内妇孺皆知了,龚用卿自幼长善属文,诵习经史,过目不遗。龚用卿成为翰林后,擅写馆阁体,有馆阁白眉之称。这是用‘马氏五常,白眉最良’的例子,将龚用卿比作翰林中写‘馆阁体’的第一能手。 龚用卿仕官后一直走得是比较清贵的路线,没有办什么实政,只有出使朝鲜,以及出任南监祭酒值得称道。后龚用卿因有人‘阴沮其进’,以病乞▲,归,从南监祭酒上退下来,在老家过日子。 林延潮打量这位龚用卿,但见对方虽也上了岁数,但一直保养很好,面有美须,仪表堂堂。林延潮想起一个说法,殿试时,往往选状元还是要看长相。身为状元,咱们大明读书人的脸面,样貌还是必须周正的。 除此之外,选状元公还有各种奇谈,比如名字好听与否,皇帝晚上作了一个古怪梦。拿来当预兆的。 颜钧扫了众弟子一眼,他胸中杂学颇丰,颇能相人,大致扫了一眼,点点头道:“他们是请教时文来的,若没有你在。老夫尚敢指点一二,但有你这行家里手在,我就不献丑了。” 龚用卿道:“他们是慕你之名而来,我岂敢插手。” 龚子楠笑着道:“既是如此,你们都拿我们文章看了,咱们一人文章两家改!” 颜钧听了呵呵笑起道:“这倒不错。” 龚用卿轻轻责道:“就你会取巧,自小读书也没个定性。” 龚子楠吐了吐舌头,垂下头,颜钧道:“令侄有赤子之心。依我看来,若不求举业,可别有建树。” 龚用卿道:“这恐怕不行。不走仕途,还有哪般可称得建树。这样吧,你们自己选给谁看好了。” 众弟子们犹豫了一会,一般而言,还是给龚用卿改才是,不过对方毕竟是没当过老师的。而颜钧呢。虽说没有功名在身,野路子出身。还是王学门人,但人家名气摆在那,举人秀才都向他请教学问。 说眼下的官学是理学在把持,但被理学排斥,视作末流的王学,却一直专研理学。 理学是功名的敲门砖。而王学弟子又提倡经世致用,积极入世,如嘉靖八年的状元罗洪先,就是王学弟子,而且不是仕官后。都是仕官前就拜下王学门下,还有同年的会元唐顺之,既是王学门人,也是八股名家。林延潮还借了他一篇文章考得县试呢。 不过王学解八股文的思路,受禅理,老庄影响破深,隆庆二年李春芳主持会试,就允许《庄子》之言入文。 众弟子们最后作出决定,多数人还是拿卷子给龚用卿看。毕竟是状元公,名气摆在那,如果文章能给他说一声好,那么享誉士林是逃不掉的。 龚用卿取来卷子,直接在上面点评批注。龚用卿看文章都是一目十行,然后下了评语,绝对不如林垠,林燎二人改文章那么细致了。 不过想想也是释然,毕竟不是自己老师,何况他是状元,觉得给童生这么改文章就可以了。 至于颜钧改得人就少了,但却仔细多一些。 龚子楠不用提了,给他大伯改文章,什么时候都可以,眼下当然是找颜钧。 林延潮权衡了一下,最后将自己的文章递给颜钧,持礼道:“请夫子指点。” 颜钧没有先看文章,而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温和地笑着道:“你今年几岁?” “十四!” “嗯,沉稳持重,目光炯炯有神,你的文章已在你的眼底了。”颜钧笑着道。 “谢夫子夸奖!” 当下颜钧拿起林延潮的卷子看了起来。林延潮两篇文章不长,加在一起六七百字而已。 颜钧却看得很慢,还抬头笑着道:“人老了,眼底的水不够,看得仔细些,免得错了字。” 林延潮始终恭恭敬敬持礼道:“多谢夫子。” 终于颜钧将文章看完了道:“老夫就直言了,你不要介意。你的古文写得比你的时文好,文章的立意比文采高。你的时文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当然这样的文章,若遇到喜好华丽词藻,还是能取个好名次的。但是若遇上方家,就不行了。” 颜钧说完,林延潮不由佩服,颜钧的点评与李贽给自己在闲草集里的点评如出一辙。 不过自己这篇府试第一的文章,本来就是为了迎合陈知府所作的,当然以文媚人,在懂行的眼底看起来格调当然是比较低了。 “至于你的古文,就很好了,老夫已是很久没见这么清奇的文章了,若是你的时文,能如你的古文一般,脱去绳墨布置,写出这等千古不可磨灭之见,那么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文章了。” 说到这里,颜钧笑着拍拍林延潮肩膀道:“咱们说句俗的,少年人,老夫看好你。” 听了颜钧这一席话,林延潮顿时眼前霍然开朗的感觉,若说他以往写文章,还是一步一步摩挲,那么颜钧的话,至少给自己指明了明路。只要沿着这方向去做,迟早有一日,自己会有文章大成的一日。 林延潮当下道:“晚生谨记教诲,他日有所成,必不忘今日指点之恩。” 颜钧笑了笑道:“不忙言谢,老夫还会在华林寺住下两月,这段日子你都可以来。平日的讲学你可听也可不听,也可文章来改。老夫这里总有些东西,你是可以学的。” 林延潮当下道:“那晚生就拜托夫子指点了。” 濂江书院的弟子,见林延潮与颜钧相谈其乐融融,不由羡慕。(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定名次(二更) 当下陶提学拿了卷子来到公堂,亲自拜了孔子后,然后将一百张卷子取来。他看了一白天后,最后筛了五十五份卷子定为录卷。 五十五份录卷中,又取了最好的三篇,定为前三。 陶提学大致排定了座次,将定的首卷,次卷,三卷一字排开。 几案上摆着两支红烛,烛光照得卷面发亮,众人不由心想是谁那么好运气,卷子能入选其中。 陶提学对在场的府学教谕,县学教谕道:“这是本官定的名次,你们看后若无异议,本官就揭开糊名,依此放榜了。” 众人听了心底都是大骂,你都定了座次了,叫我们排什么?如果真有诚意,应该是大家一起讨论后,再决定排名的。 眼下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不过有卷子看为何不看,院试前三的卷子,他们也想抢先一睹为快。 一般而言,院试前三名的程文,不仅官府要刻录,题名录上要载,而且书坊商人们也都会附在最新一期的时文选集里。然后全省的秀才,童生都是抄借来看,揣摩提学大人的喜好。 三张卷子←,,大家人手传看,众人边看文边捏须点头,或者与一旁之人评头论足一番。 “奇才,真天下之奇才!”一人道,“这一篇治易的文章,写得太好,我本以为自蔡虚斋后,本省治易名家不过泛泛而已,但这一篇写得何止是入木三分,简直深入其髓,这等文章不取第一也难,你可知本府有哪位名家治易吗?” 蔡虚斋就是蔡清,泉州人。理学大宗师,犹擅长治易,李廷机,俞大猷都拜下他的门下。 “我略知一二,现任建阳训导的懋卿公啊,听说他的儿子。这一次也来赴院试了。” “他的儿子名叫是?” “你附耳来,我与你说。” “你们看这篇治尚书文章,也是极佳啊!这一篇出题是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他写这一句道,稽我周章服之旧,祀先王则衮冕,祀先公飨则鷩冕,四望山川毳冕,祭社稷王室则希冕。你知这一章出自何典?” 府学卢教谕向长乐县学教谕问道。 县学教谕笑着道:“你考不倒我,我虽不治周礼,但也知这出自此经,冕服有六,大裘、衮冕、鷩冕、毳冕、希冕、玄冕。” “果真学识渊源,那再看这一句,九命者,衣五章而裳四章。七命者,衣三章而裳四章。……三命者,衣无文而裳制剌黻。我问你九命,五章,剌黻何解?” “你又考校我了,周爵有九命,上公九命为伯。王之三公八命,侯伯七命……衣五章,臯陶谟有云,天命有德,五服五章。” “那剌黻呢?” 县学教谕沉思了一阵。摇了摇头道:“这我倒是不记得了。” 卢教谕笑着道:“玄者,衣无文,裳刺黻而已,是以谓之玄。你不治周礼,连注疏也不读了吗?” 县学教谕不以为意笑着道:“哈哈,这我倒是忘了。引经据典之事,你不要与我说,我只看文意,你看这一句乃知文王之卑服,岂曰无衣,不若思如挟纩也,岂翳无服,不若衣被天下也。” “挟纩乃授人寒衣,衣被天下为王者之心。文王卑服,并非没有华衣,衣三章,裳而有四章,只是与其华衣在身,却不如衣被天下。这真是一语道尽,锦绣文章不过如此,真天下一等一的好文啊!” 说着县学教谕拿着文章的手,都是抖了起来。 县学教谕当下道:“以我之见,治尚书此子,真是博学多闻,典籍里的仪制,信手拈来。听闻陶提学本经也是尚书,会将此篇选入前三,真是实至名归。” 卢教谕道:“是啊,不过此篇文王卑服,用词用典虽是不错,但文字功底还是稍逊了一分。” 县学教谕听了当下变了脸色道:“什么?这等文字还逊色,我看能写到如此,去乡试都可一试了,你为何说不行?” 卢教谕笑了笑道:“你误会我的意思,这等文字已算得第一流了,但是治易考生那卷子写得也不差,五经题各有所长,但四书文两人写得是同一篇,可见高下。” 长乐县学教谕看了不语,另一人听了拿卷子来一看,点点头道:“确实,四书题文字上逊了一筹,相较下还是欠些火候,而且此人五言八韵诗也作得一般,可惜了。” 卢教谕捏须道:“没什么可惜的,我看此子不出数年,必成文章宗匠,你何必以今日长短论之。” 长乐县学教谕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道:“是啊,是我短见了,不知此子是否是我长乐县的考生,我听说状元公之子陈一愚本经也是治尚书的,这一篇八成他写的。” 卢教谕笑着道:“不好说,不过我必向提学大人提请,让他进我府学。” 县学教谕听了怒道:“卢兄,你竟与我抢人!” 卢教谕捏须笑道:“这又何不可?” 县学教谕怒道:“不行,若是如此,我必不与你干休。” 众人议论完了后,陶提学问道:“诸公看望后有何异议?” 众人都是府学,县学教谕,学识在一府里都是顶尖,对望一眼心想,这陶提学取士,还是公允的,不说别的,仅这三篇文章确实超过,往昔院试前三的程文。 当下众人都是道:“我等都无异议。” 陶提学笑着道:“那就好,拆卷!” 当下几名书吏上来,动手将五十五份卷子糊名纸拆去,再依次将名字抄录到榜文上。这卷上名字的童生,不日就要入泮,进入府县庙学里,成为生员,受他们教导。 这些教谕们,不由想提前想看清卷上的名字。 卷上一个个名字被抄录至红榜上的一刻,他们的人生也将由此改变。 府学卢教谕待看到治尚书那考生的名字后,不由讶异道:“竟然是他!” 次日,院试放榜。 盘桓于青楼一夜的考生们,纷纷被**叫起。 宿醉在酒馆里的考生,也被小二伙计摇醒,提醒今日要去看榜了。 千余考生,以及考生家人,一并涌至府衙前。其实放榜对于不少考生而言,都是抱怨的,因为放榜的实在太快了。(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六十章 大办酒席 林材看完了翁正春的卷子,又看了自己卷子,上面也只有五经题和五言八韵诗,得了一个圈。∑。∑ 然后再回过头来看林延潮的卷子,上面三个圈是五经题,题目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 林材不由好奇,这样的文章如何能得陶提学这么高的评价。通篇看了一遍后,林材却陷入良久的沉默,这时几名昔日的同案来道:“先贺喜林兄了,但以林兄如此大才,都取了不了案首,着实不公啊。” “是啊,断然是陶提学见识不明,错把鱼目当明珠。” “我看有可能。” 林材反问道:“你们几人看过文章了吗?” 几名同案道:“还未看过。” 林材摇了摇头道:“你们看了就知道了,这洪塘林延潮,如此锦绣文章,都取不了案首。我取了第三又算得什么?” 说完林材黯然离去,几名同案愕然立在原地。 当下几人看起了文章,半响后,几人都是露出震惊之色。 “一愚兄,以你之见,你这几篇文章,可否称得前三。” 陈一愚目光从榜上收回道:“这三人都是大才,不能称得前三,还有什么文章称得。” “怎么陈兄真有这么好?” 陈一愚道:“差不多,可以算文压一府了。” 听了陈一愚,林材这么说,众士子都是没有话再质疑了。 当下聚集在榜前的士子道:“既我们都已落榜,就别不服气了,看看他们文章怎么写的。” “是啊,咱们拿自己这一次院试的文章,与之贴一贴,再取其长而补其短。” “没错,兄台所言极是,明年若拿不出这等水平文章,院试也不必再来了。” “说得是,来。我们来好好揣摩一下,大家一样吃白米饭的,有人可以写出好文章来,我们写不出。” 当下落榜士子们对着榜单。用心揣摩起来。也有不少人扫兴离去,走向河对岸的青楼,用醇酒美人来慰藉心中的失意。 推却了濂江书院同窗的庆功宴,林延潮却还是往家里赶,心想自己不在家。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还没到家门口,这才到了登瀛坊巷巷口呢,林延潮就觉得气氛十分不对。 但见地上满满的都是鞭炮屑,走到巷口呢,突然发觉人都没有,往日街坊邻居都不在了,连平日几间卖烛火的铺子都是关了门。 林延潮不由心道,人哪里去? 正诧异呢,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阵喧哗声,还有阵阵的酒菜肉香。 林延潮心道不是吧。当下赶忙走过去,顿时吓了跳,这是什么? 满满占满了半个巷子的流水席,人声噪杂。 一桌,两桌,三桌……八桌?林延潮心想,这……这至于吗? “咱们的延潮来了!” “叫什么延潮?” “现在要改口叫相公了。” 林延潮一出现,几个热情的街坊就聚了过来,将林延潮围了过来,各桌的街坊邻居都是起身道:“林相公回来了。” “林相公来了!” 林延潮望去到处都是笑脸。举起酒杯的手,还有一抹抹挂在脸上的敬重。 大伯满脸酒意,看来是喝高了,抢着过来。拿着林延潮手道:“你怎么才回来,报录人都到了一个时辰了,快,穿上咱们秀才的襕衫,给大伯看一看!” “襕衫是入宫游泮后才穿的,还有大伯你真的是喝高了!”林延潮提醒道。 一旁三叔也是来了。林延潮道:“三叔,这是怎么回事?酒席提早就定下了?” 三叔也是喝了几杯,嘿嘿笑着道:“是啊,昨日你大伯和我找了咱们省城里数一数二作流水席的师傅,瞒着你偷偷定下了这流水席,咱们要给你来个惊喜啊!” 林延潮不由心道,果真如此,自己一回家,大伯三叔,果真给自己一个‘惊喜’。 “这也太铺张了吧!” “别管那么多?你爷爷也同意了。” 好吧,一家人都同意了,自己有什么好说的。 林延潮望去远处就地摆着几个大锅炉子,在那烧着,那灶是用红砖头垒起一圈,周围用铁丝拧住了,里面烧得是煤炭。 煤烟气远远传了过来,那锅底下的大火,煎得锅里的沸油,咋咋地乱响,也将师傅的脸照得是亮堂堂的。 这一幕,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景象。 芋头鸭汤,红焖猪蹄,红糟鸡,满桌子的地道本地酒菜。一旁的帮役拿着一盅盅,老酒炖蛏端上桌子。林延潮不由想起,俚语里有句话是插蛏,来比喻十分拥挤,说得插在炖盅里的蛏子。 林高著也是脸上红通通地来了,对林延潮道:“来,延潮与我去敬酒。” 林延潮问道:“与谁敬酒啊?” 林高著低声道:“是未来亲家。” 见着三叔一脸喜色,林延潮知是怎么回事,当下笑了笑端着酒杯,来到一桌前。 林高著与林延潮道:“这是城南丝线店的马老板!老板娘。” 林延潮看去但见一个中年男子和中年女子坐在那。 明末南方风气开放,特别越往南,女子地位越高,故而女眷带出来吃饭也是常有的事。这马老板是生意人,更没那么多讲究。 对方夫妻二人一见林延潮,当下立即站起身来。马老板满脸堆着笑,还有几分拘谨笑着道:“林相公,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真叫人佩服啊。” 一旁林延潮矜持地笑了笑道:“马老板言重了,侥幸而已。” 马夫人笑着道:“年纪轻轻,说了亲没有啊!恐怕从此以后提亲的人,要踏破门槛了吧。” 林高著笑着道:“哪里,延潮年纪还小,他叔,他兄长还没成亲,哪里轮得到他?” 林延潮不由心底含泪,但是林高著确实说得对啊。 马夫人连忙道:“那赶紧的,我们这的事,不能再耽误了,赶紧办啊!当家的,你倒是说句话啊!” 马老板拿捏了一阵,然后笑着对林高著道:“那么以后小弟,就要仰仗林官人了。” 林高著顿时朗声大笑,一握马老板的胳膊道:“好说,好说,咱们以后啊,一家人不说两家人话了。” 说着众人都是大笑起来。(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入学 ( )林高着盛情之下。 马老板当下也是笑着道:“多蒙官人看得起啊,是,我们高攀了。” 之前林家一直向马老板提亲,但马老板却始终没松口,今天总算答允了。 林高着连忙道:“哪里,哪里,能结下马老板这亲家,我们林家才是三生有幸啊!” 林延潮这一刻才知爷爷大摆酒席的用意,原来是为了自己三叔啊,还真是老奸巨猾啊。 虽说用这个词来形容爷爷不太好,但林延潮心想这样一出酒席摆下来,比什么大媒说亲都有用啊。 林延潮偷眼看去,但见三叔在一旁听得反而没有林延潮意想的那么激动,只是看出眼眶里隐隐有泪花闪动。 坊甲笑着道:“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我们这一桌都是见证啊,你们两家可不能反悔啊!” 林高着正是托坊甲向马老板说媒。坊甲也是热情一力促成此事,当下见两边答允,就趁热打铁,免得有人反悔。 马老板笑着道:“就这样,不反悔了,要不要当堂立个字据啊?” 坊甲笑着道:“不敢,不敢。” 林高着笑呵呵地道:“好好,总甲多亏你帮忙,今日咱们喝个痛快,不可比我先醉。” 坊甲笑着道:“你们林家酒这么好,就算你林大官人不请我,我也是要来讨几杯喝啊!” 说着二人大笑。 林高着笑着道:“你放心,到时候那杯媒人酒,你是逃不掉了。” 坊甲乐呵呵地道:“那敢情好啊。” 一桌的人本来不知,但听了坊甲这么讲,一桌人都是明白了,都是站起身来敬酒笑着道:“今日林家可是双喜临门啊!” “马老板。也是要恭贺你了。不说林家出了个秀才,就是林官人一家,为人也是没得说,咱们街坊平日里,也没少受他恩惠啊。” “是啊,你女儿嫁到他家算是一辈子享福了。” 众人围着马老板。老板娘二人敬酒,而他们听了这一番奉承,脸上都是笑得十分灿烂。 马老板也不忘了给林延潮敬酒道:“林相公,年纪轻轻,真是前途无量啊!” 林延潮笑了笑,他不由心想,今日这一幕若是浅浅的老爹,程员外见了会有何感想。 下面林延潮一桌一桌的敬酒,他没有满饮。但也没人挑剔什么不是。 次日。 林延潮一大早即去提学道衙门,院试录取了五十五名生员也是一并到来。 新进生员先向陶提学行了拜师之礼。陶提学少不了对众人训话,劝诫一番。 然后陶提学在府学,县学教谕面前,按籍贯分配弟子进学。 院试规矩是,由五名弟子入府学,另外入府学县学的第一,可以直接保送为廪生。其余都充作增生。然后院试成绩在前的弟子,可以优先挑选自己去府学还是县学。 翁正春当然简单。他是院试案首,是肯定去府学作廪生想也不用想了。 但是排在第二的林延潮就有些犯了难,在众弟子看来,府学和廪生他只能选一个啊,这是一个选择题啊。 去了府学,翁正春占了一个廪生。林延潮就只能递补为增生了。 那去县学,林延潮是成为廪生,但又有点不甘心。 府学与县学比较有什么不同呢?廪生与附生,增生又有什么不同呢? 首先廪生好处很多,生员拥有免役免粮。见官不拜,不受刑名等等特权都有,此外还有很多福利。 第一个福利官府月给廪米六斗。 第二个可以在童子试时,给考生作保,赚外快。 第三就是廪生可以选贡入监,但附生,增生不行。 乍听起来好像廪生比较划算,但想想看府学也不错。 首先是廪生人数多,朝廷规定,府学廪生四十人,县学廪生二十人。 其次府学比县学入贡机会大。 廪生有章程的,新入廪生必须等前面的廪生,要么乡试中举人了,要么入贡,朝廷开恩贡了,要么等不到挂了,用这样论资排辈的方式等着,生员将此称为挨贡。 从廪生熬成监生,机会有多大? 若是林延潮入府学,还不是廪生,待在岁试中考上了廪生后,排在四十个廪生里最末开始轮。大明的体制,府学是一年贡两人,多久能轮得上看天意。若是入县学,马上就是廪生,在二十个廪生里轮,按照规矩,县学则是三年贡一人,看似速度慢了一点。 众弟子看来这是一个令林延潮左右为难的选择,不知他是如何决定的。 下面马上就有书吏给新进生员提具笔墨,让生员填写亲供,这也就是相当于报志愿了。 翁正春毫不犹豫地就填了府学交了上去,然后府学的卢教谕很满意地在亲供上出具印结,算是认可翁正春入学了。 下面轮到林延潮了,卢教谕和侯官县学的江教谕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林延潮会选择府学,还是县学? 要知道卢教谕当日看了林延潮的文章后,赞赏不已,认为不出数年,必成文章宗匠的,这样的弟子,若是能归入他的门下,得之栽培,当然是很好的。 在他看来林延潮选择府学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原因不是林延潮想的那些,而是他卢教谕是堂堂的两榜进士啊,而县学的江教谕只是举人,选择谁当老师,不是不言而喻的事吗? 可是事情就是这么令人难以理解,林延潮在亲供上挥笔写下的,却是侯官县学。 卢教谕顿时抓狂了,用指头叩着几案板着脸道:“林延潮,你可要想清楚了,院试第二,是可以入府学来读书的。” 林延潮见是卢教谕毕恭毕敬地道:“是,晚生早想清楚了。” 一旁江教谕忍不住了道:“卢教谕你这么是犯了规矩的。” 卢教谕冷笑道:“我不过是让他考虑清楚一点,何来犯了规矩。” “你。”江教谕敢怒不敢言,毕竟对方官位高于自己,又是进士出身。 一旁书吏问林延潮道:“那你如何决定?” “还是侯官县学吧!”林延潮想了会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选侯官县学?”卢教谕忍不住了。 林延潮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憨笑道:“因为……因为离家近啊!” 卢教谕顿时一口老血差一点喷出来,你娘的,侯官县学和府学都在省城内,你居然和我说离家近。 “孺子不可教也!”卢教谕仰天长叹。(未完待续……) (l~1`x*>+``+<*l~1x) 第三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这怎么可能 当然林延潮说离家近,不过是笑话,之所以选县学,而不选府学,是因为县学自己有关系,可操作的余地多啊。¢£, 林延潮写完亲供,江教谕喜孜孜,来与他结具盖印。 林延潮后,其余生员也是陆续做出自己的选择。第三名陈材入长乐县学成为廪生,与陈材一并入长乐县学的还有陈一愚。 至于叶向高则入福清县学为廪生。陈应龙与林延潮一并入侯官县学。 龚子楠则入闽县县学。 这差不多就同案入学的情况。留县的,称县学生员,拔入府学的,称府学生员。定完这些后,众人从文书上已被承认为生员了,当然最后还要走完游泮入宫的流程。 士子换上蓝色圆领襕衫,明朝不似唐朝,蓝衫比青衫尊贵,岁考后列为五六等的生员,不许穿蓝衫,只能着青衫。 穿上这身襕衫,就代表你已身具功名了,虽是最低的功名,但可称作士了,列入四民里士农工商里士一级的阶层。 林延潮觉的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说是蓝衫,但林延潮看来这蓝衫更近天青色,若是年轻男子穿在身上格外精神,连相貌平平的林延潮穿上这身襕衫后,都觉得颜值提升了一个档次。 襕衫在身,再戴上四方平顶巾,众生员们再到了大堂,书吏们端着盘子,上放着几十支用彩绸、彩绢剪裁的花枝。 陶提学亲自为生员一一戴花,行簪花之礼。 林延潮见此簪花礼,不由想起李鸿章那首二十自述的诗里,意气奋发地道,簪花多在少年头。 陶提学给翁正春,林延潮。林材三人簪花后,见三人头戴簪花身穿襕衫,且都年纪轻轻,分外的高兴,笑着道:“为官须作相,及第早争先。这句话本官与尔等共勉!” 三人都是道:“谢大宗师教诲。” 陶提学满意地点点头。当下众生员簪花之后,从提学道衙门,步行夸街至府学学宫,游泮入宫。 这一路上,前面有衙役鸣锣喝道,身为案首的翁正春居首,其余按名次列后。道路两旁百姓们抢着来看秀才们的风采,一路上指指点点。 路过最繁华的南门大街时,林延潮但见自己一家人都来了。 爷爷红光满面站在那。大伯则是指着生员中的自己,逢人就在那炫耀着,说什么话就太远听不清了。 而大娘,浅浅都是挤在路边,向自己摇手。而堂兄林延寿也是嘟嘴在那,插手抱胸,一副‘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表情。至于大娘不知与浅浅说了什么,浅浅摇了一会手。就用双手捧着通红的脸,看去很难为情的样子。 而在南门外的一个酒楼上。 穿着绸衫的程员外正在一个人喝酒。他刚刚谈完了一桩生意,入账了几百两银子,正是痛快。 他一边吃着酒菜,一边望着天街上的景色。 正巧的两名穿着长衫的生意人走上了楼。 “程员外!” 两人都是向程员外行礼。 程员外半起了身,笑了笑指了椅子道:“原来是李老板,朱老板。一起来吧。” 朱老板,李老板笑着道:“这里景致好呢,一会新科秀才来了,我们也好一睹。” 当下程员外叫小二加了碗筷,酒菜。三人就一张桌子,一并吃喝。 三人聊了一会生意经,感叹了一阵光景不好,生意难做,这时朱老板道:“程员外知道城南丝线店的马老板吗?” 程员外道:“怎么不记得,怎么他有什么事吗?” 李老板点点头道:“是啊,他家有喜事了。马老板的女儿刚刚定亲,听说是这一次取了院试第二的一名生员的叔叔。” 程员外笑着道:“那好啊,咱们可要去贺一贺呢。” 朱老板,李老板对视一眼道:“程员外真是好气量,我们二人却是不去了。” “这是为何?” 朱老板道:“这马老板什么出身,原来家住南台,住在柴栏厝那种破屋子里,后来靠借债才来省城开丝线店。” 李老板道:“马老板的丝线店与我有几分生意上的往来,原来他生意上仰仗自己,一贯是唯唯诺诺的。往日在自己面前就算坐下,也只敢沾一点椅子边。到了昨日我与朱老板,见得他时,吐气扬眉了起来,竟是满满当当地坐下了。” 程员外道:“诶,人家今夕不同往日了嘛,现在他的丝线店生意不错,每日也能赚几个银角子,何况他又攀上了这门亲家。” 朱老板哼地一声道:“我只是看不惯此人小人得志,当初他店里周转不开时,还是我借过他三两银子,救了他全家老小一命呢,眼下竟然在我面前拿大。” 李老板劝解了几句,这时候突听得远处街道锣鼓齐鸣。 朱老板,李老板都是转过身去,依在栏上看去笑着道:“可新科秀才来了!” “这是簪花夸街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程员外也是转过头去看向南门大街。 朱老板道:“程员外,咱们生意行里,数你肚子里墨水最多,听说还考过童生是吧。” 程员外淡淡地道:“是又如何,终究没有进学啊。” “那也是厉害啊。”朱老板,李老板二人都是一脸佩服。 程员外笑道:“昔年的事不提了,那马老板亲家的那秀才,也在其中?不知是哪一位啊?” 