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来了:玫瑰与康乃馨的战争》 第1节 二○○三年发生很多事: 那一年,一个叫孙志刚的无辜青年死了,他的死直接导致了《收容法》的废止; 那一年,杨利伟成了太空英雄,出行于大江南北,标志着中国太空开发的最新成就; 那一年,中国部分地区发生了非典疫情,死亡千余人; 那一年,美国的军队开进了伊拉克,把萨达姆政权推翻了; 那一年,公务员加薪,这是中国公务员未来N次加薪的前几次; 那一年,秋天,阳光明亮的客厅里,何琳微红着脸和父母提出要去男友家看一看。 她当大学老师的母亲头也没抬:“买点东西,别空着手,农村经济条件不好。” 她做某物业管理公司高层领导的父亲则建议:“八个小时的火车不短啊,让司机送你们去?” 何琳马上拒绝,“太招摇了吧?人家还以为我们是大款呢!” “只表明我们很重视,当个事看。” 还是当大学老师的母亲把事情拍板了,“让他们自己去吧,吃点苦头,都成人了,自己的事自己锻炼去。” 何琳心道:好嘞,就怕你们七嘴八舌乱当家。 “对了,给你姨打个电话,你姨说你的事她一定掺一角。” 姑娘把嘴巴撅起来了,“还没到结婚要她凑份子呢……” 妈妈这个唯一的妹妹很疼她,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宠着,多次在姐姐、姐夫家声明:“丫头的婚事都不许瞒我,咱两家可只这一个臭丫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要嫁错了可就来不及了。打个电话而已,把每个步骤告诉我,我帮着你们长着点眼睛。” 现在头一次去婆家,也算大事了吧,得汇报一下。 电话接通,刚说了个大概,何琳就不安地回头看父母。 “你姨说什么?” 何琳捂住话筒匆忙说了句:“姨问你们给了我多少钱。” “她管得真宽!”大学老师的姐姐随即批评。 这话没捂住,话筒里立刻传来高亢的反驳:“我管得宽?自己的外甥女我不管谁管?读书那么多年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懂个什么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知道掰着手指给人数道理……” 何琳连忙笑着捂住,那边母亲翻白眼了。这是一对小时感情极好,长大后没少互相帮忙的姐妹,也没少拌嘴吵架,当然多半是伶牙俐齿的妹妹胜出。 “哎呀,我这不听您教训着吗!” “那好,”里面也倍儿干脆,“怎么去?” “乘火车。” “谁买票?” “传志买。” “带多少东西?” 何琳想了一下,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潦潦草草记录着头一天和男友王传志商量要买的东西:“两盒茶叶,一盒西洋参,他家人的保暖内衣……” “等一下,还带西洋参,谁付钱?” 何琳踌躇了一下,“我……我们。” “到底谁们?” 何琳苦着脸看了一眼忍不住笑意的爹妈,悄声说:“你也知道,他刚刚工作……” “刚刚工作还花钱!买这么贵!” “第一次登门嘛……” “你一个姑娘家,不是我说你,第一次去婆家买这么多贵的东西,规格就定下来了,将来怎么降得下来?好像咱巴结着要嫁似的,大忌!还有,不要轻易给人家家人买衣服,合适不合适的又不知道。合适了人家不会说什么,不合适了都成了你的不好。关键是不要开始把这胃口给惯起来!听我的,第一次认门,不空手,两盒茶叶,几斤水果,有小孩就再加一包糖,齐整了!” 对方嘎嘣脆,单纯又脸皮薄的何琳有点吓着了,就这么一星半点儿的东西,打发要饭的呀,这可是见未来婆婆啊,怎么拿得出手! 里面好像听出了她的犹豫,“何琳啊,听姨的没错,我吃的盐都比你吃的饭多,一个小孩子家哪知道这里面的利害!跟你说,要是男孩子的家人认可你,你空着手去人家也从心里乐意!要是从心里不认可你,你就是提着金山银山,该不领情还是不领情!” “哎呀,可是……” “还有啊,第一次去婆家,拿点范儿,别像丫头贱命似的抢着干活,让人看轻!你只要第一次干了,以后就狗皮膏药似的黏着你了,有你干的……乡下老太婆更传统,屁事儿更多,女孩子能矜持就矜持,该端着就端着,省得以后拿捏你……晚上休息锁上门……” 放下电话,何琳简直哭笑不得。 她的妈妈,大学老师郁华明笑着,“郁华清可是有两个媳妇的人了,两个媳妇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这可是个会来事的明白婆婆,有些事可以有选择地听取意见,我和你爸没经过事,也搞不明白。” 郁华明从嫁给何中天那天起就没有婆婆。何中天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后来跟着远房亲戚在上海生活,可能是坎坷身世带来的宿命感,觉得能活着已是福分,得感天谢地,所以为人特别宽厚善良,加上在上海耳濡目染的,工作上兢兢业业,家里什么活也都干,买菜烧饭管孩子供老婆念书,从没抱怨过,被人背地里笑谈为“上海男人”。有了“上海男人”在家里尽心尽责地侍候着,郁华明就长在学校了,她这个年龄的人是被历史耽误的一代,二十三岁才进了大学校园,一进去就尽情地弥补,读了本科读硕士,读了硕士读博士;在校园待长了,人就有点清高,不屑过问俗事,只凭道理来。 何琳委屈啊,毕竟第一次去婆家,只提几斤水果有啥意思?还想不想留好印象了?好在爸爸说了句宽慰人心的话:“自己的事,大主意自己拿,别人的意见仅供参考。” 在自己房间里,何琳给好朋友刘小雅打电话。两人是从高中就开始的铁姐们,虽然大学就分开了,但交流从未停止过。而且小雅早她一年就有了个超级帅的男朋友,两人爱得轰轰烈烈,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国庆期间就要修成正果,结婚了。同龄人的经验比隔代人更有参考价值吧。 电话里,何琳把要去男友家的事大致说了一下。 处在蜜月期的小雅很干脆:“多买点东西,也花不了几个钱,看望男友的亲妈,又不是别人,重视别人也能得到别人的重视,空着手去哪好意思?也让男友难做人啊。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只有对他家人好了,他家人才能对你好!” 一番“过来人”的忠告,何琳释怀了。小姨的话都是老皇历了,科技在发展,时代在进步嘛。那一夜她睡了美美一大觉。 第2节 王传志和何琳是大三时在朋友聚会上认识的。传志憨憨的,身材挺拔结实,面相老实,肤色稍深,言行有些木讷,常成为女生掩口而笑的对象。农村考上来的学生大部分这样,早年家庭教育的缺失加,明显与更谙人际之道的城市少爷们不同。 何琳生于都市,家境相对殷实。她自小就是个乖乖女和娇娇女,母亲的清高劲儿也遗传了过来。可能看惯了城里公子哥儿的不学无术和拖拖拉拉,何琳认为他们太矫情,不懂得人生含义,王传志的出现让她心里一亮,那么羞涩与局促,光安静的眼神就与众不同,不由多望了两眼。 多少年了,高考像一张大网,大浪淘沙,把农村最优秀的人才网罗到城市里;多少年了,高考制度都是以分数为先,以高分论英雄,排排队分果果的年代,高考状元就让人想到:不简单,脑袋聪明智商高,单枪匹马过挤了独木桥。王传志就是一个农村地区的状元,还以前十名的身份在大学新生入学典礼上被校长点过名。这是一名脑袋好使的模范生。 何琳对这样的校园英雄有过无数憧憬,这来自她在大学当老师的母亲不偏不倚的态度和有意无意地念叨:这些孩子能从农村走出来,像鲤鱼跳龙门,从海量、人群中跳出来就不容易,上进心、积极性、不甘落后的冲劲也更明显。如果说何琳看中了这个农村青年什么,就是那种积极改变命运的姿态和韧劲特别打动她。 王传志也很喜欢眼前小巧珑玲的女孩,聪慧,苗条,白皙,温柔可爱,不是那种惊艳的漂亮,却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气质,特别是没有城里女孩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傲慢和势利。二人都属慢热型,先是不讨厌,后是好感,慢慢地就怎么看怎么顺眼了。 当然,二者稍有不同的是,何琳是属于观察型,慢慢找证据和理由说服自己,这个男孩是否真的优秀,真的可以托付终身?传志是观望型,自己条件不好,家境不好,有点自卑情结,觉得没有资本高攀城市小姐。好在爱情这种纯主观的情感有一种势不可挡的爆发力,可以轻而易举地逾越一切世俗的说教和偏狭的眼光。 他们也像所有校园里如温室花朵般的爱情一样,因没被风吹雨打过而更显娇艳,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执子之手,于是两人从毕业前的形影不离自然过渡到毕业后的谈婚论嫁。 第二天下班,王传志照例又去接何琳,逛逛街,找个地方随便吃点什么。王传志很节俭,像街头羊肉串、烤红薯、糖葫芦什么的,自己总是找借口不吃,或少吃,紧着何琳吃。何琳习惯了传志的囊中羞涩,每次要一两串,塞塞牙缝,欣喜的就是这种受宠的感觉。这是个有情饮水饱的罗曼蒂克时期。 何琳拿着一串羊肉津津有味地吃,传志帮她拿着另一支,从小街北头吃到了南头,然后走进超市。 何琳在前面走,传志推着小车在后面跟着。何琳没过过穷日子没缺过钱,眼光高,只买贵的好的,显然不太理会姨的话,中年妇女,小气得很啊。要龙井,二百多一盒,再加一盒;保暖内衣四件,未来婆婆一件,大伯哥一件,嫂子一件,大伯哥九岁的女儿招弟一件,共花去九百多;花旗参一盒,三百多——不知怎的,小姨的话又在耳边响,她迟疑了一下,回头看男友。传志正安静地看着她。她笑了一下,马上拿了两盒,再回头,男友在咧着嘴笑。又提了一瓶五十多块的金帝巧克力,在食品店买了多份糕点,当然北京特产果脯是少不了的。 眼见小车上的东西小山似的长了起来,传志小心地说:“我没那么多钱啊。” 何琳潇洒地亮亮卡,“从上面划,老爹给的。” 传志表现很安静,眉宇全舒展开了。 “哈,这样回去有面子吧?”何琳俏皮地看着他,“不过要提不动了。” “放心吧,我有力气。怎么能让你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女生提东西呢!” 后半句何琳爱听,最爱这种怜香惜玉有绅士风度的男人了。 十月一日前一天晚上,两人提着大包小包无比兴奋地上了火车。火车上那个挤哟,很多背井离乡在北京打工的人要趁七天长假回家看看,不回家的也外出旅游,呼朋唤伴,人一团一团的,到处是人头、大腿和大大小小的箱包,嘈杂声此起彼伏。 何琳虽长于北京,但外出机会并不多,孤陋寡闻,没见到过这么多人,战战兢兢的,怕一不留神少了包包。传志倒很习惯,大学四年每年回家比这拥挤的春节人潮来回就有八次,人多时火车外都挂满了人。 二人磕磕绊绊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幸亏有一个靠窗。把行李放在头顶的架子上后,不相识的两排人就大眼瞪小眼地相面。相够了,何琳就赖着男友讲他家人的故事,提前热身。传志上有一姐一兄,下有一弟一妹。他说起小时候哥儿几个调皮,夏天爬树掏鸟窝掏出蛇来,人从树上掉下来差点摔残,冬天去水沟里踩冰不留神一只棉鞋陷进冰水里,回到家来,他妈妈就拿着擀面杖追着他们满街跑—— “鞋陷冰里够惨了,还让你妈追着跑?干吗?” “挨揍呗!擀面杖打屁股,揪耳朵!大冬天的,鞋湿了你穿什么?打你一次,让你下次长点记性!” “你挨了多少次啊?” “无数次!我哥跟着我妈干活嘛,犯错误的机会不多,我负责照看弟妹,带着他们玩,到处走,弟妹小,也不太听话,反正他俩出了毛病都是我的错,我几乎天天都能被追到街上去,哈哈。” 想起小时候的好笑事,传志就乐得合不上嘴巴。何琳也觉得好玩,“你家五个就你在中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最易忽视还最不讨好,你对你妈有意见没?” “棍棒底下出孝子,有什么意见?我们那边就那样,小孩不听话就揍,不揍不听,皮着呢!” “你们兄弟姐妹都挨遍了?” “干活多的挨的不多,我干活少,从小不愿干,自然挨揍多。不过我妈从此就有了一个错觉:认为我从来不是干活的料,所以才让我念书,从小学到中学的成绩又印证了我妈的错觉。嘿嘿,给你说,我家的人都是很聪明的,只是那时条件不好,没法都念书。说起来,我妈不容易啊,我和我弟两个学生把家里掏空了,多亏我妈任劳任怨,能干,我和我弟才能挺过来。” 何琳不由自主地对未来婆婆产生了莫大的敬意,将来一定要好好孝顺她,让老人过一个幸福安定的晚年。她生了这么一个好儿子,培养了他这么好的性格,劳苦功高,不能让这样的母亲后悔。 在绵密的铁轨声中,何琳靠在传志的肩膀上,朦朦胧胧入睡了。睡不实,兴奋、好奇、紧张和不安交织着,加上上厕所,喝水,后面的孩子哭,有人放屁,浑浑噩噩八小时后,十月一日凌晨,他们终于从火车上走下来重见天日了。 然后又大包小包地在一个区级城市找长途公共汽车。何琳这才意识到小姨的交代有对的成分,路途遥远,拿东西多,太累!虽然大件都挂在了传志身上,她只提两盒茶叶都觉得头晕眼花要一头栽地上了。 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后,又坐了半小时的蹦蹦车,那种凸凹不平的土路,把屁股都颠散架了。再一次昏头昏脑地抬头,如来佛祖保佑,传志心中安静古朴的王家庄终于在一声芝麻开门声中轰然出现了。 她眨眨疲劳过度的小眼睛,使劲看,没有想象中的落后,也不像网络上说的那么邋遢肮脏,有一条尘土飞扬的宽土路与外界连接。土路左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部分微红或微黄的树叶在土黄背景的大地上十分鲜艳夺目,树林边缘有几只静默的黄牛和一群吃草的山羊,土路上到处都有家畜粪便。土路右边是一座村庄,暗红色的砖墙中点缀着枣树和低矮的麦垛。村庄后面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和红薯地,苍茫辽远。至少看上去不是那么贫困的乡村。 村里小街上稀稀拉拉的人,有人扛着锄头拿着镰刀,迎面走过来,惊奇地与传志打着招呼,过去了还回头看。何琳知道是在看她,不由发窘。越走越深,要拐进一个胡同时,迎面一个半大孩子大叫一声:“来了来了!”回头就跑。 是报信吧。传志咧开嘴巴大笑。就见前面一个门里立刻涌出来好几个人,笑呵呵地等他们。一只灰不溜秋的京巴从众人脚下钻出来狂吠不止。随着狗叫声,胡同两边也三三两两站出了人,不是一般的热心啊,甚至有人正吃着东西突然从墙头上冒出来,目送他们。 只见一个穿着蓝色碎花夹衣的小老太太从人群里笑嘻嘻地走上来,惊喜连连,“传志,俺的儿啊,坐了一夜火车,累不?” 仪表堂堂,穿戴整齐的王传志当着众人给了他妈妈一个温暖的拥抱。在一片惊叹声中,何琳有点搞明白了,在淳朴的乡村这种礼仪已属“前卫”、“电视上的”。然后传志介绍身后羞红着脸的女朋友,“何琳,一起来看你来了。” 老太太立刻抓住何琳的手,满脸核桃皮漾开了,“闺女,穿这么少啊,手都冰凉!快点回家喝点汤,别冻着了!” 由老太太招呼着,两边的邻居也都过来看“新媳妇上门”,全是毫不掩饰的好奇、艳羡的眼神,“这就是北京城里的孩子啊?”“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没干过活没在太阳底下晒过的!”“俊啊,又白,一白遮百丑。” 只有那只京巴不够客气,在脚边蹿来蹿去,叫嚣着还蹿到何琳的脚边使绊,给传志他妈一脚踢到墙边去了。 王家有三间红砖正房,东边两间厢房,西边是厨房,南边是围墙。院子中间摆了一张刚洗过的饭桌,一道道的抠过的印痕清晰可见,桌上有暖壶,缺口茶杯,还有盖着盖子的半锅鸡蛋汤。进了院子,何琳、传志作为主角就在小桌子两边就坐了。有点滑稽的是,小桌子上放了电影屏幕,前方站满了扇形的人群,一起向这边观望。 传志是村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从邻居们艳羡和佩服的脸上就能读到“神仙”和“奇迹”。这一刻何琳也很兴奋,有点沾光的感觉,当然王传志有些得意北京普通和平凡的他,在老家却找到了不一般的尊重。 传志笑呵呵的,这个四年前的地区高考状元似乎早习惯了这一切,只是何琳第一次当女一号,突然被当作偶像追捧,被当作稀有动物围观,有点不知所措。 “哎,你在北京什么地方?能天天见到天安门毛主席不?”一个憨厚的男人的声音引来了周围人的附和。 何琳老实地回答:“不经常,离那里有些距离。”但声音太小,别人没听清。传志就热心地给众人解释,说她家在什么地方,离天安门有多远,倒几次车,花多少时间,语气中有点小小的不耐烦,同时也有点小小的炫耀成分。不过何琳不以为意,大家对她感兴趣呗。 “干净,瘦,漂亮!” “瘦?在婆家吃仨月的红薯就不瘦了。” 第一次听到邻居对她的评价和调侃,然后接过未来婆婆递过来的鸡蛋汤,喝了一口,咸。喝两口,太咸。刚放下碗,那只一直游荡在外围的哈巴狗又蹿过来了,不是贪吃,而是亲热地将前爪搭在她膝盖上,狂蹭不已,很激情兴奋的那种。 何琳吓死了,窘迫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么骚包的狗狗呀!公然——好在桌子一角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她用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拨开了它。 忽然门外骚动,一个矮壮的黑脸膛男人笑咧咧地走进来。传志叫了声:“哥!” 婆婆马上介绍:“俺大儿子,王传祥,老实得很,不会说话。” 何琳不知该怎么招呼,只是忙点头示意了一下。 未来大伯哥嘴巴咧得更开了,“嘿嘿。” 老太太梗着语气问他:“你家里呢?赶紧过来搭把手做饭啊,没眼色劲的!” “这就去找她。”王传志的大哥嘀咕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邻居们朝未来婆婆起哄:“传志的娘,有了城里媳妇感觉就不一样了,腰板直了腿也壮了,将来还不跟着儿子享福去啊!” 老太太的脸像一朵雏菊绽放开来,“还不赶紧攒钱让你孙子念大学,念出来也有福了!” “孙子念中啥用?人家疼他娘去了,到头哪有咱老妈子什么事!隔一辈,远了,只有咱疼他,等到他能想到咱,黄土早掩到头顶了。” 半杯茶水下去,何琳想去厕所的念头更强烈了,但不知卫生间在哪里,不好意思开口,脸上憋不住了。王传志会意,和他母亲低语了几句,老太太便站起来赶人了:“坐了一夜火车累了,各位也回家歇歇吧,明后天我请大伙吃喜糖,散了吧散了吧。” 众人嘻嘻哈哈往外走,“传志娘,攀上了大城市里的亲家,得请喜酒啊!” “新媳妇脸皮薄,不然现在就要酒喝!” “这么喜庆的事,不能捂着呀,捂也捂不住啊!” “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有摆桌子让你们掏份子的那一天!” 院子里逐渐安静了。何琳走进传志指向的茅房,露天的,到肩部的围墙,刚进去,喝的茶水和蛋汤差点全吐出来,由砖头砌成的四四方方的小凹坑里,挤挤压压蠕动着巨大的蛆虫。十月的天气还不太冷,这些小生物爬出粪坑,背着脊椎似的东西四处活动,仔细看看,周围土里树叶上全是! 何琳给吓跑了,一会儿又回去了,憋不住臭气熏天都是小菜了,顾不得蹲位了,随便找了个插脚不伤蝼蚁命的地方,闭着眼,转过身,半蹲半就稀里哗啦解决完,连滚带爬跑出来了。长舒一口气,下定决心:少喝、少喝,一定少喝水! 三间正房,有一道墙把东边一间隔开,中间开了一个小门。老太太把儿子和未来儿媳当成了贵宾,让进了这个小单间。何琳刚转身就看到带来的礼物都打开了,保暖内衣扯成一团,茶叶盒也开了条缝,茶叶撒了一地,一瓶巧克力好像被抓走了少半。 老太太开口大骂:“都是饿死鬼托生的,不能见人来,比狗鼻子都尖!到处翻、翻、翻!狗窝里可能搁得住油饼!什么都给你打开,不知她娘怎么教的!” 不知她娘怎么教的,大概是指不知她娘如何教养的吧。火车上一夜未睡好,何琳渐感周身疲乏,踢掉鞋子,爬到简陋的大床上,被子软软的还行。 “知道你们要来,俺晒了三天了,反过来正过来晒!”未来婆婆站在床前絮叨。这话让何琳感觉温暖,不得不说被人重视和呵护的感觉很好。 “哎呀,那上面是什么?”何琳忽然发现幽暗的墙上有一只大黑虫子在爬。 “夜狼蛛子。”未来婆婆不经意地说,“谁家没有几个夜狼蛛子啊,益虫,旮旯神。” 传志还是上去用塑料袋套着手把它抓了下来,是一只何琳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硕大蜘蛛。在传志捏死之前被他妈妈要走了,要放生到东厢房旮旯角去,说是夜郎神,弄死它会有报应的。 未来婆婆关门离开时,何琳发现男友留了下来,在陌生环境中有个熟人陪着固然不错,但还有点不对劲——在大四那年一个令人兴奋的夏夜他们已经发生关系了,那时彼此都是处子之身,但两人以后还是规矩了许多,再没在一起。尤其是何琳,当教授的妈妈没少耳提面命大讲未婚同居的坏处,都是拿她的学生这种活生生的例子,一时快活,流产,心情抑郁,身心受伤害,尤其是女生,要自尊、自爱! “你再找个床吧。” 传志还真听话,出去了。不过在外面和他母亲嘀咕了几句,没过三分钟又回来了,“没地方了,这就是我以前睡过的床。”然后嬉皮涎脸地爬了上来。 何琳突然想起姨对她说过的,睡觉之前锁上门,便要传志去锁门。传志乐颠颠地把木门闩上了。 第3节 这一觉睡到天崩地裂,从混沌初到混沌末。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的阳光强烈地刺激着眼球,耳朵轰轰作响,吸了吸鼻子,天啊,感冒了。刚探起头来,就看到一双黑黑的眸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是传志大哥的女儿,招弟。招弟扎着两只朝天辫,小脸红扑扑的,像看仙女一样盯着何琳看。 “花婶婶。”小姑娘忽然怯生生地叫了一声,露出缺齿的小乳牙。 “你几岁了?” “八岁。” “为什么叫我花婶婶?” “奶奶叫叫的。” “你为什么叫招弟?” “要个弟弟来。” “怎么招?” “添。” “花婶婶漂亮吗?” “漂亮——衣裳好看……” “人好看还是衣裳好看?” “衣裳好看。” “你花叔叔呢?” “不知道——喝酒去了。” “奶奶在干吗?” “做饭,杀鸡呢。俺家的鸡。” 看着自己穿戴整齐,腰带都没动过,何琳知道昨晚传志没怎么着她。一看表快十一点了,不由羞愧,“懒媳妇”恐怕要落头上了,想想在火车上传志还求她,让她到家后勤快点,多少表现一下,给他面子。一想到这儿,这个城市姑娘赶紧下床,突然脚抽了回来,右鞋里怎么黏黏糊糊的?提起来一看,差点没恶心倒,两根狗屎棍正躺在鞋洞里。她连忙反过来磕地板,总算抖落出去了,掏出纸巾狠狠地擦!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穿上了,一天心情的基调就定下了,对那只京巴的成见算是刻骨铭心了,不仅是“色狼”,还邋遢得要命。 “哪来的这狗?” “二叔过寒假从北京抱回来的。” “偷的?” “偷抱人家的。” 哼,看不出来呀。 招弟这孩子赶紧跑出去把新发现报告给正用热水冲洗脸盆上鸡毛的奶奶:“狗狗把粑粑拉到花婶婶的鞋里了!”一连说了两遍,她奶奶才反应过来,回了一句:“小狗见了生人新鲜!” 见何琳起了床,未来婆婆叫了声:“开饭!”掀开黑乎乎的大铁锅,热气腾腾盛了一大盘肉,递给一直在厨房洗涮的中年女子,“去,给他们当下酒菜。” 那女子估计是大嫂,蓬着头发,通红的脸颊,倔犟中不太安分的低眉顺目。听传志说过,很老实勤快的一个人,就是生不出男孩,让婆婆夜不能寐。大嫂端着盘子踢了一下狗,转身出去,不知道送到哪里去了。 老太太又盛了一大盘,全是上等好肉,端到何琳面前,“吃吧,家里没啥好菜,自家养的鸡,不下蛋就吃肉。这就是家了,别腼腆,吃饱为原则(则:zei,轻声)。” 招弟这小姑娘很馋,马上拿筷子,但被老太太摁住了,非让何琳先夹第一块再放行。何琳心怀感激——所谓大户小户人家,也不过鸡头牛后的差别——夹了一小块放进嘴巴里,差点没扔掉筷子,不是一般咸!按照她姨的话说:把卖盐的打死了。但还是硬着头皮往下咽。一会儿嫂子回来了,老太太又在锅里盛了一碗,白菜胡萝卜鸡头鸡爪鸡腚鸡脖子,往大媳妇面前一放,“骨头吐给狗。” 大嫂眼皮也没翻,蹲在桌子一角,拿着个馒头就着鸡爪啃。何琳觉得不好意思,她从嫂子这个女人出现的那一瞬,就对她有天然的亲近和——敌对感,身份相同,都是王家媳妇,所以亲近;就因为身份相同,都是王家媳妇,不由自主又派生一种比较和竞争。当然后一种感觉很弱,隐隐的。在未来婆婆低头喂狗的一刹那,她若无其事地把两只盘子拉近了一些,让大嫂也能够着这边的鸡肉,自己也能够着那边的萝卜和鸡爪。但婆婆抬起头,又若无其事地把两个盘子拉开了,她和大媳妇吃鸡头鸡爪,何琳和招弟吃这边盘子里上等的鸡肉。 吃到大半时,院子里大伯哥叫,老太太就出去了,在外面嘀咕了一阵,孩子的奶奶在门口对大儿媳妇说:“有事去刘庄一趟,吃完涮一下,拾掇利落再走!”然后又转向何琳,语气一下子就温和了,“闺女,吃罢让招弟领你转转,熟络熟络。别生分,敞开吃,吃饱为原则。”说完就走了。 何琳吃得少,怕渴,怕喝水,怕上厕所,于是找话和大嫂说。不知大嫂是老实还是咋的,只是嗯嗯着,应着,不接话,也不看她。 何琳寻思可能婆婆对自己太好了,想起还给她捎来一身保暖内衣,马上回头到正屋找。礼物好像给收起来了,找不到。悻悻地回来,大嫂已经走了,只洗了自己的碗。招弟也已吃到打嗝,扒拉着吃过的骨头一块块挑给狗吃。 哎呀,要洗碗啊,没人洗了。何琳挽起衣袖把盘盘碗碗丢在洗脸盆里——没别的盆了,又犯了愁,大冷的天,凉水也就罢了,四处却找不到洗涤灵,也找不到水。还是招弟有眼色,帮着花婶婶把脸盆搬到外面压水井前的水池里,倒上引水,反复按压,汩汩清凉的冷水就从地下冒出来了。没洗涤灵也不要紧,有碱面,招弟转身变戏法似的抓来一把白碱,把盘子上的油污洗干净。当然主力洗手是招弟,手都冻得通红。 “招弟,你很会干活啊!” “吃完饭都是俺洗。” “上几年级?” “一年级,”话犹未尽,“将来俺一定也要努力考上大学,像二叔一样,到城市生活!” 何琳笑了一下。 “你奶奶和妈妈关系好吗?” “不好。打。” “谁打谁?” “都打。” “谁的责任大呀?”又换了一句,“怪谁呀?” 女孩不说话。 上午没事了,何琳仔细打量着传志长大的地方,房子有点旧,还是七年前传志父亲去世时,用赔偿的钱翻新的。婆婆大人还真是个能干的女人,老公去世后独自撑起一个家,还能供起两个学生。传志在男孩中排老二,还有一个弟弟,刚考上武汉的大学。还有一个最小的妹妹,父亲去世后就去深圳打工了,一直没回来。 何琳从门缝里看西厢房,斑驳的光影中全是树枝和麦秸,下面像盖着棺材。“啊,是什么呀?藏这么严实?” “木头!俺大大(注:大大为爸爸)帮着偷砍的,公家不让砍。”招弟捂着嘴巴说。 何琳记得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杨树、柳树和槐树长势甚好,很难得乡村有这么好的一块绿化地,第一眼对王家店的好印象至少一半要归功于这片树林。“不让砍还砍啊?长着多好啊。” “俺们不砍,公家就砍了。全村人都偷着砍了。” 然后就由招弟带着她在胡同里逛。逛到第三家,招弟指着房顶一片烂菜花的院子说:“这是俺家。” 何琳吓一跳,“你家屋顶怎么了?” “计划生育,给扒了。” 何琳继续惊奇,“你不是自己一个吗,一个还扒?” 小女孩低下声音,“还有一个妹妹。” “妹妹呢?” “死了。” “死了?” 女孩笑了一下,马上狡黠地改口,用更小的声音:“送人了。” “送人了?” “我小姨家帮养着。” “帮养着?哦。” 女孩飞快地说:“奶奶说就指望你生个小小子了。” 何琳不由心里泛起了阴影,什么人家嘛,怪不得婆婆对自己和嫂子那么明显的厚此薄彼,原来是有目的的。生男生女哪是女人自己决定得了的! 两人继续走,小姑娘告诉她她娘还流过产,被公家人拉到医院里就流了,奶奶说可惜了,准是个孙子!家里因为生妹妹还被罚了款……可能大人说话不怎么避讳孩子吧,这个小人精什么都一清二楚。 “你们晚上住哪呀?” “灶屋里。” “吃住都在灶屋?” “他俩在,俺就偏要挤到奶奶床上睡,撵也撵不走!” “奶奶中午干吗去了?” “去大姑家了。” “走这么匆忙啊?” “大姑两口子揍架了。” “真的?” “猜的。” “猜得准吗?” “准。”小姑娘肯定地说,“他们常揍架,上次都把大姑的鼻子揍出血了,奶奶就堵在大姑婆婆家门口骂了一下午。” 哈,何琳觉得有趣和不可思议,“怎么这么多事呀?” “人多事就多呗!” 边说边走,突然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哗啦一声落在脚前。何琳吓了一跳,招弟拉着她急匆匆离开。然后小姑娘介绍说,“这家子是俺们的二爷爷家,咱家的‘世仇’!常和奶奶跑到街上骂,还打过,因为没俺们人多,只能偷偷恨俺们,根本见不得俺们的好!”嘿,小小年纪,人情世故还懂得不少。 转了一圈回到家,头重脚轻,何琳觉得自己感冒更严重了,想让传志买点药,却找不到人,喝酒从早上喝到下午三点多。招弟去找了,一会儿回来说二叔醉了,骂人呢,走不了路了。何琳只得去床上躺着,口渴得牙根都疼了,却不想喝水。 傍晚嫂子回来了,做了晚饭,就是把中午的剩菜又加进半盆白菜,一起煮了,又烧了半锅面汤,馏了馒头。晚一会儿,老太太回来了,带来了大闺女和大闺女的儿子,五六岁虎头虎脑一脸脏兮兮的小男孩。一回来都躲进厨房七七八八地说,很快速的方言,断断续续的,听不懂。然后招弟就过来,喊花婶婶吃饭。何琳说不饿,不用管她。小姑娘似乎就把这话向她妈妈说了,众人吃过饭离去后,一向沉默寡言、对婆婆的偏心心存不满的嫂子给她端来了一碗清蛋汤,放在何琳床前的小桌子上,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何琳倍感委屈,开始想家,加上几天不洗澡了,心生怨言,尤其很生气传志对她的忽视,是到婆婆家来吗?分明是流放!没人管没人问了。那碗汤倒全喝了,太渴了,喉咙都干裂了,然后潜意识地看了看墙上还有没有蜘蛛,又昏昏睡去。 不知多久,就听见乒乒乓乓的砸门声,然后就是哗哗啦啦玻璃往下掉的声音。何琳一下子给吓醒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就听见院子里的争吵声,男人的女人的,急促尖锐,彼此激烈指责谩骂,更多人参与进来。 何琳偷偷下床,悄悄过去往窗外望,吹着凉风,看到院子里分为两派,为首的都在用手指指着对方,快指到对方鼻子了,其中一个便是未来婆婆,她个子不高,为人泼辣的本色一下子显得特别清楚,说话高亢有力,赤裸裸地威吓。和老太太对指的不知是何方神圣,好像是个中年男人,个子很挺拔,但迫于对方人多势众,有且战且退之意。“赔窗户”、“青霞”、“你妈个×”、“挨揍”、“娘家”、“婆家”这些关键词重复了若干遍,暴吵了近一刻钟,声音突然变小,然后两队人马慢慢走掉了。 院子里突然变得十分安静。一会儿,何琳听到一个小小的推门声,有人小声地喊花婶婶。她飞快地把门打开,把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招弟放进来。 “刚才怎么回事啊?” “大姑父带着人来找大姑了。” “干吗带这么多人?” “打架呗!” “打你奶奶?” “打俺爹!”小姑娘十分干脆,“前几天俺爹带着人把大姑父打到沟里了。” “为什么?” “他打牌输了钱,还打大姑。” “你大姑呢?” “奶奶把大姑藏起来了。” “他们现在走了?” “走了吧,奶奶说俺也正找大姑呢,找到了一定让她回去。”接着小姑娘又絮絮叨叨说起上次谁又把谁用棍子抡了,谁又在床上把谁揍了一顿……好像都是积压的陈年旧账,没头没尾,历史悠久,参与的人有舅舅、叔叔、表哥、表弟、表姑父……唉,真乱啊,山寨里土匪似的,何琳听得头晕脑涨,突然蹦出一句:“怎么不报警?” 无所不知的小姑娘愣住了,好像不知道“报警”为何物。 两人正聊着,传志披星戴月地回来了,喝得醉醺醺的,路都走不成直线了,一头栽进来就扑倒在床上,把侄女撵到外面奶奶床上,拉着何琳要亲吻。 何琳打掉他的手,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问:“为什么不报警?这么多人打起来多危险!” 传志呵呵笑了两声,“报警有屁用,这不是城市,警察管你这烂事!” “打起来算谁的?” “算拳手硬的。在农村谁没人谁吃亏……有人就有理。” “你不知道刚才你妈有多危险!” “哼,借他一个胆子,敢!” 何琳愣了,这还是文质彬彬的男友吗?怎么也像痞子了!不由叹口气,“我感冒了,明天给我买点药吧。” 传志喝的太多了,红红的眼睛都没翻她一下,就神智不清了。 何琳不甘心,推他,“什么时候走啊?明天我们回去吧!” 那边已经睡得像猪一样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何琳打算正式告诫男友:要走了,你不走我走! 但没等她开口,已有人先于她把传志从床上拎走了,是村干部,说是与大学生贤侄交流一下感情。未来婆婆很高兴,还把他们送出大门外。 何琳郁闷啊,感觉自己不识趣,是个累赘,被人遗忘了。恰恰这时嗓子也哑了,喉咙火烧火燎的,牙也疼了起来。就躺在床上忍着不说话,生闷气。 早餐竟没有人叫她。只听未来婆婆问了句:“你婶子呢?” “花婶婶说她感冒了。” 婆婆大人好像说了一句“娇气”什么的,院子里再就没有人了。 得吃点什么吧,何琳饿得不行了,想起来带来的一桶巧克力,起来摇晃着四处找了找,唉,怕招弟偷吃吧,不知藏哪个鼠洞里去了,愣是一块没寻着。何琳恨恨地给传志手机发短信:“今晚我就走,看着办吧!你自己倒如鱼得水了,不管我的死活!” 没到傍晚,传志就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他母亲、哥哥、姐姐和姐姐的孩子。 何琳心想,威胁还是有作用的。他们娘四个在院子里说话,就听婆婆说:“今晚不能走,忒晚了,啥都没来得及收拾呢,有些话还没和何琳说呢!” 男友声音:“她是小孩脾气,没吃过苦,娇生惯养惯了。” 大姑姐声音:“以后有你受的,娶个瓷娃娃回来!” 未来婆婆:“你们房子怎么说的?北京的房子忒贵,家里砸锅卖铁都不值个厕所!” 男友:“你别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和何琳自己解决。” 未来婆婆:“你们打算啥时要孩子?” “还没结婚呢!” “打算啥时结婚?” 大姑姐:“这和结婚有啥两样?” 男友:“得和何琳、何琳父母商量吧,我哪能定下来。” 未来婆婆:“我找人算个好日子吧,结了就稳当了,都二十多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成家立业才是过日子的派!” 大姑姐:“你现在也毕业了,也找到挣钱的工作了,还没孝顺咱娘呢就要娶媳妇了,咱家供出你来不容易,不要娶了媳妇忘了娘啊!想想咱娘为你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罪,做人得有良心!” 男友:“哪能呢,说哪去了。” 未来婆婆:“想想你能在城里娶个媳妇安个家,俺就是死也合眼了,日子没白熬,现在喝口凉水也甜似蜜!” 男友:“嘿嘿。” 何琳想,现在要出去吗?未来婆婆不是有话要交待吗?趁现在他们全家都在。她头昏眼花地爬下床,趿着鞋推开小门,刚到正屋门口,就听外面声音低下去了,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她就在门后面,出去不是,回去也不是。就听未来婆婆小声说:“给你外甥二百吧,你姐过得紧,摊了刘长胜这个缺心眼的货,以后苦日子哪是头啊!” 疏离的月影下,就见王传志从钱夹里抽了两张递给大姐怀里伸出的一只小手。 “我也要……”夜色中低低的是招弟的声音。她双手抱着膝坐在奶奶和传志的对面,仰着小脸。 却被她父亲当头棒喝:“要什么要!一边去!没少你吃没少你穿!” 她在城里上大学并工作了的二叔还是抽出了两张递给她。小姑娘伸手接时却被奶奶抢去了一张,“小孩子拿这么多钱干啥?不瞎花也得让你财迷的娘给迷走!” 一张老头票,已足够,招弟马上爬起来,离父亲和奶奶远远的。 老太太又发话了,“今年你弟弟刚考走,家里钱紧张,你也刚毕业,没挣到钱,就一直没跟你说……” 她儿子马上把钱夹里的一叠钱塞给母亲,“一千六,你拿着吧,这两个月的工资,除了我吃饭和零花,都在这……刚开始干,钱少点,也没奖金——还留了点买火车票。” 老太太继续叹气,“老三得上四年呢,不少花钱啊,想想你自己怎么赘累的家里的吧。咱地里的物件越来越不值钱,俺起早贪黑地干,腰筋累得一夜都睡不好,人老了,不中用了。棒子也值不了几个钱,今年花生又贱……” 传志有些激动:“娘,你放心吧,我好歹也挣钱了,以后我供传林吧。” 大伯哥第一次开口,“嗯,没白供你,这个接力棒也只有靠你了!” 未来婆婆:“何琳一个月挣几个?” 男友嗫嚅:“和我……差不多。” 未来婆婆:“都自家人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这话俺不说,你说合适!” 男友:“还没结婚呢。” 未来婆婆:“和结婚有啥区别?” 男友含糊:“好……好……” 大姑姐:“咱家走出两个大学生,咱娘也值了!俺们值不值无所谓,得让咱娘值!将来你和老三要对咱娘好点啊。” 何琳感觉怪怪的,最后的几句话断断续续的没听明白,她搞不懂上面的话是不是有意让她听到的?这一家子还真是够精诚团结、努力向上的。 第二天,未来婆婆准备了足够丰富的早餐:半盆清蛋汤,六个咸鸭蛋,半筐馒头,十个鸡蛋,其中五个包了起来让传志何琳带到火车上吃。因为火车上的饭太贵,八块钱一盒也吃不到什么,却能买三斤鸡蛋。然后一家人——老太太、大伯哥、大姑姐、传志、传志外甥虎子、招弟和何琳,围在小桌旁,还有点挤,享用蛋餐。 怎么不见嫂子呢?何琳只用一秒钟想了一下。 “何琳啊,”老太太很慈祥地望着矮饭桌对面未来的二儿媳妇,“第一次回家来,认认门。俺反正没把你当外人,招待不周的地方也不要往心里去,农村里不比城市,也没啥讲究,何况俺一个孤老婆子也没见过啥世面,人家有的,咱们也要有,只不过是多是少——你别嫌少啊!”老太太从汤碗上面伸过指甲里满是灰泥的手指,夹着一小叠钱。 嗯,这就是传说中的见面礼?何琳好奇了一下,是不是昨晚传志上交她的一部分?却马上乖乖地说:“大妈,您收着吧,您有点收入不容易。我好歹也上班了,挣的够花。您在家太不容易了……” 老太太很满意,含着笑,“何琳真是懂事啊!城里的孩子懂事啊!拿着吧,也不多,算俺当老的的一点心意。” 大姑姐敲着碗帮腔:“上过大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不像乡下小姑娘势利,谁钱多跟谁,都长在钱眼里了!一点素质没有。” 大伯哥:“唉,农村人嘛,风俗!” 大姑姐:“你快收着吧,娘是诚心给的,喜欢你才给!往后对俺兄弟好就行了。” 何琳只得接过来。 招弟马上小声说:“五百块。” 何琳转手把五张票子塞进传志的裤袋里。 老太太话接着说:“何琳啊,你在城里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长得俊,心眼好,父母又是大知识分子大领导;俺家传志呢,人老实,没坏心眼,吃喝嫖赌样样不沾,从小没在家干过什么活,就知道学习,学习好着呢!每个老师都喜欢他,从小就说他是个好苗子。高考分数老高了,是俺们这一片的第一个大学生,俺们乡长都开着小轿车来俺家了……” 传志打断他母亲的话:“说这干啥?老皇历了,真是。” 他母亲不可思议地看着儿子,“为啥不让说?又不是不好的事,现在前后村都经常拿你的例子教育小孩呢: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像王传志那样,去北京上大学,娶个城里姑娘,住上城里的房子……”说到后两句,看着何琳有点不好意思了,“别笑话俺,农村不比城市,鲤鱼跳龙门,高桌子矮板凳念上十多年,出个大学生多难啊。俺家传志方圆百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孩子,他们小时候俺请先生算了一卦,他们五个中就数传志的命最好:天生有才,贵人相,吃得十年苦中苦,才能苦尽甘来,以后就没心烦了……” “娘啊,你不说了行不行?”面对母亲赤裸裸地夸耀,儿子又不好意思了。 大姑姐笑:“害什么臊,现在你要没女朋友,方圆几里的姑娘来咱家说媒的排队也能排到几里地!” 招弟轻轻接了一句:“但都比不上这个花婶婶念过大学。” “对呀,你二叔只找念过大学的,才配嘛。” 未来婆婆话还没完,越过饭桌继续:“何琳啊,俺家老二老实,你多担待点,以后别欺负他啊。家安在你娘家门口,什么都离你娘家近,照应点他,一家人了么,有商有量地来,过日子就是两人一条心,劲往一个地方使,才能过好!他要有个什么事,帮帮他,俺们离你们远,伸手也够不着。唉,养儿子,长大不能在身边待着,有出息了又能怎样?就算给别人养了,你不要拿他当外人啊!” 何琳终于说了一句:“我爸妈喜欢着他呢。” 饭桌上一圈人都眉开眼笑。 大姑姐:“传志长得不错,在我们五兄弟姐妹中算最好的了,尤其是大眼睛,双眼皮,单凤眼!你仔细看看,刘德华就是这样的。” 大伯哥:“就是嘴笨,再甜点就好了。” 未来婆婆:“老二特殊就特殊脑瓜灵(特:tui,四声,重音),好使,从小学就这样,每一个老师都夸他,说他将来一定是棵好苗子……” 当天去火车站买票时,又令何琳郁闷了一把。王传志并不是个穷光蛋,他口袋里一直揣着这两个月的工资呢,两千多块,都大方地分给了他家人,以至买票时还要她垫上一百多,连未来婆婆塞给未来儿媳的五百元见面礼也给还回去了。回到北京,喝西北风啊??? 第4节 何琳回到家就上吐下泻,蜡黄着小脸,猫在被窝里,按她自己的话说:就等死了。 她妈妈很好奇地问:“你都吃什么了?” “什么也没吃,在火车上喝掉了五瓶矿泉水。” “五瓶?没见过水啊?” “渴死了!” “传志的老家严重干旱缺水?” 哎哟,这个教授妈妈唷。何琳没好气地说:“他的厕所太脏,烧水的壶——谁知道用什么烧的?在他家两天就吃了两碗蛋汤、一块鸡肉、两个鸡蛋!” 郁华明一边抖搂着学生的论文,一边叹气:“你太娇气了,能伸不能屈。虽然你妈我也出生在一个小镇上,你姥姥、姥爷可是地道的农民!我头几年回老家,跟你远房的舅舅、姨们吃饭,人家吃什么我吃什么,客随主便。想跟人家打成一片,首先这饮食上就不能分开,不能让人觉得你特殊,高人一等。” 何琳委屈得想掉泪,“我没觉得高谁一等啊,我也觉得他家人挺不容易的,只是没怎么吃饭而已,客观上还省饭了呢!” “行了,看也看过了,知道人家为人不错就行了,穷点富点都不用太计较,只要人有本事就不愁挣钱,反正将来也不是跟着婆婆过,也不去农村生活。出去走走吧,别老躺着,没病也躺出病来。晚上让你爸做顿好吃的补补。”郁华明说完带上门去学校了,下午有课。 躺在被窝里就是舒服啊,天堂一样。想想过去两天的经历,竟然打个哆嗦,低陋的乡村平房,原始的居住环境,简单生活,蜘蛛网般的亲戚,剪不断理还乱的黏稠粗暴的关系,嘴巴利索、能力非同一般的未来婆婆,敬而远之、面目模糊的大嫂,无所不知的成熟小女孩,能说会道很为娘家利益着想的大姑姐,又黑又壮只会嘿嘿笑的大伯哥,床上方爬来爬去的夜郎神,露天的茅房和背着武器到处乱爬的蛆虫,半夜的砸玻璃声和一只激情四射找不到发泄对象的小京巴,超现代电影一样,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一切。哪有半点课本上讲的乡村诗意和黄昏牧歌的影子?这些人将来都会和自己产生联系。还有那个优秀的男人,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王传志同学,是经过多少道工序和多少不可思议的种种环境锤炼出来的啊! 傍晚,何中天回来了,回来得早些,给爱女做饭。前半辈子给老婆做,后半辈子给孩子做,温文尔雅的一个男人,邻居都说他像上海男人,却长得高大淳厚。蚍蜉撼大树,一物降一物,郁华清就说郁华明把何中天给降住了。郁华明聪明,优秀,不拘小节,是个知识型事业女性,在学校被人尊称“郁教授”、“郁博士”,半生桃李满天下;何中天是一家小型物业公司的副总,怎么看怎么不像生意人,生意场上规规矩矩,回家侍候老婆孩子兢兢业业,被人尊称“何头”、“老何”,却也乐得自在。 老何刚回家,就在门口看到了王传志。王传志腼腆地说来看看何琳,何琳不接他电话,也不给他开门,他就只好等着。 老何很欣赏小王老实诚恳的劲头,放他进来。王传志推开何琳的房间的门,何琳装睡,睡得还挺死。传志就坐在床沿上发了一会儿呆,不声不响地出去,见老何在厨房忙,很有眼色地上去打下手。 老何问起回老家的情况,小王很愧疚地说:“家里条件不好,让何琳受委屈了。来时我妈还向何琳道了歉,请她原谅。” 两句话抹去了老何心中的疑惑。一对未来翁婿越谈越有内容。 “以后有什么打算?” “正准备考国家公务员,有几个名额是可以留在北京的,多争取一下。公务员稳定,薪水低些,但福利好。” “你只要考进线,我们倒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嗯,一直在准备,我的专业对口,也比较会考试(尴尬地笑笑)……反正公务员也不太忙,如果能进去,中间可以读个在职研究生,多挣些钱,将来就可以供房子了。” “现在房子多贵啊,三环内一万多一平的都不多了。” “这也没办法,房价月月涨,还是得住啊,供个二十年,我也就四十多岁,比何叔你还年轻呢,呵呵。” 小伙子的乐观上进让老何龙心大悦,一直在犹豫的念头现在愈发坚定:不能让女儿女婿这么辛苦,自家房子不是有几套吗?不过也得先征得教授夫人的点头。 饭做好了,小伙子全身而退,称公司加班,他只有一个小时的量裁时间,来看看何琳没事就放心了。老何就送给了他半张大饼、一块咸肉和一个咸蛋。 “何琳,宝贝,臭丫头,快出来告诉我未来婆家对你怎么样?” 呵呵,一听这动静,就知道是郁华清,大嗓门姨过来了。如果自己还赖在床上,她非来掀被子不可。何琳索性主动披着大毛毯摇摇摆摆地移驾客厅。“没睡醒呢。” 大嗓门一见外甥女蓬头垢面、一脸菜叶色就扑上去揉着她的头发,大呼小叫:“哎唷臭丫头啊,在婆家挨饿受大气了吧?婆婆给你脸色看了哈?唉,咱提那么多好东西去讨好巴结人家,人家怎么就没做一顿好吃的奖给你呢?” 这话要去掉反讽语气,倒是蛮贴心的。何琳心里酸溜溜的。 郁华明不像妹妹的性格那样粗中细腻和家长里短,“你就别说她了,在咱家惯坏了,去两天乡下就饿成这样,自己找原因!也是没出息的。” “呵,你还指望她什么出息?当年咱俩从小地方出来奋斗了大半辈子也不过今天这样,臭丫头轻轻松松也是这样!”妹妹可不理姐姐那一套,“宝贝啊,姨给你打的预防针怎么不生效呢?一看不行,扭头就走!去婆家可不能委屈自己。别听你妈的,瞎清高,也就是命好,碰到你爸爸这样的老好人了,换了别人她可不一定有今天的好日子过。自己幸福了就以为天下没有不幸的人了,什么人哪,呸!” 何中天、郁华明都被逗乐了。只要她来,这个家保证热闹,常用她三寸不烂之舌和惊世骇俗之语给大家上世俗礼法的大课。 “说说臭丫头,你未来婆婆怎么样?” “嗯——还行吧。” “俗话说买猪看圈,这是老理,你可听好了,这圈不怎么样的,一般猪也好不了。就是好,也多半是装出来的。有其父母必有其子女,一棵树上是结不出两样枣来的!” 何琳大大地叹一声:“唉!” “你婆婆有没有假客气话里话外敲打你什么?听话要听弦外之音。” 郁华明:“她懂什么啊?知道吃饱不饿,刚从学校出来的小孩。” “所以啊,婚姻大事需要家长长着点眼睛,否则后悔莫及!自古以来婚姻中婆婆可都不是个不起眼的角色,油里盐里少不了她,宁肯有多事的公爹,不能有多事的婆婆,坏事十有###就坏在她身上。所以有经验的父母,娶媳妇嫁闺女,第一看对方父母人品,一般父母正直、大方、知书达理了,孩子都错不到哪里去,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女会打洞,虽不绝对,却十二分入理。孩子跟着谁像谁,有模学样,保准错不了。” 何中天这时说了一句:“传志这孩子我看不错,老实,勤奋,诚实,有上进心,生在农村、父亲去世了又不是他的错。父亲去世没几年吧,算不上单亲家庭。” 郁华明又接了一句:“要是生在城市,这些优点说不定就消失了,生活环境太优越,不懂得拼搏和机会难得。何冲还不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到现在还不知道回来,每天就狐朋狗友,吃喝玩乐,不务正业。我和中天还算老实父母吧,猪圈也不错吧,这小猪仔还真是气死人没商量!我的学生,大有作为的还多是农村出来的孩子,人家从小就知道奋斗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力量!” “话也不能这么说,何冲怎么了?挺好的一个孩子,没坑蒙拐骗偷,没吃喝嫖赌抽,比他两个表哥还省心,不就贪玩一点吗?男孩子还就不能太老实,唯唯诺诺,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还就是没出息了!何冲多机灵啊,我就看好他这一点。以后何冲的婚事你们别犯何琳的错误,把关严一点,就找要门当户对的……” “您也太老土了!”何琳撅着嘴巴抗议。 “不管老土不老土,我这套老理很管用,对不对不说,但绝不会有错!我两个媳妇都是按门当户对选过来的,至今都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见了我恭恭敬敬,没一个敢吹着浮土寻地缝的!” “刚才还说不找恶婆婆,你就是一标准厉害婆婆啊!” “还泼!泼婆婆。”郁华明随着女儿接了一句。 “厉害怎么样?泼、恶又怎么样?咱讲道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俩媳妇都住着我的房子,我也不用她们孝敬一分钱,各人顾各人,各家顾各家,我又没去搜刮她们,坐月子咱还侍候着,不侍候就掏月嫂钱,过年过节孙子还有红包,我这样省心的婆婆天底下打着灯笼也难找着呢!臭丫头你能保证你未来婆婆能像我一样,能做到我百分之七十,平时在外围转悠,碰着事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平时咱还有话说,因为能说话!该做的咱都做到了,身正不怕影子歪!你俩表嫂一点儿也不敢给我摆脸色,借她们俩胆儿都没敢的!我偶尔去她们家,还得好吃好喝招待着。一般情况下我也不去,婆媳关系,远香近臭,烦的就是脸大和没有自知之明的,再说人家都上班,挺累的,能彼此体谅,关系才能搞好。” “也是,门当户对有它的合理性,”大学教师倒赞成这一点,“起码成长的文化背景、生活习惯相似,附带的人生观、价值观和对事物的看法都趋于一致;经济基础大体相当,省去了不能适应的差异。何晶写邮件来也常说这些。我的那些学生在国外,常常碰到这种情况,跨国恋,不到三五年准分手,文化背景不同,生活习惯差异性太大,双方又不能妥协,只能各走各的,离婚收场。” “这些涉农婚姻一点儿也不亚于跨国恋。现在农村人没有低保,没有起码的医疗保障,穷个底儿掉,一场大病回到旧社会,好不容易考出个大学生,好比山沟里飞出一只金凤凰,全家人甚至三姑六婆的脱贫都指望着!”郁华清凛冽的眼光直视何琳,“传志家儿女又多,五个!将来还不都是你的累赘!烦不死你!”然后瞥了姐姐姐夫一眼,“咱好好的一个城市闺女,要啥有啥,找这么个穷小子,穷亲戚又多,挣得再多也不够填窟窿的——贫贱夫妻百事哀,再好的感情也抵挡不住因为穷困和穷亲戚乱伸手导致的摩擦!” “照你这么说,农村人,穷人都不要嫁人娶老婆了。婚姻是靠两人经营的,怎么老是俗气地提钱、钱、钱!世上还有爱情么?” “谈爱情谈钱俗气,谈婚姻谈钱就不俗气了,结了婚没钱喝西北风啊?在任何时候两人过日子都是以经济为主,没有爱情日子一样过,没有金钱你过个什么意思?说吧,你未来婆婆给你见面礼了没?” “给了。”何琳撇着嘴,伸出五个指头。 “哎,才五千啊!?真够抠门的,至少也得一万零一,万里挑一嘛!” 何琳爸何中天说:“哪有那么多讲究,他家在农村嘛,不少了。毕竟将来生活在这里,又不是去婆家生活。” “你这是什么话姐夫?这可是你家的宝贝闺女啊!”郁华清很不满意,“给多当然表示重视咱!给少那是没看上眼,或是看轻你!以后有你的苦头吃了,孩子多的婆婆可是偏心的,不要低估了她对她儿子的影响力!” 郁华明也说:“他家经济条件不好,给五千已经不错了。将来何冲的女朋友上门,我也给五千吧,也就意思一下,将来处好处不好,全在性格,也靠缘分。” “啧啧啧——”妹妹把姐姐一连声地“羞辱”,“抠门抠死你!还教授呢,给五千你媳妇正眼瞅你一眼才怪!一点人情世故不懂,你要差那五千零一块我给你补上!何必让人背后指脊梁骨搞事?低头娶媳妇,抬头嫁闺女,你得搞清楚什么时候端架子,什么时候低眉顺眼给人脸面!何琳这儿你就要把架子端起来,不是我们涎着脸高攀人家,而是我们下嫁!不能嫁到他们家里当小媳妇受气!娘家不就是闺女的靠山吗?要给撑起来。何冲娶媳妇是另一回事,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我们都要把脸给人家撑足!我们不要端着,谁叫我们娶媳妇呢?一个大活人可是到我们家给我们的儿子生儿育女来了!” 一席话说得老何夫妇大眼瞪小眼,没了言话。 何琳难受啊,敢情是未来婆婆不重视自己啊! 第5节 药也吃得差不多了,假也快过完了,觉睡得两只眼只会瞪天花板了,忽然记起本月十六是好友小雅的大婚之日,连忙去超市买了个红包,包了八百八十八仨吉利数,礼物就免了,现在大家过的都是实惠日子。正打算收拾包包明天上班,坐吃懒喝都习惯了,上班挣钱真痛苦啊!手机响了,想曹操曹操就到,竟是小雅快要急哭的声音:“何琳,救命啊!求你件事,我结婚那天,你要过来当伴娘啊!” 何琳吓了一个跟头,“我、我、我哪会当啊!还有几天啊大姐!伴娘呢?” “人家不是考上研究生了嘛,上课去了,那天她请不了假。” “可我比你漂亮啊!” “火烧眉毛了,漂亮的伴娘也收下了。” 原先的伴娘是她们共同的朋友,叫陈哲,只是婚期一再拖延,人家受不了了,远走厦门读新闻专业不回来了。可这时间满打满算也就四天了,伴娘又不是花瓶,要做的事、要记的事多了,职位小责任大啊。该何琳拖着哭腔了,“老大,第一次,赶鸭子上架也得给点实习的时间啊!” 这时小雅反而冷静地告诉她几点注意事项:一、保管新郎新娘戒指;二、提醒并注意新娘的衣服和首饰搭配及妆容的完整与否;三、代收部分礼金;四、与新郎母亲交流;五、其他待议。 何琳傻了,“这么多?干脆做你的秘书吧。” 小雅以深沉的语气长叹一声:“拜托,已经简化了。帮帮我吧,大家迟早要走这一步的,互相体谅一下吧,好歹过了这个坎儿,我就名正言顺了。” “你们不是领证了吗?” “她妈不承认,非得办酒席不可。” 哟,又是婆婆。 “他妈不承认,他妈是山顶洞人啊?什么社会了,关他妈什么事?你俩好好过不就行了!” “唉——”又长叹一声,“没婆婆大人的许可,我们想好能好得了吗?啥也别说了,先满足她老人家的愿望吧。又不是别人,是我老公的妈,就算为我老公好吧。” 何琳本想说:真不像你的个性啊。但什么也没说出来,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这一对在小姨看来“门当户对”了吧,都是本市人,都是工人阶层的子女。小雅读的涉外酒店的职高,一直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工作,从服务员做到现在的大堂经理,很不错了,现正读成人大专,长相也出彩,比何琳和陈哲有看头,身材高挑,举止优雅,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落落大方,算得上百里挑一的美女了。在她的支持下,家里的紧张日子慢慢缓解,一只脚已迈进小康了。 她爱得要死要活的男友方鸿俊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海龟”,长得比较清秀,靠母亲省吃俭用、抵押房产念下来的,回国后在一家日资企业做主管,工作地点在远郊顺义。两人在酒店相识,一来二去便有了感情,不久后如胶似漆,在外面开始了秘密的同居生活。小雅是那种自尊、独立、性格开朗的女孩,思想却师传母亲,很传统,有了相爱的人就幻想着过贤妻良母的家庭生活。怎耐方海龟老不提带她回家拜访的事,她忍不住催问,“海龟”才支支吾吾地说:他母亲不同意。 其实方海龟的妈妈挺不容易的,老公死得早,她这个寡母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带大,费老劲了,高中后还高消费送去了日本念书,本想儿子回来要享几年清福了,却不想儿子这么快就要娶媳妇。 小雅深爱着海龟,爱屋及乌地爱着海龟妈,把她当成自己的妈妈,恳切地告诉她:儿子娶媳妇不仅没失去儿子,还增加了一个爱她、敬她、关照她的女儿。为表诚意,小雅和海龟还拿出积蓄在“六里桥”购置了一套三居房子,把婆婆从破旧的一居里接到一百四十平米的新房里。 就在这样拉拉扯扯的关系中,小雅和海龟把证给领了,但摆酒仪式从五月一日推到六月六号,再推到八月十六,现在是十月十二。 哎呀呀,复杂啊,头疼欲裂,要放在自己家,铁定黄了。按小姨凛冽的刀子嘴口风:这不是上赶着嫁吗?打出去!光数落也能被数落得满地找牙了。 不是好朋友么,得两肋插刀。接下来的四天,何琳是八小时上班,其他时间都花在如何做伴娘上了,确定接新娘的路线,确定新娘上妆时间,确定新娘几套礼服及换装的时间及相应的首饰……还好小雅是个有条理的人,整个流程该到哪一步都用文字写得清清楚楚,连婚堂大厅要摆八桌酒席也画出草图了。 “呵,才摆八桌?” “请的人少,我的朋友及同事,他的朋友及同事。他妈说她家亲戚少,我妈也不让亲戚来。” “为什么?” “他妈还是不太同意,我妈也不太同意。” “为什么你妈也不太同意?” “就因为他妈不同意。” 这婚结的,何琳都替小雅郁闷了,还不如酒不办了,直接拿着钱旅游结婚算了。当然,婆婆大人不会是同意的。 整件事下来,让何琳认识到婆婆的重要性,“影子内阁”啊。 这事太隆重了,何琳怕自己紧张忘了什么事,也事无巨细地抄了一张单子,打电话交给传志,让他婚礼上必要时提醒一下。 传志看到何林主动理自己很高兴,跑过去拿单子,呵呵笑:“像我们的婚礼预演嘛。” “光我家的客人就不止八桌!” “多多益善,礼金也多嘛。呵呵。” 何琳趁机警告他:“不准你妈妈给我们捣乱!” 王传志好脾气,“怎么会呢,我妈巴不得你快点嫁过来呢。” 十月十二,正好周末,何琳凌晨两点就鸡飞狗跳地爬起来了,让传志过来送她去新娘娘家看新娘化妆。传志很听话,四十分钟后就到了,一路小跑过来的,省钱还锻炼身体。 “不怕路上有劫道的?” “我是男的,劫了还得养着我。” “你身上就没有个十块八块?” 又过了小半小时,到了小雅家里。很旧的户型不合理的小公房里,小雅妈在里屋哭,好像女儿不是结婚而是上刑场。小雅在她房间里兴高采烈地与化妆师讨论着发型,何琳在客厅忙着归置东西和清理思路,还时时听候着新娘的召唤;传志在门口观望了一会儿,很好奇,这北京嫁闺女,好像不怎么喜庆和热闹啊。 花车来了,那种租来的加长林肯,后面跟了一串本田。鞭炮响起来,新娘等不及,急着要新郎抱到车上,下楼时兴高采烈地向接亲的人挥手,白手套上的多棱珠闪闪发光。车队先在四环上转了一圈,十一点多才到酒店。 和新娘同样兴奋的伴娘何琳第一次在主桌上看到了那个关键角色——男方的母亲。竟没有一丝笑容,直勾勾泥塑般目不斜视,对面的主桌坐着女方的父母,也是阴沉着脸,弄得其他人也没办法尽兴。婚礼嘛,本来就应该是热闹的。 在司仪宣布交换戒指时,出现了惊人的一幕,何琳拿出郑重保存了一天的两个白金戒指,新郎竟无论如何也套不进无名指!待新娘回头诧异地看伴娘时,何琳都快急哭了,心里发毒誓:没偷没换也没拿错,就这一对儿在完璧归赵,说谎天打五雷轰! 好在新郎没计较,套在了第一指节上,然后悄悄用订婚的黄金戒指掩盖过去了。有如花似玉的新娘在,反正也没几个人会注意他手指上套的是什么。 在司仪宣布向新郎新娘双方父母敬酒时,又出现了让双方尴尬的一幕。司仪的再三声催促下,新郎的妈妈坐着愣是没动,好歹在新郎的劝说下,勉强站了起来斜对着一对新人,只用唇抿了一下酒杯。轮到敬女方父母了,按对等原则,叫了三次也没动,小雅含泪上前劝时,那对父母才颤抖着站起来,也斜对着新人,抿了一下。 婚结到这份上,只剩下郁闷和尴尬了。 何琳筋疲力尽地回到家,看到小姨正在客厅包饺子。小姨把姐姐家当成自己半个家,有事没事过来玩,姐夫不在时帮着做做饭收拾一下家务什么的。何琳对这个姨比自己的亲妈还亲,一至七岁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个姨的身边度过的,那时妈妈在读博士,顾不上她,后来小姨还养了何冲小半年。这也是为什么现在一家人都对小姨好的原因。何冲隔壁的一间房也是单为小姨预留的。小姨在这个家绝对拥有“三号人物”的位置。 坐定后,何琳就滔滔不绝地把今天婚礼的经过说了一遍。 果然,小姨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这小雅,这么好的闺女,图啥呢?脑袋让门夹了?让父母跟着难受又丢人!” “她和方海龟确实相爱。” “相爱个屁!相爱还搞不掂他妈?” “唉,他妈反正挺固执,一大厅的客人全看着她。” “瞎摆谱,变态呗!寡妇的儿子——自己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儿子转眼让别的女人抢走了,舒心才怪!” “不过小雅的父母也摆谱了,估计是找回面子吧。” “我要是女方的父母立马拉起闺女就走,想丢脸?好,让你丢光!” “可他俩已经领证了。” “离婚,赔偿女方精神损失费一百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对待这样不省心的家人,你只有比她更横才能制住她。” 何琳叹口气,有些委屈地把戒指的事也说了一下。 郁华清愣了一下,丰厚的人生经历和见多识广使她轻易地说出:“既然你保存的好好的戒指,又没丢——就不是你的责任,保不齐是那个老祸害动了手脚。她有心看笑话呢。这世道,什么心肠的父母都有!” 何琳又叹气,“小雅被她婆婆制住了。” “丫头傻,明知道火坑还往里跳,怪谁呢?她父母预防课没上好,这残缺的单亲家庭能随便嫁的吗?单亲的家庭生活不健全,这使孩子的性格也有缺陷,不是太肉就是暴躁,虽一时半会看不出来,时间久了就能体现出来。看我干吗?虽然我也是单身一人,但单得晚,知道那畜生出轨时你俩表哥都成年了,对他们没影响,对我有影响。你俩表哥的婚姻,我其中一条意见就是不找单家家庭,相处不好。” 何琳低喟:“传志不算单亲吧?他老爸过世时他都快成年了。” “你那未来婆婆——”郁华清响亮地打了个响指,“慢慢观察吧,不——看——好!” 第6节 二○○三年十二月,王传志报考国家公务员的笔试结果出来,他在九十七人的竞争中排名第四,二○○四年二月面试,两个月后评审,一直稳居前六名。随后等的就是某个不太热门的中央机构的一纸签约了。工作地点北京,户口调入,薪水刨去三金,不到八百块,有年终奖金。薪水虽一般,但在每年几百万大学生浩浩荡荡满世界找不到工作长吁短叹之际,他就找到了终生铁饭碗,也算不错了,六十岁退休,退休后有退休金!虽然也就是个公务员,但“公务员”也给人一种充满诱惑力的想象空间。 考上公务员的王传志高兴,像当年高考全区第一到北京上大学一样,这是另一阶段的胜利,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人生就应该这样,看似平静,实则实力使然,水到渠成地走下去。 小伙子还是有过人之处的,尤其在关键时刻敢说、勇于承担并给人一种安定的感觉。比如说考公务员吧,不含糊,能说“差不多能考上”这句话,然后能集中精力踏踏实实准备考试,不惊慌,不焦虑,不怀疑自己。你得说这种定力是一种能力,是一种大将风度。而他踏实能干的作风与决心也支持了这种能力和风度。这就是何琳看上他的真正原因,也是何家人不小看他的原因。大家都坚信:他有未来! 王传志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自己家人报喜。家里没电话,打到邻居家,由邻居的孩子叫人。然后打给何琳,何琳也很高兴,嘴巴都合不上了,倒不在乎薪水高低,而是传志彻底算这个城市的一员了,自己的父母虽不会俗气地按户口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但有了这样的工作,生活才算稳定、踏实下来。还有一点更为重要,传志这人有本事,考公务员也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他就是走过去了。你说你有能力,总得有证明吧。自己也考过,第一轮便给刷下来了,好在当时也没抱太大希望。 何琳挂了电话。传志再把电话打到邻居家,他妈已等在电话旁了。 知道了儿子的喜讯,老太太更合不拢嘴了,语气里带着遮不住的喜悦与骄傲,“哎呀,好比大年初一吃饺子,滚肚圆!好比三伏天吃了大西瓜,透心凉啊!俺儿子又考上国家干部了!俺儿子脑瓜就是聪名、好使!俺王家祖坟上长青蒿了!俺就是出门要饭也值了啊!” 说到最后一句竟喜极而泣。 就听旁边邻居艳羡地劝:“传志他娘,你儿当官了你还要啥饭?给你儿丢脸呀!” “唉,你有传志这样有本事的儿,还有啥心烦啊!从小俺就看着这小子行,五个孩子中你就得这个儿子的济吧!” 传志听了又是得意又是百感交集,竟也热泪滚滚,这可是为供自己吃糠咽菜耗尽心血的寡母啊! 母亲总是不乏对儿子的溢美之词,夸了脑袋夸面相,夸了面相夸勤奋,夸了勤奋夸机运。最后说:“儿啊,你当了国家干部,地位也就比何琳高了啵?” 儿子支吾:“啥高不高的,这边不兴这么说。” “那你挣的钱也比她多了吧?” 儿子继续支吾:“多一点吧?主要我福利好。” 母亲已经确信儿子的工资比儿媳高了。 “合适的话就结婚吧,你愿意结吗?反正前一阵子我找了个先生给算了,说今明年相交的月份结婚能旺你一辈子的官运和财运。你看着办吧,要想结,俺收拾一下就去北京会会何琳的爹妈,把这事给敲定下来。若不想结,你就再等等,反正你现在也算北京的干部了,自己看着办。” 传志觉得有些好笑,转眼之间这老娘的底气也这么足了。他心里稍稍不安的是他不是母亲想象的那么重要的“国家干部”,只是一名普通的公务员。社会已经不是母亲认知的社会了,在何琳家这样的家庭,公务员也只是一种没有失业烦恼、平稳平庸、一般收入的工作而已,何琳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考过,何冲则是不屑于考的。 傍晚何琳打来电话,让他来她家吃饭,未来岳父岳母为未来女婿搞了个小小的家庭庆祝会,连一向不怎么露面的小舅子何冲都回来了。 何冲是艺术院校的大三生。按他父母的说法,不知哪一根筋搭错了,非得休学一年,然后神出鬼没,不知跟一帮狐朋狗友搞什么,揪着耳朵让交代都没有用。何家的这个男孩长得十分漂亮,一米八六的身高,超过了曾经的第一高父亲,五官好像比他姐姐还精致耐看;话不多,说什么他都听着,转过身什么也不记得,没少让他父母郁闷。这么罕见的温婉精致的北方男孩,在穿着上却异常粗犷凌厉,撕边的牛仔裤,膝盖和屁股蛋子下刀劈斧砍似的齐整整的口子,上边就罩件海盗服,松松垮垮的,被他妈屡见屡骂。今天发着火让他回来,多少让传志“矫正”一下,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男孩子么,得走正道,以事业为重。 未来小舅子只是对未来姐夫笑笑,闲扯了几句,然后开饭。还没进行到一半,有电话打来,说789工厂什么事,在父母的责怪声中,何家的男孩还是跑出去了。 “三个孩子中,两个闺女按部就班的,上学,工作,最省心,就这个儿子,整天不着调,一天到晚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上海男人看着儿子消失在门口,有些生气,“不能像传志这样做个公务员,哪怕找个地方上上班,生活有点规律吧,也像个样子,你看他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多大的人了,都二十了!” 郁华明:“我最烦他!” 何家还有老大,何晶,在何琳七岁时收养的。小姑娘一进门就十二岁了,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定生活环境,拼命用功念书,也得益于北京并不太高的高考分数线,一路从人民大学念到加州大学的生物博士。上海男人悲哀就悲哀在自己亲生的孩子怎么就不如外来的走正道和上进呢? 郁教授也说:“再给他一段时间,不行就停掉学费和生活费,让他喝西北风。” 传志乖巧地说:“要不我来供何冲吧,以后生活和收入也就稳定,公务员不像公司职员,也没什么花费……” 未来岳父摆摆手,“你们刚工作,手里没钱,需要有点积蓄,哪能用你们的钱?” 未来岳母说:“不是钱的事,现在不知道何冲这孩子在干什么,不给他点压力,他就知道在外面优哉游哉到处玩!何晶到美国第二年就勤工俭学不怎么用家里给钱了,家里的男孩子给惯坏了!” 然后又说起两人的婚事。传志说他母亲希望今年就完婚,上半年吧。何琳妈说,早了点,但尊重女儿的意见。传志又说他母亲希望能早点过来拜访叔叔阿姨,就婚姻大事双方坐一起协商一下,毕竟是人生大事,母亲是个传统的人,很重视。 何中天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我们也很重视,毕竟第一次嫁闺女。最后说到住哪儿,传志很有骨气地说:“现在买房也不现实,我们租房吧,只是委屈了何琳。不过我们可以把房租在附近,方便过来照顾叔叔阿姨。反正我们年轻,有活就可以跑过来干。” 一向不怎么干活的郁教授很感动:“我们老两口年轻着呢,不用你们照顾,周末来看看吃顿饭就行了。只是何琳太娇气,不会做家务,饭也做得难吃,传志你多体谅点,别老吵架就行了。至于房子,连单位分的加买的,大大小小四套了,你们捡离单位近的住着吧,用不着再花钱租。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有了老婆表态,何爸又向前推进一步说:“嫁女儿,我们就陪嫁一套房子吧。” 何琳特别高兴,自己有意无意的暗示,终于有了回报。在北京生活最重要的就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少奋斗几十年不说,生活状态就很不一样。自己的同学中,长得英俊的男孩子找不到女友就因为缺少这套硬件,而面貌姣好的女孩也都要找有房的,除非这男的其他方面特别优秀,是像传志这样的潜力股。 家里四套房,有妈妈大学里分的二居和父亲早年工厂里分的筒子楼,但都没大产权,筒子楼旧不说,近年还可能面临拆迁。北五环有一个独立小楼,九十年代中期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用几万块买下的地皮,盖起了三层,全家在那里住过几年,后来因附近建了个垃圾厂而搬出,又买了这个市中心的四居。那个三层楼就出租了。何琳现在想的就是这个三层,一步到位,一辈子就不用买房了。虽然看上去有点些旧,装修一下就很不错了,怎么说也是别墅啊!而且离传志的单位也比较近。 怎么说女生外向呢。这个未出嫁的女儿太想得到自己的安乐窝了,马上开口:“就要那套小楼吧。” 何爸马上笑了,“现在市值最少也有一百万了吧?” 何妈嗯了一声,“把你卖了值一百万吗?” 何琳只会呵呵笑,得意洋洋地看了男友一眼。 传志犹豫了一下,说:“叔叔阿姨可以考虑卖给我们啊。” 何琳扭头,“你有钱吗?” “可以打欠条嘛。” 一家之主郁教授发言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也不用打什么欠条了,你何叔都说了,算我们的陪嫁。何琳太娇气,生活能力欠缺,你们以后能互相体谅、和睦生活就行了。” 于是未来的小夫妻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一套独立产权的三层小楼。第二天下班两人就跑去看了。北五环那边正在修路,为了奥运,垃圾场也要移走,虽然现在环境不怎么样,不久的将来一定是有相当潜力的好地方! 当时里面还住着房客,两人只在外围看了看,合计着外面刷刷漆,里面重装一下,一点儿也不亚于附近那些天价别墅。 乐滋滋的王传志又给家里打电话了,这次母亲、哥哥、侄女和一帮邻居都来了,好像有来自中央的重大消息要提前小道公布似的。 传志觉得又甜蜜又不好意思,声音都是颤抖的:“娘,结婚的房子你就别操心了,何琳父母说给我们一幢三层小楼……” 哎呀,儿子不仅在中央当了官,还有楼房住!老太太在电话里激动得话都说不清了,五六天内就有两个特大喜讯,以后还不天天放鞭炮……于是在噼里啪啦中,“儿啊,你有大出息啦!这几天你大舅、二舅,你两个妗子,你的表哥表姐都来咱家道喜了,连你二大爷的姑奶奶都说俺要享你的福!唉,祖上冒青烟啊,老天爷开眼,俺也能多活几年了。”喘了一口气,“儿啊,挣俩钱不容易,省着点花啊,咱家用钱的地方忒多!” 何琳下了班就往家装市场跑,拿个小本本,把地砖、木地板、涂料等价格详细地列下来,三百多平米呢,光地板石材也得四五万。然后看灯具,五个房间外加顶层阁楼,也得不少钱。还有家具,加上人工费什么的,算下来,简装也得二十万! 周末她找到了传志,一项一项算给他看。传志也惊呆了,二十万呐!怎么装修比买房还贵? “我们哪这么多钱啊?” “地板得重铺吧?铺最便宜的也得三四万,就算灯具不换,墙面也得粉刷一下吧,怎么说也是我们的新房!这还没算冰箱洗衣机电视和床呢!” 传志还在发呆,“可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啊!怎么会这么多?” 行情啊,他不懂,只知道买房费钱,不知道配件同样花钱。 何琳也急了,“总不能不装一下就住进去吧?怎么说我家也陪一幢楼了,你不能向你家里借点凑合一下啊?” 传志脸一下子急白了,“你、你、你也看到了,我家就那条件,哪有钱给我们装修啊!” 何琳郁闷了,是啊,他家是不怎么富裕,那又怎么办呢? 传志好声好气地安慰她:“等人家搬走后我们再去看看吧,说不定地板、灯具、家具、墙壁什么的都好着呢,不就省了钱么。” 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这次小小的争执,让王传志郁闷了一下,为自己家没能出一份力而愧疚,同时也觉得何琳不像以前那么温柔可人了,某种程度上甚至盛气凌人。是不是陪嫁太丰厚了?同时他还发现了另一个问题,这楼说是陪嫁,其实是何琳的婚前财产,和自己一点关系没有,自己拿出一笔钱装修了,最后算怎么一回事呢?况且今天何琳对自己家出钱少都有意见了,以后有事没事还不天天给脸看!?男子汉大丈夫,可以能屈能伸,却不能寄人篱下啊!王传志心里难受了。 何琳没想这么多,这个刚刚当家才知道油米贵的“门槛人”正算计着薪水呢,这俩月能存多少钱,十一之前能攒多少,少买双靴子能不能换来一个灯具等等。反正娘家明言不贴钱了,自己也没脸要了,四套房,她已经拿走了最好的一套。 第7节 传志的妈妈在老家可坐不住了,天天念叨儿子在中央当大官了,丈母娘家送了一个楼,她得去看看啊,得跟在大学当教授和在公司当头的亲家坐下来商议商议,儿子的婚姻大事啊! 在三月底天气比较料峭的那几天,她老人家就和大儿子王传祥坐着火车赶到北京来了。北京当时正在“倒春寒”,小北风在楼间回旋,路人行人急匆匆的。 王传志哈着热气刚到班上,接到电话就惊呆了,怎么不提前说一下就过来了?连忙给何琳打电话,何琳更是手足无措,那就通知自己的父母吧,郁华明和何中天也很吃惊,但都到家门口了,也不能说什么了。不是还没地方住么,老何给安排了一家四星级酒店的两个标间,让人先去休息,晚上再好好招待。 一下子住进了眼花缭乱的豪华酒店,王老太太激动坏了,听说这酒店的领导和亲家是好朋友,还以为是免费的,其实是打了个狠折。娘俩高高兴兴倒在松软的床上补回了坐火车的不眠之夜。 当天晚上,郁华明和老何下班后开着小车直接去了酒店。郁华明的车是自家买的,老何的车是公司配的,一般轿车,算不上特别好。倒是郁本人,在大学象牙塔修行多年,是很有文雅气质和风度的高知女性,让人肃然起敬。老何身材高大,却慈祥和善,在物业公司工作多年,整天与一帮刁蛮难缠的业主打交道,修养极好。 王传志与何琳先行一步到。何琳还给未来婆婆带了一束紫色的康乃馨。 避过人,老太太问二儿子:“这花开得怪好看,干吗使的?” “何琳孝敬你的。” “娘哎,多少钱呀?” “给你就拿着,问这么多——少说也十块。” “够买二斤五花肉的,吃一星期!” 然后老太太抱着花与亲家在大堂见了面,一下子就被折服了,和这样的人家结亲自己还真矮一头,不过也说明自己的儿子不简单啊!和古时候的状元郎被招了驸马差不多吧。老人家本来想以中央干部亲娘的身份来谈判的,现在不自觉地唯唯诺诺了,打了一火车的腹稿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讲了。 不过六十岁的人了,还是有些生活沉淀的,先以茶代酒敬了亲家一杯,感谢他们对自己儿子的厚爱和照顾,然后感叹亲家两人长相真显年轻,有文气,有福相,不像自己,长不了几岁,却像隔代人。 老何夫妇会心一笑,觉得这面容苍老的大姐还真是纯朴、本真,尽显劳动妇女本色。倒是王传志,面对体面的未来岳父母,和自己黑瘦寒酸的妈,心里不是滋味。 何中天会说话:“大姐你也不容易,养大五个孩子得费多大精力啊!还培养了传志这样优秀的儿子,不易啊!” 老太太一下子找到了话匣子,用原汁原味的家乡方言:“俺一个农妇,文不能提笔写文章,武不能拿刀上战场,原没啥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土堆里刨食。唉,农村人都这样,具体说到俺家吧,也算个特殊情况,出了个传志。俺家传志是俺那地儿方圆数十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其他都是中专生,蹲啊,蹲了几年的都没考上,花俩钱才走的。传志当年全区考第一……” 王传志脖子开始往里缩,没想到一些陈芝麻烂谷子还拿到四星酒店里念叨;老何夫妇摆出聆听的眼神,微笑不语,何琳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在桌子底下掐自己的指甲玩。 “……连老师都说,志愿填瞎了,没想到考这么好,报北大清华也没心烦啊!俺不懂啊,心说有个大学上就比没有强!他们王家祖祖辈辈没有一个读书人,到这一代算是出了一个。那天开学时俺们乡长都开着小车来送行!”停顿了一下。老何夫妇喝水,何琳伸了一下腰,王传志继续缩脖子,王传祥继续嘿嘿笑。 继续,“俺家传志聪明,从小就聪明,脑瓜好使,老师都这么说:这小子将来说不定是个人物!能成啥人物俺也不知道,只是生在了农村,吃了更多苦,多走了弯路,要是生在城里,混得还能比今天强!” 老何打手势让服务员上菜。这才告一段落。 四星级大厨的手艺和价钱一样都非常出众,连大虾都以一个姿势横窝着排在一起。传志妈感叹:“这么好看的菜,只在电视上见过几次,生活在城市就是好啊!” 传祥好不容易接了一句:“城市里也有穷人,像北京这样的城市穷人也不少呢!” 郁华明笑着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穷有富,各种原因造成的。若每家的孩子都像传志这么能干,日子都会慢慢好起来。” 嗯,这话传志爱听,刚才他妈说了一大堆都不及这一句有含金量,心情不由舒展了些。 然后说到结婚的事,“孩子大了,不中留,结了婚就知道过日子了。俺家里家底不行,薄得很,攒点钱就让他俩拿走了,农村人一家供俩学生就像用水泵抽似的,累死都供不起!唉,没法跟你家比。大妹妹还是大学里的教授,何琳爸还是公司的头,云泥之别啊!好歹传志念书念出来了,才能碰见何琳,唉,缘分啊,该着成这一家人。大妹妹打算什么时候让他们成婚?” 郁华明:“商议一下吧,大家聚在一起,正好商量一下。” 王老太太正色道:“去年下半年俺就请先生算了一下日子,说去年底今年初旺他俩的财!排十几号,逢七最好——七,‘起!’不过了这个半年就算。农村人相信这个,俺也觉得宜早不宜迟,图个吉利。” 何琳有些不悦,这不是迷信吗?她爸爸却很会来事儿,“日子好就行,有个讲究也好。不过他们的房子来得及装修吗?” “哪有钱装修!”何琳带着情绪低声插了一句。 老太太讪了讪,转过头,亲切地看着未来媳妇,推心置腹地说:“小妮来,你摊的婆婆忒没用啊!一辈子也挣不了几个钱,熟煮骨头都榨不了二两油。俺要有你妈妈一半的本事,你要星星俺都不去够月亮,你要金山银山俺都给你置去!俺把你看成手心里的宝,怕你受委屈,但也只能嘴上说说。俺也没啥本事,拿不出啥钱来,家里还有一个上大学张手要钱的,让俺去卖地也找不到现主儿啊!俺只能要求传志对你好,哪天传志让你碰着磕着了,你告诉俺,俺骂他!唉,摊上俺这一家人,男劳力先死了,亏待下一代……”老太太眼泪哗哗流出来了。 传祥瞪着小眼睛不吭声,心里在抽搐,跟他好不容易拉扯五个兄弟姐妹的寡母要钱,像打他耳光一样难受。 郁华明转向女儿,“那房子装了没十个年头,不用全换新的吧?顶多把二楼卧室重刷一遍,其他地方等将来装。你们不都挣着一份钱吗?还没到孝顺呢,就啃老!” 老何呷了一口,慢慢地说:“现在他们有房了,怎么装他们自己看着办。如果下两个月里准备结婚,酒席怎么摆?亲家你想好了没?” 老太太抿了抿嘴,“在农村,只一个孩子都大办,孩子多的想大办也办不起来。俺家就这状况,就想摆几桌,收些礼钱,房子装修不是缺钱吗?能补两个就补两个,也不至于亏孩子太多……”语重心长啊。 老何说:“那这边就办得稍微隆重点吧,三个孩子,第一个办喜事,也不能太简单了。这边亲戚朋友多些,热闹些吧。” “琳他爸,你见多识广,知道怎么办合适,就看着办吧。”老太太很干脆,“传志以后离你近,你就当个儿子看待吧,该指导指导,该批评批评。俺们离得远,什么都顾不上管不上,你和大妹妹多费心多包涵吧。” 就这样,这顿见面晚餐吃到十一点多,把装修、婚嫁、摆酒全谈妥了。何家人开车回去了,王家人都留了下来。母子三人回到房间,继续饭桌上的话题。 “传志,那楼给你们了吗?” 王家老二犹豫了一下,含混地嗯了一声。 “他家真趁钱啊,姑娘出嫁就送个楼!你姐当时出嫁,我就给了她一个枣木柜子,一个衣橱外加一张八仙桌,还有两把椅子。家底不一样啊!房子装修得多少钱?” “二十万。” 老太太下巴差点掉下来,“什么样的房子要二十万啊?包金包银啊?也忒会享受了吧!” “你不懂,这边基本上都这样。” 王传祥端坐在椅子上,对弟弟说:“你以后也算是京官了!” 老太太接着感叹,“城里娶个媳妇这么贵啊,在咱老家,三万顶天啊!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钱像纸一样都不当啥。儿啊,幸亏你考上了中央干部,要不何琳可不像今天这么听话啊!” “娘,你不懂,不要乱说。” 传祥继续端坐,“京官以后也难当家。” 老太太转向二儿子,“俺咋不懂?你要不这么出色(念sei,轻声),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能看上咱?唉,树大遮太阳,儿大遮爹娘,俺也算沾了儿子的光了。”想了想,又自言自语,“何琳她爹妈顶呱呱的,算是人物啊!这样的人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出入有车,挣钱又多,老了还有养老金,一辈子多值啊!现在干什么都比在农村种几亩地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有啥出息啊!俺现在都后悔没把你姐你哥你妹全都供出来……唉,他们脑瓜不行,也怪不了别人,没那命!” 王传祥嘿嘿笑着打开电视,“我那时一上课就犯困!” 电视里正上映着一部反腐的电视剧,画面里播放着某市领导干部出国旅游的情节。 大儿子指出电视对母亲说:“咱就在大城市,领导出国旅游,游完了可还得回来办公。” 王老太太眨着眼睛,聚焦在电视上了,“这男的还挺俊,也老半子货了,你看皱纹啊……旁边的小媳妇是谁呀?” “他老婆。” 传志妈撇撇嘴,“当这么大官,他娘供他容易啊!出门旅游带老婆,怎么不带他娘出去见见世面?” 两个儿子一起笑起来。 大儿子逗她:“娘太老了,走不动了!” “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憨货!” 第8节 一系列的重头戏都让何家的厉害角色郁华清错过了。过了年她去东南亚旅游去了,走了好几个国家,最后在泰国的普吉岛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按她的话说,现在手里有俩钱就得为自己花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活这么一把年纪了,存银行一点意义没有,最好人死钱光,不给别人留念想,儿孙自有儿孙福,谁离了谁也死不了。 这个自在的旅行者高高兴兴回来,大包小包满满的,鳄鱼皮带、皮包、皮夹和一些异国特色的玩意儿一大堆,儿子的,媳妇的,姐姐姐夫外甥外甥女的,每人有份。 进得门来,分发完了礼物,才知道姐姐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没等细细听完就大发雷霆:“噢,磕巴都没打就把那幢小楼送给女儿女婿了!知道现在市值多少钱了吗?地价房价天天蹦着往上蹿,送什么都不能送房子!这女儿不是外人,但女婿是外人啊!现在房子搁谁家都是大事,都是男方在想办法,想不出来,活该打光棍,就这行情!谁也没办法。没见过你们这样上赶着嫁拿楼倒贴的!给了他们你们怎么办?老了怎么办?低眉弯腰再向他们讨水喝?谁有不如自己有,儿女还得伸伸手!给了他们高兴了,你们花他们两个试试?退一万步说,给也要给个最小的,让他们住着,哪天惹着你了,立马把他们轰出去!东西在自己手上,才有发言权,给了别人,说话还算个屁,谁还搭理你!现在谁不知道好东西是好东西啊,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何中天和郁华明早就习惯了这个脾气暴躁的妹妹在自家指手画脚的嚣张,况且她的出发点也是为了他们的利益。不过她这次暴怒,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话糙理不糙,听着有几分道理。 郁华明说:“干不了几年了,该退休了,我和老何算了一下,退休金都不少,到时把这所房子卖了,到温榆河买幢联排别墅,种种菜种种草。我脊椎的老毛病,老中医说靠养着。累了一辈子,没别的想法了,就在自家院子里看看花看看草,花销也够了。” 老何也说:“到时你也搬过来,跟你姐姐说说话,人多不寂寞。” “住别墅不要钱啊?人家白给?你们不吃不喝不养车不出行不随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红白喜事婚嫁大礼了?很多看似不起眼的小事,积少成多,指不定会遇到个什么突发事件呢!有钱放在自己口袋里,才气定神闲心里稳!不怕事!你们不能把小楼给他们,年纪轻轻的小毛孩才不知道过日子呢,有一个花俩,有俩花四个,他们也存不下钱!等你们将来遇着事,万一用钱了,跟谁要?” 老何这才慢慢吐露心事,说:“一个亲生的闺女,她生活能力又不强,给她套房子让她以后生活容易点。在何晶身上,从她上大学到去美国念书,里里外外我们也花出去六七十万了,一碗水要端平吧。你姐姐辛辛苦苦,也是挣薪水,我也是,本来钱不多,家里生活一直也算节俭,前几年炒股赚了一笔,陆续置了点房产,现在房产涨了,看似有两个钱了,但都是基本生活所必需的。现在手里还有两个钱,还有何冲啊……” 郁华清也重重叹气,“这样吧,把房子过户到何琳名下,得快点,好歹也是婚前财产啊,不至于将来出现什么变故被分走一半。这年头,谁又能保证得了谁?先小人后君子没亏吃。”可能勾起了自己一大把年纪婚变的伤心事吧,口气有点恶狠狠的。“不过这样也算帮他们大忙了,毕了业刚工作就没有房贷压力,找个仗义的岳父岳母比有个有本事的亲爹还有红利!对了,你们摆酒干吗?争着抢着花钱啊?王传志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父母——没有爹也没有妈吗?” 她姐姐姐夫叹了口气,“一个农村妇女,养大五个孩子,有两个考上大学——她还有什么钱啊!” “所以你和我姐就理直气壮地倒贴——上赶着嫁吧!” 郁华明回头看着伶牙俐齿、有理没理都不饶人的妹妹,“何琳就选中了这样的人家,我们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一棒打散了他们重新再找吧?再找一个经济条件好点的,人品不一定比得上王传志。我和中天对传志还是比较满意的:老实,本分,可靠,人聪明,有上进心。咱们这边摆酒,主要是为何琳,这孩子爱臭美,有攀比心,你养了她好几年你还不了解她那小心眼小脾气?多花几个就多花了,女儿高兴也就行了,别因为这事扯破了脸,让何琳对我们有怨恨。” “臭丫头,现在都胳膊往外拐了!”骂完后,郁华清也理解姐姐了。郁华明结婚生子都很晚,一直在学校里念书。这一代人啊,年轻时被耽误了,中年后才拼命弥补,大学念完都近三十了,硕士博士三十好几才读的,那时的辛苦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到年龄了还不敢生孩子,生了养不起,也没功夫养,所以何琳何冲,主要是何琳,从小都是郁华清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这也是郁华清在姐姐家很有地位的真实原因。郁华###里愧疚,后来经济条件越好愧疚越大,这也是何琳出嫁她执意大手笔陪嫁楼的主要原因。 老何是个思想极富弹性的人,性情温和,不与人争执,大事都以老婆的意见为主,何况又事关自己的爱女,基本还是赞成的。 与姐姐简约刚直的性情不同,郁华清难咽下这口气,怎么说何琳也算自己的半个女儿,这样倒贴,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当天下午她就风风火火跑到酒店去质问王传志的家人。酒店里的人说退房了,去了哪里不知道,这个郁闷。 王传志的家人呢?原来老太太仰慕天安门和毛主席,一大早就让二儿子送过去,她和大儿子不认路,还转向。到了,王传志交代了大哥一番,就去上班了。 老太太对着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的照片端详了好半天,在前面的护城河边也看了好久,然后到大广场上溜达了一会儿,最后坐在历史博物馆门前的石阶上不走了,这个位置既能休息又能对望空旷的广场和对面富丽堂皇的人民大会堂,当然也能随时仰慕天安门和毛主席。中午就随便啃了两个玉米棒子,娘俩喝了一瓶三块钱的矿泉水,还嫌贵。直到王传志下班过去接他们,才吃上晚饭。 晚饭后,老太太还有精力,见街上的行人丝毫没少,要求去看看未来“儿子家的大房子”。王传志没办法,就打车去北五环。打车一事还出现了争执,老太太开始不上车,嫌花钱,坚持走着去。 “远着呢,还不走到半夜!” “俺昨晚睡足了,今晚上又没大事,走到半夜就半夜,急乎乎的干吗呀?” “可我明天要上班啊!” “你给你哥说说怎么走,俺们自己去,你去睡觉吧。” “走迷了怎么办?北京城这么大,我不放心。” “路上有的是人,俺们身上没带几个钱,有啥不放心?谁家抢个破老妈子干啥?” 好说歹说,拉拉扯扯,那出租司机都要走了,才把老太太哄到车上。 那时租户已经搬走了,只留下旧家具和一些杂物。 用何琳配给他的钥匙打开防盗门和木门,拨动开关,雪亮的水晶灯下,别墅空旷而高雅的大厅还是超出了来访者的想象。这房子外观普通,寻常的红砖砌成,三百多平,下面不算储藏室就有三个大房间,二楼两个,三楼是不规则的两大开间,不能住人;雪白的墙壁上偶尔有个蛛网,淡青色的方石地板,木制楼梯扶手,因为不久前有人住过,所以还散发着温馨、素雅甚至有一些温暖诗意的情调。 “哎唷,这就是俺儿以后的家啊!”老太太看直了眼睛,“儿啊,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 王传志模糊地嗯了声。不知为什么,这种暧昧态度让他家人得到了一种暗示:他无所谓,并不嫌好,还有本事挣更大的。 王传祥刚才还崇拜复杂的眼光现在又隐晦随意起来,挨个推门看了看,“传志,将来有钱了再翻修一下吧,有潮气了。” 他妈说:“就这个装修要二十万啊?” 王传志:“嗯。” “哪里值二十万啊?把钱一层层铺起来,也铺三层了,什么东西这么值银子啊?回头,“她家不伸手帮两个?” “哦……嗯?” “装修要花这么多钱,她家就不再帮衬两个了?” 传志有些不耐烦,“因为这套房已引起不少意见了。” “也是,这楼盖起来得花不少钱呢,咱村里王老二家前年花了七万也盖起了三层。”然后自言自语,“咱那的房子离北京忒远,帮不了你的忙,也值不了几个钱。唉,何琳家富,有楼,也出得起。住城里就是好啊,怪不得这么多人挤破头皮也要进城,干净、方便,茅房都在屋里,水一冲就走,也没臭味。” 王传志去二楼三楼看了看,回来见母亲和哥哥还在卫生间门口说话。 “娘,这房子多,他俩打着滚睡也住得开,以后就过来享几年福吧。” “唉,养传志算养值了,不像你,屁大的事做不了媳妇的主,整天气得我肝疼!” 传祥嘿嘿笑,“我可没上大学花你那么多钱呐!” “哼,给你花,你是那块料吗?!”看到传志下来,“儿啊,装修要装哪儿啊?都挺好的呀。” 传志指指下面,左右,“地板,墙。” “这地板怎么了?浅绿色,哪用花钱再铺?” “何琳嫌旧。” “旧都是踩的,上面有灰,能不旧吗?传祥,提一桶水来,把房间里的破衣裳拿来。传志,你去买一包洗衣粉,俺在酒店里就见人天天拖地,人家地板都能当镜子使也是因为人家勤快!” 老二不愿意去,被他妈严厉地喝斥走了。 老太太很能干,半蹲在地上,挥着一件破绒衣,先从过道开始,把表面浮尘抹掉,然后再用洗衣粉水擦一遍,差不多等洗衣粉发生效力了,再使劲搓,差点把地板搓层皮下来。然后大儿子用拖布蘸足了水,拖两遍,把洗衣粉沫拖净,鲜嫩的粉绿色地板露出了真容。 “哪用换啊,使点力气,还不像新的一样!” 老太太也不嫌累,把绒衣搓得麻花条似的,并支使大儿子不断提水、拖泡沫。 老大说:“你怎么不让老二干啊?” “他上一天班了,累得很。你一整天生在广场上屁事没干,晚上让你提桶水还累着了?有钱出钱,没钱出力,不干完不能睡觉。” 母亲一直这样雷厉风行,有啥说啥,不会拐弯抹角,也不会借指暗喻,对已长大成人的儿女还像小孩子一样,充满了粗糙、无言的爱。 看着母亲在灯光下劳碌的身影,在过道另一端的王传志百感交集,近六十岁的老人啊,虽说不同的家庭演绎不同的人生,但父母对孩子的爱却是相同的,都是百分之百。 “回去吧,改天我找人清洗。” “找人得花钱,自己能洗为啥犯懒不洗? “你们准备洗到什么时候?” “别管俺们,洗累为止。你明天还要上班,回去吧,工作一天有一天的钱,少一天得扣工资,现在挣点钱难着呢。儿啊,你可要好好工作啊,咱得挣钱!” 都快十一点了,传志留给哥哥五百块钱,附近有个小旅馆。他自己不得不先离开了。 第二天,正常上班,劳劳碌碌一上午,中午吃饭时间,传志才忽然想起来,忙打了车奔到小楼前。推开厚重的防盗门,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个房子里的地板被抹得纤尘不染,透出粉嫩嫩的浅绿色,如外面树上的小嫩芽,光洁如新,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明亮地定格出碎石子的细花纹。整个客厅、走道,一点杂物都不见了,旧桌椅被擦得干干净净,归置得井井有条,墙壁上偶尔的蛛网也扫掉了,厨房、卫生间,那多年的尘垢……旧屋换新颜了一般。 传志跑到二楼,木地板给擦得一尘不染,和一楼一样,各个拐角都有抹擦的痕迹,连楼梯扶手下面的铁艺栏杆也干干净净的。 传志跑下楼,挨个屋推门看,终于在最里面有床的那间找到了自己的家人——老太太坐在床头倚着墙睡着了,大哥蜷着腿横卧在另一头,轻鼾阵阵;床下摆着吃空的白色泡沫餐盒,路边五块钱那种……王传志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七尺男儿啊!娘俩昨晚一夜未睡,把整个楼给拾掇利索了。传志轻轻地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来,大脑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儿啊,你回来了?”老太太睁开眼睛,“吃了吧?” 传志哽咽着点点头,“咋都把活干完了?” “有钱出钱,没钱出把力的事。干点活不当啥,现在还干得动,只要何琳家不嫌弃咱们就算烧高香了。” 儿子忽然发现母亲左额角上一块青紫,“伤着了?” “在茅房,地上洗衣粉沫滑,没拿好劲,磕了。唉,年纪大了,没啥用了,干点活腰也见疼。要是早十年,这点活算什么呀,满把抓!” “咦——咦——”旁边传祥伸着懒腰,喊了声,“大拇脚趾头疼!” 传志看到大哥大拇脚趾上缠着破破烂烂一块布,“又怎么了?” “该!他贱!好好的非去踢台阶,累得轻!” 传志嘿嘿笑着看弟弟,“都是为了你啊!” 传志说不出的愧疚啊,到底是自家人啊,没啥计较。 “怎么不回酒店?” “俺以为那酒店的领导与何琳的爹有交情就免费了,原来还要钱呢!来一趟增加人家负担,那么贵,硌得慌,哪睡得着!”老太太对着早春的阳光清了清嗓子,“别光顾说话了,你快去上班吧,别耽误了工作,领导一扭头找不着你了……工作要紧!” “你们怎么办?” “俺们今天回家,这边安顿好了,没啥事了。你再给点钱,让花钱的小车带俺们去火车站,累了,走不动了,也坐坐小车享受一回吧。” 大儿子笑,“昨晚没享受啊?” “昨晚光害怕要花多少钱了,没顾上。”然后指挥大儿子,“别躺着了,洗洗,扛包走,到火车上再睡,眯一晚上就到家了。” 传志一溜小跑到附近超市的AtM机上取了一千块钱,又买了创可贴和一些果脯,跑了回来。 “这就是北京的特产啊!”老太太对果脯青眼相加,“人家都知道俺到北京来看儿子了,提回去让他们都尝尝,尝尝北京这晒干的水果!” 当天下午老太太和大儿子在北京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空坐了几个小时,晚上乘火车离开了,硬座。 第9节 郁华清给王传志打了两个电话他都借口没来,火大啊!觉得这小子是出笼的虎仔,胆子越来越大了。于是私下问何琳:“为什么他家人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不摆酒宴,让我们摆?” 何琳支吾:“他家,确实穷,拿不出钱来吧。” “我觉得……他家一定以为我们硬赖上他家儿子了,摆不摆随你们的便,反正我们就这样了,你们爱嫁不嫁!” 何琳撅起了嘴巴,感觉受到了冒犯,“凭什么啊?” “对啊,他们凭什么啊?”