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爱》 一人之西湖 几乎十年的关系,没有产生任何结果,都算是一件蹊跷的事。没有婚姻,没有孩子,除了致寒在他公司的部分股份,也不算有共同经营的一盘生意。 周致寒每年三月必定到杭州小住,落脚点都在西湖边的青年旅馆。这恍惚是一个刻意为之的举动,表明自己之于这个城市固然是旅人,却比平常的旅人多一份长情。 如此小小不言的心意,每每是沈庆平嘲笑的对象。青年旅馆?绝不在他考虑之列,他已经大踏步进入中年,眼睛和身段都已经放不下去了。偶尔他陪周致寒一同出行,行程单上的项目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我不想住香格里拉的行政套房,我也不想去天上人间和你的生意伙伴应酬。庆平,我来杭州,是为了看苏堤上柳树刚生出的那一点绿色。” 周致寒会抱怨,一面抱怨一面看沈庆平办入住手续,一面抱怨一面精心化晚上出去应酬的妆。 男人侧耳倾听,充耳不闻,出入电梯时扶一扶周致寒的手臂,免得地毯边绊住她的高跟鞋。 她不能抱怨他不好。跟了他那么多年,从花信年华到熟女,从他开桑塔纳到奔驰S600,从相濡以沫到给相濡以附属卡,能够的时候,都陪伴她,会削苹果——除了婚姻以外,但凡一个男人可以给一个女人的,沈庆平都没有遗漏。 而婚姻,大概彼此都没有想过要。说起来,一张婚纸有什么意义? 在沈庆平的交际圈中听到人家叫周小姐,周致寒年轻时候,并不觉得这句话会带来什么损害,到现在,是已经不愿意去察觉,是木已成舟的无可奈何。 好在沈庆平很忙,他并不是每次都会陪她来的。这一次,就是周致寒一人来杭州小住。 在酒店里接完沈庆平清早的查岗电话,周致寒换上柔软的运动长裤,贴身上衣和厚外套,她在洗手间仔细端详自己的脸,考虑良久,最后还是上了一点点淡妆,之前在电话里她还取笑沈庆平,“我也算一把年纪了,你还那么紧张干什么?” 对方不接她的话头,只嘱咐她注意安全,早点回去。这样的关心,始终还是令女人觉得温暖。 今年三月的春风来得特别暖,西湖边懒洋洋的,春茶初上,一阵阵香。她顺着苏堤一直走,人不多,偶尔有情侣牵手漫游,都极年轻,除了彼此以外,什么都可以视而不见。 风景真好。好到不忍心走马观花,周致寒找到一家开在湖边的茶馆,要了一杯新茶坐下来。太阳一点点大起来,晒得周身欲化。她戴上墨镜,很不顾仪态地伸了个懒腰,半躺在椅子上。 这时候有一只手,轻轻在她椅背上拍了一下,周致寒回过头去,是两个年轻孩子,一男一女,坐在和她背靠背的椅子上,正扭着身子看她。 “您好,对不起打扰你,可以让我们看看你手腕上的镯子吗?” 言辞很有礼貌,样子更好,都穿普通的牛仔裤运动鞋。女孩子长头发,白衬衣上罩一件小小的蓝色毛衣,身段窈窕,得天独厚,露出开朗的笑容,男孩子很高大,浓眉亮眼,英气勃勃。 周致寒自信看人一向没有走过眼。把第一丝本能的犹豫对付过去,她取下镯子,交给那女孩。 “卡地亚,我说是卡地亚吧。” 年轻声音爆出热烈欢呼,女孩子眼神闪亮,看得目不转睛。他们小心翼翼捧着那个镯子端详,良久,交回给主人,“谢谢你,镯子真漂亮。” 致寒微笑道谢,向这对年轻人举举茶杯,听到男生说:“你喜欢的东西,我将来都会送给你的。” 女生温柔地说:“我知道,我很期待。” 是现在的孩子都进化得太快了么,还是,周致寒老了? 她在那个年纪,不要说卡地亚,就是一串玻璃项链,都是人间珍品,足够表达满腔热血,一片冰心。她叹口气,将杯中的茶叶吹开,热气袅袅。 这只镯子,不记得是沈庆平去哪儿个国家出差带回来的。他平常并不送她礼物,那一次是很少的例外。很久之后,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他十天的差旅并非单独一人,才领悟出这份礼物的意义,乃是补偿。 卡地亚黄金手镯,全镯镶钻,价值不菲。她那时候还年轻,有底气把镯子砸到墙上,把全部玻璃制品打得粉碎,收拾了自己衣物,离家出走。 搬出去住比想象中容易,而且更放松,她在大学教书,工作独立,不需要一张附属卡也能过舒适的生活,晚上和朋友在风味别致的小酒吧喝一杯长岛冰茶,微醺时回去睡,一夜无梦,不知道多快活。 何况,沈庆平并没有纠缠她,表现得如一贯的冷静理智,由此致寒立志要过得更好,不为思念或后悔落一颗眼泪。 直到某个深夜,发现沈庆平的车停在她小公寓的门口,喝醉了,抱着她反反复复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一个大男人,神情像被噩梦追逐一样恐惧。 纠缠久了,眼泪鼻涕呕吐物蹭满她一身,双手力气很大,执意不愿松开,闹到保安都出动,问要不要帮她把这醉鬼打发走。 致寒脑子里千回百转了多少思绪,最后叹口气说:“不用,是我先生,帮我把他扶上楼吧。” 沈庆平翌日醒过来,叫人来把致寒的东西都搬回他那栋大而无当的宅子,没有多一个字交代,就此如常又过了下去。 转眼到如今,时光真是快。 眯上眼,从墨镜里看水波淼淼,天青如玉,周遭静静的。这才是度假,把骨头一片片在太阳下晒出香气来。她完完全全松了一口气,情不自禁睡了过去。 闲晃荡了一天,回到青年旅馆,已经是黄昏时分,许多背着背包的孩子正在排队等待入住,似乎是一个学校来的旅行团,男孩子都单穿一件衣服,有的干脆是短袖,露出无所畏惧的皮肤,在那里吵吵嚷嚷的。周致寒驻足看了两眼,走去等电梯的时候,晃眼看到一张面孔,似曾相识…… 是上午在西湖边问她要镯子看的男孩子。他眼神更好,周致寒还在回神,他已经露出微笑,主动招呼:“嗨,你也住这里吗?” 不知道为什么,到处围绕着的年轻气味,使她觉得这句话里微含讽刺,致寒轻咳一下,淡淡说:“是啊。” 对方浑然不觉她的冷漠之意,电梯来了,赶快按住上升键,让周致寒先上,随后跟进来,仍然兴高采烈地说:“我很喜欢住这里,可以交到不少新朋友,哎,怎么称呼你?我叫乔樵。” 这是多少年来头一回异性向周致寒搭讪,用轻松活泼的口气,态度干净得毫无瑕疵,绝没有随后而来虎视眈眈的角力预感。 致寒说:“你叫我Veronica吧。” 电梯里短短聊几句天,他已经把自己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北方孩子,到上海读书,趁周末加逃课,陪女朋友过来玩,今天去了苏堤,吃了小笼包子,还没想好明天上哪儿去,可能又是随便走一走。 光明磊落,一派天真。 交换了房间号电话号,回到房间卸妆的时候致寒猛然一阵懊恼,悔不该自己用拒人千里之外的口气,说什么叫我Veronica。 她倒真的有一个法文名字是Veronica,去巴黎待过两年,没有什么伟大的目的,有一搭没一搭上工商管理学位课程之余,大半时间闲逛,学怎样调咖啡和养花,结果很有幽默感——法国美食整出了她的胃病,落花流水就回来了。她所学到的法文,偶尔可以拿来在会所里听听边上老外讲八卦和发牢骚,更偶尔是帮沈庆平玩点小恶作剧。倘若在某个场合他被一个爱说洋泾浜英文的二百五缠上,致寒就过去,说一串流利漂亮、唯独绝大多数人听之茫然的言语出来,而后沈庆平就彬彬有礼地说:“失陪一下,我有点急事,去去就来。”金蝉脱壳。 那串话的意思是:你的裤子拉链开了,你不准备过来一下让我帮你拉上吗? 但在乔樵面前,这叫什么?需要装那么矜持的样子出来吗?不知道电梯门一关他怎么嗤笑,“Veronica?老女人还挺来劲。” 越想越不舒服,致寒发狠地把手里卸妆液扔到水池里,抹一把脸去给沈庆平打电话,手机屏幕上显示下午四点四十七分,他应当是在开例会,但响了一声,他还是接起来,第一句话是:“没事吧?” 这是他的体贴处,但凡致寒在外地,在明知他忙的时候会打电话回来,无论如何他都会接,再不得已,也会把电话转到贴身秘书那里,怕的是致寒有急事。 致寒想想,真的是没事,那点子小情绪,就是放大一百倍,庆平也不是倾诉的对象,忙说:“没事。”顺口撒个娇,“我想你了。” 那边哦哦哦,应道:“我一会儿打给你。” 和沈庆平纠缠的头几年,谈恋爱和打仗一样,热血堆积在头顶,搏兔以搏狮之力,动辄爆发全身能量,哭哭笑笑,生生死死,投入到物我两忘。 那时候两个人闹了别扭,永远是沈庆平来抚慰她,任什么工作,紧要关头,手下人在外面把办公室敲得山响,秘书小姐转接电话一再占线、占线。他总要先把一切跟致寒解释清楚。绝不说一会儿打给你,因为怕一会儿之后永远没机会了。 其实有什么好解释,这头的沉默不语,不过是等那头多说几个爱字。 一个人独自出来旅行,最大的好处是尽享自由;最大的坏处,是实在太自由,面对大片时间,幽静空间,不知如何填补。 走到窗前拉开帘子,落日熔金,暮云合壁。写什么文章,古人八个字已经是一整幅莫奈。黄昏时天色静谧,再吵闹的声音都显得恍惚。浮生半日,值得享受。 致寒呆呆地就这么站着,头脑里倒也空空的,不需思绪。站了半个时辰,电话响起,庆平开完会了,正走下停车场,说要出去应酬,忽然问她:“你和一个姓顾的人很熟吗?” “姓顾的?顾什么?问这个干吗?” 沈庆平说:“没什么,前两天一个饭局上认识一个姓顾的,说和你很熟,我想你大概没给我介绍过。” 这句话说得十分蹊跷,致寒神经一紧,沉默半刻,轻描淡写说:“姓顾的多了,我怎么都认识。哎,你去哪里吃饭?和谁?” 女人再豁达利落,有时候都不妨查查岗,男人倒不是真的希望时刻向你报备,但正常情况之下,他还是把这个作为爱情的证明。 庆平早就习惯了这一套路,即刻就回:“几个供应商来了去见一下,你吃饭没有?” 两个人随便说了几句话,突然就断了,停车场信号不好,致寒向来知道。她将电话拿在手里,良久不见庆平再打来,不知道为什么心脏扑扑扑跳得很急。急到连有人敲门,都误以为是心跳,许久才反应过来,像得救了一样,慌忙去开门。 门外竟然是乔樵,换了件灰色长袖衬衣,里面一件白色t恤,脏脏的裤子,对她笑,“你真的住这间房啊?” 致寒忍不住露出笑容:“什么叫真的,你找我吗?” 男孩子点点头:“是啊,我看你是一个人出来玩的样子,问问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饭。” 和两个小自己一轮有多的孩子吃饭,乐趣微妙。出行前乔樵想必做过详细的旅程计划,一出旅馆门,直扑某处公车站,一到某站,毫不犹豫下车,右转,前行五百米,大叫一声:“最地道的西湖醋鱼在此!”冲进去,不需看菜谱便开始点。 小馆子,偏偏僻僻的,但味道的确好,致寒吃得很舒畅,还端一个碗进厨房去对大师傅道谢。 乔樵是好男子,或至少显示出好男子的潜质。第一当机立断,第二周到细致,无论二十五还是五十二,男人做到一点已经达标,何况齐全。吃鱼时把最好的肉挑出来,先放到致寒碗里,再放到女朋友碗里。那女孩子名叫小珊,相貌娟秀,态度娇柔,坐享乔樵的体贴,很理所当然的样子。 乘乔樵去洗手间,致寒赞他一句:“他对你很好。” 小珊嘴角牵一牵,笑容勉强,似有心事,欲言,又止,终于说:“他是对我很好。”向洗手间的方向看一眼,接着说:“不过,好又有什么用呢?”摇摇头,“他能给我我想要的生活吗?” 这个论调,在致寒不算新鲜,几多恨嫁的熟女,不慎踩到没结果的孽缘里去,对方对她越好,便越是锥心,就致寒自己,也不敢说深夜凌晨,没有过如此这般惆怅的时候。 但小珊多大?十九?二十一?不知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现在竟已断言乔樵给不了。 致寒没有问。她是多聪明的人,小珊的眼光收回来,在她手腕所戴的卡地亚镯子上一瞥,已经昭然若揭。这女孩子的理想,不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时乔樵回来,说道:“等下你们去洗手间要小心,地很滑。”小珊应了,声音甜甜的,梨涡一旋,笑意盈盈,霎时两个面目,转换极为自然,怎么说都算天赋过人。致寒暗叹口气,低头喝汤。 吃完饭,在杭州城里信步乱走。致寒不愿当灯泡,故意落后一步,风色轻柔里听到那对小情侣咿咿呀呀的絮语,学校如何如何,同学如何如何,简直都是些与人世不相干的小事。 男孩子兴致勃勃在计划,这个假期在这里,下个假期不妨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爬华山吧,华山险峻,爬起来过瘾。明年多存一点钱,去四川,或者云南,毕业以后再考虑西藏和新疆吧,那种好地方,要计划周详一点。 真是太年轻了,沉浸在希望与爱情里。 他完全感觉不到身边女孩子那始终沉默的呼吸,是一种意味着你的人生与我无关的强烈暗示。 走了半小时,小珊转过来问致寒:“我们约了几个朋友去酒吧玩,你要不要一起去。” 再说去,就未免太不识趣了,致寒笑着挥挥手,跳上一辆出租车,回了酒店。下车的时候接到沈庆平的电话,那边传来爵士乐轻柔慵懒的节奏,大概是在某个会所。 今天他的电话,从早到晚,似乎特别多一点,大家一起那么久,有一点最细微的不合理都能察觉,致寒直截了当问:“你今天怎么了,有心事么?” 她是情人,更是知己,自信爱来爱去那么多年,最留人的是知己知彼。 庆平应当已经喝了一点酒,在那边呼吸浓重,不出声。 忽然说:“我想要个孩子。” 致寒轻轻笑,一面开房间门,一面应:“当真?” 他很肯定的,“当真。” 大概是起身从房间里走了出去,音乐声缥缈起来,他说:“要是你愿意生个儿子给我,我会爱得发疯。” 几乎十年的关系,没有产生任何结果,都算是一件蹊跷的事。没有婚姻,没有孩子,除了致寒在他公司的部分股份,也不算有共同经营的一盘生意。 有时候沈庆平和致寒在家里坐着,谈一些家长里短,偶尔争吵两句,自然而然,四平八稳,好像这就是天长地久下去的架势。 那情景令人恍惚,至少令致寒恍惚,因为无论从哪儿个角度来说,这两个人之间,其实毫无必然要连接在一起的关系。 但她从来没有对此抱怨过。 一个人不抱怨明显对她不利的事实,多半是,她本人就是这一事实的缔造者。 是什么引领她到达这个地步?两个人不谈论。沈庆平以他独特的适应力,将生活接受下来,并且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 他今天晚上,是多年来第一次,提到两个人之间关于结果的缺失。 他还在继续说:“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我对你不够好,或者我自己本身,做得不够好,所以我才会觉得,你在我身边,好像是一种老天爷对我的恩赐。什么时候这恩遇会到尽头,没有人知道,你也不知道,你只是随时准备好要走。” 致寒不能不辩白:“庆平,你怎么了?我跟你十年,以后都跟下去,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不知为何,她眼里薄薄有雾。 那惯来稳健、波澜不惊的男人,此时呼吸软弱,蕴含着莫名心事,却缄口难言。 他轻轻说:“小寒,我爱你,无论你做过什么事,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我都爱你。” 电话挂下,致寒背脊上一阵冷,再拨过去,竟然已经关机。 她跌坐在床上,四周巨大的静默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带着难以抵御的真实沉重。人生有一些莫名苦痛尖锐处,潜伏在心灵必经之地,罔顾时光纷扰,等待一击得手,血流成河。 沈庆平挂了电话,转身正遇到司机许臻出来找他。小伙子不高,身板极强壮,脸相干净,不算俊,但周正舒展。他尽司机的本分,陪客,不喝酒,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关心地问:“沈先生,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示意许臻带路进去,包房里坐了三四个他的生意伙伴,都已经差不多了,个个半躺在沙发上打盹,没睡着的也只小声聊天,清心寡欲的,任身边穿低胸露背晚礼服的陪酒女郎个个闲得发慌。 岁月不饶人,看表才十一点多。换了几年前,是刚刚进夜场的时候,就算已经喝了不少,惦记的无非是等下转哪儿个场子。 现在,大家轻轻浅浅吃晚饭,讲究哪里的汤水养生正宗,到不对外开放的私家会所坐一阵,已经个个困极思睡,好像角落里那个牛高马大的老任,从前是出了名的色狼,夜夜笙歌,不醉不欢,自两年前查出前列腺癌症初期,整个人跟霜打了的豆苗一样,一个劲往泥巴里长,到酒池肉林所在一样先叫一杯牛奶,任谁的亲生大爷都休想劝他喝上一杯。 沈庆平低声叫许臻去买单,坐到老任身边去,后者望他一眼,笑着说:“查岗?” 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看看,又放回去,“我家老太婆,现在对我完全放养,偶尔早点回家,她还说我吵得她不能专心看电视,啧啧。” 沈庆平忍不住笑,“你现在还能折腾什么,嫂子当然懒得理你。” 多年的朋友了,彼此知根知底,老任随他调侃,也不恼,拍拍他,“致寒呢?最近都不怎么见她?” 庆平嗯一声,简短地说:“她出门走几天。” 这时候会所的营业经理拿着结账卡进来,请他签字,轻轻问:“沈先生,今晚玩得不开心吗?这么早就走。” 沈庆平笑一笑不作声,很快签完字,嘱咐许臻继续待着招呼其他人,自己拉了一把老任,两个人悄悄出了门,车子驶出停车场出口的时候,天上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老任问:“这是去哪儿?” 沈庆平不出声,车开得飞快,窗外霓虹灯光一匹匹锦缎拉扯开来似的,五光十色地掠过去。老任就知道他不对劲,说:“有事?” 一世人两兄弟,在老任面前他没什么好隐瞒的,终于说了出来,“胡蔚可能怀孕了。” 胡蔚?老任愣了一下,“谁?是不是你上次带出来那个美院的小姑娘?” 一说就记起来了,高个子的北方女孩,两条腿漂亮之极,鹅蛋脸,额角光洁明净,年轻得一点灰尘都没有。几个月前和沈庆平一起出来过一次,喝酒很豪爽,话却不多,一笑两个酒窝儿,很是可爱。 沈庆平苦笑,“细枝末节你都记得清楚,妈的,色狼本性不改。” 老任不服气,“谁色狼,我又没让她大肚子。哎,你准备怎么办?” 见沈庆平不出声,干脆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你别心事重重的。怀了就生呗,致寒那里,你先瞒住,真瞒不住了再好好哄哄她。” 大家都是现实主义者,对情形估算得很清楚,“她三十几岁的人了,就算生气,能走到哪里去?你一把年纪也该有个孩子了。” 沈庆平看他一眼,“你以为我没这么想过?” 老任急了,“那你愁眉苦脸干什么?我还不知道你,这孩子你不想要,犯得着跟我说吗?又不是第一次玩出火。” 又不是第一次玩出火,又不是他一个人玩出火,惯例是给笔不大不小的钱,女人自己去把首尾收拾干净。沈庆平比别人还多一分自在,他毕竟没结婚,不想要就是真的不想要,连借口都懒得找。 要说致寒什么都不知道,肯定是假的。唯一有一次发作,她不声不响搬了走。他起初像一只出了樊笼的野狗一样疯玩,过一段时间,回到变得像狗窝一样的家,四壁静寂,明明没有心事,却夜夜睡不着。最后服了,作低伏小,破釜沉舟去求回来。回来后,庆平有时候觉得,她大概是从此懒得管,或者根本不愿管了,蛛丝马迹比红绿灯还闪亮,她偏连眼都不转过去,自顾自生活。 这到底是彻悟还是绝望,沈庆平不是太清楚。 他想了半天,反问一句:“生下来?” 老任唯恐天下不乱,“生!我三个儿子了还想生个女儿呢,你屁都没一个还不生。” 生下来,有什么难的?说沈庆平真的很喜欢孩子,不见得。可是一把年纪,当周围人人都谈儿论女的时候,他心里也有点痒痒。 胡蔚,是真年轻,也可能真的没有出来走过,和他在一起倒不曾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反反复复只会说,要他对她好。偶尔天真,说要结婚,毕业后就结婚好不好,一遍遍这样问。 他不知道该失笑还是发愁,对着胡蔚美丽的脸一看再看,无言以对。心里想,奇怪,哪里有二十岁的漂亮女生想结婚的?周致寒都不提这件事。 结婚。他很多年前结过一次,很快就离了。两个人相对两相厌,对久了简直是人间酷刑。 和许多女人厮混过,后来和周致寒在一起,有两年功夫,他爱她爱得发疯。那时是事业上升期,忙到连水都尽量不喝,免得要上洗手间。但每天要见她,清早就清早,半夜就半夜,最神经的时候一天发了一百条短信——一个大老爷们儿,周围的朋友都笑他。不敢当面笑,背后议论纷纷,说这回沈庆平破了金身,被逼娼为良了。 要是致寒肯为他生个孩子,最好是儿子,沈庆平想不出世上还有比这更乐的事。 那时候,周致寒要他干什么,他都会去干,不要说结婚,就是含笑饮砒霜也干,反正还能去洗胃不是。 可惜她不肯。 有过一次,她毅然决然去了医院,陪都没有叫他陪,问都没有问过他要不要。若不是许臻恰好开车经过医院门口看到她的车,沈庆平估计自己终生都会被蒙在鼓里。 那几天厨房里总是煲着乌鸡汤,当归枸杞黑豆,袅袅的药材余味萦绕一屋子。阿姨按周致寒的嘱咐,把燕窝放在早餐桌上给她补身体。两人强作镇定,根本谈都不谈起这件事。唯独有一天沈庆平半夜醒来,发现周致寒站在洗手间里,无声无息地抱着双臂,肩膀微微地一耸一耸,不知是不是哭,那一刻他觉得满天颜色都是灰的,心很冷。 送老任回了家,果然任太太还在看电视,迎出来在门口对庆平点了点头,说:“今天这么早?老任,你车停哪儿了?” 白白胖胖的女人,开眉笑眼,认识十几年了,没见过她发脾气,成天慢悠悠的,伺候花花草草很来劲。这个别墅区里的园子,数她家的最漂亮。经常说,在她眼里老任就是一根狗尾巴草,养你你不见得长多好,不养你你满地都是。 老任在外面胡来,喝多了经常拉着姑娘的小手,问:“要把我比植物,你说我是哪儿一样?”人家哪儿知道他什么意思,拼命往贵重树种上招呼,松柏梅竹都当过,最离谱的是那个读了几本书,硬说他是紫檀花梨。老任乐得在夜总会的沙发上滚,跟沈庆平说:“我操,我要像花梨,还做什么生意啊,直接把自个卖了不是划算得多。” 站起来一声吼:“老子就是一根狗尾巴草,狗尾巴草。” 晃晃悠悠走了。回家听他老婆念叨今年玫瑰种子好,兰花就不怎么样,门口那两盆子铁树,你开不开花倒是吱一声啊。听得修身养性的。 沈庆平不是不羡慕。 江南早春夜晚,凉飕飕天青如水,致寒裹紧自己的外套,后悔没有带一件毛衣随身——但也没有想过,在杭州度假,会有凌晨三点出门的时候。 和庆平通完电话,她细细洗了澡,上床睡下,留床头柜上一点点灯,黄凝凝地照着,窗里窗外,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致寒尽量伸展开身体,调和呼吸,走了一天,肌肉都很疲累,不知道为什么,直耗到半夜,都不见半点睡意来访。 她眼睛睁了又闭,从来不择床的人,偏生这一刻觉得身下床褥无一寸顺心,折腾了半日,终于爬了起来。 坐在床沿她一字一句想沈庆平电话里的言辞,这样衷情倾诉,是初相识那两年常常有的,不知从几时起便淡了,谁也不觉得惋惜,自然本就是真理。再度突兀而来,不是他有什么事,就是他知道了她的什么事。 “无论你做过什么事,无论发生什么事。”范围多大,不可限量。 最有威力的言语,都不可以只从字面上解释。这是不是常识? 站起身一件件穿衣服,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镜子里她一张脸线条柔和,五官精致,两线黑眉弯弯的,眉峰那里偏有棱角,眼角斜斜飞上去。半夜三更,眼色都水影盈盈。说是奔四的光景,年华应该只剩尾巴,但比黄金还贵的护肤品和会员制度的美容院,还是不惜余力起到了牵制敌人的作用。 关伯第一次见她,对沈庆平说她外柔内刚,大旺之相,桃花带官印,最得男贵人欢心,但心思过密,福寿不能两全,终要折一样。 关伯是台湾人,精通面相,紫微斗数尤有造诣。专行走达官贵人圈子,人人尊礼有加。他却和沈庆平格外投缘,其时庆平初初恋上致寒,闻言慌了神,急忙请关伯设法化解,被致寒一句话挡了下来,说:“既然如此,我当然是长命百岁。” 她却从不觉得自己有福。 看了自己半天,致寒叹口气,出了门,准备找个什么地方权当消遣。 一走到酒店前台,偏巧,劈头竟然又撞上了乔樵,不知道这孩子发生了什么事,浑然无视周致寒,直端端进去了,是致寒一叠声喊他:“乔樵,乔樵!” 喊了许多声,他才反应过来,瞪了周致寒好久,说:“哦,是你啊。” 致寒看这孩子脸通红,额上青筋直跳,眼神茫然,忙过去拉住他胳膊,说:“你怎么了,小珊呢?” 他挤出一点笑容,比哭还难看,“我不知道。” 手臂挥舞了一下,不知想驱赶什么,摇摇头又往里走。 周致寒一把把他扯回来,沉下脸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怒自威,乔樵一愣,看了她半天,垂下头来,轻轻说:“我们吵架了。” 致寒松口气,“吵架有什么关系,谁跟谁不吵架的。” 她知道这时候放乔樵一个人上去,小孩子的心气钻牛角尖,必然难平,不如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说:“哎,你帮我一个忙,陪我出去找个网吧好不好?太晚了我一个人不大安全。” 她对人总是看得准,一说不大安全,就算乔樵心乱如麻,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都只得答应下来。跟着致寒走出旅馆,且告诉她,最近的网吧就在十五分钟路程之外,杭州治安不坏,完全不用找车。 两个人一路走,致寒和乔樵一搭一搭聊着,不出两三个回合,就问出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说起来可能别人不信,这是乔樵生平第一次到酒吧。 一进苏荷的门,里面的嘈杂声就扑面而来,把他打了个劈头盖脸。 读大学之前不要说喝酒,就是可乐和咖啡,爸妈都不准他碰,说对身体没什么好处,要糟蹋自己等滚出了家门再糟蹋。家法威胁之下,他忠实地贯彻了这个宗旨,在家只喝白水和果汁,出门就直扑垃圾食品餐厅,专吃最被他妈妈鄙视的垃圾食品。乔樵有个弟弟,两人年纪差不远,兄弟感情很好,弟弟后来去了美国,别人一年到头吃汉堡王吃得双眼含泪,他还挺开心。常常打电话跟乔樵说,咱们这种用餐习性分裂,一看就是被父母给逼出来的。 但他不是个叛逆的孩子,从小就坚强敦厚,谁看了都说教得好。 只待了一会儿,乔樵就晓得自己不会喜欢这种场合,令他莫名惊诧的是,小珊却如鱼得水,冲进嘈杂音乐里的第一分钟,全部神经就已经活跃起来,大声说话大声笑,一点也不像他所熟悉的那个乖巧女生。 今晚一起玩儿的人,都是小珊约的朋友,开始说是同学,到酒吧里一看,三个男的,一个女的,就是再把他俩拉上一算,平均年龄都得有三十五,个个摇起色钟来手势娴熟,显然是类似场合的常客,名字听起来都不像来自身份证——强哥、小宝哥、鸡公…… 他们叫了两瓶黑牌威士忌,玩色钟,名叫强哥的男人上来就单挑他,轻而易举赢了几盘,对小珊笑,“妞,你家小男人,得抬着回去,估计今晚用不上了,你不介意吧?” 乔樵听得血冲脑门,偏生小珊笑颜如花,似乎一点不介意对方口齿调戏,只好硬生生忍了下去,沉下脸,说:“再来。” 再来还是输,对方是老油条,套路精熟,叫点数滴水不漏,看乔樵一杯一杯硬着头皮灌下去,越发小瞧他,和小珊不断调笑,神色轻浮。过了半小时,风云突变,乔樵对他那些声东击西的把戏突然一下识破似的,盘盘单刀直入,叫上两个回合就将他色盅中的点数喊死,叫他开也输,不开也输。对方渐渐笑容尴尬起来,酸溜溜地说:“咦,你怎么一下聪明起来了?”乔樵冷冷望他一眼,不答话继续来,继续势如破竹地赢。小珊在一边倒也来劲,说:“嘿,他读金融的,算概率小菜一碟啦。” 强哥作恍然大悟状,“怪不得!不过小伙子,你读金融再好有什么用?读金融还不是帮人家数钱。是吧,小珊,哈哈。”转过身去示意另一个人上来对上乔樵,自己却靠近小珊,“我们玩。” 玩到两点钟,乔樵实在难受,拉一拉小珊要走。女孩子和那几个人左一杯,右一杯,已经喝得不少,一摔手臂,“要走你走,我好久没出来玩了,你别烦。” 他大吃一惊,虽然说环境吵,小珊语气里那种冷漠和不耐,还是像钢针一样直刺他的心。乔樵不知所措地四处看了看,所有人都忙着吆五喝六,霓虹灯转动,光影缭乱,群魔乱舞,似乎唯独自己是局外人。身边小珊忽然“啊”的一声叫起来,原来又输了,抱着杯子闹:“耍赖,耍赖,不喝了不喝了。”那几个男人爆发出淫邪的哄闹:“不喝就脱衣服,脱一件,脱一件!” 乔樵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拖过小珊,往外就走,到门口,小珊把他手一甩,满脸涨红,冲他大声叫:“你干什么?神经病啊你!” 男孩子气得站在那里喘气。他对小珊好,体贴退让,就算不悦,也是闷一闷拉倒,渐渐成了一种习惯,这阵子恼怒得很,也说不出一句狠话。 小珊当然最了解他不过,冷冷看着他,酒后漂浮的眼神于他完全是陌生的,过了半晌一转头,自顾自进了酒吧。乔樵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灯光闪烁中,五内如焚,却什么也不能做,不愿做。站了很久,慢慢挪开步子,清风明月柔和,杭州城中夜色温柔,浑不顾人世有多少风云突变。一步步,走回去。 听到这里,致寒心里叹口气,说:“你以前完全没见过小珊这样么?” 乔樵摇头:“我从来没有去过酒吧,她也没有去过。” 是个判断句,但是带犹豫。致寒微笑着看看他,男孩子很泄气,自己改口:“我没有和她一起去过,大概她是和别人去的吧。” 凝神想一想,很低声地自言自语:“难怪有时候,晚上她会不接电话。” 你以为你了解某个人,其实你只了解她和你在一起时的那一面。 你所看到的那一面,只是你能够和你愿意看到的某一面。 冰山一角之下,到底藏多少沟壑?不潜下去细细观望,谁能下一个准确的判断? 就连致寒,都从不敢说自己真正了解谁。 想了一会儿心事,乔樵冷静了一点,问致寒:“你这么晚跑出来找网吧干吗?” 致寒说:“我要找一个人。” “从网上找?他还在线么?” 致寒笑起来,“不,他不在线,是我要给他写一封邮件,看他在哪里。” 乔樵耸耸肩,他的礼貌不允许他问。什么样的邮件,一定要凌晨三点写?是不是等睡到第二天九点再写,重要性就会随之减低? 眼光越过高茫的夜空,致寒仰头望着所有争相闪烁的星辰。她很需要知道现在在哪里的那个人,已经有五年,不曾有过任何音讯。 找到网吧,致寒看了看自己的工作邮箱,浏览一下时尚信息网页,乔樵在一边玩游戏,不是很投入,手机抓在手里,不断看,那一副故作镇定的样子,让致寒心里好笑。不到半小时,对乔樵说:“咱们回去吧?说不定小珊回来了呢。” 乔樵摇头:“房卡在我这里,她回去了会给我打电话的。” 于是又耗了一会儿,致寒看乔樵的样子,再玩下去就会把全部气撒在鼠标上,很快要赔人家一个了。她干脆站起身来,说:“走,我陪你去找她,女孩子玩太晚了,不安全。” 乔樵犹犹豫豫的,身为男人的自尊和身为某人男人的责任心在天人交战。致寒不管他,自顾自走出去。乔樵抢着到网吧柜台结账,很有不占女人便宜的气概。致寒也由他,闲闲站在一边等。毕竟年龄悬殊,气质迥异,收银员一边算钱一边忍不住多看了这两人几眼。致寒笑一笑,说:“带儿子出来上网的女人不多吧?” 收银员赶忙掉转头,说:“儿子?我以为你们是姐弟呢。” 出去乔樵就跟她急,“你哪里像有个那么大儿子的人啊?说话老瞎了。” 致寒只顾笑,扬手打车,说:“哪个酒吧?” 巧得很,到酒吧的时候,那帮酒客们正出来。乔樵一眼盯到小珊站在路边,醉醺醺和一个男人勾肩搭背,大声说笑。他想冲上去,被致寒一把推到身后,严厉地说:“不要和喝醉的人讲道理,更不要和他们打架。” 她自己上去,立刻看出来小珊今天不但喝了不少酒,而且酒里面下了药,皮肤全部变红了,眼神涣散,看人都聚不了焦。照正常途径,多半是把她弄不回去了。 她走到面前,那几个男人大概正在商量去哪里,淫邪的眼光在致寒身上上下打量,问:“美女,找男人啊?” 致寒伸手在小珊脸上拍了两下,惋惜地说:“哎,怎么这么快就喝多了。” 对那几个人笑一笑,说:“我是小珊的姐姐,刚才忙没空过来。几位是小珊的朋友吧?要不要一起再去玩一下?” 那些人都是夜猫子,玩到这时候,情绪正到最高潮,一听有免费的场子可以转,水蛭吸血一样叮上来,涎着脸问:“去哪里玩?地方不好我们可不买账。”看了一眼乔樵,满不在乎,显然没把这年轻男孩子放在眼里。 致寒稍后退一点,伸手握住乔樵的手,强迫他平静下来,一面说:“放心,一定是好地方。” 她带他们去的是杭州城最好的夜总会之一。致寒带乔樵坐出租车,那边的人开了一部车。上车前乔樵试图把小珊从那台车旁拉过来,立刻就被对方凶狠地推开。这个送上门的妞是煮熟了的鸭子,怎么着人家也不会放过尝鲜的机会。 上了车,致寒立刻拨电话,对方很久才接起来。听到她的声音很吃惊:“致寒?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她寒暄问好,礼貌周到,然后说:“我一会儿要去你那个场子,帮我准备好一间大房,三瓶蓝带,开好,这会儿还有姑娘吗?帮我挑四个会来事会喝酒的。” 对方唯唯诺诺,但是越听越糊涂,终于忍不住问:“老沈在杭州?应酬客人么?怎么之前没说一声?” 致寒鼻子里嗯嗯两声,不置可否混过去,转眼车子就到了夜总会门前。乔樵张了好多次嘴想要问个究竟,都被致寒压了下去。一下车,夜总会的营运经理带两个妈咪,在门口满脸堆笑地等,抢上来接致寒,“周小姐吧,金总要我好好招呼您,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另外一辆车随即也到了。那一群人跌跌撞撞拥过来,一看接待的阵势,各自都愣了愣,不过酒壮怂人胆,胡言乱语地,跟着致寒就进了门。搂着小珊的那个,还摸着她的脸夸:“小妞有料啊,这么有钱的姐,还给我们一个惊喜。” 进了包厢,酒开好,四个妖艳的小姐迎上来,对那些人来说果然是个大惊喜。本来就已经喝到七八分了,这猛药一下,满屋子玩乐起来,一个个很快就昏天黑地。致寒站在门口,瞅着小珊酒力药力一起发作,趴在最靠边的沙发上昏睡,一推乔樵,“去,抱她出去,打车回酒店。” 乔樵立刻冲上去,两步又折回来,“你呢?” 致寒对他笑,“你担心我干吗?担心我明天长黑眼圈吓死鬼吗?赶紧回去!” 他不依,“那些人都是流氓,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在这里不安全,我们一起走。” 致寒摆摆手:“你不用管我,去。” 乔樵还要争,被致寒沉下脸瞪了一眼,教训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婆婆妈妈的。叫人小看。”乔樵耳根子一红,一咬牙一跺脚,抱上小珊往外就走。那些人抱着千娇百媚的小姐正癫狂,瞅着买单的还在就行,居然都没有去理他。 看乔樵消失在走廊尽头,致寒站在门口,吩咐包房公主叫经理过来。那人早已接到大老板的电话,说这位周小姐是他多年的好友,要什么就得给什么,结账的时候签个字就行了。虽然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来头,但听老板的总不会错,接到召唤,急忙过来,点头哈腰问:“周小姐,有什么需要?” 致寒从长裤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经理忙说:“老板吩咐过,您签个字就成,不用付了。” 她笑一笑,“没事儿,你去把账帮我结了。我没带现金,你多刷点儿一会儿帮我给小费。” 经理很负责任,“周小姐,连公主带妈咪,一共六份儿小费,三千就够了。” 致寒点点头,“我知道,你多刷两千,给那几位。”她指指在大堂里站着值班的那几个保安。 经理有点纳闷,“周小姐,您太客气。他们不用给的,要给也不用那么多。” 致寒这才图穷匕见:“一会儿你进去,跟这几个王八蛋喝杯酒,告诉他们账结了,让他们玩痛快点儿,我好走。再等他们喝得差不多了,衣服裤子全部扒了,好好揍一顿,丢下水沟里去冻着。” 经理大吃一惊,“啊,这不是您的朋友吗?” 致寒眯眯眼,“什么朋友,这几个王八蛋想强奸我弟的女朋友,我一个人在杭州不想硬来。你帮不帮我这个忙?” 敢在地界上开这样规模的夜场,老金当然不是省油的灯。他雇来看生意的手下,更不是好惹的主子。饶是这样,还很谨慎,进房间去兜了一圈看人成色,出来对致寒点点头:“周小姐一句话,我帮您料理。”且很同仇敌忾,“既然是这样,干吗叫这么贵的酒,两瓶黑牌喝死他们拉倒。” 致寒嘴角浮起一丝孩子气的笑,“做鬼也让人家做饱死鬼么。一会儿下手狠点,别闹出人命就行。” 抽身走了。经理送她到门口打了车,老远还在招手,脸上还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人人都爱胡闹,的确是个真理。 若始如初见 他初见她的心情,是在一种难以名状的寂寞感里,是找不到值得做的事,见不到想见的人,必须要逃避到热闹里,把自己的时间一点点杀死,等待好时光的来临。 周致寒按原计划度完假一回到广州,沈庆平亲自到机场接她,见面就忍不住笑,“老金说,你在杭州胡闹。” 她也抿嘴,“哪儿有,多花了点冤枉钱,反正是你给。” 这么一见就问起,想必是老金老早打了电话来汇报。两个男人一准感叹,周致寒这十几年,捉弄人的本事,越发精进,到现在走优雅路线了,偶露峥嵘,仍然宝刀未老。 致寒也挺开心,“老金说了那几个人怎么样了么?” 沈庆平一面开车一面笑,“说了。说他那个经理也是个调皮鬼,把人家衣服脱了,打得一身青紫不说,还两个两个脸对脸贴着身子绑起来,扔街上一宿。不知道的以为是搞同性恋给捉奸在床了。” 致寒笑得前仰后合,“该,调戏我,也不看看我是谁。” 沈庆平逗她,“你是谁啊?人家怎么你了就要被绑成个粽子丢街上去。” 她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对男人飞一眼,水光盈盈,还是勾魂夺魄,“我是谁啊,我是沈庆平的女人咯。他们也就没怎么着我,才有这个待遇,不然啊,裤衩都不留一条给他们。” 沈庆平觉得实在好笑,“你以为他们留了裤衩给人家吗?老金说脱光了的。” 致寒哈一声坐起来,“真的?真的把他们脱光了?” 她拍着沈庆平的大腿笑,拿出电话打给老金,问细节,问得兴高采烈的,损人不利己,白开心。看着她笑,春风拂柳啊,男人跟泡在酥油里似的,觉得自己一个劲地软下去,什么恩怨都不要紧。这世界上一个萝卜一个坑,天生就有这样一个人,什么都对他的脾气,对他的口味,知道挠他哪里最痒,捅他哪里最痛。 送她到家门口,沈庆平还要赶去公司,一边拿行李出来一边叮嘱致寒:“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和老麦他们吃饭,我晚点叫小许来接你。” 致寒对他眨眨眼,开门进去了。客厅里干干净净的,房子太大,阳光总是照不到所有角落,看深一点就显得阴沉。她站在玄关处,出神地看着入墙鞋柜左边的门。门没关好,她的一双金色凉鞋的带子夹在门缝里,夹得变了形。 左边鞋柜是她的,右边是沈庆平的,放当季常穿的鞋子。 左边比右边大两倍,但还是不够放。 每年季节之交,鞋子来不及换季,新的旧的要堆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会宣布强行征用沈庆平的地盘。男人没什么所谓,他穿普拉达和菲拉格慕,两双正装,两双日常装,两双打球的鞋子,穿一年半两年就换掉,多余的不买。 常常笑致寒,又不是蜈蚣,要那么多鞋子干什么。这双大红,那双闪金,美滋滋地买回来,又一次不见你穿过。 这种拜物欲要对男人解释清楚,比说服他投一大笔钱去开一个新项目都难。所以致寒从不费力,最多耸耸肩,说知道啦知道啦,最多下次穿给你看好了。 饶是这样,庆平其实从来不管她花多少钱买东西。他做男人做得很彻底,也从不关心她的衣柜鞋柜里有些什么物事。 现在,鞋柜开着,还夹住了她的鞋子。 她出门去杭州之前,刚刚看着保姆换完季。里面所有的夏天鞋子,都应该还各自安息在盒子里,谁跑来动她的鞋子,这样私密得跟自己男人一样的东西。 致寒蹲下身,把那双金色凉鞋拿出来。古琦的春夏新款,上个月从香港带回来的,崭新,自己还没有上过脚,但系带那里,明显有调整过松紧的痕迹。 她仔细看了看,站起来,打开门,把鞋子丢到废物箱里。 在沙发上坐下来,打开水壶开关,摆好茶盘和杯子,致寒有条不紊地开始冲一泡普洱。草地上有不知名的鸟鸣,清脆而悠长,恍惚还在早春三月的西湖堤岸,世事无声,岁月静好。 沈庆平上个月去体检,医生说他胆固醇和血脂都偏高,饮食上要好好注意。他是个坐言起行的人,出门就把正式午餐安排全部取消,叮嘱秘书每天帮他到赛百味去买一个蔬菜沙拉。晚上吃多一点他倒是不担心,每天回去周致寒会帮他泡普洱,消脂养胃,日久成了习惯,偶尔致寒不在,他老觉得睡前少干了点什么。 今天连沙拉都没吃完。他和投资公司的人谈一个新公司的内部架构,谈到口干舌燥,把人送走一看表,都已经四点半了。秘书提醒他七点有约,沈庆平忙打电话给许臻,“去接一下周姐,她在家,来公司我们一起去吃饭。” 许臻应了,正要挂电话,忽然说:“沈先生,胡小姐打了很多电话给你。她说你没开机,找我问了一下,我说你在开会。” 沈庆平一愣,打开办公桌最右边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诺基亚E系列手机。打开,须臾,屏幕开始激烈闪动,秘书台服务提醒他有二十几个未接来电,数十条信息。从昨天晚上到两分钟之前,胡蔚估计什么都没干,就跟中国移动焊上了。一开始是发信息要他买个包包,然后问他是不是生气了不回信息,然后向他道歉,然后说不要包包了,然后开始问他在干吗,然后开始担心,然后开始生气。最后一条是:如果你没事,只是不想理我,请回一个空白信息给我,我会永远从你生活里消失,连同你的孩子一起。 沈庆平叹了口气。 和胡蔚认识的那段时间,致寒刚好活动频繁,不断在香港和北京两地出差。她自己名下,有一家规模很小的公关公司,接一些关系户的业务来做,看起来不起眼,利润却很不错。两个人在一起十年,事业越做越大,许多政府和媒体方面的关系他不方便出面,或者出面效果不显着的,都是致寒去搞。搞不搞得定在其次,最重要是沈庆平只敢全盘信任她。 她不在身边,沈庆平觉得寂寞,工作也不起劲,要到处去找节目,找人,消磨时间。平时不是必要,他已经不大出去应酬,唯有孤家寡人的当口,明明八杠子打不到的饭局,他也晃晃悠悠去了,喝两杯闷酒,回家睡觉。 胡蔚,就是在类似一个饭局上认识的。年轻女孩子,大胆火热,言语爽朗,看得出满座的人都喜欢她。吃完饭转去某个朋友开的咖啡馆小酌,她直接坐到他身边,热辣辣两条长腿随意搭在咖啡桌上,美得惊心动魄,她说:“哎,你一直在发呆,想什么人吗?” 这么直截了当的说话,沈庆平好多年没有听到过了,他有点吃惊,不过不反感,笑着说:“怎么这样觉得?” 胡蔚耸耸肩,“直觉而已。我叫胡蔚,美院的,读服装设计,今年大三,你呢?” 沈庆平凝视她腿上极光滑的皮肤,在他眼睛一尺之外,熠熠生辉,如同第一桶新鲜牛奶上的凝结,没有半点光阴的瑕疵。 他抬起头来,对胡蔚微微一笑,说:“你慢慢玩。” 站起身来,悄然走出门去。他的车就停在外面,倒车的时候透过窗户,沈庆平注意到胡蔚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直在紧紧追随他。 接下来的故事很平常,致寒还是不在,他还是到处去胡混。忽然之间,他去的地方,常常都会遇到胡蔚,径直走过来,对他一笑,说:“又见面了。”渐渐把手放在他的腿上,头靠过来,她用一种感觉像向日葵那样强烈而明亮的香水,沾上就无法摆脱。 她是所有老男人心目中的梦想。胡蔚自己知道这一点,沈庆平也知道这一点。 无论梦想是高蹈于精神世界,还是只缠绕于肉体。没有人可以在得偿所愿前免俗。 他们开始隔三差五单独见面。致寒不在的时候,晚上比较多,致寒回来以后,时间往往就约在中午。庆平是很老派的男人,和一个女人有染,就把她的生活照顾起来,只是照顾的程度有深浅。因此他为胡蔚在美院附近租了很好的单身公寓,负担她添置一切必需品,给她零用钱,帮她买小女孩子承担不起的奢侈品,不透露自己的地址身份,永远只用一个专用号码与她联系。这一切他都做得很熟练——作为一个老男人,他曾经花了很多时间和很多钱放在类似的经历上,直到有一天修炼到技术完美,态度端正,底线强大。 他假定胡蔚经历过的,不见得会比他少。毕竟她美而大胆,想要什么的时候,会自然而然伸手攫取,不知顾忌为何物。 而这世上的老男人,生活态度都很类似,最多给的零用钱幅度有所区别。 有什么关系?沈庆平想。当他看着胡蔚,拥抱她光滑滚烫的身体,心情始终像是在初见时候。他这样告诉她,女孩子很开心,“若始如初见?你很怀念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记得你一声不吭就走了啊。” 年龄和经历会造成物理学测量不到的鸿沟。我们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无法相互理解。 他初见她的心情,是在一种难以名状的寂寞感里,是找不到值得做的事,见不到想见的人,必须要逃避到热闹里,把自己的时间一点点杀死,等待好时光的来临。 手机关掉,卡取出来,分别放在不同抽屉里,沈庆平打电话给许臻:“你接到周姐了么?” 对方笑,“沈先生,我刚上快速线,没那么快的。” “好。你等下把周姐送过来,用我的现金卡去买一个包,普拉达那个什么渐变金色的大包。再提五千块。如果胡小姐再找你,你就过去拿给她,告诉她我很忙。” 许臻说:“好。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挂机。 他的优点是行动力比思考力强,执行永远到位,却不多问一句不该问的,也不多说一句不该说的。 从二十四岁退伍,当他的司机,到现在快六年了,中国对现役军人的训练结果,至少在许臻身上表现出了很成功的一面。 沈庆平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出神地望着窗外。他的写字楼在天河,地段最好的位置之一,偶尔能够看到天空中飞鸟掠过的余迹,姿态逍遥。 怀上他的孩子,和他的血脉一并存在他的生活中。在胡蔚看来,这应该是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吧? 自然赋予男人传宗接代的能力,而他过去三十年都在浪费,直到渐渐没有什么好浪费的——胡蔚那么美,裸体的光芒足够照亮一千个黑暗。理论上男人会一头扑进去,被直接烫死,还口含微笑。但事实是,他们有时候会扮演相反的角色,对于情欲,她充满期待,而他,却逃避期待。 他毕竟老了。老,加上曾经荒唐。动情的阈值一高再高,已经高到了可以保送他去法华寺待很长一段时间的程度。 居然能有个孩子,是多么值得欢欣鼓舞的事情,应该沐浴焚香,感谢上帝没有抛弃我这个正在往男人的下坡路上撒腿飞奔的人。 生下来吧,老任说。 他都有三个儿子了,而我一个屁都没有。 然后,沈庆平就放了一个屁。 致寒走了五天,他饮食不定,肠胃一下就差了。怀着这种自怜的心情他转换了注意力的焦点,打电话给致寒,第一告诉她许臻快到了,第二撒一下娇,诉说一下自己今天工作很努力,连饭都没有吃。 “干吗不吃饭?” “太多事情了。” “那,是谁帮你安排那么多事情的?” “呃,我自己……” “这叫什么?叫活该对不对?” “不要这样对我嘛……你在做什么?” “刚小睡了一下,看着阿姨清洁地板呢。” “你看你多舒服,我努力赚钱就是为了让你这样舒舒服服的。” “阿姨一个月才两千块好不好,居然搞得你这么辛苦啊。” …… 他们的对话如果给员工听到,会变成他的一个大笑柄。 致寒放下电话,看听筒上粘了薄薄一层粉。 她走到镜子前去仔细端详,看妆容有没有花。流云金色系眼影在眼窝上大范围涂抹,闪耀着骄人亮色,层次分明。缎感深军绿添补眼线效果,自眼角飞上去,冷峭华丽。淡朱腮红,阴影感营造得微妙合适。唇部只是略有一层润色,妆容重点留在了极漂亮的双眸上。 她抬起手,拿最细的软眼线笔,顺着睫毛根部再三涂抹,使眼睛更大,更秋水分明。哪怕是做这么精细的工作,她的手也极为稳定,没有丝毫犹豫和惧怕。 用玫瑰水蘸大片化妆棉清干多余的蜜粉,致寒退后一步,看看自己镜子里的全身——她的轮廓包裹在淡金色的露肩裙中,曲线柔和,凸凹有致,身体保持在一种完美的成熟状态。 那种开发完全、自我鲜明的性感从姿态和气息上发散出来,咄咄逼人,如同出鞘的刀锋一样无从隐藏。 周致寒,过去数年,每逢她和沈庆平一同出现在社交场合,总是光彩照人,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从容地调整自己的风格。对男人来说,她具备和普洱一样的特性,在存放和保有中价值会逐步提升——直到腐败的临界点为止。 她的临界点还没有来。还早。 对自己点点头,电话响起,屏幕上闪动许臻的号码。 她没有接,拿了一件薄薄的披肩式外套,直接走下楼去,换了一双亮蓝色金边的高跟鞋,配合手袋和脖子上的蓝色大溪地珍珠项链。出门的时候,她不无愤怒地看了一眼废物桶,那里有一双被遗弃的漂亮鞋子,和身上的晚装,本来恰好一套。 许臻坐在车里,看到她就探身过来,为她打开车门,露出笑容,“周姐,杭州好玩吧?”他脸相厚实干净,不出声的时候还有点凶,笑起来却特别像个孩子。 致寒点点头,“挺好的,西湖真漂亮。” 她递过去一个大大的塑料袋,“藕粉和茶叶,给你妈带的。去年我从杭州回来,你说你妈特别喜欢那边的藕粉。” 许臻显然吃了一惊,“周姐,这你也记得?” 手忙脚乱接过去,小心翼翼放在腿上,觉得不便,想放到后座,又觉得不妥,举棋不定的。周致寒看着好笑,伸手拿过来,丢到后面座位上去,说:“摔不坏的东西,先丢那儿吧。” 许臻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挺腼腆地说:“谢谢周姐。”发动车子,平稳地开出小区,一边说:“沈先生说你先到公司,再一块儿上红馆去。” 致寒随便哦了一声,低头看到扶手箱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金色普拉达渐变,大包。 她捡起来念,笑话许臻,“小许,你有女朋友啦?挺喜欢的吧。”摇一下那个纸条,“这个包可不便宜,别随便送啊。” 许臻有点不安,脸上肌肉动两下算是笑,支支吾吾:“没,没有。” 他的反应落在致寒眼里,电光火石之间就指向事实本身的方向,毕竟在一起那么多年,她对沈庆平行事的方式了如指掌。沉默了一下,将纸条放回去,她笑一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结束这段对话,“你也不小啦,该找一个了。” 掩饰得再好,那一瞬间的猜疑和难过,许臻还是看在眼里。他跟沈庆平那么多年,始终把他当老板对待,尽一个忠心下属应有的义务,该做不该做的,都一板一眼去做,对得起自己的工资,也对得起对方的信任。不过,对周致寒,他反而觉得更亲近——其实接触不多,偶尔一接一送,偶尔一起吃饭,偶尔陪他们两个人出游或出差。但她有一双很温暖的眼睛,能看出他生病,然后给他一盒从国外带回来的好药,也能看出他心情低落,然后问他有什么可以帮忙,态度很自然,把他看得亲近。 许臻有时候觉得,为沈庆平服务,固然是他的工作,但服务对象里有周致寒的时候,这份工作好像更值得花心思一些。 现在,眼睁睁在致寒面前有所隐瞒,他心里满不是滋味,但致寒不说话,他更没有什么好说的。转眼车子上了快速线,一路疾驰,交通路况还没到高峰期,目的地很快到了。按说好的,致寒上楼,他到车库去等着。 车门关闭的一瞬间,几乎是基于一种无意识的冲动,许臻翕动几下嘴唇,突然对致寒说:“周姐,那个包,是沈先生让我去买的,想送给你的,他实在太忙了。” 致寒一愣,手扶住门,回头深深望了许臻一眼。她嘴唇牵动,许久,露出一丝了然和感激的笑容,“我知道了,小许,谢谢你费心。” 沈庆平的办公室不算太大,层高却很惊人,装修简单,境界高阔,家具很少。进门是满水晶缸的富贵竹,左手一个四级阶梯上去,木质平台上放一张长条案子,算是办公桌,靠墙有一列书柜。 阶梯下对着门一个鹅卵石砌的小鱼池,活水,养了几条风水金鱼,游来游去活活泼泼的。绕过鱼池,空间豁然开朗,正面落地玻璃采光充分,鲜艳的橙底厚地毯上,一组白色沙发随意摆在大厅中央,环绕着大盆小盆的植物,错错落落,摇曳生姿——都不是随便摆放,内中有风水大师指点,许多名堂。 致寒和坐在门口办公的秘书安妮打了个招呼,轻轻走进去,沈庆平正坐在办公桌后,埋头看什么,皱着眉头,神情严峻,致寒脱下外套,站在那里看着他。 就算回到很年轻的时候,也难以用英俊去描述沈庆平。但他有他的好处,身躯不见赘肉,气质不见羸弱,头发好像天生就不大长似的,十年如一日的短,眼神精光含蕴,喜怒轻易不形于色。初次见他的人,都会觉得他危险,难知如阴,动如雷霆。而危险的男人,对女人总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 站得久了一点,沈庆平发现了她,脸色一下子就变柔和了,很殷勤的,走下来迎接她,“很快啊。” 周致寒微笑,稍稍退了一步,将衣服塞在他手里,说:“忙什么?” 他对致寒情绪变化的反应,愿意的时候,比雷达还要灵敏,把衣服随手丢到一边,揽住致寒的腰,脸对着脸问:“怎么了,累吗?好像不大高兴?” 沈庆平逼过去,致寒身子就往后靠,腰和腿弯成一个漂亮的弧,仰起脸怨得娇娆:“干吗么?你脸上好脏,看弄花我的妆。” 她越是拒人千里,沈庆平越是兴致勃勃,忽然一弯身,把她整个抱起来,快步走到沙发坐下,横过来把致寒放在他腿上,捉着她的脸亲,又深又热,如饥如渴。致寒呜呜呜地抗议,伸手推他,姿势却贴过去,欲拒还迎,半推半就。两人缠了许久,沈庆平轻轻抚摸她头发,低声说:“以后不许老是撇下我到处走。”致寒勾着他脖子,眨眨眼,“干吗?你想我吗?” 男人又凑过来在她唇上啄,不说话。静静依偎一阵,致寒看看表,“该走了,别让他们等。” 庆平应了,正要把致寒放下,忽然眼神落在她的手腕上,“这块表到底谁送的?又戴上?” 致寒跟着去瞄一眼,劳力士蚝式女表,好几年前的款了,拿回去的时候沈庆平也问过是谁送的,她一直置若罔闻。这会儿也一样,她跳起来,走去洗手间补妆,一面说:“不记得谁啦,一直在抽屉里放着,今天阿姨做清洁我看到的,拿出来戴戴咯。” 沈庆平皱起眉头,“你向来不喜欢劳力士。”声音里的狐疑浓厚,明显不悦。 致寒在洗手间门口身形一旋,顿住,回头,对他抛个眼风,娇媚闪烁,懒懒说:“有什么关系,喜欢不喜欢偶尔都戴一下嘛。”啪就把门关了。 因为这个小插曲,沈庆平明显不高兴,径直下楼,不和致寒说话。他生起气来也不动口,也不动手,但气场强硬,架势冰冷,深得兵法中攻心为上的教诲。无论属下朋友,生意伙伴,等闲不见他发作,发作起来大家就两股战战兢兢的。唯有遇到致寒,知己知彼兼且油盐不进,就完全是开水泼在死猪上。 上了车,如评书中所说,一路无话。致寒靠在座椅上,玩自己手机里的笨蛋空当接龙游戏,不时发出咕咕的轻笑,很天真。偶尔向庆平瞥一眼,一半窥视一半挑衅。后者除了板着脸,其他一点辙都没有。 到了目的地,停车。致寒把手机收好,忽然转过脸,抱住沈庆平,笑着说:“好多年前人家送的也不准么,人家求我有事呀。你呀,就是个大傻瓜。” 沈庆平就坡下驴,瞪她一眼,“我不傻,你能这么得意?” 致寒知道他等的无非就是这一下,把他的毛摸顺,什么都好说。人和人之间,无非就是这样一个互相抚慰的过程。 两人十指紧扣,进了红馆的包房。这里是广州知名吃鲍翅的私房菜馆,进进出出许多达官贵人。致寒对大部分吃的都没兴趣,每次陪其他人吃吃小点心,要一个官燕木瓜煲当主菜,配一小点儿蒸鱼,水果殿后算数。清淡均衡,饮食上十分注意。 今天和他们吃饭的是两个沈庆平的朋友,从前生意上有合作,多年来一路各自看着彼此做起来,却没有直接竞争,反而成了惺惺相惜的好友。 进门就听到麦子勤高声喊:“美女你回来了?去杭州好玩吗?” 致寒一面脱外套交给服务员挂一面娇嗔:“别乱叫,一把年纪了什么美女,老麦你最近又失恋了?干吗染一头金毛?” 麦子勤做了十几年汽车配件生意,声势随着中国市场的高速发展一路长红。年纪比沈庆平小几岁,是六十年代生人中难得的高个子,容长脸,小眼睛,眯起来两条缝,头发短短地削上去,整个人精神利落,望之只有三十许人,次次见面都要和致寒斗嘴。 闻言把自己头发摸了摸,金灿灿一根一根,好似黑油画布上太阳下的谷子地,他笑嘻嘻:“是啊,失恋失恋,你赶紧给我介绍一个。”致寒煞有介事想了想,摇摇头,“不要了,好姑娘舍不得给你糟蹋,坏姑娘我估计你那身子骨也顶不住。” 麦子勤不服气,拍拍自己的肚子叫致寒来看:“胡说,我每个礼拜都去打高尔夫,昨天还打了二十七洞回来,看我一点赘肉没有,沈庆平的身子骨才顶你不住呢。” 致寒落座,接过服务员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手,慢条斯理白了麦子勤一眼,挡开服务员叫沈庆平亲自给她斟茶,说,“你又知道?他跟你哭诉过吗?” 沈庆平听他们言来语去,笑眯眯也不搭腔,倒了茶,转头问另外一个人,“东亭,听光华说你去了一趟意大利?” 东亭是个胖子,而且是个很不起眼的中年死胖子,骚眉搭眼,厚厚的嘴唇呈紫红色,显得周身氧气不继。 “嗯……去了……刚去,就给人摸了……” 致寒扑哧一声,“东亭,连你也有人摸?” 东亭眼睛转过去,对她看一看,把含在嘴里那个字吐出来:“包……” 原来是在意大利给人摸了包包,意大利小偷之多,技术之好,态度之嚣张,贯欧盟之首。在意大利给人摸了包包,就好像在中国吃一碗牛肉面一样,乃是街头巷尾之景,司空见惯之事。 李东亭的脾气,和旧小说中的慢郎中一模一样,一句话要分两截说。偏生致寒又嘴快,插科打诨,逗他乐子最寻常。麦子勤笑得几乎把一口汤喷出来,抓起毛巾擦两把,对致寒竖大拇指,“你牛,每次都接得准。” 致寒抿嘴笑,靠过去悄悄对沈庆平说:“不是说小麦离了婚,怎么活蹦乱跳的挺好啊。”庆平捏捏她下巴,不动声色。致寒知道他向来不八卦人家私事,一笑抽身。 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十点半大家兴尽。招呼买单,麦子勤强烈要求再去泡一泡,“咱们去哪儿坐坐吧,致寒你不在,我见不着你,顺带也没见到沈哥,一起一起。” 致寒悠闲地看看他:“我没在你见不到沈哥?不对吧,是我不在你才天天见沈哥吧。” 沈庆平看起来八风不动,多稳稳当当的一个人,其实骨子里最怕冷清。有她在一边陪着还好,一旦下班没地方去,八竿子打不到的应酬也要去插一腿。他和麦子勤多少年的交情了,向来一起泡夜总会的兄弟。经常一个人喝醉了要回家,起身给公主小姐部长统统发一遍小费;一会儿另一个也差不多了要回家,也起身给公主小姐部长再发一遍小费。妈咪们当他们是菩萨一样供着,三天不来就拼命打电话。 现在麦子勤还是照样去,沈庆平却江湖兴罢,改泡私人会所喝茶了。因此听到致寒调侃他就喊冤,“天地良心,沈哥如今都不跟我们混了。” “是不是?那沈哥现在和谁混啊?” “那我不知道,反正致寒你看紧点得好。” 周致寒听到这句话,秋波一转,向沈庆平上上下下看了两眼,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脸色阴晴不定,一闪却又过了。这番对仗落在沈庆平耳里,终于忍不住来打岔,“别胡说了,致寒今天刚回来,让她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咱们改天见。” 下到停车场,各自驱车离开,致寒望着窗外,一言不发,沈庆平逗她,“六月的账还得快啊,这会儿轮到你板脸了。” 致寒调整了一下坐姿,冷冷说:“有人打电话给你。” “电话?” 一只手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沈庆平瞥了一眼,果然在震啊震,是许臻的号码。他都没反应过来,天晓得致寒是怎么察觉的,他也懒得戴耳机,直接接起来,“喂。” 许臻知道致寒一定在旁边,声音刻意压得很低,“沈先生,胡小姐这里很麻烦。” 许臻送完周致寒出来,一路驱车到环市东路丽柏商场,进大门右边就是普拉达的专卖店。他走进去,售货员抬起头,慧眼如炬,对他做了一个简单的价值评估,当即自顾自忙,任他自生自灭。 对类似的遭遇许臻早已习惯,他拿出口袋里的小纸条,径直到架子上对了一圈,果然看到一个好大的渐变金色包,无比矜贵地摆在聚光灯下,闪耀幽幽暗光,召唤着世上那些冤大头们。 “小姐,帮我把这个包起来。” 服务台后穿黑色精致制服的导购小姐明显迟疑了一下,但职业操守还是战胜了把价钱报出来吓死这个乡巴佬的冲动。取货,打单,收银。许臻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招商银行的白金卡,刷卡,顺利刷出来了,签字,对数目看都没有看。临场脱逃的可能性都一一消灭了,导购小姐悄悄松了一口气,笑容甜美起来,对许臻刮目相看。送到门口,对方的身影一消失,她便对同事摇摇头,“人不可貌相吧,怎么看得出这种人有白金卡。” 许臻当然用不起最低额度十五万的白金卡,但是他老板用得起。许臻也招惹不起要买普拉达包包的女人,但招惹他老板的女人喜欢的品牌都差不多。 他刚才一时冲动,撒谎说这个包是沈庆平买给周致寒的,车子一开出来他就后悔得想去撞墙,原因很简单——他跟了沈庆平那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周致寒用普拉达。考虑到她没有买不起的问题,显然这个牌子不是她那杯茶。 连他都知道,沈庆平怎么会不知道。 一路越想越多,许臻就越觉得自己愚笨透顶,这样多生枝节,是明明白白在致寒面前说你的男人有其他女人,而且连我这个司机都知道。 亏得致寒还对他微笑,说谢谢,越发让许臻惭愧,感觉自己没劲透了。 这种懊恼感伴随着许臻,一直到开出丽柏停车场的门,开上了去美院的路,都挥之不去。但是他终于打起精神来,因为还有更麻烦的事要去对付。 他要去见胡蔚。 单独见胡蔚。 按道理说是一桩快事,美人如玉,笑靥如花,那怕不能亵玩只可交谈,也是寻常人绞尽脑汁寻求的艳遇,偏生许臻最怕。 要他单独去见胡蔚,必定是沈庆平无论如何抽不开身,而胡蔚却无论如何要见面的结果。两人电话里谈不拢,沈庆平只好应下来,却差遣许臻去赴约,带一件不大不小的礼物,也是许臻去买。只要胡蔚一接下礼物,许臻便算大功告成。 也不仅仅是胡蔚,所有沈庆平另外的女朋友,或多或少,都有和许臻举办交接仪式的时候。许臻手里为什么会有一张附属于沈庆平的白金卡,一半原因在此。干来干去,无他,唯手熟耳,但始终难以坦然面对那些女人们脸上极力压抑的失望、伤感,以及无可奈何。 而一切女人中,许臻私下评选,胡蔚乃是有史以来最难对付的那一个。 事先通过电话,十分钟后到达美院门口,许臻选了一个可以直接观察大门口的地方停好车,而后偷空发起愁来。胡蔚在电话里声音很冷静,真见到了就难说了。女人都是不可理喻之辈,上一秒犹自海晏河清,下一秒却又地动山摇,绝无规律可言。 不到一根烟的功夫,他就看到胡蔚高挑健美的身影从学校里面走出来,极短、但修剪精心的头发,铅笔牛仔裤,简单的V领黑上衣,干脆利落,艳光四射,站在门口四处张望。今天那么守时,估计是心有点慌了。以前许臻送沈庆平过来找她,常常要在门口耗上十多二十分钟空等。那时候沈庆平就会说:“我这辈子,还真只认识一个守时的女人。” 那唯一一个守时的女人,就是周致寒。但据她自己说,她年轻的时候其实比谁都要糊涂。人家是不尊重时间安排,她根本不知道时间安排为何物。 沈庆平评论道,因此人家是轻浮,她却变成了矜贵。偏心昭然若揭。 不管怎么样,轻浮是大部分人共享的标签,胡蔚也不例外,走出来看了几眼没有发现许臻,打电话过来,“你在哪儿?” 许臻告诉她位置,对方立刻收线,多一句都没有。须臾走过来,拉开车门坐下,看了许臻一眼,“他呢?” 许臻把普拉达的包装袋子递过去,照沈庆平吩咐过的台词说:“沈先生很忙。他叫我把你要的东西拿给你,说过两天再见。” 胡蔚看着那个袋子,良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忙?他今天在哪儿?” “一直在公司,没有出去,晚上应酬去了。” 女孩子又哼一声,“应酬?他以前有应酬都带我去的。” 许臻心想那要看什么样的应酬。沈庆平的圈子杂,酒肉朋友的应酬,大家带女孩子出去本来就是晒命。胡蔚每次PK,赢多输少。胜在是搞艺术的,精神层次上比模特和小歌星的好像来得更奇货可居。但真正和生意人情有关的场合,沈庆平从来没让第二个女人露过面。 这话当然不能跟胡蔚说。不想变成替罪羊,许臻只能保持沉默。 见他不再出声,胡蔚越发气恼,劈手把包拿过去,看都没打开看,硬邦邦地说:“他还有什么要给我吗?” 许臻忙点头:“有的。” 从夹克内袋里拿出装了五千块现金的信封,递过去。胡蔚吃惊地看了一眼,等明白过来那是什么,猛然就变了脸,尖叫一声:“他当我是什么?” 把那个袋子当头就对许臻砸过去。许臻偏头让开,看她还想来第二下,急忙抓住她手腕,没奈何地说:“胡小姐,你有什么事,等沈先生有空再和他说,我只是代他送东西给你。” 胡蔚恶狠狠瞪着许臻,想必是怀了见沈庆平的侥幸,化了精心的妆。深紫淡紫交叠的眼影衬得她的眼睛又深邃又明艳,却一点一点濡湿了。抽开手坐正身子,哽咽着喃喃:“我觉得他永远都不会有空来见我了。” 许臻不怕女人泼辣,所谓恶狗怕粗蛮,他乃是粗蛮的代言人。唯独看不得对方梨花带雨,一下就慌了手脚,四处找了一圈,纸巾盒已经空了,总不能拿座椅垫去给人家擦眼泪,只好呆着脸,一叠声说:“别哭,别哭,不要哭。” 胡蔚的眼泪收不住,一点点滑下俊俏的脸庞。良久,抽噎了一下,忽然拉过许臻的衣袖,硬拽出里层全棉的t恤,把自己的鼻涕眼泪轻轻沾去。许臻哭笑不得,只好由她去。眼泪沾完了,胡蔚又瞪他一眼,说:“他不陪我,你陪。” 沈庆平和胡蔚每次见面的时间都不会太久。他已经过了生理上的高峰期,既无体力也无兴趣坚持长时间的卿卿我我。通常是吃饭,到某个安静场所坐一下,送她回租住的公寓。有时他上楼,大多数时候他不,尽管她每次都盛情邀请。 “你知道吗?”又一次他说“不了,明天还要工作”之后,胡蔚娇嗔地说,“其他男人,从来都是求我要留下的。” 其时她喝了一点点酒,面如桃花,眼如秋水,在沈庆平的车边垂手而立,分寸皆火辣。 沈庆平出神地望着她,许久微微一笑,说:“是啊,所以你不和他们在一起。” 随后他叮嘱胡蔚早点睡,驱车离开。 胡蔚对许臻说:“你相信吗?他就是这样对我的!你说他找女人是为了什么呢?” 许臻窘迫地摇头,低头喝啤酒,从老板的女朋友那里听老板的八卦,于他并不是一件可以坦然以对的事情。他开始后悔没有坚持赶胡蔚下车,而是被她“押”到了这个闹哄哄名叫喜窝的古怪酒吧。 一个大屋子,没什么格局可言,不过一个简单的Loft,进门右手走进去有一个小乐池,其他地方就乱七八糟地放着各色木头桌子,没什么秩序,长的短的圆的,看上去一点都不舒服,偏就有那么多顾客,填满了每个角落。 他们坐在最靠门一个圆木台子两边,许臻要了啤酒,胡蔚喝长岛冰茶,说是茶,却有百分之七十是纯的伏特加烈酒。她仰头就是半杯,面不改色,要么心头有事,要么酒量过人,一面喝一面呱呱讲些琐事趣事给许臻听,都是学校张三老师李四同学,一派天真,风清月白,青涩明净,许臻几乎都恍惚起来,觉得自己今天晚上是不是找错了人。 时间渐渐流逝,许臻觉得该走了,但每次起身,都被胡蔚拦下来,不容分说,许臻想此情此景,万一必要,怎么去和老板解释,紧张起来就有点幻觉,手机在他的口袋里好像不时嗡嗡响动,掏出来却没有。 看着许臻不自在的样子,胡蔚有些恶作剧般的快感,她好笑地看着许臻一口一口把满杯啤酒喝到了底,扬手又叫了一杯,许臻第四次阻止,“不喝了,我送你回去吧。” 胡蔚耸耸肩,“我不回去,你也不准走,来,啤酒来了,咱们干杯哦。” 一模一样的对话,也是第四次。 她也不管许臻喝不喝,自己干了,脸上渐渐沁出红霞,忽然问:“他是不是真的没结婚?” 这个他,自然是沈庆平。许臻嗯了一声,胡蔚露出怀疑的表情,“真的?” 许臻点点头。胡蔚大力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当当响,吓了旁边酒客一跳,胡蔚瞪眼,“他没结婚,为什么晚上一到十二点就跑回去?难道他是灰姑娘,到时候要变形么?” 许臻苦笑,“胡小姐,你真不要问我,我就是个司机,老板的私事,我是不知道的。” 胡蔚直愣愣盯住他,扬头一声冷笑,笑得许臻毛骨悚然,不知道这个姑娘又要出什么古怪。 历次他来奉旨办事,其他人都当他快递,拿了东西就走,说声谢谢的已经算很客气。唯独胡蔚,定要缠着他问长问短,甚至于差遣他做东做西,态度介于亲昵和挑衅之间,口气却不容质疑。好在胡蔚要他做的事情都不算困难,无非是到番禺接两个朋友,到上下九宝华面店打包一个云吞面,带她到机场高速上去兜个风。做得到的时候,许臻都依她——慢说要看老板面子应付,就身为一个正常男人,美人当前,软语相求,也断无拒绝之理。 果然胡蔚这一笑后面有名堂,“你说他没老婆,那他的房子里为什么有女人的东西?而且不是一点点,是满坑满谷?” 许臻吃了一惊,“沈先生带你回家了?” 胡蔚唇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你别管,总之我知道,你说吧,他是不是有老婆?” 许臻迟疑了一下,躲闪着胡蔚热切而微带恳求的眼神,情不自禁冒出一句:“女朋友啦。”立刻就后悔,站起身来,“胡小姐,我真的要走了,你有什么事,直接去和沈先生说吧。” 