李老板笑道:“虽未见过,但既是第二,断然是走在案首一旁的,听说还未成丁呢。” “还未弱冠?那可是奇才了。”程员外站起身子,在酒楼上去看,但见一名少年头插簪花,身穿天青色的襕衫,走在生员前列。 “莫非就是他?”程员外笑着问道,只觉得对方身影似有几分熟悉。 朱老板叹道:“是啊,还未成丁,不,还未弱冠,就进学中了秀才,真是神童啊,我若是如马老板那般有个女儿多好,立即说亲嫁给他,就算拿一间铺子作嫁妆,也是值得啊。” 李老板讽刺道:“得了,你送一间铺子,我就送两间。不过可惜我女儿三年前就嫁人了。倒是程员外你有女儿没?” 程员外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道若是浅浅肯听我的话,我怎么也要给她说下这门亲事,可惜啊,好好的路你不选,非要嫁给一个穷小子,真不知还要再吃多少年的苦。 想到这里程员外露出了落寂的神色,想到这里又看向天街,方才那少年的面容尚远远的看不清晰,但眼下待到了眼前。 程员外不由霍然而起,惊呼道:“怎么可能?”(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中流击水 林延潮梳洗后,头戴四方平定巾,穿上蓝色襕衫,当下就出门去了。 林延潮走出巷子,转到南门大街上,出了城门,在城南茶亭候了一阵,不久叶向高,龚子楠,陈应龙,周平治等人都是到齐了。 众人当下一并前往闽水边渡口雇了一艘船过河。 这日天色如黛,还下着细雨,江水湛湛,林延潮坐在船舱里听着细雨打着蓬窗的声音,不由想看看雨中闽水中的景色。 当下林延潮撑了把伞,走到船头,任由飞斜的雨水,及溅起江水,打湿了衣边袍角。 林延潮看着浪花拍在船身散成碎粉,江水不回头地奔海而去,不由想起了自己两年前,自己离家去濂江书院求学的一幕。 时光飞逝,那时一文不名的少年,而今已是县学廪膳生员了,大好的前途正等着自己。 龚子楠打着伞也是走到船头问道:“兄长,这大雨天的你在看什么?” 林延潮道:“我在想祖逖!” 船舱里陈应龙的声音合着江涛声传来:“莫非想中流击楫,延潮在我等之中年纪虽幼,但志向却是最远!” 林延潮回过头笑着道:“我想的不仅是祖逖,还有刘琨。当年刘琨有一日听闻祖逖为朝廷任用,于是与亲友写信道,我枕戈待旦,志在枭灭逆虏,唯恐祖逖先吾著鞭。当年刘琨,祖逖互为好友,相约北伐中原,刘琨毫无忌惮言自己恐好友立功于己前,真坦荡君子啊!” 船舱里陈应龙道:“不错,故而君子相交,当如刘琨,祖逖。” 这时叶向高道:“眼下我等各自进学,不凡相约,看谁先登春榜,金殿传胪如何?” 春榜即是春闱。指得是会试。 听了叶向高的话,众人都是笑着称好,唯有周平治迟疑道:“我等眼下连乡试也未过,想会试不是太长远了。” 龚子楠道:“周兄此言差矣。是我等乡试殿试易?还是祖逖,刘琨当年北伐中原易?” 周平治笑着道:“是啊,我的胸襟不如古人。” 林延潮拍了拍周平治的肩膀笑着道:“周兄这是谨慎。” 说完林延潮望向同窗道:“今日之后,大家马上进学,要各奔东西了。但同窗之情,如江河长流,就如叶兄所言,他日我等相约春榜之时,再一并打马御街!” 听了林延潮这番话,众同窗们也是一并道:“林兄,所言极是。” 此刻船到江心,江水激荡,正顺流直往下游而去。 到了濂浦,众人轻车熟路地返回濂江书院。五位生员入了书院。当下即前往借庐斋拜见林垠。 林垠见五名弟子都是中了秀才,当下十分高兴,将跪在地上向他参拜的弟子们一一扶起。 林垠笑着道:“往年的童试,书院六十名弟子去赴考,能中个两三个秀才回来,也就很不容易了。但是今年书院弟子参加童拭,过了县试府试的不说,仅仅是院试,十人中却有五人中榜。这是我任山长以来,前所未有之事。乍然如此我还有些诚惶诚恐啊!” 林燎笑着道:“何止如此,叶向高取了福清县试案首,林延潮是府试案首,还差一点拿了院试案首。叶向高,龚子楠,林延潮都是从县试,一路过关斩将直接取了秀才呢?” 林垠这么说,斋夫,管书都是向林垠。林燎贺道:“山长讲郎平日勤于诲人,今日桃李属春官,也是应有之事。” 林垠顿时大笑,满脸都是欣然道:“老夫最欣慰的,就是有这桃李满天下的一日。” 说着看向弟子们,林垠又笑着道:“你们几人平日都勤问好学,今日能进学成为生员,也是在老夫意料之中的事。以后你们的前程,非老夫可期。” 林延潮,叶向高都道:“山长过誉了。” 林垠抚须道:“老夫对你们也无别的要求,只是盼你们将来无论为官为士,皆不可忘了圣贤教我等仁义立身的道理。至于为人处事只有八个字,本色做人,角色办事,这道理放在为官也是一样的。当年老夫就是不懂这道理,否则就不会早早致仕,出来教书了。” 众弟子们都知林垠当初出任南京户部任官时,揭发官场陋习,因得罪了上官,不得不早早辞官。 眼下听林垠拿自己的经验来告诫自己,众弟子们一并道:“弟子一定谨记山长教诲。” 林垠呵呵笑着道:“好了,话就到这了,再说你们就嫌我啰嗦了。最后就盼你们日后,有空能多回书院看看我,若身在万里之外,也能写一两封信给我,真希望我这老头子能多活几年啊,看得你们建功立业啊。” 众人都是笑起,林延潮见唯有龚子楠悄悄拭泪,大概是年纪最小吧,又是这样的临别之际。 临别之际,众弟子们不免再游一趟书院。 但见二梅书院前梅树仍在,院子里高大的龙眼树上硕果累累。 五人突发兴致,用竹竿打了几串下来。众人一人拿了一串吃了起来,口中都是甘甜的汁水果肉,唯一美中不足就是龙眼核大了一些。 五人一并吃着龙眼,一并谈着昔日在书院寒窗苦读时的趣事。 昔日辛酸今日谈来,却是付之一笑,唯有觉得份外有趣。 不一会外舍,内舍的弟子下课,但见亭子里坐着五名穿着的襕衫生员,都是一并上来。 众弟子们口呼前辈,满是羡慕地看着他们身上的襕衫。五名弟子当下笑着与他们相谈,说些读书经验,心得,当然也少不免勉励一番后学。 嗯,当然,也享受着身为榜样的荣光。 聊了一阵后,见天色不早,五人又去朱子阁,最后辞别林垠,林燎二人。 众书院斋夫,弟子们,一并将他们送到书院门外。 见同窗们盛情拳拳,当下一名弟子道,既是临别之际,不如再赋诗一首,作个留念。 这大概就是离校前,写个字留念什么的。当下叶向高,陈应龙等人都是欣然写下一诗,众人吟了都觉得好。 待到了林延潮,众人问道:“延潮兄,你怎么不写?” 林延潮皱眉道:“我只有半阙诗,而且是下半阙!” “又只是半阙!”龚子楠,陈应龙等人都是绝倒。 “半阙就半阙吧!念来听听!” 林延潮笑着念道:“好,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六十六章 这也行 书院门前,林延潮在众同窗面前将这半阙诗念完,众人都是仔细品味,然后几人纷纷称赞。 龚子楠笑着道:“兄长,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诗作也可以拿得出手了。” 陈应龙笑着道:“我原先也与子楠一般,以为你不善诗词,没料到你在簪花宴上和今日一首都是不凡啊!以后可以出个文集,将你这两首诗与闲草集里两篇文章都录在其中了。” 林延潮赶紧道:“我这诗不过是拾人牙慧,并非自己所作。” 林延潮说得是真的,但众人听了却以为在簪花宴上念得那首,仿的是李贺的那首‘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故而不以为意罢了。 就如此林延潮这半首诗,在书院弟子里流传了好一阵。 他不知从今以后就成了一个规矩,初时从濂江书院肄业,得中生员的弟子,都需留诗一首,而到了后来,凡肄业的弟子,都要留诗一首。 下面林延潮就回到了家里,簪花宴后,陶提学给假三日,让众生员休息三日后,再去府学县学报道。 但这中间,林延潮也没闲着,而是去沈师爷那拜访了一趟,请托他去县学一趟,给县学里的江教谕送十两银子,说是拜师之礼。沈师爷没说什么,直接拿了钱就去办事了。 三日之后,林延潮与陈应龙一并去侯官县学报道了。县学距林延潮家着实很近,就在侯官县衙隔壁,所以说离家近倒是真的。 而离陈应龙家就远了,陈应龙家住仓下洲,入城要走好几里路。仓下洲是小商人聚居之地,林延潮知陈应龙家里并不宽裕。当初入学是因其学习优异,林垠亲自简拔的,每月在上舍读书,有膏火银支助才勉强读书的。 陈应龙与林延潮一般,都是属于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人,按照今人观点都算是凤凰男了吧。 去县学的第一日。自然首先要拜师,二人都拿了拜师的见面礼来到县学。 所谓见面礼就是拜师六礼,芹菜、莲子、红豆、枣子、桂圆、干瘦肉条,这一套无论是拜蒙师,业师都是一样。 到了县学前,遇到了其他入学的生员,也是一并拿着礼品。 不过形式上各有不同,如陈应龙就将这拜师六礼,制作得很精美。每样都是用红绳系好,放在自带小抽屉的礼盒之内。 至于其他三名生员望去,也是如此,要多精致有多精致。仅仅是礼盒就价值不菲。 而反观林延潮却提了一个长耳竹篮,六样拜师礼都放在那一目了然,也没用红绳系好,只是用草绳随意那么一扎,至于数量就更少了。六礼里最值钱的瘦肉条才切了那么一丢。至于那芹菜上滴着水,似乎早上刚从菜市里买回来的。 见了这一幕。其他几人都是好笑。一名也是林延潮院试时的同案,姓陈的生员笑着道:“林兄,你第一次进学拜见教谕,这未免也太寒碜了吧。莫非是手头不宽裕,若是如此,说出来。身为同案我也好借你一些啊。”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兄台好意,礼数到了就行,反正贵在心意。” 听林延潮这么说,几人都是窃笑,当下拱了拱手先行一步。 陈应龙好意的低声劝林延潮道:“县学教谕虽官位卑廉。但也是可以生员穿小鞋的,如可以做主,将生员中德行,经义,治事皆长者,列入上等薄,长于德行,短于治事或经艺为二等薄,治事,经艺皆长,德行有缺陷三等薄,若是有违学规,罚为学校膳夫,甚至追回廪米,称之追廪。” 林延潮没说自己早已偷偷塞了红包,只是笑着道:“多谢陈兄提醒。” 五人当下见过县学的江教谕。江教谕是举人出身,四十余岁,表面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 五人献上拜师六礼后,江教谕只是扫了一眼,就板起脸来训斥了一番道:“尔等不要以为入了县学就可以马放南山,古之教者考校弟子,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 “你们虽为生员,也经寒窗十年,但学问到了哪一步?是敬业乐群?还是视博习亲师?恐怕其中有人连离经辨志都不达吧!而今你们入了县学,就好好读经,功课不可怠慢,一月后岁考,不合者训斥,列下等薄,再不行者,罚作膳夫,尔等记住了吗?” 听了江教谕的话,林延潮,陈应龙以外的三名生员心底都是大骂,料想是林延潮给的拜师礼不够,才被江教谕来了一番下马威。 但下面一步,江教谕的动作却叫人措手不及,目瞪口呆在原地。 江教谕温和地对林延潮道:“你叫林延潮是吧,年纪轻轻就取了廪膳生员,你的文章我看了,已是登堂入室。” “是,教谕,弟子有一不情之请,弟子要准备明年乡试,故而想多出门广学交游。”林延潮开口道。 听林延潮这么说,那三人都是一晒,把自己当什么了,出门交游,县学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把这当窑子了吧! 江教谕捏须道:“你的文章已出类拔萃,闭门造车也无好处,要广学交游的,方才不是说,七年可视论学取友吗?不过县学的课业,也是不能轻忽啊,如此咱们折中,每个月月考,你是断不能缺席的,其他必须事先与我告假,规矩不可乱啊!” 这也行? 三名附学生员眼珠子都要瞪掉下来了,你娘的,院试第二就这么值钱? 当下之前嘲讽林延潮的陈姓生员心道,我比林延潮送得礼要重,院试也是名列第十二,为何不能有这待遇。 陈姓生员当下道:“江教谕,弟子也打算出外交游!” 江教谕沉下脸道:“我说了让你出外交游了吗?就你的文章,比得上延潮吗?拿出去让人耻笑。” “那为什么他可以?” “若是有一日,你从附生升到廪膳生员,你也可以!”江教谕大义凛然地言道。(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七十一章 求田问舍 重修宗祠,自是有一套严格的流程,由族长和村里的老人主持。◎, 还请了一位宗家的老者过来观礼,听说原来也是贡生出身,去过京师坐监的大能人。 林延潮心想,我们这等大张旗鼓地挂秀才匾额,不是闹了笑话,宗家那边前前后后出了二十几个进士。我们中了个秀才在那边得瑟,这不是等着被人打脸吗? 不过林延潮也没多想,而是从头到尾的跟着长辈按照流程一步一步地做下来。 覆着锦缎匾额被揭开一幕,刻着自己和老爹名字的秀才匾额被悬挂在宗祠祠堂的门楣上。宗祠外鞭炮齐鸣,全族老少都是喜气洋洋。 乡亲们都是向林高著,大伯,三叔和自己拱手祝贺。 林延潮也看到爷爷和大伯脸上有激动的泪光闪动,他明白中了秀才,其实一直不是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这一刻就是宗家的老监生,也是来与林延潮亲自道贺。 原本以为他们不会太看得起自己这个秀才的,没料到这宗家老监生却是道:“延潮你十四岁进学,还是院试第二,侯官已是多久没有如此了得后辈了。老宗翁听了也是十分称许,赠你一狮头镇纸,望你乡试连捷,替我们林家光宗耀祖。” 众乡亲们听了都是激动,连宗家的人也是替林延潮这秀才感到自豪啊。至于老宗翁就是历经六朝的林春泽,他也给林延潮送了狮头镇纸作贺。 林延潮也是意外,看来宗家的人也是为了自己中了秀才而骄傲,还以为是不屑一顾,看来是自己怀小人之心了。但想到之前宗家对老爹中秀才时不屑一顾,林延潮心底还是有根刺的。 林延潮不平不淡地回礼道:“多谢了。” 大伯怕林延潮失礼连忙道:“多谢老宗翁了,这怎么好意思?改日我会让延潮亲自去府上拜贺。” 老监生笑着道:“此子气度非比寻常,将来非我等可期。至于是否去府上拜会倒是次要的。” 林延潮心道,这老监生还真是有气度啊。 挂匾的仪式一过。 当下族长,林高著。大伯几个村里的头脸人物都聚在一堂,与宗族老监生商议重修族谱的事。 重修族谱也是一件大事。对一个家族而言,宗族传承万万不可以断。 天下间只有孔、孟、曾、颜四姓,修的是通天谱。也是同姓的人公用一个家谱。而其他各姓有各自的分支,虽说姓林的人,多是以比干为始祖。但毕竟传承了这么多年,但宗族间是不认的。譬如水西林氏与濂江林氏虽都是姓林,但是彼此族谱是不修在一起。 老监生将洪山村林氏一支记录。有子孙传承的,就在名字下划一条线。 修谱时,林延潮看到自己这一支时,发觉自己名字下,居然多了一个竖线,下面添了一个人的名字。 林延潮心道,这什么意思,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当爹了? 林高著咳了一声道:“此事也是刚定,一时无暇与你分说。是这样的,你二叔伯的孙儿。今年满十岁,生得聪明伶俐,准备入社学读书,但是你二叔伯家一直没有入户籍,所以过继到你的名下。你是秀才不是可以免两丁徭役吗?所以……” 林延潮恍然原来是奔着他的免役名额来的。 林高著身为杂职官本来就免役一人。而且沈师爷已是有意关照,让大伯准备在周县令的任内,转为经制吏,这样林家就多出一个免役名额给林延寿。而林延潮免两丁的名额,免了一个三叔,还可以再免一个。所以马上就被惦记上了于是给林延潮塞了一个。 没有籍贯者,是不能参加科举的,更不能当官,当吏。但有了籍贯,平日里的苛捐杂税,也就逃不掉了,所以很多老百姓选择当黑户。 黑户里有志于科举的子弟,就想出这么个变通的法子。 林延潮听了皱眉道:“这有所不妥啊!” 林高著立即道:“都是乡里乡亲的该帮的,必须要帮。” “可是……” “你放心。虽是过继,但不继嗣,也就是名义上,你放心。” 林延潮叹了口气道:“可我说的是,我才十四岁,但我嗣子十岁,这官府信吗?” 这边林延潮刚荣升一级,另一边林高著敲定买地的事了。林延潮不由感叹老爹和大伯回家,可真是没有白白呆着。 一家人到了洪山村与谢家村交界的地方,这里原来是两村田界,以前两家常因争水,挖渠的事闹翻。以往谢村有大娘老爹谢总甲的撑腰,一直占上风,而现在林村的林高著当了官后,谢家村的人都不敢动了。 此时正是九月,地里稻子还没收割了,望去在秋日下是一片金灿灿的,渠边水车转水, 今年还算是丰年,雨水不缺,虽闽地贫瘠偏僻点,但却是好地方,历史上遇兵不饥,遇荒不掠,逢灾不染。 一大段的田埂路上都有亭亭如盖的大树,林延潮与一家人,顺着路待来到一棵大树下。 林高著朝前头的山前一指道:“这是我刚买了十五亩田,你们看怎么样?” 林延潮看去,是正好依在山边的梯田。 听了林高著这么说,一家人都是加快脚步跑了过去,奔到山脚边上。但见新开垦好的梯田已是在那。 三叔是种田的老行家,与众人道:“这是二叔伯帮我们张罗下的好田,村里人刚一起垦出来,比一般水田是便宜了几分,但是靠在山边,随时可以打山泉水来浇灌。在这里种种菜,种种稻,一年的收成也不会差。” 听着三叔这么说,众人都是喜气洋洋。 大伯也是蹲在地上,粘了一点土在指尖笑着道:“你看不是红土,马上就能种庄稼。最重要是可以免粮,否则十五亩地,摊上正役杂税,要几十年才能回本,要是遇上什么灾年,还要往里面贴钱。” 林延潮中了秀才后免两丁,还能免两石粮。 爷爷和大伯真是计算精确,直接买了十五亩地,将这两石免役额,用得不多不少。对了二叔伯也出了不少力,看来自己这免役名额,也不是白用的。否则这村里开垦的无主地,也是不好拿来用的。(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七十二章 林浅浅的着急 林高着指着这一片田地道:“到时候二叔伯会替我们打理这里,还有我们村的三户人家也会租种,至于老三嘛,成了亲就住城里,替咱们亲家先学着作生意,以后咱们也有件自己的铺子。至于地里的活就不操心了。” 林延潮心想,咱们一家已荣升封建地主阶级了。 林延寿是鼓足劲了,在梯田边一阵猛跑兜了一圈回来大声道:“有了田,咱以后就可以当少爷了,吃穿不愁了!” 大娘在旁给林延寿擦汗道:“我的小祖宗,可别乱跑,田埂里的石子多,踢伤脚尖。” 大伯道:“别惯着他,延寿明年如果你也学延潮那般中了秀才,家里可以再买田。” 林延寿点点头道:“爹,你放心,我已是知道了,先生与我说,县试里难免都会有沧海遗珠,也不是人人都识得金镶玉的。他说我这一年学问又长进不少,这一次童拭,我一定拿个小三元回来。” 听林延寿这么说,大伯大娘都是一个劲高兴,搂着儿子的脑袋直摇晃道:“小祖宗啊,咱们家就都靠你了。” 林浅浅看了这一幕低声笑着道:“潮哥,你说他们好笑不好笑。” 林延潮道:“大娘这人再精明,但碰上自己儿子也是糊涂的。” “嗯,不说他们,潮哥,你看这田。” 午后的阳光有些大,林浅浅迷着眼睛,掰着白嫩嫩的手指头,在那边数着道:“咱们家原来就有十亩水田,五亩旱田,加上这十五亩梯田,一共就是三十亩。放在这洪山村,咱们家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了。哼,我以后就是少奶奶了!” 少奶奶!林延潮忍不住笑出声来。 林浅浅凑在林延潮身旁薄嗔道:“你笑什么,我与你说正经的,有了这田里的收成。你以后想考举人就考举人,想考进士就考进士,不用再为银子担心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你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苦我不怕,因为我知道会有苦尽甘来一天的。”说完林浅浅背着双手。看着林延潮,甜甜地一笑,笑着眼睛都是弯弯的,好似月牙儿一般。 这时一旁的大娘道:“三十亩算什么,我谢家可是有八十亩田。但在谢家村还算不得大户人家呢,要说我叔伯,他可是举人家,全村两百多亩的地寄在他的名下。” 大娘忍不住显摆起来。 林浅浅听了顿时不舒爽哼了一声,与林延潮低声嘀咕道:“潮哥你也要中举人了,到时候那两百亩地算什么。” 林高着笑着道:“好了,好了,若不是潮囝,我也赚不到这么大的家业。我想好了,以后分家。这三十亩地延潮你拿一半走,至于剩下的老大和老三再一人一半。” 林高着这么定下调子,大娘要支吾几声,但大伯横了他一眼道:“娘子,要不是延潮,咱们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家业,我同意。” 大娘见大伯开口了,也不说话了。 三叔也是道:“我也是没意见。” 林浅浅听了顿时眼睛再次弯了起来,流露出喜色。 林延潮道:“我不能一个人拿这么多啊,这刚买了田。也动用了家里不少积蓄,不少都是爷爷大伯这几年攒下的。” 林高着道:“你只管安心拿着,钱的事,你也别担心。就算将来你去南直隶入贡。还是到京师赶考,这盘缠的钱我都给你备下了,有我与你大伯在。你只管用心读书呢,不必为钱的事担心。” 这时候林浅浅道:“潮哥虽要赴考,但我们也不能一味向家里伸手,而且三叔马上要成亲了。明年又轮到延寿了,家里又要用钱了。” 众人奇道:“什么时候说延寿明年要成亲了?” 林浅浅羞红着脸道:“我是听大娘,大娘说的。” 大娘笑着道:“就当我说过。” 林高着点点头道:“是啊,浅浅说得有道理,老三和寿囝都要娶亲的,若是一起来,钱确实不够用。” 大伯道:“爹,我看先把老三的事办了,延寿就不急了,再过两年也是一样。” “不行,大伯!”林浅浅出言反对。 大伯问道:“为什么?” 林浅浅道:“延寿年纪也不小了。婚事这拖不得的,要越早办了越好,将来给大伯你添丁不是也好。” 大伯笑着道:“添丁,对啊,浅浅你这么着急寿囝做什么?我明白了,难道……” 林浅浅见大伯要说出口,立即岔开话题道:“延寿你说你想娶媳妇吗?” 林延寿果断地道:“不想。” “为何?” “大丈夫功未成名未就,何谈娶妻,待我中了进士,天子自会将公子下嫁给我,那时候我就是驸马爷了!”林延寿侃侃而谈。 听了林延寿这一番话,一家人都是惊呆了。 大伯拍腿道:“我儿,你太有志气。这是霍去病啊!” 大娘垂泪道:“我儿,你终于懂事了。” 林高着也是点点头道:“志气是不错,不过本朝天子好像没有将公主下嫁给进士过吧。” 大娘道:“爹,你不要给寿囝泼冷水,就算公主不下嫁,那名门闺秀总也是可以吧!” 林浅浅在旁听了一跺脚道:“延寿,你这么说,是要当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吗?” “陈世美?” 林浅浅怒道:“戏文上说了,陈世美就是中了进士后,抛弃了家里的妻子,找了公主作老婆的,这是忘恩负义。” 林延寿哼地一声道:“那是陈世美自己笨,我都说了功未成名未就,娶什么妻嘛,娶个妾还差不多。” 娶个妾还差不多! 这话如一盆凉水泼到了众人头上,大伯大娘顿时面如霜打。 三叔上去先指责道:“好啊,寿囝,还没娶妻就想娶妾,你还真当自己是大少爷了。” “我只不过随口一说,如果不娶妾,给我找个通房丫鬟也行。”林延寿没有丝毫觉悟地道。 林延寿话刚说完,大伯当下从脚底下摘下鞋子,拿在手上往林延寿的头上扇,口里狠狠地道:“我给你找个通房丫鬟!” “我给你找个通房丫鬟!”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儿子!” 林延寿在那捂着头大哭道:“娘,救命!” “娘,救命!” 一贯溺爱林延寿的大娘也是不劝了,至于林高着郁闷的在那抽旱烟。(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七十四章 琉球三十六姓 陈行贵当下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告诉了林延潮。↑,. 陈行贵道:“延潮兄,你可知今年八月时,海防督捕馆,率领出海军乘楼船巡海备倭时,于西洋岛北面发现数艘倭船。然后海防馆的水师袭之,一战大胜的事。” 林延潮道:“我听过,那时我还在院试,过了几日,就有府衙满城发出告示来说,水军大捷,击毙倭寇数百,擒获三十余名俘虏,以大量倭刀,物资,缴获舰船一艘,此乃是近年来难得的大胜。南门城门楼上,还挂着几十具首级呢。只是……” “只是什么?”陈行贵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只是此事我略有蹊跷,海防督捕馆操练远不如水寨官兵,平日安内还行,防海备倭却没听说过有什么大能耐,怎么敢与倭寇水军在海上搏杀呢?” 陈行贵拍腿道:“延潮兄果真是明白人,一语中的,海防督捕馆哪里敢打真倭寇,其实那些人不是倭寇,而是琉球船民!哼,这是杀良冒功!” “琉球船民?杀良冒功?”林延潮问道,“琉球船民的船怎么出现在此?” 陈行贵道:“延潮兄,这些琉球船民本来也不是去西洋岛的,只是正好因风失舵漂流至此的。当时海面上有数艘琉球船,虽有一艘被缉捕,但其余数艘逃了出来。船上的琉球船民里,正好有我陈家族人,故而派人找到我们陈家求告,请我们说通府衙放人。” “陈家姻亲?” 林延潮讶异道:“琉球人里还有咱们闽人?” 陈行贵道:“是啊,洪武年天子为了方便琉球贡船往来,从闽中迁舟工三十六姓至琉球,为琉球国造贡船,后来琉球王仰慕我华风,让他们与王室通婚,三十六姓族人多是在琉球王室身居要职啊!” “而这三十六姓中的陈姓,就出自我们陈家。我陈姓一支在琉球王府,官至三司,那些身在琉球的族人,每两年入贡之时都会来我长乐老家祭祖。所以两边从没有断过往来,眼下他们在海面上出事,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理?” 林延潮恍然道:“原来如此,两家还有这等渊源。” 陈行贵点点头,沉痛地道:“所以报信之人将此事告诉我们以后。家里族长老人都是震惊,不说被扣的有我陈姓族人,就是没有也不能坐视不理啊,这可是三十几条的人命啊。所以请你务需信我这一次,那船上的确实是琉球船民,而并非是倭寇。” 林延潮道:“陈兄不要激动,既是如此,我看看我能帮上什么忙吧!” 城南南园。两顶轿子直入园内。 林延潮从轿子上走下,眼前正是一处华美的精舍。精舍四周有数名健装的仆从站在一边。 陈行贵到精舍前敲门,不久门应声而开。 陈振龙拱手笑着道:“林贤弟。终于将你等来了。” 林延潮道:“劳陈兄久候了。” 他但见陈振龙穿着一身月白色襕衫,此人虽是商人,但也是嘉靖年间的秀才,长乐县学的生员,是有资格穿这一身襕衫的。当然对他这样大商人来说,秀才身份不过是个保护伞。 林延潮,陈行贵二人一并入内,但见除了陈振龙外还有一名抽着旱烟的老者。 陈振龙道:“这位是我家里的长辈。” “陈叔!”林延潮当下见礼道。 那老者肤色黝黑,手脚粗糙,一看就知常年海上跑。日头晒的。 