小姨看着天真的外甥女,提醒,“以农村人的封建思想,他妈是否知道你们同居过了,不嫁也得嫁了,没必要高看我们了?” 何琳一下子羞红了脸,顾左右而言其他。 经验丰富身经百战的郁华清算明白了,不由埋怨,“是去他家那次吧?我早告诉你要锁上门,你偏当耳旁风!上了岁数的人对婚前同居很忌讳的,认为女孩子一这样就不值钱了,鱼都上钩了,还用浪费鱼饵么?而且以后恐怕还在心里看轻……” 何琳继续红着脸,呆了一会,有点不耐烦,“隔十万八千里,将来又不同他们住,他们凭什么看轻我?” “就凭你是他们的儿媳妇!与他们的儿子结婚!什么也不懂!”小姨急脾气又上来了,“一个姑娘家,矜持一点,端着点,目不斜视,姿态高高,谁家敢小视?态度不好咱扭身就走,还不吃他那一套!现在还能扭身轻易走吗?人家就吃准咱不能轻易走,所以一分钱不出,让咱们倒贴!咱不贴行吗?这不是哑巴吃黄连,暗亏,亏在暗处啊!你爹妈也是狗屁不懂的人,人家扔来一个热屎棍就接着,不知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他家说没钱就这样舌头一打转轻易过了?没钱有没钱的说法!他家又怎么说的?嫁闺女嫁得窝囊啊!” 事情一上升到这个高度,何琳快气哭了,马上给传志打电话质问:“你家是不是看不上我啊?” 传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啊,我妈说能把你娶进门是我们王家烧了高香,祖坟里长了青蒿!” 一句话把何琳说没了火气,也不好意思再提摆酒钱了。 钱,房子,这种物质怎么能跟神圣、纯洁的爱情相比!一个伟大的作家说过:染了铜臭的爱情,就变庸俗了。 王传志对何琳那个口无遮拦的小姨又怕又怯,什么事儿一到她嘴里就能说得让你大汗淋漓,所以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她。晚上电话是老何打来的,再也逃不过了,才硬着头皮赴鸿门宴。 除了何冲一家人都到了。郁华清看到王传志进门就嚷:“这两天你们公司这么忙啊?” “没有,我家人来了……” 老何回头说:“明晚请你妈妈和哥哥过来,认认家门……” 传志低着头,“他们今晚乘火车走了。” “这两天我去找他们,怎么没找到?” 老何有些不好意思:“招待不周。那天我给你妈妈派去了一个司机,带你妈和哥到处转转。你妈给撵回来了说她就爱看天安门——太客气了。” 何琳因为中午和一家窗帘店的店主讨价还价,没讨过人家,现在按着遥控器生闷气,谁也爱搭不理。 郁华清语气严厉地问:“你家人来就为了给我们指示几月几号结婚而没其他什么表示了?” 王传志隐忍不发。 老何连忙说:“过来看看就行了,一个寡母能表示什么?” 郁华明也说:“做了一天的饭了,去屋里躺一会吧。” 郁华清偏不,她姐姐姐夫越是息事宁人她越要打开窗户说亮话,“来一趟动动嘴就娶媳妇了?连摆酒钱也省了?!” 传志说:“我家没想摆酒,想摆也摆不起来……” “不摆酒就能结婚,不买房还能有一幢别墅住,你家当然更一毛不拔了,倒贴!多好啊,找了一个会倒贴的丈母娘,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人命好,挡都挡不住,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何家是娶媳妇进门呢,还是招婿入赘呢!” 王传志变了脸色,“这幢楼我根本不想要……” “不想要?不想要拿钱买啊!过户最少也得一个多月,落到你们婚后不是共同财产啊?话倒是会说,谁家像你们这样还没结婚什么都准备齐全的呀?不是活活得了便宜学驴叫吗!要不,你们去公证,反正没你什么份!” 眼看剑拔弩张,老何夫妇面面相觑,劝谁谁也不听,不知如何是好。王传志却拿出纸和笔,“叔叔阿姨,我是一个男人,将来住在何琳名下的房子我也会抬不起头来。既然小姨这样不放心,我就以我个人的名义打个五十万的欠条吧,算我一半的居住权,多了少了您多多包涵。以后拿我的部分工资还。小姨教训得对,我是个男人,应当担起责任,有了欠条,我也住得心安理得。”然后“刷刷”写了下来。 王传志把欠条塞进未来岳父手里。老何听了刚才的话虽然欣慰,也很为难,与妻子对视一眼,走过去给了自己女儿,“一套房子而已,本是好意,别伤了和气。我们也不准备要这钱,要这个干吗?房子给你们了,你们只管住着,只要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王传志依然很激动,叫出了何琳,说有事,看一件东西,克制住自己向三个长辈道别。 看着两个年轻人匆忙离去的身影,郁华明说妹妹:“你吃撑了?这么激烈,说到孩子脸上!” 郁华清不以为然,“不这样你们哪里找五十万去?” “五十万还不让他俩还一辈子!” “让不让还那是你们的事,起码你们占了上风成债主了,也要那小子知道他今天得来的一切都是何琳贴来的,而不是理所当然!这年头,白眼狼成群结队,先小人后君子没大错。何琳将来也能掌握主动,有反制的手段才能不受委屈。这人啊,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再说了,我们这是嫁闺女,不是娶媳妇,出了差错二婚女人要比二婚男人掉价得多!怎么榆木疙瘩脑袋啊?给自己设个保险绳有何不妥?” 传志带着何琳一路奔到自家三层小楼前,借着微弱的灯光,打开房门,摁亮灯,何琳惊呆了,旧屋还是那所旧屋,只是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条,地板光洁照人,虽不是新房,也恢复了七八成新了,尤其是厨房和卫生间,纤尘不染,仅有的陈垢污迹也是时光刻上去的,洗是洗不下来的。 “你小姨说这两天找不到我家人,我妈和我哥这两天就在这里。我妈说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应该……”传志眼圈红了,拉着何琳的手,“我们因相爱而走到一起的对吧,我们之间本很单纯的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说三道四、指手画脚?” 何琳因刚才男友写了那么个天价借条而内疚了,现在安慰他说:“我小姨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就那么一个人,憋不住话,与她自己的儿子儿媳两句不和还大吼起来。我爸都说不让你还钱了,而且欠条在我手里,你担心什么啊?你还给我还不是左手倒右手,最后还是我们自己的。” 传志叹口气,“你小姨逼人太甚了,她怎么老在你家里搅和?” “我小姨也是受打击才这样的,你不知道以前她和我前姨夫闹得呢。再说,我家也欠我这个小姨太多了,所有人都对她让三分,连我和何冲都是她带大的,你就原谅她吧。好歹她也是怕我吃亏,吃你的亏么……” 传志轻轻地把她拥入怀里,深情款款地说,“其实我不怕背债,自己有工作慢慢还也没什么了不起。我是男人,最怕人瞧不起,说吃女人软饭,我压力很大。这样也好,打了欠条我住进来就名正言顺了,也没有寄人篱下之感了,哪怕以后还你钱。” “好,以后把你的工资都归我管吧。”何琳嘴巴甜甜的。伸手摸欠条时,口袋里空空的。心里一惊,随后也释然了,结婚了还不还钱还不都是自己家的。恋爱中的女人也没把它当回事儿。 传志爽快地答应了,“以后我们要好好生活,幸福地过一辈子,这是大猪对小猪的承诺!” 两人短信来往时,都是“大猪”“小猪”开头的,是越喊越亲切。然后大猪牵着小猪楼上楼下四处看了看,一致决定大装修就不必了,墙壁用墙纸贴一下,再买些闪亮的饰品一挂,就ok了。 一个月后,那幢楼做了过户手续,户主改成何琳和王传志了。到这一刻,郁华清叫起来,后悔不迭,连连说失算,“写一百万的欠条就对了,那小子不是个人借款五十万吗?他们一领结婚证他也就只算还二十五万了!” 何琳在旁边撇撇嘴,心道:写一百万?想拖死我们啊!想让我们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当一辈子房奴啊?不让人活了? 不过出于对小姨的感恩和敬重,没敢表示出来。 第10节 婚房解决了,二人的婚期也越来越近了,像所有要走进围城的准夫妻一样,两人越发恩爱,怀着对未来幸福的无限憧憬,高高兴兴地策划即将到来的婚礼,勤勤奋奋一点一滴打理爱巢。小零小碎的,买个小挂件,换个新台灯,去天意市场淘宝似的淘块小地毯。传志远在深圳打工的小妹妹还寄来两件她工厂里出口转内销的木雕艺,一只一尺来高的笨拙可爱的啄木鸟和一只圆溜溜超级可爱的北极熊。后者何冲也很喜欢,送他了。 一向叽叽歪歪得理不饶人的郁华清该出手时也很大方,把电器全包了,电视冰箱洗衣机微波炉消毒柜饮水机什么的,还附赠了一个四千多块的席梦思,外加一万元的红包,让何琳转手订了一套乳白色家具。 四月十七号,两人携手走进民政局,花了七十八块就把证领了。 啊呀,终于迈进这道槛了,以后就受法律保护了。不过这一刻也没太多激动,没有想象的那么激动,反而有些诧异:原来这么简单啊!好在后面还有个不简单的:摆酒席。二人决定摆酒那一天再住到一起,再克制几天吧,越克制越想念,那一天也越美好、销魂。 何琳在兴奋地学习为人妻之道:温柔,勤劳,持家等。也从好朋友小雅的婚礼中总结了一些教训,她祈祷: 一、那一天,无论她身穿纯洁动人的白纱,还是身着优雅的红旗袍,都是最漂亮最妩媚最动人的焦点; 二、戒指!戒指不能出半点差错啊,不然就杀了王传志,呵呵; 三、婆婆大人,不怕她话多、会说、能说,敬酒时不要阴着脸,要给点面子; 四、小姨能收起大炮,不八级地震似的向任何人开火; 五、各位宾朋能满意而归,王子与公主的幸福生活从此开始…… 这一天下班回家,遇到了郁郁寡欢的好友小雅。何琳吓了一跳,刚结婚半年的新娘何故眼窝深陷、愁眉皱成疙瘩呀?二人到了上岛咖啡厅,小雅长叹一声:“不被双方家庭祝福的婚姻真是一场噩梦啊!” “怎么,你婆婆还是老样子,给你脸看?” “唉,世上怎么有婆婆这种恶魔角色呢?真是烦死她了!” “嘿嘿,你老公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们将来也会有机会成为婆婆的……” “可我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你当然不是啦,要让你妈妈听到该打你屁屁啦。”可爱的何琳睁着一双梦幻般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刘小雅。 小雅叹着气,“当时结婚我也像你一样快乐得无边无沿——当然情况不同,传志这个人不错,你婆家离你又远,远香近臭啊,不搅和在一起,等着你的是平静幸福的生活。我算——一块豆腐掉进尘灰里了,吹不得,也打不得,眼睁睁地看着难受。老太太像皇太后一样看管着我,我他妈像进了箱子里的老鼠,一点人身自由没有。早上要先起来做好三个人的早餐才能去上班,中午倒是在酒店吃,晚上回去还要做三个人的晚饭,往往要等到十点才能吃,老公加班啊,回来得晚,我就每天晚上饿着。”然后打开包,露出蛋糕的一角,“最近才学聪明点,偷偷放起来,偷偷吃,也不至于饿得抓狂。” 何琳吸了一口凉气,“你又回到旧社会小媳妇的年代啦?” “这一切做得也算值的,老公爱我,郁闷是郁闷了点,想想老公对我的好,背后又道歉又赔好话,赔鞋子赔衣服什么的,这些委屈也算不了什么吧。” “啊,对,老公最重要!” “记住吧,何琳,嫁人不是嫁给一个人,而是嫁他全家。不过我这家庭也算结构简单,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你婆婆为什么不搬到她旧房里去?非跟你们挤在一起?” “很黏她儿子呢,怎么可能走?再说人家好不容易培养了个海龟怎么可能让我一个享用了?我看有点变态了!” 变态,两个字眼吓了何琳一跳,“不会吧?你婆婆心里有疾?” “没疾能故意调换我老公结婚时的戒指?搞那么难看。” “哎呀,本来就是,我还以为是我搞错了。你婆婆心眼歪哪里去了?”不过何琳还是安慰她,“你老公对你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不用管了。” “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怎么断得了联系?何琳,帮我一个忙吧,也只有你帮我比较合适。”小雅从包里取出纸和笔,摊在案面上,“就写,去年九月份,我结婚前一个月向你借了一万块,噢,一万五——那时整个酒席都是我筹办的。现在你要结婚了,我得把这笔钱还你,对了,你的份子钱还真得这么出!就这个意思,你写清楚就行了。” 何琳纳闷:“为什么要这样?” “结婚第一个月我的薪水卡就让婆婆给阴过去了,说是替我们保管,不让我们乱花钱。当时我傻,为了讨好她,也没说什么。以后她老巫婆每月给我三百块零花,给她儿子五百,因为我挣得少!结果当然不够,像买卫生巾、内裤这样的小事,我还得向老巫婆汇报,特批,再三十、五十地给!” 何琳听傻了,结结巴巴地说:“你自己挣的钱都没有花的自由,是不是你婆婆拿着钱提前给你们还房贷?” “但愿是这样吧。不过我家这半年一直按正常进度还房贷,每月近两三千,并没多还。我每月六千多,我老公一万多一点。前几天我妈病了,我连回去看看的钱都没有。再过几天我爷爷八十大寿,我这唯一的孙女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吧!所以你就写个欠条吧,我回去向那死老太婆要,怎么着也得要回来两个月的薪水啊!是我自己挣的,又不是她儿子的!” 何琳明白了,斟酌了一下,好心地说:“写两万吧,以后你也宽裕点,多点零花。” 小雅咬咬牙,“好,就写两万吧,让老太太出点血,心里针扎一下!” “不出血,我就上门讨!” “放心吧,我家太后这人优点和缺点都是好面子。” 借款条 2003年9月25日,刘小雅因筹备婚礼特此向何琳借款二万元。一式两份,特立为证。 借款人: 然后小雅郑重其事地在借款人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大名,一式两份,自己拿一份为凭证,先要去。 “这不是真的啊,别到时真拿着一叠子钱来找我,咱就是操守再高也保不住伸手接了去。” “想得美!我他妈现在都穷疯了,想逼我跳楼你就向我讨吧。” 一对好友要分手了,小雅语重心长地拉着何琳的手说:“婚姻,真的不像想象的那么美好,一半天使,一半魔鬼,婆婆绝对是个重要因素,摆平婆家,另一半魔鬼也变成天使了。别一开始就陷入被动,像我这样,很多事都是自找的,一厢情愿是最傻最幼稚的。好自为之。” 何琳心说:我才不会傻到把工资卡上交给婆婆呢!我也不会每天晚上十点才吃饭,没饭吃就扭头跑回妈妈家吃,或到小姨家蹭吃,绝不饿着! 第11节 摆酒宴前几天,婆家来人了,来了几个加强排,老太太、大伯哥王传祥、大姑姐王青霞、传志的大舅二舅大妗子二妗子、老太太的内侄子侄女三人,外加传祥的闺女招弟、青霞的儿子虎子,还有个不认识的孩子,是某个老表亲的独子,上小学四年级,非要看看北京天安门,请假跑来了。 没地方住,郁华清压着姐夫不让给找酒店,他儿子不是有本事吗?让他儿子去解决。 王传志也犯愁了,不是还要回村摆一次酒吗?干吗还来这么多人?老太太说:“谁都知道俺儿子现在是中央的官了,都想着来沾沾光,看看天安门和毛主席。像你两个舅、妗子,这辈子要不是因为有个有本事的外甥,哪能来一趟北京!” 一句话说得这个家族的荣耀代言人的虚荣心和责任心上来了,检查了钱包,四处给安排旅馆。 老太太说:“不住旅馆,凡是花钱的地方都不住,花的钱多,硌得腰疼。那个楼不是空着的吗?空着也是空着,俺们住进去,钱省一个是一个。” 传志说:“新房,何琳不让住。” 老太太要跳脚,“城里人还这么多讲究?俺们住一楼,不去你们二楼!” “一楼没那么多床啊!” “打地铺!天又不冷了,怎么不能凑合。” 王传志没招了,给何琳打电话。何琳一听,心里老大不高兴,心说我的新房,我们自己都没舍得去住,你们一帮乌合之众倒先住进去了,新房还新吗?但经不住老公的软磨硬泡兼好话三箩筐:“琳,宝贝小猪,求你了,给我点面子吧,我妈脾气你也知道,节俭精神九头牛拉不回,看不得花钱!其实你想想,她省一个我们不也少负担一个?放心吧,不会弄脏的,就凭我妈和我哥那天夜里清洗地板的劲头,一定会把卫生搞得干干净净!宝贝,求你了,让他们住进去吧,我一定好好报答你!啵!啵!啵…………” 看着传志拿着手机对着墙叽叽歪歪半天,亲戚们大眼瞪小眼,意思是:还是怕老婆啊! 王老太太轻声对走过来的儿子嘀咕:“这房子不也是你的吗?写你的名了!当不了自己房子的家?俺们又不是外人。” 传志好无奈啊,恍然看到大哥冲自己嘿嘿笑的眼神。 何琳现在兴奋过头了,提醒自己马上要办的两件事:一是婚纱,快点取回来;二是婚纱照,快点把照片确定好,拿回来好好让家人欣赏,在亲朋面前显摆一下,谁都知道,这金童玉女,肯定漂亮! 当然得拉上传志,这事一人去没啥意思。婚纱很好办,当时看到小雅穿得很漂亮,按图索骥盯上了这家店,狠狠心三千多块也订做了一套,上面镶着人工亮钻的那种。这钱没用谁支援,自己一个多月的薪水,是自己送给自己的完美礼物,贵点就贵点了,一生就这一次,以后压箱底,想起来拿出来看看,说不定铜婚铁婚金婚银婚花布婚时还能拿出来穿穿拍照留念呢。 就在这婚纱店门口,何琳一等二等,王传志来了,还不是一个人,婆婆和大姑姐分别排在后面。何琳不自在啊。 传志说:“我妈就想来看看。” 大姑姐笑着说:“参谋参谋。” 不知为什么,何琳不太喜欢这个大姑姐,太会说话,且心眼多得让她无所适从。这么机灵、聪明的一个人,搞不懂为什么她的婚姻一片灰暗。 大家还是面带笑容进了店。店员殷勤地捧出婚纱大礼盒,摆在众人面前。何琳立即笑逐颜开地往身上比划。 “纱呀,纱料的.只在电视上见过,没摸过。哟,现在时兴的不一样了,以前这纯白的都是孝服才穿的。”婆婆惊奇一阵,也怪高兴,转头问儿子,“多少钱?” 儿子搔搔头,“一千块吧。” “三千七,付过了。”店员说。 “啊呀,这么贵啊,就穿一次的婚纱!”大姑姐情不自禁地啧啧,“还是我弟弟有钱啊!” 老太太脸也变了,转身对店员嚷:“你们也太黑了,这几层纱纱定了几个塑料片就要三千七?!一千都不值!这价还得算算,不然俺们退了,退给俺们钱吧!这么高的价也敢要!” 何琳本来欢天喜地要去试衣的,现在愣神了,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传志连忙拽他妈的衣服。老太太挺生气,“你们是小孩,什么也不懂,买的不如卖的精,让他们骗你!” “这是何琳自己的钱买的!” 老太太火气一下子没那么大了,却也嘀咕,“无论谁的钱,那都是钱呀!” 店员嘟囔着:“我们这是品牌店,不能跟路边的杂牌店相比!一分钱一分货,而且是打过折的,绝对公道……” 传志瞪了她一眼,嫌她刚才多嘴多舌。何琳趁机去试衣间了,但这婚纱看起来漂亮穿起来并不容易,好不容易钻进去套好,后面有个小拉链够不着,又不好叫老公,店员又被婆婆拉着讲价。现在知道叫错人了,伴娘或女友来就不一样了。算了,回家试去吧。 于是四个人又打车去了婚纱摄影店。这店在西单附近,有一段距离。车上婆婆脸色就不好,不过考虑到新媳妇的心情,老人家缓和了一下说:“买就买了,贵点就贵点,就穿一次可惜了。放着等你妹妹结婚,老三娶媳妇时还能用一用。到时不用买,也不用租了。说起来还是租合适啊。还是白(念bei)的,穿上没法走路,还不都是给外人看的?改衣服都没法改。” 何琳怀抱着心爱的婚纱,泪汪汪的,都快哭了。 到了婚纱摄影楼,传志特意把母亲叫到一边,说自己和何琳马上结婚办酒,就算多花几个钱,也是图个高兴,况且有的花的是何琳自己的,别说那么多没用的,让何琳不高兴。 老太太叹气:“不是看你们花起钱来大手大脚心疼嘛!拿钱不当钱,当纸。无论花谁的钱,还不都是你们自己的钱?!马上要成家过日子开火一个锅熬粥了,要懂得节俭!在任何时候节俭都是持家之道!” 他姐也过来说:“咱娘还不是为了你好!她不会过日子你也不会?花这么多钱弄这些没用的,还怪咱娘说你!” 传志头大了,忽然明白把她们带来是多么大的一个错误。但好说歹说,终于达成了一项和平共识:在婚纱摄影楼里,有话少说,保留。 何琳已在楼里看自己的照片了。这个心无城府的女孩马上忘记了婚纱的不快,眉开眼笑起来。无论说摄影师的水平高,还是当时的准新郎准新娘太漂亮、太上相,都很恰当,尤其是女主角,青春可爱,甜美逼人。无论中装、西装、古装、婚纱、马夹、骑服,小pose一摆,甜甜的小酒窝,羡煞众人。当然合影也很出彩,王传志的黑色西服有板有样,当配角再合适不过;还有仿武侠剧拿剑的,珠联璧合;佯装吹箫的,才子佳人;打折扇的,郎才女貌。最逗的是两人气喘吁吁提了一筐元宝,活活一对守财奴式地主和地主婆……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百多张,哪张也舍不得放弃。婚纱摄影店贼得要死,本来说得好好的照五千九百九十九元的,账都结过了,包括一个水晶大开本相册,两个普通小本,装多少照片都是定数的,在一百多张照片里选出来,剩下的店里就自行处理了,一般是销毁。很多人一看自己这么漂亮,又在非常时刻,就咬咬牙再多花点钱多保留几张玉照,一百块一张也狠着心买。偏偏这家店给何琳照了一百八十多张,而每一张又拍得那么漂亮。 何琳那个激动啊,发誓吃三个月的咸菜兼窝窝头也要珍藏起来,人生有几个二十三岁啊!问题是她现在荷包里只有不到一百块大洋,又做了好几个月的月光公主了,那幢小楼就像吸尘器一样把以前手头阔绰的她给吸成丐帮成员了。如果不是婆婆和姑姐在眼前碍事,小女子定会撒娇弄痴央求老公给买下来,而且有个狠折扣哟。 现在她只能撅撅嘴巴和甩甩眼神示意了。王传志心神领会,不过他带的钱不够,去卡里取也有点不舍得,毕竟还有比照片更重要的应酬。男人嘛,手里没点钱就等着搓火吧。于是向旁边的母亲借,母亲连三金这种基本花项都省了,照片钱应该拿点出来吧,趁机也拉近与媳妇的关系。 老太太正等着开口的机会呢,“别说没钱,有钱也不能花在这上面,不当吃不当喝的,只是看着玩就一万多块,赶上家里八亩地一年的收成了!拿两本就行了呗,还都拿完,你们自己看着办……” 何琳有些生气了,嘟哝了声“抠门”,就叫服务员收起来,她改天再来。然后拂袖而去。 更令她气结的是,本指望新郎官——老公能追出来,都放行两辆出租车了,那个领了证的家伙只在摄影楼门口张望了一下,又缩回去了。妈的,有证了,合法了,待遇就不一样了。这反而更坚定了一个念头:一定要把大部分照片都弄到手!被摄影楼骗怎么了?我愿意! 回到家,一进门,父母、小姨都在,看到丫头拿婚纱来了,都高高兴兴等着看,尤其是小姨,手舞足蹈地把婚纱往何琳身上比划,然后往自己身上比划。 何琳妈也说了句:“好看是好看,三千多贵了点。” 何琳转身回了卧室。 “贵什么贵,一生就结一次,打扮得漂漂亮亮,心里美就行了。咱那时不流行这个,顶多红布上衣,红绸上衣,皱巴巴的蓝裤子,简简单单寒寒酸酸把自己打折处理了!没赶上好年代……” 她姐夫趁机说:“快去找一个,正好补回来。” “嗯,看上谁了,我们去提亲。” “哈哈!”郁华清被姐夫姐姐逗得开怀大笑,“行,明天我就站在过街天桥上观摩,鞋底砸中谁,你们就跟到人家。我也去何琳的婚纱店,挑个更漂亮的,也去何琳挑的摄影楼,把这徐娘半老、风姿犹存的一脸老褶子留住……” 在客厅的一片欢笑声中,何琳找了把小锤子,捂在被窝里敲那只憨态可爱的大肚猪。一下,两下,三下,哗啦一声,掀开被子,黄白色硬币好大一堆。然后一枚一枚地归类,一元的一堆,五角的一堆,一角的一堆,超市里找回的五分二分一分的归一堆……真恨过去贪吃花了太多小钱钱啊! 足足数了半小时,三百多块,还差很远。于是给何冲发短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平时姐弟关系非常好,互相隐瞒、互相钱款拆借的事没少干,只是何冲现在还没工作还花父母的钱。 半夜这何家的公子哥儿蹑手蹑脚回来,钱夹、口袋都翻了个底儿掉,还行,有近百儿八十块呢。父母常说他狗窝里藏不住油饼,看来是诬陷。公子哥儿还仗义地说:“不够是吧,明天我来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 “我屋里,有宝贝呢。卖了,不就是钱了。” 何冲房间里一堆破烂,军刀、古剑、旧折扇什么的,其中还有何琳的钱支援的。没人喜欢进他的房间,也没人相信那些玩意儿值钱。所以这些许诺,何琳不踏实啊。 也该着她心想事成,第二天就收到了一张大支票,接着在美国念博士的姐姐何晶打来电话,首先祝她新婚快乐,由于实验室忙,对不能亲自参加妹妹的婚礼表达了万分万分万分的歉意,其次奉上六千美金,表达作为姐姐的一片心意,再次,欢迎她和妹夫有时间去加州度假。 何琳高兴坏了,真是及时雨啊。把百儿八十块退给何冲,可以把相册搬回家了。那时对美元的汇率还近八块三呢。 老何夫妇备感欣慰,这一切是他们愿意看到的。 第12节 那天下午回来,老太太耳提面命地交代儿子:“儿啊,你们这样过日子不行啊,俗话说,以后的日子比树叶还稠,天天这样花钱如流水累死你也挣不够啊!你这个媳妇啥都好,就是忒能花钱!看她妈她爹都是过日子的人,到她身上怎么就退这么多呢?” 传志说:“她家经济条件好,惯了。” “她家惯,咱不惯。俗话说得好,好女人都是当家男人调教出来的,她多花一个,咱的口袋里就少一个。咱家用钱的地方又多,你可不能由着她胡花八花!唉,不当家不知道油米贵,当了家能知道吗?看你们这楼,这儿挂的,那儿摆的,小零小碎,大珠小珠,不都是钱买来的啊!” 她儿子自豪地说:“大部分是她家人买的。” “不买,折成钱放你们手里多好!” “那是她家人的事。” “唉,儿啊,以后有俩钱得存起来啊,看着是俩钱,不经花,一花就没了。以后油盐酱醋生孩子,孩子小嘴一张,吃喝拉撒,不都是钱啊!将来还得上学,还有个头儿啊!” 摆酒宴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何家的婚宴请柬早就发出去了,大部分客人都是老何和郁华明多年累积起来的亲戚朋友、同事,血缘上比较近的,只有郁华清和她的两个儿子以及儿媳。老何没有兄弟姐妹,父母死得早,倒是凭着人缘超级好,一帮朋友都愿意过来凑个热闹。再有一拨人,就是何琳的同学朋友及几个平时要好的小姐妹,传志的客人也是一两桌就能打发。所以大部分事情还是老何在操心,也是花钱主力。酒宴设在上次王老太太下榻的四星级酒店,因人情关系折扣不少,每桌一千二百元标准,十七桌,包括两个主桌:女方一家人及郁华清一家为一桌,另一男方主桌是王老太太从老家带来的至亲。其他按亲疏远近正常排列。 中国是个人情关系发达的国家,红包是人情关系的重要明证。一个社会关系良好的家庭的婚嫁酒宴是绝对少不了红包的,平时你给予别人帮助或好处,这都是情分,总需要个合适的机会和借口要还的,这都是正常的人情往来。社会也需要这种往来,你来我往的结果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达到一种情感、金钱相对收支平衡的状态,朋友情、关系网才能继续维持下去。这也是老何为女儿隆重操办婚礼的社会心理和文化背景。 由于岳父在背后运作整个事件,婚宴男主角王传志就轻松了不少,加上何琳要求这两天不要见面了,图再见新鲜。在每一个新郎官都累死累活体力精力透支的“临界点”,他也乐得轻松,偷得浮生半日闲,带着母亲、哥哥、姐姐和跟来的两个孩子到家乐福各置了一身行头。那种大卖场,寻常的衣服也贵不到哪里去,不能在重要酒宴上有损形象。每人照着二百块钱花,鞋子另算,所以全家人都在服装开放区转来转去。 王老太太一再出长气,“要穿俺儿买的新衣裳了,没白吃苦受累,说啥也值了!”而且嫌一百块的上衣,齁贵!一百块的裤子,齁贵死了!哪能让人家赚咱的钱,硬拉着一条暗红条纹的二十九块九的外套和一件十九块九的黑平绒裤子去排队结账了。传志的哥哥和姐姐很实诚,把二百元的上限用足了,每人又额外抓了一双皮鞋;孩子们也在其父亲、妈妈的指导下一共拿去了近五百块块的服装。这样传志花去了近半个月的薪水,一千多块大洋。 路上老太太也没少指责其闺女儿子,“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不心疼,买那么贵中啥用?还不一样遮身蔽体?!” “好不容易这一次,当然得穿得像样点,不能给传志丢人啊,好歹我们是婆家人!”王传祥在出租车上一边换新鞋一边嘿嘿笑。 “对呀,何琳家有钱,就一次,又穿不穷他!”大姑姐笑吟吟的。 招弟也蛮羡慕地说:“二叔二婶每月都挣钱!” 司机大叫:“怎么这么臭啊!” 何琳又累又兴奋啊,酒宴前一天晚上招来了三个伴娘——呵,凡是未嫁的好友,想当新娘又没胆量的,全部拉来边培训边实习了。有一个伴娘门路较广,认识一个电视剧摄制组的化妆造型师,专造都市言情剧的型,专化城市白领的妆。于是说了几句好话,用一包大白兔喜糖换来了一个当年最时髦的新娘妆,发式蓬松端庄,既高贵时尚,又妩媚迷人。何琳发重誓偶尔打一个瞌睡什么的也要把头支起来,直到它自然松懈、变形。 一帮小姐妹在新娘最后的闺房里叽叽喳喳,尽情笑啊闹啊,发誓明早不让新郎官那么顺当地接走新娘子。不知为什么说起共同的朋友小雅,众人一片叹息:她家的老太婆太能搅和了,是嫁老公还是老婆子啊?嫌儿媳家穷——她自己家不穷么!嫌儿媳单位不行,在酒店工作名声不好——名声不好怎么了?一般人想做大堂经理还没这份能力和机会呢!嫌儿媳挣钱少,六千块一个月够多啦!咱们念了本科薪水还远没到这些呢!她儿子工资倒高,免不得每天加班加到半夜啊,拿人当牲口使的公司,有什么了不起?现在拿健康换金钱,几十年后免不得拿金钱又买健康去了!对了,还嫌她文凭低,文凭高一点,达到本科水平,又有什么用?我们这帮人还不是例子吗?切!狗眼看人低的糟老太婆,除了七仙女没有配得上她那个儿子的了!什么玩意儿。 呵呵,何琳心里又一次找到了平衡,自己的婆婆,怎么说呢,除了抠门抠得厉害,其他方面嘛,还是小心翼翼高看自己一眼的。小姐妹对传志的评价还蛮高:英俊,伟岸,有男人气概,上进,勤劳,不娘娘腔,还是国家公务员! 何琳心里美滋滋的。至于他没多少财产和金钱,在谈情说爱和有情饮水饱的年纪,谈物质是有些煞风景的。 那天老何夫妇住进大学,郁华清凌晨跑过来给伴娘们支招:新郎新娘在明天每桌敬酒时,如何把白酒调包成白水,要眼疾手快,要学会转移客人的注意力,不是有三个伴娘嘛,接力啊!对了,千万别心虚啊。反正不能让一对新人,尤其是新娘喝得酩酊大醉、语无伦次,继而倒地不起。我们何家的女孩要自始至终彬彬有礼,落落大方,目不斜视! 早上六点,花车来了,是老何为爱女请的劳斯莱斯,牛气哄哄回头率很高的那种,后面是婚庆公司安排的奥迪车队,车上鲜花气球洋娃娃一个不少。 新郎一身挺括的深灰色西服,喜庆的红条纹领带,锃亮的皮鞋,为了风度也不要温度了,寒风中颠儿颠儿在伴郎陪同下志得意满地按新娘的门铃来了,没想到吃了闭门羹。新郎伴郎都是生瓜蛋子,不太了解北京嫁娶的风俗,学校里又没教,未免有点傻眼气短。传志内心多少还是有点自卑的,拉不下面子像本地土著帅哥帅弟那样哄人,说软话,一时像霜打的茄子愣了神,只凭伴郎使劲敲门。 捉弄了新人半个多小时,觉得把他们冻得差不多了,伴娘们才提出来进门的条件:此树新娘栽,此路新娘开,要想接得新娘过,留下一千大洋来。 新郎乖乖地把十张毛爷爷从门缝里塞进去,又按要求塞了身份证,门这才打开。进去了,新娘不能自己走出来,也不能穿鞋子——不能带走娘家一丝一线。所以传志背着穿着膨胀婚纱和红袜子的新娘出了丈母娘家门,进了电梯,一气背到车里,才由一个伴娘从包里拿出一双小高跟红皮鞋给换上了。 然后车队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启动。 到了酒店,在声音更响、时间更长的噼里啪啦声中,摄像机开始了持续的长镜头追踪:新郎殷勤有加地为新娘打开车门,一生中最漂亮、甜美、幸福的女人如花中牡丹般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绽开了笑颜。掌声噼里啪啦,啧啧声连成片。 司仪在门口声情并茂地宣布:“春天,春天是一个美好的季节,很多幸福的事情都在这个季节里发生。请看——英俊挺拔的新郎和美丽幸福的新娘正款款向我们走来,他们让我们再次认识到了什么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这对本世纪最幸福最美满最登对的新人进入大厅——” 然后室内十七个桌的客人又是一阵噼里啪啦。 迈得门来的一刹那,新娘竟快乐地对新郎说:“我妈包了六千元改口费,到时你要叫响点!” 新郎一愣。 “傻子,我们又有进项了!” 新娘的指甲隔着白手套掐了他一下。 新郎清楚了,同时也出冷汗,哎,忘了交代自己妈了,婚礼上该准备改口费的,要是自己收到了改口费,而何琳没收到,多尴尬啊,还不落下话柄,让何琳的小姨嚼舌头?而且何琳也会失望啊! 他忙侧过身向伴郎匆匆耳语,可是周围声音太大了,特别是司仪的麦克风,前台区域简直震耳欲聋!新郎又不能停下来,使眼神,翻白眼,看着伴郎欲言又止的疑惑眼神,只能暗责自己粗心大意,可又确实不知道这一关键环节,竟没有人提醒他。只求到时不要太难看,补!回去一定补! 新郎新娘一出场,男方桌上,王传志的两个妗子不无羡慕地对王老太太说:“你儿媳妇真叫俊啊!仙女似的。” “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吧。” 女方桌上,有客人对新娘母亲说:“新娘真是漂亮啊!” 郁华明很开心:“年轻人,正是人生最美丽的时候啊!” 郁华清更干脆,“那当然,我们何琳从小就漂亮!在幼儿园是园花,在学校是校花!” 司仪是个口才极佳的家伙,热情有加,激情四射,口若悬河,一些词句不通的话也能让他背得声情并茂: “……在这气氛热烈、喜庆非凡的婚礼殿堂,我想是缘分把这对钟爱一生的新人结合得甜甜蜜蜜,融合得恩恩爱爱……美满幸福!是他们两颗纯洁的心相撞在一起,由此更显露出我们的新郎啊,要比平时任何时候更感受到真正的幸福,更显得英俊潇洒,大家说是不是……而我们的新娘要比平时任何一个时候更感到内心的激动,更显得楚楚动人和漂亮温柔,大家一起说是不是。……此时此刻,我想还有更激动更高兴的,那就是对新郎、新娘有养育之恩的父母。借此机会,我们的新郎新娘为了感谢父母的慈爱,以表达对双方父母的真诚感谢和深深的祝福,特意用一杯酒敬给父母……” 新娘新郎各自从伴娘伴郎手里接过酒(不知是酒还是凉白开,反正是郁华清安排的),先毕恭毕敬呈给女方父母。女儿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女婿叫了声爸妈,承诺一生对他们的女儿好。岳父岳母很高兴,岳母拿出红包,递给了姑爷。姑爷手一掂,还挺沉,羞愧难当了,却不露声色随手交给新娘。新娘喜滋滋地接过,递给伴娘。 然后又向男方父母——母亲敬,父亲空缺。何琳甜甜地叫了声妈。 “哎——”老太太高声答应了一声,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撩起衣襟,从裤腰带上扯出一个饱满的红手绢,郑重地交给了儿媳妇。 嘿嘿,红手绢,腰带,这一手法很后现代啊,三个伴娘笑嘻嘻的,觉得有趣。何琳也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太逗了,也不管钱多少,喜滋滋地转手交给了更喜滋滋的伴娘。 新郎高兴得要晕倒!事后他感激万分地提出这一事件时,老太太很不屑地看了儿子一眼,“俺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好歹俺也娶过儿媳妇嫁过闺女,你以为别人叫俺一声妈是好叫的?什么不是钱买的?给钱叫的甜、响,没钱可没人愿意叫。现在的人多实际啊!” 婚礼上还发生了一件搞笑的事,新郎新娘挨桌敬酒,顺便收收个别散礼。有的人就喜欢当面把红包交给新娘或新郎。敬到老爸的一帮老朋友一桌时,为首的一个德高望重,为表示重视站了起来,把自己的杯子也放在伴娘托盘里,发表了“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即兴演讲,还带头鼓了掌。再拿酒杯时,拿错了,把新娘的端走了,新娘也没觉察,三人碰杯后一饮而尽——新郎还是风度翩翩,潇洒依旧;那年长者却一脸惊愕,难以置信地看着空酒杯,再看新娘,呛着了,咳嗽不已,弯腰到了一百度,眼泪鼻涕一并流下来。三个伴娘慌作一团。 还是郁华清及时补了过来,右手茅台,左手杯,重新与客人干了杯,“欢迎您光临!这酒不错,清香型。我还买了茅台的股票!” 客人一饮而尽,称赞:“这杯好!” “其实酒都是一样的,有时这味觉啊……” 客人坐下了还打哈哈:“刚才那一瞬我还想了,坏了,得抛茅台的股了!现在跌宕起伏,正常了,还是那么香!” 连吃饭加送客,整整忙到下午四点多,新娘的小高跟鞋受不了了,几天的兴奋少眠,外加大半天鞠躬、行礼,一路敬酒,腿神经已经麻木到极限了。快点,让父母扫尾吧,回家!回家! 满身疲惫的新娘回家了,推开新房的大门,差点没七窍生烟,号啕大哭,恨不得转身就新郎!三天前那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家啊!刚刚贴了墙纸、家用电器还没开封的理想生活啊!现在核桃皮、瓜子皮、花生皮、糖果袋和斑斑污迹覆盖了淡绿色地板,卫生间水迹遍地,厨房吃剩的馒头片、蛋壳、菜叶,和吃了一半的方便泡沫盒,扯扯拉拉,一直扯拉到开着门的微波炉里,满地狼藉啊! 何琳气呼呼地上了二楼,立刻放声大哭,天呐,有人睡了她的婚床!天呐,那一群毛茸茸的玩具熊少了好几个!天呐,那只可爱的木雕啄木鸟不翼而飞了!天呐,床上小花盆里的花生、红枣、干果,还剩下一点点…… 楼梯上有脚步响,新娘砰、砰、砰,三次,别别扭扭才把新郎关在门外,继续大哭,还乒乒乓乓摔了盛干果的小盆,砸了台灯,扔了一只水杯。任凭老公怎么“宝贝”、“小猪”地叫也无济于事。 这边正闹着,楼下婆家人从酒店里回来了,有说有笑挺高兴。推开门,以老太太为首的就见新郎官垂头耷拉眼地在楼梯站着,多会察言观色的老太太啊,一见风向不对,赶紧低调把亲戚撵进房间里,悄声问儿子:“你出什么症了?摆个脸!” 儿子不禁埋怨:“这么多人住也住了,怎么不知道收拾干净点?” 他母亲没太多表情,很客观地说:“人多,孩子乱,就有一眼看不见收拾不到的地方。” “谁在楼上睡觉了?” “你姐。她就图新鲜,躺了躺。” 他姐王青霞从房里探出头,不以为然,“咋这么多破事,我就上去看了看,坐了坐,咋像个刺猬似的?” 新郎噌噌上楼哄老婆去了。他是有钥匙的。 王老太太连忙招呼众人打扫卫生,一时间扫地的扫地,收拾厨房的收拾厨房,拖厕所的拖厕所,干得还挺快。 新郎的大妗子说:“脾气还挺大,城里的儿媳妇难伺候啊!” 老太太:“就是臭毛病多,快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新郎表兄:“俺这个表兄弟人太老实了,给治住了,以后就难翻身了。” 新郎姐姐:“窝里横!” 老太太地扫得又重又快。 何琳在楼上激愤地把一床新被子给掀地上了,转身又从橱里抱了一床新的,不是喜庆大红色了,浅藕色,铺展好踢掉高跟鞋和衣睡了。近日来的婚姻焦虑症、疲劳症、恐慌症,都因刚才的一顿脾气得到了减压和释放,竟酣畅淋漓地睡着了。 新郎也爬上床,以最亲密的姿态搂着新娘,像并卧的一对勺子。也就是搂着,他也累嘛。 睡到半夜,新娘惊梦去卫生间,无比爱怜地解开新郎的手,回来后又钻进去,再把他的手扣上。心里美美的,往新郎脸上吹气。 新郎被弄醒了,“啵”啄了一下新娘,懒洋洋地也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就一路小跑,蹦上床,两人兴奋又热烈地开始脱光最后的小件件互相看、摸、揉,怀着一颗赤诚贪婪之心,躲在被子下面,抖动、挤压、喘息…… 性爱实在是件美好的事情,像扔在荆棘地里的一块玉石,即使被刺得鲜血淋漓,捶胸顿足,那种温暖和释放也足以补偿。男女结合在一起是为了性吗?绝对是,这是生命赐予动物的一种原动力,生于本能,长于潜意识,一种上苍对于碌碌众生的额外赏赐。可以说我们成熟的目的就是两个人舞蹈,在床上,在灵魂深处,让极度的快乐喷薄而出,让灵魂站在最高处喧嚣,让心灵行云高歌伸开双臂,袒露最私密漆黑的角落,谁让你心神摇荡,谁让你玉润珠圆…… 短短几分钟,却给我们最积极最乐观的生命意义,和瞬间丰盈的内心,让灵魂不再感觉到孤独、焦虑、恐怖和忧伤。 这就是性爱的价值。它的快乐能溶解生活中的一些鸡毛蒜皮。于是有了忍耐和妥协的动力和理由。 第二天小两口和和美美地睡到自然醒,阳光都照到了被子上,新郎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指着地板上的被子说:“以后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了。” 新娘撒着小娇:“谁不是盖一次都没用过的新被?人家也想用纯洁无瑕的“处女被”!你也要保证以后不要让无关的人睡我们的婚床呀!” 新娘有点小聪明,提“处女被”,昨晚虽不是处女,但更早的一天晚上和眼前这个男人时还是处女的。果然新郎一口保证。 新娘再接再厉:“人家的啄木鸟呢?快给我找回来。可是小姑子送给我的礼物啊,我非常喜欢!” 新郎一听自己妹妹送的薄礼如此受重视,立刻满口应承。 新娘抬手从床头上方拿起一个毛茸茸的玩具,无比伤感地说:“闺女啊,命苦孤单啊,你妈新婚之夜,你爸就把你兄弟姐妹送人了,你爸是不是个大灰狼啊!不过不要紧,以后妈再给你多买几个伴,不要再惹你爸生气了!” 新郎哭笑不得,“可不是我送的啊!” “那怎么没了?” 新郎心道:好吧,我再给你找回来。 快中午了,二人姗姗起床,又打打闹闹洗了漱,这才慵懒又不好意思地下了楼。楼下的亲戚正在吃饭,还挺丰盛的,是昨天带回来的婚宴剩菜,他们桌上剩得不多,是从其他桌上汇总来的。大人小孩都吃得欢。 新郎没觉得剩菜剩饭有什么,合胃口多吃,不合少吃。但新娘不喜欢,不知什么人的残羹剩食,汇合了不知多少口水,加上昨晚发了一通脾气,在众亲戚无言的目光下,还真不自在。好在经验丰富的小姨提前给了应对之招:吃不舒服回家来吃。于是有些讪讪地退场了。 在出租车里还给亲爱的人发了短信,告诉他她的去处,还是希望他也能跟来的。 老太太煮了大米粥,给儿子盛了满满一碗。“她就这么走了,也不知道跟你妗子打个招呼!” 她儿子低头吃饭。 “俺们今天就得走了。” 她儿子惊讶地抬头,“不多住一天?” “住啥住啊,什么都不随便,人多事也多,俺们还是都走吧。”然后轻叹了一声,“儿啊,成家了,以后的日子比树叶还稠密,多长几个心眼,咱们农村人混大城市也不容易。你太实诚了,不会奸不会滑的。好好和何琳过吧,这房子也有了,工作也倍儿好,只是别大手大脚地花钱,有时别忘了没有时的难处!你们的钱谁管?” 她儿子犹豫了一下,“现在各管各的。” “以后你要管钱,男人得当家。男人只有拿得起放得下、当好家,才不会出乱子。儿啊,你可得当好家啊,何琳太会花钱,见什么买什么,净是些不中用的,万一将来有个火烧眉毛应急的什么事,手底下没两个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她儿子好像对这个问题还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 他二舅趁机挤进厨房说:“外甥,说了你也别不爱听,你娶的这个媳妇要是能听话?悬!脾气忒大,还不懂人情世故、人情往来。俺早上在她眼前露了两次面,愣没翻俺一眼!”潜台词:俺可是你娘家舅啊,看不起婆家人! 老太太果然绷不住了,“娶老婆就是娶人品,这媳妇要是人品好,家里保准没有烦心事!要是人品不行,这个家就完了。看看何琳,父母还是大知识分子,会说话会做人,儿女就硬没教育好……” 她儿子争了一句:“何琳平时挺会说话做事的。” “那这两天的表现——悬!又哭又闹,不是给俺姐脸色看吗?俺姐怎么说也是婆婆,是长辈!不能这样摔脸子,大清早的招呼也没打一个,咱们都要巴结她看她脸色似的!外甥,俺姐,一人寡母养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不容易啊!现在好歹你也算混了个京官了,给自己的老娘长点脸吧,让亲舅舅寒心俺没话说,自己搁着就行了,别让老娘再寒心啊!你听听昨天摔杯子砸板凳,摔谁砸谁呢?今一早冷着脸,大家伙过来喝喜酒、送礼送钱来了,不是为讨饭接你露水喝的!” 几句话说得新郎官面红耳赤,唯唯喏喏地对舅父大人赔不是,直说媳妇不懂事,以后一定让她改!改! 他姐又在门外叹了一句:“兄弟啊,你是咱家里最有出息的人了,就你媳妇这样,咋着指望你孝顺?” 弟弟马上笑着保证:“放心吧,以后我给娘养老!” 这话让一直愁眉不展的母亲、舅舅露出笑容。夸赞自家孩子从来都不惜各种溢美之词。 “行,外甥,有你这句话,俺姐吃再多苦,也值了!自古就有百善孝为大,不欺敬母的人!好好工作,听领导的安排,挣了工资也想着点老娘的不易,就齐全了。” “好兄弟,娘没白供你。”大姑姐转身又去斥责自己的儿子,“淘个啥呀,整天就知道玩!以后学学你二舅,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上北京的大学,娶个北京的媳妇——你猴年马月才能报答你娘啊!” 然后其他亲戚都涌到门口笑,看着京官亲戚,目光又自豪又羡慕。 老太太有些得意,新郎官也觉得飘飘然,所以看到姐姐的儿子抱着何琳的啄木鸟蹿来蹿去,招弟与另一个孩子拿着毛茸茸的玩具玩,已不好意思说要了,那太小气,太斤斤计较,太不大度了。 第13节 当时何琳也正舒服地坐在桌子旁边喝粥了,大米、黑米、红豆、枣子和杂豆混煮的,拌了一个黄瓜,拍了两瓣蒜。按小姨的说法,这两天太油腻,清清肠。 老何问闺女:“你怎么大清早跑回来了,不在你家吃?” 何琳说:“他家亲戚都在,我挨不上边,而且都是剩菜,不爱吃。” 小姨问:“谁做的饭?” “他妈。” 老何:“那是你婆婆!” 郁华明:“都一家人了,要学着互相包容、尊敬!” 郁华清规矩要少得多,继续问:“他那些亲戚打狼似的,什么时候走?” “人家不说走,我哪好意思问。” “喂,你为什么不好意思问?吃喝拉撒都在你家你还不好意思问?窝囊不?” 何琳妈、老何穿戴整齐要出去了。何琳爸拿着一叠毛爷爷走向女儿,被小姨子中途接过去了。“还给什么啊,你们放着会发霉啊?” “有个收支平衡就行了,多年的老朋友凑个机会聚一聚,哪能挣姑娘的礼钱。” “给也没这个给法啊,给她也不是她一个人花,让我姐再开个账户,给她存起来不就行了?” 何琳头也不抬,结婚收的礼金,自己没出钱,也不惦记。于是那两三万就又被小姨这个大忙人给推回去了。老何夫妇刚出门,这个精明的妇人便掉转枪口:“传志老家来了一桌子多的人,礼钱给你了吗?” “没啊,反正我同学朋友的礼钱都交到我手上了。” “他同学、他朋友的呢?” 摇头。 何琳漫不经心的表情让小姨不快,“这个家里以后你可是女主人了,财政无论多少,你为什么不能理直气壮地掌握?这个家支出一分钱,你也要清楚这一分钱的去处!不掌控财政还结婚干什么?他家的礼金你得向他家要,本来就是给你们结婚的钱!可是他家娶媳妇,一分酒宴钱不花,还把礼金给卷走?当我们家是什么啊?你们的小家得有个启动资金。” 唉,何琳吃得索然寡味,一直觉得小姨俗,可从来没觉得像今天这么俗,那点小钱,要不要有什么关系,要了不会富死,不要又不会穷死,还启动资金,她怎么不停止叨叨向自己的亲妈学习呢! “你不要回来他家会认为你好欺负,以后还对你没完没了了。穷亲戚多也不可怕,但得先立规矩,免得以后窟窿填不满,你现在不撑起来将来就晚了!” 何琳一度理解这个小姨的老公为什么前几年跟人跑了。可能就是坏在那张滴水不漏的嘴巴上,叨叨,又刻薄。 可能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过了,郁华清缓了一下,“我说何琳,你婆婆对你怎么样啊?” “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吧?” “不好也不坏。” “你得凑机会告诉她:她有三个儿子,就是农村人养老不靠闺女,他们兄弟三个也得轮流!” “哪是哪呀,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儿……” “你刚结婚,懂个什么呀,经历事了你才知道,嫁给王传志你以为是嫁给他一个人啊?亲兄热弟,三姑八婆,你是拉拉扯扯嫁给了一大家子!当年我嫁给你那个操蛋的姨父,他妈、他姨、他拐着弯的亲戚朋友沥沥拉拉找了我大半辈子麻烦,我当年也像你这样单纯无知,一步一步给逼到奋起反抗为止!” “你那什么年头的事儿,陈芝麻烂谷子的。” “呵呵,说你不懂你还不耐烦,中国这事,自开天辟地以来,改了皇帝,改朝换代,无论换成谁的天下,这儿子养老子都没改过,这习俗越是农村越是贫穷得鸟不拉屎的地方越根深蒂固!没别的指望,一辈子养那么个孩子就指望着养老呢。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孩子,特别是男孩子,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愿望:他挣钱结婚娶媳妇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和侍候他老爹老娘,他出人头地的目的就是光宗耀祖!唉,虽不能阻止你嫁入这样的家庭,但提前可以给你提个醒,让你有个思想准备,别到时候又哭着回来。” 唉,小姨的更年期也过不完了。何琳在要求自己:忍住!忍住! “你爹妈都是老实过分的书呆子,一辈子没经过复杂的大家庭杂务事。臭丫头,你以后就指望我啦,以后传志敢对你不好,我一定让他得不偿失、后悔莫及!” 何琳要笑出声来。 “你还别笑,今天我把话放这里。你那一大家子,我仔细一看那阵势就知道不是善茬,到时候有你哭着跑回来的时候!所以,从今天开始你就把传志的工资卡要回来,女人要想家庭稳当要想立于不败之地,除了掌握男人,就是掌握财权!” 传志不得已把母亲、舅舅等一帮亲戚送到火车站,两个出租车还很挤。在熙熙攘攘的候车室里,用最后的机会,老母亲语重心长地交代:“儿啊,成家了,好好过日子,好好挣钱,好好攒钱——钱花了就花了,一分钱难死英雄好汉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了别忘了给你弟弟寄两个。唉,结婚了,有个家了,俺也不那么担心了,好好干吧,以后你和俺就不一样了,你是城里人了,也和你兄弟姐妹不一样了,城里乡下,云泥之别!自己过好日子别忘了拉他们一把,你自己上学时他们也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不能忘本!” 在老母欣慰仰望的眼神中,儿子连连点头。忘本不是好男儿所为啊,然后眼眶湿润中看着家人在人潮中过了票检。 晚上何琳回家了,在娘家吃饱喝足,小脸红扑扑的那叫妩媚光彩。而传志正在厨房热剩菜,吃中午亲戚剩的馒头干。何琳看到婆婆走了,心里委实惊喜,和一帮陌生人挤在一所房子里是很郁闷的。现在她热情辣辣地拥抱着新郎说:“相公啊,明天娘子要额外发扬贤妻良母风格早早起来给你做早餐吃,今晚少吃点,给明天留着点肚子。”然后左右开弓啵啵啵啵各两下。 相公按捺不住了,丢了菜盘子,丢了馒头干,抱着娇妻上楼了。娇妻美美地胡撸着相公的脸,“相公慢点,别摔了娘子,俺这样的美女摔了,你大爷的可咋赔啊!” “你大爷的!” “你二大爷的!” 两人扑扑腾腾摔到床上,叽叽咯咯打闹,越打心跳越快,越闹衣服越少,衣服越少越性感,越性感心跳越快,就这样循环上了,年轻人嘛,又是新婚,恩恩爱爱大战几个回合,汗水淋漓……呵呵,痛快。 忙完了,二人躺在床上品味生活的美好,“要是以后天天这样过日子多好啊,不用上班,吃了玩,玩了睡,睡了吃,像傻瓜一样幸福。” “好吧老婆,反正我的工作稳定,以后你就在家里待着吧,我养你!” “真的?” “真的。” “钱不够花怎么办?” “少花点呗。我花钱不多,都给你花。” 娇妻又鸡啄米般在相公脸上啄了半天,又想起小姨的话,“我们以后会不会因为钱吵架?” “不会吧。我花钱少。” 想想也是,现在有房有工作,比一般北京的年轻人不知轻松了多少倍。 “我们什么时候买车?” “嗯……等有钱了,钱攒够了买。”老实说传志还没想过车的问题。房子和娇妻都来得太快太容易了,还没消化完。 二人请了四天的假,加上办酒宴,没功夫出去度蜜月了。王传志请不下来假,他不可能像何琳那样对工作无所谓,一不高兴就不去了。剩下的时间你看我,我看你,你抱我,我抱你地打发甜蜜的好时光。两人也打算好了,传志已正式接到国家某机关的录用通知,正式上班了,第一年非常关键:考察期,一定要好好表现,尤其请不得假。但可以好好利用下半年的十一黄金周,可以去何晶那边玩去嘛。 每一分钟看着老公都美得屁颠屁颠的何琳又琢磨上了,老公人帅帅的,就是太周正了,缺乏城市少爷公子的一股机灵劲儿,严重点说有点笨嘴拙舌,轻点就是老实话少,尤其不注重穿着,乍一看还有些乡土气息,得给收拾归整一下。 床笫之欢后不是没有事儿嘛,何琳就盯着老公可着劲儿打扮了。有钱啊,何晶不是寄来六千美元嘛,阿弥陀佛,近五万人民币呢,花去了一些,还剩下不少,买鳄鱼皮带,买花花公子,买资生堂,买飞利浦剃须刀,买boss,买江施丹顿……上下全力一包装,嗯,少点味,再来一瓶古龙香水。 那几天王传志美的啊,也倍儿听话,叫抬脚就抬脚,叫转身就转身,叫抹香香,小脸一下就低下来了。人靠衣妆马靠鞍,一身名牌披挂上阵,眼光高了,气质也稳重了,举手投足间颇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很多时候,人的精气神儿可以用身边人的追捧和踮着脚尖仰望激发并塑造出来的。王传志现在就是这样。何琳也喜欢这样,就是要自己的男人有男子气概,够爷们,有味儿。 何琳也乖了,真的会早上起来做早餐,煮粥,或是热昨天从超市买来的豆浆,搞点小咸菜,一样一样地摆在桌子上,大大咧咧地喊楼上的下来吃饭。并不是显摆贤惠的功劳。这社会,男人还是相当愿意充大爷的,很有脸很有自尊心,要是再能随机批评两下,比如粥热了凉了,菜炒老了嫩了,就更好了。王传志还没敢,即使说,也要处理成玩笑形式。何琳虽嘴上不服,你大爷、你大爷的反驳,心里也会注意的。婚姻的模式,那种根深蒂固被认可的模式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管理外面的人情交际,女人在自家一亩三分地里做主宰,洗衣做饭整理内务,包括给男人提供食物并博得夸奖。所以无论多么任性的孩子一旦落入婚姻的窠臼里就不由自主往这个模式上靠,根本不用动脑筋,都是分工好了的。 王传志当了试用期的国家公务员,必须得好好表现才能转正。虽然挣得不多,何琳还是把老公收拾得整整齐齐,毕竟后半辈子就靠这个男人来养家了。然后她也上班了,但已不是婚前那个无牵无挂一脸幼稚的小女孩了,常走神回想卧室的欢乐和家的宁静温馨,加上新媳妇总流露出一种慵懒和养尊处优样子,和一个八婆同事吵架后,一气之下辞职回家当全职太太了。 先斩后奏,传志回来后愣了半天神,言语里有些指责她不该鲁莽行事。何琳知道老公有经济压力,工资少嘛,而她家大房子水费、煤气费、电费、物业费就是好大一笔开销啊。 “放心吧,我还有一个卡,不会那么快山穷水尽的。再说你上班后我可以去我妈家蹭饭吃啊。唉,就是不想上班了,想歇一歇。”何琳提到的卡就是前几天老爸要给却被小姨中途横插一杠子的礼金。也顺口问了一句,“结婚时你那边也给礼钱了呢。” 传志愣了一下,“我陆陆续续地收,也陆陆续续地花了,你知道结婚的时候到处花钱。” “你亲戚给的呢?” “在你婆婆那里呢。”他坦然地说,“我妈说收了礼还要还的,以后她就还了,不用我们还。” 何琳搞不清其中的复杂,也没法管。很快就从老妈那里把礼金要回来了。母亲倒还叮嘱了一句女儿:“好好过日子,不要负债乱花钱。” 何琳也没乱花,取了一万现金放在床头柜中间抽屉的右角,用得着随手拿,王传志就自觉地把公务员薪水卡放在左角,如果用钱,随便取。何琳的打算:花右边的,日常用,反正工资也不多,都存着,一年后说不定就一大笔了,口头算了算,一万左右吧。 每天老公上班后,她就看看电视,拖拖地洗一下衣服,出去做做头发,顺手换一件一般价钱的小衣服,然后跑到超市买点牛肉土豆胡萝卜,回家炖得香香的,等当家人来吃。没多久,传志就腿壮腰粗开始发胖。 第一个月,无比幸福的开始。良好的开端是胜利的一半。 周末,两口子撅着屁股睡到日上三竿,松松懈懈爬起来,从冰箱里掏两包牛奶,便向娘家进发。中途买几斤水果,蹭吃蹭喝也不会太难看。 一般在厨房忙活的是上海男人老何,打下手的是上海男人的女婿。那对母女不咸不淡交流了几句,各回各房间忙着。但本周末,郁华清大显身手占领了厨房阵地,没多久就准备妥当了。 虽不用去厨房打下手了,王传志见了这母老虎还是打了个激灵:怎么活生生矮半头呢? “传志,还没来得及问问你呢,你家在婚宴上收了多少礼金啊?你们得记着,心里有个数,将来是还份子的依据啊!” 传志唯唯:“也不多。” 老何:“农村人,种地有几个收入,惦记人家那做什么?” 小姨子拿白眼球翻姐夫,“就因为人家有点钱不容易,他们就更该记着了,将来还时,只许还多,不许还少!不能让人家吃亏啊!”然后转向何琳,“你都收到了么?” 何琳缩了缩脖子,勇敢地迎着目光,“嗯。” 郁华明:“收什么啊,现在农村没办法弄到钱,孩子又多,负担重,又没什么福利保障,一场大病就能回到赤贫。来这里吃顿喜酒,意思一下就行了。咱们拿几百块钱不当什么,可能就是人家几个月的口粮。何琳还给传志,让传志给你婆婆寄去,退回亲戚们,给小孩子买几件衣服,买个书包也是好的啊!财富还要以这种形式回流城市吗?国家都要给农民减税了。” 传志连忙摆手拒绝,内心有点难过。 郁华清冷冷地哼了一声,“农村穷又不是咱们家的罪过,光我们贴管什么用?书呆子一个,什么财富回流……流城市流农村,大道道我不懂,也不屑懂,咱们是小民过日子,只遵循普通百姓的人情世故、人情往来就可以了!这次礼金咱退了,下次人家孩子嫁娶,人家哪好意思再收何琳送的?即使农村人,这道理也是懂的,何况在孔孟的家乡,礼数多着呢,只有你看不到,没有你想不到!但得咱们自己先把事做瓷实了,省得落下话柄!” 铿锵有力,什么话儿、理儿到了小姨这个市井妖妇嘴里一回炉,非得义正词严、一本正经不可。这一点何琳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人刚过五十,怎么就这么八卦、喋喋不休呢?她现在搔着头,为打断小姨的话头,违心说了句:“好,就听小姨的。” “这就对了,先定了规矩,再按规矩来,省得以后乱了章法。”然后停了一下,“嗯,对了,你婆婆给了多少改口费啊?” 传志倏地哆嗦了一下,就这么当面提啊?何琳目光茫然,这个她还真不知道,就掺和在老妈给的六千块里花了,估计多不了,花时没啥感觉啊。最后还是老何插话给糊弄过去了。 餐后回家路上,传志阴着脸,“你小姨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家的事她样样操心!” “别理她。” “还‘先定了规矩,再按规矩来,省得以后乱了章法’——满清遗老遗少的口气,知道清朝是怎么土崩瓦解的不?” “说什么呢你?” “她分明看不上我,也看不上我家人!”很失落的语气。 “别理她了,她就那样。” “她为什么在你家里指手画脚?” “嗨,我爸我妈乐意呗。” “她为什么对我们总是批判性地评头论足?” “都说过了,不用理!” “以后我们少回你家吧,受不了。” “蹭吃蹭喝也不愿意?” “以后我来做!” 以后周末的午餐理所当然地被心甘情愿的男主人包了。但传志并不是块做饭的料,没经过磨砺,城市的男孩在父母上班后都有机会做给自己和家人吃;农村的,兄弟姐妹多,父母下地干活都不按钟点,可以回来做,加上学习不错的男孩相对受偏袒,在动手能力上反而更弱。 何琳对自己说:要习惯,要习惯,习惯了就好了,时间久了,厨艺自会精进的。于是这个摇身一变变成小媳妇的小姑娘就更加清闲了,有更多的时间做头发,直的,弯的,花的,大花小花,当然地板、厨房、卫生间也更干净了,没事就拿着拖布抹一遍,当减肥锻炼身体了。 第14节 这天幸福的小媳妇正歪在沙发上恹恹欲睡看电视,一个电话给招走了,小雅! 小雅说:今天下午到我家来吧,我轮休。上次借款条的事,我婆婆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天天见了就唠叨,叨叨了我叨叨她儿子。我嘴硬强撑着,老太太多多少少拉屎似的还是给吐出来——一半。老太太爱财如命,不肯全给,其余的钱说是拿我的薪水还,所以让你过来再重新打个借条。 葛朗台啊,何琳长叹一声,幸亏自己的婆婆不一样,不然非吐血而亡不可。 何琳穿戴整齐,提了几斤香蕉颠儿颠儿地登门当债主去了。半路上债务人还发了一条短信:全心全意点,别头脑发热搞砸了呀,拜托! 放心吧,好人不会做,恶人还不会当吗?咱谁跟谁啊! 到了六里桥那排住宅,哎呀,房子和小区环境不赖啊,不好好生活,想啥呢?当当地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中年妇女,哦,又年轻了,比在婚宴上看上去年轻多了。大大的眼睛,周围是一层细密的皱纹,不仔细看还有点看不出来,眼霜没少抹,皮肤也很好,白皙,红润,一头极妥帖的小细波浪卷发,怎么看都不像穷凶极恶啊! “你是何琳吧?” “伯母好。小雅在吗?” “在,在,真不好意思,让您专门跑一趟。” “不客气,应该的。”说完这句话就觉得有点搞笑了。老太太讪讪的。债权人上门,本是应该的嘛。 小雅脸上堆着头发,带着橡胶手套从卫生间出来了。何琳笑嘻嘻地想拥抱她,被好友一个眼神给止住了。 “干什么呀这么忙?” “嗨,洗衣服,老公的外套。” 何琳探头到了卫生间一看,“怎么不用洗衣机?那么强的牌子留着生小的?” 哦,这话得罪人了,小雅婆婆翻了一个白眼进自己房间了。何琳偷偷做个鬼脸,小雅却故意发扬风格,“嗨,虽然手洗机洗一样,不是省水省电嘛。” “你一个月挣六千多,省了带进棺材里啊?我现在工作都没有,靠老公养着,而且饭都是他做!他不做我就回娘家吃!” 两人正按设计好的一唱一和着,小雅婆婆拿着毛线走了出来,坐在沙发上织毛活。“我家不能跟你家比,你娘家有钱啊,闺女出嫁陪个楼。我们住的这房都是有房贷的,不省俩钱日子能过吗?百姓过日子,富了富过,穷了穷过,没有没的过!” 何琳转着眼珠,“可洗衣机买了不用当摆设有什么意思?再说省点水电钱能省出什么来?还不如能让电器干的都让电器干,人就是吃饱睡好才有精力去工作挣钱啊!” “呵,小钱也是钱啊!少一分钱不交银行人家都不愿意。手洗怎么了,我就常手洗,省了钱还减肥了,身体也好。年纪轻轻的,就开始想享受啊,想当年我像你们这样的年龄时,白天上班累死人,晚上回家带孩子、烧火做饭、侍候婆婆还要洗一堆尿布,一晚上睡不到五小时……不也一样过来了?你们赶上好时候了,家里有钱有电器了。” “伯母,现在你家公子、媳妇每月都挣不少钱,干吗不舍得花啊?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 “我儿子是挣得多,可天天加班啊,累死累活,钱花得痛快,可我心疼儿子啊!他挣俩,家里花仨,不仅儿子心寒我也寒啊!所以在家里干点活,还喊什么累啊,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女人不收拾家娶回来干吗使啊?” “可现在什么社会了……” “无论什么社会也得女人持家做家务,你弟弟结了婚也不可能把你弟媳当宠物养着吧?我就说你们现在的女孩子赶上好时候了,年轻,嫁个好婆家,婆婆又能帮着买菜做饭干家务,将来还要负责带孙子……” 凭何琳那点阅历和生活沉淀很快败下阵来,匆匆给好友重写了一万元的欠条,就在老太太不冷不淡的客气眼神中逃了出来,完全丧失了债权人良好的自我感觉。在小区门口,何琳对好友叹气:“你家老妖婆厉害啊,什么都是她的理,油盐不进!” 好友耷拉着眉眼,“现在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了吧,幸福的外表,不幸的内心,这还是我掏的首付买的房子呢!地狱一般。” “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熬吧,把老妖婆熬死我也就有出头之日了。” 晚上,床头,何琳把小雅婆家的事叨叨给传志听,末了添了一句:“连她给咱的八百元礼金都是这假欠条骗来的!” 传志叹口气,“一个寡母养大一个儿子也不容易,年轻时吃了太多苦,年老了当然得依靠儿子。虽然做得不太周全,毕竟是长辈,哪能斤斤计较?忍让一些,她老公也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吧?你对他妈好,他能不对你好吗?” “那也不能把媳妇不当人吧?抠得要死!”何琳急了。 “一家人么,有点小矛盾也是可以理解的,别那么上纲上线好不?不生气了。” “要生气!” “不生气了嘛。我错了宝贝,我错了小猪,小猪!” “臭大猪!” 第1节 自由自在的日子里,家庭小主妇何琳又养了一盆仙人掌,一盆滴水观音,一盆芦荟,吸附灰尘,增加亮色,还可以擦擦脸,天然的化妆品。在阳光灿烂的上午,她还练练瑜珈,做做形体操,偶尔做个泰式按摩,睡更多的觉觉……打算这个闷热的夏天过后再找一份不太忙碌的工作,过于优哉游哉的生活过长了也怪无聊的。 一天下午逛完超市回来,一进门,就见传志朝她疾步走过来,把她直接拉到楼上说事,在楼梯上回头恍然看到了一楼房间探出的一张脸,头发很长,没看清楚。 到了卧室,传志不无歉意地说:“我妈和我姐来了,要在这里住几天。” 这么突然?何琳心里闷闷的,“那就住吧,你姐家小孩没来吧?” “没来。” “没来这房子还能清静,玩具和好玩的东西也不会不翼而飞了。” 传志又说:“你去做饭吧,表现一下。” 何琳看了他一眼,“要做一起做!” 于是两个人还算高兴地下楼来,叮叮当当在厨房里忙活。何琳一拉冰箱,愣了一下——火腿、香肠还有好大一块牛肉,更不用说鸡蛋蔬菜水果了,塞得满满的。一直都是何琳在做冰箱里的供应,老公偶尔买次也就仅够一顿的:一盒豆腐,一个小西葫芦,或一个小圆茄子,就是买肉也是保鲜膜盒装的一小块而已,根本没打算过下顿还接着吃。这次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王传志剁土豆,炖牛肉,何琳择菜。这时就见婆婆上卫生间,惺忪着眼睛在厨房门口停留一下,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然后听见隔壁响亮的擤鼻涕和清喉咙的声音。 何琳小声问:“住多久?” “没多久。” 开饭了,四菜一汤:土豆炖牛肉、凉拌火腿、西葫芦炒鸡蛋、猪肉炒芹菜、紫菜汤端上了桌。婆婆和大姑姐分别在厨房和卫生间的水龙头上洗了把脸,出来吃饭了。 何琳盯着大姑姐的脸,上面有伤,左耳朵下面一大片淤紫,右眼下面几道红印子,像是上皮组织剐伤了,整张脸都有点肿。 “姐姐这是怎么了?” 婆婆拿起筷子了都要气得吃不下去,“她婆家打的!一个个狠种,打俺闺女下这么毒的手,老老少少都该遭雷劈啊……” 传志示意他妈不要再说了,吃饭。老太太夹了一筷子,“没放盐啊?”放下筷子长叹了一口气。 她儿子赶忙把炖牛肉又端回厨房,回锅,加盐,然后拿来盐袋子往其他三个盘子里撒了些。何琳只好看着婆婆娘仨吃,自己就喝了两小碗紫菜汤。 扑扑腾腾吃完一轮,母亲对儿子说:“儿啊,俗话说树大遮太阳,儿大遮爹娘,你得给俺出气啊,那不要脸的狠种连俺也要打啊!” 传志瞪圆了眼睛,“我要活劈了他!” 何琳吓了一跳,看着婆婆,“姐夫打您,您报警啊!” “还姐夫?畜生!”大姑姐鼓着满嘴食物,恶狠狠地纠正。 婆婆干脆放下筷子,又长叹一声:“你们光知道在城里享福,不知道农村的风俗,人家公家哪管你们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就是人头打出狗脑子出来,也是自己家解决!家里没有儿子或儿子都在外面打工的,就受气吧,能受死!人家有三五个儿子的,恶虎似的,说堵你的门就堵你的门,说揍你,一群上,扇脸,啪啪地响!直打得你磕头求饶!还王法,哪有王法啊,你知道农村里现在有多乱,就是谁有拳头谁说话,谁上面有人谁就吃香的喝辣的!” 他姐姐嘴角流油看着弟弟,“要不是因为你在这里,我和娘就坐火车南下了,跑深圳找红霞去了!” 何琳纳闷,“这么严重啊?” 婆婆叹着气,“他娘俩打你姐姐太狠了,关起门,下毒手,往死里打!你都不知道昨天晌午俺见到你姐姐时的样子,一拳砸烂个西瓜似的,吓死人了!满脸是血,浑身是土,俩眼都肿得只剩下两条缝了!看见娘就哭,说:‘娘,俺不活了!’俺不敢让你哥知道,他的火爆脾气,又得打架去!刚入夜影,俺就拿着擀面杖进他村了,俺孩子不能白挨啊,娘家不出头得永远受下去,不能让他们觉得你们这家子就是吃鼻涕屙脓好欺负,他能欺负死你!俺就在他篱笆外站了半天,见他娘出来解手,上去给她两擀面杖!打了,俺就和你姐连夜跑到火车站了,连夜跑了过来!” “操他妈,该打!打死那老不死的!” 何琳还没从婆婆话里反应过来,转头又对丈夫刮目相看了,王传志一直是彬彬有礼的人啊,咋这么血腥了?轻声问:“妈……不会出人命吧?” “出人命更好,那老不死的早该死了!油里盐里都有她,越老越不要脸了!”大姑姐狠劲呸了声,“没有她在中间瞎搅和我和老刘家的王八蛋也不会走到今天见血的地步!” 王老太太却对女儿长长地哼了一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也不睁开窟窿眼子看看挑的什么货?谁家在出嫁前不东打听西打听问问对方家人的心眼脾气啊?有些半吊子人家的小孩长得再好看都不能要!不是安稳过日子的孩子,半熟,吃喝嫖赌无所不能,挣不了钱就在家吃白食,挣了俩小钱就出去败,喝多了耍酒疯还欺负你!你那婆婆也不长眼睛,不知道管儿子还护犊子,这家过到天边也得散!要不你就自己受着,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娘家人眼不见心不烦,别让俺们跟着丢人!” 大姑姐眼泪哗哗的,决了堤似的,“俺也想跟他散,可一想到俺小虎子……” 小虎子是她儿子,六岁了,虎头虎脑却脾气暴躁的男孩。 她妈破口大骂:“多贱的骨头!没种的憨货!那是人家孙子人家儿子,保不齐你要过来替人家老刘家养啊!指不定人家也愿意着呢,他就是跟你到天边也是老刘家的种!傻货,还腆着脸哭……” 大姑姐只是呜呜哭。 传志说:“别吵了,今天先到这里,明天清醒清醒再说吧。要不就去卸他一个胳膊或一条腿。” 儿子说话就是不一样啊,两个伶牙俐齿的女人没再说下去,只在桌旁愣着想心事。桌上的菜都吃光了,馒头剩了半块,汤有半碗,战斗力蛮强的嘛。 “何琳,你去洗碗!” 何琳也正发呆,听到这句不容置疑的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都是她做晚饭,他去洗碗,即使他做了饭,她一撒娇,他也会颠儿颠儿地去洗,只需抱着他的腰晃晃就行了。 人家母亲姐姐在嘛,得给面子啊。何琳还是乖乖地去洗了,油多、碗多、锅多,难洗啊,有一只橡胶手套还漏水了。 晚上,传志在客房——母亲房里,娘儿仨一直嘀嘀咕咕的,说到很晚。何琳在床上躺着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下去听,见门关着,不想让她知道吧?好不容易到十二点,老公回来了,躺在那里不作声了。何琳循循善诱,用最可爱善良最真诚的语气,“妈妈在气头上两擀面杖下去……不会出人命吧?” 害怕啊,如果真死了人,家里就窝藏了个杀人凶手了。一想到这里心里就凉飕飕的。 “放心吧,不会,顶多住几天院。我妈说打在腰上了,没打头。再说,天那么黑也不一定知道是我妈啊!” 何琳推理的精神来了,“可正好妈和姐姐那天晚上就不见了,不是心虚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传志有点不耐烦,“顶多赔她点医药费!” 何琳一心想弄清楚大姑姐的情况,虽然一直不太喜欢她,不过也蛮真诚的。女人天生好奇嘛。“姐姐多可怜啊,姐夫那样下手,真是禽兽不如了!要不要去医院给姐验一下伤啊?” 传志不语。 “验伤是证据啊,万一人家告发起来,咱们也是有证据的,毕竟是他们先动手啊!” 传志搔搔头,“明天再说,看姐的意见吧。” “对了,‘半熟’是什么意思?” “二百五!” 何琳不罢休,继续声讨:“那混蛋也真是,好歹也是自己儿子的妈妈,不看僧面看佛面吧。姐姐这么明白的人怎么会找姐夫这种‘半熟’的人呢?” 传志因为出身问题,潜意识里对何琳还是有点防范的,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家里的事。不过见她如此通情达理,也就不隐瞒了。 这么说吧,这青霞少女时代也是村里知名的疯丫头,好吃懒做不爱干活。一般母亲太能干、翅膀太大,子女就有了清闲的借口。闺女大了,给找个婆家嫁了吧,周围十村八庄家里有点底的嫌她疯、懒、又能说,不乐意;没有家底的人家倒不挑,但青霞却嫌跟着人家受穷受苦一般子。家里没办法,但还是王老太太神通广大,知道了一个啥表亲的大舅子在县城里任点小官职,又是请客送礼送王八,前后花了小一万才给闺女找了个合同工,在县企业酒厂洗瓶子,每月管吃管住四百五十块钱。 大姑姐好高兴啊,觉得自己终于脱离那一亩三分玉米地了,从此不用下地干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了,屁颠屁颠骑着锃亮的自行车、抹着口红戴着廉价蛤蟆镜在自己村里显摆。有一口气没咽下,有些人不是看不上她嫌她疯嫌她懒么?她懒人还真有懒命懒福,脱离这片土地不用和他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成臭大粪了! 果真有些家底的人心眼又活动了,媒人再次上门,大姑娘等的就是这一天,她还嫌他们泥腿子出身,不愿下嫁呢! 看上谁了呢?大姑姐在酒厂里一转悠,发现门当户对规则盛行得很,凭自己一般的相貌、一般的才情和休养,没有学历,主要还是个合同工,没人想“下娶”拉她一把。青霞也很有骨气的,有学历有本事的男人自己还嫌累呢,就找个和自己对眼的吧。 正好同是合同工比她进厂还迟一天的刘长胜入了她的法眼。这刘长胜长得白白净净,一双说话的丹凤眼,个子修长挺拔,乍一看有点像电影明星,比酒厂里有点实权的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臭男人强多了。 所以说青霞年轻阅历少啊,也不想想,大凡农村的男孩,家里有地种着,他怎么可能白白净净得了?要么就是游手好闲混吃混喝的浪荡子,要么就是欺男霸女抽取别人血汗喝的寄生虫,逃不出这类货色。农村人生计不多,对下一代嫁娶异常重视,没本事但老实的孩子,靠几亩地,发不了财也不会饿死,可嫁可娶;有点本事,有几亩地,再有点小收入会点小生意的,基本上都是被抢的对象,上上品了。王老太太多聪明啊,稍微一打听,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坚决摇头不同意!誓死不同意! 可能青春叛逆期吧,家人越阻拦,两人越抱团山盟海誓,竟要死要活的。王老太太亮出杀手锏:你要嫁到他家就踏着你老娘的尸体过去吧! 可爱情多忠贞呐,尤其是来之不易还要踏过老娘尸体才能得来的爱情。大姑姐和小白脸一合计,俩人走为上策,拿着攒了几个月的工资就不辞而别到南方生米做熟饭去了。据说这两位到了广州深圳,辗转了一年多,也没少受委屈。那俩钱哪够花啊,两人还到过黑心制鞋厂,一天十四小时干活,一月休一天,手指磨得都变形了,一个月七百来块还不按时开工资。刘长胜受不了这份辛苦,又大街小巷游荡去了,交了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偷过抢过,还把赌瘾搞大了,让青霞养着还跟她要钱,据说还跟一个发廊妹情投意合了三四个月。青霞管他,连她小腿都给踢骨折了。后来大姑姐怀孕,刘长胜不想要,照出来是男孩后,小白脸就心动了,跟父母打电话,他父母发话了:回来吧,俺向她家提亲,舍上你爹娘的两张老脸了! 此时王老太太已由气愤转化成恼羞成怒了,闺女跟人私奔可是让亲戚邻居指着脊梁骨嘲笑的,男方能拐个女的跑了,那是本事,可女方……这丢人可丢到祖坟上去了! 婆婆斩钉截铁指令女儿立马打掉,否则别想再踏进家门! 这男方的父母舍不得孙子啊,多少家庭为了生个男孩被罚款、拆屋,还得东藏西躲若干年不敢回家的。他们咣当给未来亲家跪下了,就提着礼物跪在王家大门口,跪了一天一夜,直到周围邻居和邻村人都窃窃私语这事时,老太太才觉得找回了面子,给闺女打电话:回来吧,让他们拿出两万现金彩礼,明媒正娶! 于是大姑姐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风风光光地回来了,挺着怀孕七个月大的肚子,举办了一个与同龄人相比并不逊色的婚礼。亲戚邻居除了挤眉弄眼,倒也说不出什么了。 大姑姐到了婆家,人倒是变勤快了,也知道过日子了,但婆家人对她有了芥蒂,到白白胖胖的大孙子生下来,怨气才愈来愈明显。 婆家认为:一、俺们长跪你家门前一天一夜,你小样的承受不起!你大脸的老娘也承受不起,你们都会折寿;二、你名声不好,本就不是个好姑娘,现在虽改了,但你折腾得俺们太厉害了;三、你老娘为啥无缘无故要走俺二万块给你兄弟念书?你能跟男人私奔,未嫁先育,未婚生子,你不值这个钱;四、你带坏俺家儿子了,以前他只是游手好闲、小赌小闹和懒惰一点,都不是大毛病,现在他可是偷鸡摸狗、好赌成性、脾气暴躁、屁事不干呐!俺儿子遇到你倒大霉了! 这大姑姐开始觉得嫁都嫁了,也生子了,在人家屋檐下,能不忍气吞声吗?一直就忍着,没料到早已看她不顺眼的婆婆和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公对她越来越挑剔,非打即骂。时间久了,大姑姐兔子急了也反咬了,于是媳妇对老公、婆婆的战争三天一大打,两天一小打,按王老太太的话说,打俺闺女跟打面团似的,想打方的打方的,想打圆的打圆的,娘俩使劲一块儿打她,下手狠着呢!于是娘家人吃不住劲了,只要闺女受气,鼻青脸肿地哭着跑回来,王传祥就和几个近门子过去把女婿饱揍一顿。娘家人出面,事情有了缓和,但没解决根本,只是周期延长了,一两个月必有一轮。而且青霞胆子也大了,有撑腰的了,反正自己挨了,对方也得挨,这次你强势着挑得头,下次俺也强势着挑!就这样你打我我打你一直到小虎子六岁。 前两天又给打狠了,这次王老太太聪明了,没用大儿子出面,自己就把闺女的婆婆收拾了。然后连夜蒸发,与闺女逃到在北京的儿子家。 哎哟,何琳想想结婚前第一次去婆家时招弟给她介绍的那个不眠之夜,呵呵,对婆婆这个小老太太还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老妇人硬在农村那种险恶之地把一大家子给撑起来了,还没让子女受气,真是不容易。不过大姑姐这人有点自作自受,想想随传志在老家的那天晚上她说的话,还真是没法喜欢她,心眼不少,又多嘴多舌。不过嫁这样的闺女也能赚到二万彩礼,六七年前的二万应该很值钱吧,怎么现在轮到自己只象征性地给了五百块呢?虽说钱不比感情重要,怎么叫人心里别别扭扭不舒服呢? 第2节 第二天还没起床,就听到楼下厨房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传志跑下楼,一会儿拿了两片煎馒头片上来了,塞到何琳的小嘴巴里,“我妈不错吧,这么早起来给我们做早餐。” “哇,这么咸!”何琳要吐出来,“又把卖盐的打死了!” 传志沉下脸来,“别这么大惊小怪,我妈听到不是伤心嘛,一大早给媳妇做早餐,还不被说好——” 何琳撅起小嘴巴,“我只说了咸——” “咸也别大声说,这是个习惯,老人一时难改,以后我告诉她少放就是了。” 传志上班走了,何琳有点讪讪地下了楼,吃现成的,当然要谦卑、乖,嘴巴也要好使一点。“妈,你歇歇吧,家里干活挺累的,到这里我来做饭。”也不嫌馒头干咸了,只图酥酥的口感和香香的味道。 婆婆放下菜盘,似无意地,“何琳,你不出去工作了啊?” “呃——”顿了一下,“公司离得远,给辞了。” “在家多长时间了?” “三个月。” 婆婆在后面转了转,没忍住,“再找个吧,年纪轻轻就在家闲着——多挣两个你们手里就多存两个,想花起来也方便!” 何琳愣了半天神,心道,我年纪轻轻在家闲着——后面是“坐吃懒喝”吧?在家坐吃懒喝也没花你儿子的钱啊!都是俺老何家自己的钱!不过嘴巴上还连连称是,然后转身上了楼,坐在床上继续出神。 中午下楼,看到婆婆蹲在厨房门口洗衣服,缩着脑袋,肩膀一抖一抖的,用力手搓,也怪让人心疼的,以为老人不会用洗衣机或心疼那点水电钱,忙走过去,“妈,咱家洗衣机买了就是替咱洗衣服的,您别替机器着想,咱电卡里有一千个字,水卡也充足得很,你就可着劲儿用吧,别心疼这俩钱——” 后面的“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人活着舒服最重要!”还没来得及说,婆婆头也不抬,闷声闷气地接上:“你又没工作,这个家里能有多少钱啊?上个厕所也得用水,灯泡又那么多,哪不花钱啊?哪不是钱买的啊?” 何琳虽有点郁闷,但还是去卫生间看一眼洗衣机的情况,一推门,哇,早上吃的煎馒头片要吐出来了,满地密密麻麻的头发啊,恐怖电影中扭曲的爬虫似的,令人恶心之余要撞墙。 婆婆说:“你姐姐上午洗的澡,有点感冒了,躺床上去了。你没事去和她说说活……” 说说话,传过来感冒? “哦,感冒了,家里没药了,我去买点吧。”何琳想脱身。 “别瞎花钱了,感冒也用吃药?吃不吃都一样,七八天就好。”婆婆还是有点高兴的。 “哎呀,你不知道,现在流行病毒感冒,很厉害,不控制一下我们都得传上,传志现在不好请假啊!” 一殃及儿子,婆婆不反对了。 何琳逃出屋子的瞬间,竟发现婆婆用的盆是洗菜盆!又想到两年前在她家用洗脸盆洗盘子碗,腻歪得令人头皮发麻。于是马上奔到超市,菜盆、洗衣盆各买一个,然后买了几包洽洽瓜子,到附近药房买了药,坐在超市旁边的公园里养了半天神,才无精打采地回家了。 婆婆在楼下声音洪亮地说:“买这么多盆干啥呀?又不是没盆!”然后声音小下去了,“……瞎花钱。” 何琳嗑着瓜子不说话。 就听大姑姐乐呵呵地说:“买这盆是让你多干活的吧?我都告诉你用洗衣机了,你偏不用!” “洗两件破衣裳也要弄这么大动静!水不花钱啊?你兄弟挣两个钱都花洗衣机上?” “唉,娘,你咋这么多事啊……” 何琳到处找遥控器看韩剧时,无意中拉了抽屉,不知为什么觉得现金被动过了,两三万的现金分两次取出来,第一次放了一万,第二次放了一万多,一直就这么随手拿随手花,没数过,只是感觉不该这么整齐。 韩剧强啊,家长里短,一顿饭恨不得吃一集,但洋溢的家庭氛围却总让人难以割舍,不得不说辞职之后很重要的一段时间是在等待看和看韩剧的过程中度过的。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啊,拖拖拉拉,连广告都算上,吃了鸦片似的,看完后这一天就基本上心满意足了,也不愿吃瓜子和甜食了,下楼做晚餐。 婆婆在,人多,得做丰盛点。没有土豆了,洗萝卜,萝卜炖牛肉吧。这边刚把水龙头打开,要把新盆冲洗干净了洗萝卜,婆婆就不声不响地进来,把水龙头拧了一下,水流量小了。 “萝卜不好洗,流大流小都是一样的,只是用时间不同,洗干净用多少水,总量是差不多的。”何琳一边解释一边又把水龙头拧大。 “不流那么急就少用水。”婆婆又给拧过去了,然后把萝卜抢过去自己洗。 何琳便打开火,烧开水焯菠菜,腾一声蓝色的火焰旺盛地舔着锅底。何琳转过身拿菠菜,再转过来,蓝色火苗小了一半。较劲搬,又拧大了,而且是看着火苗择菠菜。婆婆就拿起刀,震天响地剁萝卜。 水开了,何琳把菠菜放进去,翻了一个滚后,捞上来,放进小盆里加调料,正好婆婆把肉也洗了切好,把菠菜盘端了过去自己调,让媳妇炖肉。 倒上油,放上肉,中火热炒。可一转头,看到婆婆盛了满满一勺子盐都拌进了菠菜里。何琳忍不住了,“妈,放那么多盐不齁死了吗?盐吃多了对人体有害。” 婆婆近乎嗤之以鼻:“菜没味吃个啥劲的?俺们都习惯了,吃多少年了,有啥害?” “盐吃多了,容易引起水肿、高血压、骨质疏松、体质中毒,时间长了对胃和心血管都有危害。” “哼,讲究多顾虑多,没啥讲究也没顾虑,农村有些老头老妈子比谁活得都长,该命短的不是少吃盐就能长寿的!” 何琳没辙了,心道菠菜就不吃了,但炖牛肉无论如何要把住! 这婆媳二人在厨房里有点冷场,大姑姐搓着手油笑嘻嘻地进来了,想必刚才的小争执她也听到了,“何琳呀,你不明白妈的习惯,我们从小就是这样吃着长大的,口重习惯了。” 何琳无耐地笑笑,“不能明白。” 婆婆语重心长地说:“从前日子过得不好,菜少孩子多,菜不狠着放盐,后到的就只能吃空盘子啦!” 大姑姐讪笑,“农村大部分家庭都这样。” “可现在我们家的菜很充足嘛,一冰箱了,而且超市又不远,吃完再去买……” “买不花钱啊?” “买花钱,但挣钱是什么目的呢?不就是为了生活更好吗?” “想生活好你得去挣钱啊!” 何琳一下子扔了铲子,“没挣钱我也没花别人的钱!我花的是我自己的!” 大姑姐连忙息事宁人,想把老娘推出外面,但没推动,又过来推弟媳,“这点小事,还真拌嘴呀?哪值当的。” 何琳半推半就出了厨房,还听婆婆在后面惋惜地说:“好好的工作放着不干,闲了三个月,俺儿子在外面累死累活的,一个人忙死又能挣多少……” 气啊,老公还没说什么,轮到她管了。何琳气咻咻地上楼拿包出了家门,一个人去街上游荡了。 大姑姐回头劝她妈:“你管她那事干吗?他们过好过歹是他们自己的事,你为人家好,人家还不一定领你的情!” 她母亲鼻子里哼了一声,“她都闲三个月了,还不是你兄弟在养着她!从现在开始养,还不养到八十!” 何琳在街上百无聊赖啊,夕阳快落到街尾楼道里了,眼前人声鼎沸,都是匆匆回家的人。忽然觉得委屈,眼泪吧嗒吧嗒流了下来,自己在家闲了三个月,满打满算不就三个月么?三个月怎么了?不就三个月么!自己在自己家都不能做主,没有自由么?而且花的是她自己的钱——娘家给的钱怎么就不能自由花了? 后来跑到街角公园继续委屈、不平,不由自主又想到小雅的婆婆,找到同盟军了,马上打电话过去,稀里哗啦把一天发生的事情含泪说了,末了一句:“他妈的极品也和你家老妖有一拼了!” 小雅却不这么认为:“你婆婆来自农村底层,抠门是抠习惯了,不光抠你,她家人她自己也一样抠,这起码公平!不像我家老妖,对她儿子和她自己大方,只抠我自己,因为我在她眼里就是个外人,吃饭心疼干活不心疼!你婆婆不用洗衣机怕浪费水电费,你婆婆自己洗,我家老妖怕浪费是让我洗!我就像一个带薪保姆似的,干不好还要接受她的指手画脚!至于菜里放盐多,你可以自己做,或让你老公直接去做工作,你亲自带头说,你婆婆肯定觉得伤面子。有些话,她的孩子说得你说不得,你就是外人!” “我真烦啊,不想回家了。” “让你老公处理吧,那是他妈,有什么他比较容易说通。唉,你家比我家强多了,我和婆婆是一个屋檐下门对门,妈的(那边竟随口骂了一声),你们是上下层,已经给隔开了。快点回家吧,天黑了,外面不安全。反正你婆婆不是长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走了不就好了!” 唉,回去不行,得让传志来接。经苦难更深的小雅这么一分析,何琳心里好多了,也没那么激动那么气了,就在公园里看着华灯初上,硬撑着。 好歹七点多了,电话响了,是传志,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你到哪里去了?这么晚不回来,让全家都等你!” 何琳惊呆了,也马上还之咆哮:“你问我在哪干吗?当我死在外面了,不用你管!” “你要在你娘家我就不管了,饭也不等你了,你要在外面我当然得管了,我是你老公啊!” 何琳就稀里哗啦地哭。传志问清了地址,颠儿颠儿跑来了。 何琳有气,不理他,也不给好脸。 “老婆!宝贝!小猪!我错了,跟我回家吧,咱吃饭去。”在眼前,老公绵羊似的。 “你电话里干吗朝我吼?!” “你天晚了还不回家,还是生气出去的!”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生气?” “我正要和你说这个——一个老人,说你两句,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不能少说几句?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二十一世纪大学生,怎么能和一个老太太一般见识?还一本正经地跟她吵!” “你妈竟大言不惭地说我是靠你养活的!”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我们是夫妻,是我们在过日子,管别人说什么?” “可是你妈说的,让我难受!” “她已经说了,那是我妈,让我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能让她少干涉我的生活!不对我指手画脚!” “不是没来得及说嘛。好,今晚我告诉她。”传志上前一步。 何琳后退一步,“还说我小姨管得宽,你妈也不窄啊!你告诉你妈以后不用做我的饭,口味不同,吃不到一块去。” 传志坚决不同意:“又不是合租房子,又不是分家,吃饭还分两拨?我是跟前一拨还是后一拨?行,我告诉妈以后盐少放,以你的标准。” “以后我要用洗衣机,不准说三道四!” “哈,我妈省也是为我们省。同意!” “你姐姐洗澡后她最好打扫一下卫生间,头发满地都是……” “还说别人,你的头发少?二楼上旮旯角里都有你的头发……” 何琳扭头就走。传志走上前拥住,“好了宝贝,不都是小事一桩桩嘛,你看你老公我整天在外面累的,回家还得调停你们这些芝麻粒小事……好了,不生气了,我保证回家就传达!”然后又亲又抱,好歹把老婆哄着肯跟着走了。传志也有意见了:“小猪啊,以后有什么事跟我说行不?别跟她吵,老人嘛,容易糊涂,虽然出发点是好的,但观念、做事方式都肯定不同,人老了也容易固执,不易改变,你多包容一些,有事随时与我联系,我替你出气!” “你妈要给我气受呢?” “怎么会?疼你还来不及呢!” “哼!” “好,回来后你给我受,把气撒在我身上,捶死我都行!来,宝贝小猪,你现在就预支吧!” 两人打打闹闹回家了。 那顿饭像没事一样,四个人围在圆桌上,安静而认真地吃。传志和大姑姐最活跃,笑呵呵的,一会儿给这个夹菜,一会儿给那个夹菜。大姑姐还说:“以后别跟咱妈一般见识,咱妈老了,迂了,跟不上形势了,也爱管闲事管惯了,在家就当家,见不得别人不节约……何琳啊,别往心里去,现在北京晚上多乱啊!” 何琳也没理她。吃完饭——菜咸,她吃得少,没再打算洗碗,是大姑姐最后收拾的。上了二楼,床头柜的花瓶里多了一朵玫瑰,还有白色小网套箍着花苞。何琳心里涌起一丝甜蜜,传志这人不浪漫,必要时嘴巴甜点,平常是不屑给女人送花送小礼物的,是觉得玫瑰华而不实不如面包那类实心眼男人。今天竟然能带来一朵玫瑰,嘿嘿。何琳精心洗漱完毕后,喷了点香水,就在床上等他。 又是烙饼般辗转反侧,不上来,不上来,还不上来!甚至听到楼下那娘仨说笑的声音,生气又纳闷啊,每天晚上说,到底有什么悄悄话?何琳悄悄爬起来,站在楼梯上向下张望,楼下一片昏暗,婆婆卧室的门半关着,明亮的一线灯光打在过道里的墙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声清晰地传过来,先是传志津津有味地讲述单位的事,说什么部长啦、厅长啦、局长啦、科长啦的趣闻逸事,又说这个部门工作的重要性,对全国人民都有影响,等等。 他妈自豪地叹:“儿啊,你是不简单,什么样的中央大人物你都见到也都接触到了,好好干,好好工作,干好了将来咱也要升官!咱老王家从祖坟里就扒不出一个吃皇粮的,从俺儿这里就拐弯了,不一样了!俺记得你爷爷去世时那种冬天,纷纷扬扬下了一夜的鹅毛大雪——按老人的说法:凡是死了老的,下雪下雨都好,雪淋坟出贵人,雪淋坑出朝廷!” 然后母子母女三人都发出爽朗的笑声,那种志得意满,那种对未来青云直上、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肯定! 然后婆婆又说到大姑姐身上,叹气中失落啊,“你姐,唉,走错了路,这样下去将来比你娘俺的命还苦!摊了那么一个穷种和那么一个如狼似虎的喝血人家,以后日子咋过啊!儿啊,你得想想法,伸手拉一下你姐,能在北京给你姐找一个工作干着,挣够她自己花的,就好了!”然后母亲还有意无意地提及,“你上学时你姐也是出过力的。” 何琳心道,是指老刘家磕头跪门给的二万彩礼吧。 就听传志支吾:“干什么工作啊……不太好找吧……试试看吧。” 大姑姐很兴奋,“你单位下面的部门要人不?很一般的工作我都能干,有腿有脚的,愿意出力!” 婆婆也帮腔:“对啊,你们姐弟要在一个系统里,还能互相照应、互相帮助!” 大姑姐感叹:“要是我也有个挣钱的工作,就能把俺小虎子接过来了,让他在北京受教育。” 她母亲冷嗖嗖哼了一声,“你自己还吃了这顿找不到下顿呢,就替人家养儿子了?受得轻!” 但传志哑巴了,一直没听到他的声音。想在老公的部门工作,连何琳都笑了,老公在他部门算是最底层最一般的工作了,而且还没过一年试用期!做什么梦呢? 后来何琳去厨房冰箱里拿牛奶,路过婆婆门口,似无意地向里面瞄了一眼,那情景让她大脑瞬间短路了,也震撼了一下:婆婆大人包裹在被单里倚着墙,脸上散发着温馨慈爱的微笑,面颊上甚至有一种圣洁的光芒;大姑姐坐在旁边椅子上瞄着一张报纸上的什么;而传志,她的丈夫,就半歪在婆婆床上,右手托腮,像一个婴儿般,微笑着,仰望着他的母亲,就像仰望一尊偶像,一个女神,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和幸福感…… 何琳回到床上就哭了,觉得自己连他妈的脚趾头都不如。 第3节 第二天是周末,传志大休。何琳本想睡个懒觉,和老公交流交流,但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声音吵得人神经难安。传志披着衣服就跑下去了,让下面小声点,结果婆婆的声音更洪亮:“太阳都晒焦屁股沟了,老睡啥意思?儿啊,你快点起来领俺出去逛逛吧,七八天不出门俺也闷啊!” 传志一想,老娘在这里还真是受委屈,除了做饭给大家吃,连出门都不敢啊!于是又跑上楼,亲热地问何琳:“你跟我们一块也出去吧?” 你,我们,这种也许不是故意的划分让何琳心里不爽,本来就不想与婆婆同行,便冷冷地说:“你去吧,我自己睡觉!”转过身去。 “哎呀,宝贝小猪,你真不去呀?那在家好好照顾自己啊,可以睡懒觉,睡到中午,正好没人吵你了。”意犹未尽,又在老婆屁股上又按又捏。 何琳也不理会,已明白过味来了,本不想带她去,甜言蜜语只是个补偿,就像那朵玫瑰花。 传志吹着口哨,穿上衣服,与妻子来一个狠狠的长吻,讨好的味道很明显,然后动静很响地下楼了。 何琳听到他们在楼下客厅里吃早餐,听到他亲昵的说话声,听到一个很响的饱嗝声,听到叮叮当当的盆碗声,听到开门声。她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窗口向外望,穿着花花公子休闲装,戴着江施丹顿,挎着boss包神采奕奕的老公,一左一右领着他的母亲和姐姐兴高采烈地正向外走。初夏早晨明亮的阳光照耀着他们笑逐颜开的脸,有一忽儿仨人竟拉起了手,亲昵而彼此欣赏地互相拍拍,说说笑笑亲密无间地站在大街上,等出租。 何琳的心就那么疼了一下,想起了小雅的话:他们才是一家人,媳妇都是外人。 回到床上,难受啊,忽然发现床头柜中间那个抽屉有异样,马上拉开,没错,现金被动过了!他拿了她的钱!而且传志的工资卡不见了。将现金数了数,奇怪,总共三万一千多的现金,才花了三个月竟花去了近两万了,怎么数都还剩下八千多,虽然自己花钱没节制,无非都是生活费,做个头发,去超市买些日用品,虽没数,也不至于花掉这么多啊!又没添任何大件。 出于报复和平衡心理,何琳马上穿上衣服,找银行存钱去了。肯定是传志拿的,拿多少不清楚,但以后别想花钱这么方便了!只留了三百现金放原地,供调度。 然后跑到厨房看有什么吃的,行,又炸上馒头片了,焦黄的两面,酥脆的口感,亮晶晶的小盐粒,还有昨晚剩的炖牛肉,干巴巴糊在盘子里,被人剩两顿了,看上去有些恶心。二话没说又上楼了,等着看韩剧。 傍晚,老公一家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一看就是在附近超市采购了。王传志很少有这样的魄力,一般生活用品都是何琳大包小包地提回来。 看到厨房残盘冷灶,传志有些吃惊,上了二楼,见何琳给他个后背玩电脑,什么也没说,换了衣服就下来了。王老太太在厨房里洗盘子洗碗,大姑姐边往冰箱里边塞东西边纳罕:“咋这么懒的人啊?吃过了连家什也不知道收拾,还得让咱娘侍候。” 传志木在一旁摘菜,然后抬脚到客厅里转了一圈。 “娶个懒媳妇,动不动还甩个脸,怎么治呀!”老太太从心里难过,“你兄弟上班也不容易,还要管她吃喝拉撒,娶这样的女人中啥用?当祖宗供着?”然后喊儿子进厨房,语重心长,“儿啊,你得让何琳出去找工作,不能长久地养着她,毛病都是惯出来的!要想好吃懒做让她回她娘家好吃懒做去!俺这累一天了,腰酸腿疼,还要做给她吃!” 传志愣愣地看着母亲,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是男人,一家之主,你得当家!”姐姐提醒弟弟。 王老太太更不满,“让女人爬到头上拉屎!” 传志到底也没什么行动,又到客厅里发愣。厨房里的人更加不满:“被媳妇治住了!” “被降住了,翻不了身了!” 楼上的何琳听得断断续续,知道对她不满,虽有点无措,还勉强镇静着,观后面的结果。 叮叮当当一会儿,饭做好了,那娘仨就热气腾腾地围在桌旁大快朵颐。婆婆正在气头上,甚至故意不叫楼上人。传志也没叫,有点赌气,觉得老婆不懂事,不知道在家人面前给他面子。你说大家玩了一天都累了,回到家里,面对现成的一桌晚饭有多好!老公要心疼你,总得有理由! 不知是真饿了还是错觉,那晚的菜特别香,缭缭绕绕飘满了二楼。何琳馋啊,咽着口水听着一大片嘴巴的吧唧声给气哭了。 吃到一半了,对抗情绪没那么强烈了,大姑姐还是很有眼色的,看着弟弟越吃越阴沉不安的脸和母亲的沉默,放下筷子走到楼梯上喊:“何琳,做好饭了,下来一起吃吧,一会凉了。” 楼上没应声。 传志放下筷子,噌噌跑上楼,对背对着他玩电脑游戏给他后背的妻子,“喊你吃饭呢,没听见啊!?我家人过来住一阵子,别给我出什么症!” 何琳冷冷地回头,“不吃!不稀罕!” 传志又噌噌下去了,坐在桌旁拿起筷子,“别理她,不能这样惯!” 大姑姐提高了声音:“不吃饭——下半晌不饿啊?” 婆婆不合适宜地接了句:“楼上藏了那么多好吃的,又是饼干,又是糖块,净吃不拉屎的物件!”然后看了儿子一眼,“就是你钱多!” 楼上何琳气得摔了巧克力罐子。楼下再没声音了。 那一晚,可能太累了吧,传志第一次没在母亲房里谈到半夜,早早上楼睡觉了。以前他们像一对顺着放的勺子,抱着睡。那晚这一对勺子放反了,各自向外撇,也没了“宝贝”、“小猪”、“白菜帮”等随口的亲昵言语,冷冷清清到第二天早上。 何琳没再睡懒觉,一大早起来就抱着衣篓到楼下洗衣服去了。那娘俩也没像往常那样早起。她先到厨房看了看,看到没洗的盘子里一层厚厚的凝状物,想了半天,这就是传说中从肥肉里提炼出来的动物油脂——猪油吧?怪不得那么香。空胃开始翻腾了,连忙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最后一盒?边喝边到了卫生间。