胡蔚得到自己所要的答案,脸上发亮,却还不准备就此彻底放过他,隔着台子,她拉过他的手,许臻一抖,本能地往回缩,却被牢牢抓住,缓缓贴在脸上,她微微仰起头,深深地望着许臻,这个角度下她脸庞的轮廓如雕刻过般精美动人,望着后者几乎要冒出汗来的脸,一字字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和他在一起,贪的就是他的钱?” 许臻紧紧闭着嘴,手心贴住胡蔚吹弹欲破的皮肤,心脏紧跳慢跳,几乎要跳出胸口,怔了许久,叹口气,“胡小姐,你冷静点。” 胡蔚轻轻摇头,腾出一只手,把剩下的大半杯长岛冰茶一饮而尽,显然醉意袭来,喝得太猛,身子还摇晃了一下,许臻忙扶她,“来,我送你回去。” 女孩身体软软地靠住他,垂下眼,纹丝不动,忽然言语轻轻,却斩钉截铁地说:“麻烦你去告诉你们家沈先生,要把我甩掉没那么容易,何况,他要甩的,可不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说罢拂袖而去,摇摇晃晃,却坚决不要许臻送,走出去打一辆车,绝尘不见,堪称坐言起行。 许臻目送她的车远走,心里掂量了一下,眼前晃动着胡蔚完全不像是说着玩的决绝神情,一咬牙一跺脚,顾不得周致寒可能和沈庆平在一起,急忙打电话过去。 沈庆平在电话里颇不耐烦,“那么晚什么事?我明天处理。” 许臻知道他意思,但心里藏不住,顿了一下,把胡蔚丢下的最后一句话原样画葫芦转告了,沈庆平在那边听完,啪地挂了电话。 庸人自扰 男女间一段关系,如萨冈所说,往往到了最后,就是女人毫不知趣,男人不胜其烦,放眼天下,无不雷同。什么不好,非要往死缠烂打上面靠?结果当然是一拍两散。 顾中铭和闻峰打小就是同学,从幼儿园一路上来,小时候齐心协力玩尿水泥巴,大了打架一起,泡妞也一起。顾中铭体格强健,英气勃勃,闻峰个子不矮,却生得眉清目秀,走在一起,颇为相映成趣。同性恋这个概念刚刚在中国普及的时候,周围人等第一时间锁定他们两个是典型示范,胆子大的还问他们谁攻谁受,吓得闻峰赶紧找了一堆女朋友排队约会,以示清白。但他实在不算有主见,次次花前月下,还要顾中铭暗作随从,帮他判断小红与小兰孰佳孰劣。其中颇有几个有主见的妞,三番两次三堂会审,实在毛了,干脆改投顾中铭怀抱。闻峰倒也不恼,我的妞就是你的妞,锵锵三人行,太平无事。 到了毕业,闻峰出身纯公务员家庭,老子官至正厅,合家开会决定叫他从政,答曰毋宁死。平时蔫呼呼的一个人,这档子事上倒敢翻天,闷头就跑去深圳隐姓埋名,打工。堂堂工商管理硕士,第一份工作是卖药的业务代表,公子哥儿当惯了,会卖个屁的药,很快就被人踢出门。接着第二份,就去卖保险,上培训课的时候睡得口水长流,不要说拉客,他自己都不知道保险合同上有些什么条文,好不容易卖出一份保险,他兴高采烈请客人吃饭,把佣金花掉不算,还倒贴一点。就这样在险恶的世上挣扎,他都毫不思悔改,决心坚强地生活下去,哪儿怕最后要去住三百块一个月的违章建筑房,也不愿意走上家里人给他铺就的黄金大道。 扛到最后,闻峰的老娘心疼不过,举白旗认输,找到顾中铭把儿子带了回来,承诺从此海阔从儿跃,天高任丫飞,再也不干涉他的前途了。闻峰大获全胜,于是心满意足,加入顾中铭的小公司,继续自己“做一个男人身边的男人”的生涯。 会议开完已经到十点,顾中铭目送其他人陆续离开办公室,伸个大懒腰,瘫在办公椅上:“妈的,好饿,去吃饭不?” 闻峰把手里的东西收拾好,一摇头:“不去了,我最近在热恋期,要去报个到。” 顾中铭打量他一下,好嘛,粉红衬衣,白底花纹领带,衬衣上还带一对金色登喜路袖扣,别提多骚包。他年纪大了以后,样子比以前结实了,甚至还欣慰地有了一点小肚子,外形茁壮,身家丰厚,换女朋友比大学时代还勤。顾中铭伸手飞了一个文件夹出去扁他:“滚,认识你二十几年了,你三岁起到现在,哪天没处在热恋期?” 闻峰严肃地批评他:“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没听说过名言吗?嫉妒是人类最烈性的毒药。你虽然进了围城,啊,入了坟墓,还是要为兄弟高兴嘛。” “哪儿的名言?” “反正是名言就对了,名言不问出处。” “放屁,真要走?我还说你陪我去喝一杯呢。” 闻峰已经哼着歌儿走到办公室门口了,听到他最后一句,又折回来,“你?主动要喝酒?” 跟看着美猴王出世似的望着他,“我记得你结婚时就戒了的。” 顾中铭低着头闷闷不乐,“说不定要离了,开戒吧。” 听说顾中铭要离婚,闻峰的反应比中了大奖还激动。两个人开车出去,他在副驾驶位置上扭来扭去,一叠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自顾自猜,“你有别的妞了?” 立刻否决,“不可能,我看你打手枪的时间都没有,何况我不会一点不知道。” 再猜,“赵怡飞了你?”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我一早说你,别把老婆丢在美国,赵怡才多大?你就让人家独守空房,活该戴绿帽子你。” 顾中铭瞪他一眼,“你别胡扯。” 闻峰不服气,“好,我胡扯,那你离啥婚?吃饱了没事干。” 顾中铭苦笑一声,“不就是怒我没时间陪她。” 闻峰不以为然,“她在美国怎么陪?” 顾中铭叹口气,喃喃:“在美国就好了。” 这话中有话,正需深究,闻峰精神一振,就要发挥自己天生的狗仔精神,刨根问底,忽然电话响起来,他看了一眼对顾中铭点点头,“等等,我的热恋。” 接起来声音变得很肉麻,“亲爱的。” 顾中铭一看就知道对方在对他发嗲兼发飙,否则这小子的脸色不会变得这么谄媚,一副一捏出水的鬼样子。闻峰自小在母亲和大姐的宠溺之下,最服女人管,就算他今天已经打定主意要和你此生永不相见,说分手前都还可以当一会儿龟孙子没关系。 果然忙不迭道歉:“没有没有没有,我刚才开会,公司事多得很,嗯嗯,见面啊,你等一下。” 电话放下对顾中铭投来求助的眼神,“我们约好的,今天相识一个月纪念日,要不一起去?” 顾中铭摆摆头,“没事,你去吧,我回家睡了。” 闻峰不同意,“那不行,虽然我重色轻友是江湖定论,但不至于为色轻你,一起去坐坐,你一个人回家闲着不爽,我知道。” 他的确很了解顾中铭,于是自作主张指挥他,“掉头,掉头去美院,我叫她二十分钟后在门口等。” 到美院门口,果然有人在等着,不是一个,是两个。 顾中铭停了车,问:“出来没?” 闻峰眯起眼看了一下,忙点头,“左边那个,瓜子脸,矮个的,右边那个是她室友,我见过。” 拿出电话来通知:“静静啊,看左边有辆白色凯美瑞,过来吧。” 上了车,他风骚地介绍:“静宜,这是我老板兼兄弟顾总,老顾。这是王静宜,我女朋友。” 顾中铭在后视镜里看了看,是闻峰打青春期以来就喜欢的类型,瓜子脸,大眼睛,装了假睫毛,刻意扑闪扑闪作可爱状。笑起来的姿势、角度都像从时尚杂志上拷贝过来的,甜得不大真实。身上穿一件红的长的,又套一件绿的短的,贴身七分裤加平底鞋,手腕上挂许多叮叮当当的小玩意,叫人眼晕。两人礼貌性地互相打个招呼,顾中铭眼光移到另一个女孩子身上,牛仔裤运动上衣,鹅蛋脸,高个子,爽净利落养眼得多。听静宜说:“这是我室友,胡蔚,峰峰你以前见过的。” 一个大男人被人家叫“峰峰”,闻峰还眉开眼笑挺开心,从前座转过头去和王静宜嘀嘀咕咕,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牵着手。顾中铭心里暗骂一声骚包,缓缓开动车子,说:“幸会幸会,咱们去哪儿?” 广州的晚上,并无太多消遣可供选择,要么是夜场,要么是夜店。闻峰永远很尊重女人的意见,“想喝两杯么?要不去找个咖啡厅坐坐?” 静宜扭扭捏捏说随便你们,胡蔚却很爽快,说:“喝酒吧,咖啡厅没意思。” 但凡敢在两个陌生男人面前说要去喝酒的女人,必有其过人之处,要么有酒量,要么有胆量。当然这一论调基本上只适用漂亮女人,不漂亮的纵有泼天酒量兼胆量,男人都会提议上茶楼,有事谈事,没事走人,不必虚耗彼此生命。 四人一行来到沿江路酒吧一条街,车子缓缓开过去,连一个停车位都没有。摇下车窗问,居然家家客满。这世上趁夜寻欢的闲人,当真不少。商量了一下,又飞驰回天河北路上的富隆红酒。顾中铭一面开车一面还松了口气,想自己连续两次时差还没倒清爽过来的颓唐状态,实在对付不了Babyface那种一听就想倒地身亡的暴躁音乐。 结果一进富隆,咦,这哪里是印象中宁静祥和的酒窖,整个变成棋牌馆,吆喝声不绝于耳。靠窗几桌,一水在打斗地主,大厅中植物间中掩映的沙发座里,窃窃私语的情人和酒酣耳热玩色盅的赌客,隔一盆绿萝,相安无事。包房中忽然一声大叫:“扑你的街,老子出错牌了!” 所谓既来之,则安之。服务生迎上来,说正好有一个预订的包房,客人忽然有事取消了。四个人走进去,闻峰当仁不让出去点酒,一会儿回来坐下,说:“有肯德杰克逊精选黑比诺,我要了两支。” 王静宜坐在包房最里面,闻言抬起她大而无当的眼,说:“什么东西来的?” 胡蔚坐在她和顾中铭中间,神情一直很淡漠,这下却接着静宜的话头,说:“美国加州的一种红酒,黑比诺是葡萄品种的名字。” 静宜显然不懂,嘀嘀咕咕:“美国红酒?美国也有红酒吗?” 胡蔚在她头发上揉揉,说:“你不知道不代表没有,傻妞。”静宜歪着头笑了笑,样子很服帖,倒像是她养的一只猫。 闻峰对她刮目相看,“嘿,你知道?这边的土人进门就点波尔多,其实出口到这边的波尔多都品质麻麻,这个酒口感很棒的。” 胡蔚点点头,“嗯,黑比诺葡萄产量不多,酿出来的酒反而都很有保障。” 顾中铭和闻峰对望了一眼。这时候酒来了,服务员开酒,倒酒,四人举杯,看胡蔚拿捏杯子的手势,品酒姿态细节,竟然有模有样。相比之下,静宜的举止就更接近她应有的模式,生硬而冒失,透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劲头。 放下杯子,顾中铭问胡蔚:“你喜欢喝红酒?” 女孩子侧头看看他,微笑着说:“其实不大喜欢,不过偶尔会喝一下。” 静宜哼了一声,“你不喜欢才怪,没事就陪着老沈去喝红酒。看都看会了。” 胡蔚大概是嫌她嘴快,瞪她一眼,轻喝:“说什么呢你!” 静宜不怕她凶,做个鬼脸,转头靠在闻峰身上,说:“胡蔚有个老男朋友,对她好得很,你可比不上。” 闻峰在这一点上丝毫没有为自己辩护的意思,“那是一定的,我要对她那么好,你不生吃了我。” 他相当之八,转头又说:“你们美院女生,找的男朋友要是老,很多都是做服装那一块的,介不介意说说名字,说不定我认识。” 胡蔚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向顾中铭举一举杯,自顾自喝酒。中铭反而欣赏她这种低调行事的风格,对于一个看重自己名声或价值的女孩子来说,有个“甜爹”,在大多数时候都不算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可惜她身边的朋友并不做如是想。静宜罔顾胡蔚沉默的态度,一下子爆出来,“不是做服装吧,姓沈的,沈,沈,对了,沈什么平。” 闻峰正埋头研究服务员送上来配酒的芝士小块,听到这个名字,明显吓了一跳,抬头说:“谁?” 静宜胸无城府,应观众要求又重复了一次,“沈什么平来着,开奔驰S600哦,挺有钱的。”胡蔚脸色沉下来,声音比之前那次劝止更严厉,“静宜!” 女孩子吐了吐舌头,装模作样去晃自己的酒杯,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个男人的身体同时向前,从舒适的沙发椅上直端端地坐了起来,飞快地交换了内容丰富的一眼。 尽管他们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身体姿态,并且把话题转到了某个他们正在经手的工作项目上,完全跳过刚才正在交谈的内容。但那一瞬间的反应,完完全全落入了胡蔚的眼里。 他们开始玩色盅,胡蔚主动选择了和顾中铭拍档,她不算高手,但是喝酒十分爽快,甚至该顾中铭喝的部分,也当仁不让地抢过去。她的解释是:“听说你工作很忙,喝太多明天身体会不大舒服吧。” 顾中铭有点尴尬,倒也感激她这点小小仁慈的体贴。不过闻峰却帮他说出了心里话:“你把他的酒都喝了,等下他怎么睡得着,你个帮倒忙的。” 喝到半夜一点过,宾主尽欢,大家将挂未挂,境界最是销魂。闻峰还要去吃宵夜,顾中铭实在疲倦,敬谢不敏,何况看闻峰的样子,估计宵夜的内容儿童不宜,还是眼不见为净。大概胡蔚也作此想,于是两路人马分道扬镳,顾中铭负责把胡蔚送回美院。 四个人热闹容易,留下两个,光景就微妙地尴尬起来。胡蔚坐在副驾驶位上,一直看窗外,显得心事重重,事实上她整晚都不大有笑脸,和她阳光爽朗的气质十分不搭。 顾中铭无意做她的知心姐姐,但这样闷一路至少半小时,于人于己的健康都不大有利,只好没话找话,“小胡哪里人?” “东北的。” “东北好地方啊,姑娘都漂亮。” “哪儿的姑娘不漂亮啊。” 顾中铭摇摇头,“不可说,说了都是错。” 胡蔚一笑,转了话题,“你们是做什么的?” “国际品牌代理服务。” “就是把国外的品牌拿到中国来?” “嗯,也有把国内的拿出去,不过这块业务量比较小,国内品牌成熟的不多。” 提到工作他就来劲,有心就此继续发挥,甚至把一肚子鸿图大计向陌生美丽的女子好好做一番讲述,幸好一瞥见胡蔚明显敷衍的点头称是,赶紧缩了回来,转圜道:“将来你要是做什么品牌,我帮你做出去。” 胡蔚轻笑,精灵的短发贴在耳边,车窗外一道道路灯掠过,她容光胜雪,使顾中铭忍不住怦然心动。他忍不住问:“这么晚出来玩,男朋友不查岗?” 女孩子动也不动,须臾一低头,说:“他不管我的。”语气冷淡。 “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敢不管?谁胆子那么大?” 胡蔚皱皱眉,不出声。顾中铭甚至觉得她的脸上已有愠色,不由得缄口,加速,车子疾驰过午夜无人的内环,向河南一路狂奔。 但她自己开了口:“你认识他吧?” 顾中铭知道她指的是谁,他大概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想了想,即刻应道:“认识。” 胡蔚整个身子都侧过来,第一次容颜上有了热切:“你们怎么认识的?” 这于顾中铭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对于任何男人来说,看到女孩子脸上露出为其他凯子而发生的兴奋之色,都不是一件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他还被迫要回答,这心情很微妙,“生意上有些来往。他真的是你男朋友?” 胡蔚默认,顾中铭不顾自己正在开车,紧紧看着她,迫不及待地说出准备好的台词:“但沈庆平有个女朋友在一起很多年,那个女人很厉害,你没有听说过吗?” 她没有再说话。 既不追问,也不回应,那状态仿佛是沉浸在了某一个需要深思的场景当中。下车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和顾中铭说再见,就那么机械地跳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动作很慢,有点恍惚,好像在睡梦中。 顾中铭的车停在那里,停了有十分钟之久,他点了一根烟,却没有抽,看着青烟缓缓跳升,心里一片空白。 再次发动的时候,他拿出手机,想往赵家打个电话,拨了三个数字又放弃了。已经是凌晨两点,且不说座机的铃声会把合家大小闹起来,光想到赵怡会怎么样反应,他已经很头大——两点你在哪儿?你去喝酒?我要跟你离婚,你居然有心情去喝酒?你答应我不在国内喝酒的,你骗我!你对我不起! 诸如此类。 有时候他想男人不是不喜欢女人管,男人是不喜欢女人管他的时候,口口声声的指责,竟然都是真的,竟然都不能反驳。 挡风玻璃上落下一两点水珠,似乎下雨了。 顾中铭打起精神开上回父母家的路——每周这一天惯例回去吃饭,再晚也要应个卯,没多久进了小区,停好车走上去,意外地发现屋里还亮着灯。 “妈?” 他诧异地在门口站着,看看表,“怎么还没睡?” 顾家妈妈是个子小小的老太太,戴副老花镜,行动特别利落,这下迎上去,眉开眼笑,接下他手里的东西,放在鞋柜上,笑着嗔怪,“这么晚?” 不等答话,顾妈妈往后一望,“赵怡呢?” 顾中铭支吾两声,心想这可千万不能说老婆不远万里回来,小别胜新婚的主要节目是各回各家冷战,忙撒谎:“回娘家去了,说她爸有点儿不舒服。” 顾妈妈频频点头:“老人家不舒服该回去看看,哎,汤热着了,喝一碗吧?” 顾中铭心里惆怅,面上赶紧说好好好,脱了鞋走进去,他爸倒是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盖个毛巾被,打着小呼噜,不知睡得多美。 中铭忍不住笑,“又看电视看昏睡过去了?” 顾妈妈悄悄地点头,“可不是,说等你回来下棋,等到十一点就不行了,老头子身体没我好。” 老太太挺骄傲,一昂头,进厨房忙活去了。 顾中铭喝着汤,胃里暖呼呼的,很舒服,酒后有点现成的热东西,简直是无上的恩赐。他一边喝一边催老娘去睡觉,老娘一边答应,一边在他身边坐下来,这么清清静静陪一陪儿子,哪儿怕半夜三更,对一个母亲来说,都是件惬意的事。 “星期天,带上赵怡来家吃饭。” “不一定,她爸和哥哥安排她很多事。” “噢,最好要来,你堂哥从香港回来了,上咱们家做客。” “知道。” “你脸色不好看,没什么不舒服吧?” “哪儿啊,我结实着呢,有空就上健身房。” “健身房顶什么用,要吃饭,早睡早起!” “好。” “还有,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快了,快了,等我忙过这一段。” 这一段对话,攻者节节进取,守者步步为营,中心准确,态度鲜明,最后回到那个问答了不下一百次的老问题上来,顾妈妈没有得到自己一心期望的答案,失望地叹了口气,“本来说趁我和你爸身体还好,赶快生了丢给我们带就行了,不耽误你们什么,再过两年,那就说不准了,唉。” 顾中铭听这段控诉,结婚起到现在,也何止听了一百遍,知道此时无声胜有声,不吭气比什么都实在,赶紧低头吃汤里的排骨,吃得那叫一个投入。顾妈妈倒被他这副正义凛然的赖皮状逗得一笑,起身说:“算了,吃完赶紧洗澡去睡,被单和毯子都换了干净的了。” 帮沙发上的顾爸爸盖盖好,打着哈欠进卧室去了。 顾中铭喝完汤,酒醒了一半,走到厨房把碗洗了,擦干手出来,点了一根烟站在窗户面前。老城区的半夜,四处都是黑漆漆的,远处属于商务区的高楼闪耀着彻夜不熄的灯火,对照起来像个梦境。 他慢慢把烟抽完,困意一点一点上来,正要去睡,意外地听到手机铃声响起,怕吵醒二老,他一把掐断电话,快步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一看,号码不认识。 沿海地区最多这种无端端的半夜来电,响一声就挂,不知情的要是打过去,说不定就直接和香港马会接上头,哪儿怕只喂喂喂,话费也凭空蒸发一大半。 中铭松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隐约有点失望,脱了衣服躺上床,手机又响了。 还是那个号码,响了很长时间,没有说打一枪就跑的意思。 他终于接起来。 “您好,我从静宜男朋友那里拿到你电话的。我是刚才喝酒那个女孩,胡蔚。” 顾中铭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幸好对方完全不需要他反应,清定的女孩子声音,珠落玉盘一样响下去:“你说他,有一个很厉害的女朋友,是不是真的?” 这才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人家有没有一个很厉害的女朋友,这个厉害的女朋友对另一个小女朋友是不是会造成很大的压力,说到底,关顾中铭屁事。大致上只是出于某种邪性,自己焦头烂额的时候,看不得人家情场得意,能吹皱一湖春水捣个乱何乐不为。 他暗自懊悔,肚里寻思如何回答,胡蔚在电话那头,忽然一声抽泣。 “你知道吗?他以前对我很好的,我想给他生孩子的,可是一下子,再也接不到他的电话,他也不来看我。他以前对我很好的,你是男人,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我说错了话?是不是他怕我真的生孩子缠住他?” 这是为什么? 顾中铭不知道自己应该哭还是应该笑。 难道需要一个特别的理由吗?理由很容易找,一万个都有。 归根到底那个,无非是不爱你,也不爱你想为他生的孩子。 如果有选择,他愿意把所有的可能都射在墙上。 作为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这说法是不是足够客观公正? 你夙夜来电,与几乎完全陌生的人说起一个年轻女孩子所能有的最大坨的心事,求的是不是这份客观公正? 中铭张了几次嘴,觉得这情形实在滑稽而悲哀,竟使他说不出话来。 两头沉默,胡蔚的抽泣声越来越压抑不住,终于在一声强烈的哽噎之后,化为号啕大哭,她似乎在某个空旷而封闭的空间里待着,哭声回音极响亮,撕心裂肺。 是那种伤心到极处,压抑到极处,终于释放出来时,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痛哭法。 而在这痛哭声中,突如其来的,中铭听到电话中传来一串忙音,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却已经从他的无言以对里,听到了许多许多。 折腾良久才终于昏昏睡去,到第二天早上,顾中铭如往常一样七点钟睁开眼睛。窗帘放着,房间里不算亮,但脑仁马上疼得好像要从鼻子流出来,如果一个人又倒时差,又醉酒,就会知道这双管其下的痛苦程度,是何等难以忍受。 床头放了一杯水,微温,正适合酒后的人回魂,他端起来一饮而尽,出门发现父母都出门早锻炼去了,茶几上给他留了小米粥和包子,还有一碟顾妈妈亲手做的咸酸,下粥饭最相宜。 他洗漱完毕,稀里呼噜喝了两碗小米粥,肠胃立刻松了一口气似的,舒展开来,浑身暖洋洋,头疼也没那么造孽了。拿上外衣出门,在车上把手机打开,滴滴滴滴的短信提示音连绵不绝地响起。趁红灯停车的功夫一看,睡觉关机时居然有人打了他十几个电话,端详那号码再三,他恍然想起,这是胡蔚的。 看时间,从他关机后十几分钟,到凌晨五点过。这女生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还游过去,哪里有人这么执著的。 他暗暗有点理解,为什么沈庆平会对她避之不及。男女间一段关系,如萨冈所说,往往到了最后,就是女人毫不知趣,男人不胜其烦,放眼天下,无不雷同。什么不好,非要往死缠烂打上面靠?结果当然是一拍两散。 中铭把蓝牙打开,戴上耳机,车子驶向公司,他做了大约一分钟左右的心理斗争,要不要给胡蔚打一个电话,结果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一原则大获全胜而告终。但他本性毕竟善良,因此到公司以后,第一时间把这事告诉了闻峰,“叫你女朋友多劝劝她,长期下去会变成神经病的。” 闻峰这辈子什么都不怕,最怕女人死心眼儿,一听情形,连自己的头皮都麻了,“你无端端去惹她干什么?静宜说这女生在学校出了名的高傲,除了跟她好,其他人都不理。现在老西瓜甜头没吃到,别跟你扛上了,我告诉你,你这婚,将离未离,还一脑门子官司呢。” 这事不提也罢,提了顾中铭头更疼,他闷哼一声,勉强做了个总结陈词:“总之,叫你女人去搞定她。” 所谓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响起,中铭一看,差点涕泪俱下:“胡蔚难道真的跟我卯上了,我昨天非要多说那两句话是不是鬼上身啊?”这边厢一声接一声,还犹豫间,闻峰怪叫起来:“赶紧接赶紧接,你大爷的!最怕有电话没人接,老子一身鸡皮疙瘩。” 他没奈何,只好赶紧接起来,胡蔚一晚上没睡,怎么声音还是精神抖擞,开口就道歉:“顾先生,真不好意思,我昨晚上不该骚扰你的。实在是心情不好,非常抱歉,请你原谅我。” 顾中铭如临大敌,以为对方要以他为假想敌,一哭二闹三上吊,结果人家开口道歉,语气真诚,态度谦卑,倒把他给闷住了。当即觉得自己小肚鸡肠,未免不够大气,讪讪地答:“没事,没事,反正我也关机了不是。” 胡蔚轻笑,还是那种轻快明朗的口气,说,“总之很对不起,改天我请你吃饭,不知赏不赏光?” 中铭忙推辞,“不客气,不客气,你还是学生,没关系的。” 谁知对方不是省油的灯,打蛇随棍上:“我还是学生,那我请客,你买单咯,好不好?” 女孩子软语生香,问声好不好,十个男人有十一个,还没听到问题就说好好好。安东尼为什么会死在克里奥佩特拉手里,估计都是同样经不住诱惑,胡乱就答了问题。 胡蔚口中,流出一串清脆的笑声,“那就这样说好了,你先忙,我会找你的。” 当机立断挂电话。这段交涉,真是豹头猪肚凤尾,步步为营,可圈可点。顾中铭醒过味儿来,几乎是目瞪口呆望着闻峰。后者洞若观火,知道这位兄台吃了个闷亏,对他耸耸肩:“你好自为之吧,我出去干活了。” 胡蔚虽然是个女人,而且严格意义上只是一个女孩子,却很有男子汉的风范。她说要和顾中铭吃顿饭,就是要和顾中铭吃顿饭。撂下话头的第二天,午餐时段,准点打电话来,“顾先生,中午有空吗?” 那天顾中铭没空,是真的没空。他嘴里正咬着一个面包在看标书,不但忙到不能出去和美女吃顿饭,连把已经吃到嘴里的饭咽下去这个动作都做得不甚标准。 男人在工作状态下,女人要和他好好说话,比和高僧打机锋都难,因此十八秒收线。一段邀请与拒绝的中文标准对话演绎得思路清晰,结论明确。 第三天,差不多时间,她又打过来。问题是标书这种东西常常不会一两天就消失在你的办公桌上。顾中铭这次嘴里没有含面包,因此礼貌明显比昨日周全,多了“您好”和“再见”两句敬语。 第四天,顾中铭到十一点半左右,开始不自觉地看表。虽然他今天还是要拒绝对方的邀约,但邀约本身比三天前看起来要有趣很多。 果然胡蔚锲而不舍地拨响了他的电话,顾中铭诚恳地表示了抱歉,并且提出如果她愿意的话,他们下个礼拜一起吃顿饭,时间地点随便胡蔚选,这个礼拜实在是没有时间。胡蔚宽容地理解了顾中铭的处境,但是她说她喜欢每天期待一点点如愿以偿的惊喜,而不是长久盼望某个落实的约定。如她所知,大部分落实的约定最后都以落空为下场。因此她请顾中铭不必感到为难,只要给她每天这个短于一分钟通话以资确认的权利就可以了。 放下电话,顾中铭为这句话回味良久,印象中胡蔚有两条极漂亮的长腿,但并无迹象说明她有一个很漂亮的大脑。而这种充满生活智慧的话语,绝非胸大无脑之辈可以创造,因此他翻翻日历,决定取消下周一和闻峰的午餐会,改为接受胡蔚的邀请。 闻峰对此大为不满,“什么?你不跟我吃饭,要去跟那个小妞吃?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讨论啊。” 中铭很深思熟虑,“我想过了,你最近和小王感情稳定,后天应该不至于有大的八卦需要会谈。至于你家老太太老爷子的江湖恩怨,我觉得两礼拜听一次和三礼拜听一次的区别不会太大。” 他们两个自共同创业以来,无论艰难困苦,还是一帆风顺,雷打不动,每两个礼拜一起吃个午餐——事实上他们几乎每天在一起吃午餐——盒饭;还有晚餐——要么一起应酬,要么到对方父母家蹭饭。之所以要如此隆重地在日程表上盖个章,是因为闻峰实在闲话太多,而工作场合,大家又需强装严肃,如果不给他一个一次性倾泻出来的机会,顾中铭就要忍受细水长流、绵延不断的非人折磨。 闻峰觉得这个解释不足以让他满意,“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为了她,要放兄弟我的鸽子。这个信号相当危险,我不赞同,别忘了她已经名花有主了。” 别人名花有主,就不该为她重色轻友,闻峰说罢想一想,发现这其实不是自己的原则,急忙追加一个更充分的理由,“何况你是已婚人士,要洁身自好。” 听到闻峰教训自己要洁身自好,顾中铭差点没扑上去一把掐死他。两人扯了半天,终于以武力迫使闻峰答应后天不吃午饭,改吃晚饭,而且是到闻峰住的地方去吃——这小子虽然是个花花公子,却是个住家型的花花公子,做一手正宗的客家菜。厨房里光砧板就有七块,你拿他剁骨头的砧板切一下芋头,他就会摸出两把大菜刀在你屁股后面追杀,一路鬼哭狼嚎,要用左手的菜刀砍死你,然后用右手的菜刀把你分成丁是丁、卯是卯的十八块。 搞定了闻峰,顾中铭发现自己开始有点盼望后天的到来。而在那之前,他从未盼望过每个周一中午的到来。 胡蔚说话很算数,准时准点,来电预约,顾中铭正在开车去和几个客人吃饭,循例说不好意思,谢谢,再见。 他忍住了没有告诉胡蔚,不用过太久他会有空,而且是特别腾出来的空,这个小小的秘密藏在他的喉咙里,好像喝八宝茶最后一口意外抿到嘴里的冰糖,甜丝丝的,叫他觉得古怪,可是又有点欢喜。 浮出水面 疖子生在背上,表面上那层皮好好的,似乎可以天长地久红润安康下去。只要不挑破,让里面的脓流出来。虽然说要真的治好病,总得让里面的脓流出来的。 不知不觉,周致寒从杭州回来,已经过去一个月。这个月里,尽管从许臻那里得到了胡蔚的最后通牒,沈庆平仍然没有和这位小女朋友有任何联系,且刻意回避对方一直在试图和他联系的可能性。工作之余的时间,他时时刻刻和周致寒厮守,终于到了使后者对他表示厌烦的程度——半开玩笑,半是认真。 “你最近很少应酬?” “嗯,不大想出去。我们晚上在家吃饭么?” “你一个礼拜都在家,好像是一百万年才会出现一次的情况,你怎么了?” “就是不想出去嘛。不在家吃饭?那我们出去吃好了,日本菜?” 彼时他们都在家里客厅,致寒在冲茶,窗外斜阳正好,沈庆平准时五点下班,此时在家,换了睡衣裤,状极居家。 致寒斜坐在沙发上,转过来看着他,神情里含有一种隐约的冲动,沈庆平甚至觉得下一秒钟,她就会冷冷地说:你有事瞒着我? 磨磨唧唧一个月,他仿佛就是在等待这一刻,终于找到一个招供的时机,将胡蔚的事对周致寒和盘托出。她可能会把泡普洱的茶壶砸到他头上,也可能会一声不吭起身出走(当然他会拼老命把她拖住),还可能会上楼去把他收藏的一切贵重东西,干干净净打个粉碎,大脾气发过之后,有一线机会她会再度坐下来,对他说:“你想怎么样?” 那时候他可能已经吓破了胆,后悔得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极惊恐——他不是没有到达过这个悬崖的边界,悬崖边竖了一块牌子叫做“失去周致寒”。 但是事情终究会解决。 她与他十年双宿双飞,她是他至爱的女人,她持有他集团公司百分之十一的股份。他们的缘份远远未了。怎么伤筋动骨,只要她愿意面对,一切事情都会在这个基础上解决。沈庆平坚信。 沈庆平怀着隐秘的战栗和渴望注视周致寒,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微妙的表情变化,他此时活像一个在暗地杀了人的凶犯,走在阳光下,骨子里希望逃匿,又希望有人上前将他喝破,逮捕归案——他可以松掉那口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气。 但致寒只是耸耸肩,手下动作丝毫未停,端给他一杯茶,转了话题,“新从云南寄过来的茶,说十年刚放满,我等不及过了今晚,一定想试试味道。” 她似乎已经看到陷阱所在,完全不准备给他跳出来自我暴露的机会。 沈庆平出了一口气,默然喝了茶,放下杯子,上楼,换了衣服。 “你不愿意我在家,那我去约人吃饭,你呢?” 致寒微微一愣,须臾点点头,“不必管我,我等下下个面吃。” 沈庆平未发一言,走出门去。 他从后备箱里拿出另一个手机,装上电池和卡,开机。 放在副驾驶位上,等待信号的重新来临。 不出他所料,有无数的来电提醒,无数的短信,白蚁涌向松木一样涌向他的秘密号码。 不必看,那必然全部是来自胡蔚。 对付脱出控制的女朋友,急冻往往是比较好的方法。 如果有一部男人鬼混字典,收入那些自创的术语,则所谓“脱出控制”的解释会是:女朋友单方设计怀孕,要求结婚,向男人还不想放弃的原配夫人挑衅,以及索取超出其本分应该的金钱或物质。 “急冻”,则会是:突然之间,完全失去联系,完全不予理会,当成从未认识或彼此都已死去一般绝无瓜葛。如是一段时间之后,再恢复见面。如果对方懂事,或明智,做了相应的补救措施,关系会回到正轨,再维持一段时间。倘若对方不懂,老死不相往来,大家江湖兴罢,不必在乎要不要举行分手的那一个仪式。 前提是,和这些女朋友,他们必须保持最单线的联系方式。 有的风格简练,一切信息,唯有一个号码是真的,有的仁慈些,会加多一个地址。 更心软的,会介绍给对方一个小小的朋友圈子。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随时都可以把对方从生活中一笔抹杀,干净利落。 当然,这不是一班老男人坐在一起,各拿一份纸笔,比比划划,苦思冥想,头脑风暴出来的策略,也不是一份成形的计划书,或项目流程。 这纯粹出于最世俗的智慧,最冷酷的算计,最实事求是的行事风格,共同派生出来的一种恶毒的默契。是在女人堆中打滚,滚出无数祸患之后,软体动物身上长出来的荆棘。 他们并非没有爱情,而是爱情伤人亦磨人。他们无意在事业之外,再给自己找斗智斗勇、辗转反侧的麻烦。现在沈庆平对付胡蔚,用的无非就是这样一个办法。 他一早已经知道胡蔚有身孕,掐指一算,到现在已经将近三个月,这一个烫手山芋,是接是丢,都迫在眉睫。 但第一个对结果做出抉择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卑鄙与冷酷处,是把选择权强迫性地推到了对方的手里,以无可避免的煎熬作为代价。 因为这不是他自己想要做的选择。 “要是我给你生个孩子,我们是不是就可以结婚啊?” 最后一晚在一起,胡蔚坐在他身上,修长的手指抚摸着他犹自精壮的胸膛,眼里有爱慕。他刻意忽略那种明白如话的爱慕,更不去寻味其中真假深浅,他只是看着她,微微失笑。 那时候致寒打电话来,问他几时回家,她今天精神不好,要吃点安眠药,免得他半夜回来惊醒了,就再睡不着。 他急切地起身走去洗手间换衣服,一面叫她不要吃安眠药,他马上回来,陪她一起入睡。 他不是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车开到美院附近的一处楼盘,他停了车,走到其中一栋楼下,保安认得他,说:“好久不见。”他微微点头,请对方帮他开了楼门,走上去。 十七楼,A座。 小复式,三居室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月租三千五,如果买下来,以现在的二手楼价,大约是一百万。 她要的话,这所公寓就当是两人一场露水情缘的纪念品,或者她喜欢现金,也可以。 自后秋毫无犯,到这一步,已经是仁至义尽——他并没有强迫过她,他甚至没有追求过她。 在看到门牌号码之前,他已经盘算了这许多。 都是很容易做到,不需要多确认的事。 前提是,那个误打误撞或处心积虑而来的胚胎,已经牺牲在绝望和怨恨的双重打击下,消失在阳光女子医院那一类号称科学为先的手术室里。 如果,这个前提不成立…… 到底事实如何,在他按响门铃之后,三十秒内就会出现。 胡蔚的习惯,黄昏时候,除非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否则一定在家里。 她喜欢在阳台上看落日灼烧过的天空,尽管这个城市没有提供给她太多机会看那风景。 等待的时候,沈庆平忍不住想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想做什么。想通过这一些那一些,去寻求什么样的局面,证明什么样的结果。 门在面前徐徐打开。 顾中铭一大早就醒过来了,喝了放在床头的一杯水,起身,夏初的阳光已经相当强烈,一时间照得他睁不开眼。 洗澡出来,顾中铭许久以来第一次打开衣柜,挑来挑去,最后穿了件微粉白底的衬衣,立领,对着镜子端详再三,低调而闷骚地出了门。 他这点小用心当然逃不过闻峰如炬的八卦眼,一看到他就怪叫起来:“你还真隆重。” 顾中铭装傻,“什么隆重?” 闻峰奸笑两声,“在我面前来这套,十年前就行不通。老实说,今天中午去和美女吃饭,心情那是相当的激动吧。” 顾中铭诚恳地摇摇头,“什么跟什么,压根没想那事。” 闻峰就差要仰天大笑了,“你没想?你有十件黑上衣,全部一个牌子一个款色,每天换一件都不知道你洗了没有。今天这么骚包出来,还敢说什么都没想。” 这个世界上比八婆更难搞的,是八公,比八公还要难搞的,是和你从小到大、朝夕相处的常驻八公。 往办公桌后一坐,顾中铭不再答话,干脆眼都不抬,专心准备等一会儿的朝会。当他在口头上无法和闻峰一较雄长的时候,他都选择藏锋养晦,以努力工作的实际行动感化那个爱喷口水多过爱赚钱的朋友。 今天这一招如旧奏效,闻峰悻悻然丢下八小时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的威胁,去了隔壁自己的办公室。周围一清静,顾中铭倒忐忑起来,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和一个女人吃个午饭,这个女人还实实在在是别人的女人,这么荒唐的会面,有什么好兴奋的。 在他的内心深处,必然有一个真实的原因存在,只不过,为什么要去追究到底呢?能享受这一刻的期待,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开完朝会,一看表已经十一点了。顾中铭坐下和闻峰商量了两件事,手机响了。闻峰立刻撤下一秒钟以前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嘴脸,饶有兴味地盯着顾中铭,明察秋毫地捕捉到了对方那一丝隐秘的期待,和另一丝隐秘的欣喜,更有许多隐秘的释然,尽管对方一切情绪都释放得小心翼翼,却逃不过他久经考验的法眼。 不用说,来电话的必是胡蔚,听得到顾中铭故作矜持地应答:“你好啊,胡小姐,今天啊,哎,今天有空,好吧,好的,你在哪里?好的,我十二点半过来接你。” 之后瞥闻峰一眼,多少有点恼羞成怒地扬扬头,“吃个饭而已。” 闻峰很庄重,“是是是,吃个饭而已。”主动把注意力拉回到刚才两个人在看的一份方案上,唯独嘴角露出的那一丝笑意,透着狡黠。 眼看快要十二点了,他识相地起身告辞,不过临走前回马一枪,交代顾中铭:“跟美女会完餐赶紧回来啊,下午两点要去看工厂。” 顾中铭一愣,“看工厂?我怎么不知道?” 闻峰点点头:“刚才李老板打电话来我定的,看完直接上我家吃饭。” 这招后路断得狠,气得顾中铭差点没蹦起来,正在那儿干瞪眼之际,闻峰居然还敢冒死回来,夹在门边语重心长地说:“别说做兄弟的害你,跟女人打交道你没经验。啊,第一次单独吃饭,一小时左右,黄金时间,够啦。”眨眨眼,“来日方长么。”扬长而去。 难道你不这么一说,我等下就要跟人家直接私奔去巴厘岛吗?按下心头那一声闷吼,顾中铭起身收拾东西,上了个洗手间。虽然男人不存在补妆一说,洗手的时候还是对着镜子多端详了自己三秒,尤其注意了一下裤子拉链的合龙问题,之后直奔地下车库,到美院去接胡蔚。 他的写字楼在海珠区,离美院并不远,不过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遇到突发堵车比例尤高,十五分钟的车程,硬是走了大半个小时才到。他一脑门子官司,时时留意手机的动静,居然过了约定时间十分钟了,胡蔚还没有打电话过来兴师问罪。好不容易到了美院,在门口一停车,还没拿出电话,就有人敲玻璃窗门。 胡蔚的如花笑颜,就在窗外。仍然是简单的t恤、牛仔裤,青春无敌。 一上车就说:“堵车了吧?”透着熟络和理解。 顾中铭忙点头:“是啊,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从她反应如此之快来看,想当然是从约定时间起,就一直在大门口站着。 愿意等人,等完还没有怨言,对一个漂亮到胡蔚这个程度的女孩子来说,简直是无上美德中的一种,足以和舍身伺虎或杀身成仁相提并论。想顾中铭和赵怡谈恋爱的时候,平心而论,对方已经是为爱情牺牲了大部分小我了,剩下的那一点精华仍然能量巨大,足够把顾中铭折腾到五劳七伤。 松了一口气,提上日程的是去哪里吃饭的问题。顾中铭看了看表,这就已经一点了,以他对闻峰的了解,所谓的两点看工厂,断然不会是准时两点,往后总有半小时上下可以松动,但也不算宽裕。沉吟中胡蔚挺身而出,为他解难,“你一会儿赶时间回去工作对不对?那我们在美院里面吃吧,有家湘菜挺不错的。” 胡蔚点了个杂菌煲,一个鱼头豆腐汤。菜谱递给顾中铭,点了个手撕包菜,一个小炒肉。 胡蔚笑,“你吃辣的?” 顾中铭反问她:“你不吃辣的?” 听到胡蔚轻快地说:“我吃辣,我是担心你不吃。” 顾中铭点点头,“我的确不吃辣,不过我想你喜欢湘菜,大概是吃的。” 大家这么通情达理,实在应该浮一大白互相致敬,顾中铭叫过服务员要了一瓶生力啤酒,两个杯子。碰杯,清脆的玻璃交击声响过,冰镇过的啤酒很爽口,胡蔚一直看着他,此时说:“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一定要找你吃饭?” 顾中铭没做声,当做是默认。 女孩子把玩着她纤长手指中的酒杯,看小麦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来荡去,形成无意义的小漩涡,转眼却又消失,犹如人的思绪。 缓缓说:“其实,我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们男人,会不会因为和一个女人生了孩子,就一直爱这个女人?” 听到这里,顾中铭一下子就泄了气,那种延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期待和窃喜,突然变为对自己的无情嘲笑,从心底一波一波涌上来——谁说男人就不自作多情的? 他解开自己衬衣上的第二颗扣子,耐着性子说:“我不知道,人跟人不一样的。” 胡蔚点点头,她不笨,这句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但是,“你认识他,男人对男人的了解,比女人准。” 顾中铭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以逃避这个话题:“我不觉得你很女人啊。你这么年轻,最多算是女孩子。” 但是胡蔚不会上他这个当,连假装上一上当给他点面子的余地都不给,她纹丝不动地看着他,抿嘴不言。 顾中铭知道,真不应该答应来吃这顿饭,自己给自己下了套,真是何苦来? 他只好振作精神,“你想知道什么?” 胡蔚头脑很清醒,“就是刚才那个问题。” 他豁出去,“不会。” 没什么好分析的,答案很简单。事实上,想必你自己也知道。 小炒肉这时候上了,辣椒油亮,五花肉片薄肥嫩,散发浓香。 顾中铭吃了一口,被辣得立刻舌头发麻,眼泪都要出来了,赶紧端起啤酒喝一口,喘气。 对一个不吃辣的人来说,这味道和杀人的砒霜,毫无区别。 忙活完这一通,抬头发现胡蔚姿势丝毫未动,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不由得心软,“胡小姐,或者我叫你小胡好了。你最好的选择,就是和他一刀两断,去跟他要一笔钱,好好地生活下去。在这个世界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以你的条件,要多少有多少,要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你不要一时冲动,把自己后半辈子都搭进去。” 最多人做的选择,常常就是最合适的选择。不见得是最好,但绝不会是最差。不管是做生意,还是做人,莫不如此。 一意孤行的也许是最后成大道的精英,更多是枉死在荆棘路上的冤鬼。按正常人的轨迹走下去,通常会走到最无风险的目的地,这无需智慧,纯属经验。 “你怎么想?” 胡蔚竟然点头,“我知道。” 她慢慢舀了一碗豆腐汤,很细心地舀了豆腐和鱼头,递给顾中铭,给自己也舀了一碗,只有汤。 然后她说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可是,昨天他来找我了。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顾中铭嘴里的汤直接蹿进了鼻子,引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还好,没有鱼刺。 胡蔚急忙拿纸巾给他,又招呼服务员拿白开水,身体倾过来,一叠声问:“没事吧?没事吧?” 花了差不多十分钟,顾中铭才把自己安抚好,连喝了好几口水,苦笑着对胡蔚摆摆手,“你看这个消息多有杀伤力。” 胡蔚不好意思地笑,“什么呀。” 顾中铭深呼吸一下,知道今天自己算是彻底来错了。只听到胡蔚轻轻叹息一声:“你觉得很奇怪吧。” 顾中铭差点喊出来:难道你不觉得? 胡蔚抿着嘴,眼神闪烁不定,似乎盘算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脸上有的,并非寻常孕妇那种酣畅淋漓的喜悦。 这有情人喜得麒麟子的背后,不知道到底是血是泪,还是感天动地的殊死抗争——反正都和顾中铭没关系!正尴尬,闻峰的电话催命来了,顾中铭如遇大赦,赶紧接,“马上,马上。” 胡蔚抬一抬头,轻轻说:“太太?” 顾中铭苦笑一下,说:“不是。” 挥手叫买单。 第一,他是该走了;第二,就是个聋子,也听出了胡蔚言语里面对那个老男人的感情。你说那是滋生在物质基础之上的也罢,是一时糊涂被人蒙骗了也罢,干脆说是沈庆平老来俏,手段高超,把胡蔚彻底收服了也罢。 她喜欢他,真真切切,是不争的事实,程度还挺深。虽然没明说,架势却是要搭上自己的一辈子。而这个事实,对顾中铭来说,绝不值得欢呼鼓舞,振奋人心。 他一个大老爷们,事情一大堆,中午跑这么老远出来吃个中饭容易吗?多多少少,能不存点私心吗?不说干什么,和美人相对一盏茶,谈谈闲话,也是一种享受,结果呢?当了一回垃圾桶不说,对方还是为了一个老男人辗转反侧。 要让闻峰知道,地板干净的话,他当场能笑得滚起来。 考虑到他的八卦程度和女朋友的来历,估计顾中铭避无可避,迟早要面对这么一滚。 胡蔚收了话头,沉默了一阵,不甘心,还是问了一句:“你说,有了孩子,他对我会认真吗?” 他苦笑起来,不得不说了实话:“我看,他要是不认真,应该就不用再来找你了吧。” 胡蔚带着些许茫然的微笑,沉默着点点头,过了一阵才说:“希望如此。” 这几个字里,有一种类似于自嘲和审视的情绪,隐藏在平静的口气里,如果倾听者多一点耐心和热情,继续问下去,也许会勾出更多的真实——比如说,沈庆平去找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和她的决定是不是南辕北辙的。 但顾中铭对此已经毫无兴趣,他和胡蔚并肩走出美院,心里有一点沮丧,看一看身侧那张焕发光彩的脸,隐约想到下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能见。 或者相见争如不见,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该有肚子了,对一个外人来说,多少是有点刺眼的。 他总算是个厚道人,叮嘱一句:“你有孩子就别喝酒了,上次我看你喝得很凶。” 胡蔚略微腼腆地一笑,轻轻说:“当时也不知道会怎么样,破罐破摔,想万一没了就算了,一了百了。以后不会了。” 那种把结果交给老天爷做主的心情,大家六神无主的时候都有过,顾中铭很理解。听这口气,现在有奔头,是要好好的了。 自寻烦恼不是他的风格,既然如此,干脆豁达一点,主动出演一个好心普通朋友的角色,“那就好,你年轻,生完了很容易恢复身材的。” 胡蔚脸一红,对他点点头,“谢谢你。” 顾中铭已经快要走到停车的地方,听到这三个字,有点窘。 内心深处,他很喜欢胡蔚的性情——正常状态下,爽快明朗,不管谁跟她在一起,都应该很舒服。 他由衷地说:“不用谢,我没帮你什么。” 胡蔚头歪一下,姿态轻灵自然,很美,“你帮了的,帮得很多。” 顾中铭很害怕任何煽情的场景出现,这不是他所擅长的,所以他不知不觉拿出了闻峰的一套应付场面的法宝,那就是面对纯真耍流氓。 他说:“我帮的忙就是让你知道,就算你身怀六甲,都还是很容易逮到裙下之臣的是不是?” 但胡蔚没有顺杆爬,她很庄重地摇摇头,说:“不是。” 任谁来评价,都会说她的眼睛非常有魅力,看着人的时候,像一眼深潭在沙漠里向干渴的旅人召唤。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谢谢你,是因为你给了我信心。” 伸手摸摸他的手臂,带着笑垂下眼睛,须臾又抬起:“以后,也偶尔和我吃个午饭好不好?” 顾中铭满心想说不好,身不由己地,却点了点头。 上车之后,一直快开到公司,他都没有明白过来胡蔚是什么意思。 除了最后那句认真不认真的话,其他时候他似乎都在打击胡蔚。 从那天一起喝酒开始,告诉她沈庆平有一个很厉害的女朋友,告诉她男人不会因为孩子就爱女人,告诉她许多有钱人对女人的态度和对宠物差不多。 句句都落在负面。 要是胡蔚掌握生杀大权,简直应该把他这种专门只会报告坏消息的使者丢去喂鳄鱼。但她结果说谢谢,说他给了她信心。 态度真诚。 这信心从何而来,顾中铭一路反刍自己中午说过的所有话——其实不算多,大部分是提供男人行为反应的佐证和点评——都没有看出任何端倪。 好在,午后的交通状况舒缓了,他很快就到了公司。上去看到闻峰,不等对方扑上来追根究底,赶紧就地招供:“人家找我去分享人生喜悦的啊,她和男朋友有孩子了。” 闻峰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我知道。” 一摆手,“私事晚上说,我们现在去看工厂吧,那谁在厂子里等着了。” 往外就走,一谈起工作上的事,顾中铭的频道啪一声就转过来了,自然而然跟上去,暂时把胡蔚撂到了一边。 致寒很年轻的时候,并不以为命运是早已注定的,或者说她根本不相信存在命运这种说法。偶尔她也双手合十,全心全意祈祷,但她不把如愿以偿当成是祈祷的效用。 她额头光洁,精神强悍,从不哭泣,也不消沉。 就是被打倒在最沉沦的地狱里,自信也可以一步步踏着血泊爬回人世。 那时候的周致寒,绝不会想到十数年之后,床头的读物会从生意经变成佛经。 明察秋毫、不容飞鸟之末的剪水双瞳,如今也需要一副近视眼镜不时相伴,否则世界就朦朦胧胧,不能开夜车、看夜戏、去太黑太昏眩的夜场。 痛饮美酒,飞驰竟夜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她在爱上养生的茶、调身的药之时,浑然不知这是人生迫不得已的适应。 那时候的周致寒不知道时光令人老,而往事如树木生长,一年年繁茂盛大。命运就在年轮处签名,提醒它君临的身份,悄无声息,又不容置疑。 中信楼上的东海酒家,向来做商务客人的生意,熟客多,对楼面经理记忆力便要求甚高,倘若把张总叫成李总,与双方的面子和利益,终归都不大相宜。 午市尤其人多,不到十二点半,外厅中已经人头攒动。致寒在楼下停了车,到餐厅门口,经理已经看到,迎上来,“周小姐,您的朋友已经来了,我带您去房间。” 周致寒常常在这里吃饭,一面走,一面和经理聊几句天:“生意真好,不是说要装修吗?” “是啊,大概下个月开始。今天您的电话要是来得慢一点,包房就没有了。” “没有了就找你算账呗,到你办公室去吃。” “哈哈,周小姐真风趣,到了。” 是个中房,却只有两个人吃饭,而且是两个女人。 致寒后到,进门看到桌上已经摆了一小碗白粥。穿着花花宽摆上衣像个住家厨娘,胖乎乎的任太太,正慢吞吞看菜谱,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粥。 见她进来,眼睛一眯,笑起来像个泥菩萨一样,“来了,咱们喝茶还是吃饭?” 致寒挨着她坐下,很亲热,“老规矩,喝茶,帮我点个青菜。” 任太太摇摇头:“你得吃多点肉,看你瘦得。牛仔骨好不好?” 一轮“好好好,不不不”,服务员落了单,关上门出去了。任太太刚好把一碗粥喝完,拿毛巾沾沾嘴,“最近胃不舒服,医生叫我每天饭前喝碗白粥养一养。” 致寒点头,“白粥很好的,胃不舒服用小米煮出来喝也不错。”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任太太,“云南带回来的玫瑰种子,说是交叉培育出来的新品,给你玩。” 任太太忙不迭接过去,爱不释手,“太好了,现在才四月,落种应该还来得及。” 两个人东家长、西家短扯了一通,本来认识许多年,两家常走动,是熟到不能再熟的人。上了两个点心,致寒就开门见山,“大姐,你今天怎么特地找我吃饭,没什么事吧?” 任太太放下筷子,摸摸她的手,“小寒,咱们姐妹这么多年,我也不跟你兜圈子。” 沉默一下,鼓了鼓余勇般,“你知不知道老沈外面有人?” 周致寒转过脸,须臾又转回来,笑着说:“姐,这话问得,你该说,我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外面没人。” 一顿,她亲人面前破罐破摔似的狠出来:“再说,我和你不一样,我什么时候算里面的人?” 说得斩截,一张脸上还生花带笑,眉毛却弯下来,含住一点点泪光,拉着任太太的手紧紧的。后者满眼望出去都只望到她的委屈,不由得心疼:“小寒,别这样,十几年了,也是你不要结婚,你要结,老沈敢不结吗?” 致寒抹一把脸,今天来吃的是姐妹联谊饭,她点妆未上。平时爱洁的习惯也暂时不管它,狠狠拿毛巾在额头上揉,揉出一片红印子,冷静下来:“我没事,姐,老任跟你说的吧?” 任太太点点头,夹一筷子青菜入口,咀嚼声碎碎可闻,自然而然放松了致寒的手。 自然是老任说的。不过,像这一类的事情,老任和天下任何明理的男人一样,向来都是不和老婆说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没有不透风的太太联盟。除非是,有人希望透风,而且是痛痛快快、彻彻底底地透出来。 致寒垂头喝汤,饮食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是最完美的逃避方法。她沉得住气,不去问接踵而来应当有的多少细节。有什么好着急呢?终归不会错过的。 “说那个女孩子是美院的,东北人,才二十岁,你一点没觉得?” 换一个人说这句话,就再是心底同情,无论如何总免不了带幸灾乐祸的口吻。唯独任太太,或许是积年念佛,烟火气淡了,随便说什么,总还是心气平和,隐有慈悲。 致寒很乖巧地摇摇头,低声说:“不觉得,你晓得,男人在外面做事,我们也不能时时刻刻盯着。” 任太太叹口气,“小寒,本来真不应该说,我忍不住。老任是叫我死活不要透出来,我一定是忍不住的。那女孩子怀孕了,死活不肯打,庆平可能会让她生下来。” 这才是扎扎实实的一惊。 周致寒一下子,从脚趾头开始,被针扎了似的,一种冰凉的痛感飞快蔓延到手指尖,而后是心脏。她拧了头望到一边,免得被任太太看到自己张开嘴喘气。原来心理原因导致的肾上腺素分泌,是比上高原缺氧更难受的事。 第一下缓过去之后,她下意识地问:“生下来?” 任太太怜惜地看着她,又拉起她的手,“老任说的,不知是真是假。”又加一句:“但我想,庆平应当不会那么糊涂吧?!” 老任说的,自然是真的。这且不是老任,这分明是沈庆平自己不敢当面坦白,苦心孤诣,绕了一个好大的弯子,将一条新鲜热辣的水煮鱼,翻热了好几道,总算端到她面前。 吃也要吃,不吃也要吃。 任太太觉得自己有义气,叫她防备小心,怎么知道是男人小小设计。而今若是战国,她已经是那个死在当地的来使。 致寒狠狠抽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姐,我不大舒服,先走了。这一顿你请我吧,回头我陪你去吃日本菜。” 任太太点点头,又叹口气,不知再说什么好,等门快关上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喊:“开车小心。” 玫瑰如焚 不是时光倒流,或中夜梦魇。她把视线转回那一束玫瑰,错错落落地插在瓶中,花瓣深红,娇艳欲滴,致寒微微颤抖着手去数那花,不多不少,刚刚好十九枝。 周致寒很少自己开车,她觉得枯燥。所谓的驾驶乐趣,似乎天生男人容易感应。女孩子对待车,和对待芭比娃娃的感觉,大致上相去不远。 还是好几年前,到不得不买车的时候,致寒径直去挑了一辆宝马三系,最低配置,经典白色。沈庆平在一边啰啰唆唆:“要什么三系,以前进口的开起来都没意思,何况现在国产。买五系好不好?” 她好声好气:“就算给我一架飞机,你觉得我能开出意思来吗?” 沈庆平想想也是,在一边笑,去办手续,付款。卖车小姐羡慕致寒有福气,“先生对你真好。”致寒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今天和任太的饭局之后,致寒本来要到珠海见两个人。广州到珠海,对她来说已经算是长途车,向来都是许臻代劳的。 下了车库,心乱如麻。直接把车开出去,开到中信公寓旁,才想起许臻一会儿要过来接她,这个路段不能临时停车,她只好一路开出去,给许臻电话:“你到体育中心里面来找我,我在保龄球馆附近。” 许臻在那边深呼吸,半天不答话,忽然叫了一声“周小姐”,又哑下去。 致寒胸膛里还是冷一阵,热一阵,没顾得上寻思许臻的异样,随手把电话挂了。到体育中心里把车停住,开了窗,风一阵阵吹进来,春末夏初南方草木蓬勃的味道,犹如燃烧的阳光,吹在她脸颊上,这才定了定神。 她手指在电话上抚来抚去,一心要找沈庆平,但最初的冲动过去,便叹口气,忍了下来。 想必此时沈庆平,等的就是要她找。在他宽敞的办公室里,身侧放着手机,隆重地把模式调到了响铃,以免错过她的电话。 疖子生在背上,表面上那层皮好好的,似乎可以天长地久红润安康下去。只要不挑破,让里面的脓流出来。虽然说要真的治好病,总得让里面的脓流出来的。 她还是狠狠搓自己的太阳穴,搓出两片红,散了些许烦躁。静了许久,才想起刚才许臻的口气颇古怪,正要询问,玻璃窗门轻轻被敲两下,许臻在外面弯腰站着,对她笑一笑。 笑容很勉强,甚至是扭曲,仿佛笑的主人花了很大的力气,去压抑自己真实的感情:悲伤。 致寒下车和他换位子,两人擦身而过时,许臻眼里分明有大团大团血丝,眼睑微微肿着,像是哭过,整个脸相垮下来,像受过无形的重击,精气神疲态尽露。 相识多年,致寒没有见过许臻形容这样破败。他行伍出身,千锤百炼过,即使是通宵陪伴沈庆平饮酒,第二日开十几个小时车返程之后,体格和精神都总是保持良好的运转状态。 她不由得吃一惊,将许臻拉住,“小许,你怎么了?” 梦游一样走着的许臻回了回神,又露出那种勉强地笑,“没,没什么。” 致寒沉下脸,“小许,跟我说实话,又不是外人。” 没想到许臻嘴唇嚅动几下,猛然间堤坝垮了,热泪盈眶,紧着喉咙,急不可待地喊出来:“周姐,我家没了,全家都没了。” 这有似困兽的嘶喊,将致寒恍恍惚惚的脑子一下喊醒,她背脊上暴过一阵寒,抓住许臻的手,“怎么回事?” 许臻就势按住她的手,整个人软下去,伏在两个座椅中间,脊背抽动,没有哭,就是在快速的喘气,不断发抖。 铁打的汉子,转瞬间变作泥塑的菩萨,致寒轻轻抚摸他头发,如哄孩子一样柔声说话:“小许,振作一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事实是她帮不到,不但是她,除了听天由命以外,就是天王老子,也帮不到。 许臻是山东人,家在济南以北八十余公里处的一个小镇上,自幼丧父,寡母一人,抚养他和两个妹妹长大。除了他出外当兵,退伍后留在了大城市工作外,家里人都留在镇子里,七拐八弯亲戚一大堆,每天吵吵闹闹过日子,也算是安居乐业。许臻很孝顺,每年要回一两趟家,奉养母亲之外,两个妹妹结婚生子盖房开店,需要的钱都靠他周济。他在沈庆平手下做事,不算轻松容易,但一直兢兢业业,心甘情愿,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雇主家大方。平日不说,年终总有一笔对许臻来说数目不小的奖金发放。此外,沈庆平还会私下给他一个红包。 去年的红包,来得比往年迟,是因为沈庆平过年前一直没有在广州,等他回来,许臻已经请假走了,一直到三月份,沈庆平才想起这码事。他也不计较正月都完了,这会儿发红包算怎么回事,一声不吭,转了五千块到许臻账上。 五千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做不了什么大事,存下来又懒得存。许臻和妹妹在电话里一合计,说咱妈都六十多了,一辈子窝在山东的土沟里,哪儿都没去过,不如拿这钱让她老人家到三亚去看看海吧。 合计定了,大妹夫隆重其事,跑到济南在旅行社报名参了一个团。经费有限,女儿随行,两个妹夫就都不去了,出发日就是今天。济南下倾盆大雨,母女三人,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乐呵呵地坐上去机场的大巴,说不定还在互相感叹说幸好有这么一个儿子,一个哥哥有出息。谁知祸起瞬息之间,机场高速上有车急刹打滑,导致连环追尾,那辆旅行团的大巴躲闪不及,直端端撞上,伤亡惨重,许家三母女,现在都在医院里急救,生死不知。 听完许臻断断续续的叙说,周致寒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来,“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在这里?赶紧回去,去去,我送你去机场。” 许臻抬起头来,神情恍惚,“才知道的,来体育中心的路上,我妹夫给我打电话的。” 致寒当机立断,把他推出去,两个人又换了位置,发动车子,直奔机场,许臻缩在副驾驶位里,把自己蜷起来,拼命往椅背上面贴,眼神呆滞,忽然说:“周姐,我妈要是没了,我也不想活了。” “放屁!”周致寒干脆利落骂回去,“你妈还没死呢,活活给你咒死了。好好打起精神来,家里人都还指望着你呢。” 她很了解许臻,这话也骂得在点子上,许臻慢慢冷静下来。车子一路疾驰,机场很快在望,周致寒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到旅行社,帮许臻定了最快一班飞往济南的机票,定了三晚在济南的酒店,电话里报的是自己的信用卡号。 许臻对她投来感激至极的一瞥,临下车说:“周姐,大恩不言谢,我……” 被周致寒挥挥手截住,“别傻,自己人,到了有什么事给个电话。” 不理会许臻还有没有话说,掉头呼啸而去。这边珠海的电话进来,问她几时到,要不要安排酒店,致寒忽然冲口而出:“把会议帮我取消,我不去了。”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她莫名其妙想到这两句诗,不知来龙,不知去脉,只觉得凭空之间,许多大事就会劈头降临,有时好,有时坏,你都无法预知,亦无法控制。 生命看起来是连续的、永在进行的乐章,可惜每一个音符都寄望于脆弱琴弦的不断之上。 她今天不想做任何事,只想回到家,躺下,吃两颗安眠药,春梦无痕,醒来或许又是一个世界。 但是人家不放过她。电话一个又一个进来,到她不得不接为止。 “周小姐,对方的大老板亲自从香港过来和你见面,恐怕很难约到下一次,您能不能按原计划,安排出时间过来?” 大约是三个礼拜前,周致寒接到同事的一个电话,说有一家总部在香港的风险投资公司发来函件,要收购她名下的公关公司,条件相当优厚,并且约请她定一个时间进行正式的洽谈。 一开始她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笑话,还说给沈庆平听。因为这家公关公司基本上是一个空壳,几个人负责维持日常的运作而已。既不对外做市场推广,也不需要维护客户关系。在沈氏旗下,真正的业务都从沈庆平和其他几个关系紧密的生意伙伴身上得来,最有价值的资产,其实是周致寒这个人。 “要把我买过去,不晓得开什么价钱合适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在卧床之上,被沈庆平温柔地拥抱着,缠绵后分外娇慵,身体上还密密渗出汗珠。沈庆平本来闭着眼睛,闻言睁开瞪了她一眼:“什么价钱都不行,你是我的非卖品。” 她翻身过去,似笑非笑地看着男人,刮了刮他的鼻子,“说是这样说,真到迫不得已的时候,谁知道你是不是要卖掉我。” 沈庆平这次不理她,微微一笑,手掌覆上她的脸颊,轻轻捏一下,很快进入梦乡。 但过了几天,致寒就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玩笑,因为对方通过电话强烈要求开始正式洽谈的同时,还发来了格式严整、内容完备的收购协议书。从协议书的内容来看,对方对她的公司有相当清晰的了解,甚至提到了以往几桩不为外界所知的成功案例。 被人家追着屁股跑不是周致寒的风格,她很快利用手里的资源对提出收购方的背景做了一个大致的调查,结果却并无出奇之处,的确是一家在本土具备相当知名度的风险投资公司。只不过以前的项目范围都在It和户外媒体界,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对一家小小的公关公司产生浓厚兴趣。 所谓既来之则安之,致寒于是答应见面晤谈。之所以地点选在珠海,据说是因为对方大老板那几天的行程安排,正好是从香港到澳门再过境,大家互相迁就。 挂了几个电话,最后沈庆平不知如何得到消息,竟然也打过来,“小寒,怎么突然不去珠海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百感交集,一瞬间竟是无言以对。真正是年纪到了,不复旧时骄纵,千头万绪在胸膛中犹如乱流争渡,却是一语不能发,她叹口气,放缓声音,说:“我身体不大舒服,想回去休息。” 沈庆平提高声调,“怎么不舒服了?我马上过来陪你去医院好不好?” 她当然不会说好。她当然不是真的身体不舒服。 何况此时全世界她最不想见的人,就是这个与她相依为命、患难与共十数年的人。 当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奋力咽下最后一点想破口质问的冲动后,致寒瞬间有一种走投无路的错觉,随机冷冷地说:“不必了,我这就去珠海。” 不管沈庆平还要说什么,她狠狠地、狠狠地挂断了电话,眼眶酸痛,眼帘模糊。任太太说的话不断在她脑海中撞击回响,奇异地交织着许多许多曾经从沈庆平那里听到的海誓山盟。 任你当初如何死心塌地,要照顾我一生一世。却也坚持要生下和另一个女人的骨血,困扰我一生一世。明知这一击是致命的,还要借不相干的他人之口而发,这是何等的羞辱。 致寒进珠海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路上她在珠海的联系人给她打电话,说已经订好了珠海国际会议中心酒店,七点钟左右大家在大堂见面,之后一起共进晚餐。 她听罢安排,声都懒得出,心烦意乱,心灰意冷。对方出什么条件都好,她今天会去珠海,纯粹是出去避开沈庆平。这种心态和他晚上在家见到,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停好车,许臻那里传来消息,说已经到了济南,正赶到医院去,声音还是很焦急,却比早先要镇定。致寒真心实意希望他一家转危为安,想到三口人都在急救,医药费估计不是个小数字,便叮嘱了许臻一句:“你手里那张沈先生的信用卡,有需要就先用着,以后慢慢来还没问题,我会跟他说的。” 许臻那边一下喉咙哽噎,被致寒嘲笑:“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她们不会有事的。赶紧去吧,打车,别耽误。” 进了酒店,前台听到她的名字,直接把房卡递过来,行政套房,说已经安排好了,请直接入住即可。她此时还不在意,进酒店房门放下东西,忽然发现客厅里的会客桌上摆着一个巨大的水晶花瓶。 插着满满一瓶如焚般灿烂的荷兰玫瑰。 周致寒的第一个反应,是冲进卧室,打开所有的灯。但其实不必,天色犹明,这套房间采光极好,并无一个角落暗到可以藏人。 她犹自不肯信,到处看,连衣柜都拉开,不肯放过,最后当然是徒劳。 只有她一个人在。 不是时光倒流,或中夜梦魇。过去的已经过去,没有理由会这样毫无预兆地扑面重来。 她把视线转回那一束玫瑰,错错落落地插在瓶中,花瓣深红,娇艳欲滴,致寒微微颤抖着手去数那花,不多不少,刚刚好十九枝。 “你我固不能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但细水长流,冀望有天长地久。” 那人曾如是说。 他爱送花,而他送她的花,永远是十九朵。在二人携手同游的地方,都会留下那些花陪伴的香气。 眼前的花瓶,是巧合,还是刻意。 今夕何夕。 愣了半天,房间里的电话响起,周致寒犹豫了一下才接起,那心情难以言喻。但话筒中传来的是她在珠海的联系人那熟悉的声音,问她:“周小姐,我们七点在大堂会面可好?” 