对方板着脸,声音中有种金铁摩擦般的嘶哑道:“哪里敢被林公子叫一声叔,听说你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倒是了得。只是我们这难处。不是你平日作作诗,写写八股文,就能对付的。” 这陈叔一开口,陈振龙,陈行贵都不敢吭声,看来此人才是这里真正做主的。 这样海上讨生活的人。性子直来直去。林延潮心想既如此,那就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好了。 林延潮笑着道:“陈叔,你也不用一见面就拿话激我。行贵兄是我同窗,我此来是来帮朋友的,讲得是一个义字。” 陈叔嘿嘿地笑着道:“不大的后生囝,却学我们海上人讲话,我倒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说完将旱烟一横,在嘴边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陈应龙连忙解释道:“林贤弟,我这十三叔,平日不喜欢读书人,你多担待。行贵,你一路上可把这事都与贤弟说了?” 陈行贵这时才开口道:“大兄,已是说了。” 陈应龙点点头道:“那好,我就再不啰嗦了,敢问贤弟有什么眉目吗?” 林延潮当下道:“说此事前,我有个规矩。” “还有规矩,谱还不小?”陈叔冷笑道。 林延潮道:“陈叔,正所谓替人谋事,在乎一个信字,你若是不信我,就算诸葛亮,来给你出妙计也是没用。若是你不信我,我就先告辞。” 陈叔脸皮微微一跳,拿着旱烟抽了几口,然后道:“后生囝,你就先说说看。” 听了这句话,陈振龙,陈行贵都是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我可以替你们谋划,打这官司,但是我不能出头,此事只能站在幕后,事由你们来办。” 陈叔冷声道:“为何?” 林延潮道:“很简单,可知有一句话,身在黉宫,片纸不入公门。我眼下是生员,若与官府打交道,我的名声会受损。” 陈叔哼了一声,对陈应龙道:“你看看这后生囝说得话,你不是说他是陈知府的弟子吗?在他面前有分量能说得上话吗?若是他不出面与陈知府说情,找他来有什么用?” 陈应龙皱眉道:“林贤弟,不能有所转圜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 陈叔将旱烟往桌上一砸,冷笑一声道:“那还说个屁,送客!” 林延潮站起身来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告辞了。” 说完林延潮起身,一旁陈行贵追到林延潮旁挽留道:“延潮兄,你再想一想。” 林延潮停住脚步道:“行贵兄,我们是朋友,所以有句话我如实相告,此事若想有转圜,那么找陈知府根本没用!你们别想在那白费气力。今日多有得罪。” 说完林延潮走出门外,正待踏出门槛,但听得后面有一个声音道:“慢着!”(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上控 一声清喝,以及身后传来一阵挪动的声音。 林延潮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问道:“陈叔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陈叔已是站起身,手里拿着旱烟,眼神凌厉道:“后生仔莫要狂妄,你以为离了你,我们陈家就没办法办事吗?” 林延潮道:“我当然知道你们陈家,财大势大,府衙里恐怕也有不少官吏与你们交好。我看就算没有我,你们也是早就找人,向陈府台请托了。我不过是你们一个选择罢了。” 陈一笑道:“你知道就好,所以你也别在我眼前装蒜。” 陈振龙道:“十三叔,我这一次托行贵,找延潮兄弟来,一来是因为延潮是陈府台亲点的府试案首,是他的得意门生,二来延潮兄弟足智多谋,当初在书院时救下忘斋先生孙儿,那是轰动士林的大案,我也有听说,三来延潮兄弟,是行贵的好朋友,所以我信得过行贵,也信得过延潮兄弟。” 陈叔听陈振龙这么说,抽了几口旱烟没说话。 林延潮拱手道:“多谢,陈兄这么看得起在下。” 陈振龙道:“哪里。不过确实如林兄所言,我们私下找过陈知府,以往他都会卖我陈家几分情面的,但这一次却推作丝毫不知。” 林延潮点点头却没说话。 这时一名男子急匆匆地进来,在陈振龙旁耳语几句。 陈振龙目光一凛道:“竟有此事?” “怎么了?”陈叔问道。 陈振龙气愤道:“刚刚从狱中得到消息,海防督捕馆临时提审犯人,琉球船民已有三人毙死杖下,另外的三十八人也被以毒药致哑,不能讲话。” 听陈振龙这么说,在场的人都是色变。 陈行贵气得浑身发抖道:“这无法开口。就无法申冤狡辩,将人毒哑,就是死无对证,如此狠毒,此真是丧尽天良。” 陈振龙斥责道:“动怒有什么用?海防馆必是已知道风声泄漏,是要把这案子办成铁案啊!若是再拖下去。恐怕这些船民性命都会不保的。” 陈叔看向林延潮问道:“你之前如何猜得,此事找陈知府根本没用?” 林延潮道:“很简单,陈知府两个月前刚刚发布告示,通令全城说几百倭寇,俘虏战船一艘,此战乃是海防督捕馆指挥,海防督捕馆归附府衙治下,也就是说此战陈知府有运筹帷幄之功。” “陈知府在本府任期快满,自是寻求升迁。平倭战功乃是眼下朝廷最看重的,他必然以此向朝廷奏功。凭此战功,他指日会官升一级,而眼下你却要翻案,与陈知府道此战,为你受下面的人蒙蔽。杀的并非倭寇,而是琉球船民。陈知府因此事颜面扫地是小,还有可能因纵容下属滥杀藩属良民被弹劾。因此失去升迁的可能,若是下一任他平迁为知府。他的仕途也就完了。” 听了林延潮这一席话,顿时在场三人都是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若非林兄提醒,我至今还被陈知府蒙在鼓里。”陈振龙拍腿道。 林延潮道:“还有一点,你们或许不知,朝廷已颁布考成法。京官每六年京察一次,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计,今年正逢大计,此乃当今首辅整顿朝廷吏治之举,听说连凤阳巡抚。广东巡按都被朝廷训斥,地方官吏轻罚俸,重则免官。陈知府为了自己官帽,怎可能在这时候给此案翻案。” 陈叔听了沉默不语。 陈振龙道:“林贤弟,果真高明,我身旁也有几个官场上朋友,但都没有如延潮说得那么透彻。之前我们猜陈知府不肯放人,是我们给得钱不够,却丝毫没料到此事关系他的仕途。” 一旁陈行贵喜着道:“十三叔,你说我找延潮来没错吧!” 陈振龙也是道:“十三叔,我们之前白费了那么多气力,看来此事要换个法子了,陈知府这条路咱们是走不通了。” 陈叔听了当下起身,走到林延潮面前,却突然下跪道:“林公子,是老朽方才怠慢了,在此向你赔罪。” 这举动出乎林延潮意料,他连忙道:“陈叔快起来了,这使不得。” 陈叔却跪在地上不起道:“林公子,只要你能救下这一船的琉球船民,我就是给你跪一天,又算得什么!” 林延潮道:“陈叔放心,此事我尽力帮忙就是了。” 有了林延潮这句承诺,陈叔这才起身。 四人都是重新坐下,陈叔道:“林公子,你有什么话,尽管吩咐。你要多少钱,我们有多少钱,你要多少人,我当也能给你多少人,就算是劫了府衙的大牢,我手下也有百把敢死的弟兄。咱跑海上的,为兄弟朋友两肋插刀是常有的事。” 林延潮笑了笑,海商的财大气粗,敢想敢干他也算是见识了。 林延潮当下道:“陈叔,言重了,劫大牢,一来肯定要死伤很多弟兄的,二来这也是违背朝廷法纪了,咱们也不能做。” 那陈叔道:“林公子,那你说要怎么办?咱们听你的。” 林延潮想了想道:“若是陈知府这条路走不通,你们可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 陈振龙道:“那是有,今年正好的贡期,往年贡使都是十月从琉球启程,月底会到闽安海外,到时府台衙门会派接贡船去海上迎候,再入省城。这时我们可以请琉球贡使,以藩国邦属的名义,向朝廷上书,解救这些船民。”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这恐怕有些难,一来琉球贡使就算现在想向朝廷上书,文书最快也要三个月,若是此事拖延,半年都不好说,那时候恐怕在押的三十余名船民早就没命了。” 听林延潮这么道,那三人都是皱眉,陈叔拍腿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何是好?” 陈振龙笑着道:“不是有林兄弟在吗?十三叔担心什么?” 林延潮笑了笑道:“办法倒是有,县有河伯所,府有海防督捕馆,省里有巡海道,都专司水上海上之事,既是府台衙门走不通,我们只有上控,请当今巡海道副使来插手此事。”(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七十七章 翻案 听闻要吃板子,陈行贵心有忐忑,不过还是依着林延潮的吩咐照办。n∈n∈,. 次日,他就带着状纸,打扮成农夫的样子,来到了省城里的东门大街上。 东门大街直通鼓楼,布政司衙门,按察司衙门,府台衙门都在此。故而大街上守备森严,到处是穿着战袄,持着兵戈的官兵来回巡弋。 陈行贵心底打鼓,深吸口气定下神来,但听得前面锣声响起。 兵丁喝道,行人都是纷纷躲避往道路两旁。陈行贵看见两面出行牌,分别写着提刑按察使司副使,巡视福建海道。 陈行贵见了牌子,当下心底有数,知道是巡海道副使的仪驾,当下不顾官兵的推搡,猛地冲入道内。 “作什么!” “大胆狂徒!” “给我拿下!” 顿时道路两旁一片惊呼。 福建巡海道副使,郑宽正安坐在轿子里,耳边是锣声回响。而他此刻正是闭目养神,想着事情。 省城里有抚台,藩台,臬台等大员,自己身为道台在这里却处处低人一头。但自先帝再度开海,巡海道衙门重新掌管市舶司后,郑宽就懒得呆在省城里,看那帮大佬的脸色。 漳州府天高皇帝远,在市舶司贸易上巡海道衙门,可以说是独断专行,连漳州知府也要看他脸色。大权在握,这才是真舒坦,故而上任来他是没少往月港跑。 不过巡海道的衙门,毕竟还是在省城,他每年也要有几个月回府办公。想到这里,他就琢磨着怎么向朝廷上个奏折,将巡海道衙门重新搬到漳州去,不过此事需要有巡抚点头,恐怕就难了。 就在郑宽细细思考时,前方突然一阵骚动,自己的仪仗卫队似遭到了冲撞。轿子突然在半途停下。 打断了思绪,顿时郑宽满脸都是怒意,但随即平复下来,敲了敲轿沿。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一旁的人禀告道:“启禀道台,前面有人冲撞仪驾,已是被拿下!请道台发落!” “此等山野刁民,不通礼仪,拖出去打三十板子!”郑宽道。 “诺。” 郑宽重新在轿内闭目养神。这时外面人大叫道:“小人是本府治下小民,大老爷是巡海道副使,一个属地上,一个管海上,您不该惩办我,要把我送到府衙打板子才行!” 郑宽听了不由一笑,心想这刁民还蛮有趣。 当下他掀开轿帘,走下轿子见一个十几岁的后生被按在道中。郑宽当下道:“天下官管天下众生,你在我这犯了事,本官还打你不得了。左右给我着实打三十板子!” 说完左右两边兵丁,当街将此人裤子拔下,板子齐下。 那乡民被打得直惨叫,四面百姓也是在旁围观起来。 打完板子后,郑宽喝道:“下次再敢冒犯本官仪驾,就要你的狗命,滚吧!” 说完郑宽意欲重新上轿。 “慢着,大老爷,小人有冤情要鸣,这是小人的状纸。请大人过目。” 这乡民从衣服里拿出一张状纸呈上,一旁书吏拿了状纸,放在郑宽的眼前摊开。郑宽有些出乎意料,但还是扫了状纸起首几句。 随即郑宽沉下脸来道:“刁民。此案本府府衙早有定案,你又来提做什么?本官只司团练,市舶贸易之事,这防寇备倭的事早已是移交巡抚衙门处置了。你要上控,找错地方了。” 其实此事在郑宽管与不管之间,但为官都是这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推就推吧。何况眼下郑宽也把心思,都放在市舶司上,也没兴趣管这个。 那乡民道:“大老爷,你方才不是说天下官管天下众生,你怎么只管打板子,不管打官司?” 郑宽听了顿时语塞,此刻街道上百姓聚集,手下书吏,随从又在那听着。 郑宽无奈当下将状纸又重新看了起来。 片刻后郑宽从随从手里拿过状纸,走到那乡民面前道:“本官问你,谁替你写的讼状?” 那乡民道:“是在下一名亲眷,愤慨此事故而写的。那些琉球船民都是我汉家子民后裔,三十几条的人命啊!大人不可不理啊。” 郑宽点点头。 当下郑宽拿着状纸重新看起,心里想道,这讼词写得真好,实在是好文采,道理说得鞭辟入里,这样的人若是去考场,本官一定取他。至于状纸里点出案子的两个疑点,也是明显的破绽,本官若是照此审来,不费功夫就能翻案。 郑宽伸手弹着状纸道:“此案子,本官先替你接着,你说你是船上琉球船民的亲眷,既是如此,有些事本官要问你,跟我回衙吧。” “是,大老爷。” 远处一茶楼里,陈应龙见了这一幕激动地对林延潮道:“延潮,事情成了。你真是神机妙算。” 林延潮喝着茶,淡淡地道:“哪里,只是总算没让行贵白吃了板子,只要巡海道衙门接了此案。那么这案子就算是通了天了,府台衙门想压,也是压不了了。陈兄,我尽力也只能到此为此了,下面能不能翻案,就看郑道台的事了,只要他不昧着良心,翻案是迟早的事。” 说完林延潮端起茶杯道:“陈兄,喝完这杯,我就先告辞了,还要回家读书呢。” 陈振龙哈哈一笑道:“真是耽搁贤弟功夫了,若非贤弟你,我们到现在还是没有眉目,对此我们兄弟二人,还是十三叔都感激不已。若是延潮你不嫌弃,我陈振龙以后想与你兄弟相称。” 林延潮笑着道:“小弟也很高兴,能结识陈兄为兄长。” 说着林延潮与陈振龙一起饮了茶。 当下林延潮告辞,陈振龙相送,一边走一边道:“贤弟,读书人最难的是,能知能行。你文采俱佳,举业可期,又通于世情。将来你若是做官,必能大展宏图,那时候不要忘了拉愚兄一把。”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兄长莫要开我玩笑,以后还是小弟要借重兄长地方多了。” 陈振龙笑着道:“说的是,咱们兄弟二人以后相互提携,你看好不好。” 林延潮当下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七十八章 地瓜啊 省城陷入寒冬。 在小冰河期之下,一贯是冬季不见雪的闽中,也是下起了大雪。 百姓们出门都撑着伞,并加上一件寒衣。 寒冬之下,城里却是暗流涌动,琉球船民这惊天大案,在福建官场上引起了一场震动。 巡海道衙门介入此案后。 郑宽当即去福州府衙门,提审这三十余人‘倭寇’。严查之下,郑宽却发觉这三十余人不仅被严刑逼供过,而且皆不能言语,原来被人下手毒哑。 尽管府衙官吏有意无意的阻拦,但郑宽看着一封封画押下按得血手印,以及三十余人那可怜无助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还有良心,不能熟视无睹,三十余人生死在自己一念之间。 于是郑宽去库房查看,确认所谓‘倭刀’,正如林延潮的讼状上所述,十分可疑,是形似‘琉球刀’。 于是郑宽与海防督捕馆对质,结果海防督捕馆矢口否认,一口咬死说就是在海上俘获的倭寇。 正待这时琉球贡使所乘贡船,从闽安入港,郑宽请琉球贡使来辨认。贡使最后辨认出,这些人全都是琉球船民,就此真相大白。 这三十余人从刀下幸免,逃过一难。而海防督捕馆杀良冒功之事,也流传出去,虽琉球贡使大度表示愿意不追究此事。但是此事已是闹得沸沸扬扬,想遮也遮不住了,为首之人被问罪,而府台陈知府,也受了训斥。 倒是获救的三十余琉球船民,免去大难后,对郑宽是感恩戴德。为感谢郑宽的救命之恩,在琉球建庙塑像奉祀,敬若神明,这已是后话了。 至于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林延潮,却赢得了陈家的友谊。 琉球船民获释之后,陈振龙携着厚礼。来到林延潮家致谢。 看着一盘子银锭,林延潮不由道:“兄长,你不是把银山搬来了吧。” 陈振龙笑着道:“本来是带银票来的,不过咱们信不过那些票号,还是拿现银的实在,贤弟这些银子不值一提,我重的是咱们的交情。” “既是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林延潮当下收下,心道这里少说也有两百两银子。他下面使钱的地方比较多。黄白之物正是他所缺的。 下面两人相聊,聊着聊着,陈振龙与林延潮道:“贤弟,你我是兄弟,有些话,愚兄也不瞒你,愚兄家里,做得是通海的生意。算得是一方海主,这沿海里。有百十条船听我驱策。” 林延潮闻言问道:“那可不少,都跑哪里呢?” “哪里都跑,上至琉球,下到吕宋哪里都有跑,哪里有钱往哪里跑。不过就是不从漳州府那走。” 漳州是大明唯一海关所在,不从那走。就是走私了。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兄长何必把家底都告诉我。” 陈振龙道:“我当你兄弟,既是如此,还是敞开来说话痛快,日后我和我的兄弟要是犯了什么事,还指望你给我照应着呢。” 林延潮道:“我还只是个秀才呢。你就这么信我?” 陈振龙笑着道:“你眼下只是个秀才,但却能将四品道台指使得团团转,要是你成了进士,该如何?” 当下林延潮与陈振龙聊天,说一些海外风情。 陈振龙年未二十岁,即中了秀才,但后来屡试不第,就与家族里人一起出过海,只是还没去过吕宋。这个时代海商都是家族企业,陈振龙虽没去过,但叔辈去过吕宋几趟,与西班牙人和菲律宾土著都打过交道。 林延潮想起,这一年郑一官,也就是国姓爷的老爹还未出生,这一年郑一官的老板,‘中国船长’,甲必丹李旦还是菲律宾一名普通华侨,而西班牙人刚刚占据菲律宾,还没有进行排华。 南中国海上跑得多是咱们华人的船,那里碧波万里! 这一个很遥远的念头,在林延潮脑子里浮现,看着眼前陈振龙,十分年轻,自己是不是可以给他一点方向呢,或许有一日他能与李旦一般在这水域混得风生水起。 不过这事对现在林延潮和陈振龙而言,都还是太远。 但林延潮却想起一件事道:“你们的船既是有跑吕宋,不知有没有看到吕宋的西班牙人,吃一种,嗯,大如拳,皮色朱红,心脆多汁,生熟皆可食的东西?” 陈振龙听了笑着道:“没料到延潮你对这些番人的吃食也感兴趣啊?” 林延潮笑着道:“并非如此,此物听说俗名为‘地瓜’,咱们闽地山多田少,地里又多是红土,红土种庄稼收成不行,但种这种地瓜却有奇效,再贫瘠的地也能种得活。听说番鬼都拿之当宝贝一样看,不许外人携此物出海呢。” 陈振龙听了大是奇怪道:“这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事我要回去问问十三叔,说不定他有在吕宋吃过。” 林延潮道:“是啊,若是有在吕宋见得,想办法将藤苗运回闽地来,咱们可推广种植,若是遇到大旱大饥,此物可活万民啊,这乃造福家乡百姓的功德之事啊,陈兄可以凭此名垂千古啊。” 听了林延潮的话,陈振龙霍然而起,读书人最经不得的就是名留后世的诱惑。 但见他在房内踱步,对林延潮问道:“贤弟,你说得那个地瓜,真有这么神奇?”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千真万确,兄长,你也知我言不虚发的,只要此事能成,数年之后,我们全闽百姓必日日念诵你的恩德。” 陈振龙当下道:“换了他人与我这么说,我绝不会信,但贤弟我却信你,不过是跑一趟吕宋的事,明日我就与十三叔说,去一趟吕宋,替兄弟你将这地瓜寻回来。” 林延潮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我替全省,不,全天下的百姓感谢你。” 全国人民当下也被林延潮代表了一会,陈振龙似觉得林延潮话有点夸张,笑着道:“别说得这么大,不过是跑一趟吕宋的事,算不得什么难事,但是这地瓜若真有贤弟说得十分之一神奇,就算天涯海角我也会去。”(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八十一章 又是一年县试时 林诚义捏须道:“古人二十而及冠,不过眼下的读书人,多是十六岁后就行冠礼,算来,你今年有十四了吧,马上过了年就十五了,嗯,虽未到及冠之岁,但你已是生员,若是出去交游,同辈再直呼汝名,为家里长者不敬,是可以及冠了。≤≤小≤说,” 林延潮道:“弟子正有此意,所以来请老师。” 林诚义脸上不自觉抹过一丝喜色,口中却淡淡地道:“你受业于贞耀兄,为何不请他来为你赐字呢?他眼下可是苏州知府啊。还有陶提学,陈府台对你也栽培之恩,请他们为你赐字,将来于你也是大有好处。” “而我不过是一介穷书生,给你冠字,实难帮到你什么。” 林延潮将林诚义脸上一闪而过的喜色看在眼底,心道,这老师整天傲娇,我也真是醉了。 林延潮当下道:“若非老师,弟子焉有今日,所以想请老师替我冠字,永不忘恩德。” 林诚义轻轻咳了一声道:“你今日一切都是你自己努力而得来的,为师也并未帮到你什么,嗯,不过你既请为师替你冠字嘛。为师前几日却偶有所得。” 林延潮腹诽,什么偶有所得,明明是早就想好了。 林诚义道:“说文解字就有云,潮,乃水朝宗于海,你的表字为宗海如何?” 说到这里,林诚义顿了顿看林延潮的反应。 林延潮沉思道:“宗海,宗海,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林诚义听了这句话,皱眉道:“此言出自何典?” 林延潮讶异,这句后世耳熟能详的话,现在还没人发明?好像是林则徐写的吧。 不过这丝毫难不到林延潮,他道:“上句取之袁宏,他曾道形器不存。方寸海纳,李周翰注,方寸之心,如海之纳百川。” “那下句取自《尚书君陈》。尔无忿疾于顽。无求备于一夫。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 林诚义点点头道:“善,有容,德乃大。眼下天下士子只求立功,立言,却忘了立德为本。若无德,功从何来,言从何来。德若不正,立功立言,只能是遗祸万年,妖言惑众。” “你能举一反三,悟到这一点,为师很欣慰。” 林延潮微微惭愧。他能说后面都是林诚义脑补的吗。不过‘宗海’这表字自己却很喜欢,一来别人好记,二来言简意不赅,三来自己上一世和这一世都是临海而居,算是半个海边人。 起好表字后,再简易行了冠礼,从此林延潮就算真正及冠了。 开春之后,大明朝迎来了万历四年,而这一年林延潮正十五岁。 一年之计在于春,对于全国各地的举人而言。来年春天的这时候,就是春闱之时。 但对于有志于踏上举业的读书人而言,春天意味着又是一年童拭。 二月侯官县县试的榜文已是张贴,县衙礼房的书吏去各个社学。书院知会,让有志于今年县试的读书人们,准备来考。 元宵节之后,这日早上。 侯忠书,张豪远二人是提着大包小包,来到了林延潮家。 林延潮下楼。见了两位小伙伴笑着道:“今年你们倒是早来了。” 侯忠书嘿嘿地笑着道:“还不是想念延潮你了。” “诶,还叫延潮。在信里,我不是与你们说了,我已是冠字。” 侯忠书不以为意道:“这,这都叫习惯了,改不了口了。” 张豪远摇了摇头道:“宗海兄,我们此来一是借住,二是想让你为给我们县试作廪保。” 林延潮想起去年这时候自己还在准备县试,而今年自己已是可以给考生当保人了。 当下林延潮道:“好,没问题,对于张归贺和张嵩明呢?” 侯忠书道:“张归贺此人小心眼,他说宁可找别人,也不找延潮你。他自己如此也就罢了,还拉着其他社学弟子,一并找了你们村社学孙塾师为廪保,哼,一个人给了一两银子作谢礼呢。” 林延潮不由道:“张归贺这是不想欠我人情啊,算了随他吧,对了,县试在即,你们这一次可有把握?” 说到这里,侯忠书与张豪远都是嘿嘿一笑,一并从书袋里拿出卷子来道:“这是我们这几个月写的时文卷子,宗海,你看看这一次我们中式的机会有多大,你给我们指点指点。” 林延潮没好气地道:“你们看来有备而来啊,不过话说回来,下个月,我也要岁试了,也没有多少空闲的功夫。”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一并点头道:“知道,知道,宗海你只要得闲了,抽空看看就好了。”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当下拿过二人的卷子看了起来。 林延潮看完后,先对张豪远道:“不错啊,你文章的长进是显而易见的。” 张豪远听了激动地道:“宗海,真的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去年你就在副榜之上,离前五十名不过毫厘之差,今年县试听说扩录为一百人,那么你中式时机已是到了。不过不能大意啊,这文章还不能说是十拿九稳。” 张豪远点点头道:“知道,我这一月一定苦读。” “那我呢?”侯忠书着急地问道。 林延潮顿时沉默了,侯忠书又追问道:“宗海,你怎么不说?” 林延潮双手抱胸看着卷子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侯忠书的心顿时沉下去了,林延潮叹了口气道:“你文章也比去年有进益,但仍是不够,这几篇文章……”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了侯忠书的神情,就立即闭口不说了。 侯忠书落寂地道:“宗海,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有时候我也想过用功,我也想要发奋读书,但我怎么读也赶不上你们,不说比延潮你,就是很多社学的同窗,也是比不上。” “我也知我不是读书的料,但有时候,蛮羡慕你们的,为何生来就能读书。延潮去年一下子就中了秀才,而我就只希望今年县试能过,至少能离你站得近一点。” 听了侯忠书的话,张豪远也是默然。 而林延潮也是想不出安慰的话,他这一刻,也终于明白,张归贺不愿来找自己作廪保的原因。(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八十二章 指点 看着侯忠书一脸黯然的样子。 林延潮心想这时候不能用抚,于是他假意生气道:“忠书,你若是这样说,倒是会令我担心失去你这朋友。” 侯忠书连忙道:“延潮,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延潮继续气恼地道:“我与你和豪远,乃是总角之交,你这样说,如何不令我生气。” 张豪远也是道:“书上怎么说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忠书,你这么说我也要生气了。” 侯忠书不由道:‘豪远,比起来你来,我倒不觉差多少。‘ 张豪远没好气道:‘好,算我白做好人。