楼下卫生间足够大,洗衣机、卫生器具都放在里面。小心翼翼开了门,打开灯,发现地面被扫过了,垃圾都被扫到门后面了,扫帚下面是一堆乱糟糟的头发。她强扭过头不去看,免得牛奶吐出来,想把洗衣机上的几件脏衣服拿开,手指就挑了一小件,血迹斑斑的内裤和一股浓烈的骚臭味,差点没把她熏一个跟头!一秒钟也没耽搁,何琳噌噌跑到楼上,把衣篓往老公身后的地板上一顿,气愤但压制住声音说:“你能不能告诉你姐姐,脏衣服来不及洗就先放在她房间里,不要拿到公共场所恶心人!” 传志脑袋动了动,没转身,等着听。 “脏兮兮有月经的内裤,就摆在洗衣机上,难看难闻死了也不知道随手洗!不洗也不知道藏起来……” 传志一下子跳到地板上,指着惊呆的何琳,一字一顿:“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别踩鼻子上脸激怒我!这几天你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你为什么这么狭隘就不能容忍我家人!不就是个破洗衣机吗?为什么就不能等到明天洗?你以前怎么不早起洗衣服?今天勤快了?!我妈在这里住几天,你咋就弄这么多事出来!我是我妈的儿子,我是我姐的弟弟,你看不起她们就是看不起我!” 何琳一下子给气哭了,还把衣篓给踢翻了,声音也尖锐起来:“我什么时候看不起她们了?是她们到来后你整个先变了!你心里只有她们没有我!你娘排第一,你姐排第二,我连第四第五都排不上!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我在这个家里到底算什么?” “是什么?你是她的儿媳妇!你看你有当儿媳妇的样子吗?对婆婆一点尊重心没有!找事找碴一天都不让人好过,你哪里配让我尊敬你!” “好,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吃我的喝我的花我的住我的倒成了我的不对了,早三个月知道你有今天的嘴脸就死也不嫁给你!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然后提起衣篓向他砸去。 传志用手挡了一下,“你爱过不过,不过拉倒!” 何琳哭得更响了,摔了茶杯提了包包就跑出去了。在楼梯上差点撞了正慌忙上去劝架的大姑姐和婆婆。大姑姐说:“哎呀何琳,你们吵什么啊大清早的,两口子之间的事,何必生那么大气……” 何琳理也没理,拂袖而去。 跑都跑出来了,去哪呀?轧了半天马路,流了半桶眼泪,昏头昏脑找小雅去了。现在二人有共同语言了。小雅周末上班,平时调休。何琳到了那家四星酒店,就在附近的咖啡厅里等。越想越不是滋味啊,那个混蛋竟然看不到他家人的问题就朝她吼! 中午小雅过来,穿着合体的职业装,优雅,漂亮,端庄,只是眼角已渗出浅浅的纹路,微笑时更明显。 何琳顾不得这些小枝小节了,抹着眼泪把自家发生的一团糟事和盘托出:“你知道传志乡下的老娘和他跟人私奔过的姐姐到我家里有一阵子了,因为打了大姑姐的婆婆跑出来的,到我家就想当老大,明里暗里就嫌我懒,嫌我没工作,嫌我在家待着也不知道侍候她儿子和她一家子……我又没吃她的喝她的,也没吃她儿子喝她儿子的,但就是不能见我闲着,我在自己家里竟像三孙子似的受欺负!不是嫌懒吗?那就勤快一次,今早我想把积了一周的衣服洗了,看到他姐,真是肮脏不讲卫生的女人,内裤穿成那德行了,不说扔了,就赤裸裸摆在洗衣机上!恶心得我。上去给他说,让他说给他姐以后注意一点,他马上从床上跳下来瞪着小眼嘲我吼!指责我看不起他家人……” 小雅用心地听她讲完,回了句:“你老公自卑吧,从农村底层考上来的学生,很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与别人看齐,其内心脆弱又敏感,最怕别人挑剔他,尤其是他家人,就像他的软肋,时刻警惕护着。像我酒店来的客人,出点什么事或偶尔招待不周,一般很有风度修养的、见过世面的人都不会太在意,你道歉一下,他都会大事化小,很宽容地给你一个改正的机会,倒是那些在底层待惯了偶然蹿出来的暴发户,会大着嗓门,一本正经地向你声讨,恨不得让你磕头谢罪,把你踩在脚底下才能挽回那点受损的自尊心。” 这话符合何琳的感觉,“对,我就觉得他妈他姐太敏感了,我非得把他们捧起来摆在供桌上她们才觉得受到了热情招待。我不理她们就说我甩脸子,给他们脸看!老公更说我看不起他家人!” “你对她们好点不就行了?” 何琳咬了下手指,“这不是勉强自己吗?我与婆婆、大姑姐有什么感情?刚认识她们多久?就因为老公的关系就要对她们像对自己的亲妈亲姐一样好,可能吗?我努力试过了,做不到,我爱我老公,却根本没办法爱屋及乌到老公的妈和姐姐。而且她们对我的要求也蛮高的,像我老公那点破工资,连只狗也养不活,还话里话外让我侍候她、侍候她家的宝贝儿子!他们根本就没想过我没结婚之前也是像公主一样需要人侍候的!” 小雅叹了口气,“这儿子再一般,在他妈眼里也是缺点忽略不计、优点一大堆、人见人爱的白马王子;这婆婆再蛮横自私阴险,在她儿子眼里也是无可指责、慈爱、能被原谅的太上皇。谁叫他们是母子!他们之间的爱是共通的。” “他们共通,媳妇能与他们两人共通吗?什么狗屁爱情,说的比唱的好听,根本不堪一击!” 小雅的眼神明显幻灭了,“我家老妖曾说:‘老婆可以再换,可老妈只有一个。’” “你后悔吗?” “我爱我老公,只是他没办法。” “我老公也说:‘那是我妈,你让我咋办?’” “我很难理解男人的这种心理,虽然他确实拿他妈没办法。” “既然他们的妈这么重要,怎么不娶他们的妈?一起过到死省事了。” “哈,可能他们也想吧,只是他们的妈太老了,加上‘近亲者奸禽兽不如’的心理障碍,他们宁愿做一个老女人的奴隶也不愿做自己的主人。” 何琳抬头盯着小雅淡灰色的眼睛,看着她划了根长长的火柴,然后前面升起淡蓝色的烟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丝味。 “什么时候学会抽的?” “最近。” “提神?” “掩盖焦虑……和绝望。”烟雾后面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影,“我和他三周没做爱了,我很想,他也很想……” “就做吧,惩罚谁呀?还等你家老妖批准?” “不等她批准,等她回房睡觉。我和老公做好一切准备躺在床上,她就打扫卫生,把我们卧室的门打开,在我们床周围拖地,拖完再用手擦,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抹,抹了卧室抹客厅,抹完,还要擦窗台,你说我们还做个屁!妈的,我和他儿子都快神经了!”说话之间竟泪光盈盈。 何琳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你、你、你家老太太变态……” “差不多,她就见不得我高兴,见不得她儿子对我好,她百爪挠心啊!” “你老公也不说说她?” “我老公真是个愚孝的家伙,就见不得他妈不高兴,见不得他妈掉眼泪,他觉得他自己是可以被牺牲的……” “也觉得你可以被牺牲。” 小雅点点头。 何琳内心悲叹了声,男人怎么都这德性?“你们怎么解决?” “在外面。这个想想也好办,偶尔他中午来我酒店开个钟点房,或我去他工厂附近,搞得像西门庆和潘金莲那种露水夫妻似的,也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吧。我主要是太爱我老公了,不然不会再和这种变态人家过了,收了我的薪水卡,还没收了做爱权!” 何琳又找到心理平衡了,衡量了一下,觉得传志和他妈也不错了,而且小雅就这么说。年轻总没太多心机和心眼,阅历不够,不能纵向比较,横向一比,还不错,日子还能过下去。磨合时期嘛,以后讲清楚就行了。 下午去哪?踌躇了一会,游游荡荡回娘家了。 第4节 老何夫妇有些日子没见女儿了,很是高兴。老何亲自下厨整了一桌子好吃的。何琳饿啊,这些天在家没正经吃饱过,中午在小雅那里也就象征性地吃了点,人家在班上忙啊。这肚子早就没存底了,又在娘家,顾不得形象了,吃相未免难看些。 先是细心的老爸坐不住了,“你家没开火啊?” 何琳妈:“不是传志妈来了么?不会不开火吧。” 何琳捂着面子,“她们做的菜太咸,吃不惯……” “那你就做呀,还能饿着自己?” “就是啊,说一声少放点盐不就行了,人体摄入太多盐分对身体不好,给你婆婆说一声。” 何琳不说话。正吃着,电话响了,何琳爸接的,“传志啊……”然后“嗯”、“嗯”,还回过头看何琳,“我知道了。在家里呢,你们不用担心。吃晚饭了没?”又“嗯”、“嗯”挂了。 老何回到饭桌,“丫头,又吵架了?传志说你婆婆她们一天都没吃饭了,到处找你,你还不开机……” 何琳哼了一声,心里已不禁开始温暖了,哼,再朝我吼呀! 郁教授看了她一眼,“出嫁了,组成新家庭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玩出走、玩失踪?” “要不是他妈来,能发生这事吗?他妈来了一切都变了,什么都管我……”何琳本能地反驳,“我在家也没干过什么事嘛!” 老何不乐意了:“你婆婆是乡下妇女,不太知道事,你勤快点不就行了?出嫁了哪能像在咱家里一样,对吧?” “她还嫌我没工作!” 该何琳妈了,“你也该找个工作了,玩了好几个月了,再不出去那点专业就忘完了,也和时代脱节了,这个社会几乎一月一变化。跟你说,咱们家的孩子都得出去工作,都得挣钱养自己,不然花那么多钱让你们上大学受教育干什么?无论出不出嫁,女人只有有了工作才能经济独立,才能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 何琳郁闷啊,在自己娘家怎么没找到同盟军的感觉?饭也不香了,茶也不甜了,坐在沙发一角生闷气去了。 何琳爸赶她:“快点回家吧,传志那么着急,说不定做好饭等着你呢。” 哼,不知道怎么在电话里撒谎呢。何琳不理。 “要不让你爸送你回去?”何琳妈提议。 何琳腾地站起来,跑到自己曾经的房间,砰地关上门,抱着枕头继续委屈。心里难受之余,有个小小的声音也泛上来:难道是自己错了吗?难道是自己做得过分吗? 那一晚在自己的房间过了个无眠之夜。可能白天在街上吹了风,喝凉水喝坏了肚子,第二天便头昏脑涨,浑身不舒服,声音也变了,赶紧抓了两粒药片,于是更有理由赖在娘家不走了。 上午她那个爱到姐姐家串门的小姨又提着两棵莴苣快乐无比地出现在客厅里了,看到何琳,高兴啊,又是抱又是亲,算是把小媳妇受伤害的心给暖回来了。 “臭丫头啊,你这小脸咋这么黄啊?没吃上饭挨饿了?” 她姐姐郁华明就指责女儿不太懂事,结婚了,吵几句嘴,就窝在娘家死活不回去,这不是让娘家人背黑锅嘛。于是姐夫也趁机把电话里得来的消息统统报告给小姨子,还指望这个“世务专家”帮忙说服惯坏了的女儿呢。这小姨子可不简单啊,什么都是她有理,连嚷带骂谁敢不服输? “哎哟!”郁华清的大嗓门果然响了起来,对她的外甥女,“你婆婆怎么来了?你不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我没请她。” “没请她人家怎么就蹿到你门上了呢?我早给你说什么来着?你婆婆儿女五个,有仨儿子,既然农村传统大家庭不时兴女儿养老,那三个儿子也得轮流着来,要不她住在乡下的儿子家,你们,还有那个老三,出钱!这话你就得早摆到台面上,让老太太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人!” 老何接口:“传志说老太太是有事过来暂住一下的,哪有你说的上纲上线这么严重?” “怎么就不严重?严重的还在后面呢。你懂什么呀?”然后又转向何琳,“话说清楚了,以后她对你就不这么妄想了。你只要开始让她好吃好喝住舒服了,以后她还会想着来,天天吃你的喝你的就赖在你家了。做父母的都有一个怪脾气,就是爱欺负那个脸皮最薄最孝顺的,疼那个最不是东西的!还有,只要你婆婆住你这儿,哪是一个人啊,传志那些兄弟姐妹保准以看娘的名义把你家搞成王家驻京办事处!哪还是你的家啊,成了她家一帮子在北京的革命根据地了!你就等着被革命吧!” 何琳心里解气啊,“对啊,她们竟反客为主指责起我懒、不做家务、不手洗衣服、不侍候她家宝贝儿子了,真是岂有此理!” 郁华清与外甥女一唱一和:“我早说什么来着,婚姻就得讲究门当户对!你是北京人,他是北京人,他知书达理,为人谦和,他父母起码也差不离吧?都是一个地儿的人,生活观念差不多,收入差不多,也都有退休金,谁还愿意上门给儿女找麻烦、看儿女的脸色?早就给你说,嫁人哪是嫁一个人啊,是嫁他一家子!恨不得兄弟姐妹三姑八婆都有理由跟着瞎掺和!尤其是农村,恨不得一个村子才供起一个大学生,将来挣俩小钱还不挨家回报啊!这个人再好都得打折扣。我楼后面就住着一个山沟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我看也就一般孩子吧,没有哪里出奇,人家爹妈看着就跟眼珠子似的,那个宝贝!那孩子待人接物倒也憨厚老实,但一碰上他家里人家里事就是一笔糊涂账,那脑袋石头刻得似的,是非不分,黑白不分,和他老婆整天闹得鸡飞狗跳!那媳妇看着也是个利落的人,但跟着这么一个混蛋劲儿的男人也算倒了血霉了,成天包子似的被婆家一帮人啃,还啃得理直气壮!那能不理直气壮吗?一大家子几辈子都穷得叮当响,做梦都想着过上好日子,好不容易砸铁卖锅供出一个大学生,就成了救命稻草了,三大姑八大姨统统找上门来沾光借光,不让沾不让借还不行!你忘了你是怎么出来的了么?蚂蟥似的,见血就上,前仆后继。那男的也觉得有义务把文盲半文盲的兄弟姐妹拉出火坑。最后,这伙人就合该着赖吃赖喝赖上这个小家了,搅得人家鸡犬不宁,正像马克思同志所说:一帮流氓无产阶级先锋队!” 何家三口面面相觑,都没想到整天尖刻、叨叨个不停的郁华清会有如此一番不算浅显的见解,而且还引用了马克思的话——马克思真这么说过么? 她姐姐说:“要是真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农村人是国家遗忘的大多数,他们没有土地所有权,没有工作,没有任何福利保障,除了从国家手里租一小块土地填饱肚子外,没其他指望,连进城打工都受到限制。我们系里每年都会招几个穿着单衣冻得哆哆嗦嗦的农村学生,你要不给他捐钱捐物这些头脑聪明的孩子还真的就念不下去……想想就难受啊,这是农民的错吗?” 郁华清嗤之以鼻:“整天说这些大道道管什么用?一家人过日子就说一家人的事,连国家都整不明白的大事你一个小教授能一句半句说清楚?这年头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可真多!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谁不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老何不以为然,“传志这人不错,我这眼光还是很准的。至于婆媳,能少了吵嘴吗?再说农村养儿防老,一是自古的思想,二是基于现实考虑,养儿不防老,老了只有等死了。” 郁华清不理他们,转向何琳,“臭丫头,记住了:这房子是咱们家出的,咱们家出房子就是为了不让你受气的!让你在婆家生活得硬气,在传志面前也硬气!在咱家房里子,你还让人给赶出来,我就不是一般的生气!你给我记住了,以后这房子,只许你往外赶人,不准再灰溜溜地跑回娘家来疗伤!只要你今天还受气,以后就吃定你了,没个头!你是房子的主人,也是一家之主——女主人,方向给我找对了,别给你爹妈丢人!顺着也丢你小姨的人!你妈是大学教授,教社会学的,你爹也是名牌学校毕业,都是讲理的正经人,你怎么能让那些不三不四上不了台面的糊涂蛋打败了呢!不行就都撵出去,也给你小姨长点脸!今晚就回去,不敢回去我送你回去,看看那老的少的脖子上的东西到底有多大……”然后回过头,不屑的声音,“状元三年出一个,傻子天天有。有些同志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好好的婚前财产不给闺女留着,非脸大充滥好人贴成婚后的,看着自家姑娘被婆家赶出来心里很痛快吧?热脸往人家屁股上贴啊,大款啊,有钱啊,我说什么来着,早知道你们就有这一天!” 老何夫妇被说得干瞪眼,真是个真理不如讲理的年代,再不以为然也说不出别的。 何琳以前觉得这小姨是个尖嘴利牙的事儿妈,现在第一次感觉是在同一战壕里,起码那些恶狠狠的语言很解恨。 吃过午饭何琳就雄赳赳气昂昂回家准备找回女主人的感觉了,对啊,房子根本就是她的,干吗一吵架自己就往外跑?要出去也是别人! 第5节 那天传志上班去了,大姑姐青霞正在客厅看电视,婆婆正在洗衣报,洗她自己、女儿和儿子的,手搓,很卖力。 何琳大喇喇走进去,谁也没招呼,先进厨房拉开冰箱——可乐没了,果汁也不翼而飞,就倒了杯热水吹着喝。然后上楼,觉得不对劲,她的衣橱、抽屉甚至首饰盒都被动过了,虽然什么也没少,但摆放的不是熟悉的样子。再看衣篓,好嘛,传志的脏衣服包括袜子内裤都被挑走了,就剩她自己的。她也不示弱,马上提着衣篓下去了,到了卫生间,呼呼啦啦用洗衣机洗,没花别人一分钱,我爱怎么洗就怎么洗,爱用多少水就用多少水,有本事你过来关上吧! 婆婆和大姑姐各忙各的,装听不见。待何琳又踏着风声噌噌上楼了,婆婆才叹口气:“这不是憨完了吗?浪费自家水电,又花不着别人一个!唉,你兄弟咋找了这么个不懂事又不知道过日子的……” 大姑姐努嘴,“别说她了,不是刚回来嘛,不懂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好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也随着小声叹了口,“谁也没在后脑勺上长眼睛,挖到咱家篮子里了,你就提着吧。” “还不如你大嫂呢!那憨货人猴精,泼,不讲理,但知道跟东西亲!” “你管她呢,她娘家有,败去吧。” “挣家容易守家难,连累你兄弟啊!家里但凡一个能作的,家业就难起来,好吃懒做就不说了,有一个她能花俩啊!” 大姑姐笑,“那个算卦的不是说了吗,这个又白又胖、旺财助夫,一个顶你大儿媳妇仨!” 王老太太呆了一下,“算卦的也有算不准走嘴的时候?得空,我得去找他去!” 何琳也不知道是感冒了还是中暑了,头有点蒙,耳朵也背了,侧着耳朵没听到一个连贯的句子,觉得自己多心了,怎么可能这么巧又在说自己?躺在床上睡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耳部痒痒的,痒醒了,睁开眼睛,嬉皮笑脸的传志正在逗自己:“小猪,小猪头,猪宝宝,还睡啊?太阳晒焦脸蛋了……” 何琳喜欢他这样铁汉柔情地爱抚自己,本来还气着,本来还想严肃认真地让他跟自己道歉,结果变成半撒娇了,“为什么朝我吼?以为你得理了你!你妈你姐整天住我……” “好小猪,乖宝贝,大猪道歉!大猪那天没脑子,忘到单位了,小猪原谅大猪吧,不然大猪跳楼的心都有了!” “那你怎么不接我?” “不是怕你小姨在么,把大猪剁了包饺子吃。知道你在那里安全,饿不着,我也放心,准备这两天到丈母娘楼下学猪叫。” “可我感冒了!” “没关系,今晚传给我吧。” 小两口这样冰释前嫌,破涕为笑了。传志把爱妻从床上拉起来,背在背上,在房间里转圈玩,差点还碰翻台灯,转不开就往外跑,跑到楼梯又返了回来。 何琳叹口气,要是婆婆和大姑姐不在,今晚就可以驾着“大白马”下去吃饭,又驾着上来了。日子本可以如此甜蜜啊! 最后他们一先一后走下楼来。大姑姐笑说着:“何琳啊,我在下面叫了你几声,你可都没下来啊。到底是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 何琳冷冷地心道:有吗?就你会说话。 晚饭都摆在桌上了,丰盛又实惠,猪肉炖粉条,青椒炒鸡蛋,还有一小碟咸菜。照例,传志的汤碗里又被红红的瘦猪肉和白花花的鸡蛋堆得冒尖了,他母亲还在粉条里翻着,只要是瘦的,又在小山上添砖加瓦。母亲疼儿子真叫不遗余力。连传志都尴尬了,“娘啊,好的都给我了,你们不吃了吗?” 婆婆大义凛然:“儿啊,你上班,用脑子,养活一家子,累着呢。当年你爹挣工分养活你兄弟姐妹时,家里有一点细粮俺也掺和着捏了窝窝头让他带着,只指望一个劳力干活,不多贴补点能干动活啊?!一个顶梁柱倒了,一家子喝西北风也赶不上趟呀!” 两句话就勾起了姐弟俩的苦涩记忆,四个人中有一对半在心潮澎湃,忆苦思甜。只有何琳一个傻傻的,不好意思地夹了一小片青椒,妈哎,总算好点了,以前一顿恨不得放半斤盐,现在知道节约一二两了。 更让何琳郁闷的是,她丈夫竟有些悲壮地独吃了两盘菜中最精华的部分,是不是也要踏着先父光辉的足迹,接过接力棒养活他父亲的妻儿老小啊?!那他本人的妻子属于需要被养活的家庭成员吗? 气愤又纳闷的何琳就开口了:“我属于哪个家庭成员啊?不是还是老何家的吧?” 传志连忙笑着说:“我家的,我家的!” 婆婆脸却暗下来了,“你和俺儿是两口子,是小家!俺是大家!总该知道大河有水小河欢、大河没水小河干吧?” 还大河小河,似有点后现代了。何琳脸也绷紧了,“那把我们的小家放在何种位置?放在你们大家的后面?你们的‘大河’要永远满不了,我这‘小河’就得永远干着?” “别吵了,别吵了,刚吃个团圆饭……都少说两句……”传志左右劝。 婆婆满口方言一字一顿正色道:“养儿子就是为了顾大家的,儿子不顾谁顾?亲儿子都指望不上,大家都起劲地生儿子养儿子、砸铁卖锅地供儿子上学干啥?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供出个有本事的儿子转手送给丈母娘了,孝敬人家去了,这养儿子还有啥意思?真不如养猪能卖钱能杀了吃肉、养狗能看家护院能摇个尾巴呢!” 何琳忍不住不屑:“那儿子成年后有了工作顾‘大家’、‘大河’,为‘大河’之水而奋斗就行了,干吗非要娶老婆啊?让老婆陪着一起顾‘大家’?这老婆没有娘不是妈生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大家一时愣住了,没有料到这个小女子刚过招一次回了趟娘家,回来就变得伶牙俐齿会撒泼了。婆婆手指儿媳,气得哆嗦,也指不准了,“俺就知道你回来不是善茬!俺就知道你嫌弃俺老太婆多余,嫌俺是负担,看不上俺……”老太太张开嘴大哭啊,眼泪哗哗地流出来。 她儿子受不了了,上前劝:“娘啊,哭什么啊,多大点儿事……”说了又说,没劝住,“行,行,是你儿子没本事……”回头对目瞪口呆的何琳,“你觉得我是农村出来的家境不好连累你了是吧?那你就找个好的去吧,我就这样了,没本事——” 何琳傻了,“我、我、我没那个意思啊!” “那你是啥意思?你连我妈都容忍不了!你看不起她就是看不起我!我妈养大我不容易,你不容她就是不容我!” 何琳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你妈刚才说的也很过分啊……” 传志梗着脖子,青筋暴起,一字一顿:“她过分也是我妈!能听你就听,不能听你就走!” 何琳彻底傻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指望什么点灯?她是我妈!是她一手养大你的老公!没有她一辈子辛苦能有我的今天吗!你跟她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 泪眼婆娑中,没想到老公丧失理智了,一时竟也没有了主意,何琳也号啕大哭起来,伤心啊,那亲爱的老公为了他娘翻脸比翻书还快! 一直冷眼旁观的大姑姐这时忙把弟媳推上楼,“弟妹啊,一家人生这气多傻啊,这不是让俺兄弟作难吗?一边是老婆,情深似海,一边是老娘,恩重如山,他一个大男人能咋办?你跟老娘吵得脸红脖子粗,叫他选哪边呀?站你这边,不忠不义不孝之徒,叫人戳着脊梁骨骂啊,养儿不如养猪!站老娘那边,你又伤心,能让俺兄弟难死!” 何琳坐在二楼床上,泪珠竹筒倒豆子般哗哗往下掉,“可你妈说的话也太过分了,你兄弟也是!” “过分怎样,不过分怎样,日子还得照过不是!咱又不能真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了,不值当的啊!问谁家没有这掰扯不清算不完的烂事呢?嫁也嫁过来了,日子还能倒回去吗?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这男人啊,都像个小孩子,得哄!你想他能扔了他老娘不管不顾吗?不向着他娘他还是人吗?媳妇和他老娘不和还能落好?!胳膊拧不过大腿,血亲啊何琳!我是有儿子的人,知道那个恩情,将来你要生了儿子你也跑不了当婆婆,那时你就知道这个滋味了,有儿子的,就怕这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啊!这娘能不伤心吗?” 何琳问大姑姐:“你在婆家也这么吵吧?” 大姑姐脸有点挂不住了,“别提我婆家,一窝子老的少的不是人!拿人不当人看,小虎子他吃鼻涕屙脓的爹不如我兄弟有本事,却恶一百倍!我那婆婆,畜生也不如,吃都嫌我吃得多!哪像我妈来到儿子家还能做做饭搞搞卫生。何琳,和我比,你就知足吧!好歹我还给他家生了一个儿子呢……” 大姑姐眼圈红了,可能说到儿子想儿子了吧。这时上气不接下气的母亲好似唱戏般拖着长腔:“……青……青霞……青霞啊……” 大姑姐赶紧下去了。 王老太太已不在椅子上坐着了,坐在了地上,哭天抹泪也快哭得没力气了,看到闺女下来,气若游丝地说:“青、青霞啊,咱收拾一下还是连夜走吧,你娘命苦啊闺女,没长眼睛把你嫁个好人家,吃苦受气是咱娘俩的命!人不能跟命犟,认命吧,咱就是死在外面也不进这个门了!没脸啊!”又一番撸着大腿哭。 青霞狠狠地瞪了弟弟一眼,“真赶咱娘走啊你!半夜三更的,是人吗你?咱娘一天三顿地做给你吃着,给你洗了一窗台的衣裳,雇个保姆也得花钱啊!还有点人味吗你?” 老太太不知哪来的力气,一骨碌爬起来就收拾包包,要走。传志扑通一声跪在老娘脚下了,砰砰就是俩响头,“娘,你儿子不孝,惹你生气了!求你别走!以后有你儿子一口吃的,也有娘吃的,有你儿子一分花的,也有娘花的,就是儿子住窝棚,也能给娘留半间!娘啊,以后就是你儿子一个人过,也会记着娘的大恩大德!” 老太太抱着儿子痛哭不已,算是原谅儿子了。 何琳一晚上独守空房。楼下老太太房间里是个双人床,结婚前二楼上旧的搬下去的,大姑姐睡的是原楼下的单人床。辗转反侧,气愤,恼人,绝望,可又怎么办呐?不能半夜又撒泼吧。不得已给好朋友小雅打电话,怕打扰她,先发个短信试探下。马上电话就打过来了。何琳大倒苦水:“我老公这蠢货和你老公有一拼了,现在也和他娘睡一屋呢!” “你怎么搞的?你的情况比我好很多啊!”接着里面叹了一口气,“我婆婆这个老变态,天天与我争夺她儿子的所有权,妈的,我就不信他们就是睡一张床上也做爱!” 何琳打了一个冷噤,“不会吧,这不成了乱伦了?” “所以嘛,我就说,总有一种功能是他老妈代替不了的,你妈再全能再是女神再碰不得也不能为你制造生理快感为你生儿育女吧!所以何琳,别硬碰了,智取吧,现在的男人都是没断奶的,光想着有奶水的他妈是人了,没想着媳妇也是人,动不动就胁迫一方妥协到底!” “嫁到这种农村底层爬出来的,寒心啊!” “城里婆婆不也一样?我家老妖婆你也见了,见我就像见敌人一样——情敌似的,生怕一不留神我把她儿子全霸占了。” “我发现我婆婆也这样啊,生怕她儿子不向着她……是不是没丈夫的老女人都有这种变态倾向啊?” “有了丈夫又怎样,估计丈夫也不能代替儿子在她心中的至高地位吧?我同事就嫁了个父母双全的,据说老夫妻感情还不错,也不住在一起,但也断不了婆婆整天去儿子家突击检查,明里暗里指责媳妇没照顾好她儿子,这媳妇比她儿子挣得还多……” 何琳沉默了,“我们就合该着有这种情敌?” “反正我认命了,一不做二不休,我都调成上夜班,晚上我让给她了,爱怎么宝贝她儿子就怎么宝贝吧,连家门我也不多进!” 何琳惊讶,“那你老公怎么办?有需求了怎么办?时间一长感情不就淡了?” “那没办法的事,还不都是他的责任?妈的,以前我和他妈为他打闹时,他自我感觉还挺好,两个女人都抢他。现在我退了,他倒自觉了,三天两头来找我请饭吃,乖乖开房间,用他的钱,我们就包了一个房间,我白天睡觉,晚上上班。不过可惜了我的房子了,首付是我付的,月供也是我。唉,不想了,能自在一会就自在一会儿。” “那我也该找份工作了。” “找吧,自己挣自己吃也硬气。这场战争是漫长的,那老东西能活过咱?!到她老了不能动了有她好看的时候,我是想明白了,现在惹不起,躲!等我缓过劲来,有你小样好受的!只要我和你儿子不离婚,就有熬死你的那一天,放鞭炮,普天同庆!” 呵呵,这两三天没见,一向文静内向有受气包倾向的小雅也能调整到强悍、坚韧、乐观了,人的潜力真是无穷尽啊,怎么挖怎么有。不能再打扰人家上班了,人家的经比自己家的还难念。于是一个人就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打滚睡,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第二天起个绝早,埋伏在楼梯后面,听见门响,赶紧探头看,这老公还真是从婆婆房间里走出来的,恶心吧。 传志真是个好儿子,起了大早插上电饭锅就煮粥了,昨天硬邦邦的馒头切成薄片,学着他母亲的手法泡一碗盐水,干馒头片沐在盐水里,再捞上来,扔进油锅里,吱吱啦啦的声音中香喷喷的味道就出来了。边做边吃,消灭的都是边边角角。吃得差不多了,馒头片也煎完了,全是外焦里嫩、嘎嘣脆,装了半碗,又加了一碗粥,送到他娘房间里去了,然后上班走人。 老太太扒着窗户看着儿子人高马大的身影对进来的闺女说:“俺儿多好啊,拉扯了你们几个,就属俺传志最听话,拉扯这个儿拉扯值了,好儿不嫌多,一个顶三个!” 何琳没去品尝老公做的早餐,而是到外面小摊上买了点,又买了一份招聘报纸看了看,合适的不多。回到家上网找,看了几个公司,觉得不错,写简历,发过去。何琳学的是设计,找的多是广告公司,可惜她的经验不足,婚前上班是文员,在一家上市公司,协助会议召开、整理文件文档什么的,现在不想干那个了,好歹找个专业对口的吧。 一上午光简历就发了二三十封,有点惴惴不安,不会连个工作也找不到吧?闷不住,到外面走了走,在附近别人楼下的拐角处撞见了婆婆正与一个老太太乘凉。那老太太是那幢楼下地下室房客的婆婆,姓胡,在这里住半年多了。何琳婚前装饰房子贴墙纸时就经常碰见她,当时她还羡慕何琳年纪轻轻就有了自己的楼,她儿子媳妇在北京十多年了还得租地下室,记得最清楚的是老太太随口说了句:“货比货该扔,人比人该争。” 现在是人家老太太低下花白的头认真择菜,口若悬河语气激昂的是自家婆婆,当时正说到“……媳妇生不了男孩,还要这媳妇干吗?一门人烟就没了,你愿意你儿子也不能愿意啊,你老了还有儿子侍候,你儿子老了怎么办?绝户,到哪里都受欺负!” 胡奶奶低眉顺目地叹气:“就看这一胎了,我这媳妇肚子不争气,怀一个闺女怀一个闺女的,她妈闺女就多,传到我家来了。” “你给她找个偏方呀。” “找了,不喝,说不管用,嫌我迷信。我就气得没话说,管不管用不喝咋知道?死马当做活马医呗。我这媳妇脾气不咋的,你一说她,就跟你翻脸!” 王老太太哼了一声,“翻脸?那是你不得法,你要惯着她给你翻一次,尝到甜头了,以后一不如意她还翻!谁没个脾气?你吃的盐都比她吃的菜多,第一次镇住她,她就不敢了,现在小媳妇,哼,可不知道天地的顺序,反了!” 胡老太太火气也上来了,“我那儿子不行,一吵架他就不回来,熊包,就知道躲在外面!” “那是你没法治住你儿子!自己的孩子,心眼脾气又都了解,有些戏就得唱给他看!媳妇想和婆婆争,差老鼻子了!媳妇又没生他养他,又没供他上学又没给他花过钱,指望啥?俺家三个儿子,从小俺就教育他们,切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更不能胳膊腿儿都拐向丈母娘家。” “本来就是,媳妇哪里大过亲娘的恩情?我那儿子以前还听,现在浑了,我一和他婆娘多说两句他就出去……” “儿子浑当娘的不能浑,你得告诉他:这娘只有一个,气死了就没有了,天底下就再没有娘了!没了媳妇还能再找!不孝顺的儿子干不了什么好事,连娘都不孝顺,还能干点啥人事?俗话说:娘是心头肉,挖了就没了,媳妇如衣服,脱了这一层还有那一层。” 何琳扭头就走,呸!王家老不死的老变态,还这一层那一层,你们王家合该着没有孙子绝户吧! 到了家门口,抬头看着被人艳羡良久的三层小楼,第一次起了悔恨之心,没听小姨的话,房产证联名了传志的名字,一大失算啊,变成了共同财产想赶走那老变态都没有理由理直气壮了!不过还是得想办法把她们打发走,这样下去,迟早自己和传志的感情也得让她搅和完。难道也要学小雅出门上夜班去?那不行,这楼一二百万,全让给她住了,想得美!得想办法想办法,智取—— 这一刻她想到了婆婆和大姑姐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老太太暴力打人带着女儿“私逃”了吗?如果知道大姑姐婆家的电话或地址,打个电话或写个匿名信——可惜,她没有大姑姐家电话号码,也不知道她住什么村庄。 第6节 第二天,大姑姐探头探脑上楼找她,说是想应聘保姆,有个地址,怕找不到路,即使找到也怕迷路,摸不回来。 何琳心道,找工作,真想赖在这里长住啊!管吃管喝住别墅买一搭二,还一个个净装大。虽不屑这大姑姐,她话里有话嘴也挺损的,不过平时也没怎么得罪自己,反正没主动得罪自己,比起她娘来,她也算好的了。再说也想探知她们的一些动静,传志不理自己,每条道都堵死了。她们到底做何打算?什么时候回老家啊?别从现在开始就准备在这里养老了,也忒快了点,吓也把人吓死了。 所以何琳没有拒绝她。 大姑姐趁机还欣赏了弟媳的卧室,赞不绝口,说这才是女人该过的日子、该享的待遇,人与人真是不能比的,心都凉到脚脖子了。 何琳心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贫富差距、城乡差距也不是我造成的,又不是我的错。 王传志被纠缠无耐才人托人脸托脸东打听西打听打听到个朋友的朋友家里需要一名看护小孩的保姆,地点是顺义孙河大桥附近。何琳青霞坐公交车一直坐到五环外,然后打车到了那里,一片姹紫嫣红的别墅区。那家门口还拴着一只吓人的大狼狗,朝她们狂吠不止。打了电话,青霞就进去面试了,何琳在外面等她。 父母将来不是想卖掉市里的房子到外面来买别墅吗?这里真不错,清新,整洁,干净,绿化率高,空气里飘着青草和鲜花的气息。何琳在小区里转了转,等到大姑姐出来。 青霞好激动啊,用无比惊叹的口气先把人家家里夸了一通,这么说吧,何琳住的也是小别墅,但早了几年,外观旧,也不时髦,人家是开发商统一建的,首先外表像挂历上的,漂亮。内里装修,何琳根本就没装,随便在墙上贴了墙纸,人家那是正儿八经经过设计的,据说光里面装修就花了五十多万。然后又说了人家孩子,大的五岁男孩,小的半岁女孩,感叹:“人与人差的忒不是一点半点了,像俺们村里,凡是头胎有一男孩子的,无论如何都不要让要老二了,要么抓女的去带环,要么抓男的去结扎,一点路也不给你留!只有头胎是女孩的,六年后才让生第二个。你看人家这家,有钱,不照样儿女双全!人比人啊,气死人不偿命!”说到这里,青霞打住了,再没出声。 何琳转头一看,大姑姐泪流满面,以为她也想生二胎要个闺女,说:“也就是富人有这个特权,一般市里平民也是只能生一个的。再说了,生两个也养不起啊,现在养个孩子太贵了,男孩生下来就意味着负债一百万,女孩好点,负债五十万。” 再转头,大姑姐不见了;回头,正搂着一棵杨树哭呢。 何琳纳闷啊,走过去,“怎么了?” “看人家孩子在屋里跑来跑去,虎头虎脑的,俺想俺家虎子啊!”青霞重重叹了一口,“多半个月没见虎子了,心里难受,不知道他在家怎么样了,那个流氓爹又打他了没有?放心不下啊!” 何琳说:“也是,孩子小,离不开妈,久了,对妈就生分了。” 二人继续往前走。青霞还在感叹:“大人的命不一样,孩子的命也随大人。你看人家的孩子这么小就接触到汽车、电脑、钢琴各种玩具什么的,我家虎子,除了玩弹弓,玩泥巴,掏鸟窝,什么好东西也没见过,什么也不懂,跟人家比像个傻子一样!何琳,你生在城市,父母教授的教授,当官的当官,真是有福气啊,你的孩子也有福气!不像俺乡下人,目光浅,人穷志也短,想尽办法飞出那穷旮旯也飞不出去。像俺娘,你真别跟她一般见识,一个老太太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受穷受气吃了忒多的苦忒多的亏,也穷怕了,也老糊涂了,现在一门心思想过点好日子,想要点受儿子媳妇待见的名声。有些事,别往心里去,原谅她吧!” 何琳愣了一下,有些感动,没想到大姑姐也能有这个心胸,心里闪过一丝小小的惭愧。 回到家里,老太太已做好晚饭,知道媳妇帮闺女忙了,也做了媳妇最爱吃的红烧茄子,破天荒地放了少许盐。老太太何许人也,经过大半辈子人生风雨了,光儿媳就娶俩了,当然知道婆媳如何相处,该紧时紧,该松时松,绝对收放自如。何琳对于她,太年轻太幼稚,根本不存在城乡婆媳文化的不兼容性。 饭是好了,但不能吃,因为最重要的大人物王传志没回来。王家饭桌上的规矩:当家男人没回来,是不能开饭的;大家晚吃一会半会是饿不死的。 王传志那天又加班,他说是加班,反正比正常到家时间迟了一小时。但看到老婆和自己“娘家人”坐一桌时,真是高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招呼众人之前先逮住老婆嘘寒问暖一番,特别关心了感冒的情况,又问了陪姐姐面试累不累,遭姐姐隔桌送来的微笑白眼也在所不惜。其实这个家,这个男人才是最担心大家出现别别扭扭、四分五裂的局面的人。菜端上来了,在老娘习惯性地给自己夹“精华”之前,他把更“精华”的那一部分夹给了何琳,找平一般,风风光光地给足了老婆面子,让何琳把三天前在饭桌上丢失的颜面统统都给补了回来。 王老太太沉默不语,脸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看。饭后,乖儿子也不像往常去老娘房间请礼问安了,陪着老婆到了二楼就不下去了,殷勤得又像谈恋爱时一样,铺床展被,端杯递水果,还主动把牙膏给挤好放那里了。当然这种行动有了回报,何琳又原谅他了。反正总不能为了婆婆离婚吧?令人讨厌伤怀的冷战也打了好几天了,就坡下驴吧。不过和解之前,何琳提出了六个条件: 一、以后小家优先。退一万步,做不到小家优先,也要大家小家平等,小家不能处在下游的、从属的、可以被牺牲的地位。 二、尽可能把婆婆和大姑姐提前送回老家,婆媳是天敌,婆媳矛盾会致使夫妻矛盾升级。 三、婆婆和大姑姐还在的情况下,不能上二楼,动她东西。 四、婆婆不要再向邻居胡乱说家里的私事,让人笑话。 五、菜里少放盐,不然她单吃,不洗碗。 六、如果婆婆再提不合理的要求,当儿子的要自觉前去屏蔽掉。自己的妈自己去处理。 传志基本没意见,但逐条给出了释义:小家当然优先了,是咱们在过日子嘛。 何琳:“但你妈说大河有水小河欢,大河无水小河干!” “我妈这么一说,你也就这么一听,还真相信?” “但那是你家太后啊!” “太后老了,没有皇后足智多谋和头脑清楚。相信我吧。第二条,条件成熟立马送走!” “什么时候成熟?” “快了。” “快点。” “第三条:她们没上二楼啊!” “上了,我一看就知道有人动了我的东西!” “是我翻的吧?” “不是,相信女人的直觉吧。” “第四,没问题,我一定好好说她。第五,原则上没异议,只是我妈六十岁左右的人了,老习惯改不彻底,但我一定说!万一她哪天再忘了,请你谅解,还是请安静地赏脸吃,不然老人会伤心。至于洗碗,我自告奋勇! 床头打架床尾和,当晚两人就默契地AA了,还都高潮了。 第二天,传志西装挺括满面春风地下楼,大家小家又和谐了嘛,心里高兴。在客厅里透过窗户的一束玫瑰色的朝阳下,被他妈左打扮右打扮,带着七分欣赏三分仰视的眼神,整整衣领、拉拉领带什么的,而且老太太特爱干这事,边干边自言自语:“你看俺儿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眼睛不大,就是有神!各个零件单看也说不上好,就是合在一起显精神、显俊!腰直肩挺,咱王家五伏里就出了这一个俊孩子,一个人就把一大家子给代表了!” 传志那个眉开眼笑啊,恨不得摇头摆尾起来。 何琳一直对此颇有微词,这样赤裸裸地夸奖让别人怎么再引导、教育这个男人啊!男人就是不能这样随便夸,一配套改革,他的神态和脾胃马上不知所以地在成年人与小孩子之间自由地切换——这让她气愤、嫌恶又有点妒忌,有点内伤了般,她也喜欢他在她这里做小孩与成年人的切换——到处切换还不乱套了!昨晚真该再补充第七条:不准老娘再用近乎崇拜、油腻的语言那么明目张胆地热捧别人的老公,恶心又肉麻,把刚刚有点长进的人都夸小夸顽劣了,有破坏别人夫妻感情的嫌疑! 在儿媳上楼后,老太太看着儿子沐在明亮朝阳下潇洒的背影,又禁不住自言自语:“俺儿多招人啊,再找,也铁定是黄花闺女……” 第7节 大姑姐与婆婆在楼下吵架了,恶吵的那种。几分钟前还好好的,没事一样,突然间就爆发了,都尖着嗓子唾沫四溅找自己的理由和指责对方,比与外人吵还凶狠、赤裸裸。 婆婆:“你就是贱!贱货!三天不挨揍,皮痒,揍得你轻!有清静的日子放着不过,千方百计死回去跟那家贱骨头混在一起!中,你去吧,不要再回来,也别想再迈进我大门一步!让你那鸡贼把你人头打出狗脑子来也别喊屈!你们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 大姑姐尖厉地反击:“那是俺儿啊!不管俺儿俺还是人吗?!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也是有闺女有儿的人,你扔掉一个?到头来还不是指望你儿子给你撑腰、养老?活这么一把岁数你怎么这么毒啊你!” 婆婆喷着唾沫星子,“俺毒?俺毒?俺毒也没让你少吃一口少喝一口拉扯这么大!俺毒?俺毒当年生你时也没一腚坐死你!今天倒反过来骂你娘毒!生了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惭愧俺也惭愧死了!没有你这一户,俺的老脸还丢不干净来!” 大姑姐失声痛哭,“不就是我跟虎子他爸出事了吗?后来不也明媒正娶了吗?你处心积虑拿出来说,还有什么好说的?” 婆婆指着大姑姐,咬牙切齿,“贱货!浪荡!熊包!只会在自家窝里横着走!在你婆家怎么像小鬼见阎王似的低眉顺眼威风不起来?你也就欺负你娘不能咋地你!” 大姑姐跳脚,“我威风不起来,不是你财迷心窍非要人家砸锅卖铁拿两万块钱买我肚里的孩子,我能被他家看矮三分?!这一切还不都赖你心硬、狠毒!” 婆婆气得啪啪扇自己的嘴巴,“都赖你娘老不要脸,管你们的丑事!是你娘一脑门酱疙瘩!那你就死在外面好了,还回来干啥?把你吹吹打打明媒正娶过去了,这倒成了你娘的不是,你胳膊往外拐拐得也忒不是地方了!” “你就说说你拿了我那两万块彩礼干什么去了吧,反正你没给我!” “俺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到现在,两万不值啊?!人家闺女都三万八万地要,谁不知道往娘家搂东西?是你自己贱,跟人家跑,才贱成两万!” 然后一阵乒乒乓乓声中,除了“贱货”、“憨熊”、“贱种”外没有其他成句的了。厮打了有两三分钟吧,大姑姐嚎叫了一声,出门去了。 何琳在楼上一动未动,没想下楼劝或拉开,还怕她们打上来呢。她对老公家人,已满心疲惫满心厌倦,有时心里恨得牙痒痒的,自己的新家,新婚燕尔,被她们搞得乌烟瘴气,也恨不得她们“人头打出狗脑子”。因此对这种内讧有点得意洋洋的冷笑,有看“狗咬狗一嘴毛”的快感。这母女之间尚且充满了如此的龌龊和怨恨呢,还怎么指望一个儿媳、她们眼中的“外人”对她有什么好感? 人啊,无论姻亲还是血缘上的关系,清清白白、简简单单的,没有乱七八糟的利益牵扯进来藏污纳垢,相处起来才清爽、明了、温暖,否则多亲近的关系都能毁掉。二姨说的远香近臭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有电话打进来,让去面试的。何琳打扮得清清爽爽,袅袅婷婷应聘去了。那家广告公司在秦皇岛接了一个地产楼盘项目,需要派遣平面设计职员过去,待遇还是不错的。何琳婉拒了,她可不想为挣那俩钱把自己的窝让给老公那一家子,以前觉得是老公的至亲,没什么戒心,现在可不好说了,说不定鸠占鹊巢登堂入室就成他们家了。 游游荡荡回到家,见王传志在厨房挥汗如雨地炒菜,据说婆婆不舒服,心口疼,在房间里躺半天了。呵呵,估计让自己闺女气的吧。 不知为什么,何琳心里特别高兴,一股恶气慢慢释放了般,高高把包抛在沙发上,朗声向老公宣布:“有家公司试用期两千五,提成另算,让我长期出差秦皇岛。我恋家,拒绝了。” 在传志反应之前,老太太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厨房问秦皇岛在什么地方,远吗?当得知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时,气得跺脚,“一年好几万呐!有好几万什么买不了?在家里闲着钱能从天上掉下来?真是,不知道过日子!请吃坐喝花钱败家谁不会呀?” 她儿子劝她:“何琳没出过远门,不愿去就不去了,在家不一样找工作?” “能找到工资这么高的吗?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现在谁家挣俩钱容易啊!打打闹闹吵吵叫叫还不是缺钱闹的?年纪轻,不知道挣钱过日子,一个月两千五,够你兄弟在学校生活大半年的。传志,你给她说,让她去吧,这个什么岛又不远,星期天也能回来啊!” 传志有点开不了这个口,媳妇在家待着是待着,但一出门找工作,薪水就是他的两倍还多,有点没脸,尤其是自己老家人还在这里住着的情况下。不过在老娘威逼下,还是硬着头皮上楼了,“老婆,可以试试嘛,谁家跟钱有仇啊,对吧?” 何琳白了他一眼,“你不担心有帅哥把我给勾走啊?” 于是传志又灰溜溜地回来了。他母亲守着他的耳根骂:“没用,面瓜!连自己的老婆也治不了,那就养她到老死吧,累死你也没人心疼!” 第二天,何琳倍儿神气地又去面试了,打扮得花枝招展,昂着胸从婆婆和老公面前袅袅走过,淡淡的香水味留了一屋子。 “打扮得妖精似的,哪不是花俺儿的钱!” “娘,你以后别这样说她,听见了,不又是吵架!” “傻小子,俺是为你好!哪有媳妇上过大学不出去挣钱成天赖在家里靠婆婆和男人侍候的?那上大学干什么?媳妇就得有媳妇的样子,要在旧社会,早被婆婆拿擀面杖抡得找不着正南了!” 何琳在路上还哼哼地想:她儿子挣那俩小钱,要都让媳妇享用了,还不恨得咬牙切齿跳楼跳河啊!个把月的婆媳妇相处,何琳再不是婚前那个单纯稚气一心和老公过好二人世界的小女孩了,她学会了迂回,学会了战斗,更适应了婚姻的天然敌人和解构者——婆婆这个角色。绝不让自己成为小雅那样的逃避和逆来顺受者,自己还陪嫁了一个小楼呢,还不能理直气壮?都一帮什么人呐! 当天应聘了两家,不知道结果,要等通知。何琳自我感觉良好,还到星巴克喝了好一会儿咖啡,等天要黑了,才不情不愿往家赶。一进家门,就吃了一惊,饭桌上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在狼吞虎咽地吃东西,旁边还有大姑姐——一切都明白了,她在弟弟家受庇护,白吃白喝,还把自家儿子给弄来了。以为这里是慈善机构啊! 何琳立马来气了,什么也没说,噌噌声音很响地上楼了。 婆婆虽然和女儿在怄气,但事已至此,亲疏远近还是分得挺开的,板着脸孔对女儿说:“看,给你说不让你把小崽子弄来,偏不听,不光俺不痛快,何琳也不高兴!” 大姑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那没办法,反正俺孩子带过来了,不能把俺娘俩撵到街上讨饭去吧?再说有了工作我就搬走,不会死皮赖脸赖在这里,让你这个婆婆难做人。宽限几天总行吧?” 她母亲冷哼了一声,“俺看你没事找事,有个小崽子拖累着你怎么去给人家干活?还不是扔到这里!谁愿意给你看这外姓狗蛋?俺连自己的孙女都没看多!” 孩子的母亲也冷冷回了句:“要不说你毒呢!” 老太太把什么东西踢得叮当响,那孩子嘴里塞着满满的食物,用白眼球翻着姥姥。 “看什么看,杂种!和你那个遭雷劈的爹一路货色,死皮赖脸学那么像呢!” 一会儿传志回来了,看到姐姐和天上掉下来的外甥,也惊住了。一直骂女儿、外孙的老太太这时来了一百八十度的拐弯,拉过儿子到一边,说起他姐姐的种种不易,说孩子也待不了几天,青霞一找到工作就搬走了,特别强调让何琳谅解一下,最末来一句:“娘舅亲娘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这当舅舅的,也体谅体谅外甥和姐姐吧,想当年没有你姐姐那两万彩礼,咱的大学也不是轻易能念下来的呀!这就是人情往来!” 传志没法,只得苦着脸上去哄何琳——这媳妇怎么就不能容自己家人呢!? 何琳说:“你养你妈,养你姐姐,我都没说什么,现在又养上你外甥了,还有完没完?你到底把这个家当成什么了?” 传志说:“我不是没办法嘛,她不声不响地回去,一声不吭地把孩子领来了,我能怎么办?” “你下去告诉她们,限期都搬走!” 传志虎了脸,“这话我怎么说出口?” “你的家人你为什么说不出口?想想我们签的六条协议!” “就因为我的家人我才说不出口,心肠没法这么硬!第几条也没办法。” 何琳冷冷地看着他的脸,“好,我去说。” 传志一把拉住她,紧紧抱住,“何琳,我知道这次是过分了,但看在我的面上,别争吵了好吗?横竖都是我家人,我也难做啊!” 何琳看着丈夫诚惶诚恐的面孔,没想到他会突然软弱,她趁机提条件:“那你保证,过几天让她们都回去吧,你看我们家都糟践得像什么样了,我们的关系也不如以前好了……” 传志一口答应,充满感激之情地又搂紧了老婆。何琳还是挺喜欢自己的男人用这种方式对自己投降的。这是不是意味着把这个男人从他娘的高大权威的阴影里拉近了自己? 不过那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与众不同到每一步都让人惊掉下巴。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听到“咔嚓”一声、“咔嚓”一声,清晰地从楼下传上来。 “什么声音?”何琳侧身看老公。 “馋。”惺忪的传志眼睛都没睁,就说了一个字。 何琳左思右想,突然爬起来,趿着拖鞋跑下楼,果然看到那个孩子在用门框“咔嚓”、“咔嚓”地夹核桃,她立马火冒三丈,核桃那么硬,好好的门都给夹坏了,摆婚酒那几天就让这孩子把楼上的门夹得凸凹不平关不上,让她生了好一阵子气,现在在眼皮底下又故伎重演了,他妈在床上就能睡着? “你干吗?都把门弄坏了,大清早的不让人睡觉?”何琳是语气冲了点。 没想到那孩子从地上捡起夹碎的核桃仁,翻着白眼塞进嘴巴里,嘎吧嘎吧嚼咽进去,腾出嘴来,“你神经病啊!我吃点核桃你也心疼,是用你的钱买的吗?” 何琳有点傻,没想到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这么理直气壮地“鄙视”了她,她上前一脚把地上其他核桃踢散了,顺势推了那孩子一把——不得了,那男孩立即嚎叫着转身进屋,砰地踹了一下门,大叫:“妗子揍我了!妗子揍我了!” 于是楼上楼下所有的脑袋都出现了,一片狐疑和愤怒。大姑姐一下子把门完全打开,把小虎子从门后拉出来,孩子委屈变形的脸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传志三步并成两步过来,揪了一下何琳,“你真揍他了?真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啊?不就夹个核桃吗,他懂个屁啊!” 何琳呆了,没想到事情急转直下,成了这种局面,连夹核桃损门都成了小事忽略不计了,重点成了她揍了六岁的小孩子!急忙辩解:“谁揍他谁是孙子!我只是推了他一下……” “你是大人,手劲那么大,能推孩子吗?” 孩的母亲刚说完,小虎子的眼睛又吧嗒吧嗒往下掉,“妗子还掐了我,差点把我推到墙上撞破头……” 何琳气炸了,“撒谎!教育的什么孩子,撒谎不眨眼!谁掐他了?只是微微推了他一下,他那么大声辱骂我神经病你们怎么听不到?” “我没骂你,是你一上来就掐我!”孩子大声纠正。 “对啊,一步门里一步门外他骂你我怎么没听见?如果他真骂了,弟妹不用你说话,我一巴掌扇死他!” 在当事人和直接证人的当面严正抗议下,何琳发现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甚至一度恍惚自己真下手掐了孩子而瞬间失去了这部分记忆快感,现在是真的想掐他啊,也后悔没掐死他! 传志看到何琳急赤白脸的,想说什么也说不清,心道十有###就是了,什么也没说,拉了老婆就上楼了。倒是后面的婆婆突然小声说了一句对整个事件的观感:“打狗也得看主人呐!” 何琳到了楼上就哭了,逼着老公承认:“你要相信我没碰他!” 传志觉得她好无聊,“你刚才自己都说推了他一把。” 何琳忙改口:“你得相信我只是轻轻推了他一下!” 传志面无表情,“推没推已经不重要,你为什么非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有气撒在他身上?” “没有啊,我没想把气撒在谁身上,我只想保住门——” “你可以告诉他用小锤子或用砖头石头都行,小孩子还不都是大人教的?!” 何琳披头散发了,有点绝望,“你是不是相信我打了他?” “毛病!无聊!”传志穿了衣服下楼了。 何琳觉得气愤和恼怒,精神上有负担了,觉得楼下婆家人指责她有了理由。即便莫须有,她有办法否定这理由的存在吗?否定不了的,所以她才遭人恨。而她们正需要一个打翻她、重新站回道德制高点的借口,于是一切又顺理成章了,婆家人必须找出她们占上风的借口才能理所当然又硬气无比地住下去,连老公这人最好也冷冷地对待老婆,这房子作为陪嫁——媳妇对房子的天然所有权优势才能被抵消。如果这个家庭欢声笑语的,婆婆势必喧媳妇的宾,夺媳妇的主,即使风和日丽,媳妇也不会痛快地与婆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不仅媳妇这么想,婆婆也感觉到了,大家都觉得目前几个人同居一幢楼气氛吊诡了,好像正等着一场事故的到来。于是事故被一个孩子熟稔地制造出来,何琳是有些借机发泄自己的满,让婆家人自觉一下:媳妇不高兴了,撤吧。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啊,还被婆家人倒打了一耙,用门夹核桃一笔带过不提了,虐待小孩子给放大了,而且刚和好的老公也被拉过去了。有点打碎牙齿和血吞的感觉。痛定思痛,何琳知道自己的对手比小雅的婆婆还狡猾和难缠,人家一比一,自己一比三,且那小孩子更不好对付,似乎小孩子的话比大人的更可信。 不过有了小雅的前车之鉴,有了久经沙场的小姨的警告,加上近一个多月的实战经验,何琳已不像刚开始那样只知道哭、出去轧马路和回娘家了,也在找机会,把失去的阵地夺回来,让她们失去道义,打道回府。 正好那天要上班,新公司前一天打来的电话。何琳精心打扮了一下,没吃早餐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了。 家里只剩下王老太太一家了,正在吃饭。见何琳这么一声不吭走了,传志心里是有些不安的,早餐也没给任何人夹菜。这一段时间改成他给众人夹菜了。 老太太趁机教育女儿和外孙:“大清早的干啥用门夹核桃啊?想堵窟窿眼子不能等晚上让你娘给你砸?你也是,何琳推一把小孩,掐一把,那也是妗子,你干啥大呼小叫嚎成鬼掐一样?打架似的。” 青霞委屈:“你也不是没听到小虎子大声嚎嚎,那么大的人这样打小孩,心是不是狠了点?”同时看了弟弟一眼,觉得弟弟没给自己撑腰。 “你是住亲戚,受点委屈怎么了?” “住亲戚就要受委屈挨打啊?再说这是俺兄弟家,多远的亲戚?” “那也是让你兄弟为难啊!” “怎么为难了?天下莫大过一个理字,兄弟偏理不偏亲就是了。如果是小虎子的错,我一定狠揍他!” 婆婆说:“这次是何琳不对,不过下不为例。人忌揭短猪怕说壮,以后谁也不准再提了。小虎子你挨揍活该,谁叫你饿鬼托生的大清早用门夹核桃咔咔乱响?门这么夹还能关上吗?下次再夹我也揍你!晚上给妗子赔个不是,认个错,你妗子大人也不计你小人过。” 听到这里,传志觉得自家人真是没话说,尤其是娘,会处理事,能平息事,头脑清楚,且公平公正。 儿子上班后,王老太太脸拉下来了,青霞赶忙乖巧地收拾碗筷,同时使眼色让儿子不要捣乱,回屋。但那男孩翻着白眼并不理会。 “大妮,你不能在这里待长了,不行,搁谁家里也不行。这两天领小虎子回家吧。” 青霞撅着嘴,态度很坚定:“我找了工作再走!” “你找了工作往哪走?” “反正找了工作就走,不会赖在这里了,你不就是怕吃穷了你儿子吗?”青霞说着伤心了,低声嘀咕了一句,“亲兄弟管啥用啊,亲娘也不管用!” 老太太气急了就骂:“谁吃饱撑的养你外姓人家的崽子!你日子过到茄子地里就怪你自己瞎了眼,找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龟孙子!没离开几天又把他的小崽子弄来,你受死活该,没人心疼你!” 青霞气得哼哼的,“俺自己的儿子自己带,放到那个憨熊那里长大了不又一个憨熊!?” “你知道有今天!活该!不听话,你随便,别连累俺儿,别拖累你娘!” 青霞还没回答,一个稚嫩的声音恨恨地说:“死老妈子,就知道欺负我妈,想死哪去死哪去!” 老太太勃然大怒,走过去就要拿大巴掌打外孙,被女儿拦住了。那孩子转身跑回母亲房间,砰地关上门。 “操你家祖宗八代!祖坟上就不长好草,和你爹一样是个瞎种,王八犊子的!” 青霞再也不说话了,只听母亲唠唠叨叨:“……俺也是瞎疼你,弄个祖宗来气你娘,早知道让你在你婆家受死活该!农夫与长虫,你就是那条长虫!小屁羔子更是条小毒长虫,还没大就显出毒性了!拉你们一把干啥呀,还不落好,里外不是人……有些人心比蛇蝎,良心都让狗舔吃了,就不能对他们好,伤天害理!” 第8节 何琳在新公司第一天还算愉快,公司人不多,没多少烂事,老板人性情开朗,时常各处转一圈,与员工们逗逗乐,因此整个办公室充满了轻松欢乐的气氛。何琳很是痛快,找了个比上次公司的还棒的老板,小公司,老板个人的能力、气质和度量显得至关重要。就是心里有事,中午还是与小雅通了电话,忍不住把早上的事唠叨了一下。 早半年与婆婆打交道的小雅,就看透了许多,“你大姑姐身经百战,你那点小伎俩怎么斗得过她?加上你婆婆在一旁画龙点睛,你不灰头土脸都难!不过那孩子那么小就会说谎会编排事,我看你回娘家躲一躲算了,至少让你老公知道你很不满意!” “我老公现在就知道我很不满意。因为我很不满意他才对我有意见,嫌我与他外甥斤斤计较了。” “男人都天生偏向他家人,觉得那才是他家人吧,老婆不是。” “所以我很生气!” “他就认为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他妈的我脑子进水了,婚前竟没看透他!” “我也是低估了他妈对他的影响力,我与他家老妖简直势不两立!” “我也快了。你还好点,我还有一个大姑姐和一个很有心计的小孩子要对付。我都不愿回家了,觉得那不是我的家,是他的家,回去了就压抑!” “我也是这样,所以就搬出来了,暂时眼不见为净。” “我不想搬,那是我的家我的房子,我才是女主人!为什么让他们在我家作威作福?” “你家好点,好歹婆婆还有点顾忌。不像我婆婆,把我赶出来她可高兴了,家里总算只她一个女主人了!对,你房子是你的陪嫁,你不能出来,但要同时拉拢住你老公啊,争取让他和你站在同一战壕里,不然打跑了婆婆,老公也失去了,不是鸡飞蛋打么?” 小雅是柔韧性的。何琳听进去了,准备回家拢络老公,老公还是讲理的吧。 那天下班回到家,哦,那一家人已围在桌旁吃上了。何琳气,这都他妈的什么人家,晚饭就是等到十点也要等到她儿子回来一起吃,谁先吃就唠叨谁,敢情儿子回来就不管别人了!重男轻女,不是一般的自私! 何琳自己跑到厨房,自己煮方便面,弄得锅碗叮当响。 客厅里的人也知道不好意思了。婆婆说:“谁知道她来这么晚,以为在外面吃了,不是嫌俺做饭齁死人吗?” 青霞:“就是,弟妹不爱和咱们一个桌子吃,自己做更合胃口。” 婆婆又接上,“上班也是坐办公室,累啥?俺在老家掰一晌午棒子,还是回来现做饭吃……” 几句话下来,“不好意思”也自行消失了。传志一想也是,在办公室做平面设计,以前还说过边做边听耳机用vitas,挺自在的。 何琳把方便面端到楼上吃,差点没把碗砸到地板上,这活干得比牛多,吃得比猪差,活活当二等人啊!王八蛋!王八蛋!鸠占鹊巢,让他们全滚蛋! 当天晚上,王传志很晚才上楼,他有些怯了,似乎害怕面对何琳冷漠甚至不屑的眼神。他知道她越来越看不上他——看不起他的家人。这让他倍难受,也更激发了维护自家人的欲望和潜意识,就无法避免与她关系紧绷了,也疏离了,于是她似乎更加讨厌他家人,他更加看不上眼,甚至蔑视。他了解那种眼神,伤人自尊,让他心里揪疼,更加本能地去维护弱势的母亲和姐姐,于是恶性循环开始了。 他以一种不解、忧虑、防护又分明是对抗的姿态躺在床上左边三分之一处,给她个后背,主动不理她。她占据了右边的三分之一,也是个后背,更不理会他,一碗营养不良的方便面就把她气疯了。 吃一堑长一智,何琳第二天傍晚下班就在外面吃了,边吃边生气,这是帮什么野蛮人家啊,老的少的占据了她的地盘,她倒到处找地方吃饭了,腾出地方让他一家子享天伦之乐,呸!呸!呸! 吃饱肚子,气才顺一点,回到家,客厅里没开灯,只有电视明明暗暗的光。青霞母子在房间里吧,那孩子谁也不怕,只对二舅有些怯意,估计是拳头更硬吧。沙发上只有老太太和她儿子,她儿子躺在沙发上,头枕母亲大腿,两只腿从沙发另一边空挑着。母亲正摸着儿子的脸,掏心掏肺地赞美:“俺儿长得就是标准,哪里也没多块哪里也没少块,匀!天生就比那歪瓜劣枣有看头……” 何琳差点没吐出来,觉得这对母子真是病得不轻,尤其是婆婆,恋子狂,做的说的那么肉麻兮兮,简直抢了媳妇一半的工作,这男人哪经得起无原则地夸啊!都找不着正北了。于是将门哐地关上。 那母子俩飞快地转头望,何琳目不斜视嗵嗵上了楼。 传志在后面梗着脖子,“不吃饭了?” “吃饱了!”楼梯上的人同样简洁有力。 “儿啊,你娘在这里碍她眼了。从太阳没落俺就开始琢磨你想吃什么,她想吃什么,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饭啊——娘也不想吃了,吃不下啊!” 传志高声对楼上说:“吃过了也不知道打个电话,让别人都等你!”然后低声对母亲说:“吃啊,气什么气,她就这样,自私!” 开饭了。香气扑鼻中青霞母子欢快地跑出来,碗筷叮当声中,剔了一桌鱼骨。 照例,传志到楼上又占了三分之一的床,两人神经都紧绷着,谁也不理谁,谁先投降自尊心会受很大损害般,你不是不愿理我吗?好,就按你的意思行事。好像谁也输不起。 虽同样每天八小时工作,何琳要比传志累得多,公务员还是比较清闲的,做平面设计一天眼睛不走神地盯着电脑屏幕,还得绞尽脑汁地搞创意,人容易疲惫、上火,也容易睡着。 不知什么时候,感觉有人推她,迷糊中顺势抱住了他的胳膊,黑暗中却听到他不太耐烦的声音:“快点起来吧,你朋友来了!” 然后楼下传来婆婆的说话声和关门的声音。何琳一激灵下了床,趿着拖鞋往下跑,在楼梯上就看到好友小雅穿着睡衣蹬着运动鞋,脸色苍白,正与婆婆客气。 在客厅里,小雅请求在沙发上过夜,不好意思打扰了大家。何琳不由分说把好友拉上楼,把传志撵了下去。 “不好吧?” “他活该!” “他去哪里睡?” “让他找他妈去!” 小雅睁大了眼睛,“不能往狼窝里推啊!” “他就在狼窝里长大的。” “何琳,我很抱歉……” “不用抱歉,我们冷战了好几天了,看见他家人就不烦别人!” 接下来,小雅就说了自己发生的情况,自从被婆婆逼得上全夜班后,就吃住在外面了,还在酒店包了一间房,时不时与老公嘿呦。 估计方海龟也是充满内疚的,两口子感情在“露水夫妻”中增温。鸵鸟政策的结果便是摆脱了婆婆对小夫妻的影响。尤其是这儿子,上半身和下半身都在外面吃饱了,对母亲也不那么热心了,加上工作累,往往回家倒床就睡,没那么多话了。 郑老太看到儿子回家越来越晚,越来越无精打采,对自己不那么好了,而且哭闹的理由也找不到了,反而好像欠了他似的。不由心里恼怒,十有###又是媳妇搞怪,要抢走她儿子!于是心生一计,装病吸引来了媳妇照顾。小雅善良啊,也希冀着婆婆感动之余,良心发现,对媳妇好点,日子正常点。哪知婆婆白天躺在床上指桑骂槐,打碎她端来的茶杯,并话里有话指责媳妇在酒店里行为不端,不守妇德,不然不会那么多天晚上不回来。小雅气不过,与婆婆大吵一架,在暴风雨般的“婊子”、“娼妓”、“贱人”声中回骂了“老不死的”、“老变态”、“老贱人”。不得了,婆婆蓄着势,只等儿子回来一顿铺天盖地的大哭,控诉媳妇精神虐待了她,要死要活。不得已,那孝顺儿子就打了媳妇一记响亮的耳光……小雅就逃了出来。穿着睡衣,没脸回娘家,跌跌撞撞走到了何琳家。是“走”,不是打车,没带钱包,从六里桥生生走到北五环。 两人裹着床单,并排倚在床上。 “你就不怕路上出事?这么乱!” “脑袋气晕了,没想到这一层。开始有点凉,后来连跑带颠跑热了,眼泪哗哗流了一路。” “你老公真不是男人,最看不起打老婆的男人了!” “唉,我老公是对他家老妖有求必应的人,那种情况下不打我,他老妈能轻易饶过他!” “你婆婆真是个催命鬼,还是我小姨说得对,找男人还就得买猪看圈,什么样的圈养什么样的猪。那种残破不堪的圈,寡妇儿子尤其不能嫁,这一对相依为命惯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生生插进去一个人,不拿你当假想敌才怪——楼下躺着的,传志的妈,也是寡妇,才寡了五六年吧。我家老妖虽不像你家妖婆那么变态,可也是紧抓着儿子不放,看不得她儿子对我好,对我好就像抢了她的东西似的。我婆婆可有五个孩子啊!” “女人一生儿子就变态?” “不是吧,有的老太太很好啊,没那么依恋儿子,像我小姨,两个儿子,她就不太愿意去儿子家,她现在可是单身呀,反而有空没空拿两棵青菜往我家跑,一年总要出去旅游几次,云南海南东南亚欧洲哪都去,可会享受生活了!” “只要儿子在,我家老妖婆哪都不去,家里蹲!可能是缺少男人吧,年轻时就与我老公相依为命,把我老公当成她自个的半个男人了,除了不能做那个,什么不都依靠他?” “你婆婆五十多岁吧,这年龄的女人身体退化萎缩得厉害,估计也没多少生理需求了,所以也不需要那个吧,你老公与她老公……有什么分别?你不说你们是情敌吗?” “我就觉得她是大老婆,我是小老婆,她竞争不过我,净出歪主意引起她儿子的注意,想办法整我。” “给你家老妖找个老伴吧。” 小雅想了一下,“先不说她,我老公愿意吗?他妈在他心里可是纯洁崇高的女神,找个老头?呵,不过我可以敲敲边鼓看看反应。如果能把老妖嫁出去,我那恋母情结甚深的老公就他妈的可能恢复正常了吧?” 何琳也叹口气:“自从老妖婆来了,我和老公才做了两次啊,心里烦,不愿让他碰,有时他也赌气不碰我。” “你婆婆要好得多,农村生活不容易,在儿子身边有顿饭吃而已,不像我婆婆,心理上比我还需要我老公!” “你就让给她吧。” “有时我也想让给她,可确实舍不得我老公。我与我老公是一见钟情,那方面也很和谐,虽然他今天打了我,我一路都很生气,想着怎么报复他,让他后悔,但要离开,我还是不舍得!如果不是他那个变态的妈,我们会生活得十分幸福,比大多数人都幸福。” 何琳接着叹两声气,“如果没有楼下的突然杀进来,我与传志也是开开心心幸福的一对啊!我老公耳朵软,对他妈的话深信不疑,有时孝顺到是非不分了。我觉得我家妖婆倒不是心理上需要我老公,只是在生活中想紧紧抓住他,可能是炫耀和本能,也可能很有成就感吧,五个孩子中第一个有出息的呀——哼,那点所谓的出息——当作自己的杰出作品了。她就觉得我理所当然是他们家的——我是他儿子的,她儿子是她的,我也是她的了。可惜我没承认这种逻辑,她很生气。婆婆为什么爱搅和儿子家的生活?” “估计当皇太后的感觉很好吧。” “他妈在我家还真想找老太后的感觉呢,她儿子闺女都听她话,也孝顺她,哄着她,本来嘛人家有养育之恩,不过这种孝和顺也太过分了吧,让老妖觉得她无所不能可以随心所欲了!现在我家厨房、卫生间、客厅,整个楼下吧,成了她统治的天下。楼上还没被她攻破,暂时由我统治,所以她就对楼上这片自由天地耿耿于怀呢,整天在宝贝儿子耳朵边吹风,比我吹的枕头风厉害,赤裸裸地夸儿子英俊、长得好、长得标准,赛似潘安……” 小雅插了一句:“我家妖婆几乎对每一个邻居都说过一句话:我家鸿俊长得耐看,挣得又多,精通日语,在公司就是一大拿!到哪里也能找个黄花大闺女!” “我倒没听老妖婆明着说要给传志找个黄花大闺女——妈的,就凭他一个月几百块的小薪水,刚刚养活自己,他要找个黄花大闺女我能找个红花王子!呵呵,估计我家老妖也是这个意思吧,最爱恬不知耻地高估自己儿女,有些话说出来我都酸得满地找牙……” “哼,这就是精神贿赂,儿子更和他妈亲了。” 噢,何琳再一次内心受到触动,“我说怎么传志越来越不听我话了,越来越难管教了,我死活看不到老公了,原来这个虚荣的东西去当受人赞美、整天被夸得屁颠屁颠找不着北的伟大而英俊的儿子去了……操他妈,这手玩得高啊!”然后与好友对望一眼,“我也有情敌了,是吧?”随即冷笑着自言自语。“温暖、理解、关注、赞美、仰视,什么都能在他妈、在他家人身上找到,老婆的意义也只能局限在床上了,这就是我们是外人、不受重视的根源吧?” 第9节 第二天一大早,何琳被楼下叮叮当当和“嗵嗵”的跑动声惊醒了,大姑姐的儿子像打鸣的公鸡,五点半就准时爬起来在客厅、楼道里自由自在地玩耍、看电视或在楼梯上蹦来蹦去,有时也能听到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到门口了,就是听不到下文。估计楼下的人都交代好了吧,不准打扰妗子,她脾气不好,得吵架。 何琳爬起来,乌着眼圈洗漱,打扮,然后交代好友,没地方去先在这里待着,楼上安全,饿了就去自己做点吃的,厨房里什么都有,不用理会别人,千万别客气。 老太太一直纳闷兼气愤呢,媳妇这半夜来了什么披头散发的朋友啊,非把儿子撵到客厅里睡,气得儿子窝在沙发里干瞪小眼发愣,那欠揍的孩子不到天亮也来搅和……说什么还是亲娘啊,体会得到儿子工作的辛苦,明天还得挤车上班,在沙发上团一夜如何受得了?最毒不过媳妇心啊!于是唤着儿子到自己房里来,眼睁睁地瞧着他度过了翻来覆去烙饼似的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早从窗户里先后看着媳妇儿子离开家追逐公共汽车的身影,然后给吵吵闹闹的外孙做早餐,小孩子起得早,饿得早,他娘有理由懒了,因为有自己的亲娘照顾啊!老太太一边数落着儿子、媳妇、外孙、闺女,一边煎馒头片,再然后端上桌,一边骂外孙“讨债鬼”、“别人欠他的”,一边收拾乱糟糟的地面。那孩子一边吃一边一个白眼接一个白眼地翻老太婆。 一会儿,楼梯上出现了一盈盈漂亮少妇,面带微笑,穿着自家儿媳的衣服。王老太太转身热情招待,攀家常,端来了粥和煎馒头片,一点儿也没有怯意和陌生感。和小雅的担心正好相反。 哎呀不错呀,勤劳能干,憨厚朴实,完全没有自家老妖的阴厉、刻薄、尖酸之风,也没清洁之类的怪癖。反正两人都没事,都寂寞着,都有倾诉的欲望。到底婆婆年龄大,经验丰富,不懂现代科技没关系,但懂得细致入微的人心和人性,因此从不提何琳的事,尤其不提这个儿媳的自私、懒惰、娇气,只提大儿媳,也不说大儿媳不好,只说自己作为婆婆如何对待大儿媳、如何为一大家子人操了一辈子心,比如农村计划生育紧,生二胎时推墙啦、拆屋啦、罚款啦、拉着超生的人游街示众啦,婆婆说:“俺从不让大儿家的出门,把她藏起来,她的一辈子还长着呢,年纪轻轻就出去丢人,俺孙子孙女将来也会跟着没脸!俺大儿一家子将来怎么过日子?农村里人才坏呢,你力量弱就被人治,那些坏种就是想办法欺负你!俺一个老太婆,黄土都淹到脖子了,没啥怕的了,吃了一辈子苦,不怕吃最后一点半点,想让游街俺去!把俺绑到大卡车上,让大喇叭广播俺吧,俺一个老妈子,不怕丢人丢到大街上,想怎么样都行,就是不能让俺家的孩子吃这些亏!俺家孩子脸皮都薄,怕他们想不开……” 小雅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这么懂道理的婆婆啊!何琳竟没看到老人的优点和长处,只顾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和婆婆争强斗狠夺权了。 “俺二儿媳妇何琳是个文化人,念过大学的,人家爹妈都有本事,领导的领导,教授的教授,城里人的小姐,不懂农村人的规矩。何琳看不上俺,俺也没啥办法,俺那里生活条件不好,有儿子靠儿子,没儿子靠自己,反正还有几亩薄地呢,勤勤快快的反正也饿不死,也活不痛快。在儿媳妇家受气俺也认了,总比受别人气强吧!再说有自己儿子在,就有口饭吃,俺也不图更好,干了一辈子活了,临死能死在软乎床上,死前不能动了,能有个递茶递水的,合上眼时,能看到儿女,这一辈子就这样过也行了。” 小雅泪流满面,直说王老太太心地善良,心眼好,会有好报的,接着也把自己婆婆家一篮子事说了一下,两人还都哭了。王老太太蛮诚恳的,“这女人啊,少怕丧母,中怕丧夫,老怕丧子,你婆婆寡妇养儿,按说也有她的不易,没有老娘的含辛茹苦哪有你女婿的现在啊!生气时能想到这一点,也就能体谅你婆婆了。不过你婆婆在家啥也不干还嫌你工资低就不对了,她儿子一月一万多是不少,你一月六千也够多啊!何琳前一阵子还在家闲着玩呢,这不刚刚上班,上班回来嫌累,给脸看,俺就装着看不见,吃的喝的打扫卫生凡是能干的俺都包了,不让她干一点活!衣裳俺也想给她洗,不让俺洗,嫌俺手洗不干净,非让机器搅,俺儿说机器才洗不干净呢!” 聊天中间,那虎头虎脑的孩子把电视开得震天响,还把瓜子打翻了一地,被姥姥尖声喝斥住后,被他妈带到外面玩去了。半小时后孩子又哭哭咧咧回来了,因为在超市看到一辆很贵的童车,没给买,满地打滚…… 小雅就想说,何琳可能主要不是嫌弃您,您的女儿外孙也住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把她住烦了,作为一个新婚还不到半年的新人来说,家里人有点多,也有点闹了。不过她没说出来,怕善良的老人接受不了。 晚上何琳回来,小雅已经走了,走过客厅时听到厨房里婆婆在对她儿子说小雅如何如何好,同样为城里的姑娘,人家就能对婆婆这么好,给婆婆洗衣裳,洗内裤,端倒洗脚水;自己上班忙,回家还给婆婆凑饭吃;怕婆婆一个孤得慌,还给婆婆买麻将桌,喊来四邻陪着婆婆打麻将;平时更是水果点心不断往家买,更不用说衣裳鞋帽了。恐怕婆婆受半点委屈,比儿子还孝顺!你说人家娘烧了啥高香,咋这么命好,摊了这么一个好儿媳妇呢!? 哈哈,何琳当做笑话,马上上楼给小雅打电话,笑嘻嘻地把听到的婆婆的话转告给好友,不无调侃地说:“呵呵,你说你受婆婆气,让婆婆###得没地方去,但在我家老妖嘴里,你婆婆可是有福气的,竟摊了这么一个心甘情愿当公仆的媳妇侍候,把我家老妖羡慕得流了一地口水,在我家厨房里为你竖了一个很高大的纪念碑呢!” 小雅一听有点不对劲,“何琳,我就与你婆婆聊了一会儿天而已,没说别的,更没说到你。你婆婆只说了她大儿媳妇和农村里的一些现实情况,我也就说了我家里的一堆烂事。这方面我还是比较注意分寸的,说我婆婆事多不好的方面时,还有意识地提醒了你婆婆一下,不要过多干涉儿子媳妇的家庭事务。没想到你婆婆看问题角度不同,只看对她有利的那一部分,不顾我受的伤害,半夜被婆婆老公打出家门,却羡慕他们所享有的权利和好处……” “所以不只你遇到了一个恶婆婆,天下乌鸦一般黑,只是黑法不同!” “不好意思啊,给你压力了,我不是有意在你家竖立那种榜样的。” “没关系,我只是生气我老公回家后不黏我了,改成黏他妈了,一点点小屁事就乖孩子似的跟在他妈屁股后面听她唠叨,听她教诲,看到别人那么亲热和谐我咋就这么难受啊!?娶我这个媳妇干吗使啊?一屋子就我一个外人,上了一天班回来连个说话的也没有,倍感凄凉和心酸啊……哈哈,不贫了,你忙吧,我挂了。”不真不假地说完后,何琳还真从面庞上拭去泪珠儿,怎么就不知不觉脆弱和多愁善感了呢? 忽然想起上楼时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少了什么东西。这几天太忙,心情闷,没有闲心管些乱七八糟的事,也就没有上心。现在又跑到楼梯上,哦,买的那几盆观叶植物一盆也没了,整个墙角光秃秃的,客厅电视机前的滴水观音也不遗而飞。 “我的盆景呢?”她在楼梯上冷冷地问。 大姑姐自从儿子来了后就躲事,一有风吹草动就拉了小虎子回房间;婆婆刚从厨房露头,也缩回去了,没听见一般。何琳恨恨的,行,找你儿子算账! 传志出来了,面对何琳凛冽的质疑,倒也坦荡,“我朋友刚开了个店,缺少资金,借几天装装门面,过一阵子一定给好好送回来。” 啊,还有这样开店的呀?何琳撇着嘴,“那你就拿我买的东西讨巧?” “那次他来咱们家,看上了嘛,还夸你有眼光!朋友开口了,我也没好意思回绝。” 何琳郁闷地回了楼。 传志心里叹了一口气,可千万别心血来潮上三楼啊,那几盆残枝败叶都藏到三楼上了。外甥那小子手贱,前几天把电视机前的滴水观音一叶一叶揪秃了,被众人骂;昨天又拿了把小刀削着玩,把叶片饱满的芦荟划拉得汁液到处都是,又被舅舅踢一脚;今天,不知什么事心里不痛快,一不留神把那几片喜人的大仙人掌踩得泥饼似的,他已把外甥拖到卫生间狠训了一顿。不过那小子太皮糙肉厚了,你熊他,他就小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你,白眼球多的那种,让人心里愈发恼火和发毛。一句话:这孩子性格养成阶段被他爹教坏了,难管教了,长大很难长不成刘长胜那种好逸恶劳、游手好闲又具有某种破坏欲望的人。 何琳在屋子里转一圈,觉得有人进来动过东西了,不是传志动的,传志的活动空间和动什么她都熟悉,受那几盆植物的启发吧,直觉突然告诉她哪里还少了什么东西,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当然玩具熊都不少,巧克力还在。她转来转去,越找不到越留心蛛丝马迹,直到下面传志高声喊“开饭了”! 她知道是喊她,两人还冷战着嘛。她疑神疑鬼下了楼,在楼梯最后一个台阶上站住了,有一枚暗黄色的小东西贴着墙躺在那里。便伸手捡了起来,轻轻的,薄薄的,是一枚香港“五毫”硬币。这一刻她明白了刚才在找什么了,马上折回楼上,果然那只啃竹叶的熊猫储币罐不见了——她曾有过两个储币罐,一只小猪,因凑婚纱照钱打碎了,那里面是中国硬币;另一只是熊猫,里面可是几年前就有意无意收集起来的世界各国的硬币啊,包括欧元区以前欧洲各国的硬币,都是父亲母亲外出旅游和访问带给她的,价值倒不是很大,可是凝聚了她好几年的爱好和心血呀!而且在做某项设计时,她都爱把这些各色硬币摆在桌上,慢慢看,寻找灵感什么的,那种端庄的金色或银色图案对高档楼盘的LOGO设计很有帮助。平面设计主要是一种艺术创新工作,创新不是天生的,需要引导和灵光一现的,每个设计师都有各自“头脑风暴”寻找新点子的途径,这些宝贝恰恰就是她的宝藏和秘密! 血往头顶上冲,一秒钟之内就想到了那个翻着小白眼谁也不服的孩子,立马拿着钥匙链嗵嗵下了楼,楼下的人已经把饭菜摆上桌子了,忽然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雄赳赳的身影直奔大姑姐的房间而去,谁也没打招呼,打开门就进! 大姑姐和她儿子心生不安,小心翼翼往过道里走。何琳像疯了似的在里面翻东西,箱包、柜子、鞋盒,连床铺都掀了,但那一堆钢蹦儿一枚也没瞧见。愣神的功夫,大姑姐悄无声息进来了,语带不满:“弟妹你找啥呢?你楼上少了啥?” 这时传志也到了门口,只是没进去。何琳不管他,眼神冷冷地逼视着翻着白眼的小虎子,“楼上窗台上一罐子硬币不见了!” 在大姑姐发作之前,传志先咆哮了:“你什么意思啊?怀疑我姐跑楼上偷你那俩破钱?!你有没有脑子?楼上值钱的东西多得是,就抱那只破罐子!?” 何琳也不甘示弱,回头恶狠狠地喊:“你不知道乱讲什么?那里面有几百块钱的各国硬币,是我花了好多年收藏的,一下子一锅全给端走了!” 大姑姐忽地哭起来,“何琳,你想赶我们走就明说,用不着玩这种把戏诬赖俺们!俺们虽然穷,但也不是没骨气的,专门就到你房里抱个小破钱罐子!说得俺们太没志气了!俺宁愿你说少了金银财宝项链金砖银砖!” 何琳一愣,是不是自己没察看仔细,谁把熊猫罐移到其他地方了?就在这愣神的功夫,传志在外面继续气急败坏地咆哮:“不就是几百块钱吗?什么了不起的事!整天发这些穷神经,谁拿你的破罐子干吗呀!楼上你不是天天锁门吗?再说,那硬币能花吗?没事你抽什么风!” 话音未落,一个稚气的咬牙切齿的声音清晰地说:“你妈个×的就知道欺负俺娘,明天出门让车轧死你!” 何琳打了个寒噤,扭头看到一双冒着寒煞冷气的凶狠小白眼……恍然间就看到传志两步跨进门来,守着所有人指着外甥的鼻尖:“刚才骂谁呢?看我不抽死你!”然后就是一脚,踹得孩子一个趔趄。 余下的事情让传志接管了。何琳满含眼泪灰头土脸地回到楼上,一边生气一边没忘寻找熊猫罐,忽然之间想不明白,大姑姐这样善于与她婆婆过招与她流氓丈夫打对攻的强悍农妇为什么能被她一句话轻易给指控哭了?真有眼色劲儿会用她好兄弟的同情心呀! 熊猫罐最终没找着,战事也偃旗息鼓了,楼下飘上来诱人的饭香,怎么办?吃了几块巧克力,半空着肚子洗洗睡了。上了一天班,看了一天电脑,又吵了一架,累啊! 楼下饭桌上,一直冷眼旁观保持沉默的婆婆冷静地问她外孙:“说实话,你到楼上拿了她什么破罐子没有?” 男孩满嘴食物梗着脖子发誓:“我要拿了她的破罐子,明天出门就让卡车轧死我!”然后他母亲就打他脑袋,嫌他不会说人话。 老太太哼了一声,半信半疑地嘀咕了一句:“说不谁。” 大姑姐不乐意了,“说不准?你亲眼瞧见了?” 婆婆不吃“软弱”这一套,“除了他俺想不起来谁抱一只破罐子干啥,大人都没拿,破罐子自己能飞?” 青霞恨恨地低声嘀咕:“能飞不能飞咱咋知道?谁知道那破罐子真没了还是假没了?有把屎罐子往自己头上扣的吗?再说,不就是一百多块钱吗?骂了大人骂小孩,至于吗?” 老太太很不满,“别说至于不至于,一百多块也是俺儿家的,各种各样的‘毛格’(硬币)放着给俺孙子玩也好啊!都弄回老家去填老刘家的老鼠洞啊!” 那男孩嘟嘟着小脸,没有说话,也没敢翻白眼。舅舅就坐在他对面。 大姑姐觉得被拂了面子,拉着儿子拂袖而去,没回屋,去门外了。 传志说:“都少说两句吧,丢也丢了,吵也吵了,既然都过去了,就别提了。” 婆婆很有预见性地说:“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你姐在这里待了,找不到工作就把她赶紧送走吧。这些天俺都烦了,置来那个刘家小王八蛋,整天吵得耳仁疼,你看那个事,那个多!他有爹让他爹去养他管他去,咱们不管,外甥对姥娘家的人,还不无所谓。你姐让她回家,过不好她活该,谁让她当初瞎了眼哭着闹着找这种狼心狗肺的人家!自己的事自己承担后果。你娘老了,担不动这么多事了,这两天你给她买火车票去。” 其实传志等这话好久了,青霞住了这么久,什么也不做,又带来一个调皮捣蛋常出言不逊的孩子,的确不能再住下去了,可又觉得那是亲姐姐,亲姐跟着娘,当弟弟的没法说话。现在老娘说话了,一切都好办多了,青霞有怨气也只能照老娘发。老娘哪里是收脾气的对象? 晚上青霞母子很久都没回来,传志也是怀着某种内疚吧,出去找他们,就在附近超市门口看到他们正吃炒栗子,就带了他们到超市逛了一圈,买点零食之类的,一顿饭没吃完就跑出来了嘛。当然还有何琳,她还一点也没吃呢。 三人逛到儿童区,小虎子就明确地站到一辆电动儿童车前眼睛直勾勾地拔不动腿了。青霞拉他,“咱不要,忒贵了,每次来你都这样,下次不带你来了!” 一辆电池驱动的小车子竟近三百块,传志也觉得太贵了。 男孩说什么也不肯走,被拽急了,干脆往地下一趴,不起来了。周围逐渐站满了围观的人,超市导购员也趁机推荐,说这款产品如何如何好,晚了就没有了等等。 青霞尴尬地说没钱,又去拉儿子,儿子干脆打起滚,滚到导购员脚下抱住人家腿不松手。 有点丢脸了,不得已传志把口袋里全部现金拿出来,不够,又划了工资卡,终于把电动童车拿了回去。 婆婆正在客厅等着,一见外孙眉开眼笑骑着小车回来了,气得破口大骂:“操你老刘家祖宗,就知道花俺家的钱!这破东西到底让你买回来了呀!给你爹要钱,还给俺们!有钱养你这种外姓王八羔子,还不像养狼一样!你和俺们有啥亲情?”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母亲永远最疼儿子,儿子的孩子是直系,心里亲,闺女家的孩子也就那么回事,人家有自己的奶奶疼,轮不到姥姥,所以花儿子的钱给外姓人买东西就等于花自己的钱给别人买了东西。青霞太了解母亲的性格了,什么也没说,带着儿子就回房间了。反正便宜是占了,让别人的嘴巴痛快去吧。 第10节 何琳第二天一早要上班时就听到客厅里电话响个不停,顺手接了,原来电话欠费了,这个月光顾生气抱怨了,忘了电话的事。中午利用午餐时间,到最近的银行,操作员报上来一个数,她以为听错了:七百几十块! 怎么会这么多?她和传志各有手机,传志整天上班,用家里座机不多;她经常用手机发短信,不得已时才用座机打.平时每个月也就百十来块,撑死了也没超过二百五的!这一下近八百的电话费从哪里蹦出来的? 何琳没交,利用同事在电话局的关系,先把电话通话清单打出来了,好嘛,六七页的打印纸排得密密麻麻,反复出现的长途区号是王传志老家的,后面跟的七位电话号不认识。 晚上回到家,何琳当着大家的面把清单拍在传志面前:“你一个月的工资,自己交去吧。” 传志仔细一看,脸都变了,“谁没事打这么多长途?!两天一个,一天一个,不知道用IP卡省着点啊!319775*,哪里的电话!?” 传志大声询问,但没有应答。看到老公发火,何琳心里挺高兴,呵呵,你们不是一家人吗?好,自己处理去吧。也没客气,走到厨房先盛了一碗菜,拿着热气腾腾的馒头上楼吃去了。婆婆一家爱吃面食,吃不惯米饭。何琳今天觉得馒头也极好吃啊。 传志气得咕咕哝哝,走来走去转圈子。他妈观察了一阵,凑上前,让儿子给说清了大概。老太太忍不住了,跑到女儿门前刻意压低声音咒骂:“你妈个×的就是欠收拾啊!俺前脚刚领你出来,你后脚就给你男人打电话,联系得挺热络,你不是拿着你娘耍着玩嘛!你离不开那货说离不开啊,不用跟着俺到俺儿家白吃白住!养你们一窝子白眼狼啊!俺说你一扭腚为啥这么快把这小王八犊子给置来了,原来你们有那个点呀,耍着你娘玩啊……” 里面有微弱的声音在辩解:“……俺死也不会给他打电话,娘啊,你怎么糊涂了,俺是给小虎子打的呀!儿在千里之外,娘想儿啊……” 何琳也顾不上吃了,偷偷跑到门外楼梯拐角处侧着耳朵听,很兴奋,平时这一家子可是抱团抱得紧着呐,现在一张电话清单就让他们从内部分裂了。 王老太太还是不住口地骂,骂女儿心眼忒多,耍阴谋,毒——她总算把这个字还给了她。晚餐大姑姐母子没出来,只有王老太太和她儿子在客厅安静地吃,时不时传来吸溜粥的声音。再晚一会儿,估计母子两人或仨人要开家庭会议了,讨论一些忤逆之事。何琳安心地闭灯睡觉,这么多天还从没像今晚这么高兴,所谓敌人的坏事就是好事,敌人的好事就是坏事,哈哈,让他们焦头烂额心疼钱去吧,活该! 睡下没多久,不知为什么,直觉告诉她房间里有……有一样东西,空气里似乎有微微喘息声引起的震动,脊背立时拔凉拔凉的,像日本《咒怨》系列营造的氛围。 抬头瞧了一下,没有,侧身睡去,还是不踏实,一把摁亮灯—— 啊呀,六岁的小虎子正直愣愣满怀仇恨地盯着她! 何琳心扑腾一下,吓坏了,厉声:“这么晚了你干吗?” 男孩脸上有一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青凛的光,“我来告诉你,你是个坏种!你挑拨我娘和我姥姥的关系,你明天就不得好死!” 何琳怒斥:“杂种!滚出去!” 孩子突然弯腰将脏衣篓提起来向床上砸去,何琳一下子跳到地上,捡起衣篓反砸过去,没中。男孩疯了般,捡起地上的皮鞋、拖鞋狠狠地照准一个点砸!第一只高跟皮鞋咣一声落到窗户上,掉下来——在躲避皮鞋炮弹的过程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何琳反手操起一只琉璃花瓶,咣一声砸在窗户上,哗啦一声玻璃碎了,薄薄的夜风吹进来,然后又拿了个什么东西,把另一块玻璃也砸碎了——想大闹不是?好吧,最好闹到不能收场! 稀里哗啦砸了三块大玻璃的功夫,有一只尖头鞋落在了她脸上,这下把她给彻底惹急了,尖叫着披头散发扑过去,男孩见大势不妙,拔腿就跑!何琳在楼梯拐弯处追上他,在那一平方不到的小空间里,两人你一拳我一脚便扭打上了,边打边叽叽哇哇地乱叫。主要是何琳叫的,会叫的狗不咬人,打架没经验啊,别看个子高出好几头,受打的面积也大,没占什么便宜,潜意识里觉得小孩不能打头,可屁股又够不着,用光脚丫踢了孩子几下。男孩却穿着舅舅买的圆头皮鞋,脚没任何顾虑,照准一个点猛踢!所以何琳疼就叫唤啊! 各种声响早引起开闭门会人士的注意,大家先后出来看动静,最终形成青霞在前,老太太居中,传志断后飞奔过来拉架的阵势。 青霞最先到,一下子把何琳给抱住了,那男孩趁机狂踢了妗子五六脚,又在肚子上捣了两拳!何琳号啕大哭,反手很响地拍在了大姑姐背上,尖叫:“你他妈贱呀!怎么不去拉你狗崽子!” 那男孩见母亲挨打,又猛踢猛捣何琳。何琳转不过身来打小的,只有再一连几下狠狠地拍打大姑姐。大姑姐生气啊,你打我啊?好,回打!何琳就两面受夹击了。三人正一团糟,老太太挤进来了,拉架,是真拉架,却不留神踩到何琳脚上了。何琳光着脚丫没穿鞋啊,又被踩得哇哇猛叫! 总算传志到了,把四个人强行分开,尤其是一脚把外甥踢到一边去,然后询问怎么回事。 何琳哭得满脸是泪,不理他们,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连滚带爬又上去了,砰地把门关上,灯也摁不亮了,借着窗外微弱的光摸着衣服胡乱穿上,摸了半天把鞋子找齐,穿上,也不管外面传志的敲门声,然后拿了一个小花瓶握在手里自卫,开了门。 传志急坏了,“何琳,你去哪?怎么回事啊?你和小虎子怎么回事啊!” 何琳目光透过一团糟的头发,冷冷地看着他:“你们一家子过吧!有我没她们,有她们没我!” 婆婆喟叹了句:“这么晚了,去哪啊?” 媳妇冰冷的目光扫过婆婆微胖的身躯,高傲而坚定地说:“我也有娘家,我也有家人!” 然后甩掉老公挽留的手,扬长而去。 传志木然站在门口,夏夜微凉的风吹着他衣服的下摆,和母亲楼上楼下对望着,分外无奈,分外寂寞。 第11节 全家明拉暗帮围攻她一个,还有假仁假义的,何琳给气死了,磕巴也没打流着眼泪回娘家了。 郁教授感冒,正在家休着,见女儿哭哭啼啼回来了,“又怎么了?闹够了笑,笑够了哭?” 何琳稀里哗啦就是一顿控诉,也顾不上不好意思了。郁华明纳闷:“她们真打你了?你也真打小孩了?” “我是气不过,踢了他几脚,可他踢了我无数脚,他妈、他妈的妈都明里暗里帮他!” “可你与小孩子打也不占理啊!” 何琳气得嚷了起来:“我怎么不占理?那小畜生骂我,偷我外币钱罐,一点教养没有,我气不过才踢他的!” “可他有家长管啊!” “他妈根本就不管!” “那你管不是激化矛盾嘛!” 何琳总算明白为什么小姨说她这个姐姐是书呆子了,读那么多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她就是太一本正经按常规理解事情,太低估那个孩子的讨人厌的程度和她母亲对他无原则的溺爱。 两人僵持着,老何下班回来了,提了一小袋米,看到女儿的表情,说了一句:“某个小齿轮没磨合好,又来取经了。” 郁华明把女儿的控诉又复制给了丈夫,可能又加进了自己的主观判断吧,老何回过头,“跟六岁的小孩打架还给打哭了,你让我们找人家家长理论去?” 然后老两口你一言我一语数落女儿的不是,什么惯坏了,不能过一点紧手的日子,你若好好对人家妈,也不至于人家就那么不讲理吧?一个巴掌拍不响吧,农村人文化不高,憨厚,实诚,讲不出好听的,等等。当然也说传志的不是了,刚结婚没多久,家里来这么多人,又是妈又是姐姐又是外甥,人多嘴就乱,住那么长时间也不回去——当然主要问题可能出在何琳身上,娇惯,不太会处理人际关系,直来直去,莽莽撞撞…… 在父母那里没得到安慰,何琳一气之下给小姨打电话,郁家二姑娘可不像老大那样一脑子浆糊吧? 当时郁华清正在牌桌上输得一脑门汗,烦躁得很。电话来了,救命了,三下五除二下了牌桌,中止了霉运,屁颠屁颠奔向姐姐家。有邻居说她把姐姐家当娘家走了,她还回答得理直气壮:“在北京城就我姐儿俩,远方的娘没了,婆婆终于去阴曹地府了,混账男人也给踹得远远的了,姐家可不是娘家!”既然是,那就像回自家一样。 回到自家的郁华清见到外甥女在沙发上苦着脸,心疼哟,就过去胡噜她的头发,“臭丫头,传志王八蛋给你气受了?” 郁华明看不惯她们这样,“你别娇惯她!” “不娇惯她娇惯你?你家庭幸福事业有成老公听话不用别人娇惯了,但也不能认为别人有了委屈就是矫情,自家一亩三分地风调雨顺了就看不得别人去龙王庙拜雨求神?” 何琳不免有点添油加醋地把家里发生的事又说了一遍——刚才对母亲说的没起作用,再有机会时会潜意识地作调整。 小姨的动静果然与母亲不同,一听到“你一脚我一脚”时脾气就给点爆了,“那小崽子就这样欺负到你头上?准是他家人挑唆的!###孩懂个屁,没有家人的首肯他有这个胆儿?狗咬人还能看主人的眼色呢,这样说传志的妈、姐没少在后面嚼你的舌头,根本也没把你这个女主人放在眼里!他妈的传志也肯定让他家人给洗脑了,所以他才不知道向着你!” 老何哼了声,“洗脑?那是他家人,还用洗脑?当然会向着自家人了!” “何琳是你姑娘,也是你家人,你怎么不知道向着自家人?” 郁华明:“咱得讲点道理吧,自家人就无原则地偏袒?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郁华清不理那对正牌家人,“臭丫头,你打算怎么解决?你拉不下脸我出面骂她们走?你可得记住了:那是你的家,你才是唯一的女主人,只要你不高兴,你可以让任何人立即滚蛋!就是你婆婆你也可以说!你不说别人痛快你就难受着,你说了让别人难受去!” 何琳可没这个魄力,那将置老公传志于何地啊!果然她父亲说了:“传志还有脸吗?” “有没有脸是他自己的事,再说是脸面重要还是安稳地舒舒服服过日子重要?这么委屈着,噢,自己家住着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吃喝拉撒,吵架开打,象什么样?哪里又正常了?你要给他这个脸,干脆自己不要过日子了!下嫁给他这个人,还真嫁给他一家子?这次不说清楚,七大姑八大姨以后有的上门!” 郁华明:“不是现实国情嘛,在咱中国,嫁人哪有那么简单的,可不是要嫁给一家子!何琳选择了这样的人家,还能怎么办?离婚?” 郁华清狠狠地冷笑了一声,“别给我念什么国情经,我不懂也不想懂,你们知识分子臭老九说什么那是你们说的,何琳这事绝不能拖着,掺和到婆家的事情,苗头不对,立即掐死!让他们绝了这念想!刚结婚就养婆婆,婆婆不够还养大姑姐,养了大姑姐还要养她的孩子,人家小孩没父母?你们当自己是什么啊?国家扶贫办?这样开头,后面还有一大串呢,他哥哥、嫂子、哥哥的孩子,他弟弟妹妹,一遇到事也要求来你家养着,你是拒绝还是答应?我告诉你,任何一家人中,付出最多最不落好的就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孝子!你帮了这个帮那个,都帮出习惯来了,也把别人培养成依赖习惯了,那他们有点屁大的事就知道找你!一旦你们帮不动了或没那能力了,不帮了,人家还会恨你!什么叫升米恩斗米仇?这就是!帮人可以,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帮急不帮穷,穷人忒多,你帮不过来!这个世界上,有志气的穷人远比人穷志短的少得多,一不留神你还帮出个白眼狼,咬你一口没商量!你大姑姐家的孩子,不就是一条狼崽子吗?你喂得熟吗?” 哎呀,何琳听着有道理啊,果然是自己太天真了,一再忍让,忍让到自己被一个孩子打骂,而孩子的家人却不一定认为孩子有什么错。 “那怎么办?怎么让他家人走又不伤和气?” “动脑筋啊!首先你得把传志拉过来,你婆家人一再这么嚣张,不就是有她儿子撑腰吗?不然怎么敢?不是你婆婆常给他洗脑吗?说什么儿子与娘亲,娘养儿不容易,你也得给他洗脑,与你婆婆比着洗!告诉他,你与他才是一家人,是组织起来的新家庭,你们要生儿育女,一起生活到老死的,所以他的首要任务就是顾小家——你要能洗过你婆婆,你就能占上风过上好日子了;洗不过她,那就一辈子生活在她的阴影下吧,在老死之前别想着翻身了!” 老何有些不屑,“还有这样劝人的,这家庭关系不是越来越紧张了吗?搞得一家人像敌人似的。那怎么说也是传志的家人,一个好男人能舍弃自己的家人吗?这不是火上浇油吗?过两天我找传志谈谈吧。” “哎姐夫,你先别谈,他敬重你这个岳父并不能成为你就是合适调停人的理由。他们的情况有点摸着石头过河,来试探咱们的容忍度了,你那些大道理人家不见得不懂,只是装不懂!和风细雨的不要,解决不了问题,你尽管让给我吧,对付这些无赖泼皮我还是有些办法的,我不怕事,也不怕翻脸和打群架,我软硬不吃,什么也不怕,只一个目的:清理咱姑娘家的门户!” 郁华明转向丈夫:“我看行,让她去吧。我琢磨着这一帮人住在这里也不是事。你去说,万一说砸了,就没回旋余地了。”又转向妹妹,“好好说话,以理服人,别看不起人家,农村人敏感,也别粗声大嗓跟人家喊。这事可以失败,但别搞砸了。” 得到了主导权,郁华清有些得意,“嗨,我办事你们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很简单的事,她们要不懂,我就掰开揉碎了说,直到她们明白为止!” “这样行,千万别动上手。”老何还有些不放心。 “动手咱也不吃亏啊,我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哈哈。” 老何转了几圈,还是有点不放心,“我们的手是不是伸得长了点?我还是觉得让传志和何琳两人解决比较好,别伤了和气……” 小姨子马上笑话他:“老好人你这是妇人之仁,最要不得!婆媳关系,说到底也是男人最不能了解也最看不透的。凭什么咱们的手不能伸长点?婆家人都蹲到姑娘头上拉屎了,还不能伸手?娘家不就是姑娘的后盾么,只有后盾强大了姑娘才不受欺负!” “人家那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 “传统上,媳妇就是婆家人了。” 小姨子鄙视了姐夫一眼,这个上海男人,还真是软弱加窝囊的代名词,白活这么一把年纪了,狗屁不懂,“传统?他们按传统程序娶媳妇了吗?现在的趋势不都是儿子结婚了,各家过各家的吗?现代社会提什么传统,传统上媳妇还一辈子都不用出去工作呢,咱家臭丫头可是自己能养活自己的!” 第12节 那天不到九点,小姨就带着何琳杀回家了。因为是周末,传志也在家,正看电视。他那个小外甥不敢挨电视了,在走廊里吹肥皂泡玩。他母亲和姐姐正在厨房里炖鸡腿。 郁华清一进屋,“这谁家的孩子啊,玩这么欢!何琳,你把一层租给别人了?一个月多少钱啊?” 传志一扭头,愣住了,媳妇没搬动岳父母竟把这头号泼妇给搬回来了,脑子一时空白,竟忘了打招呼。倒是他姐听到动静,从厨房一探头,看到弟媳前面站着一个穿戴体面、目光炯炯的老女人正冷眼瞅着自己,觉得眼熟,没想起来是谁。弟弟结婚摆酒宴时大家倒是谋过面的,当时光顾热闹了,没记住。于是把她母亲叫出来。王老太太记得呀,和亲家母长得相似的面庞,只是气质不同罢了。姜还是老的辣,张口就来:“她姨,来了,吃饭了吧,一起吃早饭吧!