致寒急忙答好,出一口长气,不知是松快还是失落,对方殷勤叮嘱她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晚上可能要耗得比较久。致寒应了,放下话筒,走到办公桌前,开电脑查看邮件,如她意料中一无所获,但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却越发浓烈起来。 六点十五分,致寒坐了一阵,心情烦闷,无论什么姿势都不能使她觉得安稳,索性站起来,到浴室去卸了妆,洗一个淋浴。 在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的身体,仍然呈现完美的S形状,饱满处吹弹得破,纤细处不见一丝多余。无论对人对己,她的精心维护都足见功效,在与时间的漫长较量中还没露出彻底溃败的迹象。 蓬松的头发挽成一个髻,盘在脑后,酒店提供的浴帽质量总是不够好,即使五星级也不例外。鬓角的头发从空隙处漏出来,打湿了,紧紧贴在她的脸上,显得致寒五官更精美,如一丝不苟的雕塑。 她光着身子,对镜化妆,经验老到,手脚轻快,十分钟已经足够容光焕发地去见人。临上口红时,她没用日常的Chanel橙色哑光,从化妆箱里选了CD最鲜艳的那一款魅惑珠光,嘟起嘴唇,一遍遍涂抹,用微湿的纸巾抿去多余的颜色,再涂抹,直到那娇美的唇色完完全全饱和,艳光四射。 致寒瞥了自己一眼,差不多满意了。忽然眼角似有人影浮动,她吃了一惊,骤然转身,几乎叫出声来,却发现只不过是挂在半开浴室门后的那件浴袍,随门动而轻拂。 按着自己咚咚作响的胸口,她出神地望着外面正对浴室门的穿衣镜,恍惚间那里站了一个人,正含笑看着她,半轻佻半倾慕地说:“小妞身材不错啊,过来给我抱一下。” 那人仿佛是沈庆平,但沈庆平不会说这种调戏如调情的话,那仿佛是另一个人,但那一个人却早已消失在她生命中,无影无踪。 晃晃头,致寒知道那里其实空无一物,只是一面镜子,照着她神游的影子。 穿上灰色的桑蚕丝连身裙,裙子样式很典雅,微V开领,半袖,通身无一丝装饰,剪裁细节却极出色,左侧开气,到膝上两公分左右,配上黑色丝袜和简单的一字高跟鞋。只等致寒把头发正式盘好,她就脱胎换骨,成为无往不胜的职业精英女性,唯独唇上那点珠光闪耀的朱红,透露她内心柔软娇媚的一面,欲盖弥彰。 她看看时间,最后想应该戴自己那条很长的银灰色珍珠链出来,只要松松地挽两圈在胸前,这条一千块的裙子便会有一万块的效果。 不管怎么样,该下去了,她打开门,正好看到小米从走廊远处走过来,看到她神色间掠过一丝紧张,“周小姐,对方突然打来电话,说从澳门过关被耽搁了,七点的会议要推迟。” 小米本名米妙灵,是沈庆平公司驻珠海办事处的员工,负责客户联络和接洽,周致寒这次在珠海谈收购,会谈的安排和前期准备也是由她经手。 致寒不动声色,“有没有说推迟到什么时候?” 小米摇头,“对方说确认不了。”尽管不是她的责任,小米还是有点自责,“周小姐,我事先确认过很多次,今晚七点,他们都说没问题的。” “我知道,你先回家吧,我正好休息一下。”致寒尽量露出若无其事的温和笑容,说,“辛苦了。” 她转身关上房门,沈庆平的电话进来,问她到了没有。 她简单应答,对方觉得不对。 “小寒,你还是很不舒服吗?说话声音不大对。” 她嗯了一声。忽然间眼睛里有薄薄的泪。那个声音温柔体贴,甜得如果漏到地上,会引来一大群蚂蚁会餐。 沈庆平有点着急:“都怪我,没劝你别去珠海,要不要我叫许臻来接你回来?” 致寒才想起许臻已经回了济南,便告诉沈庆平。他在电话里啊了两声,说:“难怪他下午打我好几个电话,我开会没接。你有没有叫他用我那张卡先付医药费?三个人住院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句话听得致寒心头一暖,声音也就放柔和下来,说:“说了,回头慢慢叫他还吧。” 沈庆平不以为然,“还什么,人命关天,不少那点钱。” 他还是黏着致寒,“不舒服怎么办?要不你别谈事情了,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过来接你。” 致寒怕他真的来,打点精神应付:“没事,睡一下就好了,你别瞎操心,我忙去了。” 对方哼哼哈哈不放电话,致寒干脆利落挂了机,生怕一个迟缓,会听到他说:“任太跟你讲那事了吧?” 灯笼纸本来就容易破,何况有心人还准备好了铁线竹签。 致寒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得一刻是一刻,能不来就永远不要来。 她打开电视,坐在沙发里看了一刻,直愣愣的,好久才发现屏幕上一片雪花点,换了个台,购物频道,长着水桶腰和扫把一样屁股的女人穿上一件神奇的美体内衣,突然三围变成了34、24、34,带着虚伪夸张的惊喜表情搔首弄姿。要不那几砣肥肉是黏上去的,要么穿内衣以前已经拿刀切了下来,要让周致寒相信身材保持起来是这样容易,就算杀了她,她都不会信的。 今天在这里,等待的到底是谁? 是不是我想的那一个? 有没有可能是那一个? 如果是,他为什么要在这里,这样大费周折? 致寒转头去看那水晶瓶中的花。谁会把花送到这个房间给她? 忽然觉得那水晶瓶很眼熟。 她吃力地搬起来看,底部一个精美的刻花标签印入眼底。 奥地利一个皇室级的玻璃器皿品牌,这样一个花瓶的价格就要四位数。 她自己家里有该品牌的全套酒具,是去欧洲旅行的时候,千辛万苦搬回来的。 因为曾经有人说,那些美如梦幻的容器,一看就令人感叹生命之值得。 就算在这瞬间之前所有的猜测都是支离破碎的,这个花瓶却把一切片断串成了断言。 她重重放下花瓶,几乎要把里面的玫瑰颠出来。花色娇艳柔和,美如一个梦幻。 拉开窗帘,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致寒合掌,凝望着珠海比其他任何广东城市都要湛蓝明净的天空,脑海里空白一片。此时她所能做的,是等待,是忍耐,以人类所具备的最强大的两个美德,等待生命中无法回避的某个时刻到来。 长夜无眠。一度又一度,长夜无眠。就算有噩梦都还是睡着比较好,时间容易过,你与鬼神争斗,尚且还知道黄粱一觉的尽头是苏醒。任她逡巡到房间的吧台,喝空若干小小瓶的酒。但她量好,求一醉而难得。更何况,她不愿意醉到那个程度——当有人中夜来访,她无力开门。 这一夜,手机放在手边的小桌上,关了。酒店电话的插头,拔了。全副身心只在门上,一丁点响动都令她耸然,那眉尖眼尾微微的一跳,深知她的人才能看得出其中的惊心动魄。 不过,上帝的幽默感是,你所刻意期待的东西,往往都未必来。 过了十二点,致寒慢慢地换下衣服。动作轻柔、舒缓,每一个动作里都怀着隐秘的期望。 传说里,当你放弃,愿望反而就实现了。但天有眼的,欺瞒不容易。 房间里玫瑰的香气氤氲散布,笼罩每一寸纤维与肌肤。她回到阅读灯下,穿浴袍,将双腿尽量伸直,拿着酒店里赠阅的旅行杂志,尽心尽力地看。 再好的酒店里,准备的浴袍都太厚,太粗糙,贴在她光滑如丝缎的皮肤上。不算体贴,却很实在。很像某时某地某人的手指,辗转抚摸过那些充满渴望的角落。 致寒叹了一口气,翻页。 君悦尊贵住客专享接送服务。入住两晚起,另送行政酒廊休闲时刻饮品。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那些字从她的眼睛进去,随即从后脑勺出来。畅通无阻。 五内渐渐焦熟,在等待与期待细细烤炙的平底锅上,自己把自己,这样眼睁睁看着。 而后该来不该来的,该盼不该盼的,都没有发生。东方既白。 伍子胥一夜如何老的? 周致寒撑在椅上的两只手,冰冷麻木,她怔怔凝望着看了一夜的杂志,那里面每个字好似都是天书里的玄机,要花费久一点再久一点的时间详参。 终于回过神来,进了洗手间,镜子里她脸色惨白,眼眶周围青黑的一圈,是眼线和眼影的痕迹。空调房太干,皮肤散了韧性,粉底微微剥零,腮红早淡到不见了,再昂贵优质的化妆品,也挡不住时间带来的崩塌。 换了衣服,却没有卸妆。这放弃的姿态多勉强。 致寒无声地在嘴角露出一个嘲笑,伸出手,抚摸自己在镜中的脸庞,镜面冰冷,比指尖尤甚。 深呼吸,取过化妆箱中的卸妆液,以及一款价格在四位数的急救面膜。 所谓自力更生,就是不依靠别人拯救你自残后的脸面。 收拾停当,她换了贴身黑色长裤,粉色V领上衣,亭亭有致,头发放下来,戴回素日戴的那只卡地亚的手镯。 酒店的早餐供应想必已经开始,她挽着自己随身的包,到楼下咖啡厅去。拣了靠窗的位子坐下,开手机,正等着恢复功能,侍者过来问要茶还是要咖啡,她正要答,忽然有个声音在一边说:“给她一大杯水,温热的。” 致寒手一抖,手机掉在桌子上,秘书台发出的短信息正争先恐后地来,一条又一条,嘀嘀嘀嘀。 那说话的人缓缓坐下来,随手拿起她手机,笑:“老沈还是这样紧张你,半夜也打这么多电话。”笑声像兀鹰般,阴冷而坚硬,再轻松都带杀气。 致寒面沉如水,伸手去拿自己电话,却被人借势按住手:“致寒,你气色真好。” 她五指蜷缩起来,身子远远离开桌边,嘴唇抿得刀锋一样薄,神色极为复杂,许久低声说:“顾子维,你怎么在这里?” 顾子维不出声,只轻轻抚摸她的手,很有耐心地将一根一根握拢的手指掰开,与自己十指交叉,稳稳放在桌面上。 旁人看过去,这是一对上好的情侣。致寒不必说,男人固然五官不顶漂亮,组合起来,每一样都适得其所,个子又高,精壮结实,肩膀脊背宽厚,一件白色立领的中式衬衣,穿得风生水起。 致寒凝视两人相握的手,仿佛那只手与自己毫无关系,须臾一字一顿,再问多一次:“你怎么在这里?” 顾子维低头吻她手背,嘴唇享受的贴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恶作剧地感受从那里传来的轻微颤抖,微抬头,懒洋洋说:“亲爱的,难道这一切,不在你意料之中?” 在你意料之中。 爱是…… Love is patience,love is kind.她说是圣经上的话,随口翻译出来:爱是持久忍耐,加以恩慈。她还说,以及大量现金。 致寒去珠海的第二天,沈庆平没有上班,在家他也待不住,跑去珠江新城找老任。 这里说是广州的CBD,特牛逼的地段,普通人在外圈看着,心向往之,真住了进去,叫苦连天。路又多,又乱,名字难记不说,没事就断头,一点标志物都没有。工地左一个右一个,建完的样子都有点像,初来乍到想在里面找个确切位置,比走迷宫都难。 沈庆平一向都不大记路,就是去很熟悉的地方,都习惯性带个司机,自己开车的话,GPS要看一路。今天许臻不在,他七绕八绕才绕到老任那里,上去就抱怨:“叫你别搬到这儿,找死人。” 老任的公司格局很普通,进去就是一个大厅,一个一个的小隔间分出来,后面的人忙忙碌碌如蜂如蚁。四周均匀分布着独立的办公室,供管理层成员使用。老板自己也不例外,占了最靠里那一间,标准版本的黑色大班桌,两张椅子,自用待客齐活,秘书在门外一个隔间里,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 沈庆平往老任办公室里那小椅子上一坐,觉得硌得慌。老任对此很得意,“嘿,不舒服吧,不舒服最好,说完事就赶紧给我出去。别和我啰啰唆唆的。” 他一副老顽童的嘴脸,沈庆平看得想笑。 老任知道他心事,也不扯别的,直接说:“我家老太婆昨天晚上回家,唉声叹气,说致寒可怜得很,早该生个孩子,说你是个王八蛋。” 沈庆平勉强笑笑,说:“是吧。” 老任坐在桌子后面,脚搭上去,怪可怜地看着庆平,纳闷地发表评论:“老沈,老实说我不明白,这档子事,你直接跟致寒说不就结了,犯得着绕这么大弯子吗?伸头缩头,不都是一刀?” 言下之意,祸害摆在那儿了,难道周致寒会因为你用心良苦颁发一个态度奖,什么事就此算了? 庆平不出声,看着远处农业银行总部那栋楼,一个凹下去的金笔架似的。 他脑海里浮现出周致寒的样子,好起来让他在天堂,冷下去让他下地狱。十年了,两个人之间,说固若金汤对,说如履薄冰,似乎也对。 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八面玲珑,其实他最明白她做人很少委曲求全。想去法国,说声去就去了,认真起来要什么不要什么,沈庆平连意见都不用给,因为给了根本没有用。她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可以拿捏住他。 胡蔚有了孩子,是他的种,是他造的孽,就算他有悔过的心肠,首尾终究没有收拾干净。 哪里敢自己亲自去说?话一出口,万一她一刀捅过来,捅死了倒也算了,半死不死躺在医院,万一她就此不照顾…… 算来算去,竟然两个人的关系这样一来就得一个“死”字。他知道她的脾气,从前闹翻,终究破镜重圆,但再要历史重演,决计不可能了。会不会,曲线救国,还有转圜的余地?这些心思,归根到底是个“不敢”。 男子汉大丈夫,再亲近的朋友面前都说不得,他只能摇摇头,“你别管我,做你的事吧,我坐坐就走。” 老任摊摊手,“没什么事做,小良能干得很,眼看就把我架空了。” 小良是他的儿子,在英国念企业管理,拿了硕士。老爸一查出有肿瘤,立刻就回国,上班一年多了,做事情很稳当。老任慢慢把公司的事情都交给他,说是被架空,脸上笑嘻嘻的,言若有憾,其实喜焉。 两个人决定去王子山高尔夫球场打九个洞,说好输一杆一顿饭,沈庆平一边下停车场一边打电话,明显是在汇报行踪,“我去打球,晚上我不过来,你好好休息最重要。” 老任看他一眼,“胡蔚?” 庆平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电梯上的指示灯一路亮到了-2,出门的时候他突然说:“致寒昨天去了珠海,今天电话一直关机。” 老任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关个机而已。”他反过来还要骂沈庆平:“致寒跟你多少年了,她关个机你还要愁眉苦脸,我看回头她跟你闹起生孩子这件事来,你不是得撞墙?”一面骂,一面眉眼态度还幸灾乐祸的。沈庆平没好气:“他妈的,我撞墙你这么高兴,没义气。” 分头上车,开去王子山球场。 沈庆平在车上,又打了一次致寒的电话,仍然是关机。从昨天晚上通完电话起,十几个小时了。 确认任太太已经和她说过胡蔚的事情之后,这十几个小时沈庆平心里跟揣了只猫似的。有时候他怀疑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有时候他干脆觉得自己是疯了,为了什么理由,要把自己平静的生活打得粉碎?真的是为了一个孩子吗? 一整晚他都没法入睡,半梦半惊的,甚至想致寒会不会连夜回来,收拾行李,就此远走高飞,生生世世不再见他的面。 烦躁得要命,他不断去拨致寒的电话。 关机。 她在外的时候,是二十四小时开机的。尤其自五年前开始,那时候他事业上经历一个大关卡,几乎到达破产的边缘,经常整夜不睡,要么工作,要么酗酒,要么对着窗子外面发呆。 精神压力大得要命,不断掉头发。整个人好像被放在热锅上面烤。 致寒在家的时候,就守着他。他待哪儿,她就跟在哪儿,靠在旁边。实在顶不住,睡着了,长长睫毛不停眨啊眨,好像不安心,随时要醒过来似的。 要是她出差,手机就一直开着,额外买了三块电池,没有例外的时候。他随时可以给她电话。 他知道,世上有一个人,永远陪伴着他。 但到底有没有永远这回事? 凌晨三点,他实在睡不下去,爬起来去书房,满屋子的书都是周致寒的。他转了一圈,看到好几格满满当当和佛教有关的书,随手抽一本,有些地方用蓝色的细钢笔做过标记。 他被划线的一句话吸引住:人不难有志,难有忍,事不难有察,难有容。 佛教典籍上的言语,原来也可以洞悉世事人心。有忍有容,的确是最考验人的境界所在。 那句话旁边,有一行潦草的英文,沈庆平的英文不算好,但这么简单的,还是看得明白的。 何况那句话,致寒在他耳边念过,不止一次。 Love is patience,love is kind. 她说是圣经上的话,随口翻译出来:爱是持久忍耐,加以恩慈。 她还说,以及大量现金。 一本正经。庆平听得笑,说她财迷。 致寒肃然地向他看一看,没有言语。 接着却说,现金是不够的,有时候还要信用卡。 他把书放回去,坐在舒适的椅子上叹口气。书房里的灯极柔和,搭配四壁书香,尘世像在很辽远的地方,不关房中人的事。 百无聊赖,他把书架上的抽屉拉出来,拿出里面的手提电脑,奇怪,怎么还亮着灯。 打开来看,屏幕也亮着,原来上次关机的时候应用程序没有完全关闭,在问机主要不要立刻结束。沈庆平想看看新闻也不错,点了取消。 一闪,界面上是致寒的邮箱地址。 提示说等待时间太长,请重新登陆。 庆平久久看那几行字。 夏至的夜晚,有冰结雪盖那么冷。 他与致寒之间,也并非只有他花天酒地那么单线的往事纠葛,致寒对男人的吸引力,谁也没有他清楚。蜂蜂蝶蝶无足惧,但有时猛虎猎豹级别的敌手也会找上门来。 最大的危机是五年前,他于事业上焦头烂额的当口刚刚喘过一口气来,意外发现致寒与他人绸缪。 说来可笑,不是捉奸在床,也不是三曹对案,只不过半夜回家,进书房想给她一个惊喜,悄悄走到致寒身后,发现她在写邮件。 开头四个字——卿卿如晤——没来得及继续看下去,她手快,一把摔了电脑,屏幕一片黑。两个人站在当地,他脑子里千回百转,又是气,又是慌,又是茫然。然而越想越是软弱,突然说:“你从来都不写邮件给我。” 致寒一言不发,退了一步,转身便走了。 她口齿绝佳,或辩或争,或说服或诱惑,三寸丁香舌所向披靡,平常极少动文字。在巴黎待那么久,电话里怎么说都好,邮件没有,最多写明信片,寥寥几个字。问她她说连邮箱地址都没有申请过。这个人人都用即时对话软件天涯若比邻的时代,她固执地维护一种不大方便,却很实在的自由。就连对沈庆平,都没有破例过。 那到底是谁,是这个例外?沈庆平不知道,他眼睁睁看着致寒走出书房,洗澡,换了睡衣,睡了客房。 第二天一早起来,没有和他打招呼,驱车去了深圳。 他想了半日也没有明白过来,平日小心翼翼惯了,恍惚间觉得这回是不是也算自己错。 这回事,随着周致寒数日后回家,若无其事,不了了之。沈庆平屡屡要问,屡屡咽下,那块垒积在心里,一点一点大。 他自后出去玩得更勤,做事分寸比从前松快。顾忌有,偶尔却要故意明目张胆留些首尾,心底若有若无的,暗暗盼着平地一声雷炸开来,炸出个什么结果都痛快。但是周致寒不上他的当,冷眼相对,似乎恼怒,却格外客气坦然。日子久了,他反而有些虚,慢慢又收敛起来。 这个屏幕上的邮箱地址,是不是五年前的那个,他不记得了。和致寒邮件来去的人,是不是五年前的那个,他也完全不知道。 但故人不在,未必新人不来。似曾相识的苦涩感生发在喉头,他下意识地拿起电话,拨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一次两次,都是徒然。 王子山的高尔夫球场里面有一个别墅区,房子很少。就在当年地产低峰的时候,都一样卖得格外贵。到向晚,草木森然,四面八方冰冷肃静,唯一的人迹就是打夜场球的疯子。 老任和沈庆平都不是什么高手,打球一开始是为了凑热闹,后来凑热闹的人多了,变成了场面上不得不应对的一件事情,喜欢不喜欢的也就成了习惯。也有真迷的,一天不去打几个洞,跟心尖上爬了螳螂一样焦躁。每遇到这种人,沈庆平就觉得心虚气短,想想十八个洞差不多就是一天,耗进去跑都没处跑,跟被绑架了一样。 他和老任几十年的交情,首先一个原因就是互不勉强,兴之所至,我醉欲眠君且去,图一个舒服自在。 今天下了场,沈庆平一直心不在焉,挥杆都是草草了事,板起脸来,一副应付得不能再应付的厌烦表情。老任暗地里笑他,又不敢明说,只好尽尽做兄弟的意思,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打到第九个洞,沈庆平突然把球杆一扔,说:“回去吧。” 老任二话不说,即刻回去。 球杆放到了车尾箱,老任开车,沈庆平就开始打电话,这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并不期待会产生任何结果。 但,偏偏就通了。 熟悉的柔媚声音在那边响起:“哎……” 她的习惯,接他的电话从不问好,也不叫名字,只是懒洋洋地哎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撒娇。 这一下是惊吓是惊喜,沈庆平仓促之间说不出究竟,喉咙滞了两秒,鬼使神差问出一声:“你还好吗?” 致寒轻笑,浑然无事般,略带戏谑地答:“我?我会有什么不好?” 话锋一转,忽变端庄,冷冷说:“我明天回广州,有时间的话我们谈一谈。” 沈庆平几时听过周致寒这样口气说话,顿时背后汗毛倒竖,经风见雨的一个大男人,几乎战战兢兢问:“谈什么?” 致寒说:“难道你不知道?” 她似在酒店房间中,背景空旷安静,忽然有人敲门,致寒拿着电话,踢踢踏踏过去开,听到有男子声音说:“跟谁打电话?” 沈庆平紧跟着问出来:“谁在你旁边?” 致寒简单的说:“朋友。” 任他跟着问什么朋友,你有什么朋友在珠海这么亲近我不认识,致寒都不再理会,说:“我明天找你。”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沈庆平看着手机屏幕由亮变暗,大脑里一片空白,良久转头对老任一声叹息,“完了。” 轻舟已过万重山 自然而然,凭着对眼前这个男人的经验和记忆,把她的眉色眼风自动调整到一个最有杀伤力的状态,就算彻夜不眠的惨淡,都掩盖不了那饱满到横溢的柔媚。 周致寒和顾子维的相识,毫无值得纪念之处。奥美公关公司办的一个酒会,在城中一家着名的法式餐厅,请了同行、媒体和客户参加,衣着要求是穿出春天的精致感觉。与会的大部分是女性,花红柳绿,裙裾飞扬,各自带着矜持的微笑,在自助餐台前看着纯法式的食物品种挑挑拣拣。致寒也不例外,穿一条绿色裹胸连衣裙,浑圆肩膀雪白,丰美双峰微微露出,已经足够引人注目。脖子上戴白色珍珠项链,层层叠叠,样式繁复,却恰恰调和了那条裙子的过分明艳。 她在餐台前,与餐厅的行政主厨闲聊。严格来说,她不算是在场女人中最漂亮的,但气场慑人,顾盼间容不得人忽略。顾子维在入口签名的时候,已经注意到她说话姿态妩媚横生,简直要超过风月场中那些经过严格训练的专家。 那位英俊的主厨显然很享受与她聊天的时刻,身体微微前倾,顾子维经过他们身边去拿沙拉,听到他说:“别人不行,是你,那当然可以。” 致寒发出轻轻的迷人笑声,摸一摸对方的手臂,说:“谢谢你。” 主厨很斯文,说:“不胜荣幸。”转身离开。不知道二人做了一个什么小小交涉,致寒称了心,神色半是顽皮半是得意,一眼瞥到顾子维正注视她,笑容丝毫没有收敛,眨一眨眼,说:“你好。” 顾子维把注意力从沙拉上彻底离开,赶在她打完这萍水相逢的招呼就走之前,说:“好美的鞋子。” 两人的视线都落到那双鞋子上。 高跟鞋,粉红色,极浅的鞋口,狭窄的鞋身,只遮住脚趾后一线皮肤,鞋头有一只小小的珍珠色蝴蝶。她一双脚都在外面,脚趾甲上涂了和衣服一色的绿,秀气得不像真的。 她笑,“谢谢,你很会看。” 他喜欢她笑起来无所顾忌的样子,“你应该等一下再这么说。” 致寒斜斜飞一个眼风过去,无声地问一个为什么,眸子上挑,很媚,不是故意要诱惑谁,倒是习惯了,知道男人都是要吃这套的。 顾子维丝毫没有犹豫,说:“你的臀部更美。”眼睛闪闪发光,直视。对人际关系中那些谨言慎行的谆谆教诲,视若无睹。 周致寒没生气,只拍了一下手,很懊恼,“哎呀,我以为你会说脚。” 这时候主厨返回,“周小姐,特别为你做的甜点,等一下帮你送过去,您的位子在?” “柱子后面那桌,谢谢你,我过去等了啊。” 顺势便走了,并没有多看顾子维一眼。 他于她如风过耳,不是值得所谓的一个人。 但顾子维并不那么容易放弃。 他端着整盘食物找到柱子后的那一桌,四个位,相邻坐了两个女子,一个是致寒,另一个也是美人,年轻而艳丽,打扮入时,言笑正欢,说的是公关业界一些蜚短流长的秘闻。致寒不大说话,慢慢喝着手上的一杯鸡尾酒,脸上带有合适程度的耐心,想必和对方也是初见。看到他过来,年轻女子忍不住顿了一顿话头,之后声音便更清脆。 “我可以坐这里吗?” “当然可以。” 顾子维问的是致寒,答的却不是致寒。她只对他微微看了一眼,神色无可无不可,比上一瞬间和那主厨谈笑时的状态,冷漠许多。忽然电话进来,她接起,“哎。” 想必那头在问她身在何处,她答得些微有点不耐,“说过了,奥美公关的一个酒会,花园酒店这边。唔,知道了,你九点半来吧。” 年轻女子在一边打趣,“查岗啊?看得真严。” 致寒一笑,喝完那杯酒,招手请侍者来,多拿另外一杯,蓝色玛格丽特。尝一尝,似乎不够满意,起身走到吧台去,请调酒师加多十毫升龙舌兰。她走回来的时候同桌女子殷切关心,“今晚你喝了好多啊。”有意无意,看顾子维一眼,拿起面前的杯子,似乎刻意想对比出来,自己喝的是纯洁健康的水。真正是年轻,时时刻刻流连在假想的竞争里。 致寒懒洋洋地舔一舔杯口的盐粒,侧过头去,淡淡说:“关你事么?”女子一怔。 顾子维忍不住笑起来。 她真的九点半就告辞,之前吃了两口甜点,餐厅行政主厨亲自端过来的,材料酱料至新鲜,放在小小香草蛋糕上的一颗樱桃,都比自助餐台上供应的漂亮得多。顾子维和那女子都沾光,各自分到一份,的确味道上佳。 他在致寒离开餐厅大门前截住她:“没有和你换名片。” 她冷淡地说:“我没有名片。”在他手上拍一下,“我是个闲人。”一转就从旁边转过去,走了。 顾子维看着她背影到街边,停了不过十秒,一辆宝马车驶到面前,司机位上的人从里面帮她开了门。 那时周致寒三十一岁,刚刚开始她人生最繁茂饱满的阶段。对于顾子维的搭讪和注意,她在十分钟之后作为小小的谈资提了一提,换来沈庆平“不要出去招蜂引蝶”的结论之后,便丢到了脑后。直到不久后她在“国会”,又遇到了这个命中注定要和她纠缠不清的人。 国会是广州最高级的夜总会之一,装修、姑娘和费用都很漂亮。豪客们出出入入,千金虚掷如土。在这里上班的女孩子,多半住在附近租金不菲的楼盘,傍晚三五成群去上班,是路上的一景。 沈庆平常常在这里应酬。不应酬的时候和三两好友也不时过来喝喝酒。三楼的总裁房私密清净,关上门自成一体,有点大隐隐于市的意思。 他不大喜欢叫小姐,就是叫了,也放在一边晾着。倒愿意和妈咪聊天喝酒,喜欢后者世情通透,长袖善舞。偶尔不小心或太高兴过量了,很醉的时候,就闹着要给周致寒打电话,怒气冲冲喊:“你……你来接我,不要……不要别人,你,来接我。”还提醒身边的女人,“你是谁?你走开一点,我女朋友来了会打人的。” 老任和麦子勤对这一幕看得最多,一开始看笑话,后来恨铁不成钢,再后来麻木了,一看到沈庆平将醉未醉,就一哄而上帮他打电话,对着周致寒哭诉:“你快点来吧,你快点来他就不敢喝了,他不喝了待会儿才有人买单啊。” 彼时周致寒多半已经睡了,拿着电话在那头迷迷糊糊的,听完嗯嗯两声,挂掉继续睡。除非是群众要求太过强烈,迫不得已,才会真的赶过来,点妆不上,面有倦容,进门的时候通常都有一副要把沈庆平斩立决的表情。一来二去,沈庆平知道她不喜欢,慢慢竟然去得少了,少到了国会的妈咪跑去问仍然坚持战斗在花天酒地第一线的麦子勤:“沈先生最近是不是破产了?还是干脆被抓起来了?”笑得他要死。见到周致寒就说她逼娼为良,对拉动内需促进消费,大大的没有贡献。 周致寒再厉害,生意场始终是生意场,有时候身不由己真的不是托辞。那天她到国会,沈庆平不在,倒是她自己为应酬而来。 她晚到了一点,一进包厢,就觉得气氛不对,好几个夜总会的部长都站在当地。屋子里静悄悄的,有个穿撒花大摆裙,显然是坐台小姐的姑娘半跪半坐在地上,浓妆都盖不住煞白的脸色。眼里含泪,嘴角湿湿的,身边一片狼藉,蓝带马爹利的酒瓶碎片到处都是,洋酒特有的味道在空气中浓烈蔓延。那姑娘的手里紧紧握着一个调酒的方口瓶,里面还剩大半瓶,从颜色来看,都是纯的。 周致寒要找的人坐在沙发正中,手里也端了一杯酒,微微歪着头,面无表情。周围一圈男人或站或坐,个个神情凶恶地盯着地上的那个姑娘。场面静止了大约五秒,感觉却异样的悠长。 周致寒站在远一点的地方,不出声,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暴喝:“喝不喝?不喝就乖乖坐下,陪我们老板,哪儿都别想去。” 听起来,是这个小姑娘想转台,给截下来了。在国会转台固不常见,而要闹到这步田地,也算怪事一桩。 地上坐的女孩子很倔,坐正了一下身子,咬咬牙,举起那个方瓶就往嘴里灌,没下去两口,转头哇地就吐了,酒水飞溅。站在旁边的几个妈咪一让,脸上都有不忍之色,其中一个张张嘴要求情,抬眼看到那一群男人狼一样的眼神,硬生生给咽下去了。 周致寒皱皱眉,转身走出来,站在门口。包厢的公主也在那里,缩头缩脑的,和另一个公主轻声聊天,“阿美怎么了?” “想换到808去,这边的客人不干。” “这个梁老板人很大方啊,长得也不难看,干吗一定要换?” “808是她的老相好,阿美喜欢得要命,倒贴都干。哎,出来了出来了。” 阿美是被架出来的,衣服上头发上都是烈酒,整个人好像被放在酒糟里泡过一样。脸上大颗大颗的汗,神志不清,极为委顿,估计那瓶酒真的下去了。喝酒的人知道,一旦过量还要继续喝,而且喝这么急,那感觉真的是生不如死。 周致寒一直等到里面收拾干净,才重新走进去。梁甫成一眼看到她,热情招呼:“周小姐,来这边坐。”拍拍身边的位子,招呼公主给她倒酒。 “不好意思迟到了,梁老板,我先喝一杯。” 梁甫成一迭声答应:“好好好,来,随意,随意。” 旁边却有人起哄:“一杯不够,三杯,三杯,靓女,倒纯的。” 周致寒还没出声,梁甫成一瞪眼:“滚!周小姐是斯文人,别在这胡说八道。”两人轻轻碰杯,周致寒倒是一口喝了,说:“梁老板最近怎么样?” 梁甫成样子的确不难看,浓眉大眼,戴副黑边眼镜,中等个子,衣着很讲究,领口鞋头,都一尘不染。不言不动时眉宇间有一股霸悍之气。大概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无事便开笑口。此时和周致寒说话,喜上眉梢:“老样子,天天瞎忙,周小姐你气色倒是越来越好了。” 致寒一笑:“年纪大了,能好到哪里去。” 梁甫成眯起眼睛,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膝盖,隔着牛仔裤,他的样子也像很享受似的。不过只在须臾,便抽回手去,摇头说:“哪里,我认识你多久了?三年?五年?每次见你,都觉得你比上一次更有味道。”举杯在致寒杯子上一碰,喝了满口。 致寒泰然自若,淡淡说:“梁老板身边美女如云,就不要来涮我了。上次我和您说的事,您觉得怎么样?” 梁甫成拍拍她:“难得见面,不谈生意,来,跟我玩两盘。”拿过色钟。 犹豫了一下,致寒绽开笑意,说:“好啊,三口一杯。”顺手拿了一粒果盘里的葡萄,丢进嘴里。 梁甫成做的生意,普通人插不了手。他没有读过什么书,白手起家,自得精髓,天生的商人,名下有不少正经产业,收益也不坏。但规模最大的还是捞偏门生意,在华南数一数二。对他来说,赚钱相当简单,反而赚到手的钱怎么洗一个底,变成清白家业,是很棘手的问题。 周致寒与他相识多年,都是泛泛。偶尔一起吃个饭,或应酬场合里见到,彼此闲聊两句。他对致寒向来态度算尊重,言辞中诸多钦慕,都似真诚。这一次周致寒找上门来乃是有求于他,事情相当麻烦,解决的选择又少,否则她决计不会单枪匹马来这种场合,跟一个背景如斯的人深夜对饮。两人玩骰子,致寒运气不错,一路赢多输少。她喝酒也颇爽快,言谈甚欢,话题中屡屡想提起自己关心的事,次次被梁甫成挡回去。她知道今晚成算很小,索性丢开,谈谈笑笑到差不多一点,收手说:“梁老板,我先走。明天还有点事要做。” 梁甫成神色微微一沉,看了她两眼,说:“什么事这么重要,要你亲自去做?难得见到你,再坐一坐。”致寒把手袋挽在臂上,拿起一杯酒,生花带笑:“好啦,要见好容易的,我再熬下去,明天怎么见?跟我喝了这杯,我走了。”不容分说,站起来刚要喝,忽然包厢的门咣当一声打开又关上,公主哎哎哎叫着:“先生……你找哪儿位?”一个高高个子的男人,慢条斯理走进来,说:“哪儿位是梁老板?” 分明是顾子维。 许久后他们绸缪起来,忆起初次见面的场景,致寒总忍不住笑他:“好男人啊,有情有义,为了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姐,单枪匹马要公道,你怎么想的?”顾子维不置可否,一笑,将她揽在怀里,淡淡说:“有情有义不好吗?” 有情有义甚好,最好。周致寒那时在场,看顾子维好整以暇向梁甫成要一个说法,文武都准备自己扛下,实在深深震撼。这风月场中来来去去的恩客红颜,多情至滥,一波波简直要溢出来,唯独义气不多见。周遭人看来他的举动最蠢不过,顾子维不以为然:“我喜不喜欢她不重要,她为了我豁出命来,我不该袖手旁观。” 他与梁甫成一番对峙,过程并不繁琐,胆识却极关键,最后居然不打不成交。后者赞赏他有担当,虽说不至于真的对欢场女子去道歉,却留下一万现金,交到妈咪手里,权当给阿美的医疗费——那个姑娘一出门立刻送了医院,严重胃出血。 这出戏落幕,周致寒一看表,暗地里叫苦,急忙告辞,出门便打电话:“很快,很快就回来,不用接,我自己开了车。”电梯在停车场一停,她走出去忽然看到顾子维站在那里。 见过两面,也算是熟人,她招呼:“嗨,你也走了吗?” 他摇摇头,“我等你。” 致寒露出笑容,歪一歪头,“你怎么知道等得到我?” 在停车场昏暗的灯光里,顾子维眼睛闪闪发亮,像在夜空中爆裂的寒星,蕴含着狂热能量,似乎一触即发。 他缓缓地说:“我知道。” 大部分事,结果都在他意料之中。不容置疑,不假思索。 无论过去多少时光,他还是这样说话。 就算两个人中间,自当初到现在,轻舟已过万重山。 周致寒想挣出手,被顾子维加了一点力,按得更紧。他靠近来,眼神灼热,低声说:“亲爱的,你越来越美了,比我记忆中、睡梦中,都更美。” 嘴唇已经贴在周致寒的耳轮上,彼此都能听到对方难以平静的呼吸。那个亲吻印在皮肤上的瞬间来临时,周致寒长长吸了一口气,垂下眼去。听到顾子维以低不可闻的喉音,发出压抑的呻吟,又说:“这五年来,不管在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每次我想到你,都忍不住想要像现在这样。”这一句入耳,周致寒身体猛往后仰,脸沉似水,严厉地瞪着顾子维,冷冷说:“你放尊重点。” 但是顾子维不怕她。他捉紧周致寒的手,拉过来,两个人头靠头。侍者从身边轻轻走过,投来艳羡的一瞥。周围的人都当他们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已然不年轻了,却还有天雷地火一般热烈的感情,无惧于在公共场合隆重作秀。致寒垂下眼,神色冷峻,倘若她会无影手,大概已经有十七八个耳光打在顾子维脸上。 可惜他们知己知彼。顾子维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缠了一会儿,忽然一下子站起来,拖着周致寒的手,半拉半扶,出了餐厅,往电梯间走去。致寒咬住嘴唇,身子不断往后坠,跌跌撞撞,几乎毫无仪态可言。 一路拉扯,形同暗战,连保安也忍不住看过来,但终于平安无事进了电梯。顾子维仍是不放,自身后紧紧拥住周致寒。两人都在松一口紧一口地呼吸,肾上腺素明察秋毫,从未在应发作时退避。致寒自牙齿缝里逼出呼喝,又低又绝望:“放手。” 顾子维轻笑,反而箍得更紧,使她喘息也困难,一面答道:“我怎么会犯第二次这样的错?”声音里不知怎的,并无轻佻之意,反而蕴含轻微隐痛,藏不住地滴落出来,简直要黏附在电梯地毯上。致寒身体一抖,软了下去,叮叮声起,电梯停了。 这是致寒住的行政楼层,可是顾子维要去的却不是她的房间。 是她隔壁的房间。他昨天晚上,根本整晚都在她隔壁,听一点一滴的声息。 一只手揽住她,一只手拿房卡开门,他目不转睛,眼光没有从致寒身上离开过。房门从身后关上,他迫不及待,吻上周致寒的嘴唇。两人手里拿的东西落了一地,纷纷踏过去没有人在意,他在抵死热吻的间隙不断叫她小名,“寒寒,寒寒……” 两人滚在地上,周致寒脸往后仰,额头双颊,涨得通红,双手将顾子维肩膀抓住。太用力了,手背上青筋都突出来,一瞬间将她的年龄活生生出卖。男人太强壮,她根本挣不动,只能承受对方被点着了爆竹一样狂热的亲吻和爱抚,只有喉咙里困兽一样嘶叫。忽然之间万念俱灰似的,松了劲,致寒收回推拒的手,遮住眼睛,一颗颗泪从她眼角滚下来,黏稠晶亮,滚过她的皮肤,沾染到顾子维脸上。 房间里陡然安静下来,唯独留下致寒微弱压抑的啜泣声,从胸腔里传出来,到唇齿间就消失了,梦魇一般清楚得不真实。 顾子维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把泪水抹去,拿开她遮眼的手,一寸寸抚摸那两条秀丽的黑眉、根根分明的睫毛,感觉致寒的秋水双瞳在他指尖下颤动的频率。 “别哭。宝贝儿,别哭。你一哭,我心都要碎了。” 他喃喃地说,低下头去,珍重地亲周致寒的眼睛,温柔得与方才判若两人。静了一刻,怆然一笑:“真的,只有你能这么对付我。” 爬起身,他扶周致寒起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地上东西收拾起,放到茶几上,烧水,守在水壶边等着指示灯灭。倒了半杯热水,又把旁边依云矿泉水打开,兑在热水里,尝了一口,再端给周致寒,“温的,刚刚好,你早上还没有喝水吧?” 致寒机械地理着头发,脸低下去,接过水来无意识地抿了一口,大概觉醒过来真的渴了,一口气灌下去。 顾子维坐到旁边的沙发上,那种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精气神好像一件价格昂贵的外衣,此时被除下来放到柜子里了。他按了按太阳穴,静静看着她喝水,结果她被看得心慌,一下呛住,撕心裂肺就咳起来,水珠喷在身上。周致寒掩着嘴,急急忙忙站起来要去洗手间,被顾子维抓住,拎到他腿上,拿了纸巾,给她擦水迹,一面在她背后轻轻拍,柔声说:“没事了,没事了,咳出来就好了,没事了。” 他倒是没说错,呛水当然是咳出来就好了。等到终于静下来,周致寒第一次正眼看他,叹口气说:“你一点都没变。” 顾子维不同意:“我当然变了。”转过头去给她看鬓角,丝丝点点有银发如霜,“我老了。” 致寒微笑,“你好多年前就有。” 顾子维也跟着笑,微微落寞地说:“是啊,好多年都过去了。” 静了心情,默然两望。致寒从他膝上站起来,重新去倒了一杯水,又拿了那瓶开了的依云给他,说:“还是不喝热水?” 顾子维笑笑:“习惯了。” 两人对坐,云淡风轻。一分钟前要把整个房间付之一炬的泼天热焰,来如春梦,去似朝云,转瞬就没了踪影,最多只有一点余烬犹红,隐在周致寒哭过的眼底。 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忽然致寒电话响起,她看了一眼,没有接,大概按下了静音键,放下来还看得到屏幕一明一暗地闪。 “老沈吗?” “不是。” “不是为什么不接电话?” 周致寒斜斜看他一眼,说:“我喜欢。” 自然而然,凭着对眼前这个男人的经验和记忆,把她的眉色眼风自动调整到一个最有杀伤力的状态,就算彻夜不眠的惨淡,都掩盖不了那饱满到横溢的柔媚。 男人想要躲避破空一箭般偏过头去。须臾他说:“你刚才的样子,过去五年,每一天都出现在我脑海里。” 致寒并不感动,“子维,知己知彼,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看不开的人。” 听到这里,男人硬气的眉毛猛然飞上去,眼神顷刻间凛冽严厉,几乎是愤怒地张口,立刻要咆哮起来。但他立刻控制了自己,身体往后一缩,骄傲地抬起头来,带着三分仇恨、三分感慨、悲欣交集的样子慢慢说道:“亲爱的,倘若我看得开,当初怎么会给你那六百万?” “六百万”三个字,似乎是一把冰锤,砸在致寒身上,冷得她忍不住地颤抖,连声音也卑微,“子维,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振作起来,走过去蹲在顾子维身前,伸手按住他的膝,“我会还你钱,给我一点时间。” 顾子维僵硬地坐着,很冷漠,“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还给我。”他看着对面的酒店墙壁,那上面的壁纸比埃及法老墓里的图腾还值得流连。“可是我不要你的钱。以前不要,现在,也不要。” 成全 沈庆平的眼睛不能转移到别处。他知道自己有多爱她,和十年前一样爱,或者更加爱。他像站在临刑的断头台,除了奇迹发生,什么都救不了他。 沈庆平早上醒来,在床上按下电动窗帘的按钮,房间里豁然开朗,落地窗外的那棵龙眼树长势正好,绿意盎然,将初夏的阳光筛成温柔的暗影,一道道撒到室内。 窗下有一张琥珀色的小横几,四下丢着厚厚的白色小方毯,好多块,凌凌乱乱的,在暗蓝色的大地毯上像星辰一般散布。同样丢得乱的还有书,东一叠,西一摞。 这是周致寒最喜欢的一个角落,她偶尔比沈庆平起得早,或者睡得迟,就会在这个横几旁边坐下,靠着玻璃窗,看看书,发发呆,发现床上的男人有什么响动,就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温暖甜蜜的笑。 她的笑容在这栋房子里无处不在,她的味道自每一个抽屉,每一幅装饰画,每一寸墙壁,每一个瓶瓶罐罐中发散出来,她朝朝暮暮在这里走动的身影,变成一个家之所以存在的最重要原因。 沈庆平呆呆望着窗外,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人住在这里,会是如何悲惨的一件事。 起身穿上睡衣,他看到横几上有几个桃子,是周致寒前两天放的,她喜欢把生的水果随便放在这里,直到阳光把它们酝酿得可口。沈庆平抓起一个咬了口,清脆生涩,酸得他皱起眉头。 走下楼去,保姆已经在花园里浇水,听到响动进来问她:“要不要吃早餐。” 他挥挥手,坐到客厅里去,打开电视。声音调得很大。 房间里立刻充斥着没心没肺的呼喊和叫卖,伪装着高潮迭起,不过是为了卖一件式样土气的上衣。 购物频道。 沈庆平从来不看购物频道,虽然他旗下的生意都有电视购物那一块。 但是现在他看得津津有味。 早上八点四十七分。 周致寒昨天给他电话说,今天要回来和他谈一谈。 他不知道要谈什么。就算他知道,他也不愿意去想。 他今天绝对没有心情去上班,去开会,去做英明神武大丈夫状照看他的王国。 要是购物频道可以帮他杀死一点等待的时间,他会感激涕零。 不过半小时之后,他就觉得这个想法是错误的。 因为节目太难看了。 难看到连一个六神无主的人,都忍不住要分心去骂娘。 而且会骂得很大声。 他重新上楼,换衣服,出门前保姆在楼下又问他:“周小姐今天回来吗?她最近这么忙,我想给她煲一点养身体的汤水补一下。” 这个保姆是湖南人,四十几岁,身板极好,对周致寒很忠心,连她的生理周期都记得,例假前该吃点什么,例假后又要补点什么,统统放在心上。 吃这一问,沈庆平闷住了,好久才说:“我也不知道。” 走了两步又说:“或者你给个电话问问她。” 保姆答应了一声,转头去了厨房,忙东忙西半天,出来发现主人还站在门口,好像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忍不住问:“沈先生你需要什么吗?” 沈庆平慌慌张张地摇摇头,一言不发开步走了,车子出去的时候开得很快。 保姆觉得主人家多少有点不大对劲,但怎么想得到他站在那里,是希望看到她马上打电话给周致寒。 那样,他就会知道,致寒晚上到底会不会在家。喝汤。 堂堂顶天立地一个大男人,有鲠在喉,吞不下,吐不出,无所适从,这种感觉,最为他所痛恨。但又能怎么样?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看谁占据主动权。感情上还不是一样道理。 看上去是他花心惹事,无法无天,辜负周致寒对他一片真心。 然而细细想起来,到底他要什么。 难道是把相看两惯的一池静水打出滔天巨浪,那时候他才能有机会知道,周致寒有多爱他,或者,到底还爱不爱他。 思绪回到一个多月前,他下班后跑去天河北路上那家日本菜六绿,赶一个莫名其妙的饭局。 一起吃吃喝喝的人不少,大部分是来自香港或者新加坡物业专业管理公司的地产买手,在广州开一个行业会议,粤语夹杂着大量英文的专业术语,漫天飞来飞去。 沈庆平认识的朋友是业主方,名下一处写字楼大厦被来自美国的知名酒店管理集团看上,正在通过专业买手接洽价格。 两人坐包间最里面的桌子,吃吃刺身,喝喝清酒,也不去理会周遭的吵闹,吃到一半,忽然有一个嗓子喊起来:“喂,顾老板来了,赶紧腾个位子出来。” 立刻有好几个人起身,将自己的位子让出来,招呼服务员收拾,哗啦腾出来一片,又在互相问:“他也来开会?没见他做SPEAKER。” 听的不以为然:“他如今的江湖地位,做什么SPEAKER,来已经很给面子。” 个个都同意:“也是,等下要问问他,东华集团那个CASE怎么拿下来的,真是匪夷所思。” 沈庆平听了三两句入耳,心里纳闷,就问朋友:“这个顾老板什么来头?” 对方也不知道,不过该人的座右铭是问耻一时,不问耻一世,当即从榻榻米上爬起来,跑去自己认识的人那里嘀咕一阵,又跑回来:“说是亚洲地产风投界的风云人物,每年手里抓大把钱在中国找项目,顾子维?咿,我混这行日子也不少了,怎么没有听说过是何方神圣。” 沈庆平做实业,走的是官府路线,拿国家贷款,不和风险投资打交道,没有需要,也没有兴趣,他来这里,不过是自己下班没事,混个饭吃,顾子维来头再大,于他也扯不上关系。 如是想,吃完盘子里最后一块鳟鱼鱼生,他和朋友说了声,准备起身去机场,周致寒去出了两天短差,今晚从北京回来,估计这会儿快到了。刚直身,包厢门一开,屋子里就鸡飞狗跳的上去招呼:“顾老板你可来了。”“赶紧,坐坐坐,茶冷了靓女赶紧重新倒。”“顾老板喝点清酒吗?这里的清酒从日本运过来的,还不错。” 纷扰一片,堵住了门,沈庆平总不好学习摩西,分开人海,只好退回来,坐下向朋友耸耸肩:“隔行如隔山啊,瞧瞧这阵势。” 话音未落,忽然有人在他身边坐下来,原先坐那的,被赶到一边去了,服务员过来叮叮当当收拾,沈庆平转头,见那人身板高大,面目清朗,对他笑笑,说:“沈庆平沈先生。” 周围的人兀自在献殷勤,沈庆平因而知道他就是那个人未到,名先响的顾子维,何以一口可以叫出自己的名字,心下不由得纳闷,答应了一声,说:“不好意思,我记性差,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顾维并不立刻出声,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眼神明亮,颇多来路不明的探寻,隐隐令沈庆平不悦,看了一刻,顾维慢慢说:“其实没有,不过我和尊夫人颇有交情,难得和你狭路相逢,特意打个招呼。” 沈庆平听到狭路相逢这四个字,心里一突,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反应好,幸好旁边有人凑上来与顾子维绸缪,朋友拉一拉他:“该走了,致寒几点飞机?我送你去拿车。” 两人出得来,朋友就笑:“妈的这些假洋鬼子,读过几年外国书,连成语都不知道用了,狭路相逢,我还勇者胜咧,当你是情敌吗。” 听到情敌这两个字,沈庆平脸色不由得一沉。 和朋友告辞,开车上了机场高速公路,沈庆平渐渐理明白方才心里那点不舒服来自什么地方。 周致寒和他在一起十年,只要真的是朋友,不说颇有交情,就是点头之交,只要多点过几次的,彼此都知根知底。 就他自己,倘若真有致寒不知道的,实在因为交情太特别,要是给她摸清底细,下场必定凄惨,绝不可自取灭亡。 反之,是不是也一样。 他到机场,看到致寒从到达厅出来,铅笔裙,不配衬衣,单穿一件极合身的小黑西装,低开领,长长珍珠链子坠下去,胸口雪白软荡,窈窕起伏,远远向他招手,风情万种。沈庆平忍不住笑。 到了嘴边的问题一个字一个字咽下去。很多时候他有些怕她。 很多时候他也有些怕真相。 彩虹是假的,蛆虫是真的。 他不是傻瓜。 东想想,西想想,心乱如麻,乱到最烦恼,沈庆平把车开到珠江边僻静处,摇下窗户,放倒座椅,手机放在耳朵边,闷头望天,万千思虑滚来滚去,不知如何排遣,终于一口浊气攻心,“啊啊啊啊”大叫几声,把从车边经过的人吓了一跳,他哐当坐起来,心想要死屌朝天,不死万万年,大风大浪见得多,当年生意上一口气转不过来,几乎立刻就死的场面都经过,这副熊样算怎么一回事。 一下子豪情万丈,正要发动车子,忽然手机鬼叫一声,倒把他吓个激灵。 接起来一看是许臻,声音疲惫不堪,说家里人都脱离了生命危险,转入了普通病房,但离彻底康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可能还要请多几天假。 提到请假,很不好意思,一下子嗓子都低了,嗫嗫嚅嚅的,说:“沈先生,你那里需要人,我老请假也不方便,要不,你另外请个人帮你吧,我欠你的钱以后……” 沈庆平打断他:“别胡思乱想,我这边的事我自己知道,你好好在那边,该花的钱就花,啊。” 他懒得听许臻结结巴巴感激涕零,直接挂断,恰好又有一个电话进来,竟然是家里的号码,忐忑了两秒,接起来是保姆,告诉他:“沈先生,你有个朋友来找你,见你不在,就走了。” 朋友?知道家住哪儿,随时会上门的朋友可不多,谁啊? 保姆不认识:“是个挺小的女孩儿,学生模样的,上个月也来过一次,你和周小姐都不在,还进来喝了一杯水。” 沈庆平一下子就紧张:“女孩儿?什么样子的?” 保姆很利落:“瓜子脸,个不高,样子挺甜的,就是身上叮叮当当挂一堆不知道什么,进门就到处看,沈先生,我看不像你的朋友,是你哪个朋友的女儿吧。” 一说个不高,沈庆平松了口气,听到后面那句,哭笑不得,只好说知道了,下回来叫她留个电话,完了就琢磨,谁啊? 想来想去没头绪,他学生模样的女朋友,倒真的只有胡蔚,但谁见了她,也不会说出个不高这三个字来。 至于朋友的女儿,别扯了,人家女儿找你干嘛。 他摇摇头,但好像他的烦心事还不够多似的,紧接着又是家里电话打进来,难道那女孩子去而复返? “喂。” “哎。” 他立刻胸口一紧。 致寒。 “你回来了?累不累。” 自然而然的,要关心体贴起来。积年的习惯,没得改。 而对方态度冷冷的,却叫他好不适应:“你有空吗?有空回来一下,我有话说。” 这不是他熟悉的周致寒,那个周致寒,怒气到最高点,声调都是柔和温软的,淋漓尽致发挥着她饱满的女人味,就是把你丢进了无底深渊,你还会仰望从那声音里降下一根救命索。 沈庆平跟吃错了药一样,觉得周身不畅,沉默一下,低声下气的说:“小寒,你别这样说话,我听了很不开心。” 致寒哼了一声,不理他的茬,说:“我等你。” 嘟嘟嘟声清脆长久地传来,像一个不留余地的警告。沈庆平看着电话发了一阵子楞,长出一口气,不得不掉转车头,奔回家去。 他在路上夺命狂奔,不但不晓得会有多少罚单入帐,而且险象环生,某个急煞之后,他忍不住隐隐起念,要么就来个干脆的,车毁人伤,回头进了医院,致寒总不能在急救病房和他翻脸,以她口硬心软的脾气,就这么原谅他了也未可知。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口气,堂堂一个大男人,这般软弱惊恐,自己对自己都是哭笑不得。 一到家门,来不及停车到车库,沈庆平熄火便跳下去,稳了稳神,快步走到门口,好似三九天一桶冰水当头泼下,他看到周致寒出远门才用的两个LV大行李箱已经放在门口,她正在玄关处换鞋,穿着牛仔长袖衣,手里还挽了一个机车包,装得鼓鼓囊囊的,抬头瞥见他,点点头:“回来了。” 现在房子里的三个人,都在门前聚着,保姆站得远一点,靠着楼梯脚,抹眼泪。这场面让沈庆平的心都沉到了底,许久才问出来:“小寒,你要去哪。” 她不说话,也不笑,看看他,妆容精致新鲜,只有眼底红丝一团一团,显得整个人都疲倦。任是无情也动人。沈庆平的眼睛不能转移到别处,他知道自己有多爱她,和十年前一样爱,或者更加爱,他像站在临刑的断头台,除了奇迹发生,什么都救不了他。 “小寒……” 致寒动作顿了顿,转头对保姆说话:“把下午煲的滋补汤热一热,放到楼上书房,等一下沈先生临睡前喝。” 保姆很懂事,哽咽着应了声,进了厨房,门关上,没再出来。周致寒穿着鞋子,走到沙发那里坐下,挽了挽衣袖,开始冲一泡普洱,一面淡淡说:“和我坐坐吧。我给你冲一点茶喝。” 沈庆平如平常一样坐在她侧对面,看她手势娴熟,冲水闷茶,放一阵,徐徐逼出来,斟一小杯在他身前台面上,说:“小心烫。”还微笑,说:“这一饼茶今年喝刚好,别浪费了,自己弄来喝。” 茶和书,在这个家里,都是周致寒的禁脔,他从来都不懂,然而这一说的意思,分明是交代去后事,自此都不准备回来。沈庆平一急,抓住致寒手:“小寒,别这样,有什么话你跟我说,别这样。” 周致寒手指在他掌心里,一根根蜷缩起来,挣不开,可是敌意浓厚,她凝视沈庆平,很冷:“你要说的,你都让任太太跟我说过了。” 她此时还能笑,数十年人前人后修炼的光阴,没有白白浪费:“你想要个孩子,我成全你,亲爱的,你还要我说什么。” 眉峰点漆一样黑,自嘲地微微弯下去:“我成全你,可你不能要我跟你一起养。” 此时她有她残酷的幽默感:“否则那孩子的妈妈怎么办?我们姐姐妹妹相称吗?我每个月发给她零用钱吗?” 沈庆平哑然,眼睁睁看着周致寒垂下头,脖颈雪白,眼角泪光微微一闪。 “小寒。” 只是称呼名字,却说不出其他话来。 周致寒对他笑笑:“说清楚了?那我走了。” 她站起身:“年底股东会再见。” 她还有百分之十一的股权在沈氏集团,许多生意上的事还千丝万缕。 但是,难道这就是两人十年厮守,最后的唯一纪念。 她走到玄关,忘记自己已经换好鞋了,放了下包,弯下腰来,猛然省起,“嗨”了一声,顿顿脚直身,向沈庆平望一望,说:“你的小女朋友穿多少码?上次来试穿我的鞋子,好像都不大合适。” 沈庆平疑惑的说:“什么?”他没有明白。 这口气中的疑惑,如同一道直直击中火药桶的霹雳,致寒霍然回头,狠狠看他,眼光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伸手抓起玄关长几上那一樽插了大把香水百合的花瓶,掼出去,砸在门上。 撕心裂肺一声响,四碎花枝,满地流水,水晶片无辜地滚在各个角落,闪耀幽光,不知一场花间好梦,怎么突然就到南柯。 她气得胸膛起伏,浑身颤抖,指着沈庆平,平常妙语如珠的人,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纷披,淌了一脸。沈庆平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一辈子没见过她发脾气到这个程度,几乎是连滚带爬冲上去,一把把她抱着,口口声声喊:“小寒,不要气,不要气,我不要孩子了,我永远都不见那个女人了,我什么女人都不见了,我这辈子都只要你,你不要走。” 但这表白已经来的太迟,致寒狠狠把他推开,喘着气,哭起来,一面喃喃:“我什么都是为了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伤我,为什么,为什么。” 一手扶了墙,边哭边走出门去,沈庆平绝望地追在她身后,伸手去拉她,却换来畏蛇上身一般的尖叫和推拒,她一生从未如此失态过,却要把压抑的全部愤怒和伤痛,都在这瞬间爆发出来。 他一直跟着,跟到车库,看着她上了车,眼看就要关车门,沈庆平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拉住门,激切地喊:“小寒。”这瞬间他像回到十几岁,在水库中游水,忽然脚被水草缠住,挣不开的那种幻灭感,一波波冲上头颅。他慌不择言。 “你怀了别人的孩子,打掉以后再也不能生,我什么都知道,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你,你也原谅我一次,小寒,你原谅我这一次。” 四周的空气忽然凝滞。你若把自己放到过那样的场合,你就知道原来空气时间灵魂和血液,都真的会那样突然凝滞,只留下心脏跳动的巨大轰鸣,是你听得到的唯一声音。 沈庆平和周致寒面面相觑。 人人衣柜里都有骷髅,倘若把白骨上的字迹细细来看,记录的全然是另一个人生。 沈庆平眼中渐渐也有泪,手抓住车门,青筋爆起,足见多么用力。他此时不复是生意场上呼风唤雨,不动如山的大商人,一心只怕手一松,周致寒就永远会消失在他人生里。 她的名字在他唇角,轻轻念出来,带着酝酿了十年的温柔和爱恋,一分一毫都是真的:“寒寒,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周致寒泪如雨下,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但她比沈庆平更坚决。 她发动了车子,瞬间开出去,起动的巨大力量将沈庆平一带,狠狠摔到地上,周致寒在车里发出一声惊叫,在十数米外又停了车,跳出来奔向男人,奔到一半,沈庆平自己爬起来了,虽然灰头土脸,却显然没什么大事,她退了两步,双手握成拳,胸腔里压抑的哽咽好像要将她整个撕裂一样,但她转身再度上车,绝尘而去,没有再有停顿的迹象,车子转过大门,最后一束尾灯的光芒随之黯淡,一切归于寂静。 她收拾好的行李箱还静静放在正门口。 惹火上身 顾中铭眼前浮现胡蔚的脸,青春本色,光彩夺人,不知道怀孕了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都不关他的事。只不过看着一个个明明是孩子,却争先恐后在成人那肮脏的世界里徜徉起来,乐此不疲,多少有一点惆怅。 闻峰新近,和他那个小女朋友如火如荼,居然把带回家见父母这么重大的事项提上了日程,顾中铭身为兄弟,不得不担起提醒之责:“你可想清楚了啊,你妈那脾气,小心小王上去,就地和她打起来。” 说起闻峰的恋爱史,那真是血泪斑斑,但凡他喜欢的,他妈誓死反对,但凡他妈喜欢的,闻峰避之不及,要是母子关系真坏,他先斩后奏也算华山一条道,偏偏闻峰自小和他妈最亲,回回他胆战心惊把女朋友带回家,进门闻老娘上下一看,脸轻轻一垮,他就知道情场不得意,又到换叫时,打击多了,他干脆绝口不提这回事,老娘问起,就说事业上升期啊,亿万未赚,何以家为,相亲都请一律推了吧,免得影响工作。 顾中铭在这件事上,坚定地站在闻老娘那一边,主要因为闻峰对女孩子的品位实在太不靠谱,三十岁以前还正常一点,三十岁之后,他的口号是人老心不老,青春永不倒,专对十六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祖国花朵下手,顾中铭不幸作为他的亲友团先锋,个个都见过,就他的审美观点来说,只有惨不忍睹四个字,可以贴切形容他的感受。他这么直接,闻峰倒宽宏大量:“知道你不懂,不和你计较,那打扮,叫非主流,非主流,个性化!长知识了吧。” 一般情况下,顾中铭都懒得再和他扯那么多,屁股上一脚,打出门去干活,反正殊途同归,小女孩子们都会在闻老娘那里踢到铁板。 但今天有点特别,听他这么一说,闻峰居然急了:“别这样啊,我对静宜是认真的,兄弟一场,你先上我家去,给我两老做做辅导工作嘛。” 顾中铭埋头工作,这都晚上八点了,他还一堆事没料理完,那个按道理该干活的,在一边啰啰嗦嗦他的感情生活,多多少少让顾中铭有点上火。 给他不出声瞪了两眼,闻峰也有点虚,坐到他旁边,先表白一下:“我跟你说完这事就回办公室工作,啊,你可得上我家去,跟我妈先说说。” 顾中铭没好气:“说什么。” 闻峰扳手指:“说静宜是个好姑娘,对我好,脾气好,哎,反正你知道啦,就按你们家赵怡那个标准比就行了。” 不说赵怡顾中铭还没事,一说他简直烦透了。都多少日子了,从美国回来开始,两夫妻硬是没打上照面,电话不接,上门不见,顾中铭也气,托赵翔传话,说那干脆就离了吧,拖着什么意思。赵翔第二天打回电话来,说赵怡把洗手间里的东西打得干干净净,哭成一个泪人。 顾中铭是真没辙。 谁都觉得他没辙。 或者,其实他是故意不要有那个辙,哄赵怡,他太有经验了,电话不接,是要你打到第八十个,上门不见,是要你守上一两个通宵,最好形销骨立,中暑发晕,她才施施出来,扮演恩赐你宽恕的角色。 她实在物理学得太好,对量变带来质变的定理坚信不疑,那么多年过去,始终是小儿女的心态,对于如果他爱她,就应该如何如何的这个造句,有多到记不住的变化。 但他真的有点累了,一开始,觉得先缓缓气,等缓过来了,有那个精气神的时候,再去重做冯妇哄回娇妻,天下太平,你侬我侬。 可能这口气缓太久,他忽然觉得日子这样过下去其实也不错。每天那么多事,怎么也做不完,下班回家吃个饭,倒头睡饱,也不想出去玩,否则第二天精神就不够。一个人的生活很简单,连算好时差打电话的功夫都省掉。 就像他开车时在电台里听到的那首歌:万岁万岁,上帝万岁,我需要的你都允许,上班下班,吃饱再安睡。 黄耀明唱的,多么应景。 闻峰还不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虔诚地在一边期望着,顾中铭懒得再和他扯,说:“行了行了,我明天去你家吃饭。” 结果这个offer对方不满意:“明天就晚了,明天我就要带静宜回去了,今天吧,今天去。” 顾中铭终于炸了:“我操,老子一堆事在这儿你没看见,赶紧给我滚回办公室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起身把闻峰半推半拖,丢了出去,办公室门干脆锁了,还听得见他在外面拍门喊:“开门,开门嘿,我还没说完呢,你倒是去不去啊。” 顾中铭嘀咕了两句三字经,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到处喀嚓喀嚓的,上次去扶元堂做按摩,按摩师说他的脖子硬得跟老树皮一样,再不多活动,颈椎会出大问题。 这年头,谁不出点问题,他想,坐回椅子上,继续做他的事,忽然直线座机响,拿脚趾头想都知道是闻峰兄的不屈不饶,他没好气拿起电话,刚要发飙,闻峰在那边用一种相当成熟稳重的口气说:“顾总,外勤销售那边的半年报告我已经看过,有些问题我想和你讨论一下,能不能过去你办公室。” 曲径通幽,殊途同归,一会给他进了办公室,公事他倒真的会讲,不过只讲两分钟,随之主题直奔八卦而去,拖都拖不回来。一世人两兄弟,再上这种当,那就太折堕了,顾中铭鸟都不鸟他,说:“你发邮件给我,书面表述比较清楚,我过目后再和你讨论。”啪把电话放了,他们两个办公室就在隔壁,转眼就听到闻峰在那边发出泰山式的仰天长啸。 这小子说胡闹是真胡闹,自由散漫,没心没肺的,其实工作起来能力超群,尤其是在对外交涉上,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不管买东西还是卖东西,都可以在无声无息中占尽便宜,顾中铭最擅长的是对内的系统控制和策略管理,供应商和客户关系的建立维护一律交给闻峰,有人作推心置腹状,叫顾中铭多留个心眼,万一闻峰哪天卷卷金银细软客户资料跑了,整个公司就完蛋,顾中铭听完脸带微笑,转头告诉闻峰,闻峰说:“我跑了?我跑去哪里?自己做老板?你杀了我算了。” 挂完这个电话,闻峰总算消停了,两个人分头在办公室奋勇工作,直到十点半,顾中铭回完最后一封工作邮件,开门走出去,看到闻峰趴在自己桌子上,睡得口水长流。 一巴掌把他打醒,顾中铭问:“你做完事了?” 闻峰擦擦嘴爬起来,先回了两秒神,然后兴高采烈地说:“你也完事了?走,上我家去。” 要说为什么他能追到那么多女孩,这种打不死你磨死你的牛皮糖精神发挥了很关键的作用,顾中铭无可奈何,想想自己回家也无事可做,半推半就从了,两人下楼拿车,闻峰迫不及待给王静宜打电话:“你在哪儿呢?回家啦?什么时候回学校?要我来接你吗。” 两个人卿卿我我一阵,闻峰忽然好像听到一个大八卦一样“真的真的真的”问半天,终于说完了,转头对顾中铭说:“哎,你那个红颜知己,好像修成正果了。” 顾中铭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胡蔚,心里不期然一跳,说:“什么意思?” “静宜家跟沈庆平家是邻居,说她发现沈庆平的女朋友搬走了。” 这真叫顾中铭吓了一跳:“周致寒搬走了?你确认她没搞错?” 闻峰对他上下看了看,奸笑两声:“朋友,你很深藏不露嘛,居然知道沈庆平的女朋友是谁,赶紧说,怎么认识的,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他和顾中铭自小一块大,学校里生意上女人圈子中,谁谁谁是谁,一水清,就是打一开始分头认识的,一来二往,自然就熟了,顾中铭也没打算瞒他,说:“我有个远方表哥,以前和这个女人有点关系,见过两次,后来表哥去了香港,就再没碰到了,应该就叫周致寒没错,我说,她可厉害得很,怎么可能会被胡蔚搞定。” 闻峰不以为然:“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一物降一物嘛。” 顾中铭摇摇头,想起那是他在找创业基金的时候,上一个茶楼和表哥谈他的商业融资方案,坐在旁边的那个女人忽然插话进来,问了他几个问题,个个都在点子上,个个都难以招架。她说:“你回去把这几个问题想通透了打电话给你表哥吧,我帮你找几家风投见面。” 坐了不多会,她一直在接电话,似乎很忙,紧接着就和两个男人告辞,起身走了,之后他才知道她叫周致寒。 最后他拿到投资,不是周致寒牵的线,但她问的那几个问题,每家投资方都同样问到过,他的答案胸有成竹,周全老到,起了很关键的作用。 他记得他那个表哥,麻省出身,少年得志,堪称人中龙凤,但目送周致寒离去的神情,活生生充斥着十分欲求不满的眷恋不舍,看得他暗中还有点好笑。 无论当日多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最后都要败退在青春无敌的旗帜下。 不是不唏嘘的。 顾中铭叹口气,珠江新城南国花园就在右侧转弯,闻峰家到了。 顾中铭对整个闻家的影响力,二十年来不动摇,一以贯之,真正做到了上下一线,大小通吃,老就老闻,小就老闻的侄孙,大家共享一个坚定的共识:全靠顾中铭强大的自律精神和正面感召力,在闻峰成长的道路上一路长鞭,鞭得他精神的屁股上伤痕累累,不得不近朱远墨,才终于没有变成一个五毒俱全的烂人。 如此言论非常公开尖锐而直接,完全建立在忽略闻峰感受的基础上,好在后者逆来顺受,完全不以为然,快乐的与顾中铭带来的阴影生活在一起,相得益彰。 两人半夜十一点跑回家,进门就喊饿,害得合家看不稳半夜重播的肥皂剧,要张罗给他们——精确的说是给顾中铭——找东西吃,最后琳琅满目摆一桌子,没一样东西是热的,因为今天家里的保姆不在,而闻爸闻妈一辈子执著于革命生涯,端的是多姿多彩,热火朝天,所以连面条都不大会煮。闻爸退休经年,犹有官威,两道浓眉,大鼻大嘴,说话四平八稳,睡衣款式也一样,看到两个孩子回来,立刻精神一振,坐到他们旁边,自然而然摆出开座谈会状。 顾中铭咬了一口番薯干,艰苦的嚼了几下,对闻峰叹口气:“早跟你说去静宜那里,她一定会做宵夜给我们吃的。”闻峰装模作样,演技炉火纯青:“这么晚了,她生活规律,睡很早的。”顾中铭拿起两块饼干夹起番薯干同吃,干得喉咙里翻沙:“那也是,上两次叫她出来玩,都不来。” 这么几句对话,惹来两位老人家炯炯有神的注视,闻妈的表情跟福尔莫斯一样,时刻准备追随着蛛丝马迹一路到达八卦的最深处。 两句话说完,就把话题转移到工作上,顺便请教闻爸爸一些莫须有的人生困扰,给老人家一点发挥余热的机会,扯到十二点,起身告辞,出门时闻峰对他眨眨眼,低声说:“有戏,我妈一直在瞪我,我准备要他们明天上我那儿去吃饭,来个相请不如偶遇。” 顾中铭鼻子里哼了一声:“别烦我,我准备好请教你爸的问题今天已经用完了。”闻峰一点不紧张:“噢,那你有多远跑多远,别接他们电话。”当啷一声把门关上,今天他要住家里,牺牲言论自由和个体尊严,努力营造一点家庭气氛,方便明天女朋友过关。 “臭小子。”顾中铭喃喃罢,打了个哈欠,转头下楼。 第二天大家聚到一起吃饭,地点在闻峰的公寓,他亲自下厨,老火汤温了一下午,钙骨煲,蒸鱼,潮州小炒王,烧椒皮蛋,菜很精致,色香味俱全,端出来完全是专业级的,算是这小子人生数十年,除了不学无术之外,唯一有底气傲视同侪的本事。吃饭前顾中铭和闻爸闻妈坐在客厅聊天,他昨晚和闻峰一搭一档,显然已经把老人家的注意力成功的吸引过来,不时旁敲侧击,问起闻峰最近的个人生活情况。顾中铭深谙游击之术,蜻蜓点水,有意无意提起一个叫静宜的女孩子如何如何贤良淑德,妇容妇功两全,可惜闻峰不定性,老和人家若即若离,真是浪费浪费。闻妈听到这里,那叫一个上火,恨不得立刻跳到厨房去把儿子抓出来,就地要帮人家静宜主持一个公道。 话说到绸缪处,钙骨煲也出了炉,浓香四溢,大家围住餐桌,正要开动,忽然门铃丁冬丁冬,闻峰过去开了门,说:“咿,你怎么来了。” 里面六只眼睛齐刷刷望过去,只见一个素面朝天,眉清目秀的姑娘,长发自然柔顺,中分,穿一条白色连衣裙,式样相当的保守,天气不算凉了,还穿一件灰色外套,平跟鞋,斯斯文文站在那里,张望了一下,说:“对不起,是不是打扰了。”闻峰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耸耸肩说:“没什么,进来吧,找我有事?”静宜把手里一个袋子放在旁边,带着笑说:“我买了点水果,本来想放在门口的,看到灯光才按铃。” 顾中铭差点一口汤喷在桌子上,心里那叫一个乐。闻峰好本事啊,怎么设计得来,这哪里是以前见到那个古灵精怪的王静宜,分明是三十年代上海滩迷路到二十一世纪,温柔体贴,旧风未失的良家妇女,趁早改名叫王素芬才应景。 进了门,大家互相见过,闻妈一听静宜的名字,立刻精神一振,特意把闻爸支到一边去坐,腾出个位子叫她坐自己身边,开始问长问短,看样子越问越满意,喜笑颜开。 