‘ 林延潮这时道:“这样吧,这几日我仍还是在读书,你们继续在前院住下,每日我都会拿半个时辰来,与你们讨论文章。不过忠书若是要文章大进,下个月在县试榜上题名,现在就必须要下苦功夫,一刻都松懈不得。” 侯忠书道:“我?我可以?” 林延潮道:“不试试,哪里有的机会。” 张豪远道:“忠书,宗海说得是,若想别人瞧得起你,你先得瞧得起自己啊。” 侯忠书道:“豪远,可是我从来都很瞧得起自己啊!” 当下二人在林延潮住下,就住前院展明的对面屋,收拾停当后住下,都是满意,这里环境好,住得舒坦,而且僻静,比住在客栈可是强了不知多少。 二人待见了林浅浅,不用林浅浅说什么,都是很识趣地送上这个月的饭钱。 林浅浅收下后,喜笑颜开地道:‘好了,算你们的啦,今晚这顿好的。就不收你们钱了。‘ 然后林浅浅给两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正巧这天晚上林延寿也从私塾回来了。 他去私塾读了小半年的书,这好容易才回趟家里。 大伯得了消息,也是从衙门里赶回来,顺路买了几样城里最好的点心带回来。 当下一家除了林高著,三叔不在。聚在一起吃了顿饭。 席间,大伯问张豪远,候忠书道:‘你们二人也是要赴今年县试的?‘ 当下张豪远道:‘回林官人的话,我们二人都是,眼下暂借居在此,打搅之处,还请见谅。‘ 大伯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当下笑着道:‘无妨,无妨。你们是延潮的好朋友,多来住住也是好的,正好我儿子,今年也要参加县试,你们三人正可以切磋一下学问,各自取长补短嘛。你们也别叫我林官人,都是一桌子吃饭的,你们学潮囝叫我大伯好了。‘ 林延潮点点头。看来大伯在衙门修炼得越来越会说话了。 候忠书,张豪远二人得了这般热情接待。自是高兴。 张豪远客气地道:‘多谢大伯收容,能与林公子一并共学再好不过了。‘ 林延寿夹了一块酒糟鸭肉,撇撇嘴却没说话,但一脸不乐意的样子。 大娘给林延寿剥了头大红鲟然后道:‘这样吧,你好容易回家一趟,延潮也是县里廪膳生。今年既请他给作廪保,不如也让他来教你,不比你的先生差。潮囝是不是最近功课忙啊,大娘熬了参汤,今晚你和延寿喝了补补身子啊!‘ 林延潮还没说话。 这边林延寿就道:‘娘你知道什么。我的先生是二十年前就中了秀才的老廪生,延潮不过是刚进学,比他差得远了,我有着这么高明的先生不去学,来找他教干什么。‘ 林延潮不由替林延寿惋惜,你这可是白费了你娘的一番心思啊。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延寿的先生确实比我强,那先生听闻曾教过一个进士,两三个举人,秀才更不知道多少了,实在了得。‘ 林延寿现在的先生,是他托林垠找的。林延寿能佩服他的才学,说明在他手上确实学到东西了。这样就可以了。 大娘听了顿时欢喜道:‘这样啊。不过说来说去,还是觉得自家人来得可靠。‘ 候忠书低声道:‘这先生,当了二十年秀才,还没中举人,看来学问也不怎么样。‘ ‘那也比你强。‘林延寿讽刺道。 候忠书撇撇嘴道:‘这小子耳朵还真尖。‘ 大伯开口道:‘我听衙门里的人说,今年县试本就比去年容易,一来多录了五十人,二来去年最拔尖的给取走了。若是今年不中,就要再等一年,后年才能考,故而你们好好用功,最好今年都一并取了,到时候大伯请你们喝酒。‘ 三人听了都是欢呼。 大伯这时又道:‘延潮啊,你也要岁试了,这也不能小看啊,听人说最少也要考个三等,实在不行四等也好,若是考了五等你就要被降为增补生员了,是不是啊?‘ 林延潮道:‘大伯,是如此。‘ 大伯道:‘那你可要用功啊,不可大意,丢了廪膳生就不好了。‘ 林延潮笑着道:‘这还请大伯放心,就是为了每月那六斗廪米,我也会好好考的。‘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一家人都是笑了起来。就这般一顿饭,众人说说聊聊的就过去了。 次日林延潮,给张豪远,候忠书都安排了一套功课。 上一世,他虽没有给人补过课,但是他找过别人补过课啊,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所以每日林延潮都给张豪远,候忠书二人布置下五道时文题,让他们写。 限他们酉时交卷,然后林延潮回小楼作自己的功课,待至酉时,他们卷子交来,林延潮就审看过一遍,待晚饭之后,再与二人讲卷。 这讲卷差不过半个时辰,林延潮将两人文章分析比对。以他现在的水平,自是一眼就看出两人文章里,那些不足的地方,然后给他们自己的意见。 当初林烃,林垠,林燎是如何严格地教自己的,自己今日就如何依着方法教他们。 当然二人是自己朋友,自己不能如严师一般呵斥,但是要求的苛刻上却一样。 当然初始时,林延潮不过将指点二人,作为朋友应尽的义务,但是到了后来自己为他们改文的时候,也能学着想,若是这一篇文章,换作是考官该如何给评卷,何处好何处劣。 改着改着,林延潮自己写文时也学着如考官一般来写,而不是先前以考生的角度来看。 对自己实也是帮助很大。(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八十三章 入贡资格 春雨如絮如丝。》, 登瀛坊巷外的青石道道,洗涤得洁净无尘。 林府的小宅里,绿竹筛洗的更添几分翠色,小楼下花瓣挂着雨珠,娇艳欲滴。 春雨绵绵,正是读书习文之时。 林延潮写完一篇时文,通篇读下来,凝思起来,他最近一个月来,文章却是不见长进。 用功一直都很到位,那文章不见长进就是陷入瓶颈,此就并非勤学苦读能够解决了。 不过几个月来的养气静虑,倒令林延潮不如何着急就是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搁下笔来,这时珠帘响动,林浅浅端了一碗粳米粥给林延潮道:“新熬的,赶紧喝下。” 林延潮笑着点点头接过,尝了一口味道甚佳,粥熬得恰到好处,里面还有几颗大红枣,林浅浅见林延潮舒展的眉头,甜甜一笑。 林延潮问道:“忠书,豪远他们有吗?” 林浅浅嘟嘴道:“谁管他们拉!” 林延潮听了眉头皱起,将碗放了下来,林浅浅垂下头道:“好啦,好啦,我也给他们端一碗。” 林延潮这才点点头道:“一会我要去县学一趟,今日岁试报名。” “雨等会怕会大,你须带着伞。” “嗯。” 林延潮喝完粥,当下穿上襕衫夹把伞,从后院到了前院,先去侯忠书,张豪远的屋里。 二人都是在埋头写文章,林延潮将两人写好的文章,拿起来先看。 不久林延潮脸上露出笑容,不自觉的点了点头,这时林浅浅端着两碗热乎乎的粳米粥来。 张豪远,侯忠书二人都是向林浅浅称谢。但随即又苦着脸道酉时时怕写不完了。 林浅浅哼了一声道:“那还不快吃完了再写,等你们写完粥早都凉了。” 二人听了不敢怠慢,当下端起粥来喝。 林延潮乘着他们喝粥道:“豪远你的文章已经很好了,不过趁兴而写是不错,但要记得收放有度,不可一味由着性子来。待你能写在兴头上收住,就是好文章了。” 张豪远点点头道:“知道了。” 然后林延潮又对侯忠书道:“你的文章大有长进……” “宗海,真的吗?” “先听我把话说完。你的问题在于细节。” 说完林延潮拿过笔来,给侯忠书一行一行地改文章。改完之后林延潮对侯忠书道:“改完之后,你对比一下。先学走,再学跑。” 给二人讲完文章,林延潮就撑着伞出门去了。 来到县学进了明伦堂,明伦堂里聚集了很多人,也是意料之中。报名之日,县学所有弟子都要聚集在此。 对很多生员而言,科试无所谓,参加不参加都行,但岁试是一定要来的。 托常年旷课的功劳,林延潮除了陈应龙其他生员大多不认识。 陈应龙与一名生员结伴而来,他见了林延潮一脸惊喜地道:‘延潮你终于来了。‘ 林延潮笑了笑,与陈应龙相伴的生员就问道:“这位兄台怎么称?” 林延潮主动作礼道:“在下姓林名延潮。草字宗海。” 那人一听就笑着道:“原来你就是新入县学的廪膳生啊,如此年轻。在下徐子易,是增广生,在县学读了五年书了,秋闱都去了一趟,还不是廪膳生。‘ 林延潮笑着道:‘我也是侥幸而已啊。‘ 徐子易长叹一声道:‘唉,总之一句廪膳生好。若是我当年多用功,也不似今日这么穷,要养家糊口呢。” 这徐子易一看就是很能聊的那种,林延潮笑着道:“徐兄,不是也免役免粮吗?怎么会过得穷啊?” 徐子易低声道:“你是有所不知啊?这一次县试有人找你作保。收了不少钱吧!” 林延潮道:“是有不少人,但都是同乡,没收一钱。” “可惜,可惜,你真是迂腐啊,”徐子易一脸惋惜道,“我若是廪膳生,一次童试,最少这个数,二十两。你看那孙秀才没有,对,就是那老者,看他红光满面就知道了,他在洪山村社学任塾师,一年入账三十几两。这人黑心啊,连自己的弟子也收钱,不给钱他不给廪保也就算了,还不让社学里的弟子去参加县试。你看他七年前才入了廪膳生,今年听说就在省城的坊巷里,费了上百两置办了一套大宅子。” 林延潮转过头看向那孙秀才,但见他穿着襕衫,头戴**帽,正与几位老生员聊天,看去一副师道尊严的样子,对了,林延寿之前社学的老师,也是此人呢。 候官县学廪膳生定额二十人,算来林延潮与孙秀才还是同一阶层呢。 徐子易道:“你看他也看过来了。” 那孙秀才与几名老秀才,当下笑着走来。 当下徐子易,陈应龙向孙秀才行了一礼,其意甚恭。 林延潮也是行礼。 孙秀才回礼后笑着问道:‘这位怎么看得这么面生?‘ 徐子易道:‘好叫孙前辈得知,这位是本县去年院试,新补的廪膳生。‘ 孙秀才一愣,但见林延潮如此年轻还是廪膳生,当下心底不由几分发酸。他是四十几岁方挨到了廪膳生的地位。 而这少年不过十五岁即达到了。 一旁几个老廪生也是酸溜溜地道:‘林朋友,真年少有为啊。‘ 至于孙秀才则是走林延潮身旁,十分热乎地道:‘原来是林朋友,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我乃是洪山村的塾师,说来咱们还是半个老乡呢。‘ 林延潮淡淡地笑道:‘孙前辈言重了,我岂敢高攀。‘ 见林延潮不冷不热的样子,孙秀才讨了没趣,但他没有发作,两人虽都是廪膳生,林延潮这样十四岁就中秀才的少年,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自己最好不要惹。 孙秀才最后与众人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徐子易一旁道:“兄弟,这孙秀才主动和你攀交情啊!何必不理会,结识了他大有好处,说不准钱财也是唾手可来啊。‘ 林延潮问道:‘为何这么说?‘ 徐子易道:‘你不知道?还不是为了入贡的名额。‘ ‘孙秀才难不成可决定谁来入贡?‘ ‘孙秀才一人是不行,但他们几个年长的廪膳生却可以。‘(未完待续……) ps:睡了一觉,发觉多了这么多,吓呆了。啥都不说了,送上。 第三卷 第一百八十四章 我中了 县学里三年一贡,按照二十名廪膳生入学的资历,选出入贡的人选。 县学里去年有个老廪生病逝了,一人在家丁忧,算上**个执意考举人,无心入贡的。剩下就是孙秀才这些岁数大了老廪膳生,以及林延潮新入的廪生,论资格老廪生可以入贡,但他们却不去,而是将自己的名额,售卖给其他想要入监的廪膳生。 换句话说,你想去,行,拿钱给我们,不给钱,给我再等三年。 林延潮,陈应龙都是不由摇头,黑,真黑。 随后林延潮就在江教谕那报了名,参加岁试。林延潮拿了岁试报名文书后,即是返回家中。 返回家里时,雨反而大了,风雨交加下,林延潮不得不去县衙旁的茶馆下避雨了一阵。 茶馆里的茶博士端了杯茶上来道:“相公好生眼熟,进来避雨吧!” “好。”林延潮答允了。 林延潮进了这茶馆,原来正是自己第一次来县衙打官司时去过的茶馆。 盘桓了一阵,待雨小了之后,林延潮这才回家,继续每日读书,教书不变。 不久到了二月县试之日,四更天时。 林延寿,侯忠书,张豪远等人都是起床,各个顶着熊猫眼在那,显然昨晚一夜都是没睡好。 林延潮也是打着呵欠起床,他作为廪保也要陪三人去考场。 不久大娘给他们端上一大盘吃食。 林延寿一下就问道:“娘,娘,溏心蛋呢?” 大娘笑着道:“都给你准备好了。” 说着大娘给林延寿剥蛋壳,林延寿迫不及待地剥开,看了哈哈仰天大笑道:“果然是溏心的,溏心的。哈哈,我这一次我中定了,中定了。” 说完林延寿剥开鸡蛋,两三口就吞下。 大娘继续给他剥着鸡蛋道:“你吃得慢一点。” “好!”林延寿嘴里嚼着蛋,含糊不清地道,“哦。快,娘救命!” “我的心肝儿啊,你怎么了?” “我……我噎……着了!” “诶,叫你吃慢点。” 不久众人就坐着马车去了县衙,天空星光点点,地上车水马龙,又是一年县试赴考时。 张豪远,侯忠书二人都是心里忐忑,林延潮对二人道:“你们这一个月苦读。用功不可谓不苦,今日只要正常去考就行了,把平日写文章的八成本事拿出来就行了。” 二人都是点点头,然后林延潮先一步入了考场,待认保之后,林延潮即回了家。 县试依旧是五场,五场考完后,放榜那一日。林延潮在家里读书,爷爷。大伯大娘都是在家里,坐立不宁。 “中了,中了,我中了!” 门一下推开,一家人一起迎到门外去。 林高著声音传来道:“恭喜你啊,延潮在楼上呢。” 楼下传来脚步声。林延潮但见张豪远。他一脸喜色地道:“延潮,我中了。” 林延潮笑着道:“第几名呢?” 张豪远道:“县试第八!” 林延潮笑道:“第八,县前十啊!那可了不得。” 张豪远神情亢奋地道:“是啊,没料到,我能考这么好。” “对了。忠书呢?” 张豪远当下笑着道:“宗海,你猜猜看?” 林延潮笑着道:“不用猜了,看你的喜色,忠书也是中了。” “是啊,宗海你料得真准,从放榜后回来,他是一路走一路哭,待到了巷口了,他道我这哭哭啼啼的样子,若是进去了,断然是被你的家人看轻了,我就先进来报喜了。” 林延潮不由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他倒是矫情的人,也好,我出门看看,对了,我堂兄如何了?” 张豪远还未说话,陡然听见门外喊道。 “爹,娘,中了,中了,我中了!” 林延潮从楼上看去,但见堂上大伯大娘听了都是霍然从椅子上跳起来,但听见门重重砰了一声,林延寿猛冲了进来,而大伯大娘都是跑到前院去。 林延寿一头扎进大伯的臂弯里,嗷嗷地哭着道:“爹,我中了,我中了!” 大伯泪流满面道:“儿啊,儿啊,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出息的。” 大娘也是哭道:“快,快,让娘看看你。” 张豪远不由摇了摇头道:“你堂兄竟也能中,真是稀奇了。对了忠书过了县试,延潮你不意外吗?” 林延潮笑着道:“我还好吧。” “其实今日最意外不是我,而是张归贺!这一次张归贺,张嵩明他们又落了榜,张归贺说来也很可惜的,一直是副榜前几名的,但是连考了五场,都没有挨到正榜上。后来他们听说侯忠书中式了,都不敢相信,特别是张归贺,在社学里,侯忠书每一次都考得不如他,这一次他没中,侯忠书却中了,他如何能心甘,还在县衙前大呼不公,你是没有见到这一幕,最后他被衙役乱棒打走呢。”张豪远一口气说道。 “宗海,你说他输得冤枉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张归贺输的一点都不冤枉,他不会揣摩人心,其实我这一个月给你们改卷,是揣测县尊老爷的喜好,给你们改的。” “什么?” 林延潮道:“是的,县尊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了,上一次县试时,我将他所喜何等程文都揣摩得清清楚楚的,所以平日给你们改文时,依着周知县的喜好来改的。说来这并非是个好办法,以文媚人也是可耻的,但若想短期里提高你们在县试时的名次,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张豪远听了又惊又喜道:“宗海,你真是瞒得我好苦,你竟能揣摩到县尊的心思喜好,这实在太难了。我现在知道我为何能取第八了,因为我的文正好合他的意。什么以文媚人,去他个鬼,只要能中,就是我的亲爹!” 这时候下面突爆发得意的笑声,林延寿得意洋洋地那道:“爹娘,我说了之前县试,是因为考前,我没有吃到溏心蛋,这一次我一口气吃了十几个,故而必中。考试时候我是一气呵成,文不加点啊!” 听着林延寿得意的笑声,张豪远顿时什么高兴之情都没有,他对林延潮问道:“我们二人还情有可原,但是你堂兄他是怎么过的?” 林延潮笑着道:“这你别问我,因为我真不知道!”(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丢人丢得不够 林延潮与张豪远,在那听着林延寿吹牛,都不由都有几分好笑。¥f。¥f 张归贺的用功和学问都不差,但偏偏就落榜了,而侯忠书,林延寿却中式,人生的境遇实是难说的很。 这时候但听门外侯忠书道:“宗海,豪远!我中了,我中了!” 二人相视一笑道:“走看看他去。” 二人下了楼,但见侯忠书与林延寿争锋相对,林延寿道:“你竟也能中?呵呵!” 侯忠书反唇相讥道:“那你不也中了,呵呵?” “我哪里不能中了,呵呵?” “就算我哪里不能中,也比你能中。” “我会不比你能中?你才最不能中那一个。” “哼,我绝对比你能中。” “好,既我说不能中,我现在就中给你看了。” 二人一见面就和说绕口令一般在那互掐。 大伯举起手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人都别吵!‘ 众人松了口气,林延潮对林延寿道:‘堂兄,恭喜你了。‘ 林延寿点点头,倨傲地笑了笑。 林延潮又对侯忠书道:“忠书,也贺喜你,我说过你若认真用功,绝不比其他人差。‘ 候忠书听了林延潮的话,当下又举起袖子拭泪。 大伯笑着道:‘好,好,好,你们三人都中了,这一次要好好庆贺一番!” 大娘道:“算了,家里简单作几个菜就好了,别浪费钱。” 当下大伯则是道:“这怎么行,叫你们三叔,赶紧去厨役市找厨子,告诉街坊邻居,我儿子县试过了,要摆十桌流水席庆祝,让他们都来热闹热闹!” “十桌!”一家人都震惊了。 林延潮也是吐槽。他去年中了秀才,大伯才摆了八桌,眼下林延寿你给摆了十桌!果然亲儿子就是不一样! 顿时林延寿县试中式的消息,如风一样传遍了登瀛坊巷。大伯是个好面子的人,少不得要告诉那些同僚们,当然少不了很多贺客上门。 街坊邻居看了这架势,不由议论道,怎么林家又出了个秀才? 不是。是他们家林官人的儿子县试过了。 县试过了就摆十桌,那中了秀才,不是要摆一百桌。 你管他,有的吃,还不去。 登瀛坊巷这边,顿时众街坊邻居都来了。 大伯端着酒杯道:“诸位乡亲,诸位乡亲!今日犬子县试中式第三十五名,故而特摆下酒宴,与大家同乐!” 众人都是端起酒杯道:“林官人,客气了。言重了。” 大伯还要说话,忽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 众人都是道:“报录人来了,报录人来了!” 大伯顿时领着一家人,兴高采烈地走过去。 但报录人笑呵呵地道:“可是县取第三十五名,家住登瀛坊巷东的林延寿,林公子吗?” “是,是。”大伯顿时红光满面。 这时一个街坊道:“错了,这里明明是登瀛坊巷西啊。” 大伯一愣道:“或许是你看错吧,这里确实是登瀛坊巷西啊!” 报录人当下拿了单子一看道:“确实是登瀛坊巷东啊。” 林延寿顿时不快道;“你们这些人办事好不认真,若是今日我高中。必是斥汝等一顿。我爹可是衙门里的当差的,先把单子给我。” 那报录人嘀咕道:“这不是弄错了吧!还是谨慎一些。” 大伯皱起眉头来,这时一人道:“对了,我听说登瀛坊巷东。也有一位姓林的公子,今年也是考县试,似乎与小官人同名啊!” 报录人听了奇怪道:“原来如此,这位官人,不如先让我去巷东看一看。” “看什么看,我中了地三十五名。此乃是千真万确的事,快把单子拿来!”林延寿要动手去抢,大伯连忙拦住道:“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拿了也没用。” 当下大伯道:“那也好,你需把事办清楚了。” “也好,那小人先去那看看。”说着报录人一行继续吹着唢呐走了。 林延寿顿时焦急道:“爹,你怎么把他们放走了,这是我的功名啊!” “坐下,你还嫌今日我们丢人丢的还不够吗?”大伯喝了杯酒,然后捂住了脸, 林家那件事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林家一家人都是闭门不出,就算出门街坊邻居见了也装不认识。 连林延潮也是不好意思出门,只能在家读书。 这天登瀛坊巷林家来了客人。 咚咚! 敲门声起。 ‘你找谁啊?‘候忠书看着门口站着两个翩翩公子问道。 ‘怎么林家来了新下人吗?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啊!‘ 听了这话候忠书一下子跳了起来道:‘我是宗海的朋友,眼下寄学在此,你怎敢说我是下人?‘ ‘寄学?‘门外二人对视了一眼。 ‘行贵兄,碧友兄,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快,里面请!‘林延潮推门走到前院笑着。 来人正是陈行贵和黄碧友,陈行贵笑着道:‘宗海兄,我们此来是有事相烦啊!‘ 林延潮走到门前道:“你与我客气什么。” 黄碧友也是进门笑着道:‘是啊,所以就找上门来了,我们府试在即,少一个廪保人,就想到你了,嘿嘿,你该不会收我们钱吧!‘ 林延潮笑了笑道:‘什么话,别人的我不收,就收你一人的。” 说着众人都是朗声笑起。 林延潮笑着道:“屋子里请,咱们喝茶去,好与你们介绍一下,这两位都是我社学里的好友,从小一起长大,而这两位也是我书院里的好朋友,正好你们这一次都要赴府试!‘ 当下黄碧友,陈行贵与候忠书,张豪远通了姓名。 候,张二人见陈,黄二人风度不凡,陈行贵更有几分公子的模样,不由有几分自惭形秽。 黄,陈二人却心底嘀咕,这二人年纪不大,居然也能与他们一起考府试,看来林延潮的社学还是藏龙卧虎啊。 五人在堂里坐定边喝茶边聊天,黄,陈二人待听说,候,张二人在林延潮指点下,一举通过了今年的县试,不由讶异,同时也是心底打起了主意。 黄碧友咳嗽一声道:‘宗海,你这院子还宽敞呢,不知能否再搭一张床呢?‘(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八十九章 名列一等 孙秀才上了岁数了,又兼之常年教书,有这个时代读书人四肢不勤的优良传统。…, 孙秀才赶到林延潮身旁,上下不接下气地道:“林朋友,留……步,留步!” 林延潮没什么体恤的意思,而问道:“孙前辈匆匆而来,有什么见教吗?” 孙秀才好容易喘匀了气道:“林朋友可否到一旁僻静的茶馆一叙?” 林延潮皱眉道:“不必了吧。” 孙秀才道:“林朋友,有些话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下说。” 林延潮道:“圣人曾赞澹台灭明,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我与孙秀才你没有私交,无私事可言,若是公事,又何必去偃室谈。” 孙秀才脸色一变,他也知林延潮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提防自己的意思很显然了。孙秀才左右看了一眼,所幸大部分考生还未交卷,附近人不多。 于是孙秀才连忙道:“林朋友,徐子易今日之事,都是他一人自作主张,我实在不知啊。” 林延潮道:“孙前辈的话,我不明白,徐子易不过是失手罢了,什么自作主张从何提起,若是无事,孙前辈,在下要先行一步。” 孙秀才满头是汗连忙道:“延潮兄,你不收一文钱,给其他考生作廪保,确实令孙某少赚了一些钱,但我尚且犯不着为了几两银子的事,说动徐子易来害你啊。这实是划不来,谁都知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我何必来得罪你呢?” “林朋友仔细想想,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其他什么人?此事别有蹊跷啊!” “蹊跷?”林延潮听了孙秀才这么说,确有几分道理。但没有表态而是道:“孙前辈,你说完了?没事我先走一步了。” 说完林延潮拂袖而去。 林延潮回到家后,与几个朋友说了这件事,四位朋友里陈行贵,张豪远颇有任事之能,黄碧友可以出出歪点子。侯忠书胜在能起哄。 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几人听了林延潮的遭遇后,都是动怒。 侯忠书撩起袖子道:“宗海,这徐子易竟然害你,咱们四人将这臭小子抓起来,用麻袋捆了,丢进闽水喂鱼去。” 黄碧友将侯忠书拉下道:“你动气什么?找徐子易算账有什么用?我们要查出谁在他背后指示的,你用点脑子,好不好?” 陈行贵道:“县学里这几个廪膳生,与宗海是有不睦。若孙秀才出面来弄污宗海的卷子倒有可能,但请徐子易作这事,他们舍不得这本钱。” 侯忠书替林延潮鸣不平道:“宗海,平日在一向低调,从不得罪人。怎么会有人害他?” 黄碧友冷笑道:“真天真,那也说不定,宗海去年考了院试第二,多少人红了眼。读书人最是好妒,无怨无仇也能害人。” 听黄碧友分析。张豪远摇了摇头道:“这我不信,但若是无怨无仇,单单凭着一个妒字就敢害人,那么历次会试的状元,榜眼,早就被人害多少次了。” 张豪远向林延潮问道:“宗海。你心底可有怀疑之人吗?” 林延潮道:“确有几人。” 张豪远沉吟了一番道:“其实那孙秀才是故意混淆视线,说不准就是他干的。” 不过众人商议后却都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陈行贵道:“宗海此事交给我办,只需派出数人盯梢徐子易的动静就好了,不用几日就能顺藤摸瓜。” 林延潮点头答允。 两日后岁试成绩公示。众生员皆是去府学学宫里报道。 堂下府学县学三百余名弟子立在那,而堂上陶提学亲自训话。 陶提学沉着脸,在那道:“本官身为提学,身负提督学校,整饬学风之责,本官三令五申,汝等考取生员之后,不可只知食廪免役,而马放南山,不求学业进步。汝等听进去没有?” “这一次岁考,令本官失望至极。本官决定从严整治官学学风。凡岁考,考一等者,附生补增生,增生补廪生;二等无升降,廪生停米;三等者无升降,前十可得参加乡试的解额,四等发文申斥,张贴于府县学宫,以为告诫,五等者蓝衫改着青衫,廪生降增生,增生降附生,六等者!” 说到这里陶提学重重地道:“六等者,不论廪生,增生,附生,一律改充县学斋夫三年,并革去秀才功名。” 听了陶提学这么说,众生员都是色变,陶提学治学严谨,果真是名不虚传。 