今天起得晚,吃得晚……” “你们吃,你们吃,我吃得早,年纪大了,睡不得懒觉。我过来看看这房子是不是有毛病,”郁华清音色洪亮、口齿清晰地说,“何琳说住不开,挤,我还以为一楼租给别人了呢。既然没租给别人挤什么挤?在北京这么好的地段有一个三百多平的小楼,享福去吧!这里大部分人奋斗一辈子有个落脚的地方就算混得不赖!年纪轻轻的,想什么呢,她爹妈现在都后悔给了她这么大一幢房子,刚毕业刚结婚,自己先租房慢慢混去呗!年轻人不经过磨炼、不碰着点困难成不了大器!” 郁华清说着,在走廊里巡视了一番,“啧啧,脏成这样,咋就不知道爱惜呢?现在这一带的房价已接近一万了,租出去一个月一两万也少说了吧。” 王传志因为太过紧张甚至都没听清楚。王老太太可听明白了,这是来说道了。也不怯场,当下解下围裙坐在客厅沙发上,“她小姨,现在东西是孩子的了,日子还是孩子他们自己过,过成啥样,我们大人也不好说啥……” 郁华清走过去就坐在老太太对面,“日子孩子自己过——最开始我们就是这么打算的才陪嫁何琳这幢楼。我们这边疼姑娘,不想让姑娘一结婚就背负二三十年的房贷,月月催命似的还银行贷款;我们也疼姑爷,年轻人不易,能在北京站稳脚跟真的不容易。北京每年都有十几万大学生离开学校,大街上名牌大学生一抓一把一把的,真正能在这个城市混出来的还真不多!我们疼姑爷,一个男孩子,一无所有,刚结婚顾小家还要顾工作,顾不过来,大笔一挥就把这小楼陪了嫁,解决姑爷的后顾之忧!女方出房子,而且不算男方倒插门!在北京,有北京户口的男的要没房子还想娶媳妇?!呵呵,不说你也知道,这一点和农村一样,娶人家姑娘不拿出点真金白银的干货来,谁家姑娘甩你!传志,是这样吧?给你们这套房子,你岳父母向你提出其他额外要求了吗?” 传志有点无地自容了,傻愣愣地“呃”、“呃”了两声。 王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对方拿房子说事了,照样也不卑不亢,“俺亲家心胸宽广,能为孩子着想——反正这房子给他们了,往回说也回不去了,上面还有俺儿的名字……” 郁华清立刻抓住了这点,“房子联名了传志,一、我们认为传志这人不错,值得我们联名并把何琳嫁给他;二、传志是个男人,我们要顾虑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脸面,要不然吃住都在丈母娘家,像个吃软饭的——我们正是顾及了这一点才没让孩子们为难。按说,何琳爸妈更有资格跟着住在这房子里,还不是担心人多、隔辈产生矛盾,让小夫妇生活不痛快——这媳妇与婆婆天生不痛快,这女婿与岳父母也天生不痛快,人若没有自知之明,不痛快的事就更多了!对吧,传志,给了你这幢房子你岳父母没说你什么也没给你脸看吧?” 王传志脸红得像红旗了,又“呃”、“呃”了两声。 王老太太见儿子如此熊包,忍不住了,“俺们农村不比城市,一把屎一把尿拉把大一个孩子,再砸锅卖铁供他上学,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借钱——俺家又是特殊情况,五个孩子,他爹又死得早,所有责任都落在俺一个妇女身上!俺大冬天的去刨地就没穿过棉鞋,热,穿不住天天干活,男劳力的活……俺家所有的活所有的苦都让俺自己一人受了。现在俺老了,活也快干不动了,靠一靠儿子,有啥过分啥说处啊?” “不过分,没说处!”郁华清表示了强烈认同,“老姐姐,你比我有福气!你好歹还五个孩子,辛苦是辛苦了但落了五个孩子,一个孩子靠两个月,基本快把一年给轮完了!我只有两个儿子,也是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但他们谁也不说老了养我、接我去住,都他妈自私地自己过自己有滋有味的小日子!还都暂住着我的房子!都是儿子,差别咋这么大呢?比起来还是传志孝顺您啊,刚毕业就结婚,结了婚就有现成的大房子住,自己嫌空还把老娘接来一同住!老姐姐,我养儿子不如你,混得也不如你啊!您刚六十岁就住上媳妇的别墅了,我他妈猴年马月也没机会啊!还是您会教育啊!” 青霞憋不住了,“我弟弟不错呢,一表人才,智商还高,在俺们那里能考上北京的大学的有几个?现在一毕业就考中了国家公务员,铁饭碗,福利又好,还有三险。这条件和北京人差不到哪里去了,你用不着指桑说槐嘛,讲得我们巴结你们似的。” 何琳气得要死,正欲反驳,被制止了。郁华清翻了青霞一个白眼,不扯,“我们大人说话论家常,小辈插什么话?住亲戚也得有个住亲戚的样子才行!” 本来正在过道里吹肥皂泡泡的小虎子见他妈受抢白了,冷不丁来了句:“你他妈别在我舅舅家胡说八道,我们是住我二舅家里!”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郁华清也不恼怒,站起来,走到孩子面前,扬手一个耳光,伴着孩子母亲的尖叫,朗声说:“没有家教的东西,也有你说话的份!问问你舅敢这么辱骂我吗?” 青霞奔过去,一把搂住孩子,侧目怒视,“你怎么打我孩子?” “替你教育教育他。” “用得着你教育?” “你教育不好,我就教育,将来别人也得教育。”然后又回到客厅,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 这一刻,何琳把这个小姨佩服死了,言简意赅,行动迅捷,一下子把一屋子的嚣张气焰给打下去了。连那孩子挨了巴掌也没敢哭闹,更没倒地打滚。 王老太太接着女儿的意思:“俺不敢说俺家传志千里挑一,但也绝对是个人才!想当年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俺儿就考了个地区状元!连乡长都开着小车来贺喜……现在本科毕业,也进了政府了……” 王传志羞得满脸涨红。 郁华清侧身看着外甥女,“何琳啊,你听明白了吧,我们所付出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人家儿子高贵,值这个价!想当初我怎么说来着,其一,女孩子找婆家一定要门当户对,不门当户对就买猪看圈!猪好不好与圈有直接关系;其二,婚姻大事一定要大鸣大娶,花二百万娶的媳妇就是跟花二十块娶来的有天壤之别!就说礼金与见面礼吧,一定要,给少了都不行,不然人家不会看重你!不花钱娶来的媳妇人家就认为你是上赶着嫁,不会心疼你半点;其三,别的不说,你一个本科生,大学教授的闺女,找一个本科生本身就是个错误!在婚姻上,男的向下找,是找尊严;这女的就该向上找,不找博士也得是硕士研究生,收入低的公务员都不能考虑。一旦结婚了就要考虑过平稳日子,生孩子,养孩子。孩子,男人能替你生吗?能随你姓吗?图什么啊?不就图个好生活嘛!” 王老太太:“俺儿子是个人才,将来会挣上大钱当上大官的,大山不是一天垒的,河道不是一日挖的,迟早也得享受……”在她儿子制止下才没说完。 郁华清扬着脸,“哈,什么大官?多大的官?北京啥都缺就是不缺官,当街一砖头拍死八个人,起码四个处长三个科长半个部长,臭大街啦!将来?迟早?这都在哪里呢?反正现在家里搞得鸡飞狗跳的,你们一家子合起来欺负媳妇一个,不就是因为她是外人吗?” 大姑姐又辩驳:“讲点理吧,谁一家子欺负她?她也没少打别人……” “没挨到你身上,你怪会说话,一家子都围着她,她不反抗还等着被你们打死啊?!你不也是在婆家挨打不过跑到这里避祸的吗?疤没好就忘了疼了?没点人情味啊?” 王老太太终于说:“行,儿子家住不下去了,过明天俺走!” “你也不是住儿子家,是住媳妇家!” “儿子家媳妇家有啥区别,不是一家?” “哟,区别可大啦!这个家要是您儿子一手创建起来的,你说话的口气才真的硬、腰板算真直了点,毕竟你儿子也有腰板给你撑着。媳妇的房子,让您住是情分,不让住是本分,婆媳之间有什么亲情关系啊?没有你儿子在中间,你们谁认识谁啊?有儿子在中间,你们就非得住在一个屋檐下强捏成亲人啦?” 王老太太算是栽面了,她所有的理论,儿子是自己的,媳妇是自家的等等,人家不仅不买账,还给一一化解了。看着面前这位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估计是有备而来,而儿子在一旁又一声不吭,不由叹了口气,说掏心窝子的话了:“俺要是娶个农村媳妇,知冷知热的,也不至于受这种气。风俗习惯上,农村媳妇还是尊敬孝顺婆婆的吧,高攀别人又有什么好?” 郁华清也掏心窝子了,“老姐姐您说得对,您这条件要真是娶一个农村媳妇,您还真享福了!起码农村媳妇出身普通,受教育少,估计也没多少机会找个好工作,更没有房子做陪嫁!比起您儿子来,各方面差远了。人家为了巴结您这一门亲,当牛做马侍候您儿子,侍候您,侍候您其他儿女,估计也认了。这也倒符合农村习俗了。但首先是您儿子先破了这习俗,不愿意找比您家门户低的,非找我们家何琳!找我们家何琳,当然得按现代规矩办事,不能按你们家的习俗。其实按你们家的习俗,您也理亏,传统农村娶媳妇还是要求房子、三金、几大件和拿得出手的见面礼。这些您都没出,非按现代方式,让他俩自己想办法,想养老了,又想到传统了、习俗了。其实不管传统习俗还是现代,您是怎么对您有利怎么来!老姐姐,您也活了一把年纪了,亏不亏心啊!?” 老太太就哭了,没觉得自己亏心,是没说过人家,儿女,尤其是儿子,竟不帮着自己说话。 这一回合,以郁华清的全胜而告终。见好就收吧,目的不是离婚,非痛打落水狗。郁家的常胜将军起身告辞,带着外甥女要走了。这样走也不行啊,到了门口,郁华清又回过头,对一直傻愣愣的姑爷说:“你媳妇我先带走,家里收拾利落了你去接回来。如果时间太久,我就亲自把她送回来!” 于是何琳跟着小姨消失在门口了。 王老太太放声大哭啊,边哭边捶打自己,“作孽啊,俺这辛辛苦苦养的儿子有啥用啊!当不了家,养不了娘,娶了媳妇就把娘往外赶呀——” 青霞也哭,一为儿子受委屈,二为亲弟弟家也待不下去了,要回到乡下老刘家那个没王法没章法没温暖的狼窝了!而自己想改变命运,应聘三家保姆,竟没有一家打电话来要……这不是天绝人路吗? “儿啊,你说娘养大你容易吗?想当年你上高中时住校,钱花完了,大雪封门,你娘俺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去给你送钱送咸菜!还不是怕你饿肚子受委屈……儿啊,你这刚娶了媳妇才几天啊,就嫌娘是累赘了,把你娘往外赶了,你看你娘六十多了还能下地干活不?唉,娘疼儿啊,心都能掏出来,要儿孝顺老的,一个小手指头也指不上啊!” 王传志单腿跪地,也陪着老娘掉眼泪,“娘,你说咋办吧,你要让我离,好,今天我就和她办手续!我们搬出去!” 王老太太愣了一下,“傻儿啊,你干吗搬出去?这房子有你的名字,你就得住着!人家让娘走,不欢迎当娘的,娘就给她腾地儿。你搬走为哪般啊?” 王传志又哭了,“娘啊,你就这样走了,我难受啊!” 老太太把儿子扶起来,“儿啊,知道你娘为你受的那些苦就行,不要忘了就行,在你吃肉时没忘在老家四壁漏风的破屋里吃糠咽菜的老娘就行,那俺养儿也算值了!日子你得好好过,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俺就相信俺儿有那么一天,当上大官挣上大钱,在北京买一个比这还大还好的房子,再把七老八十的老娘接出来!儿啊,你一定要有这个心啊!” 王传志哭得稀里哗啦的,猛点头。 老太太这才罢休,不哭了也不闹了,自己回房休息去了。青霞逮住机会想说弟弟几句,却被弟弟顶撞回去了,“说什么说?走到哪里把烂摊子带到哪里,你把他弄来干吗?他没有自己的家?就是你事多!” 青霞连忙拉了儿子回房间了。 王传志这个难受啊,百爪挠心,觉得自己卑微又失败,老娘不理解,老婆面前又没落人。气自己家人,儿子刚结婚根基浅,积累不够,刚到儿子家就想当家做主,什么都想管,什么都乱伸手,弄那么多人过来,小孩又不听话,搞得哭哭闹闹、鸡飞狗跳,就不知道收敛点?让自己难做人! 媳妇也是,矫情、娇气、自私,容不下自家人。那么大的房子至于住不开吗?婆婆又没闲着,做饭、搞卫生、洗衣服、收拾房间,什么活都干了,动不动还鸡毛蒜皮不足挂齿的小事揪起来没完没了,动不动就往外跑,往娘家跑,眼里一点不容老公家人。这日子还怎么过?不是口口声声爱老公吗?这老公不是娘生爹养的?爱老公就不能爱屋及乌对他的家人宽容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好?排斥老公家人,这是爱情吗?是什么样的爱情?再说出嫁了,嫁过来,不管什么形式的,总得对婆家人亲近一点吧?要不还出嫁做什么?让老公在家人面前没脸! 何琳在娘家也生气呢,传志什么都好,但在他家人面前怎么突然就变成另一个人?毫无原则,偏听偏信,对他家人,尤其是他娘,俯首帖耳,哈巴狗一样,乖得毫无个性,是非不分了。而且越是守着他家人对老婆越冷淡,也爱表现出某种支配的欲望,想证明什么?证明他家人高贵?或用这种对老婆不太上心的方式表现一种自在的男性尊严和骄傲?或是在家人面前证明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没有移情别恋?他家人也真难理解,看不得儿子对媳妇好,一旦儿子儿媳不和,取得多大成就似的。真他妈和睦家庭的克星!这就是传说中的隐性第三者?看来小雅家的婆媳故事某种程度上也在自己家上演了,婆婆隐隐约约上位成那种坚韧的第三者?没有老公平衡着,这家人不好处啊! 不过总算婆婆要走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被人数落到脸上,不走也不行了。娘走了,传志应该恢复常态——聪明、理性、温柔、勤奋,有着独立的人格和明智的识辨能力了吧?那么他应该到岳母家负荆请罪,深刻检讨,再请回老婆了。哼,一定让他吃吃苦头,绝不轻饶! 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一等就是十天。等得焦灼、不耐烦、悔恨,甚至有点失望、心凉了。 本来母亲走了三天后,传志就想老婆了,屋子空荡荡的,有必要去岳母家赔不是。娘走了,日子还得接着过不是!男人有时就是鸵鸟政策,到哪一步说哪一步,尤其是对于家庭琐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向爱被推着走。 现在都被推到老婆娘家门口了,老家来电话了,是二舅,大发雷霆之怒,直接在电话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传志啊,俺真没想到你能把你亲娘从你家里直接撵出来!俗话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还是人吗你?!那可是十月怀胎生了你、又一把屎一把尿拉把你长大、又砸锅卖铁供你上大学的亲娘啊!你铁石心肠啊?!把你娘连夜赶出家门,养你这个憨儿中啥用啊!连你娘都保护不了,让你媳妇和她家人欺负,你是你娘的亲儿子,你就不能给她撑腰长志气啊!养你个白眼狼管啥用啊?媳妇算个屁!女人多得是,你大学念完了,也是政府的人了,还愁没媳妇?可你娘只有一个!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女人坑害你亲娘?你那媳妇,找的那物件,从开头俺就看着不是个好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不出手教训这不孝的媳妇,她指望啥懂事啊!不成材的媳妇迷!羊都知道跪乳,你这畜生是不是觉得脱离农村了,连娘也嫌弃了?!早知如此,当初让你上什么学,在家种一亩把子地受苦受累算了,也不至于知识越多挣钱越多越没良心!想想你死去的爹吧,你这不孝的蠢东西,政府发现不了,俺就代俺姐去北京告你,上访让上级查你,让你好日子过不成……” 传志汗流浃背,字字句句啃噬着他的心。有一忽儿也觉得自己忘了本,好不容易从贫困的底层爬上来了,对家人关心不够,尤其过于迁就了媳妇。想必母亲跑回娘家面对两个兄弟哭诉了吧。一想到白发苍苍的母亲在外人面前流泪,传志不由心里发酸,这个年轻时养育了五个孩子年老时守寡的母亲一生辛辛苦苦都奉献给几个孩子了,一心想着儿女中能有一个出人头地的,救一救这个一贫如洗的家……想到农村生活的艰辛,母亲的苦难,那几亩玉米地就靠她一双粗糙的起满老茧的双手,传志就眼睛湿润,心里充满了苦涩,记忆和愧疚塞满了大脑。有三天,没有去想何琳。 这一股劲过后,日子还得过啊,母亲反正走了,再悔恨也无济于事了,以后弥补就是了。还得去岳母家请老婆。 大舅的电话又接踵而至,大舅不像二舅脾气火暴,说话是和风细雨渗透型的:“传志啊,你娘生病了,年纪大了,又坐了一夜火车,加上着凉,又有点生你气。有空回家看看吧,你娘拉扯大你不容易。唉,也不是你大舅说你,有点娶了媳妇忘了娘啊!你家里的不行就算了,现在真正孝顺的好媳妇有几个?但儿子不孝可是让人指着脊梁骨骂的啊!你老娘就说啊:媳妇不孝顺不怨媳妇,怨儿子,儿子没用啊!俺琢磨着也是这个理:一是你没娶着孝顺娘的媳妇,二是你自己撑不起来,镇不住媳妇!传志啊,咱不兴这样的。媳妇那边你慢慢做工作,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这娘可得养啊!你娘年纪大了,干不了几年活了,你还想累死她啊!虽然你兄弟姐妹五个,但只有你供出来了,也是最有本事的,不靠你靠谁啊?家里一亩地一年也收不了几百块钱,你坐办公室,挣钱容易,现金月月发。先这样,你每月给你娘寄俩钱来,等你那边理顺了,再想想办法,行不外甥?” 传志又是三天大脑充涨。在农村,娘舅算是很权威的长辈,有家庭矛盾时一般都请娘舅出面调停,母亲的亲兄弟嘛,父亲的平辈,关系亲密又超然一些,受人尊重。一般情况下,大家都买娘舅的账,也吃这一套。因此先后受到两个娘舅的斥责和劝告,传志也认为是理所当然,并深深作了自我反思,反思的结果还是先平息目前局面,将来有机会再给母亲补偿。 因此一直拖延到第十天,他才姗姗去敲岳母的门。 老何夫妇对姑爷的迟到已有微词了,不过总算本着诚意来解决问题了,还是高兴地接待了。照例,老何亲自下厨;照例,凡是上门赶上做饭都要一起吃的,传志也要去帮厨。厨房里这两个因姻亲关系走在一起的男人说话都很客气,谦虚的老何先是做了自我检讨,说女儿在家比较宠,脾气不好之类,也希望小两口以后互敬互爱,相互包容,互相体谅磨合。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传志也很感动,自然满口答应,还许诺公务员转正后,就考在职研究生,好好深造,将来挣更多钱与何琳好好过日子等。其实老何夫妇喜欢的就是姑爷的这份上进心。 不知谁嘴快,郁华清也来凑热闹了。传志见到这个泼妇就头大哟。 饭桌上传志很殷勤,端茶递水拿筷子,什么都帮着何琳,表现得既体贴又乖巧,私下也道过八遍歉了。老何夫妇也配合出面撵闺女走,不让她在娘家住了,不成样子。 矜持也矜持了,何琳也是蛮高兴要回去过夫妻二人生活的。倒是郁华清,在饭桌上多起事来,趁机教育姑爷:“传志啊,你们都结婚了,成立了小家,好男人当然以小家为重,将来还要养育孩子。孝敬父母,当然要孝敬,孝敬就一定得接来住一起吗?婆媳是天敌,关系不是一般的难处,很多人过到中间妻离子散都是因为婆婆在里面搅和的啊!整天在一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啊!你家兄弟姐妹多,你母亲也不一定非在你家,你刚工作,挣那俩钱,北京生活水平又高,多养一个人不容易呀!农村生活水平低是低了点,用钱的地方少呀,关键是婆媳见不着面大家过日子清静。你看,我离我俩儿子家都没出十站地,我就不爱去,去人家干吗?是看媳妇脸还是给媳妇脸看?亲戚啊,远香近臭,不能扎堆的千万要分开,过年过节走走,给俩钱,热闹一下,谁脸上都好看也就行了。就说你比较好说话好面子的岳父母吧,你要天天登门请吃坐喝,长了也会烦的!” 传志一听,也有道理啊,在北京的同学大部分就是这样的做法啊,于是对家人的内疚感慢慢消退了,就坡下驴,吃过饭带着何琳回家了。 第1节 何琳和传志又恩恩爱爱亲亲我我了。到底是年轻人可塑性强,撅着嘴巴甜腻腻地叫几声:宝贝、小猪、猪头、honey,做几顿好吃的,来两场高质量的性爱,多半又和好如初了。所谓家庭鸵鸟,除了工作和职业规划,对家庭事务一般都是被动型的,很少建树。有婆媳关系时,拼命和稀泥,两边哄,哄好沾沾自喜,哄不好,闷闷不乐,一般想不出其他办法。待老娘走了后,传志忘记了前嫌,又能一门心思地哄老婆了,哄到自己没危机感为止。挺不容易的嘛。 何琳看到了老公的努力,只是不能忘记婆婆在时一团糟的场面,恩爱之余,也学会了做思想工作:请婆婆以后少来,原因如下: 一、婆婆来了,老公的第一身份由别人的老公变成别人的儿子了,老公的责权利也相应调整到别人儿子的责权利了。妻子再看不到自己的老公,只看到别人的儿子了,不爽。 二、自己的家,自己就是女主人,婆婆来了,婆婆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也是女主人。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两个女人会为了在这个家庭的地位、支配权、人事权等权力吵架,烦! 三、在家里,媳妇想看到老公为自己忙碌,而不想看到这个男人围着他母亲打转,同样,婆婆也是。婆媳妇互相吃醋,烦! 四、婆婆太爱夸儿子,太宠儿子,经常一不留神把他当做小孩宠着,严重影响老公作为别人“丈夫”的责任和义务。内伤! 五、婆婆想以血缘亲情支配儿子的钱财,更影响了太太当家做主的权力,也违反了夫妻共同财产的法律规定。 暂时五条。 传志同意,逐条解读: 一、那是我妈,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天理难容。孝是人类第一善举,做人必须要讲孝道,所谓重生不重死,百善孝为大。不仅孝顺我妈,也同时孝顺你爸妈。 二、婆婆和太太要相亲相爱。婆婆老了,干不动活了,媳妇要多担待,心胸开阔一些才有好日子。 三、娘疼儿子天经地义。咱要生了儿子,将来你也得当婆婆。要是媳妇也这样抱怨你,你心里难受不难受? 四、婆婆老了,想依赖儿子,媳妇大度一点,忍让一下,老公会报偿她的。 五、婆婆只是替儿子节省钱,也是变相地为媳妇省钱嘛。婆婆都这么大年纪了,她要钱干吗用?媳妇太敏感多疑。 逐条解释完了,聪明的传志承诺:以后少让婆婆来,能不来就不来。 何琳权以为自己胜利了。然后又说钱,“以后我们要攒钱,买房子。” “又不是没地方住。” “现在房子升值快!这年头投资什么也不如投资物业,来钱快啊!你看你上四五个月的班,一分钱没剩下,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省吃俭用,你以后每月二百五十块零花,我二百,要把首付攒出来。你工资卡再交上来,供我调度就是了。” 就这样,何琳把家庭财政大权又抓了过来。 拿人家工资,还得塞俩枣吃,起码觉得让你拿着钱对我得有点好处吧。于是周末加上周一周二,何琳公司组织员工出去玩,可以免费带家属。何琳高高兴把传志带上了,大部队浩浩荡荡开去了野山坡。大伙游山观景,骑马,坐滑梯,吃烤全羊,住山间别墅。大热的天,山里气温如开了空调,自然阴凉,空气也出奇的好,满山坡的负氧离子,一帮人都玩疯了,浪费了不少相机电池。这小两口如漆似胶的,权当补度蜜月了。本来嘛,以前计划过想去普吉岛或海南岛,去美国加州姐姐家也考虑过,但就是没剩下钱来。传志也有歉疚,他的工资在母亲和姐姐居住期间花了一些,走时连火车票加带着,卡里接近负值,难怪何琳生气。 正因为如此,他也不用老婆大哄,自动就好好的。两人从野山坡优哉游哉回来,行,省了一笔钱。结婚了,也懂得油盐米醋茶了,有一个不能花俩了,得计划。 不过何琳发现传志老背着她打电话,一说就半天,肯定跟他家人通话吧,鬼鬼祟祟的。何琳不喜欢他这样,不喜欢他家人隔这么远还黏他,但也无可奈何。 有一天传志面有喜色地说:“暑假里,我弟弟传林想过来玩。” 何琳心里一沉,心疼起来账户上刚攒的一千五百块来。她多少有些了解这家人了,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第一次去婆家时,婆婆还隐隐约约背着她跟老公要钱供这个弟弟上学呢。 “他怎么不回家?这么久不在家应该想你娘想家才对啊!”何琳还小心翼翼不去刺激老公那颗敏感的心。 “他二哥在北京,安家了,过来看一趟,高兴呗。” 何琳终于忍不住嘟哝了一句:“是不是路费也要我们出啊?我们的房钱还攒不攒?” 传志压着性子哼了声,“你对我家人也不能太排斥了吧?我弟弟刚计划着暑假来看我一趟,你就想到了路费,上班了怎么就钻到钱眼里去了?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路费要和我们借?即使省这点路费,那套不见影的房子就能马上买吗?” “可钱得一笔笔省啊!” “省!省!你现在才知道省,可那是我弟弟,一奶同胞啊!” 何琳傻了,现在彻底知道老公这个人,只要一涉及他家人,他母亲和兄弟姐妹,有多么不理智,敏感而忧心忡忡地维护着,好像她能伤害他们似的。他能掏心掏肺给他一家人看,而对她这个妻子,他觉得她现在生活不错,有吃有喝有工作有收入,他还那么迁就她,她竟那么不满足,妒忌和干涉他对他家人的关心。 “那你一个月才挣多少啊?自结婚后你挣的钱呢?还不都花到你家人身上了?” 传志拂袖而去。 何琳气得要死,抓起巧克力一块一块吃个不停。她讨厌他这样逃避问题,讨厌他一提到他家人脸就瞬间那么难看,讨厌他把他家人看得比她重要! 好在这种不快只是小插曲,工作还得继续,生活还得继续,她已学会事情完了就完了,该吃,吃,该喝,喝。接下来的日子就无聊了一下,一个惊喜如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般出现了。一天中午接到邮局电话通知,说是有她包裹。特意下班早点,跑到邮局一看,一只大箱子,搬回家打开,一只一尺来长的啄木鸟露出了它古朴俏皮的脑袋。哦,她那个意外加惊喜,做设计的普遍对造型和色彩有一种本能的审美和兴趣,这只啄木鸟在视觉上是简单甚至简朴的,一大截木头外表上都不能说光滑,只用浅浮雕的形式做了形体的视觉轮廓处理,刚勉强分得清头、眼睛和收拢的翅膀,用灰色和棕红色点缀了一下,大部分还是木质原色,猛一看还像个烧火棍或未完成的工作,实在简洁得不像话。但就是这种原始粗糙简约的劲头抓人。 作为从不曾谋面的小姑子送的第一份结婚礼物,两只木雕一只被何琳隆重地摆在卧室最醒目的位置,另一只被恋恋不舍地送给了弟弟何冲。摆酒宴期间,那只啄木鸟被大姑姐的孩子小虎子私自拿走时,她的心疼和愤怒——这也间接影响了后来对大姑姐和小虎子不好的态度。坏情绪都是积累起来的。 现在她忘了前嫌,主动跟传志要了小姑子的电话,拨了出去,“啊,红霞啊,我是何琳,你嫂子。收到你寄的包裹了,哎呀,我太喜欢了!谢谢,谢谢您!” 里面是一个女孩细软的声音,略带沙哑,不像她那么热情,略有怯意,“嫂、嫂子你好!呵,没什么好送,你喜欢就好,是我这边工厂生产的。前一段时间听我哥说你的那只被我姐姐的孩子拿走了,唉,你别生气,那孩子就那样,只要他看上眼的东西,非拿到手不可。唉,没管教好。我这边工厂里生产的各种动物木雕大都是出口,定做的,老板比较抠门,不让拿,只有等有退货的,员工才有机会。” “那,也得花钱吧?” “不多,内部员工嘛,老板也不好意思挣我们的钱。过节还会让我们挑些小的木雕呢,到时候我再给你寄吧。” “哎呀,多谢你呀红霞!” “嫂子你别客气,平时你也没少照顾我二哥。我二哥人老实,有时候不太会表达,但心绝对是好的。” “嗯,那是。听你哥说你要到北京玩是吗?” “嗯,去过了,前几天公司不太忙时,轮休,和几个朋友在北京逛了一圈,天安门广场真大呀!总算看到了。” “怎么没到家里来呀?” “我娘和我姐,还有小虎子都在你那里住了那么久,给你添那么多麻烦。你们也得好好休息一下,平时工作也挺累,我怕打扰你们……” “你太客气……一家人嘛……” “嫂子以后有机会吧。你到广州的时候可以给我打电话,我这里熟,带你去逛……” 没想到王家那个最小只有二十岁却漂在外面打工四年的小姑娘最懂事,深明大义,不卑不亢。何琳高高兴兴把这个大发现讲给传志听:“你这个小妹啊,和你家人的气质真不一样,在电话里我就喜欢她。” “那是,我这个妹妹要不是家里困难,也能和你一样念大学,兴许比你念得还好。”传志听到媳妇认可了他一个家人,挺高兴,兴致勃勃的。 “你们家重男轻女呗!你和你弟弟都能上,你那个小妹妹却十六岁就出去打工了,童工呢!” “那也没办法,我妈天生就认为男人比女人上学重要。” “你妈太偏心了!” “呵,都供,把我妈累死也供不起。” “那你妈生养这么多干吗?供不起还生!” 传志拿枕头打她,“谁让你妈生得少,妒忌呢!” “嗨,我弟何冲就是计划之外的,他到十岁时才落上户口,所以我妈的工作才这么辛苦。我爸以前在国企上班,还给下了通牒,不让干了,所以我爸这个爱家的男人工作重心彻底转移到了家里,所以就成了上海男人。” 传志说:“红霞和传林也是超生的,不过那时农村还不太严,罚点钱了事。” “我就想不明白,这农村越生越穷,越穷越生,不是恶性循环吗?就你家,如果只有你和红霞两个,想必红霞也不必这么早就出去打工吧?十六岁的一个女孩,不容易啊,广州那地方又乱。” 传志沉默了,这个小妹妹他印象并不深,从小就上学,初中就住校了,家里兄妹多,还真没好好看过她。不过他上大学的钱,有一部分来自她的工厂。忽然看到妻子这么推崇这位快忘到脑后的妹妹,还真是愧疚。 何琳把啄木鸟摆在桌子最醒目的位置,每天看来看去,对老公的家人也没那么嫌恶了。 第2节 何琳公司这次仰仗老板个人的关系在朝阳区酒仙桥附近接了一个楼盘广告。楼盘规模不大,位置还可以,扼守望京南大门的位置。而且前期开发预售价格很便宜,才三千多一平。这老板和同事凡手里有俩钱的,都试着定了一套小的,主要赌望京将来能起来。人是群居动物,跟风欲望强烈,何琳也想买,弄套小的,小十万的首付,每月供呗,当投资了。可是当发现账上只趴着一千多块时,就后悔以前太能花钱了,姐姐给的六千美元,加上父母给的三万礼金,紧一紧手,首付不就出来了嘛!现在只能和父母和朋友唠叨了。老何夫妇不想买小房了,就等退休去郊区换别墅住,手里有几个钱还在股市里套着呢。郁华清有现钱,某种程度上比她姐姐富有。五年前,她与别人一样拥有一个完整但钱少的家庭,她老公还是风度翩翩的,面相比老何还显正,可能也太显正了吧,被外面的女人勾走了。郁华清也玩过极端,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把老公再勾回来,于是同意放他走,前提条件:净身出户。当两个人的财产集中到一个人手里时,就富裕多了。有了钱,这郁家老二不哭也不闹了,专心致志地给两个长大的儿子娶了媳妇,每人给他们买了套房子住,当然房产证上写自己的名字。加上以前老公单位发的公房,只有居住权没有大产权的那种,她可以支配的房产大大小小就有五套。三套居住,二套出租,光租金就能保证她不工作还能生活得倍儿滋润,三天两头不是打麻将就是出去旅游什么的。按她的话说:早知道离婚这么好,这么轻松自由,早离了!还被拴了那么多年,呸! 可能尝到房产增值和收益的甜头了吧,郁华清这次在外甥女的帮助下,又以折扣价置了两套小二居,一居二居好出租,投资嘛,俩首付花了不到二十万。房子没盖起来,先月供。谁也没料到这么偏不被人看好的地方,三四年后,房价翻了三四倍,二○○七年底这两套房市值将近二百万。老何没料到,何琳也没料到,但至少何琳为这儿的房子动过脑筋,只是没好意思去父母那里张口罢了。 该发财的还有刘小雅,这丫头接连上了两个多月的夜班,天天在外面开房,有点受不了了,好友一鼓动,心眼活动了,尤其是和何琳、郁华清一起到售楼处后的一番谈话。 郁华清说:“丫头快买一套吧,月入六千不少啦,你父母出个首付,你就给他们供吧。你男人都知道为他妈买个新房子住,你怎么嫁到婆家忘了娘家呢?” 小雅为难地说:“婆婆住的房子我也在供呢。” “婆婆住的房子为什么你供?她儿子不供?是他妈又不是你妈!” “……结婚了,一家人么……” “结婚了怎么了?一家人还不照样把你赶出来!” 小雅难为情地,“我的工资卡在婆婆手里……” “怪不得你受气,长了一张受气的脸!自己就是个肉包子,还怨饿狗天天流口水跟着!你自己的钱干吗交到别人手里?你妈怎么教育你的?” “我爸妈为人老实……” “老实成这样真不简单呐!现在老实人受气、受一辈子气也就罢了,还让姑娘接着受气,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教育孩子的。该自己的不争取,谁不欺负你才傻呢,早不是旧社会啦!” 然后小雅一脸真诚地请教:“我怎么向老公说起呢?” “这事不用与你老公说,他的收入不也没告诉你嘛。” “我是说怎么向我老公说我要回我工资卡的事……” “你不是在大酒店当经理吗?人长得不错,也见过世面,怎么也和我家何琳一样傻不愣登不懂人情世故呢!要回工资卡还不理直气壮,直接向老太太要就是了!自己挣的钱自己当家做主!另外告诉你男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以后你挣的钱你花,他的钱不能让婆婆存起来,拿出来供房养家!哪有这样惯人的?不把你欺负死才怪!人也不是一开始就骑在脖子上拉屎的,拉到别处你没反应,下一步可不到脖子上来了!” 这次偶尔的交谈,小雅算是吸取了内心强大的基因,开始走向抗争之路。回去三天三夜想明白了,没告诉谁一声,果断地向酒店申请了工资卡遗失,当月发薪时间用短信通知婆婆:酒店生意不好,员工薪水年末酌情统发。然后向自己娘家要了点钱,与同事借了点钱,预定了一套小二居。在考虑写户主名字时,又犹豫了,为了得到某种精神支持,给郁家清打了电话。 当时郁家二姑娘正舒舒服服地做足疗,想也没想就说:“写你父母的名字,你爹妈就你一个孩子,死了还不留给你!写你自己的干吗?将来等着让你婆婆分一半?你和你婆婆有什么感情啊?她生了你还是养了你?你凭什么孝顺她?你自己的父母孝顺了吗?人家有自己的儿子孝顺,每月一万多工资不是捏在手里了吗?这孩子脑子怎么了?” “可我担心这婚前财产将来会惹麻烦啊!” “你男人的工资不也是你们夫妻同共财产嘛,给他妈了还是你们的吗?人家明着理直气壮地给,理直气壮地转移,你暗度陈仓也不会?什么共同财产,搬到谁家就是谁的!” 一直在旁边的瞎子按摩师说了一句:“年轻人嘛,爱情至上,通常不想别的,她们觉得谈财物俗气。在感情面前,金钱通常是跪着的,谈了丢脸。” 郁华清嗤之以鼻,“在婚姻面前,跪着的是爱情,丢的是人!” 第3节 唉,一套房子啊,二居不行一居也行啊,人家都买了,得想办法与小姨和小雅做邻居去! 唉,住大房子有大房子的苦恼,空旷无聊,光打扫卫生也累死人了,要是住在精致温馨的小房里,把小楼租出去,每月进项也得一两万了,用大房租金养小房月供,还有节余,岂不两全其美!更重要的,酒仙桥离她们公司只有半小时车程,有若干公交车直达,只是离传志单位远了。远了就远了呗,也就一个多小时,总比现在住的,传志离单位半小时,她挤车去公司一个多小时强吧! 算了,自己存吧,想存钱一开源二节流。现在开源难点,老公的工资不多,就节流吧,狠点,节老公的零花钱,每月减五十,给他二百,自己减五十,剩一百五。一百五还花个屁!自己也得留二百,谁花超谁去喝西北风! 她雄赳赳地等着给老公发布下半年度财政计划第一修正案,而且相信会得到热烈拥护——传志平时用钱比她抠多了,创造过口袋里二十块钱保持半个月的记录,而她总是看到化妆品、花裙裙就激动得拔不动腿。 还没到家门口,传志电话就打来了,“宝贝老婆,臭小猪……你饿吗?” 何琳转了转眼珠,“又发生什么事了?” 里面停顿了三秒,“我弟弟来了,假期里在学校也没大事,来看看你这个嫂子……” 何琳心里漫过一丝厌恶,又该花钱了,这家人怎么不能消停一下让人安静几天!车轮大战似的,这个刚走,那个又来,住别人家心里就那么畅快啊!便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气呼呼地往家赶。 不过当她看到王家老三,在武汉华中科技大学读书的王传林时还是大吃一惊。哇,那真是个公子哥儿啊,白衣白裤,李宁牌,一头蓬松的头发,白皙、消瘦的脸庞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乍一看很文人相,比他哥传志斯文优雅。传志就是一副憨厚人的老实相,为人做事都勤勤恳恳的,他家人的面貌也都粗糙敦实的居多,不曾想还藏了个如此细皮嫩肉的尤物。 何冲算是男孩子中五官比较精致、穿衣比较好看、也比较具有艺术气质的人了,可跟这个小叔子比起来,少了点悠闲和文弱的贵族式气质。怎么说呢,这人看起来,生活在富人豪门之家的庭院里,看看小诗读读鸳鸯蝴蝶派最合适。 传志听到门响,从厨房里探出头,热情地招呼弟弟:“你嫂子,给你嫂子倒水喝。” 那个贵族青年便蔫蔫地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有点羞涩地叫了声“嫂子”,然后又去看电视了。 何琳只能看着他的后背,心道:这靠哥哥节俭和妹妹打工的血汗钱武装起来的灵魂,倒挺养尊处优的嘛。 很不幸,第一眼负面印象便形成了。在何琳眼里,他不配如此精致华美的贵族气质的,不等于拿别人的钱养了一个寄生虫吗?何冲也是寄生虫,但人家父母愿意养,愿意惯,但这个寄生虫也太可耻了点,靠兄妹养,都二十岁的人了! 晚上吃饭,传志的坏习惯又来了,跟他妈学的吧,只殷勤地给弟弟夹菜,不给老婆夹——就不能各人吃各人的,谁也别夹?三个人还搞这种亲疏远近。让何琳有点痛快的是传林也不想让哥哥夹,这小子有点洁癖吧,恍然有些嫌恶并躲闪的表情。 “多吃点,看你瘦的。”传志说。 “看我把你哥哥养的!”何琳抬头看着丈夫红光满面的脸,对自己忽然有这么多话茬感到得意和吃惊。半年前自己比这白衣小子还害羞少语呢。 晚上睡觉了,传志用肩膀拱拱老婆,“你不要对传林有意见啊,他想过来看看有没有机会做个家教或打点零工,没有机会就玩几天走人。” “玩几天?” “老家里庄稼正要收割呢,玩不了几天吧。” “玩吧,让你妈累着吧,你妈你妹妹你们兄弟反正都愿意养他!” 传志耐着性子,“传林从小身体不太好,干不了多大活。” “可他穿的比我一身行头都值钱啊!也比你平时穿的值钱。” “你是嫂子,还妒忌他?” “当然妒忌,我老公都没给我买过这么贵的衣服!” “那也不是我买的啊!” “你每月俭省节约给他的钱呢?” 于是那晚上一对顺势的勺子又卧向相反方向了,中间留着,各自把持着床的三分之一。 第二天上班,何琳走得匆忙,把移动硬盘忘家里了。中午同事开车送她回家拿,一上楼就愣了一下,这传志上班没锁卧室门啊?一推开,嗯,看到传林正坐在平常自己的位置上津津有味地打电脑游戏。看到嫂子回来,只是面部轻轻一弹,表示招呼,嘴巴倒动了动,好像没说什么,继续玩。 何琳很生气,一、这电脑里全是自己非常重要的图集和文档,而且杀毒软件已经过期了,就是她自己都小心着使用,占地巨大的游戏绝不能在她有限的空间里存在,这小子竟不声不响地下载了那种动刀动枪的大游戏且玩得欢!二、这嫂子的卧室是小叔子随便进的吗?她的内裤、胸罩、tt、卫生用品等都摆在明眼的地方,传志让他弟弟随意进来不是缺心眼吗?卧室也分享? 出得门来就把电话打了过去:“让你家少爷下楼来看电视,在我卧室里玩电脑算什么样子!” “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我不乐意!” 传志嘟哝她多事,心眼小,不宽容,弟弟又不是外人,但也答应卧室以后及时锁门。 又下班了,又要回家了,何琳发现自己又不愿回家了,一天前还觉得房子空旷无聊,没人收拾,抱怨归抱怨,也只是抱怨一下,下了班还是屁颠屁颠往家的方向跑得那个欢!空旷也比家里住了别人好一百倍,尤其是婆家人,一个字:烦!两个字:真烦!三个字:他妈烦!心里发堵。 比平时浪费一倍时间回了家,老公已做了饭。在她不高兴要对他家里人不利时,他总是那么乖,温和体贴的眼神显得那么提心吊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每每受家人的情感胁迫,委曲求全也愿意为他们买单? 餐桌上,传志谨慎地为弟弟夹菜两次,仅两次。 “哥,这边勤工俭学工作好找吗?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传志还挺高兴:“想做什么啊?” “我学的是工商管理。” “工商管理能做什么?” “看看呗。” 传志又转向何琳,“有人积极向上了,有没有门路?你公司要不要人?” 何琳头也没抬,“我公司比较功利,要有技术的,或有经验的,进公司就能干活的。” “嗯,现在经验很重要。”传志附和。 “工作经验也是积累的吧,开始就不给机会,哪来的工作经验啊!”传林有点不以为然。 “那也没办法,现在是用工市场,人员严重供大于求,老板有的人挑,他就不向你讲这个理。当初我进这个公司,也是因为大四实习时给一家广告公司做过活。” 传志又说:“想想办法吧。” 何琳觉得有点好笑,“你单位不用零工啊?” “我单位哪有零工一说?最小的职员都是费九牛二虎之力考进来的,合作单位倒有临时工,但都太累,苦力活,农民工就行了,也没多少钱,传林能去吗?” 传林不说话,埋头吃,好像不关他的事。 “传林,你想干什么啊?” 男孩用标准普通话清晰地说:“我学的是工商管理。” 传志不乐意了,“这是个最没用处的专业了,一点工作经验没有就在本科阶段学工商管理有屁用?将来想进公司管理层管理别人?你们学校简直有毛病!” 何琳也没什么话说了。 传林匆忙吃过后,说再玩一会儿,又上楼了。 何琳吃完什么都不干,看电视,看得索然寡味。好歹传志收拾完后,上去把弟弟给撵下来了,两人才上去,又排成一个方向的勺子。 “宝贝小猪,你父亲那里缺人手吗?” 何琳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你弟弟养尊处优八旗子弟似的,能干什么啊?” “所以要给他个机会锻炼啊!” “你不是说你家田地正忙,缺人手,他回家帮忙不更好!” “他懒,不愿干农活,我妈也不让他干。” 何琳纳闷了,“为什么?在哪里干不是干?你妈不是常说累得腰酸背痛吗?你以为在公司里干活就轻闲?我天天看电脑累得眼花,每天挤公交车累得腿疼,每天回家都散了架似的!” “就让你问问而已。” “我爸出差了,外地也有物业分公司,不住个一月半月的回不来。” 传志没辙了,“让他自己找去吧,实在不行回家。” 何琳多嘴了一句:“是不是你妈让他到这里找工作的?” 传志有点没好气,“我就知道你怀疑我妈!说了又怎样?还不是为传林好!” 何琳无语了,凉了半晌。 传志踌躇了一会,似乎有点想通了,“传林过两三天走吧。” “周末你带他逛吧,不是想看天安门吗?” “……他想要台电脑……” 何琳瞪着天花板,“你有钱吗?有就买吧。” 传志愣了一下,“你这个电脑……有两年了吧?你也只是玩游戏、听歌,送给他好不?” 何琳转向他,冷冷地,“我怎么用?” “你的笔记本呢?” “笔记本你也惦记?那是我老爸送给我的二十二岁生日礼物,现在让何冲用了。” “何冲不是有吗?再说何冲用笔记本干吗?还不是玩游戏……” 何琳翻脸了,“何冲有也是他自己的,他爱干什么也是他自己的事!你弟弟不也用这电脑玩了一天游戏?他又有什么大事!?有钱就给你弟弟买,没钱就别惦记我的东西!你家无论来什么人,怎么都是要这要那的?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传志也生气了,“一台破电脑而已,不给就算了,小气!” 行了,这个男人又是非不分了。何琳彻底挨着床沿睡了。 可能感觉到嫂子的冷淡吧,传林也没久待,一天半后买了车票回老家了。何琳心里高兴之余还有点愧疚,想买点土特产捎回去吧,真空袋烤鸭、果脯什么的,也不至于让在自己家住了三天又得罪了人家。 上火车前,传志这样叮嘱弟弟:“现在家里正忙着,麦子要收割了,豆子和棒子要锄草、打农药什么的,帮着娘多干点,别整天东逛西颠的,家里供你上学容易吗?别再让咱娘累着了,这么大岁数的人了,累坏了将来还不是我们的事!好好干活,别犯懒!” 他弟弟答应了一声,懒洋洋地接过哥哥手中的真空袋和一包东西,晃晃悠悠上了火车。传志跟着把他的行李塞到头顶上的货架上,都收拾周正了才放心。他弟弟坐在那里伸着二郎腿,心不在焉地跟哥哥bye-bye。 第4节 毒花花的太阳在空中似火炉,用力煎烤着渔县大地,猛一抬头白花花地闪眼,竹篾草帽下的汗水扑扑噜噜往下掉,一滴汗珠子能摔成八瓣。王老太太手都勒出了血,指甲处的肉皮磨成一根一根的倒刺,也没觉得疼,只用力坐在脚后跟上拧着大麦捆,嘴里骂着:“妈个×的,没一个中用的,养狼似的,累死你娘算完!” 地头上有邻居大声喊:“传志他娘,该回家了,吃饭去!回来再干!” 另一个也笑着说:“累死你这个熊老妈子了,那么拼老命干啥?有那么多有本事的儿呢!” 王老太太抖抖草帽,抹着脖子上的汗珠,一瘸一拐往埂上走,“妈的,快把老腰累断了!儿子多有个屁用,一到事上一个能搭把手的没有,瞎养他们!” “你老妈子不会享福,你儿子都在北京当大官了,调几个人来帮半天忙齐活了,哪用你老妈子使拉屎的劲,谁叫你疼儿子!” “指望他?忙到腚沟里了也不一定想起有个娘来,培养出来有啥用?还不如你们在眼前的,好歹现世的能帮着干点活,现官不如现管!” “别站着说风凉话不觉腰疼了,在家种这二亩地有啥出息?你那儿子在北京当官,你老了还不跑了享福去了?不知道你还回来个啥劲的,把这几亩坷垃头子地扔给你大儿种多好,自己跑到北京吃香的喝辣的,你又跑回来挂念这几亩地干啥?老财迷,恐怕扔了一点东西!” 传志妈:“北京忒大了,出门就是车,俺住不惯。再说人家做饭不用烧柴,洗衣裳不用手,单位不发工资发小塑料片片——卡,什么都要钱,什么都贵,儿子媳妇每天下班回家往那里一坐,看电视!俺住不惯!也看不惯!花的钱多,累得心疼!” “熊老妈子,没有享福的命!” 有福不愿意享和别人不让享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脸面问题。被人羡慕的老太太被捧得心气儿挺高的。 前面邻居又说:“你家老三放假还不回来呀?你家不简单啊,怎么说你老妈子命好呢,别人家眼巴巴的想出个大学生,费了牛鼻子劲就是出不了,你家一下子就出两个!该翻身了,你老妈子将来保准没心烦,两个有本事的儿子就架势啦!” “小的这个不行,不如老二,老二在北京念大学,地方忒好;老三也不如老二认干!” “你老三该回来了吧?回来能帮你点。” “帮个屁!老三不是干农活的料,从小就不是,放假了去北京他哥那里找活了,不愿干农村里的活,嫌脏嫌累,非去大城市找轻巧的干!” “老三有本事呀,一般人连北京的门都摸不到。看看你那孩子,本就不像个庄稼人!干什么农活呀,家里这点眼界,要干出去干,挣大钱!” 王老太太心里乐滋滋的,腰也不怎么疼了,“算卦的先生说俺这俩儿将来都趁钱,俺老二再过几年还能更好!俺老三毕业了也能混得不错,一辈子不愁钱——现在的社会呀……能孝顺俺吗?!” 后面的邻居,“肯定能啊!你老二有本事,混的媳妇也好!” “俺二儿媳妇俊,主要是俺那一对亲家顶呱呱的,大知识分子大干部!都开着自己的小车,人长得又精神,跟咱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家看不中俺家,就是相中俺家传志了,陪个楼也要嫁!” “咱这里三猴家的小王八蛋,起了两层,花了十来万,人家闺女还不愿意呢,整天要这要那,治不了。人和人不能比啊!传志娘,别看你一个妇道人家,在咱庄上也是叫得着的一户了,手眼能通天庭!” 王老太太叹了气,“俺那俩儿子不用操心了,只是没个孙子,想到这一层,睡不着觉啊!大儿媳妇,妈×,一查是闺女,一查是闺女,唉,愁得俺呀——” 神神秘秘的声音:“你咋不寻个偏方?大虎家的生了三个闺女,这不刚刚添了个大胖小子,把婆婆喜得整天蹦圈玩。这二虎家的也快到月了,照了,又照出一个小小子来。听说这都有偏方,你去问问吧。” “不是说有些偏方也不很灵吗?” “这个灵!凡是吃的,都中了!都是大胖小子!” 老太太一听很激动,“得闲了我得去,没有男孩子可是一件大事,俺大儿子也干得没劲啊!老大家的肚子不争气……” 回到家,正在抱柴烧锅,一扭头看到一白衣飘飘风度翩翩的公子拖着拉杆箱提着东西姗姗而来,像旅游的似的。 “咦,你咋回来了?没去北京找你哥?” 老三有些不耐烦,“就从北京来。” “没给你找点活干?” “不好找。” “准是你嫂子拦着不让找!” 白衣青年光顾拿了一把折伞呼呼扇风,不置可否。 “妈×,找这样的媳妇中啥用啊,一点忙帮不上还倒找事!你没给你哥说是俺让你去的?” 老三哼哼着,眼皮也不抬。 王老太太大怒,“都是媳妇教的,不然不这样,连兄弟也不管不顾了,妈×的,不信治不了你!等几年你哥升了官,休了她,还能再找个黄花大闺女!这东西不能要,不知道顾家。对了,你哥给你钱了吗?” 老三摸了半天,摸出一张毛爷爷,放在桌上。 老太太一把抓起钱,“混账东西,挣俩钱都养媳妇孝敬丈母娘了,可是你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长大的!人家也就是白白捡了你,上学时供你一分钱了没?还不是你老娘嘴里省肚里挪省出你这个大学生去当干部的!妈×俺栽的树,让别人乘凉,捡漏都他妈跑那么快!传林,你以后一定要娶个孝顺媳妇,你哥眼瞎了!” 第5节 转眼到了周末,何琳疯了般找MP3,问传志,传志茫然着脸,“要不,你买个新的吧。” “我的呢!” “传林带走了——让我给传林了。” 何琳气死了,“那是我的私有物品,你有没有得到我的同意!?” 传志有点结巴:“你、你可以买的呀,新、新的总比旧的好吧……我、我是为你好,你用新的他用旧的!” 这家子都是什么人呐,只要到来,她总是莫名其妙丢东西。她气呼呼地拿了家中所有流通资产——一千多块的联名账户出门了,好,掏空家底买吧!可到了AtM机上一查,共同资产一下子少了一半,账上只有干巴巴的七百块了。脑子瞬间蒙了一下,不用说,又支援他亲爱的贵族弟弟了。 都没有力气吵架了,何琳茫然地沿街暴走,不知道这日子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结婚半年了,她花出去的个人财产接近七万块,而他的全部薪水都支援他家人了,好像是她养着他,平时吃喝拉撒全是她的钱,还有合家过日子的必要么?有人一再提醒,中国的婚姻不是女人嫁给一个男人,而是嫁给他全家,难道自己真的做好了服务他全家七大姑八大姨的准备? 然后又上了公共汽车,毫无目的地在城市中乱转,直到在西单广场下了车。那里人来人往,霓虹闪烁。手机响了,是传志。没理。 她毫无头绪地随行人走着,不知到哪里,忽然好像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回过头,没人——不对,声音还在,再回过头,大范围扫视,小范围聚焦,广场中央草地上有几个行为艺术实践者都穿着怪异的半透明的玻璃或塑料衣服,机械人似的向众人展示,迈着那种夸张的太空步,很热闹,虽有哗众取宠之嫌,倒也蛮吸引人。其中一个玻璃人好像在向她招手。 何琳走了过去,仔细看着被一只白气球挤歪脖子的脸孔,何冲。 “你在干吗呀?小丑似的。” 何冲慢慢走向附近一个临时帐篷,几分钟后换了衣服跑了出来,一脸亮晶晶的汗珠,“姐,饿死了,带钱了没?” 何琳斥他:“是不是又被老妈罚了?活该!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何冲晃着他那高挑的长腿,吊儿郎当的,“不和你说,你没那兴趣。看到了没,这都是人类疾病放大状态,刚才我脖子上的,大瘤子,瘤子长这么大就是这样!” “呸,恶心死我了!你有没有点正经?” “这只是模仿一种极致的疾病状态,给地球人提个醒,别天天想着挣钱,天天无节制地吃喝玩乐——这算不算正经?搞好了,算学分的!快点,饿死了,请吃一顿吧?” 何琳当即把卡里的七百块全取出来,在附近餐馆请了何冲一顿孜然羊肉,没吃完的还给其他“病友”打了包,然后额外塞给他一张毛爷爷。 他支援他弟弟,我也支援我弟弟吧,家里不名一文就公平了。姐弟俩有说有笑饕餮一顿后各自散去了。 第6节 小雅刚从外面回来,心跳得厉害,热死了,就把空调打开了。婆婆走进客厅,又给关上了。 “外面三十八度,我有点热。” “心静自然凉。”老太太在屋里转了一圈,“这个月用电太多了。” 小雅没说话,进去找身份证。婆婆在后面,“你的卡里面怎么两个月没打钱了?” “酒店这半年生意不好,员工都减薪了,老板为了鼓励下属好好工作,改成发现金了。” “多少现金?” “三成左右,一千五到两千不等。” “才这么点儿呀!钱呢?” “妈,平时我都在外面吃外面住,也需要花钱的。鸿俊一个月实际上也得花两三千吧,他还经常去我那里吃。” “我儿子零花钱多,我儿子挣得多啊!你要一个月一万多,也给你两三千花!” “今年和明年我是挣不了那么多了。挣这么多的时候我再给你吧。” “这是什么话?连伙食费也不交了?” “我一个月来不了家几趟,来了也不一定吃顿饭,需要交伙食费吗?” “那房贷呢?也不管了?” “鸿俊不是一个月一万多嘛,他可以接着交。” 婆婆气得要跳脚,“这房子也有你一份啊,你就做了甩手掌柜不管啦?都让我儿子交完,你也占一半啊!” 小雅回过头,很温和,“这房子首付是我一人付的,这一年的月供也是我的工资还的,少说也二十几万啦。现在让鸿俊还到这个数我再接着还吧。” 婆婆气得要命,“你们是夫妻,还用分这么清?!” “原本不用分这么清,不用分清让鸿俊还吧。” “你的工资呢?” “现在不是工资低了嘛。” “那还耗什么?换工作吧!” “酒店生意不好,也只是暂时吧,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再说老板以前对大家不错,这个时候不好落井下石。” “哎哟,你们也就是雇佣关系,哪有什么讲究,你老板骗人也不一定,反正真金白银省在自己手里了。你没看报纸么,有的老板就这么使心眼,就这么坏!” 小雅提着包包要走。 “你拿了什么?” 把包包的拉链打开,“什么也没拿,就回来找身份证。” “用身份证做什么?” “酒店的员工需要重新编制,要身份证核查一下。” “你们酒店屁事不少,工资就那么一点儿!” “妈,没事我走了,酒店忙。” 婆婆狐疑了一下,“欠何琳的那一万还了没?” 犹豫了一下,“……没。” “就指望你这点工资,猴年马月能还完?” “何琳是我好朋友,不用着急还吧。她自己也说,剩下这一点不着急,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 “啧啧,你看人家何琳,娘家富,陪嫁都能陪个别墅!” 小雅终于坚强了一回,回过头看着婆婆,“其实何琳的娘家也在后悔,房子一般是男方准备的,事到如今她家是没办法而已。” “那是,何琳的眼光不行,找的婆家在农村,那男的也不咋样,在冷衙当差,能挣几个小钱呀,鸿俊一个月赶他一年了!” “不过王传志人很好,何琳婆婆也不错,结婚前待她像公主似的,结婚后待她像皇后。” 婆婆哼了一声,“还不是何琳娘家富,有指望呢!” 小雅不再理她,带着表面的从容,颤着腿终于跑了出来。妈哎,这老妖真难缠,差点露馅,可能撒谎了心虚吧,竟与她纠缠了那么长时间。身份证呢,以后就放回娘家了,免得婆婆哪天心血来潮给藏起来或干点什么事。 第7节 周末了,王传志去同事家里帮忙装修。传志为人忠厚,义气,好说话,没有曲曲弯弯的心眼,在以“贫”论道的北京男人来说,这种人是可以放心交往的。 一大早床上就剩下何琳,打着滚摸不着床沿,却摸到了手机,得骚扰一下小雅。 “臭宝,你老公起了没?” 那边显得心情愉快,“人家昨晚就没来。” “抱着枕头睡大觉还那么高兴?” “房子咱买了!哼!哼!” “谁的名?” “我爸妈的。” “真英明!” “咱的工资卡也终于落进自己手里了,降到一两千块了,只够自己吃饭了,哈哈,老妖无比鄙视我呀!” “老妖婆还真想着你的工资!” “我不回家,也不接她电话,她跟我说不上,可能心里难受吧,让她儿子鼓动我换工作呢,说树挪死人挪活,换换就比这个强!” “顶住压力。” “放心吧,本姑娘已经不甩她了,她儿子稀罕她让她儿子甩她去!” “你老公有什么反应?” “他对我薪水突然变这么少了很吃惊,哈哈。” “你没问他,万一你失业了他养不养活你?” “曾经问过,他说养。” “只是曾经。现在呢?” “不敢问。我老公估计没问题,但他妈还不把老天爷叫下来!” “真讨厌,我家妖婆也是,刚结了婚我辞职在家待了一阵子,她也嫌弃我在家吃她儿子的,心里巨不痛快,但没像你家老妖那么嚣张。” “我家老妖是标准的变态。你婆婆好多了,年龄大了抠门省钱,依赖她儿子又爱唠叨而已,正常范围,你用不着杯弓蛇影。” “婆婆不是妈,我真是体会到了,她永远对你不会真心好。” “那是,她又没生你养你,到头来你又抢她儿子,吸引了她儿子大部分注意力,不恨死你就算好的了。” “不过,我家老妖对你很满意。” “我婆婆也蛮羡慕你这个王家媳妇的,一提起来就说你家陪嫁陪了一幢楼……” “别说了,一大败笔,恨不得掐死自己,当时过户到我名下就好了。我觉得我小姨真是英明啊,她很多话都应验了。可惜我没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家人一直觉得我们住得宽裕,想方设法的,削尖了脑袋往这里挤,不是这个过来就是那个过来,烦死我了!我的家不想塞这么多别人,旅馆似的。他弟弟前几天来,又气得我够呛,传志这个人有时就是欠修理,不声不响把我的MP3送他弟弟了,还想要我的破电脑,没给!都什么人呐,就知道与东西亲!” “有一帮农村亲戚可不是要麻烦一些。你还好点,我同事也嫁了个山西农村的,这几年整个村里有个生病、旅游的,只要到北京,肯定往她家跑!几乎每星期都没消停过,把她烦的,说要离婚。离了两年也没离掉,又不是感情破裂,也不是那么容易分的。关键是离了也不一定找个更好的,女人二婚,比起男人来,掉价不少。” “我姐姐何晶,在美国,三十岁才结的呢。” “人家是博士,白领骨干精英,掉不下价的世界级白骨精,咱是北京级的,我要过了二十八岁还没头绪,我爸妈不唠叨死我能算完?!不过现在不结婚的也好多呀。” “结与不结都有好处。” “要是没有婆婆,结婚还是挺不错的。” “没有婆婆,哪来的老公?” “不聊了,败兴。我现在正享受着没有婆婆和老公的自由自在的好处。没结婚前都不知道这是好处,现在知道了,格外珍惜。” “行,那天我老公不听话了,我也单。” “别价,传志这人还是挺抢手的,你要松开,相不相信会有一帮人抢?” “估计抢鸿俊的人更多吧,毕竟你老公是高收入人士。” “但买一赠一,赠品太拉后腿了。我能因婆婆离开他,估计下一个也能。” 两人正聊着,楼下有嗵嗵的敲门声。撂下电话,胡乱拿了件大衣跑下去打开门,何琳嘴巴张了半天合不上,挤出两个字:“姨—父—” 门外一家三口人,为首的是面目干净但头发乱蓬蓬的五十多岁男人,猛一看比自己的父亲还老,着了一件很旧的衬衫,皮鞋灰不溜秋的,裤角一片油污。就这么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曾经是郁华清的老公,何琳小时候还在他家里住过几年。那时他牛气哄哄的,喜欢发火和用洪亮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讲话,喜欢对老婆孩子发号施令,郁家二姑娘不让他,俩人一言不合即大打出手。现在想起恍然如隔世,好像还有吵架的声音回响。现在这个男人左手拉着一个四五岁穿红裙子的小丫头,右手拎一个鼓鼓的军绿色大包包,身后跟着一个个头不高、低调而安静的女子,从五官上看曾经丰韵细致过,只是好长时间没精心打理了,眼角积了不少浅纹,头发也一片腻污色。 “哦,何琳,你结婚了?住这么大房子?你父母还真舍得。”他进来便是打量着客厅和楼道如是说。 “嘿,那当然,我老爸到现在还说我要星星他就爬到屋顶上拿杆子捅去。”何琳一边纳闷一边给来客倒水。“去看表哥了没?大表哥家生了个儿子,姨父你都晋升一级当爷爷了!” 那个老男人有点兴奋,“昨天看了,还抱了一会儿……” “见我姨了没?”何琳终于说。 “哎……你姨还是那牛脾气,不见我。当年我把所有财产都给她了,就拿走了个喝水杯子,没想到她却如此绝情!” 何琳想笑,扫一眼那女子突然掠过鄙薄神情的脸,心道,你不是活该嘛,都老夫老妻俩儿子快成年了,又在外面勾了个年轻的“三儿”,五年前要死要活喊着闹着要离婚的是谁啊?净身出户是小姨唯一的条件,你可以不离嘛。现在离了又回来干吗?还有脸说别人绝情。话又说回来,是不是所有财产都给了小姨,谁知道呢?他自己说的,反正别人也没法查账。 “我小姨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都这样了,少惹她吧。” “我回北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她有那么多房子,让我住两晚都不干!” 何琳又禁不住笑了,“你去找表哥啊,您好歹还是他们的老爸!你们都离婚了,你还好意思带着新老婆孩子去找她,难怪她绝情啊。” 女孩的妈妈向何琳投来冷冷一瞥。 “何琳,请你转告你姨,当年我给她的财产太多了,我原单位的住房我要要回来,这是最起码的。其他先不管。” 何琳也淡然地看着他,“你们的事太复杂,你可以亲自向她说,也可以让表哥去说,好歹你们是亲父子!我在中间哪有说话的份。” “这两天我能暂住你家吧?反正你家这么大。” “我给我老公打个电话,看看他同学走了没,走了您就住,若没走……您先等一下。” 何琳跑到楼上,关上门,先给传志打电话,让他干完活回来,别喝酒喝到半夜。然后给郁华清打电话。那个脾气火暴的大嗓门张口即骂:“畜生,有多远让他死多远!别给他开门!” “哎呀,已经开了,他说想在我这里住两天……” “呸!我都不让你俩表哥收留他,对他宽容就是对你小姨的残忍!” 何琳倒吸了口凉气,都五年了,火气还那么大,疾恶如仇啊。“我怎么说得出口把他赶出去?” “就说今晚你小姨去你家串门,看我不骂死这一对臭不要脸的,还有他们的小妮子!” 何琳战战兢兢下了楼,不好意思啊,这个男人还是姨父时,在他家里住过几年,虽对她态度不好,好歹吃了人家挣的钱买来的饭。“姨父啊,您也只能住这一晚了,明天我小姨正好来有点事……” 那个落魄的男人竟也十分感激,虽对如狼似虎的前悍妻气咻咻地抱怨,但也没办法,现在是形势比人强,人家强势,有钱有人有拥护,他除了第二任妻子,什么也没落下。 晚上,传志回来,与妻子的前姨父只是礼节性寒暄了一下,跑上楼来兴致勃勃地问何琳缘由。郁华清前夫嘛,他感兴趣的是那个强悍的女人怎么也能被甩? “是不是不守妇道?” “哼,别看我这个小姨脾气大,嘴巴厉害,无理找三分的主,但就是不犯原则性错误!跟这个姨父近二十年,该做的都做了,我认为该做的都做了,洗衣做饭伺候孩子还要出去工作,活生生一个人就把家撑了起来。到最后,年华耗没了,年老色衰了,却被老公甩了。这种伤害是痛入骨髓的。以一个女人的角度,我毫无保留地站在弱势的、被损害的、可敬又勇敢的郁华清女士一方!” “该做的,你认为该做的——是不是对她婆婆不好,对他家人苛刻,从实招来!” 何琳知道这个被认为老实的男人在趁机不真不假地敲打她,也就这点心眼吧。 “真对不起您,我这个小姨可能有时对丈夫简单粗暴,但对婆婆还真是没得说。姨父以前在国企建筑队上班,经常野外作业,半年多不回家。他爸妈就和我小姨过,那个时候我表哥小,我小姨侍候了小孩再去侍候公婆,然后再去上班,大冬天的不到五点,天还没亮就起来收拾。婆婆还嫌我小姨做饭不好吃,动不动摔盘子砸碗,那脾气和她儿子一个样!我小时候在小姨家待了几年,每一到摔碗时就吓得哆嗦着躲在被子底下大气不敢出,我和我表哥亲眼目睹了小姨所受的苦和累。她婆婆一不如意,只要气没全发出来,必跑到建筑队家属院的楼顶上吆喝,大骂儿媳妇对她不好,经常威胁往下跳,让她儿子回来收尸! “我小姨在她单位和家属院的名声可不是一般的差啊,都是婆婆把她搞臭的,以搞臭她为乐事,很难相信她们在一个屋檐下奇特的对立。一般人是信老年人说的不信年轻人说的,我姨父回来一次听到外面人说一次,就回来和小姨打一次,他们是真的拉开架子大打出手,能把锅碗瓢盆全砸了,从屋里打到楼底下,每次我小姨都鼻青脸肿的。她婆婆就在旁边站着,声都不吭一下。公公人倒是不错的,怕人笑话,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想法,想管,但管不了,常被老婆摁扒下。婆媳对骂时,公公曾经拉着婆婆:‘你别掺和他俩的事,媳妇管儿子应该的,人家两口子,你有力气管我就行了。’婆婆扭脸喷了老头一脸唾沫:‘管你?死一边喝茶去!’ “还有一次小姨又怀孕了,无意的,本想流产,恰巧我姨父也不想在单位干了,多生个孩子也不影响前途了,辞职下海,那时刚流行下海吧,就在外面做包工头,一年更回不了几次家了。直到我小姨生二表哥,一直在照顾那老太婆,照顾得那个辛苦,现在她还说,那时一怕这个婆婆又去儿子那里告状,二怕又去楼顶上吆喝她,就什么都忍着。有了第二个孩子,她就被单位开除了。小姨没办法,得养活家里五口人啊,那时姨父包工刚刚做出点眉目,还拿不回来钱。小姨就求爷爷告奶奶去一家幼儿园给人家做饭,一个月八十元,整整做了三年!三年后姨父才拿了一些钱回家。以后的事就很俗气了,姨父生意上了正轨,每年都挣得不少,因为在外地包活,有些钱汇来了有些钱留下做小金库了,反正小姨也不知道,他说挣了就挣了,说赔了就赔了。 “男人有钱了,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在南京做工程时就和当地一个女人好上了,就是楼下这位孩子的妈,年龄小十岁不说,人家跟他时还是处女。姨父更不想家了,还秘密把这女的带到北京来拜见了他妈。婆婆一直对我小姨有意见呢,一见可以换媳妇,自然高兴,鼓励儿子重新生活! “那时我俩表哥最大的才十五岁,二表哥也就十一二吧,我小姨死活不愿意,两个孩子都扔给她,她怎么养活?就威胁说:如果离婚我就到天安门广场上自杀,也顺便把你俩儿子杀掉,没有任何包袱了,你就走吧!这样这个傻姨父才被吓住了。平心而论,他还是很疼这俩儿子的,男人大概都很在乎儿子吧,只是很少履行父爱的责任和义务,反正凡事都有我小姨呢。我这俩表哥呢,对父亲一直也很陌生。 “婚没离成,小姨父又回南京了,除了寄必需的生活费,几年都没回来过。婆婆舍不得儿子原单位分的房子让媳妇住,天天与媳妇吵架,让媳妇滚,什么也不避讳,什么难听说什么,什么儿子在外面有人了,不要她了,想死哪去死哪去……总之说了太多她儿子的事,说了太多这个媳妇不好那个媳妇好的话,用来打击小姨的同时,没承想俩表哥听多了,就对父亲产生了恨意,抛弃母亲不就是抛弃自己么,他们一直是跟着母亲长大,很少见父亲。这婆婆离间挑拨儿子媳妇时起了更坏的作用,把孙子儿子的父子之情也离间掉了。 “小姨后来实在忍无可忍,答应离婚,要了所有的住房,外加二百万。当时姨父在北京的房产都给小姨了,二百万没答应,说只有一百万。小姨说没有一百五十万不予考虑。最后一百五十万也拿出来了。 “小姨父出得家门时说小姨太厉害了,让他净身出户了。谁相信呢,他在南京经营多年,肯定不止一百五十万吧。不过五年前能拿出一百五十万,也说明姨父这个人太自信了,给出一部分家产,换来自由身,将来肯定还有的挣。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离了婚后,姨父的好日子也结束了,不知怎么搞的他突然红火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加上一次工地出人命,赔进去几十万,一次工地失火,又赔了一些,日子就一蹶不振了。小姨后来还幸灾乐祸地说:这家子人不行,忒恶,没有我给他们镇着宅,发财发个屁! “婆婆本指望新媳妇能对她更好些。姨父真与这小三结了婚,在南京安了家,还有了楼下这个孩子。这楼下的小三根本不让婆婆去南京,孙女更是面也不让见。婆婆在第一任媳妇那里就没做什么好事,第二任媳妇长心眼了,死活不与婆婆谋面。我姨父没办法,在北京又给他妈买了一间小旧平房,也不怎么搭理老妈了。我这前姨父的亲妈与她老头关系也一向不睦,本指望儿子与小媳妇拉自己一把的,没拉成,一口气撒在老头身上,说老头以前偏向大媳妇,死活不肯给老头做饭吃,老头饿得头晕眼花就给我小姨打电话。小姨念着前公公的好,给老头出了点钱在昌平置了一居室,出来单过了。现在老头可自在了,平常没事下下棋钓钓鱼,像没儿子似的,但两个孙子经常让小姨撵着去看爷爷。 “现在我这前姨父带着妻儿老小回北京,估计南京混不下去了,不得已。他妈两年前去世了,孤苦伶仃的老太太就死在那间冬没暖气夏没空调的小平房里,三天后发臭了才让邻居发现。丧礼上,老头回去了,儿子回来了,媳妇没回,俩孙子只露了一下面就走了。我这姨父卖了小平房,又回南京生活了一阵,可能难以为继吧。我小姨说他们自作自受,都活该!” 这就是现代都市爱情和婆媳故事。传志听得直搔头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门儿清?” “前几天我姨告诉我的,加上我小时候听到的” “陈芝麻烂谷子的,说这些干吗?” “让我长点脑筋啊。” 传志憋了半天,长吐一口气,“嗯,不错,最后唯一的胜利者还是你小姨啊!” “什么话,你觉得她完败才符合女人三从四德的标准?” “啊,你说话有点你小姨的风格了。” “本来嘛,没有我小姨,他的家都不能称为家,没有我小姨父,我小姨和俩表哥顶多也就生活困难点。谁对家有功劳奉献大很明显,财富也得按功分配嘛。” “你小姨的婆婆还真可怜,那样的死法还真符合你小姨的脾气!” “还不都怨她儿子!” “我觉得是你小姨和你姨父——姓翟是吧?你小姨和老翟感情没了,这夫妻两人才是主要矛盾,次要矛盾是婆媳,离婚这事还真怪不到老翟妈身上。你们女人是发散性思维,爱联想,爱找替罪羊,夫妻关系好或破裂,就是夫妻之间的事!” “反正我小姨认为,离婚有婆婆一半的功劳,姨父的不顾家只是让她失望,婆婆的琐碎和争吵才让她彻底厌倦那种生活的吧。你看离了,我小姨彻底放开了吧,反弹一样,撒开脚丫子玩,玩不痛快都不乐意。我妈觉得我这个小姨年轻时过得太痛苦太压抑,现在也不说她管她,补偿过去吧。” 第二天傍晚,郁华清就杀到何琳家了。当时传志刚下班,正在厨房准备晚餐,一般四十分钟后老婆下班,正好吃饭。看到这位不速之客进来,男主人心就提了起来,不知为什么,就怯她一头,不由自主小心翼翼赔小心。用他后来的话说:恶人鬼都怕,被她的气势和泼辣压住了,招呼不了。 郁华清先去三个客房巡视了一下,回过头,直视走道另一端正在剥葱的外甥女婿,“那老不要脸的昨晚赖这里了?” “没……没有。”出于本能说谎吧。 郁华清点了一下头,又踱步到厨房里看到小锅里鸡翅在吱吱啦啦地响,“嗯,香!男孩子就该这样子,不打仗了,不出苦力了,一天到晚和女人一样出去上上班,回家做做饭也累不着。” “嗯,那是,嗯。” “何琳从小到大在娘家也没干过活,她妈和我都疼她,不舍得,不让她动刀动火的,小姑娘在厨房里待长了,就不好看了。” “嗯,一般我做饭。” “何琳算不上多聪明,就是心眼好,你对她好她就会对你好。” “嗯,嗯,我知道。” 郁华清走出厨房,环顾四周,“这现成的房子只住你们俩多清静啊,人少事就少,矛盾也少,还有什么值得吵的争的?这家啊,就怕外人瞎掺和,七大姑八大姨鸡一嘴鸭一嘴,想没有矛盾,难!” “是,那是。” 这铁娘子开始给何琳打电话,“臭丫头,还没到?明儿周末去你妈家吃饭,多长时间没聚了?忘了?你怎么没忘吃饭?明儿我也去,烧牛尾骨,好长时间没吃了。”然后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何琳回来了。传志半耍乖半开玩笑地向老婆汇报:“小猪呀,你小姨可真像孤煞星啊,怪不得老翟一大早就逃之夭夭了,寒啊!在她老人家面前我做到了大气也不敢出,她果然是你家镇宅宝啊!”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怕什么?” “我怕她忽然发神经。” “嗯?” “我觉得她一不如意就能随时发作,大声咆哮!” “哈哈,”何琳好不得意,“比起你妈来,半斤对八两吧?” 王传志立即抗议:“我妈本质上就是一劳苦功高的大众妇女,在伟大的主流母亲那部分里,你小姨可是——极品,绝对大无畏的人间极品!” 周末回何琳父母家吃饭时又发生了一件好玩的事。何家现在吃饭,家人凑齐已不容易了,闺女出嫁,儿子不回家,教授忙,公司的副总经常出差,偏偏这个周末人员很整齐,能来的都到了。郁华清提了三斤牛尾,掌控了整个厨房。其他人都在客厅里坐着,老何夫妇管理家庭的理念是开明和###,大家都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无非是鼓励传志加把劲,好好干,争取把工作转正了,然后批评何冲游手好闲,回到学校也不好好学,建议减他一半零用钱等等。 突然厨房传出一句:“拿蒜来!” 谈话戛然而止,传志本能地转身去找柜子上的菜袋子,岳父已撒开腿直奔厨房里的小阳台,那里有蒜!何冲则哐地从他房间里跑出来,抓着三瓣蒜呼啸而过——三个男人在十秒钟内都自觉地挤进了厨房,找蒜,给蒜。哈哈,郁华明母女在沙发上笑翻了。 传志乐滋滋地先出来了,很兴奋,原来岳父和小舅子也怕这个女人啊!自己怕,不丢人了。 第8节 你可以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因为他对工作永远那么尽心尽责,你可以说有志者事竟成,因为他勤劳坦然的态度;你也可以说水到渠成,虽然也就是个国家公务员,薪水绝对不高,但稳定,福利好,有铁饭碗之称,对贫穷出身的王传志来说,这份转正文件和当年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样,都是改变命运契机的证明。当然,转了正,薪水上浮了几十块钱,不等数额的奖金也多了起来。他显然不是个很聪明的人,除了高考分数瞬间惊艳外,在社会上混很快沦为智力和情商平庸的一员,唯一不同的是他比别人更用心,更认真,踏踏实实地累积自己。 在得到转正通知的那个上午,传志想的最多的是:啊,这下铁饭碗到手了,下一步就是买书,考研,念个在职研究生。反正工作相对清闲,三四年后说不定又是一个质变。 当他告诉何琳时,何琳只是乐了一下,也只是乐了一下,没那么high。在她有限的概念里,只要考上了国家公务员,一年后绝大部分人都能转正的,所谓一年考察期,不过是筛掉隐藏在米粒中的极少极少石子的工具,期间只要不作奸犯科,都可以过的。 传志打电话告诉母亲时,王老太太表现截然相反,兴奋得跳大脚,不知是她误解了儿子的意思觉得儿子一年后又升官了,还是儿子这边无论发生什么芝麻粒大的喜事,她都当做西瓜看待,大嗓门一下子又喊得半村人都听见了:“儿啊,你又升官啦!好!好!好好干,好好工作,咱王家祖坟上冒出的青蒿越来越粗了!给你娘长长脸,争取明年再升一级!” 传志手心冒汗,又不好意思了,但心里美滋滋的。 娘俩东拉西扯了一会儿,老太太突然沉下声音,“儿啊,你嫂子又怀上了,我去算了一卦,说这次是男孩……” 传志没说话。 “何琳还没动静?” “没。” “你们等啥呢?快点生,有了孩子完事了,总是拖着算咋回事啊?” “何琳说还年轻,过两年再说……” “儿啊,怎么能听她的让她说?她懂个啥呀?趁年轻快点生个孙子,俺还有力气帮你们看。” “好了娘,我劝劝她……” “劝个屁,母鸡总要下蛋,不想下蛋还娶媳妇做啥呀?儿啊,你是男人,是一家之主,好歹也当上官了!” “娘,是国家公务员,不是官!” “俺不懂啥国家公务员,给公家做事,不都是官啊!现在官小,当着当着就大了——儿啊,你是一家之主,怎么能让女人牵着鼻子走?” “娘,你不懂,这边和农村不一样,没有谁被谁牵着走一说。” “乖乖,别说瞎话了,城里也讲究门第和后代一说,你家后面住的姓胡的老妈子,也是媳妇生不出孙子急得满脸疙瘩。这人啊,无论到哪里,还是觉得男孩子好啊,一家有一家的香火。这次你嫂子能生个孙子,来年何琳再添个大胖小子,咱家就人丁兴旺,没心烦啦!” 晚上,传志把老娘的话当作笑话说给老婆听,何琳惊得满身鸡皮疙瘩,“你家人这么重男轻女啊!怪不得你三兄弟中两个上大学,两姐妹中一个也没有。” “那也没办法,农村人老思想多。” “万一你嫂子这次生不了儿子呢?” 传志在被窝里,翻着眼睛有点无动于衷,“生不了又怎样,你接着生呗。” “万一我生的也是女儿呢?” “不是还有传林嘛。” “万一传林也是闺女命呢?” “不是吧?念咒啊,想让我家绝种啊!”随即笑起来,“老婆,你肚子争气就行啦。” 何琳打掉他的手,“严肃点,别嬉皮笑脸!你说万一我生了女儿,你怎么办?” 传志拥着老婆温香软玉似的身体笑,“跟着老婆疼闺女呗。闺女儿子无所谓,只要是老婆小猪生的我都喜欢!” “这还差不多,我就是生个骡子你也得喜欢,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叫你下那样的种!” 传志哈哈笑,腿都伸到空中把被子挑起来了,“宝贝猪婆,咱们什么时候需要老公下种?” 何琳光光地躺着,“等着吧,我说行才行!” “好,我就知道肚子是你的,听从召唤是我的……哎哟小猪,你的咪咪怎么变小了?像案板上的两粒金丝小枣了……” 然后床上一通打闹,一个气呼呼的声音回应:“你娘的像枣核,你姐姐的像绿豆粒呢……” 第9节 何琳出差了,出差一星期。走时想,回来可以小别胜新婚了。唉,都结了一年多了,快过出白开水的味道了。 公司在青岛接了个楼盘项目,她是主创人员,需要看现场,了解一下开发商的意图,回来做平面设计。那几天马不停蹄,还挺紧张的,只有晚上可以暂时放松一下,欣赏这座中国北方最著名的海滨城市的德式老建筑。那天晚上,吹着黄海的海风,传志电话到了。他们有个习惯,只有睡前才打电话,现在还没吃晚饭呢。 先嘘寒问暖,说天气,之后那边说:“小猪,跟你商量个事……” “你弟弟又要钱了?” “没有。”踌躇了一下,“你婆婆想来住几天……” 眼前灰蒙蒙的,神经哪根弦断了般,何琳大脑就一片空白了,半天才气急败坏地吼:“又来!你什么意思啊?担心我们死得慢不是!” 对方唯唯,“宝贝,我怕你生气果然又生气了,我也没办法不是,那是我妈,她非来,我能拒绝她来吗?” “为什么不能拒绝?你上次是怎么保证的!说话算不算数?” “好了好了,小事一桩反应这么大,不来就不来呗。好了,我先挂了。” 何琳气死了,这个没脑子的男人,夹板气还没受够,婆媳住在一起,他能得到多大好处似的。 同事是个未婚男孩,见她激动成那样,问明了缘由,竟然用吃惊的眼神望着她,半夸张半开玩笑地说:“琳姐,哈,我一直以为你很贤惠呢!没有你婆婆能有你老公的今天吗?爱屋及乌哟,这年头,不想让你老公有外遇就对你婆婆好点吧,只有婆媳关系处好了,这男人才跑不了!” 何琳已不是一年前什么都不懂的小女生了,当下冷笑一声,“你这辈子估计得多结几次婚吧,没几个人愿意与男人的妈打成一片,想想你妈与你奶奶的关系再说话!” 三天后回去的路上,何琳想到最坏的情况了,就是婆婆非哭着闹着来,应对: 一、让她儿子给她到外面租房子,用她儿子工资租,工资卡宁愿还他了。婆媳还是不能住在一起,矛盾忒多,她能头疼死。 二、哄老公,让他妈最好不要来,儿子闺女又多,干吗一年内非得在一个儿子家折腾两次啊!不是再过个把月又放五一假了嘛,让她儿子回家看她去呀,谁又没拦着。 那晚回到家,一推门,看到传志满脸堆笑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笑成这样,又闹鬼了?果然一转脸,婆婆那干瘪满是皱纹的菊花脸梦魇般出现在面前。先斩后奏,她当场傻掉了。 老太太谦卑和善地笑着,仰视着媳妇的脸,“累了吧,乖乖,我做饭给你吃。快去歇歇,喝杯热茶。” 何琳脑袋空空的,心里正胀着气,当婆婆张着手要接她的包时,潜意识地,或心中的嫌恶作怪——竟把小包抱在怀里动作明显地逃避了她的手。 婆婆的手讪讪地缩回去了。传志在一旁把一切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转身把何琳身后的拉杆箱提在自己手里,上楼了。 何琳心里也生出一丝罪恶感,为什么婆婆要接小包包,她就没顺手给她?明知道她在演戏,当着儿子的面演戏看:我对你媳妇笑脸相迎,对她那么好,看,她都不领情。为什么就不能配合这场大戏演一场和婆婆和睦的大局? 假,她厌恶这种做给别人看的假! 果然一到楼上,老公就把门关上了,用一种无法言表的眼神看着她,“何琳,反正人都来了,又不能把她们赶出去,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忍一忍吧。你怎么对我都可以,求你别那么对我妈……” 何琳心中漫过带着焦灼和邪火的刺痛,赶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颠簸了一整天,回家来还要忍耐别人喘了一口气,忍住了,毫无表情的声音:“她们?你姐姐又追来了?” “不是,是我大嫂,她怀孕了,违反了生育政策,我妈说这一胎是男孩,说什么也要保住,到我们这里暂时躲一躲。” 何琳欲哭无泪,又倍觉新鲜,既想大哭又想大笑,终于堆一张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苦瓜脸,“躲到什么时候?” 传志有点不安,“风声不紧的时候吧。” “孩子生下来?” “不会吧?”连他自己都迷惘,躲到什么时候,这是问题吗? 她三下五除二把衣服扒掉,不想与他啰嗦,自己又累又饿,先洗个热水澡再说。 “要不,我下去看看饭做好了没,一会儿叫你吃饭。” 她回过头,看着他的脸,一片小心和防御之色。这个男人竟想不起来应该关心她,抱一下她或体贴地问问饥否,一心保护他家人去了。她不无怨恨地跑进卫生间,砰一声将门狠狠地关上! 传志心里掠过一丝寒意,他觉得何琳变了,结婚前那个小鸟依人、心地善良的小姑娘不见了,她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缺乏容忍和温情。 王老太太正在厨房里卖力地干活,手指上粘着菜沫和从老家带来的面粉,小小的个子在厨房各个角落转来转去。传志看着母亲劳碌的身影,心里难过,为什么从小养大他的母亲在儿子身边享受天伦之乐竟这么难?何琳为什么就不能容忍一个操劳了大半辈子的老人?那是她老公的亲娘啊! 老太太看到儿子,“何琳爱吃炒黄瓜,今天盐放得少,一会你叫她,热气腾腾一家人吃一顿。刚才俺看她小脸都瘦了。” 传志不知该说什么。老太太随即又叹口气,“刚才看她那样不像是欢迎俺来啊。儿啊,你娘不是非要到你家吃你们的喝你们的,你娘不是想儿嘛!再说你嫂子这次能生个孙子,咱家过下去也有奔头了,你娘这把年纪图个啥呀?不就图个王家有后,香火延续,舍了这张老脸,豁出去了!你娘就是死了也有脸面去见你那个老不死的爹啊!” “娘,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也理解——”儿子看到母亲一脸伤感,忙不迭地说。 “儿啊,你能理解,好说,何琳能理解不?” “娘,你别管她,你尽管住着,好歹还有你儿子!” “俺怕你俩有矛盾……” “你别管了,她能理解也得理解,不能理解也得理解!”说完后觉得身后有异动,转身出厨房看了看。 何琳光着脚一溜烟跑到卧室去了。哼,就知道这老太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什么时候爱吃过炒黄瓜?连黄瓜都不爱!话净拣好听的说,一点成本没有,拉拢起她儿子来还真是一绝,什么叫“你能理解,何琳能理解不?”分明是挑拨离间!凭什么你儿子能理解的我一定也要理解?我为什么一定要与他看齐?还“俺怕你们俩有矛盾”,明知道有矛盾你还来!老公这个没脑的猪更可气了,什么都替她做主了,理解也得理解,不能理解也得理解,你把我当什么了?那个孕妇没老公吗?什么都你顶上!呸!就知道你母亲一来你会变得又蠢又烂又没智商! 厨房里,谈话还在继续。 “儿啊,让你媳妇生,你媳妇又不生,嫌这嫌那,耽误工作啥的。行,俺先不催你们,但你嫂子这个事你要负起责任来,怀孕了要吃好的喝好的,休息好,直到俺大孙子出来!这样生出的孩子才聪明,有个聪明脑袋将来考大学!你要出点生活费,这次出门没带多少钱,家里也没钱,罚款都罚走了,偷砍人家树卖了几个,让招弟拿去交学费了——一个丫头花这些冤枉钱中啥用!这些天你嫂子东藏西躲也花了不少,管饱你娘和你嫂子的肚子没问题吧?” 传志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老太太接着说:“这以后几个月很关键,你管住你老婆,俺给你做饭收拾家务洗洗涮涮地照顾你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儿啊,你得给你娘撑住!” 传志略显沉重地点点头,“娘,你就住下去吧,没钱跟我说。” 吃饭时,传志去楼上,见何琳已躺下了,立在床前,“怎么不下去吃饭?” “不用管我!”何琳冷冷地扔给背后一句。 “不饿?” “你吃饱就行了!” 楼下传来婆婆甜美和善的声音:“何琳,传志,快下楼吃饭,都端上桌了,晚了就凉了!” 何琳没动。传志有点急,“吃不吃啊?这么多人巴结你!” 何琳心道:那是巴结你! 见何琳躺着铁了心不肯“赏脸”,传志气呼呼地下去了。 在饭香缭绕的楼下的吧唧吧唧的咀嚼声中,何琳肠子都抽搐了,泪如雨下。激愤之余把卧室里的饼干、面包、巧克力、山楂片、大白兔,凡能吃的都吃了。塞了一肚子杂物后,更不平衡了,他妈的女主人出差回来在楼上捡破烂充饥,楼下一帮外人倒吃香的喝辣的,还有王法没?由于太累了,没精力搞出奇特声响出来就气闷无比地睡着了。 好在传志上来休息时醒了,她大腿一撩,被子卷了过来,意思:到楼下找你妈去吧。 传志这次没气呼呼地走开,而是跳上床强行把一半被子拽到自己身上,翻个身紧紧压住。何琳不干了,干脆把全部被子给他,自己又去橱里拿了一床,不能分床,分被睡,行不? 第二天,何琳气色好多了,虽然肚子还在咕咕叫,不过没打算进厨房,有他一家子在,她就不去。那地方碰着他家人尤其是婆婆的几率太高,她供她们吃喝住穿(传志每次都给他妈买衣服,虽然都不贵,那也是衣服!),不能再惯给她们做饭。她快速从冰箱里拿出牛奶,边喝边把出差时的脏衣服拿到洗衣机洗。在洗衣房,碰到了还算陌生的嫂子,三十多岁,一个字,瘦,满脸蜡黄,眼窝深陷,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了鲁迅笔下细脚伶仃的圆规。她结婚时,嫂子没来;她第一次去婆家时,也只见了嫂子一面,挺生分淡漠,倒是对她闺女招弟熟识。眼前这个女人的存在,只是一个影像,突然就这么站在面前了。何琳虽然超级郁闷,但还是打量了对方几眼,尤其是她微凸的小肚子。 “何琳,饿了吧?没多睡会儿?”嫂子有些谦卑,忍不住与她套近乎,又怕被拒般,说起话总是讪讪地。“今天还上班吗?俺去做饭,吃点儿再走……啊。” 何琳随便应付了几句,忙自己的。 没料衣服还没洗完,这嫂子就端来半盘面饼似的东西让妯娌尝。 何琳不客气地拒绝了,端着洗好的衣服出来,晾在阳台上,拿着包包和一听露露上班去了。今天的迟到是允许的,刚出差回来,累嘛。 第10节 王老太太对儿子家很熟识了,对这一带也熟门熟路,一大早就出门到早市上买菜去了。她嫌超市里菜贵,贵得没谱,喜欢讨价还价一块钱撮一堆萝卜白菜的菜市场。说也巧,左手白菜右手萝卜没走多远就撞上了老邻居胡老太太了,就是儿子租人家地下室住的那个胡老太太。 “这不是传志的娘吗?又来儿家享福啦!” 两人一阵寒暄后,王老太太叹气,“享啥福啊,俺这庄稼人的命,有啥福享啊?” “还不享福,跟着你儿子住别墅啊!北京的房这么贵,你那套房值老钱了!” “值钱又不能卖,不能当钱花啊!值多少钱?” 胡老太太挺神秘,“听我儿子随口一说,少也二百万吧。” 王老太太傻了一下,内心的喜悦汩汩地瞬间漫过眉梢,“俺儿子也有一百万了?!” “你儿子二百万啊,老有钱了!你老太太就等着享福吧。” 王老太太想了一下,摇头,“这房子上写着俺儿子媳妇两人的名字,俺儿也就有一百万,媳妇的一百万能让俺享福?人家也有父母呢。” “你儿媳的娘家也有钱啊,人家还在乎这一点半点?” “哼,咋不在乎?俺那媳妇口袋捂那个紧,抠着呢,连俺儿子的工资——那个片片都在她手里攥着呢!见钱眼开,不分人,不大气,死抠俺儿子!俺儿怎么说也是国家正式干部了,成天到晚口袋里没超过二十块钱,幸亏俺儿节俭知道过日子。” 胡老太太很吃惊,“那你媳妇攥着干吗使啊?你这婆婆来给她做饭收拾家也不表示点?现在保姆也得八百块了。” “表示个屁!只要俺来,一天三顿换着花样做给他们吃!那么大的房子,一天三遍地扫、拖,累得俺腰疼,这还动不动给俺脸看呐!第一天就给俺脸看!” 胡老太太叹气,“媳妇跟婆婆,还不就是无所谓的事,不及儿子一个脚趾头!想让她疼你,太阳从西边出来,没有的事!老姐姐,你命好摊了这么一个有本事的儿子,只要儿子能镇着,这媳妇再妖娥子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何琳在办公室忙了半天,有点累了,端着茶水拿着手机到走廊外面的大厅里,一边喝茶一边给小雅打电话:“忙吗?猜猜我家又发生了什么?” “养狗了?” “哼,太后驾到!” “你婆婆怎么又来了?又与人打架躲祸?” “躲计划生育,带着四个月身孕的大媳妇到我家给她王家生孙子来了,你说我气不气!” “在你家生啊?”小雅那个惊讶,“孕妇可不是好侍候的呀,事儿可多了。” “我不管,让太后侍候去,她王家的孙子么!” “这么早确定是孙子?” “估计在老家照过B超了吧,不然也不会跑过来,生个孩子也跟做贼似的。要是我,宁愿不生!” “医生不是不能告诉婴儿的性别吗?” “老家里乱,没这么规范,有点关系或塞点钱,医生就实话实说了呗。” “哎,也没办法,别说农村老太太,连我家老妖也在念叨男孩子好呢。前几天还说,要我生就生个孙子,不然就不要。” “呸!女人双X染色体随便拿,他儿子贡献不出Y染色体还怪媳妇?她自己不是女人呀?就烦这样背叛自己的傻瓜!” “所以,从积极角度看,你嫂子万一真生了男孩,你的压力不就小了嘛。生个女孩,她不待见,自己爱就行呗。不像我,压力这么大。” “你老公什么态度,不像他妈重男轻女吧?” “我老公倒没特别表现出来,估计生个女孩他也不会嫌弃,架不住婆婆在他耳根上叨叨啊!男人嘛,再说都喜欢,只有一个选择,心里还是希望选择男孩。” “我们女人真他妈惨,连自己都背叛!” “有什么办法,大环境影响小环境,小环境影响我们。不过你家一下子又变成四口人了,有人可以帮你打扫楼下房子了。” “我可真烦家里住着外人啊,宁愿楼下脏着不打扫,也不愿让多余的人打扰我们夫妻平静的生活。人多那个乱,事多,你可不知道,去年夏天“太后”和“长公主”及长公主家的恶少爷,把我烦得跳楼的心都有!为什么我要攒钱买房子?就买小的,小二居,或大一居,我们搬过去住,这幢楼租出去,房子小住不开了,老妖不会再来了吧?跟你说,我就是与他家人合不来,各方面都不适应,太痛苦了!” “那是,我也不太明白现在的婆婆,有手有脚没傻没残没痴呆,为什么非要挤到儿子媳妇家凑热闹?看着儿子媳妇因为她们打架就那么高兴?没钱,孝顺她钱,缺什么给她买什么,为什么还要扎堆在一起呢?搞不清她们什么心理,不会越老越变态没事找事吧?” “估计我家老妖倒没变态,她是觉得传志能有今天都是她半辈子教育和牺牲的结果,现在桃子熟了,她要摘下吃,绝不能让媳妇占了这便宜。媳妇嘛,在老妖的观念里,应该是任劳任怨、当牛做马侍候她和她儿子的。而且她本身就是这样过来的。所以不是变态,是变财迷了,什么都想依靠这个儿子,好像我们开银行似的,反正有点屁事就让我们出钱出力。你看看传志弟弟上大学,我们每月要出生活费,太后生孙子,我们也要负责生活费吧,都在这儿住了,费用肯定跑不了。这样下去,我家迟早也变成王家驻京办事处,恶心不恶心?!” 小雅笑翻了,“那你不成了办事处的处长了?不过,他家人在你家住也就罢了,怎么还用你们花费?这孕妇体检费一路下来也花不少钱呢。” “体检个屁,她这样的还敢去医院留名?那老抠当然要想方设法花我们的钱,她能带钱来才怪呢,反正她儿子有求必应,也不会让她破费——说起来我就气啊,我家的猪恐怕我欺负太后,要护着太后,恐怕他妈受哪怕半点委屈!你想我怎么欺负她?倒是她阴话阳话哄得她儿子团团转。在他心中,我的重要性要排在他家人所有成员之后,真让人齿冷!这样的局面,这样的婚姻,太痛心了!” “唉,何琳,天下婆婆一般黑,好歹你家太后比我家太后还仁慈点。又不能为了太后不和这个男人过了,还是你小姨有句话说得对:这样的男人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也只能承受这样的后果了。谁让当初眼睛瞎了呢。我就苦中作乐,当鸵鸟,能逃避一会儿是一会儿。我劝你看开点,愁眉苦脸气得胃疼也是过,气病了也是自己受着;眼不见心不烦大大咧咧也是过,装着看不见呗!那孩子一出生,立马送走!然后告诉你老公:下不为例!说得狠一点。你老公比我老公理性,我老公那可怜的臭男人算是给他妈治得死死的。” 与小雅谈话唯一的好处便是宽慰,五十步笑百步,在自我麻木中得到心理平衡:有的太后更过分哦,我家好歹不算最坏的。 何琳学聪明了,气愤时不在外面吃饭了,而是回到家包一扔就坐在饭桌旁等吃的。你不说到儿子家做饭给儿子媳妇吃嘛,不能冤枉你,你做啊! 偏偏那天晚上传志去同事家有点事,回来晚了。王老太太做的面条,手擀面,切好了均匀地放在案板上,人到卧室去了。只要与二儿媳妇单独面对面,老太太就闭门不出,儿子回来时再出来。大儿媳绣花更是一整天待在房间里不露面。 何琳饿啊,闻着厨房里的味道就更饥肠辘辘了。王老太太炒了菜,这是老家吃法,吃面条不拌酱,吃炒菜。肚子咕咕叫的媳妇就寻着菜香进厨房了,一看有青椒炒鸡蛋,抓了筷子就吃上了,虽还有点咸,但饿啊,于是把菜吃了一个不小的缺口。肚子有底了,去楼上换衣服了。 一会儿传志风尘仆仆地回来了,首先到厨房一探头,看见老娘正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咋了?” 老太太指指楼上,“懒!好吃!一盘炒鸡蛋,一眼没看见给偷吃了大半!还没吃饭呢,不顾人!” 传志很大度,笑着,“可能饿了。还不是觉得你老人家炒得香!” “吃,没有偷着吃的,你哥几个谁敢偷着吃?俺撕不拦她的嘴!欠管教!” 一会儿面条出锅了。传志在楼下喊:“开饭啦,都出来赏光吧!” 老太太把盘子碗端到桌上,筷子一双双摆上去,大儿媳和二儿媳才分别从楼下楼上走出来。 何琳很不客气,抓起筷子猛吃,是第一个大筷子一挥夹菜的人。张绣花是孕妇的缘故吧,也是显得饿,猛扒了两筷子面条,但没好意思夹菜。菜有点少。传志和他母亲是最后拿起筷子的人,而且儿子看出母亲伤心了,这么辛苦地做了晚饭,在饭桌上竟没得到应有的礼让和尊重,都那么理直气壮、不吃白不吃的态度。 儿子心有点凉,忍不住用另一种方式提醒那两位只顾嘴巴的媳妇,“哎,这是手擀面啊,干吗不买成品的挂面?和面和擀面也太累人了,还擀这么多!” 何琳没听见般,不管不顾继续吃,心里却冷笑:活该!到儿子家一日三餐做给儿子媳妇吃可是你妈喊出去的,嫌她累你替啊!手擀面是她愿做的,你们一家子不都是爱吃面食吗?也是迎合你们自己的口胃,地球人都知道我爱吃米饭,吃面条是迫不得已。 传志很失望,老婆装傻连个回应也没有,哪怕“是”、“是”这么简单地寒暄一下也好,老人嘛,付出了不就图个认同吗!你只应付一下而已,就这么难?!看了一眼大嫂,孕妇,情绪不稳,情有可原,可自己的老婆呢? 何琳感觉到了老公责备的目光,不理,心里却无比欢畅,哈,这不是你喜欢的生活吗?就慢慢喜欢吧。而且吃完饭,筷子一放,碗一推,嘴一抹,转身噔噔上楼了。 孕妇尿频,绣花也放下筷子去卫生间了。老太太低喟:养了两个活祖宗啊!” 这顿饭张绣花是最后吃完的。老太太和传志吃完就收拾碗筷了,婆婆把盘子里的剩汤倒进大儿媳妇的面条里,到厨房洗去了。传志不忍心母亲这么累,抢过来自己洗了。洗完出来时,看到大嫂还在吃,而母亲正弓着老腰在旁边拖地板…… 他回到楼上,何琳洗完澡,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往身上涂乳液,到底忍不住了,“吃过饭你就不能帮我妈干点活?!” “嫌累你请保姆啊!” “我妈和保姆有什么区别?” “保姆能让她大儿媳妇住在雇主家生孙子吗?” “可那是我妈!你别太过分!” “对啊,是你妈,你去帮她呀!你不是一直在帮她吗?又不是我妈!” 传志气得哆嗦,手指也指不准了,“何琳,我告诉你,不要过分,你也是爹妈生的!” 何琳一点也不害怕,看了他一眼,“我爹妈生我,所以我才不让我爹妈到我家以做饭之名伺候我。我怕他们累,他们也担心我不舒服。” 传志满腔悲愤,无处发泄,突然呆了一下,叹了口气,“何琳,你变了,变得让我不认识了。” “是你先变的,我先不认识你的。” “你为什么就不能容忍你丈夫的妈!?我真怀疑你嫁给我是为了什么,爱屋及乌很难吗?” 何琳头也没抬,“你得寸进尺了。我嫁给你是为了和你一起生活,不是为了迁就你妈和你妈和你一家子生活。在孝敬你妈这件事上,连法律都规定配偶有协助作用,也只是辅助而已。谁妈谁孝顺,生养了谁,谁是主力,你不用拉上我垫背。反过来孝敬我妈,我绝不扯上你!” 忽然门外有响动,轻微的脚步声。传志过去推开门,愣了一下,随即关门出去了。 何琳冷笑一声,不用猜老太婆在门外偷听了。这是小雅告诉她的,婆婆最爱溜到媳妇儿子门上静静地张着耳朵偷听,好像这种嗜好具有普遍性。 传志随母亲回到房间。老太太脸就拉下来了,“瞧你千里迢迢娶的媳妇,说的是人话不!谁妈谁孝顺,分那么清儿子还娶媳妇干啥用?自古以来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见过胳膊往外拐的,没见过这么会拐的!要搁在咱老家,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欠收拾!两个耳刮子上去保准不这样说了!” 传志连忙把头探出门外,确定隔壁无耳,又回来,“娘,城里的女人就这样,何琳虽说得不好听,但也是实情。” “实情个屁!城里也有好媳妇,上次半夜来咱家住的小雅,人家怎么就知道对婆婆好?人家儿子咋那么好眼光挑了个又俊又能挣钱的媳妇?人家婆婆咋烧了好香摊了个那么孝顺的媳妇呢!不要以为你娘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你娘不是那种糊涂虫!真那样,还生儿子干啥用?”老太太右拳响亮地砸在左掌里,“命!命!这就是命啊!” 耷拉着眉眼的传志只得端来洗脚水让老人家赶快上床休息,让明天翻过今天这一页。然后上楼睡觉,这次不用抢被子了,自动拉过另一条,在右边三分之一床沿处躺下,绞尽脑汁思索着一个个问题:为什么自己的媳妇就不能容忍自己的老妈?!换成自己肯定能容忍岳父母一家,有什么啊,不是有句俗话说,家有一老等于有一宝吗?女人啊女人,真是太狭隘太自私了,你不知道你对老公妈妈好老公才能对你加倍好吗?偏颇,不明智,不理性,人谁没有老的那一天啊!想想咱老了咱的儿女也这样对咱,不同样寒心吗? 第11节 第二天是周末,两口子有赖床的习惯,不到太阳照到床上不算完。清晨的被窝很舒服暖和啊,外面还有小北风,窗台上落了霜花,室内却温暖如夏,空气里洋溢着慵懒惺忪的气息。 两人正抱着床沿做着春梦,楼下传来连续的砰砰声,让人潜意识地想起老太太刚晒完太阳的旧棉鞋对碰和突然散发到空气中到处飞舞的灰尘,人过去都有呛人的味道。 两人都没动。 “传志!传志!”婆婆在楼下喊。传志连忙爬起来,在“太阳晒糊腚沟子了”的声音中跑下楼。一会儿又上来了,脱下睡衣拖鞋,换上外装出去了。 何琳有点纳闷,走到窗台玻璃后面看,那母子俩肩并肩出来,有说有笑亲密无间地向早市方向去了。 何琳潜意识地学着婆婆的口气:“妈个×的,你有老娘还娶媳妇干啥?” 