肯定是闻峰谋划,短平快,速战速决,饭吃完,宾主尽欢的时刻,静宜看看表,站起来和大家告辞,说还要回学校看看明天的功课,婉拒闻峰要送她的提议,笑嘻嘻出门。她身影刚消失在电梯里,闻妈劈头就问儿子:“什么时候结婚。” 这么容易搞定了老娘,闻峰和顾中铭送完二老回家后在车上笑得要死:“果然传统牌比较经打,看我妈那样子,肯定已经在幻想和媳妇协作拖地板的美满情景。”顾中铭简直没语言:“亏你想得出来,她那身衣服上哪弄的,就差没在额头上写良家两个字了。”闻峰笑得更厉害,脚在车上蹬:“说出来你都不信,是他们美院戏剧社的道具服,静宜开始死都不肯穿,说给别人看到,她一定自我了断,免得被嘲笑致死。” 一面说,一面驱车到沿江路苏荷,跟王静宜会合,女孩子已经换了衫,仍旧一层套一层的打扮,知道的是mixmatch,不知道的以为她家道艰辛,不得不把所有行头堆在身上。见面她就埋怨:“这么久?好多人来搭讪我,你不知道女生单独在酒吧是很危险的吗。”闻峰吻她的手,好言抚慰:“送我爸妈回家嘛,立刻就赶过来了,你是美人,当然多人搭讪。” 顾中铭懒得看他们肉麻,叫侍者来,要了一瓶蓝带马爹利,四瓶依云水调酒,王静宜转头叫他买多一碟手撕牛肉和爆米花,他答应着一瞟,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你的头发怎么了。” 他才在闻峰家见到素芬版的王静宜,明明是长发到肩,不过一会儿,怎么老母鸡变鸭,女孩子额前刘海齐齐,头发浓密丰厚,短到耳边,跟一团包心菜似的堆在头上,越发显得眼大脸小,王静宜对他的惊讶回以嘲笑:“土人,假发啦。” 又不是秃头,用什么假发……看不懂。顾中铭决定服老,给闻峰和王静宜倒了用水勾兑好的马爹利,给自己倒了半杯纯的,加了点冰,这时候酒吧驻场的歌手站上他们桌子附近的小表演台,开始唱一首撕心裂肺却垂而不死的情歌,那女孩子个子高挑,脸孔鹅蛋般,穿着亮片闪闪的短裙子,大红背心,衣服很低,却无胸可见,顾中铭觉得那样貌熟悉,多看了几眼,这时候闻峰侧过头来问他:“这女的是不是特像你那红颜知己。” 他恍然,的确,身段差不止一点儿,可是脸很像,像胡蔚。 真的是像,所以人人都注意到了,王静宜没那么含蓄,一家伙喊出来:“嘿,这是不是我们家蔚蔚爸妈在外面的私生女啊。” 提起胡蔚,她话匣子就打开了,跟闻峰咬耳朵,两个人脸色变化多端,七情上脸,不时双双笑出声来,不时又同声长叹,好不默契,所谓一个萝卜一个坑,王八绿豆对上眼,半点没错。 顾中铭自己默默喝酒,过一段时间把手机拿出来看一看,这是习惯成自然了,半夜一两点,在美国西部是早上,赵怡偶尔会心血来潮给他打电话。不过每看一次,他就多一次意识到,赵怡已经回来了,就在离他不到一小时车程的地方,却比隔一个太平洋更少音讯。 喝到两点多,明天要上班,大家都撤了,闻峰居然送王静宜回学校,顾中铭表示不理解:“不带她回去?”闻峰苦大仇深:“她来例假了,靠,今天晚上又只好约会五姑娘。” 顾中铭不想和他讨论性生活,免得自己也要殊途同归,刚要岔开话题,闻峰迫不及待跟他汇报八卦:“嘿,我刚才确认了,沈庆平真的和他女朋友分了,胡蔚已经办了休学手续,准备好好养胎,说生下来就结婚。” 顾中铭眼前浮现胡蔚的脸,青春本色,光彩夺人,不知道怀孕了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生完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都不关他的事,只不过看着一个一个明明是孩子,却争先恐后在成人那肮脏的世界里徜徉起来,乐此不疲,多少有一点惆怅。 他点点头,转移话题:“小王家在沈庆平家隔壁?听起来不错啊,做什么的。” 闻峰今晚喝多了一点,在副驾驶座上迷迷糊糊闭着眼打盹,闻言打个哈欠:“没问过,她说她住得离沈家很近,每个礼拜回去一天,不过我没去过,她说家里管得严,不给交男朋友的。” 读美院的家里还会管得严?一般来说家里都已经在管教儿女这个项目上弃权了好不好。 顾中铭哦了一声:“看起来穿着用度还挺低调的,不像娇小姐的样子。” 闻峰摆摆手,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照惯例,他今天晚上就跟顾中铭回家了,两个人进门,澡也不洗,各自找床扑倒,一宿无话。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一起上班,中了广东话说的,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顾中铭今天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居然是好久和他没有联系的胡蔚,想必王静宜和闺蜜昨晚就热线过,提到和顾中铭一起喝酒。 她在电话里笑声明朗,看来孕妇的生活十分滋润:“顾哥,好久不见啊。” 顾中铭莫名其妙觉得尴尬,打着哈哈:“是啊是啊,你好吗。” 惹来闻峰在旁飞来古怪的打量眼神,活脱脱是野猫闻到熬鱼儿味道,循迹就来了,做着口型:“谁啊,谁啊。” 顾中铭换了手接电话:“吃饭啊,哦,哦,别这样说,哦,好的好的。” 之后便专心开车,就算闻峰心痒难熬,几乎要扑上去大刑招供,他都保持住了一个男人在八公面前应有的气节,安全地把车开回了公司。 事实上,他的沉默也不尽然是对闻峰无声的反抗,的确也有事在想,下午他要见北美在中国最活跃的一家风险投资机构代表,听取对方对他手头上一个电视台资源整合项目的评估,之前的交涉都很顺利,他对项目的成功融资抱有很大希望。 他一直在做的境内外品牌代理业务已经相当稳定,进入正轨,但那个领域带来的成就感和收益,不足以满足他渴望卓越的天生特质。 尽力保持镇定,一直到去洗手间嘘完开会前的最后一嘘,看看表还有十分钟,对方还没有到,顾中铭想直接去会议室等待,又不愿意给人察觉自己有多急切,踌躇两秒,还是回到办公室。 就在这时候老天爷以实际行动告诉他,今天是大日子。于公于私都无一例外。 他收到赵怡快递过来的邮件。 里面是离婚协议书。一式两份,很正式。 要不是离婚两个字太刺眼,没有办法忽略,看起来简直像一份商业协议书。 他连内容都没有看,丢在桌面上,前台就进来,告诉他投资代表来了,已经在会议室。 顾中铭大跨步走出去,胸膛起伏,很气。 头都要爆开来似的,自己都听得到自己呼吸的剧烈,拉风箱那样子。 他气得要命,在心里恨恨地想,除了会添乱,除了给我增加负担,你还会做什么,你还会做什么。 如果赵怡在他面前站着,他一定如此咆哮出来。 赵怡多半立刻杏眼圆睁,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打出他星星满天,自己夺门而去。 她是断掌,打人疼得很。 他不是对此没有经验。 等一下脸上怎么消肿,如何自我调节,然后哄回赵怡,继续把日子过下去,他也不是没有经验。 但为什么一定要是今天。 在会议室和办公室之间,他走得特别,特别慢,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集中精力面对马上要开始的会议,但是效果不明显,他走进去,努力露出热情洋溢的笑容,人家却很显然地小小吓了一跳。 阁下带着这副余怒未消的表情,到底是来要钱呢,还是来要命呢。 他们的会谈延续了大概一个半小时,结果对双方来说都不大满意。 融资方案的书面版本中存在很多问题,需要顾中铭做出有说服力的解答。 他今天显然不在状态。 连下一次会面的时间都没有约定,顾中铭送对方出门,回到办公室,看到一票人坐在那里。 闻峰和他的女朋友王静宜,还有胡蔚,好久不见,身形胖了不少,头发剪的不能再短了,素面朝天,小腹隆起,一看就是孕妇,只有眼睛还是那么亮,对他微笑。 闻峰看着他,挤出一点笑容,急急忙忙站起来说:“走了走了。” 他反应不过来:“去哪里?” 接着才想起,今天要去胡蔚家里吃饭,她新请了一个阿姨,地道的广东本地人,煲汤很拿手,闻峰和静宜去过很多次了,今天非要拉他一起。 顾中铭一点心情都没有:“我不想去了。” 说完又觉得很抱歉,大家兴师动众上来接他,刚要补两句话解释一下,王静宜先喊起来:“不行不行,今天蔚蔚生日,她特意叫阿姨做了好多菜,你一定要去。” 顾中铭转头去看胡蔚,后者很体贴,一把拉住静宜,说:“没关系,你要是有事,就改天来吃饭,生日不生日的没关系啦。” 人家体贴客气,反而把顾中铭憋住了,闻峰喧宾夺主:“走啦,你一个人还不是要吃饭。” 让两个女孩子开路,推推搡搡的,把顾中铭拉出去了。 下到停车场,胡蔚居然开车,崭新一辆绿色甲壳虫,王静宜很为闺蜜得意,对顾中铭说:“看蔚蔚老公对她多好,知道她有驾照,立刻就买了辆车给她。” 靠着闻峰发嗲:“我呢,我也要车车。” 闻峰豪气冲天一挥手:“买!” 王静宜很了解他,瞪一眼没好气:“知道啦,又是自行车要多少买多少,你以为可以拆开来下饭啊。” 闻峰一脸无辜:“难道甲壳虫可以拆开来下饭吗?” 两个女孩子去坐甲壳虫,闻峰上了顾中铭的车,一关门就直着嗓子喊:“赵怡要和你离婚?” 顾中铭知道他肯定是看到桌面上的协议书了,苦笑,说:“没给那两个八婆知道吧。” 闻峰摇摇头:“关键时候兄弟不会放你水的,我帮你放办公桌抽屉里,顺手锁了,喏,钥匙给你。” 接过钥匙,顾中铭发动车子,胡蔚的绿色甲壳虫在前面磕磕碰碰的倒车出车位,显见司机资历甚新,水平实在不敢恭维。 他干脆停下来,疑惑地说:“胡蔚几个月了?” 闻峰漫不经心:“七个月?八个月,差不多吧。” 顾中铭老成一点,难免觉得不对:“七八个月很危险的,还敢出来开车,老沈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闻峰耸耸肩:“不知道,我和静宜去胡蔚那儿吃饭,一个礼拜上去三天,好几个月了,只见过老沈一次。” 他对八卦的直觉极为精准,半点不容许别人转换话题,赶紧又扯回顾中铭身上:“说你,真的离啊?” 顾中铭一咬牙一跺脚一加速,气氛营造十足,结果说不出半句狠话,只得一声叹息,他是出身再美满不过家庭的孩子,婚姻真的破裂,对他来说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负担,何况和赵怡在一起那么多年,哪里是说离就离那么容易。 一世人两兄弟,闻峰知道他此时心乱如麻,不再迫他,两人默默,车子一路疾驰到美院附近的富力千禧花园,胡蔚和沈庆平正式在一起之后,在这里租了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小复式,月租不菲,据王静宜说,沈庆平答应胡蔚,等孩子生下来,如果这里住得舒服,他就把房子买下来,产权写胡蔚的名字。 顾中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老沈不是和原来的女人分了吗?干嘛不把胡蔚接回他的别墅去住。” 这个问题估计闻峰一早八过,张口就有答案:“静宜说她去那个房子看过,满坑满谷是原来那一位的东西,老沈一点没清理出来的意思。” 睹物思人,自然是旧情怀念,犹自恋恋不舍。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顾中铭想到这一层,再想到自己和赵怡,心里更多感慨。 四个人在停车场电梯前面会齐,胡蔚忽然“咿”了一声,大家跟着她转头去看,一辆黑色奔驰六零零正好驶过,停在最近的一个车位上,司机先下车,绕过来开了副座的门,一个模样峻练的中年男子钻了出来,穿着阿玛尼V字领黑色针织衫,个子不太高,身形却很精壮,胡蔚欢喜地奔上去:“庆平。” 这么巧,居然是沈庆平回来,胡蔚容光焕发,帮大家介绍,这是谁谁谁,这是谁谁谁,闻峰和顾中铭其实和沈氏集团有一些生意来往,不过打交道的都是沈庆平手下的人,彼此没太多印象,此刻寒暄上来都以初次见面,久仰大名处理。 沈庆平对人很客气,客气里透着耐性,不算热情,听到顾中铭的名字,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那稍纵即逝的打量显得有敌意,他身边跟的人是他司机许臻,脸色更是严肃,在场的人人好像都欠他很多钱一样,勉强打个招呼,正眼都不看过来。大家一起上了电梯,胡蔚挽着沈庆平,说长道短,告诉他宝宝的最新情况是早晚都会踢人了,一定是个男孩没错,今晚喝虫草花汤,刚好给他补补身体,满电梯都是她清脆可人的声音,沈庆平听得很仔细,不时嗯嗯啊啊应和,从旁人眼里看出去,也不失一对佳偶。 他们住三十一楼,楼下厨房客厅餐厅客房客卫,一道楼梯上去是主卧室和书房。布置得中规中矩,典型拿来出租的高档公寓模式,连墙纸都是行货,虽然质量不坏,但颜色式样都似曾相识。唯独沙发上窗台上四处放满的布娃娃,毛毛熊之类的小女孩玩意,标志出主人独特的身份。客房被征作储藏室,堆满了崭新的婴儿用品,大部分标牌未剪,定是胡蔚休学养胎期间满街扫货的成果。 沈庆平一进门,立刻和许臻到二楼书房,据说还有工作没有交代完毕,其他人在楼下嘻嘻哈哈聊天,胡蔚不断借催菜为由去厨房,走到楼梯口,便停下来向上张望一下。 她请的阿姨果然手艺了得,满桌子菜,连闻峰都吃得频频点头,动了华山论剑的心思,一放筷子就进了厨房,和阿姨切磋技艺去了,一直到王静宜拉他切蛋糕,才意犹未尽走出来,还在神神叨叨念菜谱。 王静宜买的哈根达斯冰激凌蛋糕,推上来,点了蜡烛,熄了灯,唱歌,许愿,给礼物,闻峰和女朋友二人给一份,是施华洛世奇的一对耳环,顾中铭后知后觉,自然空手吃白饭,赶紧许诺有拖无欠,大家最后眼光都投向沈庆平,他却一点表情都没有,轻轻说:“你要什么,自己去买就好。” 胡蔚脸上充满期待的笑容顿时变得勉强,闻峰最识趣,赶紧打圆场:“赶紧分蛋糕,不然要化了。”大家忙忙碌碌起来,切的切,吃的吃,把尴尬敷衍过去。 顾中铭乘闻峰递蛋糕,拍拍他:“吃完赶紧走?” 闻峰同意:“嗯,老沈和胡蔚有点怪怪的。” 结果比他们走得更快的是沈庆平,蛋糕一口没动,许臻已经催他:“沈先生,我们该走了。” 胡蔚正在指挥阿姨收拾桌椅,听到这句话,旋身就走过来:“庆平,你今天答应陪我的。”神色紧张,和许臻面对面,中间站个沈庆平,隐约就是一场争夺战。 许臻好像是聋子,或者当胡蔚是空气,紧接着又说:“麦先生说和你约的九点,我们现在出发比较好。” 沈庆平哦哦着站起来,在胡蔚的肩膀上搭一搭:“我有点应酬,晚点回来好吗。” 是一个问句,不过根本不需要答案,他已经和许臻走了出去,胡蔚拉了一把空,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门外,回身抓起茶几上一个盘子,对着墙壁就砸了出去。 满屋子人吓得鸦雀无声,唯独王静宜似乎经验老道,急忙上去扶住胡蔚,劝她:“你干嘛啊,看动了胎气,宝宝会不舒服的。” 胡蔚就势靠在她身上,埋下头,肩膀一耸一耸,哭起来了。 阿姨赶紧扶她上楼,王静宜跟上去,留下两个大男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面面相觑,闻峰还好,顾中铭一肚子心事,简直如坐针毡。 这当儿静宜下来了,拉过闻峰嘀嘀咕咕一阵,闻峰面有难色,转过头来看了顾中铭好几眼,看得后者浑身不自在,一种极为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 果然闻峰过来传话,有似晴天一个霹雳:“蔚蔚,叫你陪她出去走走。” 顾中铭大惊失色:“什么?你们呢。” 闻峰的眼神里分明有三分疑惑不已七分幸灾乐祸:“嘿嘿,她叫我们自己去玩,不用管她哦。” 顾中铭几乎要把全身都摇摆起来表示自己人生中最强烈的拒绝:“兄弟,万万使不得,使不得。” 他声音大了点,王静宜飞身过来堵他嘴巴:“顾哥!” 她好友关心,细细声哀求地对着顾中铭拱手拜:“顾哥,你刚才也看到了蔚蔚那个男的对她怎么样,求你,就陪她走一走,她大着肚子,很可怜的。” 所谓软刀子杀人,眼前就是最好例证,顾中铭还要挣扎,忽然大家发现胡蔚已经换了出门衣服,挽着手袋,正扶着阿姨走下楼来,王静宜一不做二不休,生米煮成熟饭,一拉闻峰走人,一面走一面还喊:“蔚蔚,那我们真走了啊,顾哥陪你。” 跟做了贼似的,脚底抹油,晃眼就消失在门外,看那架势,逃功肯定练过! 顾中铭暗地里长叹一声,既来之则安之,过去接替阿姨把胡蔚的胳膊轻轻托着,尽量和颜悦色:“你想去哪里?” 胡蔚对他微微一笑,笑容里隐隐有凄凉,那女孩子特有的软弱娇怯,不由得让顾中铭彻底心软,她低声说:“顾哥,真对不起,我一肚子话没处说,只好劳烦你。” 顾中铭拍拍她:“别这样说啦,走,我们先出去。” 下了停车场,两人上了顾中铭的车,他帮胡蔚系好安全带,忍不住教训她:“你这么大肚子了,以后不要自己开车出去,很危险。” 她又是微微一笑,像辩解也像叹息地说:“太闷了。” 顾中铭望望她:“你男朋友怎么回事,我看你要和他好好谈谈。” 胡蔚沉默不语,只是略摇了摇头,车子开出停车场,她忽然说:“去沙面散步好不好,我好久没去那边。” 广州沙面,是这个世俗实际的城市最具风情的所在,本身是一处珠江中的人工小岛,当年租界期建设起来的许多欧陆建筑保存完好,如今纷纷变身为酒吧,咖啡厅,餐馆或特色独具的小商店,到了晚上,情侣们络绎不绝,在珠江畔或相依缓步,或密坐低语,洋溢着分外的悠闲气氛。 除了情侣,这里也是孕妇的天堂,许多人专程驱车来这里散步,图的是它空气清新,环境幽静舒适,而且治安良好。 顾中铭结婚前后,都不大有罗曼蒂克的细胞,沙面漫步对他来说,基本上可以划入浪费时间的那个事件列表,今天难得来了,居然还是和一个八杠子和自己打不着的孕妇一起,那个心情,真是非一般的哭笑不得。 他多多少少,怕自己引火烧身,虽然陪着胡蔚散步,但尽量不多说话,胡蔚有一两次提起稍微敏感的话题,就被顾中铭拼老命转移开注意力,她冰雪聪明,也不再勉强,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走着,到黑灯瞎火或比较多障碍之处,顾中铭就伸手扶一下胡蔚。 从沙面北街,一直走到沙面南街,中间胡蔚偶来兴致,还去沿街的一些小特色商店看看东,看看西,顾中铭拼命按捺住自己的性子,思绪不知不觉飞到了赵家,这离婚协议书到底来真的还是算最高级警告,不亲自面见一趟赵怡娘娘,万万不能解惑。他陪着胡蔚来到白天鹅宾馆大门前,在江边长椅上小憩片刻,终于听到胡蔚说:“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刹那间那种如蒙大赦的感觉,完全可以媲美一场春天的甘露,洒在久旱后的稻田。 顾中铭露出革命战士胜利完成炸碉堡任务后才会有的愉快表情,伸手给胡蔚拉她起来,准备打道回府,就在这一刻,他的耳膜精确地捕捉到了一声完全可以称之为惨烈的尖叫,那熟悉的声音破空而来,从顾中铭天灵盖入,脚板心出,把他实实在在,钉在当地,动弹不得。 就是有这么巧,就是有这么遇得到,就是有这么阴差阳错。 顾中铭几乎是哆嗦着转过头,就看到赵怡她们家一家子人,在白天鹅宾馆门口站着,看样子刚刚吃饭出来。 而赵怡看着他和胡蔚的表情之可怕,就算在噩梦里,顾中铭也绝对想象不出万一。 人生何处不相逢 现在,她的所图也微,不过想使人惊艳。那人不是她要喝的茶,为什么让她动了全副武装去作战的心思?似乎都拜“后悔”两个字所赐。 周致寒从香港飞上海,到虹桥机场已经晚上六时,她拿了行李,出门到出租车的等候处,跻身一条各色人物的长龙之中,慢慢向前蠕动。 天气很不好,阴沉沉的,密雨欲来。致寒把左手挽住的包换到右手,她素面朝天,白色宽身的亚麻长裤,一件小小的绿色开衫,尽管完全没有必要,她还是戴一副古奇绿边的大墨镜,一张脸有大半在墨镜里,严严实实。 不想给人看到憔悴之形状,不必供给路人猜测之素材,她抹了一下唇角,这样湿润的天气竟然还见干裂,在香港呆了几个月,难道是因为心情太过压抑?否则明明天气和广州并无太大区别,整个人却像被放在了沙漠里,在枯萎中。 真累。 站在这里觉得眼皮沉重,睁得勉强,身体突然疲倦到这个程度,之前在飞机上,已经像要死掉一样地睡着,幸好是商务舱,没有满座,不至于将口水滴落在身边人的西装革履上。 队伍前进如龟速,她后悔自己穿的是高跟鞋,另外手袋原来也可以沉重,硬生生坠得手发麻。 手机又开始一声接一声的响,到底谁如此挂念,专门乘一万米高空的间歇寻找,她终于忍不住,拿出手机来。 顾子维打了几十个电话给她。 明明是飞行途中,打一次应当已经知道。 偏偏要每隔两分钟便重拨,都是他私人的号码,没有假手。 是要借此给她看他的挂念和诚心,将时间精神判断力都交付给你的明证。 “我已非吴下阿蒙,致寒,你跟我在香港,你不会后悔。” “我爱你,你已经知道许多年,我没有正式女友,这位子一直空缺。” “你要结婚,我们立刻去注册,现在去临时排队,或预约明日一早。” “致寒,你要什么,只需告诉我,我力所能及,一定做到。” “致寒,你真的只是去上课而已?” “记得一定要回来。” 真奇怪,每个人男人都叫她不要走,或者,要回来。 每个男人都要她的一生一世。 好像她的一生一世是长生不老丹药一丸,吃下去会身轻如燕,即刻仙福永享。 那一日她驱车离家,半路顾子维已经截住她,陪她把那辆用了数年的宝马三停回沈庆平办公楼下停车场,他用电影谍影重重中马特戴蒙的台词:“收拾东西,抹去指纹,我们再不回来。” 唇角带笑。他赢得美人归,至少这一刻看很彻底,不管用什么方式。 她刻意不去看他,没有搭话,但内心痛恨他残忍。 上了顾子维的车,他迫不及待,捧住她的脸,热吻,手臂箍过去,圈住她脖颈,紧得要使人窒息而亡。 爱比死更冷,他在她交织而下的泪水里体味那冰凉嘴唇的颤抖和回应,深深沉醉,欣喜若狂。 转天最早的一趟广州东站通红堪直通车,顾子维竟然已在香港帮她买了全套的家居用品,浴巾用的颜色,都与她习惯的一无出入。 第一晚再度同床共枕,致寒执意不准顾子维碰触她身体,在床铺窄窄的一侧尽力蜷缩。 他不生气,一直笑,躺在她身后,一次次帮她盖薄薄毯,盖住肚子。 短暂交往的日子里,她犯过一两次胃病,多半是在夏天,空调开很低,晚上一时贪凉,身体就会抗议。 会不会有人羡慕她,这样从一个男人手里到另一个男人手里,连过渡都全盘省略。 看上去如痴呆病人的思维一般干净直接。 周致寒不知道,也无处去问。 在香港偶尔会从顾子维的手机或行踪里发现另外红颜知己的存在。她很定。 根本是淡漠的,不去过问。 似乎也可以很长久的。 只不过,上帝是伟大的编剧,他不会让事情就这么简单。 无论如何,她现在在这里,带着新的一个LV行李箱,很小,提上出租车连她都只需用单臂,念给司机听的地址那里有一间酒店公寓,她订了一个套房。 广东路339号,中福世福汇酒店。 两三个月前已经通过做酒店业的朋友定下房间,过来的目的本来是参加复旦大学EMBA学位班最后两周的密集课程以及毕业典礼。顾子维听说她要来上海,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准。“你需要读什么书?” 软硬兼施的:“不如不要去。” 私心里她晓得顾子维怕什么,周致寒不是翅膀软弱的金丝鸟,她什么地方都去得,什么事情都做得,根本不需要一定和谁在一起。 周致寒在法国开始读她的第一个MBA硕士学位,老实说没有学到什么东西,最后觉得胃病加重,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参加,直接回国了,但她的许多同班同学接踵回来亚洲区工作,尤其密集在香港和日本,那时候有真材实料的MBA持有者在哪里都是稀罕货色,假以时日,个个在大企业里都做得青云直上,绸缪往来,便渐渐连接成一个分量不轻的商界关系网。 致寒尝到厉害,沈庆平不再让她出国,便自此开始接着读了三个国内的EMBA,中山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她不在乎花费数十万的学费会带来什么样的课程,对最后会不会拿到全球承认的学位也全无打算,自进学校门的第一眼开始,她就在看座中豪英,到底谁能在日后成为她密密人情中的一个绳结。 当初的雄心壮志,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负累不浅,难以承担。 已过了交通高峰期,不到四十分钟,出租车已经停在酒店门口。 办了入住手续,致寒对前台后的服务人员留下微微一笑,转身去坐电梯,液晶屏上的数字一下一下跳,她默然注视自己的鞋尖,渐渐又来多了几个人一起等待,有人穿正装的皮鞋,风尘仆仆,鞋带微微有点松了,袜子颜色却配的很正,想必是某外企的高级职员,到上海总部来开一个迫在眉睫的会,另一个女子脚踝好美,鞋子细跟黑带,很娇媚,牌子是纽约NINA,在美国很便宜,却是国内时髦女子的恩物,她站立的姿势表示她刚刚换上这双决不舒服的鞋不久,还精力充沛,脚尖的灰尘又表示她不开车,必须和人抢出租,应当是白领职员,下班后特意来会情人的,还有一双球鞋,脏脏的,全世界年轻人都穿的飞人耐克,上面是七分牛仔裤,露出年轻人强健的肌肉,赏心悦目,这个孩子不但擅长运动,而且家教良好,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一直站的很稳当,没有一点烦躁的迹象。 如果你会看一个人的手和脚,它们就会告诉你许多脸上根本无从透露的信息。 不知为什么,觉得此情此景,分外熟悉。 但她分明没有来过这家酒店。每次到上海,无论单独还是和沈庆平一起,她都住希尔顿,离外滩近,要什么都方便,最多出行时要避开交通高峰,免得被塞在车中与陌生司机面面相觑。 直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叫她:“Veronica?” 惊疑,但也惊喜。 怎么会有人叫她的法文名字。 周致寒以为自己太累了,出现幻听。 她抬头,尽量不要太显眼的去看旁边。 那里有人叫她她的法文名字。是很年轻的男孩子,英姿飒爽,眉眼都带笑容,神情惊疑,但也惊喜。 致寒定了定神,终于反应过来,不禁伸手掩口:“乔樵?” 人生何处不相逢。 她拉乔樵过来细细看,忍不住笑:“长高了呀,干嘛去了,怎么黑那么多?” 乔樵哭笑不得,比一比自己:“阿姨,我已经二十岁了好不好,没得长了,这几个月都在打篮球集训,暑假要去打比赛啊。” 男孩子就该去运动,看他样子多好,一件简简单单的白t恤,牛仔七分裤,肩宽宽的,周身精力充沛得像一头小兽潜伏,呼之欲出,周致寒很喜欢乔樵的脸相,爽朗开扬,干净得一尘不染,实在太难得。 她问:“你在这干嘛呢。” 这时候电梯到了,乔樵帮她把行李拿进去,各自按了楼层,然后说:“我爸来了,住这里,我来找他吃饭。” 他笑眯眯的看着周致寒:“你呢?来出差吗?” 致寒发觉在他面前很难敷衍或虚饰,自然而然就说出来:“没有,来复旦大学上两个礼拜的课。” 乔樵立刻欢呼起来:“啊,我就读复旦。” 他眉开眼笑在周致寒肩上轻轻捶了一下,说:“嘿,咱们是校友了。” 这倒是叫周致寒意外,在中国,能够读清华北大或复旦,于大部分孩子来说,都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基本上相处十分钟,他必定就要告诉你自己出身名校。 但致寒三月在杭州,在夜总会帮乔樵把他的小女朋友救回来之后,有两三天的时间,大家结伴游玩,乔樵从未提起过自己是在复旦就读。 而且读的是最热门的财经。 这样好涵养,连周致寒都要刮目相看,她也隐隐觉得享受,乔樵举止中那份绝不越界,却出自天然的亲近。 叮一声,周致寒的楼层先到,乔樵坚持要送她过去房间,一边走还一边笑她:“看你那么瘦,难怪行李箱这么小。” 致寒笑:“哦,你个子大,所以行李箱就很大吗?” 他很认真:“是啊,我每年回东北,坐火车的,带好大一个箱子,半箱子都是吃的,一路扫荡过去!” 还做了一个雄心勃勃的扫荡手势,看样子饿了,提到吃的,顺便咽了一下口水。 致寒忍俊不禁,拿房卡开了门,问他:“你要不要进来坐坐?还是赶紧找你爸去?挺晚的了还没吃饭呢。” 乔樵摇摇头:“不坐啦,我上去了。” 走两步转过头来:“等一下找你好不好?”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兴高采烈走了。 致寒放下行李,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挂上,烧了水,刚想洗个澡,忽然房间电话响了,她接起来,听到乔樵明朗的声音:“阿姨啊,我爸爸问你要不要一起吃饭,你累不累,累了就休息一下,不累就一起吧。” 这一串话,明显是照着老爹的叮嘱说的,年轻人没那么罗嗦,也没那么在乎累不累。 他们好像压根都不会觉得累的,可以连续作战四十八小时,转头抹把脸上场龙腾虎跃打篮球。 致寒唇角微微扬起,说:“我不累,明天也没事,我们在大堂见吧?” 乔樵显然很开心:“好啊,十分钟后见。” 十分钟,已经够快手快脚冲个澡了,擦干身上脸上的水,周致寒习惯性打开化妆包,看一眼时间,又合上。 擦一层润肤霜,一边挽起包出门,一边拿CD的口红匆匆在唇上绕,在电梯里她看了一眼手机,顾子维发来短信,问她房间电话多少。 致寒摇摇头,落到大堂,乔樵在沙发区那里站着,翘首盼望,他身边的座椅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正望着窗外出神,想必是乔父。 她加快步子走过去,绽开笑容,乔樵看到她,精神一振,挥挥手,弯腰说:“爸爸,她下来了。” 那中年男子转过头,看了致寒一眼,接着站起身来,伸出手。 致寒握住,在人家喊出那个别扭的法文名字之前自我介绍:“我叫周致寒,您好,您是小乔的父亲吧。”对方微笑:“周小姐您好。” 和乔樵并不像,他不高,脸相平和慈祥,鬓有白发星星,声音温和低沉,穿着色调和样式都不过不失,是很典型一个慈父的形象。 但他举止从容,握手干脆有力,掌心温暖,皮肤干净,致寒微微低眼,瞥见他的指甲修剪到指缘,圆润齐整,证明乔樵的教养,并非来自自力更生。 两人打完照面,一起往外走,乔樵很自然地夹在他们中间,致寒对他笑:“你很像你妈妈对吗。” 乔樵点头:“是啊,我像我妈,不过我弟就像我爸,所以他有个外号叫萝卜头。” 致寒噗哧一笑:“你还有个弟弟?” 他有问必答:“是啊,我弟没我高,所以比我聪明,去了美国读书。” 致寒对乔父偏过头去:“乔先生,你有个很好的儿子。” 她这句话出自由衷,而类似赞美对方估计一早已经习惯了,轻轻说:“周小姐过奖了,不要夸坏他。” 顿一顿,说:“小乔跟他妈妈姓,我其实姓谭,谭卫文。” 三人走出酒店,上了一辆出租车,谭卫文坐前座,默默无言,乔樵就和周致寒坐后座,一路聊天,言辞思想都光风明月,不见丝毫低回,致寒倒松了一口气,看来杭州一行,那个女孩子没有对他造成太过坏的影响。 他们去新天地吃饭,餐厅是乔樵选的,他自己却也没来过,不知道听谁介绍,其实是普普通通一家法国菜馆,菜牌上却标价甚昂,他坐下来很严肃认真:“今天我请客,你们不要跟我争。” 两个大人对看一眼,周致寒承担了发问的任务:“什么事那么高兴要请客啊。” 乔樵挺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嘿嘿两声,说:“其实没什么啦,就是我拿到这学年的一等奖学金,虽然钱还没有到手,不过难得我爸来了,又遇到你,那就我请客咯。” 他老爹听完点点头,翻了翻菜牌,说:“既然如此,机会难得,我们就不要客气了。周小姐,海鲜全餐你觉得怎么样?” 周致寒一听就知道这个老爸在和儿子玩,赶快配合,说:“是,法国菜最好吃就是海鲜,或者来一瓶酒?哎,让我看看酒牌,哪款最贵。” 乔樵立刻明白过来这两个人在调侃他,哇哇叫:“干嘛呢,不开玩笑啦,海鲜全餐我请不起,你们还是点两个面包,蘸点蘑菇汤吃吃拉倒呗。” 谭卫文看起来低调严谨,原来还有一点冷幽默感,板起脸来教训儿子:“你要请客,怎么能叫人吃两个面包算数?好了,海鲜全餐不吃了,龙虾刺身一人一个如何。” 乔樵举双手投降:“好,我等下请你们出去麦当劳吃雪糕,这一顿的买单权我不争了,老爸你放过我吧。” 致寒在一边笑得花枝乱颤,尤其谭卫文还对她眨眨眼睛,一个大男人,状甚鬼马。 这一顿饭大家吃得很开心,食物水准及格而已,致寒一路拐弯抹角,教乔樵如何选法国餐厅,如何看菜单,如何搭配菜和酒——末了想起,“哦,你都不到年龄喝酒。” 乔樵露出一个友善的嘲笑:“阿姨,不要教条主义好吧,哪里有中国大学男生不喝酒的。” 他转向父亲:“阿宝在美国,好像真的不能喝酒,说还要等三年,不过他可以回来和我喝。”样子很期待,好像和弟弟共饮同醉,就是他的美好愿望之一。 致寒实在喜欢他,碰一碰乔樵的手臂:“你和弟弟感情很好?他叫什么名字。” 谭卫文回答这个问题:“他叫谭亦樵。” 两个儿子分两个姓氏,当然有原因,难得谭卫文竟然不见外,自然而然地说:“我和小乔妈妈很早就离婚了,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所以分开姓。” 这倒是一个大意外,像乔樵这样好性情好脾气的孩子,致寒先入为主,觉得应当是一个再和美融洽不过的家庭里出来的才对,谭卫文对她的神色变化了然,接着说:“我们四个人一直住一起,他们直到成年才知道我们已经办了离婚手续多年。” 他显然是好男子:“我们是老派人,觉得孩子的成长最重要,自己可以排到最后没关系。” 乔樵耸耸肩:“服了你们了。离了婚的人,看起来比没离婚的关系还好。” 说得很感叹,看了看爸爸,又移开,眼神中的温情和感激,很明显。 谭卫文微笑不说话,慢慢喝餐后的咖啡。 他们的做法是不是正确,对自己是不是公平,姑且不论,至少这一刻他与儿子对坐,必然心存欣慰,一切付出都值得。 尽欢离席,乔樵回学校,临走不忘交代周致寒记得到了复旦就找他:“我请你吃学校食堂,别担心,他们不供应海鲜全餐的。” 周致寒笑着应了,看他从出租车里伸出手臂来,挥了两挥,绝尘不见。 她和谭卫文结伴回酒店,没有乔樵,言谈中就多了几分客气,话题则不过是上海的风土人情之类,谭先生显然是不爱闲聊的,唇角一直微微带笑,听周致寒大珠小珠落玉盘,偶尔应和一两句,幸好都在点子上,不至于让讲的人觉得尴尬。 一直到酒店大堂,谭卫文忽然说:“杭州的事,谢谢你。”他语气隆重:“乔樵很幸运,得遇贵人。” 这样的事乔樵都不瞒家人,亲子沟通的渠道,还真是畅顺,谭卫文点头:“他没有告诉妈妈,只是来问我的意见。” 意见? 周致寒何等聪明的人,一愣之下便明白过来,乔樵问的,自然是要不要和他的小女朋友继续下去的意见。 但一个十九二十,血气方刚的男孩子,如果真的有足够勇气挥慧剑,斩情丝,或有足够愤怒与失望支撑一次掉头他去,又怎么会去问谁人的意见。 当然是舍不得,又要一个旁观者的鼓舞,于是找上他认为最了解自己的人。 谭卫文对周致寒的分析有点惊奇:“你很了解小樵,他跟我说,是不是每个人都应该有两次机会。第一次用来后悔,第二次用来补偿。” 说得真好。真慈悲。 哪里像一个孩子的口吻。 周致寒按下电梯,沉默了一下,摇摇头。 可惜,慈悲在人世间,总是既寂寞,又脆弱。 我佛都要做狮子吼,大约有时候实在气不过。 她向谭卫文笑一笑:“你见过那个女孩子?” 男人说:“这个周日见。” 就是后天。 他邀请致寒:“你这段时间都在上海?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逛逛。” 致寒抿一抿嘴:“好啊。” 她没有掩饰声音里的一丝落寞:“我也并无地方可去。” 谭卫文看她一眼:“可以去的地方都不多,不过,明早一起去吃小笼包如何?” 这位仁兄,仿佛真的是来上海观光的,连吃小笼包的节目都隆而重之摆出来,周致寒想一想:“都好啊,本来我要昏睡到十一点的,现在昏睡到九点就好了。” 谭先生大摇其头:“九点太晚了,七点吧。” 他一点不像是搞笑的意思:“我每天六点起床,那时候才是一个早晨应有的样子。” 萍水相逢,他连人睡懒觉都要管,可能天生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倒是不讨厌,致寒笑起来:“你起来做什么呢,打一段太极么。” 谭卫文一本正经:“哪里,现在老人家都流行打八段锦。” 他偶尔也开玩笑:“你要学么?我打得不错。” 致寒的楼层到了,她跳出去,回头嫣然一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明天见。” 六点起床,对致寒来说算不上什么挑战,她惯于陪沈庆平起床,而沈庆平惯于清晨起床,无论多晚入睡,一定在七点左右就睁开眼,他倒是不打八段锦或太极拳,最多到小院子里溜达一圈,活动活动腿脚算数,彼时致寒便坐在卧室窗边,将最上方的窗门打开透空气,看一本书,溜达中的沈庆平经过窗户,便抬头向她看一看。 当时只道是平常。 梳洗入睡,五星级酒店的床永远有带着风尘气的柔韧,明明阅人无数,还要装出初夜的坚挺和洁白。 致寒放平身体,叹了一口气,关电话,关灯。 想都没有想,也许顾子维在等她的电话。 她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心事太多,原来也可以物极必反的不去想。 只是乱梦盘旋,多少人的脸孔争先恐后出场,一幕幕电光石火,人生在合眼后自己把自己的传记拍成断片,却和任何改编者一样忘记细节,忽略真相。 直到叫早铃忠实地响起,致寒一个激灵醒来,心脏怦怦乱跳,挂了电话,翻身起床。 洗澡,换衣服,衣橱里倒是挂了几件精致的裙子,但穿来做什么,她从行李架上捡回昨天飞机上穿的贴身长裤和开衫,走进浴室,仍然是下意识去开化妆包,仍然是一笑合上。 化了十几年妆,又得过名师指点,技巧第一流,连专业造型师都愿意和她讨论其中心得,渐渐变成,卸妆后她根本不愿意正视自己,不化妆,出门就有些微心理负担。 谁知道在什么地方会遇到谁。 许多教女孩子如何打点人生的书,都会这样说。 所以要对自己负责,每天穿得好好的,涂得满脸生花,之后才可以出门去。 预备下一个转角的MR.RIGht和你撞个劈面,近得能够看到你眼影拼了五种颜色。 其实呢。 那五种颜色必然带来你肤色暗沉,而你最想取悦的人,或者最看重女孩子肌理莹润。 一再都是说,人算不如天算。 致寒好好对镜子看自己,眉目清亮,不失美人,如果有一个化妆品专柜BA在一边,就会说,小姐,你是熟龄肌肤,重点要紧致提拉,不过你保养很好,抗皱反而不是那么紧迫。 她一笑,手机都不拿,捉了一个小零钱包在手里,准备出门,看到门下有一张纸条。 是本酒店给客人准备的信纸,上面的字力道个性十足:“周小姐,我在餐厅喝咖啡,你慢慢来,不用赶时间。”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谭字。 真体贴。 学会如何不强求,是时间带来的礼物。 致寒果然在餐厅找到谭卫文,对方在喝咖啡,看报纸,神态安详,看到她便点点头,说:“喝什么。” 致寒喝水,咕咚咕咚一大杯水,是早上指定的动作,然后来一杯咖啡,只不过是放着看的。她有点思念普洱茶,真正好,现在却去哪里找。 这点惆怅居然给谭卫文收在眼里,静静看她,说:“没睡好?” 致寒慵懒地歪少许肩膀下去,眼角瞟他一眼,娇柔地说:“谁让你叫我六点起床。” 她自然而然风情流露,稍后便醒觉彼此只有十几个小时的交情,对方也不是她绸缪的对手,待要立即坐正身,又太刻意,未免有点尴尬起来,幸好谭卫文对她语气身姿,似一无所感,仍然好整以暇看报纸,须臾饮毕手边咖啡,站起来:“走吧。” 他一马当先出门去,帮致寒打开出租车门,照顾她上车,然后自己坐在前面,说,去城隍庙——真的是去吃小笼包。 南翔小笼包声名在外,滋味到底如何,实在见仁见智,致寒不是粉丝,吃两个已经力不从心,对着谭卫文苦笑:“好腻。” 他深表理解:“有一点。”然后把筷子上另半只油水淋漓的小包子送进口里,样子甚是陶醉,吃得有声有色,一点肉星星都没有留下,对着周致寒甚为敬佩的眼光他泰然自若,主动坦白:“小时候贪肉,大了也改不了了。” 致寒噗哧一笑:“我晓得,饮食习惯好难改,四十年怎么够。” 冷嘲热讽她一样有本事说得中听,谭卫文都佩服,笑嘻嘻低下头去,继续吃他的包子,忽然电话响起来。 这个时代,一个人有电话进来,是比街上有人走还平常的事情,但谭卫文的表情却好像很诧异的,咬着一口包子,半天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电话,看了看号码,接起来:“你好。” 对方讲了一串话,声音不高,周致寒本来就听不到,但她还是起身去上洗手间,给谭卫文留一个随意的空间。 等她回来,男人已经打完电话,包子被扫光,两人便在街上随便遛达,人模狗样,却无事可干,谭卫文忽然问周致寒:“你晚上有没有时间?” 致寒摸着自己的鼻子,严肃地想一想,转头说:“你看我的样子,像很没有时间吗?” 周致寒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闲过,身体和脑子,协同一致,无所适从。 年轻时候读书,一直读到要吐,然后搏杀在这个世界上,心耳口手并用。 而男人,她几时缺过男人。 忙的是拼老命去应付,有时候恨不得分身,一号西山远足,二号东海静坐,三号春光乍泄,在某处耳鬓厮磨。 谁知乍眼天色无常,嫣红姹紫,都付断井残垣,天才都未必想得出来的桥段。 因此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别人随便约,她可以随便应。 晃荡到中午时分,两人都很有默契的什么都吃不下,谭卫文要去公园看桂树,周致寒干脆到复旦踩教室的点,约了六点在大堂见。周致寒下午体力已经不支,回酒店好好补了一个午觉,看时间将近,她随随便便挽起如云长发,穿着穿了两天的脏衣服,就要出门去,在电梯处劈头遇到谭先生。 “你找我?我迟到了吗。”她有点慌张,急忙去看表。 谭卫文摇摇头:“没有没有,我是过来提醒你,晚上我们要去的地方,衣冠不整,可能不准入内。” 致寒不服:“我很整啊,我穿了长裤耶。” 谭卫文很好脾气,也很冬烘:“周小姐,你们女人的所谓衣冠,意思是指裙子。” 周致寒大惊失色:“什么?居然有地方是我穿着裤子进不去的?” 她很倔:“我不,我就穿这个去。”昂起头来,做大义凛然状。 两个人在电梯前面对面,谭卫文毫不坚持原则,只是笑,和气生财的样子,他自己的打扮其实也不算周正,蓝色衬衣和长裤,和去吃小笼包的行头差不多:“好好好,你就穿这个去,不过,等下如果后悔,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这位仁兄扮猪吃老虎,后悔轻轻两个字,却暗藏杀机。周致寒看了他数十秒,长叹一声,掉头回房间,一边走一边恨恨地说:“你逼我的啊,你逼我的。” 周致寒是美人,素面朝天,已然如是,她有两个本事,很少其他女人赶得上,第一,她三十一岁的时候,会比三十岁更漂亮,第二,她有所图的时候,本来只够博兔的容颜,能发挥出搏狮的能量。 时间是周致寒的同盟,与世间红颜皆为大敌,唯独对她忠厚。 现在,她的所图也微,不过想使人惊艳。 那人不是她要喝的茶,为什么让她动了全副武装去作战的心思。 似乎都拜后悔两个字所赐。 周致寒一生从未后悔过,将来都如是。 谭卫文在她房间客厅看电视,周致寒关自己在洗手间,细细化妆。 头发盘成发髻,乌云堕马那样多,浓厚丰茂,她在脸上布出勾引幻觉的阵势,南瓜与老鼠是灰姑娘的好伙伴,她高级一点,有上百年的国际大品牌撑腰,一点点勾划轮廓,布置阴影,点亮每一处足够炫耀的细部。她撒豆成兵。 最后定妆,她功德圆满,看镜子里,眉目如画——什么如画,本来就是画成,只是皮囊尚贴身,不须取下再用功夫——人当然比妖怪高级。 光着身子,裹了浴巾,她便直接走出去拿衣柜里的一条红裙,路过谭卫文的眼角余光,她见到叮当一亮,好熟悉。 那条红裙,量身定制,合她的腰,也合其他部分,一处都没有差池,曲线如问号。 最鲜艳的红,一铺下就把地毯烧穿一个洞的红,身体上贴着火焰烘烤肌肤一样热烈的红,洞穿心肺匕首上蘸一点恍惚血迹的红。 她肌肤如雪,有资格穿这纯粹的红,张扬的不可一世。 她换了纯金色的鞋,一面戴耳环,一面慢慢走出客厅,说:“走吧。” 谭卫文看着她,声色如常,他委实功夫到家,已然八风不动。 唯独眼睛是一切铁布衫金钟罩最后都练不到的部分,那里有许多超新星正猝不及防地爆发,往脑海深处狂奔而去。 打上周致寒记号的专属妖娆,日间藏在平常衣物下,此时扫射处身于这个房间的空气与男性荷尔蒙,看不见处已血流成河。 男人慢慢站起来,向周致寒伸出手:“走吧。” 周致寒和谭卫文从酒店大堂走过,但凡视力没有问题的,眼睛都跟着两个人看,出了门很意外,有一辆酒店专用的礼宾车候着,奔驰房车,不算太新的款式,司机迎上来为他们开门,周致寒向谭卫文望,低声说:“什么事这么隆重。” 谭卫文耸耸肩:“去看看夜景罢了。” 不知道他的初衷目的地到底何在,反正最后两个人真的是去看看夜景。 金茂大厦八十七层,上海滩驰名的九重天酒廊,落地玻璃窗外是陆家嘴夜景如焚,但见过旧金山,见过夜巴黎,甚至只要见过香港太平山下灯火,如此都不过寻常。 人不算多,他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致寒一口气点三份龙舌兰,谭卫文有点诧异:“喝这么烈?” 致寒一笑:“还好,三份喝下去,咱们立刻起身回酒店,进房间的时候你要借我扶一下,等我到床上躺着,就已经雷打不醒了。” 谭卫文静静看着她,低声说:“这么不愿意和我消磨共度一个晚上吗。” 他口气里的淡淡惆怅,呼之欲出,又分明,又微妙,半点不叫人讨厌。周致寒欣赏他的风度,反而后悔自家有点唐突,趋前握一握他的手:“对不起。” 她望着窗外夜色如绸,心乱如麻,叹口气:“我一肚子心事。” 谭卫文要的威士忌这时候来了,他按一按杯子,叫她:“说给我听。” 不容分辨或反对。 这个看起来沉默和蔼的男子,内里却具有强烈的个人气场,说一不二,他又不是霸道,倒像习惯了没有人会异议,因为说的仿佛都是真理。 周致寒唇角露出微笑,她在微醺的灯下好美,不需饮酒,已然有人半醉。她真的说给他听。 “男朋友刚和我分手,因为他和另一个女人有了孩子。” 说到这里停下来,胸口有被利刃逼迫的恐惧感,她小口呼吸,确认自己是不是要开多一次这潘朵拉的盒子。 谭卫文很有耐心,等了一阵,说:“就这样?” 她的酒来了,三个小小的杯子,骨瓷小碟里装着晶莹盐粒和数片柠檬,还有一杯漱口的水。致寒将盐粒撒在手背上,舌尖微微舔过,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再把柠檬放在唇齿间,强烈的数种味觉刺激相结合,酣畅淋漓,刹那间在她脸上烧起大片红霞,与胭脂交印,衬得致寒一双秋水双瞳,流转如波。 她带笑:“不然,还能怎么样?” 谭卫文说:“不像你的故事。” 他拉过致寒放在桌子上的手,拿桌上摆放的白色餐巾,一点点仔细擦干净上面残存的盐,说:“男人不会因为随便一个孩子,就放弃你的。” 致寒的小指在他掌心里轻轻点一下,低声说:“你又知道?” 他看她一眼:“我也是男人。” 放开她的手,谭卫文向后坐,靠在椅背上:“而你,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角色。” 周致寒神色黯淡,伸手将头发披散开来,慢慢整理,三千烦恼丝,犹如心事缭绕,梳理不开,她良久才粲然:“你看错啦。” 她说得惨痛:“我很容易输。” 一面说,一面拿起第二杯,依样画葫芦,喝毕,抬头看到谭卫文双眼炯炯,深不可测,致寒低低地说:“你看着我做什么。” 男人把她的第三杯酒拿到自己面前,须臾说:“我想要你。” 真是一个好的恭维,境界高妙,重剑无锋。致寒一愣之后,笑得开心,如是评论。 快要尴尬或暧昧起来的气氛,一句话又拉回平常。人与人之间如何绸缪这个课题上,她始终是高手。 那杯酒她徐徐拿回来,叫多一杯鲜榨果汁混合,吸管权充搅拌棒,柠檬放下去,调出一杯不晓得什么酒。 她喝一口,吐吐舌头:“好难喝。” 谭卫文听她鬼扯一番评论自己那句话,饶有兴味,看她一举一动,问:“恭维有高下么。” 恭维当然有高下,如文字之描摹美人。 下品津津于画皮,中等言声绘态,上等功夫,不着一字于体貌,而尽得风流。 如荷马之写海伦,冒辟疆之怀小宛。 那么,你得到最高级的恭维是怎样? 致寒想一想。她说。 以前有一个男朋友,分手多年后见到,他说,有一次,也是在这里,金茂,办一点事。 他进电梯,看到一个女孩子,然后就一直跟着她。 你知道金茂电梯系统,好奇怪的,跟今天我们来这里一样,有时候去一个楼层要转好几次。 那个女孩子去坐什么电梯,他就坐什么电梯,搞得人家心如鹿撞。 我那个男朋友,样子很好的,穿阿玛尼,就算是坏人,都是很高级的那一种,女孩子通常都很喜欢。 所以跟到最后一层的时候,那个女孩子跨出电梯,问他:“我到了,你呢。” 结果他说,我还没有到,再见。关上电梯门,就走了。 后来见到,他就讲这件事给我听,问我,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着人家。 致寒顿一顿,凝视着谭卫文:“你知道吗。” 他不是很有把握:“因为她长得像你?” 自己摇摇头:“这个说法境界不算太高嘛。”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致寒微笑:“的确不算太高,所以他不是这样说的。” 他说的是,那女孩子用的不知道什么牌子香水,闻起来就像周致寒的味道。 如果闭上眼,他可以骗自己身边的人就是她。 在离别经年之后,容貌早已不似当初鲜明,唯独味道长留脑海,随记忆一起,遇到点滴提示,旧情便如恶客,不请自来。 如此,他想必很爱你。 窗外灯火慢慢稀疏,已经过了最繁盛的时辰,上海的夜色总有浮沉,不会保有一通宵的光芒万丈。 辉煌总是瞬间,像最强烈的爱情。 致寒缓缓说:“爱是什么。” 探寻眼神望向谭卫文,也许这不动如山,难知如阴的男子,会有不一样的答案。 他却摇摇头,很坦白:“我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爱过。” 周致寒往后坐,怪有趣地看着他:“那么,你怎么知道,他那样子是爱我。” 电话在身后的手袋里震动,灵敏的耳朵听得分明,她不去理,兀自看住谭卫文,这男子年轻时也并未风流倜傥过,他眼角眉梢,每一丝细纹,似乎都在说他的毕生与无聊的感情生活井水不犯河水。 谭卫文竟然避开她的眼睛,这动作使周致寒心中一震,猎人与猛兽狭路相逢,相隔已近,却未曾谋面时特有的细微预感掠过,她下意识坐正了身体,刻意制造与对面这男子的距离。 听他缓缓说:“对一个人的如此细枝末节念念不忘,应当便是爱吧。” 他自己与自己结盟,点点头:“应当。” 手伸过来,按住周致寒的手,她竟然挣不开——或者其实也没有挣,他手掌宽厚,细腻而温暖。 夜色深如寂寞,甜如蜜糖。 夜色 从男人那里收获到的迷恋有几多,之后带来的挫败就有几多。前者不是因,后者不是果。它们只不过一母同胞,都从欲望中破茧而来,挥之不去。 在酒店房间门口,致寒和谭卫文说晚安,搭住他肩膀去吻脸颊,触到的却是嘴唇。 他吻得很笨,很慢,却一直都不停下来,手臂霸道地围过去,紧得挣不开。 酒店房间门卡住,要关不关,警铃滴滴滴响,楼层服务员听到走过去,正看到男人手掌覆上周致寒精致的额,压过去,双双闭着眼,缠得如火如荼。她胸膛起伏得很快,唇舌太忙碌,顾不得呼吸。 最后,在一张床上,清醒过来。一屋子漆黑。 欲望发泄之后,身体便松弛了,致寒脸朝下,将自己埋在两个枕头之间,感觉谭卫文的手,继续在她背上轻轻抚摸,很温柔。 偶尔俯身下来,吻她的脖颈,将头发细细撩到旁边,一寸一寸地吻,到背脊中央,停下,他的脸就贴在那里。贴一阵,然后再吻回来。 他的手掌渐渐往下,流连在致寒完美的臀部,继续往下,到达脚踝,握住,在手心轻轻揉捏,像一个资深的按摩师,手势很体贴。 然后致寒身体一阵颤抖,感觉他的嘴唇跟随手指,开始探索前行者接触过的每一个角落。 喉咙里不由自主,发出压抑的呻吟。 臀缝间感受到热与硬的压迫,她惊奇地扭过头,谭卫文在黑暗中专注于自己要做的事,在雨后的园圃中继续耕耘。 他一整夜没有怎么睡。 从始到终,怀抱兴趣,他在致寒的身体上恋恋不去。地毯上留下一个一个的小雨衣。 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这简直是神迹。 沈庆平也是这个年纪,十年以降,致寒再美,也变得比较像家里的一件收藏,贵重矜持,足以骄人,但自己其实不大把玩的。 他们仍然有规律地做爱,一周一次,就差没在日历上标明今日敦伦。 但十年的伴侣,在性爱上彼此探索的兴趣早已淡漠,前戏固然草草,正剧也颇仓促,至于要他一而再,甚至乎再而三,除非误服损友给的壮阳药酒之后,不过那种效果,丝毫不是缠绵热烈,倒像自己和自己分离:我已昏昏欲睡,你还一柱擎天,用餐自助,顺便做好台面清理的手尾功夫。 致寒已经很久不接触其他男人。 是不是谭卫文也很久没有接触任何女人。 酒店窗帘掩得严密,昼夜并不分明,致寒起身的时候,以为必定已经很晚了。 看一看床头柜上的钟,原来才十点半。 她一活动,谭卫文便跟着醒,从后面抱住她腰身,说:“喝不喝水。” 致寒不过一犹疑,他已经把酒店准备好的依云水瓶送到她身前,开好了盖子。 盛情难却,何况清早起来饮水,是数十年的习惯。 她就着男人的手喝下去,感觉那瓶子缓缓倾覆,刚刚好将水送入口,好耐烦。 致寒向谭卫文笑一笑,眼睛却刻意看其他地方,眼前人春风一度,但骤然间也不那么容易便觉得熟悉起来。 即使身体交接无间,灵魂自有它们的原则,陌路便是陌路。 喝完了水,致寒逃一般裹着浴袍,去了洗手间,洗澡时揉搓分外重手,洗得满身微红,站在镜前看自己凸凹有致身子,肩颈处有分明的吻印。 禁不住掩目,呻吟一声,坐在浴缸上,啼笑皆非。 呆了许久,谭卫文在外轻轻敲门:“还好吗。” 致寒慌忙答:“没事,没事,马上。” 仍旧穿了浴袍出去,低着头,是不愿也不敢对视:“对不起,你用洗手间吧。” 男人轻轻抱着她,伸手揩去她额头上未擦拭干净的水珠,说:“我上去换衣服,等一下一起吃饭好吗?” 致寒满心要说不好,我有约,有事,有地方要去。 可惜都不是真的。 上海不是她的地头,要临时抓一个壮丁出来应卯,候选对象少得可怜。 何况她现在愿意见谁呢。 因此顺理成章,点点头。 谭卫文并不立刻放开她,抱得不算紧,恰到好处的温存,两个人静静站在门口,良久他叹口气,低头吻致寒的额头,说:“过一会儿见。” 说是这样说的,但他过一会儿并没有下来,也没有给致寒电话。 电话今天很清静,连顾子维也停下来折腾,大约是等待她自己好好反省。 时间一点点过去,致寒化好了妆,比昨天晚上清淡,但还要用心,这是女人的一种本能,既然上了战场,无论师出有名无名,都该抖擞精神,恪守作战的本分。 换了BCBG的黑底大撒花裙,腰身细如藤绕,在窗前的沙发上坐下来,看昨天在街上买的杂志。 杂志很容易就看完,房门电话都没有动静。 致寒诧异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胃部微微绞痛,已经正午。 她想了一想,下到大堂去逡巡,看那些羊头狗肉的名店,每个以B字开头的牌子都在自家衣服上用各种各样形状的格子装点。 在酒店外的移动代理店里,站了一站,不知怎的,走上去就重新买了一个号码,就地请人家转移了储存信息之后,以前的卡取下来,想了想,丢掉了。 这个是她在香港用的号码,两地双号,大陆也是一样用。 顾子维唯一能够联系得到她的方法,就这样随随便便的被她亲手破坏掉了。 用了好几个月,这一瞬间,被丢弃在上海某个垃圾桶里,半点纪念意义都不存在。 不要说几个月,就是那个她用了十年,139022那么早期的广州号码,何尝不是说换就换。 只不过,那张卡还停留在她钱包最深的那个夹层,和祖母留给她的观音符一起,是一个信物。 在餐厅打包了一个三明治,她带上房间,看看钟,过去了一小时。 慢慢吃。面包,蔬菜,火腿,蛋,芝士,面包。 用早上开的那瓶依云水冲下去,感觉食物一下子在肠胃中堆积的饱涨感。 起来走一走,消食。 另外半小时过去。 很累,看电视,点播了一个无聊的喜剧,看得似懂非懂,中间几次,致寒试图跟随剧中人笑出来,未果。 没有看完,居然睡着了,醒来时候满怀欣喜,因为时间在睡梦中过去最容易。 看钟,不过只有九十分钟殉难。 她仰天躺着,手里握着电话。 她只有他的房间号码。 但他想当然不会在房间流连到下午四时。 就算他在,致寒甚至不能忍受自己在寻找他的那个念头。 这时候眼泪从她描画完美的眼角一颗颗淌下。 从男人那里收获到的迷恋有几多,之后带来的挫败就有几多。 前者不是因,后者不是果。 它们只不过一母同胞,都从欲望中破茧而来,挥之不去。 致寒哭得狼狈。 这时她听到房门响动。 坐起身来,便看到谭卫文,微微有点吃惊,看着她。 遮掩已经来不及,她索性转了身,将脸埋进被褥里。 男人靠过来,说:“对不起。” 抱歉得很真实一般:“我约了人谈一点事,本来是上午十点的,结果我完完全全忘记了。” “一直谈到刚才,中午饭大家都没有吃,脱不了身,非常非常抱歉。” 低头吻致寒的脖子,很柔和:“对不起。” 致寒脸向下,床褥织物细密,压得实在呼吸不过来,便偏过脸,望着窗外,须臾冷冷说:“不必了。” 她翻身起来,到洗手间整理妆容,取了包,取了房卡,要摔门而去。 谭卫文跟过来一把抓住她手臂,这一次不再道歉了,只是跟着她走,到走廊上还紧紧不放。 致寒刚刚要发作,忽然看到走廊转角处有两个人站着,似在等待,看到他们,立刻精神一振。 两个人都模样利落,穿显然质地精良的正装,三十五六上下,很精干。 通身是典型的高级专业人士气质。 看到谭卫文,很恭敬:“谭先生,可以走了吗。” 谭卫文强挽住致寒手,向他们介绍:“这是周小姐,我的未婚妻。” 致寒惊到要叫出声来,急忙咬住嘴唇,那两人已经伸手等待和她相握,一面交口赞叹:“谭先生你真好福气,幸会幸会。” 坍人灶台,不是周致寒的强项,不得已打点出笑容寒暄,身不由己和三个男人进了电梯,出了酒店,有台林肯加长的礼宾车,正在等候,规格比昨晚还高。 车子一开动,坐在前座的人说:“昨晚宴会谭先生有事没去吧?我们大老板问了好多次,生怕是我们招呼不周。” 谭卫文淡淡说:“哪里。” 剽悍一定程度的人生,就无需对太多人解释,他一直握着周致寒的手,之后转头对她轻轻说:“我们现在去一个晚宴,打个招呼就走,晚上还要见小乔和他的小女朋友。” 活脱脱是和老婆说话的口气,这位先生角色自觉转换之快,比任何影帝都不逊色。 昨天还是萍水相逢,今天已经相濡以沫。妙在他能做得这么自然。 致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心里那口气,算是已经平下来。 她不是小女孩子,早学会不钻牛角尖。 类似“为什么你上厕所有时间,给我打电话却没有时间”的那些十万个为什么,她对答案参得很透。 来接谭卫文的排场不小,和他这两天闲散到几乎无所事事的表现十分不搭,到此已经值得疑惑,等车子直开到金茂君悦,上宴会厅,一进门,就连见惯大世面的周致寒,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中国投资年会峰会晚宴。来的人非富即贵,要不就是名声卓著的专业人士,如果你日常看财经报纸,会对大部分人都觉得脸熟。 周致寒环顾四周,忽然看到有人似曾相识,正要端详,对方已经迎上来,走得近了她就记起,这位号称中国财经界实业私募基金运作第一人的严正开,据说其管理的基金收益,最高成绩比巴菲特还要厉害,周致寒和他没有直接交道,但两年前在北京某个有政府背景的饭局上打过照面,当时还颇聊了几句,大家没有太多共同语言,致寒唯一记得他样貌清瘦但言语激烈,交谈中不容其他人置喙,自信过人,而且对经济局势大为忧虑,尽管当时到此刻,全世界似乎都在一路唱红。 他一路走到身边,脸上带笑,致寒正心下想他记忆不错,居然若干年前寒喧过的人还记得,却听到他招呼:“谭先生,等您好久了。” 谭卫文对他点点头,说:“你好。” 严正开显然压根就没有认出周致寒来,甚至眼睛都没有转过去,单刀直入,开始和谭卫文谈正经事:“谭先生,上次我们提到的那一个方案,你有考虑吗。” 这种场合里的隐形人,周致寒不是没有当过,男人越功成名就,带出去的女人越可能被人当不存在,因为这次的张三花,和上次的李四美显然不是一个人,更可以想见,两个月后大家重见,你叫出张小姐而不被人翻白眼的机会,小于股票连续三天涨停,大家为了节省精力时间起见,最好的办法是把主动权交给带家——你介绍我就招呼,不出声就不好意思,也不算失礼貌。 套路固熟,却不经此境已久,何况在有一面之缘的人面前,致寒真是周身不自在。 此时她忍不住怀念沈庆平,一千一万个不好,至少去哪里都把她看得隆重,还放在自己之前,就再紧要的场合,都照顾她一茶一水的需要,旁人就不齿轻浮,也只好肃然起敬。 平常而论,她身上穿的已经是好衣服,一路跟随谭卫文走过去,看了几个人,竟要暗暗后悔,早知道今天是类似场合,该穿那条香奈儿来。 宴会厅今日特别设计,公用饮食及社交区之外,以屏风隔出小区域,设置静雅,错落厅中,供需要私下倾谈的贵客使用,谭卫文随严正开到东北角上一处小厅,内中已经坐了五六个人,看到他来,纷纷起身:“谭老,才到?就等你。” 谭卫文应了两声,转身正要和致寒说话,她退后一步,带笑说:“我去吃点东西,你慢慢谈。” 方才瞥一眼,她已经看到里面有一个熟脸孔,国内规模最大一家房地产上市公司的二老板,每年手握数十亿人民币的投资额度,和顾子维有私交,以前见过,其他人不认识,但物以类聚,毋庸置疑都有头有脸。 这个阵仗,大家不是来谈鸡毛蒜皮风花雪月的,和她周致寒搭不上半点边,没得自取其辱。 果然谭卫文顺坡下驴,放她走开,轻轻说一句:“我很快就好。” 周致寒微微一笑,转身到食物台边,取了一杯果酒,吃了一点新鲜芦笋沙拉,场中女人并不多,但服务生一色年轻女孩子,显然都是精心挑选过,天生丽质,满面春风,脸上带精心雕琢过的甜美笑容。 她看那些女孩子挺胸昂首,走来走去,脸上柔滑,眼尾一丝细纹都无,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觉得自己像一个球,一点点泄着气。 离开沈庆平之后,常常她都有这样的错觉,觉得自己穷途末路。 按道理说不是真的,她天地宽阔,不说男人唾手可得,就是自己去做点什么事,多少年的经验关系累积,也不会太难。 但她的精气神绷不住,怎么强作镇定,那一点惶恐骗不了自己。 十年。她花了十年去建设一段关系,和一个男人厮守,一切经营,都围绕着这段关系和这个男人在进行。 突然之间,世界变了嘴脸,像身处魔方里被转折到另一个平面。 是谁选择的都好,过去的毕竟是她最好的,最有用的十年。 以浪费告终,不如就这样说吧。 周致寒叹一口气,破罐子破摔的,改了自己晚饭不大吃东西的习惯,看看旁边有很好的牡蛎,拿一只过来,就着手吃。 服务生立刻过来,送上餐巾和碟子,致寒接住,还是吃完手里那一只,汁水淋漓,这时候走过一位女宾,对她吃相颇嫌恶,皱眉看了她一眼。 周致寒随即瞪过去,目光相接,彼此飞快估了一下各自身上行头的值,对方穿一件小黑皮裙,脖子空得很雅致,戴百达翡丽白金表,鞋子是雪纺面缎底的loubine,也有底气,也有品位,周致寒识货,知道自己输得体无完肤。 也是灰心,也是荒唐。 她拿过一杯香槟,仰头喝下去。 一杯不够,再拿。 酒水很丰富,她怕自己醉得不够快似的,混着喝了威士忌,红酒。 再来一杯香槟。 擦了手,她走出宴会厅去,外面走廊上开微微的灯,沙发座陷身,体贴的有腰身靠枕,很舒服。 致寒坐下来,拿出电话。 那个想打的号码,太熟悉,不用调通讯录,也不必想。 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按下去,在屏幕上幽幽地亮着。 她已经有点醉,看了很久,还是拨了。 那边很快接起来。 她听不清楚那个声音,但知道自己没有打错电话。 就说:“买个百达翡丽给我。” 口气很任性。 对方在很吵闹的地方,连连“喂喂喂”,大声喊:“我听不清楚,你等一下,等一下。” 她从耳边拿下电话,看了一下,挂了。 随之关机。 靠在沙发上,按按胸口,不舒服,想吐,又一点不愿意站起身来。 她索性把身子蜷起来,手臂抱着头,侧着倒下去。 醉意慢慢涌上来,变成眼泪一点点滴出眼角。 周致寒凄然地想,我怎么好像一个傻子一样,在这里不知所谓。 但她没有坐太久,恍惚间有人在一边抱住她,轻轻说:“你怎么啦。” 抬头见到谭卫文,蹲在她身前,摸她的额头,很关切:“不舒服吗。” 沙发旁还站了两个人,一个是严正开,另一个是刚刚接他们的一位。 两个人神色都有点诧异,看着谭卫文发呆,关心也不好,不关心也不好。 周致寒神智还在,急忙坐起来,整理头发衣物,微笑得很抱歉:“真不好意思,我有点累了。” 谭卫文当然闻到酒气,摸摸她,站起来跟那两个人招呼:“二位留步吧,我在这里坐一会。” 那两个人绝顶聪明,当然识趣,当机立断告辞走开,只说礼宾车还等在楼下停车场,请自便。 他真的坐下来,把周致寒搂在手臂里,靠在他肩膀上,轻轻问:“怎么喝那么多酒。” 周致寒闻到他身上味道,又熟悉又陌生,两人认识到现在,不过寥寥数日,此景此景,当真匪夷所思。她带着醉意,越想越是好笑,扬起头轻声说:“开心咯。” 脸贴在他脖子上,很热,很安全,有个男人在身边,不觉得孤独,管他爱还是不爱,有时候要求是这样低的。 谭卫文手指穿过她蓬松的头发,侧脸亲亲致寒,说:“你睡一下我们再走,小樵已经在酒店了,我让他等我们。” 周致寒很乖地点点头,抬手搂住他脖子,闭上眼。 她如此静了不过一分钟,随即睁开眼,扬起眉毛浅笑:“好了,我们走吧。” 谭卫文不放心:“你确定。” 周致寒直身坐好,将原先盘起的头发解开,乌发如云,一张巴掌大的脸因醉意嫣红,楚楚可怜,比往常飞扬跋扈之时,令人忍不住怜惜更多。 她挽着谭卫文,慢慢而行,间或把头靠在男人肩上,忽然说:“你多高。” “一米七一。” “哦,我一米六四。” 她说:“他们说,男女相差七厘米最完美。” 谭卫文笑:“是吗?”他说情话也不动如山,别有情致:“也许我长成这个高度,就是为了遇到你。” 周致寒吃吃笑:“是哦,我不该灰心,世界上该有好多人拥有这样完美的高度吧。” 男人略微诧异,低头说:“你和我在一起,怎么会灰心?” 说话间已经到了地下停车场,礼宾车的司机已经将车停在电梯前,人站在车外,看到他们便举手示意,而后转身去开门,此时一辆红色林宝坚尼驶近停下,驾驶车窗落下,有人在里面和谭卫文打招呼:“谭老,这么早就走?” 不是冤家不聚头,就是刚才和周致寒以眼神无声暗战过一个小小回合的女人,她满脸堆笑,但立刻看到周致寒依偎在男人身边,显然关系亲近,忍不住一怔,欲言又止,这些谭卫文都没注意,只是随意点点头,便照顾致寒先上车,绝尘而去。 致寒懒洋洋问:“那是谁啊。” 谭卫文揽住她,将她的头小心安置在自己肩膀上,动作娴熟,似乎做过成千上万遍,一面漫不经心:“总是某人的女友或情妇,熟面不知名,怎么,你见过?” 致寒有点累,有点醉,声音微哑,低低说:“在宴会厅,看到她的表很漂亮。” 谭卫文握着她的手,放在嘴边亲吻,说:“有这么美的手腕,你才不需要戴表。” 致寒坐起来看看他,忍不住笑:“喂,你是不是情场老手?这么会说话?” 男人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把她按回去,淡淡说:“我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混情场。” 他们到达酒店,乔樵已经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坐着,身边坐着小珊,两人耳朵里分别塞一个耳机,在一起听音乐,两个人都是牛仔运动衣学生打扮,乔瞧神情愉悦,静静享受音乐,小珊化的妆却稍微浓艳了一些,而且微微皱眉,不算特别开心。 这两个孩子已经等了不少时候——约的本来是吃晚饭,临时被老爹放了鸽子,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周致寒临进门有点畏缩:“不如我先上楼?” 谭卫文洞若观火:“有点尴尬?难免的,那你先上去,我等一下给你电话。” 他硬是送她到电梯,按了楼层,目送她倚靠在墙上,眼帘垂下去,没有什么精神,门关上的一瞬间,长长睫毛倏然撩起,向他凝神一望,秋波如聚,柔情似水,竟然看得谭卫文动魄惊心。 他的反应神情落在周致寒眼里,她自己兀自不信,萍水相逢,鸳鸯露水,谁和谁谈感情,何况今晚阵仗看出来,不知此人来历背景,但声势已弥足惊人。 她入房间,立刻打开随身携带的电脑,在搜索网站上寻找关于谭卫文的资料,出来满坑满谷许多小人物,在教育局,看守所,机床厂,图书馆苦苦挣扎的痕迹,没有任何一点线索显示有个名字如是的仁兄身家丰厚,地位崇高。 无功而返,致寒反而松了一口气,起身去洗脸,重新上妆,完了连刷子都不想收拾,急急忙忙走出洗手间,跌在床上喘气,果然酒入愁肠愁更愁,比平时心情松快时,酒量差了许多。 听自己心跳如鼓,致寒拿起电话,开了机,屏声静气地等,故意不去看,终于听到短信滴滴一声,是沈庆平回拨过来,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他们从前闹气,沈庆平打电话给她,一次不接,第二次,第二次不接,第五次,总是到她接为止,终于通了,便无可奈何的说:“今天这么生气啊。” 但分手是不同的吧。 尤自还听得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喂,喂,你等一下,等一下。” 她觉得那个声音里有许多狂喜和绝望。 像在沙漠中长久等待救援的旅人,终于听到远处驼铃的丁零。 她又觉得自己想入非非,执迷不悟。 那旅人明明在世外的绿洲桃源,为解脱人间琐事窃喜,忽然驼铃带来债主的消息。 她想了又想,是否旅人与驼铃之间,所剩余不过就是这样擦肩而过的交集。 