眼下众人都是心底忐忑,原先自以为能靠一二等,只求考个三等即行,而那些考得不如意的,则是满头大汗,五等也就罢了,若是六等,就真的是一撸到底,永不翻身了,寒窗苦读十年都化为虚有。 而另一旁林延潮却是心想,自己若是卷面被墨汁所染,导致文章里的字句,考官无法看清,那么直接就会以末等论处。 以陶提学的性子,肯定是从严惩治。 末等会被革去秀才功名,那陷害自己之人,肯定最是高兴了,若是降一等,从廪生降为增生,甚至直接失去参加乡试的资格,也足以让此人幸灾乐祸了。 这人究竟是谁? 孙秀才?余子游?林泉?这三人都有可疑。 当下陶提学先公示三名考了六等的生员,这三名生员顿时哭爹叫娘,请求陶提学宽宥。 但陶提学二话不说,只是让学宫里的门斗将这三人拉出。 下面陶提学又宣布了考了五等的生员,这一共有十余人,这些人当场被剥去代表秀才功名的襕衫。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十数人可谓是颜面扫地。其余生员则都是出了一身冷汗,看来这一番杀鸡儆猴,着实收到了效果。 不过其余生员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没念到名字的,都是考了四等以上。 下面陶提学又用红榜,张贴这一次考取了一二等的生员。 考取一等的足有三十六人,二等则有六十余人。 而林延潮走到榜前一看,自己名字正名列榜上。 参加乡试的解额到手了! 下面林延潮不需参加什么考试,直接等着八月的秋闱即可。(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尾生之行 听闻是余子游下的手害人,顿时林延潮的四名小伙伴都是不淡定了。 侯忠书大骂道:“好啊,此人竟然指示人陷害宗海,真是狗娘养,我等一定不要放过他。对了,他为何会害宗海来得?” 听了侯忠书这么说,黄碧友没好气地道:“真是的,你连余子游他是谁都不了解,你还骂他做什么?” 林延潮在旁道:“碧友说得不错,骂他的人都不了解他,但了解他的人一定会想打他。” 众人都是大笑。 陈行贵道:“宗海,你想怎么整他?说来听听。” 林延潮问道:“我差点将此人忘之脑后了,但没料到他还记得书院里的仇。对了他近来如何?” 陈行贵道:“碧友,正好知道。” 黄碧友点点头道:“我正好与陈世璧颇有交情,他与余子游交好,故而他的近况,我颇知一二。余子游去年府试落榜之后,没有回古田老家,而是直接在省城读书,记得宗海你中了秀才那日,他与相熟之人面前道,一个文贼也能进学中得秀才,我等寒窗苦读十年之人,书都是白读了。不过此人在同窗中,早已是名声扫地,大家都没有相信就是了。” 张豪远不屑地道:“此人心胸也就如此了。” “除此之外呢?”林延潮问道。 “对了,就是听林世璧说,余子游初时留在省城读书时还很刻苦,但后来却忍不住省城花花世界的诱惑,恋上了一个叫徐长君的清倌人,几乎日日都去捧他的场,在她身上费了上百两银子,却连床沿都没摸着。最近余子游因要考府试。这才少去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陈行贵问道:“宗海,你要怎么整治这余子游?” 张豪远道:“他是要坏你前途,这等人不必留手。” “是啊,是断手?还是剁脚?林相公,你吩咐一句,咱们弟兄。就给你去办。”陈济川亦是道。 黄碧友连忙道:“这位兄弟,我们是读书人,不玩这一套。” “你们读书人就是麻烦,换了咱们什么事不能打打杀杀解决,非要来吵吵闹闹的,像个娘么。”陈济川不屑地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们不必再说了,我已有办法了。” 潭尾街,一间档次颇高的青楼门前。 余子游与几个读书人嘴巴里咀嚼着槟榔,手里拿着生烟袋。走出了大门。 老*鸨在门外喊道:“几位客官,赶明儿再来啊!” “算了,算了。你家陈长君太不近人情了,连手都不肯拉一下,整日只能弹曲儿,早知如此咱们几个,还不如去街头听十番呢。”一名读书人道。 老*鸨赔笑道:“君儿是清倌人啊!只卖艺不卖身的!” “什么卖艺不卖身?咱们找承欢楼那个几个红倌人,她们既卖艺也卖身。至于你们家君儿,还是等她梳拢的一日。你再知会咱们几个一声。” 老*鸨又是连连道歉。 这几人走了一段路,一人道:“余兄,我看此徐子君是故意吊着你!耗你的银子。” 余子游听了咬牙切齿道:“这**,看我得到你的人后,再怎么收拾你。” “天涯何处无芳草,余兄何必呢?” “余兄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余子游冷笑道:“算了。眼下我正在府试,待我中了秀才后,再来看这女人的嘴脸。” “不错,有了功名,什么女人得不到。” “余兄。真才是大丈夫的气度,在下佩服。” “散了,散了,咱们府取之后再见吧。” 当下众人在桥头散去,余子游将嘴里的摈榔吐掉,正欲回古田会馆,这时有一名丫鬟模样的人追上来道:“余公子请留步!” 余子游转过头来,见这丫鬟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丫鬟笑着道:“我是君儿姑娘身旁的丫鬟馨儿,余公子怎么不认识我了?” 余子游见了却记不起对方,但想到是君儿姑娘身边的丫鬟,当即改颜相向道:“原来是馨儿,不知有何事?” 那馨儿丫鬟当下道:“君儿小姐让我告诉余公子,徐妈妈要讹你的钱,让你别在她身上费银子了。” 余子游初时还有些怀疑,听了馨儿这么说,顿时感激地道:“君儿小姐一面心意,在下心领了,但余某日夜思念君儿姑娘,纵然散尽千金见君儿姑娘一面,又有如何?但盼馨儿姑娘,将余某这一番话告诉君儿姑娘,如此余某感激不尽。” 馨儿姑娘点点头道:“如此啊,也不枉费了某人对你一片痴心了!” 余子游闻言大喜,颤声道:“馨儿小姐,你方才说什么,可否再说一遍!” 馨儿白了他一眼道:“好话只说一遍,没听见就算了。” 余子游激动地道:“我的好馨儿,乖馨儿,求求你再告诉我一声,听了这一句,我就是即刻死了,也是值得了。” 馨儿哼地一声道:“还算你有些良心。” 当下馨儿从兜里取出一件带着方胜纹的发饰,递给余子游。 余子游认得正是徐子君戴过的,不由大喜。 馨儿道:“君儿小姐,约你四月朔日那一夜初更后,至后门相会!” 余子游思道:“四月朔日,三日后不是府试?君儿小姐为何约在那一日?” 馨儿不悦道:“你不来就算了!” “我来,我来,”余子游赶忙道,“昔日尾生与女子约定于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我余子游不才,愿效古人之行。” “那好吧!” 望着馨儿远去,余子游喜不自胜,将那方胜纹的发饰拿在鼻尖,贪婪地嗅了一口。 不久馨儿来到河边,待见了一身材高大男子,此人正是陈济川。他问道:“如何那小子上钩了没有?” 馨儿姑娘媚笑道:“那是,这还是雏儿,你没看到他眉飞色舞的样子。” “也好,我是担心你露出破绽,若是他疑心,追问你徐子君的事,你答不出了。” 馨儿姑娘道:“放心,我取出你给我的发饰,他就算有些怀疑,也早没影了。” 陈济川哈哈大笑道:“那就好了。”(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一百九十三章 给我吊起来 陈济川回去后,将余子游的一番话对林延潮他们叙述了一番。 众人都是大笑,陈行贵道:“他娘的,没料到余子游还有这一手,果真男人没脱下裤子前,嘴里都跟蜜似的。” 黄碧友道:“与他同窗这么多年,还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 林延潮道:“好,既是余子游入了套,咱们按着布置着来。济川,你安插在刘员外家的人,可靠吗?”。 陈济川点点头道:“可靠,以前都是过命的弟兄,这刘员外临了五十娶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妾,老夫少妻也就算了,偏偏那小妾又美又浪,喜欢勾引年轻俊俏的后生。刘员外心底也明了,整日就和防贼一般防着人。他家里养着十五六个壮汉,若是有年轻后生敢与他小妾说话,逮到了就打个半死。” 林延潮点点头,心道这余子游既要效仿尾生之行,我让你知道什《无》《错》么是尾行! 四月朔日。 古田会馆里。 油灯下,余子游手捧着一本书在读,但心底一直静不下来。 三日后就府试,但是他一直就是读不进书,心底仿佛有一双素手在那扰拨着。他也知不能如此,但偏偏看到书页上,就是徐长君如酥的鸽#乳,盈盈堪握的小脚。 这时打更声响起,余子游差点从桌上跳起。他走到屋边,朝窗外看了一会,自言自语道,这个点兄长大嫂,断然早已是睡下。 当下余子游穿戴好行头,轻轻地推开院门,然后走出了会馆。 因为是朔日,星月无光。街道上是一片漆黑。 这是城外不是城内,夜间没有兵丁巡逻,唯有几个更夫晃悠。 余子游一路小心地行着,避开了更夫,来到了与徐长君约定的地方。但见青楼的后门紧锁,但前院却是十分热闹。 这里他早就是轻车熟路了。 他心底想。今日得了徐长君的人后,回去就安心读书,林延潮已是中了秀才了,还位列岁试一等,自己这一次又没害成他,真是失策,若是自己今年再不中秀才,如何与父兄交代。 转而余子游又想起一会如何温存。他自小虽被父兄约束的读书,但也偷偷亵玩过几个丫鬟。想起男女之间的妙处,心底燥热。 此刻余子游焦急的就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陡然间余子游发现眼前一亮,前方一位手持宫灯,披着月白色大氅的女子,正婷婷立在桥上。 虽是只是背影,但却见得身姿婀娜。 一声君儿姑娘差点从余子游的口中喊出。但见那女子没有回头,而是用手招了招,再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余子游当下会意。不敢轻慢。 而对方轻启莲步,向桥下走去。余子游亦是跟着对方脚步一步一步而行。 夜深寂静无人,余子游听得自己的靴子沙沙作响,于是他把靴子脱下挂在肩上。看着前方佳人的背影,余子游恨不得立即将她搂进怀中,但是又按捺住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 佳人唾手可得,一会儿对方任由自己采摘。还有得逃吗? 见对方带着自己转进一处偏僻的委巷中,余子游顿时心道,君儿还真是冰雪聪明,知是青楼里人杂,故意挑着这么一处僻静的地方来和自己幽会。 余子游色胆包天。昂然跟在对方身后。这时但见君儿姑娘走到一园林的偏门前,整个人没身进去。 余子游顿时心底一热,抢了几步跟了进去。 入了偏门后,四面一片漆黑,佳人不知去了何处?余子游不由心焦,低声唤道:“君儿?君儿?你在哪里?” 四周寂静,无人应他。 余子游此刻心底丝毫不惧,反是一笑道:“美人儿,到现在还来戏我,哥哥我想你想得好苦。别躲了,到这儿来,让哥哥我疼一疼。” 余子游又唤了几声,不由移步去寻,脚底却踩到了石子,疼得他直咧嘴,才记起自己没穿靴子。 余子游心底情#欲如沸,见佳人不见,不由咬牙切齿,咯咯有声。顿时余子游脱下他温文尔雅一面,粗暴地道:“快出来,不然一会有你好看。” “臭**,给老子滚出来?” 四面依旧是无人回应,一阵冷风袭来,将余子游身上吹得一凉。他忽然想起,自己被一个女人引来,此刻不知身在何处,心里才有些慌了。 突然但听数声又急有促的犬吠! 一名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地?这后门为何没有关紧?” 又一人道:“不会是进了贼人吧!” “快,我们去搜!” 当下数根火把点起,余子游惊慌失措,想要脚底抹油。后门既是不能去了,只有爬墙一途,余子游来到墙边,却见抬头就是一丈高墙。 余子游心底暗暗叫苦,却听得一旁脚步声越来越近。 于是余子游也是顾不得了,纵身往墙头上攀去。 “什么人,给我拿下!” 余子游听了一咬牙,双手使劲摁住墙沿,但听滋滋两声自己的袖子给刮破了,蹭着到了墙尖上的石砾,双臂鲜血淋漓。 但余子游又惊又怕下,竟然丝毫不觉得痛。 “在这里呢,给我下来!” 余子游身子已是半过了墙了,忽一脚被人抓住,从墙上拽下。 余子游从一丈高墙上摔下,顿时跌了个七晕八素。 这时火把晃眼,在余子游面前一照,当下一人骂道:“娘的,一看此人唇红齿白的,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样小白脸深夜来此,还能干什么好勾当。” 余子游吓得魂都没了道:“我是来……” 啪! 余子游才开了口了,就吃了一个重重的耳刮子。打他的人孔武有力,余子游顿时牙齿就掉了两颗,满口是血。 余子游捂住脸,又惊又怕又怒,大骂道:“你可知我是谁?信不信我办了你们?” 回应余子游的是一顿拳打脚踢。 余子游弯着身子,护着脸,被打得嗷嗷直叫,吃不住当下才求饶起来。 一名大汉道:“娘的,这小子就是贱,不打不老实。” “另一人没见过这不要脸的,先吊起来,等老爷发落!” 说着一名大汉往一棵老槐树上缠了根绳子,将余子游双臂反捆在树上吊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三章给我吊起来(一: 第三卷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小伙伴的进步 过了一阵,老态龙钟的刘员外在两名丫鬟服侍下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身旁跟着一位妖娆的年轻美妇。¥f。¥f 刘员外看了一眼吊着老槐树上的余子游,气就不打一处来,张手就给那妖娆美妇来了一个耳刮子大骂道:“叫你这个狐媚子,整日勾引男人,你是不是想把我得蹬腿才甘心。” 那美妇顿时叫起了屈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又冤枉我。” “我冤了你吗?” “好好,你个没良心的,我这就死给你看。” 说着美妇提起裙子就往井边飞奔,刘员外顿时吓得不行道:“快,快,快把少奶奶拉住。” 几个人将要投井的美妇给抓住了,见了有人拦着,顿时美妇挣扎得更厉害道:“让我死,为何不让我死!” “我要一死求清白。” 哭哭闹闹了一阵,那美妇才被拖了进去。 刘员外咬牙切齿地对着吊在树上的余子游道:“此淫贼夜入民宅还有什么好事,不必给我审了,直接往死里打!” 好咧! 几名壮汉听了,拿着鞭子对着吊在树上的余子游,就是一顿猛抽! 余子游开始是求饶,求饶后又大骂,大骂后又求饶,最后顶不住晕了过去,然后被人泼了盆凉水醒了再抽! 抽到余子游奄奄一息,刘员外当下才道:“让他剩下口气,给他写给供辩,免得这淫贼,去衙门告咱们去,写完了就给我丢到大街上去!” “好的。” 当下刘员外家里的帐房给余子游写了一张供辩,余子游看了本不欲签,但又吃了几拳,被人强在上面摁了手印,最后直接被丢在大街上。 事后余子游被救回了古田会馆。 余子游兄长是又气又是心疼,当下请了大夫医治。 大夫当下说虽多皮外伤。但双腕被反吊了太久,恐以后终生不能写字了,至于伤势,也需在床上养了一个月才行。如此余子游不说三日后的府试是参加不了。连考科举也是终生无望了。听了后余子游顿时心灰如死,他的兄长更是恨铁不成钢地痛骂了他一顿。 整治余子游并没有费去林延潮太多的精力,但他从陈济川口中得知余子游吊打一事后,只是点了点头道:“此事到此为止。” 教训一下别人,也就够了。这不是他生活的重心,举业才是他一切所在。 岁试之后,林延潮依旧在读书习字,每日也指点陈行贵他们文章。林延潮改文章时,不免与他们谈论起经学。 眼下不仅仅是文章上,林延潮经学上的学问,也已是足以作他们几人的老师了。所以几人一开始是切磋,后来他们知道差距过大后,直接向林延潮请教起经义来。 在指点几人经义时,林延潮亦在反省自己。以往治理经时,只求理解其意,但将经义告诉别人时,却要不免往自己身上贴。自己都做不到何来说给别人听。 于是林延潮常常回去反思经义,待彻底明白后,次日再与他们讲自己的理解。 如此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学问就更深了一步。 林延潮这才明白,自己在传授学问的同时,也是面对他们的质疑和不认同,他们每一次反问。其实也是林延潮重新反省以往所学的同时。正如韩愈的师说中有言,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当然侯忠书他们也是十分乐意与林延潮每日谈论经义。他们虽觉得林延潮治经强过他们,但却从未与其他先生那般,将自己的对经义的见解,强加灌输于他们。 林延潮与他们则是平等研讨,在程朱注释上还提出自己的补充和见解。 若有时实在说不通。林延潮也不会贸然否定他们的观点,而是说你若是这答,我不能说你错,但考官是一定不会取你这篇文章的。 听林延潮这么说,几人顿时就不再议论了。 不过他们都喜欢,让林延潮来教自己治经。一是林延潮学问够高,二来谈论起来没有对老师的顾及,放胆而言。这如此辩难下,众人在写文章之余,将以往的经义拿起来又重读了一遍,都觉得很有收获。 当然几人研习最多的还是文章。 每日日五道时文题,写完后林延潮继续与他们讲解,众人的文章就这么一日日的提高中。 府试前的一日,风雨如晦。 空中乌云密布。 林延潮评卷之后道:“今日的文章,就讲到这里,府取在即,你们今晚好好睡一觉吧,不必再看书了。” 黄碧友道:“宗海,明日就府取了,临考之际,你有什么写文章的心得告诉我等啊?” “是啊,不要藏私啊!”陈行贵亦道。 林延潮笑了笑指着窗外一处被雨浇打的绽放之花,对四人道:“好的文章,当述而不作。这道理放在文章上也是一样,如这花一般,吾心传至汝心,吾见即是汝见!‘ “记着这一点,明日你们好好考就是。” 林延潮说完这句,小伙伴们都是一并点头。 次日府取四人同赴科场。 待至放榜之日,陈行贵高中府试第二十五名,张豪远取了六十一名,黄碧友取了七十八名,虽名列榜末,但也是中了,唯有侯忠书未能上榜,但也进了副榜。 陈,张,黄三人一并中榜,不由兴高采烈,相抱欢呼。 而远远的拄着拐杖的余子游,看着这一幕,心里一阵阵绞痛。 往昔不如自己的陈行贵,黄碧友,也是府试中第,而自己却终生于举业无望,拖着半残的身躯,余子游感觉什么在吞噬着他的心。 念起徐长君的负心,余子游回到家里,一句句的念道。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余子游两眼泪流,对着徐长君赠自己的发饰念道:“思君苦,怕君知,又怕君不知,更怕君知似不知!”(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两百章 定稿 城南登瀛坊巷林宅。n∈n∈, 夏日炎炎,省城已是进入了酷暑。 水井中这两头鲤鱼,自正式成了林家家鱼后,活得都是很滋润,虽没有经常投食,但井壁上的青苔已是足够鱼儿吃食了。鲤鱼肥大的鱼身在井里游动,鱼尾有力地一甩一甩的,调皮兜着圈子追咬着尾巴,周而复始,好似道家的阴阳鱼。 以往候忠书住在林宅时,忍不住贪嘴说了一句,看这鱼的动静,若抓来红烧,那滋味该多鲜美啊。 这话给林浅浅听见后,侯忠书就惨了,一个月来没被林浅浅使小绊子。 井边现在搭了凉棚,是土豪陈行贵的手笔,以往候忠书,黄碧友等在林家读书时,没少来这里。眼下走了凉棚却留下了,省城的夏日酷热,林延潮,林浅浅住的楼顶呆不住人,故而林延潮中午午睡后,就到这来读书,作日课。 井沿旁搁着一桶水,里面放着两颗大西瓜,是晚饭后,全家人用来消暑用的。 书桌的桌案边,林浅浅给林延潮煮一碗冰糖绿豆汤。现在冰糖绿豆汤上还冒着些许热气,树梢的知了一长一短的叫着,书案前林延潮一手拿着笔在纸上写,一手翻着书卷,笔停书页动,书页动则笔停。 从拜访林庭机回来后,林延潮一直在思考。 林庭机说得对,自己眼下年纪轻轻,只是一介秀才,别人不信服,完稿后刊发出去,扑街的可能很大。自己当然不是没想到这一点,所以想到让林庭机,与自己合著,借着他的名声一用。 当初阎若璩写尚书古文注疏时,也是四处请人指点,正是有几位大儒的认可,阎若璩的这本大作才能进一步得到众人肯定。只是忘斋先生不过是本府内治尚书的名家。终究不能与黄宗羲相提并论,所以到底会不会扑街还是两说。 至于其他名家大儒,自己也不识的,也无从请来指教。不过林延潮不管这么多,这本书写下第一个字起,他定下了先疑古再重建的基调。 疑古是第一步,重建是第二步,疑古是因。重建是果。尚书古文疏注,是他的第一步,尚书作注,是第二步。第一步不走完第二步怎么走? 学海浩瀚无边无涯,就算常人穷一生之力,都不能办到,自己精力有限,若非借着过目不忘,以及上一世的记忆,就是知道方向。用三十年也不一定能复制出尚书古文注疏这本书来。 既是如此,自己哪里还有那么多闲工夫分心。别人如何想,怎么想,认同不认同自己,那是别人的事,不是自己的事。 宁思一时进,莫思一时停,开始了就别停下来。这就是林延潮的坚持。 绿豆汤早已是凉了,夏日炎炎,午后正是好眠。林延潮额上汗水却点点下落,用笔点了点墨,继续在纸上沙沙地写着。 现在这本书尚书古文疏注,初稿已是定好。现在要修终稿。 初稿差不多十万字,下面要增删一些,言辞有的地方必须藏锋。自己疑古,也有人信古,故而言辞收敛一些,为自己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有的文章要留有余韵。写七分,藏三分,意思不要道尽了,道尽了就是争议。 修稿的过程,林延潮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有时读书略有所悟,临时动笔也是有的,在阎若璩大作的基础上,也添加了不少顾,刘二人,以及自己的见解和心得。 毫无疑问,若是士林内能认同自己的文章,那么自己一定会名声鹊起,若是不认同大不了就当作他人的笑柄,被人讥笑自己不自量力而已,反正被人笑笑也不会丢层皮。 林延潮推却了应酬,专注地在家写文,不知不觉光阴转眼即逝。 林延潮写稿时一日百余字,修书时每日审稿千余字,多了就不写,毕竟自己还有其他日课要作,四书五经要一遍一遍重复地读,时文也不能落下,新出的程文集不能不背。 如此不急不忙费了两个月功夫,增删之后,将这尚书古文注疏从初稿十万字,最后定稿在八万字左右,这时候离乡试也不到一个月了。 林延潮拿最终定稿找忘斋先生过目后。忘斋先生最终却告之林延潮,不能与他合署名字。 林延潮问这是为什么,忘斋先生却道:“此文非吾所能作,不敢列名。” 林延潮听了不知说什么好,然后忘斋先生给他留了一章序文。 待林延潮看了忘斋先生的序文,但见上面写着。 吴草庐以古文尚书之伪,其作纂言,归震川以为不刊之典,然从来之议古文者,以史传考之,则多矛盾。 吴草庐,乃是吴澄,元代大儒,归震川,则为大名鼎鼎的归有光,二人都怀疑过古文尚书之伪。 忘斋先生下面写到,当两汉时,安国之尚书虽不立学官,未尝不私自流通,逮永嘉之乱而亡。梅赜作伪书,冒以安国之名,则是梅赜始伪。顾后人并以疑汉之安国,其可乎。 说的是,东晋梅赜所献的古文尚书,非两汉孔安国所作,而是梅赜自己伪造的,故而咱们不必连孔安国之作也一并怀疑了。 这算是替林延潮说清了疑似伪作古文尚书由来渊源。 序文最末写到,古文尚书之真伪,乃古今之疑,吾读书时尝辗转反思不能解。忘年林宗海取尚书古文疏证,方成三卷,属余序之。余读之终卷,见其取材富,折衷当,今日释吾心中之惑,其于林宗海之证。 林延潮看完后,不敢感叹,忘斋先生虽不署名,但在序文力挺自己的观点,这样的序文一出,与忘斋先生自己写的有什么区别。 林延潮看了不由感激,想到之前自己还怀疑忘斋先生不肯帮忙,不由愧疚了一番。 在忘斋先生的序后,林延潮又写下自己的补序。其中言道,孔子者,万世取信,一人而已。余则谓,朱子者,孔子后取信一人而已。今取朱子之所疑告天下,天下人闻之,自不必尽笃其信。 写完这句林延潮,不由满意笑了笑,心知此书算是成了。(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两百零一章 翁婿偶逢 林延潮写的这序文,算是抱准了朱熹的大腿,这样无论书如何写,自己都立于不败之地了。↑, 同时林延潮还有一点朱熹以降,传其儒学衣钵的后继者自居,这微不足道的小心思在里面。 林延潮对此书的信心又增了几分,当下连夜将书稿校订好后,次日一大早就去建阳书坊找秦掌柜。 建阳书坊里,人潮熙熙。 林延潮禀告后,不久就见到了秦掌柜。秦掌柜一见林延潮即热情地道:“哎呀,这不是林相公嘛,我就瞅着窗边喜鹊一直叫,还以为有什么喜事,原来是你来了,找老哥我有什么事?” 林延潮笑着回礼道:“秦掌柜,客气了,你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的著书一事吗?” 秦掌柜热情道:“记得,记得,一直惦记呢,上一次你们书院的五百卷闲草集都卖得断货了,不少人都是冲着你少年秀才的文章来了。听闻你眼下还举了贤良方正,现在咱们本府的士子,哪个不知林宗海三个字。” 林延潮虽知秦掌柜的话有点夸张,但怎么说咱们在这一府十县之地,还算小有名声了不是。 说完秦掌柜将林延潮引入雅间,随便路过印刷作坊。 看着雕篆工人专注的姿态,林延潮有几分肃然起敬, 大明朝的雕版印刷技术已是更加发达,木活字、铜活字应用熟练。因科举之功,读书人的普及更超过宋朝,全国的书籍印刷量据说达到百万册。 这个时代文化昌盛,华夏从竹简刻字,火烤汗青之时,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现在。 二人在雅间坐下后。伙计给二人上了茶退下,秦掌柜端起茶笑着问道:“林相公此来是出文集,还是诗集啊?” 林延潮道:“是在下一点读尚书的心得。” 秦掌柜听了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失态问道:“什么?” 林延潮将自己的书稿递给了秦掌柜。 秦掌柜接过了看了一会,将书稿一放道:“林相公,这书恐怕不好卖啊!” “为何?” 秦掌柜道:“眼下书坊是非举业不刊。市肆非举业不售,士子非举业不览,咱们书坊坊刻当然以举业为主。” “我这不是与举业有关吗?” “是,不过眼下你既非举人,进士,翰林,名望又不如那些大儒,又是给书经作注,恐怕读书人不会信服的。” 林延潮道:“秦掌柜你说的我都明白。但若是我执意要刊行呢?” 秦掌柜犹豫了一会道:“那恐怕要赔些本了。” 林延潮道:“秦掌柜是生意人,我知道,既是如此,秦掌柜你刊这书,若是赔多少,我补多少给你就是了。” 秦掌柜连忙道:“这可使不得。林相公肯在我这出书,是看得起我秦某人,怎么能让你垫钱呢?” 二人商议了一阵。最后商定暂时刊两百册,一册三卷。至于盈亏二人作半而分。 林延潮直接拿了早准备好的二十两银子给秦掌柜,当初陈行贵给他两百两银子时,他就想好将来做出书之用了。