不过怎么也睡不着了,拿了一周的脏衣服下楼时,看到大嫂绣花正拖地,每个房间挨着拖,快拖到客厅了。大嫂这种农村妇女干活实诚,不惜力,别看瘦,但架子很端正,看上去泼辣而有力量,和婆婆的作秀骨子里就感觉不同。 拖到何琳脚下,绣花同志停下来,低低说了一句“起来啦。”算打了招呼,继续拖。 何琳到了卫生间,还自顾笑了一下。妯娌两个本无积怨,无论真客气还是假客气,两人之间还就是客气,大媳妇是谦卑,诚惶诚恐,二媳妇则是漠然和敬而远之。 地拖完了,绣花忙着把客厅、厨房的垃圾倒进外面的垃圾箱内,然后回来,洗手,煮粥,做早餐。老太太的早餐是煎馒头片,张绣花则是搅小半盆面糊,一勺一勺地在锅底上摊面饼,两面黄黄的,中间柔软,还贴着葱花,像简易版的比萨饼。 “比萨”煎完了,分在三个盘子里,一只大盘子用大碗倒着盖起来,另一只面饼更好看的盘子端到客厅桌上,上面放了一双筷子,自己则捧着第三只盘子站在厨房里吃,边吃边看粥锅。 何琳知道那是为自己准备的,这个女人只管做,做了也不说,可能自己太盛气凌人了吧,让大嫂觉得高攀不上,也不再攀,只做到尊敬。想到这一层,心里快慰了不少,招呼大嫂一同到客厅吃。绣花同志受宠若惊,连忙盛了两碗粥——其实是稀稀的面汤,下面有一些米。两个人一个拘谨,一个大方,坐上了桌。 “干吗你拖地倒垃圾啊?都让传志和他娘干去吧。”何琳大大咧咧的口气。 “那……不行啊,”绣花嗓音粗,声带沙哑,不会小声说话,所谓小,就是断断续续了。 “怎么不行?你怀孕了,少干点活很正常啊。他们娘俩爱干就让他们干去。” “没……人爱干,娘……让俺干,其实……干点活也没啥,大夫……说……让俺多运动。”她脸上浮出一种会心的笑。 “那他妈干吗?” “做……晚上饭啊,做给你们……晚上回来吃。” “早饭午饭呢?谁做?” “早饭不一定,俺,娘,传志……都能揍,有时就轮着搭把手,中午饭……俺做。” “午饭你做什么?”何琳一下子想起刚才在储藏间看到一堆白菜和大萝卜。 “萝卜,白菜……有时添点豆腐。” 何琳愣住了,面前坐着的谦卑含笑的怀孕女人,有着干裂的皮肤和粗糙有力的手掌,有得过且过自我满足的低生活标准和一颗寄人篱下甘心受指使的心。她突然说:“吃过饭咱们去逛街吧?” 绣花唯唯喏喏。 “我也想出去走走,没有伴,出去没意思。” 两人这才收拾好,高高兴兴出去轧马路了。北京的春天,阳光灿烂和少风的天气算是金贵了。街上有不少人,在阳光下行走玩耍。二人先去了趟超市,推着购物车,何琳很大方地给身边的女人买了不少零食、补品和衣服。绣花傻傻笑着,有点不好意思地在后面跟着,从不主动要什么。在她眼里,大超市物品太丰富了,每一件都有用,都好。 忽然她对何琳说:“有没有电话卡啊?买二十块钱的,传志说电话卡便宜……” 哈哈,她一定听说大姑姐偷着打暴长途电话,电话费让传志跳脚的事了。何琳没用她的二十块钱,让她把钱装起来,出超市门口时在小摊上买了一张面值一百的。 王老太太抖着几件衣服跟在提了一袋红薯和圆白菜的儿子后面,不住地抱怨:“这边东西真是死贵!这种软布头在咱老家也就三两块钱,这边磨破嘴皮子了还五块!” “这边都这样,物价高,生活水平高。” “物价高人还都往北京跑,在这里挣钱回老家花多好!” 传志笑。老太太紧走两步赶上儿子,小声,“儿啊,听人说,咱住的楼值二百万啦,真的假的?” 传志很开心,点点头,“现在房价天天涨,去年起码涨了一百万!” “这里该有你一百万吧?” “嗯,理论上是这样,我和何琳的共同财产。” 老太太咂着舌头,“儿啊,那你就成了北京城里的有钱人了!哎,在城里生活就是好啊,房子还能天天赚钱,赚的还都是大钱——在农村里种那二亩地,有啥出息啊!” 传志喜欢看到母亲开心的眼神,作为儿子很骄傲。但同时纠正说:“房子不出手就不是钱,你住着,说值多少钱都没啥意思。现在房价涨,说不定过几年落呢。” 王老太太很小心,“一落就没钱了,能把大房子卖了买两套小房子住多好呀,楼房价钱便宜,还能落点零花钱,房价落了不也不心疼嘛。世事无常,谁知道呢。” 传志笑,“这哪行,何琳肯定不愿意。再说,北京房价这行情,涨面大,落的可能性小。” “俺也只是说说,俺没住过楼房,看人家住多显好。后面住的那个老妈子给俺说,咱这楼少说能换四套很好的楼房。俺就想,换两套呢,你和何琳住大的、好的,小的一套俺住,这样你哥你姐你弟你妹到北京来看娘也有地方落脚了,不用看你家里眼色了,剩下的钱还能帮帮他们。你看你大哥,比你大几岁呀,就老成那熊样了,他一直想有辆车,伙着王三家的孩子出去跑运输,也能挣几个活动钱,在家种那几亩坷垃头子地能种出啥名堂?”接着叹了一口气,“乖乖,你们兄弟姐妹可都是一个娘生的,一个门里爬出来的,你自己过好日子了,可不兴忘了他们啊!” 传志也为难,“但这房子不能卖,这可是何琳的爸爸以前自盖的房子……” “陪到咱家,就是咱家的了,上面也有你的名字,你怎么还想着送回去?” “不是送回去,这房子于情于理都不能卖!娘,咱家缺钱不假,但得考虑何琳的感受吧?而且何琳爸妈肯定有意见!这话你也只能说给你儿子听,千万别给何琳讲,她那脾气你也知道……” 老太太有些不满了,“儿啊,你咋变得怕老婆了?” “不是怕不怕老婆的问题,我们才结婚刚一年,就卖她陪嫁的房子……” 老太太点点头,“行,有孩子了再说吧。对了,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 “再过一两年吧,我和她都忙,我也在备考在职研究生。” “忙、忙、忙,生个孩子费多大点事?也就是最后一个月在家等一下,生下来,俺正好给你们看,趁现在你娘老胳膊老腿还能好使,再过几年你们要花钱请保姆了!” “那你也照看不过来啊,我哥的孩子也小啊。” “没事,拉把个孩子就当小狗养,多一个争着吃才养得好,你们兄弟几个小时候不也这样过来的,咱整个王家店谁有咱家的孩子长得好、有出息?” 第12节 太阳暖暖地照着街区小公园里的枯草和剪掉的月季枝,孩子和老人在健身器械区欢笑玩耍。何琳和绣花坐在温暖的躺椅上,看着公园外人行道上人来人往,四五个大方便袋堆在脚下,采购肯定花了不少时间。 绣花很真诚地说:“俺知道为什么人都爱往城里跑了,城里啥都有,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看不到。老家里是什么也没有,每家守着几亩薄地和三间瓦屋头,从年头到年尾,日子过得没啥意思。” 何琳说:“生了儿子就有意思了。” 绣花也笑了,并不认为妯娌是在讽刺,“一般是这样,有儿子的家庭就是比光有闺女的家庭过得带劲。像俺和你大哥,烦死了,烦了好几年了,加上她奶奶整天叨叨,叨叨得我亏心……” 何琳纳闷,“生不出儿子你亏心什么啊?这事起决定作用的是男人,别事事往自己身上拉呀!” 绣花叹气,笑着,“农村人有老思想,从不这样看,生不出儿子就怨女人肚子不争气,公鸡打鸣,母鸡下蛋,下不出好蛋,当然怨母鸡肚子不行,与公鸡有啥关系?” “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男人种下的跳蚤,收获不到龙种也怪女人?媳妇就是长了一张受气的脸!” 绣花好脾气,慢慢解释:“环境不一样,城里好像生儿生女都一样了,农村里不行,没有儿子也受人欺负,闺女再多也不能给你打架撑腰——在老家,有事就拳头说话,打了再说,现在的人可野了。你要有两个儿子,一般人就不敢招惹你。” “咱婆婆有三个儿子,应该吃得开吧?” “现在吃开了,尤其是传志在北京当了官,她奶奶腰杆直直的,四处咧咧,动不动‘俺二儿在北京当了大官挣了大钱住了楼’,横着走!前村后店,几百口子人,一辈子有几个到过北京的?光是听说北京有天安门,有毛主席,觉着这城市大、好,能在北京城当官,能巴结就巴结呗。她奶奶可扬眉吐气了,尤其是上次从你这里回去之后。” 何琳微微笑,“什么在北京当官啊,就是个小公务员,没什么权力,一份工作而已,薪水还不如我的高,就是福利比一般人好点,哪有什么油水,你这么一说就像古代秀才进京赶考考上状元似的。” 绣花掩嘴笑,“俺不懂,只觉得成为公家人肯定铁饭碗啦,干长了不就升官啦!一辈子领工资,一辈子不失业,多好!稳当,又有钱,别人还高看几眼。” “对了,上次他妈从我这里回去,怎么说的?显摆了?” “还用说,在老家从这条街上显到另一条街上,说见到天安门啦,见到毛主席啦,住儿家的楼啦,也见到国家领导人开会的地方啦,一个劲地夸北京城里好,汽车多,人多,满街都是大学生,街上人说话和电视上播音员一模一样……” “说我了没?” “说了,说二儿媳妇是知识分子,大学生,长得俊,家里有钱,陪嫁就陪个楼,听说人家娘家有印钞机,缺钱就印……” 何琳哈哈大笑,“真虚荣!” “是啊,传志找上这样京城里的小姐,才显得有本事啊!像传祥找俺这样的,陪嫁才一个柜子一个橱子一个八仙桌,就屈料了,他家至少还有三间瓦屋头!” 何琳对着阳光,眯着眼,吸了口气,心中泛起一阵悲哀,想起小姨说过的话:女孩子找男朋友,最好门当户对,谁也不比谁矮一头,日子才过得顺畅;那些拿着东西倒贴的,有几个好下场?人家当你上赶着嫁,只能证明人家儿子更有魅力。像在商场买衣服,贵的,花了大价钱的,才受主人重视,同样的质地二三十块买回的,也就是随身穿穿的衣服。这样看来,在老妖那不同寻常的功利脑袋里,至少大嫂要比自己贵重的,起码大伯哥传祥还准备了三间瓦房,自己则是贴给了传志一幢楼。想到这一点,她就开始愤怒,“她没说她是怎么回去的?” 绣花用某种狡黠的目光看了一下妯娌,似笑非笑,“当然说住不惯了,与你吵架的事说出去让人觉得被儿媳赶出来的,多丢人呐!” 何琳看着嫂子的眼睛,一双很有特点的单眼皮,“你认为她是不是被我赶出去的?” 很明显,何琳低估了这个三十多岁女人的智商,也许她普通话说得不好,穿得土,没有时尚的概念和思维,但对人情世故的把握却异常精准。绣花安定地说:“把她赶出去有什么不好说的?要是俺俺也把她赶出去,这老东西为人歹毒,心忒狠,除了她自己的孩子,谁能跟她过长?” 何琳静静地看着她。 “加上大妮子,青霞,那个不要脸的死妮子,东挑西挑就怕天下不乱的扫把星,跟这天底下少找的娘俩住一起,还想有个好?不把她俩赶出来,生气吃气吧,有什么好日子过!” 何琳:“呵呵,我以为她们回去可着劲儿败坏我呢,不过我不怕,天高皇帝远,那边的口水淹死人又怎么着?我又不常回去,以后更少回去了。对了,听说上次传志挨他两个舅舅的骂了,是不是真的?” “嗨,人家亲舅想骂自家外甥,让他们骂去!娘舅亲娘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两个倚老卖老的东西,心眼脾气铁随咱这个婆婆,能找事,会说话!以前也动不动就去俺家里调停,骂他大外甥怕婆子,不管老娘,在一边激火,让传祥揍俺,揍得俺鼻子都流血了,才算给他姐姐出了气!” 何琳很惊讶,“大哥真对你动手啊?!” “在农村,两口子打架还不是家常便饭!” “为什么?” “一为钱,二为婆婆这个搅屎棍。俺和你大哥传祥是年年打,月月打,俺刚生完老大月子里就打上了!传祥这个憨熊,什么都听他娘的,拿他娘的话当圣旨。以前没分家时,一个锅里摸勺子,都是俺做饭,他娘事多,嫌汤稀了稀了,稠了稠了,没有一回正好的,牙齿在外喊到俺脸上。只要俺回一句,立马指使她儿子打俺,从屋里打到院子里,老东西看着俺被骑着打,眼皮都不翻!开始俺傻,挨揍不跑也不带哭的,硬撑着,后来挨多了,想明白了,打到俺身上又疼不着别人,挨到什么时候是头啊?!以后再打俺就跑,有多远跑多远,被抓着俺就下嘴咬,有一回咬得传祥胳膊上的肉耷拉着。就那一回,他揍俺也不轻,头都给磕破了,满脸鸡屎,他祖宗的,那年头过的啥日子啊,欺负俺娘家没人。俺一个兄弟,个子矮,体弱多病,帮不上忙——俺娘家若有一个拿得出去的男劳力站出来给俺出一次气,俺都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那么狠!传祥那个狠种和他娘也不敢这样对俺下手!” 呵呵,何琳听傻了,没想到婆婆和绣花关系糟成这样,超出想象范围,而且印象中大伯哥人憨憨的,傻乎乎的,老实、遇到事只会“嘿嘿”笑的那种,私下竟然如此暴力! “嫂子啊,”何琳第一次开口叫嫂子,“他们这样对你,是不是因为您没生——生了女儿?”何琳想着什么词不会刺激眼前这个已经语气激昂的孕妇,但又想了解一下老家里的事,毕竟这是老公传志成长的文化氛围。 一向不爱说话的绣花算是打开了话匣子,谈兴甚浓,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飞舞,“也是,俺要是头一胎就生个男孩子,还有啥话说,景况就不一样了,农村里普遍重男轻女,讲究母以子贵。好是好点,也就是比现在强点,这老东西忒歹毒,你都不知道她的心有多狠。从生了老大老二,俺流了七次产了,都是女孩——唉,该着俺的命瞎,一次次遭那么大罪,有两回差点搭了命进去!孩子命也不好,在俺肚子里四五个月,生生给夹碎拽出来。生老大时是冬天,北风嗖嗖地跟刀子似的,月子里俺就抖抖擞擞地到水沟里砸开冰洗尿布,洗传祥的衣裳,冻得俺手关节现在一阴天就钻心疼!自己做饭吃,还做给他们一家子吃,他们家就没一个人说俺在坐月子歇一会儿吧,没有!俺生了个孩子,连个鸡蛋皮也没吃上,俺娘家给送来一篮子,第二天让老东西挎到集上去卖了,买了二斤半五花肉,回家来五花肉炖萝卜,然后盛了一碗大萝卜端给俺了——想想,不如死了算了! “俺生第二个丫头时,孩子都没让俺看一眼,转手抱给传祥远门的二表嫂了,他家不生养。这事还让队里知道了,让俺带环,不让再生了。从医院回来正赶上春忙,俺就一瘸一拐地下地干活,干得慢一点就被老东西指着脑门骂,骂俺生不出儿子还装!因为回了两句嘴,她不是人的大儿子摁倒俺在地头上就打,幸亏地挨地,邻居离得近,给拉开了,不然俺也有拿着锄头刨死他娘俩的决心!”可能太伤心了吧,绣花不住地抹眼泪。 何琳眼睛也湿润了,“嫂子别说了,都过去了,你现在有身孕,哭对孩子不好。” 绣花却不在乎,“让俺说完吧,平时也找不到人说,一直在心里压着,也难受着呢。俺身体没事,多苦多累都撑过去了,这点小事也会过去。老王家,还是想望孙子啊,长子长孙,老东西做梦都盼着传祥有个儿子。以前那个憨熊都认命了,闺女就闺女吧,农村里也有不少俩闺女以后不要的,架不住他娘天天在他耳根上念经啊!又有生儿子的念头了,俺就又偷偷地去医院找人摘了环。从生了老二后,计划生育一年紧似一年,队里每年都抓从刚结婚的小媳妇到五十岁的妇女强制去医院检查,每年俺都做贼似的东藏西躲,一直得躲到四个月,到医院照出男女了。人家凡照出男孩子的,都不在家住了,南下深圳广东,北上东北,也有跑新疆的,家都不要了,反正家里也没有啥值钱的东西,就三间瓦屋头,想推就推吧,想扒就扒吧。 “俺的命不好,查出来的都是闺女,有两回还让逮住了,两个大男人拧着俺的胳膊把俺架到车上,到医院里直接流产。流就流掉了,幸亏是闺女。和俺一起被抓去的还有流掉了龙凤胎的,上面也是有俩女孩了,运气忒孬,跑到济南要倒车了,又给抓回去了。听人说那流出来的小孩胳膊腿儿全会动!现在人心忒狠,关键头上,谁可怜谁啊!那双胞胎的娘出了医院就疯了,心疼孩子心疼的,现在还经常光着身子往外跑呢,平时都是锁在床腿上。” 何琳泪光盈盈,几乎没有办法安慰身边这个身心受到如此创伤的女人。她能说什么?一切都超出了她这个城市姑娘想象之外,乡村,那个电视上牧歌般的安宁美丽的广袤大地和大地上原本质朴憨厚的农民,现实中却是血腥、暴力、愚昧与凶残相交织的世界。从来没有人给她展示过这种血淋淋的原生态,而且就在老公身边。她被镇住了。 “说起大姑姐青霞这个死丫头,俺就气得胸口疼!她无耻下流大姑娘一个,跟后村一个小混混私奔了,方圆几十里都风言风语笑话她老王家家风不正。弄得那两年一家子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传志还有个叔,传志的爹兄弟两个,传志爹是要的,抱来的。按说抱来的也不要紧,俗话说生的不如养的亲,王家店又没有别的三亲六故,老大没了,这妯娌们还不抱团好好过啊,省得别人欺负。传志娘这老东西毒,什么事都与老二划清界限,划清界限对她有好处啊!传志的奶奶还没死呢,得要俩儿子养,传志爹死了,又不是亲生的,传志娘才有话说啊,不是亲婆婆,不想养,说那老妈子与她没关系。早些年为了传志的奶奶,这两家子年年打,年年骂。以前都是老东西占上风,嘴风利索儿子又多,一帮人还不够她骂的! “自从青霞出事后,人家出口就骂她闺女,把老太太骂伤心了,活该!报应!反正这两年,她没骂过人家,被人家压住一头——” 何琳突然想起当年去乡下时,与招弟一同逛街,刚到一家门口就被人泼了一盆凉水。招弟这个小孩子竟说这是仇家,世仇! “倒是青霞屁股光久了不知丢人了,挺着大肚子私奔回来,生了孩子,生米煮成熟饭了,回娘家回得那个欢!一点也不在乎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这人啊,贱性也是老辈里遗传,这死青霞在婆家生了儿子也不得好脸色,整天打成一猪窝,每回回娘家不是鼻青脸肿的时候不多,还没少了在娘家当搅屎棍!俗话说,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泼出去了再回娘家就是客(念kei,三声),客也得有客的样子吧,人家偏不,把娘家当成自己的家,什么事都掺和,鸡一嘴鸭一嘴,嫌俺不会做饭啦,做的饭咸的咸啦,淡的淡啦,饿着她兄弟啦,她兄弟养俺不如养猪啦,没有这死女人天下没有这么乱! “有一回她正好赶上俺和她娘打架,她在后面二话不说就一耳刮子直接扇到俺耳门子上了,俺的耳朵在那一星期都嗡嗡响,听不见了,后来经过半年才慢慢好了。你不知道当时那娘俩就势叱喝着起来了,打得俺满院跑,跑不出去,最后把俺绊倒,娘俩又踢又掐,俺的大腿青一块紫一块的。那时正赶上麦收,邻居家也没个人,打死俺也没人知道!最后俺梆梆梆磕头谢罪才算完!” “大哥回来怎么说?” “别提那憨熊,靠不住!照他的话说,媳妇如衣服,不合适还能换,老娘可只有一个!如果媳妇和老娘只能选一个,他只能选老娘!否则别人看不起他,他自己也看不起他自己! “想起来俺死的心都有,说不上来的罪都让俺受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让俺挨一顿。所以,这就是为啥青霞在婆家挨揍俺都不出面的原因,揍得轻,揍死她活该!让她贱!为人除害了。就是上次,俺看着她哭哭咧咧从门口过,马上就把传祥打发到前村玩牌去了。俺家的憨熊是个赌鬼,一看到牌桌就往前凑,比看到他娘还亲,平时也没少为这个打架,那天哪怕让他输两个也不能给他姐姐出气去!晚上,老东西到处找没找到她儿子,问俺,俺说不知道,你儿自己有腿,爱去哪去哪。老东西没办法,想让俺和她一起去青霞婆家说理,俺不去!最后老东西自己去了,拿了把锄头差点没把青霞婆婆的半个腚帮子刨下来——” 何琳纳闷,“不是擀面杖吗?” “什么擀面杖,说擀面杖就像打着玩似的,谁也不当真。其实是锄头!人家老妈子在医院住了小半年呢,还报案啥的了,最后考虑到两人有了孩子,不能离婚,也不能让孩子娘蹲大狱,赔了点医药费,说了几大筐好话,不了了之。” 何琳叹了句:“太乱了!不过她罪有应得,瞧她那样,一看就不是好鸟!” “不管好鸟不好鸟,反正这辈子她想有出头之日难了,婆婆到死都得在她头上压着;找了个男人吊儿郎当二百五型的,偷鸡摸狗,不走正道,还与不三不四的女人勾勾搭搭。人家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吧,他偏去多走几趟,没见过这么不正经的东西,一百年出一个,就让她赶上了!要俺说,迟早的事,深牢大狱候着他呢! “那个小虎子吧,真是应了那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心眼脾气随他爹,随得多像你都不知道!老的少的一窝子都是这样,纯半熟,你说她能好过到哪里去?盼都没盼头,活该!报应!” 何琳听着这种咬牙切齿的诅咒,心里凉嗖嗖的,心想半夜婆婆会不会也这样念叨她? 最后绣花喟叹:“何琳,还是你有福气啊,城里姑娘,能上学,上了中学上大学,毕业就能找到一个挣钱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住,还能写上自己的名字,婆婆和她儿子再吵架还有道理让你滚不?女人只有自己挣钱了才活得硬气,不再随时随地吃气。不像俺农村女人,活得苦,嫁到婆家了,生是婆家的人,死是婆家的鬼,不被人当人看,半辈子都被婆婆和她儿子欺压着,什么时候到头啊,熬到婆婆这一盏枯灯灭了才有出头之日!唉,农村人真是苦死了,越是小地方,屁事烂事越多。这辈子俺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俺孩子上学,也供俺家大闺女,不能让她再像俺一样受罪,将来来城里上大学,在城里找工作,再找个城里婆家。俺农村人也没啥奔头,饿不死赖活着,就指望孩子有出息了。希望孩子长大后能体谅父母大半辈子的付出,能听话、能孝顺点……” 绣花在琐琐碎碎地唠叨,何琳恍然醒悟,甚至惊慌失措,尤其最后那句话,这不是婆婆一路走来的足迹吗?你经历的所有苦难不是为了你自己,而只是为了你的孩子,所有的支撑和所有付出在人生的晚年都会变成向子女索取回报,索取一辈子的人生支付成本——绣花再辛苦也就是负责两个孩子,而婆婆曾经负责的是五个! 不管怎么说,两人哭哭笑笑聊了那么多,感情自然近了些。回去的路上,绣花给何琳分析,为什么婆婆能迁就二媳妇:“一、你是北京城里的姑娘,传志是大学生,你也是,而她家是农村人,小门小户,在门第上她自觉比你家低,挑不出什么理来;二、你娘家是大户(何琳汗颜啊),婶子是大学教授,叔是公司领导,老东西心里怎么琢磨不知道,但不敢表面上欺负你;三、你陪嫁陪了一个楼,老东西财迷着呢,她想要东西也得先赔个笑脸不是;四、你看不上她,人老了都和正常人不一样了,也没志气了。你越对她好,她反而踩你,拿你不当回事,你要不拿正眼夹她,她倒巴结你来了;五、传志这个人比他哥有担待,到底是有知识的人,有自己的主见,不随他娘的筷子起舞。反正俺看到的是传志两头瞒,两头哄,尽力往好处劝,劝不好就自己两头受气。不像他哥从骨头里往外冒傻气,两头传,在中间激火,然后看着俺们开打!婆媳相处中,全指望中间这个男人了,他要撑得起来,有理论理,不欺不偏,婆媳再差能差哪里去?他要是没心眼和稀泥,这一家子就吵吵成鹅窝吧!” 两人提着东西回到家,王老太太和她儿子正在忙午餐。 “休息了,不工作了,都跑到哪里洋兴去了?那么大人了一点人事不懂,还让六十多岁的老妈子做给她们吃,养祖宗啊!想当年,俺年轻当媳妇时,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准备猪食喂猪,然后做一锅饭给一大家子吃。吃完还要下地干活,背着几十斤的药桶子给棉花打农药,哪像现在的媳妇这么清闲自在,愿意睡到啥时起就啥时起,愿意啥时吃就啥时吃,不让别人说一句,还要老婆婆做好端到桌上,筷子递上……” 放下东西,绣花就进去帮忙了。婆婆出了厨房,看到有那么多衣服和食品,挨个方便袋里翻了翻,“啧啧,有钱了啊!还到大商场(习惯上把超市当商场)买这么多物件,穷日子富过,哎哟,这小件件——”老太太两个手指抖搂着一只花内裤,“好料子穿在外面人人都能看见,看不见的腚沟子穿这么好有啥用?两三块的小裤头有个换也就齐了,有俩小钱就会花在水漂打不响的地方!”然后又瞅了瞅孕妇奶粉,“这是啥呀老爷,面粉不像面粉,米粉不像米粉,像石灰,还贱不了,哼,狗窝里可能藏住油饼,净买吃了不拉屎的物件……” 何琳正在喝水,冷冷地回她:“我买的,我挣的钱,送给嫂子!” 老太太把东西扔在桌子上,“就你的钱多!” “钱不多,我就愿意买!” 传志连忙出来息事宁人,“都少说两句,以后大家严格管理自己,不用管别人。”然后又左右开弓,先拿老娘下手,“娘,你管那么多干吗?她愿意买就买去,钱花完了就不花了,你操什么心?” 老太太气哼哼地回:“一个女人得学会勤过日子、俭持家!” “哈!”何琳听到自己响亮地笑起来,“我勤过日子俭持家,节省下的钱支援谁啊?我挣一个花一个才不心疼!” 老太太拍打着膝盖,“儿啊,瞅瞅你挑的媳妇!瞅瞅!”然后转身奔向厨房。 传志又转向何琳,这一弓还没发出去呢,所以明显郑重其事,“老婆,你能不能不像吃了枪子儿,遇着事就噼里啪啦爆炸?” “你才像吃了枪子了!你是挨枪子的!” “行,你能不能不像个刺猬,屁大一点事先把刺儿竖起来?老人一生勤俭节约惯了,看不得花钱如流水,还不是为了我们好!?勤俭持家是本分嘛,哪里错了?” 何琳反唇相讥:“结婚都一年多了,你倒勤俭持家了,但你勤俭下来的钱呢?填哪个老鼠洞了?” “不可理喻!”传志转身又进厨房,却被他母亲用力推了出来,“不用,外边待着等吃!咱王家的男人,有几个下厨房的?人家能等吃,你也等!” 何琳根本就不给他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的机会,噔噔上了楼。 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她才发现自己凛冽的眼神,可能被绣花讲的一堆凌乱暴力的故事给吓住了,短时间内竟形成了色厉内荏的保护机制,其实心里面是害怕的,胆怯的,有一度还幻想婆婆会上楼来打她,老公也加入招呼她,她又能怎样办?也许打110,警察也就露露面,说几句,真正管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事吗? 她很忧心,忧心自己平静的家会慢慢演变成一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战场,现在已有火星,她和老太太势均力敌,各有各的杀手锏,目标便是这个家的空间权、话语权、财产支配权和女主角地位。她有婚姻作筹码,以法律为盾牌积极捍卫自己的领地;婆婆以血缘亲情为筹码,以传统和对儿子无私奉献过为手段,更加积极争取一个太后垂帘听政的“超级家庭成员”待遇。而传志则成了中间的裁判,他对任何一方的同情和偏袒都可能打破均势,使这个激烈竞争的天平发生偏移。 但作为二十五岁,已经成年且有了自己婚姻的他,第一身份是别人的儿子还是别人的丈夫,这很重要,关乎到她能否在自己的空间打赢这场保卫战!她不能允许老公的母亲在自己的地盘上颐指气使,作威作福,插手一个家庭所有事务并成为事实上的女主人第二! 第13节 陈哲回来了,就是那个在刘小雅婚礼前逃到厦门读研究生的伴娘,在何琳婚礼上也没回来,但包了五百元红包并托自己的表妹让在电视剧组当化妆师的男友给新娘免费化了一个很出彩的妆。这么不错的朋友,当然要聚一聚。陈哲是陪导师回北京参与一个新闻项目的。好友们发现她与导师,那个至少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关系不是一般的亲密,有些吃惊。这个还是女学生的家伙,竟拿着一张透支卡去太百给自己买了一条不便宜的铂金项链,又加了一个翡翠玉镯,像买大白菜似的。一般花自己的钱是需要算计算计的。 “谁的卡呀?” “哼,别人的。” “别人是谁呀?” 那丫头甩了一个大媚眼,小嘴巴一撅,“俺家导师大人的。” 三人在上岛咖啡坐了下来,要了壶龙井,尽情喝。 小雅叹气,“哲哲,你变了,一年不见变风尘了,原来的上海正宗男人不要,看上你导师了,老男人有什么好?” 陈哲哈哈一笑,“老男人是现成股,成熟股,你们两位的潜力股不得慢慢培养嘛。我没那么耐心,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何琳小心地问:“他有老婆没?” “有!” “有,还关你什么事?” “给他时间,婚慢慢离呗。反正我年轻,等得起。” “要是他拖上五六七八年不离,那你干耗着怎么办?不就给他耽误了?我就有点看不上这老牛吃嫩草的,这么一把年纪了,就怕他未必真想离,而是不甘心就这么机体退化了,老朽了,潜意识地抓一下青春的尾巴吧!”三人中,还就属小雅见多识广,分析事情入理、有谱。 “哈,五六年后本姑娘也不过三十左右,还在青春后期,那时老家伙都半百知天命了,他想娶我我还不一定想嫁这个老棺材瓤子呢。时间站在我这边,不急,至于耽误不耽误,没准咱再接再厉,硕士念完去念博,当个“灭绝师太”有什么关系,接着追博导,哈!” “你活得可真潇洒,一门心思瞄上导师了,真是知识越多越变节,学历越高越反动!” “嘿嘿,那是,我告诉你们,无论这社会怎么发展,女权主义怎么盛行,女人找男人也是向上找,像你们两位向下找,积极培养寒门才子的类型,估计十有###都没有好下场!” 小雅何琳勃然变色,却又笑骂这个直爽的女孩乌鸦嘴。小雅先反驳:“我算不上培养我老公啊,他从日本留学回来,起点就比我高啊!我才职高毕业,成人本科还没念下来。” “这与学历无关,更与留学与否无关,讲为家庭奉献的,你的奉献是不是比他多得多?” 小雅愣了一下。 “买房,你付首付,大部分时间你在还款,你替他侍候他老妈,你在干大部分家务,你还去工作挣钱,那你老公干什么?” 小雅声音低低的,“我为自己买房了,写的我父母的名。” “给自己买房还偷偷摸摸做贼似的,人家方鸿俊可是明着转移夫妻共同财产的!现在还有多少男人结婚了把薪水上交给母亲保管的?” 何琳举起手,“我。我家虽然没交卡,不过基本上也差不多了,我老公基本上把他的工资都花到他娘家人身上了。” “提携男人!”陈哲给每个人又倒了茶,继续兜售她的理论,“女人最好不要干提携男人的蠢事,男人是干吗的?男人的使命就是积极拼搏努力工作当牛做马为他的家庭提供生活保障的!你们可好,自己当牛做马先把家庭保障安全了,置男人的尊严于何地?不要以为付出了就一定会有回报,这年头赔本生意有的是!夫妻关系、人际关系,还就不一定遵守能量守恒定律……” “哪有那么多高等男人可找?” “你们培养啊!哈,听我说呀,我导师也是从一穷二白的‘狗剩’、‘铁蛋’那样的贫寒之士过来的,他的黄脸婆年轻时可没少出力支持他,可以说没有黄脸婆当年的大力支持,他不会有今天新闻学术上的权威和成就。那又怎么样,作为一个反面教材的我还不是理所当然地出现了!不过你们放心,你们的好姐妹并没有那么无耻,这么说吧,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他们的情感走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支离破碎的程度超乎你们的想象!像俺家越来越儒雅博学越来越散发出经久魅力的导师同志,吃嫩草是历史的选择,是人性的选择!他年老色衰青春和活力皆不在但为他生儿育女的老女人,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是适者生存的结果,也是人性选择的结果。男人这东西,弱的时候,还讲良心和道德,一旦强势起来,就是实力和本能说话了。我是实力和本能选择的结果,你们是什么?” 何琳和小雅面面相觑。 小雅说:“我是爱情选择的结果。” 何琳说:“我也是。” 有电话响,是杨钰莹叽叽歪歪的《爱你一万年》,陈哲撅着小嘴巴屁颠屁颠去卫生间接电话了,估计是导师大人打来的。 何琳吃惊,“人过十八变,越变越难看,哲哲怎么变成这样了?” 小雅叹气,“从她考上研究生那年变的,你以为只是让我们家老妖把她气得伴娘不做了,撂下挑子就跑了?在大学那几年她和长峰那个好啊,你恩我爱快成一个人了,双方要死要活你娶我嫁,双方家庭也早早地给了祝福——哎,这一家北京一家上海,都是中产阶级家庭,符合咱小姨说的门当户对了吧?依然好事多磨,这长峰家有些钱,老爸是一个大国企的工程师,母亲在税务部门,每年光灰色收入都海了去了,而且对北京媳妇巨欣赏,还给他们买了房。” “这多好啊,我听说了,他们谈婚论嫁好久了……” “你没听说的是,这长峰爸妈太好了,非得给儿子媳妇买房。他们在上海有四套房子,让媳妇随便选,但哲哲不爱去,非要把家安在北京。长峰妈也答应了,准备拿出三十万作首付在二环内买一套小三居或大二居,婚前房嘛,准备写长峰妈和长峰的名字,让长峰还月供。哲哲勃然大怒啊,和未来婆婆恶狠狠地吵了一架,和长?##恕V皇敲幌氲秸饷纯炀驼疑纤际α恕U庋就酚龅绞戮桶呒恕!? 何琳也说:“未来婆婆帮忙,是把双刃剑,既解决了你眼前的问题,又为你们以后的矛盾埋下了伏笔。” “可不是,哪有十全十美的呢,既享受了婆家的好处,就得接受婆家一定的制约,哲哲就是不想享受婆家的好处,也不想受那份制约……” 正说着陈哲又乐颠颠地回来了,“嘿,一脸晦气,背后说洒家什么坏话了?” “说长峰妈给你在北京买了一套房呢。” “哈,呸!”陈哲气哼哼的,有点不想提当年又解释不清的意思,“哪是给我买房呢,算盘打得太响了,愣让我给听出来了!我们都商量好下个月领结婚证,他妈这个月就把钱打过来火烧屁股地急着买房,房产证上写他妈和他的名字,二十年的月供让长峰还。不等于结婚后我还在为他的婚前财产做出努力嘛!” “可法律规定你们婚后长峰还的那部分也有你一半啊!” “我干吗要这我这四分之一财产都不到的房子啊!长峰比我早工作一年,一年中也攒了几个钱,我让他攒的,不然我们都能花完!结果他妈一句话,攒的这些钱都放到房子装修里去了!” “可那是长峰的婚前财产呀!” “婚前财产我不惦记,可他妈却惦记着我未来老公的收入呢!一下子就预先透支了我未来家庭二十年的部分收入,现在房价恨不得天天涨,这辈子我还能指望住上我们自己的房子吗?” “这房子不是让你们长久住嘛!” “我宁愿租房!我可没指望他们帮我,爱帮不帮,但我就不能这么郁闷着!谁在啃谁不是很明显吗?” “长峰现在怎么样了?” “据说现在又找了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女孩同居着呢,那女的催他几次结婚了,他就不动弹,据说他家里也不满意——人家女的都同意为他家的财产增值做二十年贡献,他和他家都不乐意呢!人与人比,怎么显得那么贱!” “行了,不说了,人家那估计也是爱情选择的结果。” “好吧,咱这会儿去看看你们所谓的爱情和结果去。” 小雅与陈哲是发小儿,何琳因与小雅是好友才进入这个小圈子的。原本小雅和陈哲商量好了,要去会会小雅的婆婆,虽不至达成什么成果,气气她也算出口恶气。尤其是陈哲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新新人类,为好友甘愿两肋插刀,是不在乎得罪什么人的。何琳呢,可去可不去,但一想到回家面对那么多人,尤其是与婆婆勾心斗角,传志又一味对他妈低眉顺眼,心好烦,就滥竽充数,跟着看热闹去了。 那天何琳开着母亲的车,郁教授外出讲课去了。一行三人浩浩荡荡杀进小雅三个月没怎么回的家。 小雅婆婆郑氏开了门,立即吓了一跳,刚午睡过,眼睛骨碌碌地看着三个年轻漂亮的女士鱼贯进入房间,有点纳闷,“今天怎么回来了?” “哎呀,郑奶奶啊,媳妇周末回家吃顿饭不是很正常嘛!”陈哲出头,笑嘻嘻的。 郑氏瞅了嬉皮笑脸的陈哲一眼,有些嫌恶,“去年还叫我伯母,今年就升级做奶奶了?” “哈,今年我眼拙,见了小雅觉得叫阿姨差不多,皮肤皱了,没光泽了,眼角也有鱼尾纹了,没想到一向水灵的小雅会老这么快,婚姻催人老啊!唉,这刘阿姨的婆婆当然叫奶奶合适了。” 郑氏五十多岁,何等精明之人,一眼看出这三位来者不善,却面带笑容,说:“我家小雅操心,加夜班多,不注意喝水,熬的。有空给她补补。” 小雅背后冷笑,面子话比谁都会说。 “真是小雅,你干吗都上夜班啊?调到白班多好。再说了,有必要为了工作把自己摧残成这样吗?你看郑奶奶,不,郑伯母,皮肤保养得多鲜嫩,红光满面,富有光泽。干脆,你班也别上了,方鸿俊的薪水那么高,养活老婆还不天经地义、小菜一碟!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 哇,何琳都佩服陈哲的口才和胆略,想与心思缜密的郑氏对决,你得脑袋转得快、放得下脸皮还得有嘻嘻哈哈来回打圆场的本事才行,怪不得人家读到硕士了,还新闻专业。 郑氏微微笑着,还给各位端糖吃,“小雅现在工资不高,自己吃的估计都不够,你们正好劝劝她别干了,回家养养身体生个小宝贝吧,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小雅找着空隙反击了,“现在生个小孩贵着呢,生起养不起啊!”陈哲立马惊讶地回头看小雅,“不是吧姐姐,你工作这么久了,就是现在一月挣一千大洋,你去年大去年挣的银子呢?再说你亲爱的老公每月也那么多银票,都花哪儿去了?敢说你手头没钱生不起孩子?!” 小雅马上举手发誓:“我两个卡上加起来不到一千块。” “撒谎!哭什么穷,我又不借!” “撒谎是小狗!” 陈哲又看着何琳,“美女,你相信吗?这两个高薪收入的家伙竟说生不起孩子,生了也养不起!” 何琳斩钉截铁:“不信!我和我老公收入只是你们的小零头,一年我还存了两三万,明年我就准备生宝宝。” 郑氏在众人背后不屑地笑,“媳妇养不起,当奶奶的不会袖手旁观的,毕竟孙子不是!人老了隔辈亲,媳妇没钱养,奶奶养!” 陈哲很惊讶,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伯母啊,你真不是一般的伟大啊,用自己养老的钱养孙子,您老了没钱了可怎么办啊!儿子儿媳虽是您的至亲,毕竟是另一个家庭,您老紧着手,心无旁骛地为另一个家庭输血。老人家,我对你的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你得入天堂啊!” 何琳看到小雅在偷笑。 到底是人老智慧多,怕在这一问题上绕来绕去说不清,吃亏。郑氏转移了话题,“哲哲,你嘴巴这么好使,什么样的婆家能镇住你啊!一般人家还不怕了你!” “呵呵,别介绍一般人家啊,有实力的。” “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行啊伯母,劳您费心,我也没什么过分要求,对方工作要好,高收入,不用我操心供房啊什么的就行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 郑氏皱了一下鼻子,“不看对方人品?” “人品管什么用啊,有钱才是王道!” 郑氏叹了口气,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慨:“现在的小年轻真现实,什么也不管不顾,有好日子过就行了。” “本来嘛,一辈子不问两辈子的事,人品好有什么用,挣不来钱放不到你手上,连孩子都不敢养,要婆婆出手养,整天生活得提心吊胆,这样的男人再好也得扔,缺乏安全感!” 何琳心中一声叹息,原来传志也是该扔的料啊。 郑氏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小孩根本不懂,什么都往钱上看,这两口子过日子,感情好才是根本,其他都不屑说。” 陈哲训练有素的大脑立马反击:“伯母,您太老套了,这年头,男人啊你图他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图他对你好!你可以图他权,可以图他势,可以图他钱,这些你都能分享。如果只是图他对你好,哪一天,他某种原因收回了,不对你好了,你能落到什么?连夫妻共同财产都可能是负债!所以嘛,我的男友应该是有感情之外其他附加值的,当然最好不要有父母,我受不了有人整天吵吵闹闹与我分享这个男人!” 郑氏勃然变色,“这男人首先是父母的儿子,没有父母无私的付出,哪有儿子后来的好日子!现在的媳妇真是太自私了,连男人的父母都不许报答!” 此时方鸿俊开门进入,看到一屋子人,微笑着打了招呼。陈哲以认错的口气,“伯母不好意思,儿子的确该孝顺父母,父母不容易,把父母摆在第一位情有可原,可媳妇也是人家的女儿,恰巧也是父母养大的。夫妻俩,男方和男方父母一条心,女方跟女方父母一条心,这小两口还一本正经结婚干什么啊?这《婚姻法》不白颁布了嘛!所以嘛,我觉得还是单身好,孝顺自己的父母也不会损着别人的利益。要是我和我男友结婚了,他不仅不养我,我还要陪吃陪睡免费生孩子当带薪保姆啊!” “你们聊吧,我有点累了。”郑老太拂袖进了房间,门哐一声关上。 众人有意无意地去看方鸿俊的脸,此君脸不安。 陈哲马上哭起来,“鸿俊哥(小雅何琳吃惊之余要暴笑出来),我太对不起你了,刚才伯母为我好给我介绍男朋友,人家有嘴无心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不想伤了伯母的心,人家太弱智太没情商太没心眼了,鸿俊哥,你一定要原谅我哦……” 耍乖弄痴,装嗲扮嗔,甭说,男人还真吃这一套,刚刚还有些抱怨的方海龟马上释然了,反过来安慰“吓哭”的小妹妹。 这一幕让小雅和何琳长了见识,男人啊,吃软不吃硬,同情弱者,有理没理反倒不要紧。这个生出包容心的男人还把生闷气的母亲放一边,亲自陪同三个美女到街上吃饭了,席间陈哲又大谈特谈她的理想和哲学,未曾想表演痕迹过甚反倒引起了怀疑。 事后方鸿俊与小雅单独时说:“老婆,我了解你的感受,请给我一点时间行不行?你嫁的老公因为自身特殊原因不能全心全意满足你所有条件,你能不能为了我再忍耐一下?” “你要我忍耐多久?” “毕竟我们有一辈子要过。” “难道要忍耐到你母亲去世?” “老婆,结婚前你就知道我的情况,这是我的宿命!如果你爱我,请接受这个宿命!因为我别无选择,母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你也是,请不要割裂我!” 那天吃过饭后,陈哲本来还想去何琳家表演一番的,但考虑到绣花怀有五个月的身孕,万一发生什么不测……何琳拒绝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就是一份营养大餐,她还没好好消化呢,自己家的事,还不到借用外力对冲的时候,而且她有了足够的耐心和智慧去打赢这场保卫战。只要运用得当,她坚信能得到胜利,比起小雅婆婆的油盐不进和老公的老奸巨滑来,自己的婆婆是个乡下文盲,绣花都说她还有五大优势呢。 晚上接到小雅电话,有气无力,“……弄砸了,从窗户往下跳的心都有!” 第14节 周一,座机费七十九,单个手机充值一百; 周二,汇给王传林生活费三百块; 周四,电费充值一百五十; 周六,给老太太菜钱一百; 三天后,绣花在一家私人小医疗门诊体检,一百三十七块; …… “体检还要你出钱啊?人家可是有丈夫的!” “这么远,一百多块邮寄还不够麻烦的呢。再说我哥在家没事做,招弟又念书,哪有钱啊?不就一百多块钱嘛。” “传林生活费能不能少点?人家是有家长的!” “我妈没工作,你也看到了,哪有收入?我多少挣些钱,帮一下自己的亲弟弟是情分,也是本分!三百块在武汉生活并不宽裕,这一点你也在乎?” “他为什么不勤工俭学、不贷款?你大学时不自己做家教吗?我那时也在想办法挣钱,你弟弟就应该让你养着?” “传林你也见到了,没有特殊情况我相信他会勤工俭学的,不是迫不得已嘛!” 想想那个优雅、懒散、洁净度很高的贵族青年,估计连传志也不会相信他能勤劳地为自己的学费舍下脸面干哪怕打扫食堂卫生的小活。 何琳在卧室抽屉里翻找,传志的工资卡又不见了。不过她也想明白了,拿回去就拿回去吧,养他母亲,养他弟弟,养他嫂子,养他未出世的侄子,但也必须得养老婆!从现在开始,她不会再往这个家里投一分钱,薪水卡随身带,能不动就不动。你好心好意体谅他,他却又大方地体谅别人去了。有些人,你根本不能为他考虑,碰到难处,让他自己作难去,不然就不会统筹规划生活。 这是二○○五年的第一场雨,哗哗下得满街流,然后明亮的太阳照耀着大地,映得房间里玻璃折射出耀眼炫目的白光。 何琳脚蹬橙色皮靴从楼上下来,少有的温存,“老公,咱们去超市吧?” 传志看了她两眼,“这个月没钱了,省着点花吧。”意思是食品、菜都备齐了,吃一阵子完全没问题。 何琳又发嗲又故作神秘地眨着眼,“跟我去吧,没钱没关系啊,我们不就逛逛、看看去嘛!” 传志刚站起来,王老太太凑过来,“出去啊?让俺去不?” 传志看何琳。何琳很大方,“去啊,超市大,有的逛!” 于是一行三人来到家乐福超市,这次没推车,何琳交给传志一个购物篮,先往里扔了一双袜子,又扔了几包瓜子,然后就看了。 老太太和她儿子在后面,叽叽咕咕的,买了一些零食和食品;在服装区,又看上了一件腿上带花的黑条绒裤子,一件无袖薄棉夹,一顶呢子帽等。当然价格还可以。逛个差不多时,何琳回头看,篮子都冒尖了,哪像没有钱的人。 何琳来的目的是买洗发香波和护发素的,恰好这两样有促销,单独交款。她就不声不响把钱交了。 逛了一圈要排队交款时,传志跟在何琳身后。何琳再回头看,老太太远远地躲掉了。哈,那她也直接走掉,亮了一下手中付过钱的条,就过去了,而传志被拦了下来。 何琳头也不回,到超市外面一通猛笑。等。 这次购物别提老太太多郁闷了,一路甩着脸气呼呼的,好像被儿媳敲诈了似的。传志也郁闷,刷的信用卡,现在都负值了,发了工资窟窿都不一定堵上。不过不像他母亲表现得那么明显,再说买的物品大部分都是他母亲的,小部分自己的,属于何琳的不到十五块。 第二天何琳私下向嫂子夸耀太后会选衣服,绣花笑得很开,“东西好是好,就是贵了点,他妈昨晚心疼得一夜没睡好,现在还唠叨说能换一卡车大白菜吃一冬天呢!” 哈哈,何琳第一次心情如此舒畅。 又到周末了,何琳在婆婆喊儿上早市之前,先吹了枕头风,“大猪,今天到我妈家吃饭吧。” 传志一想,有一阵子没去看丈母娘了,点头答应,马上又补充:“不要与你小姨赶在一起吧?” “干吗耗子见猫似的怕她?” “见一面受一次教育哪受得了。” “好,就让俺爸妈表扬你!” 当下两人收拾好,高高兴兴去了。 “老婆,要不要带点东西呀?” “不用,空手一样吃上饭。” “会不会不好?” “你现在不是负债嘛,省着点花吧,万一你妈或你嫂子用钱,你拿不出来多不好。” 传志大为感动,嬉皮笑脸起来,“你的可以借给老公嘛。” “别得寸进尺!”何琳脸一凛,心道:做梦,想也别想! 女儿女婿回来蹭吃蹭喝,老何总是很高兴,又可以聊聊家常问长问短了。而且照女儿的意见,提前就做好了饭。郁华明在忙着看邮件,接电话,不少学生都想投到她门下做研究生,全国各地都有,投石问路的,想混个脸熟的,当然少不了熟人同事的问候。人情社会嘛,每年都少不了头疼,又要婉拒又不能得罪或打击人家,需要一定的技巧,做物业管理多年深谙与人打交道的何中天总能提出不少中肯的意见。 该吃饭了,老两口还在厨房里窃窃私语,小两口则不客气地坐上桌开吃了。 “不等等你爸妈?” “快饿死了,吃完回去看电视剧呢!没看到人家正忙着吗?” 传志心道:你下午来不就行了。 何琳吃。传志喝茶等到岳父母坐在饭桌上。 传志也在准备考研,想考中科院经济系。郁华明赞赏有加,比自己一帮朋友的孩子强多了,非考到熟人门下混文凭镀金。说到工作,老两口对姑爷的能力深信不疑。然后说到姑爷的母亲陪着嫂子在北京待产,老何不无担心地提醒:“你们得当心点啊,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城市比农村控制得更严更有力,特别是公务员,超生一个,就保不住工作了;协助家里人多生的,一旦揭发出来,严重影响前途!” 传志有些吃惊,“我哥的大女儿都九岁多了,这样的二胎在农村应该合法的吧……” 何琳毫不留情揭露:“你大哥俩闺女呢!合法?你嫂子还东藏西躲干吗?正大光明生呗!” “老二已经送人了……” “唉,”郁华明叹气,“这都什么世道,生自己的孩子做贼似的。” “可这样生下去,中国人口就爆炸了,人口红利就会被人口灾难抵消。再说了,农村有多少人能指望孩子,尤其是儿子养老呢!” “那么发展涵盖整个社会的福利保障不就行了,从根上解决养老问题,还会有那么多人可着劲生吗?” 何琳白了母亲一眼,倾向父亲意见,“还有文化心理上的,多子多福呢!指望不上老大,还有老二呢,就是觉得孩子多指望大呗!”说完有意无意看了传志一眼。 老何正色道:“我们服务的小区,去年就有一个北京市公务员,地税局的,因帮小舅子隐瞒超生,开除了。同事告的密。得罪人家了吧。那小孩才一个多月,被人堵在家里,抓了个现行。现在虽找了公司上班了,却郁闷得不行,工资福利待遇均不可同日而语,两口子现在整天因为这个吵架,摔东西,我们常常接到他家楼上楼下的投诉。” 传志还是吓一跳,虽然在单位也听说计划生育的厉害,却没想到这么严格,当下底气不足,“我同事知道的不多吧,一般不领回家里来。” “可我们有邻居啊,不知何时会得罪谁,捅出去,比如那个胡老太太一家,你妈可是可着劲地把你家的内部独家新闻往外抖搂啊!绣花也挺着不小的肚子在周围乱走,近六个月,遮是遮不住的。哪一天你们头找你谈话了,别惊着啊!”何琳禁不住幸灾乐祸。 传志更坐立不安了。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何琳放下筷子,要回家了,原因:一是喜欢的电视剧到了;二是有一封重要的邮件要收。 老何夫妇话还没说够,说在家看电视、用何冲的电脑啊。何琳不理,拉了老公就走。传志也恨不得立马回到家告诉母亲和大嫂不要再如此招摇,影响了自己前途。 那天中午绣花正趴在桌边吃饭,还两个菜。婆婆在她自己卧室里躺着。何琳打开门就叫饿了,说是挤公交车金鸡独立给挤的,于是一边拿遥控器遥控电视一边靠近桌旁要凑上去吃,忽然大叫起来:“嫂子啊,你这吃的什么啊?!像猪食似的!”夹了一筷子,又吐出来,“二氧化氢一煮白菜,外加一把氯化钠!豆腐呢?连豆腐的汗毛也没看到。还有这清水炖萝卜,一点肉腥没有,吃个什么味呀!” 绣花神来之笔接了句:“这不是省钱嘛,吃饱就行,我吃得多。” “吃得多也得有点荤味呀!储藏室里一大堆萝卜白菜都是给你准备的吧?你肚子里可是王家的下一代啊,还得考名牌大学呢!万一营养不够……” 传志也跑过来看盘子。本来穷苦出身的王传志对满桌子萝卜白菜,还有几块豆腐,没啥看法,水准不低了,农村人也不见得每顿都能吃上。但架不住何琳叨叨呀。 “冰箱里有几块肉呢,放上点呀,好吃不说,还有油水,现在苛刻自己不是时候啊!” 绣花面有难色,尤其重点扫了一下传志的脸,有点难为情,“她奶奶不让……晚上回来一起吃……” 何琳发扬了风格,“管我们干吗?该你吃的你就吃,你总不会这些天中午一直吃这些吧?” 绣花讪讪,“没关系,不错了,已经很打扰你们了……” 何琳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传志。 这时婆婆从卧室出来了,脸色不好看,看样子听到了客厅里谈话的内容。 传志说:“妈,你怎么不吃?” “吃过了,吃的早上剩的。” 噢,比绣花还省还惨还会过日子。传志没话说了。 何琳用胳膊捅捅绣花,“以后早饭多做点,你也吃剩的吧,好歹有煎馒头片,头天晚上的剩菜也很有味道呀……” 传志干脆拉了何琳上楼,关上门,“你干吗呀?唯恐天下不乱!” “我怎么唯恐天下不乱啦?你说清楚!” “这种情况下,你还说什么说?不是撮火吗?好歹也是为了给我们省钱!” “你一个星期给一百块菜钱,周末还去超市买一冰箱,我也是最近才刚刚不怎么买的,以前我每周比你买得还多,她老人家节省的钱呢?都花在绣花肚子上我没意见,女人谁都有经历怀孕这一难熬的时候,将心比心,我只是同情你嫂子!怀着你妈的亲孙子还被你妈虐待成这样,话都不敢说,要不是今天偶尔碰上,你能相信这就是事实吗?那可是她亲孙子啊!” 传志也很无耐,“我能有什么办法,年纪大的人,做事总欠考虑。我私下告诉她不就行了,你还非在下面说了再说!” “做了这种事还怕说?” “那可是我一把年纪的老娘啊!你让她尴尬难受于事有补吗?” 何琳气蒙了,眨着两眼瞪着他,“你说,你到底认不认为你妈在这件事上做错了呢?” 传志梗直了脖子,看着妻子固执的脸,自己也固执了,“没错!我就是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错!只是欠考虑而已!” 何琳很惊讶,“都亲眼所见——让你认识到你妈做了一点错事为什么这么难?!你就这么选择性地失明或装着视而不见?你还有没有是非曲直和黑白观念?!” 传志突然明白了,“你一直在找我妈的错,吹着浮土寻裂缝,今天你终于找到了,呵呵!”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啪一声摔到桌子上。 “你真无可救药,凡是碰到你妈的事上,你一点道理也不讲!让你认识到你妈也是人,也会犯常人的错误,能损你多大的面子?她为什么在你心中非得高高在上、比寻常人都伟大都高明都不一般呢!?”何琳背起包包,临出门不无厌弃地乜了屋中男人一眼,“愚孝而自卑的人,真无药可救!” 没错,吹着浮土寻裂缝,就是想找婆婆这种老女人的错,并让这种错误以原生态的形式直接在她儿子面前呈现出来,就是想把他心中那个居功自伟、高高在上、具有一切法外赦免权的老圣母从神殿上赶下来,把一个儿子从永远跪着感恩的姿态中解救出来,让他站着,以平等、客观、理性的视角去打量和对待他的母亲。他母亲生养了他,并不是他一辈子站在她的阴影下顶礼膜拜的理由,更不是他的老婆也一块儿膜拜、在夹缝中左右为难的理由。她对她的感恩是有限度的,是有条件的,是可以产生也可以消失的,没有理由让媳妇也像她儿子一样对她顺从、孝敬,供着一个活祖宗似的什么都以她为先!大家都是人,都是人而已啊,能不能尊重现在的家庭规则:女主人就是女主人,客人就是客人,客随主便!婆婆就是婆婆,不是妈!尊重儿子家庭的独立性、完整性和媳妇作为一个新家庭的女主人地位好不好?! 老婆又跑出去了,传志郁闷地坐了会,拿着空暖水瓶下去烧开水。楼下公共空间没人,在转身进厨房的瞬间,从对面没关严的门缝里瞥见母亲正抹眼泪,他那个烦哟,叮叮当当把水壶的动静弄得挺大,点上火,犹豫了一下,去母亲房间了。 老太太侧身对着门,抽抽搭搭的,无比难过。 “娘啊,你这是干啥?又没说你什么,以后中午也做点好吃的,和嫂子一起吃,你干吗要吃隔夜的剩饭?吃饭又不是吃不起!” 老太太泣而不答。 “娘,你去后边找胡奶奶串门去吧,或让她陪你说说话。这事呢,你也别怪何琳,何琳说话直,有话搁不住……” 老母亲叹口气幽幽地说话了,“传志啊,你娘没多吃猪油被蒙了良心,你想想俺能不疼俺大孙子吗?一、这一家子五口人都吃你的工资,虽说挣那俩钱来,枉不住那么多嘴巴一起张吃你自己啊!俺们又不挣钱,又帮不了你,挣钱的不帮你,娘不是想帮你、嘴里省肚里挪为你省两个嘛!俺现在也知道了,北京城也不好混,一分钱难死英雄好汉,能省一个你就省一个。二、咱家一日三餐上下顿都吃得不孬,有菜有肉,三天两头还做一顿鱼,吃那么油大,中午吃一顿豆腐炖白菜咋就能出问题了?想当年俺怀你们兄弟几个时,吃的最好的就是大白菜炖豆腐了,平时就是咸菜窝窝头,要不就是清炒白菜帮子,油气没有,你们哪个兄弟憨了傻了?”然后自言自语,“年头不一样了,媳妇有了地位得了天下啦,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俺不行了,吃屎都赶不上热的,年轻时受婆婆气,年老了受媳妇气,被人说到脸上,儿子不能出头,俺也认了,自己肃静点,到一边没人的地方难受着吧!”说完长长一声叹息,垂下眼帘。 传志皱着眉,好无奈,“娘,你和何琳怎么就……” “儿啊,俺不怪何琳,人家说到底是媳妇,不是闺女,媳妇对婆婆还不是无所谓的事,高兴时吱你一声妈,不高兴时翻你几眼——儿啊,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难啊!俺谁也不怪,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自己干这干那,疼了这个疼那个,顾了这个顾那个,有个屁用啊!儿子弱,不给你争脸,不能给你说话,就干受着呗!不能怨媳妇,也不怨儿子,怨俺这命瞎啊!”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无比绝望和苍凉。 传志终于受不了了,“娘,随你怎么想吧,你儿子我也很累,在单位挣那俩小钱还要处处看上头的脸色,尤其是这种勾心斗角的国家单位,这年头有几个不欺生排外的?你以为我天天往办公室一坐聊天喝茶看报纸那么容易吗?在外压力就这么大,回家,又这样,唉——”不是长长地叹气,而是短促地喷气。 第15节 何琳又去纠缠小雅去了,赖在附近菜馆等她下班。小雅前一阵子老上晚班,白天睡眠差,身体顶不住,现在调成下午班了,工作到晚八点。 “我要和传志离婚!” 小雅笑得牙齿排成两条线,“我和鸿俊还没离呢。” “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爱传志是爱他对我的好,你爱鸿俊是爱他这个人。现在传志对我一般般了,而你依然爱鸿俊。” 小雅纳闷,“你们又吵架了?” “为他妈。我们常为其他小屁事伤感情,互不理睬,翻白眼指责,冷战,和你家快有一拼了。唯一不同,他不如你老公挣钱多,没你老公有本事兜的事却不少,他家兄弟姐妹,从外甥到没出世的侄子,他都有责任。我累了,受不了了。我是个简单的人,喜欢单纯的生活,痛恨一大家子你我不分一锅乱炖!” 小雅看着好友无比烦躁的样子,“冷静一点吧,你心情不好,不是又来好事了吧?我每个周期也这样,装不下了,要溢出来,要爆炸了——过几天就好了。离婚是件大事,不要时不时地提起,你老公会受不了的。有时我也想离,先单独生活两天平静下来,就不行了,还是想他。” 何琳叹口气,“我最近身体不知怎么搞的不太好,上个月“大姨妈”就推迟了半个多月,这个月又推迟了。现在一吵架我就头晕,血往脑袋上冲,要砸点摔点什么的欲望强烈,河东狮吼几声也好!” “砸点什么了没?摔点什么了没?河东狮吼了没?” “一样还没。” “你脾气大。” “他也不知道哄哄我!他越站在那儿一本正经地给我讲道理我越讨厌他恶心他!以前看他挺顺眼的,现在看,头不是头脸不是脸了,烦死!” “好好睡一觉,调节一下。你婆婆好歹不找你的事,不抢你老公——” “她抢她儿子啊!” “她抢她儿子,也是你老公!只不过是你老公的两种身份。不像我老公,家有一大一小俩老婆,大老婆还身兼他母亲的角色,你说我还不去跳楼!” “你怎么不离?” 小雅指指自己的胸口,“正像你所说,这里还有,没耗完,就不甘心。” “我小姨说你只剩下不甘心了。” “佩服你小姨,我没她那胆识。” “因为你还没遭她那样的罪,伤害越狠,反弹越厉害。” “不是,我说的是性格。” 傍晚,何琳提了几条眼睛鼓鼓的小金鱼回家了,放在客厅桌子上,到楼上洗花瓶去了。没有小鱼缸,突发奇想买鱼的。 拎着花瓶下来时,金鱼已游在客厅里的可乐瓶里了,二升大的可乐瓶剪去上面四分之一,放在电视旁边倒合适。 婆婆一边择菜一边说:“这几条小红鱼不便宜吧?够买二斤五花肉了。放这儿吧,一家人都能看,邻居串个门也能看看,拎到楼上谁能看得着啊?” 本来就是买给自己看着玩的,嫌贵还看什么看!何琳拿着空瓶扭头就上楼了。 婆婆择好菜到了厨房,对收拾冰箱除冰的儿子说:“几条小红鱼而已,俺说留在客厅里看,她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上去了!几条小鱼,至于吗?” 传志专心致志地干活,不说话。 婆婆叹口气,“现在什么不需要钱啊?见啥买啥,还是有钱啊!今早,俺想买一斤熟牛肉都转来转去掂量了半天,没舍得!就称了二斤五花肉,吃两天!” 娘俩把饭菜端上饭桌时,婆婆一扭脸,电视旁边的可乐瓶不见了,再一扭脸,在旁边的垃圾筐里,小红鱼不见了。 “你看看你看看,故意找碴给气生的媳妇,你上东她上西,你追狗她撵鸡,什么都给你反着来!”婆婆摔摔打打的,小声嘀咕,“你娘活不到八十,气也给气瞎眼了!” 晚饭开始了,楼下三个人都坐在桌旁,还是绣花站在楼梯口喊妯娌下来吃饭。 何琳一点也没客气,下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一大碗不知猴年马月的剩菜,萝卜白菜混在一起,死难看,随手扒到传志那一边,新菜朝自己拉了拉。 传志没什么反应,婆婆受不了了,干脆把剩菜放中央,新菜拉向儿子一边。“又是油又是盐的不一样吃!分着吃,都分点就不用再剩了。” “妈,有新的,不要吃剩的了,真是,新的吃不了不也剩了吗?”传志说话了。 “刚当家不知油盐贵,等你自己有了孩子有一张小嘴等着吃就知道了!又没坏,倒了可惜。” 何琳不理会,转着身子夹右边的新菜吃。传志也吃新菜。绣花不好意思,夹了一筷子白菜放进碗里,有点不情不愿。 婆婆气坏了,“好好的油、好好的盐,都是钱买的,贵着呢!”端起大菜碗,先往自己的稀饭里扒拉了几筷子,然后又给绣花扒了一少半,还剩下小半碗转而到何琳面前了——何琳眼疾手快双手捂在碗口上,“谢谢!不要,不爱吃。” 婆婆没转向儿子,而是把菜碗很响地顿在桌子上,“寻常家过日子,吃点剩菜剩饭还不是家常便饭?俺们不在你们咋办?” “倒掉!” “有钱!” “有钱也是自己挣的,又不是偷的抢的从别人手里要来的,有什么可羞愧的?” 传志端起那只菜碗回厨房了,估计是倒垃圾筐里了,空着手回来,“行了,别说了。” 婆婆大骂儿子:“就你能!这样过日子长了还过个屁呀!好东西旧了就扔,东西还抗扔啊?一个个没过日子的料……” 二儿媳妇却满不在乎,内心甚至乐意看到这个老女人的尊严和权威受到挑战。 何琳第二天就去上班了,前脚刚走,传志也出门了,这次不是去单位,请了事假,一大早去北京站接人去了。临出门,大肚子嫂子还一再交代他:“你哥要不买回去票,你一定及时让他买!就待一天,有什么好看的,何琳回来之前快点走!” 传志感到悲哀,那可是自己的亲哥哥啊,来一次自己家竟像做贼似的。 儿子走后,婆婆心里乱糟糟的,“这要是在咱那边娶个媳妇,敢这样慢待大伯(bei,三声)子?有人生无人教的东西,也不知念书念哪里去了,准是走后门送进去的!” 绣花不管婆婆的唠叨,尽管自己是主要受益人,自己的丈夫嘛。 约莫近两个小时,模样憨厚的大儿子王传祥在挺拔儒雅的二儿子带领下风尘仆仆地到门口了。熬了一夜火车,那个冷啊,棉鞋都结冰了,传祥哈着热气,鼓鼓囊囊像个球似的滚到他母亲面前,摘下棉军帽,露出粗糙沧桑的红脸膛,对着他妈傻笑。 “俺的儿啊,你咋冻成这样?快点吃饭,都做好了,热腾腾的,就等着你了!” 老太太忙不迭地去厨房了。老大又扭过头看他媳妇的大肚子,嘿嘿直乐。 “招弟一个人在家行吗?”绣花迎接丈夫的第一句。 “行!咋不行,前一阵子俺跟大队里去挖沟,一走十多天,她自己放学做给自己吃,有时还知道做给我吃。把心放肚子里吧,咱家的孩子早当家!”然后甩掉身上厚重的棉袄,“啊呀,还是住有热气的房子好啊,穿不住,大冷的天跟春天晒太阳一样。”然后挨个角落打量,一边打量一边咂舌,“嘿,咱娘可享福了,啥都有,电视,冰箱,洗衣机,放碟机,饮水机,怪不得大伙都往城里跑啊,还是这样的日子过得带劲!”回头,“绣花,咱娘跟着享福了,你也不错吧?” 绣花嗔怪着,没忘了问:“回去的票你买了不?” “买了买了。”传祥很不以为然,“俺到自己兄弟家,过一夜能咋的?房子多,又不是睡不开,不要把传志看这么小气,好歹我也是他大哥!” 传志陪笑,“那是,那是。” 婆婆端了菜过来,“咋不把招弟也带过来?自己倒能,一个人凉刷刷地过来了。” 老大就抱怨绣花,“她不让,嫌乱! 婆婆目光严厉地看了大儿媳一眼,“小孩过来玩一天有多乱?你怕她俺可不怕她!有你这样当娘的吗?一出门两个多月了,不回家也不知道想孩子?让招弟过来有什么乱的?正好看一看,城里叔叔的房子多大多好,让她有劲好好学习,将来也考上大学,到城里找工作!”然后又叹一口气,“估计供闺女也白搭,还是等着供儿子吧,将来你们也能享享儿子的福!” 一家人亲亲热热吃过早饭,绣花去洗涮,婆婆把大儿子叫到自己屋里,东家长西家短把王家店问了一个遍,大大小小二百口子人的事没有不关心的,无非是谁家又吵架了,谁家婆婆媳妇又对骂到街上了,谁家儿子又说上对象谁家闺女又找到婆家了,找的哪里的,沾亲带故亲上加亲什么的。老太太很兴奋,不时插入评论:他活该!他娘就那命!他家祖辈里就没积德!他一家子吃鼻涕屙脓该遭报应,人家闺女多俊多能干啊,嫁到他家瞎了之类的。然后问:“他们就没怀疑俺和绣花去了哪里?” “怀疑了,说什么的都有,队里找我,我说去深圳了。红霞在深圳,他们也知道。深圳那么大,去哪里找?我给红霞说了,不要随便把电话号给外人,也不要随便接老家打来的电话,不认识的电话都不接!” 老太太很满意,也很得意,“就是要跑,就是要跑得让你们这些狗日的害人精找不着!回去,俺也得抱着俺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回去!又扒咱屋了吗?” “又把俺家的拆了一遍,给推倒了,梁子都给扛走了。你院里没扒,俺说这不是俺家的,和俺没关系。” “随便,就是挖个大坑也得咬着牙不能心疼!有了儿子以后啥都能有,没人还过个屁,越过越没意思。” 然后大儿子问起这边的情况,老太太长叹一声,骂骂咧咧把二儿子如何软弱、窝囊,二儿媳妇如何凶恶,根本不把婆婆放在眼里的事抖搂了一遍。最后又一口大叹,“传志开始不听咱的,要是娶了王三保家的侄女咱能落到在人家屋檐下仰着脸看人家脸色?人家也是大学生,人家也在城市里买了楼房,人家父母都会高看咱一眼!在这里咱算个屁啊,巴结人家接屁吃腿脚不利索都接不上!” 传祥听得心里冒火,唾沫星子蹦老远,“也忒不像话了!当年要不是高桌子矮板凳供他念书,他王传志也有今天?连一个娘们也管不了,有啥出息?俺找他去!” 这哥哥抬高腿噌噌上楼找弟弟去了。传志正给领导准备一个发言致辞,看到大哥劲劲地上来了,一屁股坐在何琳常坐的布衣圈椅上,大脚丫子翘起来放在电脑桌上,清了一下嗓子,“传志啊,现在看你混得有头有脸有房子有媳妇人模狗样了,你还记得这一切咋来的不?” 传志没说话。 “别闷头不吭声啊,又不是哑巴,好歹也是个大学生,都国家干部了,说说理吧,你都对咱娘咋样啦?”见弟弟继续沉默——就等于招供喽。“咋这么窝囊不像个男人呢!你就任着你婆娘这样那样作践咱娘,把咱娘当使唤丫头呼来喝去地使唤?你良心都让狗吃了?你还有人味不?咱娘过来是照顾她孙子的,不是给你两口子当牛做马的!你们俩都有手有脚,整天坐办公室,挣着工资吃香的喝辣的,你们没手没脚不能帮咱娘一把啊?!你这个混账东西嫌咱娘死得慢啊!人越长良心越抽抽,什么玩意这是……” 老大斥责的声音是如此洪亮,伴随一只茶杯破碎的声音,老太太爬上来了,说了句公道话:“传志忒弱,管不了媳妇,那边一瞪眼,这边就不敢说话了。你兄弟好好一个人就被这样欺着了,想翻身不容易啊!娶妻当娶贤,古语说得好啊,拿你娘不当啥,当眼中钉、肉中刺,非得挖出去拔出去,你不难受吗?” 传志的优点之一便是每当他身处风暴中心时懂得沉默和忍耐,无论事态怎么发展,都眼睁睁看着,坚决不吭一声。 传祥目眦尽裂,“窝囊!窝囊啊!让个娘们骑在头上压着,不是一般的丢人!要让咱村里人知道了,谁不笑掉大牙!传志,你可是咱王家店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咱方圆百里第一个走出去在北京吃公粮的国家干部!虎落……沙漠遭狗咬,龙掉浅池让虾戏(想了好半天)!你就这样被一个婆娘给卡住了?!”然后气得哼哼的,“一个家庭,男人不孝,就是根不正,怪教育没教育好;要是女的起浑劲,就只能怪这男的不中用,不会调教!捶上她一顿,叫她再翻天!” 婆婆马上撇着嘴,“他不敢,传志可不敢……” “没用的东西,白喝了这么多年的黑墨水,让咱娘以后怎么指望你?你倒插门得了!俺到你这里来连你亲侄女都不敢带,咱王家还能指望你点啥!上次你姐姐就哭着回去,这次你有本事也让你哥哭着回去!?” 绣花也上了二楼,嗔怪着,“咋这么大声?吓得孩子左踢一脚右踢一脚——小声点吧,孩子都知道爹回来了。” 传祥得令,火气马上下去了,笑吟吟地看着媳妇隆起的大肚子。虽然平时婆婆最受不了媳妇对她儿子撒娇,看在乖孙子的面上,也喜滋滋的。 刹时房子里阴霾转晴,绣花趁机说给老公买的衣服要试,把自己男人拐到自己房间里去了。门一关,上教育课:“瞎咋呼管这么多事吃饱撑得啊!人家何琳如何对你娘自有人家男人管着,你背后拱什么火?你娘是个啥样的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传志为啥不吭声?人家多看透事的人,懒得理你!就你又粗又直的筒子,给人家当枪使,哪里显着你了?在这个家,你,俺,都算哪根葱?!” 传祥支吾:“长兄如父嘛……” “呸!充大脸也轮得上你!你老婆你儿子要饭的花子似的落难落在人家家里,也不是一阵半阵了,不吃饭不穿衣不去医院检查啊?人家何琳还真没对俺说过什么,相反还常不常地买一堆补品给你儿子,为了你儿子够营养都和你那个死抠的娘吵过架!你这个当爹的这样做过不?心疼你老婆儿子不?人家何琳人不错,就是看不上你娘!你再想想你娘的为人!刚进门啥也不知道你瞎叨叨什么啊?人家何琳哪一天不让你老婆儿子住了,赶到大街上,你让俺到哪里找地方连吃带住生你儿子去?你娘还扯上你那老不正经的姐姐,她哭着走活该!换上俺,门都不让她进!” 传祥不说话了,对呀,万一这弟妹撒起大泼来,自己的儿子生到哪里?虽然弟妹撒泼会更让人厌弃。 午饭做得好丰盛,猪肉炖粉条,买了一只童子鸡,面条、豆角、青椒什么的花红柳绿一大桌子。老太太使劲给大儿子夹菜啊,碗里都冒尖了,娘俩非常温馨亲密。传志看着心里犯了酸,母亲始终对自己不甚满意啊!不过饭后他还是跟大哥正式说了下情况:因为他的公务员身份,嫂子这事要是查出来恐怕要开除公职,所以还请大哥找条后路做好撤退的准备。传祥一听跳了起来,“你啥意思?嫌你嫂子侄子吃你了喝你了住你了还是顶不住你臭婆娘的压力了?拿开除公职吓唬你哥?那你就等着被开除吧!反正你大侄子就在你这里平安地生下来!” “你怎么不讲道理?什么也不懂!” “跟你讲什么道理?你连咱娘都不孝顺的人跟你还有什么道理可讲?俺咋不懂?你不就一门心思想把咱娘赶出去!” 传志蒙了,也郁闷了,竟和他讲不通。 婆婆背地里把大儿子拉进房间:“儿啊,在北京就是这么严!” 传祥嘿嘿笑,“娘啊,我知道,这里住不下去你们还能去哪里?红霞那里不能吧,她自己都顾不上。你们只管住下去,万一不行,让他想办法,找个地给你们租个楼房,谁又能找得到你们?北京这么大!” 婆婆点头称是,自己五个孩子中,还只有这个老二有点本事。大孙子又这么重要,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又对大儿子说:“你放心回去吧,不抱着孙子回去你娘就死在外边!” 传祥五点钟出的门,大包小包一大堆,传志从超市买来的童子鸡、糖、果脯、糕点、火腿肠,外加何琳不要的旧衣服、旧皮鞋,和一件他自己去年淘汰下来的棉大衣。 第16节 六点多一点,何琳回来了,一点客人的痕迹也没看到,大家还是各忙各的,婆婆继续一边扶着腰——整天喊腰疼——一边擦厨台,擦了厨台的毛巾竟然又擦向自己的嘴;绣花帮着干点活就回房间闭门不出了;传志坐在客厅里专心看体育频道报道姚明。她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而是考虑怎样通过绣花这张王牌把婆婆高高在上的权威、欲望和道德制高点的形象打下来,得让丈夫深切认识到,他母亲也就是一个普通人,平凡人,拥有所有中国人该拥有的劣根,能犯地球人都能犯的错误,而不是什么大错都不沾边、只有点忽略不计的小毛病,绝不是!大家都是平等的,婆婆没有比媳妇拥有更多天然的道德优势。 各怀心事吧,饭桌上婆媳对立方都很谨慎,没有什么言语较劲,让中立方也轻松吃了顿平静的晚餐。 “传志,明天我超忙,要把一捆资料带回公司,你要不要帮我一下啊?”放下筷子前,何琳很温顺地征求了一下老公的意见。 今天可是刚请了假啊。传志还是说:“没问题。” 婆婆哼哼着小声说:“你们都上班,都挺累……”意思是各人的活各人干,俺儿子不累吗?今天休一天了,明天再休半天,还能剩多少工资? 何琳不理她,对着老公,“那明天得早起啊,不要在家吃早餐了,出去吃。” 第二天一看时间差不多了,何琳把老公叫醒,交给他一个挺沉的大袋子,里面全是楼刊杂志,死沉的那种。二人出了门,先在冷嗖嗖的路上找了家小店吃早餐。传志还抱怨,在家吃不一样嘛,非得出来。何琳娇滴滴地哄他,我掏钱请你吃还多事?我就愿意请老公吃,幸福!传志甜滋滋的。 突然小可人大叫:“老公啊,我手套忘家里一只,咋办啊?”然后又撒娇示弱。 传志很英武地回答:“我给老婆回去拿!别烦了,以后注意。” 何琳冷冷地看着传志屁颠屁颠往家走。 当时绣花正撅着屁股拖地。下面一百多平,她一个孕妇,干一会儿停一会儿,拖也得拖半天,然后看到传志回来,动作更快了,“吃早饭了吗?还没来及做,你等着俺马上做!” 传志左右看了看,“娘呢?” 绣花嘴朝婆婆房间一努,“还没起呢。” 找到手套,传志又跑出去了。 何琳的手套终于成双了,自然要感谢老公一番,不无温顺地说:“我们以后天天出来吃早餐吧,没有你,妈不会每天非得起个大早给你做饭了。咱家房子大,地板也难拖,让妈每天干活从早干到晚也挺累的呀!嫂子都六个月了,在湿地板上走来走去怕摔着,这活是不能干的。这活看似容易,我在公司干了一下才知道这么辛苦啊——你妈是不是又拖地了?你以后告诉她不要这么操劳嘛,回去你多干点就行了,对吧老公?” 传志吱支吾唔,虽不能讲实情,但对妻子能转变还是感觉挺温暖的。 第二天降温,刮着溜溜的小北风,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凌上走,正是凌上走的最严寒的四九。这些天来何琳就感觉身体不舒服,也不知是哪儿不舒服,反正体乏多困,烦躁不安,心情很差。在中医学上,她属寒体质,耐冷的能力差,风吹草动着凉的面大,却又是爱臭美爱收拾的主儿,一堆漂亮的靴子、鞋子、棉裙不穿出去展示一下心痒痒。于是月经也不按时来了,她称自己这事为“寒冬逆流”,过了春节就正常了。 大冷的天,申请一下,就不用去上班了。做设计的,在家就能做,网上传递给设计总监就行,还能边交流边修改,一点儿也不影响工作进度。冬天老板也能网开一面。 何琳正在浴室涂浴液,第六感觉,感觉有人进卧室了,小门开一条缝,看一眼。不对,还是有人进来了。经过多日磨合与教育,楼下的人已基本清楚二楼是禁区,顶多站到二楼门口,没有允许,止步。除了传志。她讨厌其他人进入卧室,楼下空间有的是。 从门缝里,竟然看到后边院里胡奶奶的小孙女甜甜在东张西望,显然被房间里的温馨布置和各种好玩的玩具吸引住了,看了又看,盯了床头柜上方毛茸茸的玩具好大一会儿,没去拿,却抱了床头柜上的啄木鸟走了。 何琳大惊,小孩子的审美趣味不差啊,都看上自己看上的木雕了。当下急急忙忙冲洗了一下,裹着浴巾往外追,刚到楼梯上,听见婆婆的声音:“……老爷,怎么拿她这个啊?拿什么不行?听话,放上去,啥也别动她的,那东西看到你拿她的好物件,打你!” 胡奶奶声音:“放上去吧,这有啥好玩的,烧火棍似的,得罪了你二婶子,你王奶奶就又有小鞋穿了!” 显然女孩不肯。 “行,玩一会吧,不要拿走,走时再放回去,甜甜乖——”间隔了一下,“她妈个×的事多,烧火棍上点颜色就成好东西了,上次俺外孙拿走了她一模一样的,使劲地和俺儿子闹哟!俺小闺女后来又邮来一个才完事。比看到她爹都亲!” 何琳惊呆了,这粗鄙有力的农村语言和绘声绘声的描述方式——像极了绣花在街边公园阳光下给她讲的故事,“妈个×”、“不是人揍的”、“吃屎”、”吃鼻涕屙脓”满天飞。这死老太婆终于像骂她自己的孩子和诅咒大儿媳一样背后也这样“败坏”她了。 “唉,媳妇和婆婆还不就那回事,能挂住大面的就算不错了,现在哪有什么人情味的,嗤,屁味没有!你儿媳妇起码能陪个楼,像俺家,她那个熊揍的妈,当年背着个小包袱空着手来俺家的,家的一切都是俺儿子挣的;到北京来,房租都是俺儿子交,她挣的那俩小钱还不够为她自己塞牙缝的。” “你家媳妇孝顺你这个老妈子啊,起码一天三顿饭有一顿是做给你吃吧,你说什么人家都笑着答应吧……” “光答应有个屁用,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起码能让你少生气多活几年。俺就看着你儿媳妇好,知道持家过日子,知道一家人和睦为主,懂礼谦让。一个家好不好过一多半是看媳妇的言行举止!反过来你再看看俺家的,妈个×的,吃喝玩乐样样精,整天打扮得小妖精似的一扭一拐地出门了,什么活不干——眼里看不见活,眼珠子长在头顶上,油瓶倒了都不带扶的!虽说陪了一个住的地方,脸就大到天上去了,天天给你脸看,动不动就嘴巴拉到耳门上,看不起俺!俺做饭做了一辈子,养大了五个孩子,她还咸了咸了,淡了淡了,较劲,天天给俺较着! “你说俺这么大岁数了,孙女都快十岁了,能天天看你的脸过日子?你看不起俺你找俺儿子干啥?俺儿子要模有模要样有样啥样的大闺女挑不着?妈个×的不要脸,两腿一张在大学里就和俺儿那样了,虽说没赖上俺家,但俺儿得负起责任啊!小骚货整天缠着俺儿,俺和俺儿多说几句话,她都一股子骚酸味,自以为聪明当俺傻,以为俺看不出来。俺活这一把年纪了,她一撅屁股俺就知道她拉什么颜色的屎!咱是当老的,不跟她一般见识罢了,架不住她三番五次蹬鼻子上脸骑在脖子上拉屎!” 何琳手脚冰凉,眼珠都不会转了。 “传志娘,别生气,生气也是气坏自己的身子。小的伤天害理,自有老天报应,咱自个儿得先看开了,随她胡作非为,装着看不见!” 婆婆继续激动:“这儿子养娘、养老,还不是自古以来天经地义的事!媳妇烦俺,嫌俺是累赘,在她家吃喝拉撒挺尸占地方。她也不想想,这是她家,也是俺儿家,俺住俺儿家哪里错了?!用俺儿的东西花俺儿的钱,她嘴巴里不干不净瞎叨叨管屁用!娘是啥?娘是天!没有娘哪有儿哪有儿的###蛋?自古以来哪有好儿扔下娘不管不问的?得遭天谴雷劈!逆天而行有什么好事?有几个养媳妇是天经地义的?就是有养的,也不如养娘更有理!到媳妇——哼,古时候就有三妻四妾,以前的老地主不是一娶就是好几个?现在离婚的也如家常便饭,她还真以为孙猴子能飞出如来佛的手掌心?那是俺儿子没动怒,没看见他娘受的苦!” “唉,好歹老姐姐你有能干的儿压得住阵脚……” “压不住!俺这个二儿家典型的阴盛阳衰,妻管严。俺传志念书念多了,憨了,犯点软骨病,十有###听那个小妖精的,和稀泥也不会和,在家乖得很,叫干啥干啥,扫地擦桌子摸勺子无一不精。在俺老家俺可什么都没让他干过,他就爱在媳妇面前犯贱!把俺气的,真是,要是俺大儿,早一巴掌扇过去了,俺累死累活拉把你这么大就是为在媳妇面前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的?!真不如生他时一屁股坐死!” “唉,现在不都兴这样,男人就爱低三下四嬉皮笑脸的,俺家儿子表面上也听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背着也不像男人了,说到底还是枕头风吹得厉害,两腿一张,儿子不是儿子,男人不是男人,啥志气也没了。” “俺一看到她在那挤眉弄眼、摇尾摆屁股、嘴巴抹得猴腚似的熊样,就恶心!装!” “好歹何琳工作好,挣钱多点。” “有个屁用!妈个×的她挣得再多自己装起来,咱又花不着她一个,死抠!钱迷!自己挣着一份,都花在自己身上,你不知道多大方!但吃的还是俺儿子的,一出门就要零食,都是俺儿掏钱买,所以她的钱存着,什么都花俺儿的!” “何琳这样就不对了,一家人哪分这么清的?俺家儿媳妇的钱,无论多或少,都上交俺儿,生活费、菜钱、小孩学费,什么都分清,统一规划,剩两个还能存上。” “她精着呢,能拿出来太阳打西边出来!” “这媳妇憨了,自己存着干吗使?娘家又不穷,不用接济,婆家人多,过得不好,能帮一下帮一下,将来都过好了,人家心里也有个数!” “人家可不会想到这一点,上回俺大闺女来住几天,把俺娘几个打出去的!这回因为俺要生孙子,头等大事,给俺儿下了死命令,才勉强着住下来。人心狠毒着呢!” “媳妇不行,就是父母没教育好,你亲家又是文化人,教授的教授,领导的领导,你去亲家那里哭诉呀。媳妇年轻,不要面子,你亲家这种场面上的人得要脸吧!你说什么媳妇拿你当放屁,人家说什么闺女肯定听!” “哼,没那事,俺算看明白了,亲家的人事也有那么点不清不楚,两口子都挣大钱没一个当家的。她爹,撑不起来,懦弱无能的一个人,人倒行,当不了家,回家就知道在厨房里做给一家子吃;她妈,不是买菜烧水做针线活的人,在大学里教书,整天不着家,对家务事根本一窍不通。倒是她那个姨,刀子嘴蛇蝎心,一说话牙齿在外,搅屎棍似的在她娘家东搅西搅。把持着姐夫家,你猜好人清白的人能在姐夫家当家胡搅吗?怎么能让你搅?楼上这个就听她姨的,使着劲地折腾俺儿,俺儿在她们面前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这就是大户人家压死人,装×装得多像吧!” 忽然胡奶奶张大了嘴巴,接着使劲向老姐姐使眼色——何琳裹着浴巾披头散发瞪着俩眼悄无声息地从楼梯上下来了,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她抬脸正好看见,而背对着楼梯坐在沙发上的婆婆还在口若悬河唾沫横飞。 “你儿媳妇没去上班啊?”只能用语言提醒了。 “妈个×的不去上班就在家等着吃……” 何琳凛冽可怖的脸出现在她面前,老太太咽下下面的话,惊呆了。 红口白牙,目光直视,“你妈个×的!你老不死装×的!你全家全妈个×的!全装×吃屎的!你祖宗八代都是遭雷劈的!你和你兄弟才是私通说不清的……” “啪!”响亮的一记耳光。 “啪!”又一声反打过去。 于是一老一少纠扯着厮打在一起,先是互捶对方,捶胸脯,又互踢对方,踢腿,踢要害,然后互挠互抓对方的脸、脖子,一时头发横飞,指甲乱舞,都在咬牙切齿地绝地反击!胡奶奶上前拦不住,就跑到门口喊了,还奇怪这王家大媳妇跑哪里去了? 还是老年人经验丰富,瞅个空缺,上前薅住对方的一把乱发,使劲拽!何琳痛得龇牙咧嘴,眼泪崩流,却更用力地把拳头捣向对方的小腹,最终有一只手摸上了对方一把老褶子的脖子,没法掐,就抓起衰老松懈的皮使劲往外揪!大家都掌握了绝门武器,你用力我更用力,扯平了,两人揪在一起,僵着了。直到绣花回来——她又去话吧给闺女打电话了——才和胡奶奶两个人又劝又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拉开了。 何琳面色灰白,下巴都被抓破了,浴巾都打掉了,赤身祼体瑟瑟发抖,一把一把的头发满地都是。绣花把浴巾拎起来,给她披上,扶她上了楼。 婆婆则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脖子上一片淤紫清晰可见。她大声诅咒自己祖上作了孽,摊上了这么个伤天害理、欺世灭祖的活祖宗…… 胡奶奶劝了一会儿,觉得事情闹大了,借个事回去了。没忘把吓傻的甜甜手里的啄木鸟夺下,放下。 老太太哭了几声就回房了,楼上楼下瞬间都没有了动静。绣花烧开水,倒了两暖水瓶,给楼上送,敲不开门;给婆婆送,也敲不开门。都在生气吧,这阵势她见得太多了,不就是婆媳一言不和,大打出手,打累了都需要歇一歇。 中午时,绣花按惯例做了白菜炖豆腐,白菜用一棵,豆腐用了一小块,清炒萝卜丝,一大盘子,热了热馒头,上去喊何琳吃饭,没人应。喊婆婆,也没人应。她就自己在厨房里提心吊胆塞饱了肚子,心里多少有点坐山观虎斗的快意,尤其是婆婆,怎么不被妯娌掐死!让你平时软的欺硬的怕,这回碰到不吃你那一套能治你的了吧!伤天害理做多了,报应!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自然有人收拾你这个老不死! 凭心而论,何琳并没占便宜,她纵然超级发挥,两人也就半斤八两。只不过她的伤在暗处,老太太伤在明处。不过能和老太太战成平手,已算赢了。 一下午房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北风在外面呼呼吹。傍晚,传志下班了,刚走到路口,就看见胡奶奶提着垃圾袋颤巍巍地走上来。 “传志啊,你可回来了!咋才回来?快回家看看你娘吧,跟你媳妇打架了,打伤了,不轻!唉,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折腾!折腾!养孩子养成催命鬼啊……” 传志撒丫子往家跑。打开门,先推母亲的房门,没推动,叫了两声,没人应。绣花示意在里面,半天没出来了,都不出来。 传志两脚踹开门,就见母亲披头散发坐在床上,嘴唇干裂,目光呆滞,痴痴地盯着窗台。窗台上吊着一个大麻绳,已挽了一个大扣。 “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传志吓傻了,连叫几声,老太太才有点反应,一声“儿啊”,老泪纵横,“娘不想活了,活不下去!只等着再看你一眼,黄泉路上也安心去见你爹了!” 传志惊得要掉泪,“娘啊,到底怎么回事呀?说清楚!” 老太太颤巍巍的手指了指脖子,“娘好歹活过六十岁了,够长了,也活够了,不用你们动手了,也不碍你们眼睛了,早死早好,早死早托生……老了,活着是祸害了!” 老太太脖子上一片,已由淤紫变成青红交织的淤血块,肿得像块馒头那么大,冒着血丝,离动脉只有一指!传志看得触目惊心,心里拔凉拔凉的。 老太太站起来就去抓窗台上的绳子,被儿子抱住,一把扯掉麻绳,把老娘交给嫂子,大踏步上楼了。 楼上反锁了。用钥匙打开,不声不响潜到床边,掀开被子,一把把猫一样蜷缩成一团的何琳提溜起来,咆哮:“你给我起来说清楚,你为什么对我娘下此狠手!说不说?说不说!”亮开了巴掌。 “滚开!别碰我!拿开你的脏爪子!”何琳像个小雌猫对他又踢又挠。 “你还想不想过了?!” “不过了,离婚吧!” 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扒着门框哭着说:“你们好好过,俺无用的死在你们前头也是应该的……” “去死吧!赶紧!有多远死多远!” 传志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大嘴巴!何琳也没闲着,边骂“操你妈”边伸出有长长指甲的手挠他抓他,同时扬起脚踹他,八爪鱼似的乱踢乱抓。传志气疯了,几拳下去把“八爪鱼”打翻在床,抓起被子使劲压住她,只剩下两条腿在外面使劲空蹬着,让你再骂再泼! 还是绣花上来得及时,一把推开传志,“捂死她了!要出人命了!” 何琳趁机从被子底下挣出来,脸涨得通红,眼泪鼻涕一大把,嚎叫着往外逃,可能忘了在床上吧,扑通一下踩空了,脸朝地铺在了地板上。 “快出去吧何琳!”绣花拽住暴怒的传志,大声喊。 何琳眼有点花,快速地从地板上一节一节支起来连滚带爬跑下楼,仅穿了一身薄薄的防寒内衣和一双袜子跑到了大街上,惊弓之鸟般,抱着抖抖的肩膀卷着影子一路小跑着,没了方向,差点被一辆出租车撞了。 出租司机在旁边打开门,她坐进去,还没来得及说出娘家的地址,司机大声喊:“啊呀,你流血了!” 低下头,浅灰色的绒裤湿透到大腿,汩汩黑流迅速向座位里渗透…… 新闻联播还没播完,何中天就接到了医院来的电话,何琳流产了。夫妻俩饭也顾不上吃完,开了车直奔医院。雪白的病房里,他们看到了蓬乱的头发下鼻青脸肿的女儿,脸色灰白,目光涣散,正在输液。何琳看到父母,眼泪哗哗直流。 当得知乖乖女被暴打成这样后,老何夫妇气得浑身发抖,要报警,要找王传志讨个说法。却被赶来的郁华清拦住了,“这事你们哪适合干?也不用找警察,十天半月的拘留有什么用?顶多就丢丢人。你们找大夫验伤,其他的交给我吧。” 郁华清不像她姐姐那样除了震惊还是震惊,磕巴也没打来到走廊里给何冲打电话。何冲已返回学校,正在宿舍和同学玩电脑游戏,二十分钟后就到了医院。大男孩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进了病房,半分钟没待就冲了出去,在大门口又被小姨拉住,“等等,一起去!” 过了一会儿,郁华清人高马大的二儿子大庆开着猎豹过来了。大儿子出差了。 三人一合计,上车走了。一刻钟后到了,停下来,郁华清上前咚咚敲门。 绣花小心翼翼问了句“谁呀?”开门一看,不认识。 为首的一个身材富态眼光很高的中年妇女很有威严地说:“何琳家人,把防盗门打开!” 绣花抖抖地照办了。 “传志呢?” 郁华清刚问了句,何冲就蹿上了楼,一脚把虚掩的门踢开。传志正坐在床边发呆,小舅子两步跨过去开脚把姐夫踢下床,然后就是乒乒乓乓一片密集的声音。 郁华清大庆母子怕何冲吃亏,也快步跟了上来,看着这个突然暴烈的青年正拳脚相加。让他们意外的是传志没还手,开始还只是自卫,到后来只本能地护住头任人打了。 王老太太也跟上来,一声凄厉尖叫要扑上去,却被大庆伸手抓了衣领给提溜回来,“站远点!溅着血!” “别打了!别打俺儿了!求你——打死俺吧!反正俺也不想活了!传志,儿啊,你个憨熊咋不还手啊!” 传志就是不还手。 老太太急了,挣不脱,回脚踢大庆。 “想打架啊?我可还手了!” 王老太太干脆双膝一跪,磕头,“打出人命了!老爷,不要再打了!作孽啊……” 绣花躲在楼梯口,吓得哆嗦,没敢上去。 看情况差不多了,郁华清才过去把打红眼的外甥拉开,代表娘家人说话了:“王传志,这一顿打是你自找的,活该!你们结婚时我说过什么,你只要敢对她不好,我就让你好看!你偏不听,把她打进医院,打流产,你觉得她娘家人好欺负,不能怎么着你是吧?!小贼,我再给你说一次,何琳也是我们家娇生惯养的,有什么事自有她爹娘教育,你不能碰一根手指头!这只是一个教训。你们能过就过,不过吱一声,能死多远死多远!只要还有下次,你等着瞧好了,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直打到你生活不能自理为止!” 然后三人丢下混乱场面,扬长而去。 王老太太放声大哭啊,爬过去察看儿子的伤势,满脸鲜血,虾米一样缩成一团,可不是一般的重啊! “俺的儿啊——把俺儿打死了……” 传志却翻转开,挣脱母亲,踉踉跄跄跑下楼梯,到大门口支撑不住,倒了下去,手伸向外面寒冷漆黑的夜,悲苦地叫了声:“何琳……” 第1节 何琳从医院转移到娘家,躺在一年多前出嫁的闺房里,眼泪纵横,思虑万千,对所谓的爱情,剥掉鲜艳、神秘和幻象,就像张爱玲所说,上面原来爬满了虱子。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在深夜中看到一个分不出性别的婴儿,张着无助的小手,血淋淋地看着她哭泣。有一忽儿,她的心坠入深渊,陷入淤泥,像一条剖肚刮鳞的鱼一样,停止了呼吸和思维,再不愿醒来,在河床上慢慢变成化石。 她满心疲惫和厌倦,只想静静地一个人,让疼痛的地方更疼痛,让懊悔的更懊悔,让迷失的更迷失,她只想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什么也不想面对,只求离疼痛更近些,让麻木的神经好好知道她失去了什么,甚至心里狂喊着:报应!报应!对她曾经幼稚的选择和单纯的一厢情愿的报应! 传志每天下班都去岳父家看老婆,非常准时、虔诚,经常会抱着面容惨淡的老婆哭,说对不起她。 经常被横眉冷对阴阳怪气的郁华清赶出来,“男子汉大豆腐,不一头撞死就凭掉几粒金豆管屁用啊?赶紧,赶紧,让何琳消停一会儿吧,媳妇哪有娘重要,媳妇又没生你养你,又没供你上学当京官,在这儿浪费感情!快点回大房子住去吧,没人跟你争跟你抢了,记着把你家七大姑八姨、邻居二姐的小舅子、家禽猪狗牛羊都牵来啊,三层呢,空着就白瞎了!” 传志被赶出来,迎面碰上岳父。老何这老好人也不待见这曾经相当满意的女婿了,转身去了卧室。岳母郁华明更是拿着围巾和车钥匙冷着脸从一旁走过,眼皮都不翻,去学校了。 传志受此冷遇,感到从未有过的悲痛和压力,突然之间他害怕失去何琳,害怕失去在北京的一切,害怕回到空落落不再有争吵和温暖的家。倍受折磨,他憎恨自己生在农村,有那么多的习俗去遵守,有那么多的压力去面对,有那么多的感情和物资债务需要偿还!何琳说得对,这一切像个无底洞!他憎恨自己的母亲,她有五个孩子,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把全部希望和注意力都寄托在她过去并不疼爱和重视的这个儿子身上?她太自私和功利了;他憎恨自己的兄弟姐妹,他们看到他刚好过一点就那么理所当然地拥过来啃咬他,好像帮助他们是应该的似的!但——难道不应该吗? 也许他最憎恨的是自己的贫穷和没有本事挣更多钱,贫穷让他失去尊严,让他内心敏感又脆弱,挣不到更多钱就得不到人的尊重,在危机发生时,也没有资本去挽回。 他是个穷小子,工作一年多了,依然是个穷小子,岳母家的门槛依然高不可攀,他依然融不进这个都市里的高尚人家,他们就像撵只狗那样撵开他。 传志心里涌动着无名的悲哀,本以为命运的轨迹改变了,现在才发现,可能又要返回原点。过去一年所谓的幸福,只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并没有抓住本该拥有的东西。也许那种一直与命运抗争不服输的念头又涌上来了吧,极度悲痛失望又手足无措之余,心中又坚定无比地立起了这种信念:一定要把研究生念下来,一定要发愤努力挣更多钱!一定要把何琳争取过来,不让她家人看不起!这是当务之急的最高任务! 何琳也是做着思想斗争,本考虑好了,一定要离婚,但她父母从最初的愤怒中平息下来后,却要她重新考虑:你们的感情根本没破裂,就要为了他的家人、他母亲离婚?! 何琳也一直把矛头对准过分的婆婆,对准他的兄弟姐妹,觉得嫁的男人有这么一大堆负担也就够了,但这个表象下,是这个男人根本没有现代家庭观念,他个人的家庭是他母亲大家庭的附庸,只要有需要就毫不迟疑地向大家庭供水,小家只不过是大家的蓄水池;他不是独立的个人,从来不是,他只是他母亲的儿子,是他大家庭中的一分子,会下金蛋能捞取荣耀的一分子,他其他的身份也是从属的。更要命的是,他自己内心也认同这种观念。他拒绝过吗?没有,他只怕从属地位的他贡献少了还惹大家庭的重要成员不高兴。他人虽在城里,成了这个以物资为基础的发达城市里的一员,但内心还停留在农村的血缘、宗族的秩序和观念里;他是一个家庭的儿子,为那个家庭付出、牺牲个人都是值得的,他有责任为他的兄弟姐妹摆脱贫困而努力,这种责任使他潜意识里寻求一种助力来帮助家庭摆脱命运钳制的力量,而他的老婆甚至孩子都应该是这种助力的一部分。又回到原点上,他的老婆孩子也是他大家庭里的一个小附庸,是可以被牺牲掉的。 在冬季和煦阳光的照耀下,何琳终于弄明白了这一点,吁了口气,也从骨子里了解了所嫁的男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正像父亲一贯所评价的:他是个不错的青年,积极上进,脾气也好,踏实能干。正是这样外貌类似忠厚善良的人,可能做他的家人、他父母、他的兄弟姐妹受益更大,要做他的伴侣,却要正面承担他所有优良个性的负面作用。也许,一个无恶不作坏事做绝却对妻子一往情深的温柔男人更能博得一个女人内心的爱怜和敬意,博爱博不到身边最重要的人,才是问题。 那天,何中天,郁华明,郁华清,三人都端坐在何琳房间里,就这件濒临破产的婚姻提出探讨。 何中天说:“离婚这事很重大,你要仔细考虑好了。原则上我们没有决定权,但可以给你提个忠告:结婚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想太美好了。传志打你虽过分,但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没把你家里的事情打理好……” 郁华明不能同意,“传志的妈、怀孕的嫂子都住在她这里,你让她怎么打理?轰出去?这不就是轰人的后果嘛!这里面最重要的原因是两个人的观念差异太大,别看传志受了几年高等教育,也找到了工作,但很多关键的东西和一般人不一样,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所有的差异基本上都是他家人引起的,一个人很难摆脱伴随他成长的生活习俗,这往往成为一个人一辈子的印记。我不觉得他能改变。现在何琳无论做什么,我原则上不反对,但希望你做决定之前,一定要考虑好,一定要将来不后悔!” 该郁华清了,她坚持了她一贯凌厉的反对作风:“离吧,这种山沟沟里飞起来的草鸡也就我们家当成凤凰当作人才了,我自始至终还真没看出来他有哪一点出奇?老实能干?现在老实能干的孩子多了去了,没什么本事没什么盼头不老实能干行吗?积极上进,这年头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优点,现在有几个孩子自甘堕落的?我早说过,嫁人就要嫁给富人、天才,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就是不能嫁给只会对你好的穷光蛋,弄到最后鸡飞蛋打,人家还分你财产!咱那套小楼现在四百万不止了吧,他妈的伙着他一家子白住了一年最后还能套走二百万!你们一大家子工作几十年了,多少年能存下二百万?我早说什么来着,婚姻这东西靠不住,让他们暂时住一下就算帮忙了,非很大方地贴出去!这下脸大了吧?” 提到那幢小楼,老何夫妇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北京房价这一年多升值这么快呀! 老何说:“那是十多年前一个老上级帮忙给的机会,五万就把地买下了,主要是这块地值钱,卖地给地产商,可不止四百万,四百万是咱的房子,那块地六七百平呢,一亩多,以前那垃圾堆都是咱们的地。” 小姨子冷笑,“现在想起那块地了,早干吗去了?手大捂不紧财的贱骨头!” 何中天给骂激动了,“我不是想好来着嘛,谁长了向后看的眼睛?你事后诸葛有什么用?打击我又有什么用?能代替一个好办法吗?” 郁华清火暴脾气上来了,“现在想起好办法了,当初欠条你也不屑打呢!这可是你心甘情愿送出去的!”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何中天给气糊涂了,“五十万的欠条怎么和今天的四百万相比?一年前的事情谁能想到今天?” 看到父亲与小姨在那幢房子上争吵,何琳在内心叹了口气,房产虽事关重大,但她并没看到眼里。她在思索她今后的生活,如果传志请求她看在一年夫妻的份上主张财产对半分,她则毫不犹豫地让他拿走二百万。不是有句话嘛,因为爱过,所以慈悲…… 还是郁华明结束了丈夫与妹妹的争吵,“房子的事先放一放,现在主要看何琳和传志还能不能一起走下去。如果过下去,房子的事以后不要再提了,估计传志心里也不好受,但何琳你以后要注意保护好你的财产,能吃一堑长一智吧?” “就是!传志都知道把工资给他家人花,给他娘花,你怎么不把你的工资放到你娘家?你爹妈还能花你的?还不替你存着!” “如果实在不能过了,你要长点心眼把后事做利索,别留一大堆后遗症……总之,你的婚姻,你做决定。” “那房子还真分他一半?”郁华清转向她姐姐。 郁华明深思了一下,“我不情愿他分,年纪轻轻的一个男人,在短暂的婚姻中得到的实在太多了。” 太俗气了!太俗气了!何琳心里喟叹,三句话不离钱!唉,就不能让这个家静一静吗? 的确,何琳没想好,如果给传志一顿厉害的惩罚,她能默认;如果就此一刀两断,从此放过他,她得想想,心理准备得做到最佳,就是离开,也要离开得心甘情愿,永不回头,也算荡气回肠,给自己一个交代了。但现在好像还没酝酿出这个情绪。 第2节 晚上,小雅来看何琳,二人促膝而谈。 “真想离?” “有这个打算。” “他能同意?” “我只管我自己。” “你父母呢?” “他们听我的。” “你们的房子怎么办?” “没考虑房子。” “不后悔?” “不知道。” 小雅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早想离了,都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我就是第二次投错了胎,哭着闹着找了这么一个变态的人家。” “你后悔很久了,为什么不离?” “你小姨说得对,我还在深度套牢,我还爱他,我还不甘心吧。其实陈哲说得对,我被他们家同化了,老妖婆嫌我挣钱少,我也觉得挣得真不多,尽管比一般人多,老妖说,我是他儿子的人,不能顾太多娘家——自从给我妈买了房子,我就一直有罪恶感;鸿俊说只要我肯忍让老妖婆,他就一定会报答我,所以我就一直迁就老妖婆,一直在等待他报答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无话可说。” “说实在的,你的情况比我要好,就算离婚,传志也会求你别离开。” “你不觉得我们两个很蠢吗?” “你不如我蠢,我都骂不醒自己。” “传志要找你这样的就好了。” “我看不上传志。” “为什么?” “他竟然打你!