当时只道是平常 胡蔚从没有见过沈庆平这种表情,像是相信生命一定有无穷光明在前,只要信步走过去沐浴其中就可以。她失魂落魄地凝视那两个人,第一次觉得自己大错特错。 沈庆平那天在半醉中,接到一个电话。 是真的喝很多,他和麦子勤两个人,晚饭时候干掉一瓶五粮液,之后转到十八号夜总会,继续喝洋酒,中间来了几个麦子勤的朋友,他没理会,部长小姐来来去去,他没理会,也不玩色钟,就一直闷头喝,谁来找他干杯他都接招,状态大勇,连麦子勤都极意外:“老沈你今天怎么了?有喜事?” 他笑一笑,举杯和麦子勤碰一碰,赶他自己去玩。 有个小姐唱起歌来,反串男角,专唱许巍,沈庆平靠在沙发上听,听到一首歌的歌词说道——希望我是你生命中的礼物。 周致寒对他说过的话,现在听来心里一阵难受,翻江倒海,拿过桌面上的杯子,两口喝下一杯纯的威士忌,坐了两分钟脑子一下刺痛,他从旁边捞了个枕头,就势倒下,歪在角落里,似睡非睡地昏沉。 这时候有人推推他说:“你的电话。” 他睁开眼看看,推他的人是十八号的一个小姐,说完自己又走开去喝酒了,他在桌面下摸索了一下,拿起电话看,果然在响,屏幕上号码不认识。 以前沈庆平根本不接自己不认识的号码。 周致寒走了以后,他转了性,什么电话都可以不接,只有不认识的号码接起来最热心。 他永远记得两人分手后第三天,他鼓起勇气给周致寒打电话,听到里面说该号码已停用时,那种好像被人猛然从后脑勺打了一闷棍的感觉。 真实得他当时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头。 摸完这一下,有人进他办公室有事,工作加应酬,一忙起来就是一整天,到了半夜回家倒头睡下,突然之间有一个意识从脑子深处窜出来,一桶水泼在头顶似的,叫他惊得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在二十度的空调房里大汗淋漓。 他找不到周致寒了。 那天晚上他失眠,这个念头冤灵附身一样结实,占据他所思所想一切事,到早上,到第三天,到一个月后。 沈庆平觉得自己中了蛊,时时刻刻只要一有些微闲暇,就听到有个声音在耳边絮絮地说:“你找不到她了,找不到她了,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做梦,拨周致寒的旧电话,梦中不知道谁告诉他,拨到第一百个,就会通。 他在梦里拼命按重拨,一边数,一二三四。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那种很快就要得偿所愿的狂喜心情一点不像在做梦,眼看就要一百次了。 无端端的,电话坏了。 或者梦到有人进他的办公室,告诉他找到了周致寒的新号码。 他抖着手去打,总是拨不完那十一个号码,电话就突然坏了。 虚虚实实的,老天爷好像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失去周致寒,比自己想象中更彻底。 沈庆平生平第一次知道,为什么有人失恋,会失到想去死。 然后他那天晚上,猝不及防的,接了这个电话。 周围吵得要命。 可是里面传来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在他耳朵里钻洞,比世界末日的宣判还清楚。 “买个百达翡丽给我。” 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出门去,心慌得要命,把正走进来的一个妈咪撞得飞出去。 一边对着话筒喊:“等一下,等一下。” 刚到门外,周围清静,对方啪嗒一声,挂了。 立刻重拨回去,已经关机。 沈庆平一屁股坐在外面大堂的沙发上,对面是一排白色人偶,屈身,大嘴咧开,正作阴冷的欢快笑容,幽暗灯光下,嘲讽地看着他。 沈庆平两手在脸上狠命摩擦,一面想,这是做梦,还是真的。 做梦,还是真的。 宁愿是做梦,再可怕都还是有醒来时候,再恐怖也可以不算数的。 但是麦子勤随后跟出来,担心地问他:“你没事吧?” 是真的。 再倒霉,不至于梦里见到麦子勤。 沈庆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站起来拍拍他:“我先走了。” 结果麦子勤不放心,硬抓着他,打电话叫许臻来才放他走。 这个过程中沈庆平一直坐在外面,手里紧紧抓着电话,一句话也没有说。 许臻半拖半扶,将他送回去,送回美院胡蔚的公寓。 和周致寒彻底断了联系之后,他有两三个月,一个礼拜上胡蔚的公寓住几天,常常都是很晚到,象征性地睡一下,很早就走。 给胡蔚另外开了一张附属卡,她要买什么就买什么,偶尔他看一下账单,啼笑皆非,花得不算太多,奢侈品以前很喜欢叫他送,现在反而不买了,要不就是小孩子用的东西,要不就是给自己的芭比娃娃,变形金刚限量版什么的。 偶尔早一点回去,胡蔚欢天喜地,陪着他寸步都不离,连他去洗手间都要守在外面等。 胡蔚这样,该是真心爱他吧,但沈庆平那条爱的神经,莫名其妙被一层蜡封起来了。他不是感受不到,不是感动不了,尽自己的力量,他也对胡蔚好。但他从心底觉得,自己是一个破了的气球,或者一个破麻布袋,半点精神都提不起。 每当凝视胡蔚,还有她渐渐大起来的肚子,他总是跟中魔一样想,要是这个是周致寒,怀着我的孩子,我正陪着她,等一下要帮她按摩膝盖,明天要去检查,几个月后就生了,孩子大了一定漂亮,像谁都应该不错的,十八岁就送去美国留学,学工商管理,回来接班。 他本来不是想象力丰富的人,偏偏忍不住一点一滴地去琢磨周致寒怀了小孩的场面,什么阶段环节都不放过,在臆想里他幸福得整个人软在地上,筋骨都一根根化掉。 有时候他叫错名字,叫她宝宝妞,是夜半无人私语时,周致寒专享的昵称。 认识胡蔚之后,他一直叫她蔚蔚。 跟她全部的朋友一样,也亲近,但不特别。 第一次叫错,胡蔚真的以为他叫她,几乎喜极而泣。 后来终于察觉他叫错,因为几乎每一次,都是他半梦半醒,问她要什么东西,说些无头无尾亲热话,句句都是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前尘往事。 枕边人语带呢喃,倾诉衷肠,浓情如酒,可惜对象不是自己。 换了谁都要生气。 胡蔚起来摔了几次东西,沈庆平每次都道了歉,说一句对不起,并不多做解释。 她哭过闹过,写过长长的信给他软语表白,想把男人的心摸透,收回来。 效果适得其反,他干脆渐渐不再来过夜,宁愿每天晚上上来看一看,然后开车老远,回碧桂园去睡。 直到胡蔚怀胎七个月,她生日那天,请了好几个朋友来吃饭,沈庆平也如约回来,但饭后蛋糕都没吃,便起身走了。 不是为什么大事,只不过麦子勤他们一群人在夜总会喝酒,他去凑个热闹。 九点半,刚刚开始喝,胡蔚给他电话,沈庆平没有接。 没有接,也没有一点想要打回去的意思。 他闷头闷脑喝酒,其他人自己玩,只有许臻,在一边陪他坐着。 许臻家里人车祸,前几天才终于康复出院,他一回来,不但没被解雇,没有上班的一个多两个月,沈庆平竟然还继续在发给他工资,信用卡里刷出去那一大笔医药费,言明从工资里慢慢扣,扣一百块,到还清为止,明摆着就是给他,还怕伤了一个大男人的自尊心。 涌泉之恩,许臻无以为报,唯有豁出去,从此沈庆平让他水就水里去,火就火里来。 唯一遗憾,是周致寒走了。 胡蔚连续打了三四个电话给沈庆平没有回音之后,开始打给许臻。 是沈庆平说:“不用理她。” 无非是发脾气。 她和他在一起的中心内容,第一是要他爱她,第二是因为他不爱她而发脾气。 惹不起,总躲得起吧。她那套说辞,沈庆平已经很熟。 熟得杀头都不想听第二遍。 电话没有人接,滴答滴答,来了两个短信,沈庆平看都不看,直接删了。 许臻大概也知道老板最烦你不爱我我却要拼命爱你这一类的哀怨投诉——他想不通,胡蔚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她像阳光一样明朗,曾经,如今却只把有黑子那一面拿出来给世人看。 但两个小时之后,他载沈庆平回家,回华南碧桂园,在上快速线之前,突然把车子靠边停下。 “沈先生。我要跟你说件事。” 沈庆平已经喝得有七分醉,靠在座椅上,勉强睁开眼睛看他:“说。” 两分钟后他的酒急速醒了大半,从座椅上一下坐起来。 “胡小姐在沙面出了意外,现在在羊城医院急救。” 在夜总会她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已经出了意外,沈庆平不听电话,不看短信,许臻看了短信。 一直没有说。 他看沈庆平的眼神几乎是日本神风队员才有的那种自杀式决绝:“沈先生,我对不起你。” 后面还有一句话,他藏在心里,全世界都不知道,全世界都会谴责他,当他是冷血杀手神经病,唯独沈庆平知道。 “我想对得起周小姐。” 用这种愚蠢而毫无意义的方式。 表达自己愚蠢而毫无意义的喜恶和忠诚。 沈庆平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立刻要他调转车头,去到荔湾区的羊城医院,他冲进去的时候胡蔚刚好从急救室推出来,脸色惨白如纸,憔悴病弱,乌发散乱,看到他,大颗大颗的泪珠纵横而下。 第一句话,不是痛骂,不是责备,不是发泄。 是说:“庆平,我们的宝宝保住了。” 从那天开始,他开始在美院过夜,睡胡蔚隔壁的房间。 接到那个电话的晚上,也是一样。习惯的力量很强大,每天回去的地方,自然而然,也就是家了。 上去,胡蔚和保姆都睡了,他悄悄进门,在客厅里坐着,跟死了一样地坐着。 坐了很久,上楼去,胡蔚被他的脚步声惊醒,睡眼惺忪出来,看到他,很喜悦:“今天那么早。” 那一瞬间他恻然,这个女孩子,这么美,这么年轻。 就是因为跟他的一段孽缘,要在这里接受完全不应该属于她的生活。 是她飞蛾投火都好,飞蛾其实又知道什么呢。 他上前去,扶住她,扶到卧室里去,安置她好好睡下,胡蔚一直拉着他手指,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的要求:“你不要走了吧,陪我睡。” 她腹大如鼓,很快就要去到预产期,颜容不复初见时光华万丈,于是这要求里反而洗清了情欲,沥出纯真的依恋。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 沈庆平深深叹口气,柔声说:“我不走,放心。” 看着她带浅浅微笑,长睫毛眨啊眨,舍不得睡着,又实在抵不住困倦合上眼。 他抚摸胡蔚额头,凝视她,一时间万念俱灰。 稍一动,她就醒来,紧张地看着他,手指合拢,抓住他的手:“去哪里?” 沈庆平帮她盖好被子:“去洗个澡,赶快睡,我很快来。”手机和表放在床头柜上,进了浴室,哗哗水声传来。 胡蔚仰面看着天花板,嘴角忍不住浮起笑意,这时候沈庆平的电话在床头柜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响起来。 屏幕上只显示号码,不知道是谁。 她随手接起来,都快午夜了,总不会是正经事吧。 是女人的声音,缓缓说:“庆平。” 胡蔚心里不悦,说:“谁啊?这么晚还打电话。” 对方似极意外,沉默了一下,跟着说:“他呢。” 叫他庆平,不是沈先生,说他呢,不说不好意思。 什么来头,什么身份。 胡蔚的睡意一下子去得无影无踪,临阵战士一样肾上腺素狂热分泌,紧张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她半撑起身子,看了一眼浴室,门还是关着,但水声停了,沈庆平很快要出来。 她脑子里念头转了千万遍,五秒钟像有一百年那么长。 终于说:“我老公在一边,说请你不要半夜骚扰我们夫妻正常生活哦。” 对方像吸了一口气,又像叹了一口气,答道:“不好意思。”很镇静。 挂了,胡蔚飞快把电话放回床头柜,转过身装睡,须臾后沈庆平出来,疑惑地说:“你刚才跟我说话吗。” 胡蔚按住自己怦怦跳的心脏,尽力自然地低声说:“谁跟你说话啊,我好困。” 沈庆平不再说什么,把手机和表拿到另外一侧的床头柜,躺下,关灯,胡蔚依偎过去,摸到他的手和自己握着,听他平稳地呼吸,很快响起微微的鼾声。 可是胡蔚整晚都没能合眼,她听着男人在耳边均匀呼吸,心内惴惴。 要担忧的事情很多,第一她知道沈庆平不喜欢她涉入他的私人空间,尽管没有明说——很多事情不需要说得太明,人们也一样能够领会。第二,她不知道那个电话到底来自谁,尽管她的直觉一再说,那是该死的,阴魂不散的前女友,胡蔚内心深处反而希望直觉大错特错,宁愿那把娇柔微哑的女声是来自某个新欢。 新欢至多给沈庆平更漂亮的身体,她曾经有过,给过的那种美丽身体,她知道沈庆平对此兴趣微薄,只要她没办法违反人类生理规律在十五天内怀孕生产,胡蔚自信那都不算是太大威胁。 但是旧女友,尤其是占据长久时间后再离去的旧女友,就算她长得像狗屎一样难看也无关紧要,因为这团狗屎蕴含着现任女友最讨厌的东西,那就是往事回忆。 回忆通常和灵魂形影不离。 她大张眼睛到半夜,看着窗帘外依稀的鱼肚白一点点出现,心里有把秋千在荡漾起伏,一阵想,要不要爬起来把来电纪录删掉,一阵想,那个女人声音很年轻,应该不是前女友,一阵想,会不会他们其实一直都没分手,等生了小孩就甩了她,反正自己不能生了,找别人生一个自己带也可以。 最后一个念头,像闪电击中一根潮湿的高尔夫球棒一样击中她的心灵,然后电流在那方寸之间流转,越来越强烈。 她不可遏制地把所有细节联系起来,沈庆平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不在她这里过夜,半夜十二点也要开车回去自己的别墅睡,他的衣服放在那里,连偶尔换在这里的,都要带回去洗,她几乎小产之后才来得常了,但无论如何,一个字没有提过要她去碧桂园住,还有许臻,他不是第一天知道她的存在,以前她是黑市情人的时候,态度还不错,怎么到现在她应该是扶正了,反而脸色更难看,是不是觉得她开始真正威胁了另一个女人的存在? 胡蔚在黑夜里,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脸色苍白,肚子隐隐作痛,已经完全成形的婴儿在里面似乎也感知母亲的焦虑,拳打脚踢,她小心地移开自己的身体,以免惊动沈庆平,尽管从以往的经验来看,那是不大可能发生的事情。 抚摸着自己圆圆隆起的腹部她无声默念,安抚受了惊动的小孩子,不知过了多久,胎儿安静下去,而东方既白。 沈庆平在七点一刻准时醒来,翻身过来看看她,胡蔚闭上眼睛装睡,听到他悄悄起身去洗手间,关上门,传来放下马桶盖的声音。 几乎是听到那一声响动的同时,胡蔚一跃而起,滚到沈庆平睡的那一侧,拿过他的手机,先把昨晚那个电话号码快速默记在心里,而后眼明手快删了通话记录。 她动作很快,而沈庆平在洗手间待的时间也不短,等他出来的时候,因为太困倦后松了一口气,胡蔚竟然真的睡着了。 她这个回笼觉睡得不算太久,而且更加不算踏实,在梦里她生了孩子,接生的人却是那个面目模糊的前女友,然后长出翅膀,从产房的窗户破窗飞去,抱着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宝宝。 胡蔚不懂什么心理学,但关于失去的恐惧,是人类为数不多生而得之的知识。 她起身时沈庆平当然已经走了,好消息是吩咐了保姆晚上做多一点饭,他应该会回来吃。 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往往是她在下午五点左右给他电话,问要不要预备他的一份。 有时候他说好,有时候他说不用。 事实上大部分时候他说不用,或者连电话都不接。 胡蔚多少有一点宽慰,但纠缠了她整晚的猜疑并没有消除,就算在她身体反应已经非常不舒服的时候,这种猜疑还是比癌细胞还要传播快速,一个上午就蔓延遍了她的全身,全部思维和情绪。 她在网上搜寻沈庆平的电话,试图破除他的移动密码和邮箱密码,想找出他以前的女朋友有没有博客或者空间,为任何一点可能的蛛丝马迹心跳如雷。 她曾经清清楚楚知道那个女人和沈庆平日日夜夜厮守,自己得到的不过是食客嘴角漏下来的一点残渣。 那个时候她嫉妒,但不恐惧,也不愤怒。 入侵者并不恐惧和愤怒,守护者才有这两种感情。 但是世情遵循某种公平的特性——风水轮流转,她现在是那个孤立无援,命如危卵的守护者。 到她应该吃完午饭去睡午觉的时候,胡蔚已经完全跳进自己在脑海里挖的那个沙坑,并且一铲一铲将全身埋进去。 如果她不解开这个疑团的话,她觉得自己就应该把肚子里的孩子一把掐死,然后再放火烧了那栋沈庆平恋恋不舍的别墅。 因此她拿了车钥匙,趁保姆在厨房的时候出门。 上车后第一件事情,是给王静宜打电话:“你今天在碧桂园那边?” “刚到,差点就要拔电池了。” “拔电池干吗。” “怕闻峰找我,关机了他会问东问西,拔了电池就没信号,到时候跟他说在某个写生室上课就好了。” “你有机会还是把实情告诉他吧,我看他很喜欢你,应该没关系的。” “呃,再说咯,我进去了,你找我干吗。” 胡蔚沉吟再三,终于说:“沈庆平家的房子,真的离你家教那个地方不远?” “是不远,太不远了,对门第三栋,你问这个干吗。” 她犹豫了一下,故作轻松的说:“哪里,想到那里请你们吃饭,怕到时候闻峰也去,会穿帮咯。” 王静宜立刻紧张:“别别别,别啊姐姐,这个玩笑开不得,真把他引到这儿,我就完蛋了。” 胡蔚笑:“知道啦。那就算了呗。拜拜。” 对门第三栋,不难找。 王静宜去的那家她知道在哪里,第一次去,是她陪的,那家的孩子学美术,静宜做家教,一个礼拜去一天,学了好几年了素描基本功都不过关,倒是一家人都和静宜关系处得很亲热,学得不好也一直教了下去。 她方向感强,记地址很厉害,对机械也有兴趣,所以开车不久,技术却不错,而且根本不需要GPS,一本地图已经得心应手。 她要去看看那栋房子,到底有什么,到底藏着什么,可以像一块磁石一样,牢牢吸引着沈庆平。 在碧桂园门口,保安把她拦下来查出入证。 胡蔚摆出架子不耐烦地说自己没带,把地址报出来,保安投以疑惑的眼神,她按住自己不期然的心虚,笑着说:“没见我?你新来的吧。” 保安是个很酷的男孩子,冷冷说:“我来四年了。” 想一个孕妇也干不了什么,让她登记了一下电话身份证号码,抬杠放行,胡蔚发动车子的时候,听到他和另外一个保安轻声说:“那家女主人开宝马的。” 对方嗯一声,说:“别多管闲事。” 胡蔚装作没听到,进门一路狂飚,心头一口闷气,滚圆铁硬。 先到王静宜家教的地方,数对面第三栋。 在门口停车,看着园子里面。 花木葱茏,繁茂而整洁,看得出来一直有人打理,房子大门微微开着,车库紧闭,看不出有没有车停在里面。 胡蔚一直看着,深呼吸,心脏怦怦乱跳,要不要下车,变成在心里挣扎的一个大问题。 过了一阵,大门打开一边,一个白衣黑裤的中年妇女拿着喷壶和一把园艺剪刀走出,开始修剪种在车库旁边的两架蔷薇。 胡蔚的车很是招摇,半点不惊奇很快被人看到,那位中年妇人停下手头的工作,走过来,隔着大门问:“你找谁?” 胡蔚先是慌了一下,想想对方不过是佣人,要泄气也不用在她面前,扬扬头说:“我找你们家女主人。” 心里不安,语气却故意冷漠傲慢,说完紧紧看着阿姨神色,生怕她说出话来就变成晴天一个霹雳打在头上。 但是阿姨脸色明显露出犹豫之色,半天才说:“我家女主人出去了,没那么快回来。” 如果是事实,怎么会需要斟酌那么久,胡蔚心里有了数,但不进去确认一下,绝不甘心,熄火,下车,对阿姨说:“我进去坐坐好吗?很累。” 语气是征求意见,一边已经打开园子门,慢慢往里面走,阿姨有点诧异,有心拦她,又见她大腹便便,将心比心,也是需要休息一下,因此没有发出异议,还扶了她一把。 胡蔚进门,玄关果然有好大入墙的鞋柜,做得精致隐蔽,要不是那如同装饰物的精致把手醒目,简直难以发觉。她停下来,随手开鞋柜看了看,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大概八九双男人鞋子,大部分是ferragamo,有两双prada便装鞋,很新。这是沈庆平的柜子。 她打开另外一边,场景就要壮观多了,一共八层,按功能划分,最下一层是运动鞋,有慢跑鞋,高尔夫球鞋,网球鞋,三四双胡蔚分不大出来类别的,最醒目的中间三层摆的都是夏天的高跟鞋,红,金,紫,白,渐变色,都是名贵牌子,令人一眼爱上的设计,品位很好之余,更懂得打理,每双鞋子都干干净净,形态饱满,不管谁看到这个鞋柜,都会说它属于一个奢侈得有格调的女人。 她盯住鞋子看得出神,阿姨就不乐意了,来人家家里稍微休息一下,要不要随便翻箱倒柜啊,于是站前一步,逼得胡蔚推开一步,随后顺手把门关了,语气就没有前头那么客气:“小姐你坐一下就走吧,我们家女主人不喜欢人家翻她的东西。” 胡蔚听到我们家女主人这几个字,心里窝火,这种无名暗涌连她自己也知道并不合理,但就是压抑不住。 倘若有神灵,神灵也知道控制感情之不易。 无太多理智可言。 她一言不发,走去客厅沙发上走下,面前的酸枝翘头大案上整整齐齐摆着全套茶具,一尘不染,她不知道沈庆平喜欢喝茶,他似乎只喝白开水。 “她喜欢喝茶?” 想不出什么称呼是合适的,胡蔚直截了当说出来,一面对桌上摆设翻翻捡捡,阿姨站在楼梯处,投过来的眼神五分狐疑,五分警惕,已经觉得不对。 面前这女人的气质,不像是这么缺乏教养的。 她所表现出来的无礼,是建立在根本不愿意有礼这个基础上的。 阿姨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她入世经年,阅人无数。 从胡蔚刻意大摇大摆的姿态,她已经隐约猜出其来头和身份,在不确认以前,已经窜出一股无名火,她忍了一下,口气很冷淡:“麻烦你不要乱动桌上的东西,特别是茶具,我家女主人不喜欢。” 胡蔚听得很烦,不等人家话音落,大声说:“你家女主人不会回来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阿姨本来还没有想到怎么和客人翻脸,客人先翻,那就容易多了,上前两步,冷冰冰地说:“麻烦你出去,你不是这个家的客人。”胡蔚冷笑一声:“我当然不是这里的客人,我很快就是这里的主人了,你就是一个佣人,到时候要不要你还其次,你得意什么。” 她说完这几句尖酸刻薄的话,自己也吃一惊,虽然脾气高傲,她向来倒不是喜欢兴风作浪的人,但现在,似乎就有一口气在胸口那里,进了高压锅一样,无缘无故地一定要爆发出来才能舒服。 但没有想到,阿姨的反应比她还要简单粗暴,瞪着眼睛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她,双颊因为怒气,一下子就红了,胡蔚还没来得及害怕,阿姨猛地扑上来一把抓住她肩膀,那是每日操持家务的手,力气奇大,拎着就往外推:“你这个女人脑子有病,赶快出去,别坏了这个房子的风水。” 胡蔚肩膀那里痛得入骨,简直自己变了一个核桃,躺在老虎钳的夹角下,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身体眼看就要被推离沙发,她急忙伸出双手,抓住面前案子的两个翘角,死死不放,身体往沙发深处拼命缩,和神情狰狞的阿姨对抗,两人拔河之中,胡蔚伸腿乱踢,那案子给她手脚并用,大颠大晃,案上茶具打翻,碎了一个壶,杯子都滚落在地毯上,沈庆平应当最近在家里喝过茶,两个壶里还有剩余的茶叶和水,统统倾出,顿时一片狼藉。 阿姨发现茶叶水沾湿了地毯,可能材质贵重,心疼得大叫一声,放开了胡蔚,急忙往屋子后面跑,看样子是要去拿清洁的用具,胡蔚一恢复行动自由,肝火更旺,爬起来赶到鞋柜那里,打开来,哪双最好看,最拿哪双往外丢,跟脚还踩几下,一边踩一边自己心里说,我疯了,这个阿姨也疯了,大家都疯了算了。 她踩得进入癫狂状态,猛然肚子一阵疼,阿姨这时候回转来,看到她糟蹋女主人的鞋子,倒像踩了自己尾巴一样,又是大叫一声,丢下手里的清洁器具,过来抓胡蔚,胡蔚虽然怀孕,体态丰满许多,毕竟年轻,身手还是灵活,她知道万万不能给阿姨推出门去,否则就是自己输了,转头又冲到沙发上,把肚子冲着阿姨,大叫起来:“来啊,你打我啊,有种你就打死我,打死你主人家的儿子,你来啊。” 她这一着是杀手锏,阿姨现在的确有胖揍她的心,但也知道她所言不假,这肚子里的孩子,多半是沈庆平的骨肉,否则无缘无故上人家门来发威,就真的是只有疯子才做得出来的事。 没奈何,她只好退而求其次,站得远远的,先是不出声,脑子里飞快衡量这小妖精说很快就要入主这里是真是假,毕竟要为自己的去留打算——这份工作不错,清闲舒服,薪水很高,福利更好,每年有带薪假,吃得好,穿得好,周致寒常给她买礼物,吃燕窝的时候,从不忘也给她留一小碗,盘算到这里,为自己着想的火焰弱下去,一股湖南人天生的豪气涌上来,她不懂得什么叫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但周致寒以前待她周到,她本能认为自己该有点良心。 她想定神,双手插腰,开口就骂,而且越骂越来气,干脆豁出去了,想起以前这家两口子何其好,给这样一个狐狸精拆散,骂的内容眼看从有理有节到祖宗后代,越来越恶毒,越来越彻底,普通话词穷,便直奔她的湖南本地方言而去,毫无技术阻碍,尤其酣畅淋漓。 胡蔚开始能听得懂,心脏已经被骂得嘣嘣狂跳,对方真的是一个阿姨,谁来做主人都是给工资,有什么必要维护前任女主人这么尽心尽力,张口要对骂,载体到内容都不够对方丰富,立场到信仰都不够对方坚贞,只得口角无意识开开合合,活生生演绎自取其辱四字真言。 她缩在沙发上,呆滞的环视客厅,无意中看到侧面墙角的鼓式立几上放了一个像框,铜色相架,古色古香,与客厅里明清风味的格调很搭,像框里是沈庆平和一个女人的合影,两人站在一起,头靠头,各自都在大笑,女人笑容很妩媚,眼角飞上去,有无限言语在内。 胡蔚没有见过沈庆平这种表情,像相信生命一定有无穷光明在前,只要信步走去沐浴其中就可以。她失魂落魄地凝视那两个人,第一次觉得自己大错特错。 这时候阿姨终于骂得告一段落,胡蔚电话适时响起,她哆哆嗦嗦拿起来,一看是闻峰,立刻按下接听,第一句话还没有说,嚎啕一声涌出喉咙,这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场。 闻峰在打电话给胡蔚之前,刚刚到芳村帮爹妈买金鱼,在花鸟市场挤出一身大汗,还跟占道经营的小贩吵了一架。 他一脑门子官司,嘟嘟囔囔拎着两个装金鱼的塑料袋子,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打电话给王静宜,没打通。 没打通寻常事耳,美院常常有一些画室逍遥于中国移动势力范围之外,信号一格都没有,往里面一躲,要多自由有多自由。 他没在意,继续拨给顾中铭,结果顾中铭关机了,这可是十年不遇,那位兄弟怕耽误工作,身上常年揣三块电池,还有一个充电器,意外断电的可能性少得可怜。闻峰不死心,上车安置好了金鱼,再打,结果还是一样。 作为一个话痨,遭遇了吵架的大事而不能对朋友倾诉,对他简直是一道霹雳打在头顶,闻峰碰了女友和兄弟两个钉子之后,再接再厉,直接打给了胡蔚。 “蔚蔚啊,你猜我今天干什么去了。” 电话一通,他就兴高采烈的开始说,絮絮叨叨啰啰嗦嗦不下五分钟,对面硬是一声都没有吭出来,闻峰虽然没心没肺,但也不是个傻子,赶紧打住,小心翼翼地问:“蔚蔚,你在吗。” 那边传来奇怪的声音,好像是在抽噎,抽了半天,终于大厦倾倒,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闻峰吓得差点屎尿齐出,胡蔚哭得死去活来,叫他几度想插话都无功而返,最后只好戴上蓝牙耳机,郁闷地把车子开出去,一直开了差不多十分钟,胡蔚才稍有缓和的迹象,慢慢安静下来。 掐指一算,这小妞怀胎都快九个月了,就算闻峰对女人只具备常识,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有剧烈的情绪波动,吞了一口口水,他紧张地问:“你怎么了?” 胡蔚还在哽咽,但终于说话了:“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 音调很镇静,但闻峰听在耳里,莫名其妙有点毛骨悚然。 胡蔚要闻峰去接的地方,他闻名已久,但居然一次都没有去过,那就是沈庆平的别墅,在华南碧桂园,另外,王静宜家也在那里。 他想到王静宜,接着又想起今天是星期六,她惯例都回家的,怎么手机会没有信号,一边转头上华南快速,一边又拨了一次王静宜的号码。 还是不通。 不是关机,不是没电,就是好像不在服务区的那种状态。 闻峰虽然疑惑,倒也没多想,像他这种个性,人家不查他的岗,他已经很开心,想都想不到自己要查岗查到底。 周六道路畅通,四十分钟不到他已经到华南碧桂园,在门口保安查验访客时打电话给胡蔚问具体地址,她把进小区后的驾车路线说得清清楚楚,闻峰脑子里闪过她那辆绿色的甲壳虫,心想她不至于那么不要命,九个月身孕自己开车上高速吧。 这个念头没落下,那辆绿色甲壳虫跳进眼睛,就在前面一栋别墅的门前停着,不用看牌照就知道是胡蔚的,因为她在方向盘一侧的小花瓶里放了一簇绿色的干花,是王静宜送给她的。 闻峰赶紧停车,园子的门大开着,他有点忐忑走进去,走过门廊道,别墅的大门也开着,看得到玄关那里有一个铁木横几,上面放一大瓶百合,鞋柜不知道为什么打开了,掉了好几双鞋子下来,歪歪倒倒堆着,都是女装,很贵的牌子。 他敲敲门,立刻有一个白上衣黑阔口裤,头发梳起,装束利索的中年妇女走出来,板着脸,眼神非常气愤地瞪着他:“你是她的朋友吧。” 想必这个她就是胡蔚,闻峰赶紧点头哈腰说是,探头往里一看,可不是,胡蔚坐在起居室中心的沙发上,穿一条连身大花的孕妇裙,很鲜艳,双手抱着肚子,呆呆的不知想什么,身前桌面上打碎了一个茶壶,还汪着水,一点一点往下滴,地面上更狼藉,好多杯子落在地毯上,茶叶水迹,一滩一滩的。 中年妇女把门砰地一开,大声说:“赶快走,我要搞卫生,脏死人。” 指桑骂槐似乎不是她的风格,随着干脆画公仔画出肠,指着胡蔚说:“我没错是个佣人,主人家要我走,我一分钟不多留,不过都不关你的事,你赶紧走。” 闻峰听得刺耳,赶紧进去把胡蔚扶起来,本来还觉得胡蔚的风格向来不是任人欺负,怎么今天这么乖,一看才知道情形不妙,她脸色煞白,紧紧捂住肚子,嘴巴微微张开在喘气,闻峰吓得要死,顾不得敌我,急忙回头问那位阿姨:“你帮我看看,她怎么了。” 阿姨虽然泼辣,却不是坏人,半信半疑过来一看,也有点慌:“作死了,这是动了胎气,赶快躺下。”胡蔚这时候骨气偏偏硬,强撑着站起来,一把捞住闻峰,吐出一个字:“走。” 闻峰扶着她,脑门上汗都出来了,跟只热锅上蚂蚁似的,不知道听谁的好,胡蔚看他不动,气得一甩手,自己往外挪,闻峰回过神赶上,心惊胆颤扶出去,阿姨脸垮着,不过还是跟了出来,一起帮着胡蔚上了闻峰的车,半躺在后座,甩手就走了。 他一边倒车一边六神无主地絮叨:“你挺住啊,挺住啊,好快的,好快就没事了。”至于如何才做的到好快就没事,他其实一点概念都没有。胡蔚一口长一口短地深呼吸,可见疼得不善,闻峰脑子里转了一万个主意,一个都没用,忽然灵光一闪想这关我什么事啊,孩子他爸死哪儿去了,回头叫胡蔚:“赶紧打电话给老沈啊,你能打不,你不能打给我号码,我来打。” 胡蔚闭着眼睛,摇摇头:“别,他不知道,不知道我今天来这。” 闻峰哭笑不得:“蔚蔚你真是……” 真是半天,没真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他干脆不自找麻烦了,此时人命关天,唯此为大,赶紧送医院是正经,他招呼胡蔚坐好,踩下油门,用他认为安全范围里的最高速度,一路直窜出去,窜到大门口,正好几辆车要出去,过门检排着队,闻峰听着胡蔚粗重的呼吸,心里乱糟糟的,坐立不宁,东张西望。 他这到处望,居然望出了名堂——分明有一个熟人,正在人行道上慢慢走,虽然低着头,戴着墨镜,但那姿态身形,夸张点说就算化了灰他也认识——王静宜,她身边还有一个小男孩,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背上背着画板,两个人正在说话,不知和她什么关系。 在这里遇到王静宜,一点都不是稀奇事,她家住这里的嘛,闻峰简直乐坏了,把头伸出驾驶室大叫:“静宜,静宜,亲爱的。” 人行道离车道中间就一个绿化带,他这个音量就算聋子也会感觉声波在震动,他一叫静宜,后座的胡蔚腾就坐了起来,也跟着往外看,三个人六只眼,在空中相会,大出闻峰意料的是,王静宜脸上丝毫不见应有的惊喜之色,反而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完全像是被人抓了现行的小偷,瞠目结舌看了他一会,猛然撒腿往相反的反向飞奔而去,她身边的小男孩吓了一跳,迷惘地站在那里,看看闻峰他们,看看王静宜远去的背影。 同样被迷惘笼罩住后脑勺的还有闻峰本人,他像只兀鹰一样把头伸出窗户,从来不知道王静宜跑那么快,刹那间已经消失在别墅群的屋宇之间,瞪着眼睛瞪了半天,他嘀咕了一声:“搞什么东西。”就要把车子开到一边,去寻个根究个底。恰在此时,胡蔚猛然大声惨叫,在后座窝成一团,拼命叫:“我要去医院,好疼,赶快送我去医院。” 闻峰转头看着她一颗颗淌下的汗珠,看了好久,后面的车按着喇叭催个不停,他叹了口气,开出了门,直奔医院而去。 妇幼医院妇产科的候诊队伍,都是买一送一的阵容,女人身边都跟着男人,露出罪有应得的表情做小伏低,再狼犬都要权作京叭,否则无以回报人家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终生牵系的苦楚。 闻峰陪着胡蔚挂号,排队,等她看医生出来,几个小时飞一般就过去,他始终神情有点恍惚,在外面不声不响地坐着,不时看看电话,王静宜并没有打来。 终于胡蔚挺着大肚子出来,安然无恙,心情平静了,对他抱歉地笑一笑:“医生说没什么问题,就是最近都要特别小心一点,不要再随便出门。” 闻峰点点头,闷闷地说:“是不应该出门的,你跑那儿去干嘛?” 胡蔚不出声,拿着病历慢慢往前走,走了一段转头对他笑笑,音容惨淡:“一言难尽。” 她大概在诊室里已经打过电话给沈庆平了,出了医院门,就见到许臻开着奔驰六零零在门口等,这个司机造型很酷,做派也很酷,明明受命来接一个孕妇,却直端端坐在驾驶室里,连门都不下来为她开。 闻峰轻轻说:“这个家伙真没礼貌。” 胡蔚很冷静地说:“他很有礼貌,他只是不喜欢我。” 这句话说得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足可使许臻听到,但对方跟聋了一样,半点反应都没有,闻峰心想这不是不喜欢你吧,这分明是当你不存在。 爱和恨都是强烈的感情,要耗费人大量的精力,因此在某个程度上都算是给对方的恭维,只有无视是彻头彻尾的侮辱,宣告你对他的无关紧要。 目送他们的车离去,闻峰站在路边站了许久,慢慢转身去拿自己的车,一面拿出电话,看了看,终于拨了王静宜的号码。 她没接。她当然不会接。 闻峰听着耳里那电话铃声一直响,是一首只有年轻人才会喜欢听的,闹哄哄的口水歌,终于听到一个端庄的女声说: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他坐进车里,看着方向盘发呆。 再拨一次,结果是不一样的。 打给顾中铭,还是没有开机。 今天是什么日子,该通话的一个都通不上,不该通的一打就听。 顾中铭不接电话,意味着他一直赖以为自己做决定的人今天不在岗,如此,闻峰只好为自己的人生负起责任来,而他的字典里面,从来没有忍耐两个字。 他掉转车头,开上之前已经往返过的那条路,再次奔向华南碧桂园。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路上车流比之前明显拥挤不少,闻峰却比先前开得还要快,进小区拿卡报访客地址,他只好又报沈庆平家,顺便问保安:“是不是有个学画画的小男孩住这里。”他还比划一下:“常背个画架子。” 保安看他的车子和人,不像是绑架少年儿童的嫌疑分子,答得很爽快:“你说常在园子里写什么生那个,是有,你有什么事吗?” 他吞口口水,强装欢笑:“没事,我和他姐姐很熟。” 那个保安有点诧异:“姐姐?哦,没住这儿的吧,只看过他们家一个小孩。” 闻峰还要说什么,后面的车按喇叭催了,他临发动车子,匆匆忙忙问了一句:“进去他们家怎么走?又忘了,里头够复杂的。” 热心的保安多少缺乏一点警惕性,爽快地指给他:“直走第二个转盘转右,第三栋。” 直走,到第一个转盘他就转了,没有一定目标,就是在华南碧桂园偌大的园区里兜来兜去。 他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闻峰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要么再遇到王静宜,要么再遇到那个孩子。 他好像做一道完形填空题到紧要关头,今天不把这件事做完,就死也不瞑目。 至于遇到那两个人之后会怎么样,他不知道。 或者他知道,只是此刻不愿不敢去想。 闻峰一辈子,认识他的人都给他四个字,没心没肺。 整天装疯卖傻,大大咧咧,什么紧要事在他这里好像都没所谓。 但最了解他的顾中铭就知道,他其实第一聪明绝顶,第二不认真则已,认真起来的程度,没几个人赶得上。 当初大学毕业,家里给他安排好康庄大道,他说不要,就是不要。 宁愿在外面饥一顿饱一顿,无片瓦遮身,都还是不要。 不在乎的事,就怎么都不在乎,在乎的事,天王老子反对,也还是说在乎。 他慢慢地转,看天色慢慢黑下来,这里的住客慢慢都回来了,一辆辆车进了各自的车库,再过一阵子,家家户户开灯吃饭,再过一阵子,又一辆辆车陆续出门,往不同的地点奔去,要么是玩乐,要么是应酬。 闻峰一点都不烦躁,甚至他还跟自己说,这样转下去,转到半夜十二点,谁也找不到,那今天的事就算了。 就当没见到王静宜在这里出现,没见到她惊慌失措地从自己面前跑开。 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就是天大的福气。 但是老天爷的最大兴趣,就是和人恶作剧。 他这个愿心一下,王静宜就从不远处的一条分叉路口冒出来。 还是下午那身衣服,很朴素,背上多了一个书包,慢吞吞地走,略微低着头。 闻峰远远看着她,今天没化妆,脸色不大好,走路的样子显得很疲倦。 他悄悄把车开过去,在她前面停下,摇下车窗。 王静宜猛然驻足,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下意识地走了两步。 那个样子好像在做噩梦一样,神思恍惚的面对凶险,又恐惧又绝望。 然后她又停下来,转过来直视闻峰,张张口,没说话。 闻峰趴在车窗上,两人沉默地互相看着,看了好久,他慢慢说:“回学校?” 王静宜点点头。 闻峰哦了一声,又说:“刚从家里出来?” 王静宜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 闻峰又哦了一声,继续说:“我去看看你家人吧。” 他根本不等王静宜反应,紧跟着说:“我们在一起也很久了,我父母你也见过了,按道理我也该去见见你们家家人吧。” 王静宜咬住嘴唇,脸色涨红,连耳朵都红起来,在暗夜的路灯灯影里清晰可见。 她脸上的神气,活脱脱是一只陷在困境里的小猫,向人祈求着怜悯,却不知道成算有多少,可能一点都没有,一切都是徒劳。 一句话都没有说。 闻峰努力让自己像平常那样讲话:“上车吧,我还不知道你们家住哪一栋呢。我去打个招呼,改天再隆重上门如何。” 他探身开了副驾驶座的门,王静宜站在那里一动都没动,眼里渐渐有泪水。 不知道站了多久,她终于垂下头来,轻声说:“那不是我家。” 爱无常 致寒靠下去,脸偏向一边压在沙发上,眼帘低着,柔光里见到眼侧已经微微有细纹,那笑容有点恍惚在脸上,几乎是破罐子破摔那样说:“偶尔让别人为我做一次主,似乎也不错。” 周致寒在酒店房间里躺着,明明说等谭卫文叫她下去见小樵,偏生酒后催人浓睡,手枕着脸,迷迷糊糊就盹起来,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开始浑然无绪,蓦然间无来由就被惊动,睁眼却醒不来,竟是魇住了,四周幽暗,一缕缕鬼影游移,又分明听得一侧电话有响动,屏幕上闪着沈庆平的号码,长一声短一声在耳边急切,只是要去接去挂,都丝毫动弹不得,周致寒拼命挣扎,张口呼喊,声音只在肚子里,手脚就像不是自己的,兀自没生气地瘫软着,耗了一辈子那么长都困在这里,她又急又怒,咬紧牙关,狠命往旁边一翻。 哗啦一声,被人拉出一口井那样,眼前光明大作,周致寒一骨碌爬起来,满头冷汗,一颗心跳得要从咽喉里蹦出来了,她大口大口喘气,四顾一周,安安稳稳的房间,一切如常。 稍作镇定,她急不可待拿过手机,天下太平,沈庆平的来电不过是梦魇中臆想,跟周致寒说她把挂念藏在皮与骨之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那么沈庆平呢,倘若他也挂念她,怎么会打过那几个电话就善罢。 无论发生什么事,要是沈庆平会不认得她的声音,周致寒宁死也不会相信。 她起身洗了一把脸,酒意半已褪去,加上受了刚才一惊,气色惨淡,望之黯然,致寒对自己嘲弄地笑一笑,心说这样怎么行,这怎么可以是你。 拿过绿色隔离霜,揉合一点点搪瓷粉底,在手心匀净,交掌以体温加一加热,从脸中央往两边晕开,她肌肤底子好,这样稍拾掇,加一层蜜粉,用手指扫一点点胭脂,自然而然容光调和起来。 有人心烦意乱时狂呼乱叫,有人裸体跪地冰天雪地艺术创造,有人自毁,有人行凶。 周致寒很斯文,只不过给自己化化妆而已。 从前在广州中山大学MBA班认识读心理学出身的师兄,说她,这是自我认知有问题的表现。 她很爽快地认,回一句,找到辅助调节的工具也算幸运,何况买粉饼比买房子容易——有些自我认知有问题的人,会通过拥有大量不动产来平衡自己。 那人一听知道是会家子,就此打住,只多说一句话:“医人者不自医。” 医人者不自医,多少至理名言,在这六个字前无功而返。 周致寒拿起眼线笔,按自己的习惯,最后在眼妆上做,一面描,一面噔地想起上一次梦魇,多少年前的事,也是无端端午觉就睡迷,醒来没过多久,家里接到电话,说八十高龄的祖父过世,死因是突发性的心肌梗塞。 她一念到此,立时三刻脸色大变,抢出洗手间,拿起电话,什么也管不了,急忙拨沈庆平电话。 那边有人接起,她急急忙忙叫:“庆平。” 结果不是沈庆平,是个女孩子清脆娇柔兼具的声音,带着自然而然的警惕与敌意,说:“谁啊?这么晚还打电话。” 致寒当下只疑心自己打错,或听错,下意识问:“他呢。”说完已经大悔,怎会蠢到反转刀子交予对方,再迎上自己片甲不留的脊背。 因此接下所接到的穿心箭或断肠散,再伤人至深,都不出她意外,那女子沉默顷刻后带嫌恶气韵,说:“我老公在一边,说请你不要半夜骚扰我们夫妻正常生活哦。” 致寒苦笑一声,说:“不好意思。” 转头放下电话,拿了房卡,径自出门。 她在大堂咖啡座见到谭卫文独自坐着,面前桌子上有三杯饮品,乔樵背的包还在沙发上,致寒走过去,谭卫文看到,站起来迎她:“怎么没有睡一下。” 她微微笑,一面笑一面觉得精疲力尽,这男女间见惯经过的斗场,如今似乎不是她的天下,说:“你要我等你电话啊。” 他拉她的手,小心翼翼到自己隔壁的座位上,一面解释:“我看你上去的样子,靠在电梯上都要睡着,因此特意不要太快就吵你。” 摸一摸致寒的额头,很柔和:“舒服一点了吗。” 致寒点点头,喝他面前那杯柠檬水,说:“小乔呢。” 他看看门外:“出去送女朋友了,一会儿就回来。” “怎么样,喜欢那个女孩子吗。” 谭卫文很直接:“不喜欢。”皱皱眉。 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经历,怎么样一个身份,怎么样一个人生在过着。 喜欢和不喜欢之间,不必考虑是否需要妥协,霸道得自由自在。 声色不怎么动,动了可也不需要解释原因。 致寒再喝一口水,觉得自己压不住那种百感交集的心跳,勉强问:“怎么呢。” 男人示意服务员再来一杯热水,跟着说:“一定要理由吗。” 他转头看她,眼神专注,这么大年纪的人,瞳仁黑白分明,深不可测。 用他很特别的那种风格说情话:“像我喜欢你,也没有什么理由。” 致寒微微吃一惊,随即把那点不自在压下去,不置可否笑一笑,趁服务员来避过这话题:“给我一壶热柚子茶好吗。” 但谭卫文似乎毫不在乎她这样明显的回避,服务员一走,便说:“我后天要回沈阳,你跟我回去吗?” 周致寒这才真正被吓住,霍然身体坐起来,转念一想,也许人家不过客气,也许人家不过新鲜,于情于理,邀她换地聚多两日而已,正寻思怎么推辞,谭卫文似乎已经看透她脑子里飞转的揣测,立刻说:“我不是邀你去玩几天,我是问你愿不愿意以后跟我住在沈阳。” 换了是别人,周致寒大概已经说:“你一定疯了。” 两人加起来年龄该八十有多,认识不过三天整。 相逢萍水间,鸳鸯露水里,好吧,大家相互理解这点小小的彼此需要,无论如何,君未娶我未嫁。 但是,以后都和你住在沈阳? 周致寒不知道自己这算是什么,转运吗?柳暗花明吗,行到水穷,坐看云起吗?还是一路往深渊里滑,救都救不回来,生平第一次,她全盘失去控制力,瞠目结舌看着谭卫文。 然后冒出一句:“你,在跟我求婚吗?” 这时候小乔从酒店门外走进来,样子不是很高兴,两只手扎在裤袋里,走得无精打采的。谭卫文看了儿子一眼,转头轻轻说:“需要现在就告诉小乔吗。” 周致寒头发都要竖起来,惊叫一声,拼命摇手:“不不不不不,别开玩笑。” 谭卫文静静说:“我从来不在正事上开玩笑。” 他话音刚落,小乔已经走过来,落座,对周致寒摆摆手,脸色落落寡欢。 谭卫文喝自己的茶,好整以暇,并不开口说什么,倒是周致寒不喜欢这样相对无言的气氛,主动问:“小珊有事么?” 乔樵勉强点点头:“嗯,她说美国回来几个朋友,要去见一下。” 谭卫文看儿子一眼,乔樵便有些着急:“她性格很开朗,爱交朋友的。” 自己也觉得没什么说服力,一边说一边低下去。 致寒打圆场:“多点朋友没有错,不过这么晚出去会不会不安全。” 随即一针见血:“你怎么不去?” 乔樵在这两个老人家面前无计可施,知道再遮掩也是徒然,叹口气:“她不让我去。” 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我陪陪爸爸好了。” 谭卫文此时招手买单,对儿子毫不留情面:“小乔,你成年了,对人对事,要有分辨,倘若分辨错了,要有担当,我不用你陪,回学校去吧。” 信用卡上签完字,起身就走,周致寒承认他说得对,但女人心肠软,看高大英武的乔樵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于心不忍,拍拍他:“你爸为你好,哎,明天我要去复旦,记得请我吃食堂。” 乔樵扬扬眉毛,暂时抛开自己心事,露出可爱的笑容:“好啦。” 望望他爸爸走掉的方向,站起来说:“我走了。” 致寒点点头,看他走了两步,回头说:“周姐,你会不会认为我这样对待小珊,很没有出息。” 只有二十岁的男孩子,出身清白,教养良好,被用心引导和保护着,因此暂时还高蹈于这个肮脏的社会之上,才问得出这样充满纯真感性的问题。 致寒看着他光明磊落的脸,百感交集,良久才答:“是人都要有两次机会,一次后悔,一次补偿,你给过自己机会,将来不会后悔。” 乔樵想了想,对她点点头:“谢谢你,明天见。” 大步流星地走了。 致寒走到电梯间,谭卫文在那里等她,她对男人笑一笑:“你教儿子向来这么硬气的?” 他神情淡然:“我很了解小乔。” “小时候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他被打了,带着伤回家,还会为同学开脱,说人家不小心撞到而已。” “第二天他弟弟跑过去,照着打小乔的同学就是一板凳。” 致寒忍俊不禁:“小乔很包容,弟弟要暴躁一点?” 谭卫文脸上有一种只有尽心尽力做父亲的男人才会有的柔情:“是的,两个儿子感情非常好,但小儿子个性像我,霸道刚烈,说一不二,所以我要送他去美国,无亲无故的环境,磨他一点棱角。” 致寒靠过去,拉一拉他的手,柔媚地说:“咿,原来你知道自己霸道,我以为只有我腹诽的时候才这样想。” 她说得俏皮,谭卫文摸摸她的脸:“腹诽我做什么?因为我要你去沈阳?” 说话间致寒的楼层到了,她出了电梯,懒洋洋去开房间门,转了话题说:“你今晚要在这里睡么。” 男人站在过道里:“不如你拿一点自己东西,到我那里去?” 补充了一个理由:“可能会舒服一点。” 致寒住的是高级商务房,已经很舒服,但对方既然这样说,她便不问,也不反驳,真的拿了自己衣物化妆包,抱着跟他上楼去,倘若她有熟识的人在这里,大概会因此吓一跳,不知道向来予取予夺的周致寒,怎么突然转了性。 但谭卫文没有骗她,他的房间的确舒服一点,是这家酒店最好的套房,甚至不在对外预订表上,是内部招待特别来宾而设。 他没有什么杂物,一个简单的黑色行李箱放在行李架上,其他地方干干净净,连洗手间都一丝不苟,除了插在杯子里的牙刷和用过的毛巾以外,简直像没住过人。 致寒进门放了东西,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对着谭卫文出神,许久叹口气,突如其来幽幽说:“你认真的么?” 男人正弯腰换拖鞋,闻言抬起头来,一个顿都没打,清清楚楚的说:“我是认真的。” 致寒点点头:“那么,好吧。” 站起来,从手机里取出用了不过一天的那张新卡,看一看,丢到地上。许多东西拿来用,总觉得会用很久,结果计划不及变化快,永远都只得浪费两个字。 谭卫文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致寒靠下去,脸偏向一边压在沙发上,眼帘低着,柔光里见到眼侧已经微微有细纹,那笑容有点恍惚在脸上,几乎是破罐子破摔那样说:“偶尔让别人为我做一次主,似乎也不错。” 顺水推舟 一切顺其自然,顺理成章,顺水漂流,顺应天意。他生平第一次感觉老之将至,就在自己放弃寻找与等待之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年半后。 沈庆平照例在外吃完晚饭回到家,意外的发现客厅里坐着一个中年女子,正和胡蔚说话。 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胡蔚的妈妈,第一看过照片,第二两个女人脸相实在相似,胡蔚毕竟年轻,当然要秀气些,但大眼睛鹅蛋脸,关键部位一模一样,最大的区别在于眉毛,妈妈斜斜地飞上去,皱眉看人时杀气很重,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主子。 胡蔚跳起来迎接他,穿家常丝绸睡衣,生完孩子后的脂肪还没有完全下去,体态还相当丰腴,显得比她实际的年龄要成熟得多,她笑容柔媚,比平常还多三分殷勤,说:“你回来啦?我妈妈来了哦。” 庆平看她一眼,点点头,说:“路上辛苦了吧,你们先聊着。” 转身要上楼上书房,胡蔚赶过来一步,将他手臂轻轻拉住,微微抬脸,露出祈求神色,声音还刻意撒娇:“不忙洗澡嘛,来见见妈妈,你还没见过。” 沈庆平站了一下,没有坚持,放了手里东西走到客厅坐下,说:“几时到的。” 胡蔚的父母,他的确都没见过,胡蔚怀孕一直到生,都不敢跟父母透露丝毫真相,生完之后家里终于起了疑心,纸包不住火,只好一五一十招供,胡妈妈气得在电话里大骂沈庆平,骂得声嘶力竭,沈庆平当时在外应酬,只言片语没有听到,是胡蔚死死抓着电话掉眼泪,母女俩最后相隔千里,哭成一团。 胡妈妈哭归哭,毕竟余怒未消,自此和胡蔚母女间都有了隔阂,过年预先叮嘱不要回家,免得四邻嘲笑,有时候通电话说起家长里短,突然就要生气,将沈庆平拿来狠狠数落一通。 再怎么说怎么骂,时间慢慢过去,当初的盛怒渐渐平息,骨肉连心,一天比一天更挂念,胡蔚察觉老娘口风没那么紧,试探性的发出来访邀请,果然胡妈妈就一口答应下来。 从机场接到,第一个问题就是:“这车他买给你的?” 胡蔚笑,帮妈妈把带来的大包小包堆在尾箱,说:“当然啦,难道我自己会跑去买一个三十万的车开开啊。” 接着又问:“你女儿呢。” 胡蔚帮她开门上车,自己转去司机座,一边说:“今天阿姨带去早教中心上课了,一岁多,会叫妈妈了呢。” 胡妈妈听到妈妈这两个字,沉默了一下,忍不住叹气:“你才多大,当人家妈。” 这个话题一开始,今天就没完没了了,胡蔚赶紧截住:“妈,你想吃什么,广州好吃的多,我带你去。” 女儿那点小心思胡妈妈有什么不明白,摇摇头罢了,扯些有的没的,胡蔚知道等一下沈庆平和老娘初见,才是此行最大考验,因此有意识做足铺垫工作,一路将沈庆平挂在嘴边,如何成熟稳重,如何事业有成,如何见多识广,巴拉巴拉巴拉。 谁知胡妈妈大风大浪见过的,把这些都看作天上的浮云,听了半天,开口就问:“他一般几点回家?” 胡蔚窘了一下,随即说:“他生意上事情很多,不一定的,有时候早点,有时候晚点咯。” 胡妈妈鼻子里哼一声,说:“是吧,男人有老婆有孩子的,就该以家庭为重吧。” 胡蔚陪着笑:“他挺好的。” 胡妈妈白她一眼,听不得女儿跟中了邪一样,拼老命都要护着自己男人,做父母的,说到底是愤愤不平,养了二十年,金娇玉贵,含着怕化,捧着怕摔,多说一句重话,都怕那重话在女儿小心肝上留印子,送出来读书,没三年,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哦喝,嫁了一个四十几岁的老男人,和自己一辈儿的——这叫什么事! 她一想到这里,转头瞪着女儿:“你们俩,去扯证了没。” 胡蔚脑门上汗都出来了:“妈,都说了我还没毕业呢,等我毕业再说吧。” 这个借口用了不少日子了,孩子一出世,生米熟饭,大松树独木舟,再不认命也没辙,两老在东北一合计,退一步海阔天空,那二位就结婚吧。 沈庆平听完胡蔚转述的要求,淡淡说:“等你读完书吧,还没毕业呢,不着急。” 胡蔚听完心里不好过,可也不能不承认这是个好理由,原样转用,倒也堵住了爸妈的口。 胡妈妈明察秋毫,只是懒得和她计较,点了一句:“结婚拿户口,谁叫你拿毕业证了,有政策说只准拿了学士学位的人才准结婚么。” 三个人现在坐在客厅里,沈庆平话不多,问候过胡妈妈一路行程后就沉默不语,在一边看电视,偶尔电话进来,他接起来简单的说两句,都是工作上的事,坐了二十分钟,起身说:“失陪。” 胡妈妈脸色一沉,不理他已经站起来,开口问:“你平常都回这么晚的么。” 沈庆平摸摸鼻子,他一早知道胡蔚家境甚好,看这位胡女士也知端倪,保养到位,衣着得体,当真是徐娘风韵,不减当年,年纪说不定比自己还小一点点,平常在外遇到这样的女人,大家客客气气之余,要是熟了,说不定还要开两句不荤不素的玩笑,现在当场给她审起来,总觉得有点啼笑皆非。 他涵养甚好,声色不动,点点头说:“今天工作比较多。” 胡妈妈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意思:“工作做不完的,你这么大年纪才有个孩子,应该早一点回家尽尽爸爸的义务啦,蔚蔚那么年轻,应该多一点自己的时间去继续读书。” 沈庆平看了看胡蔚,她满脸涨得通红,身子从另一边的沙发上俯过来,按着妈妈的膝盖,正张口想为他辩解,样子比他还尴尬。 不由得叹口气,微笑着说:“你说的对,我一直都很支持她继续读书。” 向两位女士点点头,他抽身走了,上楼将书房门关上,一直到深夜,没有再露面,中途阿姨带小孩子从早教中心回来,客厅里一群女人围着小宝宝玩得沸反盈天,他都没有出门一步,胡妈妈乘阿姨带孩子去洗澡,沉下脸来问:“他什么意思?” 胡蔚打圆场打得头疼脑热,终于开始后悔不该请这位老佛爷莅临指导工作,说:“他今天事情比较多,平常也在客厅和我们一起的。” 胡妈妈听的出来她口气很虚,心下不忍再追问下去,走走看看,又有新发现:“你们分床?” 胡蔚笑得越来越勉强:“妈,我要带孩子,他要工作,当然分床。” 胡妈妈欲言又止,望着女儿素面朝天,一副黄脸婆的样子,几乎悲从中来:“你呀,你呀。” 母女间这些动静,沈庆平无需亲历,揣想便知,他毕竟几十岁人,没吃过和丈母娘打交道这盘猪肉,多少还是见过猪们在大道上驰骋的雄姿。 好几次他从书桌前站起来,想恪行礼貌之道,到楼下陪一陪客人,脑子里转了一百下,脚还是钉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孩子生出来之后,他如前承诺的,把富力这个复式小套房买了下来,产权证上写的是胡蔚的名字,碧桂园的别墅还在,阿姨打理着,但都住在这里,反正,不过是睡一觉——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正正经经在这里吃过饭,做过其他。 一切顺其自然,顺理成章,顺水漂流,顺应天意。 他生平第一次感觉老之将至,就在自己放弃寻找与等待之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有一天他酒醉,依稀接到一个电话,周致寒在电话里如常一样说话,要他买一个百达翡丽给她吗。他忘记自己是答应了,还是没有答应,不过按照他对周致寒惯来的宠溺态度,不应该有不答应的。 之后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他喝太多,完全不记得。 第二天早上醒来在胡蔚的床上,起身洗澡,出门后一点点想昨天晚上的事,总有许多片段模糊不清,难以重现,拿出手机来看,不见任何有提示作用的信息。 他到移动营业厅,把手机通话清单打出来,那个号码竟然晚一点还拨过电话给他,记忆里却丝毫印象也不存在。再试多几次,永远的无人接听。 没有痕迹证明他听到周致寒的声音不是黄粱一梦,不是幻觉,不是相思成疾,他因为这四个字,大大嘲笑自己。 那么,不必再寻找,或再等待,抓住一根稻草,想从大西洋游到太平洋。 好日子已经过去,现世报就在眼前。 他必须认命。 呆在书房里,看书到十一点半,沈庆平心下释然,大家该睡了,又一天混过去了。 确定客厅里声息已悄,他轻轻下楼,先到婴儿房,保姆还没睡,看到他进来想起身,他摇摇手,看小孩儿已经在摇篮里睡熟了,皮肤粉雕玉琢一般,睫毛长长的,是胡蔚的遗传,脸庞则和他一模一样,不用做基因检测也知道是谁下的种,小宝宝在梦里正带着微微笑意,不知见到什么好东西。沈庆平静静看了一阵,伸出手指在女儿脸上轻轻贴了一下,走了出去。这是他一天之中,固定和女儿相处的时刻之一,还有就在清早,他七点多出门工作之前,小孩子已经起身吃东西嬉戏,看到他会露出羞涩的笑容,像知道这个人和自己很亲近——虽然除了一早一晚,都不大出现。 回到楼上他自己的卧室,胡蔚正在床前的阅读椅上坐着看杂志,她换了一件粉色带小蝴蝶结的睡衣,柔润肌体若隐若现,媚态撩人,比做女孩子的时候更具原始的吸引力,看到他,丢下杂志迎过来:“洗澡没。” 沈庆平简单地说:“就洗。”正要进浴室,胡蔚从背后抱住他,柔声说:“我今天要在这里睡。” 沈庆平拍拍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说:“我明天要起很早,去深圳,改天好吗。” 胡蔚有点着急:“庆平。” 她搂得更紧,沈庆平转身过来,轻轻把她抱了一下,胡蔚精神刚要一振,听到男人完全是一种慈祥的口气哄劝:“乖,早点睡吧,我很累。” 这句话,胡蔚可一点都不陌生,从相识到现在,怀胎十月,坐月子之外,但凡不是沈庆平自己有要求,她主动投怀送抱的结果,都是得一个累字,而他的要求,少到了可以和东方不败把酒当歌,称兄道弟的程度。 但是今晚,睡在楼下客房的妈妈百分之百还开着耳朵听动静,她要是真的就这么出去,明天想必耳朵都要被念出老茧来,不得安宁。 她平常很少违背沈庆平的意思,在一起的时间少,就算想顺从机会都不多,何况违背,但今晚豁出去了,放开沈庆平,自己扑到床上去,抱着枕头弯起身子,有点赖皮,又有点生闷气。 沈庆平开始觉得意外,想一想就明白过来了,做人呢,什么都可以不要,面子至关重要第一件不能丢,生意场上,官场内外,胡蔚在老娘面前,莫不如此。 他莫名其妙觉得有点好笑,过去拍了一记胡蔚柔软丰腴的屁股,说:“盖好,别凉着。” 这一点亲昵给了胡蔚很大的激励,等沈庆平洗完澡回到床上,她已经把睡衣褪到一边,光滑赤裸的身子贴上去,在松软的被褥里分外温暖甜蜜,沈庆平调侃她:“这么饥渴?” 胡蔚嘴里像含了什么东西,含含糊糊地回应:“还不都是,呃,你害得。” 房间里很快响起两人相互呼应的喘息,没过多久又归于平静,胡蔚开灯,走到洗手间做了一下清理,回来的时候,沈庆平已翻身到一侧,沉沉进入了梦乡。她抚摸着自己发热发到一半,还没出够汗的身体,无可奈何地喝了一口水,关灯睡觉。 第二天早上,沈庆平破天荒没有七点多就出门上班,他留在家里吃早餐,看着保姆带孩子玩,小宝宝可以自己踉踉跄跄地走了,怕她乱跑,小脚脖子上吊了一个金铃铛,就听到叮当叮当叮当不绝于耳,在房间里任何一个角落不定时地响起。 胡蔚还在睡,胡妈妈先起床,出了房间门小宝宝就站下来,定睛凝视这位徐娘,昨天晚上似乎见过一面,但没打太多交道,不知道什么来头,她认生,周围看了一圈,正好保姆见另外有两个大人在,暂时走开了,宝宝盘算了一下,赶紧向沈庆平奔去,躲在他的腿弯那里,再探出头来往外瞄,憨态可掬。两个大人都被逗笑,沈庆平弯腰把女儿抱起来放在腿上,说:“宝宝,叫爸爸。” 小女孩唇红齿白,大眼睛滴滴转了两下,怯生生叫:“吧……吧。”穿一身小公主的家居服,软软的,香香的,坐在那里像个洋娃娃。 沈庆平已经很满足,在她粉嫩的额头上亲一下,看看时间差不多要走了,跟胡妈妈打个招呼,出门工作。 他今天有一个很重要的会面,安排在威斯丁,对方是英国背景的一个投资公司,想收购他集团旗下电子商务方面的一整块业务。 电子商务听起来时髦,完全是烧钱的主,沈庆平做实业出身的,投入不见产出,是他生意经里的大忌,这个烫手的山芋居然有人想要,多少有点不可思议。 来的是外国人,沈庆平就有点头疼,他手下有很厉害的管理人,海归,香港人,英文都没话说,但人家聊得呱呱叫,沈庆平不得不出场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却是坐在旁边装佛,等翻译,明明死鬼老外冒了一堆,怎么转手一圈之后,就只有一句了,到底翻得对不对,他心里还存疑。 要是周致寒在就好了,她英文好是其次,最重要是贴心,他可不用怀疑周致寒会中间吞掉一两句话,改头换面再传过来,但是,想这些有什么用。 没有用的东西就不要去想,最理想的状态莫过于此,人生颜色浑浊不明,跟一锅炖菜一样,舀起来吃到什么就是什么,这是苟且,还是屈服,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怀抱痛苦日夜轮回下去,对自己和这个世界都并无任何好处。 而且,简直不会有人同情他的所谓痛苦。 “你确定不是想气我们吗?” 连多年的兄弟都这样说,也许是反话。 “中年三大喜事咯,升官发财死老婆,你差不多占两样,想怎么着。” 除了哈哈哈混过去以外,他连勃然大怒都不得立场。 把自己素常就戴的面具好好戴上,现在到哪里都不取下。面具上贴着醒目标签,曰老男人,曰王八蛋有钱人,曰工作狂,曰性渐无能,曰不苟言笑,曰生趣寥然。 很舒服。 他驱车到威斯丁,大堂咖啡座里已经坐了几个人,见到他,公司的副手站起来迎接。 生意场上闷到极也high到极的明争暗斗,日复一日拉开序幕。 旧事如尘 直到今天她在黑暗里,才尝试着对谭卫文说出来,那轰轰烈烈分手有一个什么样的真相。比男女间肉体或感情的欺骗更龌龊,更齿冷。也比阿育王舍身伺虎更唏嘘,更不可捉摸和评价。 普鲁斯特人生调查问卷里有一道题目,问受访者,在世的人中谁是他最崇拜的对象。 周致寒的答案是,时间。 诚然时间并不是人。 但如果万物是由上帝所创造,那么一个概念和一个人之间,是不是也共同拥有生命意义的平等。 这唯一立于不败之地的君王,比上帝本身还要伟大。 因它告诉神灵,第七天都去休息。 在沈阳呆到第二年,周致寒迎来自己三十八岁的生日。旧事如灰尘一簇,只要你忽略它,它就可以不存在。 谭卫文似乎没有为她设计特别节目庆祝,白天在外工作,中午如常打电话回来和她闲谈两句。 说自己完全没有期待,那是假的,放下电话,致寒微微觉得惆怅,忍不住去想从前——沈庆平提前两个月,已经在想要给她买什么礼物。 待到三点钟左右,她自己开车出门,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宝马三,漫无目的转了一圈,转到了谭卫文写字楼的附近,看看时间已经快到下班时候,她心血来潮,停了车,走上谭卫文的办公室,想亲自接他回去。 这栋写字楼地处沈阳商务区边缘,外表并不起眼,但内部设计却颇大气,谭卫文的办公室占用整两层,从公司名字看不出做的到底是什么业务。 周致寒只来过一次,凭记忆到了前台,却被告知没有预约不能随便会见谭先生,她面对对方推过来的预约单啼笑皆非,看看时间差不多,索性坐到前台大堂的沙发上,拿一本待客的杂志细看,那位接待员看她气派不凡,也颇客气,倒了水给她喝,好心提醒:“这位小姐,谭老板从来不见生客,你要是真的有事,还是想办法预约一下吧。” 看她摆出对忠告表示感谢,但毫不动摇继续等的姿态,又为她着想:“或者,我帮你传达一声。” 周致寒还是摇头,埋头在那本杂志里,翻了两页,有两个男人从里面办公室走出来,一个人正在低声说:“他有没有兴趣。” 另一人很简短地回答:“应当没有问题,他吃得下,广州那边……” 说到这两个字,已经从周致寒身前走过去,出了门口。 电梯很快就到,那两个人消失不见。 从头到尾都完全没有发现,在他们身后的沙发上,周致寒机械地举着那本杂志,挡住自己的脸,面如金纸。 从她身前走过去的人,其中有一个,是顾子维。 顾子维在沈阳,见谭卫文。 这个世界有没有这么小,有没有这么狭窄的。 一两年前她从香港到上海,遇到谭卫文,梦幻泡影一般,换了电话,跟了来沈阳,就此离开顾子维,再没有任何一点联系。他过得如何,有没有寻找过她,还是干脆松了一口气,到底做何感想,她都没有打探的念头。 大隐隐于市,她算很成功。 怎么想得到,再一次见他,是在这里。 正亦真亦幻,怔怔不已,谭卫文出来了,今天似乎比平常早一点下班,身后跟着他的司机,前台的小姑娘很好心,鼓起勇气去帮周致寒争取机会:“谭先生,有位小姐找你。” 周致寒强敛心神,装出笑容,将杂志放下,站起来,不知道该不该叫出平常在家叫的那一声卫文。 看到她谭卫文颇惊讶,但随即对前台点点头:“是我太太,谢谢你。” 丢下吓了一大跳的小姑娘,过来和她一起走出去:“有事找我?怎么不打电话。” 声音淡淡的,如常,但周致寒总疑心他是不是生气,故意轻描淡写,却也要解释:“我到旁边逛逛。想着来接你下班。” 他似乎听得出那一丝隐藏的惶恐,伸手牵住致寒,微笑:“哦,那你开车吧。” 到了家,周致寒从车后箱拿出自己买的菜,让阿姨放假,亲手下厨房,做了几道潮州风味的小菜端出来,谭卫文倒吃了一惊。 “不知道你会做菜的。” 致寒笑,伺候他换了家常衣服,坐下来喝喝茶清肠胃,这个喝茶的习惯,是周致寒带给他的,然后就变做生活的一部分,连办公室里也放茶案茶具,同样是周致寒去选木定工,监督施造。 他吃饭不挑剔,有什么吃什么,但也绝不乱吃,碗底干干净净,不留半点饭粒,每顿八分饱。 十一点半睡,早上一定六点起床,喝大杯水,上洗手间,一个小时太极,一个小时静坐读书。 周致寒每天陪他起居,他打太极,她做瑜伽,他读资治通鉴,她读苏格兰女王传。 有时候笑他,养生有道,一定活到一百二十岁。 谭卫文一点不像开玩笑,淡淡说:“本来计划是这样,有你之后就损失很大了。” 吃饭的时候周致寒闲闲问:“今天过得怎么样?” 他简单对答:“正常。” “好像下班比平常早一点,今天没约人见吗?” 下午四点后,是谭卫文的见客时间。大小人物,什么来头,不是不得已,他都在下午三点后见,谈到六点,送客,走人,回家吃饭。最多有需要,晚上再出来。 他说这是有小孩子之后养成的习惯,再忙,要和两个儿子一起吃晚饭,听听小子们今天在学校里惹了什么麻烦,学了多少东西,是不是有心事。 谭卫文有他自己一套教育孩子的说辞,比如说男孩子的成长环境里父亲不可缺席,否则长大很容易流于软弱,太少雄性气息。 他离婚十数年,仍然坚持家人一起同住,也是为了管孩子,也是为了管自己,去担负应有的责任。从乔樵来看,他的付出算是得到了很好的回报。 那么,你为什么离婚呢。 周致寒没有问过。 觉得不关自己事。 此时说起,看她一眼:“有的,谈一个地产的项目。” 继续吃,没有说要和她分享更多资讯的意思。 就算你是奥普拉,估计也套不出更多话。周致寒没奈何,拿筷子头点点他:“你记得我今天生日没。” 男人吃东西吃出另一波惊讶,但不是因为自己没记得女朋友生日。 他啧啧称奇:“好吃,比沈阳那些潮州酒家都做得好,跟谁学的。” 致寒一笔带过去:“我在广州有一些做餐饮的朋友,随便学一学就有了。” 撒娇地瞪他一眼:“记不记得嘛。” 谭卫文点头:“记得。” 致寒心花怒放:“那,你晚上陪我去看电影。” 男人顿时一脸苦相:“看什么电影……” 他不喜欢看电影,不喜欢看电视,平常只看书,还有一副煞有介事的眼镜,偶尔拿出来戴一戴,戴上后表情异常慈祥。 事实上他这辈子,只陪两个儿子去看过动画片电影,乔樵和弟弟两个看,老爸歪在一边,打瞌睡,从头到尾没有一分钟是清醒的。 上一次周致寒要求去看电影的时候,他大义凛然地说:“要钱要命随便你,看电影不行。” 理由是电影院睡觉太吵,而且姿势不对,回来腰酸背痛。 但是谁要你老人家去电影院睡觉啊。 致寒晓得他固执,嘟嘟嘴,妥协了:“那我自己去好了。” 谭卫文埋头吃,应了一句:“明天白天。” 还有:“叫司机送你去。” 周致寒无可奈何:“我三十几岁了好不好。” 他面无表情:“安全第一。” 吃完饭在书房坐下,他证明了自己的确没有忘记周致寒的生日。 他送了一套房子给她。 