当时想若是书坊不刊发,他就完全自费出书。 秦掌柜热情地将林延潮送走道:“林相公,这事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有什么事你不必来,我直接去你府上找你,这都快乡试了,岂敢劳你的大驾啊。没错对,都交给我。你安心准备应试吧。” “多谢秦掌柜了。”林延潮当下离去。 一旁伙计道:“掌柜的,从未听说过秀才,也敢给四书五经作疏,你何必为他刊书,还对此生员这般恭敬的。” 秦掌柜一巴掌打在伙计脸上骂道:“你来我这五六年了,知道为何一直只是小伙计,当不了大伙计。这做生意只顾着看钱,如何能作大?” 秦掌柜骂了几句小伙计,陡然他见台阶下一位穿着绸缎的男子正立在那,立即撇下伙计,上前热情地道:“程员外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骤然相逢,程员外有些尴尬。 今日他来这条街办事时,秦掌柜送林延潮出门的一刻,程员外正巧在路旁看在眼底。 那一句乡试,令他心底一揪。这小子居然取了了乡试解额,去年才童试得隽,今年即赴秋闱。虽说只是赴秋闱,不是中举人。 程员外心底五味杂陈,看着对方远去,程员外得承认两年不见,自己这名义上的女婿,比当初相见之时更成熟了几分。 “程员外……” “哦,秦兄,正巧我来这办点事,没料到恰巧相遇。” “那敢情好了,来上楼咱们喝一杯!”秦掌柜热情相邀。 程员外有几分意动,他也想打听林延潮找秦掌柜到底何事,当下笑着道:“也好。” 程员外刚转过身,就听得后面一个声音:“秦掌柜,请恕在下冒失,方才有一事忘了与你交代!” “哎呀,林相公劳你又赶来了。”秦掌柜笑呵呵地转过身。 程员外顿时背心一耸,立在街间,他犹豫是否这时转过身去。 程员外在想,一会相见是笑着道一句,呵呵,小婿别来无恙啊,或者就只是点头不说话。他眼下好歹是秀才了,至少表面上知道客套一二,不会无礼。 程员外一面想着,一面转过身来,否则三人街边相见,一人始终背着身朝另一边,这画风实在不太正常。 程员外转过身与林延潮四目相对,定了定,自己正欲开口。 但见林延潮已是先抢先一步,以晚辈见长辈之礼道:“见过程员外!” 见林延潮主动行礼,程员外微微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何又有些许不甘,觉得林延潮不该如此平静。 程员外微微点头道:“嗯,是贤……贤侄啊!” 秦掌柜在旁笑着道:“哦,原来两位认识,不知是……” 程员外打断秦掌柜的话,淡淡地道:“秦掌柜你们先谈,在下忽记得有一要事,先走一步。” 说着程员外抱了抱拳,扬长而去。 秦掌柜觉得二人关系有些微妙,但他也是知趣不问,不过却见林延潮朝程员外远处的背影恭礼相送,不由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两百零二章 龚子楠的心思 通贤龚府里的绣楼,依着竹林而建。←, 绣楼上的窗台绛纱低垂。 一名二八女子依在窗纱边,远远望去只是勾勒出一个倩影,但见风儿吹起,绛纱微动。 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这女子叹息一声坐在窗边弹起了曲。 龚子楠在另一间院子练字,但听得乐曲声响起,不由笔一停,一旁给之研墨的书童清墨笑着道:“少爷,小姐她又在弹这首思无邪了。” “多嘴。”龚子楠斥了一句。 清墨知这主人性格一贯宽厚,吐了吐舌头。龚子楠搁下笔,叹气道:“大伯前几日与娘道,要替姐姐说一门亲事,那人家原先是他在南监时的弟子,听闻样貌人才家境都极好的。但姐姐不知从何听来的,找娘闹了一顿,似十分生气呢。” 清墨笑着道:“那是自然少爷,你大伯膝下无女,把小姐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多操心了一些也是当然,只是小姐不乐意他插手而已。” “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有何乐意不乐意的。我爹几年前没了后,一直都是大伯照料我们家,他怎么就不能替我爹做主了?” 清墨点点头道:“那我知道了,定是别有他情。” “你知道什么?” “少爷你读书那么聪明,这男女的事一点都不明白,小姐既是不乐意,就是心底有人了。” “胡说。”龚子楠将纸卷起朝清墨脑袋上敲去道,“我姐姐他出身名门,家风严谨,怎么可能有私相授受之念头。” 清墨当手挡着。急忙道:“少爷,这也不是没可能啊,正所谓不会相思,学会相思,就害相思。情之所钟的事,自己怎么道得清?” 龚子楠骂道:“早知不该带你去看西厢记了。看完以后,满嘴胡话,学了一肚子都是男盗女娼的。” “嘿嘿,少爷,你不要动怒啊,眼下是如何了解小姐的心结才是。你想想小姐是否有了意中人?这意中人是谁?若这意中人正好与我们龚家门当户对,我们是不是?”清墨腆着脸在那献计道。 龚子楠作势又要打,这时听得琴声忽止,自思道。姐姐平日待我甚好,若是她嫁个如意郎君,我心底的欢喜未必比她少呢。 龚子楠又思道,姐姐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卖,一直深在闺阁,平日也都没有见什么陌生男子。 姐姐唯一就是平日与自己聊天,而自己与她说得最多的。就是书院里的事,还有平日姐姐待其他人问的都不多。唯独自己的好朋友林延潮问得多一些。 对了,林延潮。龚子楠瞬间想到,他当初救过自己和姐姐的性命,对他们姐弟俩正是有救命之恩啊。龚子楠走来走去,心想当初落水时救人,必有肌肤之亲。虽说当时年纪尚幼,但谁知姐姐会不会记下,心底有了他。 想到这里,龚子楠激动走来走去,他平时很少有看得上的朋友。林延潮算是一个。而林延潮人品好,学问好,样貌虽不俊俏但是也不差。 龚子楠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不错。他想找姐姐去确认一下,却想自己姐姐脸薄,必是不会承认,索性自己去找母亲商议就是了。 龚子楠是急性子,当下二话不说,即去堂里找母亲。 龚夫人刚刚午睡过了,这才起床,见自己儿子急匆匆地跑来,当下问道:“楠儿,何时这么急?” 龚子楠立即道:“娘,你可还记得当初在闽水边,有一少年救下我和我姐姐的事?” 龚夫人脸上掠过一丝不快道:“乡试马上到了,你大伯整日让我督促你的学业,我知你一贯自觉的,也没强逼着,哪知你却整日想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快回去读书,否则我告诉你大伯。” 龚子楠被龚夫人板下脸来训斥了一句道:“娘,我来与你说的是,姐姐的终身大事。” “什么?”龚夫人当下不敢大意问道,“怎么与你姐姐的终生大事,合起来谈了?” 龚子楠当下将自己的怀疑一五一十地与龚夫人说了个清楚然后问道:“娘,你看我猜得对不对?” 龚夫人冷笑道:“平白无故,你又怎么猜得你姐姐的心思,胡乱瞎想。” 龚子楠道:“怎么会瞎想,娘,你也知我姐姐平日最是念恩了,记得昔日你得了急病,家里人束手无策,后城西胡大夫医术高超救了你的命。姐姐绣了一副‘华陀再世’字给他,整整费了半年功夫呢。” 龚夫人听了不由露出得意之色道:“你姐姐这是孝顺,而不是报恩,别乱讲。” “孝顺,就是报答父母之恩嘛,所以当初宗海救下姐姐,姐姐不是心底一直觉得亏欠,想要感谢人家,说不定决定以身……” 龚子楠见龚夫人脸色微变,将‘相许’两个字吞下。 龚夫人哼的一声道:“当初我也要这少年过府来答谢,没想到此人自视清高,我和你讲这等贫苦家的孩子,你待他二,他觉得一,你待他三,他觉得二,总觉得我们亏待了他们一般。这样的人我们还是少来往的好。” 龚子楠道:“可是娘,眼下宗海兄今时不同往日了,他去年童试得了第二,今年岁试名列一等,提学还奖他为贤良方正呢,今科乡举他说不定还能中举人呢。” 龚夫人一拍桌子道:“越说越是离谱了,你以为举人那么好考的,秀才至举人之间看似只隔了一步,但隔了十万八千里,有的人考了一辈子都考不上,金举人银进士。你懂不懂?” 龚子楠道:“可是就算不是举人,县学廪膳生也不错啊,又有大宗师的赏识,眼下我们一府十县的秀才里面,他算得上是翘楚了,我觉得他配得上我姐姐。” 听到这里,龚夫人不说话了。龚子楠见母亲意动了,当下道:“娘,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龚夫人道:“你急什么?你姐姐又不是嫁不出去,你说这林延潮她婚配没有?” 龚子楠道:“呀,我倒是忘了,他家有一个养媳。” 龚夫人摆了摆手道:“养媳一听就是贫苦家的女儿,寄养到他家,岂能和我女儿比哼。你姐可比之状元公的千金。是男人都知道怎么选。” “这不好吧!”龚子楠犯了难了。 龚夫人摆了摆手道:“八字还没一撇呢,此事待我与你大伯商议商议,再拿主意。”(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两百零八章 饱暖思考试 刘尧诲步入了贡院之内,过仪门,经过考场,直来到至公堂上。⊥, 这时一名五十余岁官员来至堂前相迎,这官员自是乡试总裁王世贞。眼下王世贞身为南京大理寺卿,位虽尊,但没有实权,完全是一词臣的待遇。 王世贞左右都是同考官,收掌官、印卷官等内帘官,众人一并向刘尧诲行礼。 “下官见过刘中丞!”王世贞言道。 刘尧诲伸手虚托道:“凤州兄不必客气,当年本院赴湖广乡试时,令尊大人正是本院的房师,说来本院还要称一声世兄呢!” 王世贞道:“刘中丞言重了。” 刘尧诲点了点头,当下环顾左右道:“各内帘外帘官员都到齐了吗?” 众官员都道:“到齐了。” 刘尧诲道:“既是如此,我们先拜至圣先师,还请卷。” “是。” 于是刘尧诲当下在至公堂的孔子像前插香下拜。 三叩首后,刘尧诲念道:“为国家社稷秉公许誓,不徇私情,不受请托,不拿贿赂,有负此意神明公缉。” 当下众人跟着刘尧诲跪下,也是念了一遍。 看着众人念毕后,刘尧诲道:“诸位各就其位吧,考生马上就要入场了。” 当下龙门前仍在搜检入场,一旁喊道侯官士子入场。 在监门官的盯视下,众侯官士子贴墙站好,被官兵搜检一番。 乡试搜检之严苛,更甚于童试。众官兵搜检自是不客气,若是有人作弊被查,他们也会被追究。众考生搜检出来,一个个都好似被蹂躏一番。披头散发,衣裳不整。 林延潮已是经过童试的搜检,早已是习惯了,既是众人一并如此,也没什么好有意见的。 搜检后,林延潮重新整好衣裳和考箱。步入文场。 文场分东西两处,上方即是明远楼,明远取自于大学中,慎终追远,明德归厚矣的意思。 考试期间,监临、巡察等官员登楼监视。白天摇旗示警,夜晚举灯求援,以防止考生骚乱、作弊。开考前三天,照例便有僧道在明远楼上设坛打醮三昼夜。以祈祷上界。 林延潮被领入考号,在众科举前辈口中,考号也有优劣之分,最差如臭号,雨号那自不用多提。 林延潮看过他人的科举笔记,那些落榜之人无不哭诉自己,一不小心坐在臭号,雨号旁。导致自己考试不济。 事实上哪里有那么多不凑巧,很多人只是为自己落第不甘心。到处找原因罢了。就算没有臭号,雨号,他也会抱怨其他的,这样才能维持读书人仅有不多的颜面。 林延潮来到考房,即提着考箱入内了,这就是林延潮今日的战场了。一会考房要被官兵锁起,唯有小大解才允许放出。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不由想到,林诚义他们聊天时,说过有一年科举。也是贡院突起了大火,士子们被锁在贡院里不得出,结果被活活烧死的陈年往事。故而林延潮看到来时甬道旁几个盛满水的大水缸,应该就是以备不测。 林延潮先将考房打量了一番,屋顶有些年久失修,雨水冒了一些进来,但却不严重。 在别人眼底算是一间雨号吧。 这时自己正对面的一名士子就那嘟囔地抱怨起来道:“真他娘的,怎么分到雨号?我今日怎么这么背。” “我寒窗苦读十年,竟碰上个雨号!” “唉,莫非又要再三年。”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公?这是为什么?” 林延潮心道,怎么碰上个怨天尤人,传播负能量的存在。 林延潮打开考箱,用早准备好的油布作顶搭好,如此雨水就漏不进来了。接着林延潮又在浆纸都是洞的门上,挂了个门帘,挡住风,唯有一旁露着一个通风口保持空气的流通。 为了以备万一,林延潮将油纸伞撑开,放在考试时写卷子的号板顶上,如此就万事俱备了,什么雨号不雨号的,丝毫不放在林延潮眼底。 准备好这些后,天才方亮了一些,不过却是温度却是更阴冷了一些。 林延潮咳了几声,心想早晨和晚上时天最冷,中午时好一些,我把炭分早晚两拨点,这样身子也暖和一些,免得感冒加重了。 于是林延潮把木炭放入炭盆点着,将微湿的衣裳和靴子,放在炭火上烤了烤。 温暖的炭火烤得林延潮身上一阵舒爽,考房里令人怪不舒服的湿气祛除了几分,连温度也上升了一些。 考房里暖和后,林延潮将炭盆往通风口挪了挪,万一在密闭考房里烧炭,导致一氧化碳中毒而亡,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身上暖和后,林延潮肚子又有些饿,早上在家才吃了一点,一会要考一天,还是吃点热食比较好。 林延潮将考箱里,林浅浅准备的食物拿出,有馒头,千层糕,熟鸡蛋,肉燕,一壶水,还有一个小巧精致的小铜锅。 林延潮不由感叹,林浅浅真是心思太细腻了。 于是林延潮取了小铜锅倒水,将肉燕搁入,放在炭火上烧起来。 不一会小铜锅里的水就沸腾了,林延潮将熟鸡蛋磕开,剥壳丢进小铜锅里。 待差不多了,林延潮将小铜锅放在号坂上,拿着筷子就热腾腾的肉燕吃了起来。这肉燕对于闽人而言,绝对比后世风靡全球的扁肉,以及北方的馄饨更有爱。 几块肉燕下肚,再咬一口白腻的鸡蛋皮,里面熟软生香的蛋黄,微微烫着嘴,再喝着一口热汤。林延潮额头微微出汗,全身舒坦,感觉感冒一下子好了几分。 这时雨越下越大,考生进场的越来越多,不少人因考场简陋在那一直抱怨。 而林延潮考房里温暖如春,头顶的油布上滴滴嗒嗒的作响,却丝毫不漏。林延潮此刻手里拿着一支筷子窜起两块馒头来,隔着炭火在那烤馒头。 林延潮看着烤得微焦发黑的馒头,还有滋有味地念起,某剧的经典台词。 “烤鸡翅膀,我最爱吃。” 林延潮对面考房里,那方才抱怨身处雨号的士子,不由嘴角抽搐了一下,埋下头道:“我身在雨号算了,对面还来一个傻子,这考试没办法考了。我要换号!我要换号!” 不过这士子的诉求却无人理会。 随着士子入场完毕,云板敲起,林延潮将最后一块馒头吃完。 吃饱喝足,下面是饱暖思考试了。(未完待续。。) 第三卷 第两百一十章 考后不讲卷 听到林延潮拍门,说要交卷的声音,四面的士子都看了过来。之前嫌弃林延潮烤馒头那士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外面监守的官兵也是讶异问道:“这天还没黑,相公你都写完了?” 林延潮道:“是啊,写完了。” 当下官兵不敢怠慢,连忙喊了受卷官来。 这受卷官听说考生交卷也是诧异,走到林延潮的考房外问道:“你可都誊写完了?” 林延潮道:“回大人的话,都誊写完了。” “交卷之后,不可后悔。” 林延潮差点翻了个白眼道:“那是自然。” 当下林延潮将卷子从小窗那递了出去,受卷官看卷首写着侯官林延潮五字,又扫了一眼文章见七题都是答得满满当当,确实是写完,当下满意地点点头道:“无论文章如何,字倒写得不错,开锁。” “是,大人。”当下官兵给林延潮考房开了锁。 林延潮从考房里走出,伸了个懒腰,立即将东西收拾进考箱,扬长而去。 一旁其他几个考房的士子,大部分才写到$♂五经题的第一题,或是第二题,更有甚者,连五经题还未开笔写,见林延潮如此快交卷都是诧异。 地字号考房的刘廷兰,见有人比自己早交卷心道:“此人是谁,竟如此早交卷,哼,理他作什么,又不是谁早交卷,谁就取第一,反正这解元我是取定了。” 心底虽是这么想,但刘廷兰仍是着急地将最后几个字写完,当下敲门道:“交卷!交卷!” 而另一间考房里周宗城正对一道题抓耳挠腮。见林延潮走出,开始讶然,后却恍然道:“必是病得太重,考不下去,提早交卷,自暴自弃吗?哼。我就知如此。” 周宗城顿时一脸自信之色,然后对着文章又开始下笔。 受卷官当下拿着林延潮的卷子,走到至公堂以东。 至公堂东列三房,分别是誊录,受卷,弥封,西列二所,分别是对读,是内供给。 除了内供给是给考官。官兵们供吃供用的之外,其余四所都与考试相关。 受卷官拿着林延潮卷子直去弥封房里,之后的流程,弥封的书吏会将卷子糊名,弥封,做好后再由弥封官再送至誊录房里,让书手誊录。 待誊录完毕后,誊卷和原卷。再送至西边的对读所去,自有对读官校对誊卷和原卷是否符合。 对读无误后。对读官再将原卷留下,把誊卷送至至公堂。 至公堂有外进内进之分,中间间隔以帘。 外帘官只能止步于外进,对读官将卷子送至外帘外,自有收掌官负责接卷,再送入帘后。按五经分房呈送。 卷子在房内,先由阅卷官阅卷,阅卷官若满意,则在上面勾圈,再交给房官。房官若满意即勾圈,送至副主考,副主考若满意再勾圈交主考,最后由主考王世贞定夺。 若是一张卷子写满四个圈,既是中举了。 这大概就是乡试里一张录取卷的流程,不过是若是写得差的文章,阅卷官就直接给你落卷了。除非主考官会在遗卷中收卷,将你文章重新拾起,当然碰上这事概率是微乎其微就是。 林延潮在龙门前等候,与县试一样,照例是要等齐十人,才能开龙门放人出去。 雨早已是停了,林延潮折起伞来,不久一名士子走来,亦是站在龙门前。 林延潮点点头,算打过招呼,当下与他一并等候。 那人双手负后,满脸志得意满,显然考得很好。此人当下向林延潮道;“在下漳浦刘廷兰。不知仁兄如何称呼?” “在下侯官林延潮。” 刘廷兰听了似记忆里闽中文章写得很好的士子里,没有此人,当下心道,果真是无名之辈,倒令我白担心了。 如此刘廷兰脸上更添几分傲色,淡淡地道:“仁兄这么早交卷,应是考得不错吧,你第一道先进于礼乐如何破的?在下破题是,圣人于礼乐述时人之所尚,表在己之所从。” 林延潮听了心道,此人厉害啊,这一题破得着实不错啊。 对方显然也是觉得自己破题破得很好,仿佛是急于找一个倾述者般,当下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文章。 刘廷兰说了几句,见林延潮似没有认真在听,心道我文章写得这么好,此人竟也不露动容之色,莫非水平太低,听不懂我文章的妙处?这未免太遗憾了吧。 当下刘廷兰想看看林延潮水平,问道:“这位兄台,你这一题是如何破得?” 林延潮拱手道:“兄台,难道你先生没告诉你,考后不讲题吗?” 刘廷兰心想哪里有这规矩,问道:“这是为何?” 林延潮道:“考完墨迹已定,纵是再议论下去,也无益于什么。就算考得好,未必见得对下一场有用,考得不好,心中烦躁,反而于下一场不利。你说现在说题有何用处?还不如用心着力想想下一场如何考?” 刘廷兰听了无言以对,问题是自己还怎么感觉,此人说得竟是如此有道理啊。 这时龙门已开,林延潮向刘廷兰道:“在下先行一步。” 刘廷兰见林延潮走出门去,拂袖哼了一声道:“必是此人自觉比我文章差得太远,故意这般说的,给我装什么装。” 走出龙门后,林延潮见外头是黑压压的脑袋,士子的家眷,书童,仆人,车夫在青云桥外密密麻麻站着。待见林延潮走出龙门,众人都是一并朝这里看来,辨认是不是自己家的子弟。 “延潮!” 林延潮听了喊声,但见爷爷,大伯和浅浅都站在一处马车下。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笑了笑当下走上前去。 “爷爷,大伯。” 大伯关切地问道:“听闻你病了,这一次考得如何?” 林延潮不知如何说,要说要么不中举,要么中举就考得很好吗? 爷爷见了林延潮这为难的样子,当下责大伯道:“问什么回去再说。” 当下一家人上了马车,直接行驶往家去。 家中自是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但林延潮考了一日有些疲倦,加上感冒未愈,没什么胃口。(未完待续请搜索飄天文學,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 第三卷 封推感言 封推了,照例要写个感言,但不知如何写。 嗯,为此我特意回去翻了前两次封推时的感言,看了下,瞬间有种我已经老了的感觉。 读文章时,可以感受到当时的心情,至今有时候会将老书拾起读一遍时,仍会激动,以及热泪盈眶的时候的。 看以前封推所写的也是一样。 第一次封推是小说写了即将完本时,虽是写得很受好评,但因为是小众书,销路不广,最后感谢当时的责编一索大大,给我个完本前补充封推的机会。 第二次封推,经过小波折,书的成绩从开始的平平,到后来的渐入佳境,慢慢崛起,也是从不可能,到可能,最后也获得了封推机会。 故而写那两次封推感言时,就是犹如天下掉馅饼的感觉。 这一次是第三次,当十月份本书第一天订阅出来时,我十分激动地问责编远征大大,这次本书的成绩,要拿个封推应该不难了吧。 远征大大说当然了。 于是今天,小说上架后两个月半后,就获得了封推,然后写下这封推感言。 『□, 是订阅本书的每一位读者大大,是你们每一次的订阅,让本书有这个机会今天站在这里,让我今天总算不用把封推感言,当作完本感言来写了。 别的话不多说,这几天我推掉一切应酬在家码字,以求大家看得舒爽。平安夜圣诞节大家过得开心就好了。我在家认认真真的干活,两更是保底,三更也是会有的。 感谢读者大大们,陪伴这本书一路前行。 不是有句话,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嘛,半年来的温情相随,幸福感激于心。 最后感激大家每一天推荐,每一章订阅,每一次打赏,每一张月票!(未完待续。) 第三卷 隆重推荐美味罗宋汤的大明金主 封推之余,向大家推荐一本我一直在追看的书,美味罗宋汤的《大明金主》,这书我很喜欢,细节严谨,考据缜密,最重要是作者写作极其认真负责。 这本书是从隆庆二年开始的,与本书年代差不多,喜欢这一段历史的朋友不可错过。 没有书荒的朋友可以去看看。 书荒的朋友更要去看看,不会令大家失望的。 最后说下地址《大明金主》,书号3522079。(未 完待续 ~^~) 第三卷 明天补更 这几日都在出差,现在才回到家中,有了网络,更新有些迟了,今日的更新,明天补上,向大家道歉一下。(未 完待续 ~^~) 第三卷 这一更明天发 这一章写不满意,删掉重写,明天补给大家两更,抱歉。(未 完待续 ~^~) 第三卷 第三百六十四章 日讲官(第一更) 面对孙继皋的质疑,萧良有笑着道:“孙修撰,在下书香门第出身,遍阅经史子集,其他不敢夸口,但对于稽古之事,本朝典章制度略有所长,孙修撰若是不信,可以试问在下。” 孙继皋作礼道:“非吾不信,只是大明会典乃一代之典,我等心血所在,吾需确信所托得人,方可交给萧编修,请萧编修不要见怪。” 萧良有道:“孙修撰一片为公,在下佩服来不及,哪敢见怪。” 孙继皋点点头,当下问了萧良有几个典章制度的问题,但见堂上萧良有侃侃而谈,不仅对答如流,还知一答十。 听得众翰林纷纷点头,孙继皋问完也是露出无比佩服的神色,当下认输道:“孙某服了,实不敢相信以萧兄之才,仅屈居榜眼。” 听孙继皋这么说,几位翰林也是看了一眼状元林延潮。 林延潮却笑了笑,面上当然没有将孙继皋这番话放在心上,只是心底奇怪,孙继皋问的问题,并不难嘛,这种程度萧良有不可能答不出来的。 陈思育见孙继皋对萧良有佩服,十分欣然当下对二人道:“两位就事论事,此风可嘉,需知君子当和而不同,故而本学士在院内还是提倡君子之争的。” 孙继皋道:“学士真慧眼识人,提拔了萧编修这样大才才是。” 孙继皋的马屁,令陈思育很满意当下道:“既是如此,我就让萧编修为总修撰,总司重修大明会典之事,史馆之内,凡手中无事都需协助萧编修一二。” 众翰林一并称是。 陈思育兴致很高又道:“会典之事乃总裁亲视,诸位不可怠慢,书成之日,凡参与修纂之人,不等考满,也可升迁一级。” 对于众翰林而言,还是升迁一级来得关键。 众人也是向萧良有道:“以后都要仰仗萧编修了。” 萧良有谦虚地道:“萧某,要多向几位前辈请教才是。” 接着陈思育又点了几名检讨,以及林延潮和张懋修,对他们道:“你们眼下手中无事,当全力修会典才是,每人每日进度,我会亲自督之,尔等若是有怠慢之处,休怪本学士翻脸。” 听着陈思育这等恶劣的口气,众人心底都是有些不舒坦。 而眼下萧良有接过了总司重修大明会典之事,可谓是踌躇满志。重修大明会典一旦修成可连升两级。 他顿时感到窗外的阳光也是一下子就明媚起来,大好的前程在前面等着他,在同僚的祝贺中,他看了林延潮和张懋修一眼心道,这一番入翰林院,我可是赢你们了。 陈思育走后,众人都是是一并来黄凤翔桌前恭贺。 黄凤翔笑着道:“我等都是为天子办差,又不是加官进爵何喜之有啊!” 众翰林笑着道:“黄修撰充为日讲官,入直御前,比加官进爵还要高兴十倍。” “黄修撰口风真是好严啊,竟是一点风声也是不露。” “天子近侧,得圣眷在身,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我等可是羡慕不已。” 众人走后,林延潮也是来找黄凤翔笑着道:“恭喜凤鸣兄了。” 黄凤翔脸上也是有喜色道:“若非元忠兄乞恩归省,愚兄也不知多久,才能侍直。” 林延潮知黄凤翔口中元忠兄,乃是陈于陛,因与张居正不和故请辞日讲官。事实上别人为何羡慕翰林,就是因为翰林能近天颜,而充日讲官,实际上就是帝王师啊! 而最后入阁的大佬,首辅们,差不多都有日讲官的经历。 林延潮不免对黄凤翔有几分羡慕,对方身为隆庆二年的榜眼,进翰林院授编修之职,熬了十二年终于成为日讲官了。 林延潮道:“凤鸣兄此去青云直上,恐怕以后与小弟很难相见了。” 黄凤翔连忙道:“宗海,三元及第,已是简在帝心,殿上对答,更是四海扬名,充日讲官之事,对你而言指日可待,无需着急。只是天子年少,难免会有一时兴起之虑,但宗海放心,愚兄入直大内,若有机会必会向天子提及你。” 林延潮听了有些哭笑不得,咱这角色,怎么这么像甄嬛传里的后宫嫔妃呐。 “多谢凤鸣兄了。” 黄凤翔话锋一转:“不过宗海,眼下你方才任,切不可好高骛远,重修大明会典,才是你当务之急,需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步一个台阶,方才是老成持重之法。” 林延潮点了点头,翰林院体系就是这样见习(庶吉士)-史官(检讨编修修撰)-讲官(侍读侍讲)-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掌院学士)。 身为修撰林延潮是有成为日讲官资格,但毕竟是初来乍到,短期不会让人提为日讲官的。