鸿俊比他更可恶,但没打过我——他不是我想要的那道菜。” “方鸿俊也不是我想要的……即使不打我,也不是我想要的。” “万一离了你怎么办?” “没想好。对婚姻太失望了,对男人他妈的全无信心。” “不考虑再给一次查看的机会?最后一次?”叹一口气,“离婚的女人与男人不一样,女人贬值更大些,男人好像不太受影响。太不公平了!” “因为我们的核心价值不一样,女人离了婚,美貌不比前几年了,也不像以前那么单纯了;而男人,他的工作恰恰越来越好,人也越来越有魅力……” “你离后,估计看上传志的肯定不少,转眼他就又结婚了,你培养了他,他却比你抢手,像陈哲的导师——真是我们的悲哀!” 何琳呆呆的。 第3节 传志下班了,先出去随便吃点东西,然后去岳父家看何琳,能多待一会儿就多待一会儿,她理不理他没关系,她家人理不理他也没关系,然后回家睡觉。他矢志不移地贯彻这条铁棒磨成绣花针的“打磨”路线,赖皮也好,无赖也罢,就是不放弃,随你们骂、指责好了,每天都给发泄的机会,只要让露露脸不冷了气氛就行。怎么说呢,就当做重新追求何家的千金吧。时间长了,伸手能打笑脸人吗? 后来,这个年轻人见进展太慢,革命历史学得不错,有了各个击破的想法,比较岳家三个人,岳母的妹妹是死硬派,死对头,想都甭想;岳母比较容易受她妹妹观点的影响,加上教授、博士这名号太响,知识渊博的女人总令人敬畏,也不好搞;还就是岳父老何这人平易近人,不清高不傲慢不倔犟,可能多年在物业公司工作的缘故吧,与人很好沟通,也讲道理。 传志于是又加了一道路线,去岳父公司接岳父下班。岳父不是有辆老捷达嘛,他就坚守副座;岳父去菜市场了,他就自告奋勇给提着,有机会还付账,但话不多,像保镖似的,跟着。时间一久,老何也受不了了,这女婿每天晚上都跟屁虫似的跟在屁股后面也不是办法啊!于是老何提议:周末,大家聚一聚,畅所欲言,有话都说开吧。 那天除了上学的何冲其余人都参加了。何琳被她母亲强制拖出来占了一席之位,两边是父母与脸色不佳的小姨。对面的位置是传志。传志像坐在审判席上。 “说说吧,久拖也不是办法,你们要怎么办?”老何的第一句话。 “我要离婚!”何琳斩钉截铁。 “我不同意!”传志同样斩钉截铁。 岳母说:“那你们以后就经常这样吵吵闹闹,何琳不是哭哭啼啼就是鼻青脸肿地跑回来?结婚才多久啊,就有两次了!” “妈——”传志第一次这样隆重地称呼岳母,以前都是叫郁老师,“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狗能改得了吃屎?”郁华清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轻蔑的眼神,“你的保证值几个钱?你上半年的保证呢?你妈的圣旨到了又怎么说?是你说话算数还是你娘说话算数?没那么大脸就别说那么大话!按说你都没有资格坐在这里与我们谈话,让你娘来,让你娘代表你与我们谈!” 传志脸青一阵红一阵。 老何虽觉得小姨子的话太刺激了,还是温和地提醒了一句:“传志,你也二十好几了,都有自己的家了,虽说百善孝为大,但你也太孝顺得黑白不分了。” 传志连连点头,“是,是,我有时是有些糊涂,我妈老了,爱唠叨,也有些糊涂……” “我没觉得你娘糊涂,我只觉得你一脑袋酱汤,你娘哪糊涂啊,比那千年狐狸精还精,一个儿子过好了,其他儿子没过好,当然出面均财富共产主义一下,不然心里多难受啊!问题是你也认同你娘‘共’你‘产’的想法,你娘让你供你弟弟读书你二话不说就供,你弟弟没成年啊?你弟弟没有父母是孤儿啊?谁生养谁负责任,你生了养不起生那么多干吗啊?让别人勒紧裤腰带给你们养儿子啊?再说你弟弟上个三流大学就不能自己贷款啊?就不能自己打点零工养活自己啊?你借给他也是无息的,他从银行借也是无息的,为什么觉得从你一个月几百块的工资里扣二三百拖累你也比从银行里拿合算呢?是不是以后没打算还呀……” “不……不是这个意思……他工作了就还……”传志小声解释。 “问题不是还不还,他为什么不像其他贫寒学子那样去银行贷款?” 传志下了决心,“……过了春节,让他贷款!” “行,再说第二个问题,你嫂子怀孕了,为什么吃住都在你这里?你嫂子没男人啊?你没出生的侄儿没父亲啊?” 这话够难听了。传志的脸又青又白,硬着头皮解释:“老家计划生育紧。” “北京不他妈更紧!你老家紧也就拆你那几间破房子,这边连你一辈子的饭碗都给你砸了,孰轻孰重?知道的人以为那是你嫂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你私生子!小样的,今天你还正儿八经上班算你福大命大造化大!” “我……已经把她们送走了……” “第三个,你挣的那点工资,是你自己的还是你和何琳的共同财产?你们有没有签协议各人挣的各人花?” “没有,我和何琳共有的。” “既然是共有的,你这一年挣的工资都去了哪里?公务员工资也就是一部分吧,每月的奖金呢?为什么何琳不知道?” 这时何琳也硬气地抬起头,觉得这个小姨简直太厉害了,句句都说到点子上,实在比自己学问大大、高深莫测又一本正经的父母强多了,而且气势上一下就将对方罩住了,就是在审判嘛! “主要是我挣得太少了,奖金有点,少得可怜……第一年是实习……” “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是钱的去向!” 传志沉默。 “一个家庭,只要钱去向不明就是天大的事。你是不是觉得你挣的钱都拿去孝顺你母亲那一家人是应该的?你结婚成家的目的是什么?人多力量大,和你一起孝顺你娘,一起累死累活帮助你兄弟姐妹一大堆脱贫脱离农村……” 传志泪流满面,甚至有点哆嗦起来,“农村人生活太苦了,你们在城市根本就不能理解……” 老何夫妇有点吃惊,郁华清却不吃这一套,继续挖苦:“那你找我们何琳就是看上我们有点小钱,有现成房子住,更方便帮你孝顺你家人吧?” 传志有点恼羞成怒,“这是我和何琳两个人的事!” “你家人、你娘、你姐、你嫂子、你兄弟、你没出世的侄子都参与进来了,怎么到你没理时又成你两个的事了?现在是两家人的事了!小子,你不用跟我跳脚,你肚子里有几个蛔虫别人猜不透老娘我还不清楚?你拿给你兄弟钱,是你在帮你娘尽供养的义务,你养你嫂子侄子那是还你兄弟的人情,我还知道这人情没有还到头的时候,你就是你娘一大家子的摇钱树!你和何琳是一家人吗?不是,你和你娘家兄弟才是一家人,你找何琳是共建你的家园,顺便解决了一些生理问题和在北京站住脚跟,她只不过是你共苦之人,你家人才有资格与你共甘!婚姻嘛,一纸婚姻不值钱,今天有益处还是夫妻,明天没用了就是路人,而你与你娘家兄弟姐妹才是血浓于水!不然想不出来一到关键时刻你会顺你娘的意打得媳妇住医院回娘家!你就是一农民,虽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北京上了大学并端上了国家公务员的饭碗,但你从骨子里还是个农民!你还按照农村思维去生活,而且你还要求习惯了北京生活的何琳去适应你的农村思维。现在全国人民都知道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代表了先进的生活方式和人文关怀,你为什么就不能脱掉那一身枷锁和土气适应城市的生活方式呢?非得倒回去学?现在改革开放大环境你以为是改什么革什么呢?你要觉得你老家那种七大姑八大姨猛啃一个人发财致富更先进,我没话说,就劝一个字:离!现在的夫妻谁能保证白头偕老?保住自己的利益才是主要的。门不当户不对,就是生活观念和生活习惯难磨合,想法出入太大,一辈子都弥合不了!我劝你还是回你老家娶个媳妇,天天在家侍候你娘,给你家当牛做马又能看你脸色就行了——唉,谁家姑娘这么倒霉啊!连你姐都知道在婆家受了气都要往外跑!”末了,又补上一句,“哼,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像你们这么一大家子极品也是世上难找!” 传志头埋得很低。数落都数落到脸上,能说什么? “作为成年人,你的生活价值观有些问题,你还是没适应城市生活。”岳母终于说话了,“也没做好准备过婚姻生活。” “我就说嘛,他单身一辈子最好,祸害连累不了别人,挣俩钱献宝似的献给他娘,他娘再拿出来重新分配,接济那些过得不好的孩子,一奶同胞嘛,手足之情,互相帮助互相啃是应该的。他们一家子都是这么想的。我还把话说到前头,等他老娘老了还是这一个儿子的事,依靠是有习惯性的,你出钱出东西出习惯了,到时候到这里养老还不是理所当所!放心吧,活到老吵到老打到老!为什么就不明白,世上就有一种人,打死也不能扎堆儿,就是说的婆媳!” 何中天说:“以后你母亲还真不能来长住,都是不少事儿的,两天打架三天冷暴力,真不是事儿!” 传志:“以后少来,一定少来!” “你娘来也行,你一年少说挣个三五十万,每年拿出十万八万的给你娘买套房子,你孝顺谁也不会说什么,就凭现在每月仨瓜俩枣你自己都吃不饱肚子还想在你家当孝子贤孙?想当孝子是有资本的,不是拿了媳妇和媳妇娘家的东西去贴补,你家有点像吃软饭的——吃软饭的有带着一大家子理直气壮吃的吗?” 老何觉得“吃软饭”有点过头了,连忙往回找,“传志是要面子。” “面子?面子是自己真本事挣来的,不是别人给的。别人给,是情分,不给,也没什么错!” “那是他母亲无理取闹……” “人老了,倚老卖老是免不了的,什么叫老小孩老小孩,大脑退化,脾气举止有时就像小孩那样胡搅蛮缠。这个时候成年的儿子就有义务教育这些老小孩懂道理、守规矩,就像你小时候你父母教育你那样!不知道人老了也要适应社会形势吗?凭什么年轻人就得什么都得听他们的?明明是错的,也听?老人不会做人,也就是年轻人引导教育的失败,满脑子酱汤的糊涂蛋!” 传志突然站起来,深深一鞠躬,“爸爸妈妈,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对不起何琳,让她受委屈了……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何家的女婿转身出门走掉了。门轻轻地关上。 老何看着小姨子,“不是说那些狠话刺激着他了吧?” 郁华清撇撇嘴,“有些道理你得让他懂,大学里又不教这些,让他一个人悟悟一辈子也悟不出来!” 郁华明不无担心:“这孩子自尊心强,不会想不开吧?” “嗨,想不开?!想不开他娘、兄弟姐妹一大家子怎么办啊?就冲这点传志也得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就敢打这个赌,这种人我太了解了,怕死怕没面子怕穷怕丢人,排名不分先后。这个婚姻,我看可留可不留,改造好这种榆木疙瘩脑袋,没有半辈子功夫耳提面命都怕改造不好。四十岁的传志要啥有啥,四十岁的何琳还能有什么?看人看事看长远点,别到时候弄得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鸡飞蛋打的,像我这样!” 老何咕哝了一句,“你厉害,何琳可没这个本事。” 郁华明叹口气,“离不离我们只是参考意见,大主见何琳拿,我们要尊重她的意见,毕竟是他们过日子,我们不宜越俎代庖。我们把事情的利害关系分析清楚,就行了。” 于是这场由郁华清亲自演变成“批斗大会”的家庭协调会议以男主角的中途离开草草结束了。身为社会学教授的郁华明开始从更精细的微观角度来打量中国社会群体的不同对立面,尤其是农村以血缘宗族为基础的族群价值观。在二○○五年春节的最后一堂课上,郁教授在大课堂给两个班的学生出了一份简单测试题,前三道是: 父亲,母亲,兄弟,妻子,女儿,姐妹,儿子,自己。 一、你认为在你生命中上述人哪些最重要,请逐一排序。 二、如果其中有人撒了谎,你认为上述人中谁最无辜?请排序。 三、当你四十岁时,你的核心家庭成员为: 一共大约十道题,分别以家庭、金钱、未来和人际关系等为主题。这些学生年龄大约在十八到二十三岁之间,城市背景的占百分之四十七,农村背景的占百分之五十三;男生占百分之五十八,女生占百分之四十二。 第一道题,基本上百分之九十五的男生这样排序:母亲,自己,儿子,父亲,女儿,兄弟,姐妹,妻子。排除现在很多都是独子生女,又变成这样:母亲,自己,儿子,父亲,女儿,妻子。 百分之九十的女生排序:母亲,父亲,自己,儿子,女儿,丈夫,兄弟,姐妹。排除现在很多都是独生子女,又变成这样:母亲,父亲,自己,儿子,女儿,丈夫。 第二题在男生答案里,按每个人得票排序:母亲,女儿,儿子,父亲,妻子。 在女生答案里,按每个人得票排序:女儿,儿子,母亲,父亲,丈夫。 第三题,未来四十岁男生的核心家庭成员为(无先后顺序):自己,儿子或女儿,父母,妻子。其中,百分之九十的男生把父母放在里面。 未来四十岁女生的主流核心家庭成员为:儿子或女儿,自己,丈夫;其中仅百分之八把自己父母列在中间。 第4节 二○○五年的春节热情洋溢地到来了,电视上唱“雄鸡一唱天下白”和“闻鸡起舞、发财起早”,窗外的鞭炮从腌腊八蒜那天就没消停过,到了大年初一简直是爆竹的狂潮,噼里啪啦绵延不绝的声音如海啸,知道开头,看不到尾声,整个天空一片电闪雷鸣和天女散花。 何冲背着一口袋鞭炮和烟花出门了,和什么狐朋狗友要找个开阔地儿放。客厅里电视响着,老何夫妇一边在阳光上眺望一边不停地接电话,亲戚朋友、下属、学生拜年的。 何琳也有人骚扰,大多是短信段子。心情不佳,全部打包群发。在无聊的时候,传志突然泥鳅似的闪进来,二话不说,掀开被子挤进去并排躺着。何琳不让地,也不理他。 传志就紧紧地抱着她,把脑袋放在她怀里,冻得般浑身颤抖,声音极尽伤感:“老婆,原谅我吧,你不要我我自己也不要我自己了,没有你我去死好了。” 何琳瞪着天花板不说话。 “你不是让我认错吗?我错了,我不该动手,你就用十倍的力气捶我吧,我活该!求你不要生气折腾你自己折腾我了,你觉得好受些,怎么对我都成,你还是惩罚我吧,任何方式——” 何琳不作声。 传志快哭出来了,“我知道你内心已经看不起我了,我一直很有压力,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活得很压抑,两方面,一个是你各方面条件都比我好,你甚至不用太努力不用高分数就能上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比同班同学一百分才能上的的同样的大学!你不必太上进就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以前没有户口,我觉得在这个城市寸步难行,二等公民似的,处处看人眼色。现在有了户口,依然——你家人几乎没什么负担,我费好大力气能给你的也许是你并不想要的或看不上的东西,使你满意我总觉得太难。因此我拼命工作,努力多为家里做点事,希望让你感觉到我是有用的,不比其他人差,更不是吃软饭指望你才在这个城市里立下脚!我一直觉得我只是起点低,过几年就会各方面都有发展的,一个小公务员,我并没觉得这是一辈子的职业,开始阶段,苦点累点,你多牺牲点,将来混好了我会补偿你,加倍补偿你,不会让你跟着我受苦受累!我知道我欠你一个蜜月,你不提我也记在心里,有朝一日我会带你去周游世界,你得相信我!我考研了,觉得没问题,人民大学的经济系,老婆,要是考上了,我一定努力工作,努力学习,好好照顾家里好好照顾你,不再让你受委屈。我知道你对我家人有意见,唉,难啊,人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有的人一出世就命中注定要背负一生沉重包袱。在我生存的那个环境,年轻时父母就无怨无悔地把最好的时光都给予了孩子,他们做的一切,包括活着的目的都是为了孩子,现在他们年纪大了,干不了活了,顾不上自己了,又不像城市一样有养老保险,有医疗保障,有最低生活金,什么也没有,如果不靠孩子他们指望什么生活?只能活活饿死!老家里的事一直是我另一个压力,我妈按农村的惯性思维,也对你有意见,所谓懒、馋、爱花钱、不孝顺,我觉得就是两种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的不同罢了,并没有太原则的矛盾,多方忍忍,各退一步,不至于水火不相容!这中间我也有错误,不该相信一头的,不该偏信我妈的,让老婆你受了这么大委屈,碍于面子又不肯向你认错——很多时候我极端压抑,千方百计委曲求全,让你们双方平衡,结果两头不讨好;也悲观,也累,心累,有时真想突然消失,到一个没人烟的地方去,出家当和尚当道士也清静啊!总算没压力,不在老婆面前谨小慎微,不惹她不高兴,也不心力交瘁了……” 然后传志端来了一盆热水,给何琳洗脚。何琳有个毛病,就是洗澡时也不好好洗脚。以前传志就给她洗过,粗糙的手指按摩着脚趾关节,那种感觉很好,而且女人很容易被这些温暖细腻的细节所感动。 何琳眼泪簌簌而下,竟产生了一种莫名奇妙的罪恶感,与婆婆吵架、打冷战、争地盘、争女主人地位和话语权,有时也是蓄意而为,有一忽儿竟像疯了一样非在某一问题上较出高低,没想到却把眼前的男人推向那么一个绝望悲惨的境地,爱一个人,就要包容他的亲人,接纳他的一切啊! 传志握着老婆的脚,边洗边忏悔。于是男人的眼泪和深深的自责、检讨加哭诉奏效了。 何琳告诉他下一步的计划,“过一段时间我可能去美国姐姐那里过一段时间。” “我也去!” “签证我都办好了。” “我马上补!”然后款款弱弱的眼神,“怕你变了心,不回来。” “我想待一个月。” “我请假,能请几天就几天,要陪你一起去——出远门,绝不能让你离我太远!” 像传志这样有正当职业和房产的人,申请探亲签证并不难,难的只是要说服母亲。老太太陪着还在肚子里的王家大孙子就在保定,离北京市一个半小时火车的小城。那里好歹物价便宜,一个地段一般的小二居季付才六百块,绣花一个曲里拐弯的远房亲戚在那里,租人家房,只求有个紧急事情的照应,决不沾半点光。老太太对里人外人分得很清,知道哪些人能沾光就沾,哪些不能。不想走太远,离儿子远了中不了用,挨太近又危及儿子前途,保定这个城市正好,周末儿子早上花一个半小时过来,下午还能回去。 传志担心母亲、嫂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受委屈,把年终奖金几千块钱都给了她们,发的实物油、米、超市折扣券之类的,能换成现金的兑换现金,不能换的都提到保定了。老人和孕妇逃难似的,是最该关心和最需要关心的,自家里反正什么也不缺。 “儿啊,过年了,你啥时过来看看俺啊?!” “娘,不过去了,你和嫂子好好过年吧,该吃吃,该喝喝,别心疼钱。我有事,忙!” “有啥事啊年都不能过?半天时间也没有?俺不信!” “这工作不都是越到年越忙吗?请客,送礼,吃饭……” 老太太没话说了,对这个很熟悉啊,“人家有给你送礼的啵?” “我无权无职谁给我送?我是帮我领导送,上级部门一大帮,过年不打点一下怎么行?” 老太太想了一下,“也不能光送礼啊,你在哪过的年啊?在何琳家过的啊?” 没承认,也没默认。 “拉把儿子中啥用啊,谁家把自己的娘丢下跑丈母娘家过年啊!这么近都不知道过来看一眼你娘……” 传志便把陪同何琳要去美国过一段时间的事说了一下,老太太挺高兴,儿子要出国了哇! “儿啊,远不?” “远,一天的飞机呢。” “一天的……飞机……花钱多不?” “得花啊,现在哪有免费的午餐。” “你花还是她花?” “她花吧,我哪有钱。” “你们去美国准备干点啥呀?” “玩,玩呗。” “花那么多钱跑出去玩?!老爷,咱能不能省下飞机钱,省下玩的钱,不去?要去坐火车去!” “哎呀,你懂什么呀,不给你说了。我得去!” “俺在这边住着,动一动就得花钱,又不能赚人家两个,你大侄子再有仨月就出来了,坐月子,小孩用的,奶嘴奶瓶,要没奶还得买奶粉,啥不需要钱!你少玩一趟省给俺又没缺胳膊少鼻子的有啥委屈的?” “娘,你别想了好不?我不去何琳省下的钱也给不了我,也到不了你手里!真是,三个月再说三个月后的事,现在不缺吃少穿吧?行了,别管我了,我自有安排。” 放下电话,老太太不知是羡慕、显摆还是气急的语气,回头对正洗土豆的大媳妇嚷:“养儿养出个憨熊来,又去老丈人家过年了,人家多富多好要什么有什么啊,真是!北京这么大的城市玩不开,还跑出国去玩……根本就把他娘忘到后墙角了!”转了一圈,又把话往回说,“俺要不是没个这事那事的,能离得开,俺也得跟着俺儿子去!” 绣花低着头,不说话,一双粗糙的手掌浸在冷水里使劲搓土豆皮。 第5节 出其不意又与传志和好了,怕转变太快不好意思,何琳拿腔拿调,故意对老公爱搭不理:传志勤快地拖地板,她就“不屑”地躲到阳台上去;传志捡岳父的漏,做一顿齐鲁风味的晚餐,她就不给面子地拒吃,非三请才出来;她洗完脸,传志殷勤地递着毛巾,非趾高气扬扬长而去,找点纸巾慢慢擦不可。 岳父母终于看不下去了,怕深深挫伤女婿的积极性和自尊心嘛,杀人不过头点地,再说人家也挨打了,挨得还不轻,也挨骂挨埋怨了,却一声怨言也没有,心甘情愿在自家当牛做马,哄小孩似的,苍天可表啊。你可以修理他,但不能这样折磨加轻贱他! “传志,别理她,冷她两天不骄傲的小公鸡了!”老何也觉得何琳不像话,事情恢复到这样子,全是你有理儿,还不快点提要求提条件,就知道使小性子,等什么呢? 传志却不在意自己受冷遇,自己越受到不公平对待,岳父母反而对他越客气,帮他找平了,以前让何琳受委屈了,她只有“欺负”了自己才能心理平衡,现在他十二分愿意给这机会。能被所爱的人欺负,说明关系在修复中。 可这么明显地欺负、修理别人,也让老何夫妇看傻了眼,他们自己彬彬有礼、互相体谅惯了,默契和相依的程度有点摸不清夫妻之间关系再度恶化的边界,生怕弹性不够又一次搅冷了,毕竟女婿诚心诚意来认错好多天了,何必痛打落水狗?把狗打死打跑,不是两败俱伤吗? 终于摆够了脸,何琳在父母的劝阻中要往“正确”上靠一靠了,不再冷言冷语和“不屑”。老何夫妇也很高兴,心底一块砖头落下来,过了许多天,愤怒劲头下去了,还真不希望女儿为此离婚。哪对小夫妻不是磨合过来的?只要一方肯认错、改造,日子就有的过。 事情在僵持时,传志运气好,及时遇到了。春节前夕下了一场小雪,老何有个工作习惯,常到小区各处溜达着看看,凡有不干净地面或没收拾到位的地方,都会责人再干,干到他先满意为止,然后才能期望众位业主满意。他这次出去是察看扫雪工作进行得如何,那可是几万人的大社区啊,他拿着扫帚转前转后,一不留神摔了一跤。老头给摔得不轻,都快站不住了,那边救护车却迟迟开不进来,雪融化结冰了,打滑。恰好传志下班去讨好岳父,毫不迟疑地推开众人,背起老人就走,这一走就近一公里,才上救护车。到了医院,又是拍片又是检查,都是传志脚不连地地忙,饭都没吃。在郁华明和何琳赶到医院时,老何安祥地躺在病床上了。万幸的是:无大碍,虚惊一场。但老何夫妇都对女婿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特别是老何,感动啊,自己的儿子都没这么让自己感动过。于是天平倾斜了。 当传志羞答答地提出要照顾何琳,一块儿去美国看看大姐何晶。岳父母非常赞赏:去吧,去吧,工作累了一年了,该玩几天,不耽误工作就行。 春节后第五天,他们登上了飞往洛杉矶的飞机。 倒是郁华清,在俩儿子家高高兴兴过了一个年,去姐姐家发红包时,听到外甥女与传志又双栖双飞了,两眼一瞪,“这么原谅了那小子?我还以为你们俩老东西多个心眼趁这机会让传志写个保证书呢!说几句好话就哄过去了,这么轻易打发了?” 郁华明奇怪:“写什么保证书?” “咱们最关心什么?房产证啊!让那浑小子写上:下次再这么浑,再动你宝贝闺女,自动让出那幢小楼的房产份额!白白扔了大好时机,嗤!” 老何夫妇面面相觑:“这等好事,他傻,他能答应?” “试都没试,他十有###会签!现在咱家对他还有吸引力,他当然不会放。再说,他有把柄在咱手里啊,窝藏亲哥的老婆生二胎——生三胎!一告一个准!” 她姐姐十分严肃地,“你可不能揭发他,一揭发传志就完了!” “威胁他行吗?”郁华清哼了一声,“就逼他签字,再有下次就放弃那一半房产,以后他家里再乱七八糟,就让他净身出户,立马滚蛋!” 老何不紧不慢说了句:“传志的大方向不错,他家人不对,连累的他,得给他改正错误、成长的机会。刚结婚慢慢磨合,谁一生也不会十拿九稳不犯错。犯过几次错,就成熟了,打打闹闹,说不定关系更好了。我那边物业公司经常碰到这样的业主,今天闹一顿,再过几天哭闹一番,几年一直如此,但好的时候恨不得像一个人。反而那些相敬如宾的,敬到后来就相敬如兵——兵器都上手了,彻底闹了,彻底离,劳燕分飞了。总之一句话,我觉得传志本质不坏,让他们磨合去吧,我们总不能釜底抽薪,拆散他们吧?” 郁华清向来不惜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别人的婚姻,对姐姐姐夫的乐观,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话:“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不听我的劝,你们就等着瞧好了。” 第6节 何晶来美国六年了,五年内硕博连读,从生物系毕业,然后应聘到加州一家生物制药公司做研究,年薪七万,握有绿卡。 何晶十二岁时被老何夫妇收养,至今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老何夫妇也不知道。从计划生育起,女孩从不受待见跌至更不受待见,很多家庭为了生儿子必须先把第一胎第二胎的女孩“解决”掉。何晶一直认为自己是某个农村或城镇家庭解决掉的“多余”出来的女儿,只是很幸运遇到了何中天和郁华明夫妇,他们在自己已有两个孩子的情况下勇敢地给了她一个遮风挡雨温暖的家,而且作为“长女”,并没受任何歧视。 老何夫妇是非常尊重知识的人,不能忍受自己家里在二十世纪末期还有文盲,何晶幸运地在中国首都的某小学开始了迟来的第一步正规教育,并一发不可收拾。与何家生来养尊处优的孩子不同,何晶知道一切都来之不易,上天垂青她有机会改变被抛弃的不幸命运,凭真功夫,她上了中国还不错的大学——人大,又以优良成绩上了美国常青藤大学之一达特茅斯学院,后又到加州伯克利读了博士。你可以说是智力优势,也可以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何晶是那些在大洋彼岸陆续凭借高学历、名校走向优裕中产阶级生活的华人中的一员。 现在这个何家的长女与丈夫一起坐在宽敞明亮的house里招待自己的妹妹与妹夫。老公是上海人,气象学博士,儒雅英俊,殷勤而周到地为餐桌上每一位服务,自然而亲和。 “姐,你房子真漂亮,和国内的house不同,国内的往往豪华而不现代,你这房子简洁,布局也合理,整体典雅大方。”何琳是搞设计的,从设计的角度看问题。“楼上空着啊?不是给未来公婆预留的吧?” 何晶笑了一下,看着老公。姐夫DavidZhong善解人意地说:“楼上是书房,将来也许开辟个儿童房间,在小朋友到来之前,欢迎双方父母来短暂居住。鉴于婆媳的天敌潜力,我父母说他们更喜欢上海。但我更希望未来岳父母大人到来,有了家长监督,你姐就不敢明月张胆地欺负好人了……” 钟大伟很幽默。何琳转头看着老公,“你为什么不觉得婆媳是天敌?” 传志脑袋转得快,“你们都是天敌了,总不能我是天使吧?” 何晶笑,“真是,如果David的母亲在这个房子里照顾她儿子并以此指手画脚,我说不定也会发疯,我的男人我照顾,我的家我来统筹安排,一山是容不了二虎的。” David点头补充:“一山容不了两只性别相同的虎,一公一母就可以。” “过去一年,我家山头上经常两只母虎在打架,那只公虎却什么也不管。”何琳有所指地看着传志,“有一天它终于管了,合着另一只母老虎,把我这只嫩虎给修理了。” 何晶David就故作惊讶地看着传志。传志满脸涨红,“现在山头上不就只剩下我们俩了吗?” “你倒想那只母老虎陪你呢,可惜它太老了。” 饭后到了卧室,传志抱怨:“现在不是出来玩吗?不提以前行不?你们仨合起来挤兑我一个。” 何琳不让他,“你要行得端、走得正,还怕影子斜怕人说吗?心虚个什么劲?” 传志央求:“宝贝老婆,不要让咱丢人丢到美国来吧?” “你这种蠢相地球人都知道!” 传志憋气,好久才叹一口,“我们总这么争吵不是办法啊,说吧,怎样才能把怨气清空为零,不再提旧账,毫无负担地生活?现在我可是说话做事小心翼翼,就是害怕一不留神让你抓到把柄数落。” 何琳也叹口气,“积怨可都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有个作家说过,感情像一个存折,从开折子那天起,你想想,你往里存过钱吗?你只会支取、透支,现在又想钱取不出来你着急了!现在想办法想把负债清空为零了,等最后一根稻草把骆驼压死了,你再想拿下那根稻草管用吗?” 传志结巴了,“你、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猪脑人笨想不起来,你友情提醒一下也算造三级浮屠吧。” “身边就有个例子,你眼又不瞎不能照葫芦画瓢啊!” 呃,传志明白了,刚才那个叫David的家伙太会来事了,嘴甜体勤,一比把他比到地下室去了。“你家两个上海男人啊……” “不服啊?” “服!服!有葫芦画瓢,我一样样学还不行!” 第二天,何晶夫妇去上班了。何琳和传志吃了早餐没事干就在外面溜达,怪不得美国地广人稀,地大物博呢,小街上空荡荡的,走了半天连个人影也没瞅见。但周遭环境却非常优美,稀疏的欧式风格house前面,是整齐的枯草坪,高大的树木在凉风中一直排到天际线。 传志惊呼:“这是农村啊!” “此农村非你家那个彼农村。” “这边的农村不错啊,比咱那边的城市还好。”接着感慨,“中国什么时候能没有城乡巨大的鸿沟啊?没有了鸿沟俩也就没有这么多矛盾了。” 何琳白了他一眼,掩不住轻蔑,“就指望你们这些泥腿子当官从政,中国差异猴年马月也消失不了,仓廪实而知礼节,三代才出一个贵族知道吗?” 晚上何晶单个找何琳谈话了,“你们一直争争吵吵,算和好吗?不是等着矛盾随时激化吗?” 何琳极其郁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刻薄,心里想原谅他,就是嘴巴和行动上不能,却归为一句:“可能积怨太深了吧,每句话都能与过去对应,没办法一笔勾销。” “就没解决的办法?” 何琳沉默。 “你让他跟着来,我以为你们冰释前嫌了呢。” “我也以为。” “那怎么办?爸,妈,小姨可是非常担心你,他们让我开导你,我能说什么?有一句忠告:不合适的鞋子脱掉,没什么大不了,不必为一双不合脚的鞋子糟蹋脚一辈子吧。” 何琳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我只想让他保证:以后不让他娘来打扰我的生活!” “你开口对他讲啊!” “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为什么不反省一下,主动对我保证?” “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快乐生活自己去争取,怎么可以寄托在别人身上?明确告诉他你的想法,如果他办不到,你就有理由做决定了,总比闷在自己心里好!” 何琳擦干泪,回头,“姐,我是不是很失败?” “一点也不,为自己取舍,你已变成成熟的好女孩。记着,幸福和不幸,快乐和不快乐,是可以选择的,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你是为你自己生活,不是为别人。” 不知为什么,何琳没有马上找传志摊牌,可能她觉得对方还在理亏阶段,应当找她主动坦白才显诚意吧。但传志觉得一切都过去了,是何琳太小女人心眼,抓着过去不放,动不动就神经质。也许男女天生的差异性吧,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包容。 何晶看他俩仍在外松内僵着,又找传志谈话了。 “你们老是这样等待对方的空隙就出口伤人也不是办法,再好的感情也会磨完。” “唉,我也搞不清她的想法,以前是我的不对,我也被教训了,现在什么法子我都试了。” “你们的症结还是你妈,估计她患上了婆婆恐惧症,你为什么不明言说以后你妈不再介入你们的生活了,让她安心呢?” 传志呆了一下,“不介入——什么意思?” 何晶瞥了他一眼,心道这小子装什么呢?“不介入就是以后少让你母亲参与到你们的生活中来,你和何琳组成一个新家庭,这个家庭的主人只有你和她,还有未来的babY……” “参与?” “对,参与,就是把你妈放在你们的新家庭里,与何琳抢地盘。” “抢地盘?” 何晶气结了,“就是指你妈和何琳两个女人,你要选择一个一起生活,当然你有权力选择你母亲,ok?但现在你选择了两个,把她们放在了一起掐架,这就是你眼前所有生活不顺的症结,不明白?” 传志颓废地坐下来,“姐,你在美国生活太久了,这边生活相对富裕,社会福利好,你不了解中国农村生活的现状,有些老人,如果不依靠儿女,只有死路一条……” “ok,她可以依靠你,但能不能分开住?不住在一起,让这有天敌潜力见面就掐架的俩人不碰面?” “姐,有两条,不知你考虑过没有,一、中国有百分之九十的家庭,老人是跟着儿子媳妇住的,自古就这样,人家不过得很好吗?二、中国父母为了儿女都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不给自己留后路的,而儿子靠父母的牺牲有了点出息,就把父母一脚蹬一边去了,这样的儿子你们真能看上吗?” 何晶听明白了,“一、你的意思是百分之九十的中国家庭都能这样过下去,而你们不能,是你和何琳有问题,尤其是何琳有问题,而不是这种家庭模式有问题,对吧?二、带上你母亲与妻子一起生活,恰恰说明了你有良知,符合传统道德习惯对吧?” 传志叹口气:“姐,实事求是地说,你在我的位置上你又能怎么办?David的父母在上海有医疗保障,有退休金,关键是离了你们能生活!我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妈苦死累死在老家不管吗?中国的底层现状你不明白,但你看看就知道了,十多亿农民十多亿人口呢!” 何晶沉默不语,其实心里想对妹妹说:男人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可能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但你的路和生活是可以再选择的。 何琳彻底后悔了,这么快就原谅了传志,以为听到他一番表白他幡然醒悟了呢,原来是让她理解他的处境。特别是有了David这个高学历、高收入、性格平和又善解人意的家庭妇男型新好男人的对比,委屈感就更大了,人在不平衡时也就特别容易变得暴躁和神经质,晚上连同床共枕这种夫妻最基本的形式也不想持续了,自己抱着被子去客厅睡沙发。传志一是不舍得老婆睡沙发,二是不敢在人家姐姐家里让人家妹妹睡沙发,每次都自觉地去抢沙发。抢来抢去,给何晶一种感觉:小夫妇互不相让,是过不长了。 她问何琳:“如果你们分开,你们的房子怎么办?”意思是,那房子本身就是父母的,万一离了不是让人家分走一半家产吗?所以不要这么急。 何琳神经质了,轻易说出:“离婚就把房子卖掉,揣上几百万我也到这里读硕士!” “可房子在法律上也有传志一半啊!” “什么他的一半,都是我的!” “你能大过法律?” 何琳忽然号啕大哭。 看着年轻的妹妹易怒易暴,越来越掌控不了自己的情绪,何晶忧心忡忡地给爸妈打电话,“何琳精神不好,估计患有轻度抑郁症。” 老何夫妇也很难过,“刚结婚一年就又打又闹,我就怕她在家憋出病来,才让去你那里散散心的。何晶啊,劝劝你妹妹,开导开导她,她从小就小心眼,爱钻牛尖角,拿得起放不下,争强好胜,还什么事都想不开……” 晚上何琳收到小姨发来的电子邮件,一看就是法律人士专门润色过的,语言很正式很有逻辑性,也黑白分明,大意是如果传志想维持这个婚姻,就请他签署放弃岳父母赠给女儿结婚礼物的房产。 何林正头脑发热,立马打印出来,拍在传志面前,大喊大叫让他签字。 “这本是我们何家的财产,吃进去,你得本着良心吐出来!” 传志说:“我不签,我不会离婚的!” “不想离婚,你就得签!” “签了离离也不远了。不签,你给我机会,我会改正。你放心,真到离的那一天,我不会要你房子的,这是我心里话。” 没得到想要的,何琳大哭不已,咒骂老公,还把姐姐的马桶搞坏了。传志不得已,跑了出去,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转悠,一夜不知转到哪里去了,反正第二天才灰头土脸疲疲沓地回来。 看到事态严重了,何晶带着妹妹去看了心理医生。何琳的那点四级英语早还给老师了,就呆呆地一边盯着人家桌子上的一盆绿色植物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姐姐和那个满头银发四十多岁的女心理医师哇啦哇啦说英语。 什么话何晶都代她说了,她现在没有说话的兴趣。 这么说吧,心理医生的大意是:当事人首先要自己调整好心态,并给了几个建议:一、改善当事人的人际关系,从好的方面来说,改善你的人际关系,能帮助你从抑郁中恢复时获得精神支持;二、增加每周从事愉快活动的次数;三、不要依赖药物治疗。药物只是一个辅助的治疗,什么病都不能全靠药物,主要靠慢慢恢复。这个恢复时间可能比较长,也可能很快,但都不要着急。 为了让何琳高兴,郁闷心情得到缓解,何晶请了假,开车带妹妹四处兜风,专门去看了伯克利大学和加州一些好玩的名胜和公园,还去了好莱坞和影星云集的贝弗利山。传志也了解抑郁症是怎么回事,索性什么异议也不提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开心就好。 在迪斯尼公园,被淘气的米老鼠追着跑,何琳乐得像个孩子;在呼啸的过山车上也大呼小叫,吃热狗也会抱怨不如米饭好吃,都与正常人无异。如果这样正常时间长了,抑郁就慢慢消失了。唯一不正常的是,她不想回家,只想像小孩子去玩,特别是追着别人小推车里婴儿痴看的眼神,特别让人心焦。 有一次在沃尔玛门口,大周末,很多家庭都开车去购物,年轻的一对,三口、四口之家,大人领孩子,或年长的老人,很少有混搭的,年老的拖着年老的,年轻的带着年轻的。何琳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指给传志看,可怜巴巴地说:“人家都不和婆婆一起住,你看老的人都是自己拿着东西进去出来,自己开车回家,人家婆媳肯定不打架。” 传志说:“对,这边人情味淡一点,中国重伦理。” 刚到超市门口,David就和一老头搭上了话,好像认识。那和善的老头看了看传志和何琳,不知怎么的,好像想夸中国文化吧,沟通之前,赞美一下对方的什么东西也是人之常情吧,大意是:中国社会有一样很好,人老了可以和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享受天伦,不易产生孤独感。不像美国,孩子的天堂,中年人的战场,到了老年就成了墓场。美国人老了相比之下有点可怜了,有被人遗忘之嫌。 何琳的英文四级苏醒了一下,加上姐姐的翻译,脱口而出:“我宁愿老死在孤独的墓地,只要年轻时没人打扰我!” 第7节 何琳在美国显露抑郁症迹象时,北京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是关于郁华清的,大年刚过十五,她前夫老翟带着老婆孩子从南京又回来了,还是想要回以前单位发给他的福利房,小二居,在玉泉路附近。离婚时,他作为过错方让给了郁华清,小产权,只有居住权。现在想把居住权要回来。估计在南京生活不下去了吧,否则也不会两次都讨个房屋的居住权吧。以前有钱生意顺时,这点东西可是看不到眼里的。 老翟知道前妻的臭脾气,不敢直接讨要,采取哀兵之策,找到了郁华明和老何拉关系套近乎,说以前何琳在自己家里住时,虽然自己与华清感情不和,但对孩子不错;然后哭穷,说自己一家子过不下去了,如果大姐能搭救一把,一报还一报吧,扯平了。 老何夫妇为人清高,仗义,一生不曾亏欠过别人,但一提到两个孩子小时候,尤其是何琳,让妹妹操这么大心就有还不完的恩情。前妹夫这么一说,两口子就坐不住了,心道既然华清一人有五套房子,拿出一套给前夫解解燃眉之急,也不算过分吧。这两口子还请了老翟一家三口一顿大餐,全是看在过去“对何琳不错”的分上,答应劝劝妹妹。但话没说死,没说一定能办成。 幸亏没说死,郁家老二一听眼瞪似铜狮,桌子拍得叭叭响,“做他妈的春秋大梦去吧,离了好几年了现在跟我借房子,我欠他的呀?能死多远死多远,赶紧的!” 老何说:“毕竟夫妻一场,至于吗?他怎么着也是你俩儿子的亲爹,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郁华清冷着脸,“他现在死在我面前,我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华明也劝妹妹,“我知道你对他的痛恨,本来我们也不想过问这档子事,毕竟何琳在你们那里住时你们还没离,他也算供养了何琳的,为了这个——” “这是他说的吧?放他妈的春秋大屁呢!姐,你没必要为这个好像欠了他的,当年都是花的我那点工资,他根本不往家里拿钱,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养,我反而还得养着他多事多到找屎吃的妈!想当年,孩子为吃一块冰糕能哭一上午,我恨不得能为了一袋盐去医院卖血……他看见我的苦了吗?他就在外面花天酒地,找年轻的女人玩!冤有头债有主,谁到哪一步都活该!你先不仁,休怪我后不义!借给他房度难关?死了这条心吧,养狼养出毛病了我!?” 郁华明给老翟打电话,告诉他她和老何尽力了,妹妹脾气不好,太记仇——说完后,竟一块石头落了地,不是不帮他,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能怪他们了吧。 老翟不死心,五十多岁的男人了,想在生意场上翻身没那么容易了,人落了势后,坐吃山空很快,那点老本哪经折腾啊。不过眼下还得养孩子啊,五六岁的女孩,花老钱了,大人可以饿一天,小孩饿一下试试?也顾不得老脸了,得从前妻众多房产中要过来一套,想想也是,以前对她太大方了,北京所有房产都给了她,她竟反过脸来一丁点儿情义也不顾他!咒怨之后,还有点佩服这前妻,竟知道把钱投在房产上增值,前后竟积累五套房了,轻松地算,资产也有三百多万了,要是自己以前不胡花八花,在南京少说也拥有几套包括别墅在内的房子了,大形势下架不住房价一个劲地噌噌地涨啊! 打定主意,这个犹如困兽的老男人让年轻的妻子去找他前妻,孤注一掷,兴许女人与女人,问题反而好沟通。 于是一脸菜叶色的南京妹子玉琴在一个晴朗的中午敲开了郁华清的门。郁华清正和邻居搓麻将,嘴里叼着一根中南海,手气不佳,正念叨着要捞上来,却被迫因敲门声而离开了麻将桌。 她目光凛冽地从门缝里打量着前夫的女人,竟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 “姐姐——” 嗨,郁华清想起来了,情绪从麻将桌上彻底移开,调门很高地叫着:“干吗?大过年的,跑出来吓人啊?!”伸手要关门。 玉琴前行一步,把胳膊拦在门框内,轻声央求:“郁姐姐,你行行好,你有好几处房子,我和老翟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你没有落脚的地方是你命不好!”郁华清倒咧嘴笑了,“世上有那么多男人,你却偏捡这个又老又没用的,睡大街你也得跟着啊!没眼力劲的,还有脸到我这里告状!” 她索性打开门,让她进来。麻将桌上那三位长舌妇正眼巴巴地朝这边看。 “老郁,这谁呀?” “讨饭的,跟着个流浪狗似的男人过不下去了,哭着闹着想租我的房子,我不租她,现在租金月月涨,要多要少都不合适。” 玉琴被激怒了,咬牙切齿地叫:“郁华清,玉泉路那一套房本是我老公单位分的福利房,你凭什么不还给我们?” 哦,现在麻友们知道来者何人了,赶紧打量老翟的小老婆几眼。可惜落难凤凰不如鸡,有年轻的优势,却一脸寒酸相的玉琴还真不能给老翟那个曾经风光的男人撑起脸来,尤其在玉润珠圆心宽气顺一脸强势的富姐儿郁华清面前。 “哎哟!”老翟前妻故作姿态地看了麻友们一圈,纳闷了,“玉泉路的房子是我前夫协议给我的,不给我就不离婚。那时我还是翟东升的正牌老婆,你才是个什么东西呀!” 麻友们也不省心,一个个猜哑谜似的,“第四者吧?” “鸡!” “鸭!” “鹅!” 玉琴不甘心,“可那时你们已经分居了,我和老翟相爱!” “分居又不是离婚!什么相爱,分明是通奸!你一个大闺女家,两腿一叉老翟就不回家了——摸、摸!”郁华清招呼着麻友,又玩上了,“我和老翟分的是婚内财产,你这个三帮子货吃拧了还是怎的,来给我要东西?一对儿——老翟是不是又狗急跳墙了?” 玉琴低眉顺目的,“老翟说那套房是公房,没产权,不能转卖什么的,您留着也只能居住……” 郁华清摸一手好麻将,脾气也渐好,不温不火了,“现在啊,老翟的二儿子住着呢,你让老翟去跟他儿子要去吧。不过我劝你不要亲自去,你男人的二儿子人高马大的,又不认识你,免得当你神经病踢你一边去,挤兑都是轻的,挨了你不白挨嘛!你这身段还得留着侍候老头呢。” 玉琴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大姐,你说一句比老翟说一万句都强啊!” “干吗我说啊?你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把我儿子赶到大街上给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老流氓和他的姘头腾房?把我想象成王母娘娘了?要去让老翟去,好歹人家是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姐姐——” “哎,别这么称呼我,好像我与你真有什么瓜葛似的。现在我心情好,自从你进来,手气不错,三处听头,所以我才有心情跟你说话,要搁以前——有多远你给我死多远!赶紧!” 玉琴灰溜溜地离开了。 她这一走,郁华清和了,一边敛钱一边眉开眼笑,“这娘们上辈子就欠我的哈,她一进来我就连来两对!” 麻友们却恶心坏了,打麻将很讲究财运、撞运的,纷纷骂上了,“瞧她鸡贼样,一脸晦气,不知丢人现眼几个钱,怪不得老翟一头栽了呢!” “蟹找蟹,虾找虾,乌龟专找大王八!” 玉琴回到旅馆就与老翟暴吵,把在郁华清家里遇到的火气一古脑儿撒回去了,扬言:“要不回房,分道扬镳!一个爷们连老婆孩子也养不了,算什么男人!” 老翟被逼无奈,硬着头皮去找二儿子。二儿子大庆早就接到了母亲电话,对父亲看也不看,只说了一句话:“你去法院告我吧,只要法院让我腾房,我就腾!” 诉讼十有###是要不回来的,那是你以前心甘情愿给的,而且是自己婚外恋在先的基础上。于是老翟亲自上门向前妻叫阵。正赶上郁华清没打麻将,正闲着没事,两句话给骂了回来:“谁认识谁啊?哪来的叫花子,我知道你是谁呀?死一边去!” “行,郁华清,算你心狠……” “滚!从我眼前消失,赶紧的!没见过你这没脸没皮的,白天没空晚上也得找块豆腐撞死去!” 老翟没办法,还想去何琳家暂住几天,因何琳夫妇出国没钥匙而罢了。 第8节 何琳在加州度过抑郁症最严重的那几天,情绪开始慢慢好转,起码她能控制住自己的喜怒哀乐,不再没节制地乱发脾气。那一天,何晶的白人同事结婚,何晶把妹妹带到肃穆高大的教堂里,一本正经的牧师面对着两位既紧张又兴奋的新人: “上帝使你活在世上,你当以温柔耐心来照顾你的妻子,敬爱她,唯独与她居住,建设基督化的家庭,要尊重她的家族为你的家族,尽你做丈夫的本分到终身,你在上帝和众人面前回答,愿意这样吗?” 新郎庄重地答:“我愿意!” “上帝使你活在世上,你当以温柔端庄,来顺服这个人,敬爱他、帮助他,唯独与他居住,建设基督化的家庭,要尊重他的家族为本身的家族,尽力孝顺,尽你做妻子的本分到终身,你在上帝和众人面前回答,愿意这样吗?” 新娘娇美地答:“我愿意!” 然后牧师要求新郎随着念:“我斯科特?赫尔茨愿意承认接纳凯瑟林?布罗德做我的妻子,诚实遵照上帝的旨意,和她生活在一起。无论在什么环境,愿意终生养她、爱惜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以至奉召归主。” 何琳突然泪流满面,悄声问传志,“我们也曾经这样纯洁纯粹过,对吗?” 传志也被这庄重正式的气氛感动了,连忙点头。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愿意终生养我,爱惜我,安慰我,尊重我,保护我,直至死亡?” 传志:“我愿意!” “你妈不讲理欺负我,打我,你也保护我?” 传志郑重点头。 牧师要求新娘随着念:“我凯瑟林愿意承认斯科特?赫尔茨做我的丈夫。诚实遵照上帝的旨意和他生活在一起,无论在什么环境愿顺服他、爱惜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以至奉召归主。” 在庄重的承诺中开始交换戒指。牧师说:“戒指是金的,表示你们要把自己最珍贵的爱,像最珍贵的礼物交给对方。黄金永不生锈、永不褪色,代表你们的爱持久到永远。是圆的,代表毫无保留、有始无终、永不破裂。” 然后新郎深情款款地看着新娘,跟着牧师,就像对上帝承诺那样庄严地说: “这是我给你的结婚信物,我要娶你、爱你、保护你。无论贫穷富足、无论环境好坏、无论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实的丈夫。” 何琳眼含泪花,心里那块抵触与不甘的坚冰,那道堵在心里过不去的坎,释然了,疏通了。 泪光盈盈的新娘专注地凝视着上帝派到她身边守护着她一生的男人,跟着牧师向上帝做出承诺: “这是我给你的结婚信物,我要嫁给你、爱你、保护你。无论贫穷富足、无论环境好坏、无论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实的妻子。” 牧师以背负上帝的神圣婚约的名义对一对年轻人说:“从今以后你们不再是接受父母养育的孩子,而成了一个新的家庭。以后也不再是两个人,而是一体的。以后你们不能再分你我。两人要同心一意,无论是教养儿女、工作、参加社会活动,都要先在家里充分沟通,无论在家在外不分你我,今后不再有自己,完全以家为重。请你们两个人都一同跟着我说: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然后在庄严的唱诗中,牧师宣布:“根据神圣经给我们权柄,我宣布你们为夫妇,神所配合的,永不可分开。” 第9节 二○○五年四月,王家千人呼万人盼的大孙子在一双双焦虑和祈盼的眼神中隆重降临!身体只胖了不到二十公斤的绣花生下了四点五四公斤的大胖小子,被喜得合不拢嘴的婆婆笑称“皮薄馅大”和“废料不多。” 九斤左右的粉色肉团,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双腿间的大蛋蛋和大###,比一般男孩的大一倍,据说从娘胎里下来时就是撅撅着。孩子的奶奶托着那根命根子观赏了半晌说:“将来肯定能娶个俊媳妇!谁家闺女有这个福气呢?” 何琳精神好多了,本不想去,但老公说想让她呼吸一下北京之外的空气。王传志和何琳到保定时,孩子的爹已经到了,坐在小小的客厅里嘿嘿个不停,眉骨舒展着,全身的细胞都绽放开了,让人想起春天每一个枝丫上都挤满花骨朵的桃树。 奶奶把王家的长孙抱到客厅里向两个儿子展示。众人何等欢喜,老大像完成了双重任务,既完成了传宗接代,在家里也有地位了,将来也有人养老送终,以后说话肯定有面子有分量了!老二觉得母亲心愿完成了,自己压力减轻了,将来自己万一生个女儿也没太多罪恶感了。只剩下卧室里筋疲力尽的绣花“杀鸡取卵”后被人遗忘在一边了,头发脏得打绺,一拍簌簌的头皮屑落下来,带血的脏衣服堆了一地,房间内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英雄的母亲解释说:“月子里不能洗澡,不能活动,更吹不得风,免得以后下身落下毛病。好歹一个月过去也快。” 估计是等着婆婆收拾。但老太婆更迷恋孙子,看都不看一眼孙子的副产品。客厅里又传来心满意足充满骄傲的声音:“看看俺的蛋和鸡鸡有多大,遗传,和他爷爷一路货色,将来谁家闺女到了咱家可有福气了!” 何琳差点没吐出来,心想要是自己的孩子绝不让老妖婆如此炫耀,没见过鸡鸡似的,人越老越没羞耻心。 回头看看绣花,这个王家的功臣非常高兴,眉宇间显示一种特别的尊贵和骄傲:无论你怎么夸,他都是俺儿子,是俺生出来的!潜意识里母以子为贵吧。 何琳莫明其妙地想起第一次去老太婆家吃鸡的情景,自己和招弟吃最好的那一盘,她和老太太吃鸡头鸡爪和萝卜,她竟一点也不在乎,估计孩子是她意识的延伸,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吧,孩子是可以代表她的,不亏待孩子就是不亏待她,所以自己受冷落——不觉得是受冷落,而是和孩子一起受优待。 何琳无法理解这种精神上的联体,可能还没做母亲吧,但预感出嫂子和婆婆的相同点越来越多,人与人在一起久了,是可以相互影响相互同化的。 新妈妈床头上放着一只碗,里面是红糖水,放着两只剥好的鸡蛋。那鸡蛋身上有可疑的红道子,据说是喜蛋,被染过的。绣花抱怨说吃了两天了,吃不下去,腻歪。何琳喊老公打车去了保定的大超市,买了些鱼、补品、孕妇奶粉等,一小推车,然后又找了个农贸市场,抓了三只活母鸡。这些都是从小姨那里听来的,月子里的孕妇需要大补,鸡汤最好,鲜鲫鱼催奶。 如果真喜欢这个孙子,起码得对这孙子的母亲来点实惠吧,孩子得吃奶啊。 背过这家人,看着保定宽敞马路上的明亮太阳,感到心有点痛,有点无聊,有点鄙夷,甚至诅咒了自己。 回家后,传祥杀了鸡、退毛、把鸡大卸八块,何琳就把收拾好的鸡放在锅里煮了,香喷喷的味道很快飘进了月子房。绣花都哭了,拉着何琳的手,“就在你家吃过几只鸡,来保定后一次也没给买过!”用胳膊肘指指外面,“老东西嫌鸡贵,说吃一个鸡赶上吃一个月的鸡蛋了,不给买。俺天天吃地蛋(土豆)、红薯,所以俺儿子生出来地蛋红薯一样,虚胖。” 何琳心说这话应该让老东西的俩儿子,尤其是二儿子听听啊,亲娘照顾了大肚子的大媳妇十个月整,他们不用想也觉得劳苦功高吧,最后还不是一样被抱怨!难道都是媳妇错了,没良心,就他们的娘一个老女人对!? 王老太太把俩儿子叫到自己房间里,关上门,开家庭闭门会议了。 “传志,俺大孙子也有了,你们近年不打算要孩子,对不?” 传志点点头。 “说个事你考虑,你大侄子是超生的,在咱家上户口不容易。我也考虑了,就是上了户,也是个农村户口,将来考学考出去也难着呢!你想想你自己怎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出来的。这是咱家的长子长孙,放在以前社会的大户人家就是一个大家族的领头人,以前的皇帝不都是长子长孙继位的吗?反正这是咱家的宝贝疙瘩,王家下一辈的香火,你们能帮忙的帮忙,能出力的出力,都不能亏待他!” 老大自然没的说,喜得贵子有分红般,全凭老娘奖赏了。 老太太面对大儿子,“传祥,你的任务这一阶段算完成了,不管以前怎么作难,反正儿子你是有了,以后好好干吧乖乖,伸长胳膊站直腿,当爹要有当爹的样子!” 传祥嘿嘿。 老太太又转向二儿子,“传志,这事你一定要考虑,我觉得行!” 传志:“什么事啊娘?” “把俺大孙子的户口上到你那里,咱王家的长子长孙,有了北京户口,将来肯定有出息!最差也当个工人呗。” 传志吓一跳,“娘,我得和何琳商量啊。” “商量个啥?说到底她是个女人,是咱家娶来的媳妇,你的侄子你不心疼还指望人家心疼?!叔侄亲叔侄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和你哥是亲哥俩,一奶同胞,这关系多近,还用说?帮你哥多分担一点,你哥就少紧张点,你侄子是咱王家的后代,说不定何琳以后生个丫头,你侄子也是你的后人啊!” 传志小声嘟哝,“就是生丫头,那丫头的户口上哪儿?我和何琳只一个户口名额。” “生个丫头户口往哪儿放不行?姑娘大了就嫁人,有娶不上老婆的汉子,你见过有嫁不出去的丫头吗?” 传志垂着头,“我得和何琳商量啊……” “商量个啥,先把生米做成熟饭,你先报上户,定下来,给她说好话赔不是呗!指望她为咱家着想太阳能从西边出来。唉,没见过你这样窝囊的,怕婆子,说出去让人笑话。现在你兄弟几个就你混得还行,你不为咱家着想,谁该着为啊?你哥想为,你哥有这能耐吗?” 传祥嘿嘿。 传志被母亲一套一激,心眼活动了,还是有点担心,“我怕何琳毛手毛脚照顾不了孩子,她也不待见小孩哭。” “嗯,你只管给俺大孙子落户就行,俺不去你家,俺抱回俺家养。俺大孙子一落户,那些狗日的当官的也不罚了,咱里外两得!” 传志回到家,考虑了好几天,不知怎么向何琳开口。从心里觉得自己手中的名额,只一个名额的情况下,给男孩子才能利益最大化,女孩子嘛,现在虽讲男女平等了,但女孩能靠得住吗?能代表得了一个家族的利益吗?能传承“王”这个姓氏吗? 终于一天晚上,二人AA后,高高兴兴躺在床上闲聊,传志就把将侄子的户口安在自己家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何琳眨巴着大眼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把你侄子的户口安在咱家里,你自己的孩子安在哪里?安在牛粪上?”然后开脚把传志踹下床去。翻脸了,学着他妈的口气,“你这个憨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死了这条心吧!还说愿意终生养我、爱惜我、安慰我、尊重我、保护我,直至死亡,你现在就气死我气得我吐血!” 传志从床下露出头,“气成这样?不是商量嘛。” “商量你个头!主权不容商量!没有你这个家贼怎么能引来那么多外鬼!滚!滚一边去!” 传志怕何琳旧病复发,美国心理医生已叮嘱他了,抑郁症需要心理输导,不可动怒、忧愤、生气,有时看似好好的一个人,可能因为某件导火索瞬间迸发。总之这是抑郁症引起的慢性心理疾病。 何琳现在也不想为做好人而控制情绪了,而且发现每次发火都能收到比预想的多得多的效果。有了成果的激励,更不想妥协了,铁了心为自己而活,我的地盘我做主,不让任何外人入侵! 没几天,老太太电话追来了,传志硬着头皮接。 “儿啊,你大侄子的户口办得怎么样了?有啥困难不?” “娘啊,困难不小,这边查得严,何琳准生证还没办呢,这么快就有孩子入户,谁相信?” “那你赶快办娃娃证啊!一个男人家的磨不拉叽!” “谁都知道何琳并没怀孕,我怕有多事的到处说……” “能说什么啊,你有一个户口名额,又不是挪用了人家的,除了何琳说,谁能腆着脸说?又不碍他事,城里门对门都不认识!” “娘啊,还就是何琳……” “我就是知道是她!自私不顾人的东西,娶了这么个祸害!你妈×也没啥用,连女人的家也当不了!” 传志给骂急了,“我的孩子往哪安?安牛粪上?” “行,你有能耐,跟你娘犟上了——安牛×上!娶了媳妇不管娘的东西,有点能耐分不清亲疏远近了!你有孩子,你有孩子不能想办法上你老丈人家的户?!人家一家都是有能耐的人,人家能看着外孙没户口不管?你大姨子不是在美国吗?不能安到美国去?俺不管,反正你得把俺大孙子的户口落在北京,要不你想办法给俺安到美国去,就不能放农村!又不是没办法,你看着办吧。”电话啪一声挂了。 传志头大了,直觉告诉他,大哥肯定在一旁鼓励娘向他施压。这男孩要在北京落了户,名义上就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侄子了,今后能享受到首都市民所有的好处,有幼儿园上,有中国最好的小学、中学读,也可以不用很高的分数读一流大学,将来的市民福利一直保障到老。户口,说到底,是分享资源的一种资格。当然,这是侄子,血缘上也是很亲的人,帮了这个忙,也算帮了大哥一个天大的忙,等于为他这个贫寒底层之家培养了一个人才,功德不可估量。除了血脉上的亲,另一条亲自实践的理由也让他觉得帮助侄子并不荒唐,自己费了多大的牛劲才跳出农门来到北京的啊,每一步,都一个字:拼!光有实力不行,还有运气。要是再从头来过,他都不能保证还有今天的一切。那时一步一个脚印的攻坚中,不也咒骂过命运的不公、社会的不公吗?做梦都想有个城市户口,使自己的奋斗姿态略微舒服点。现在他有能力拯救另一个男孩的命运了,有机会带给他相对的社会公正和更容易的人生道路,为什么犹豫和退缩?而且这个男孩不是别人,是母亲的大孙子,自己唯一的侄子,大哥唯一男嗣,也是王家第三代男孙的标志!他能有今天是举全家之力,今天他有能力有机会为什么不能回报王家下一代的“王传志第二”? 冲动之余,他去翻找户口本,却怎么也没找到。早让何琳拿回公司给锁到抽屉里了。 于是这一拨努力先告一段落,对于母亲的催促,他既不想让亲娘失望,又不想她老人家抱过大希望,“慢慢来”是他的——算承诺,也算借口吧。一个字:拖!拖黄更好,拖不黄先过着。 有一阵子,风平浪静,夫妇俩一个正儿八经读研,一个又找出张艺谋的电影碟片看,看上面赏心悦目的色彩构图。周末,两人到媳妇的娘家吃饭。何冲也在,因为时常逃课去798工厂闹腾的事被老师告状至家里,被他妈两句话骂进房间里闭门不出。 郁教授很生气,“三个孩子中,从大到小,呈几何级递减没出息,就你这个小混蛋垫底!老老实实拿到毕业证出来你就是跑到月球上去应聘嫦娥老公,我们也不管了,为什么大三就提前不务正业?以为你比比尔盖茨聪明啊?” 传志连忙安慰岳母,说了些艺术系学生就得打破常规、不按常理出牌才能形成颠覆性创新的好话,不破不立嘛。 岳母叹气:“我还真没指望他能有多大出息,能和何琳一样顺顺当当本科念下来,以后做什么全凭个人能力、际遇和造化了。我的要求不高吧?” 传志附和。和丈母娘谈起现代教育与现实的脱节与弊端,谈到了目前的就业行情,实践的重要和个性的复苏,谈到了社会财富的增长,木桶理论最高的那块板——房地产,房地产为什么这么异军突起地繁荣。传志的优点之一便是善于集中精力思考问题,并给出让人信服的答案,也就是直线思维,从地产业的上下游产业渗透到相关行业与政策,而不是直接从房价扯到针头线脑这种散漫想法。这也是郁华明特别欣赏女婿的一点。而且传志阐述他的道理时还时不时地去厨房帮一下岳父,是那种信手拈来自自然然的帮法,不是做给人看的。 当午餐端上桌时,岳母就感慨了,“在咱家还就数何晶和传志达到了我的要求,可惜不是我们生的,何琳何冲不知道像谁!” 老何说:“像我,都是平凡人。” 郁华明还自顾自:“你看传志,也就读个在职硕士,看问题的角度和深度比我那些毕了业的脱产硕士都强得不是一般多。何琳你也该学学,不知道你平时瞎忙什么,和传志每天讨论一个问题也能长点水平。” 何琳专心吃鱼,头也不抬,“我们在家不谈房地产,不谈社会学,我正在另一问题上长见识。” “什么问题?” “他打算养他侄子,把他宝贝侄子的户口安到我们家。” 老何夫妇唬一跳,齐齐看向女婿,“你们想丁克?” 传志有些窘,“不丁克,我们想要孩子。” 他岳父提出了相同的问题,“你侄子的户口进来了,你们将来孩子的户口安在什么地方?” 饭桌上出现了片刻的寂静,显示出每个人都非常认真对待这个问题。 “如果以收养关系安进来,你们就不能再要孩子,否则算第二胎。你们怎么再要自己的孩子?” 一向低调不参与饭桌讨论的何冲突然笑嘻嘻地来一句:“姐也快点生,明年一起安个双胞胎。” 老何:“如何在医院开这个证明?弄虚作假对传志的仕途没什么好处。” 郁教授斥责儿子,“还有心情说别人,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我有什么事?十有###我将来就丁克了,不要孩子。” 老何反应很大,“不要孩子我就不认你!现在你觉得孩子是累赘,五十岁以后就觉察出孩子是个好东西,心理安慰。” 岳母家一顿饭,传志打消了侄儿户口丈人家能帮点忙的想法,潜意识中又对小舅子的话上了心,何冲若真不要孩子可就瞎了一个名额,现在落户也可以随男人了。 第10节 小雅把白花花的药丸一瓶瓶倒出来看,“舒必利、博乐新、氯硝西泮、宁神补心片,我老公和老妖婆觉得我神经不正常,就让我吃这些。” “你怎么不正常了?” “我和老公在我那个大床上睡到半夜,发现老公挤我,打开灯,发现老妖婆正挤在我老公另一边呢。我们三人同床共枕到天亮,哈哈。” 何琳张大了嘴巴合不上,“你、你,哈,我、我要骂人了!你家老妖婆光着没有啊?” “没有,穿着宽松的睡衣,睡衣里面光没光不能拉出来看,反正我一手就把老公的JJ给握住了,这是最后能坚守的阵地了,一直握到天亮,害得觉也没睡好。” 何琳叹:“该吃药的是你家老妖婆啊,你吃了管屁用!” “第二天我越来越无名火三丈,就和老公、婆婆暴吵起来,骂他妈老变态、神经病,老公不干了,说他妈孤独,孤独了一辈子,老了要有个依靠,睡一张床怎么了?小时候不还吃过她奶吗?可能我反应动静太大了,他娘俩一致认为我受刺激了,神经问题、抑郁、狂想。老公带我看了神经科,那个不要脸的医生竟也说我有点受刺激什么的,妈的给开了这堆药。” “我要是你就扔到垃圾堆里去,分明是你老公你婆婆的神经有问题,畸形恋,特别是你老公,在日本没干别的呀,光学变态了?这事也能容忍?我一直觉得传志在他妈身上是非不分,你老公更是极品到天上去了,还让吃药,呸!偶尔发一顿脾气控制不住情绪怎么了?前一段时间我在美国姐姐家天天这样,感觉很好,毫无顾忌地大吵一通,哭一哭闹一闹,别提什么面子,把心中的积怨全冲光了。人家医生还说我轻度抑郁,不用吃药,自己调节,开心一段时间慢慢就自愈了。我没觉得我抑郁,只是借题发挥,有感而发,一下子把传志治得服服帖帖,就是现在也不敢随便气我。我现在说发作还能发,敢给我药吃,呸,不把他脚趾头给剁下来!” 小雅眼中泛起悲凉的泪花,“可能鸿俊并不真的爱我吧,他告诉我他心目中的老婆就像日本女人那样,不用出去挣什么钱,收拾家,照顾一下老人,生生孩子,等着老公下班就好了。” “你老公脸真大呀!” “是啊,这梦做得多好啊,他的薪水他妈保存,我在家像个佣人一样侍候他妈和他,还要负责生孩子……” “嗯,古代的小媳妇!” “那我娘家的房子谁供啊?既然现实是各人照顾各娘家,各人顾各人利益,为什么让我做出牺牲?” “无耻!” “对,无耻!无耻得无边无际!” “我们怎么苦似黄连似的?这社会到底进步了没有啊?” “你见过黄连吗?” “没有。” “我也没有,但苦味天天尝。” “你是不是打算晚要孩子或不要?” “哼,敢不要,老妖婆还不越俎代庖休了我!现在嫌我的肚子老没动静嘀嘀咕咕呢,大有引狼入室之感。” “呸——什么意思啊?” “神经病呗,在外面又看中谁了吧,他儿子收入不错,长得不错,一表人才,估计有不要脸的女人献殷勤讨好她了吧?或是她看上谁了,所以话里话外有苗头了。” 何琳吓一跳,“拖出去,打!你婆婆何止神经啊,简直犯贱!我小姨所说的扫把星,就是你不消停的婆婆!” “唉,我也觉得该要有个孩子了,孩子是夫妇的黏合剂。孩子出来,让老妖婆婆照顾,估计她不会闲得嘴里长草了吧?再说早生身体恢复也快。” “哎,你不会投降了吧?好,是妥协。”何琳也叹气。“唉,我也得快点生一个了,你不知道我婆家那帮人像狼一样正盯着我家一个户口名额呢。非让和我八杆子打不着的大伯子家的小屁孩安在我家,用屁股想想也得知道,凭什么!?” 小雅抿嘴笑了一下,“就凭你嫁给人家儿子了。” “所以我就冤得慌!嫁一个中不溜傻瓜似的男人,就搭了无数拖油瓶的,被人当傻瓜欺负,搁谁家不难受啊!要不是我拦着挡着把户口本给藏起来了,我家说不定现在就变成三口之家了!” 小雅也觉得事情可笑,“说户口是可利用的资源,人人想要倒也理解,但养侄子,宁愿自己的孩子黑户,还是第一次听说。可能你老公家族观念太强了吧。” “呸!他就是一个软耳朵的神经病!侄子而已,现在自己的孩子还不一定靠得住呢,别人的儿子不是更远吗?我觉得传志就是犯病,胳膊不是一般往外拐,排行中间,从小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中间分子,严重缺乏母爱,现在刚有点出息了,他妈看到有油水可捞,对他重视了,他就屁颠屁颠地不知所以。我觉得他百分百是这个病!弗洛伊德这么说的吧?” 小雅还是羡慕的,“好歹你婆婆在千里之外遥控,不像我婆婆,快吹枕头风了。” “你说这些老妖婆怎么这么爱把自己拴在别人老公的裤腰带上呢?更年期过不完了?” “会不会将来我们当了婆婆也会潜意识地黏儿子?” “不会吧?当婆婆之前我宁愿咬舌自尽了,省得晚节不保!” “那也得先生出儿子啊。” “哼,我就生闺女,气死老不死的!” “估计我生闺女——老妖婆没意见吧?” “你婆婆还是有优点的,不重男轻女,不像传志妈,你说她自己就是女人,还如此轻贱女孩,是不是她觉得自己首先就一文不值,是社会和男人的累赘?没有女人,男人从哪里冒出来啊?真是人至贱天下无敌!” 第11节 出了月子,王老太太要抱着大孙子回老家了,本想着给孙子落了户再走的,但不肖的二儿子办事不济,等不到了。回到老家肯定要为超生挨罚的,想想那个心疼啊,好不容易自己刚从儿子那里抠点,到头来都交给公家那帮畜生了,心尖就难过得打战。现在舍不得一分钱了,想想生孙子之前可是发誓花十万也要买个带把儿的。 保定没有直达老家的车,有的话也没座,北京是北方交通总站,可选择的车多又有座位。 老太太带着大儿子、大媳妇、大孙子和几箱衣物及锅碗瓢盆浩浩荡荡杀北京来了。 当然他们到时,何琳已经上班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传志没告诉她。 当然票得传志买。传志是王家唯一挣钱有出息的人。传志也这么认为,并当仁不让。 传志没客气,买了当晚的硬座。过夜何琳又会争吵不休。他已认识到何琳缺乏忍耐,他的母亲也让人无法忍耐。硬座是事先征求了母亲的意见,母亲说就那个花钱最少的。 他去最近的旅行社买的票,多了二十块手续费,三百元左右。回来时家人正在厨房煮东西,冰箱里的熟食、水果和牛奶都在锅台上。 吃过早餐,母亲和大哥坐到客厅沙发上与他谈话。嫂子在卧室照顾孩子。 “儿啊,”和前几次在电话里咄咄逼人不同,老太太改弦更张辙,哀兵先行,“要不是害怕你们俩打架,俺和俺大孙子就在你这里住一阵子了,只要回家,大队里那帮狼准到咱家要钱,没钱拉粮食,没粮食扒屋。来之前俺把几袋子麦子藏到二愣家了,怎么也得吃上饭。想在你这里躲一躲,眼不见为净,随他们怎么弄咱们家!唉,你这个媳妇不搁人,俺心疼你,不麻烦你了,回到家随他们怎么对待俺娘几个了,反正孙子也有了,要杀要剐,磕头跪门都随他们了。” 老太太语调沮丧无奈,加上传祥的叹息,传志心里难过,“娘啊,有什么事你说吧,能帮上我就帮。” “还是户口的事,俺就觉得你大侄子能落户到你这里,可就省了俺的心了,俺大孙子有北京户口以后还有啥心烦?” “可……将来我有孩子就没地儿安了。” 守着大哥,将孩子分出你的和我的,不知为什么,传志心里有一种自私和罪恶感。不由看了一眼老实巴交的大哥,好在大哥没什么反应。 老太太也叹口气似自言自语:“你要有个儿子还好说,谁也不和你争,万一何琳生个闺女……” “闺女也得安户啊。” “闺女安到咱老家去,不安放几年也行。你们还能要。” “我是公务员,只能要一个!”传志有点斩钉截铁,“北京查这么严,没必要冒这个险!我们同事不管男孩女孩都一个孩子。” “一个闺女的话,也到咱家安户吧,和你侄子换换。闺女你们还拉扯你们的,俺们拉把俺大孙子,但俺孙子得要你这个户口!” 这时绣花轻手轻脚到厨房倒水喝,静静地向客厅张望,但有意回避正在进行的话题。她是利益直接当事人,为她儿子争就是为她争,至少她的概念里是这样。但谁都能看得出来,现在母凭子贵,连走路气势都不一样了。 “我说不好我们什么时候要孩子。” “你和何琳赶快吧,早晚都得要,晚要不如早要,俺大孙子的户口反正一时半会安不上,就等你这边吧。生儿子你安你的户,生闺女就跟你大侄子换换,还想再生,俺也等着。这是俺这一次来主要和你说的意思,思想工作你给何琳做。其他事都可以商量,都可以当耳旁风,儿啊,这是关于咱王家后代的长远大计啊,你不可不当心!” 传志心道:很久远嘛,有的是时间。 老太太再说第二个话题,“儿啊,你看你哥,无才拉用,大字不识一筐,空有一身蛮力,在农村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能有啥出息啊,这一辈子紧追慢赶是望不到你的后影了——” 母亲在夸呢。传志一边同情大哥一边自我——悄悄膨胀了。 他母亲接着说:“儿啊,有能力帮你哥点就拉一把吧,除了你还指望谁拉他?寻摸着,有合适的工作给瞅着点,挣人家俩毛就比窝在家里不动弹强!反正你哥有力气,不惜力,你得记心上给找找,他一个男劳力得养活你大侄子啊!” “行,我问问。”传志答应了。 老太太第三个问题,“儿啊,你还有点钱给俺不?” 传志犹豫了一下,“要多少?卡上不多了。” “你看着给,给多少都行,俺不嫌少。” “咱娘、你嫂子不在家,家里地都是我一个忙活,今年的收成肯定好不了,地旱。”传祥嘟嘟哝哝地说。 传志又到超市门口把卡里仅有的五百块取出来,随后又透支了两千五百块,凑成三千块,交给了母亲。 在何琳回家之前,他把他们提前三小时送到火车站,安置在候车室,停了片刻就回家了。前半路还很沉重,觉得责任无尽头,后半路就轻松了,终于都走了,大大小小的事,真的,眼不见为净。 第12节 何琳回家一般直奔楼上卧室,脱掉高跟鞋,打开电视机,换上衣服,往床上一躺,休息脚丫子,直到楼下喊吃饭才懒洋洋地下去。现在传志越来越懒了,以前还都上楼拉她哄她下去,现在楼梯也不屑上了,扯起嗓子——她还就乖乖下去吃。 不过今天没喊,那个亲爱的男人又上来拉她了,还在耳边念叨着,“臭小猪,小猪猪,乖,吃饭饭了……” 何琳眼皮倏地一翻,心道这家伙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突如其来的殷勤在为什么事做补偿? “在外面偷吃了?” “偷吃了一根小葱,还有个小黄瓜头,都是下脚料哦。” “哼!”何琳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看到他发毛为止。 “什么?” “突然这么肉麻兮兮的让我觉得好生奇怪。你不心虚?” “神经,对你好还有错了?” “买衣服买贵了?” “瞎说,没买。” “弄坏我的什么东西了或把我的什么东西送人了?” “有点正经好吗?” “为什么如此亲密地讨好?” 传志故作神秘一笑,“吃完告诉你!走,先去吃饭,回来吃你。” 何琳屁颠屁颠跟着跑下去了。 其实去掉一切外在因素,男人取悦女人也是件相当容易的事,卧室是很理想的场所,一个萝卜一个坑,生殖器的天然衔接就是快乐幸福的方向。前戏做足,充满爱意和情欲的抚慰是任何女人也抵挡不了的,那种玉润珠圆地动山摇的高潮过后,再厉害的河东狮吼也变成乖乖的小猫咪了。反过来,女人也是通过这种途径去征服男人的。一句话,床笫之欢能让你忘记伤痛,化解积怨,心地柔软。 以前一次高质量的性爱能让何琳高兴,活脱脱高兴两三天,会勤劳有加地把所有衣服放进洗衣机洗了,甚至会给他叠衣服,做一些可爱的小动作。王传志觉得这次也应该差不多。可惜,这次轮着何琳懒了,打呵欠,赖床,急躁——还给惯出脾气了。 一天早上,何琳有点困乏,不舒服,不想动弹,突然想起了什么,跑进卫生间,一会儿便大惊小叫,失了火似的。传志连忙从厨房跑出来,迎面看到老婆手里拿着试孕纸,上面隐隐两个杠杠。 传志呆了一下,“是不是真的?百发百中啊!” “什么百发百中,发这么久,这一次才中!” 传志发自内心的喜悦,“噢,我也有儿子了!” “别高兴太早,生女儿怎么办?假怀孕怎么办?去医院再确定。” 当天中午趁午餐功夫,何琳去了附近医院一查,呈现弱阳性,十有###就是了,也就一个月左右。准妈妈心里沉甸甸的,一个小生命哟,又植入肚子里了,正在生根发芽。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上次流产,孩子应该又回来了吧,唉,这次一定要好好准备,迎接天赐的小宝贝! 那天晚上传志回家很早,做好几样菜等着庆祝。 何琳一进门就宣布:“三口之家,咱家的丫头来了。” 传志马上急赤白脸,“谁说丫头?” “医生说的。” “才多长时间,查得出来性别吗?” “查不出来你激动什么呀?” “你别吓唬我啊!有你这样吓人的吗?” 何琳不依不饶了,“我怎么吓唬你了?不是你今早要说生儿子的吗?” “我只是说说而已。” “许你说就不许我说?” “好,许你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传志转变之快,连他自己也没料到,笑嘻嘻的,把肚子还一马平川的老婆当国宝熊猫,揽到饭桌上坐下,筷子递在手里。但何琳心里落下了阴影,刚才的争执暴露了他的潜意识:想要儿子。 于是睡觉时,她躺在床上给他做功课,“生儿生女不一样吗?” 传志愣了一下,“嗯,一样,男女平等了。” “你说生儿生女,女人有责任吗?” 传志用枕头砸她,“没责任他从哪里出来啊?” “我是说婴儿性别是女人决定的吗?” 传志正了正脑袋,“男人决定,X、Y两个染色体。” “女人有两个一模一样的X染色体,贡献一个,还缺一个,你贡献不出Y染色体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贡献的不是Y?” “好,咱等着瞧,九个月后看你做了点什么贡献!” 于是球给踢回去了,何琳心里还挺得意。轮到传志坐卧不宁了,拽着老婆说话,“我要真贡献出的X染色体……”亮晶晶的小眼睛在黑夜中闪烁。 “恭喜,你有了闺女!” “我要一下子贡献出两个Y,会不会一对双胞胎?” 这个比较高深的生物问题,何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却没有打击老公,“想高效率生一对啊?一、看看你祖坟上长青蒿冒青烟了没?二、你——咱那点薪水,养得起俩吗?男孩生下来就负债一百万,女孩生下来负债五十万,你还想一下子就负债二百万啊?想什么呢你?” 传志也急了,“怎么养不起啊?你只管生两个,你看我养起养不起!” “是不是抱回你老家一个,多添一双筷子,多添一只碗,让你妈当个小狗拉把了?”提醒别人也提醒了自己,何琳一骨碌坐起来,叹口气,一本正经,“咱们商量一下吧,估计孩子来早了,咱们还没做好准备……” 传志急了,“怎么没做好准备?还记得上次孩子没了你跟我急,怪我,这次有了,干吗不要?是老天爷给我们的礼物!” “可这礼物也太费钱了!” “不怕,人家能养我们就不能?你老公现在挣得少点,过两年硕士毕业,肯定有办法!” “问题是这两年怎么办?我半年后能不能工作还是事呢,哺乳期内没工作呢?靠你那点工资——你老家里人还指着你呢,哪有钱养儿子!” 黑夜中,传志考虑了好一会儿,郑重其事地向老婆保证:“好吧,你安心养胎,别想别的,我的工资卡交你,你保管着。” “真的?老公真好。那就现在给我吧,让人家安心一下嘛。”何琳是学聪明了,好处或许诺一张嘴,立马要求兑现,再不像以前那样过夜了,第二天成了空头支票。 被老婆娇嗔一夸奖,传志噔噔下床,从上衣里摸出工资卡,缴了上去。 嘿嘿,何琳暗喜,结婚两年了,今天算第一次掌控了财权,做实了财政大臣。以前太笨,脸皮也太薄,更太自尊了。现在都孩子他妈了,要看紧巢穴看紧碗中食了。呵呵,卡卡让老公更加贴心温暖哦。 何琳是寒体质,还有点过于敏感,怀孕不到两个月就反应很厉害,呕吐,呕吐,胆汁都吐出来了,且不能沾一丝油腥,抱着马桶能吐出血丝来,然后头晕脑涨四肢无力,按她自己的话说:像死猪一样只剩下躺在床上大喘气的份了。 王传志紧张啊,这样一天天不吃饭,营养跟不上孩子怎么受得了?而且新买的《聪明宝贝漂亮妈妈》上说了,头两个月正长五官呢,五官都长不好,这小人还不废了? 但妇幼医生说:“很正常,吐了再吃,多吃几顿,总有一些食物会留在胃里。” 传志就煮半锅白米粥,切了一小盘咸萝卜丝,逼着何琳吃,一天吃十顿,总有几粒白米留在胃里补咱儿子的小脸蛋吧。 何琳嘟嘟囔囔,鼻涕眼泪一大把,躺在被窝里拉不起来。这可怎么办呐?老何夫妇听说女儿怀孕了,都挺高兴,但工作忙得抽不开身,华清也云游四海去了。过来看了两次,一看女儿反应超出常人,不能上班也照顾不了自己,干脆,请个阿姨吧,照看两三个月,五六月份孩子坐实了就好了。 请人照顾,何琳是乐意的,也不用把老公折腾得白天上班不放心,晚上睡觉睡不好,人都累瘦了。而且索性她把工作给辞了。上次流产和争吵时,请了一个多月的假,人家老板觉得一是她工作做得的确出色,想留住她;二是平面设计熟手比较缺,能迁就就迁就。何琳不好意思啊,就这身体状况,要拖人家一年半载的也太不够意思了,干脆,腾地儿,让人家培养新人吧。如果到时自己能上班人家还想要就去,不想要了,凭自己这两下子再找个超出传志几倍薪水的也当玩似的。专业好嘛,赶上了中国广告业爆炸性发展的好时候。 请阿姨,传志有点不乐意,怎么也得七八百上千的工资吧,吃住都在自己家,还不如省省让自己妈来侍候呢。婆婆替儿子照顾怀孕的媳妇怎么就不天经地义了?去年照顾嫂子照顾得那个欢!于是把这个提议小心地说给何琳听。 何琳老大不乐意,“让你妈来,准备与我吵架兼大打出手啊?日子还想不想过了?” “宝贝,我妈看到你怀孕肯定高兴!非常时期也很收敛,不会与你一般见识,怎么着也是怀的她老人家的孙子啊!”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我不相信!” “你没见过我妈侍候我嫂子啊,我嫂子养尊处优像不像皇后?” “哈,有那样养尊处优当皇后的?大庭广众下的明活是没干,背地里当牛做马样样不少,而且萝卜白菜可没少消耗……” 传志又急赤白脸了,“那些活你统统不干不就行了?吃过饭你爱干吗干吗;爱吃什么你给我说,我都买来。再说,干点活对身体好,书上也说了,孕妇多活动活动将来生孩子顺利,不用剖腹产。”看何琳没反应,继续做工作,“你想想,我妈来了,都是自家人,熟人,说话做事都方便。请个阿姨来,陌生人,我不放心,也不舒服……” “我觉得放心、方便又舒服!” “方便舒服你得付工资啊!我妈也能做到方便舒服,不用付工资,傻样,不用白不用啊!” 何琳不买帐,还反唇相讥,“你妈不用付工资、白用?这几年你孝顺她的钱还少啊?还怎么付工资?你都替你娘养她儿子孙子外孙子了……” 要到争吵边界了,传志立马打住,苦口婆心,“对呀,你不用她照顾她也一样需要我孝敬,过了六十岁就是我们——是我,主要是我的法律义务养老了,你干吗不使用你的权力对冲一下?虽然婆婆没有法律义务侍候怀孕的儿媳妇,但非法律层面有啊,民间有啊!其实也是权利和义务对等的意思。” 嗯,这么一说,何琳心眼活动了,对啊,过去两年老太太没少花这边的钱,过了六十岁更理直气壮地花了,虽然法律规定了是她儿子主要孝敬养老的义务,孝敬养老不用钱啊?婚姻法规定夫妻财产共有呢,怎么算她儿子的主要义务?矛盾嘛。哼,不用白不用,凭什么媳妇对婆婆只有义务没有权力?就得让她来侍候! 第13节 传志让母亲来,是这一段日子一直酝酿的想法,先不说在他有限的人生经验里婆婆与媳妇本来就是相互撕咬相互扶持的生活模式,就是前一段,何琳刚被证实怀孕时,他第一时间就向母亲激动地报喜了。老太太高兴之余有点感伤,原来和大媳妇绣花又牙错咬腮争吵了,话里话外让传志觉得大嫂自打生了儿子,母凭子贵,在家里地位陡升,说话硬气了,腰杆挺直了,把老太太的家长地位快挤没了;而且大哥传祥也不敢管了,以前还能压得住,现在三句不和,绣花就能铺盖一卷抱着儿子气呼呼地回娘家——把宝贝孙子抱走啊,老太太肝儿疼! 这种婆媳间犬牙交错、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关系在农村自古就有,并习以为常,但本家出了新内容的是:老太太嘴快,好大喜功,为了讨好生了孙子的大媳妇,早早预定了二儿子家的北京户口,而二儿子并没拦着。老人家以为吃了定心丸啦,拼命向大媳妇邀功显摆:你看,俺一句话就把大龙弄成小北京人了,别说咱村里人,就是县里人有几个说有北京户口就有的?虽说是为了俺大孙子,但儿子到底与娘亲啊!意思是:大龙沾了俺的光,你沾了大龙的光,也就是沾了俺的光。 绣花也是识时务知道眉眼高低的,于是拼命巴结回报婆婆,天天说软话赔笑脸,一星半点吃亏也就吃了,并不计较。 谁知一等二等北京户口没下来,原来传志没摆平,何琳握着死活不答应。 绣花不怪何琳,人家得给自己的孩子留着呀。怪婆婆,大嘴一张四处兜风,有一着没一着地瞎张罗,没影的事儿就先四处叨叨,多有能耐似的,哄谁呀?最后还不是把一个大耳刮子打到自己一张老脸上! 人一泄气,态度就下来了,不仅不追捧婆婆了,还踢三打四的,以前的好态度起了报复性反弹,气势上来,就不怎么把做错事的老太婆放眼里了,再加上队里对她家超生的广而告之和罚款,家里处处充满了火药味。 老太太不甘心啊,心道俺千辛万苦拼着一张老脸不要,与二媳妇争吵打架也在所不惜,为你安置了一个好地方,近一年尽心尽力侍候你,现在你生下儿子了转脸就忘了良心了!生气、愤怒加失望,老太太就不想在老家里待了,去哪里呢,大闺女和那个刘王八蛋去了南方打工,小儿子还在上学,小闺女还没结婚成家,想来想去也只有二儿子家能躲一躲。 传志听到老娘在老家里受大嫂气,大哥又管不了,于心不忍,于是凑个机会要把老娘接过来。接前约法三章:“不要跟何琳吵,有一星半点不顺,让着她点,她有孕在身,正好脾气又长了。本来脾气就不好。” “儿啊,你把心放肚子里吧,怎么着也是怀的俺的孙子!俺好吃好喝侍候她,不说话不回嘴就行了呗。” “别指望她干活。” “不指望,俺干。” “别提孙子孙子的事,一提她准翻!” “儿啊,你咋娶个刺猬来着……行,不提,生个啥就是啥。” 嗯,这老娘多通情达理啊,愿意做免费的保姆,当然肥水也没流外人田。 三天后老太太就提着包包熟门熟路上门了。何琳没像少奶奶般躺在床上等侍候,从来话都是狠巴巴地说,行动上都给找回来。人家不是来侍候照顾咱的嘛,尽弃前嫌,笑脸相迎吧,而且提前一天还到超市给她买了一身丝绸衣裤,老太太就喜欢这种看上去亮亮的衣服。 老太太伸手一摸,抖抖擞擞的不孬,心道来干活和来享福,到底待遇不一样啊。 第一顿饭是传志做的。这个人对老婆好,对老娘好,只要老婆老娘在一起了,会做得更好,恨不得把所有活都干完了,只要那两人不横眉竖眼地打架。 饭桌上,何琳略显可怜地喝着清淡的白米粥,夹着没半点油腥的小咸菜,对面母子吃着香喷喷的鸡蛋面和炒土豆丝。那种味道,要让何琳呕吐出来。 婆婆热心地给儿子做老家的新闻汇报,主题是大路西边的那大片树林:“那几十亩的树都让当官的王八犊子砍得一个不剩,都卖给县里造纸厂了!说来就来了一群穿制服的,扛着电锯,一个人搂不过来的大杨树、碗口粗的槐树,齐茬从根上抹断!那一段时间多乱你不知道,鸡飞狗跑,白天公家的电锯震耳朵,晚上周围村里老少爷们都是偷砍,人家劳力多的人家,一晚上能砍下来十个八个的,当晚拉到几十里外的别村,倒倒手就是真金白银的现钱!一晚上能捞几百块!”老太太接着叹气,“你不在家,你兄弟又不在家,就指望你哥一个人,偷不了几个,偷了也不能当夜拉出去卖,一个人力气有限。俺,你大嫂,妇女有多大用?反正这拨偷树上咱家损失不少。” 何琳有点惊讶,饭桌上大谈特谈明里暗里鼓励偷东西呀?同时有点心疼,婆家那灰暗的农村,好像只有那片可爱的树林给她留下的印象最正面了。分明又听到老公在说:“去叫我舅家的表哥帮忙啊。” “唉,你两个表兄无用拉才,一点用没有,沾到公家的事他们害怕!公家天天大喇叭上喊:公家财产不能动,逮住拘留罚款!他们害怕被抓着拘留。那些大胆的人谁当回事啊,全当耳旁风,反正多偷多砍了就能换钱花,看谁都砍得欢!前几天刘长胜从广东回来看看,俺说叫这个人精过来帮一下吧,俩人分工帮着,就比一个人干活快,卖了钱两人分呗!谁跟钱有气啊?这个不干人事的,平时耍流氓充能豆子比谁都有种,赶上正事了,他泥坯遇水——先软了,出溜了,晚上和你哥出去刚一杯茶功夫,遇上巡防了,扔下斧子扭头就跑,跑多快你知道不,就是窝里横的那种孬人!你哥没跑过他,给拴上了,第二天俺去给公家要的人——” 传志笑,“你怎么要的?” 何琳也很有兴味。 “怎么要的?抹泪巴拉地找领导呗!人家偷,咱也偷,凭什么咱偷得少还要挨拘留?罚款更不中。俺就在人家大领导门口哭天抢地,不放俺儿俺就不活了,吊死在领导院子里,奶奶的,俺就这样了,愿意咋处理一个老妈子随你们便了,但你得把俺儿放出来!” 老太太声情并茂,把自己的强势和民间智慧演义得惟妙惟肖。传志乐了,何琳也乐了,没料到老太太还有这么一把横劲。老太太也很得意,“俺撒泼了一上午,下午你哥就给放出来了,没罚款。罚款谁交呀?晚上照样去偷!这些树都是当年俺们栽的,去一里地外挑水,一天就给几个馍馍头,长成树了给他们这些伤天理的!你不知道咱村里这次从小树林里发的财,劳力多的人家都赶上两年地里的收成了。咱人少,凭你哥一个人瞎折腾,还折腾来几百块呢!”然后叹口气,像是怀念一个发财机会的逝去,“现在都砍光了。以前有树挡着,看不见西庄的人家,光听见狗咬,现在也能看见了。公家的狼群走了,你哥现在就每天拿着铁锨、镢头,刨树根。周围村里都来刨,定期有厂家来收,也能造纸……” 何琳有点难过,北京就是缺水的城市,北边的沙漠就快推到家门口了,却仿佛看到老公老家西边那片珍贵的树木正一棵棵轰然倒下,尘土飞扬后是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后光秃秃的荒凉景象。真没想到那片在秋天深一簇浅一簇不同层次的美丽树林会在短短三年内遭到这种命运。 回到娘家后,何琳把婆家村里偷砍树的事添油加醋讲给父母听,当然没忘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真是野蛮、贪婪、愚昧,以颠覆普罗价值观为乐的自私、混乱又原始的农村现状! 老何听了沉默不语。她母亲站在“教授”级别上却发出了不同论调:“农村人生活太穷,也太苦,放任何人几代人都这样也得去偷去抢。首先一点便是财产权不明,农村人有什么呀?祖祖辈辈生活了几千年了,到了现在都没有土地所有权,除了一家一个刚能遮风挡雨的窝,他们真正拥有过什么呀?也别笑话别人贪婪愚昧,大环境如此残酷,你不能要求个人的品行操守严谨端庄。这些人得活着呀!何琳,以前的事就算了,想过日子就追究不起,以后你也别笑话你婆婆落后,也别因此看不上她,那不是她的错。是她的错,她的错也有限。” 她父亲也说:“你婆婆能过来照顾你就不容易,别那么多事挑剔人家,站在老太太立场上想想,她这一大家子挺难的。你们就是观念不一样,真比起优缺点来,你还真比不上人家,起码把你放在那个恶劣的环境里,你能怎样?” 于是何琳闷闷地从娘家回来了。小姨出去玩了,找一个同盟者还真难。 第14节 老太太给媳妇煮了白白的大米粥,咸菜切得细细的,揪了几片香菜叶放去,绿油油的怪好看。 现在何琳不用等谁了,饿了就吃,量少而顿多,粥又不经饿,加上吐,基本上就是想起来就吃,转一圈就吃,像过共产主义社会似的,供应充足,按需分配。有一度何琳沾沾自喜,虽胃不舒服,但生活不错呀,就是消耗的绝对值低了点,大米不值钱呀。 到了晚餐正点,有点不平衡了,婆婆精心给儿子炖的瘦猪肉,还清炒了一个豆腐,满桌诱人丰盛。加上老太太毫不遮掩地疼儿子,把瘦肉、小豆腐块夹到传志碗里,夹成小山。何琳受不了了,凑上去吃。传志疼老婆,把自己碗里的红肉和嫩豆腐夹给她。 老太太翻了翻眼睛,到也什么没说。何琳心里美滋滋的,心道,你疼你儿子吧,我有老公疼。正吃得津津有味,胃里又排斥了,跌跌撞撞跑进卫生间稀里哗啦地吐,吃进去多少,吐出来多少。传志跟过来,关切地,“没事吧老婆?” 婆婆用眼神把儿子拉回来,“很自然的事,女人怀孩子谁不这样?吐得越多,孩子越好,害喜!” “医生说何琳体质比一般人敏感。” “城里人干活少、不锻炼的原因。农村人天天忙得顾头顾不了腚,谁有闲功夫这么在意自己的?当年我生你们五个的时候,都没啥感觉就过来了,想找个地方歇一歇来,有那个闲时间不?现在就是生活好了,不用出力了……” 传志:“娘,别说了,听到又该不高兴了。” “唉,儿啊,你是变成城里人了!” “现在不是非常时期嘛。” “啥非常时期?女人生孩子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想当成大事就是大事,想不是事又有什么事?”然后轻声叹了一声,“这么早就不上班了,天天在家吃了睡,睡了玩,玩了吃,还让人侍候着,现在的小孩忒会享受了!”说完,把盘里的红肉全夹给儿子,“你快吃吧,吃了不疼瞎了疼。怀孕的头几个月就得喝稀粥就咸菜啃窝窝头,小孩坐得壮实,想吃别的也是浪费。” 传志抬头,看见何琳摇摇晃晃出来了,小声关照母亲:“别说了。” 老太太也小声:“是个人都长着嘴,说一句也不让说啊?” 何琳此时正受生理激素的控制,满腹情绪和多疑,看到老公那娘俩一唱一和的姿态,心道:行,又在背后说我是吧,不就是吃了你两肉嘛,心疼成这样,还不是花我的钱买来的!小气。一来准没好事,天生事儿妈。 不过那天火气都不太冲,只在心里过了过,没燃起来。双方还没熟稔吧。 第二天,传志一早就上班了。老太太也了个大早,煮了粥,切了咸菜,自己随意吃了点,没在客厅坐着看电视,出去悠悠搭搭找屋前屋后的街坊说话去了。 何琳饿得后背贴前胸了,光着脚丫起来,到厨房,一掀盖,好嘛,一大锅猪食似的,喝上三五七八天没问题。饿呀,先来半碗吧,吃了一半就特想吃西红柿炒鸡蛋,突然涌上来的想吃想疯了的劲头。乖,卷起袖子自己做。用了两个西红柿,两个鸡蛋,没放油,炒得粥似的,多半碗,皱着眉头吃光了。上楼时,从楼梯的窗户里看到婆婆正与胡大妈语气激昂地聊天,手指频率很高地指向自己儿子家,手指一点一点的。何琳一口咬定都在大倒苦水,声讨自己媳妇释放委屈呢,这气氛正像自己与小雅在一起十有###的话题是声讨自己和对方的婆婆差不多!出了偏差她敢把脑袋割下来。 何琳也不用割脑袋,女人的多疑和直觉总是以大量事实为基础的合理推测,且多半都有准星。 胡奶奶说:“老姐姐,自从你上次回去后,我也坐不住了,不想待了,不想与她们生气了,侍候着这一窝子还气得心窝子疼,自己收拾收拾回老家该干吗干吗去呗,心宽体胖说不定再多活几年!” 老太太:“俺也不想在这里待,城里楼上楼下,人多闹哄哄,水电都要钱,花的钱多硌得腰疼,忒不习惯。还不是老二家怀孕了,娇气,有点小反应,俺老二非叫来不可,侍候媳妇。要不是为了俺儿下一辈人烟,说什么俺也不来,儿子不愿意,一天八个电话地催!” “儿子让你来,肯定媳妇也愿意,既然是请的,你就住着呗,你家地方又宽绰。不像俺家,客厅里打折叠床,还拉帘子。你跟着你儿子算享福了,在北京有这么一所房子,还有啥心操?就差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了。” 王老太太一半得意一半担忧,“一直想要胖小子呢,谁知肚子能争气不?” 胡奶奶沉下了声音:“不试试那个偏方?” “俺想试,可媳妇这两天没头的鸡似的,动不动就有找事的愣劲头……” “让你儿子试啊。” “嗯,哪能让他知道,现在年轻的小孩有几个相信这个的?都以为能的上了天了。俺说俺大孙子因为喝了这个药水怀上的,没一个信的。” “大儿媳妇也不信?” “她倒信,都生出来再不信?二媳妇刺猬似的,说她一句,蹦蹦蹦,侍候都侍候不好。当城里媳妇的婆婆难着呢!” “现在小媳妇都娇气了,生个孩子,八抬大轿抬,一家子惯着,陪小心,王母娘娘似的。想当年咱那时候,谁惯谁?出去干活拉大车,饭点能抓着馍头填饱肚子就喜滋滋的,生孩子生在路边上,褂子一脱,一包,自己咬掉脐带抱回家,那时小孩饿得小嘴张张着……咱们和孩子不一样过来了?小孩谁长到茄棵里去了,不一样长大成人?” “唉,社会不一样了,俺儿这么大的官都怕老婆。媳妇刚怀上不到俩月,小孩没有豆粒大,就嫌苦,不上班了,天天在家吃了玩、玩了吃,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你哪一天一丁点儿没弄妥,就甩脸看!唉,现在养儿子,跟养猪似的,还不就那么回事,他啥用也给你中不了!” “婆婆侍候着还有啥不满意的?不满意回娘家,让亲娘侍候去!” “不假,下次俺就得这么说,嫌侍候得不好,回你娘家吧,你娘侍候得好!屁事不干还挑肥拣瘦,能准生出儿子也好啊……” 何琳又饿了,下楼时还看到那两位正说的唾沫星子乱溅。不理。到厨房热了粥,热好了没食欲了,想吃火锅,带上零钱到超市附近的台湾餐厅要了份素餐,十五元的,一大盘子青菜、鸡蛋、鱼丸的那种,自己守着个小锅美美吃了近一小时,茼蒿、白菜、菠菜、油麦、白豆腐,吃得肚儿滚圆,心满意足回家了。刚上楼,就跑到卫生间,痛苦地大吐特吐,一口胆汁呕出后,喉咙火烧似的,她一下子瞪着镜子中脸色蜡黄的自己,不好,声带给生生撕坏了。全部吐完后,一点点力气也没有了,勉强爬回床上,瘫倒了,泪水一下迸流出来,真想自己的父母和小姨了,如果她们中的一个人在,也能嘘寒问暖,给端点热水喝……婆婆不是妈,现在又一次真切地体会到这个伪命题,这两个都称为“妈妈”的人的真正区别,前者只会干点浮事,做点表面文章,且做了一定让你知道,却永远想着受了哪些委屈,一丁点儿也不会站在媳妇立场上看问题的。 傍晚,传志回来了。何琳向他喊饿。这个准父亲二话没说,下去热了粥,一会儿端上来一大碗,还端来了小咸菜。何琳给逮着了,稀里哗啦喝了两大碗,边喝边喊嗓子疼。 “你怎么像小饿猪似的?” “哼,一天就指着这顿呢!” “嗓子怎么了?” “咳的,声带都出血了。” 传志搞不明白怀孕怎么会出现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故。“傻瓜,以后别再饿着了,叫我妈端上来啊!” “哼,你妈早跑得没影了,指望她老人家,我还不饿死!” 晚餐又丰富得让人咬牙切齿,猪肉炖茄子,醋溜豆芽,凉拌豆角,流着金黄油汁的咸鸭蛋,别看菜色都不咋的,老人喜欢放酱油,颜色重,就是闻起来香得要命!看着婆婆和老公津津有味吧唧吧唧地吃,何琳站在外围一个劲地咽口水,一肚子粥啊!好在与一桌子美味犯冲了,跑到卫生间,吐完了高高兴兴凑上来抓起筷子吃。 婆婆说:“你还是喝点粥去吧,吃了也白吃。” 儿媳态度坚决:“白吃也得吃!” 老公在一旁笑着打趣:“你一天吃几顿饭啊?” “吃的顿数再多也不如你一顿顶事!” 于是这头饿狼不管不顾地把盘子、碗拉自己近一些,要风卷残云。 婆婆又说:“少吃点吧,少吃点就少吐点。” 儿媳态度依然坚决:“嫌我吃得多呀?我愿意!” 老公又在一旁笑着息事宁人:“吃吧吃吧,不够再做,快一家四口人了。” 婆婆自己嘟哝了一句:“眼馋肚饱……” 事实证明何琳的确有点眼馋肚饱,“白吃”的预言很正确,到了楼上没五分钟又到卫生间倒得一干二净。传志又下楼盛粥去了。 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第二天何琳受不了了,小脸黄黄的,饿得眼冒金星,胃空空的却不住地翻腾,想喊婆婆给弄点酸菜汤、西红柿什么的都行,喉咙却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使出全身力气磕磕碰碰下了楼,看到婆婆正在厅里看电视,看韩剧。韩剧里老太太生气了,躲在自己屋里不出去,大儿媳妇大儿子都在门外一声一声“妈妈”、“妈妈”可怜巴巴地赔罪呢。 何琳扶着楼梯扶手说:“还有饭吃吗?” 一连叫了两声,老太太茫然回过头,“有粥啊,昨天还没喝完呢。” 何琳晃晃悠悠走到厨房,掀开盖子,看着多半锅白咧咧热了几百次再热几百次也喝不完的白浆糊,气不打一处来,转手端到卫生间,倒进马桶冲走了。然后又晃到客厅,“还有饭吃吗?” 婆婆:“灶屋不是有粥吗?热热。” “没了,我倒了。” 婆婆难以置信地站起来,跑到厨房一看,黏糊糊的空锅没刷,放在那儿,“你倒哪里了?” “卫生间。” 婆婆跑到卫生间,又跑出来,严厉地,“喝不了倒了干啥?你不喝俺喝呀,俺能喝!