尚东宏御,一百三十平方米的电梯公寓,价值两百万左右,价钱还在涨。 全额付过了,合同和产权资料还没有签,等周致寒自己去。 她把那个大资料夹里的文件翻来翻去,百思不得其解。 “珠江新城的房子?” 沈阳没有珠江新城,只有铁西新城。 珠江新城在广州。 致寒望着谭卫文,等他一个解释。男人从眼镜底下看了看她,伸手摸摸她的脸,说:“生日快乐。” 致寒把资料夹放回桌上,叹口气:“你赶我走么。” 谭卫文把手里的书合上,也叹口气:“女人真的很难伺候。” 再把书拿起来看,轻描淡写说:“我将来会老的,老了就退休了没什么事,要是你愿意回广州去,不用再买房子了。” 致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握拳打他一下:“谁说我要回去。” 他耸耸肩:“那租出去也好,是你的了,随便你。” 说完这一句他就紧紧闭上嘴,全心全意看资治通鉴,那意思好像就算人家拿起子撬,他也不会继续这种没有意义的谈话。 良久,他说:“过几天,我要去一下广州办事,你也一起去把房子手续办了吧。” 去广州办事?是不是和顾子维今天来访有关的事? 致寒坐在他对面,静静的。心里有多少动荡起伏,外人丝毫看不出来。 这绝对不是两年来,周致寒第一次起意想到去广州。 她在沈阳过得很好,谭卫文不是极有趣或懂得温柔体贴的男人,事实上他对女人的经验,少得令周致寒惊讶。 但他身上有一样大多数人都匮乏的东西,就是安全感。 他说出去做什么,就是出去做什么,他说什么时候回来,就是什么时候回来。 谭卫文所答应的事,除非天灾人祸,否则绝对不会落空。 他做不到的,从来都不会说。 至少,在周致寒的所知所见范围内如此。 他们住在沈阳以南的锦绣山庄,独栋别墅,谭卫文买下后空置了三年多。 到沈阳第五天,他带她去看这个别墅,里面差不多已经要长蘑菇,解释说,这个楼盘开盘的时候,因为和开发商关系很好,对方一再推荐,价格只需要市场的五成,所以就买了,然后乔樵和弟弟上大学的上大学,出国的出国,孩子一走,他和前妻自然就分开住,孤家寡人,房子实在没有用武之地。 而后语带欣喜:“你来把装修搞搞吧,喜欢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 周致寒说好。 装修期间他们在市中心的一套公寓住,等她基本习惯了一下北方的生活,谭卫文在金域食府,筵开四席,将她隆重介绍给谭家一大家子人。 光打招呼就打得周致寒头晕眼花,但她一直温言带笑。 穿香奈儿套装,花了好几个小时化一个跟没化很像,但比没化当然好看的妆。 跟职场新兵见第一个大客户一样诚恳惶恐。 沈庆平是孤儿出身,他没有任何亲戚给她见。 没有人承袭天生的资格去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让他们反思一下自己的关系。 但是谭家的人,个个都这样问,周致寒只好抿嘴,望着谭卫文求助,男人一笑。 哥哥嫂嫂,弟弟弟媳,表姐表姐夫,二姨妈三姑父。 还有一个九十有二的老爷爷,谭卫文的爷爷,已经没有太清醒的时候,但是见到周致寒居然咪咪笑,饭桌上示意她多吃菜,大家都吃一惊,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最印象深刻是见到谭卫文的前妻,敦敦实实一个女人,慈眉善目,不比男人经熬,她显老,第一眼,致寒还以为自己见到广州的任太太,细看容貌其实不像,只是坐在那里都像一尊佛,悠如自在,手腕上套两个翡翠镯子,水清种好,是一等一的货色,其他穿着顶戴,生花带翠,热闹非凡,但都和品位两个字没什么关系。 她不见得喜欢周致寒,可也不见太明显的敌意,在周致寒的眼里,她和其他谭家人亲热融合,不分彼此的姿态难免有一点刻意,但如此不过自卫而已的程度,已经让致寒很感激。 她真的花所有时间在装修上,跑建材市场,找设计事务所,亲自去督工。 在广州碧桂园的别墅,也是她去装修的,请的是南方著名的设计方集美组的第一号设计师,对方大老板和她相熟,一切以她要求为本,做出来的成品很长一段时间内是碧桂园那一期别墅的标高,很多买主不请自来,看东看西。 但沈阳不是周致寒的地盘。 连车都不敢自己开,会迷路。 每天打车,跑出去做和装修有关的林林总总,全情投入。 倘若不如此,周致寒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做,想做,愿意做。 日日晚上和一个相识没有超过两个月的男人厮守,除了和彼此有关的装修进展,还有什么可以说。童年往事,还是从前艳史?彼此都不是好对象。 她和他其实陌生到什么程度——她装修他的别墅,花到一百七十万,已经耗尽了自己的现金私蓄,她才去跟谭卫文要钱。 谭卫文好像不认识她一样,看了周致寒很久。 看得她有点不舒服。 她没有问男人要钱的习惯,除了沈庆平,但是沈庆平安排得很好,日常她用附属卡,每个月沈氏集团的财务部门给她存入定额现金作为工资,有大的支出他亲自会在场,不需要周致寒操心。 然后谭卫文说:“我给你的那张支票呢。” 他给过一张支票,签过名字的,数额空白,她可以随便填,以应付装修需要的款项。 周致寒完全把这件事忘记了,大概因为他当时给的太轻描淡写,她又太神不守舍。 霎那间脸红。 不是钱的问题,是因为立刻就令谭卫文知道,她没有把他当亲人,甚至都不是情人。 她只是万念俱灰,走投无路时候,抓住比一根稻草结实得多的他救命。 男人转回头去看书,什么都没有说,第二天陪她去银行支票转帐,然后一起去看装修到大半的房子。 全程牵着她的手。 晚上睡下,把手放在周致寒的脸上,深夜时候她听到他轻轻的叹息,像也不知道自己处身何地。 幸好他一辈子似乎都不说我爱你这种肉麻话。 周致寒甚至不敢想他要是说,自己该作何回答。 如果一个人对你说我爱你,而你不能回以我也是的话。 那双方都是失败者,在狠狠地浪费着彼此的时间。 谭卫文不是那种容忍时间被无谓浪费的人。 装修花了大半年时间,晾了几个月,两个人搬了进去。 这是周致寒这辈子搬得最容易的一个家。 除了新买的衣服,没有什么东西是她的。 到现在为止,情况也未曾发生太大的变化。 回广州的日程一旦定下来,就牢牢在她脑海里生了根。她开始做梦的时候梦到古井烧鹅,利苑的点心和阿一鲍鱼。 她明明不爱吃海鲜,但老是梦见自己去饭局,大家都吃鱼翅捞饭。 周致寒吃鱼翅捞饭很奇怪,她真的只吃饭,里面的鱼翅,一根根挑出来,碰都不去碰。 当然也不要浪费,于是就挑给沈庆平。 后来一旦遇到这道食物,沈庆平就先把她的碗拿过来,光舀出汤汁来拌饭,滴上醋,再交回给周致寒放心吃。 熟人都懒得理他们,不认识的就会偷眼看。 沈庆平是大男人,表现出这样心细如发,外人其实看起来是奇怪的。 十年如一日,他习惯了。 烧鹅周致寒喜欢吃皮,虾饺要吃里面那只虾,秋天吃螃蟹,光咬公螃蟹的那口膏,最肥满的部分吞下,其他都不要了。男人跟在后面清场,实在吃不下才算了。 她在沈庆平面前大张旗鼓挥洒自己的骄纵。 他做过什么都好。 到头来,她还是想他对她其实好。 订去广州的机票,她打电话给谭卫文商量:“下个礼拜六上午的,头等舱好难订,飞五个小时,好久,怕你太辛苦。” 他说好,然后说,这种事情以后不需要问我,你做主即可。 致寒很乖巧地急忙挂电话。 就在那天晚上,她再次梦到自己去吃鱼翅捞饭,忽然身边人坐起来,她的依偎姿势略微落了一个空,迷迷糊糊说:“庆平,你干嘛呢。” 那个名字从唇边一出来,她立刻一激灵,如同三九天一盆雪水自头而下,醒得一清二白,保持着原来的睡觉姿势,却发觉自己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谭卫文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只是拍拍致寒,去了洗手间,回来照常睡下。 但临到去广州的前一天晚上,他对致寒说:“我有点事要和你谈一谈。” 口气很严肃。 致寒楞了一下,答应了,自己先去坐在书房里,很微妙的,有点战战兢兢。 已经是十月了,北方开始冷,窗外是一早面无表情的夜色,暖气还没有开始供,她穿着一件毛茸茸的卫衣,拖鞋和家常裤子,乌云长发挽起来,点妆未上——自从到沈阳,除非要跟谭卫文出去,否则她久久不化妆。 脸黄黄的,吃再多燕窝都不顶用,适才在浴室,洗手都低头,懒得看自己。 她有时候会想谭卫文是不是上一辈子欠自己很多钱,这一辈子要用这种无厘头的方式来遇到,偿还。 否则实在无以解释。 以他的身家背景,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就会有什么样的女人。 坐了十分钟,男人进来,坐在她对面,清清嗓子。 说:“我想把婚结了。” 周致寒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跟谁。” 把谭卫文害得笑起来,摆摆手:“可供选择的人不多,要不就是你,要不就是郑平。” 郑平是他的司机,四十多岁一个老爷们。致寒跟着笑,有点尴尬。 想表现出喜悦,却提不起那一点心气,悬在胸臆间,恍如脱身物外,看他人绸缪那么疏离。 谭卫文明察秋毫,静静看着她,须臾低声说:“你不愿意就算了,我没关系。” 致寒尽力笑得明朗,自己提醒自己该起身过去,和男人靠得近一些,这是应当两情相悦的时候。 可惜身与心为仇。 她只是说:“我当然愿意。”一个字比一个字说得清淡。 一面在想,像谭卫文那么聪明,那么霸道的人,怎么会看不出她其实不愿意,只是没有立场和胆量拒绝。 他怎么会纵容这样不受控制的局面存在。 此时便听到谭卫文轻轻说:“不用勉强。” 他八风不动,可是不怒自威:“要是真的想结婚,以前的事,就一件件了结它,我不介意花多少时间,或者花多少钱。你有我。” “要是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做人要对自己诚实。” 对自己诚实。 这样光风冷月,大义凛然,这样对,这样无可辩驳。 可惜,世界多少事,看得破,想不过,否则,人人都成佛。 周致寒微微低下头,许久一言不发,那堆名为旧事的灰尘,见了风,逐次舞蹈,每一点滴都牵出脸孔,言辞,一幕幕电光石火。 终于抬手抹了一把脸,指缝间有些湿。 慢慢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为什么要离开广州。” 谭卫文不答,不必答,这不是一个问题,是个引子。 他只是坐得正一些,表示自己在这里,一心一意听。 不管那是辩解,剖白,还是诘问。 在听完所有应该听的内容之前就下结论,不是谭卫文的习惯。 “我的男朋友,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 这几个字,是扎在周致寒心里的刺,被扎过的人都知道,刺一直在那里,不会太痛,也不会流血。 最致命是拔出来之后,天知道创口有没有感染,会不会愈合,也许就此溃烂下去,变成终生的伤害。 谭卫文点点头:“我听你说过。” 致寒一笑:“你当时不相信。” 男人没有表情:“我现在也不相信。” 他突然伸出手,把唯一一盏亮在书桌上的阅读灯关了,房间里一片浓黑,唯独窗外微弱的光芒,渐渐被瞳孔适应,只看得到人物家具大致轮廓。 他说:“不用看我眼睛,你慢慢说。” 致寒悚然。 共同生活两年,种种般般关于自己,她都没有刻意隐藏,甚至在谭卫文面前,她的生活状态比人生任何阶段都更随意无谓,唯独内心深处,从来不觉得这个男人了解她。 事实证明她错了。 至少他看得出来,周致寒要一层夜色笼罩,不辨他人反应的时候,才有可能放心大胆,去钩沉自己层层藏裹起来的多少心事。她什么事情都不以为然的表象下,恰恰是对人世诸多纷杂的过于敏感与在乎。 房间里一片沉默。谭卫文的呼吸稳定绵长,周致寒却心烦意乱。 然后她叹息一声,说:“其实我也不相信。” 她和沈庆平在一起十年,对他的控制力和影响力,无人能及。 那个男人从孤儿院走出来,读书,做生意,一步步含辛茹苦,血泪斑斑。 她认识他的时候,沈庆平才刚刚出头,正在一个子是中山狼,得意便猖狂的时代,事业不算大,恶习却不少。 是没人管教和受尽疾苦双重煎熬的环境里长大的男人,最容易积郁爆发,要不玩弄生活,要不仇视生活的关键时候。 她在他的生活里出现,花了自己最好的十年工夫。 又是他的伴侣,又是他的情人,又是他的妈。 把自己的事业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男人,送她百分之十一的集团股份作为礼物。 曾几何时周致寒笃定,就是大地震,发生枪战,沈庆平会是为她赴死挡子弹,不惜一切的那个人。 反之亦然。 有小姑娘怀了他的孩子,她周致寒最应该做的,是照着男人一巴掌摔过去,叫他收拾干净手尾,再来负荆请罪,还要看姑奶奶心情好不好,不好的话要出个墙给你眼睁睁看,不准多一句罗索,大家扭打一团,尔虞我诈,死去活来,玉石俱焚,都有可能,都会发生。唯独不存在分离。 自己和自己怎么分离。 只是她没有去做自己该做的一切事。 到最后都没有。 或者是因为沈庆平做的太过头。 也或者是因为她自己,活生生的,已然不得已。 直到今天她在黑暗里,才尝试着对谭卫文说出来,那轰轰烈烈分手有一个什么样的真相。比男女间肉体或感情的欺骗更龌龊,更齿冷。 也比阿育王舍身伺虎更唏嘘,更不可捉摸和评价。 上帝创造人类,是因为天国很闷,所以要看看诸多苍生,在世上日日出演悲喜剧。 那一年沈庆平的事业遇到大瓶颈,更精确的说,生死关头。 他的主业是基建,市政,路桥工程,都是大生意,大家都走政府高层路线,和官员绸缪到位,是他生意蓝图里最至关重要的命脉关键。 他很有耐心,行事风格又低调,不显山不露水,但凡有所图,很少铩羽而归,也有人和他真正投缘,看他一介孤儿,赤手空拳起家,熟了之后,还格外给他三分照顾,事业上风生水起,乃是顺流成章。 但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否则我们对神佛怎么虔诚。这样花费数年工夫经营起来的三两靠山,那一年之间,有的功成身退,退休到二线享福,与利益核心从此无涉,更有的突然间渎职罪发,沦为阶下囚,案件与沈庆平无关,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本来已经到手的政府基建项目,上马没上马的,施工的财务的,忽然间神出鬼没,都出了诸多问题,甚至于查到他头上来,请去相关调查部门去,照香港人的话来说,喝了一杯不得不喝的咖啡。 基建垫付成本非常高,和政府合作,垫付比例更大,中途因乙方责任下马,就意味着血本无归,这都不算,还要提心吊胆,生怕那个关节上一个行差踏错,就彻底翻船,连再起的青山都被一把火烧精光了。 沈庆平愁。换了任何一个人都要愁。 但他有一点强过常人,他有韧性,耐磨,不信邪,不怕死。 他年轻时候是个泼皮,好人怕坏人,坏人怕流氓,流氓一旦登堂入室,惜身爱财,当年的锐气难免消磨,但危机时候,本性还在。 人家都想着脱身,避世,韬光养晦的时候,他以攻为守。 发动多少左道偏门,种种波谲云诡,他成功找到一个有用的接头人,重新得到进入利益分配圈的途径。 周致寒为这件事,殚精竭虑,又要守着沈庆平,又要到处扑关系,一点点星火都不能放过,拜出身书香世家,祖父外公,都桃李满天下所赐,一点一点顺藤摸瓜,终于摸到了合适的敲门砖。 当然价钱不菲。 最后的公关费用,差不多去到一千一百万。 沈庆平没有。 他被逼到山穷水尽的程度,变卖身边任何财务,变现第一不够快,第二不够多。不要说银行贷款,连平常闻腥而来的高利贷,都不见踪影。 这个世界存在的规则很直接。大把人锦上添花,什么时候有雪中送炭。 反正总会有人要冻死,那就早死早投生。 最绝望的时候,沈庆平整夜不能睡,在客厅里看着天一点点暗下去,再一点点亮起来。 周致寒寸步不离守着他,困倦到不能坚持的时候,歪在一边半睡半醒,睫毛颤动,随时警觉着要过来。 最后期限过去,沈庆平反而松了一口气,死刑犯上法场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是在囚笼中等死的时时刻刻。 等待是恐惧的良伴,不断做乘法的演习。 唯一觉得对不起周致寒,跟他熬那么多年,刚要放松下来享享福,又不得结果,幸好事发之初,他已经帮她买了一大笔收益稳定的债券放在香港,衣食不会有影响。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手眼通天的关系人给他电话,去一个饭局。 宴设深圳建设银行总行顶楼的私家餐厅,寻常人根本问之无门,席中坐寥寥几个人,开一瓶拉菲,九万多。 一顿饭大家吃的云淡风清,生意上的事,一句话都没有说到。 但一个礼拜后,沈庆平的几个大项目全部复工。 应收账款纷纷到位,他就此起死回生,甚至比以往还得力。 整个事情,好像晴天里一个霹雳打得人高位截瘫,痛到昏过去醒来恍惚一梦黄粱。 说到这里,连窗外的一丝微光都不见。 周致寒声音越来越冷洌,如说身外事。 这是最不智的事,对现任诉说前任的纠葛情仇,再大度的男人也无法安之若素。 这些人情世故的道理,谁比周致寒更明白? 她还是一分一寸的说。 不管不顾,一泻千里。 内心深处,她不在乎。 这一刻,就算谭卫文大怒起身,将她逐出门去,她也毫不在乎。 但是谭卫文不会这样做。 他只是在停顿的间隙,轻轻问,这是你最后离开他的原因吗?你恨他辜负你,知恩不报? 致寒在黑影里无声地绽开一个笑容:“仿佛,你还是不信?” 谭卫文说:“我信。我信你用你的魅力,可以吸引到任何你需要利用的男人,我也相信你会为了自己的男人,不顾一切去这样做。” 他缓缓说:“但我不相信,这是全部的真相。” 致寒沉默。 许久,她用一种奇怪的口吻说。 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了解我。 谭卫文叹一口气,很平静的说:“因为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为了了解一个人,花过这么多心思。” 这是他表达我爱你的方式。 在这样特别的时刻表达出来。 致寒不能不动容。 她站起来,摸索到谭卫文坐的椅子身边,挨着他,蹲下来,脸靠在他的腿上。 谭卫文轻轻抚摸她的脸,用指尖,一点一点摸过去,摸到耳朵,在耳朵眼里转一下。他安详地说:“你是不是找了一个人,以很苛刻的条件,借了那笔公关费用,后来债主终于上了门,你不愿意对男朋友暴露出当时的条件,或者当时的条件之一就是要你离开那个男朋友,所以选择孤身远走。” 周致寒整个僵在那里。谭卫文的手指感觉得到。 她好像变成了零下二十度时候沈阳户外的一尊雪雕。 鼻尖冰冷,周身肌肉纹理,动都不动。 呼吸勉强,心跳缓慢。 她在黑暗中张大眼睛,被谭卫文的话惊吓得五脏六腑都几乎要爆开来。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撕开一层纱,纱下隐藏的,是周致寒最大的秘密。 为了这个秘密,她放弃自己的公司,产业,股份,一切社会关系,从广州逃到上海,很巧遇到谭卫文,再从上海逃到沈阳。 为什么他会猜到。 不,谭卫文从来不猜测。 他知道。 有情皆孽 如果她真正有什么是应当对沈庆平痛恨的。那就是他从来没有用非常明确的方式,使她真正了解他。 沈庆平旗下电子商务那一块业务的出售计划进行很顺利,但到签约付款最后关头,对方谈判代表突然提出建议,说将收购改为入股。 收购价不过就是三百万,入股金额也是三百万,却只提出占有子公司股份的六十左右。 对沈庆平来说,三百万不多,尤其他投资的这一块专注于网络数据分析,依托政府部门的订单盈利,市场空间并不大。他当时同意做这个,初衷是做成一个客户服务项目,增加自己在硬标竞争上的说服力。 没有想过要依靠这个赚钱。 他手下人传回对方的新计划后,沈庆平感觉相当之迷惘,但他没有太在意。 上次在威斯丁和对方谈判代表见过一面,之后就放手给了相关的负责人去跟进,他第一在忙其他项目,第二在忙应付胡蔚和她那个妈。 胡妈妈来了一个礼拜,每天在家里扮演克格勃的角色,观察两口子一切起居饮食,生活细节,尽管胡蔚时时刻刻小心在意,沈庆平也还算配合,姜是老的辣,难得有一天沈庆平回家吃饭,下了桌后在起居室喝茶的工夫,终于图穷匕首见:“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胡蔚不出声,眼睛转过去看看沈庆平,沈庆平在沙发上坐着,看一份财经杂志,根本好像没听到。 她只好小心地说:“妈,我们没关系的,这样和结婚也没什么区别。” 结果胡妈妈一下子就毛了:“没区别?结婚才是两口子,这叫什么事儿,年轻人没脸没皮,叫同居,我们老辈子说,这是奸夫淫妇!” 她眉毛竖起,苦大仇深,两眼发亮,咄咄逼人对着女儿撒气:“没关系没关系,狗崽子都有了,名分都没一个,贱得你!” 胡蔚听到这个字从自己妈嘴巴里崩出来,哗地一声,眼泪就下来了,捂着脸往洗手间里去,接着就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中,夹杂着她压抑的哭泣。 三言两语打跑了当马前卒的女儿,胡妈妈把枪口转向沈庆平,转用怀柔战术,好声好气问:“你倒说说,你是怎么想的?我们养这么大一闺女不容易,孩子都快两岁了,是不是该有个交待?” 有理有据有节,沈庆平再安之若素,也不能不放下杂志,表示赞同。他一点头,胡妈妈气势明显上去了:“那,什么时候结婚。” 沈庆平摇头。 胡妈妈大惑不解。又要给交待,又不结婚,莫非中间有第二条路可走? 沈庆平重新拿起他的财经杂志,淡淡说:“除了结婚,什么都可以。” 这句话一说出来,胡妈妈固然发昏十二章,站在洗手间门边听动静的胡蔚,更是晴天一个霹雳。 这出戏,不说再三排演过彼此角色,也算是早有预谋,要赤裸裸逼婚的话,胡蔚长期气场不够强硬,说已经说不出口,就算鼓起勇气来说了,也是秋风过耳打蚊子,沈庆平作聋作哑的功底之深,她不是没见识过。换胡妈妈上,挟资深主妇之威,于情于理都占上风,沈庆平怎么也该开金口吧——不敢说当机立断得偿所愿,胡蔚猜想总能问出个期限来,不管三年五载,只要他说了个好字,国统区总有明朗见青天解放的时候。 不期然问出来这个结果。 那姿态决绝——要杀要剐随便你,唯一你最想得到的,在我这里断绝供应,没得商量。 胡妈妈为之气结,天下父母心,想了大半个礼拜如何一战功成,无论谈判还是耍赖,务求达成最低战略目标,怎么估计到一脚踢到铁板,淤血。她坐在那里回过神来,一拍大腿站起来,冲进自己房间去了,没过一会儿拖着行李箱出来,就要摔门而去。 胡蔚惊叫一声,扑上去死活拦住,两个女人摔摔打打,煞是热闹,沈庆平把手里纳篇文章读完,站起身来打电话给许臻:“到铂丽酒店开一个套房,然后来接一下胡太太。”胡妈妈听到,那叫一个火上浇油,一把把女儿推开,气冲冲要走,被胡蔚牢牢抱着,回身喊阿姨来帮忙,好不容易才把胡妈妈拖住,母女俩涕泪交流,倒像出了天大的伤心事一般。沈庆平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上楼去了。 他在楼上听得下面声息渐悄,门铃突然响了,模模糊糊几轮对话,他的电话屏幕亮,接起来许臻说:“沈先生,胡小姐不让胡太太走。”沈庆平说知道了,你回家吧。挂了电话,觉得好笑。这样一唱一和,他身经百战,怎么看不出来是场精心排练好的戏。胡蔚想结婚,从刚开始在一起,到现在,矢志不渝,勇往直前。有时候他不知道女人从哪里来的韧性,真是无因无果,却有始有终。 在楼上书房坐着,没有关门,客厅里女人的哭哭闹闹很快就偃旗息鼓,门铃响,许臻的声音传来,然后门又关上。 沈庆平的电话屏幕亮了,他接起来,说,好的,没事,你回家吧。 再过一阵子,胡蔚特有的轻快脚步在楼梯上噔噔噔,走进书房,掩门,站定在那里。 他看看她,白皙的脸涨红,胸膛一起一伏,明亮的大眼睛里闪出毫不掩饰的怒火。 恍惚间是三年前初相识之刻,那个无法无天,不管不顾的任性女孩子,前程还有无限江山待马蹄,不需要向任何人俯首。 这一瞬间他有多少怜惜,就有多少感慨。 两者相加在一起,是对此情此景无可名状的厌倦。 她鲜艳红唇微微张开,随时随地,那里会有许多饱含怨恨委屈的言语,跟子弹一样射出来,杀敌一万,自损捌千。 又是何必,又是何苦。 沈庆平坐在书桌的后面,叫她名字:“蔚蔚。” 胡蔚一怔,偏偏头,似乎在确认这是不是在叫自己。 两个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可以陌生到几乎不记得听过对方呼唤自己的声音。 他说:“你记得,你当初是怎么说的吗。” 胡蔚猛然睁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中先是掠过一阵阴晴不定的疑惑,之后便杂入一丝慌乱,她没有说话,之前站得直直的身体,微妙的有了一点瑟缩。 当初,当初是怎么说的。 她常常也对沈庆平说这句话,当初你说要照顾我,当初你说会对我好,当初你说我美,当初许多事,老了江南垂柳,锈了闺阁帘钩。 但有一件当初,她选择忘记,绝口不提,甚至在内心深处,也当作从未发生,永藏泥土。 那天黄昏,沈庆平在音讯断绝后许久,突然造访她在美院的公寓。 夕阳满天,她正在阳台上,看晚霞如焚,美不胜收。 发现沈庆平,她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愤怒,等待太久,到愿望成真的一瞬间,失去庆祝的能力。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倘若她胡蔚是落在水里快要溺死的那个人,沈庆平到来的目的不是向她伸出救命的稻草,而是丢给她更多石头,要她早早沉到底。 他问她,要多少钱才愿意去把孩子打掉。 他说,他的女朋友已经跟了他十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分开。 他说他很抱歉,愿意补偿她的损失,只要她提出条件就可以。 那个时候,胎儿还在蒙昧期,医学上的称谓绝没有宝宝贝贝那么多人情味。 在极度的震惊和悲伤之后,她所唯一和最佳的选择,都是如沈庆平所说,去把孩子打掉,拿一笔钱,继续回去读书,毕业,工作,谈正常的恋爱,结婚。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还有若干年的少女骄矜身份可用,肆意挥霍自己志得意满的青春,以及一笔数字不菲的私房。 但是她没有。 如果世界上少几个但是,大家的生活本来都可以顺遂得多。 她推沈庆平出门,冷冷丢下一句话说她要考虑一下条件。 然后她打电话叫王静宜过来,两个年龄加起来只有四十来岁的女孩子抱头痛哭。 擦干眼泪,出身贫寒的静宜比她更快接受现实,开始谋划要提什么条件,一百万?两百万?一套房子再加一百万? 沈庆平到底身家多少,要一百万两百万到底算不算多,他是不是真的会答应得那么爽快? 静宜帮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分析来分析去,没有定论。 整个过程中,胡蔚一直呆呆坐着,摸着肚子里已经和母亲微弱互动的孩子,一言不发。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数十天后她直接上写字楼找到沈庆平,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上去,走过公司大办公室时,所有人都望着她,还有她的肚子。 不但没有瘪下去,反而越见鼓胀。这数十天中,她人间蒸发,不知道躲到何处,任沈庆平如何联系,都是枉然。 她给沈庆平看从医院拿回来的胎儿照片,小东西发育良好,状态上佳,很给妈妈争气。 她的眼睛像要喷火一般看着他。 一字一顿说:“这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 沈庆平当时的样子,好象瞬时间被霹雳劈了,看到自己肝脑涂地涂出一朵花来。 两人在那里坐着,气氛好象死了人或者将要死人一样凝重。 许久许久许久。 沈庆平点了头。 “生下来吧。” 胡蔚紧紧看着他,直到看出来他不是敷衍。 欢呼一声,扑上拥抱他,被沈庆平拦回来了。 “蔚蔚,我愿意要这个孩子,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但是,我不会结婚。” 经历这么多曲曲折折。 胡蔚到今日,再次想起当时那句话。 彼时她沉浸在行险得手的喜悦,把这表白当作是男人下意识的一个反击。 等领会到其中的斩钉截铁,一切为时已晚。 如果她真正有什么是应当对沈庆平痛恨的。 那就是他从来没有用非常明确的方式,使她真正了解他。 现在,沈庆平看着胡蔚,一口精气神塌软下去的神情,于心不忍。 他走过去,将她额前头发抚起,别到耳后。 “下一年,宝宝去幼儿园全托,你就回去美院,把书读完。” “我老了,你还有很长的路走。” 他再度抬起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一下,摸到满掌心的泪水。 无声无息的哭泣与号啕大哭相比,蕴含着更多的绝望。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胡蔚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带着哽咽的声音,带着突如其来的平静。 “庆平,你爱过我吗。” 沈庆平沉默了许久,轻轻说:“聪明人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走回书桌去坐下,调暗阅读灯的光,那本书在他手心里躺着,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真的读。 胡蔚站了一阵,悄悄走出去,回自己房间换了衣服,怀孕生女之后她从前的裙子裤子都太小,挂在衣柜里统统都不过一种纪念,之后买的图方便,一色是宽松舒适的运动系列,她学艺术出身,品味甚好,对Y-3的设计感情有独钟,十件单品里面有九件是出自这个品牌。 穿了贴身的灰色长裤,白色运动上衣和短外套,她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独自开车出去,一面看手机里的通讯录,竟然找不到几个此时可以找出来喝杯东西的人。 两年,过往年华,恍如隔世。 就像以前玩过的大富翁游戏,随手抛一个点数,结果可能是金矿,也可能是地雷。 到底,我踩的是金矿还是地雷。 到底需不需要后悔。 或者在沈庆平看来,这样的疑惑纯属多此一举。 他会说,要不不做坏事,要么做到底。 最后胡蔚拨的还是王静宜的电话,她毕业以后在广州一家本土的广告公司做助理设计,工作还算顺利,算是胡蔚唯一有始有终的朋友,其他同学在她停学的时候便已渐渐疏远,更何况毕业之后大浪淘沙,各自奔了前程,几乎都没有联系。 “你在干吗呢?” “刚下班?那我来接你吧,陪我去坐坐。” “喝酒改天行不行,我今儿心里难受。” 王静宜说话还是那个竹筒里倒豆子一样的风格,清清脆脆的,她在女人中算是很有义气,过半个小时胡蔚到东山广场写字楼下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等了,广告公司对设计人员的着装没什么要求,于是王小姐还是和当学生时候一样穿,长长短短,筋筋吊吊,唯一脸上开始化精致的妆。 她上了胡蔚的小车,冲她看一眼:“又怎么了。” 胡蔚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开车过东山广场前那个立交桥洞,一面闷闷不乐的说:“没事儿,就是心里不舒服,咱们去哪?” 瞟瞟闺蜜:“你干化那么重的妆,看你俩眼睛,跟熊猫一样黑。” 王静宜耸耸肩:“你可猜对了,姑娘我两天两晚没睡,反正化也是熊猫,不化也是熊猫,给人家说浓妆艳抹,好过未老先残。” 胡蔚表示由衷的大惊小怪:“两天两夜不睡,你做贼啊。” 王静宜扬扬手,打个哈欠:“屁,做工好不好,做一个新设计,大家熬夜开工,你以为是你啊,优哉游哉做少奶奶,不知人间疾苦哈。” 听到少奶奶三个字,胡蔚脸色一沉,没接话,车子直接上了环市东路,已经入夜,还是车来车往,匆匆忙忙大家都很有奔头的样子。 “咱们去哪儿?” 王静宜又打个哈欠,摸摸肚子:“我还没吃饭呢,哎,请我吃日本菜吧。” 说到日本菜,现在城中最红的馆子是珠江新城的富田菊,这家日本馆子走高端路线,据说由来自香港和日本的四大名厨联袂照看,供应最原汁原味的东瀛料理。装修典雅,灯饰设计尤其出色,站在入口处一眼望去,座位错落宽敞,气氛幽雅,临窗的位子透过整个落地玻璃窗户,将珠江新城的夜景一览无余。 两个人坐下,轻车熟路点了鱼生,拉面,天妇罗,一个彩虹寿司拼盘,还是读书的时候她们就喜欢吃日本菜,不过经济没过关,长期流连都是大禾之类日式快餐店,有一年在北京路发现一家三文鱼五十块钱一斤的店,王静宜欣喜若狂,硬是当场吃吐了。 服务员拿着菜单一走开,胡蔚还在琢磨要不要来点清酒,王静宜忽然冒出一句:“上个礼拜分手的。” 胡蔚一愣,转过去看着她看了足足一两分钟,王静宜无可奈何的低着头,拼命喝大麦茶,终于人家明白过来了,嗷一声叫起来:“你和闻峰?上礼拜?不是两年前就掰了?” 王静宜苦笑起来:“一直没好意思跟你说,怕你笑话我。他当场就跟我掰了,是我拼命求他回头,求得那叫一个贱,结果,就又拉拉扯扯这么久咯。” 她努力做到轻描淡写,但声音越说越哑,鼻子塞塞的,这段事对王静宜来说,显而易见,不堪回首。 胡蔚语塞,不知该怎么去安慰,伸手摸摸她头发,柔声说:“就为了这个,两天没睡吧。” 王静宜点点头,伏下去把脸埋在手肘弯里,哭了:“他上礼拜去相亲了,回来跟我说,就这么着吧。” 哭了一阵,自己也知道大庭广众,实在不好看,支起身子来,勉强擦了一把脸,眼妆花了,更是黑糊一团,胡蔚招手叫服务员过来:“还有包间没,赶紧帮我开一个,我转过去。” 服务员好心提醒:“小姐,包间有最低消费……” 胡蔚瞪着人家,没好气:“你怕我给不起吗。” 包间很漂亮,但谁都没心思欣赏,王静宜低着头,挽着胡蔚的手进去坐下,深深吸口气,自言自语:“妈的,真丢脸。” 胡蔚给她倒茶,说:“你就是个傻妞,当初那一下,分了就分了,较什么劲。” 王静宜摇摇头:“那么容易就好了。你知道的他对我有多好。” 一个好字,天堂路上绊脚的,黄泉路上留气的,几个人逃得开?得之易惯,失之不甘,一进一退,耽误多少正事。 胡蔚也买这个字的账,但一样忍不住为好友生气:“你猪脑子,他都去相亲了,算什么好。”看多两眼,拍拍她:“洗洗脸,全花了。” 王静宜掏出化妆包里的镜子对自己一看,好嘛,这烟熏妆熏到了耳朵根子,跟年底下上供桌的腊猪头一样漆黑。她赶紧拿出补妆用的爽肤水和棉片,对着镜子努力擦,女孩子的注意力一旦转移到容貌上面,情绪便算是稳定下来,忘记自家疾苦,可以去管管别人闲事了:“别尽说我,你呢,老沈最近怎么样。” 胡蔚闷闷不乐吃了个桌上的小菜海蜇头:“老样子,我妈这段时间在,他回家稍微早一点,不过吃完饭就进书房猫着,也不怎么抱宝宝。” 王静宜丝毫不同情她,作为胡蔚和沈庆平关系从头到尾的全盘见证人,她比任何人都有充分的理由训胡蔚:“就说你错,大错特错,拿笔钱走人有什么不好,非要生下来,现在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该!” 恨铁不成钢,她骂得虽然狠,待胡蔚却一以贯之都是好心,被骂的所以也不动气,只是反唇相讥:“你想得通,你最聪明,男朋友还不是去相亲了,你不该呀?” 两个人齐齐叹口气,王静宜把自己脸蛋收拾干净了,揣好家当,自嘲地端端肩膀:“妈的,老娘芳龄二四就沧桑了,这辈子还老长呢,怎么撑下去啊。” 她心里大略比一比,也知道自己比胡蔚多点选择,按下性子又问:“你上次说你妈就是来逼婚的,怎么样,逼成功了没。” 这一刀子戳中胡蔚心肝儿正中,一下子脸色都变了,盯着盘子看好久才抬头:“没戏。老沈说,什么都可以,结婚没门。” 王静宜大为纳闷:“这老头八成心理有问题吧,快五十岁的人了死赖着单身贵族这身份活着,他以为自己姓王名老五啊。” 她脾气最急,一挥手,大义凛然:“蔚蔚,甩了他,拿几百万人间蒸发,宝宝他养着,反正有钱,请保姆呗,一个不够请两个,一个做饭,一个洗澡。” 好歹把胡蔚逗笑了,笑得一半奈何一半苦:“疯子啊你。” 这时候服务员轻轻敲门,上菜了,三文鱼丰美新鲜,望之令人垂涎,王静宜在胡蔚面前完全不需仪态,大大咧咧夹一块塞嘴里,含糊着表示赞美:“一分钱一分货哈,五十块一块的就是比五十块一斤的好吃。”胡蔚漫不经心又夹了一筷子海蜇:“心理作用吧你,还不是一样的鱼。” 从外人的眼光来看,同桌吃饭的这两个女子明明年龄一致,气质却已迥然不同,王静宜的身上还残留着一个新鲜人对于周遭一切急于感受和尝试的力量,眼神中散发着不安与贪婪交织的光彩,而胡蔚却明显为思绪太多所苦,如果说生孩子之前,无论是与比自己年纪大出一倍的男人恋爱,还是义无反顾要拿自己的一生下注参赌,她与外界的关系都可以定义为相互探索和改变,显而易见道路一步步展开,前景如何固然未知,但可能性始终无限。 到现在,她被困在了一个进退无门的陷阱里,四围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向导,没有地标,会有什么伤害,几时到来,以怎样的方式,造成如何的结果,她一概懵然不知,也没有回过神来真正考虑自救的方法。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要控制自己的人生,一手设置和自己有关事情的所有来龙去脉,失败鄙薄自己,成功赞美自己,他没有神仙,也没有救世主,即使结果是撞向南墙,只要算咎由自取,那头破血流也很值得欣赏。 另外一种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存在的自觉,等待顺理成章,顺其自然,看着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然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凭借心血来潮的感情驱动而行事,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命中注定如此,从来不把自己拉进事故责任人一览表,理由可以是,他来这人间,本身已经身不由己。 胡蔚很明显是第二种人。 第一种人往往会对这类人加以蔑视,甚至憎恨,如果赶尽杀绝是我们常规消灭异见群体的手段,他们会在广场上树起巨大的行刑架,吊死所有不按逻辑和目的导向行事的生者。 很多血流成河,不过意见不合。 话题转到化妆新品和娱乐明星身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吃完了饭,说是吃,胡蔚基本上一个看字,王静宜扒拉一下最后那条天妇罗虾,说:“你要不要。” 胡蔚放下筷子摇摇头:“等下回去还要喝燕窝,你吃吧。” 王静宜老实不客气把最后那块天妇罗抓起来啃,说:“天天吃燕窝是不一样,你看你的皮肤光泽多好。” 胡蔚有福同享:“要不要拿一点给你?老沈的朋友送的,两大盒呢,反正吃完了再买。” 王静宜想了想,理智战胜了情感,摇头:“不要了,上次去你家看阿姨做,又泡又拣,麻烦死了,给我最后得发霉两个字,我没事去你家吃好了。” 一边说一边买单,两个人吃了四百多,出来王静宜要去上洗手间,说饱得要命,非把腰带松一格不可,胡蔚笑骂她一句,把两个包挽在手里就在外面等,等了半天,忽然从前面一个包房里走出一个人来,拿着电话在讲,胡蔚眼睛一亮,心想这才叫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 那是顾中铭。 和顾中铭上一次相见,以一种两人都未曾预料过的场面告别,彼时尚是孕妇的她和他在沙面散步,竟然撞上顾中铭的妻。 后来胡蔚才从闻峰那里知道,顾中铭和妻子正在离婚冷战的边缘,当真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伸手扶她准备回去的时候,顾太太全家都在白天鹅吃饭出来,眼睁睁看着自己丈夫和另一个怀胎数月的女子亲密绸缪。 那个打在顾中铭脸上的耳光,响得让胡蔚当场闭上了眼睛,不忍看,不能看,她试图上前解释因由,被顾太太伸手一推,孕妇重心不稳,硬生生跌在旁边地上。 四周人都来看热闹,推完那一把,嚎啕大哭的顾太太掉头就走。 而顾中铭,连看都没有多看还坐在地上的胡蔚一眼,魂不守舍的,带着脸上五条手指红印子,急忙跟了那一家子人去。 她孤独地坐在地上,起初还没有回过神,心里却一阵阵地涌出妒忌。 妒忌顾太太。 却不是为了顾中铭。 也妒忌王静宜。 却不是为了闻峰。 妒忌在身边指指点点走过去的所有红男绿女,可以在这夏夜的晚上相互偎依,亲密无间。 等她终于想站起来的时候,忽然觉得下身有急流涌出,很快渗透衣物,伸手一摸,殷红的血,触目惊心。 腹部绞痛。 那一跤摔得不善,胡蔚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拿出电话来,打给沈庆平。 拨号声嘀嘀嘀,响到移动不得不来干涉说对方暂时不能接听为止。 若干次,如出一辙。 再打给许臻,也是一样。 发短信,输入信息的手指上已经带了血迹,胡蔚神智都要迷糊了,抱着肚子,手机却良久都是沉默,一声不响。 是白天鹅宾馆的保安发现她情形不对,叫了救护车来,送往最近的一家综合医院。 在救护车上胡蔚对诸天神佛发了无穷无尽的誓愿,只求他们把肚子里的孩子保下来。 母性无需训练,自然设置了完美的激发程序,保证它经得起那些突发的考验。 再度遇到胡蔚,顾中铭显然相当惊讶,而且尴尬之情,不可断绝。 上次那件事发生之后,顾中铭从闻峰那里得知后情,内疚得不知该怎么好,正盘算着怎么去赔罪,胡蔚亲自给他电话,说自己因祸得福,孩子保住了不说,沈庆平良心发现,对她居然好得多,是她最梦寐以求的事,因此叫顾中铭千万不要太过在意。 对方话说得那么得体,从王静宜那里又知道所言非虚,顾中铭好歹算松了一口气,托人从新加坡买了两斤上好的燕窝,送到胡蔚那里,这场乱子,好歹揭了过去。 三个人站在走廊上寒暄几句,勉勉强强装久别重逢好生想念哈哈哈,气氛不算融洽,王静宜忙着想走,拿出手机来装作拨号寻人,顾中铭识趣,三言两语结束互问近况,转头要回包房,被胡蔚一把拉住:“顾哥,找一天和我吃饭。”她嫣然一笑,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两年前那段追魂连环饭局CALL的往事,补了两个字:“午饭就好。” 顾中铭微一错愕,随之反应过来,也笑,虽然笑得不算特别自然:“好啊,你安排。” 胡蔚点点头,放手让他走了,眼神一直追随,等包房门关上,王静宜在一边就不对了:“你找他吃什么饭啊。” 胡蔚拉着她走,还是笑,口齿可不留情:“管那么宽干吗,那么久没见一起吃个饭有什么了不起?” 王静宜一肚子郁闷,说不出来,憋到电梯里,到底忍不住:“别跟他说我这个鬼样子哈,回头给闻峰知道,我输人又输阵。” 胡蔚听她话里有话:“什么叫输人又输阵?难道分手了他不知道你心里难受?” 王静宜又闭嘴,眼睛拼命盯着电梯楼层,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上了车说:“我回家了。” 胡蔚看她一眼,车子转到往客村那边的路,王静宜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空气显得相当沉闷,胡蔚知道她心事重重,也懒得找话题,一面开车,一面不时看看自己的电话。 沈庆平没有打给她,从家里出来三个多小时了,他似乎丝毫不关心她盛怒失意之下在外游荡会不会有问题。 孩子生下来之后,他和她的关系,就保持在一个相当精确的温度点左右。 不会暖的舒服。 也不会冷得感冒。 跟着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三千块一件的毛衣,五千块一双的鞋子,一万块一个的包包,大家都羡慕的车子,两百万的公寓。 说不成之为理由,当然是假的,胡蔚专业上学的是平面设计,没有跟沈庆平的时候她也爱去逛那些名店,不为买东西,一是看创意,二是看潮流——毕竟大牌自有成为大牌的道理,她走进去,那些火眼金睛的店员根本头都不会抬起来一下,但是一旦逗留的时间过长,或者手眼并用去拿那些包包衣服细细过目,就会有人板着脸过来,口气客气,语调鄙夷地说:“请不要触摸。” 现在,现在她们哪里敢这样,就算她把包放在地上拖,店员一样满脸堆笑,跟在后面介绍说这个包的确是很结实,很经得起拖的。 胡蔚有什么变化?没有。 但与之有关的点点滴滴有变化。 就是这些见微知著的变化,造就某一种气场。令人一望便知这个人在浮华世上游刃有余,无论她从什么途径得到这个能力。 倘若另一个胡蔚,去做月薪三千的工作,每天加班,一年不喝星巴克以存钱买一个LV的基本款,为了龌龊老板的性骚扰发愁,又要应付街道治安困扰,又要对付周遭八婆是非,得到的,自然是另一种气场。 哪里那么容易放弃物质享受的甜美滋味,比所谓爱情更直接,恒定,更多选择,更少制约。 沈庆平爱不爱她?初相识的时候她当然觉得是爱的。 那时他会给她时间,还有金钱。都不算多,但对她来说足够。唯一正面争宠的乃是工作,胡蔚私心里觉得这才是一个男人成功的标志,与之争夺来的时间才弥足珍贵,值得迷恋其中。 最后还是答应生下孩子。她为他几乎小产,之后他也殷勤过一段时间。 他不爱她吗? 任何论点都很容易找到正反两方面的论据系统,一样有理有利有节,每一面单独来看,都天衣无缝。 看你中意哪一方。无关对错,只在喜欢。 但是他说,聪明人就不会问这种问题。 他明明是个生意人,为什么说话简直像苏格拉底,三个字有六个解释。 再一次放下手机,胡蔚叹一口气,王静宜已经回去了,下车前拍了她一下,心事尽在无言。 已经不早,就算沈庆平不给她打电话,她还是要回去的,否则能去哪里?宝宝也要见到妈妈。 她调转车头,此时电话响起。 顾中铭的号码,存在手机里那么久了,又一次重新响起。 “顾哥。”她声音很甜美,两年时间令她整个人如蜜桃成熟,从前所没有的温柔况味,压住了少女时代所独有的明朗任性,对男人来说更具吸引力。 但顾中铭给她电话,另有目的:“蔚蔚,小王还和你在一起吗。” 可是不用。 “没有了,有事找她吗?我有她电话。” 顾中铭显然松了一口气:“没有,我找你,你现在哪里,有时间和我聊两句吗?” 难得兴师动众出来一场,至少见了个男人,等一下回去的时候心情也不会那么沮丧吧,胡蔚一念没转完,应声就答:“有时间啊,我在客村这边呢,我们上哪会合去?” 最后约的是花园酒店的大堂咖啡吧,十点多了,还一群群人在里面泡着,谈天说地,热火朝天。胡蔚把车停好,一上去就见到顾中铭坐在最靠边的桌子旁边,老远就对她招手,好久不见,这个男人胖了一点,头发剪得很精神,眉眼开扬,浑身是刚刚做好准备进入男人最好阶段的架势,胡蔚坐下前先看了一眼他穿的衬衣,EMPRORIO AMARNI,看来公司运营不错。 看到她,劈头第一句话是正式的道歉:“上一次,真的太抱歉了。” 胡蔚轻笑,一言抹过:“哪里,都说了没事,就有事都是我自找的。” 顺理成章问候一句顾太太:“还好吧。” 顾中铭点点头:“回美国了,把那边的东西清理一下,明年回来。” “你们俩没事了?” “没事了。” 为这三个字没事了,不知道付出多大代价。本来还算是大家各占有理一半,半斤八两,这么一个狭路相逢下来,顾中铭几乎没把自己心挖出来当炖盅,皮剥了做灯笼,都证明不清楚自己一片纯情,多年禁欲,都是为了赵怡姑奶奶一个人而存在的。 最后釜底抽薪,陪赵怡回美国去,呆了好几个月,才解除最后一点警戒,夫妇得全,果然闻峰说得对,红颜祸水,除了老婆以外,就是玛丽莲梦露再生要你带她去散步,都万万不可屈从。 寒暄已过,话入正题,顾中铭半夜约她见面,自然不是叙旧而来。 叫服务员来一杯杂果宾治,胡蔚作洗耳恭听状:“顾哥找我什么事儿啊?” 像个娘们一样去八卦,于顾中铭素以男子汉大丈夫自居的人生态度十分不合,但他此时此刻简直顾不得:“闻峰这几天,每天上班,清早来,半夜走,两三天都不换衣服,中午叫他吃饭不去,晚上应酬,也不去,在办公室里耗着,工作效率奇高。” 听起来这个故事的题目是,浪子回头,你不干? 顾中铭苦笑:“我从小认识他,他这个鬼样子,通常都表示什么东西出了很大的问题,既解决不了,也想不通。” 上一次是思考事业前途的大事,是走父母指出的康庄大道,一路向共产主义狂奔呢,还是坚持自由自我,然后饿得吐清水,被人白眼交加呢。 严肃地在房间里——顾中铭的房间里——想了足足三天三夜,足不出户,饭要送,澡不洗,熏得顾中铭自己去睡沙发,终于痛下决心,把短期的离家出走演变为长期的游击战斗,拿了几百块钱和两件老友的衣服,跑到深圳找工作去了。 胡蔚又是好笑,又觉得事态好像还蛮严重的:“跟静宜有关吗。” 顾中铭点点头:“有关的,上个礼拜天下午我们在一起,他们都挺好的,晚上闻峰打个电话给我,劈头就说,和小王分手了。” 胡蔚凑过去:“说什么原因没。” 顾中铭表情相当迷惘,以他和闻峰的关系之接近,居然这么关键的点子不明白,相当新鲜,迷惘过一下子之后,他接着说:“具体原因我就不知道,但他在电话里嚷嚷了好几句成语,什么无理取闹,什么无事生非,胡搅蛮缠,后来我再问他,他就活死人在办公室里,八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了。” 胡蔚顿时打抱不平:“哎,什么胡搅蛮缠啊,他自己去相亲耶,难道要我们家静宜在一边跳啦啦队舞欢送鼓励吗。” 顾中铭神色更迷惘了:“相亲?”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望向一边,像在思考什么,一边无意识地端着自己的咖啡杯,凑在嘴边,半天没喝,被奶泡淹了一圈小胡子出来,胡蔚歪着头看他,挺俊的侧脸,轮廓分明却不锐利,干干净净的赏心悦目。 想了一会儿,他一拍大腿,差点把咖啡倒在自己裤子上,急忙拿纸巾,一边擦一边说:“你说那个相亲?那叫演戏吧,我和小王还在一边笑……” 突然停下来瞪着胡蔚:“小王跟你说他们分手是因为相亲?” 一下子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果然是无理取闹。” 罗生门真是个好故事,尘世间无数版本,日日纷纷扬扬上演。 顾中铭的版本是这样的:闻峰和小王一对活宝,两年前吵架之后,感情转入地下,谈婚论嫁暂时就不提上日程了,这一战略转变的直接后果,就是闻峰后院失火,被他剽悍而盼孙心切的老娘骂到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头脑冻结,用词之犀利,直奔人身攻击而去,也不想想骂了儿子王八蛋,自己也就和水族脱不了干系。 骂归骂,小两口其实还是挺好,至少在顾中铭眼里,闻峰对王静宜,算是有泡妞史来头一份认真,虽说王静宜骗他自己出身富贵,被踢个透心穿,多多少少有点影响感情,但表面上的和和美美还是一以贯之的。 上个礼拜去相亲,乃是闻老娘以死相逼的结果——不是她的死,是闻峰的死——对方是闻爸爸老上级的女儿,从国外读书回来,自己开了一个小设计工作室,做得挺红火,比闻峰小五岁,读书时谈过一次恋爱,回国后距离太远就分手了,家境好,性格好,样子更好。 这一堆好字,都出自介绍人之口,听者都将信将疑,心想这年头,好一点的猪肉都等不到中午就给人买走了,何况活生生一个人。到见面那个礼拜天,闻峰为保护生命安全,早早到约定吃饭的地点唐苑酒家开位恭候,顾中铭和王静宜尾随而来,埋伏在隔壁一桌,等女孩子和介绍人翩翩来临,大家都倒抽一口冷气,竟然盛名不虚,那女生的气质谈吐,一看就是有文化的大家闺秀,而且老天爷不公平,人家漂亮啊,白衬衣黑裤子,平跟鞋,腕子上一只表,妆容简净利落,往那一坐,四边都镇住了。 闻峰迫于无奈来相亲,本来是要凭借自己三寸不烂毒舌,从外貌到内心一一下手,务必损到对方改名为丧胆,从此不敢靠近他十米之内的,结果摄于对方气场,一下子竟然蔫了,只好改杀敌一万为自损八千,从头到尾贯彻元神不附体的政策,装聋作哑,如痴如呆,答非所问,苦肉计果然凑效,第四个点心没上完,女生接了个电话,有礼貌地站起来说有事先走,就闪了。顾中铭在一边偷偷乐了半天,看到那女生慌慌张张一走,王静宜明显松了一口大气。 一场戏演完,介绍人功亏一篑,如丧考妣,也走了,剩下三个人两张桌子一拼,继续大吃大喝,其乐融融,吃到酒足饭饱,顾中铭去岳父家尽孝打麻将,丢下两口子继续缠绵,看起来风调雨顺的,怎么一到星期一,全球气候恶化! 其中隐情,天机无人泄露,胡蔚和顾中铭情报交换完毕,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面面相觑。顾中铭无可奈何,总结陈词一句:“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 “闻峰这个样子,我二十年里只见过一回,那一回后果很严重,这一回好像还要严重,蔚蔚,你和小王最好,你去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还有挽回余地没,给个准话,也免得我天天看着他提心吊胆的。” 胡蔚点点头,喝了一口自己的饮料,杂果宾治是很简单的饮品,要做得好却也不容易,花园酒店的水准还是不错的。 抬起眼来看看顾中铭,她低声说:“闻峰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福气。” 顾中铭呵呵一笑,自暴自弃地说:“一段孽缘啊。” 他喝光了杯子里的咖啡,招手叫服务员过来,胡蔚以为他要续杯,结果他直接买单,对胡蔚解释:“这会儿在美国是早上八九点,我太太起床了,一会儿要打电话回家,不好意思,下次叫上小王,咱们一块儿吃饭。” 胡蔚勉强一笑,淡淡说:“你太太有你这样的老公,也是福气。” 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机,安静的屏幕一片空白,无人来电。 山重水复 这个世界上幸福都是相似的,四个字以蔽之不过“各得其所”,不幸则有五花八门的不幸,非要归纳,也不过就是夙愿难偿。 顾中铭和胡蔚一起到停车场,挥手告辞,他的车子开出地下,没有直接上环市路,而是绕了一下,又绕回花园酒店门口。有一个人早就等在那里,看到车快步走过来,上了副驾驶座。 “怎么样,看到没。” 顾中铭问。 那个人穿质地精良的西装,体格精壮,个子很高,五官不算漂亮,却很有特色,整个人洋溢出的气息,如同入睡的豹子,安详中有危险。 他点点头:“看到了,很美的女人。” 顾中铭说:“那你现在相信了?” 那人轻笑一下,说:“你不明白的。” 他望着窗外,右手手指轻轻敲打左手的关节,轻微而单调的嗒嗒声,像是某种自创的密码,在诉说着隐秘难言的心事。顾中铭很识趣,人不说我不问,自顾自开车,在环市东路上开了十分钟才确认:“送你回酒店?” 那人沉吟不语,半响摇摇头:“睡不着,去喝一杯?” 顾中铭看看表:“赵怡差不多要打电话回来了,去我家吧,你喝什么酒?” 那人笑,语气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咿,准点查岗,挺受用吧。” 顾中铭耸耸肩:“受不受用,是这样的啦。她明年回来,以后不去了,分隔十万八千里,对她也不好。” 那人表示赞同,然后说:“赵怡去美国那么久,你有一两个女朋友没。” “有啊。” 顾中铭毫不犹豫就答,跟着说:“闻峰啊,你见过的,比我老婆和妈见我都多。” 那人笑骂一句:“操,什么世道。” 追问一句:“真没有?” “真没有,没时间,没精力,女人太麻烦,一个已经折腾我半死,这边还给自己存一个,没准就真死了。” 那人怪有趣地望着他,眼神闪亮锐利,猎人一般在看狐狸。 “刚才那女孩,对你有点意思。”顾中铭不以为然:“表哥,你看半天都看什么去了,人家跟老男人混得风生水起,哪只眼睛顾得上对我有意思。” 顾中铭的表哥是顾子维,他姑妈青春丧夫,嫁了两嫁,为免拖油瓶麻烦,跟了母姓,所以也姓顾。两家素来交好,顾子维大顾中铭好几岁,小时候在一起玩,大了为人做事时有关照,虽说后来大家各自奔前程,免不了天各一方,再相聚还是亲热的,顾子维为人深沉机变,魄力十足,向来是顾中铭有意无意效仿追慕的对象。 听到顾中铭矢口否认,顾子维越发觉得有意思,哼一声:“表哥告诉你,知道我痴长那几年,都耗哪儿了?女人身上!刚刚那位胡小姐,眉角桃花,眼波跳荡,看男人时候嘴角上扬,气乱唇湿,明摆着春心正旺,无处发泄,估计老沈年轻时候玩坏了,现在不中用,根本满足不了她。人家开足马力对你放电,可惜你是个木脑壳。” 顾中铭听表哥煞有介事,一通乱侃,忍不住往回里想,胡蔚水汪汪,嫩生生,的确有几分少妇怀春的媚像,他心里砰然才一动,立马把自个往安全地带赶,笑骂一声顾子维:“妈的你个色狼,说人家漂亮都能说得跟黄色小说一样。”两人哈哈大笑,一边加大油门,往家里飞驰而去。 进家门,正好接到赵怡打来的越洋查岗电话,为表自家贞洁,还特意让顾子维和表弟妹扯了两句,赵怡虽然任性,却特别亲顾家的人,亲亲热热道了几句寒温近况,就识趣地放了电话,给哥俩留时间。 打开家里存的酒,弄了一桶冰,顾子维脱了外套,懒洋洋坐下,喝了一口酒,顾中铭忙活着找花生米核桃仁之类的小零食下酒,一面问:“你这次回来干嘛呢,神神秘秘的。” “来盯一个收购,手下人在做。” “很大规模吗?” “小case,三百万而已。” 顾中铭不大理解:“你向来做上亿的单,三百万怎么请得动你,佣金都不够。” 顾子维笑笑:“凡事都有原因。” 他仰头喝完杯中酒,火辣辣的敏了一下舌头,伸手又倒了一杯,冰块丢进去,叮叮当当的,琥珀色威士忌晶莹剔透。望了望顾中铭家的客厅,他叹口气:“老子赚那么多钱,结果满世界住酒店,真折堕。” 顾中铭懒得理会这种言若有憾,其实喜焉的慨叹,话头不接,果然顾子维自顾自继续:“咱们兄弟,你不会卖了我,我才说,这个交易是跟胡小姐的老公有关的。” 这才值得吃一惊:“沈庆平?” 顾子维对他惊讶不置的反应报以蔼然一笑,但眼神中分明寒气森森,顾中铭和他是亲戚,说话也不需要太顾忌,即刻说:“你不会吧,争输一个女人而已,介意到现在?都哪年哪月的事了。” 说罢又感叹:“一代新人胜旧人啊,你那个旧女友再厉害,还不是让胡蔚挤得没有存身之地。” 顾子维身体一下竖起来,凝视着表弟,确认他不是开玩笑之后,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嘿,有意思。” 这三个字话中有话,顾中铭怎么会听不出来,他沉住气,继续喝自己的酒,任顾子维双臂支在膝上,看着远处陷入沉思,良久说:“你见过她?” 她,指的当然是周致寒,顾中铭点点头,脑子里掠过那女子的样貌,实在时间太久,惊鸿一瞥,其实面目早已模糊,但不知道为什么印象最深是她离去时的步态,优雅轻盈,背脊挺直,隐约是一种知道身后有人恋恋注视的悠然姿态,有那样步态的女人,必定惯来是眼中苹果,掌中明珠,不以宠爱为意外。 “一两次而已。” “印象怎么样。” “很骄傲。不过又骄傲得舒服,是厉害角色。” 顾子维点点头,忍不住在脸上微微露出一副自得的表情,好像自己喜欢的女人被赞美了,顺便就是自己的光荣一样。顾中铭忍不住笑:“得意什么啊,你不是真的这么喜欢她吧。” 顾子维正色:“当然喜欢。” 他把手中酒一饮而尽,似乎有块垒难舒,接着长叹一口气:“不是对她神魂颠倒,怎么会骗得失魂落魄。” 顾中铭这才真的大吃一惊:“她骗到你?” 虽说在男女情事上顾中铭对这位表哥诸多调侃,语气不算尊敬,骨子里不过是这些事业上野心勃勃的男人们不认为女人值得严肃对待的潜意识作祟,顾中铭最知道,顾子维出身草根,十年间在投资界登堂入室,呼风唤雨,其头脑之缜密,虑事之周全,手段之精准,金融界与实业界都罕有其匹,他唯一的弱点,定为公论,乃是太过意气用事,本来步步为营到赶尽杀绝的当口,只为一己之痛快,他偶尔也会快马加鞭而失前蹄,导致对手从旁逃逸,留有一口气喘。 从他口中说出自己被人骗,而且是女人骗,好似晴天一个霹雳,顾中铭怎么也不信:“她骗你?” 顾子维觉得他大惊小怪相当有趣:“干吗,表哥英明神武惯了,就不准给女人骗一下么。” “好吧。”顾中铭只好认了:“骗了什么走,你前三十年的纯真?” 顾子维摇摇头,云淡风清:“没什么,六百万而已。” 六百万现金,放眼纭纭众生,绝大所数要衷心说个多字,即便今时今日的顾子维,也不能说少。 何况是七年前。 顾子维不反对这个说法,事实上,“那是我当时全部身家。” 股中铭的兴趣越发浓烈:“她用什么说头叫你乖乖把全部身家双手奉上?” 救命?还债? 他还有更不堪的理由在口,都从世态人情的经验中得来,之所以不说,是因为对这位表哥的信任和尊敬——就算和天下男人一样会被女人骗,最少要比别人被骗得有创意一点。 答案没有叫他失望。 顾子维说:“哦,她没有在钱的用途上骗我。” 他望向窗帘遮住的室外,似乎眼神可以穿透布料,以及时光,似乎彼时彼刻破空而来,清晰在前重演。“她要一笔钱作为公关费用,救她男人的生意,全部关节都已打通,就缺那笔钱。” 六百万? “其实是一千一百万。” “另外的五百万呢?” 顾子维叹口气:“老沈,那次生意上出的是大事,后台倒了,银行立刻就翻脸,资金链一断,多大的生意都是一个死,他当时帐上最后一笔流动现金,大概两三百万的样子,你知道拿去做什么?” 顾中铭不知道,不知道也不猜测,何必浪费时间。 顾子维缓缓说:“他通过公对公合法支出的方式,把钱转到香港,买了一笔很安全的债券,在周致寒的名下。” 就算我一泻千里,一败涂地,至少你还可以有一点保障,不至于为衣食奔忙。 “但是周致寒把那笔债券提前赎回,损失高额收益,加上她自己的私蓄,凑够款项,拿去救回老沈的生意。” 他叙述的口气很平淡,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大概终于也可以平静看待。 只有最了解他的人,会感觉到那平淡下的些微情绪波动。 像是怨恨,又像是妒忌。 很微妙。 历时甚久,时间的强大酸性却还没有彻底将之消化,还在隐秘的大脑某个沟回里埋藏着。 顾中铭一言不发。 这个故事超出他对人性的判断模式。 尤其是表哥的。 他终于直言不讳:“我印象里你不是这么二十四孝的人,这个女人真的迷了你这么厉害?” 顾子维笑:“老弟,听你口气很不屑,不过为兄的告诉你,一个男人一辈子,没有这样痛快淋漓,虽天下人吾往矣地爱过,人生是不够完整的。” 顾中明喝自己的酒,持保留意见:“爱这么贵,少爱一点为好。” 他把事情拉回自己关心的部分:“这么说,她不算骗你啊,目的很清楚。” 顾子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真正潜藏的原因浮上水面,这才是他耿耿的根源:“她救了老沈,但她没有跟我走。” 那些话历历如新。 无论多么荒谬,荒唐,荒废的言语和行为。 是不是到了周致寒那里,都会变得顺理成章。 还是他其实当时中了蛊,把自己的生杀予夺之权全盘交出去,脊背迎上利刃,虔诚地为情受死。 情人的伤害比陌生人的崇拜还甜。 “我会还你钱,按你说的数字还,给我一点时间。” “我不会跟你走。” “是的,我喜欢你。” “可是我不能离开沈庆平。” “我欠你,你要什么,我能做到的都答应你。” “不,我不会跟你走。” 斩钉。截铁。 她说爱他的时候,也是这样肯定的。 他一点都没有怀疑过,那些好日子,周致寒每天给他一封邮件,在称呼那个地方写如晤,落款那个地方写如在的日子。 她把乌云长发散在他臂弯中静静躺着,素面朝天,眉目入画,忽然扑哧一笑,睁开眼讲一个笑话给他听的日子。 她听他的雄图大业,把有关自己的部分加进去,一茶一饭都思量的日子。 顾子维到最后,孤身远去香港,到最后一刻和周致寒告别。 他都没有办法从天堂和地狱之间的反差中缓过神来。 他不肯相信周致寒骗他。 但她分明自己也承认是骗他。为了最没有创意的理由。 到现在,连顾中铭也不以为然:“难得看到你死心眼,骗就是骗咯,说不是你心里好过一点么,最少人财没有两失?” 顾子维觉得表弟真的还嫩:“刚才我说,老沈最后两百万拿去给周致寒买债券,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吗?” 顾中明不是傻瓜,略一思考:“你的意思是说,她有足够魅力让男人为她赴汤蹈火,以你当时的身家背景,她没有必要花那么多功夫在你身上。” 顾子维点点头。“还有就是说回胡蔚那一单,老沈对周致寒这个好法,她自己不让位,谁能逼得她走。” 那她为什么要走,对沈庆平没感情了吗? 顾子维眼角掠过不易察觉地阴郁之色,缓缓说:“我恐怕,是因为太有感情了。” 举杯示意顾中明喝酒,他喃喃自语:“到底上一辈子谁欠了谁。”仰头干下,醇酒浓烈,滚过喉头,流进胃里,激起一阵微醺,顾子维忽然有一点伤感,脑子里不知怎么,泛起许久前记得的一句纳兰词:叹此际凄凉,更何必满城风雨。 他到这里,缅怀往事已毕,终于转回开头提到的那一桩三百万的小交易,小小一个导火线,帘幕刚刚拉开,戏子粉墨登场,眼见就是满城风雨。 他娓娓谈来,千头万绪的事,也不过三言两语。顾中铭没有白在生意上历练,一头一脑,清清楚楚听入耳中。乍然诧异:“三百万现金入股沈氏集团?你刚刚说谈的是收购。” “烟幕弹而已。” “入股沈氏干吗?他做基建,大部分是国家订单,又不上市,合适你吗?” 顾子维听到表弟问出一连串问题,脸上一直保持神秘微笑,细看那笑容又相当勉强,完全不像衷心而发。 一瓶马爹利快要到底,冰块已经加了三次。 “沈氏集团,名义上姓沈,其实沈庆平只持有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 “其他股份,在过去十数年做政府关系的过程中,陆续转去给关键人物,相当分散,另外有百分之十一,在周致寒手里。” “沈氏的股东条例中,第一条就是,非经全体股东同意,股份不可外售,如有股份转让意向,股东享有平等的优先回购权,如无人主动认购,存续股东以持股比例自动认购相应股份。” 顾中铭恍然:“你入股沈氏,是为了收购他的其他股份?” 沈庆平只有百分之四十九,即意味着,一旦顾中铭成功拿到沈氏集团的股东身份,理论上就有可能将其他零碎股份全部收购到手,将沈庆平的大股东地位一举打翻,入主所有业务的最后决策位置。 但是,顾子维做金融投资出身,他入主沈氏集团,如同道士主持了和尚庙,大家都是出家人,不过经不念一本,菩萨也不供一个。 到底为什么?真的是为报情仇?会不会太翡翠台八点档了一点? 顾子维对顾中铭的猜测不置可否,入神片刻,放下杯中残酒,看表:“我该回酒店了。” 站起身穿衣服,一面叮嘱顾中铭:“美国那边还上午吧?给弟妹打个电话。” 顾中铭漫不经心送他出去:“打什么?刚才打过啦。” 顾子维耸耸肩:“打是打过啦,我不是还越洋灯泡了一下来着,听她口气像还有事要跟你说,听表哥的不会错。”摇摇手叫别送,自己进了电梯不见了。 顾中铭应了,转头想想,真的拨了一个电话去美国,手机响一下,赵怡就接起来,声音喜悦:“老公,怎么这么晚还打给我。” 顾中铭借花献佛,装得好像是自己那么明察秋毫:“刚才听你口气,好像还依依不舍嘛,怎么了,没什么事吧。” 赵怡嗯了一声,静了静,像没把自己稳住,猛然就爆出来:“老公,我在医院里。” 顾中铭急了:“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没什么大事吧。” 赵怡听到他真情流露的关心,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我有BB啦,这一次是真的,真的有BB啦。” 顾中铭脑门子上一个炸响,猛然间百味杂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赵怡察觉到他的沉默,急忙说:“老公,是真的,我昨天晚上自己查完是两条杠,刚才到医院查,确定了。” 顾中铭这才缓过神来,立刻说:“老婆,我马上去买机票,我马上过来。” 赵怡欢呼一声,转头又问:“你签证呢,还有效不。” 顾中铭截住她:“管那么多,游我也要游过来,老婆你太乖了。” 两个人在电话里怎么肉麻都不够,隔着一万里笑个不停。这个世界上幸福都是相似的,四个字以蔽之不过各得其所,不幸则有五花八门的不幸,非要归纳,也不过就是夙愿难偿。 十年尘梦 周致寒留给他十年记忆,以及由这记忆累积而成的习惯。有一些失去无法评估限量。忘记不能,倾诉不能,到最后独自咀嚼久了,甚至怀疑那些痛苦到底是不是真的。 周致寒和谭卫文从白云机场出来,无人迎接,打了一辆车,直接到花园酒店,窗外风景如斯单调如斯熟悉,两年似乎没有改变太多东西,最少空气沉闷肮脏,悬浮颗粒物还是我行我素。 两年没有回来,呼吸到熟悉的南国气息,周致寒心情百味杂陈,在车上久久沉默,望着外面飞驰变换的道路,动也不动。 入住,进了房间放下东西,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谭卫文在洗手间门口站一站,看周致寒洗脸补妆,说:“我出去一下,见两个人。” 她有点诧异,抬眼看着镜子里男人的身影,随即点点头:“哦,那一起吃晚饭吗。” 谭卫文置若罔闻,开门出去前又停下来,问:“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周致寒更意外。沈阳两年,朝夕相处,除非是家庭或纯朋友的聚会,生意上的事,谭卫文从不让致寒抛头露面,着着实实是养着,要不是早晚运动规律,饮食节制,致寒疑心自己早就变成了一个胖子。 