所以林延潮要想跨出从史官至讲官一步,需先做好眼下手边之事(重修大明会典)才行。 这时但见孙继皋就拿着文册给萧良有交接道:“这是朝廷颁降之书,历朝实录,各衙门的行事见例,造表文册和档案资料。” 萧良有交接过来道:“以后还请孙修撰多指点啊!” 孙继皋笑着道:“萧编修年轻有为,学贯经史,我自愧不如,指点二字千万不敢当啊!” 萧良有道:“孙修撰哪里话,切莫吝啬赐教才是!” 孙继皋笑了笑不置可否。 林延潮看着萧良有,总觉这一刻有些怪怪的,却听黄凤翔对自己低声道:“这萧榜眼确实才华出众,且勇于任事,但初入衙门就如此高调,非是上策啊!” 午后林延潮三人在衙门穿堂上设宴,邀请同僚们联席。 林延潮经这半日,对翰林院风气都有所了解,翰林们都中了进士,就入翰林院做官,从没有到州部外任过,沾染上官场风气,故而官衙风气尚好。里面文人间的勾心斗角不知有没有,但表面上十分和睦。 宴席上,刘虞夔是萧良有会试时的房师,而编修黄洪宪,在会试前,张居正有请他教过张敬修张懋修课业,也算得二人老师。 张懋修,萧良有自是在宴上答谢两位老师,顿时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未 完待续 ~^~。) 第三卷 第三百六十八章 官俸 唯有真才实学之人,才能得到别人心底真正的尊重。 陈思育看了林延潮写的条例后,对林延潮大为改观,不说他的文才如何,仅仅是他这等严谨治学的态度,已称得上一名真正儒者。 读书人作学问要就是这等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的苦功。 陈思育先前打压林延潮,一是因他是自己最讨厌王世贞的门生,二是担心他三元及第后翰林院,目空一切,这对于翰林院,对于林延潮将来都不是好事。 不错,翰林院里不缺才子,不缺探花榜眼状元,但是以三元及第进翰林院的开国以来只有两个人,而且林延潮又这般年轻,容易恃才而骄。 但眼下陈思育见林延潮治学的严谨态度后,这担心没有了。 “光学士,下官明日想告假一日。“ 陈思育眉头又皱起问道:“为何?“ “搬家。“ 明朝对翰林特别优厚,允许翰林每个月可以休沐五日,不过这几日因陈思育要翰林们重修会典,把休沐日都取消了。 陈思育恍然笑着道:“原来如此,这半个多月,你一直没有休沐,好,本学士放你一日假。“ “多谢光学士,那么下官告退。“ 林延潮当下起身,而本是安坐的陈思育居然也是起身,这是要送自己出门啊。 林延潮心道,不是吧,这态度转换得也太快了。 陈思育果真将林延潮送至门口,还道:“本学士知你长于文学,你会试,殿试之文章,可谓自成一家,但我翰林院的翰墨不同于普通文章。山林不可施于庙堂,庙堂不可施于山林,我馆阁文字以柳。韩,苏。欧为宗,文气雄丽,你回去以《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为范文,用心揣摩。“ 官场的话,不可只听表面,要揣摩其中的意思。林延潮听陈思育的话,似在暗示什么。为何韩愈和柳公权的文章那么多,何必特意点出《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两篇而论呢。 但林延潮还是向陈思育称谢。当日林延潮放衙回会馆,先是好好补觉,睡至第二日,就听到大门被锤的声音,然后是林世璧叫门的声音。今日是自己与林世璧约定搬家的日子。 当下林延潮起床与陈济川,展明一并收拾东西,然后与林世璧雇来的车子,前往新家。 林延潮找的新家。就在国子监旁边。 这屋子算是濂浦林家的老宅了。要知道濂浦林姓辉煌时,祖子孙三代,连续担任经筵讲官和国子监祭酒。 这等殊荣。在明清两朝的科举家族中也是排名第一,无人超越的。祖孙三代为国子监祭酒,何等的荣耀。这老宅就是林家首任国子监祭酒林瀚置办下的,后来又住过林庭机父子。眼下林家没有人在京为官,故而一直都是进京赶考的林世璧住着。 但是林世璧为观政进士后,八成是要外放,留京的可能很小,所以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就索性给林延潮租住了。 林延潮也不客气就搬过来。这屋子在京师里也算上不错的宅院了,比林延潮解元第的宅子还宽敞和舒适。 不过林世璧一脸斤斤计较地与林延潮道:“你以后住在这里。每月房租可不能亏欠了一文啊!“ 林延潮开玩笑道:“天瑞兄,你看我穷翰林一个。还被罚俸两个月,哪里有钱给你交房租啊?先拖欠着,以后慢慢再算,咱们关系还长着呢。“ 林世璧嘿嘿笑着道:“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被罚去的不过是你的正俸,但每个月的柴薪皂银,直堂银可没罚。“ 身为大明从六品官员,林延潮每月的正俸是八石,不过这八石自洪武年后从来没给过本色,全是折色,实际上真正发到手里,也就是每月一石米,二两多银子,以及几张破布破绢。 但是就这点钱,坑爹的户部,还时常扣发,拖欠,甚至不发。明史上说,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 实际上说的不对,以柴薪皂银而论,林延潮身为从六品官,可免费差遣四名民役,后来朝廷把雇役折算成钱,每人每个月一两,四名就是四两。也就是朝廷每个月给你四两银子,你拿去雇役,当然雇不雇在你。这个钱每个月由兵部发放。 有了柴薪皂银,也就有了直堂银,所谓直堂银,是每个衙门朝廷都有规定直堂吏员皂役多少,然后拨款给俸。 之后各个衙门就故意少雇吏员,把节约的这笔钱发给官员。直堂银每月一两几两,甚至十几两不等,总之看衙门的创收能力。这笔钱等于部门奖金了,是由各个衙门发放到官员手上。 由于这两笔钱不走户部,故而容易被人忽略掉了,以为明朝官员薪水只有正俸一项。实际上以林延潮现在的从六品官,实现年薪百两,是轻而易举的。 搬家完毕后,林世璧说要贺林延潮乔迁之喜,不过林延潮却说要去拜见申时行。 好容易才给假一日,林延潮不能浪费,申时行那是一定要走的。 林延潮虽然志在事功,走的是‘技术型官员’的路线,但技术型官员也是需要大腿的。申时行不仅是林延潮的大腿,也是他的伯乐,所以这条粗大腿,一定要抱紧了,时常走动是最基本的。 林延潮采买了礼物。这拜见恩师,绝不能寒碜了,备上十几两几十两的礼品是最基本的。要不王世贞怎会在笔记里说,当京官后一年五六百两的花销都是正常。 在中进士前,林延潮就来了申府好几次,不过以官员身份来的是第一次。 一般从六品京官要想见内阁大学士,那简直是活在梦里,可是凭门生关系,却是可以见的。 林延潮向门房投了门生帖子,片刻后申府的管家迎了出来一脸热情地道:“状元郎来了,真有失远迎啊!” 林延潮客气地道:“不敢当,弟子来拜见恩师,不知恩师今日是否有空?” 管家笑着道:“阁老他正为元翁请还政归养之事,与几位大人商议呢。换了他人断然是没空,不过状元郎是阁老的得意门生啊,好容易来了怎么也得见一面,小人这就给你跑跑腿。” 林延潮将门包不着痕迹塞入管家的手底,然后笑着道:“有劳了。”(未完待续。) ps:明天还是会加更,继续求月票啊! 第三卷 第三百六十九章 请教 管家当下引林延潮入内,领至一个花厅。 这个花厅是林延潮之前来申府时等候的花厅,巨大的青松盆景依旧如故。只是这次多了四名美貌的丫鬟侍奉,以及添了不少字画和瓷瓶。 字画出自吴中名家,瓷瓶也是苏样。 林延潮欣赏了一会,然后管家就重新来了赔笑道:“状元郎,老爷议事一时半会还不得空。但老爷传下话来,说要怎么也要留你在府上与他一并用膳。” 林延潮不由道:“恩师真是日理万机啊,弟子无妨的,等着就是。” 管家笑着也是坐下,命人上了茶水和点心,然后与林延潮说话作陪。 林延潮得知这管家叫宋九,给申时行当了管家后,以家人自居,别人也叫他申宋九。毕竟申时行不是累世官宦,还没有家生子这样的家奴。 这宋九说话风趣,谈话间就提起京城里的掌故道:“都说宰相门人七品官,不过状元郎,那说的不是我,而是张相爷家的游七,还有一位虽不是宰相,也差不多的冯公公,他家里的徐爵。” “游七,徐爵如何?” 宋九笑着道:“先说这游七,文墨略通,闭门在家作楚滨词馆,士林无不以诗文相赠,通侯缇帅都是他坐上客,出了门游七与台谏称兄道弟,见了堂部大臣,也能如你我这般坐着面对面喝茶,对方还得口称一声贤弟。” 林延潮笑着道:“我是恩师弟子,宋大哥乃恩师管家,你我乃一家人般,一并喝茶有何不可。” 宋九笑着道:“宋某以后要多仰仗状元郎才是,至于这徐爵,更了得。百官要想结交冯公公。都要先结交徐爵,你说厉害不厉害。别的不说,你们翰林院陈学士、还有太仆寺少卿于大人。都是徐爵堂上客啊!” 林延潮恍然,才想的陈思育在翰林院里连张懋修的面子也不卖。原来他依仗着冯保啊。 昨日之后,他对陈思育本是印象有改观的,但听这宋九这么一说,又跌到谷底。但林延潮转念一想,自己这纯属假清高,连张居正也是走阉党路线,靠冯保扳倒高拱的。 宰相家的家奴,与天子身旁的太监。都是距离权利最近的人。 但见宋九道:“当年贾似道加平章军国,大小之事决于朝政廖莹中、堂吏翁应龙,可知家奴操权并非幸事。” 听宋九这一番话,林延潮点了点头,这个申时行的管家也非一般人。 稍后一名仆人向宋九耳语几句,宋九笑着到:“阁老得空了,咱们走。“ “有劳了。“ 林延潮随宋九去见申时行。 到了大屋里,隔间外伺候的下人见了林延潮一身青色的官袍都是行礼。 内屋里一个声音笑着道:“延潮来了。“ 林延潮应了一声。 里面掀帘,林延潮进了里屋,见申时行盘膝坐在炕上。他见了自己笑眯眯地指着炕前道:“坐。“ 林延潮称谢一声就直接,与申时行并坐在炕边,中间隔了个桌案。 申时行笑着道:“延潮。老夫今日新得了一无锡厨子,不知手艺如何,你我正好一试。“ 林延潮笑着道:“学生早听说无锡厨子善庖,今日要不是恩师,学生不知何日才有这口福了。“ 一旁申九笑道:“当年张相爷奉旨归江陵时,曾言地方州县所呈,水陆过百品,却无处下筷,唯到无锡仅得一饱。由此可见吴中美食啊。“ 申时行听了笑骂道:“就你会凑趣,还不去催菜。“ 稍后菜端上来。上一次林延潮见过申时行吃饭,菜虽多且精致。但分量却很少,这一次考虑到两个人,菜的量稍稍多了一些。 上齐后,申时行说无需拘礼,林延潮也不能当真,就真发开手脚了。席上林延潮只是夹面前的菜。 申时行见此,叫了一名丫鬟进来布菜,申时行说那菜不错,夹给状元郎,丫鬟就夹菜。林延潮称谢一声,方才夹起。 如此自是避免了林延潮只埋头吃面前一盘菜。 席上申时行就问林延潮近来在翰林院的近况。 林延潮就说在重修大明会典,然后开始侃侃而谈,这也是这一次来主要目的,向申时行汇报自己的工作。 时常找大佬报备,汇报工作,让他知道你最近干嘛,这是一个好习惯。 翰林院里具体如何修大明会典,林延潮就大概的略说。 林延潮不能说太具体,因为申时行是重修大明会典的副总裁,这样就有点绕过陈思育,越级汇报的意思。 越级汇报是官场大忌,而申时行没有问,林延潮又何必说。 所以林延潮就拿重修大明会典时,自己遇到不明白和困惑的地方,向申时行求教,同时也让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心底有个数。 请教和汇报并行,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这也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正常互动。 申时行简简单单说了两句,忽是问道:“你觉得陈学士此人如何?“ 林延潮一愣,然后道:“光学士他治学严谨,乃极严苛之人,在他手下弟子获益良多啊!“ 申时行点了点头,然后道:“听你这么说,老夫也想起十几年前刚进翰林院,老夫与余侍郎,还有王太仓一并为三鼎甲,授业于袁师座下的时候。“ 林延潮记得申时行所指,这是官场上大家都知道的笑话。 袁师就是以青词入相的袁炜,当时袁炜为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三人座师,遇上应酬文字或是天子要用青词了。袁炜就把三个人叫到自己私宅,叫三人替他草写。 三人稍稍写的不满意,就被袁炜破口大骂。有一次余有丁写的不好,被袁炜指着鼻子骂说,你这草包,叫什么余有丁,叫余白丁好了,就是往来无白丁的白丁。 有时候三人赶不出来文章,袁炜还把三人反锁在屋子里不许他们出来,三人都是饿的头晕眼花,站都站不稳。 申时行提起这一段经历笑着对林延潮道:“老夫当初与你现在一般,也是以状元入翰林院,故而老夫当年的体会,想必现在你也有吧。“(未完待续。) ps:今天有些事迟了,第二更会比较晚,但是一定会发的。最后向大家求求月票。 第三卷 第三百七十章 申时行的第六感 ps.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申时行二十八岁登科,状元及第,授予翰林修撰,后升左春坊左中允编修,当今天子登基后入直升翰林院侍讲,迁左春坊左谕德,再升为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 之后以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再迁礼部右侍郎,又迁吏部左侍郎,最后四十四岁时以吏部左侍郎入阁。申时行的履历表可谓相当漂亮,远远超过普通翰林九年考满一升迁的龟速。 而眼下申时行与林延潮说,他进翰林院的体会与自己差不多,林延潮是有些搞不懂了。 申时行缅怀着道:“状元及第入翰林院时,老夫是有一番抱负的,但过了几个月后,心底却苦得要命啊,那等失落的感觉,整日为人驱役使唤,写一些应酬文章或者替作青词,老夫就想几十年寒窗所学就为了作这些,抱负和壮志都被人踩到脚下去了。” 最后申时行感慨万千地为这一段经历画了个结尾:“至今想来仍是不堪回首呢。” 林延潮恍然,申时行是用他当年的事来提醒和激励自己。他当初也与自己一般,一下从高高在上的地方,落到地处,正如刚开始工作的名牌大学士,雄心万丈,踌躇满志,但到单位后发觉你的任务只是给领导端茶送水,这等打杂之事。 这等落差,是不容易承受的。 申时行当初的环境比林延潮现在还恶劣呢,但他是熬过来了。 林延潮也不是第一次踏入仕途,虽上一世混得不得意。但这些职场心态都是经历过了。 林延潮心底虽有吐槽的念头,但是也只是吐槽,同时他也不想表述自己很豁达。以示你比当初的申时行还高明? 林延潮只是道:“翰林院里的同僚,也说修史亦是无益。此不过一抄书匠罢了。那恩师当年是如何熬过来呢?” 申时行捏须道:“也没什么,该发牢骚还是要发牢骚,只是发完牢骚,还是要写啊,不写关在屋里不给饭啊!” 林延潮和布菜的丫鬟都是不由莞尔。 申时行也是笑了笑,语重心长地道:“好好做事,切莫眼高手底,年少学经。翰苑学史,二者兼长,可谓经史贯通了,然后再研磨文章之道,经史文章,有了这三样,你在翰林院就有立足之地。不是有句话讲,翰林院文章,太医院药方,光禄寺荼汤。銮仪卫轿扛,这可都是货真价实的。” 听了申时行这么风趣的话,林延潮和丫鬟都不由笑起。 林延潮也必须承认。申时行熬得一手好鸡汤啊! 然后说起文章,林延潮想起陈思育说让自己学《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的事。 于是林延潮问道:“光学士让弟子学韩公的《贺雨表》与柳公的《代柳公绰谢表》,其中不知有什么用意?” 申时行点了点头,露出有些意外的神情,捏须看着林延潮道:“看来陈内制对你颇为赏识。” 林延潮听了道:“光学士对弟子一贯要求甚严。” 申时行道:“陈内制虽乍看难以亲近,但却是一个最爱才惜才的人,百官有所耳闻的。” 陈思育是爱才惜才的人?林延潮听了更是好奇,问道:“那光学士叫我学文章的用意何在呢?” 申时行微微笑着道:“这是有典故的。当年太祖出身草莽,登基伊始。最恨在卖弄词藻文采的大臣,故而不许大臣们用四六骈文行文。后太祖又命翰林学士寻天下名儒文章可为法者。于是词臣们进《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太祖大悦,令翰林院,以及天下大臣以《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为典范,后馆阁为天子内制诏令,也多以《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为范。” 听申时行这么说,林延潮一下子明白原来,陈思育是要自己学如何为天子草拟诏令啊。 林延潮从中一下想出许多。 以林延潮现在的翰林史官而论,除了修史,能入宫的机会,一个就是去内书堂教书,另一个就是去诰敕房,而一步跳为日讲官是不可能的。 内书堂教书的路线比较迂回。 最好的,还是在诰敕房得到内阁大学士赏识。 在明朝,替天子起草除了重要的文章,基本都是由内阁的诰敕房发出。诰敕房里有数名翰林轮制,专门为朝廷起草诰敕的。诰敕房是在内阁下设,所以可以经常出入文渊阁。 隆万之交,正是阁臣权势如日中天之时,连天子也要退避一旁。 文渊阁,文臣的巅峰,这里是天下权力的中心,是商辂,李东阳,徐阶,高拱,张居正等名臣战斗的地方。 三位大学士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自己已经有一票了,若是再有一人支持,进为日讲官就板上钉钉了。要知道成为日讲官,除了皇帝要点头外,也要经内阁的题请。如果没有内阁题请,就算小皇帝下旨让自己入直为日讲官,朝廷上下也是不认的。 重修大明会典,轮值诰敕房,进日讲官,这就是自己的奋斗目标所在。 想到这里,林延潮顿时全身斗志满满啊! 在申时行那用过饭后,林延潮当下告辞,满心有些迫不及待地要回家。 而申九将林延潮送出大门,然后回屋内向申时行复命。 申时行边改奏折,边问申九道:“送状元郎出门了吗?” “回老爷,状元郎已上了马车。” “你今日与状元郎聊了什么啊?” “聊了许多,都是闲聊,状元郎说了很多,不过提及一些事的看法,总是含而不露,不着痕迹。相处起来,觉得他没有什么的架子,谈话也是令人如沐春风。”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道:“这样啊!老夫明白了,你下去歇息吧!” “慢着!” 申九走了几步停下来问:“老爷还有什么事?” “这一次张相归政之事,老夫想让状元郎出一出力,你觉得如何?” “老爷为何会有此意呢?” 申时行停下笔来笑着道:“我总觉的他有些似年轻时的张相。” “老爷,你入仕时,张相已为官十几年了!” 申时行笑着道:“虽未见过,但也听过,算了,此事老夫再想一想吧。”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未完待续。) ps:写晚了,抱歉,明天继续两更,真诚求月票 第三卷 第三百七十七章 对答(第二更) 相爷府的书房里,仆人将冰桶一桶一桶地搬来屋中搁下,本是炎热的书房,有了冰桶后,片刻之后就凉快。 林延潮摸了摸额上的汗,恭恭敬敬地坐着,心底竭力想着,张居正的风评。 隆庆时,名臣赵贞吉入阁,与高拱和张居正并为宰辅。 张居正当时入阁资历很浅,赵贞吉看不起他,而高拱又与赵贞吉常闹矛盾。赵贞吉于是讥讽二人,阁臣不是讲相度相体吗,怎么一张臭嘴的高拱和摆张臭脸的张居正也能入阁拜相呢? 好嘛,摆张臭脸的张居正。 总而言之,张居正绝不是如申时行那帮好亲近的人,这是肯定的。 待书房里凉意阵阵袭来的时候,林延潮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门一开身穿燕服的张居正进屋。 初见张居正最醒目就是他的美髯,须长几乎抵至小腹,拥有这般五绺长须,不仅是大明,在民(协和)国前都是大帅锅的标准。 张居正入屋一刻,林延潮就立即起身。 一来是官场规矩,二来也是有点不由自主的意思。 这点很奇怪,没混过体制的人,可能无法明白这感受。 比如很多记者,新闻工作者面对采访很多高官时,都可以侃侃而谈,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压力。 但身在体制内,这一点就感受很明显,特别得知对方是某高官后,与之相谈,自然而然就有一种压力,压在自己心口,令自己无法舒畅,于是众人就拍马屁说。这位领导官威很重之类的云云。 根据大明朝吏部选官的体制,选官时第一个就是要先挑国字脸。从相貌上看,有国字脸的人。气场很强,容易不怒自威。张居正不是国字脸。而长脸,微微往甲字脸靠拢。 至于张居正的官威,林延潮老实的话,还是很重的。这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连小皇帝见了他,也要如老鼠见了猫。 “下官拜见中堂。”林延潮称张居正为中堂,满朝上大臣可以称张居正元辅,元翁。相爷,恩相,唯有翰林称内阁大学士为中堂。 因为内阁大学士曾设座于翰林院内,居于堂中,连掌院学士也只能坐在他身侧,仰其鼻息。故而翰林院都叫内阁大学士为中堂。后来内阁大学士虽不在翰林院里供职了,但翰林还是延续了这个称呼。 这专用的称呼,当然是表现翰林与阁臣们亲密关系,当然翰林们还可以自称‘门下学生’,不过这门下学生属于比较亲密才说的。林延潮与张居正初次见面。还是称中堂中规中矩。 “坐。”张居正吐了一个字。 林延潮重新坐下,眼睛看着张居正公案前的方砖,努力把他盯出个花来。 至于一旁服侍的下人。待张居正进屋后,就带门出屋了。 “宗海,可知我为何要找你?” 申时行都是直呼林延潮名字,那是因为自己是他门生,同时也是年家子的后辈身份,故而申时行称自己名表示亲切。 当然张居正不直呼林延潮官名,而直接称字,也是亲切。 林延潮继续垂目答道:“回中堂的话,下官不知道。” 张居正当下从袖中抽出一纸来道:“这是门上官抄录。府门外官员的名单,我看到你名字时。有些讶异。这是老夫宅中,又非朝堂之上。宗海大可不必拘礼。” 林延潮听了这才抬起头来。看了那名单,庆幸还好自己来了。 接着林延潮目光又从名单,移至张居正脸上。 不过为张居正目光所摄,林延潮就将目光放在对方眉间上道:“这都是臣工们的心意,中堂匡扶社稷,居功至伟,天下黎民都望张相能继续视事啊!” 说完这句话,林延潮觉得大功告成,不辱使命了,算是完成王篆的交代了。 张居正没说什么,只是看了林延潮一眼。 对上这一眼,林延潮瞬间秒懂,自己说错话了,这样的话对别人说没关系,但张居正是什么人,连官场上的套话和非套话都分辨不出吗? 套话在公开场合说说就可以了,张居正约你到书房私下相见,是来听你说套话的?你拿套话应对他?这不是被他嫌弃。 林延潮深知,身为上位者有一项可怕的技能,乃是心念一动,就是行了。 打个比方,到张居正这个位置上,只要对一名官员流露出丝毫厌恶,张居正甚至不用说,只要一个表情,那些时时刻刻都在揣摩他心意的官员就会抢着动手,第二天皇帝面前,弹劾此人的奏章会就堆得如小山般高。 想到这里,林延潮背后不由渗出了冷汗,在翰林院里保持中立,不竖异帜就是自己的方针,所以自己是不可以得罪张居正的,何况自己还要他替自己引荐为日讲官呢。 张居正轻咳了声,手往茶碗上抚了抚,林延潮心知他端起茶,自己就要被送客了。 不过张居正还是没端起茶来,单刀直入地道:“宗海,我要听你心底话。” 这话很直接,没有任何技巧,又胜过任何技巧。没办法,自己级别太低,官场历练的经验也远远比不上张居正,只能老实说心底话了。 不过林延潮也是丝毫不担心说实话,张居正自己揣摩不透,别人自己还揣摩不了吗? 说实话的基础,要揣测张居正这一次是真打算归政,还是假打算归政? 林延潮当然猜不出张居正如何想的,但是这又如何,连张居正的心腹曾省吾,王篆他们也是拿不准。 他们跟了张居正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自己又如何猜得出呢? 曾省吾,王篆此刻,就是担心张居正真的还政养老。如此他们怎么办,张居正辅政八年,建立的张党不是要树倒猢狲散了吗?所以连王篆刚才也不惜在自己去见张居正路上,半途截道,叮咛了一番话,要林延潮出口挽留张居正,来给他们尽这份力。 所以既是张居正自己揣测不准,咱们就从曾省吾,王篆的态度来揣测就好了嘛。 于是林延潮道:“既是中堂垂问,那么下官就不得不说几句肺腑之言。下官以为恰如百官所言,实误中堂矣。” 张居正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也没有追问的为何百官误我,而是这么静默着。(未完待续。) 第三卷 单章 其实从林延潮求官时,就有读者在评论区下刷,但看了一眼粉丝值是零,就懒得回了。 今早上有位看正版的书友,说主角性格分裂,人设崩了。 对于衣食父母的话,必须要重视,所以我认真从头到尾理一下。 或许是林延潮之前为民请命,写得太深入人心,大家都觉得不该如此拉下面子吧。 应该回家养望,等个三五年。 然后申时行出面拉主角一把,或者是等红薯发威,救民水火。 待满朝文武喊出宗海不出,苍生奈何的话时,然后皇帝知道了自己错了,于是三请五请,恨不得跑到福建三顾茅庐,请林延潮回京,这样写是不是很爽? 这个当然很爽,我也知道。 之前也衡量过这个写法。 但我之前为什么要写诸葛亮三顾茅庐的事,也就在这里。 一心想做官,却作清高,不用拉下面子去人才市场,老板找工作,各个如诸葛亮般等着刘备这样明君上门来请,这是古往今来文人最喜欢熬的心灵鸡汤。 放在今天就好比如,你在家里,等着马云,王健林上门找你说(淘宝)万达,以后就交给你了,拯救下我们的企业吧。 没错,别的作者都这样写嘛,你干嘛装清高。 这个抱歉,我写不出来,因为这样鸡汤我自己喝了都想吐。 这里我要写得是什么?一个放下身段的故事。 林延潮之前被张居正贬官时,就说过只要能做官,就算一个县令,我也肯当,一日不可辜负此有为之身。 这句话大家忘了吗? 林延潮为了求官是用了种种手段,不惜用以后永不出仕,来暗中逼迫皇帝,这是他热衷功名的地方。 本书从头到尾,主角一直是很热衷功名的人,不信你自己一点点去看。 但热衷功名是该从道德上鄙视,但害了别人吗? 热衷功名与之前为民请命的上谏冲突吗? 这就好比有个按钮,让你选择在上百万老百姓生死,以及自己官位间,你选择按哪个? 还有个按钮,你选择放下身段,厚着脸皮与自己官位间,你选择按哪个? 好像答案很明显,又很不明显。 但持理学,或者精致利己主义,以及事功之学的人,会选择三个完全不同的答案,你信吗? 那为什么很多书友心底都永远只有一个答案呢? 所以今天早上那位书友,我这么说可以解释的通吗? 再说说我这个人,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经常在小事上,动则鄙视这个人,动则鄙视哪个人,很喜欢在外面,讲自己那一套规矩方圆。 但是遇到大是大非面前,轻易的没有原则,容易妥协让步。 