白米白面的,又没瞎,你倒了干啥?” 何琳语气平静,但态度坚决:“我要喝新的,昨天剩的没胃口,看着就想吐!”本来她以为婆婆会跳脚吵呢,至少会张口来句:“想喝新的你自己弄吧,侍候不好你了还!” 令人惊异的是婆婆什么也没说,直接到厨房做饭去了。何琳呆了一下,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变得敏感又矫情?好,老太太出来时,先给她个微笑。她昏昏沉沉坐了好一会儿,婆婆出来了,端了一碗稠面汤,里面有数不清的面疙瘩,然后又端上来两只碗,一只是咸菜,另一只是黑黑的半碗可乐状的东西。 婆婆语气极尽和蔼温柔,指着那只黑汤碗,“来,先喝这个吧。” 何琳马上报之一个灿烂的微笑,问了声,“什么呀?” 婆婆信心大增,“好东西,喝了吧。” 何琳有点疑惑,“到底是什么啊?” “喝了再给你说。” 何琳左看右看,又对比了一下婆婆的反常态度,坚决不喝。 婆婆急了,“喝了吧,不喝怎么生儿子?” 何琳马上离开了桌子,指着那碗来历不明的东西,厉声质问:“到底是什么?你让我喝什么?” “秘方!祖传秘方!生儿子的祖传秘方!” 何琳端了那只碗转身噌噌上楼了,一会儿下来,没事一样坐在桌前吃面疙瘩。 老太太纳闷:“你给端哪里去了?” 何琳声音冷冷的,“你放心,藏起来了。” “祖传秘方你藏起来干啥?” “回来让你儿子喝!” “俺儿子喝了中啥用?孩子又不在他肚子里!” “不在他肚子里他才得喝!” 婆婆给绕糊涂了,“你生不出儿子咋办啊?你大嫂喝了才生出大龙的……” 何琳勃然大怒,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生不出儿子也怪你儿子没那本事,回来你问问,他为什么就贡献不出Y染色体!”说完端起面疙瘩上楼了。 喊了两嗓子,撕裂的声带有点疼,气消了少半,还有一多半没下去,气呼呼地上床睡觉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做梦似的,防盗门有声响,传志下班回来了,被他妈拉着拽着不让上楼。何琳立马跳下床,跑到楼梯上,果然看到老公正被婆婆拉到客厅沙发上,竹筒倒豆子般密密匝匝小声说着什么。于是清了清嗓子,倍干脆地叫了声:“传志,你上来!” 一分钟后,传志屁颠屁颠地上楼来。何琳在想这一分钟里婆婆在他耳朵里灌了什么?于是指着桌子上的那碗形迹可疑的黑水说:“你想不想喝这碗能生儿子的祖传秘方?你不想喝我就拿到相关机构化验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传志一声不吭,端了那碗直接进了卫生间,“哗”倒进马桶里,冲干净,出来了。 何琳气蒙了,大声吼叫起来:“你什么意思?共犯!谋杀共犯!你他妈生不出儿子还不怪你自己没本事!你倒了干吗?为什么不去化验看看你妈是不是谋杀我?!一尸两命,正合了你们的意了!” 传志小声而严厉地,“闭嘴!” 何琳跳了脚,“就是不闭!” 话音未落,婆婆激愤的声音传来,“传志,你别拦她,让她化验去,看看俺是不是黑了心谋害她!不知好歹的东西,让你生儿子是害你呀?还不是为了你们将来生活得更好点!自己肚子没用,还赖这个赖那个,赖得了别人头上吗?” 何琳两步跳到了楼梯上,居高临下与婆婆隔空对骂:“谁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才是!倚老卖老,不知脸皮厚!我生儿生女关你鸟事?我爱生什么生什么,生只猪,我乐意!” 婆婆冷笑三声,“生只猪?生只猪你试试!有那能耐生个猪杀了吃肉吗?叫唤比谁叫唤得都响,一个猪羔子你也生不下来,不是俺激你,嘴尖福薄,没那命!” 何琳普通话字正腔圆,却没婆婆口才溜,一下给气蒙了,想不出下句该说什么,先将一只鞋子踢下楼,人就往下冲,一下子被后面过来的传志给抱住了。何琳转身与他打,“拉我干吗?刚刚你妈说的是人话吗?咒我的孩子,我要与这个老不死的拼命!你他妈拉我干吗?”厮打中还是被老公抱着拖进了房间。愤懑中,何琳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滚!都滚出我的房子……” 然后门哐地一声关严,嘶哑的声音被隔断了。 老太太气得浑身哆嗦,转身就向门外走,都走到门外了,被疾步赶上的儿子一把又拉进来,“娘,你干吗呀,还嫌家里不够乱吗?” 老太太哗闪出来一脸老泪,“儿啊,你也看到了,骂也骂了,就差一步打到身上了,侍候还遭人烦,你娘在这里还啥意思?俺这都不是为你吗?搁大街上的路人,谁爱管她呢!” 传志把一把鼻涕泪两行的老娘拖回房间,关上门,踱了两步,不无埋怨地,“娘,你说你为啥非给她那碗黑水喝?” 老太太哀怨地瞪了一眼儿子,“万一你生个闺女咋办?” “生闺女那也是天注定的事,正怀着,改变不了啦!” 老太太很笃定:“这祖传秘方就能改变能——逆转!” 传志呆了一下,没想到大字不识一筐的老娘能说出有点文化和科技含量的“逆转”这种非大众化的词,看来没少研究啊。“这是封建迷信你知道不?” 老太太僵着脸,“俺没喝那么多墨水,啥也不知道,只知道凡是喝了这祖传秘方的药,都能生儿子!你大嫂也是喝了才生了大龙的!” “娘啊,那是巧合!” “咱家再巧合一回也行啊!” 传志苦口婆心,“你不知道——根据科学研究,没有后天‘逆转’一说,都是捕风捉影的事!今天这事,追根问底,还真怪不了何琳。相信你儿子吧,这来历不明含某些不知名化学成分的东西还真不能瞎喝!知道不?感冒了,医生都不让孕妇吃感冒药,就怕对胎儿有不良影响!” 老太太依然嘟哝:“想当年俺怀你兄弟姐妹五个的时候,还不有啥吃啥?哪有啥忌口的?现在科学越来越先进了,又怕这怕那小心成这样……” “行了娘,这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这事了。何琳不是怀着咱家的小宝宝吗?您就大人大量,不跟她一般见识了,以后什么也不提!” 老太太还是很听儿子话的,但依然不解:“她怎么说生不生儿子不关她的事,关你的事?你怎么了?” 传志有点尴尬,有关染色体配对的事儿又给她解释不清,只得糊弄,“你不懂,以后再告诉你,复杂得很呢!” “那现在怀的是闺女?” “说不定呢,可能是第二个大龙呢。” 刚安抚了这个,回到楼上,传志看到何琳正在啃面包,啃得津津有味。气氛不错,忍不住用软话敲打一番:“你啊,现在脾气大撒把了,知道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何琳冷笑,“干吗?刚才你妈没吵过我,报仇呢?” “嗯,我妈都哭了。” “我没哭,你不平衡啊?” 传志语塞,“小嘴巴越来越会说了,不是在吃着吗?我就说你一句还不行了?刚才在楼下我狠说我妈了!现在说你吧,能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怎么说那也是我妈,是长辈,行为方式不当,但目的是好的,为了我们好!你咋就不能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咱儿子爹的薄面上忍让两句,少说两句呢?今天我要不在,你们是不是又扭打在一起了?最后又弄得无法收拾?” 何琳哼了一声,已不吃这一套了,“怪我是吧?她在咒我孩子呢,为了我的孩子我能与任何人为敌!” “看看,又激进了吧,雌性激素分泌过剩,还‘敌’、‘敌’的,你老公可是你‘敌人’的儿子啊,你在给你‘敌人’生孙子呢,手心手背都不分了你!” 何琳不理他,拿起手机发短信。一会儿跳下床,套上衣服往外走。 “干吗去啊不让亲爱的老公陪着?” “吃渴了,找点稀的溜溜缝去。”何琳已经下楼了。 回娘家。郁华清从新西兰、澳洲取道香港回来了,在香港买了好几件时髦的孕妇装,正在姐姐家派发礼物呢。 那小衣服太好看了,纯棉,泡泡袖,都是粉蓝粉黄粉红的嫩色系,宽松、舒服又可爱得要命。吵架吵赢了——打个平手就算赢了吧,主要是老公向着自己了!像得了丰厚战利品似的,心情倍好,一穿上新衣服,便大呼小叫起来,与小姨热烈拥抱后开始喝老爸煮的粥了。“宝贝啊,你婆婆小样的没给你脸看气受吧?”郁华清看着外甥女的吃相,由衷怀疑。 “哼,倒想给我看呢,被我顶回去了。士别三日,吾已非吴下阿蒙!”何琳超级牛,“这个愚昧到家的老恐怖分子,还哄我喝什么能发生逆转铁定生儿子的祖传秘方药水,好一顿吵,把她吵哭了!她儿子还哄了半天。” 郁华清打着响指,“这个封建老太太,重男轻女,五迷八道,治她两次下次就长教训了!” 郁华明看着女儿和妹妹一唱一和,赶紧熄火,“别那么浑身是刺,怎么也是老太太专门赶来照顾你,知人家点情,别像人家欠了你似的!一个老太太一辈子种地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有点落后迷信思想不足为怪,不信就是了,别针锋相对地吵架,你让传志在中间怎么做?” “他怎么做?这一切还不是他自找的?忠孝想两全,本是两家人,非拉着并入一家,左右没脸,里外不是人,不正是这种二十四孝子想要的结果吗?你管他在中间怎么做呢,天下难当糊涂虫呢!”郁华清的絮叨。 老何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在电视上看过,河南一些农村流行一种药水,妇女喝下去,能生多胞胎,前几年那几个村子经常一家四五胞、五六胞地上新闻,那孩子生下只有斤把重,一个大信封就能装进去,的确是男孩偏多……” 郁华清叫起来,“哎,想起来了,叫什么催卵剂,生小孩就像生猪仔似的,一窝好几个,那小孩胳膊都跟手指头一样细,吓死人。没几年的事,就是不知长大后智力怎么样,别一窝傻子、神经病,跟猪似的,男孩倒是男孩,就是光知道吃……” 何琳吓了一跳,心道:这死老太婆,想害死我,幸亏是怀孕后,要是孕前,生出一窝人工操纵的傻孩子该怎么办啊!? 第15节 老太太从早市一个俗家和尚手里买了一个粗制滥造的瓷菩萨,俗艳的口红,不怎么合比例的纤纤玉手里捏着一只不那么顺溜的水净瓶,里面插了几枝绿塑料柳枝。反正怎么看都无法让人生出敬畏之心。 老太太把它供奉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早晚一炷香,儿子上班走后虔诚地敲木鱼,当当当,繁密无尽头的声音让楼上的何琳每分钟心跳两百下,头痛爆裂得要撞墙,撞到眼冒金花才舒服。她为此气冲牛斗,第一次敲开了婆婆的房间,“没法睡觉,不敲了行吧?” 婆婆停下手中的木鱼,眼皮都没翻,“求人不如求天,俺在求俺第二个孙子。” “有用吗?” “人在做,天在看,有用没用做了再说。” 行,何琳在屋外溜达了多半天,等传志一来,立马告状:“让你妈别敲那个破木鱼了行吗?北方哪有在家供神的?连我小姨这样的大俗人都从来不供,她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把咱家当庙了怎么的?” 传志对老婆、母亲的争执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告官不究,现在有人告了,平衡被打破了,他这只蜗牛就得出面了。 儿子到了老太太屋里,进门和观音菩萨对上脸,三只香在袅袅冒着青烟。还别说,这个从小学里就受无神论教育的青年才俊还真有点不能适应。 “娘,你把菩萨弄家里来干啥?” 他妈很平静,“求菩萨再给俺添个孙子!” “迷信。有用吗?” “有用没用俺问心无愧!” “天天敲木鱼,何琳睡不着觉。” “谁说俺天天敲了?自己心里没事怕什么木鱼?事多的!” “以后少敲吧,装神弄鬼的事少做吧,在自己家里,你儿子可是国家公务员呢!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传志也觉得母亲这一次过分。以他对母亲的了解,虽然有点迷信,也不至于要把菩萨供在家里做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吧?有点奇怪呢。 不过何琳并不奇怪,从第二天传志一上班,楼下的木鱼声又敲起来时就明白了,婆婆在老公面前失宠了,找不到由头,以歪门邪道奇技淫巧之术出奇制胜呢!哈哈,不敢在儿子面前敲,专门恶心她,还带着“求观音送子”的大帽子,不过是与儿媳争夺话语权争取地盘争夺对这个家里唯一男主人影响力的一种心理战术而已。女人,不管她十八岁还是八十一岁,心里也不过那点小九九,用对生活的谙熟和丰富的沉淀为自己争取更有用的东西罢了。窥探到这一点,何琳蓦然觉得自己强大了许多,对婆婆的小把戏也居高临下藐视起来,甚至有点小小的得意和同情,说到底是一个得仰望儿子争取到最好的生活条件的老女人罢了,身体和心理都衰落到很可怕的境地了,一戳即倒的稻草人,根本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不过那木鱼雨点般的密集声也太可怕了,一度令她坐在卧室温暖的床上恐慌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是一种宗教幻觉般的心理暗示,甚至是一种神经战,让人瞬间失去理智,陷入抓狂。 不过到底何琳在精神上战胜她了,一度听到自己满意的笑声,响彻云霄,惊得天上的鸽子都噼里啪啦掉下来,血淋淋地砸碎在眼前的玻璃窗上……她捂上耳朵,挪过去打开电脑,用高音量让魅惑男高音vitas亮开那尖锐高亢、响遏行云之音周而复始地唱《星星》、《歌剧2》、《俄罗斯岸边》,瞬间把下面的木鱼声压到地下室去了。狠着心,何琳听了多半天,听到头疼欲裂、胃翻难受也在所不惜。以暴制暴嘛。 老太太这一着又算体面地输了。除了二人较劲,外人并没有真切地看出两人内斗的彼消此长,而且老太太还有一个杀手锏:做菜。每一个母亲对儿子保持的最终极的影响力除了血缘便是对其胃口的塑造。她培养了他的口腹之欲,这一点怎么想怎么像个阴谋,使她在以后的岁月中还能时时占据他心中最可靠甚至最核心的位置:你每天得饿啊,你每天得吃饭啊,这时你会想起谁来? 这一点何琳承认落了下风,好在男人除了胃还有更重要的生殖系统,这一点没有比妻子更合法更端庄也更胜任的女人了。何琳无需跟她争,不然就陷入好友小雅和她婆婆那场更深沉更像阴谋的心理战事了。她只需要恰到好处地点到为止就行了。 传志下班了,婆婆在厨房里又烧了几样拿手好菜,可不像以前猪食似的了,油放得多多的,香,一巨盘一海碗地盛上来,现在也学标致路线了,少而精,样式多,且都是儿子爱吃的。看来看电视有长进啊,端上桌子就等于接管儿子了。 何琳可不想到了床上再接管老公,更不想到了床上老公的脑袋还停留在美味的餐桌上。这年头社会分工发展迅速,掌握拿手好菜甚至以此为职业的比比皆是,哪个男人没养成嘴大吃四方的胃口? 因此那亲爱的人一进门,可爱的娇妻就先于老娘蹭上去,先啵啵左右开弓啄两下,然后吊在老公胳膊上,撒娇弄痴说饿死了,馋得流口水了,想吃火锅想疯了,又不贵,呜呜,然后撅着小嘴巴等着官人英雄救美带路。 此时就这个男人最幸福了,两个女人想方设法拉拢他并为此竞相提高服务的花样和质量,他因此陷入家庭和美和天伦之乐的臆梦里,当然谁的服务质量最高、最用心良苦、最能讨得他心软之处,就跟谁走了。 留下老太太一人面对做了一下午佳肴的桌子,也无限伤怀,谁让那是自己的儿子也只是儿子呢!暂由他去吧。不过婆婆的生存之道远较年轻的媳妇窄,除了挂着儿子别无他法,只能寄求于下次,做得更好更细心,补回来。 以何琳的智商,一对一,专心致志地与婆婆打对攻,玩这种争宠游戏并不一定输,以前没经验,感觉不到有这种技战术,常像生瓜蛋子被婆婆提捏在手心里。现在她知道了,你不能把婆婆当单纯的婆婆和长辈,当一个时时事事与你争宠、争老公、争地盘、争女主人地位和话语权的对手你就找到了制敌之道,也欣然发现了自己的优势、劣势和敌人的优劣势。大部分时间,你手里的王牌和可利用资源要多得多,只要操作得当,再挤她也挤不进传统上她一直梦想和仰望的旧社会大家庭一家之主的位置上去。实权,只要你不放手,会一直在你手里。 因此何琳摆好站位,以最佳姿态和心理迎接婆婆的下一招。反正不上班,时间和精力有的是,白脸红脸都奉陪。 不过让她失望的是,婆婆的过招日程表让一突发事件给打扰了。二十一岁的小叔子王传林打来电话跟老娘要生活费,虽早已成年了,依然那么心安理得的要法。老太太也觉得这是义务,更有转嫁义务于他人的理所当然。 “俺哪有钱?跟你哥要!” 这个“哥”,一般指二哥。 “我哥说目前手紧,二嫂怀孕了,不上班了,开销大,暂时给不了。” “该上班不上班,天上掉钱啊!你也是,钱花得忒快,不能紧着花啊!养你到八十啊?去,跟你妹红霞借两个。” 里面沉默了片刻,“说了,她也没钱……” “你说先借借,以后还她!” “我说借了,她说没钱!” “……咋都没钱了?”老太太有些纳闷,转身给小闺女打了个电话,悠扬的后很久,对面才响起了像是机械的嘈杂声。女孩喂了半天,总算找了个比较安静的地方与母亲通电话。 “红霞,你三哥没钱了,跟你借点,你咋刺猬似的不借他?” 女孩有些激动,语速有些快,“谁说我没借给他?这两年从他上大学里里外外给他快两万了,还不算高中花我的……” “他是大学生,毕了业挣了钱还你!” “悬!我没指望他还,只求他现在不要找我要钱了,欠他似的!上个月刚给了他四百,这个月才几号,又要!我一个月累死累活、每天干十几个小时才挣一千块钱!哪天晚上十二点前睡过觉?” “他咋花这么多……” “谈女朋友啊,请人家吃饭啊,再多也填不满无底洞!” 嗯,问题出来了,老三这几个月花钱多半是因为谈恋爱了。老太太又给三儿去电话,谈恋爱花钱还给家里要?还谈它干啥?和谁谈的呀?老三磨磨叽叽一阵后,说实话了,和一个不同系不同班的老乡谈的,姓甚名谁、家里状况也一五一十说了。 老太太勃然大怒,立即从与二媳妇的微观竞争扩大到对未来三儿媳妇的宏观调控上,“啥?找了个农村的?三儿啊,三天不揪着耳朵交代你你咋就憨完了,没一点大人心眼呢?你还在上学阶段,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挣奖学金一门心思想着玩想着和女学生谈恋爱?你哥你妹辛辛苦苦挣几个钱哪能这样瞎花?看着是俩钱了,吃一桌子菜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穷,挣不了几个钱,你出去两年就忘了咱家是啥样的啦?听你娘的,这个恋爱不能谈,又花钱又耽误学业,没一样好——啥?还是老乡,咱西边村里的,不行!咱不能愿意,长得再俊也不能愿意!俺供你上大学的目的你忘了不?就是让你有知识有文化在城里安个家,你找个农村的考虑后果了没?农村人负担重,将来挣俩钱还不够填窟窿的,多半辈子翻不了身!你工作了不能再找啊?一起上班的一个公司里,挑个小闺女,有门有户,也靠点谱!你别不听俺的,知道不?俺今天给你下达命令,你要不听俺的以后你别回家,也别认俺这个娘……” 老太太气得不轻,传志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絮叨给儿子听,什么老三不听话,野了,竟然在学校里谈起了恋爱,和咱邻村,西林家,林三孬的大闺女好上了。你还知道西林家不?就是小树林西边的那个二十几户的小庄子,现在树都砍了,从这边的大路上能看到那边,都穷得要死,还不如咱王家店,咱王家店地多。他们按人头每人分八分地,前几年年年都有出去要饭的,这林三孬就背着口袋出去讨过饭,穿得叫花子似的,跑得远远的,跑近了,邻里熟人啥的,嫌丢人。挨家挨户求爷爷告奶妈,喊人家大爷大娘,给口吃的吧。要三天背着多半袋子馍馍头窝窝头回来给四个闺女吃,那些年可没少受罪。他家大闺女还真争气,也能考上咱家老三上的大学。怪不得前一阵子俺去地里薅草,地头碰个脸对脸,她家里的,一脸黢黑的老娘们招呼俺,说她大闺女与咱家传林是同学,还高咱一年,坐火车啥的,一同来一同往,能有个照应……这俺都没多想,原来他们早有这个点了!传志,这门亲咱不能答应,让老三躲那闺女远点,千万别碰人家,碰到身上揭不下来!林三孬家忒穷,老大上大学,听说还有两个妹妹念初中和高中,另一个妹妹去青岛打工了,挣钱供她们上学。这一家子负担忒重,搁一般人家都担不了。倒是三孬家的闺女都俊是真的,个个鸭蛋脸大眼睛,水灵灵洋娃娃似的。 传志说:“让他自己选吧,你别掺和。” “不能让他自己选,他懂个屁!一天锄头没摸过,就知道吃饱不饿。小孩子家,哪知道里面的利害,林家的重担他担不了!” “当他担不了时不就知道了?” “说的啥话?那不行,俺不能让俺儿走这个弯路。他耳根子软,那个小闺女肯定说好话迷他了!不行,这几天俺得去一趟武汉,揪着他的耳朵给他说清楚!” 传志对母亲表现出的力量有些惊讶,“哟呵,还真去呀?华中的门能摸到吗?” 老太太不屑地哼了声,“还别吓唬你娘,下了火车站,俺没嘴不会打听啊?俺不会给老三打电话呀?放心吧乖乖,在北京没迷过,到武汉也走不迷俺!” 这娘俩没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看上去很亲密,何琳有意见了,这死老太婆只要有时间,肯定有办法把儿子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养婆婆就像养狼似的,凡事以她家的芝麻粒为准,防媳妇就像防贼似的。不过你只要防,就有偷听,还不如在客厅里都大大方方说出来,别人兴许没这个掺和的兴趣。 传志上来了,何琳说:“你妈还真要干涉你弟弟的婚恋自由呀?” 传志:“嗨,我妈年纪大了,想起什么就是什么,随她折腾去吧。” “你妈真在华中大学门口打滚撒泼,找人家校长什么——你别不信做不出来!” 传志一呆,没想到老婆在恶心他,“不会吧?”随即又从床上爬起来,“我得告诉她不能去……” 何琳摁住他,“婆婆大人怎么可能这么做?想哪里去了。她老人家愿意去,说不定是想老三了,天天在下面,又要煮饭侍候你儿子又要敲木鱼念菩萨,也挺累的,去武汉散散心也好。” 传志一想也是,对老婆学起猪头样,大手摆在耳朵上招风。何琳甜腻腻的,“你说你妈吧,娶个乡里乡亲邻居的俊闺女怎么了?人家穷,你家又富了?怎么就非拆散人家?”随即又叹气,“这一对苦命的小鸳鸯,大棒底下要各自飞了,多惨!当年你妈怎么就没棒打咱俩呢?” 传志也叹口气,“你不明白农村的情况,家里只要走出一个大学生,有机会改变命运,其他人也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紧抓不放……” “就像你家一样?” 传志打了个寒战,忽地坐起来,脸色都变了,“你什么意思?我沾你光了?我家人沾你光了?都沾你什么光了?” 何琳冷笑一声,“那你怎么不娶个你邻村的同学?” 传志梗着脖子,“我有邻村的同学吗?” “你弟弟有,他要不要娶?” 传志瞪着眼喘气。 何琳轻轻一笑,“是你妈不让吧?你妈当初怎么就没反对我嫁给你呢?” 传志青筋暴起,手指指着何琳,“你、你别过分!不要以为你怀孕了就可以一再挑战底线激怒我……” 何琳舒舒服服地躺着,根本不怕他,“你呀生什么气,被人揭短了也无须摆出气急败坏心虚的样子。我只是提醒你,你家人很多时候都没摆正自己的位置,你能不能跳开用一种比较公平公正的眼光打量一下,而不是你妈儿子的眼光?你被你妈绑架了都不知道,在她身上,你不能长长第三只眼睛?比如她自己就是女人,还变本加厉地歧视女孩,比如她本身就很穷,还嫌别人贫寒……” 那一晚传志什么也没说,既没冷淡她给个大后背,也没亲热地变成勺子,而是仰面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看了好久。 但婆婆还是如期去了武汉,心急火燎的,晚了人家姑娘会赖上她儿子似的。传志给买的火车票。 第16节 婆婆走了,没人煮饭了,何琳很高兴,那就自己煮,放点米放点水,够喝一天的就行;想吃菜了,带上钱去火锅店吃一大盘鲜叶子。吃饱喝足了,进了婆婆的房间,先给观音鞠三躬,赔不是,“神仙姐姐,我家庙小,香火不盛,怕委屈了您,给您挪个地方,找个真正一心虔诚礼佛的,您别在意啊,我可是一心一意为您好!等我将来有时间读佛经了,一定再把您请回来!” 然后把观音像、木鱼、香什么的,一块儿装入一个还算精美的纸箱里,抱到外面屋前屋后地转了转,看到胡奶奶的孙女甜甜了,送给她,让小姑娘转给她奶奶。 终于把神请出去了,回来后一边如释重负一边不安,观音不会怪罪吧?婆婆这个死老婆子真是欠,没事非自己找出事来!神仙就是那么容易往家里请的?以前可以不屑一顾,可以敬而远之,现在腹中有未出世的孩子,那种冥冥中不可预测的人事和因果是那么容易置于脑后的吗? 每个人心中或隐或现都有一种源于神秘感的宿命情结,尤其是本身情绪最薄弱最易波动的时候,只要有个火星引着,就有慢慢放大控制你的思维和情绪的倾向。人有时就有一种邪性,捕风捉影,自从送走了观音,何琳内心深处一直处于隐藏状态的神秘和恐怖因素被激活并引导了出来,与子宫内那个正在形成的小生命有了奇特的联系,她感觉出有一种联系,黑暗中有一张恶毒的脸孔正不怀好意地看着她腹中已在发芽的一粒种子,眼光像刀子一般咒骂这粒种子——她在看电视、煮粥,或站在窗前眺望大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时,就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这种毒辣的诅咒和目光,一个激灵,出一身冷汗。并且这念头像着了魔一样,钻进了她的脑袋里,大白天象发癔症一样,思维能突然中断被截走,如蒙太奇手法。 传志也发现了何琳这两天神色不对,魂不守舍、战战兢兢的样子,一会儿要哭一会儿要笑,很纳闷,怀孕会使女人心情不好,神经也要跟着不好吗?直到一天夜里他才知道出了大问题——大概凌晨三点,何琳从床上坐起来摸着肚子大哭,那声音那劲头让人头皮发麻。 传志担心死了,哄她:“怎么做噩梦了?有我呢,我打它!” 何琳上气不接下气,“我看见咱们的孩子两个脑袋,后面还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 传志气,“哪那么多不吉利的,想什么呢?别胡思乱想了!” 何琳对他咬牙切齿:“还不是你恶毒的妈,招来神灵外鬼诅咒我的孩子,你们一家子都恶到家了……” 传志又气又惊,“你都没事瞎想些什么啊?我妈都不在这里了,怎么又得罪你了?捕风捉影也没这个捕法啊!” 准妈妈却很笃定,“还有脸说,我都听见你妈敲木鱼了,当当,当当,还敲,还敲!” 传志有点怕了,“……哪有声音啊?没敲啊!” “现在不敲了,刚才我就听见她敲,楼梯下面的影子呼啦啦往上蹿!”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何琳说什么也不在家住了,说那种声音指不定又在耳朵眼里响起来。传志没办法,请假陪老婆回了娘家。 老何夫妇听了何琳的噩梦,有点怪女儿意志薄弱,疑神疑鬼,胡思乱想,同时也抱以理解之心,第一次做母亲嘛,紧张是免不了的,也都没太当回事。也没太多时间陪她,就上班去了。 郁华清接到姐姐电话,就颠颠跑过来陪外甥女解闷,但一见何琳神经兮兮的样子,也大吃一惊,问清了情况,大骂传志的娘老糊涂,牛鬼蛇神是那么容易往家请的吗?你请进来怎么送出去?而且请不在你自己家请,在儿媳家请,没脑子的老东西! 郁华清多明白的人啊,知道外甥女这是心病,入了脑子转不出来了。于是带着她去潭柘寺烧香拜佛,舍了一些香火钱,求了一串念珠,回来了。 何琳心里的结还是慢慢解开了。老何夫妇很高兴,真的担心她是抑郁症呢,现在人生活压力大,患抑郁症人群比例并不低。 传志也很高兴,他在小心翼翼且艰难地陪着老婆熬着孕育生命的周期,好在风波平息了,一切又好转起来。 虽然不停地吃,不停地吐,何琳心情却大好,又能去火锅店吃大盘青菜了,正常的生理反应还都在情绪控制之内。 第17节 一天下午,她从超市提着二斤小西红柿慢悠悠回来,一进门,哟,老妖婆回来了,在客厅看电视呢!脑袋瞬间空了一下,好像看到东西风对刮枝叶乱摆的情景,即:一种战斗的前奏。婆婆这个满脸干成核桃皮的老太婆像紧张不安因子的LOGO,预示不平静生活和明争暗斗的开始。 正因为有情绪顶着,媳妇没说话,也没礼让水果,而是提着直接上楼了。婆婆也没说话,只是乜斜了下媳妇的背影,不屑。 晚上,多重角色的传志回来了。这个男人累啊,一边兢兢业业地工作,一边辛勤地念硕士,一边又要小心陪侍有孕在身的妻子,又要时时担心婆媳两人一不留神互掐起来,天天提心吊胆! 婆婆看到儿子,伤心事有了诉说对象,娘儿俩一边在厨房做饭,一边讨论着家里的大事。何琳虽不屑,到底好奇嘛,一改以前鬼鬼祟祟的偷听状态,拿了个小棉垫铺在楼梯台阶上,干脆一边吃小西红柿一边正大光明地听。 “传林听你的?” “不听?敢!打断他的狗腿!你们哥几个哪个不听你娘的也算不了完,也肯定落不了好!” “听你的,你还拉个脸干吗?” “红霞这个小死才,气死俺了!俺拉把大的两个闺女,没一个好东西!你姐当初要死要活,不听俺的,落到个今天在外面漂着的下场。红霞又是一根筋,撅嘴的驴犯倔,死催的,哭着闹着非跟一个南蛮子穷种过日子!说话起秧子挂葫芦,满嘴里跑舌头,听都听不懂!家里还有个病歪歪的老娘,爹无用拉才、架不住事的人,三间瓦屋头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上辈子犯了啥事了这辈子非要进这样的人家?都他妈的死心眼子一脑袋狗屎,苍天也没长眼把这个死妮子打雷劈死俺也不用跟着二回烦心了……” “娘!”传志尖厉地叫了一声。 “骂!骂死她!天上也不打雷劈死这个不长窟窿眼子的瞎货!跑不了跟大妮子一样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给俺丢人现眼!还嫁那么远,有个啥事能叫娘家知道?让那一窝子穷种淹死在粪坑里咱也别心疼!” 传志待母亲发泄完了,劝道:“生气、骂都没什么用,你得好好给她说,把利害关系摆清——” “俺咋没说啊,在你兄弟那里俺在街上的长途电话里把所有好话都说尽了,她猪油吃多了糊了脑门,一头栽进去什么也听不进了,俺气得要抓住她掐死她!也别活在世上恶心你娘了,想死到哪去死哪去!”然后对儿子,“你去登报,俺要和她脱离关系,以后她的死活与咱们无关!” 传志净手出来了,估计是想打电话吧,扭头看到何琳,就那么瞬间尴尬了一下,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但什么也没说很快恢复了常态。何琳也有点小小的尴尬,心里还是得意洋洋的,装着脸皮厚厚的,什么也没放心里去,站起来,一手提棉垫一手提小西红柿悠悠搭搭上楼了。走到门口又定住,侧耳倾听—— 传志在拨电话,长长一串,足足一分钟,又是IP号,又是区号,又是电话号码,终于说话了,“红霞啊,我,二哥。你怎么回事啊……把咱娘气得……好好说,嗯,你也是,人生大事怎么不先征求家里人意见呢?娘有事想不开,你没大哥二哥呀?什么都先斩后奏,你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懂什么?知道保护自己吗?让人骗了怎么办……”传志开始还矜持,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冒火,然后啪地挂断,下面没声了。 何琳吁了口气,看来红霞闯祸不小。 晚饭,老太太没吃,回屋生闷气去了。何琳心说连观音菩萨也顾不上了吧,哈哈。传志闷声不语吃了两碗,就何琳快快乐乐细嚼慢咽享受了晚餐,然后颠儿颠儿地上床睡觉,倒想逗老公来着,怕他再恼羞成怒。嘿嘿。 第二天,传志上班走了,何琳正撅着屁股睡大觉,电话来了,还是个长途,对020的区号愣了一下神,接通,里面传来细细而胆怯的声音:“嫂子吗?我是红霞……” 何琳一下子全醒了,一骨碌坐起来正儿八经听电话,“红霞,出什么事了?” 里面躇踌了一下,娓娓道来。这么说吧,红霞十六岁到了广东打工,开始在一家领带厂工作,月薪五百块一个月,季发,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工作强度相当大。第一次出远门,由于水土不服,小姑娘病是免不了的,在工厂简陋的宿舍躺了三天三夜,工厂开除了她,钱也没给她结清。走投无路的小姑子头重脚轻在街上瞎转,一家一家找工作,人家嫌她有病,不要。红霞只想先找个宿舍,看好病再上班,但没有一家工厂主管人员答应。这个时候,当地一个叫小雨的男孩给她介绍了一个工作,就是现在这个木雕厂,小雨因与主管沾点亲带点故,让她先住进了宿舍,病能好,就留下干活,病不好,到时候再说。 红霞正值青春年少,也没什么大病,水土不适应而已,加上吃东西吃坏了肚子,又不太舍得去医院花钱,并不是一时半会好不了。一针抗生素下去,第二天她就奇迹般能进车间上班了。上班后的红霞对小雨非常感激。小雨是当地人,身材不高,个头略显单薄,皮肤不像北方人显白,有点黑不溜秋的,加上学历一般,挣钱不多,当地一般姑娘还看不上他。红霞是北方姑娘,性格开朗,身材不矮,长相也水灵可爱,加上心灵手巧,倒受工友们喜爱,其中不乏追求者。一个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小姑娘的确需要人关心照顾,车间的流水作业枯燥乏味,千篇一律,如果没有爱、希望和欢乐作点缀,再坚强的人也熬不下去。 红霞与小雨恋爱了,像野百合雨后石头缝隙里探出头,看到了春天的绿影。在繁重劳累的工作之余,两人诉说衷肠,憧憬未来,互相关怀和鼓励。红霞自从到了广州,过年过节就没回过家,一是路途遥远,路费是一大花项;二是家里孩子多,好像缺她一个不显缺,多她一个不显多;没有人说想她、过年特想见见她,回不回倒也无所谓了。但与小雨确立恋爱关系后,她成了另一个家庭大年三十的常客。小雨家里穷,是广州郊区底层的贫困户,妈妈身体不太好,一年中有半年在生病;父亲无技无本,到处找点零散杂活做;小雨在工厂里挣些钱常贴补家用,三口之家就勉强维持着。红霞的加入给这个单调沉闷的家庭带来了变化和希望,她灵动、手巧、勤劳,加上爱笑,每个人突然觉得有生气,有快乐,有想头了。这个家庭每个成员对这个北方来的孤单女孩非常好,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心疼和爱护,有好吃的给她留着,下雨了给她送伞,他们希望她能留下来,和自己的独子好好过日子。四年中,红霞生过病,阑尾开过刀,所有的病痛都是这个家庭每一个成员陪她度过的。 一年前,她和小雨同居了,出于谨慎,一直非常担心,但半年后还是不小心怀孕了。小雨和他父母都非常希望把孩子生下来。红霞比较保守,觉得要生就得结婚,未婚先育有点丢脸,有婆家也就名正言顺。小雨及家人也十分赞成,只是红霞刚满二十岁,未到法定婚龄,但可以先办婚宴仪式,年龄一到马上补证。摆婚宴需要新娘娘家来人呀,显得庄重正式。红霞从没把在广州交友的事告诉家里人,家里人也从没过问过她,现在突然来了个奉子成婚,难怪王老太太勃然大怒,要她立即打胎还要打断她的狗腿。 何琳全听明白了,都不敢马上下结论,这红霞的婚姻怎么与青霞的异曲同工?都是未婚先育,都是在千里之外生米煮成米粥了再通知家里人,难怪老太婆那么敏感。 “红霞,我不了解情况也不好说什么,但有一个问题,贫富先不说,你确定这个家庭十分珍爱你?” “二嫂,我在外好几年了,真的好孤单,很害怕,我公婆像疼爱他们自己的孩子一样对我,我在自己家没得到的在这里全得到了。大去年我阑尾手术,住院半个多月,大热的天,都是我公公婆婆给我送饭,婆婆每天还给我擦两次身,手术费是我男友挣的,没有他们我恐怕早死在外面了,而家里人谁问过我的死活?嫂子,不是我抱怨,有些事真是不好意思说,这四年多来我大部分工资都给了我娘给我哥他们上学了,我自己买件衣服都舍不得,我家里人都认为我的付出是理所当然的!这些年没有人问我过得怎么样,生病了没有,受人欺负了没有?而我就这一次没及时寄钱他们就怀恨在心了!上个月吧,我三哥打电话说又没生活费了,其实我早给他说过我这段时间出了点问题,由于意外怀孕,有点反应,上个月没怎么上班,也没有钱,是小雨给他寄去了一些。我觉得我供我三哥这么长时间了,他应该对我亲近和支持一些,就把我怀孕和想摆婚宴的事给他说了,想让三哥代表全家出席我的婚礼。三哥虽然觉得我私自做主张不对,但也答应了。我是不太想让家里人知道,条件不成熟,本想过得好一点再通知家里人,省得为我担心。但三哥……这个月又向我要钱,我没给他,说了他两句,他就让我娘跟我要,不得已我把他的事说了,给他的钱他不仅自己花还大手大脚地请女朋友——作为报复,三哥也把我的事告诉我娘了……” 何琳大致明白了,情不自禁嘀咕了一句:“老三真不是个东西,活活一个白眼狼!” 红霞在里面就嘤嘤哭了,“这个月我没给他寄钱,一是我确实没钱,以前的都给他花了,四年来一分都没存下;二、就是我真有两个钱,我要生孩子,就不能给孩子留下一点买点衣服,或防止什么意外吗?我非身上一分不剩才能对得起他们吗?四年来我天天为他们着想,现在这非常时刻,我为我自己为我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一下,有什么过错吗?” “没过错,没过错!”何琳连忙安慰她,感觉到对方很激动,“红霞,你几个月了?” “嫂子,我知道你也怀孕了,我比你月份大呢,快六个月了。”何琳听到对方温柔的叹息声。 “啊,我的宝宝要有个小表哥或小表姐了!“但现在事情僵了,昨天我听到你妈非常生气,传志也有点生气,你打算怎么办?” 对方明显地犹豫,叹口气,事到如今,我不能听我妈的了,她让我打掉,离开小雨。我现在才感觉到我娘有多自私,她根本就不考虑我的感受,看到我结婚成家不能帮她供我三哥了,她才急了。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挣钱的工具,本该没有喜怒哀乐和其他要求的。” 何琳倒觉得婆婆有一部分担忧是怕重蹈青霞的覆辙。但这家人确实太过忽略这个最小家庭成员的成长,直接把她当成了为整个家庭脱贫服务的机器,直到她到外面寻找到温暖,情感反弹。 何琳体会得到她的痛苦、悲哀和失落,“红霞,别哭,对身体对宝宝都不好。你说吧,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义不容辞!” 里面深深叹了一口气,“嫂子,你能让我二哥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你们什么时候办酒?” “随时。我公婆、男友都听我的,我就等着家里来人了,总得来个代表吧!也不大操办,随便摆几桌,让至亲的人知道就行了。” 这种委屈让何琳的心揪疼,“这么简单?” “将来领了证攒些钱再补吧。我不能再往后推了,衣服快不能穿了,总不能挺着大肚子给亲戚敬酒吧?” 里面有某种尊严立不住的悲惨,让何琳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可能是义气,也可能对这个小姑子一向有好感,让何琳轻易许诺:“红霞你放心吧,我肯定让你二哥去!你二哥不去我就去!一定不会让周围人笑话你!” “谢谢!谢谢二嫂,大恩不言谢,我也不多说了,我欠你份情,希望将来有机会报答……” 里面哭了。何琳也哭了。 肩负重任的何琳开始想办法,想办法分化老公与婆婆的立场。婆婆是反对方的强硬派,老公未必一定反对,只不过要附和他母亲。 一整天,何琳也不像以往那样在老公不在时就与婆婆分管楼上楼下,互不干涉对方的活动范围。她有意识地下楼,神色轻松地哼着小调东转转西转转,心情很愉快很好说话的样子。果然,婆婆从她房间里探出头,打量了她好几眼,突然来了一句:“何琳,你们娃娃证办了?” 娃娃证即准生证。 “过几天去医院产检,产检后办。”何琳表面上笑呵呵的很可人,心里可骂人了,老不死,不能给好脸色,又惦记上我家户口了,就是生头猪也轮不上你孙子! 晚上传志回来,门一响,何琳就在上面撒娇地叫人了,不管媚术还是精神贿赂,就是要把老公与婆婆分开,不给机会让婆婆的意志强加到老公头上。就凭婆婆那个化整为零的唠叨劲,谬误讲上二十遍在她儿子脑子里也和真理差不多了。 “老公啊,咱们儿子踢我了。” 传志又喜悦又惊愕,“不到四个月就长腿了?” “哼,咱儿子嘛,早慧,早熟!” 传志马上眉开眼笑,屁颠屁颠的。 老太太对儿子一脸“奴相”颇有微词,在楼下高喊:“吃饭!吃饭!” 楼上那两口子,尤其是媳妇颇高调地挽着老公的手下来吃饭,其实孕妇的好胃口是好厨艺的证明。见媳妇这么开心,老太太又在饭桌上向儿子提及:“啥时办娃娃证啊?” 她儿子张口即来:“何琳做了大产检就办。” 婆婆似自言自语:“明年咱生个双胞胎多好……” 传志没听明白,只是傻高兴。何琳却小心翼翼地想:老太婆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呢?哦,不会生两个,其中包括她大孙子吧?哈,这老太太智商一点也不低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放心吧,只要我不松口你们就做白日梦去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可是小姑子的事要紧。吃过饭,传志洗碗,何琳一反常态,腻在厨房里念手机笑话给老公听:“一、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二、钻石恒久远,一颗就破产;三、水能载舟,亦能煮粥;四、火可以试金,金可以试女人,女人可以试男人;五、喝醉了我谁也不服,我就扶墙;六、避孕效果,不成功,便成仁……”一扭头,婆婆在门外。好,接着念,“男女同事驾车外出,停车做爱被警察查获。警察问男人:车是你的?答:单位的。又问:车上是你老婆?答:单位同事。警察好生羡慕:你们单位福利真好!”回头再看,婆婆已逃回屋里去了,在“停车做爱”那一句就躲了。 传志嘴巴笑得很开,快乐得神仙似的。以往的日子,一个高兴另一个没意见的时候还真不多。 二人到了楼上,何琳光光地一脱,双腿压在老公大腿上,以往这是亲密活动的开始,现在可是讲点正事了。传志那个享受啊,看着只许看不许碰的老婆纳闷地说:“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何琳摸着肚子,“咱们宝宝要有个小表姐或小表哥了!” “呵,你姐也怀孕了?” “什么呀,是你妹,红霞怀孕了!我这个高兴啊,我最喜欢你这个妹妹了!” 这个话题虽然让当哥的颜面无光,但何琳可是强调“正面”性,而且以姑嫂的身份,又与他家人对立的情况下,推崇他家人中的一个,也很难得。所以传志没感觉被冒犯,反而推心置腹与妻子交谈起来。 “高什么兴啊,你没见我妈这几天气的?” “多好的事啊,生什么气?” “年龄这么小,交友不慎,算什么事……” “年龄小是小了点,不过二十岁也小不到哪里去了,很多国家十八岁就可以自由结婚了,咱们不是特殊国情下遇到了特殊情况嘛,咱们也要特殊对待才行啊!交友不慎倒也未必,”接着把红霞在广州四年的遭遇说了一遍,说得传志低头不语。忽地抬头,“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看,我这个当嫂子的外人都知道了,你这个当哥的受过人家恩典的,和楼下的亲娘竟然一无所知!”然后又啧啧又摇头,“我们通过电话了。” “我看你们是同一战线了!” “哎,你这话就没劲了,我可是帮理不帮亲!” 传志叹气,“我倒没什么,只是我妈嫌人家穷!” “你家也不富啊,好歹人家还城郊,你家就是纯农村,也算门当户对了。” “我妈担心她——像青霞一样遇人不淑吃亏……” “我倒觉得红霞的婆婆比红霞的亲妈还仁慈。我说几句公道话不准恼羞成怒啊,给你还原一下真相:这四年多来红霞的那点钱还不都被你家人,主要是你妈和老三榨光了,当然你也榨了点。她一个小姑娘家没学历没技能,就凭一双勤劳的手和透支青春在一个以黑心工厂著称的年代能挣多少钱啊?她却毫无报怨地都支援了家里!而你们这些至亲的人关心过她的痛苦、煎熬、歧视和苦难吗?说白了,她就是一个为你家挣钱的工具,过年过节有些好事,你们谁真的想到在南方光凭一双手和无止境的加班挣点血汗钱的小妹妹了?她怎么就活该为家人牺牲?谁想到过她会生病?会割阑尾?手术后谁又照顾她?那么大热的天,是人家未来婆婆公公给送吃的,一天几遍地擦身,是人家男友的钱支付的手术费!现在怀孕了,人家婆家不富,却十二分乐意让她从血汗工厂回来养身体、待产!老三还不知死活地跟她要生活费,我就不明白老三为什么不申请银行贷款?一次申请不出,多申请几次就不行?红霞不挣钱了,是人家男友用自己的钱寄给了老三!人家小雨欠老三的呀?这样的婆家怎么了?穷是穷了点,但穷得有人性,有尊严,放在我身上,我也‘嫁’就一个字!” 何琳是个容易感性的人,说着说着就异常激动,嘴唇都哆嗦。 传志异常沉默。半晌,“红霞和我妈在这事上关系紧张到水火不相容,我妈要和她脱离关系。” “脱离好啊,失去一个锁链得到的是一个自由的世界,我没看出红霞有什么损失,只不过一个奴隶脱离了奴隶主。” “干吗说这么难听呀!” “自家人嘛,和老公交流一下对某一问题的看法怎么了?”何琳又用那种亲昵撒娇的方式找回了坐标。 “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亲妹妹大婚摆酒宴,当哥的当然要独挡一面贺喜了!”何琳等的就是这句话,“总不至于亲妈生气要脱离关系,当哥的也跟着脱离关系吧?脑袋进水了?你妈糊涂了,年纪大了,容易把钱看得比谁都重要,更容易把她的人生经验扩大想象成别人的,你是我和宝宝的一家之主,你可不能糊涂啊!而且红霞当年帮过你的忙,咱不能昧良心啊!你妈不去,你去,你去把一家人代表了,高高兴兴把妹妹嫁出去!老太太能怎么说呢,你是她至亲,总看不全面……不管怎么说,当她糊涂时你要起校正作用吧!你想想,红霞的月份比我还大,再拖衣服都盖不住了,大腹便便眼巴巴地等娘家人同意参加婚礼——不是让她丢脸吗?咱们也是快有宝宝的人了,给孩子积点德吧!”何琳快眼泪汪汪的了。 传志也眼睛湿润,躺不住了,握着老婆的手,“你说我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这个周末或下个周末。明天我和红霞商量。” “老婆,谢谢你!”这个男人深情款款。 “不用谢,你老婆在任何时候都是深明大义讲道理滴!”何琳还没忘记为自己加分,同时重复小姨的话,“也别和你妈吵,老人一过六十岁就大脑萎缩,智力也就相当于###岁的孩子,现在你是大人,她是小孩,老小孩,你就不能指导她?”不过说完又有点后悔,这教学是不是早了点?她可没把婆婆当成小孩,也不敢。 “放心吧老婆,以后我听你的。” “广州远,早订机票能打折。你还有钱吗?你得给红霞包个红包啊!” 传志难为情,“我就那一点钱,都做生活费了,平时发的奖金,都不够交学费的,我这个在职研究生少了也得两三万呢!” “机票我出了,再给你一个五千元的红包。但你得告诉红霞:这钱是我这个二嫂的一点心意。不准你大着脸说是你全家人出的份子!你人可以代表红霞娘家,但礼金只可以代表我个人!如果你说错了,哼,我回头会给红霞打电话!” 传志鸡啄米般点头,“好,好的老婆,我听你的。” 这算全赢吗?反正是按自己的主意办事了。 第18节 两天后,何琳去医院体检,建正式档案,前两次查血啊,查尿啊,都是一时担心所致,四个月后才能按医院要求查验孕妇各项指标。由传志这个准父亲陪着,何琳在医院连排队加一项一项地检查,几乎花了一天时间。口腔、血常规、尿常规、白带常规、肝肾功能、黄体期、乳腺检查、OYO-CMV、膳食营养等,能检查的都检查了。 医生还单独给准父亲上了教育课,比如如何宽心、大度、勤劳地与生理和心理都失衡的孕妇交流,她情绪不稳、反复无常什么的,反正都是当爹需要付出的代价。忍上半年,孩子出来就好了。对了,还看B超了,传志看了一会儿竟能看懂,还与护士讨论了一会儿。何琳就只能看B超报告,想问孩子性别来着,人家不告诉,再问,人家说“这是规定,不是逼着我们犯错误吗?”才作罢。 回来路上,准妈妈纳闷啊,“不告诉我们性别,怎么准备衣服啊?” “小孩的衣服不分性别也一样穿啊!” “问题是我就是想知道性别啊!” “老婆,不着急,咱们再猜六个月吧!” “不想猜,闹心!” “护士说,按规定是不能随便说的,为了保护女婴。” “以后我得想办法与那臭护士搞好关系,让她告诉我,反正咱们又不重男轻女,只是不想猜来猜去。” “嗯,到时你别告诉我啊,我要猜,猜到足月。” “哎,你不是会看B超吗?怎么没看出来?” “这是专业的护士才能看出来,还太小,估计再过两三月我也能。不过咱儿子健健康康才是第一位的。”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猜的呀!” “猜的准吗?” “百分之五十。” “哼,你那是说话吗?” 两人高高兴兴回了家。何琳胃口大开,跑到厨房找吃的。传志眉开眼笑在客厅给他母亲做汇报,特别兴奋地提到在电脑上看到孩子会动了。老太太一言不发,盯着儿子手里的收据,“老爷,这就花了四五百?” 准父亲乐呵呵地点头,“都这样,小孩在肚子就一路监控到生下来。” “你嫂子生大龙时也没花这些闲钱,还不一样生个大胖小子!” “娘,生活水平提高了,能科学就科学,能规范就规范呗。大家都这样,我们也得这样。” “照出来是男是女?” 传志摇头。 “塞两个钱呀,拉到一边就说了。” 何琳拿着苹果从客厅里路过,“勤俭过日子,我们就心疼那俩钱呢!”然后上楼了。 老太太冷眼瞅了儿媳背影和楼梯半天,见儿子也要跟着上楼,又把他拉下,“儿啊,咱得要个男孩子啊!你将来家大业大,得有个儿子!” “娘,你别操心了,这哪是我们定得了的?又不是去早市买菜,萝卜白菜一眼就看得见。”“要不让何琳回咱老家,去咱县城医院,一照一给钱马上就说!” 传志犹豫了一下,“她肯定不去。” “你让她去啊!” “她现在吃饭都吃不好,整天喊饿,怎么再坐长途车?医生都说要多休息,少操劳。” “憨儿啊,查孩子就这个把月,时间长了,打胎就困难了!” 传志突然一溜烟离开母亲跑到楼上去了。刚刚看了B超,孩子像海洋生物般动一下,动一下,把他兴奋得要死,现在竟说到打胎上,还不是医院宣传栏上所说要把刚成形的婴儿活生生地夹碎,一块块再夹出来——这么血淋淋的场面,败坏了他的好心情,宁愿幸福地让脾气反复无常的孩子他妈折腾呢! 躺在老婆身边,准父亲翻来覆去烙饼了,其实母亲的话还真合他的意,在北京他只能生一个孩子,绝无可能生第二个,如果生一个,他内心百分百渴望是男孩,渴望他的身体、头脑像自己,渴望他穿衣服将来也跟自己一样,家里有一个穿裙子的就可以了。 何琳转过头,“想你儿子了?” “如果是个儿子就太好了!” 何琳哼了一声,开始洗脑,“是不是儿子还不是你的责任,你拿出Y染色体不就行了,你偏拿出和我一样的!再说,X染色体也是你的,你不会歧视你身体的另一半吧?这一半可是你妈给你的,你歧视另一半不是歧视楼下你妈吗?你歧视你妈……” 传志伸出手掌把老婆呱呱的小嘴巴合上了,“打住!打住!唐僧,吵得我头蒙蒙的,我谁也没歧视,以后咱家两个穿裙子的,你们就争着来宠我吧!” “这样好吧,”何琳把嘴巴挣脱出来,“万一是个闺女,就姓何吧,反正你妈也不喜欢。是个儿子就姓王,行不行?” 传志歪了歪脑袋,“不好吧?姓你姓?” “怎么不好了?法律规定也可以随母姓呀,关键是你家不缺女孩,虽然我家也不缺,但我家对姑娘没什么成见。姓了何,我父母说不定对我们的孩子更加疼爱,指望奶奶是指不上喽。” “不说我妈行吧?” “行,让我闺女姓何我就不说!那,你能不能大度点?” “随你便吧。” 沉默了一会儿,两口子又叽叽歪歪好上了,谈孩子,谈未来三口之家,兴奋得半夜睡不着。 “老婆,我研究生毕业,工资能长三级,再混个科长当当,养活你和孩子绰绰有余吧。” “你有这个心就行了,我不能在家待着,生了孩子我再找个工作也得五千多块吧。现在平面设计吃香呢,我辞职时boss那个不舍啊,可是他把我培养到现在啊!不过也没办法,如果他给我一个市场价,我还去他那里干,少了五千,我就去别的公司了。” 第二天天不亮,楼下厨房里传来洗菜盆撞击大理石台面的咣咣声。何琳在迷糊中凭感觉说:“咱们昨天体检查你儿子钱花多了,你妈在抗议呢。” 传志不乐意了,“做给你吃,你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何琳睁开眼睛,“做给我吃,你不吃?” “主要是照顾你的吧!” “照顾我?我就像兔子似的吃点素食,喝点稀粥,为了给你生儿子可怜兮兮瘦成这样,还照顾我?行,打个赌,如果不是为花钱的事,我把头揪下来给你玩!” 传志马上麻利地跑下楼了。这儿子一下楼,厨房的“咣咣”声还真停止了。何琳赶紧下床,把门打半开,又跳上床,听他们讲话。 婆婆:“……俺不做给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吃了,俺要回家,你们每天天明玩到天黑,一屁股睡到太阳出来,吃了玩,玩了吃,有空侍候你们这些小舅子熊呢!” 听出来老公一脸谄媚:“侍候谁呢,嘿嘿,又不是外人,还不是你孙子!” “你怎么知道是孙子?” “嘿,掐指一算算出来的。嗯,你怎么知道不是孙子?” “真是孙子,人家医生就说了。” “在这儿,就是双胞胎孙子人家也不说,比县城医院严多了,您得入乡随俗!” “随俗个屁!奶奶的,俺想回老家,就不想看脸色侍候了!” “看谁脸色了?你再给我看嘛。再说,你侍候我大嫂,整天做饭什么的,该何琳了,你不管了,不是有意见吗?再说,在这里做饭,什么都有,洗衣服有洗衣机,做饭有燃气,不用下地干活还有电视看,怎么也比老家强吧!” 婆婆:“强是强,俺就是看不惯你们有一个花俩,还毛驴站着拉屎不挪窝——死懒死懒的!” “娘啊,这体检费是少不了的,省不下来!体检合格了,要办准生证呢!” 婆婆的声音突然缓和,“儿啊,办了准生证,明年能有机会把大龙的户口一起上了多好!” 老公为难的声音:“娘啊,这话别再让何琳听到,她非翻脸不可!” “不用翻呀,又不占用她的名额。俺想了好一阵子了……” 何琳侧耳倾听听不清楚了,急了,跳下床赤着脚跑到楼梯口。这一段已过去了,那娘俩在说早市上的菠菜一斤又长一毛钱。何琳纳闷,这老妖又算计什么了?又不占用她的名额又要把大龙的户口安上,想的什么辙?好像传志保留了意见呀! 一会儿,那娘俩把早饭端到客厅要开吃了。粥和馒头片,照例,传志主吃,老太太陪吃,一边陪一边念叨着,什么儿大不由娘,不听话,和娘不一条心了。不是真的抱怨,就是叨叨,叨叨观音菩萨没了,没长翅膀它能飞? 她儿子息事宁人地说:“我给扔了,非在家里供什么神!” “你扔了做啥?败家子。” 儿子扔的没事。老太太继续叨叨,叨叨大儿媳绣花,有了儿子腰硬了脸就变,连大儿子也管不住了;叨叨大闺女命瞎,命里亏,找了那么一个不成体统不成器的东西;叨叨二儿子心高命薄,混到现在也当不了媳妇的家,享福也就一个人,让娘得不了济;叨叨小儿子没眼光,挑媳妇也不会…… 传志只是听,没异议。当叨叨到小女儿的丑事时,他当场就翻起了大白眼珠子顶撞了。在这个问题上,前两天晚上何琳的枕头风吹得太系统太难以推翻了。 婆婆当场发飚:“你这是说的啥话?你还能当了你娘的家?!” “事已到此,你还想怎样?你这不是火上浇油吗?你怎么不为她的处境想一想?这些年你管过她问过她吗?现在着急了!”传志拂袖上班去了。 婆婆把盘盘碗碗收拾得叮当响。何琳权当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哼着歌儿下来盛白粥了,在客厅里津津有味就着粥吃咸菜,那个香啊! 这一段时间婆婆开始避她锋芒,主动或被动不与她一般见识,一是媳妇怀孕了,有点恃宠而骄;二是媳妇觉醒,有意识地打击婆婆的话语权而行使自己一家之女主人的权力。这与以前恰恰颠倒了过来。以前婆婆试着在儿子家找到自己支配和话语权的边界,媳妇退让,在中间的儿子也答应给媳妇额外补偿。现在媳妇不乐意了,像拔河比赛绳子中间绑着的手帕,势头又要向相反的方向移动了。婆婆由于在人家屋檐下,暂时忍受,等着儿子回来哭诉,要补偿。 但今天,婆婆终于忍不住了,站在她后面,“你让他去广州的?” 何琳头也不回,“传志是成人了,他愿意去哪儿别人能‘让’得了吗?” “他咋突然想去广州了?” “他愿意去呗!” “不可能!”老太太很笃定,“自己的儿啥心眼脾气咱摸不清?大昨天还没这想头,突然今天就说要去,你给他灌了些啥黄汤?” “我给他灌:那是你妹妹,她曾经在你困难时帮你付过学费,现在她有困难了,你不应该袖手旁观,做人要有良心!” 老太太勃然大怒,涉及她自己篮中的菜了,张扬起来,“这是俺们自己家的事,不用你管!你也别在里面瞎操操,本来就是一团乱麻,操操了更瞎了!” 何琳冷笑一声,“我没管别人,只管了我老公。管别人还真没那份闲心。” “那是俺儿子!俺自己的家事,不能听你的。” “在我家里,先是我老公,然后才能是你儿子!在你家里,那是你儿子,我还真不与你争。” 老太太跳脚了,“俺拉把大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听你的?你才是俺家里的二媳妇,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还真趟着浑水试着来了!” 何琳哈哈大笑,没有了老公的掣肘和羁绊,与这老太太吵架绕圈真下饭。 “你放心,你拉把大的儿子也得听我的,你拉把大他你还能陪他一辈子吗?从他结婚那一天起,你的使命就完成了,歇歇,到一边去,该让位了,也别不服老不服输,您当媳妇时,公公活着时,您也不整天与您婆婆吵架吗?此一时彼一时,做人就怕做到好了伤疤忘了疼!” 老太太愣了一下,牙齿尖厉起来,“你这个作恶的王八妮子说的啥话?说俺婆婆,你咋知道俺没侍候那个老不死的!” 何琳一点也不怕她,冷笑,“这么多年怎么没见你照顾她?你怎么不给你儿媳妇们做个榜样呢?你先回去照顾你瞎眼的婆婆啊!” 老太太气得哆嗦,就咬着一句:“你这个作恶的王八妮子怎么知道俺没侍候她的?” 何琳没出卖大嫂,“你儿子说的呀!你儿子说你嫌弃那不是你亲婆婆,没必要照顾她!” 老太太有点傻眼,“传志说的?俺不信!你这个瞎×乱编排!” 何琳恨得牙齿痒痒,“老恐怖分子,你三个儿子都说了!” “说也是你蛊惑的!” “我蛊惑怎么了?人在做天在看,我们也在看,有样学样,学不像都对不起您!” 把个老太太气的,一蹦三尺高,不由自主脱了鞋子,拿在手里,“你这个有人生无人管的东西!” 何琳看了看举起的鞋底,还真愣了一下,“你又打我啊?别忘了你第一个孙子就是因为你流产的,这个孙子再没了,你信不信你儿子会吃了你!而且我一定会把你送进大牢!请你不要低估我的决心和能量!你想让你儿子家破人亡你就动手吧!” 老太太还真没在气头上下手,鞋底重重地拍在沙发的扶手上,放声大哭啊,很高的分贝:“何琳啊,人在做天在看啊!” 何琳不理她。 “何琳,你生了儿子会有报应啊!” “哈哈,放心吧,我生闺女!” “你也就是个闺女命!” “闺女命?大家不都是闺女命吗?闺女不好,你怎么没托生成男人啊!” 老太太背后手指一晃一晃指着媳妇,“生了闺女,俺儿子就休了你!” 何琳回头嘻嘻笑,“就你儿子一个月挣的,只够他自己吃的,还想休我?你指望他什么啊?你也就命好碰上了我,换成别人,你都没有资格坐在这个家里说话!” 当了近三年的媳妇,早不肝火上升了,与其自己气得要死,不如转转方向,把老太太气死。 果然老太太气得干嚎了一嗓子,瞪起眼睛,“这话你敢守着俺儿子说不?” 何琳心一凛,“好,你打电话吧!” 老太太一骨碌爬起来就去拨电话。何琳开始飞快地盘算,要不要再来一场大家共同撕破脸皮的?反正事已到此了,也想到了最坏的打算,还想到了传志曾经打的欠条五十万,很恼怒自己把欠条丢了,好好一把牌搞到自己没理,恨不得现在掐死自己!不过可以用录音诈他,诈他承认,反正与他妈吵上了,这一架很重要,影响着以后关系的长远走向;如果这次突然沉默或表现出某种方式的示弱,以后也不用在这个家里混了,自己找个鱼塘跳进去喂鱼去吧!因此她紧张地盯着老太太。 老太太也不知怎么搞的,电话老是拨不通,拨了三次,骂骂咧咧的干脆放弃了,又坐在地上捋着小腿到膝盖到大腿哭、吆喝她。 何琳心中窃喜,这次博弈,自己赢了,老太太没敢把战线扩大到他儿子身上。 老太太战略上处于下风,但要在战术上补过来,坐在地板上一把鼻涕泪两行地咒媳妇,要在语言上出一口恶气似的,“毒!毒!毒!何琳,老天报应啊!” 何琳原本不打算理她了,站起来要上楼了,又回过头,“我能毒过你吗?娶两个媳妇就被两个媳妇恨。放心吧,我会比你长寿的!” “哼,被两个媳妇恨,挑拨离间挑吧你乖乖!俺大儿媳妇哪一样都比你强!俺儿娶你也是瞎了眼!” 何琳也不示弱,“你儿瞎了眼,可你瞎了心!有一点好心眼吗你?” “瞧你小样的瘦眉削骨、窄头尖脸、二寸宽倒霉小腮帮——”老太太手指点着何琳,用特有不屑的语气恶心挖苦,“面相上薄!你自己的孩子也孝顺不了你!指不上!” “哈,我可没指望我的孩子会给我养老,我也没指望将来到他的小家里当搅屎棍。”何琳虽也气,但并不上当,就是不气急败坏急火攻心,而是倍有耐心地学着婆婆的样子也竭尽挖苦之能事,“哪像您脸大脸宽赛飞机场,脸厚似城墙拐弯,掠夺了这个姑娘,抢劫那个媳妇,就你儿子一个个倒霉鬼样,哪个媳妇愿意甩你?还不是你死皮赖脸找上门!” “何琳,你吃俺儿喝俺儿的,还这么有种!” “吃你儿喝你儿是看得起你儿!看不起他早把他踹一边了。” “何琳,你可没给你爹妈积德!” “您放心,我爹妈这样的一等一好人都比你长寿!” “何琳,你小心报应你下一代身上!” 何琳冷冷地瞅了她一眼,“那也是你儿子福薄没那命,祖坟上既没冒青烟也没长青蒿!” “何琳,你这个遭天打雷劈的,咒俺儿——” “我还咒你这个老不死的老妖怪,有多远你给我死多远!别让我看见你,赶紧滚出我的家!” 老太太气疯了,“行,乖乖,俺就这一句:这辈子俺再进你这个门你得给俺磕头跪门!”然后老太太也不哭了,找到鞋子穿上,甩门走了。 何琳气疯了,拿上钥匙,也甩门走了,回娘家了。如果老太太玩失踪,她也玩失踪;如果老太太死在外面了,她也不回来了。想让别人承担后果,休想! 这次没有第三人佐证的争吵谩骂,算恼到心窝子里去了。但老太太没玩失踪,而是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票,找了一个便宜的公用电话打给儿子。一听到儿子的声音,老太太张开嘴巴放声大哭啊! 传志吓坏了,“怎么了这是?有话说话啊,你哭什么呀真是!” 于是老太太也顾不得电话后面摊主半张着嘴一眨不眨惊讶的眼神了,一把鼻涕泪两行,对二儿媳妇进行了长达十分钟的连续控诉,有些句子长得都不用标点符号,像“我还咒你这个老不死的妖怪有多远死多远赶紧滚出我的家不走把你打出去!”“那是你儿子福薄没那命祖坟上没冒青烟也没长青蒿”等等,都基本上原话复述。 老太太口才了得,居然在十分钟内把吵架的起因、经过、高潮、结果原原本本滴水不漏地转述给儿子,最后总结:“儿啊,就这样你娘被你媳妇撵出来了。谁叫你娘没用、没钱、被媳妇瞧不起呢!乖乖,以后别想你娘了,你娘老了,是累赘,就当你娘死了吧,死在外面大家眼不见清静,省心也省粮食了!”放下电话就往外走。 走了好远了,电话摊主才回过神来,快步追出去,拖住了老太太要电话费。 老太太恍然青着脸掏钱,找回了零,倔犟而决然的身影就消失在北京站的人流里了。 传志反打那个公用电话,问清了位置,急忙请了假以最快速度赶到北京站,每个候车厅挨着找,找了半天,不见老娘的影子。老娘大字不识一筐,往哪去了呢?别急急巴巴上车去了东北或大西北宁夏山西哪个山沟沟里,这年头人多,又那么乱,走丢一个人还不跟玩似的!找到北京站广播台,也广播了,根本没用。心急火燎的传志给何琳打电话。先打到家里,没人接;再打手机,通了,面对里面的沉默,他一顿劈头盖脸:“你他妈把我妈赶哪里去了?有你这样半吊子的悍妇吗?我告诉你我妈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弄死你!不想过了就他妈赶紧离!” 里面砰然挂了。 第19节 何琳心说,这是他第四次威胁她离婚,第一次因为他妈有个三长两短弄死她。她站在小姨家的窗前向下眺望,有一种念头,如果这样被老妖婆推下去,一尸两命,传志要不要弄死他妈?第一次感觉,孩子要的不是时候,腹中的小生命成了她前行的阻力和沉默的最大理由。她突然有说不出的厌倦和不屑,对这个男人,又一次诚实地忏悔,自己真不该这么早结婚,至少不应该与他。在骨子里他们就不是一路人,她是温馨的个人主义者,我行我素中能与周围人轻松打成一片;而他恰恰相反,貌似忠厚的集体主义外表下深藏一颗自私、功利、不辨是非曲直的心。因为误解,他们走在了一起,慢慢通过了解,她感觉到了事情的可怕,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有成长,他的思想和家庭观念还囿于童年和青少年他母亲给他灌输的框架里,他是他大家庭的附庸,是那个大家庭前行中探出的触角,他有本质的使命,也有本质的责任,那就负责把他母亲的大家庭从农村底层打捞上来,而不是推着自己的小家前进。某种程度上说,他没有自己,至少没有完整的自己,所以在最紧急关头,他不会与婚姻中的另一方达成妥协,形成和平温暖的局面一致对外,而是激化关系,让自己重新回归婚姻之外的温暖角落,好像那才是他内心最平静最应该找回的归宿。 何琳也意识到,自己给他尊重、温暖和地位都可能没用的,他在他另一个大家庭里会轻而易举得到这些,因而他并不一定会感激她、携她手走完一生。就因为那种看不见的依赖和关系,她想到自己以后漫长的一生都会与他的大家庭争风吃醋,打一辈子争夺一个男人的战争。 她烦了,倦了,疲惫了。 人一松懈,出现了奇特的心理,竟然对婆婆的出走、失踪甚至幻想中的死亡都不紧张和上心了,而她刚跑出家门时还有些内疚的,甚至还祈祷老太太跑到胡奶奶家咒她去了。 她想着,离婚就离吧,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不离,日子不一定称心,离了,不一定不快乐。离与不离,也第一次在内心深处半斤八两,势均力敌,唯一心疼的就是腹中的胎儿和那幢房子了。 王传志疯了般把火车站、早市、街边公园,母亲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找遍了,打电话千叮嘱万叮咛老家里的大哥,万一母亲回去,一定及时打个电话。但这个电话一直没响,传志一夜没合眼,经常错觉般听到楼下门响,以为母亲生完闷气回来了,每次都是一场空。终于第二天十点多,沉不住气,又给老家打电话,潜意识里觉得母亲买了火车票回老家了。如果潜意识是对的,那么母亲已经到家了。 果然打大哥手机,大哥有点不高兴,声音闷闷的,“到了!” 传志随即愤怒,“到了你怎么不给我说声?就等我打电话问?” 里面也不甘示弱,“家里挣点钱容易吗?都打长途了!这个电话也就该着你打,能把咱娘撵出来,你多打个电话还叫屈!传志我给你说,别以为当上官就能豆子的不知自己姓啥,娘是你的娘,她在哪里都是你的娘!从今以后你要寄生活费,没有儿是白养的,你该咋办咋办,对你这种人还就不能客气!供你上学花那么些钱,你这个憨东西竟然连媳妇的家也当不了,让咱娘气跑回来……” 关上手机,虽有点郁闷,传志心里还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最坏的情况没发生,事情只是起了一点小波澜,但最坏的话却说出去了。现在他要去找何琳,解决第二个问题。电话打到岳父家,岳母接的,说何琳没回家,看样子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那么就可能在小姨家。传志发现自上次家庭危机这个小姨干预后,何琳就与她走得很近,有些芝麻粒大的事也和她交流讨教,人就还逐渐变得僵硬、多刺、无理找三分来。人是群居动物,容易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传志希望老婆为人做事像岳母一样,开明,大气,爽朗,该疏时疏,该密时密,而不是像岳母的妹妹,尖锐、搅和,刻薄猛于虎,牙风外露,就怕天下乱得轻! 岳母说:“你们明天都到家里来吃饭吧。” 传志小心翼翼,“何琳呢?” “通知到了,和她姨一块儿来。” 第二天傍晚,传志就提着菜蔬和水果去岳母家了,是准备在厨房占个位,话少说,卖力表现一下的。岳母家的传统是对正劳动着的人民嘴下留情,从宽赦免。 该着心想事成,那天还真和上海男人调了个位,女婿当了主厨,岳父打起了下手。传志腰挂围裙,很是那么回事地做起煎、煮、炸和烤肉。 烤肉烤到一半,何琳和郁华清才到来。何琳笑嘻嘻的,小姨手里拿了几根芹菜,一到客厅,芹菜扔到橱子上,三个人叽叽喳喳东家长西家短开聊。先是郁华清粗门大嗓地朝厨房里喊:“传志,听说你妈回去了?” 传志连忙应:“回了,家里离不开。” 然后听到小姨在客厅并不是特小的声音看似自言自语,“哎哟,把你妈累着了吧?你妈也不少受累,可何琳也瘦成这样,哎,这一对儿好像天生相克啊!回家也好,在一起待长了难保不新鲜,再待下去搞不好就猫狗大战了。” 传志专心听着,有一忽儿胆战心惊做好准备被骂被损被当面数落到脸上然后被扔进油锅炸得外焦里嫩,听到最后,嗯,什么都是预想。嘿,何琳进步懂事了,不什么事都叨叨给别人听了,一颗心就此放了下来。 客厅里聊着聊着聊到正在上升的股票大盘上。 传志探头一看何琳脸上根本没有阴影,很开心,心想与婆婆吵架并把婆婆赶出家门,是件很严重的事情,她也不好意思生气了吧。 烤肉和酱端上桌,挨着何琳坐时,又发现何琳眼光疏离,根本不爱搭理自己,有点郁闷了,她原来是在生气啊!不过好在同桌的另三个人丝毫不知情,也没有人找他麻烦,更是觉得老婆成熟了,不事事往外说,能内部消化就消化了,竟忽然有些感动。 郁华清还着急地对小两口说:“你们快点攒钱买股票啊,更大的牛市就要来了!” 老何对小姨子说:“姑爷不用你教,我指导,我炒股比你在行,你也就乱跟风,跟对了就赚,跟不对就怪别人,我可都是从真凭实据中分析出来的。” “那我拿出十万放你手里吧,只要是比我多赢利的部分,分一半给你!” “我看行。”上海男人转向老婆,“家里的菜钱给解决了。” 晚上回去时,何琳没出岔子要住娘家,而是什么事没发生般跟着老公出来了。传志想牵她的手,何琳避开了,不是刻意避开,是自然避开。两人走得很近,心却远了些。一直到上床休息,何琳一直独善其身,自己占了三分之一的右边床沿,脸朝外,安心地睡下了。 传志放下姿态,就势要抱她,甚至故意骚扰了她胸前胀了一些的咪咪,何琳都不像以前那么在意,也就是你再怎么上脸也不搭理,让你自己臊着自己。果然传志无聊了,心里有些叹气,觉得可能自己的母亲也做得过分了,母亲的泼辣与唠叨,也真可能惹怀孕的妻子不高兴了,不然怎么那种话也能说出来? 何琳慢慢从老公身上体会到了一种惰性,那种隐藏至深的延展性和妥协的一面,像泥巴一样,搓成什么样就能成什么样,在顽固之外,还会从外界反应反思和调整自己的做法和姿态。他也会怀疑自己,纠正自己,为自己造成的后果支付代价。可这种代价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如果凭他自觉偿还,可能选择那种成本最小的,赔个笑脸,说句好话,或做几个卖乖的动作,希望把沟壑拉平。何琳偏不,就要让你支出更多代价,通过代价的加大让你反思你犯过的错误,绝不是一毛钱的小事,现在是三十万也补不平,所以你要想明白这三十万后面相应的目录,你以为正确或理所当然的事情可能都站不住脚,你都要付代价矫正。 矫枉过正之嫌也有,反正何琳不知不觉中要下点猛药,让你彻头彻尾地反省。也不逼你,就是不搭理你!这一切局面可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还别说,这对王传志很有效,自己是一面镜子,可以照出别人,别人是一面镜子,可以照亮自己。他是踏踏实实地改正,老老实实地在媳妇面前做一个好人,比如做饭,一直的客观理由是老婆上班路远,挣的钱也多,他一个男人有时间有精力做就做了,也亏不着外人——现在则不,这饭我一定做!理所当然我做!合该我做!即使以后老婆有时间有精力了,我也要求做!因为曾经我做错了,让她生气伤心了,我要将功补过!做饭收拾房间应当天然在我名下。 我也要用洗衣机,这衣服就得我洗,我才觉得舒服!哪一天老婆愿意洗了,好,算她替我干活了,我得感激! 得给老婆端倒洗脚水。这事不大,可以让她充分信任我,觉得没有我还真不一样!我就愿意什么都为她做,谁让我在关键时期做得不够好让她伤心失望呢! 传志一门心思低姿态挽回补救的诚恳,何琳是看在眼里的,也明白那种妥协的韧度,如橡皮筋一样,拉得太长就不能持久,一个现代奴隶靠反省和自觉是不能长远的,你还得给他翻身的甜头和希望。再说,他现在这么老实巴交地当牛做马,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有孕在身,孕妇视觉上的身体变形会影响到心理的,他情绪上也很容易接受一个身体在慢慢变形的老婆有其他反常举动,因此在他身上某种自卑和固执性情因素没起反作用,潜意识的某一方面,孕妇比他更弱更需要迁就和保护。 为了不使老公在做牛做马的反思和被救中长反骨,何琳试着原谅他,试着给出一些胡萝卜。比如:洗脚后,她湿淋淋的脚丫会因等着擦干而翘起来,翘到他脸上;睡觉时会等着他拉被子盖上;吃饭时等着他给她夹一块最好的瘦肉……这些小动作本无须他劳,但作为一种包含亲昵依赖甚至暧昧的姿态,体现到对一个男人举手之劳的需要,你就是烦恼也是沾沾自喜的烦恼,被需要很容易生出责任和自豪感。这一点小事你都不厌其烦地干了,大一些的事你更责无旁贷了。 用这种方式,何琳教育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传志。很多时候,她会想到自己父母和他们的生活模式。父母的相处方式给了她深远影响,以前对父母很烦,恨不得逃之夭夭,现在才知道那是对她有关家庭的启蒙,遇到问题她会潜意识地在父母婚姻的轨迹中求解。老何夫妇关系中,郁教授比较单纯,比较孩子气,某种程度上还很固执,是最简单无城府的一个,倒是父亲用心很细腻,很理性又相当艺术地与学术型妻子轻轻松松地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生活难题。老何像个太极高手,不露痕迹便能化解于无形,用坚韧的男性手法“刚柔相济”地与妻儿相辅相成。 何琳总是在参考父亲的手法和思想,觉得父亲太厉害了,完全是一个成熟的家庭主夫式职业经理人。 这个时候,何琳可能还没意识到她与王传志已陷入犬牙交错,在相互撕咬中进入妥协稳定的局面。就像两块巨石放在一起,天长日久,会风吹日晒掉自己的棱角,慢慢进入对方,彼此成长为一块。进入的过程就是对抗、妥协和互相适应的过程,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了解彼此掣肘、彼的左手就是此的右手时,默契、包容、和谐也会共生出来。 几天后,传志去广州嫁妹妹了。他前脚刚走,后脚何琳就给红霞发了短信:你哥出发了,我让他捎给你五千块钱,别嫌少,嫂子的一点心意,有宝宝了,留给自己零花。 红霞立即热泪盈眶,潜意识里家里人都是抽水机,没完没了地抽水,现在竟然是嫂子给了她一大笔钱,可是一次面都没见过的嫂子啊! 何琳就是要自己与婆家人做个切割,不沾他们边,也不让他们沾她边,不忿他们,不与他们共用一张面子,就是不与他们一帮人在一起搅和! 第20节 红霞与小雨的婚礼比较简单,在当地城乡结合处的一家二星酒店里摆了几桌席。来的人多是男方的至亲,关系一般的都没通知,喝喜酒是要给红包的,给别人给自己增加负担不说,过几年领证时说不定还要举办一次呢。 传志作为新娘娘家代表,被当作贵宾中的贵宾隆重招待。广东人的普通话不是一般的差,但非常具有地域文化的自信,没觉得讲好普通话能怎么样,讲不好又怎么样,大家常看香港的电视台和广东地方台,中央1-12台是辐射不了他们内心的。传志和他们在一起感觉简直就是两国人,但在喝酒和对美食的爱好上又觉得大家差不多。 红霞穿着蓬松的婚纱与有些黑瘦的小雨在几张桌子间穿梭敬酒,伴娘也没请,是新郎的表妹在后面捧着一大杯凉白开时不时地给新表嫂斟满。传志看着娇艳的妹妹(也许是化过新娘妆吧,他简直震惊自己的这个小妹妹竟像仙女一般漂亮),简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好在亲戚不多,又很体谅尊敬新娘,白开水就白开水吧,心到,意思一下就行了。亲戚嘛,主要是靠以后走动、交往的。 娘家哥来了,新娘开心啊,小脸儿红扑扑的,艳若春花,脚不连地忙忙叨叨。婆婆,一个很瘦小干瘪的老太婆,怕儿媳累着,一会儿过来劝,坐下吧,歇歇,守着你哥说几句话,请假,过来一趟不容易。 传志除了新娘娘家哥的身份,他的国家公务员、在北京部委上班的这种“政治”地位备受大家尊重,大家不觉得媳妇来自北方,尤其是北方农村有什么该指责该歧视的,也没人叫她“北妹”,起码小雨一家人就不乐意,媳妇受了冒犯就像自己受了冒犯。因此传志这个在中央当差的“当朝”干部出面,一是抬了妹妹这个异乡人在婆家的底气,二是抬了婆家在亲戚人面前的底气。很多人际关系是很微妙的,别人给你长脸时,你自己首先也得有脸。起码传志就感觉到这个年轻的小妹妹靠着她本人的努力已赢得大家的尊敬和爱戴,他来算锦上添花,本来能添更大一朵,何琳来就更好了。何琳是大学教授的女儿,虽人悠悠搭搭、有一爪没一爪有时挺二百五的,但她自小养成的眼界和气质在那儿。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和心理传统向来如此,没有两百年###与自由的熏陶是改不了下意识向上看的。 青春娇艳的红霞一直没依婆婆的好意坐在娘家哥身边好好吃饭说会儿话,她蝴蝶般兴高采烈地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儿,避免挨着哥哥坐似的。传志心里有点难过,这个妹妹离家人太远了,谁都没怎么给她过真正的关怀,她一直都在忽略中成长,突然有一天家人送来久违的亲情和温暖,她竟不敢走近,不敢伸手去接,比“近乡情更怯”更让人心酸。 红霞的确刻意避免与哥哥挨着坐,这种幸福来得太不易又太突然了,一度烫得她浑身哆嗦,虽然一直盼望着这种场景出现,可能盼太久了,失去了信心和渴望,一旦真实场景出现,她反而失去了“得到”的勇气,给自己一个缓冲般,惧怕突然走太近会眼泪迸发控制不住自己激烈的表达。因此她选择了最轻松最幸福的表达方式,在哥哥和婆家人注视下以最美丽的身姿快乐无比地在亲戚们桌子间忙碌。 但有些东西是躲不掉的,只是需要不同场合才能表达出来。酒宴完毕,传志回机场时,妹妹扑到哥哥怀里算是痛快地哭了一场,把过去十九年的泪水哗哗全流出来了。传志除了深深自责和悔恨外,觉得妹妹在南方选择成家是对的,人缺啥补啥,贫穷的确是普遍的心头大患,比这个大患更可怕的是家庭成员亲情的缺失和匮乏。 红霞和小雨当然没让二哥空着手回去,越是底层的人礼数越周到,不周到怕人笑话似的。这小夫妻天很晚了还勤快地去街上张罗,把广东的特产尤其是南方的水果、荔枝、菠萝蜜、香果、杨桃、番木瓜、番石榴、黄皮、油柑子、莲雾、火龙果等等,凡是北方不容易买到的,都水灵灵巨新鲜的每样几斤,装进了一个大个的拉杆箱里,说是给嫂子尝尝。 于是什么包包也没带的传志回来时拉了一箱子热带水果。何琳那个高兴啊,就喜欢这种善意良性的互动,不在乎花了多少钱,起码对方知你的情,能给你尊敬和真诚的回应。 她自己兴高采烈洗了一小盆吧嗒吧嗒吃了一小堆还不算,有一半都堆到冰箱里以后慢慢吃,另一半拿出去显摆去了,去娘家,小姨家,两个表哥家,当礼物送了,当然没忘好友小雅,还特意交代:不能给你婆婆吃,看见她不烦别人了! 和老婆塞俩枣就喜形于色不同,回北京后,传志好几天过不来,半夜坐起来会唉声叹气,觉得自己母亲在最小的女儿身上做得真不咋样,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了吗?何琳不用珍惜晚上睡觉的时间,就坐起来与老公一起声讨婆婆,当然声讨过分时会遭老公白眼,他自己的娘,他自己批评就没事,想怎么批就怎么批,别人只能听着,附和着,学他的一句狠话他都不乐意。嘿嘿,何琳就鼓励他批。 第21节 心情快活了,何琳就到附近的小公园里转转,阳光明媚,银杏树的叶子快要黄了,不少人在用杆子打下白果,据说这东西是中药,有补肺养肾、强身健体的功效,就是吃多了会中毒。她自己也捡上一枚,又捡几片黄透的叶子,精美的小扇子似的,等待做母亲的日子里,心情越发格外地好。溜达了一会儿,悠悠搭搭回家了,惦记着红霞捎给的热带水果。 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洗了一小盆,要端上楼吃,就听到屋后面有吵吵和哭叫的声音,站在楼梯的窗子旁一看,胡奶奶家正在炸锅,她平时低眉顺目的媳妇张牙舞爪吼叫着追着他儿子劈头盖脸地又打又抓,都不踹屁股和腿,专门啪啪扇耳光,打脸,打脑袋,狂风暴雨似的。那男人也不还手,只是抱着脑袋慢慢躲,看上去少有的逆来顺受,后面的泼妇却是越打越起劲,粗着喉咙,像一只野兽那样狂呼大叫,那狂暴劲头,仿佛打了别人她也不活了,要撞墙一头撞死似的。 楼上楼下的邻居像忽然被惊醒的鸽子,都扒着窗户里往外看,孩子们却飞快地涌到胡同里笑嘻嘻地看热闹,这中间没有尴尬的小甜甜。忽然见胡奶奶从拐角后面追出来,双膝着地梆梆磕头……众人从他们口中也听不出什么来,只看得一头雾水,大约心里清楚,这个平时不怎么出声一门心思干活的媳妇今天算是给正经惹着了,看样子破锅破摔豁出去了,倒是常有理的婆婆和男人不作声了。 狂打了一刻钟吧,这家人又缩回地下室了。刚才热闹的战场突然冷清下来,就像一场幻觉似的。 何琳边吃边纳闷,甚至还有点兴奋,要是自己哪一天这么收拾一下传志多好呀,不让他妈磕头,认个错少搅和就行了。何琳平时也不怎么与后边的邻居往来,都是些老太太和中年妇女,与她谈得来的不多,倒是以前婆婆常到后面找人说说话。现在发生了打架的事,她也没觉得有什么,权当一场热闹,以至几天后胡奶奶一家从这里搬走了,她也不知道。后来她身子更重时,经常围着房子散步时,才从这些邻居偶尔的闲话中慢慢了解到一个秘密:胡奶奶除了这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一直在老家里,这个女儿有个儿子,很受重视,十七岁了,考不上学,也没有事做,就想到北京的舅舅家来看看有没有发展。胡奶奶家本来是租的地下室,二居室住着三代四口人,甜甜有时跟奶奶睡,有时在客厅独自睡。这外甥一来,就在客厅里打地铺了。都是自家亲近的人,胡家媳妇虽然很讨厌,但也强忍着,希望这男孩子快点回家。但胡奶奶却是超级喜欢这外孙,男孩子嘛,即使闺女生的“外人”也比儿子生的亲孙女强,因此想让儿子给外孙找个工作。胡奶奶和王老太太一样,是个异常节俭的人,就是去早市买菜也要等到快散市去抄底,买一块钱一堆的萝卜青菜。所以经常大清早的这个地下室的大人就都出去了,就剩下两个小辈。按说都是孩子而已,都没预料那男孩都十七岁了,已是个男人了,还在躁动的青春期,造孽也好,冲动也好,就和不到十岁的小表妹发生性关系了。但小女孩毕竟太小了,阴道都没发育成熟,抱到医院,私密处被缝了四针……按说这应该是强奸案了,还是未成年女孩,但这男孩是独生子,其一家人磕头跪门想让弟弟弟媳放外甥一马,一进监狱孩子就全毁了。而且胡奶奶也流泪默认“私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孙女给糟蹋了,后悔没用了,还要再把外孙也搭进去吗?所以甜甜的妈就发疯呀,发疯地捶打丈夫,怪他保全外甥不顾及女儿。 这件事到底给自家人压下了。没有不透风的墙,为了不在邻居眼皮底下被指指点点,这家人迅速搬了家,搬哪去了谁也不知道。所以胡奶奶和小甜甜再也没在何琳家旁边的槐树底下出现过。 这件事就像一只羽毛一样,好像轻飘飘地存在过,甚至这传说得都不太相信真的发生过,但真的发生了又能怎么样呢?毕竟事不关己,邻人想到的是以后要看管好自己的女孩,即使想象的悲剧也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这事逐渐再没被提起过。 第22节 金秋十月,小雅提了三盒新鲜草莓来看何琳。 何琳在厨房捧着草霉吃,小雅在旁边做午饭。近六个月了,肚子已骄傲地隆起,不是随便什么衣服就能遮盖了的,同样遮盖不了的是其好胃口。早不吐了,里面的婴儿已适应了母腹温暖的环境,胃口与母亲趋于一致,只等着更多营养建小房子呢。 小雅好生羡慕,“我要是怀孕了,也要在你家待产,你家风水好,吃嘛嘛香。” “快点要吧,你生个闺女,我们结娃娃亲,亲上加亲!” “不行,我要生儿子!” “行,反正我有女儿不会嫁你儿子。” “自私!只管进不管出。” “担心我家闺女嫁到你家受气,你万一继承了你婆婆的遗风,我家闺女不是跳了火坑嘛!” 小雅急了,“我都是受害者,怎么可能学我家老妖再去祸害别人?” 何琳不真不假的,“就因为你是受害者,没见过好婆婆,所以将来才更有可能像你婆婆!” 做饭的女子突然停下来,摸着自己的脸,“我是不是变得比以前尖刻猥琐了?唉,老妖的确影响了我的性情和思维,我也不知道我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如果我将来有儿子,娶了媳妇,要因为我的原因过得不幸福的话,我宁愿跳楼去死!” 何琳吓一跳,“话赶话开玩笑嘛,这说这么严重干吗?不怕吓坏你干女儿?跟你说,将来我要当婆婆,估计行事风格也会和传志的妈很像,三个字:能搅和!静下心来我会发现那死老太婆对我当婆婆这一未来角色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不当搅屎棍我都想不起来该有第二条路走。就像现在夫妻相处,我常想起我父母曾经的样子,那是本能参考的模式,做一个泼妇也需要动很大脑筋的。” 小雅突然很响地叹一口气,“我过得够够的!” “不爱你老公了?” “爱他妈的大波!操他大爷。” 何琳笑喷了,小雅也禁不住乐。 “不想要宝贝了?” “想,今天来就想沾沾你们的喜气,我和鸿俊努力好久了,也用枕头垫过腰,不管用啊!” “别着急,没怀上意味着你们还没准备好。放轻心情,慢慢准备,说不定哪一天宝贝就不会与你们捉迷藏了。” “唉,不来也好。”小雅一改口气,“来了说不定麻烦。我还在犹豫呢,一会儿特想要,一会又觉得不是时候。就我与他妈的关系,我要怀孕了没法工作了,等吃等喝,还不天天看人家一张老脸!吓也吓死了!” “那你们就分开住吧。” “分开?估计他母子与我分开吧,我要怀孕了,分也是他们母子我们母子,各人的孩子各人疼,各人孩子找各人妈,哈哈,可怕吧?鸿俊只是个工具,连父亲这个角色都是从属的。” 何琳突然恶狠狠地,“你就不能想办法给你家老妖一点手段瞧瞧?光听见你抱怨了,有什么用?别顾虑那么多,先给她点厉害尝尝,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呢!起码她下次再给你上眼药时也得前思思后想想,知道你不会坐以待毙,不是好惹的!” “我想过,鸿俊会向谁?” “像你这样投鼠忌器怎么再翻身?想得到什么是先要付出代价的。我前一阵子和传志妈就在这客厅里高声对骂,我没胆怯,豁出去了,妈的再打一次也可以,我都准备好拿楼梯后面的木棒敲她了,自卫!结果是老妖婆给惊着了,坐地上大哭啊!给她一次教训以后她就再不敢在我面前有恃无恐了。这样的老人,一把年纪都活猪身上了,给她讲多少道理都没用,还是我小姨说得对,你只能恶媳妇撒大泼来捍卫你的地盘和权利了!” 愣了一下,小雅有些怯,轻声说“前两天我撒过一次……” “肯定力度不够,你只有豁出去,他妈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老公说我有抑郁症。” 何琳又看了好友几眼,“你让他们气得心理亚健康吧?我告诉你,千万别听你老公的瞎吃药,我不是说过去年我在美国时也有一阵子心情不痛快,那边的心理医生说想办法自己快乐,抑制精神的药物能不吃就不吃,有依赖性,也会上瘾的。” “妈的,我恨不得撕了他们!” “你这种状态还要孩子?” 小雅就开始抽抽搭搭地哭,显得无助而窝囊。 何琳感觉到不妙,看似平静的好友好像控制不住情绪了,她在美国时也有控制不住时,有一部分是装的,但小雅却不像装。好在那天两人又谈了些轻松的,高高兴兴吃完饭,分手。 第23节 在何琳与传志关系恢复到最好最亲密无间的时候,又一个破坏性难题出现了。 传志说:“冬天老家没活了,我大哥想来北京找工作……” 何琳马上神经质地嚷:“能不能不住咱家里?!” 传志小声地说:“不住,只是周末过来坐坐,洗洗衣服,洗洗澡,换换衣服,行吧?” 何琳的恐怖和烦恼出于本能,也出于孕期中无法平衡的内分泌失调,就趁着这个劲把心中的话恶狠狠地说了出来:“别让我看到你家里人,看到他们就不烦别人了!” “你怎么像个泼妇?” “妈的,还不都是被你们逼上梁山!谁有本事一开始就是泼妇?” 确切地说,她不知道大伯哥什么时候来的,在哪里工作,干什么工作,也不想知道,听到老公老家里的任何消息都脑仁疼。日子安静了几天,冤家总有碰面的时候,一天她在楼上看张艺谋的,搞设计的,不爱追究什么电影的艺术性和主题性,只是觉得好看,动作片嘛,大场面和武打镜头搞得好就ok了,尤其天然爱看画面的视觉效果,大红大绿大紫,那种大面积色调运用,惊心动魄地合她胃口。一张碟片半醒半睡间看了N遍,无聊了,突发奇想跑到楼下客厅里坐着去了。坐在阳光斜照的沙发上发呆,想着电影上的武打慢镜头,特别是帅哥李连杰坑坑洼洼清晰可见的脸,还有张曼玉涂了厚厚脂粉面如石膏的脸,一点质感没有。突然背后有人走动,她知道是谁,有些气愤他干吗在她一个人的时候回她家啊,又不是节假和周末的,孤男寡女不知道避嫌啊! 她头也不回地从几上拿起一听椰汁,打开慢慢喝,也是慢慢转移心中无名火。只听后面噗噜噜一串杂音,那个大伯哥在肆无忌惮地放屁呢。 她举起手要把椰汁砸在地板上——手都在半空了,改变路线,有力地顿在几上扭头上楼了。 传志回来,她不无埋怨:“不是说好你哥周末才过来吗?今天过来干吗?” 传志息事宁人,“特殊情况吧?” “以后你告诉他,让他周末你在的时候再来!” “宝贝,不要那么多事好吗?” 一遇到老家人的麻烦,传志就不由自主地硬着头皮告软和说好话。但在老婆乜斜的眼睛里,却显得委曲求全到卑贱。 “不好,我坐在那里喝东西,他就在后面嗵嗵放屁!” “呵,这种自然现象你也好意思说……” “以后不准这种自然现象再发生在我家里!” 传祥也向弟弟抱怨了:“看弟妹那个样,不想让我再去你家里呀!” 传志安慰他,“你别多心,她怀孕了,事多。” “怎么说俺也是大伯哥啊!” “又没说你什么。” “那脸摆给谁看呢?” “她心情不好。” “大冷的天干活,谁的心情好啊?” “以后你少招惹她。” “俺怎么招惹她了?” “那你……在她身后放屁了……” “老天爷管天管地还管不到屙屎放屁呢!” 兄弟俩对看了几眼,大街上分手了。弟弟本意想让哥哥去自己家吃饭,哥哥死活不肯。 很多天之后何琳才知道这大伯哥在一家濒临破产的机械厂给人家看设备,管吃管住,每月给七百块。这工作是老何给找的。当时老何手里有两份工作,一是在他手下的物业公司做社区清洁工,二是朋友的机械厂缺个靠得住的人给看着点厂子。传祥审视了一下,觉得在富人社区里搞卫生有点丢弟弟的人,而且离弟弟岳父太近,不好意思,就选择了机械厂。传志也希望大哥去机械厂,机械厂里一些还能干半天活的老师傅们都能说,跟着熟练的老工人在一起说不定还能学点技术。 传祥是需要学点技术或手艺的,他有儿子了,家里又多了一张嘴,而且铁定将来要上学受教育,按绣花的说法,花钱的门路忒多,当爹的不能在家靠着那亩把不中用的田地,得出去找门路挣钱!于是给地位越来越高的绣花撵出来了。出门时老婆和老娘都交代:能学点啥就勤快点学点啥,不能懒,艺不压身,又没啥文化,以后还能靠手艺吃饭。 对弟媳的抱怨归抱怨,传祥还是很理解弟弟的处境的,以后的周末,只有当脏衣服一大堆了不能再穿时才去用用弟弟家的洗衣机,顺便用浴室的莲蓬头喷喷自己。弟弟不强留都不吃饭。 传志想了辙,一到周末他就鼓动老婆回娘家玩,他全力陪同,把厨房、浴室让给大哥,想吃什么自己做,想洗什么随便,只要收拾干净就行,反正何琳对厨房和楼下卫生间没印象。 还别说,娘家还正好有点喜庆事。郁华清五十三岁嘛,平时不干活不上班,也没什么操心事,麻麻利利轻轻松松的人,就显得特年轻,加上做做美白、按摩,把年轻时遭的罪加倍补了上来,能年轻十岁。她一个牌友郑重其事向她介绍了一个“条件相当不错”的老男友,五十六岁,死了老婆的,国家某部委干部,快退休了,现有一套房,每月有近四千块的收入,退休后也有二千多的退休金,一双儿女早已成家另过,倒没什么负担。两人还见过面了,那老头倒还体面,身体硬朗,没事时在家栽花弄草的,对郁本人评价也甚高,两人就交往起来。老何夫妇和何琳也对这个“河东狮吼”找到知心的老伴大为高兴,单身的人,活得再痛快有多痛快?世上有男有女,本来就是搭伙过日子的。 这边的叫好还没持续两天,出岔子了,那老头的一双儿女有意见了,他们认为父亲的房子是他们父母辛苦一辈子积累的财产,母亲过世时他们本应继承母亲的那一部分,因为父亲年纪大了,需要有一个安静清闲又手头相对宽绰的晚年,才没有分割母亲的财产。现在父亲又找了女友,估计也面临着婚姻,那父母一辈子辛苦的房产和其他财产不能因为父亲晚年一个婚姻而让后妈分走了啊!因此这兄妹俩提出父亲如果再婚就做婚前财产公证,不图别人的,但也不能让别人图了咱们的。 让郁华清郁闷的是,老头没反对,某种程度上也认可这事。 一把火没燃起来让水给浇透了,不是因为不该公证,而是你先做了有罪推定,我还没这样推定你呢!郁华清便不再理会那老头。那老头吃了闭门羹,也反思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男人不能太斤斤计较,以后的生活不得需要个女人照顾嘛?但他的孩子很坚持,还放出话来:看,图财不成,撤了;若真心与老爷子好,还计较老爷子的房产干什么?本来嘛,房子是老爷子老太太早年创下的,留给自己孩子的…… 话说到这种地步,媒人不乐意了,到老头家说了狠话,而且撒手不管了。那一双儿女一听郁华清的财产远在他们家之上,一时没了言语,也不再坚持婚前财产公证了,老年人嘛,只要活得快乐,随他们去吧,小辈人乐得老一辈有个幸福的晚年。老头也有意去郁华清那里赔不是,还有意与老何交个朋友,连何琳都在娘家招待了他一次,接了他一个电话,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郁华清背地里大笑三声后,面都不露一个,寒了。这场本来的天作之合就此告吹。 所以呀,何琳基本上忘了自家里的事,每个周末都赖在娘家大肆吃喝和等着小姨的八卦新闻。传志又对她言听计从,也不见大伯哥来了,时间久了,也生出悔悟之心,觉得自己可能太过刻薄,老公的亲人偶尔来一次,只要不过分,她并不计较的。 第24节 转眼二○○六年春节临近,传志本不想回老家过年的,要陪近八个月身孕的妻子。不料老家来了一个电话打乱了布局:老太太重病,想看看儿子媳妇。确切消息是老太太有可能病入膏肓,想最后见一面儿子媳妇。在中国人的观念里,这种愿望恐怕比孩子出生还要责任重大,重生更重死,孕妇也得理解这个并不为过的请求,濒死的老人为最大嘛,何况是老公的亲生母亲,以前的积怨先一笔勾销吧,俗话说人死债走,当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没什么不可宽恕的。 这一年春节还来得早,正赶上北方最严寒的四九天气,北风刮得路上行人稀少,但没有熄灭这个城市四百万外来打工者回家过年的热情,火车站又例行排起了长龙。 何琳挺着大肚子没法挤火车了。老何夫妇心疼女儿,本不想让去,可想到亲家快撒手人寰了,见一见儿子媳妇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一路平安安全才好。于是郁华明把她那辆蓝色的别克君越借给了女婿,并一再叮嘱路上不要太赶,一切安全为上,尤其是对走路都觉得累的女儿,容不得半点闪失。 但一边的郁华清一边嗑瓜子一边时不时泼冷水,“这么冷的天,人家儿子自己走就行了,儿媳去不去能有多大意思?婆婆看媳妇两眼干吗?有什么可惦记,有什么可看?” 她姐姐不满,“不是老太太快不行了嘛,想看看小辈,满足这个愿望有什么不应该?” 郁华清翻着白眼,“关键是没意义!老太太是要紧,何琳身子现在要不要紧?人死就死了,逃不了一死。这么远,来回奔波,孩子出个什么事怎么弥补?人家儿女一大堆,我就不相信这个婆婆在这个时候对儿媳妇有什么话说!” 不管怎么老大不乐意,何琳还是去了,六百五十公里,开了近八个小时,上午走时阳光灿烂,回到北风溜溜的王家店已上夜影了。传志下了车,蹲裆式了好久,快走不了路了。何琳好点,在后座上坐、卧、躺,除了累,竟没多大反应。 在院子里昏暗的低瓦电灯泡照耀下,何琳没觉得和三年前有什么不同,平静有点脏乱的小独院,到处是干硬的鸡屎,低矮杂乱的葡萄架上,塑料口袋在风中哗啦啦作响。倒是东厢房亮着灯,听到响声,门打开,先是招弟然后是王传祥的脑袋探了出来。 看来生了孙子,孙子的妈有资格在婆婆院里住了,虽然没住进正屋。 “招弟啊,你花婶婶带着宝宝来看你来了。”何琳对小姑娘有好印象。 小姑娘比以前高了许多,头发也长了,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却没以前好奇和热情了。她就那样扒着门框看着企鹅似的“花婶婶”,什么没说,也没动。 王传祥也没说什么,出去招呼他二弟去了。 何琳讪讪地,在招弟身后依稀看到了大嫂绣花的轮廓,那种观望或敬而远之的神情——倏地闪过,里面有孩子拉长了声音叫,就不见了。 何琳也收回了客气与热情,随着老公径直走向堂屋,就听老太太一声哽咽的“儿啊”,老大老二就急步进入正屋西边一间老太太的卧房,由一层布帘与客厅隔开。何琳站在布帘外面,一侧身,看着老太太倚在贴着彩色报纸的墙上老泪纵横地拉着二儿子的手,断断续续说着什么,边说边剧烈地咳嗽,咳嗽的当儿瞅见了何琳,只是没聚焦。何琳认为从她一进屋就看到她了,她躺的那种角度能通过布帘的缝隙把客厅一览无余,只是故意装着没看见。而且何琳坚信老太太没大事,脸色虽然不太好看,但绝不是恶劣的不健康,比一路颠簸一脸苍白的自己和传志的气色还要好。 传志说:“我和何琳来看你了。” 老太太继续抓着儿子的手,继续口齿不清黏黏糊糊絮叨地讲。何琳见婆婆没召见自己的意思,径直走到东面一间小屋里,熟门熟路摸着细细的灯绳,打开灯,那张硬板床还在,便把从家带来的薄毛毯一铺,盖上厚毛毯,最后搭上婆家沉甸甸的棉被,躺下了。冷啊,没暖气,加上又在车上窝了一天,累就一个字。躺下才发现,婆家鸟枪换炮了,映着院子昏暗的光线,竟看到窗子上装了空调,这才发现空气里有点暖,空调没开,没见生炉子,一扭头,从门缝里看到客厅一角里的发红的光源,一定是大功率的电暖器了。阔啊,自己家的电都小心用。 在她寻思的当儿,招弟和她母亲过来了,推开东间的门,没进去,在门口低低的声音问:“饿不?饿得话做点饭吃。” 嫂子的胳膊上抱着一个近一岁的胖嘟嘟的孩子,肥头大耳的,明显营养过剩,但不知###还大不大。小家伙也是很可爱的,歪在母亲身上,吐着舌头好奇地看着黑暗中床上的陌生人。何琳禁不住向小家伙伸出手,怎么说也是在她家住了好几个月的胎儿变来的呀,天然有点亲近感。只是搞不明白她们的神情为什么这么冷漠,难道因为没给这个孩子上北京户口? “谢谢,不饿,不麻烦了,”她本能地抗拒。 招弟和她妈妈转身走了,都忘了带上门。 何琳下去关门时又在客厅看到了海尔冰箱,在门后看到了滚桶洗衣机,都实现现代化了,谁的钱呢?难道是老大养儿子又要交超生罚款的每月七百刚拿上没几个月的工资?老太太在对面还在不停地回亿从前,回忆儿子们小时候,回忆她老头活着时的幸福时光,边说边哭…… 何琳又回到床上,缩进被窝里,看了看墙上,确定没蜘蛛没多足动物在潜伏,安安心心闭目养神,在心里一百遍对自己说:大度,大度,大度,谁也不招惹,谁也不理,过了这两天就回去了。