但不等她答,谭卫文已经改口:“算了,你自己约朋友吃晚饭吧,我大概九点回来,拿好房卡,注意安全。” 这次没有再停顿,走得很快,他要见的人,会不会是顾子维。 手里的蜜粉刷犹犹豫豫在脸上扫来扫去,忽然放下,扭身进到房间,拿起电话来。 广州是她的旧地,知交好友,不计其数,这一去两年,虽说诸事莫作,养性修身,但也不是前尘褪尽,那些分量重的人脉,周致寒定时定量补给养分,心里一本账目,半点不糊涂。 通讯录翻了两页,该见的人从天河北排到体育西,但细细想来,急忙间就是一个不见,也丝毫没有所谓。她握紧电话叹口气,那个在心里滚来滚去的电话号码,每个数字都几乎要涌上喉咙冲将出来,直接扑到手机键盘上。 最后找的,却是任太太。两年间音讯渺然,那边一听到她的声音,居然立刻叫出来:“小寒?是不是你?” 周致寒带笑:“姐姐,你怎么一下子听出我声音的,我都好久没打电话给你了。” 任太太确认她身份,大叫一声由衷欢喜:“你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哎,怎么说声不见就不见,老姐姐这里招呼都不打一个?” 致寒不答她这连串问题,说:“姐姐,晚上有没有空,我在广州,一起吃饭好不好。” 任太太没口子的答应下来,正商量哪里见吃什么,忽然听到老任在旁边说:“谁呀?激动成这样。” 致寒急忙叫任太太:“姐姐,别和任哥说我回来了,啊。” 任太太当然明白她意思,格外叹口气,说:“别担心,老任好久都没跟老沈他们见面了,上半年查出来前列腺的毛病复发,控制住以后啊,他的主要任务就在家里跟我当花王啦。” 这一来,就不说也说了,致寒啼笑皆非,而老任是何等聪明的人,膝盖听到,都猜出任太太在跟谁叙旧,他打了个哈哈,从旁边溜走,一离开老婆视线,就给沈庆平打电话。 那位老兄正在开会,接起来说:“老任啊,我转头打给你吧,这里有点事。” 老任不理他:“喂,致寒给你打电话没有。” 沈庆平听到这个名字,明显楞了一下,然后就是推椅子起身,对旁边人说抱歉,踢踢踏踏走出门外的声音,接着才说:“你什么意思?” 以他们两个的交情犯不上拐弯抹角,老任直捅出来:“刚才应该是致寒给我家老太婆打电话,约晚上吃饭。她在广州你不知道?” 沈庆平半天没回过神来,待要细细问个一清二楚,会客室里谈的又是急务,他踌躇半刻,对老任说:“你半小时后打给我,我把手里事情处理一下。” 老任和他认识几十年,怎么听不出他那一点强作镇定的急切,说道:“不用啦,我就知道这么多,她不打给你,就是没有见你的意思,别多想了。” 啪把电话挂掉,把沈庆平气得,这不是故意玩我嘛。掉头进了会议室,坐下来和手下人再谈事,猛然间周遭一切都似乎微微悬浮,入耳的言语特别嘈杂,背景却又特别静,一切都有一点点不真实。 他闷头撑了十五分钟,把面前的文件一下合上,截断正在说话的人:“小陈,我们今天先到这里,我转头再找你。” 手下人很意外:“沈先生,这是最后的合作条约,对方约了下周一最后签字,我想逐条跟您厘清之后看有没有问题,有问题的话,这两天还来得及修改。” 沈庆平挥挥手阻止他:“我知道,我明天找你。” 不容分说,站起来就走,撇下会议室里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向来不动声色的老板,怎么突然情绪这么不稳定。 沈庆平回到办公室,第一件事是关门,好像要做一件了不得的事一般,定定神,打回电话给老任:“她们晚上到哪里吃饭?” 老任一点都不惊讶,开口就来:“利苑。六点半,订好房间了,不过不知道哪间,要我去问问吗。” 沈庆平好像偷东西被拿了个现行,急忙说:“不用了,我就问一下。” 恋恋不舍拿着电话,想放又不甘心放,犹犹豫豫的,老任好耐心,陪他耗半天,才说:“你准备去吗?去的话我就一起。” 沈庆平前思后想,脑子里一片浆糊也似不明晰,许久叹口气,不答话,把电话挂了。 平时杀伐决断的人,忽然间骆驼临针眼一样踌躇,他走下摆办公桌的台子,坐到大厅中央的沙发上,静静坐着。 这组沙发,是周致寒选的,白色,再精心护理也容易脏,好几年过去,人人都劝他换一套,现在家具设计日新月异,好十倍的出品找来也轻易。他置之一笑,继续用下去,晚上没有应酬也不想回家的时候,就坐在上面,开旁边一盏暗灯,看着窗外月色灯光交替,浮浮沉沉,时间跟蜗牛身上的粘液一样,心不甘情不愿从地上拖曳过去,留下浅淡的痕路。 你问他彼时想了什么,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想。 坐到半夜,困倦上来,下停车场去拿车,出门后,本能地就拐上华南快速干线的方向,有好几次,几乎快要到碧桂园别墅区了,才醒悟过来,掉转车头,伴随一声咽在后头的苦笑。 你问他彼时在想什么,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想。 晚上喝功夫茶,早上一大杯水,芹菜和苦瓜混合打成蔬菜汁冷饮,吃煎蛋和白粥早餐,黑色休闲西装里面配立领白色衬衣,戴钢带表,进电梯先按上关门键再按楼层。 周致寒留给他十年记忆,以及由这记忆累积而成的习惯。 始作俑者从生活里抽身远引,造就的东西却根深蒂固都留下来,点点滴滴都提醒他,有一些失去无法评估限量,忘记不能,倾诉不能,到最后独自咀嚼久了,甚至怀疑那些痛苦到底是不是真的,唯一安抚自己的方法,是顺其自然。 人生亦此,权当尝试。 但猝然之间,跟他说。 那个梦萦魂牵的人在触手可及之间。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沈庆平下意识地崩紧了脊背,内心深处怕的是万一放松,说不定便伴随一阵恍惚,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在南柯。 利苑,六点半。不知道哪个房间怕什么,就算咨客大义凛然不说,他不在乎一间间拍过去。 他的想象力和勇气大概就支撑他到拍门为止,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近乡情怯。四个字多贴切。 一眼眼看窗外天色,看表,看墙壁上和办公桌上的钟。 一分钟一分钟过去。 好艰苦,时针跋涉到了六点。 沈庆平慢吞吞站起来,拿了东西,活动了一下筋骨。 要出门的一瞬间,忽然他的秘书安妮进来,说:“沈先生,有一位谭先生说他约了你。” 谭先生? 毫无印象自己跟人订过这个时间的约会,也不大认识姓谭的人。 他吩咐安妮:“告诉他我不在,多半是搞错了。” 紧接着就有一个人在门外不紧不慢地说:“沈先生,赶时间吗。” 屋子里两个人双双往外望,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穿蓝色衬衣,黑色外套的中年男子,衣着容貌,都平平无奇,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站在那里,气峙雷停,不怒自威,眼睛往沈庆平上上下下一打量,后者不知道为什么立刻觉得甚不自在,下意识抖擞起精神,问:“您有何贵干?” 那中年男人不紧不慢踏进门,对安妮点点头:“麻烦你。” 安妮莫名其妙,看老板也没有异议,只好转身离开,但她很尽责,临走前还加一句:“沈先生我暂时还不下班,你有事叫我。” 沈庆平应一声,两个男人面对面站着,总是怪怪的,只好延请对方坐下,又问多一次:“您有何贵干?” 中年男子不答,四下看了看,转回头来对沈庆平笑笑:“我姓谭,谭卫文,我们若干年前见过一面,不过沈先生应该不记得了。” 沈庆平的确不记得了,这么多年应酬生涯,大大小小场合里人来人往,寻常事耳,回头有人以此拉近距离,沈庆平懵然之余,还是要打两个哈哈的。 但谭卫文不是那一类人。他不必以一面之缘来和任何人打开交际局面。 这种判断由阅人无数的历练和经验积累而来,沈庆平可能认不出某件上衣前胸茶杯大一个logo到底来自亚非拉还是欧罗巴,但他不会错过一个大人物的气场——这是身份的标志物里,唯一无法彻底伪装的那个部分。 因此他很诚实地摇头:“不好意思,我向来记性不大好,还请谭先生提示一下,在广州么?” 一面说,一面起身,拾级而上到办公桌台,把平素自己用的一套茶具连盘端下来,放在茶几上,煮水滚茶,手上动作有条不紊,眼神却一直在关注谭卫文。 后者饶有兴味地注视他的手势,斟茶时手稳壶定,茶汤倾出连线带点,一气呵成,刚刚好斟完两杯,茶色浓淡均匀,配合上品骨瓷茶杯,香气有无之间,沁人心脾。 他也不和沈庆平客气,自己举手取茶,一饮而尽,赞道:“好茶。” 接着才说:“不在广州,在沈阳。” 沈庆平去沈阳的机会并不多,若干年前更只有寥寥数次,全程有事在身,匆匆来去,场面上见的人都是相干的,除非…… 他凝神想一想,不大有把握地说:“卡地亚酒会?” 卡地亚那一年的贵宾答谢酒会暨新品发布会在沈阳近郊一处驰名的风景区举行,受邀的是东北地区消费卡地亚产品百万以上的贵宾客户,品牌的御用模特和若干二线明星也在出席者之列,美人名钻相映成趣,衣香鬓影,煞是热闹。 沈庆平对这一类的酒会,向来没有什么兴趣,沈阳那边的生意伙伴却是这个品牌的狂热粉丝,一再鼓动他同去凑热闹之余,更说现场购买有公关价,比到香港或法国搜购更为实惠。周致寒毕竟是女人,本来也无可无不可的,听到这里终于来了兴致。 这种事情,沈庆平当然是听周致寒的,于是同去,现场喝了几杯酒,吃了一点东西,虽然自助餐由香格里拉酒店集团的大厨班底亲临炮制,也不过如此,生意伙伴带了几拨人过来和他寒暄,弄了个眼花缭乱,他那几天在沈阳,东北人好酒,日日晚上不醉不归,应酬得甚是困倦,到后来周致寒尤自兴致勃勃看首饰,他自己溜到度假区酒店,开了一间房间小睡,直到电话打来说走了才起身。 那蜻蜓点水的流连中是不是和这位谭先生碰过面?再三回想,也是惘然,沈庆平摇摇头,再泡一巡茶,两人分享,说:“没头绪。” 向谭卫文点点头:“谭先生记得?” 谭卫文坐得很放松,说:“沈先生记得卡地亚酒会,那是没错的,你我倒没有正式见过,但苏四成老苏,想必你是熟悉的。” 听到这个名字,沈庆平不觉脊背上微微一凛,再一次醒觉眼前人来头不小,今天莫名上门,不知道到底什么用意。 苏四成何许人,五十开外半拉老头,东北地头上,数一数二的娱乐业大亨,此大亨不同那些做电影电视出身的老板,每日光鲜示人,吃个火锅都有娱乐杂志专题报道,他专走高档夜店路线,旗下包括沈阳,哈尔滨,长春诸多东北一线城市的顶级夜总会,卡拉OK和娱乐中心,这几年看准中国消费市场的高档化,开始投资五星级酒店,他出身草莽,对上市,融资之类资本运作等高技术含量的东西深有戒心,因此做什么东西都以现金出手,虽然名不见经传,那些什么福布斯富豪排行榜上的人物,论真实身家,其实没几个够和他一争雄长。 做他这门生意,尤其在东北,黑白两道,根基要多扎实,不足为外人道,寻常人和他有点关系的,提到苏四成,都贯一个爷字,再亲热,都要叫声四叔以为尊敬,但谭卫文不但直呼其名,而且干脆就叫老苏,已经很说明问题。 既然来者不善,也只有见招拆招,沈庆平反而放松下来,手上不停,将茶一巡巡冲过去,心里把周致寒的事情轻轻抛开,专心对付眼前。 “我和苏先生有一点生意上的来往,听你口气,好像大家很熟?” “你们生意上的来往我知道,前几年他想在番禺开一个酒店为主,餐饮为辅的娱乐城,万事俱备,结果没有把那块地谈下来。” 谭卫文不紧不慢,沈庆平手上动作却缓了一缓,斟茶最要专心,他微微一乱,茶色就不匀,谭卫文拿了一杯,轻轻喝了,继续说:“我当时正和广州这边有一点来往,老苏要我帮他周旋周旋,看还有没有可能成事,结果我小儿子正要考试出国,一时没放在心上,最后负人所托。” 明人眼前不说暗话,沈庆平点点头:“那块地对我很重要,但误了苏先生的事,我也很抱歉。” 谭卫文一笑:“生意就是生意,抱歉两个字客气了。” 说到这里,沈庆平终于模模糊糊有点印象,卡地亚酒会上,他与苏四成遇到,因为生意上的事又聊了几句,还是谈不拢,那位豪气冲天的苏老大颇为恼火,戳着他的胸口一再说:“我的账你不买,总找得到你买账的人。” 正僵持间,老苏转头看到什么人,气鼓鼓地拂袖而去,临走还对沈庆平瞪一眼,大意是你走着瞧,沈庆平哭笑不得,看他走到门口,截住某人,站在那里谈话,现在想起来,似乎那人和眼前的谭卫文,形神俱似。 果然没有错,谭卫文自证:“确实。他走来问我应该怎么做,我向来认识的人里,搞得他这么烦恼的人不多,因此也多看了你一眼。” 说到这里,两人那惊鸿一瞥的往事连上了线,但如此叙旧,就是再绸缪,也不足以解释谭卫文为什么不请自来。 越到关键时候,交谈反而慢下来,两人专心喝茶,谭卫文忽然轻轻说,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 沈庆平大惊。 起初周致寒教他喝茶,技术层面沈庆平掌握得很快,无论关公巡城还是韩信点兵,他都一望而知,信手即会,甚至对茶具茶叶的鉴赏,不久也登堂入室,颇有心得,唯独心神凝练,他怎么也不如致寒,常常坐久一阵就周身发痒,恨不得起身出去暴走一阵再回来,或者要一面看电视,看书,总之静不下来。 那时候致寒便脸色一正,逼他好好守着一口心气,勿躁勿忙。 常常便这样说。 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 还说,将来我要是死了,你生意上人前,两米大床上人后,总有一天是不记得我的了,但只要在这茶案子前坐下来,这时节两两相对,一点一滴茶香水滚,都是我教你的,就算我还有一线机会还魂。 沈庆平赶紧拦住她的话头:“别别,不就是叫我修心养性吗,别胡说,大吉利是。” 无可奈何,硬着头皮坐,贪恋的是周致寒一颦一笑,在茶案前素手临杯的风致,慢慢年纪层垒,阅历积厚,心性沉淀下来,一点点领悟其中真趣,才算是约摸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此际从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口中说出来,不知是巧合是启示,沈庆平心里一跳,思绪万千,其中最强烈的,莫过于周致寒活色生香的脸孔,看一眼表,已经六点半有多。利苑某个房间何其有幸,有佳人光降,四壁生辉。 他定一定神,暗地里深呼吸,冷不丁谭卫文淡淡问:“沈先生,有什么心事么。” 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去跟另一个大老爷们说,我为相思所苦,何况,沈庆平不会糊涂到以为对方专程为他上来扮演知心姐姐。 “谭先生的意思是?” 谭卫文毫不再隐匿,直截了当,切入主题:“我得到一点消息,有大财团在着手收购沈氏的集团股份,势在必得,据我所知已有很大进展,恐怕很快会威胁到沈先生的主导地位。” 好似一桶雪水凭空倾倒,沈庆平整个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他微微坐直,瞳孔不自觉地有一点眯起来,是他惯常紧张起来的表现。 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只眉毛一挑:“谭先生从哪里得到风声?” 谭卫文摇摇手:“放心,我没有信口开河的习惯,沈氏的股权分配架构,我大致有所了解,的确是易散难收,但有心人若肯下功夫去做,也未尝不可能。” 沈庆平神色严峻:“谭先生,这个消息是真是假,我一定加以确实,不过,你我素昧平生,大家明白人,我冒昧问一句,阁下为什么要无端端来提醒我这件事。” 谭卫文喝完面前一杯茶,静静看了沈庆平一阵,站起身来:“沈先生,天下事,都没有无端端,但原因我现在不能说。” 他弯腰放一张卡片在茶案上:“倘有一天你用的着我,给我一个电话。要是我不辱使命,我们自然有机会从头说起。” 他点点头,不待沈庆平回过神来,转身走了,开门,秘书安妮一直在外面坐着,急忙站起来往里张望,见平安无事,顿时松口气,谭卫文站定,说了一声:“辛苦你了。”然后才离去。 沈庆平目送他身影消失,拿起那张名片看,纸张极精洁,铁灰色背景色上一个简简单单名字,一个电话号码,此外一切欠奉,于无声处听惊雷,当真气象万千。 他吩咐安妮下班,自己也不急着做什么,返身再度坐下来,凝视面前一盘残茶,沉思默想,许久拨了个电话:“我有点事想和你谈谈。唔,你说个时间吧。” 重逢 然后他听到那个曾经在耳边回旋了十年,在虚无缥缈里等了两年,全世界最熟悉,全世界也最陌生的声音,缓缓说:“庆平,恭喜我吧。” 晚上七点,顾中铭腰酸背痛地从一桌子官司中抬起头来,出办公室看看,大伙儿都走得差不多了,他转到隔壁,门缝里发现闻峰还在,坐在那里专心咬手指,神游太虚。 这位仁兄受了失恋的打击,基因突变,从上礼拜起进入工作狂状态,办事效率奇高,以前口口声声号称有飞行恐惧症的人,主动申请出差,不出差就休假,总之一门心思,想要离开这个伤心地。 顾中铭又好气又好笑,懒得睬他,过了几天倒又消停了,就是每天跟只老鼠一样,清晨来,半夜去,关在办公室里,一声都不出。 他敲敲门:“下班了。” 闻峰翻翻眼睛,也不看他:“你走吧,我还没干完活。” 顾中铭明察秋毫:“你下午两点就没什么活干了,装个屁,走,跟我吃饭去。” 闻峰把身子往椅子里缩缩:“不去。” 知闻莫若顾,顾中铭诱之以色:“真不去?新丝路模特公司的副总,说带今年的冠亚军来呢。” 果然闻峰眼睛一亮,蠢蠢欲动了两下,神色又黯淡下来:“没兴趣,你去吧,小心点锁好贞操内裤保重晚节,嫂子快要回来了。” 就这份上还要损人,活生生一个白开心,损人不利己的,顾中铭知道,要是跟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话说完天亮了,他还是一个不字噎死你,二话不说,上前把他拖下椅子,往外就拉,闻峰走得那叫一个忸怩,半推半就地哼哼:“干嘛呀,干嘛呀,我还没穿鞋呢。” 往下一看,果然光着两只脚丫,裤管还扎起来半截,好像立马就要去下田插秧似的,你说人为什么要往高处走?普通小职员能在大办公室光脚丫吗。 却不过顾中铭硬来,闻峰心不甘情不愿穿了鞋子,拿了东西,两人下了停车场,他还不服气:“是不是真的新丝路的模特啊?野鸡班子出身就不要给我见了,浪费时间哈。” 突然又警惕起来:“模特男的女的?男模见了翻脸的。” 顾中铭给他啰嗦到头昏,笑骂:“是美女,放心,这么多话。” 怕他半路溜号,顾中铭坚持他上了自己的车,一路开往建设六马路。 “吃什么?” “随便吃点什么吧。” “带一群模特随便吃点?谁买单啊这么小气。” “嫌便宜啊,便宜就给你买咯。” “买就买。” 闻峰装模作样在自己口袋上拍两下,表示老爷有钱,忽然悲从中来:“自从单身之后,好久没人花我钱了,好寂寞啊。” 这话是人听着就不顺耳,顾中铭打蛇随棍上:“哎,你倒是好好说说,你和小王怎么回事,相亲那天都屁事没有的。” 闻峰给人戳到痛处,顿时闷闷不乐:“她发神经咯,晚上好端端吃着饭,说起付兰,我就多说了一句,这女孩子真不错,出身好又能干,谁娶了是谁的福气。她就翻脸了,非要逼着我承认我嫌弃她,两年前的事也搬出来扯,这个那个一大堆,我也听烦了,就说她是不是心理有问题,我被她骗了都不计较,她一个骗人的,整天闹什么。” 顾中铭有点迷糊:“第一,谁是付兰。” 闻峰白他一眼:“那天相亲那个女孩啦,啧啧,当真涵养好,明明看不上我,临时溜了,回头还发一短信来道歉,说实在有事。” 顾中铭笑:“你就是用现在这个口气跟小王提起她?” 闻峰觉得纳闷:“是啊,有什么问题。” 所谓只缘身在此山中,一点没错,闻峰早熟,顾中铭初恋的时候,他私定过终身的女孩子都可以整队踢场球了,遇到男女关系的问题,向来都是他充当狗头军师的角色,到头来,一样中在当局者迷四个字里。 顾中铭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平时看你挺聪明,一下子脑子进水了吧,小王人家家里普通,最不自在就是提出身,两年前那事她做得是不妥,可当时年轻不懂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你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说,还说她骗人,闻峰你个猪!” 说王静宜家境普通,顾中铭算是口上婉转,留了几分体面,两年前闻峰在华南碧桂园把王静宜堵住,三曹对案,那家根本不姓王,王静宜去给那家孩子补习美术而已,她是广西人,家里老爹是个酒鬼,酗酒把自己身体搞垮了,吃劳保度日,老娘没有正式工作,四处打零工赚钱,拉扯大王静宜,当真是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她考上了美院,算是功德圆满,自己也不行了,不要说王静宜的生活费,连第一年的学费都借遍了一干亲朋友好才凑齐。 就这么着,也没挡住王静宜对大城市的生活的迷恋和向往,家人靠不上,她咬紧牙关,凭着自己样貌甜美,去做啤酒女,去发传单,帮学校社团跑赞助拿点提成,上广告公司做兼职,还有就是周末帮小孩子补习美术基本功,四处出击,靠着少睡觉多喝咖啡,不但自己达到了正常学生的生活水平,有时还补贴家里一点。 和闻峰好上以后,闻峰公子哥儿出身,又大她挺多,金钱上一点没概念,虽然很少给她现金,但是大到电脑手机,小到饭卡脸霜,说买就买,一点不吝惜,王静宜好歹松了口气,零零碎碎的事不用做了,但每个周末还是去上课,第一课酬丰厚,第二就是为了在闻峰面前圆谎——千不该万不该,当时鬼迷心窍,非要信口开河,说自己家境宽裕,两老事业有成。 眼看一切渐入佳境,两人好得都要谈婚论嫁了,结果上得山多终遇虎,在碧桂园给抓个正着,她当时哭得梨花乱颤,把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告诉闻峰,就差没跪下来求他原谅了,闻峰听罢,久久一言不发,最后把车子发动,直接走了,王静宜靠在路边电线杆上,几乎哭得断气,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有的一点点小幸福,就像握在手里的水一样,点点滴滴的,渗出手指缝,蒸发在空气中,无论怎么哀求或悔恨,都再也挽回不了。 那几天她死活合不了眼,也不去上课,呆在胡蔚家里,吃了发呆,呆完吃饭,话不说,脸不洗,急得胡蔚要命,最后不得已去求沈庆平开解。 姜是老的辣,沈庆平听完事情经过,也不问王静宜话,很简单地说:“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男朋友真心喜欢你的话,你只要态度好一点,再去道个歉也就完了,以后别骗他,要是他因为你家境贫寒不肯原谅你,他图的就不是你人,以后再找个好的吧。” 说完走了,留下两个女孩子对他的背影看着,觉得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一定要老男人说出来才有说服力。 转头。王静宜果然定下神,鼓起勇气,穿得简简单单,妆也没化,上闻峰办公室,一进门,闻峰看着她,两个人面面相觑几乎有十分钟,王静宜泪如雨下,说了一声对不起,下一秒,闻峰就飞奔过来,一把抱住她,好不庄严地说:“你,以后别骗我,我,以后不会让你受苦了。” 他虽然吊儿郎当,这句话却言出必行,自两人和好起,他每个月固定往王静宜的账户上放一笔生活费,不多不少,刚好够王静宜过正常的学生生活,不需要为零花钱去伤脑筋,接下来一年的学费,他自己在开学第一天跑去学校交了,王静宜说要还给他,他大发雷霆,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还说,毕业就结婚,不过,到时候要再演一场戏去骗他老娘,因为分手期间他心情大坏,跟老娘说漏了嘴,把王静宜苦心建设的好女儿形象全破坏了。 这么二十四孝,结果还是当了猪。闻峰气不打一处来:“我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子拍拖的时候真该备个录音笔在身边,看是谁有事没事,专爱提那壶的。” 看他发飙,顾中铭赶紧打住:“得得得,咱哥俩急什么眼,王静宜也不是我大妹子,你稍安勿躁,啊。”踩一脚油门飘出去,看闻峰板个脸,又是沮丧又是烦躁的样儿,他破釜沉舟断一句:“真分了啊这回?那我存的某些大龄三高剩女,你可以拨冗接见一下了啊?” 闻峰没吭气,追多一句,他把头扭过去,看这光景,将断未断最销魂。 恋爱这回事,跟买股票是一样的,追涨杀跌,买得越贵的那只,明明兵败如山倒,还拼命捏在手里,以为没斩仓就不算真亏,最后呢,当然多半以一洗白出场,反而随随便便抄底的,赚点零头就放,就算日后捶胸顿足逢人哭诉放走一只肥猪,哭得也颇窃喜,就再来一盘,德行还是一样。 闻峰和王静宜,就是互相挂住的两只蓝筹,偏偏大市不振,一路拉阴,想生想死,都没个合适去处。 顾中铭暗笑,直奔了花园酒店中餐厅,落座点菜,闻峰缓过气来,东张西望:“模特呢,模特呢,跟美女吃饭也不知道要个包房。” 猛然一缩身子:“嗐,狗屁广州怎么就这么小。” 不远处,婷婷袅袅走来的,正是胡蔚,她是王静宜的密友,连带就成了闻峰想回避的对象,不过避无可避,因为胡蔚非常相逢不如偶遇的,直到桌子跟前,不等招呼,一屁股坐了下来,先对顾中铭一笑:“顾哥,这么早。” 闻峰何等聪明的人,看顾中铭表情淡然,一点没有他乡遇故知的一惊一乍,顿时知道自己被兄弟设计了,总在一时三刻之间,王静宜一定会到,就不知道她的戏份是鹬呢,蚌呢,还是暗中偷笑的渔翁。 他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扭扭捏捏的,把本来解开的外套扣子又扣上,把里面一件穿了三天没洗,袖口明显有异色的粉红色条纹衬衣,盖得严严实实。 此时胡蔚向他转过来,笑颜如花,招招手:“好久不见啊。” 闻峰讪讪然:“嘿,好久不见。” 眨眨眼:“你家宝宝好吗。” 胡蔚容光焕发:“可好了,哎,你要不要看照片。” 一个女人当了妈之后,无论多么英明神武,世界上最讨她欢心的话题都和她的那个心肝宝贝直接挂钩,不等闻峰表示同意,她已经拿出自己的手机,兴致勃勃把里面的照片一张张放给两个大男人看,出于礼貌,闻峰均匀地发出哈哈哈哈好可爱七个字的感叹,倒是顾中铭,自从知道老婆怀孕之后,看到大肚婆或小婴儿在街上,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还和胡蔚互动得颇有兴趣。 三个人表面上一团和气,其乐融融,六只眼睛却轮流往门口看,王静宜那身叮叮当当的披挂一出现,三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只见她跟着引座的服务员一路走过来,还拿着手机噼里啪啦按,到了跟前一抬头,先就看到闻峰,一愣,楞了半天,转过头去看胡蔚,张嘴说了一个:“你不是……”就反应过来了。 胡蔚也不管她怎么着,起来一把把她按在座位上:“不是什么,大家一起吃个饭,你有问题吗。” 这一手先发制人,效果当真不错,王静宜虽然不自在,好歹屁股占定了椅子,她低头放包,偷偷瞥了闻峰一眼,正好和闻峰眼神交会,顿时闹了自己一个大红脸,急忙给自己脱困,抓着胡蔚:“哎,你猜我在建设六马路上遇到谁了。” 胡蔚闲闲地吃小菜:“谁啊?我认识的?” 王静宜认为她应该再认识没有了:“你老公,我看到他车了,应该是去利苑吃饭吧,我记得你说过他老爱去那儿。” 沈庆平喜欢去利苑,晚上饭局安在这里,不是什么稀奇事,胡蔚不以为意,嗯了一声算数,但是王静宜话还没有完:“还有啊。”顿住,看了一眼那两个大男人,凑嘴到胡蔚耳朵边:“我今儿一直在建设六马路逛外贸店,早一会儿,我还看到你老公以前那个女朋友了,从出租车上下来,直接进的利苑。” “他们是不是一块儿吃饭啊。” 沈庆平和许臻一起到利苑之时,约摸已经七点,停了车,两个人站在酒家门口忐忑,许臻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一叠声问:“哪个房间?要不要我去问问?还是一间间看过去。” 仿佛他比沈庆平的渴望还要多,思念还要多。 胡蔚临盆那个晚上,沈庆平在外面应酬,接到保姆给他电话说应该送医院了,立刻和许臻驱车赶去,在路上他清清楚楚对许臻说:“我知道你对蔚蔚所作所为,心有芥蒂,我也知道周姐对你很好,你知恩图报,不过今天过后,她就是我小孩子的妈妈,该你做的,你都要做。” 他虽然是个严肃的老板,但对下属向来和颜悦色,尤其是许臻,跟他日子久了,照应有加,冷暖相随,本来更像是家人的一分子,就是上次闹到胡蔚差点小产那一回事,沈庆平竟然都没有多说他一句。 这番话说出来,许臻耸然动容,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许久,说:“我懂得。”他一点不抗拒,这样顺应下来,沈庆平反而泄了气,他身子滑下去一点,半靠在副座上,叹了一口气,喃喃说:“小许,这是为了我。”许臻点点头,闭上嘴,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到了美院那边的公寓,跟着沈庆平上了楼,许臻看着胡蔚疼得在床上涕泪交流,沈庆平弯腰去抱她,一面哄着:“去医院了去医院了,你乖乖的,没事没事,我在这里。” 忽然一扭头,自己先下去了,把车开到停车场电梯门前等着,一面等一面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 他不喜欢胡蔚,自周致寒走了之后,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一方面的确是替周致寒不值,为他人做嫁衣裳,任谁看了都要心冷,何况他鞍前马后那么久,受周致寒不少照应,另一方面,未尝也没有一点微妙的嫉恨之情,沈庆平比胡蔚大一轮有多,虽然保养有方,风度翩翩,但毕竟是老男人了,若不是财雄势大,胡蔚爱他什么,图他什么? 他一直以为沈庆平不知道,但江湖上滚了那么多年,身边人的这点心思,这个男人会有什么不知道。 现在周致寒就在咫尺之间,他没有沈庆平沉得住气,东张西望,一刻也等不住,待沈庆平一点头,立刻窜出去,问咨客小姐:“有没有一位周小姐定的房间。” 得到否定的答复之后忍不住有点慌,转头看看沈庆平,又问:“姓任的呢?任太太。” 问完就想起来,堂堂中华大地,早已移风易俗,任太太可不见得一定姓任,急忙改口:“不对,曾,曾太太。” 结果无论是任是曾,都得个欠奉,这就奇怪了。难道不是在利苑?为了防备闲杂人士,周致寒和任太太玩了一手声东击西?不会吧? 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诸多猜测纷纷冒上头来,许臻提议:“给任先生打个电话?他应该知道的。” 沈庆平犹犹豫豫拿出电话,想了半天,又收起来:“还是不要了。” 他下了决心:“我一个一个房间去看。” 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过去,每次推门关门,定睛一看之间,换一点缓冲,可以将一颗跳得异常的心安放回去。 真的让他知道房间号,直端端闯进去,然后呢。 他一点都不敢去想然后。 于是真的,从一头开始,一个门一个门开过去,每次都随着一串对不起对不起退出来,惊动许多服务员过来围追堵截,就解释说出去上完厕所,忘记了自己在哪一个房间,这二位样子端正,态度谦和,不像是无事生非之辈,服务员也只好信以为真,跟在屁股后面问:“是几位客人?先生小姐的数字记得吗?我们问一下包房的服务员就会知道的。” 两人唯唯诺诺应着,一面继续自己的搜寻大业,就在此时把六号房间一打开,沈庆平就愣在那里了。 正对面就是周致寒,正低头喝一盅汤,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应合叽叽喳喳说话的任太太,她头发扎起来,梳在后面,穿半袖立领宝蓝色绸缎收身衬衣,领下打一个小淡杏黄的玫瑰结,凝霜般的手腕上戴一只样式简单的白金表,化了淡妆,眉目清冽,神情温柔。 听到猛然门响,微微一惊,抬头看,正和沈庆平四目相对,手上汤匙一松,叮当落回汤碗里。 这光景落在任太太眼里,不由得诧异,扭身打门边一看,禁不住哎呀一声:“庆平?你怎么来了。” 即刻对空骂起人来:“一定是我家那个说出去的,死老头子,年纪越大口越多。”估计骂得老任在家里无端端打了两个喷嚏,莫名其妙。 沈庆平站在门口,神色讪讪的,两只手不自觉地叉着,叫了一声:“曾姐。” 任太太毕竟心软,随之站起身来,叫了服务员开多两个茶位,这边厢许臻跟在后面按捺不住,窜过来跟周致寒打招呼:“周姐。” 周致寒盖了汤碗放一边,眼角眉梢带些欢喜,笑起来:“小许,好久不见,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许臻不善言辞,只好嘿嘿傻笑,周致寒干脆站起来,伸出手给他,他便紧紧握住,又叫了一声周姐,致寒又问:“你妈妈和姐姐她们没事了吧?现在还在家乡?” 许臻紧着点了好几下头,重重说:“托周姐的福,我妈说,一辈子都要惦记你的恩情。” 周致寒反手在他手掌上拍一下,顺势松开,说:“傻瓜,什么恩情不恩情,那张信用卡又不是我的。” 转过头去对沈庆平微微一笑,叫他名字:“庆平。”沈庆平眼睛一亮,却没有应声,此时服务员进来,安座布碗,任太太叫加多两个汤,沈庆平在周致寒旁边坐下,看了一眼她的汤碗,致寒就察觉,抬头说:“服务员,麻烦你一个汤就好。” 任太太还劝:“怎么呢,今天汤不错的,小许也喝一点。” 沈庆平赶紧说:“曾姐,我不吃鸡爪。” 今天的老火例汤是南北杏菜干鸡爪煲猪骨,沈庆平向来不吃任何和鸡爪有关的食物,小时候在孤儿院,常常三餐都是腌鸡爪下饭,实在吃怕了。 乱纷纷的点的菜开始接连上来,四个人都无话,其中有一味虾饺,周致寒夹过来,破皮下筷,只吃那只虾,剩下的搁在盘上,被沈庆平拿过去一口吞了,两人筷子来往,不交一语,从外人看来却自有默契,仿佛积年的夫妻。任太太看着他们两个,微微叹口气,忽然就听致寒说:“庆平,你家宝宝好不好?两岁了吧?对了,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她声调娇柔,一丝讽刺或怨恨也听不出来,沈庆平低头望着自己面前那个碗,过了半天,吐出两个字:“女孩。” 致寒叹口气:“哎,女孩子,女孩子要娇惯一点呀,小时候能怎么娇纵就怎么娇纵,大了呢,都是要受苦的。” 沈庆平如针在背,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转脸望着任太太苦笑,求救似的叫了声:“曾姐。” 这两年沈庆平下了班就跟个游魂一样没地投奔,没少在老任家混饭吃,两兄弟饭后开一瓶酒,老任喝茶,陪沈庆平自斟自饮,喝多了老朋友面前百无禁忌,任太太可着实听了他不少心事。 叫这一声的意思她懂,又叹口气,心里说了成千句冤孽,转头跟致寒说:“小寒,姐姐说一说旧事你不要动气,咱们之前最后一回在东海吃饭,我说那什么,其实一场误会……” 周致寒眉角一挑,伸手按住任太太手臂,柔声打断她:“姐姐,旧事提什么啊,旧事就是过了的事呗。” 不等别人插话,拿起筷子叮叮敲两下茶杯,朗声说:“哎,这么人齐,给大家说件喜事,我呢,下个礼拜就要结婚,剩了多少年,现在终于嫁出去了。” 在座其他三人静得跟死了一样,沈庆平神情恍恍惚惚的,像听了半天没把那几个简单的字听懂,兀自坐在那里,手握着筷子,悬着手臂。 过了许久,周致寒转过头看着沈庆平,她那样缓慢而执著地看着,每一眼都像要把这个男人的轮廓刻深一点,眼里有难以叙说的柔情和遗憾,满得要溢出来,满得两个旁观的人大气不敢喘,而沈庆平就那么低着头,被这样的眼神钉在原地。她抬起手,抚摸沈庆平黑而浓密,挺拔的眉峰,往两边稍用力,捺过去,慢慢落到脸颊,大拇指肚在颧骨上轻轻揉搓,一路滑落,嘴唇很干,她柔嫩的指尖都觉得刺疼,到另一边脸,重复那按摩的动作,回到眉峰,太阳穴上按按。 曾几何时她是这样帮他放松。眼睛,脸,下巴,脑子。日复一日。 终于她把手放在沈庆平额头上,手心密密地盖着,他然后听到那个曾经在耳边回旋了十年,在虚无缥缈里等了两年,全世界最熟悉,全世界也最陌生的声音,缓缓说:“庆平,恭喜我吧。” 除了沈庆平,其他人所有的眼睛都落在她那只手上。 没有人注意到包房门又一次悄然推开,胡蔚站在门口。 等大家发现的时候,她已经随遇而安地坐到桌子一头,唇边带一丝冷笑,正仔细打量周致寒。 当真是闻名已久。 许臻第一个反应过来:“你干什么。” 胡蔚根本不理他,眼睛盯着周致寒,话却是对沈庆平说的,格外透着亲热:“老公,怎么约我吃饭又不告诉我包房号?害我好找,哎,这就是你的前女友啊,啧啧,年纪虽然大了一点,可保养得真不错啊。” 沈庆平脸色铁青,低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胡蔚即刻截住他:“我来干什么?哎,我是你女人呢,我是你孩子的妈呢,我老公在这里和其他女人搞搞震,我不能过来看看?” 声色俱厉,连耳根子都烧得通红,她如何不知道沈庆平那一个一个字挤出来的口气,是对她这行径发怒到极点,看的是还不知道是谁的面子,才没有当场发作出来。 越是这样,她心头一处明火,越是烧得旺盛,连心肺头脑,像一点点丢在沸油里。所有受过的委屈和冷落,归根到底,都算在面前这个女人身上。 算在她那只手上,进门的时候看到,她竟然刚才摸着沈庆平的额头,仿佛这是她养的一只宠物,无论她把他丢到多远,遗弃多久,只要打一个唿哨,他一样热血汹涌地奔过去,不管不顾,在她手心里求宠。 那她算什么。 她怀胎十月,孤独忍耐,一年哭掉半辈子的眼泪,这些苦衷算什么。 那种控制不住的狂怒和冲动,令她几乎全身颤抖,斗志随之更加昂扬。 像回到两年前,在华南碧桂园,和沈家阿姨大打出手的那个状态,就算死,这口气也要发泄出去。 她定了一下神,站起来,老实不客气,拿沈庆平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居高临下,指着周致寒:“我说,你是不是年纪大了,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所以又回来求我们家庆平?已经晚了,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得可美了,你……” 沈庆平一下跳了起来,抓住她的手,怒吼:“胡蔚,你疯了。” 叫许臻:“送她回去。”许臻巴不得这一句,急忙抓住她,往外就推,胡蔚在他手里挣扎,牢牢抓住桌子上的台布,更大声:“哎,你听到没有,他叫我回去,你知道我回哪里去吗,我们两个,不对,我们三个的家里,那个家里可没你的份。” 沈庆平又气又急,一个大男人,眼前这个女人说的话虽然句句诛心,却也句句是真,他是始作俑者,造的泼天那么大一个孽,就算把自己活生生放血去洗,也洗不清周致寒这凭空受的奇耻大辱。 他心都要跳出嘴边,胆战心惊去看周致寒,意外看到她虽然脸色惨白,却还微微含笑,一双清澈的眼睛,把胡蔚看着,看了半天,对沈庆平投来责备的一眼,摇摇头,仿佛在讥笑沈庆平品味江河日下,无可救药。 然后她叫许臻:“小许,放开她。” 许臻执行她的命令,比执行沈庆平的还快,虽然满怀疑惑,手上却松了劲,胡蔚挣得累了,站在桌边喘气,她今天穿一件连身梅红色黑花娃娃裙,把还有些微赘肉的腰腹巧妙掩藏起来,秀肩长腿,本来味道十足,现在扯得领口袖口都乱纷纷的,模样狼狈,今天不像她来捉奸,倒像被人捉了。 许臻这么顺着周致寒,胡蔚更不忿,怒目对两个男人一望,正要说什么,却发觉周致寒已经走到她跟前,两人相距不过二尺,她瞪着那张女人味十足的脸一怔,脑子刚刚闪过一个问号,猛然周致寒扬起手来,电光石火之间,刚刚安静下来的包房里响起极为清脆的一个耳光,精确无误打在胡蔚脸上,顿时五个指印浮出来,半边脸都微微发肿,足见周致寒打得不轻。 胡蔚被打了一个踉跄,捂住半边脸,眼泪朦胧,本能地去看沈庆平,男人站在那里,不接她的眼光,也没有动弹的意思。 只听周致寒缓缓说:“小姑娘,这一巴掌,不是打你偷人家东西,是告诉你,偷完以后第一该好好看顾,第二,原主子上门的时候,别忘了自己东西是偷来的。” 她看也不再看胡蔚一眼,抽身拿了自己包,胡蔚终于醒悟过来,尖叫连连,就要扑上去和周致寒拼命,被许臻从后面一把抓住两只手,这一回,他怕胡蔚对周致寒不利,手上用了力,胡蔚怎么也挣脱不开,手腕上火烧一般剧痛,由不得泪流满面,哭得心胆俱摧。 周致寒低头和任太太说了几句话,后者无可奈何点点头,再对沈庆平笑笑:“庆平,我还有事跟你说,我们换个地方?” 她口气不容分说,沈庆平跟中了蛊一般,先前看周致寒拿手袋,心里已经慌张起来,此时听到召唤,千刀万剐都要去,望了胡蔚一眼,亦步亦趋跟着她走了,临出门转头吩咐许臻:“小许,把她送回去,看着她,等我回来。”许臻应了。 两人下了停车场,出入电梯时沈庆平伸手扶致寒,换来女人似笑非笑地指指自己脚下,蓝色浅口鞋一贯精巧,却是平跟。自己能站得稳当,助人为乐的手臂都是多余的。 电梯中另有人,一路无多话,沈庆平对着身侧的镜子看致寒,她赏脸一笑:“是不是老了。” 沈庆平摇摇头:“胖了一点,比从前还好看。” 致寒煞有介事:“是,心宽体胖么。” 一来一去言语,句句都亲近,可亲近中间隔着两年七百天,朝夕不见面,稀释难免。电梯里那路人,以为这二位旧友重逢,或者同学会归来都不一定。 一前一后上了车,门一关上,沈庆平已经忍不住:“你才说结婚?是不是吓我?” 他的车还是以前那辆,车前挂的佛头,门边的纸巾盒子,都一如往昔。致寒伸手拉开副座前的储存箱,果然里面还是放一个吹好的旅行气垫。 她把那气垫拿出来,放在自己腰后,双手在身前交叉,好整以暇,淡淡说:“沈先生,我要吓你,干吗等到今天。” 她不容沈庆平再搭话,转了话题:“我这次回来,是要和你谈一谈怎么处理我的股份。” 她手里百分之十一是集团股份,股东权利覆盖所有沈氏集团直系和旗下的营运业务,股份转让之初,她同时签下全权委托书,授权沈庆平代理她的股东权利和义务,包括红利的支配。 这么多年过去,她对自己到底从沈氏拿到多少钱,毫无概念,都归沈庆平掌管,倒是自己属下那家小公关公司,每年帮沈庆平和他介绍来的客户做业务,还按单索款,盈利甚丰,完全自己控制,这种独立,倒也两全其美。 现在她提出处理股份,沈庆平心里一凉。这才是吓到了。 不是要和他彻头彻尾一刀两断,周致寒怎么会着眼到这么贴身到肉的经济关节上。 他从一无所有到腰缠万贯,无论是尊重,荣耀,爱还是善意,在他的经验里,都是他闯荡下的这份事业给他带来的。 对沈庆平来说,和谁上床,和谁吃饭,和谁生活在一起,甚至和谁有孩子,都不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 他人生里最重要的问题是,和谁一起拥有这份产业。 把百分之十一股份分给周致寒,自己甘心只持有濒临危险点的四十九。 是沈庆平一生一世的誓言,比在圣经面前,佛祖足下,刀斧加身之际更虔诚,更慎重,更剖心剐腹。 这两年,是靠着每个月看财务报表,想着里面的每一块钱,都有一毛一是姓周的,那个名字,怎么还是要和自己的名字排在一起,他内心深处才有些许安慰与奢望,她不与自己同床共枕,至少同赢共亏。 他口干舌燥。 良久摇摇头:“我不同意。” 致寒同情地看着他:“庆平,你只有四十九个点,怎么由得你同不同意,无非是启动自动回购程序,你愿不愿意,都买一份儿走罢了。” 沈庆平腾过身来,直直对着致寒,算是在求她,语气却很重:“致寒,你和姓顾的在一起,我不介意,只要股份是你留着。” 周致寒脑门上一阵血冲上去,听到那个顾字,一辈子的修养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气得胸膛起伏,厉声说:“你说什么?”瞬时间手足都冰凉抖颤,她左右环顾,突然扑上去,在沈庆平头上身上,劈头盖脸乱打,一面打一面喘气,鼻翼耳垂,一点点都红透了,几乎要烧起来,忽然误打在方向盘上,清脆一声响,她疼得眼中含泪,缩回手看了一眼。 沈庆平被她一顿乱打,起初蒙了,随之反应过来,急忙拉过她手,看关节那里肿了老大一块,心疼得很,急急忙忙问:“疼不疼,疼不疼。” 致寒把手一挣,没挣脱,男人捉住她双手,捂在胸口,看着她,轻轻地说:“小寒,你真的有委屈,就跟我说,全部都跟我说,不要自己去扛着,你明明扛不起。” 周致寒眼睛大睁,那几句话好象雷霆炸响在耳朵里,或者自己就是幻听也未可知,她愣在那里。 “你走的头两个月,换了电话,所有人都没有你的消息,我一直找你,这个世界这么小,只要有心找,有什么找不到。” “消息传回来,你在香港,和他在一起,住沙田九肚山,我请了香港最贵的私家侦探公司,门牌号码我都打听到。” “去了两次,没看到你,问公寓楼的保安,说你和他出双入对,应该是新婚的夫妇。” “你跟我在一起,这十年,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去法国,拿了签证才跟我打招呼,一去两年,你和那位顾先生刚好上,他送你劳力士你拿回家,做好去美国度假的计划,如果不是我生意突然出问题,你说走,也就走了。” “你喜欢他,我不能拦你,其实那个时候,我就不该让你留着陪我度难关,大不了,早死早投生,又怎么样。” 沈庆平颓然放开周致寒的手。 勉强支起余力,摇头:“从前事,别提了,你的股份,自己好好拿着,红利账户,我回头过给你,千万不要给任何人。” 周致寒听罢他一番表白,神色不变,情绪却都积在下面,暗涛汹涌,将自己手腕上那只白金表撸上去,撸下来,若有所思良久,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说:“为什么你一再叮嘱我,不要把股份给任何人?有人在收购你的股份吗?” 沈庆平即刻应:“还没有浮出水面,但看趋势如此。” 他探身到车的后座,拿出一叠东西,是这两个月在谈的英国背景公司收购他旗下电子商务业务的文件。周致寒抬手开了车顶灯,凑过去看,沈庆平闻到她耳下淡淡香气,是十数年惯用的那一款哉,至今碧桂园她的专用衣帽间里,都有这熟悉的香氛荡漾。 第一份,是先期的收购条约,作价三百万,周致寒阅读速度极快,一面看一面评:“怪了,这个小破公司,买三十万都多余。” 沈庆平不以为然:“哎,设备你也有份去买的,都不止三十万啦。” 周致寒想一想:“也对,嗯,这个是什么。” 翻出来的是第二份,对方的要求从收购变成了入股,同样是三百万,有详细的投资商务计划书,将这家公司的前景描述得光明万丈,因此顺理成章,提出注资合作的建议,你出关系,我出钱,你经营,我监管,一起为做大做强打拼。 也不算蹊跷。 中国经济正旺,风险基金进入中国找项目,就像狗熊进了蜂蜜店,左手枇杷,右手蜜桃,百果争香,万花吐蕊,只等财主赏识。 致寒一时没有回过神:“有问题吗?” 沈庆平手按在那份文件上:“你看这一条。” 那一条并不起眼,藏在密密麻麻的协议条款之中,甚至都没有单独成项。 大意是,投资方入股后,自动取得沈氏集团其他业务决策与股权变动的参预资格。 周致寒警然:“这怎么可能?你没有签这个文件吧。” 沈庆平收起文件,随便放在一边:“今天下午,几乎签了。” 周致寒失笑:“怎么会?你向来最不能容忍其他人染指你的决策权,就算分了股份那几位大老,也不过是每年拿钱,余事莫问。” 她最了解沈庆平,曾经在事业上升期的时候,将枕头换成圆的,睡着睡着一翻身,枕头滚走了,他就爬起来,去工作,或者自学,补回那些在孤儿院里为了争夺不靠近厕所的床位打架而用掉的时间。 倘若说一个人必然要有信仰,那他的信仰就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做那个有大能的主宰。 男人伸手,摸摸致寒的脸:“是,你知道我。” “但是,今天下午,最后一次过协议的时候,我负责这个项目的手下人,没有把英文的这一条翻成中文给我听,这套协议,以英文为准。”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来利苑找你之前,临时找了三个翻译公司的人上办公室,同时开工,把英文文件的关键条款重新做出中文来。” “然后我炒掉了那两个项目经理,什么东西都不许带走,我明天还要细看他们电脑里的记录,哦,有一个你认识,赖金堂。” 是很标准沈庆平工作的风格。坐思,起行。他的脑子直接到手指,只要决定了,就不会犹豫。 赖金堂周致寒的确认识,沈庆平手下数一数二的干将,跟了他多年,很精刮的浙江人。 沈庆平待他不薄,事实上沈庆平待所有下属都不薄,只要公司赚钱,每年过节,过年奖金的数目,都傲视其他同类公司。 为了什么原因,赖金堂要在沈庆平的眼皮底下,冒自己的身家前途,跟他玩那么大的一个花招,这码事,开除事小,真的追究起来,就告他上法庭,也不是不可能。 周致寒脸色一点点变,额头微微有汗,许多看似不相干的线索,交错起来,密密织成一张网,正向沈庆平笼罩过来。 她甚至看得更清楚,因为,她也是这网中的一分子。 “你本来要签的,怎么会突然想到重新去看合同?” “有人提醒我。” 沈庆平接下来,就要将谭卫文来访一事,细细告诉周致寒,但他突然看到致寒脸色之难看,甚至比之前打人时候还要厉害。 “小寒,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在停车场呆太久?我把车开出去好不好。” 致寒对他置若罔闻,瞪着前面挡风玻璃良久,伸手一把抓住正发动车子的沈庆平:“庆平,你到底还有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全世界都想要你的。” 沈庆平愣了一下,缓缓点头。 此时抬眼看到车子上的时钟,致寒心里别别一跳,急急忙忙说:“我要走了。” 一诺千金 可是说周致寒当时没有对顾子维的痴情动心,是假的。虽然到最后,她过桥抽板。之后背负的,有多少侥幸,就有多少后怕;有多少辜负,就有多少歉疚。 顾中铭半夜被门铃吵醒,起初以为是电话。 他醒来一激灵,心脏狂跳,第一个念头是以为赵怡在美国有什么事找他,翻身起来定定神,才发现不对。 猫眼里一看,竟然是顾子维,心下纳闷,回头看看客厅里的钟,凌晨两点。 他打开门让顾子维进来,一面往回走一面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酒店没房间了。” 印象里这两天顾子维去了香港,以为这么晚刚过关,来住一宿。 但再一看顾子维,就知道不对,这位仁兄脸色发青,身上西装周周正正,不知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进门先到酒柜里找了一圈,洋酒没了,二锅头倒有两瓶,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摸出一瓶来开了,拿个小杯倒一点,坐到沙发上,一口把那酒给闷了,长出一口气,把身上外套脱下来往沙发上一扔,叫顾中铭:“你去睡吧,我没事。” “真没事?” 顾中铭不放心,顾子维好像做贼刚下工,累坏了,话都懒得说,向他挥挥手,倒在沙发里发起呆来,过一会儿又白口空腹地下去一小杯五十六度,长出口气:“我那单收购黄了。” 这边立刻就理解了他的心情,半夜自己不敢喝酒,拿个水杯相陪:“怎么呢。” 顾子维一反平常飞扬跳脱,神情微微呆滞,许久说:“本来都到签字阶段了,对方突然单方面取消收购,而且一直跟我手下人接洽具体事务的两个项目经理被炒了鱿鱼,问起原因,当事人支支吾吾的不说。” 不但单方面取消收购,而且炒掉项目经理,的确不同寻常,节骨眼上人和事一起出事,里面就很有蹊跷可言。 顾中铭的领域和金融操作那块并不熟,不好置喙评论,不过:“我挺纳闷,你处心积虑图谋他个什么。” 听到处心积虑四个字,顾子维忍不住露出笑容,是猫在暗处看到老鼠跃跃欲试想出洞的那种笑容,但很快又收敛了。他语气平淡,说的话却石破天惊。 “处心积虑四个字你用得好,实话说,我不是今天才处心积虑,七年前已经开始了。” “七年前我已经在调查沈氏的背景,我知道他虽然是大股东,但沈氏的第一份产业,是来自国有资产的私有化进程,包括他后来的生意方向,和政府关系有千丝万缕联系,因此相当一部分的股份,分配到了关系人的手里。” 顾中铭没表情,等他继续往下说,但这刹那间,他不知道怎么想到一件久已淡漠在脑海里的往事,顾子维现在的体格,是在健身房里磨练出来,有型有款没赘肉,但少年时读书成绩虽一流,却手无缚鸡之力,他和隔壁班的一位篮球健将同时暗恋班上的一个女孩子,表白时却铩羽而归,变成肌肉男的手下败将,这种青葱往事,人人都有,成年后再遇到,说起来博一笑而已。但顾子维不是,他一直把这件事记着,直到若干年后开校友会,校方号召成功校友捐款,他特意从香港回来,去了,捐了很大一笔钱,然后走到当年暗恋的女生面前,说,可惜你当年没眼光。 那位女同学和篮球健将结了婚,做小生意,日子过得并不好,听到这一句,头脸气得通红,转身就走。 公论:顾子维不厚道。 但是厚道有什么用处?这世界不是厚道者的游乐场。这世界激赏顾子维这样的人,失败之后不顾一切,要把加诸于身的挫败感用自己的方式发泄出去。 弱者根本无从报复。 他说他七年前已经盯住沈庆平,顾中铭绝对相信,这里唯一的破绽是:“你七年前不是为了报失恋之仇吧表哥,你七年前应该都不认识周致寒。” 他爽快承认:“是,那时候不认识,认识后才知道,她是老沈的心肝宝贝。” 顾中铭骨头一寒:“操,你到底图什么,居然用美男计,和她在一起去谋老沈?” 要这样,他就真看不起这位向来号称雄才大略的表哥了,男人决斗男人的,死也好,败也好,为名为利,斗智斗狠,愿赌服输,但拉上女人做工具,顾中铭绝不认同,他自己也说得出,做得到,赵怡家财雄势大,十八岁就开宝马,又怎么了,嫁了他,就跟着坐买了好几年的凯美瑞。 顾子维何等聪明,一出口,立刻知道他暗藏褒贬,一笑:“表弟,我不算是个好人,不过还烂得有原则。” 他干喝白酒,上头很快,脸色通红,点点泌汗,起身到厨房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包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豆腐干,拆开下酒,抹了把脸:“我跟周致寒,桥归桥,路归路,一早说清楚了。” 他眼睛炯炯,亮得叫人看了害怕:“只要她兑现她的诺言。” 仰头又是一杯:“我就绝不会逼她。” 旋即苦笑:“妈的,老子难得当情圣,当完才想起,不逼她,就搞成逼自己。” “什么诺言这么严重?钱吗?” 顾子维瘫在沙发上,打个酒哈欠,软绵绵的说:“钱算什么,钱是王八蛋。” 他对着表弟嘿嘿一笑:“她的诺言就是不埋老沈的身,没跟我,也别跟着他。”对这种完全小儿女意气的行为顾中铭相当纳闷,怎么看怎么不似一个奔四大男人所为,他无言以对,只好说:“你干什么都好,现在进展到哪步了?” “进展?进展是我的计划黄了,本来那几个关键部门的老头,这两年陆续退休,我要是能够入股沈氏,刚好把东西拿到手,现在,现在只有硬来。” 他嘟囔完这几句,翻身趴到沙发上,最后骂了一句三字经表示自己心中的郁闷,就睡着了。 至于到底他要拿到什么,顾中铭最后认定自己的智力完全不足以推理出结论,把灯一关,哈欠连天去睡了。 致寒回到酒店,时针指向九点一刻,谭卫文已经在房间里的阅读灯下坐着看报纸,致寒脸绯红,微微喘气,像赶了车般急忙,她放了包,把头发解下来,瞥一眼谭卫文,自去浴室卸妆梳洗,罗罗嗦嗦搞了四十几分钟才好,穿了睡衣,头发吹半干,整个人软软的出来,随口问一句:“还看吗?” 谭卫文过了数分钟才合上手上一叠,站起身来:“不看了,就睡。” 男人的自我护理工作永远比女人简单——正常而论——能冲就不要洗,能擦就不要冲,能混过去就节省水,在此一点上为环保尽绵薄之力,身体力行,死心塌地。谭卫文也不是例外,四分半钟洗完了澡,再用两分钟刷牙,抹把脸就如释重负地出来了,周致寒在床上背对他躺着,合眼,如往常在沈阳一样,一天又波澜不惊地过去——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没有变化就是好变化。 但这是广州,不是沈阳。 谭卫文关了灯,躺在她身边,听周致寒呼吸匀匀称称,似乎渐渐就要沉入熟睡中。 他微微叹口气,说:“今天见朋友高不高兴。” 致寒嗯了一声,不是那么有精神要和他夜半无人私语的意思,但谭卫文很罕见地一意孤行:“在利苑吃的饭吗?” 致寒沉默了一下,身体放平展,还是没有转过来:“是啊,你怎么知道。” 她声音里不知道为什么,有很难察觉,却真实存在的一丝不耐,隐隐约约很想把眼下和谭卫文的应对快快的,干脆地打发过去,她想拥有无人打扰的氛围,自由沉浸到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去。 谭卫文伸手从后面抱住她,他的手心永远那么热:“你在沈阳总是说想吃利苑的点心,想了那么久,应该第一时间就会去的吧。” 致寒在黑暗里绽放出无声的一个笑,把自己的手按在谭卫文的手上,淡淡说:“是啊,想了那么久,真的还是吃惯的东西好吃。” 就此没有再说话,床头夜光的闹钟还微微可以看见,十点半不到,广州的夜生活甚至都还没有开始,他们却休身养性地躺下了,明天五六点起床的时候,又应该去哪里打一趟八段锦呢。人离乡贱,是因为你要学习去适应那部够熟悉和友好的环境,而本来,环境是为你而设定的。 连谭卫文也不例外,但他的适应力似乎也是第一流的,无论在什么床上,都我不变应万变地睡得了。 但周致寒怎么做得到。 她的脑子里像一个涡轮,正在高速旋转,千头万绪,百味杂陈,林林总总搅拌在一起,搅出一锅糨糊。 九点到九点一刻,她穿着高跟鞋,一路狂奔到花园酒店,进了电梯才觉得自己喘,胸膛一起一伏,忙乱得像被那些徘徊在环市东路上的黑人恶意搭讪过。 电梯上上下下,她一直没有按自己的楼层,在里面站着,站到觉得自己可以了为止,理好头发,再一步步走出去。那一瞬间,眼泪就没来由的,冲到了眼角。 无论怎么离别惯了,原来离别都还是离别。 和沈庆平坐在停车场,一直坐到九点过五分,中间两个小时,听他说完那一个收购案的来龙去脉。 说得周致寒脸如土色。 什么样的人要处心积虑,试图入主沈氏?沈庆平未必有头绪,那个名字却已经到了周致寒的舌头尖。 数年之前,她为了在极短时间内筹集一千一百万的公关费用救回沈庆平的生意,三天之内见了十一家在华南地区有名有号的放高利贷者,如果不是怕节外生枝,她甚至通过关系联系了澳门的地下钱庄救急。 但放高利贷也是求财,消息更灵通,谁会冒险去投资一艘明明快要沉到底的船?连最后防身的基金和债券都一口气抛掉,还差六百万。有钱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数字是什么意思,需要的时候一个零就让你翻不了身。 是顾子维主动要给她。 条件是她要离开沈庆平。跟他走或者不跟他走,都没有所谓。只要,离开沈庆平。话,是这样说出来的,彼时,表情各自都诚恳。 那六百万,是他全部现金身家的大半,放在香港股市,准备作为移民的投资金。 他学金融出身,不按牌理出牌的,在中国大陆的市场上,束缚多如牛毛,自认空间太小,飞龙应当在天,为了移民,筹划已久,到那一步,已经拿到了第三国居留权,也拿到了全部通关文件。 这一刻釜底抽薪,前功尽弃。 他说他甘心情愿。 前半生荒唐透顶,三教九流的女人他都爱,一直爱,风月场上,滚得风生水起,为了夜总会的一个姑娘,会单刀赴会,和人狠狠打上一架,半点不像拿到博士学位的斯文人,可是大家要分开的时候,也不过挥一挥衣袖,小红小翠麦姬微微安,万花丛中寻一色,腰细唇红,谁都好,有何关系。 唯一周致寒,他占有欲强烈,强烈到把人生其他战斗都先一一靠后,眼下急务,是抢她到手。 沈庆平生意出问题的时候,两个人正绸缪。他正一天天缠致寒,跟他到香港去。 致寒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听完只是笑。顾子维当那笑容是默许,私下里,做了不少准备,把本来在香港的小公寓放盘准备卖了,换一个大的,两个人住,周致寒是喜欢宽敞的,又要放许多书和茶案。 他生日快到,致寒定了去美国的机票,要陪他去洛杉矶看海,游迪斯尼。两个人都有不够快乐的童年,想趁彼此亲近时补偿回来。 就那个时候晴天一个霹雳,人世无常的本色就是不容你做什么计划,那么称心如意。 然后一切就都变了。 周致寒的心本来在往姓顾那一头,缓缓游弋,总有一天抵岸,功德圆满。 忽然被惊醒了似的,撒腿飞奔回去,一路绝尘不见影。 直到顾子维找上门来。他自动自发,自觉自愿,找上门去,要帮她。 她要的钱,他给,去救她的另一个男人。 荒谬糊涂疯狂忘形。 可是说周致寒当时没有对顾子维的痴情动心,是假的。 虽然到最后,她过桥抽板,之后背负的,有多少侥幸,就有后怕,有多少辜负,就有多少欠疚。 无论谁偶尔提到一个姓顾的人,她都要忐忑。 直到这一刻。 有一些藏在温情脉脉下的金铁交鸣,忽然呼之欲出。 “这六百万,字面上就写,以你持有的沈氏集团股份作为抵押。” “小寒,只要你跟我走,六百万我拱手奉送,他年易地,我和沈庆平都不少这一点钱,但是你说的,此时此地,我拿出这笔钱,为的是什么?你不答应现在结婚,就换个方式给我承诺。” 当时她想,咿,为什么每个男人都问我要承诺。那段时间跟了顾子维去香港,有时候看他晚上在家里看电视,俨然岁月静好的模样,都忍不住还这样想。 惯例,这是女人的分内。 怎么她从来不问,而后台词被抢。 要到多少时日之后,才觉察出那一点无可救药的自大,会带来判断上不应有的误差。 女人,终究是女人。 百分之十一的股份,抵押给债主,那一纸备忘还在顾子维手里,随时拿出来,随时都有效力。法律不会问她有没有再和沈庆平在一起,这口头上的契约两人再当一回事,真金白银较量起来,毫无意义。 谭卫文似乎真的已经睡得很熟了,周致寒端端正正躺着,只觉得心乱如麻,在这么柔软的床上,肩膀却隐隐发麻,是心里太紧张的缘故吗? 轻轻翻一翻身,谭卫文的手还是搭在她身上,微微转过头,就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点点光,可以看到他安详的面目,眼角带皱褶,成熟得又从容又坦荡。他真正衰老之后,仍然会是一个很干净的人。 凝视着,致寒抬起手,轻柔得没有声音的,在谭卫文的额头上,抚摸过去,此时突如其来,忧伤像沙漠上灼热的阳光,在离开堡垒的瞬间就刺中毫无防备的眼睛,致寒忽然流下泪来。 她哭得很厉害,尽量抑制声音,但胸膛间的喘息怎么也压不下,哽咽得犹如断气的前奏,眼前是谭卫文,她看了两年的脸,两年里,他出差和她一起,到近郊一两天也和她一起,他每天晚上都睡在她身边,朝夕相对,共度过的时间,足够使两个人从萍水相逢,到相依为命。 她偶尔都以为,忘记就是一个时间对你做手术的过程,没有麻药,每一个动作,都令你疼到灵魂出窍,然后,该缝合的,该摘除的,一一完成,你长出一口气,告诉自己说,康复了,重生了,自后要饮食节制,起居有常,强身健体,长命百岁。 可惜,每个人都有他感情上的癌细胞。 从第一眼,在包房门口看到,到现在,她整个脑子里,都是沈庆平。 尘封了两年的想念,从利苑包厢开启那一瞬间成功决堤,从隐秘的水库里咆哮而出。 在正当两两相望时,仍然相思。 于是脑海里每一个空隙,都填满他的样貌,他的声音,在她下车时,一把抓过来他的手,他黑色上衣皱皱的样子,他望向她的时候,眼神里瞎子都感受得清清楚楚的爱恋。 许多细节,想起便要痛哭。 像现在这样。 她把手放下来,眼泪流到枕头上,浸润脸颊,很湿。 致寒摒住呼吸,小心地把谭卫文的手放在一边,侧身想要下床。 这时候,男人抓住她的手,温柔地说:“怎么了。” 她一惊,急忙躺好,脸朝到一边,低低说:“没什么,想去洗手间。” 谭卫文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一拉,说:“不要去。” 他抱得致寒很紧,把她的脸埋进自己怀里,他的身体很温热,腰腹间有中年男人标准配置的赘肉,不会让女人觉得性感,但冷天抱住,是一个好理由说人生有这样小小不然的愉快与幸福。 手绕在致寒脖子下面,致寒的手臂抱住自己身体,一半是迁就,一半是回避。 只听他忽然开口,缓缓说:“我家里,一直都是大家族。” “家教很严,做错了事,经常被打到手肿,罚站,不准吃饭,到悔改为止。” 这个时候来诉说革命家史,不可谓不突兀,他没有对致寒解释为什么的意思,只是用他平常的音调,不紧不慢往下说,在黑暗的房间里,质感分明。 “我出来做事,我老头子一直盯着我,到他过世,还有叔叔伯伯,世交的前辈,我一生人,对人对己,都很有规矩。” 这不是自夸,他很有规矩,教出来的孩子,看乔樵,也是一样。 致寒枕在他怀里,静静的,忽然谭卫文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她要闪避已来不及,半干的眼泪沾到他手指,男人却似浑然不觉。 “跟你,是我这一辈子,唯一没有按规矩来做的一件事。” 他低下头来亲吻致寒,不算很常见的那样亲法,像第一次在上海的酒店房间,笨拙,专注而霸道,一直亲,到致寒喘不过气来才移开。 他没有要再亲热,只是抱着她,拍她的脊背,很温柔:“睡吧,睡吧。” 他说:“无论有什么事,我在这里,你乖乖的睡觉就好了。” 无论有什么事。 到底有什么事。 谭卫文到底知道她什么,知道多少。她一无所知。 在沈阳,来广州之前,那场几乎就要吸髓见血的交谈,几乎已经触到周致寒藏骷髅的那个衣柜门。 她几乎抵挡不住,要全盘崩溃,全盘招供,而后倒在地上,任余下来的事自由自在发生。 这一切几乎都功德圆满,实至名归的几乎了,到最后关头,她将嘴唇封上一道拉链,突然起身,走到外面去,深呼吸那冷空气。 他在书房里呆着,没出来,没再问,第二天对她说,其实我们可以去广州登记,带上我们的户口就好。 有时候她觉得,如果说她和沈庆平之间,几乎一切都可以互知,唯独感情上彼此总有阴影笼罩,那么她和谭卫文之间,感情是唯一心照的东西。 他知道她不爱他,她知道他爱她。虽然,都没有理由可言。 两个人对此沉默以对,过着平静生活,等待也许有什么东西来打破。 在停车场,她说出顾子维和她签的那个备忘,无需渲染,可能会有的最坏结果已经摆在台面。 她的确借了钱,她也的确有股份,人不追,官不问,一旦真的闹上公堂,沈庆平这边,几乎没有半点胜算。 但是,本来是有很简单的解决办法的。 沈庆平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样诧异:“小寒?你怎么会还不出六百万?就算你没有,你问我,我难道会不给。” 致寒苦笑,闭上眼睛。她的手一直在沈庆平手心里握着,可以触摸到男人的指甲,很短,很平整,干干净净的修剪过。和从前一样。 肉体有时候也很强悍,总是固执地保持着自己的存在,就算不得不衰老,每个过程都还算是在英勇地挣扎。 是,六百万不算什么。 生意无端端回了魂,之后要给六百万而已,简直占了天大一个便宜。他本来对周致寒,无论如何都只会感激。 但为什么,致寒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整个人都要变成冷冻柜里那只死硬的鸭子。一丝丝肌理都绷起来,不能动弹。 为什么觉得冷,觉得愤怒,觉得受辱。 不是因为顾子维,是因为自己。 是什么让你相信,你真的颠倒众生,这样赤裸裸的陷阱在面前,却后知后觉如此。 她要还的,不是六百万。 是六千万。 她要以十倍归还那一笔借款。这是写在借款备忘上的数字。她按了指印,签了名字,一切手续齐全。 是顾子维说,只要你跟我走,成行那一日,备忘录原本,你拿去焚化成灰,我会在一边大笑,笑沈庆平做输了他此生最重要的一笔生意。 是她没有舍得,图穷匕见时候,连假装离开沈庆平这姿态都不舍得做出来。 周致寒一生相信自己能力,可以从花岗岩中开出路来,相信顾子维爱她,而爱是持久忍耐,加以恩赐,不做为自己谋利益的事。相信在她拒绝顾子维的求婚之后,还可以将备忘当做一个玩笑,以为自己手里还掌握着对男人生杀予夺的权柄。 直到两年前,在珠海重遇。现实血淋淋冷冰冰的说—— 没有舍,怎么会有得。 就算一时到手,怎么会没有报应。 木已成舟 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相信,胡蔚爱他。不管那爱情由何而起,以什么样的方式发生,成长,最后蓬勃定型。爱就是爱,混杂进再多血污泥泞,都不能彻底掩盖爱的清澈与纯净。 从花园酒店开车到胡蔚的公寓,正常情况下,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吃一顿饭不够。 死一次却又绰绰有余了。 沈庆平把车泊好,拨电话给许臻:“你在哪里。” 不出所料,已经在家里了,正守着胡蔚,等沈庆平回来。 他进到胡蔚的卧室,许臻还直挺挺站在门口,房间里一片狼藉,可以打得烂的东西,全部粉身碎骨,等着善后的安葬。 壁纸上摔了许多糊里糊涂的东西,大略看一看,是胡蔚的护肤品,原来她的梳妆台本来面目是这样子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小。 胡蔚坐在墙角,衣服没换,抱着她的枕头,一动不动,一双大眼睛炽热如火,瞪着前面地毯上的某一个点,如果放一个放大镜在那里,瞬间后便聚焦燃烧起来也未可知。 沈庆平挥挥手让许臻出去,关上门。 坐到床上,他先深深,深深呼了一口气。 而后说:“蔚蔚。” 胡蔚唇边浮一丝冷笑,不紧不慢地,冷冰冰地说:“你回来干什么?怎么?人家不要你?还是人家也打了你,你回来和我同病相怜。” 沈庆平注视着她的脸,无可抑制的,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胡蔚的情形。 她身上带着向日葵一样明亮强烈的香水味,在他身边闲闲坐下,长腿搭在桌上,皮肤光滑如丝缎。 