因为现实达不到,所以我只好将理想寄托在书中。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更新问题,我每天看的催更书评,头都大了。 首先再强调一遍,我是兼职作者,每一章都是我用下班时间码出来的。 这边是两份工作,那边还要顾家,三十二岁的老男人亚历山大,身在我处境的兄弟应该都能感同身受的。 说这些不是向大家抱怨什么,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只是恳请大家能够体谅一下。 不是我不想更新,从当初一千均定写到今天快五千均定,每码一章小钱钱更多了,我为什么会不努力。 正因为读者多了,所以才更珍惜今天的成绩,我唯有保证每一章都是认真推敲过的,来感激你们的订阅。 谢谢大家一直来的不离不弃。 感激从开书到现在一直支持的朋友们,以及刚刚认识的新朋友们。 我更得这么慢,还经常惹你们生气,能有今天的成绩,多亏大家看得起我,赏口饭吃。 向大家抱拳! 到了最后提一个小要求,本书推荐票现在四十六万多了,能不能帮我顶到五十万票去? 好像求十五万票,三十万票时,还在昨天,但今天又到一个坎了,请喜欢本书的兄弟姐妹们助一臂之力。 拜上! 第三卷 一千两百零五章 约礼约法 林延潮认真将邹元标的信读下去。 但见邹元标在信中又道,当今天下各地灾情惨重,游民弃地者甚多,致留者输去者之粮,生者承死者之役。 然而宫中用度极多,今日取光禄,明日用太仆,信中邹元标劝林延潮为人臣就一定要极力规劝天子。 他还言天生民不能自治,立君治之,君不能独治,为相佐之。相者也一人之身而社稷朝纲所赖者,必置身于纲常天道之中而后朝廷服万民怀。 在信中邹元标还言,为宰相大臣要听从百姓意见,舆论清议,如此自然而然就可以达到善治了。 林延潮读了邹元标的信,觉得邹元标作为政治家确实有他远见卓识的地方。 同时林延潮从信里隐隐看出委婉劝进的意思,邹元标是让自己听从清议舆论来施政,同时尽到规劝天子的责任,如此我们朝野之士就会支持你,将来入阁拜宰也不成问题。 林延潮不知道为何邹元标会突然如此抬举自己,竟然认为自己是宰佐之才。可是因申时行的关系(邹元标弹劾过徐学谟),林延潮注定不可能与邹元标走得太近。 但他这一番来信,林延潮必须认真答之,这涉及他将来如何处理与东林党的关系。 林延潮于是认真思索一番写信答邹元标。 对于邹元标之信的明治,善治,林延潮答道,自古以来施政,必先明治而后方有善治,从未听闻过君王不修政治,而使得百姓得以善治的。 怼了几句,林延潮又道,宰者,古礼司宰割之事,乃诸侯掌祭祀之官,而相乃辅佐君王之意。故而先生所言宰相者,乃佐君王以明正天下之礼而治理天下,此言实为正理。 然礼治非一道,自古以来上对下者约法,下对上者约礼。太守牧民,以礼约之不听,则当约法。天子令百官,以礼约之不听,则当约法。 故而要持清议,必先以法,品覆公卿却不可诽谤,裁量执政却不能出位。 林延潮给邹元标回信之后,不料邹元标再度给他寄信,信中继续与林延潮辩论。 之后二人一直有书信往来,邹元标经林延潮同意后,将二人书信示于东林书院的学生。 而林延潮也将邹元标的书信,给京中同僚与学生过目。 二人也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政见在京师,东林两地倒是掀起一场的争论激辩。 二三月之交,京里下了一场大雨。 京里的一处酒家里,店家收了酒幡,看来是要歇客停业的样子。 不过酒家里,却有两位客人拒着小桌正在对饮。 这二人分别是罗大紘,乐新炉,他们都是邹元标的老乡。 一盘盐腌过了水煮笋,一盘米粉蒸肉,还有一盘糟鱼就是他们全部下酒菜,他们一面聊天,一面对饮,桌上的菜也是扫了大半。 二人正说话间,一名头戴斗笠披蓑衣的男子走入了酒家,看见二人即坐了过来。 这人脱掉斗笠,可见满脸风霜之色,可知此人近来一定过了不少苦日子,这人并非别人正是汤显祖。 当年因燕京时报的事,汤显祖避至他乡多年,虽说林延潮任官后,风声已过,但他却已无心求科举。这几年来靠着林延潮当年相赠的盘缠,以及同窗好友的接济,汤显祖走遍天南地北饱览世间,而今又回到京师。 见了汤显祖来,罗大紘当即笑着道:“义乃到了,小二,再切只鸡来,另外上盘羊肉,再烫一壶好酒。” 汤显祖坐下后问道:“为何挑了这偏僻之地?” 乐新炉道:“还不是为了躲避东厂那些鹰犬。” 最后三个字乐新炉压低了声音,这时候小二端来了酒菜,三人闭口不谈。 “来,喝酒!” 罗大紘招呼。 汤显祖一杯酒下肚,顿时身子暖了许多继续问道:“近来东厂怎么查到了你身上?” 乐新炉笑了笑。罗大紘冷声道:“还不是乐兄激浊扬清之言,令有些人听起来不那么顺耳。” 汤显祖肃然道:“乐兄为民请命,不顾个人之安危,汤某心底佩服。” 乐新炉笑道:“义乃兄言重了,我就是这张嘴停不住,其实人生除死无大事。” 说完几人都是大笑。 几人吃吃聊聊,鸡与羊肉瞬间就扫了一大半,吃得极是过瘾。 乐新炉道:“汤兄听闻你这一次从苏州经过,听说了什么吗?” 汤显祖道:“确实,这一次我从苏州来京,得知苏州民怨沸腾,原因正在于申吴县的家人亲戚在家里明目张胆抢夺民财,霸占产业,因为此事闹得民怨沸腾。吴县知县周应鳌偏袒申家,结果此案被上控至府衙,幸得苏州推官袁礼卿受理,并得苏州知府石汝重仗义执法,将申时行之舅吴之桢,其家人申炳一并押入大牢。” “好,大快人心!” “当饮一杯!” 乐新炉,罗大紘都是大笑。 片刻后汤显祖又道:“但是我却得知申时行改令心腹李涞为应天巡抚治吴,似要不利于石知府啊!不少苏州父老都是替石知府担心啊。” 罗大紘道:“元辅如此私心家人,实令清议咋舌。若是邹先生在朝必然直疏抨击,看看那申吴县还有何面目继续执政。” 乐新炉道:“此事不能隐之,必须伸张,让天下百姓知道申吴县的丑事。” 汤显祖道:“乐兄不可,你现在已被东厂盯上……” 乐新炉道:“这有何妨,只要能让申吴县去位,那么朝堂上必是一新。” 罗大紘道:“乐兄尽管去做,吾在朝堂上再替你声张。” 汤显祖深觉得罗大紘,乐新炉二人彼此意气期许,正是响当当亮堂堂的正人君子。 汤显祖当即道:“乐兄,罗大人,汤某虽然不才,但愿意尽一臂之力。” “不可,不可。” “此事你千万莫要牵扯进来,没看见东厂已是盯上乐兄了吗?风险太大。” 汤显祖这么说,得到了罗大紘的反对。 汤显祖当即起身道:“当年燕京时报之事,汤某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今日再死一次又有何妨,罗大人,乐兄,你说的对,今日正义不得伸张,就在于庙堂上邪恶难去,申吴县的家人在老家横行霸道,这是汤某亲眼所见的,如此想来其人为相也是个奸恶之徒。” “只要能除去申吴县,汤某再所不辞。” 听汤显祖此言,罗大紘,乐新炉二人又劝了几句,但见劝不动汤显祖。 罗大紘叹道:“那么好吧,就由罗某出面在朝堂上联络言官,乐兄联络在野的有识之士,而义乃就收罗申吴县的罪证,这一次我们要让申吴县罢相回家。” “正是如此。” 这时候汤显祖又喝了几杯,顿时觉得慷慨激昂,意气万丈,以往他写传奇将情绪化入,每逢本上有贪官污吏,都恨不得当场化身为钦差按臣,当场惩奸除恶,为民请命。 今日他能得此机会为国除贼,特别是为铲除申时行这样高居庙堂之上窃国大盗尽一份力,那当是多么值得大书特书之事,比写了十本传奇还是痛快。 片刻后汤显祖辞别了二人,穿上蓑衣斗笠走到了雨中。 罗大紘看着汤显祖的背影,目光深邃。 乐新炉突道:“匡吾为何要将义乃拉近这局里来呢?他可是乐某十几年的好友啊。” 罗大紘道:“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只要能扳倒申时行,纵然是罗某乌纱落地又有什么呢?” 乐新炉道:“但是义乃能帮得上多少忙?” 罗大紘道:“此人是林侯官,郭美命的好友,当年禁报时,他逃了出去,后来林侯官得势后他虽是远离,但交情仍在。而今只要在此事牵扯上他,必会让申吴县对林侯官生出猜忌。” 乐新炉问道:“二人生出猜忌于大局有什么好处?” 罗大紘道:“近来我与赵宗伯,邹先生都有书信来往,他们都赞林侯官为官有清望,又是难得的治国之才,至于顾先生对林侯官面上不以为然,但心底实是佩服。但美中不足就是林侯官太过阿附申吴县了。” 乐新炉闻言道:“所以罗大人的意思,就是要将林侯官拉到我们这一边。” 罗大紘点点头道:“没错,只要他能与申吴县,许新安划清界限,将来我与赵宗伯,邹顾两位先生就可以在朝野上为他高呼。就算不能入阁,以他现今的地位,也是能够一壮我们的声势。” “那么此事邹先生,顾先生知道吗?” 罗大紘点点头道:“略知一二。当然邹先生还是更期望,林侯官能主动弃暗投明。” “至于顾先生则觉得此人功名心太重,心底还指望着将来有朝一日申吴县会推举他入阁。” “但是邹先生早说了,天子不会再允许本朝再有个如张江陵的宰相,故而以林侯官的性子,天子绝不会让他入阁,就算申吴县推举了也是无用。倒不如我等形成舆论,若满朝皆许,天下之人都极力推举,那时纵然是天子也不敢忽视清议。” 乐新炉闻言点点头道:“高,实在是高明。罗大人这么一说,我就都懂了。” 罗大紘道:“是啊,自古为宰相者,多是出自天子所授,少有百官所举。天子所授,又怎么能期望他可以置身于纲常天道之中,约礼天子。故为宰相者必由百官所推,不可由上意所出。” “而当今之才,若论众望所归,能被百官推举者,唯有林侯官!” 第三卷 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 登州的经略行辕内,可以清楚听到外头街道上传来,步卒的跑步声,以及铠甲的碰撞声。 静街,**,口令之言语从外头有一声没一声的传来,甚至远处还隐隐约约传来一二声炮响,不知是从海上,还是陆地传来。 林延潮举目眺望,但见蓬莱水城的高处已点满了灯笼,稠密的灯光甚至照亮了小半边的登州城的夜空,看去头顶之上一片橘红。 将领士卒都并非疏于操练,但骤然闻之敌情,上上下下都透出一股兵荒马乱的味道来。 茫茫大海之上不知有多少倭寇兵船,若是天明时,众人也不至于如此慌张。而现在海风正呜咽有声,烟燉上的狼烟随之飘起,众人面对着林延潮一个劲求恳,请他立即退往青州。 林延潮闻言踱步一二,然后道:“登州城有诸位大人在,这山东哪里还有这更安全的去处?本经略就坐镇在此!” “经略大人!”众官员们一并劝道。 林延潮则摆了摆手道:“诸位大人,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众文武官员们对视一眼。 林延潮对孙鑛道:“孙抚台,你是本境巡抚,守土有责!若是你临阵脱逃,本经略第一个请皇上的圣旨斩你!但御寇之事,本经略还要委托于你,不许有任何闪失!” 林延潮语气森然,众文武官员们听得都是心底一凛。 孙鑛作为山东巡抚是山东最高军政长官,就算林延潮身为经略,但在有不可节制兵权的圣令下,林延潮不能越俎代庖,代替孙鑛来指挥军队。 所以林延潮将大权委之,同时作好监军的工作! 孙鑛向林延潮一拱手,当即转过身来道:“既是经略大人全权委之本抚,那么本抚在此调动兵马。海防副总兵楚大江何在?” “末将在!” “你立即率本城弓手守住城南的粮库,不可有失!” “末将领命。”楚大江道。 林延潮点点头,这粮库是准备用来渡海运补给征朝将士的,其中粮库的重要不亚于这座登州城的安危。 “登州知府!蓬莱知县!” “下官在!” “你率人立即到武库,清点弓矢,武装民壮!” “副总兵刘綎!” “末将在!” “你立即率军于城下背城布阵,为犄角之势!” 林延潮听了微微皱眉,在敌情不明下,又是在夜间,让刘綎率军出城有很大的风险。 但是这也代表了文官的想法,那就是对客军不信任。而且刘綎的部队军纪一向不好,万一驻扎在城内变数会多。 当然若是林延潮不会这么办,但是他将指挥之权交给了孙鑛,就不好吭声了。 刘綎听了目光一凝,也没有答允,也没有反对。 “嗯?”孙鑛见此质疑了一声,“怎么刘总戎要抗命吗?” 刘綎瞪了孙鑛一眼,又看了一旁的林延潮一眼,林延潮对他点了点头。 刘綎见此只能瓮着声道:“末将领命就是!” 听了刘綎如此不干不脆的回答,孙鑛哼了一声,然后他又发布命令,命令登州营守城军严守水门,调集卫所兵,然后再向就近胶州营,文登营的驻军救援。 山东海防有三营,分别是登州营,文登营,以及林延寿所在的胶州营。 登州驻防主要由登州营负责,就驻扎在蓬莱水城之中,一共是一营三卫(登州卫,莱州卫,青州卫),三个千户所。 登州营,文登营,胶州营本来由备倭都司所管,上设都指挥,但嘉靖以后总督巡抚权力做大,都指挥成了虚职,三营直接由副总兵节制,副总兵则听从巡抚调遣! 原先登州营有营兵一千五百二十四人,马五百二十一匹。 今年为了备倭又分出中营,后营,中营于沙门岛驻扎,后营则去屯荒。 登州营一直缺编,又分出部分屯扎屯荒,所以真正驻扎在城内兵马不过七八百人,所以临战时要调集弓手民壮,并分发武器才能守城。 至于卫所兵驻扎在城外,若要调集也要明日之后了,故而听说倭寇一来,城内难免人心惶惶。 安排之后,孙鑛对左右道:“诸位竭力守城,不许后退一步,否则本抚绝不相饶,即请王命旗牌斩之,哪怕他是堂堂总兵也不例外。” 说到这里,孙鑛的意思已十分显然,林延潮看了刘綎一眼,但见他已是满脸涨红,双拳紧握。 刘綎负气出城驻守,而林延潮见孙鑛安排妥当也没说什么。 孙鑛道:“经略大人,是不是移驻巡抚衙门,总督全局?” 林延潮笑道:“中丞如此熟练军务,林某岂敢画蛇添足,诸位竭力报效朝廷,受境安民就是。外头吵闹了一夜,本官现在要休息了。” 孙鑛称是,然后带着众官员们离去。 而林延潮也是回到卧房,陈济川服侍林延潮擦了把脸。 然后林延潮即合衣躺在床上,虽说他料到倭寇不会大举进犯山东,但是这样军情紧急时,他练不到那样的从容镇定。 尽管十分疲倦,但林延潮躺在床上却丝毫也睡不着。 如此倚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时辰,一直挨外头天亮的时候,这时候外头敲门,然后报道:“启禀老爷,巡抚衙门来消息,言我军守备得当,倭寇见无机可乘,现在已是退去!” 林延潮闻此从床上起身道:“知道了,请转告孙中丞,让他谨守各地海防,防止倭寇去而复还!” “是。” 如此林延潮心方定下,睡了个把时辰恢复了些精力。 睡醒之后,林延潮擦了把脸,推开门后却差点吓了一跳! “兄长,你在此地作什么?” 但见林延寿全身披挂站在林延潮的门外,手握腰间刀把,身上锃亮的山文甲正映着寒光。 林延寿淡淡地道:“吾弟勿惊,昨夜得知有倭情,吾生怕倭寇闯入城中对你不利,所以就在你屋子外面守了一夜!” 林延潮摇了摇头,心想林延寿如此样子,倒像是刺客才是。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陈济川,吴幼礼,二人都是露出无奈的神色。 但无论怎么说,林延寿站了一夜自己还是要承他的情,不好伤他的心。 林延潮对林延寿道:“兄长的好意我心领了,眼下倭寇已是退去了,兄长还是请回吧!” “吾弟,吾有一言!吾想看在吾这一次临危不惧,护驾了一晚,是否可以记上一功,直接将兄长我升为千户,那个副字实在太难听了!” 原来闹了半天,还是打得这个主意啊!对于这千户名头还真是执着,念念不忘。 林延潮看了林延寿一眼道:“若是嫌副字难听,不如还是任百户好了......” “吾弟......你这人......真是......真是好难通融!” 林延潮闻言站定脚步,回头看了林延寿一眼。林延寿当即不敢再言。 然后林延潮即行往巡抚衙门,但孙鑛正坐在堂上闭目养神,左右书吏都候在一旁。 孙鑛毕竟上了年纪,这熬了一夜肯定是精力不济,倒是不似林延潮这样睡了个把时辰,就恢复了差不多了。 左右叫醒孙鑛,孙鑛见是林延潮当即道:“下官打了个盹,不知经略大人驾临,还请恕罪!” 林延潮笑着道:“中丞操劳了一夜,何罪之有!眼下倭情如何?” 孙鑛勉强打着精神道:“已是远遁而去,现在等着沙门岛那边消息!” 林延潮点点头道:“甚好!” 孙鑛道:“下官想是不是立即草拟塘报至兵部,言倭寇夜犯登州,但我军守备严谨,不给倭寇一丝可乘之机,最后放炮将其击退!” 林延潮想这倭寇的毛也没看到一个,你就立即向朝廷告捷,也未免...... 不过林延潮却笑道:“可以,但是先过一二日,等确认倭寇真远遁了再上塘报,如此才显得慎重。” 孙鑛笑着道:“经略大人高见!” 正在二人说话之间,外头一名官员匆匆入内道:“抚台大人,大事不好了,刘綎的人马闹起来了。” 孙鑛目光露出一抹杀气道:“刘綎是要如何?敢不遵军法吗?” 这名官员道:“刘綎军中闹说他们人马在城外守了一夜,到现在人马都没有吃食,城中也不肯借调伙夫给他们修筑营墙,他们说抚台大人刻薄客军!” 孙鑛闻言拍案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想着吃食!这帮兵油子不杀几个,不知何为军法森严!” “来人,立即调标营人马前来!” 眼见孙鑛正在怒气上头,林延潮当即道:“刘中丞,刘綎麾下有五千人马单靠标营与登州营的人马,恐怕不足弹压,我看还要将文登营与胶州营一起调来才是。” 孙鑛闻言恍然醒悟,这一次来登州十分匆忙,巡抚标营的人马也不过带了百十个,若是要靠标营弹压刘綎的五千人马,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 孙鑛听林延潮这么说,才知道他是委婉地劝自己不可以把事情闹大,一旦闹出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孙鑛道:“多谢经略大人提点,下官方才也是一时气话!但是刘綎这帮人......若是惯着下去,那么军纪就要荡然无存了。” 林延潮道:“中丞所言极是,此事交给我来解决就是。” ps:明日有更! 第三卷 后记 全书完后着实是休息了好一阵,一直不些后记至今日,倒不是懒,而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可能太多的话憋在肚子里,到了口中却有难以说出。 看了很多古诗里,告别的话其实是最难说的,今日实在是感同身受。这本书我写了五年,很多书友也追了五年,看了评论里大家留言,很多都是青春再见的话。 全书最后一幕落下时,当延潮说出是个读书人时,当时我心底觉得似放下了什么,也似失去了什么。看大家的评论,都说是好似失去了一个陪着他们多年老朋友般。 作为一个中二中年我是一个很迟钝的人,这样的感觉直到今日写后记时方才体会。我知道了要说再见了,再见是仪式,就好比朋友之间告别时彼此拥抱更用力一点一样,也是时候为本书最后画一个句号了。 本书到底说了什么呢? 由内容结构来看分修齐治平四个部分,从读书最后落到庙堂,再从庙堂至个人,数起数落如此。 由立意来说从最初的商业化,但其实到了后来其实还是在商业化。 由写法而言,以往我们史书分两等。一等是政治经济军事,从宏观的角度来论成败得失。 还有一等就是聚焦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可能是帝王将相,也可能就是贩夫走卒,反正就是普普通通一个人物,他们似你也似我。 在整个历史的波澜壮阔之下,他们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个决定。就如晦暗不明的长夜里,流星霎那发出的光芒,却可以照亮整个夜空。 前者就如在空中鸟瞰,既见漫漫长河,亦见河里每一朵浪花,后者我们则站在一个浪花上,观整条大河。 两等写法各有优缺点,前者宏观,容易失之细微,后者迷于当下,容易失之全局。而穿越的写法可以顾全两等。 但在穿越文中,有时候我们纵然已经有了现代宏观的见识,却喜欢用现代的思维来理解古人。 我们用现代人的观点看古人,以为古人的遭遇的情况,文化思维都与今天差不多,但是时间永远是在变化,每个人遇到情况和局面都不同。相反我们用古人的知识放到今天来看,却永远会有收获,因为过去的时间已是停止的。 这话总结起来就是求古于今,谓其不住,求今于古,知其不去。 我想起二十多岁时,沉迷于各种成功学,也热衷于看名人自传,也曾模仿过名人及书中教得去做,但后来觉得很别扭,越来越不顺心或者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样,觉得自己很失败。 后来又觉得成功学的目的在于掏光你的腰包达到自己的成功,或者名人写自传时只会如何如何吹嘘,却不告诉你的老爸或岳父是谁谁谁。 后来有个机会看了明朝那些事儿时。这本书启蒙了我的明朝知识,而且生动有趣。 反正我就是抱着学到知识,又能图个乐的想法读完了全书,到了末尾明月说‘成功就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过人生’时。 在那一刻我觉得这一句话,超过以往我读的成功学,名人传记最深合我心。从此将这些以往奉为圭玉的经典丢在一旁。 如今仔细想来,那些成功学的书,名人传记真的没用吗? 如果我跳过上面寻寻觅觅的步骤,直接看到明月的那句话,能就有那样的感受吗?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我们刚接触网文时候,什么网文都看,只要量大管饱就行,看了一段时间后,就开始自诩老白,对原先看的网文拿起来却再也看不入眼了,管之叫小白文。 那么到底是我们当年的眼光差,还是当初小白文变差了。 南宋时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吕祖谦的事功学派三派并立。 但到了明初朱熹的理学,被明太祖立为官学,作为明朝治国之思想,其余两派消亡。 到明朝中期,五百年一出的王阳明出山,心学又成了显学。 而今理学在网上被人骂得渣,心学被淡忘后又重新被捡了起来,而本书提倡事功学派呢? 我看了很多读者意见,对于事功学派有如下几种意见,有的说包了现代思想的皮在古代推销,有人说事功学其实就是西方的精致利己之学,还有的说就是炒南宋事功学派的冷饭。 但其实当初构文时写到这里,我本来采用气学。不过气学还是偏攀科技树与种田的,不合于本书文风,所以最后我比较了一下还是选择了事功学派。 主要一来是书中古人接受的程度,二来也是考察大多数读者的意见。主张变法和通商惠工的事功学派,正是主流读者的意见,因此准确说来,最后还是读者大大们的选择。 这是为何‘求古于今,谓其不住,求今于古,知其不去’。 古代的思想拿到今天终有重放光芒一日,但今日的思想拿到古人头上硬套却行不通。 所以在书中的篇幅里我没有讲后来的事,因为思想渐进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推行事功变法不是林延潮一个人的事,是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方可实现,这将会是一个很长的篇幅。 最后再说说心得,我认为如果将儒学比作一个人,理学,心学,事功学既可以当作孩童,少年,青年三个时期来看。 理学就像从小到大,我们听到很多教诲,师长父母教你做人道理等等。理是告诉我们规则,行事不要超越这个规则,要懂得克制自己。 后来我们遵守了规则,却越长大越不开心。 于是我们成长中都要经历一段叛逆,因为我们发现了‘自己’。于是心学中王阳明告诉我等要致良知。良知是什么?所不虑而知者。 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遵从于你的本心。 而到了我们面对社会时,我们大多数人都已为足够了解自己,或这个世界,然后走一条能力与欲望结合的路,就称之为事功。 这好比西方哲学终极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拆分为就是认识自己,认识世界,将往何处。 西方顺序,认识自己是第一位的,我们则是认识世界放在第一位,但最终都是我将到哪里去。 好像今年高考浙江作文说的就是这个,题目大概是,每个人都有人生坐标,家庭也对你的期许,社会也给我们别样的角色,在现实生活中个人,家庭,社会间落差和错位,然后以这个为题目作文。 后来看了满分作文,前面的部分说来惭愧都没看懂,但后面有一句话‘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上天空’确实升华了主题。 大地是传统生活,天空是自己理想的生活,树上介于二者之间,是我们在过的生活。 我写这本小说也是这样,一方面是我想写的,一方面是大家想看的。如果我坚持创作的初衷,很可能会扑街,如果只是写大家想看的,那么就会被得很功利,我也失去写文的愉悦了。 所以对于我来说,不是要让两者敌对起来,而是让读者作者能有共鸣的,也就是上面说的能力与欲望的结合,也是树上的生活。 但找到了方向,只是方向。写这本书时,我以为我足够了解自己,也足够了解市场,比如我装逼打脸,家长里短写得很好等等。 然后我慢慢写,慢慢摸索,从下笔写文中更了解自己,也从大家反馈中更了解大家,这也是本书主旨‘事功’。 拿出明月的那句话,我想在上面加上努力两个字,虽说有些画蛇添足,却能帮助大家理解。 ‘成功就是努力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过人生。’这句话与大家共勉。 关于感想说完,最后是感恩。 感谢阅文这个大平台,本书一开始得到远征大大,一索大大的指点,后来又不断得到虎牙大大,锐利大大的指导,最后才能顺利画上句号。 感谢大家对我的理解宽容,容忍我乌龟般的更新。 对于很多对本书提出批评的读者,中二了这么多年,还是没办法做到从善如流的地步,可能你们的建议更好,但实际操作起来比较困难,在此我还是想向你们道个歉,请你们理解。 最后感谢跟随本书五年的书友,每位正版订阅,打赏,投月票,推荐票的书友,还是那句话,没有你们的支持,本书走不到这里。 感谢本书的二十一位盟主。 不左不右选择走中间路线,oceanhiker,午后时光,豪猪tyz,摸摸头,过客流往,~~爱啊!~~,北京河马主神,珂珂的男朋友,历史啥时真实,被水淹没的火,freeman007,三少爷的天堂,冒油的黑鸡夿喂你,知还需行,孤舟蓑笠娃,龙蠖不关情,猫盟gyx,孤鸿夜飞,joyii,我爱乖仔盈盈。 感谢每位私下向我留言,提供意见,资料的书友,因为平时太忙,无暇一一回复,在此表示感谢及歉意。还有每位在本章说,书评区里留言的书友,让我在众筹写书的路上越走越远。感谢大家,我爱你们! 最后就是大家关心的新书,新书还在酝酿之中,等到合适的时间会在本书发个新章节和大家通报。 以上。 大家再见! 幸福来敲门 2020.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