记得她轻松地问:“哎,你在想什么人吗。” 那个活力洋溢到漫出来,向前一望,前途无可限量,丝毫阴影都不见的女孩子。 怎么会变成眼前这样,句句都想把人的皮刻薄开来,眉眼里扭曲出怨毒愤怒。 是谁种的因,又是谁在收这果。 沈庆平站起来,走到胡蔚前面,蹲下去。 把胡蔚的头发拨开,捧着她的脸,细细看她姣好容貌,手势温柔,前所未有,胡蔚极意外,抬头看着他,眼神中充满迷惘与探寻,以及些微不确定的暗自喜悦。 无论如何,他终究回到这里来。 无论如何他哄着她,两个人之间,还有一个千娇百媚的孩子牵扯。 他怎么都是她的,关系不算完全,胜在有韧性。 倘若挨一巴掌可以让沈庆平的心游弋到自己这边来,哪怕只是偏那么一点点。 一千一万个值得。 但胡蔚永远想不到沈庆平接下来要说什么。 “蔚蔚,我们分开吧。” 胡蔚侧了侧头,眼珠微微转了一下,神情不期然浮出一丝疑惑。 她不确定自己刚刚听到的声音,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我们分开吧,这五个字,她想了两年,每一个等待沈庆平归来的深夜,竖起耳朵听楼梯响动的瞬间,她在心里演习再三,不断重复,分开吧,分开吧,分开吧。 分开,她有更自由的天空,更多的选择。 全世界都知道这是一个最优的答案,如果当初不要跟他,人生的考卷是一百分的话,现在分开,至少可以保证及格。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到第二天早上,她就抛弃了自己的卷子,成为考场外的流浪儿,以不准备与正常世界接轨的姿态将生活进行下去。 而后沈庆平证实了这话出自他的口:“我会给你一笔钱,美院那边的关系一早找好了,你下个学期就去复学,宝宝我会照顾好,你愿意的时候,随时来看她都可以,以后你有自己的生活了,永远不用担心别人会知道这件事。” 他一面说,一面还在帮胡蔚整理头发。 与其说那姿态是爱惜,不如说是怜悯。 就像对待一只得绝症的猫,抚摸她,是因为接下来要注入致命分量的镇静剂。 等胡蔚反应过来之后,她一把推开沈庆平,用力之大,令沈庆平猝不及防,几乎摔到地上。 她站起来,脸上罩上一层严霜,而眼角隐隐有泪光。 一字一顿问:“是因为她吗?” 沈庆平也站起来,退后一步,然后点点头。 胡蔚身体抖了一下。 咬住嘴唇,直到嘴唇都出血,点滴流下,她浑然不觉疼痛,可是语气还能保持镇定:“为什么?” 很奇特的,这问题里有绝望,又有嘲弄,身在最荒诞的戏剧里担当一个角色,然后煞有介事地演下去。 她很认真地,拿出在课堂上和老师就真理对质的劲头,又问了一次:“为什么?” 沈庆平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回答这个问题,甚至也不知道胡蔚真正要问的是什么。 他只能按自己的理解去应对:“我以为她爱上别人,所以大家分开,现在知道,她有苦衷,为了我才这样做……” 突然被胡蔚歇斯底里的声音截住:“那我算什么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我耗费在这里我们的孩子都算是什么?” 她指着他,嗓子几乎立刻就要哑掉那样嘶吼,眼泪从欲裂的眼角奔涌而下,在脸上纵横交错。 沈庆平颓然,他轻轻摇摇头,沉默良久,叹口气,说:“蔚蔚,对不起。” 到此杀敌一万,何不是自损八千,在来的路上,那半小时,他想了又想,胡蔚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也深知自己的无耻,自私与残忍如此之深,就算被胡蔚一刀捅死,也死得不能有半句怨言。 只不过,这是他一定要做的事。 胡蔚终于痛哭失声,张开手走了两步,倒在沈庆平的怀里,她紧紧箍住男人的身体,要把自己整个人嵌进去,以便从此永不分离那么紧,仰起头她涕泪交流地诉说:“庆平,我们生活得不是很好吗?我知道你不想结婚,我不会逼你啊,我们有宝宝,宝宝。” 忽然醒悟了一样,放开沈庆平就往外跑,嘴里喃喃着宝宝宝宝,想去把孩子抱过来,让沈庆平好好看看,一切都是虚幻,这活蹦乱跳的小孩儿才是真的,是他们共同创造的啊。 沈庆平从后面一把拦住她:“蔚蔚。” 他把她抱着,心里酸楚难言:“蔚蔚。” 胡蔚瞪着他,看了很久,摇摇头,整个人垮下去:“真的吗?” 她推开沈庆平,走到床边去,一头栽下去,蜷曲起来:“真的吗?” 沈庆平跪在床边,看着她,听她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没有心碎过的人,不会知道那种痛,比身体破碎要强烈一百倍,会让你呼吸停止,血液冰冻。 房间里久久沉默,像一个坟墓般幽静。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胡蔚把头偏过来,很诡异的,对沈庆平笑一笑:“我心好痛。” 她把沈庆平的手拉过去,按在胸口,说:“你能感觉到吗?” 自己接着自己的话,微弱地说:“庆平,你这样痛过吗?她离开你的时候,你这么痛过吗。” 沈庆平眼睛也忍不住湿润。 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相信,胡蔚爱他。 不管那爱情由何而起,以什么样的方式生发,成长,最后蓬勃定型。 爱就是爱,混杂进再多血污泥泞,都不能彻底掩盖爱的清澈与纯净。 到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后悔,在过去的时光中,没有好好对待过胡蔚。 木已成舟,向木而哭,不如桴之海。 沈庆平陪着胡蔚,一直到后者倦极,合上眼似睡着,他轻轻为她盖上被子,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走下楼去,许臻在客厅里正襟危坐,若有所思。 “你到楼上门外坐一下,看着蔚蔚,别让她出什么事。” 许臻答应了,慢慢起身往楼上走,走到一半,回过头来,很突然地问:“沈先生,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这不是他分内应该问的事,这一刻他却逾越自己向来恪守的行为准则,直视沈庆平的眼睛,没有丝毫的畏缩或回避,甚至那向来忠实的脸孔上,还透露出咄咄逼人的探询之色。 沈庆平一愣,这也不是他分内应该对许臻交待的事,但在这瞬间,一阵软弱来到他封闭得本来足够完好的内心,敲开沉重的外壳,向那些积压的倾诉欲望高声呼喊。 两个男人,一个在楼梯上,一个在地板上,面面相觑,平常惯有的身份之别,地位之分,此时荡然无存,只有赤裸裸的质问,奇妙的在不正确的对象间,不正确的时间地点,横空出世。 良久,沈庆平点了几下头,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说:“蔚蔚,重新去上学,宝宝还是阿姨带着,到两三岁去全托。” 他一面说,一面若有所思,起初还有点犹豫,但越说越快,语气一点点回复到平素惯用的毋庸置疑:“你周姐那边,我去求她回来。” 许臻屏住一口气:“要是周姐不回来呢。” 沈庆平垂下眼睛,严肃认真地想了一想,而后说:“那是她的事。” “至少,我将来死的时候,不会后悔没有去求过她。” 说完这句话,他对许臻摆摆手,走出了门外,在等电梯的时候他再次拿出自己的手机,在收件箱里,有一条发自无名号码的短信,简短的写着:南国会501。 南国会在珠江新城,像其他名字里带个会字的场所一样,里面有各色常规的休闲娱乐项目,因为南国花园以及周边的几个楼盘住了大量的高级公务人员。这里的沐足包房中便常有市府省府的达官贵人出入。 沈庆平到达501房间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一个外形矮胖的男子,洗脚洗到一半,穿标准制服的年轻女技师手上显然相当用力,在足底穴位上重重按揉,被按的人却一点表情都没有,浑若无觉。 他年龄和沈庆平不相上下,头顶却和大部分矮胖中年人一样标准配置了半秃,鲜亮发光,映得一双眼睛神完气足,显是名利场上滚得顺风顺水的,他不说话,颔首招呼之后,听凭沈庆平招了技师进来,两人并排坐着把腿伸出来,一个看电视,一个看报纸,跟搭台的两个食客一样,抱定懒慢不交一语的人生态度,各自把时间耗过去。 直到双双告一段落,技师出去,矮胖男子向沈庆平看了一眼,说:“全部在老简手里了。” 沈庆平神色不动,说:“怎么我会完全不知道,没有绝对大股东,转让要全体通过的。” 矮胖子点点头:“没有实质过户,公推老简出头。看你的意思。” 沈庆平把自己的袜子穿上,摸上去有点硬,几天没换了,内裤仿佛也是,没人管他这个。 这么认真谈事情的时刻,居然分神去想自己内裤的清洁问题,沈庆平赶紧把心思转回来:“怎么说?” “你要么一个一个来,接他们丢回来的股份。” “要么老简出头先收完全部人的股份,他是股东,你挡不住,集中之后就是百分之四十,全部一次抛出来,不管按什么流程走,你都非接盘不可。” 两个都是明白人,不需要一来一去言语,都在心知肚明间,迎着沈庆平的一个眼色,矮胖子顿了一下:“条件是,一百万一个点。” 沈庆平心里一紧,那口凉气忍住了没有吸进去:“比当初的约定多十倍。” 矮胖子知他甚深,接下来的话,意味深长:“一世人两兄弟,我直说,我的那几个点,你要的话,随时拿回去,给不给钱都二说,这几年,我受你不少,值了。” “其他几位,都快到头了,这是最后一笔大的,能拿多少是多少。” “我打听过了,那头给二十倍。现在一百万一个点,老简说的,已经是顾义气。” 二十倍。四十个点。八千万现金。 在明年换届,那些关系人下台之前,一定兑现。出手既豪,所图必大。 沈庆平已经从周致寒那里知道,是顾子维背后操盘。 联系前后,看得出他有多么苦心孤诣,这整个的集团收购计划,明里暗里,关系密密搭建,到现在几乎走通了全部关节,布局七年之久。 为什么。 沈庆平想到这三个字,背上密密,汗出,冰冷。 “四千万,不是小数字,容我考虑。” “知道,下周一老简会打电话给你。” 沈庆平点点头,不再说话,穿鞋起身,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喝了一口人家送的茶,悄悄走了。 在停车场他静静坐着,脑子里一幕幕过许多前尘往事,将股份作为笼络的手段,当时考虑,乃是最一劳永逸的方法,那些关系人的利益有所保障,对他的生意照拂,当然就更多以一贯之,杜绝了多少无谓的应酬周旋,彼此猜测,其程度本来远超最艰苦卓绝的恋爱。 顾子维从何而来足够的把握,周致寒会把股份转给他,以置沈庆平于死地。 沈庆平相信太阳能从西边出来,相信人和狗的脑子可以互换开启生物新时代,他相信缘分,也相信离别。 但是,就算杀了他的头,他也不相信周致寒要故意害他。 顾子维,是不是也一样了解这一点。 如果股份只是虚晃一枪。 那么,周顾之间签下的借款备忘录,真正的焦点是什么。 他再度回到家的时候,很意外地看到胡蔚在客厅坐着,头发半干,扎在脑后,脸色不算好,但干干净净的,洗过澡换了家常衣服,正在吃一碗面。 公仔面,上面铺一个蛋,一根火腿肠,热腾腾的,刚煮出来不久。 见到他,胡蔚微笑:“回来了?” 举举碗:“吃不吃?很香的。” 沈庆平不明端倪,四处看看:“小许呢。” “我让他回去了,又不是三岁小孩,你叫人家蹲在门外守着我干吗,以为我会自杀呀。” 她明眉皓齿地抢白几句,又呼噜呼噜吃面,一面拿眼睛瞄了沈庆平一眼:“没见过吧?哈,我读书的时候,一天可以五顿都这样吃。” 很陶醉地夹起那根火腿肠,夸奖自己:“手艺不错,火腿肠都可以煮这么好吃。” 沈庆平小心翼翼在她对面沙发坐下来,看着她发了半天呆,心里嘀咕说女人这种生物,果然是不可以常理推测,刚刚出去的时候,他的确担心胡蔚会自杀,结果回来一看,前后不过三小时,她兴高采烈地吃上了公仔面。 不管怎么样,看到胡蔚这样子他也放了一点心,看着她风卷残云吃完,额头上还出了一层微微的汗,放下喘口长气,向他笑:“好饱。” “蔚蔚。” 叫了一声,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反而胡蔚挨着他坐下来,推心置腹地说:“你别担心了,我呢,一会儿就去收拾东西,明天订机票,我回趟家。” 看看女儿睡的小房子,脸上分明有不舍,很快又回过神来:“宝宝呢,反正阿姨带着。” 她伸手拍拍沈庆平的手:“她有我没我,也差不多,我又不带她睡,又不给她洗澡喂饭,哎,坏妈妈。” 无论怎么装出轻松无谓,嘴角那丝刻意悬挂的微笑都难免凄凉。沈庆平伸出手臂揽住她,在她额头上轻轻亲吻一下,叹口气,无言以对。 胡蔚很温顺地靠着他,双臂环绕过来,抱着他的腰,这样亲密的时刻在两个人的关系历程中,屈指可数,要么是同床异梦,要么是口是心非,难得彼此心灵都安静下来,命运的轮盘已经转到要说再见的时候。 她靠着沈庆平的肩膀,良久,忽然低声问。 “庆平,我想问你,她,是不是你一生中最爱的人,为了她,你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舍得?” 这个问题令沈庆平很意外,倘若是平常,他接下来的动作,一定是在嘴上装一个拉链,然后把拉环整个拔下来丢下冲水马桶。 但这场景太特别,而被许臻激起的那一点倾诉的欲望,似乎还萦绕在心中,没有散去。 他轻轻抚摸着胡蔚的头发,试图整理思绪,找到一个最合适的答案。 终于他说:“她是我一生之中,唯一爱的人。” 胡蔚在他怀里颤抖了一下,沈庆平丝毫没有感受到她的情绪,他一发不可收拾的,在回溯他和周致寒十数年前的往事。点滴都还是那么清晰。 “我们在一起两个礼拜,她就搬到我住的地方去,那时候我住一个两室两厅的公寓,乱得跟猪窝一样,她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整个厨房重新装修。” “买了一张很好的床,很大,然后命令我,以后每天要回家吃饭,睡觉。”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原来每天回家吃饭,睡觉,才是一个人正常的生活。她做饭很好吃。” “我的所有衣服,都是她给我买的,一套套配好,放在衣柜里,这两年,我一件新衣服都没有买,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穿。” “那时候她在大学里教书,工作很轻松,每天在家里呆的时间很多。我很忙,可是每天要给她打很多很多电话,一下班,跟奔命一样跑回家去。” “每次我按门铃,她久久不来开门的时候,我就很害怕。” 讲到这里,他抱着胡蔚肩膀的手,感受到一滴冰凉,低下头,他看到胡蔚晶莹的眼泪,一颗颗顺着脸颊落下。 沈庆平伸手去帮她揩眼泪,这是他能做得到的最真诚的道歉:“蔚蔚,我不是不想爱你。” 我不是不想爱你,我知道来者犹可待,去者不可追。 把自己酿就的黄连苦果,一口吞下,等待时间将它一点点催化为蜜糖,或者现实一点,变成一坨屎,再秘结迟早也要排出,人生会比较容易。 我不是不想好好爱你,把往事都变成烟尘。 但是,没有她,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根本不知道如何去爱。 自然而然得到爱,因而了解何谓爱,懂得爱的本来面目。 这些机会,命运都没有赐予我。 它唯一赐予我的,是周致寒。 她是我的母亲,情人,旅伴,知己。 她是我的家。 把胡蔚的肩膀抱得更紧,大体是两个孤儿在废墟中依偎取暖的心情。 胡蔚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 “庆平,为什么你要找我,为什么你和我在一起。” 胡蔚的话音落下,沈庆平似乎终于得到机会对自己说出这一句话,在这两年里,他日日夜夜对自己的质疑和反省,终于算作是结论的一句话。 “我以为,不管我在外面做什么,只要她叫我一声,我最后反正都是要回家的。” 黄雀在后 他年再见,居然是在谭卫文的手里。她周致寒是杜十娘吗?这百宝箱跟着她轮回辗转,从一条水底流转到另一条。 周致寒彻夜都没有完全睡着,不时醒来,她便以尽量不移动身体的方式看看床头闹钟,而后在心底报以失望的叹气。长夜拧了螺丝,螺丝锈了口,定在窗外一动不动,徒留下心魂焦急不堪,在房间中四处踱步,等待身体回应,但结果都只是那一声深深压抑的叹息。 到六点半,她完全丧失耐心,顾不得谭卫文会不会惊醒,翻身去到洗手间,淋浴,水温调到身体能够忍受的极高,眼睁睁看着身体被烫出整片整片的红,致寒默默站在淋浴间里,紧闭眼睛和唇角,似乎刻意做出毫无表情,来掩饰心底的千头万绪。 她没有锁门,谭卫文进来的时候看到满室雾气蒸腾,些微有点诧异,但他不置一词,自己洗漱,男人很简单,不过十分钟就告完毕,他站在淋浴间前,略微提高一点声调来压过水声喧哗,说:“我下去吃早餐,而后有点事情去办,你今天怎么安排。” 心里盘算了一千个理由要今天单独行动,想不到谭卫文拱手把机会送上来,她怕谭卫文看出自己有不同寻常的反应,干脆眼也不睁开,点点头,说:“我见见朋友。” 两人伴随着淋浴水响,这样说了两句话,随着门沉重的关上,谭卫文离开了房间,周致寒把莲蓬头对准脸,喷上去,热得几乎要叫出来,急忙关了水,她赤身站在浴室里,开始细细化妆。 沈庆平喜欢绿色眼影,可能也就是随便一说,周致寒在碧桂园的化妆室里,各种品牌,各种包装,便屯了有二三十种之多,军绿,湖水绿,缎绿,果绿,翠绿,鸭蛋绿,灰绿,但凡有一千分之一的差别,都不算重复收藏,她每一盒都拿出来用,好让沈庆平觉得新鲜,明明知道男人的,说暗绿的桑蚕丝小裙子倘若配的是灰绿的妆,整体感觉会有三分暗沉——他们看得出个屁。 到沈阳,旧物一件不存,她闲时去商场看,积习不改,绿色照买,只是用得少了,眼下从随身的化妆包里拿出来,一盒盒都新得十分寂寞。 收拾停当,裹了一件金色连身裙,腰带和眼影一样颜色,穿上白色风衣,金灿灿耳环钉在耳垂上,周致寒皱眉看自己带在行李箱里的两双鞋子,一双黑,一双大红,都不算什么好搭配,想想罢了,胡乱选了一双。 她一面出门,一面拿出电话来,双手刚刚从热水里过的,怎么很快又凉起来,连按几个号码都僵硬不敏。 一声没响,那边已经接起,快得倒叫周致寒轻轻吃了一惊,她声音强作镇定:“庆平,你在哪里。” 两句话说完,出大堂门,已经看到沈庆平的车停在接人的车道——他从刚才起一直在门口。 周致寒彻夜都没有完全睡着,似梦似昏中不时醒来,她便以尽量不移动身体的方式看看床头闹钟,而后在心底报以失望的叹气。长夜拧了螺丝,螺丝锈了口,定在窗外一动不动,徒留下心魂焦急不堪,在房间中四处踱步,等待身体回应,但结果都只是那一声深深压抑的叹息。 到六点半,她完全丧失耐心,顾不得谭卫文会不会惊醒,翻身去到洗手间,淋浴,水温调到身体能够忍受的极高,眼睁睁看着身体被烫出整片整片的红,致寒默默站在淋浴间里,紧闭眼睛和唇角,似乎刻意做出毫无表情,来掩饰心底的千头万绪。 她没有锁门,谭卫文进来的时候看到满室雾气蒸腾,些微有点诧异,但他不置一词,自己洗漱,男人很简单,不过十分钟就告完毕,他站在淋浴间前,略微提高一点声调来压过水声喧哗,说:“我下去吃早餐,而后有点事情去办,你今天怎么安排。” 心里盘算了一千个理由要今天单独行动,想不到谭卫文拱手把机会送上来,致寒忍不住松口气,但欣喜同时,又转出一丝疑惑,两人来广州,堂而皇之的理由,第一是来把珠江新城那套房子的手续结了,第二半真半假的,说干脆领一下结婚证,谭卫文不是一拍大腿便心血来潮的人,怎么突然之间,冒出事情要做? 但她得偿所愿,最不想的就是节外生枝,她怕谭卫文看出自己有不同寻常的反应,干脆眼也不睁开,点点头,说:“我见见朋友。” 两人伴随着淋浴水响,这样说了两句话,随着门沉重的关上,谭卫文离开了房间,周致寒把莲蓬头对准脸,喷上去,热得几乎要叫出来,急忙关了水,她赤身站在浴室里,开始细细化妆。 沈庆平喜欢绿色眼影,周致寒在碧桂园的化妆室里,各种品牌,各种包装,屯了有二三十种之多,军绿,湖水绿,缎绿,果绿,翠绿,鸭蛋绿,灰绿,但凡有一千分之一的差别,都不算重复收藏,她每一盒都拿出来用,好让沈庆平觉得新鲜——明明知道男人的,说暗绿的桑蚕丝小裙子倘若单配了灰绿的妆,整体感觉会有三分暗沉,深奥微妙如此,他们看得出个屁。 到沈阳,旧物一件不存,她闲时去商场看,积习不改,见绿即收,只是用得少了,眼下从随身的化妆包里拿出来,一盒盒都新得十分寂寞。 收拾停当,她一面出门,一面拿出电话来,双手刚刚从热水里过的,怎么很快又凉起来,连按几个号码都僵硬不敏。 忽然有电话进来,叫周致寒轻轻吃了一惊,接起来她声音强作镇定:“庆平。” 两句话说完,出大堂门,已经看到沈庆平的车停在接人的车道——他从刚才起一直在门口,下车来帮她开门,站在旁边望着她走过来,忍不住地笑,少年一般肆无忌惮盯着她面孔看。周致寒油然觉得自己的眼影稍刻意了些,忙低一低脸,走到跟前,半望着他:“笑什么,傻的。” 沈庆平不说话,照顾她上了车,关了门,小跑回到驾驶座,车子启动,他习惯性的一只手掌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周致寒的手。 致寒轻轻挣开,在他手掌上拍一拍表示安慰,说:“我和你一起去看一下赖金堂的电脑记录,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 沈庆平丝毫不觉意外,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不过,先回一下碧桂园,阿姨想见你。” 致寒很意外:“碧桂园的房子还在?你还住那边。” 脑子里立刻闪出来的,是胡蔚在她亲手装帧布置的房子里自出自入的场景,后脑顿时便一紧,幸好沈庆平立刻说:“我有时候自己回去,阿姨一直看着房子,昨天我打电话给她说你回来了,她高兴得在电话里哭,叫你今天去吃燕窝。” 致寒一颗心徐徐落下,乍寒又暖,那一瞬的怨怒嫉妒溢于言表,自己也不好意思,看出窗外,出了一阵神,才说:“还是先去办公室吧。” 沈庆平言听计从,应了一声,车子驶上去写字楼的路,一面和周致寒通报昨天晚上自己得到的最新消息:“老简出头,一百万一个点出售他们手里的股份,时间表还挺紧。” 还嘿嘿一笑,不知是自嘲还是无奈:“友情价。” 周致寒心底微微一沉,自然是顾子维所为,实在太像他的风格,为了杀敌一万,不惜自损八千:“友情价?其他人出价更高?” 还在试探有没有更简单的解决办法:“不予回购如何?自动启动收购程序的话,股价评估我们可以操作,价钱会容易些。” 她自然而然提到我们如何如何,说者无心,听者却心头一震,也嫌弃自己敏感过头,急忙把看周致寒的眼光收回来:“我想过了,很悬,那些人都还在任上,既然纲举目张提了条件,数字上进进退退还有余地,彻底打消,恐怕不大可能。” 还有一层意思,他不用说,周致寒素来做开这一片关系的,更是明白:这些人的股份若不让出来,下一批风水轮过去,沈庆平拿什么孝敬那些新砌起来的后台? 生意人做得多风生水起,都有抓不住崖间梯的时候,任你手眼通天,天上还有琼楼玉宇二十四城,神仙藏古洞,反手云,覆手雨,凡夫俗子最大的福分,不过是站一边观棋局到斧柯烂透。 一念至此,才觉得不寒而栗,顾子维步步为营,算得滴水不漏,他设计的林间路看起来纵横交错,每一条的尽头却都是一眼深潭,只是现在还不知道那潭水里藏的是什么。 但若说一个人如此苦心孤诣,为的只是好似四月一日凌晨露鬼脸吓你一跳,头脑正常一点的都不敢信。 很快到沈庆平办公室,上得楼去一进门,才走出几步,竟纷纷有人过来和周致寒打招呼,不约而同都说:“周小姐,好久不见。”都是跟随沈庆平甚久的老员工,他待下不薄,年资深的人不在少数,态度一如既往,竟似一无所觉她曾经消失两年之久。 周致寒在后面走,偶尔不得不停步,和大家招呼,一眼看到沈庆平已经站到他自己的办公室门口,转身望着人中的她,眼神中闪耀着再熟悉不过的光芒,又是喜悦,又是骄傲,他总是以拥有她为豪。 就是这一瞬间,致寒几乎有一种错觉,过去两年都是一梦南柯,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 她永远是在公开场合这样跟着沈庆平往前走,到有楼梯或阻碍的时候,他会停下来等她,扶一扶。 什么都可以跨越过去,只要有一只足够有力的手扶持着。 现实是不是始终如此,还是我们讲太多励志故事,讲到我们不得不相信为止。 赖金堂和另一个人的手提电脑从昨天起就被沈庆平关在他的私人保险柜里,拿出来他轻车熟路调阅一应文件,公司邮箱邮件往来,SKYPE,MSN,QQ聊天纪录,从网页浏览的纪录里他甚至找出那两个人的私人邮箱,然后胸有成竹地输入密码,周致寒在一边骇笑:“你什么时候成了电脑高手?” 沈庆平头都不抬:“什么高手啊,他们自己告诉我的。” 想当然耳,既然要反咬自己老板一口,怎么会通过公司邮箱来往,不过给你一问就说,会不会也太精诚合作了。 沈庆平暂时停下手,柔和地搂一搂站在身边看的致寒,说:“小寒,我只是在你面前没脾气,个个面前都没脾气,就真没得混了。” 他说完这句话,重新埋首电脑,神情专注严肃,蛛丝马迹都跟得一点不马虎。 周致寒垂下眼,默默看着他,刺猬一样的头发,就长很长了都还是硬赳赳地挺着,额头脸颊,棱角分明,到这把年纪,他的容貌还一点不见衰败的痕迹,微黑的皮肤下流动着几乎肉眼可见的充沛精力,是造物主按照纯雄性的水准制造出来的标本。 她以极大的克制按捺住自己,没有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剑拔弩张的头顶,恐怕一旦真的接触,她要整个人投到沈庆平怀里,大哭一场。 房间里有一种微妙的静默,衬托着键盘和鼠标的轻微敲击更显纯净,突然之间,周致寒的手机响起,铃声尽管柔和,却已经把她实实在在吓了一跳,拿出来一看,是谭卫文。 她猛然慌乱起来,拿着电话在手里,不能不接,竟然又不敢接,那心情活脱脱是一个向来贤淑的妻子,第一次红杏出墙时被老公堪堪撞破。 但心神不定只延续了短暂一刻,她用力按下手机屏幕上的无声键,再把手机模式调成静音,任谭卫文的名字一遍遍闪烁着,急切而耐心,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这时沈庆平拍一拍键盘:“有点线索,看这里。” 所有文件都相当干净,赖金堂的习惯甚好,雁过不留痕,唯一习惯太好了也有不如意处,他有一个私人工作日志,每天晚上工作完毕,一定事无巨细记录下今天的工作事项,然后将第二天的工作列表出来,以备逐条完成,就在电子商务公司收购业务开展后至今的数个月里,他的工作日志里数次出现简洁的一句:“电G,谈两小时。”以及:“G来。” 换了第二个人,不知这个大写字母,代表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唯一瞒不过周致寒的眼。顾开头第一个字母,就是G,顾子维在自己公司的邮箱,后缀前只得一个字母,也就是G。 到此毫无疑问,一定是顾子维操控全局。 突然间周致寒很冲动:“我去找他。” 沈庆平合上电脑,心平气和:“你找他做什么?” 致寒一时语塞,须臾把脸转过去:“庆平,六千万不是小数目,加上老简那边要的价,真的照实给,你整个资金链都会断掉。” 沈庆平看着她,唇边露出一丝微笑,站起身来,牵着她的手,走下办公台,在厅中的沙发上坐下,致寒仔细看看才醒觉,这办公室中一分一毫,都和她离开时毫无变化。 “致寒,像老简那种人,什么时候会放过唾手可得的利益?” 男人语气很柔和。 致寒从这柔和里却看出最强烈的冷酷底色,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按捺着心头的烦躁,捏住手机。 随即回应:“你的意思是?” 沈庆平在自己额头上擦了擦,坐姿尽量放轻松,但语气中的忧心之意,掩盖不及:“想一想,要怎么样那群老爷才会愿意一百万一个点拿回去,眼睁睁损失几千万真金白银?”除非,他们这样做,能够得到的利益其实更多——顾子维对他们许诺了更多。 这话问到了点子,算沈庆平没白在江湖上滚那么多年,世态人情,人心欲望,看得多了,无论如何都只好通透,致寒惶惶然,总觉得眼前像笼罩了一大片阴影,核心就近在咫尺,可是游离变幻,就是抓不住,看不准,不知不觉间便焦心如焚。 沈庆平看她低首沉思,三分愤怒七分懊恼的模样,心中柔软,伸手握住她手:“小寒,他们要的是另外的东西,这一切全部都是幌子。” 不知接下去还要说什么样的话,他欲言又止,避开致寒明亮的眼睛里强烈的询问,他疲倦地别过头去:“你的电话一直在闪,接吧。” 站起身来,去了洗手间。 致寒怔了一下,走到窗边,仍然是谭卫文。 她不是不心虚:“你找我?” 对方居然一字未问她在哪里,只说:“你现在方不方便直接回酒店。” 她满心说不想,但顿了一下,勉强问:“什么事那么急?晚上再说可以吗。” 却破天荒听到谭卫文以难得的严厉口气说:“我希望你见一个人。马上回来吧。” 电话挂掉。周致寒用力握住手机,手背上都浮出青色静脉,更衬得她肌肤如雪。 在东北两年,她养尊处优,余事不问,虽然自觉颓唐,却比从前处处操心保养得更好,沈庆平在她身后,看着周致寒窈窕身影,烟灰色宽腿裤本来是高个子女人的专利,她一样穿得风姿绰约,配一件小小的紫色衬衣,侧脸精致如刻,是他看了多少年都看不足的容颜。 她低着头转过身来,眼神忧郁,直觉里他知道,下一句话她要说告辞。 沈庆平没有给她再抢先的余地。 “小寒,你回到我身边来。” 她一愣。 复合的场景说没想过,那自己这里就是骗不过去的第一关。 虽然每次想到那关键的某些话,总是模模糊糊的,不知说的听的两个人,该哭着好,还是笑着好。 但彩排一万次,主角却在正式开演时才来,没有剧本。 周致寒从沈庆平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好似有一些惊慌失措拂之不去。 不知是为了谭卫文,还是为了沈庆平。 “你是不是愿意,是不是能够,我都不知道。” “我只是要告诉你,我姓沈的,这辈子没有亲人,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个事实都不改变。” 他趋前一步,拥致寒入怀:“我的问题我都会解决,你呢,自由自在做你想做的事,只要记得一点,沈庆平这个人,会等你等到死为止。” 周致寒身体和他紧紧贴着,最后一丝挣扎的痕迹,是头向一边偏过去,而眼泪控制不住地一颗颗落下来,她觉得自己荒唐,滑稽,愚蠢,但比痛恨更多的,是不可思议的幸福。如毕生至宝,失而复得。 花园酒店的门口永远人来人往那么热闹,周致寒匆匆跑进门的时候几乎撞倒人,她一叠声说着抱歉,赶去坐电梯,一面大口喘气,和昨晚一样,她简直把花园酒店的大堂当作了健身房。 早上出门忘记了带墨镜,哭过的眼睛浮肿,怎么补妆或冷敷都掩盖不住,等一下进了房间,谭卫文倘若问起,又拿什么借口去应付——或者都不用应付了。 这一念转过,心便定下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她周致寒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倘若过去两年的蛰伏沉寂,都是因为苦苦思索自己到底要什么,从沈庆平办公室出来的,已经有了答案。 大喜大悲,胜过哀乐两忘,人生苦短。 至于对错聪明,谁是谁的上帝。 她深呼吸,深呼吸,脑海里浮现出谭卫文不动如山的沉实脸孔,忽然觉得,下了这个决定的同时,打心里,她是出了一口长长长长的气。 和他在一起好不好?任谁都要说,好,真的好。但凡一个女人想要的,连婚姻他都二话不说地愿意给,最私密的床第间,他对她还充满一个五十岁男人罕见的热情,视若珍宝。 只是周致寒,到最后知道自己在保险柜里呆不住,在谭卫文这里,或是说被保护着,或是说被隔离着。两者都不是她的那杯茶。 她宁愿去操劳,奔波,殚精竭虑,忧心忡忡,同仇敌忾,感同身受,把自己和沈庆平牢牢联系在一起,看着他和自己的身影并列成两棵树,根基在地底互通,血和泪彼此擦拭,融合一体,每一寸光阴里都看到共同经历的证据。 怎么样辛苦或被辜负,她被需要,被依靠,被寻求,她的存在感和成就感是实实在在的。 过去两年如恍然一梦,倘若不离开沈阳,她永远恍惚下去也就罢了,可是回到广州,回到沈庆平身边,就是在利苑,那门一开,看到沈庆平的第一眼,那颗心猛然从混沌苟且中一挣出来,便醒了。 不然怎么会去打那个女孩子一巴掌,明知她身不由己,比自己更甚,换了往日,内心未尝不先有三分怜惜,大家都不过护着自己的所有,有什么能责备。 她打那一巴掌,是要看沈庆平的反应,她被这个男人从浅到深地爱过,他的爱会是什么样子,周致寒是全世界最知道的。 那个巴掌落在那个女孩子脸上时,周致寒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沈庆平身上,看他眼神有无痛惜,动作有无轻微变化似要护卫,或不忍心偏过脸去,甚至些微忍耐浮现唇角,代表内心其实反对。 要看到这一些,周致寒才会承认,自己该愿赌服输走开,不复有十足把握对他予取予夺。那些生搬硬造出来的误会,终于彻底成活,贴上身来,反噬其始作俑者,大势已去。 但沈庆平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垂手站在那里定定望着她,炽热如火,赤裸裸都是对她的哀恳,渴望和爱慕。全世界没有其他。 他不是对女人缺义气的人,唯一那刻电光石火,他只能用对另一个人极为残忍的方式,把自己的心放在天平的一端,去到尽才看得出,沈庆平还是周致寒的沈庆平。 而她周致寒,也始终都是沈庆平的周致寒。 两年以来,不,甚至是十二年以来,她和沈庆平的关系之不可逾越,不可断绝,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明晰斩截过,周致寒身轻如燕地穿过大堂,正要按下电梯键。 有一种奇怪的犹疑升上脑海,带点第六感才领会的恐惧,她后退一步,细细想,那是怎么一回事。 是不是刚才,在大堂走过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人。 心里在纷纷乱乱想自己的事,视而不见便走过了,可是那熟悉的印象印入大脑皮层,得到一点空隙时便冒出来,提醒她注意。 到底是什么。 她再后退一步,干脆走出电梯间,在大堂中央的喷泉旁站着,若有所思,然后眼光投向咖啡座那面,最靠近这边的座位上,有一个人穿白色西装,背影健美提拔,望上去极像顾子维。 原来她以为自己见到了顾子维。 但那分明是个外国人,大概是南欧一带的外贸客商,深眼凸鼻,正侧脸和服务员说话,一望便知,只是背影接近而已。 周致寒刚刚松了一口气,脸色随即又沉了下来,她来不及思考,只是凭借一种本能,走到花园酒店的前台。 “用顾子维的名字订的房间。” 她气质优雅,前台立刻趋前接待,礼貌周到,查询后问:“请问订的哪一天的房间。” 周致寒皱起眉头,那种缺乏耐心的姿态被演得活灵活现:“我现在才到,当然是今天。” 前台查看记录:“不好意思,顾子维先生定的房间前天已经入住。” 她心里一沉,脸上却绽放笑容:“他到了?居然不告诉我,哪个房间。” 一面问,一面拿出电话,做拨号的姿势,其实已经多此一举,服务员很爽快地告诉了她顾子维的房间号。 他果然还是住花园酒店。他现在竟然在花园酒店。这么巧? 谭卫文在沈阳见过顾子维,这一回到广州,见的是不是顾子维。 他要自己立刻回到酒店,会不会要和他一起见顾子维。 谭卫文要做什么,为了什么,会如何行事,周致寒从来不知,甚至不问——不愿问也不敢问。 只好完全是猜测,建立在直觉之上,惊弓之鸟一般的猜测,说出来极为可笑,她自己都要笑,但暗笑之中,致寒再次走进电梯,按下的是顾子维住的楼层。 按门铃,良久无人应答,半是失望,半是解脱,致寒转身,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忽然从对门的客房里正打扫卫生的服务员探头出来,很有服务意识地说:“这位房客到大堂咖啡厅去了,他忘记拿房卡,说一个小时后上来我们帮他开门。” 致寒微微错愕之后点头致谢,转头又坐电梯下到大堂,顾子维在花园酒店见人,一定坐最里面靠栏杆的座位,她径直围着咖啡厅走了一圈,远远一望,不出所料。 不会错,那是顾子维。黑色西装,不打领带,铁灰色的衬衣,最上面两颗扣子都松开,头发剪到不能再短。他在四十岁的男人里,算是很好看的一类。 桌子上放三份意式浓缩咖啡,在看英文的财经报纸,每隔五分钟他喝掉一杯,但是三杯之后就什么都不再点不再喝,顾子维讨厌喝茶,喜欢浓烈的味道,醇酒,苦咖啡,骑马,开快车,最难征服的女人。一把年纪了,还会在夜店和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他的人生浓墨重彩,一处白都不肯留。 周致寒定定神,走过去,在顾子维对面,自己拉开凳子,坐下。 永远是这么自大的男人,眼角只瞥见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眼睛不离报纸,说:“不好意思,有人坐。” 致寒不出声,服务员这时走过来,柔声问:“小姐您要点什么。” 她淡淡说:“一壶柚子茶。” 顾子维猛然抬起头来。 随即大叫一声,四周的人都来看,他不管不顾:“致寒?致寒?” 看样子是要趋前来抱着她喜极而泣,似结发夫妻乱世仳离老来重逢在异乡一般夸张的戏码,致寒身子往后一仰,先发制人:“有人要我见你。” 顾子维一怔:“要你见我?” 他颇诧异,摸摸自己几乎光光的头:“我的确是在等人,但是我的生意伙伴不会那么明察秋毫,居然知道我想等到的人是你吧。” 他兴致勃勃趋前,欢喜姿态里有三分真,三分假,三分打探猜测不明就里:“小寒,你去了哪里,说到上海读几天书,隔两天手机号码就停了,再找你不到。” 有时候他只要愿意,居然也有几分轻佻:“一夜夫妻百夜恩,你急死我之前,也要跟我说一声嘛。” 周致寒脸色冷冷地看他神情,毕竟是曾朝夕相处的人,他的虚实,她比常人看得清楚。布局设计沈庆平,正在最紧锣密鼓的时候,周致寒忽然不请自来,从天而降,他不会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情。 “子维,我们那么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欠你的六千万,我还给你,不关沈庆平事。” 顾子维嘴角抿紧,支在桌子上的双臂放下来,坐坐好。 那种洋溢着半真半假惊喜意外的语调消失了,演员的顾子维下幕,生意人的顾子维登场:“你啊,就像沈庆平养的一只鸟,怎么给你自由,外面的天空你都不爱,怎么都要飞回他身边。” 属于他的冷酷精明,第一次在周致寒面前彻底袒露,他撤去最后一丝温情脉脉的顾忌:“致寒,你不说,我永远不提,既然你说了,那我也就不用客气了。下周一之前,六千万现金转账,否则就是沈氏的百分之十一的股权归我,两者都没有的话,法庭上见。” 他自信已经将对方所有退路堵死,很显然他设想中自己正在对话的并不是周致寒:“随便哪一样,我都奉陪。” 周致寒面无表情。 她的柚子茶上来,倒一杯,缓缓喝下,润了润唇舌。 心尖上有滚油在煎,她说话却从冰雪还冷静:“你能说服老简他们配合你对老沈逼宫,照我猜测,一定不是用你的人格魅力。” “他们有多贪婪,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们用一百万一个点的价钱卖回股份给老沈,绝不是因为顾虑双方的交情,而是你用了更多的钱去贴补他们这种行为。” “也许是额外一百万,也许是两百万,你做事不择手段,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但是你只是项目操盘手,你不会有那么多现金。” “支撑你这样子做的人,是真正的幕后主事者。” 到这里,顾子维脸上强作镇定的表情证明了周致寒心里的断定。 今天他在这里,是要见一个可以支援他巨额现金的大投资人。 这个人是谭卫文。 公仔画出肠,就在这一时三刻。 周致寒强自支撑自己,在心脏都要爆开来以前,对面前的男人,也许不止是顾子维而已,放声吼出来:“你做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周围人侧目,周致寒顾不了那么多,她趋前紧紧抓住顾子维的手:“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我,我周致寒不值得你这样苦心孤诣,我只是一个副产品,但是,就算我求你,让我知道,到底你为了什么要这样恨沈庆平,花那么多时间精力金钱,一定要致他于死地?你让我们死,也死个眼开!” 顾子维垂下眼睛,他看着周致寒按住他的手,那双手曾经在他最隐秘的地方游走,带他到天堂,尝到灵肉合一所能有的极乐——多少年的事了,此时和彼时之间,多少女人带着她们的美貌和热情闯进来过,又离开了,剩下微茫的记忆,混在俗世碌碌的泥沙之中。 唯独她的身影留下,因为他从未彻底得到过的,永远会怀念,总是在吸引。 他抬起头来,神情中有隐含的悲哀,仿佛震惊过度的凶案目击者,在皱纹和嘴角,喃喃着关于真相的密语。 “致寒,我爱过你,而其他的一切,都不过是生意。” 他站起来,顿了一下,不知是在犹豫什么,但留下微微一声叹息之后,终于快步离开。 周致寒定定坐在那里,直到服务员过来收拾桌上残杯,她像惊醒一样跳起来,在桌上丢下两百块现金,跑出咖啡厅,顾子维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在大堂环顾一圈,上了酒店房间。 用自己的房卡打开门,套房里很亮,谭卫文在卧室的窗前,窗帘大开,他端着一杯水看窗外天光。 听到门响便转过来,周致寒压抑住心头的翻滚,对他绽开一个温柔而清淡的笑,如常说:“我回来了。”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表情,看着她,忽然点点头,放下茶杯,走到工作台边,拿起一叠厚厚的文件,递给致寒:“你看一下。” 致寒接过来,犹豫了一下,把那本沉甸甸的东西放下,平静地说:“卫文,有话直说吧。” 谭卫文凝神望了她一阵,冷冷地说:“也好。”他真的丝毫没有犹豫,单刀直入。 “顾子维想必你认识,他七八年前通过香港中行的两个人找到我,请我帮他疏通广州和深圳两地的一些政府关系,方便他当时的一个地产项目在广州上马,我不知他底细,没有答应,后来得知那个地产项目,因为地皮拥有方不愿意出手而告吹。” “大概五年前,我有一个多年的朋友,也托我做几乎同样的一件事,最后也没有成,原因也是一样。” “这两块地皮的拥有者,是同一个人。” “沈庆平,我猜,你也是认识的。” “顾子维当时虽然没有成事,但还是拿到了一些政府的线,一路经营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他运作亚洲地区规模最大的私募基金,主要投资方向是沿海城市的大型商业地产开发,他一早看上的几块地,所有权全部在沈庆平手里。” “沈庆平做基建,参加政府投标多了,他很了解城市规划的方向是什么,这么多年持续收购还没有炒热的地皮,到现在,慢慢露出端倪,都会是将来地产发展的大热。一本千万利。” “沈庆平做事很谨慎,第一自己在幕后,第二从来没有大举贷款在地皮的收购上,依靠沈氏集团的稳定现金流操作。” “要从他手里拿到地皮,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是入股沈氏,而且要成为大股东,第二就是破坏他的现金流。” “顾子维双管齐下。” “现在大致时机成熟,只等沈庆平选其中一样。” “无论他选哪一样,都会元气大伤,而明年政府关系的变动一到,全军覆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谭卫文一口气说下来,到这里顿住。 他看着周致寒站在面前,脸色惨白。 额上冷汗一颗颗流下。 她这一刻的情切关心,生死与共,谭卫文和她朝夕相处两年,连影子都没有碰触过。 心里那一丝钝针一样尖锐的东西,是不是传说中的嫉妒。 但他惊讶地看到周致寒举手按了按自己额头,就在转瞬间便冷静下来,她退后两步,坐到床上,低声说:“你要我做什么。” 谭卫文再度把那本文件递过去。 这一次致寒翻开了。 第一页的右下方,有她最熟悉不过的字迹,时间在万宝龙墨水的印迹上也作威作福,因此微微有点退色,虽然不减任何清晰或效力。 是她的签名。 这是她和顾子维订下的备忘录。六千万或十二个点。 他年再见,居然是在谭卫文的手里。 她周致寒是杜十娘吗,这百宝箱跟着她轮回辗转,从一条水底流转到另一条。 男人缓缓说:“你看一下文件夹最后一页的东西。” 致寒深深呼了一口气。 翻到最后一页。 支票。 六千万现金的支票。 她猛然把本子合上,凌厉地望着谭卫文:“什么意思。” 谭卫文手放在膝盖上,他坐在办公台后,腰背很直。 说出来的话没有起伏:“我们要结婚了,你的债务便是我的。” 与其说这是一个宣言,不如说是一个暗示。 暗示周致寒见好就收,给大家台阶下,接绣球,定调子。他用这样看似霸道的方式,在求取致寒的一个应承。 似乎觉得危机逼近门口,要急急忙忙建起防卫的篱笆。他有没有后悔和周致寒回广州。无人知晓。 致寒看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无数言语涌到了喉头,她选不出一句话可以出口。 要了这笔钱,沈庆平便能松一口气,另外四千万拖不垮他,何况从谭卫文这里居然实实在在知道了顾子维的用意,他也不是省油的灯,总有办法腾挪过去。 可是要了。她从此就要跟着谭卫文,比被绑架还要拴得紧。就算她这一生一世的爱都在沈庆平那里,她的一生一世,却都在谭卫文这里了。她欠他的。 不要,叫周致寒眼睁睁看着沈庆平一败涂地,焦头烂额?她何忍? 这世上除了她,有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去护着他。 活生生的,这六千万,是周致寒的卖身钱。从前是,现在也是。 致寒把文件本缓缓放下。她容颜惨淡,全身的血气都仿佛散在虚空里,眼睛却明亮闪耀,燃烧奇异未知的火焰。 她坐在床上,很久,很久,慢慢起身拿起包,她往门的方向走了两步,忽然折回头,走近谭卫文坐的椅子,蹲下去。 她把手放在男人膝盖上,垂下头不知道想什么,许久,一颗眼泪落在他的裤子上,飞快地滚了下去。 这几天哭这么多,眼睛都疼了,心却失去了控制,再怎么提醒这是个不相信眼泪的世界,都半点不见效了。 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咽喉哽得生痛。 一定要说四个字,是不是:何德何能。 就算这样的方式,这么笨拙,霸道,自私,我都知道你是真心对我。 而这是世上唯一一种无能回报的恩情,就算对方如何五体贴地,做牛做马,不被爱的那一个,永远都在遗憾中。 谭卫文轻轻的,把手放到周致寒头发上。他尽力尽量,不让致寒感觉到自己手指的轻微颤抖。 这情景何其荒谬。 他在用几近无耻的方式,逼一个女人把下半生和自己捆绑在一起。 这不但不是他的风格,就是发挥他最强的想象力,到现在为止,他都有点不相信,自己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 倘若老头子在世知悉此事,会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说不定气头上要干脆把他逐出谭氏一门。 为了保持家族的令名,他与父亲安排的女子结婚生子,为了维护家庭的完整,他离婚不离家,努力维持正常的家庭秩序,为了照顾两个孩子的成长,他牺牲自己的欲望和任性,为生活规划下几近严苛的章法规矩。即使是到百年之后,谭卫文自信不需回首细看便能判断,他一生做过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在上海与周致寒春风一度,然后便不惜一切,要把这春风所带来的,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他强迫自己冷静,却忽然之间以破釜沉舟的口吻,揭开更多纱幕,赤裸裸给周致寒看:“顾子维的私募基金中,我占有极大一部分股权,沈庆平手里的地,也是我势在必得,但是,我之前并不知你们关系。” 明明他占据强势地位,手里握有一切周致寒和沈庆平想要的东西,谭卫文说话之间,却不自觉带出些微哀恳的气味,如果局外人在场,大概完全无法明白事情的本来面目,他抚摸周致寒头发,低声说:“拿那六千万去,或者我开多四千万给你,拿去把全部股份买回来。顾子维不敢不听我的话。” “沈庆平手里的地,我可以和他协同开发,他有地,我有资金,地产长期来看,一直会处于上升的态势。致寒。” 他下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因为那句话超过了他人生自我要求和期许的底线,可是强烈的感情,却更不允许他摆出舍己为人的姿态,眼睁睁看着自己未来的蓝图毁于一时热血上涌。最伟大的道理都是很容易说通透的,轻易便能做到的,却一千年都没出过两个。 周致寒伏在谭卫文膝上,她似是累了,良久没有动弹,只有那轻轻的呼吸声,很有规律地响起。 最后,一声深深的叹息从胸膛中生出,无声处听惊雷,吐露出一个人所能有的多少心事。致寒侧过脸来,眼睛往上看,眨一眨,甚至是带着笑意,说:“我去和他谈谈。” 干脆利落站起来,她脸色灰败,却努力打起精神,快手快脚扎头发,转头就准备出去,走到门边,鞋子的跘带忽然松了,周致寒停了一下,弯下腰去整理,就在这一瞬间,一阵被刀刺中般的疼痛感从脑子间一闪而过,她疼得啊了一声,紧接着又是另外一波,周致寒伸手去扶旁边的墙壁,胳膊却根本用不上力,全身的能量都被抽走了,身体失去控制,一阵阵雷霆仿佛径直在她眼睛前里闪亮,五官瞬间随着炸开,她疼得叫都叫不出来,只听见谭卫文喊她的名字,恍恍惚惚有人拉她的胳膊,整个人猛然便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软软地,羽毛一般坠落于深渊,不知身在何处,她在倒下去之前,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那一开一合之间,叫的是沈庆平的名字。 退场 专门行走在达官贵人之间的算命师关伯说,你福寿不能两全。 我一直以为,既然如此,我当然会长命百岁。 我有什么福气可言呢。 每个说爱我的人,都以伤害我作为表达爱我的方式。 如果这样都算福气的话,老天爷会不会数学成绩太不好了一点。 爸爸去世的时候不是对我说,女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后来我去扫墓,在墓碑前问爸爸,哎,要是那座青山,其实是假山怎么办?上面都没有泥土的,冷冰冰的都是石头,根本不会长出更多柴火给我烧了呢。 他去得很早,没办法把更细致,更实用的生活攻略留给我,对此我难以抗拒心底深处的怨恨,却无能为力和命运一较雄长。 人生就是这样子的。心存最底线的美好希望,一退再退,最后能得到的结果,是退出舞台的边缘,我们的戏码演完了,鞠躬下场吧。 命中注定 理智说他明摆着不过见色起意,冲动说他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常识说他百分之百头脑发热,欲望说他生平不曾如此动心。 沈庆平接到谭卫文的电话之前,其实已经试图联系这个人很久。 照着他留下的卡片一遍遍拨打,却始终无人接听。 时间久了,他当初煞有介事的来访,都有一点不真实,难道是自己思虑太多,导致南柯一梦,梦到贵人上门,要救自己于水火。 正当想放弃,准备去找更有效的方式转圜时,谭卫文却打过来。 沈庆平大喜过望,尽量克制自己声音里的兴奋,却发现对方似乎精神不济般,死气沉沉地开口:“沈先生。” 不等他说什么,单刀直入:“你需要的钱,我会吩咐手下人明天和你接洽过账,这单事情搞定之后,有机会我们再见面详谈。” 沈庆平一怔,油然而生的第一感觉,几乎是恐惧大于喜悦,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头,未卜先知,兼且不求就应,简直是雷锋和济公两人的结合体,但他还来不及多问一个字,谭卫文便说了再见。 他略加思索,挡不住心头长长松了一口气的欣慰,不管后面来的会是什么,至少顾子维设下的这一关,他是已经过了——以几乎是戏剧性的方式。 沈庆平当初和周致寒一起算命,关伯说他,无根之木,无水之萍,劳碌命,好在前世有修,这世五缘之中,虽父母兄弟绝无相亲,但有财有库,赚得到,留得住,命中有贵人,逢凶化吉。 一波又一波,都是这样应验的。沈庆平想着许久都没见关伯,几时也该请他来大陆消遣一下,联络联络感情了,一面想,便急忙便拨电话给周致寒,她早上从办公室离开的时候,答应他很快回来,而且,以后都不走了——没有那么明白说出来,不过两个人十几年知根知底,他从她拥抱的力度和热情里已经能够得出稳妥的结论。 见鬼,是移动专门选择关键时候全体信号站大罢工吗,周致寒的电话不通。 沈庆平打了几次,先还不以为意,在办公室里忙着料理事情的手尾。 但是天色慢慢暗了,致寒没有丝毫音讯回来,再怎么打电话,都是秘书台那把甜美而毫无感情的女声,说接不通。 他有点慌神,今时不同往日,她一去两年,除了这个电话,其他东西一概免谈,要是跟那时候一样,人一走,号码就换,他沈庆平不是又要去茫茫人海里捞针? 坐立不安到夜幕完全降临,沈庆平完全忍耐不住了,跑步式夺门而出,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慌乱不已,之前谭卫文施以慷慨援手带来的振奋情绪,不知不觉消失殆尽。 他驱车直到花园酒店,在门口又打了一轮电话,之后干脆冲进大堂,在前台那里几乎是咆哮着要服务员查找周致寒住的房间。 电脑记录显示没有这个人入住,沈庆平焦躁地向他们描述周致寒的样子,长头发,身材很好的成熟女子,金色裙子,绿色腰带。 真的有一个人想起来:“咿?那位女士好像是用一位姓顾的先生名字定的房间,我帮你查。” 果然查出来,顾子维定的房间,行政房,三天前入住的,沈庆平倒抽一口凉气,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酒店楼上,找准房间号码,飞身过去,伸手刚要拍门,顾子维从里面把门来开,手臂上搭着外套,身后放着行李箱,是要出门退房的模样。 两人见到,各自大吃一惊,沈庆平没来由的暴躁,上前就要揪顾子维:“致寒呢。” 顾子维一把挡开他,神情严峻,上下打量他一下,也有一丝惊讶:“致寒?” 随即回复冷漠:“沈先生,恭喜你死里逃生,怎么,一定要跟我讨个说法吗。” 他说话有头无尾,但局中人一听便知什么意思,沈庆平顿时凛然,照说,谭卫文拔刀相助,应当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势在必得逼债的主子,同时得到消息,一点挣扎的姿态都没有,这就鸣金收兵了。 这么大一件事,怎么会如此虎头蛇尾告终? “你和谭先生,什么关系?” 这一刻沈庆平忘记自己是上来寻找周致寒的,心头疑惑,冲口而出。 顾子维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倘若仔细去看他的眼神,或许也能从中看到一丝心比天高,而力有不逮的微茫悲哀。 “这个问题,你要去问周致寒。” 他对沈庆平摇摇头,不可调和的怨恨和愤怒,都在他眉梢眼角显露无疑,他喃喃一声:“你何德何能。”说是对沈庆平而发,不如说是一种不甘的感叹。 自顾自拖上行李箱走向电梯,顾子维走了两步,转过头来:“沈先生,等城市建设规划到达你要的那一个阶段,那些地价值连城,你的财富不可限量,我是再斗不过你了,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来:“对小寒好一点。” 电梯门关上,沈庆平冲上去,却也来不及按开门,他呆立不过数秒,拿出电话,正要拨给谭卫文,对方的电话,却奇迹般地就在这一刻闪烁在他的手机屏幕上,沈庆平接起来,迫不及待,连基本的礼数都顾不得:“致寒有没有和你在一起。” 谭卫文在那边,良久没有说话,任他一叠声地问问问,终于轻轻说:“你在办公室等我。” 这是广州的某一个金秋之夜,空气干燥得使人极为烦闷,每一棵种植在城市中的植物都表情呆滞,仿佛被夹在现在与未来之间的空间旅行者,等待着未知给自己带来惊慌或惊喜。一切皆有可能,但一切也了无新意。 早就下班,全公司的人都走得干干净净了,沈庆平把自己办公室所有灯打开,在白色茶几上他摆开茶盘,慢慢泡今天例行要喝的一巡茶,水开,提壶,拂袖之间,那只养了三四年的紫砂貔貅茶宠跌落在地,摔成粉碎,他默默看着,没有去捡拾,心中微弱却难以断绝的不祥预感和尚敲钟一般,不紧不慢。 他听到有人走进来,关了门,一直走到他身后,顿了一顿。 转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谭卫文。 两人坐的,是和上次一模一样的位子。 事隔不过数十小时,彼此在心目中的观感,印象,定位,却都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沈庆平端一杯茶给他,淡淡说:“勐海来的陈茶,说有二十年了,试试看。” 谭卫文唇角微微一动,手指握着茶杯,良久没有送到嘴边喝下,似乎在品味那阵袅绕的茶香,又似乎在观赏陈茶特有的沉郁之色。 或者他其实只是出神,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终于没有喝,放下杯子,说:“致寒病了。” 沈庆平手指轻轻一抖,几滴茶水泼到他白色上衣上,立刻晕出一个褐色的污迹。 “病毒性脑炎,来得很猛烈,现在在医院重症监护室,我已经请了广州最好的脑科医生明天一早会诊。” “生命不会有危险,如果治疗得好,反应会比以前慢一点,智商上有一点损害,不大好的话,可能会丧失一段时间的自理能力和某些记忆。” “是相当棘手的病,要很长时间的护理和恢复。” 谭卫文一直说,沈庆平安静地听着,整个房间里只有前者的声音,还有后者手里握住的茶杯,在茶几上不断叮叮当当碰触,清脆而散乱,像一颗玻璃心在颤抖。 “过去两年,致寒一直跟我在沈阳……” 此时沈庆平突然插话:“我要见她。” 他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这四个平平淡淡的字,简直是四记锤子,冰冷坚硬地敲出来,沈庆平把杯子放下,冷冷地望着谭卫文。 谭卫文没有回避他的凝视,但显然刻意隐藏了自己的情绪,叫了他一声:“沈先生。” 沈庆平挺直脊背,眉宇间流露出的,分明是痛苦,就像简陋的战地医院里,接受无麻醉手术的伤员,所必然会经受的那种痛苦。 虽然他接下来所问的,似乎与两个人谈论的事情完全不搭边:“你有没有孩子?” 谭卫文点点头。“两个。” “一个家有了孩子,就真的是一个家了?我认识的人都这样说。” 一个大男人会谈起家和孩子,此情此景,完全算得上是离题万里,谭卫文却很有耐心地应对:“我也是这样认为,有孩子,家庭的结构会很稳定,和两个人全靠感情作为纽带不一样。” 沈庆平嘴角露出自嘲的笑,他用力拍了一下茶几:“我也是这样认为!” 声音高亢,似乎在热烈赞成谭卫文的观点。 随后,那一点点情绪的火花却猛然就熄灭殆尽,比雨季的山火还不成气候。他微微昂起头:“我也有一个孩子,女儿。” “以前没有的时候,挺想要的,觉得这辈子自己没当过别人的儿女,当当父母也算一种弥补。” “事实原来不是这样。” 他皱了皱眉头,活像一个运动员在准备起跑的时候,郑重其事做最后热身活动。 紧紧地看着谭卫文,沈庆平额头上的青筋微微爆出,他几乎一字一顿:“每次我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就会想,她有了一个家,我却没有了。” 就是这样的感觉,就是这样固定的一念闪过,发生在过去一年半两年当中,看着粉嫩嫩可爱至极的小娃娃,一点一点长大,要爱她,喂养她,教育她,不能离开她让她恐惧或孤独,为她设计将来的人生之路,给她自己所有的最好最多,全部。 这一切都是为人父母应该要做的。 沈庆平愿意去做,也自信能够和其他人做得一样好。 只是其他父母,不会有他小心掩藏在心里的深深嫉妒。 有谁这样爱过我吗,为我着想过,无条件为我付出,永远试图保护我吗。 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永远都只有周致寒。 但连她也不在他身边了。 把手摊出来,姿态摆出的完全豁出去的气概。沈庆平喉咙奇异的突然嘶哑,一个人如果拼命想哭,却又拼命压抑自己不要哭,就会得到这样一种声音,一半挣扎,一半强迫。 “我要和她在一起。” 谭卫文垂下头。 要最细心的观察者才能看到他的手指藏在茶几下面,微微颤抖,两人沉默的对坐良久。 他缓缓说:“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事。”摇摇头:“也不是你可以决定的事。” 就算只不过是在解释,他都有自己独特的威严:“致寒在医院,我会陪她到她康复,接下来要如何,她会做自己的决定。” 沈庆平抬头摩擦自己的脸,很用力,从眉骨,往下,左边,到右边,经过的地方,皮肤泛红,在他强悍的脸庞上留下鲜明印记。这是他以往烦躁不安的时候,周致寒安慰他的办法。只要接触到她温柔的手,沈庆平再焦虑的心情,都至少会有一刻的安宁。 摩擦了两轮,他放下手,点点头:“你说的对。” 嗓音恢复正常,他对自己仍然有控制力。 站起来说:“我想见她。” 谭卫文也跟着站起来,手里端起两杯茶,已经凉了,他递一杯给沈庆平,淡淡说:“沈先生,除非你现在杀了我,否则你都见不到她。我不会告诉你她在哪里,也不会允许你接近她。” 沈庆平脸色一变,听他接下来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去积聚一点可能性,和你们过去十年的感情抗争。” 杯子举过来,和沈庆平手里的杯子轻轻一碰,那叮当的响声仿佛是法官一锤定音:“之后,我们就公平竞争吧。” “致寒该有一个选择的权利。” 沈庆平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即使如此,仍然是笑容,他目视谭卫文将那茶一饮而尽,歃血为盟般隆重,抬手也把茶喝了,侧身准备送谭卫文出门,两人并肩如兄弟,到底彼此间有多少阴影和死结,连当事人都说不清。手搭到门边,沈庆平忽然随随便便说:“那笔钱,我另想办法,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谭卫文微微一惊,抬眼看沈庆平,后者音容泰然,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暂时还没有想到别的什么办法。” 门拉开,外面大办公室黑洞洞的,只有远远大门外的走廊,还亮着灯。 他谈起生意的腔调,比谈起周致寒平静得多:“不过,生意嘛,条条大路通罗马,就算摔下来也算了,总有起来的时候。” 摆摆手,不准备和谭卫文有什么更多的交涉,他表情轻松很多:“公平竞争,致寒才能好好选择嘛。” 说这么斩截,谭卫文倒对他生出几分敬佩,两人对望一眼,他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告辞了。” 走到门边,沈庆平叫住他:“请随时告诉我她的情况。” 他的表情在办公室和大厅明暗阴影里忧伤而诚恳。谭卫文点点头。 一路下楼,出了门,他独自走了一段路再打车到中山三医院,重症监护室不准人探望,他在外面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走廊里的灯光冷冰冰的,这个地方不知死过多少人,也许眼前就有很多病逝的冤魂正在到处游荡。 他静了一下,打电话给医院脑科的主任医师,对方电话里详尽地介绍了致寒的情况,听到确定没有生命危险,但还要观察脑部损害情况,长期注意反复一节,忍不住稍微松了口气,说了谢谢,结束通话,谭卫文站起身来走到ICU门边,透过门上玻璃向里张望,致寒的床位幸好在可视范围之内,她睡着了,头向里面微微侧着,短短时间不见,也许是心理作用,觉得她忽然就瘦了,脸黄黄的,头发被包在病号帽里,侧影如雕,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看了良久,忽然ICU的护士出来,送医院的时候特意上上下下打点过了,已经认得他,笑一笑,说:“她刚才醒过一次,问起你,我们说现在不准探视,她说让我们转告要你放心。” 谭卫文心里一热,自己顿时觉得尴尬,忙点头谢过人家,不好意思再在门口张望,又不想走,他缓缓踱步,踱回走廊上的座椅,重新坐下。 思绪飞到若干年前,在沈阳卡地亚的贵宾答谢酒会上,周致寒穿大红色低V礼服,就像他和她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穿的那个颜色,头发卷卷的放下来,每一个眼风都可以写出一整句话。她说笑话,听的人都笑了,她屈屈膝盖,面不改色地走开,微微露出得意神色,卡地亚的链子,随手拿起来,随便叫身边的人帮她戴,都不认识,对方乖乖顺从——飞扬跋扈得可爱绝伦。 他一直看着她,在餐桌前,首饰摆设柜前,人群里,理智说他明摆着不过见色起意,冲动说他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常识说他百分之百头脑发热,欲望说他生平不曾如此动心。 他看着她。 中间有一段她忽然不见了,谭卫文居然忍不住去找,装作若无其事的,从这里走到那里,希望她突然就从某个角落蹦出来,这个美女云集的酒会上,忽然之间,只有周致寒才有光芒,使他眼睛可以聚焦。 多少年没有过,这一辈子没有过。 她再度出现的时候,谭卫文居然心里有狂喜,涌出来跟滚水一样,无法忽视的热。 他发现她原来是跑去隔壁的度假村酒店,拿了几个葡萄,回来的时候,葡萄不见了。 这样望了一个白天,忽然她就走了,跟谁走的,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去找了礼宾签到本,没有任何端倪,问了几个人,只说是广州过来的,没有其他更多。 不是没有惆怅过,谁也不晓得。 一直到上海,乔樵说,介绍他见一个人,在杭州救过他的,那个故事他听了,也觉得好笑,不知道何方神圣,这样有趣,又这样江湖。 一眼,是周致寒走下来。 脑子里电光石火,只有两个字,缘分。俗气到极点,却不得不相信。 人年纪越大,际遇越多,反而更信命。 他相信周致寒是老天爷给他的奖赏,奖赏他半生严于律己,忠于自己的原则。 就算现在这个天大的奖品还躺在重症监护室,也许下半生会变成一个动作迟钝,反应缓慢的人,和他曾经所爱恋过的截然不是一码事。 谭卫文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这会是他得到幸福的方式。 因为,倘若给周致寒好端端地走出花园酒店,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会回来。 珍惜所有,恒常感恩。 谭卫文在周致寒身上,如是想,如是行。 他再度起身,到重症监护外看了一看,周致寒还是睡得很好,明天可以转去普通病房了。谭卫文慢慢走出医院,夜风如手,轻轻在他脸上吹拂,四周很安静,车子轮胎擦过路面,也是轻快的。 无论如何,明天会是另外一天。 尾声 闻峰和王静宜的蜜月旅行地点,选在东北三省,第一站就是沈阳,和当地闻峰的狐朋狗友们会合,上长白山去看雪。 飞机一落地,朋友过来接了他们,首先就去沈阳本地颇负盛名的一家酒楼吃饭,吃到一半,王静宜去洗手间,没两分钟就冲了回来,一把扭住闻峰耳朵,疼得这小胖子哇哇叫:“干嘛,你在外面遇到我相好了咩。” 王静宜没好气扇他后脑勺一巴掌:“放屁,比你相好好看多了,我看到老沈了。” “老沈?” 好吧,就算你看到老沈,也没什么所谓,人家不准来沈阳吗? “哼,还有他以前那个女朋友。” 啊,这就算比较大的新闻了,最少算是他乡遇故知啊,闻峰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急忙丢开一桌子朋友,跟王静宜跑出去,果然在酒楼大门口看到沈庆平正站着,身边就是周致寒,胖了挺多,脸蛋上肉肉的,眼睛还是那么媚,剪了个短发,比以前的样子低调了不少,但是笑嘻嘻的挺开心,正和沈庆平说什么,两个人很乐,他们身边还停着一辆沃尔沃房车,两个大小伙子正从后座下来,都高个子,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的,精神得很,下来后就一左一右右搂着周致寒,久别重逢般十分亲热,最后下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自动门一关,车子就开走了,这一大群人前呼后拥的,就进了酒楼。 人家都走了,就没什么好看的了,王静宜长叹一声:“可怜我们家蔚蔚,一直死鸭子嘴硬,说老沈现在一个人,心心念念想复合,唉……” 闻峰推她一把,又过去搂住,拉走:“行啦,各人有各命,我们自己开开心心就好了……” 嬉笑声一路传来,渐渐就模糊了,包房门砰地关上。 酒楼外,上天看着世间纷纷扰扰不亦乐乎,微微一笑,月亮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