时间很快就过去。 心态好,睡觉就快,在温暖的被窝里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传志叫她,推她。 “何琳,我妈病重快不行了,你得起来,过去看看——” 王家的二媳妇一下子就醒了,慢慢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盯着老公看,心道,这么快,老太太真要死了? “听话,我妈就是一口怨气憋着上不来,你多顺顺她,怎么说我们也是晚辈,老人再有不是也不能看着她有气不出……” 何琳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就被扶下了床,给披上棉衣走过了客厅,来到婆婆的房间。那情景还真吓她一跳,老太太直愣愣倚在墙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脸上的肉都是僵的,不知是幻觉还是心理作用,真像濒死之人—— “何琳,你与妈向来不睦,争争吵吵打打闹闹中伤了老人的心,我妈心里有一团怨气,不出来估计是过不了这一关,你、你、你得说句软话,道歉——” 何琳给吓傻了,脑袋也有点不够用,心说道歉就道歉啊,这关口,也甭追究谁对谁错了,但歉怎么道啊?说对不起行不? “跪下吧,说说自己哪里错了,请老人原谅,俺妈一生太不容易了,总不能给生生气死吧?那俺们兄弟也忒不孝了,活着还有啥意思?” 跪下?!何琳有点蒙,一扭脸,传志已双膝落地,跪在床前了,“娘,我不孝,让你老人家生气,你老人家千万别想不开啊,现在我就和何琳一起向你认错了……” 老太太突然咳嗽,一块痰似的东西堵着上不来,手都颤抖了。 “娘啊,你原谅我们吧,我们不会再惹你生气,不会再让你受苦受累……跪下!” 何琳被老公使劲拽着,心里又是惊慌又是疑惑,老太太当真要死了?恍然瞥到旁边大伯哥的脸,气愤又鄙夷的神情…… 慌乱中双膝一软,何琳艰难地跪在了地上,双手放在沉甸甸的肚皮两旁,屁股坐在脚后跟上。 “娘,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何琳给你老人家认错了——快说啊!” “妈,我、我……错了……”说完话何琳忽地发现跪在地上认错的只有自己,传志已爬起来向他妈指证了。那边大伯哥脸上似轻松满意之色。 刚刚还一口痰状上不来气的婆婆此时一通浑厚的哽咽,“俺的命啊——”在俩儿子面前哭开了。 何琳在后面站起来,浑身发抖,转过身僵硬地挪过客厅,移到刚离开的被窝,手脚抖得竟爬不上床,心里数着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她哆嗦着坐在毛毯里,脑海里一片空白。老太太哭着对她儿子们说了什么讲了什么,她一丁点儿兴趣也没有,根本不屑听到,只是在试图搞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幕是做梦还是想象的?发生了还是没发生? 忽然,大嫂绣花如影子般躲进来,端来一碗鸡蛋汤,放在她能够得着的桌上,远远地站着。她看着她的脸,那种遥远不可捉摸的神情,即使没直接参与,也仿佛是阴谋的一部分。大嫂轻声招呼了她,她没听到,也不想听到,只是冰冷而僵硬地坐着。绣花转身走了。 一会儿,招弟又钻进来了,不像她妈那样站得那么远,挨着床,一会儿看着花婶婶苍白的脸孔,一会儿看她隆起的球似的大肚皮。好长时间,受了冷遇,小姑娘也走了。 第二天天不亮,何琳就起来了,挎了自己的小包包不声不响走出了屋子,走出婆家的院子,在四九寒冬呼呼的小北风里跑到了大街上,顺着土路往县城的方向走。土路左边还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坚硬的风小刀子般从空旷的大地上刮来,呜呜作响,土路右边的树林,已被砍伐得只剩下到处的大坑小坑,松软的土层被刮起来,像麻雀群一样一拨一拨飘向远方。走在荒凉的田野上,何琳觉得自己简直太渺小太脆弱了,随时可能像这块土地上的枯草一样的命运。她也突然以另一种的方式理解了婆婆这种命硬的人物的生活方式,在这种条件下她也只能以铜豌豆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存在,也明白老公在这么粗粝的生活下性的养成,他对生活的变通方式是那么简单而直接,因为更苦的日子他都过了,新生活再糟糕也远没探到他的底线,他们对生活底线的要求是不同的,对各自生活的人生际遇要求也不相同。一棵长在热带的水葱恐怕永远不能适应严寒的凛冽。 走了好久才碰到一辆走亲戚的三轮车,何琳拦住人家,主动给钱,只要给捎到县城。 三轮车主没要钱,把她放在了有公共汽车的柏油路上。何琳花了八块钱,终于让一辆破旧的大公共汽车带到了公共设施更健全的县里。太阳出来了,她找了家较干净的店吃了早餐,还买了几听露露,县城小,没有火车站,她就到处找出租车。 “到北京。” 那司机愣了半天神,才蹦出四个字:“多少钱啊?” “需要多少啊?”何琳一点底没有。 “你能出多少?” “一千。” “再多出点吧,一千三,中不?” 成交。 何琳坐上出租车一路北来。 传志发现何琳不见了,到处找,没找到,害怕了,打她手机,响了两声,关了。 跑一趟北京进账一千三百块,除去油钱和过路费,怎么着也得一半纯利吧。那司机玩命开啊,而且不走高速,路上加了一次油,让何琳掏的钱,说是到了北京,油钱从一千三里刨去一部分,大过年的,路途遥远,出长差也不容易。说到底是有点不相信她,一个大肚孕妇,把她送到北京了,她再说没钱,你能怎么着她? 何琳不在乎那点油钱,一心只想快点回到家,要求走高速,过路费自己也掏。 整整颠簸了近十个小时,精疲力尽的出租车司机把孕妇放在一家银行门口。孕妇下车到AtM机上取了一千多块。行了,噩梦结束了,终于回到自己的地盘了。 站在自己的三层小楼前,已是夕阳夕下,冬天的夜晚来得早,路灯次第变亮,寒冷的光线拖着她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墙壁上。她第二次要悔恨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本该是自己的房子,本来是娘家的房子,为什么非要加上他的名字,和他成为共有人?这个贱人!什么样的家庭出什么样的贱种!这一次我一定不让你得逞,绝不宽恕!她咬牙切齿咒骂。 打开门,客厅里电话猫爪般响起来。她没理会,径直走向厨房,给自己煮了一大碗鸡蛋面,端到桌子上狠狠地吃,汤都喝得精光,唉,饿死小宝贝了,在肚子里一个劲地东踢西踢呀。然后抚着肚皮上楼了,躺在床上,泪如雨下。 第25节 第二天凌晨传志开车也到家了,顾不得连夜奔波,开门就跑到楼上,卧室没人。他一下子愣住了,原以为何琳会在床上睡觉。在卧室呆了片刻,又到楼下客厅里坐了一会儿,抽了几支烟,飞快想着事情的后果,这下闹大了,如果何琳丢了,别说岳父家里不能放过他,他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一句话,打算给老婆孩子陪葬了。其实在飞奔回家的高速路上,他已再度感觉到老家人在给自己脖子上套枷锁,直直要了他的命,每一刻,内心涌出了痛和恨…… 天刚蒙蒙亮,就又出去了。 在三层阁楼上的何琳看到传志开车走了,才披着棉衣回到卧室,脚都站麻了,睡了一会,电话铃声大作,肯定是父母打来的,传志到岳父家找人了。 为了怕父母担心,何琳先给小姨打了个电话。对方立马咋呼起来:“宝贝啊,你在哪呀?昨晚你爸妈都急疯了!出了什么事啊?” 看来小姨不知道,父母估计也不知情呢。何琳宁愿这事就此烂在肚子里。 “宝贝啊,不会那该下油锅的老东西又找你事了?我说什么来着,臭狗屎惹不起,咱躲着,不踩它!你都这样了,就不该去,这种蹬鼻子上脸烂泥扶不上墙的人家咱有多远躲多远!你还伤疤没好忘了疼去看她——咱看她干吗?看得着吗?要死,赶紧!咱烧香呢!恶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家子……” 何琳泪流满面,那种无声汹涌的哭泣。 “宝贝,你在北京吗?” “嗯。” “赶快回家,你爸妈一夜都没睡了,担心都快担心死了!” 何琳收拾了一下,回了娘家。开门的是老何,满脸倦容,眼袋都出来了,人一下子老了好多。看到女儿突然而至,一脸惊愕,然后悲喜交加,分明是压抑着责怨,“姑娘,你可回来了,昨天一夜都在哪啊?也不知道往家里打个电话……” 只见母亲气冲牛斗地走过来,赤着脚,以一种严厉、受伤害的目光盯着她,扬手一巴掌劈空打在她额头散乱的刘海上,“何琳,我生你时是生了骨头的!” 何琳掩面哭泣。 一直站在后面的传志万分尴尬,悄悄走上来安慰老婆。何琳蝎子蜇了似的甩开他,冷漠而鄙夷地,“滚!死一边去!”然后奔向自己闺房,门砰一声巨响关上。 然后客厅就热闹了,郁华清赶来了,知道真相后,从门后拿起扫帚追着打传志,随手拿起一个塑料果汁杯扔到他头上,一边追一边骂:“就你娘那点操性还让我家何琳下跪,不怕闪了她的腰折了老命!你娘要死就赶紧死,死一个少一个!七年八辈子没见过你他妈给脸不要脸倚老卖老的大傻×……你个小傻×赶紧给老傻×陪葬去,枉吃这么多年的面粉长这么大个的脑袋还不如驴,胳膊往外拐得找不着你妈的傻×的门了,连老婆孩子也照顾不了,我家何琳找了你这个蠢驴真是八辈子倒了血霉!滚回你的驴圈里,甭出来祸害人!” 郁华明彻底伤透了心,女儿下跪竟像她下跪一样,无地自容,所有尊严感都被践踏无存。这个清高的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中的例如“磕头”、“卑躬屈膝”、“夹着尾巴做人”等僵硬过度内敛到谦卑的为人处事之道深恶痛绝,从小就教育她的孩子,做人要有骨气,有人格,要光明磊落,自尊自爱,尤其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膝下也有;上跪天,下跪地,中间不跪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你可以用任何其他方式表达你的喜怒哀乐,但不包括下跪,奴性和卑贱的骨头,从她这一代人身上就得彻底根除。 但何琳的事让她感到失败,沮丧,感觉斯文扫地,尤其遭致的那种致命羞辱感。这个虔诚的中国微观社会群体的社会学教授突然怀疑起她近一辈子的研究,她所谓的人生经验、常引以为傲的数据和受人尊敬的职业素养,是不是都建立在空中楼阁上,并没有下探到社会层面最本质的那种东西?三十多年的国民研究,到底遗漏忽略了什么? 然后社会学教授大病一场。 但按郁华清这个平凡自在的都市泼妇来说,姐姐的苦恼那都是知识分子式的矫情,一个体面的人突然被人打了耳光般,没颜面了,不知怎么办好了。不就是以前一直为多数人的良心、沉默的大多数代言,真以为真理掌握在多数人手里似的,现在被她拥护的沉默的大多数咬了,又不敢说大多数人的坏话,否定真理似的,又不好意思也不敢说自己错了,憋着呗,憋出病了!其实哪有这么多烂事,这年头人心不古,谁能替谁说话呢?你能代表自己说话就好了,哪一堆人是正经好人不犯错呢?真没必要把自己打扮成大多数的代言人,也没必要坚持什么真理,自己不吃亏,也不干损人利己的事,晕头晕脑往前过就是了,一辈子不问两辈子的事,操那闲心干吗呀? 第26节 小雅那天神神道道地跑到何琳家里,神经质地咕咚咕咚地喝水,大笑,“你不给我打电话我也要跑来了,哈哈,痛快!一辈子都没这么称心如意过,哈哈!” 何琳正心情乱糟糟的,有一搭没一搭地,“你婆婆遭抢了?” “呵呵,哈!” “她存折丢了?” “呵呵,哈哈!” “把你家老妖摁在水池里淹了个半死?” “哈哈,呵呵!” 笑够了,小雅才活灵活现惟妙惟肖陈述起来,“前天夜里,我和我老公都忙着赶场似的,老巫婆不是肚子不舒服病了嘛。我洗完,喷了点香水,穿着那身半露不露的性感内衣到床上去了。我老公饿了几天了,兴奋得要死,抱着我就亲,没亲两下,你猜怎么着,那老不死又抱着枕头火烧眉头地敲门了,说害怕,心慌,睡不着。我去开的门,是我去的,然后回来就躺下了,老妖躺在我老公左边,面朝外,好像不干涉我们似的。那怎么行啊,呵呵,我老公就眼睛干瞪着天花板,身子僵僵的,咸鱼似的。我也坏着呢,不做了,行,就伸手摸我老公的小弟弟玩,弄得硬邦邦的,就不管了。你猜怎么着,哈,我老公就像黑熊受了攻击似的双手抱着脑袋钻到被子下面起劲叫唤起来,都变声了,很闷,从胸腔里发出的,濒死绝望的野兽似的,那长腔拖得轰轰的,整个床都微微打颤!我害怕了,拉开被子看看他憋坏了没有,他就像个大虾那样一动不动弓着!全身绷着劲,妈哎,我心想别把老公折腾坏了,这股劲下不去怎么办啊?这人会不会以后废了?你又猜怎么着,只见老妖马上下床出去了,转身又回来了,端了一杯冷水,撩开被子,哗一声浇在她儿子裤裆里了……哈哈哈……”小雅笑得直不起腰来,“你猜怎么着,我老公当场就傻掉了,不叫唤也不绷了,转过脸来直瞪瞪地看着我……哈哈!” 何琳震惊之余也咧嘴笑了一下,然后就收住了脸上的笑肌,看着小雅抖着肩膀笑完,又号啕大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把心中的憋屈苦闷哭完,擦干眼泪,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整整衣装,又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坐在了何琳对面,笑吟吟的,大杯地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何琳都有一种错觉,如果不是好友的眼睛还是红的,脸上水珠未干,她都记不清刚才谁在哭,她还是自己?或仅仅是半分钟的幻觉? “对不住何琳,本想给你说个笑话来着,你多笑对孩子有好处。” “我也经常哭,睡到半夜醒来就流泪,情不自禁。” “你婆婆比我那死老太婆好得没边吧。” “我是突然觉得现在要孩子不是时候,时机还没成熟,我没有做好接纳的准备……” “传志说什么了?” “没。我就觉得不是时候。” 小雅郑重地看了看何琳鼓鼓的大肚子和脸,“都这么大了,你又说这种话……” 何琳绞着手,“我发觉我远没有你那么大抗压性,我有点撑不住了,一直在判断我是不是犯了天大的错误?是否在拿下半辈子为上半辈子的一次错误买单?” 小雅沉默。 何琳都不好意思把老太婆诈死把她骗到乡下给老太婆磕头跪门认错的事说出来,一想起来就浑身哆嗦,就反复一句:“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的快念不下去了……” 小雅抢在好友前面说:“想想我们以前幼稚得可笑,以为结婚了就幸福了,以为领了证这个男人就属于你了,以为嫁给一个男人就能像自己的妈妈那样生活了,甚至能矫正她生活的弊端能生活得更好——现在我才发现我妈一辈子有多不容易,她已尽了最大努力才能像现在这样,我吃不了她所吃的苦,受不了她所受的罪,恐怕也做不到像她一样有一个比较平静的晚年……” 何琳有点麻木,“这些天我常感觉活不下去了。” “你那是生理原因导致的吧?我常想活不下去才是真的呢,搞不好,我先死在那死老太婆前面,让她守着她宝贝儿子过,她就自在了!” 何琳叹口气,“我觉得你和你家老妖快有一拼了,都那么固执、斗气,何必呢?又没孩子,趁早。” “我也觉得我快被那死老太婆同化了,与天斗地斗与婆婆斗,其乐无穷!这老不死在外面人五人六的,一点毛病没有,回到家就变态,在心理上跟我抢老公!跟我一个样,全方位需要这个男人。日子过得很恶心了。” “鸿俊还是没什么措施?” “他也无奈吧,让我忍。一个劲地忍。从前天一大早就走了,这两天没回来,也觉得没脸吧,尴尬又难受。” “忍,忍,传志也常这样压制我,让我当忍者神龟。” “你婆婆好点,再顽固糊涂也不会在心理上在床上妒忌和恨你霸占了她儿子。” “但她在经济和家庭支配权上最爱在这个家争当女主人,我就应该像她五个孩子中的一个,哄着她顺着她又孝顺她,成为以她为圆心的梯队中的成员最合她的意了。房子按家庭利益最大化分了,分给那些最穷最没用的孩子;薪水拿出来,均贫富,她只有掌管了全部的给予和剥夺的权力,才会心安!” “唉!” “人家明白无误地说了,就羡慕政府,人民没有敢反对政府的,儿女也不能反抗父母,人民养着政府,儿女也得养着父母。这是老妖告诉他儿子的,他儿子回来告诉我的。” “唉,你婆婆好歹还明着来,不像我婆婆来阴的,更过分!我算看明白了,两个人过日子,只有两件事处理好才算好,一是性,二是钱,我他妈哪一样都没归置好,每一样都糟心!” “你还不甘心,我都甘心了。” “我也快甘心了,没甘心是没怀孕,没生出宝宝来,我们一家三口快活,让老不死肝胆欲裂,妒忌得吐血而亡!哪怕一次也好。” 何琳打了个寒噤,“我孩子生下来就择机离婚,反正死活不想跟他耗了,今年我都二十五了,人生有几个二十五啊!?再过几年连青春的尾巴也看不见了。” “把老妖婆暴打一顿我也离!我就不能让她如意好过了。”小雅转身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倒出几粒小药丸,喝水送下。 “什么呀?” “抗抑郁的药,医生他妈的竟一下给开了五瓶,吃疯我!” “那你还吃?” “吃了心里好点,不发疯了。” “我给你说几遍了,主要靠自我调节,麻痹神经的药少吃,真有好处似的!” “老妖婆和我老公都说我要疯了,不吃药不治疗他们就能送我到六院强制性治疗,懂不?北兵马司那个精神医院。” 何琳一怔,“不会吧,这么严重?” “有个狼心狗肺的老妖在身边,我死得慢都不行!”然后咬牙切齿,“有朝一日我要让她付出代价!” 何琳不知道这是与小雅最后一次聊天共同诅咒婆婆无限同情自己,也不知道两个星期后与这个神神道道的鲜活生命从此相隔阴阳两界,否则一定说劝慰她的话,继而让她快刀斩乱麻:婚姻也许是陷阱,但不是宿命,是可以选择的。 第27节 二○○六年三月三十一日,是传统农历的春分。春分,太阳运行到黄经零度时,这一天阳光直射赤道,昼夜几乎相等,其后阳光直射位置逐渐北移,开始昼长夜短。分,即是一半,这一天为春季的中间。 就在这一天草长莺飞桃花染红大地同时北方沙尘暴也蠢蠢欲动的时刻,小雅被送进了位于北兵马司的北京第六医院,专门治疗精神病的医疗机构。人一进去就像从人间消失了般,电话,E-mail,一切都没了形迹。何琳不知道她在哪里,从她家人中也问不出来,而娘家人只从姑爷那里听说女儿需要休息几天,不久就能回家…… 一个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的阴霾上午,空气里飘着从中亚刮来的沙尘颗粒,一个身影悄悄从北兵马司一个胡同里钻出来,迅速上了出租车离开了。半小时后出现在六里桥的一幢居民楼里。 郑老太正在厨房切心里美,红艳艳的萝卜丝一根一根码在印有兰花的白盘子里,煞是好看。 心里美有清喉润肺功效,老太太一门心思做给儿子吃。听到门响,从厨房探出头,瞬间愣住了,就见媳妇心无旁骛地给自己倒水喝。 “你怎么回来了?” “我自己的家我还不能回来了?” “你怎么不待在医院了?可是交了钱的!” “我也给你交钱,你待上几天试试?”回望婆婆的眼神有些飘忽,但重要的是乜视和不屑。 郑老太也没客气,“你有抑郁症你不看啊?谁受得了你?” “没有你我能得抑郁症?你怎么没得?” 婆婆把脚边的圆萝卜踢一边去,“我怎么得,我心宽体胖德高望重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还怕抑郁症找上门?” 小雅冷哼一声,单拣难听刺激的话说了,“没做亏心事,积了德,自己的男人怎么还那么短命?这不是早早找上门报应了吗?” 郑老太尖厉地“呃”了一声,受过伤的野兽被人扒开了伤疤般,一股气流从胸腔里顶了出来,三步冲到儿媳面前,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到下巴上。 小雅冷笑一声,抬脚踢在婆婆小腹上,踢出好远,老太太一下子后退撞到厨房门上。婆婆定了定神,难以置信的样子,立即又尖叫一声,扑了上来,小雅又扇了她两耳光,婆媳俩就此扭打到了一块。媳妇人高马大,正年轻,三扭两扭婆婆节节败退到厨房,然后猛一用力,婆婆在惯性后退中趔趄了一下,要坐在地板上,正好地板上有刚刚洗萝卜的水盆,就那么恰好地坐进了水盆里——郑老太也是节俭惯了的,洗东西用盆子,然后还能二次利用冲马桶——水盆不大不小,屁股放进本不容易,但一旦放进去,能抽出来更不易。老太太就坐在水盆里一边扭动一边大骂媳妇,摸起一个圆萝卜扔过去。反了,媳妇竟狗胆包天敢对她开战! 小雅一声不吭地转身,提了旁边半袋子古船面粉噗一声倒在婆婆头上——老太太雪人似的满头满脸啊!她一边用手乎撸脸、头发,一边起劲骂啊:“傻×你等着,我儿子回来剥了你的皮!你个傻×就等着被抛弃吧!有我在,鸿俊再要你,我就喊你一声小妈——” 小雅走过去咣咣几脚把婆婆踹翻在地,叫你厉害,叫你胡说八道倚老卖老!老太太就杀猪般号叫起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脑袋蒙蒙的——哗啦一声,外面有玻璃响,她没有听到,只顾一边拍打面粉一边从地上爬起来,左手菜刀右手擀面杖骂骂咧咧找出来,再没看到媳妇,找了所有的房间,就抖抖擞擞哭了一会,要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回来,让他看看自己的惨样,不知为什么座机电话没在原来的地方,刚才打架不知给撞哪里去了,于是就收拾着到卫生间洗洗,还没洗完,门外敲门声震天,邻居大声喊:“鸿俊妈,你儿媳妇跳楼了!” 小雅那天走时是十一点三十五分,太阳刚从云隙间出来,薄薄的一层亮光照在大地上,也照着她单薄扭曲的身体和身旁一摊触目惊心的鲜血,染过没多久的一头铜色秀发在阳光下是一片温暖的葡萄酒色,一枚宝蓝色发夹仍紧紧地卡在发梢。十五层楼,落下来肉饼一样,已没希望了。一刻钟后120急救车到了,都没怎么抢救。后来110来了,调查了半天,定性为自杀。 何琳第二天下午一点多钟知道消息的,不知为什么非常疲惫,大脑皮层缺氧般,扑到床上就睡了,且轻易睡着了,无梦。有一种悲痛超过心脏的负荷,无法直接面对,需要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方式一点一滴地接受,脆弱的承受力在不设防时,极需要疼痛抽丝剥茧般慢慢渗入,直达心底,而不是一股洪水般直接把石头冲走。人的身体和思维在重大事件发生时就会自动生成一种保护机制,这是物竞天择中的进化选择吧,你甚至可以微笑着流泪,但不是一下就被击倒。晚上八点多钟醒来,传志还没回来。她已经不想他了,谁也不想,赤着脚上了三楼。平时很少上,上面房形不规则,空间狭窄,放了些杂物和以前买的半死不活的花草。现在,她站在菱形窗口向外眺望北京城的万家灯火,这个巨大、喧嚣的城市在吹拂的夜风中渐渐安睡,让人想起另一个永远宁静的世界,那个世界一定很美,要不去了那么多人怎么一个都没回来?如今好友也去了,了无牵挂,奔赴她一直向往的安宁明亮可以自由呼吸的天堂,死亡也许不是终结,不是痛苦,也不仅仅意味着逃避,你只是累了,烦了,心衰力竭了,想翻过这一页,找另一个出口,和另一个开始…… 何琳攀到窗棂上,艰难地把大腿抬出来,迈向窗外,低下头,借着微弱的光,甚至看清了腾空的五个脚趾头,它们自由,安闲,正等着飞翔的一刹那……突然,右边动了一下,接着是左边,腹中的小生命在吹泡泡般左右各踢了一脚。何琳一下子护住了肚皮,本能地想,她不能在瞬间的身体与地面撞击中磕着碰着小宝贝,不能因为母亲不能呼吸了,小宝贝就得活活憋死,小宝贝也不能因为母亲流光了血就像落潮时困在浅水里的鱼一样干涸得闭上眼睛……那天晚上,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夜晚,一个永远要埋藏的秘密,她是这样收回腿离开窗台的。 第五章 第1节 公元二零零六年四月二日凌晨,何琳在海淀妇产医院提前一周产下一女婴。 前天下午阵痛,拉近医院,宫缩缓慢,从一指到四指用了前半夜,而骨盆相对窄,医生建议剖腹。何琳一直没打算剖,想自自然然通过产道挤压让孩子更聪明健康一些,也不想肚子上留一道难看的疤,可实在受不了那份漫长煎熬了,像在生死界打滚一样,一不留神可能滚出界外也回不来了,加上医生不厌其烦地灌输剖腹的必要和好处,省时省心,快,大人孩子都不用受罪,而且目前的剖腹手术非常成熟,除了近两年不能再生产外基本无副作用。当然剖腹要比自然分娩多花一倍的钱。 于是那个肉乎乎一路啼哭的小姑娘在母亲被划了一刀的情况下提前给提溜了出来,声音那个响亮呦——好,首先保证不会是哑巴。 半麻的情况下,呼的一声何琳感觉肚子坍塌下去,像一直撑得满满的大包被突然把里面的东西掏空一样,大包压力是减小了好像形状没缩回去,肚皮像包装纸一样趴下了。然后听到婴儿的啼哭很开心,松了一口气,也不管肚皮的事了,就想看看她,虽然早知道是个女孩了,但男女真的无所谓了,一定要健健康康的长相齐全啊,别两个鼻子三只眼睛六个手指呀! 护士抱着恭喜她,举给她看,何琳竟有些傻眼,皮肤皱皱巴巴的一个小肉团,小老头似的,好像有点不对称的小脸上还黏黏糊糊的不太干净,妈哎,怎么这么丑?! 婴儿体重三点二千克,身高四十九厘米,每只手五根手指,一切都健康正常。被护士洗干净再抱过来时,视觉上已变得非常可爱了。 母女二人被推出去,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传志、老何、小姨从她头天进了医院就一直候着,神经紧张地守了大半夜。中间老何还回去煮了蛋汤,用保温瓶盛着,护士有交代,分娩十二小时后再进水进食,父亲就宁愿先煮好等着。传志被小姨支使到街上买了夜宵,多备了份卫生用品等,还给医生护士准备了红包,没多少,只是喜庆,意思一下,也是间接催促医护人员要上心,对孕妇母女照顾得周到一些。 让何琳心里难过的是自己的母亲没有来,心脏不好,让姐姐接到加州休养去了。何琳明白自己那一跪挫伤了母亲的心,伤了她内心的矜持和骄傲,那种一辈子维护的尊严感忽地坍塌下来,母亲愤怒、难过、失落,儿她则不能备原谅。 好在有小姨及时顶了上来,这个在平凡世界中越蛮横越快乐的女人可不像她的姐姐那样久在象牙塔长了一副高贵脆弱的心灵——像泥鳅一样,淤泥,浑水或清水,没什么能遮蔽得了她活跃的身影。就像何琳这次生产,她就坐在产房外纹丝不动,理直气壮地支使着与孕妇血缘和法律关系最近的父亲和丈夫团团转,行动慢了都挨白眼挨斥责。一年后小姨才告诉她:她看多了产房外一切无良和丑恶,莫测的人心比天空的云彩变化还快,而生产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柔弱最无奈最易受人宰割的时候,她担心医生突然出来宣布孕妇有危险,大出血什么的,两命只能保一条——她听说太多男人此时站在医生面前犹豫、彷徨,最终留下了儿子,放弃了孕妇的生命……即使是个女儿,她也不希望这种选择发生。虽然她没有签字权,但有监督权,一旦姑爷犹豫,她会立即扑上去撕破他的脸!孩子是很可爱,但她只想拥有现在,不想考虑未来。而且孕妇一旦出来,她一定用超乎寻常的高兴与热情去迎接,新生父亲有时不喜欢女孩,那她更要用加倍的气氛提醒和刺激他:你不喜欢没关系,有人喜欢又稀罕! 也许多少年后何琳想起这一段会泪流满面,自己的亲生母亲给了她高贵、辨别是非的心灵,给了她看懂世界的眼界和最本质的善恶标准,而这个小姨则教会了她如何在现实的阴暗角落里反抗、生存、生活,如何对待自己的命运与困境,如何免受侵扰和伤害。这是真实世界里非常踏实的母爱。 由于剖腹产,下体疼痛不能动弹,何琳在医院住了七天,住到她自己烦烦的,非吵着回家不可。医院太拥挤嘈杂了,不如自家楼上宽敞安静。郁华清早就预定了最有经验的月嫂,每月五千薪水,够传志两个月收入的。传志工资涨了,何琳抓着他的工资卡呢,当然奖金和其他灰色收入就算了。 传志颇有微词,并不是不心疼老婆孩子,而是从心里觉得冤,有钱没钱这个花法都不对头,月嫂干的那些活,他紧紧手都能干,而且还想把自己母亲接过来伺候月子,婆婆伺候月子好像是天经地义的,毕竟是自己的孙子孙女嘛,不会不尽心尽力,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是一家人,都非常方便。即使当奶奶的重男轻女,但有中间儿子在,儿子宝贝闺女,奶奶能逆儿子之势?进而也弥补犬牙交错的婆媳关系,增加祖孙之间的情感。 可惜这个主意不仅遭到何琳的激烈反对,连岳父都保持沉默,此时掌握了主导权的小姨更是听也不要听,先把月嫂钱拍在桌子上了,称:“以后有钱时想着还我就行,这月嫂请定了!月子中的女人也就指望娘家人对自己好一些。好钢用在刀刃上,现在恢复期不留后遗症,花多少钱都不为过!我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又有了一个孙子,没有人比我 更了解这个时期的女人,不想吵架打架的话都别再计较了!” 于是何琳过了一个比其他大多数孕妇都幸福安定的月子期。那五千块月薪的月嫂觉非漫天要价浪得虚名:按摩、喂奶、洗婴儿衣服、炖猪蹄、煮桂圆银耳汤、陪孕妇说话聊天、教新妈妈如何照顾婴儿等。什么都做,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都不休息。婴儿白天睡,何琳白天要吃饭,晚上何琳睡,婴儿却闹腾,一会儿拉屎,一会儿尿,频率特别高。由于小孩皮肤太娇太嫩还有些过敏嫌疑,用纸尿裤不透气,小屁股一天到晚红红的,月嫂毫不迟疑用柔软的棉布,一天能换一大堆。为了防止大人衣物的细菌传染给孩子,月嫂坚持不用洗衣机,全是手洗。二楼阳台上搭了一根竹竿,女主人也不在乎有碍观瞻了,十几块白尿布和花花绿绿的小衣服万国旗似的迎风招展。 王传志忽然感觉轻松了,除了上楼逗逗那个爱在阳光下大睡的婴儿,没什么要他干的了,本以为洗尿布是他的,洗妻子的衣服是他的,然后母亲看不过,把他解救出来,现在看来不用感谢母亲,得感谢小姨。他只要做顿好吃的就可以了,月嫂可不负责一家人的饭,当然给产妇炖催奶的汤类除外。为了便于照顾婴儿,月嫂晚上也不下楼,传志就睡楼下。与同事那些焦头烂额俩眼乌青就去上班的新爸爸比起来,他算得上幸福轻松的爸爸了,还能集中精力上班,还能精神抖擞地上课,还能睡个囫囵觉。有时想想也自我感觉良好。 大哥传祥有时过来洗衣服,会嘿嘿地瞅着弟弟笑。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很奇怪的平衡能力,就像封闭的铁屋子里有个出气孔让人愉快地呼吸一样,这个衣着不那么体面 工作 也不那么有面子的人却有儿子,而生活更优越的弟弟没有,让这个只比社会最底层好一点点的农民有些说不出的骄傲和优越,关键是弟弟有了女儿后再没机会生孩子了,女儿会陪伴他一生。 传志可没大哥想象的那么郁闷和悲观,有个女儿怎么了?城市里只有一个女孩的上流人家多得是,人家可是高兴快活着呢! 不过让他感觉到有压力的是得想办法增加收入,家庭增加一口人,可不像请个高薪保姆那么简单,孩子的小嘴巴一张,无底洞一样,至少得吃十八年,另外还要穿衣、培养、带着玩耍、接受教育等等一大堆开销,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但需要金钱是第一位的。 这种压力何琳也感觉到了,就说纸尿裤吧,间歇着用,一百多块一包,三十几片,按她这样尿下去,一个月得小一千;奶粉吧,母乳不够,多美滋、美赞臣,一桶只够半个月的,另外还有各种隐形却必不可少的花费。这些数字还只是开头,后面更是每月每年必须儿稳定的消耗。于是这个新妈妈难能可贵地明白当家方知油米贵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道理,又想到开源节流了,现在节流是节不了,想想怎么开源吧。这一想有想到了目前住的大房子,同时想起了婆婆说过的一句话:屎壳郎占山头,瞎了那块好地儿!现在这块地不能瞎了,她得盘活它!因此她明白无误地对孩子爸说:“得买小房子,借债也得买,把这房子租出去,养闺女!”传志一听,对呀,这也是个办法啊,不能守着宫殿吃了这顿没下顿吧,表面穷奢穷要面子有什么用?由于去年过春节让何琳下跪一事,把岳母彻底得罪了,何琳也不爱搭理自己,现在老婆有令,他当然地顺着杆子向上爬了,能缓和关系就缓和嘛。当下就有点讨好地向老婆招供:房子他买,他眼光好,运气好,一年前在股市井喷时小赚了一把,现在翻了十七倍不止。 “多少钱?” “马上套现,提出十五万没问题!” “好,就买个一居。” 受到老婆眼神的赞许,传志乐滋滋的,和岳父商量了一下,要忍痛清仓。 老何说:“这样也好。十五万首付能买个多大的?” “何琳要个一居。” “都有孩子了,一居能住得开吗?不行我搭个十万,买个二居吧?” 传志马上把消息报告给老婆大人。何琳守着他的面就给老爹打电话:“爸,你挣那几个钱不守着养老,借来借去有没有个头啊?你以为initial轻易借给我们,我们能轻易还上你吗?上次借你的五十万还没有头绪呢,再搭进十万,你以为我们是证券公司啊!我可告诉你,人民币是逐年贬值的,三年前的五十万还能在三环买个像样的小居三,现在得跑到四环外了,说不定五环内也买不到了呢!有钱你自己留着吧,我们不惦记着您就不错了,您还往狼窝里扔!” 说得传志讪讪的,尤其是那五十万他亲手打的欠条,这么久没人提起过,还真给忘了。这次让老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主动提起,有点不是滋味。 当了母亲的何琳可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了,明着给父亲打了电话后,暗里又打了,老公炒股的资金来历可疑哦,她得问问,而老公炒股这事八九要归结于父亲,老何明着说过,要指导姑爷炒股。 “老爸啊,传志什么时候开始炒的股呀?” 老何不知就里,“你们结婚不久吧,那时 股票 才1100点。” “他哪来的钱?” “不是你们自己的钱吗?我以为你给他的……” 何琳一下子想起来了,她放在抽屉里的现金总是莫名其妙见少,有两次明显被动过,可惜那时她太单纯,对钱一点数都没有。也就是他拿了娘家给她的礼金或是大姐给的钱炒的股!要不是买房的契机,都不知道他有小金库。不行,得让他掏出来! 由于老婆孩子被照顾的不错,传志得以有空去周边 看房 子,不想买太远的,这一带就不错,北四环北五环有 大学 区不说,还有中关村这样的高 科技 扎堆之地,而且北城向来是北京的上风上水之地。 他这边寻摸着房子,老家里人也情绪高涨,坐不住了,要来北京看孙女。 第2节 老太太这一段时间心情很不好,让老三气的。老太太三个儿子,本来都要指望一下,俺眼下的情形,老二和老三要更靠谱,两人都是大学毕业,都能挣钱,将来更有能力供养回报老娘;而且在老三身上投入更大精力和希望,加上在北京和二儿媳妇处得疙疙瘩瘩,内心里,何琳真不是她想要的媳妇,虽然也让她下跪道歉了。所以老太太打心眼里希望老三不要辜负她的心血。 毕了业的传林终于来电话了,按母亲的要求也是自己的要求在武汉市找了一个女朋友,不是同一公司里看上的小闺女,是汉口一私营企业加工厂小老板的千金,中专学历,人比较精明漂亮的那种。目前形势大学生出了校门就意味着失业,找了个做老板的未来岳父,传林在武汉的工作也顺理成章地解决了。现在打电话,要谈婚论嫁了,儿子试探母亲能为未来媳妇准备点什么。 老太太失望之余,很干脆:“城里房子贵,把你娘卖了也给你买不起房!” “知道你买不起,又没让你买……” “现在让买啥也买不起,乖乖,家里有两个钱全让你拿走上学去了,也别想着你娘出点啥了,现在你娘啥也出不起!家里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憨完了?现在你们能挣两个,自己能顾自己了,想怎么办自己想办法吧。” “……现在不都是兴见面礼嘛……三金嘛……” “你把钱给俺,俺就给她见面礼,你把三金交到你娘手里,俺不就有三金讨好媳妇了!” 后来总算听明白了传林支支吾吾的意思:和二哥借一借,婆媳见面应该有这一节礼数的,不然未来岳父家有意见。 “那也行,给你二嫂多少见面礼,也给小芳多少,着一碗水俺得端平!” 男孩在那边撒娇:“四年前的钱和今天的钱不一样了啊!” “哪不一样了?” “四年前更值钱,长期看人民币是贬值的!” 老太太挺明白了,“那就再给你加二百!” 于是母子在见面礼上商量好了,又谈了些别的。传林好像挺满意,把岳父家人夸成一朵花似的,都很会做人,也很懂事,还把人家的应景之词显摆出来:盼着早日看到亲家,商量一下孩子下一步的事。 哎呀,老太太坐不住了,在二儿子家受了冷落,说不定在三儿子家能补回来。考虑了两天,和周围邻居一说,大伙都鼓励她亲自去看一看,武汉虽比不上北京,好歹也是大城市,让儿子领着转一转,就当旅游了;货这么大一把年纪,省个啥劲啊,这前半辈子受的苦,后半辈子有条件补,就坚决补!别让自己太不值。 老太太心眼活动了,也觉得和这个小儿子更贴心。三个儿子,活都让大儿子干了,巴掌都 让老二挨了,就老三最受疼爱,从小有点好吃好喝的都捣腾到他窟窿眼里了。 老太太手里还是有些私房钱的,孩子大了,没钱都能去想办法挣 ,她老了,得为自己藏点棺材板钱。于是老人从床板下翻出包得层层叠叠的票子,取了十几张,咒骂了老三没有预付,然后吧大龙交给绣花,在邻居们羡慕的目光中骄傲地去武汉了。 传林电话里嘴巴很甜地说欢迎老娘去,但一旦老太太真到了武汉,给他打电话去火车站接时,小伙子惊讶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有点不明白老娘为什么在他最忙的时候给他添麻烦,而且没听出她最近一定要来啊! 传林在岳父手下干活,显而易见并没有享受到乘龙快婿的优待,只是人家闺女有些喜欢他慵懒的小资情调,也睡过觉了,生米做成了熟饭而已。在没有得到正式认可之前他需要乖乖的,好好表现一下,他称这种状况为“先夹着尾巴做人”。先前给老家打电话,他只是想从另一方面促成他和小芳的稳定关系,如果婆家人重视一下,正式地给些钱物,让岳父家人觉得他家里人很重视,说不定能松松口,把婚事定下来,他的生活更稳定一些,毕竟在年轻人中,他的资本太有限,没房没车没存款,前途未卜,还是个外地人,他需要在这个城市先稳住脚跟。城市里谈男女朋友,自由谈是一回事,到节骨眼上双方家庭的重视也是很重要的推动作用,如果自己家里此时能推动一把,出点钱,他能保证将来稳定后加倍还回去。 老太太是在这种情况下到武汉的。远远的只看到儿子一人有点着急慌忙地去接她,想象中漂亮的未来三媳妇没跟着。 传林没吧母亲带到他和小芳的住处,虽是租来的房子,给老太太临时找了个干净的旅馆,一百块一天的那种,在市中心,也不算差。老太太进了房间,心有些凉了,一是没比上在北京住的四星级酒店,二是晚饭是不仅亲家没露面,小芳也没露面,只有儿子陪着她沉默地吃。她难受的是,儿子没瘦,没晒黑,但很饿呀,三扒两扒就把碗里盘里扒光了。 儿子放下筷子突然问:“准备了多少见面礼啊?明天我把小芳带过来。” “八百。” 传林好像给这个惊人的数字吓着了,“就给这一点?” “当年何琳回咱家时,俺给了五百人家也没嫌少,那五百还是你个提前塞给俺的!”潜台词是:这八百你也得回头塞给俺! 传林脸阴郁下来,苦笑不得,“那你还大张旗鼓跑来干吗?这样看媳妇哪拿得出手?” 老太太不高兴了,“哪有这样说话的?俺是你娘,你交了女朋友俺来看看,认认你家的门你哪有这么多屁放?这几年不是供你上学那么多钱,俺还能没钱给小芳见面礼?你这个没人心眼的憨货!” 传林无奈,道理和母亲是讲不通的。那一晚老太太自己在旅馆里孤独地度过,本指望老三能留下来娘俩说说话的,但大学生的三儿语气多有不耐烦,留不住他,闷着气看着他一晃一晃走了。 传林不敢把母亲的到来跟未来岳父母说,怕寒碜,跟小芳说了,说母亲要到广州看妹妹,中途下来看看她,请她给点面子,配合一下。 小芳何等聪明之人,在其市井父母影响下,早把王家太后在二儿媳妇家的事迹查清楚了,别说婚后不让婆婆上门,就是结婚前也不可能,你们又不出房又不出车,什么都靠女方家操持,那就当上门女婿好了。女孩只管答应陪着见一面,见面礼什么的,不要!摆明了就是要和婆家人两清,互不欠,将来也是。 第二天饭桌上,当老太太摆出八张粉红色毛爷爷时,小芳眼睛抬到老太太头顶的墙上,坚决不要。 传林说:“这次出门没带多少钱,给你买身衣服的。” “还是留着阿姨自己买吧,我自己挣钱,能自己买。” 稀稀松松吃完饭后,女孩就不冷不热的告辞了。 老太太叹口气:“长得比何琳高,也比何琳俊,就是不会来事!” 不仅三媳妇不如何琳会来事,三儿也不如二儿如她意。老太太还想看看儿子未来岳父家的工厂在哪里,老三推托累,哪里也不想去;老太太退而求其次,想知道儿子在什么地方住,老三推不过,就带着母亲转了好几圈,终于转到一个能俯瞰长江的整洁漂亮的花园小区里,指着某一幢高处说:“我和小芳就住在那里,二居室,里面中档装修,放心吧,生活还可以。” 老太太稍显可怜地:“不能上去坐坐?” 老三面有难色:“……钥匙忘到了小芳包里。” 拿着见面礼,满怀一腔热情,却连儿子的家门也没进去,老太太回老家后难受呀,坐卧不宁,就坐在墙角避风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剥僵硬的棉壳。那些嫩的,冬天来临前还没有开花的棉壳皱巴巴干瘪地缩着,只来及裂开一开一道或两道缝,能看到里面的白棉丝,需要粗硬的手指用力掰开,掰不开就用剪刀或砖头砸,才能扯出里面硬邦邦一团发黄的棉絮,留下棉壳当柴烧。越想越糟心,老太太干着活,眼角里就不由自主噙满了泪。 一个邻居抱着簸箕路过,走走停停,老远看到她就说:“传林娘,还不去武汉享福去?让三儿媳妇孝顺你!熊老妈子在家里干坐着捡点棉花做啥呀,轮也轮到三媳妇了。” 老太太冷笑回答:“眼珠子都指不上,还指望眼眶子?”由于怕人笑话和小视,声音很小,小得只有她自己听见。 一个人至少难受了半个多月吧,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念叨:这个儿算是养瞎了,指不上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绣花知道了,邻居知道了,在北京的传志知道了,何琳也知道了。 不过老太太沉闷了一段时间后,也不怎么在乎了,现在不孝顺的孩子多了去了,谁笑话谁呀。好歹她还有其他儿子指望。 这天老太太在家接着二儿报喜的电话,先是心里凉了半截,骂媳妇不知好歹,不信她的偏方,终于生了个小丫头吧!自古的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好歹自己有个大孙子了,没那么彻心悲哀。自己去田里锄地时,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地顶头的邻居,而且没有隐瞒自己的不满。 有邻居宽慰她:“城里有一个闺女的也不少,怎么不是过一辈子?人家也过得不错呀!” “你可别这么说,城里人也很想男孩子的,就是没那命,没摊上,没啥办法呀!” “你二儿在城里,有个闺女过过也不孬,你这个熊老妈子别先吃萝卜淡操心了。” 老太太噼里啪啦把棉棵上的棉壳摔下来,收拢到簸箕里。“没有男孩子过个啥劲的?心里没劲!想想俺二儿子干一辈子将来物件给谁啊!” 邻居笑,“人家城里没儿的物件都给了谁?” “给了谁?反正心里也好受不到哪里去,俺得让他俩再想想办法。” “你有那空给抱过来养着呗,他们再添一个。” “俺一把年岁了,给他们侍候孩子?” “谁叫你是奶奶呢,儿家有事你个老妈子不帮谁帮?” 老太太又找到自信了,“俺得去,王八孙子没那命,不听咱的还充能,瞎能豆子!现在不能了吧?” 邻居起哄,“不听话,你去城里骂他们!” “得骂!肚子不争气磕头认错有个屁用?有二两本事给俺生个孙子呀!” “哎呀,老妈子,还是你厉害呀,估计这回你儿子媳妇还不乖乖的,你说几是几!快点去北京吧,享福!像俺这样的,这辈子没啥指望了,老老实实拴在这几亩卡拉头子地上等死吧。” 另一个也说:“对呀,走了还回来做啥?给媳妇侍候月子——城里媳妇兴让婆婆给侍候月子吗?” “兴不兴,俺都去,看看她有啥脸给俺交代!” “老妈子,别忒性急了,让媳妇给撵出来……” 被邻居追捧和挤兑的王老太太很快给儿子打了电话要求北京。传志吃了一惊,“娘啊,你现在来……有用吗?” “咋没用?这叫啥话?儿子有孩子了,俺去看俺孙女去,谁能挡着?” “不是啊,何琳正在坐月子……” “坐月子,你娘不能帮把手?” “有月嫂,请了月嫂,别人不用帮了……她小姨给请的。” “老爷,得花多少钱啊?” “娘,几千块钱,你不用管了,反正就一个月。” “呃,生个孩子光请个侍候的人就花几千块,你咋没想着请你娘挣这几千块?” “娘啊,你不懂,这月嫂是经过正规培训的,科学照顾月子……” “再科学不就是侍候个人嘛!又不是制造飞机,不行,俺得去,你这个憨儿拦着你娘干啥?你娘去看孙女,不能看啊?” “娘,不是拦你,家里不是忙嘛……” “俺忙不忙你能担点什么事?你别拦了,你娘这次去有要事与你商量,不然也不会扔下地里的活做给你吃!” 传志一愣,有点紧张,“什么事?” “你这个憨熊!俺就不能给俺刚出生的孙女塞点礼缝个小褥子做几件小棉衣?你咋就憨完了?何琳和她娘家人哪个是能动个针动个线的?当奶奶的知道孙女落地了,能装个不知道不去看看啥的,叫人笑话?家里这二亩坷拉头子地又有啥要紧的?” 传志一想,对啊,当奶奶的来看孙女天经地义啊,老人容易隔辈亲,也是个礼数。 于是在何琳月子里的第十六天,婆婆大驾光临了,带着菜地里的鲜玉米棒子,几斤刚摘的茄子辣椒等,一包还挺沉。传志去火车站接的她,老太太拉着个脸,心里烦,“生个小闺女!” 传志心里急,“反正都生了,没法的事,你别回家因这个乱说话啊!” “生个小闺女!” “那也是你孙女啊!跟你说,回到家别这样烦了,何琳她能高兴?” “生个小闺女还怨旁人不高兴?” 传志站住了,“娘啊,你要这态度咱不回家了,找个旅馆住下吧。” 老太太这才算完。 婆婆又来了,何琳何止不高兴,一听到“老公的娘或妈”就头皮发麻,心情恶劣,情不自禁发神经,快形成神经官能症了。 传志是这样说的:“咱们有了宝宝,我妈高兴,非要跑来看孙女一眼,我能拦着老人不让看一眼自己的孙女吗?” “没觉得不是孙子遗憾啊?” “嗨,想孙子那是肯定的,但生下来,孙女也是自家的啊,疼还是要疼的,老人容易隔辈亲,以前的气话你还真当真?” “不是要把女儿抱走,换你侄子的户口吧?” 传志愣了一下,这个问题要是放在孩子出生前,他真没觉得是什么大问题,何尝不是优化家庭人口资源的一种方式?这年头把女孩藏在农村老家为男孩提供一种更有利的成长空间的事儿太多了也太普遍了。不过,孩子出生了,心里的天平多少就变动了一下,从床上抱起那个粉嫩的肉团儿,自己的亲生女儿,她的小手你呢个紧紧抓住他的一根手指头了,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看小小的嘴巴,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动和喜悦;而一年前抱侄子时,只是高兴,而没有这种激动到骨子里的心情。不足月的女儿,显得那么可爱,那么弱小,这个时候把她抱到千里之外的老家去接受粗粝的喂养和前景不明的童年成长,他感觉到内心疼了一下,还真不舍得了。 “放心吧,我们自己养女儿,她就在我们家待着。” 何琳为之自豪了一下,虽然内心已发过誓不管别人如何对待这个女孩,她一定要把女儿看成掌上明珠,不准在生长中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不过私下里,还是有些担心老公受他家人的影响,不喜欢自己的女儿,毕竟否定女儿也是连她一起否定了。现在听着老公的话看着老公的神态,骨肉情深发生作用了,没被家族利益取代。 不过小宝贝也太可爱了,粉嘟嘟的,虽未满月,但皱皱的小皮肤已经长开,高挺的鼻梁,明亮的黑眼睛,集合了她和传志两个人的五官优点,经常吐着小舌头,嘟着小嘴巴,让人心地柔软、怜惜、满心疼爱,有今生今世拥抱她照顾她的感觉。 于是那个一出生就像个小老头、脸上粘着分泌物的“奇丑”小姑娘如脱茧之蝶,光彩夺目起来。 王老太太在楼下住了两天了,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盯着月嫂看。月嫂在厨房烧开水烫尿布,她就在门口一眨不眨地盯着瞧,月嫂干点别的她就在后面直勾勾地瞅着,倒也没什么闲话。但月嫂明显感觉到了不自在,到楼上就对何琳说了,“老太太不是对我有意见吧?看得我直发毛。” “嗨,你别理她,刚从农村出来,最爱大惊小怪,事儿多着呢。” “来了两天了怎么不上来看看宝贝孙女啊?”月嫂是何等精明之人,抱着宝贝逗,“瞧瞧我们多可爱多精神呐!聪明就聪明在一双大眼睛上,将来可是要念大学念博士呀!” 传志傍晚回来,在厨房准备晚餐时,他妈就在旁边念叨:“老爷,干了点啥事呀,就挣五千!” 传志笑,“这不是特殊情况嘛,月嫂也是一项技术兼体力活呢,一般人还真干不了。” “有啥干不了的?抱孩子,洗尿布,尿布也没洗多,都用尿不湿了;女人当了娘,天生就会,不用老师教的,累是累点,有啥技术?一个月挣一大摞票子,累也值呀!这,你们男人都不懂。改天你也给俺找个侍候月子的活,俺要不多,三千按也能把人家侍候得好好的!” “你侍候月子?别把你累个好了不好了的。”传志知道母亲心疼钱,忙转移话题,“看你孙女了吗?” 老太太沉默不语。 “可好看了,一会儿抱下来,你等着。”传志马上净手跑到楼上,一会儿,抱着宝贝下来了,笑嘻嘻地给母亲看。 老太太认真地瞅了两眼,“怪白,不胖,小鼻子小眼睛的,随谁呢?” 她儿子乐滋滋的,一脸骄傲,“随我,女孩都像爸爸。” 他妈接过孩子,不同意,“你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有些呆,那是福相。这可不如你小时候肉头肉脑的有看头。老天爷,穿的这是啥呀,还绣着花,钱少了可买不来。” 传志嘿嘿笑。 “叫啥名,起名字了不?” “起来,还没定下来。” “叫念弟吧。” 传志愣了一下,回头哑然失笑,“忒难听了,土!我们商量着叫天勤,天道酬勤。” 显然老太太没听懂,“念弟好,念弟有说处的,老家里凡是生闺女的,都叫念弟、招弟、想弟、保弟,多准你知道不,下面保准是男孩子!” “娘啊,我们没法子要第二个了,我是公务员,上边管得紧。” “俺抱走,谁知道?” “谁不知道?这医院、居委会都有记录的。” “孩子没了,有记录咋了?”老太太意思:孩子就不能有个病有个灾的……没了? “何琳也不会答应啊,她把闺女看成半条命了。” “何琳不懂事你也憨完了?”老太太不舒服了,“有人想替你们藏起来拉把着,你们还想啥呀?啥年代有个男孩子也是正经!到时候有了,随那些王八蛋咋处置去,有了男孩子你还怕啥?过几年不知兴啥了,这年头变化忒快,说不定那时又兴要俩孩子了呢!” “娘,这是国家政策,一时半会变不了。” “变不了?人会变啊!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家那么多当官的难道都一个孩子?捂得紧,别人看不见呗!” “娘啊,肯定露陷,不像你想的抱回去养就没事了,哪有不透风的墙?” “墙透风也是从门里漏的,咱把门关严——” “怎么关严?” “不就是个孩子呗,把大龙的名顶上,相差一岁,两三年后谁看得出来?” 传志有点结巴,“娘啊,以后你别、别再提给大龙安户口的事了,我都有自己的孩子了,何琳还不跟我拼命!” 老太太吧宝贝送回儿子手上,不情不愿,“好不容易有个户口名额,给小闺女上就等于瞎了这个名额!闺女无论怎样,俊了丑了穷了富了,将来都能找上个婆家,怎么不是一辈子?男孩将来过得不行,再赶上机会不好,就有可能混得狗屁不是,连个媳妇也说不上!” 传志就是不松口。 “要不,俺给何琳说?” “你别说,说了就是事!” 传志抱着宝贝转身上楼了。 老太太撅着嘴,生闷气去了,这可是关键时期啊,能不能行,在此一举了。 晚上宝贝睡了,月嫂出去买一些东西,传志何琳幸福地依偎在一起。何琳说:“想破脑袋了,咱家臭宝叫什么好呢?” “字典都看两遍了,也没找出个有意义的字。” “、又看了,好像生僻字不容易在电脑字库里查到啊?” “还是叫天勤吧,天道酬勤就没错。” “那叫——何天勤?”何琳笑着搔了搔老公。 传志看了她一眼,“还真是跟你姓啊?” “法律上都说跟父姓母姓一样,再说我们以前不是讲好了嘛,生男孩随你姓,王天勤;生女孩随我姓,何天勤。正好你家重男轻女,姓我姓吧,何家不嫌女儿的。” 传志矫正,“我也没嫌是女儿啊!” 何琳难得嘻嘻笑着,“可你妈嫌啊!” “我妈有不能何我们过一辈子!” “可你妈要把我们的宝贝偷偷抱走怎么办?看什么看,你以为她做不出来?如果叫何天勤,老太太估价没兴趣养别人姓的孩子吧?” 传志心里一凛,他何母亲说的话莫非让她听到了蛛丝马迹?当下表态:“放心,咱们的宝贝是不会让妈抱回乡下养的。” “那当然,我的孩子绝不能呗流放到穷乡僻壤当成小狗小猫吃了上顿没下顿地去养!我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传志心里暗自叹了一口,这两个人还真铆上了。 不过紧接着还有一件事令她分心和万分忧心,差点让一个好月子的心情泡汤。 小雅不在后,她与方鸿俊的房子分割成了问题。这房子自二零零三年买了后,从首付十余万到五年后总价一百五十万,去掉银行贷款,净赢利一百多万。这财产有小雅一半,俺法律规定,小雅的这一半,第一顺位继承人方鸿俊和小雅的父母可以各分百分之五十,也就是小雅的父母可以分到二十多万,方鸿俊从这套房子得到七十多万。这种逼死人后的“豪赚”让小雅的好友陈哲惊跳起来,给何琳打电话。 何琳立即从生产后的喜悦中震惊得心尖打站,以为这事彻底过去了呢,人死了都不能安生,谁都知道这房子大部分是小雅辛苦赚钱换来的,从首付到大部分还贷,方鸿俊的薪水存在了他母亲郑老太户头上,现在他们夫妻的公共财产只剩下了小雅负担的房产,他的钱则顺理成章变成了老太太的钱。更令人震惊的是,郑老太提出不分割现在房产,因为儿媳也给娘家买了房,要分割,连儿媳娘家的房一块分割了,若不就一家守着一套房子相安无事吧。 小雅的父母属于城市底层中老实巴交的下岗工人,平时吃低保,小雅活着时还能明里暗里接济一下,现在女儿没了,主要财路断了,房子没法供,只能等银行给收回去。眼下只有哭的份了。 何琳问:“我们能怎么办?” 陈哲咬牙切齿:“让姓方的吐出来小雅的那一半房产,不然我宁愿找人做了他!让死老太太有寡妇变成绝户!做人不能太过分,这么明显地欺负人!” 何琳在月子里,帮忙有限,但想起来小雅几年前好像放在她手里一张欠条,本是一式两份,小雅手里的还了,但她手里这一份却没能证明还过了,得让姓方的重新还!于是赶快让月嫂帮忙翻箱倒柜地找,找了一下午,还真给翻出来了,两万! 为小雅父母挣财产的主要任务就落在了陈哲身上,陈哲已硕士毕业,利用导师大人的能量现就职于北京一家大报。这个甘愿为好友两肋插刀的女子胆大心细,为了心中的公平和正义不惜走极端。她知道方鸿俊对小雅的感情,爱情是有的,他真爱她,只不过让他唉嫉妒能搅合的母亲利用亲情的巨大影响力对冲了。 那天她单独约了这个心情忧郁外表变得有点邋遢的男人,把一张医院鉴定书拍到她面前,硬邦邦鄙视的声音:“都是两个孩子父亲的人了,还不能保护自己的骨肉!是不是纯爷们?” 已陷入巨大悲痛的方鸿俊两手还是哆嗦起来,那张写着妻子小雅名字的单据上有医生特有的潦草字体,但里面的“单卵双胎”四个字还是很容易辨认出来的,也就是小雅跳楼时,正怀着两个月的双胞胎!突然而现的新悲剧差点让他昏过去。 “这是何琳陪她去做的检查,她不是一直精神心情看似不正常吗?她在六院时就跑出去找何琳了。你可以给何琳打电话证实一下,何琳正在坐月子,生了一个千金。” 滴水不漏。她就赌他巨大悲伤再雪上加霜时不会给医院打电话,就是打,也有她一个护士姐妹应付。当然何琳也没接到电话,她还指望着拼劲全力骂他个狗血淋头呢。 一个星期后,方鸿俊把六里桥的房子出售了,揣着一半的钱到顺义他的工作地点附近新买了房子,就此从亲朋好友眼里消失了。当然何琳的那两万欠条他也再没计较,连着一半房钱都还给岳母了。在陈哲和何琳的眼里,他多少有些灰溜溜的,后半生将在无尽的自责和悔恨中度过,妻子因为婆婆跳楼了,带着腹中的两个孩子,这种悲剧能对抗对他母亲的孝顺吗?估计这母子以后也会人不人鬼不鬼缩在郊区不用出来了。 这多少是个胜利,告慰了小雅的在天之灵。何琳对自己的婆婆更加看不顺眼了。 尽管传志上班前特意到母亲房里千叮咛万交代,不要提抱回去养的事了,至少最近不要提。老太太很听儿子的话,也就听了八小时,又观察研究了月嫂半天,看着月嫂在楼下洗尿布。直到儿子下班回来,也笑模笑样地跟着儿子上楼了。 何琳看着婆婆上来有点吃惊,心道真的上来了呀,以为不邀请就不上来了呢。但心里真不情愿让她上来。 但老太太上来的理由多正当啊:看孙女!无论孙女在哪里,当奶奶的看自己的孙女总是合情合理的。 “妮妮啊!俺的小臭丫头!看看俺的小妮妮哟,吃啥呢这是?就是跟个小嘴近!婆婆直奔婴儿而去,抱在怀里一个劲儿的亲昵念叨。 “小臭丫头“,自己有时也会这么叫,但不知为什么婆婆叫起来怎么显得这么虚伪有恐怖,明显言不由衷,真稀罕她似的,太多做戏的成分,可能全给他儿子看的吧。不用转头也知道传志在一旁嘿嘿笑。一个讨人嫌的臭丫头,怎么就能转眼就这么亲了呢?小姨也喜欢叫小臭丫头,那可全是真心实意的心疼,这婆婆与小姨的诚意相比哪在同一量级上呀。 “咱们妮妮起名了吗?没起名奶奶给起个?“婆婆一边抱着婴儿,一边含着笑问媳妇。 “还没箱号,想叫天勤,妈有什么好名字没有啊?“ 何琳硬着头皮。 老太太看着儿子,那叫高兴,“念弟,想弟多好啊。” 传志本能地屏住呼吸去看老婆。 何琳一声清脆的爆笑,“叫‘兄弟连’吧!” 老太太纳闷,“‘兄弟连’啥?啥名字?” “‘兄弟连’就是一个连的全是兄弟,比招一个弟弟壮观多了,哈哈!” 传志想笑没敢笑。老太太臊着了,沉下脸责怪,“你婆婆没文化,不兴这样作践啊。” 一上岗上线,何琳也正经了,“没作践呀,兄弟连怎么就不好听了?招弟念弟保弟怎么就好听了?传志你说叫什么?” 传志有点烦了,“以后不要再提名字的事儿了,就叫天勤,天道酬勤!” 何琳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里那叫一个美。 老太太阴了会脸,说话了,“报上户口了不?啥时报啊?” 传志连忙说,“快弄好了,我和何琳一起去报。” “报两个吧,抱个双胞胎!”然后老太太有自言自语,“能报上吧”能报上再好没有,大龙不占妮妮的名,俺还是在老家养,就图将来考学容易点,在北京找个工作也方便。“ 传志愣住了,没想到母亲还真敢打这个擦边球!这一球擦的好,两全其美,擦不好,顶多人家不给登记呗,应该问题不大,也就是赌一把,没准是花花钱请请客,各方面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这一刻他想起了岳父老何,老何在北京人缘好,认识人多,加上岳母桃李满天下,有出息的学生众多,大家也应该给些面子。只要岳父母能帮忙,十有八九应该差不多,虽然有风险,毕竟母亲说了,能成就成,不成也努力试过了,将来不后悔,毕竟能把侄子的户口弄到北京,将来对他的命运肯定会产生非同小可的影响,一个人的人生可能就此发生根本改变。因此虽然烦,还是不自禁地看何琳,只要她愿意,岳父家十有八九也能同意吧。 但何琳分明在说:“你以为报个户口就那么容易啊?出生证明有记录吗?明明就一个,哪儿搞出的第二个,还大一岁,公安局、居委会、邻居都没长眼睛和耳朵啊?公安局是你儿子开的好了,咱们一下子登记五个!” 婆婆忍耐着媳妇的白眼,保持着低姿态说:“花点钱,请请客不行啊?” “拿十万块吧,根本不是双胞胎,能独立买个户口了。” “忒贵,哪有这些钱。”老太太低下头,沉思了一下,终于说,“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让大龙的户口落下?让大龙跟妮妮换换你们又不同意,一个闺女家,有没有户口有什么关系?” “哈!”何琳听到自己响亮地笑起来,“办法只有一个,看你们能为你家的宝贝孙子付出多大牺牲了:让你儿子离婚吧,他单身一个人可以落个孩子的户口!但以后结婚再娶就没权利再要孩子了,倒可以想办法落到你们老家去。” 老太太和她儿子同时惊讶了,没想到媳妇会想到这种分崩离析的办法。老太太见多识广啊,在张口之前没被吓到,却被她儿子推下楼了。在楼下母亲房间里,传志恼羞成怒地发脾气:“娘啊,这话你怎么有提了呢?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大龙户口的事不要再提,能办就办,不能办你就别强求!” 婆婆无所畏惧地说:“办不办在你们,说不让说啊?又不是给办了,不给办,办不了,就说不给办,办不了的!” “办不了!” “行,乖乖,说办不了了,你娘今后永不再提了!” 老太太有些气咻咻的,根本没试就先说办不了,万一人算不如天算呢! 传志见与母亲讲不通,索性不管,又去安慰何琳去了,“我妈糊涂了,老人这么一说,我们也就这么一听,无须当真。” 何琳既不买帐,也没打算息事宁人,“以后这种不沾边的话也别说,各家的事个人负责,别人没必要考虑我孩子的事,我也无须考虑别人的。你们一大家子的各种烂事,你有能力帮他们你就帮,没有能力帮别让我和女儿参与其中,我和女儿是一家,和你们一大家子没关系,别和着伙损坏我们就行了!” 传志急了,“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正经话!你和你老家一大家子亲,是一家人,是一个娘生的,一切关我和女儿什么事?他们过好过不好都是你的亲姐亲妈亲哥亲嫂亲侄子,却不是我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儿和这个家,儿女儿也是你的女儿,家也是你的家,这么简单的关系你都不理解不了还指望你怎么当家过日子怎么当好父亲?” 传志拉着脸,“真不可理喻!能这样对比吗?你是我老婆,那边是我老家里的人!” “怎么不能对比?把你闺女和你侄子放在天平上,你是不是也觉得你哥的儿子对你更重要一些?你自己没有亲疏远近不怪别人骂你不长脑子……” 传志逃了下来,再晚一步何琳要丢鞋扔他了。 这让他无比烦恼,何琳生了孩子,态度越来越僵硬恶劣,性情越来越喜怒无偿,像只母狼般会在突然间呲牙咧嘴攻击他。他作为一个家庭中的男主人,却越来越没有主导权,以前就没有,现在恶化中还经常伴以难堪,好像女人一旦拥有母亲这一角色,姿态、责任和核心义务都变了,她成了孩子最坚强的的保护人角色,对老公都毫不留情地撕咬和指手画脚,好像她一个人说了算就能万事大吉! 虽然何琳不是这么想,但的确是这么做的,她现在有无限的力量去充当一只母狼或母老虎,嘶吼着去保护自己的小崽,可能月子里恢复得太好吧,她全身充满了战斗精神,一定要把楼下唱歪经的狼奶奶赶走才能松口气。 老太太暂时还不想走,每天也不怎么做饭了,反正不是儿子做,就是月嫂做——月嫂有时给何琳做多了,老太太就跟着喝,不喝也是倒掉;儿媳妇不爱吃剩的,自己喝总比月嫂偷喝了强,拿那么多钱还要吃最好的,便宜占的忒大了。另外,老太太还想办法让月嫂义务做全家人的饭,或拖地板这些楼下的活。月嫂不乐意啊,侍候月子侍候产妇和新生婴儿还侍候到产妇婆婆头上了?超过合同规定了。于是到楼上给何琳说了不少老太太的坏话,而且何琳都信。 不知怎么的,老太太知道孙女不打算随儿子姓,而是姓了媳妇的姓,震惊得要晕过去,比儿子倒插了门都心凉和耻辱,这儿子在这家里到底还是不是男人啊?被人欺负成啥样了? 儿子一回来,她就不可抑制地在客厅里质问:“为啥小闺女不随你的姓?不姓王姓啥?你这个小舅子熊!你还有爹吗?” 传志解释:“以前说着玩的,生闺女随她姓,生儿子随我姓,现在也只是随便这么一说,还没最后报户口呢。” “你个憨熊,没事就拿着这说着玩?有这样拿自己孩子的姓瞎说着玩的不?跟楼上的比,你就是个傻子没心眼!” 传志委屈:“娘啊,这一家人跟谁姓都没大关系啊,法律都规定这小孩可以选择母姓……” “法律?法律就一定对?人家讲的是离婚带小孩的妇女,或死了男人的女的,没有男人了,能跟自己的姓就跟自己的姓,你掰着手指头数数有几家男人在就姓娘姓的?那还要爹干啥?” 楼上“哇”一声响,如树上的知了声。儿子忙把母亲拖到她的房间,关上门,小声:“娘啊,这事我们可以从长计议,现在何琳正做月子,不能吵吵嚷嚷吧?再说随便叫叫何天勤也没什么啊,在户口本上咱是王天勤啊!” 老太太一听也有这理,语重心长地说:“儿啊,你得撑住,小闺女得跟咱家的姓,不然让大家伙怎么看你?能笑话死你!你爹在阴间也闭不了眼啊!” “知道了,你放心吧。” 安慰完母亲,头大的传志上楼了。 何琳问:“今天回来这么晚啊?” “去看楼盘了。” “找到合适的了?” “看了好几个,看了一个不到一万的,六十平方米大一居,五十万左右,还有一个与这个差不多的小二居,你看着哪个合适就把定金付了吧?” 何琳心中高兴,看了看老公带来的楼盘宣传折页,在四环外一点,位置和户型还真不错,关键广告词里面说将来建个双语幼儿园,而且一居,以后就可以彻底甩掉楼下的老妖了。 “哎,你挺有眼光,改天你再去看看,没有缺陷就定了吧,反正现在房价一天天张,去年我小姨买的那套小二居现在都涨一倍多了。” 传志喜滋滋的,要从二零零六年大牛市里提钱了,提到同样大牛的楼盘里去,而且将现在的住的小楼一出租,手头反而宽裕多了。现在他才知道,有个其乐融融的小家比守着空荡荡让人四处盯着四处拿去说的大房子有滋味多了。 第二天传志去上班了,下班后还要看房交定金。老太太还对昨晚的是耿耿于怀,看着儿子满脸光彩,一脸讨好老婆的媚相,特别担心孙女的姓稀里糊涂给瞎了,就儿子那个粗心劲,那个小妖精说几句好话估计就拉倒了。 因此她决心上楼以看孙女的名义亲自和媳妇商议,一般知书达理的小媳妇别人一提自己也就滚坡下驴了,哪有两口子过得好好的孩子随娘姓的? 那天也赶上心情好,何琳正在逗天勤玩,小宝贝闪着黑黑的眼眸一边抓着母亲的衣襟一边吐着小舌头,母女俩躺在床上那叫一个幸福快乐,养尊处优。 当奶奶的颠颠走上去,就见媳妇看了自己一眼,光顾逗孩子,没做声。老人家也没去抱婴儿,也在旁边逗了两逗,就说话了:“何琳啊,小妮妮叫王天勤还是叫何天勤?” 何琳本不爱搭理她,但心情好嘛。“无论叫王天勤还是何天勤,都不会叫朱天勤。” 老太太本姓朱,嫁到王家店时间长了,周围邻居都习惯叫她王老妈子,一是男人姓王,王朱氏,随男人叫;二是朱同猪同音,农村人嘴碎,唱唱喊,避讳。但人人都知道王老太太本姓朱,娘家还有两个朱姓兄弟呢。所以何琳那天话赶话提了起来,本意是,孩子姓什么是何家与王家的事,不关朱姓人的事。 王老太太勃然大怒变色,“哪有孩子姓娘姓不随爹姓的?她爹有好好的,没瞎没聋没抽风!” “随谁姓是孩子妈与孩子爹之间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孩子奶奶说话了?” “这可是俺孙女!俺儿子是她爹!俺咋就说不上话了?何琳,你别欺人太甚,生了孩子就敢骑在俺儿子头上拉屎,不就生了个小闺女吗?有什么牛的?脸大也得有本钱……” 月嫂从楼下提着开水上来了,连忙把老太太劝下去了,“大妈,您消消气,媳妇正坐月子,说话好听不好听你多多包涵!再说把您老气着了,也是伤身体不是!您到楼下,喝杯茶,消消气,一家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太太气咻咻地边往下走边急赤白脸:“哪有孩子随娘姓的?孩子爹是死了还是找不着了……” 何琳则抱起吱吱叫的女儿,轻轻地说:“不害怕,改天啊咱拿着大棒撵走这死老太婆,让她滚回老家去,不再祸害咱。” 但天勤的姓落在户口本上归根结底也是王。何琳倒想坚持来着,除了小姨外没一个重量级的娘家人支持,连老何夫妇都摇头,已经不怎么管她的郁华明隔着大洋在电话里说:“要是何冲将来有孩子不跟父亲的姓,我就会生气,你的孩子不姓何,我们潜意识里面就没有她该姓何的念头。” “姓何又不姓郁!” “这是传统文化心里,也是家庭平衡和持续发展的要素。” 何琳又转向父亲。 老何说:“你妈说得对。” 这件事中最高兴的莫过于王传志了,孩子终于姓了他的姓了,跟打了大胜仗似的,表面虽不在乎,内心深处的石头还是落了地。所以像欠了何琳似的,老婆长老婆短的大献殷勤,甜言蜜语,人也更勤快了,从月嫂干满月走人后,就主动接过大部分工作,做饭做家务洗尿布,外加唱歌解闷儿,日子在忙碌中倒也悠哉游哉。 王老太太有点生儿子的气,姓你的姓那是理所当然的,有必要这么乐唧唧当添腚倌吗?一家之主的男人,不怕丢人! 怎奈儿子不听她的了,一气之下跑到大儿子的机械厂诉苦去了。王传祥在这个即将倒闭的工厂里也没学到什么手艺,和人家师傅性格不合,那师傅原是八级焊工,是工厂里远近文明的人才,但年纪大了,性格有点倔,不爱亲民,不唉礼贤下士,劲儿劲儿的有点清高,是顺毛驴的那一种类型,但能和谦谦君子老何谈得来,也愿意买他面子。老何的本意:传祥没文化,年龄又不小了,给人鱼不如授之渔,学门技术将来就可以靠自己吃饭了。 但传祥刚从农村来到大城市,人不由自主变得敏感又自卑,嫌师傅看不起他,给了他两次脸看后,再也不肯学了,反而专心致志给工厂当起保安看大门看机械了,一月管吃住七百,也挺好。那师傅也是脾气大的人,不肯舍下脸来说软和话,一气之下收了另一个真正看厂护院的保安学徒,没教几天,有一个外企大型汽车厂招聘了他,那师傅就带着新徒弟走马上任了,徒弟薪水都翻了一番还多。 但王传祥不后悔,没什么事光散步似的看个工厂挣七百块就相当不错了,没能跟着师傅去挣更多,只能说没那个时运,自己只有挣七百的命,轻来轻去的,也是上签。 老太太弯着腰来了,唠唠叨叨,很不痛快得抱怨传志不当家,当不了家,大龙落户的事,没指望了,那小闺女的名字报上去了。 传祥正在晒太阳,表面不想在意,心里也憋闷着呢,做梦都想当小北京人的爹呢,现在有没影了,又不能太责怪弟弟,只说:“现在不是他当年上学求着咱的时候了,人一阔脸就变,比天气变化还快!” 老太太附和:“对呀,给闺女上还不是瞎了一个户口名额!主要是他当不了何琳的家,俺把小闺女抱回老家,把大龙的户安进来多好!谁家先吃萝卜淡操心非跑到家里来看到底是哪一个孩子?媳妇说到底是媳妇,到底不为咱家着想啊!”然后抬头盯着儿子洗的干干净净、刮了胡子的脸,衣服也整齐了,乍一闻,还有细细的香味,人整个变精神了。 “你当领导了?” “哪呀,这破厂还什么领导。”憨憨的传祥竟腼腆地笑,像个孩子那样。 “你脸洗的这么干净?还擦香香了。” “瞧你说——干净点不好吗?” 儿子脸上闪烁的神情,让母亲心里狐疑不已,这城市就是不一样啊,人到这里也能变干净变俊了,怪不得城里人都那么有精神,马上叮嘱儿子:“不许乱花钱!都留着给大龙上学用,这是原则!” 中午老太太没回家,跟着大儿子吃盒饭,一盒米饭,一盒菜,一荤两素。在老太太眼里和老二家里吃得差不多了,就是儿子住的宿舍忒破,连个热乎水也没有,上厕所得跑一里地远,所以门口拐弯处就是臭气熏天。 “儿呀,你要晚上饿了怎么办?” 传祥又嘿嘿笑,显然是没饿着。 饭后,大儿子带着母亲转了转,转到一处工地,指着还没封顶的一个楼盘说:“传志就在这里买的一居室,钱都交上了。” 老太太瞪着眼瞅了瞅,“一居室有多大?” “和咱老家三间屋差不多。” “买个三间屋做啥?钱多!又不是没住的地方。” “给你老人家住呗,何琳不想与你住一起,到时你住这里,我搬来和你住。”传祥笑嘻嘻的。 老太太还是不高兴,“楼上楼下,谁也不认识谁,住这里有啥意思?” “没意思也五六十万呢,传志给你你也不要?” 第3节 何琳一边奶孩子一边看购房合同,末尾签字人只是王传志一个人,让她火冒三丈。 “为什么不等我一起签?” 传志说:“你那天不是忙吗?我叫你了,你说头疼不想出去。” “但是你没说是买发啊?要是买房,就是头掉了我也去!” “谁签不一样,还不是婚内财产……” “谁签都一样,你干吗不等我去签?” 由于太激动,乳头脱离了孩子的小嘴,还没吃够的天勤放声大哭。 传志连忙息事宁人,“这只是购房合同,等办房产证时在加上你的名字不一样吗?” 对,房产证最重要,一切一房产证为准。 老太太回来了,把儿子叫到自己的房间,“你给俺买房了?要俺搬出去住?” 传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何琳一直想买……” “何琳一直想让俺搬出去,那你呢?” 传志呆呆的。老太太有些气愤,“你给买房,俺也不搬出去住!俺就挨着儿子住,随你们心里猫抓去!” 传志听明白了,连忙澄清,“不是给你买的……” “给谁买的?” “何琳嫌着房子大,买个小的,这个想租出去。有孩子了,不是手头紧吗?” 老太太眼直了,颓然坐在床上,“房子不是给俺买的?” 传志支吾一下,沉默。 老太太把杯子打在地上,叹着气,拍着床,“你哥就住在那个狗窝里,你娘整天在你眼皮子低下不得好,你姐弟来北京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你一声不吭有添了个小房,没人心眼儿啊你!好日子都让你过了,让你兄弟姐妹喝西北风?” 传志头大了,又不知该和老太太怎么讲,“娘啊,这是我和何琳之间的……唉!” “没有你娘吃糠咽菜,没有你兄弟姐妹帮衬着,你哪来的今天?现在翅膀硬了,有俩钱了,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老太太越说越急,“俺把话撂在这里,这小房你得给俺,给了俺,你兄弟姐妹都能住,都能沾沾你的光!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 “娘,这是何琳的钱!” “别一掌不知道四指近糊弄俺了乖乖,你哥都给俺说了,没你炒股她那万把块钱咋能变成十五六万?你偷着买给你娘还有啥事?献宝似的跑去邀功,不出事你睡不着觉,随你爹随得多像吧!” 那边何琳也没闲着,找出来售楼广告给销售人员打电话,要求重新签合同。房子卖出去了,作为地产公司,销售任务基本完成,已不屑让客户摆布了,再说你们有结婚证,写谁的名字配偶没有天然的另一半拥有权呢?那销售人员就以经理没在,没办法盖章为由打发了。 现在何琳可没这么好骗好哄了,自己拿不定主意时给小姨打电话。郁华清一听勃然大怒,“这传志不是故意的吧?非等到你身体不舒服的那一天签合同?早一天晚一天怎么了?改签,咱得改合同把名字加上!这年头谁信得过谁呀。” 这疑似母女的二人开着车带着宝宝去售楼处了,进门就把方头大脑西装革履左胸前别个小牌牌的销售经理抓了个正着。郁华清有嘴有心,马上责备经理说:“为了卖房子也不讲道德了是吧?有你们这样做事情的吗?” 销售经理八面玲珑啊,一看就是阅人无数的人精,一眼就看出这是惹起惹一身骚、惹不起可以躲的市井泼妇,在销售大厅里吵闹起来还了得!因此哀兵先行,很委屈地讲:“大姐哟,人家是写明已婚的,夫人没来,我们总不能八抬大轿去抬吧?再说了,法律规定了,写一个人,也是夫妻双方共同财产,和写两个人一样!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法律吗?” 郁华清冷笑一声,“哼,我谁也不相信,夫妻公共财产被一个人偷偷卖了挥霍了,追不回来的也多的是。既然你说一样,就改成女方名字吧,你准备合同,现在就改!结婚证和身份证都带来了,不会让你们有什么损失,加个名字而已,不然就别怪我啰嗦!” 郁华清很强硬。大厅里还有其他看房咨询的人,不时地看过来。销售经理连忙让两位进里面的房间,实话实说了:“合同都上报了,在这里改不了,只有等房证下来你们去房管局改吧,很简单,交一点钱,就把夫人名字加上去了。” 出来后,郁华清对外甥女说:“看来是真的,等着吧,房产证一下来你马上去加你的名字,多交点钱也要办。傻丫头,别看不严自己口袋了,不为你也得为小宝贝呀!这年头相信男人说话算数,母猪都会上树!” 第4节 老何夫妇正吃晚餐。郁华明已经从加州回来了,跟大闺女何晶和女婿大伟聊了聊,心宽了不少,不想以前那么气了。郁华明活到现在,五十多岁了,也需要哄的,需要坚强的小辈人的指点和宽慰。大概人老了后多少都有点这种倾向吧。 中央二台上某公司赞助的模特大赛正在进行,清一水的酷哥儿打扮得另类有精神昂首挺胸走在t型台上,节奏明快的音乐冲击着清淡的晚餐桌。其中一个精致有型的面孔穿着吊儿郎当的皮草劲儿劲儿走过来,摆了个酷毙的POSE又走过去时,夫妻俩惊呆了,这不是坏孩子何冲吗? 然后电话猫咬似的响起了,是郁华清大喇叭广播似的:“哎呀,你儿子上电视了!看到了没?不说人家好,现在服气了吧?多有型的衣服架子啊,怎么看怎么帅气!” 同一时间何琳也知道了,正上网呢,稀客陈哲打来电话,倍儿神气和骄傲,“看看央视二套,咱弟弟多帅呆多酷,我说什么来着,事实证明了我的猜测和眼光!” 打开电视,何琳错过了何冲,但看到了其他大步开走的一个个帅男,不由点明:“怎么着,你真追何冲呀?” 里面爽朗的笑声:“有好东西,我是不会置之不理装着看不见的,按说也是近水楼台,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呢。” “你导师大人呢?”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熊掌而取鱼者也!” “甩了他?” “唉,太老了也没啥意思,玩不到一块儿去,我的心态都快给他带老了。” “何冲可比你小啊,你要把他心态带老?” “千万别说我老,我生气!两个二八年华的我正当年,这样的姐弟恋对大家都有好处。大个三五岁谁还在乎?” “我在乎啊!” “你?靠边站!” 何琳正色:“你这个狐狸精可不能祸害我弟弟呀,没准他还是处男呢!” “哈,处男我喜欢,自己留着慢慢培养。唉,你操哪门子心,管好自己吧,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脆弱成这样了?” “怕我弟弟受伤害嘛,他还能玩过你?” “打住,说的人家像什么似的,记住,我可是认认真真的!哪个精品男人不是女人培养出来的?这是在栽培他!咱现在都是媒体人员了,再过几年也熬成资深人士了,为什么就不能真心实意地喜欢自己看中的男孩?你放心,就凭着咱弟弟一副人见人爱的脸,我的情敌还不少呢,靠魅力靠能耐我也得好好把她们一个一个清理干净,回头在收拾你……” 对方挂断了,何琳发了半天的愣。 自从处理过小雅的后事后,许久没和陈哲联系了,她竟变得越发彪悍了,不过这种生活法多少让她羡慕,只是担心弟弟有点招架不住她的智慧和泼辣,镇不住她。 除了这个电话,何琳还接到了绣花的,很意外,因为大龙户口问题,双方都是直接利益人,虽没短兵相接,却也彼此有了成见和隔阂。毕竟以前谈得来过,彼此有点人情,两人不仅没有冷场,反而没事似的高调问候对方,只是谁都知道热情背后的冷淡。 到正事了绣花有点吞吞吐吐:“……你知道传志的大哥在北京干什么吗?” 何琳奇怪,“不是在机械厂上班吗?” “一天上几个小时班?” “八小时吧?不知道,现在是看守厂子,不知道点。” 对方有点心不在焉地应着。 “你可以打电话给大哥呀?” 对方有模糊地应着。 凭感觉何琳觉得应该有什么事,只是绣花这人有点肉,更愿意不清不楚地闷在心里。 晚上,何琳把大嫂的电话告诉了传志,传志明显愣了一下。敏感的何琳立即诈他,“是不是你哥这几个月在外面有人了吧?” 传志斥她:“胡说什么呢?可能吗?” “不可能你干吗那么大声?敏感个什么劲儿呀?” 传志不再说话。 何琳心道,就凭传祥一身粗鲁土气劲儿,谁能看上他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大家眼都盯着新买小房的房产证,老太太想写上自己的名字,将来住进去硬气,其他儿女过来看娘,挤点也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用再看二媳妇的脸色了。何琳则一心要加进自己的名字,自家的房产,写老公一个人不放心,怕他私自处分了,而且要让他妈知道只写了他一个人的名字,还不立马当他儿子的私有财产了,就凭传志的懦弱愚孝样儿,白送出去让兄弟姐妹共产也不是不可能。问题是她就是不白给他们,越想要越不给,再鬼迷心窍硬抢啊! 自从生下女儿,何琳心态变了,变得坚强和果敢了,只要一看到女儿柔弱漂亮的小脸,就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战斗精神,她要为女儿清理门户,绝不允许自己家里再变得乱七八糟,也绝不允许有人敢说重男轻女的话,尤其是婆婆。 王老太太正奇怪呢,不就生了个小闺女吗?牛什么啊?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已主动回避何琳,不与她过招,就等儿子那套小房子了,到时惹不起还躲不起? 何琳为此逼过传志,“如果你妈觊觎咱的房子,我一定让你知道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 受夹气板办的传志马上反应,“哪可能啊,没你的同意,我就是想捐红十字会,人家也不敢要啊!” 但一等就是近一年,房产证始终没有下来,可爱的天勤已经会爬了,爬得还挺快,一眼看不见就会在床沿上探头探脑,骨骨碌碌的大眼睛特别逗人喜爱,也加重了看护人的负担,此时是最离不开人的时候。何琳正在为女儿忙的焦头烂额时,家里又发生了两件事,一是婆婆带来个女孩给何冲提亲,二是绣花拖儿带女突然过来了,两件事都让她莫名其妙,凭空多了讥笑打击婆家的话柄。 老太太本在孙女两个月时回老家了,何琳不给她好脸看,巧好大龙闹了点什么病,一个人种地又要照顾俩孩子的绣花发飙了,扬言传祥不回去就把大龙贱价处理了。这话没威胁到老公,却吓唬住了婆婆。把宝贝孙子当命根子的老太太二话没说,马上买火车票回去了,比何琳吵三天还管用。 何琳的家也宁静了两个来月,这两个月简直太幸福了,不顺眼的人走了,没人住她的打房子惦记她的小房了,心也不堵了。虽没人给做饭了,没关系,她与传志分着做。传志现在研究生课也很忙,时常需要加班,何琳也能自己独立做饭了,而且进步很快,做得相当不错。贤惠首先是一种劳动,然后才是美德;贤惠也是被逼出来的,没有天生的贤人。婆家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从怀孕那天起她就自己照顾自己了,吃一堑长一智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切莫再引狼入室。 第5节 夏天,棉田里的活多起来,除了站在密不透风的棉棵里除草、除枝杈,棉虫也活跃疯长起来,肉肉的,一星期就能把一片好不容易培植到齐腰深的棉花啃得光秃秃。旱田的活多、累,一直如此,从苗长出来,到棉花收到包里,就没有歇口气的时候。 毒辣辣的太阳下,绣花就就背着大药桶给棉田喷农药。阴天不行,赶上下雨药就白喷了,农药也贵着呢,需要去五公里之外的集市上买。王家店周围全是旱田,水少,一桶十五公斤重的农药需要去二里外的水沟边上按说明书稀释好,再背回来。这是累活脏活,在某种程度上还有危险性,同村的都是男人干,干完后就扑到齐腰深的水沟里泡泡,一是天太热,在棉田里干这活容易中毒;二是喷扫的农药在身上有残留,夏天人穿得太少,恨不得光着脊背,因此容易恶心、中毒。 多亏绣花身强力壮,一上午迎着刺鼻的农药味,流着汗和泪呲牙咧嘴打完了三桶,肩膀都勒得紫红,胳膊被棉叶划出凌乱的痕迹,也幸亏在这种劳作环境下练就的皮糙肉厚,没感觉怎么样,只是一个累。但累也没办法,第一茬药就得再大伙都打完时你也差不多能打完,不然那些灵敏到邪性的棉虫会从隔壁的棉田里爬过来到你棉叶上吃。 可以说这里每一棵植株都靠她一双粗糙有力的手和弯着的脊背从春天一点一滴抚育到夏天,还要乞求秋冬季的棉价不要降下来,每降一分都像杀了人似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和心思的堆积。相比起来,她丈夫每月只在工厂里转转就能挣七百,白捡一样;而且还可以穿着干净体面的衣服,避免了大晌午阳光的暴晒,时间长了,皮肤就会好看,人也显得年轻。不像她,还在地狱里。不过为了孩子将来,上学受教育需要一大笔钱呢,孩子将来出息了,她的晚年也有保障了,一切都将值得的。当然她要比婆婆会做老人,起码有眼色,要求不那么多,让孩子烦。 夏天每天辛苦地劳作后,身体像散了架,因此她需要回家能吃上现成的饭,孩子能不马上缠着她,让她喘口气,恢复一下。也因此,她需要婆婆,也需要老公。 老太太就在家烧饭、洗碗、洗孩子的小衣服,一切都收拾利索了,惦着一岁多的大胖孙子,香饽饽似的屋前屋后到串门,坐一坐。以前邻里邻居不用找家里去,都在小树林里乘凉,东家长西家短说到一番,现在整个王家店西边光秃秃的,一眼能望到二里地的西林村。把大树砍到的这片地,村里也赶紧分了,各村分不公,就这一个村与另一个村开打;本村里分不公,则这一户与那一户打架,还把上级单位乡长招来了。已不是那个曾经坐着小轿车来看考上好大学的传志的那个人。好在经过一段时间充分的博弈后,现在都平静下来了,各门各户都有小块地种点菜,茄子辣椒冬瓜南瓜什么的,现吃现摘,很实惠。现在代替树林的,就是一片片低低的绿色,满眼是肥嫩的青菜,天去格外热起来。邻居便凑在一起找有大枣树、通风的院子遮凉说话了。 打农药她也知道,前几年自己也常常背药桶,现在她老了,该着别人背了。棉田里的事也没什么新鲜,老太太在想农村以为的事,常常穿着二媳妇买的麻质裤或抖抖擞擞那种料子的上衣,往大枣树下人堆里挤。刚从北京大城市回来,京官的老娘,衣锦还乡一样,当然被人高看一等。可能以前的生活太苦太卑微太平凡了吧,别人的羡慕,成为一种巨大荣耀,像吃了鸦片一样,内心希望这种荣耀的光环能越来越光芒万丈越来越耀眼。 “儿媳妇不行,添了个丫头,俺和传志能说啥?丫头就丫头呗,反正不能再生了,大城市管得紧,超出一个,工作没了还得抄家!” 左邻右舍,齐齐“哦”了一声。 “俺心里有气,生个闺女还让俺侍候照顾着做啥?儿子媳妇都拉着,俺说不和你们这一户住一起!传志又给俺买了个楼,多高你知道不,上来下去得用电梯,嗖一下就上去了…… 有看透事的提前喊出来:“传志娘,你是得二儿的济要享福了,儿子媳妇都巴结你这个老妈子,以后还留在农村干啥?回城里挨着儿子吃香的喝辣的去吧!” 周围人附和。 老太太挺高兴,接下来把北京城贬了一通,人忒多,找个地方说话也不方便;超市里东西忒贵,吃的钱香饿得腰疼;出门就花钱,一小瓶井水买三四块……把众人听直了眼,以为天方夜谭呢。 这天高调正唱着呢,娘家二艘来看她了,提了不少东西。一般嫁出去的闺女回娘家要带东西的,吃的喝的用的,不能像儿子那样照顾家,平时走动时就得想着弥补,否则空着手回娘家一般让人笑话的。农村向来物资短缺,孝道、懂礼和建立亲密关系的最重要凭证便是你带了多少礼品送了人家多少有用的东西。 现在连娘家嫂子都这么客气地带一大包礼品来看自己了,王老太太自有一番内心的满足,在娘家,脸面也彻底撑起来了。这二嫂东拉西扯了一番,回归到正题上:“妹子啊,俺有个大侄女大学毕业一年了,也没找到个像样的工作,在家又干不了出力气的活,现在上学的孩子在城市待了几年,谁还能看得上种地啊!再说种二亩坷垃头子地有啥出息?妹子,你在北京待了这么长时间,能不能让传志给找个活先干着,你放心,我这侄女不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有个好点孬点的工作先干着,自己能养活自己,以后有合适的,能在那边找个婆家,女孩子,一辈子也算有个着落了。”然后拿出那女孩子的两张艺术照片。 老太太一看,朦朦胧胧的,还真俊,画上的一样,加上是亲三分向的道理,马上想到亲家的儿子了,如果那男孩没有婚配,也算亲上加亲。 不过二嫂话还没说完,“我这侄女的妈是回族,回族有好处啊,高考加分,还能生二胎,我这侄女就随了她妈是个回族。她爹是我亲大哥,汉族。” 老太太马上给儿子打电话,喜滋滋地把自己娘家二嫂的亲侄女也就是传志二亲舅的老婆的大哥的二闺女小凤的事说了一下。传志有点急躁,“北京的工作又不是遍地都是,哪有那么好找?” 母亲又提醒,“许个人家啊?闺女长得又俊,又大学毕业。” “谁?我同事没结婚的眼光都高着呢……” “何冲!” 在传志要吓一个跟头时,他母亲继续补充:“何冲那孩子不是没结婚吗?先说说看看,万一能成呢,也算帮你二妗子一把……” “娘啊,你真老糊涂了,何冲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你怎么想起他来!” 老太太狐疑:“在你结婚试我就隔着桌子看了他几眼,长的挺受看的,就是身子骨单薄了点,年轻,养养就好了。咋的啦,他犯什么事了?” 传志觉得母亲和自己还真是两个世界的人,不想多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这心你别操了,没没可能得罪人,连我都不了解何冲,自找麻烦,省省吧!” 电话挂了,老太太有点纳闷,这儿子不在眼前,说话怎么就这么冲呢? 第6节 何琳推着小童车在阳光明媚的上午去转了自己的新房。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潇洒了,只要一出门,首先收拾一个大包,里面装着奶瓶、水瓶、口水布、棉纸、尿不湿、奶嘴、婴儿袜等等她所能想起来的东西,自己精致的小包包、口红、眼线笔什么早退位了,只有小镜子还在,人也不怎么修边幅了。 母女俩说着只有自己才能懂的话,在楼下转了转,房子都盖好了,钥匙也交了,月供在供,只是没钱装修,其实装修了也不能住,孩子太小,不放个一年半载哪能放心。让人恼火的是房产证还没下来,开发商说在给个半年时间吧,并为误期许诺免三年的物业费。好,那就等着它升值吧。二零零七年春天,这半年前买的房子已升值百分之三十五了。 然后悠哉游哉地会娘家。郁华明以前对女儿的婚事是本着添砖加瓦的建设性的态度,一直认为磨合时期许多荒谬的事都值得原谅,直到出现怀孕的女儿下跪的事件,像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以前所有的支撑都出现了坍塌,她一声为人做事的底线好像被践踏掉了,包括尊严、人格,这个清高有点认死理儿的知识分子受不了这种打击,一百八十度转变中在重塑自己的思想体系,重新认识社会的严酷现实。 得知女儿到来,郁华明躲出去了,她有点不敢面对女儿,心中的对撞还没有完结。由此,何琳也很少回娘家,知道上了母亲了,不是撒娇弄痴就能补回来的,只能少见面。 母女进门,老何在家,正好何冲也在。老何不像华明有一颗敏感又纤细的内心,看到何家的第三代,就把不快忘光了。婴儿总是很漂亮很可爱,属于全是优点看不出缺点的人类早期艺术品,特别是天勤一双黝黑的星辰般的大眼睛,她只会盯着你一眼不眨的看,天使一般,偶尔会奖赏般笑一下,想阳光透过云层,让人从内心不由自主地发出愉悦的感慨;天哪,生命真美好。给她一只手指,女孩就会紧紧抓着,粉嫩的小嘴巴里小舌头会吐出来,让人爱煞。 何冲穿着那种满身是口袋的工装裤,捧着小女孩,被她紧紧抓着一缕头发,一大帅哥一小靓女两人就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各自好奇地打量着。突然,天勤眉头一皱,拉屎了。在厨房里忙活的何琳就听到了弟弟的大呼小叫。 何琳也变了,变得在娘家自觉地找活干,自觉地把父亲从厨房里替换出来。没有人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同时改变的还有她的性情,变得粗粝,爱唠叨,甚至有点刻薄。 现在她从厨房里冲出来,一把把女儿接过来,有点粗鲁地反放在沙发上,手脚麻利地换尿不湿,一边换一边口风严厉的责备:“什么孩子,一会儿尿,一会儿拉,吃得都不够拉的,养猪一样,什么时候能养大你就阿弥陀佛了!”然后把婴儿又翻过来,把尿不湿绑好,像物件一样,把孩子堆在沙发一角,又进厨房了。 天勤也不哭闹,睁着大大的黑眼睛很有韧性地吃着自己的手指,然后就慢慢歪在了沙发里。何琳有跑出来,把女儿扶正了,吧小嘴巴中的手指强行夺下,“吃,把嘴吃歪了!” 老何和何冲看傻了眼,一向文静爱使点小性的何家二千金怎么变得粗手粗脚粗枝大叶了?!对了,她刚换了尿不湿了手没洗又去做饭了?怎么粗糙成这样? 吃饱喝足,何琳带着女儿回家了,一进门,愣了,婆婆和一个不认识的女的在沙发上坐着呢。气不打一处来,进门提着童车就往楼上走,连奶奶亲热地向孙女打招呼也不理。就等着传志上来解释。 传志并没有马上来,好一会儿,把饭做好让楼下的吃着才上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母亲的来意说了一下——传志真是汗颜,母亲竟惦记着小舅子何冲,哪跟哪呀,就凭何家现在对王家如此地防备和责怪,这就属不该提的那一壶!然后他就痛心地看着何琳放声大笑。朗朗笑声让楼下吃饭的人狐疑,也让传志有点恼羞成怒:“至于嘛,老人糊涂,也是一番好意,你不用这么狗眼看人低,拿捏别人的心态!” 嗯,这人还真敏感又有自知自明。何琳不笑了,反而帮他:“代我弟弟谢你妈了,真不容易,我们何家人又懒又笨,想打光棍也没机会了。怎么着,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传志厚着脸,“按我的意思她们就不该来,既然……” “既然来了,能撮合一下就撮合吧,万一将来真成了我的弟媳妇,就可以当牛做马地侍候我爸妈了,生不了儿子还能数落到脸上,我这个当姐姐的还可以带着孩子去蹭吃蹭喝兼指手画脚,蹭不好就把丫打一顿出出气再说……” 这指桑说槐的话,传志不爱听,让他痛心的是她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刻薄有暴躁。他看着何琳突然大放异彩的脸,“你承认我妈也是出于好心吧?” 何琳几乎又笑出来,“我承认你们王家以前攻击我们何家的话都是屁话,完全出于嫉妒,要不也不会把你们家的另一位优秀代表硬塞到我们家来。” 传志转身蹭蹭下楼了。何琳也抱着孩子下去了,这可是看戏兼反攻的好机会。 王老太太对儿媳妇很客气,还善意温和地接过孙女到自己怀里来。这是当奶奶的第一次对孙女表达爱意。何琳却不买账,做戏的成分太大了,还怕一不留神掐死她呢,又有就会生带把的孙子了。她就一眼不眨地盯着婆婆。传志有点郁闷,感觉老婆太神经质了,自己老娘姿态摆到如此低,还这么疑神疑鬼的一副挑剔的样子,像什么样!坐在老太太旁边的小凤乍一看还是个不错的姑娘,五官很周正,只是皮肤没那么白,浑身透着一股正经人家出来的小家碧玉的端正和淳朴,手指长长的,骨节有点宽,不用打磨就是贤妻良母的好料子,只要给机会给舞台,隐隐约约有小姨郁华清的影子,但不会有她的泼辣。唉,就因为此女太周正太传统太淳厚了,明显与何冲不是一路上的,何冲热爱艺术,体型玲珑俊美,性情不按常理出牌,喜欢剑走偏锋,凡事不愿走与常人相符的路数。当然他不是个坏孩子,只是特立独行与众不同而已。这么好的姑娘给他真是白瞎了。 小凤很有里面,对何琳有点诚惶诚恐,与王家人的理所当然完全不同。何琳一直眼睛打量她一只眼看婆婆,看着婆婆把面条胡噜进嘴里,嚼碎,吐在手里要塞进孩子嘴里时,飞快抢过天勤,说声孩子困了,要睡觉了,跑回楼上,呕吐不已。一张老嘴里有多少陈年细菌呐! 老太太却并不尴尬,早看惯了这个媳妇的作风和怪模样。 饭后,把小凤打发到另一个房间,传志小声责怪母亲,“不说一声你就领来了,何冲要是不同意,脸多难看!” 老太太不以为然:“不看,咋就知道不同意?小凤长得又不赖,又是过日子的人,还大学毕业,比城里姑娘差哪里?” “不是差不差的问题,现在对偶式自己找朋友,谁还介绍?” “介绍咋的了,介绍好的又不是介绍坏的,好姻缘还分自己谈的别人介绍的?” “关键是你看何冲像不像安安分分过日子的人!” 老太太显然没明白儿子所指,“男孩子在结婚之前还不都那样,丢三落四,吊儿郎当,结了婚就好了;只要他爹妈是过日子的人,孩子一般错不了,将错错一窝,兵错错一个。反正俺看那孩子不孬,将来小凤在北京成了家,你二妗子家反正得济。” 传志为难了,怎么给岳父说呢?一点过渡也没有就把人带来了,怕人笑话,现在已让何琳笑话了。姑娘再好也没这个送法的,叫人看低。传志拐弯抹角地与何琳商量:要不给小凤找个工作吧,先干着,以后再说。 “别价啊,人家是来相亲的,你打什么岔啊,再说,她工作了,住哪里啊,住咱楼下?赶紧的,装修小房,咱搬出去,这房租了你就不用四处招揽人了。” 正合传志意,“不是解决不了没办法嘛!” 何琳笑:“没办法你妈整天招这么多人干吗?你以为你是北京市长啊?” “提起我妈你就急。” “你妈净干让人急的事!” 第7节 何琳给何冲打电话,先笑骂着把事大致说了一下,“不感兴趣也没关系,你得过来一趟救火,你别让我为难。再说,说一句no也没那么难,万一你看中人家呢?” 何冲向来与姐姐们关系不错,没什么事就答应了。 “找个饭店,你请客吧,别的不说,咱何家少爷得保持有款有型的啊!” 何冲也答应了,没有钱不会借嘛。这事可大可小,姐弟俩本打算过过场卖个面子吧老太太打发了,没想让父母跟着操心。恰恰郁华明没打算操这心,这么没谱儿的事根本没想,倒是老何觉得过意不去,行不行反正人家给自己儿子介绍对象,中间还隔着女婿传志,父母都不露面不好,自己就和儿子赴宴了。还有一个不速之客是郁华清,都没想到她会出现,也不知是何冲还是何琳的快嘴告诉她的。有点拍天下不乱,她穿戴整齐,非常及时地来凑热闹了。 老何有点担心,提前悄悄告诉她:“咱话少说,让人家说。” 郁华清马上声明:“把心放肚子里吧,我扛着嘴是来吃烤鸭的。” 何冲在马甸烤鸭店宴请了大伙。老太太听说一只烤鸭二百多块,吃了一惊,“都赶上养一群鸭子了!” 大家只是善意地笑笑,唯有何琳充满不屑。现在老太太的什么事她都难有好感。相同姿态的还有郁华清。 一行人坐定,门楣高下就显出来了,绝不是为富人说话,打击穷人和农民,老何一家早已是城市中产,早已过了温饱阶段,早已在礼仪、风度和修养上花时间话金钱了,也因此他们显得从容、优雅、淡定、举重若轻,反观小凤和老太太,置身与豪华饭店,局促、紧张甚至有点格格不入,加上有点自备,想大大方方都没有那么容易。这多少让传志有点难堪,他可以说社会不公,城乡二元化对立,忽视了八九亿农民的利益,过度倾斜照顾了城市,这种大道理谁都可以声讨,却无法拯救饭桌上微妙的眼神和尴尬。 菜是老何点的,大家推来推去,都不定。男方家长照顾回族,只要了个羊肉,鱼和素菜。 郁华清快人快语:“这将来可吃不到一块啊,我们家以前吃饭时,都是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原则。” 老何感觉给小姨子使眼色,打住,打住! 上过大学的小凤思辨能力也很强,张口接了句:“有时照顾少数人并按少数人的标准也体现了一种进步。” 老太太干笑了两声,看着对面一身笔挺西服的何冲:“孩子多大了?” 何冲回答,“行了成年礼四年了,早不是孩子了。” 老太太还是搞不清楚他多大。“毕业了吗?” “毕了。” “在哪里工作。” 何冲又显露了吊儿郎当的劲头:“无业游民,到处逛呢。” 老太太对亲家说:“孩子大了,得给他找个工作,自己挣了自己吃,就懂事了,也稳当了。” 老何真心实意地说:“他和他两个姐姐都不一样,很让我操心,不按正理来,唉,愁死人了。” “成家就好了,这个岁数的小孩都一心思想着吃好、穿好、完好,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不工作晃荡,晃荡长了人就滑了……” 传志给老太太夹菜,想让老太太少说几句,但老太太没停下来的意思,兴致勃勃地看着何冲,“这叫小凤,俺亲戚,也是大学毕业,比你还早毕业一年,在学校学习好,你不知道,年年考第一!” 何冲也不知道真的假的,连连点头:“我最崇拜学习好的了!” 老太太很欢喜,又对亲家说:“在家她娘没让她干过啥活,紧着看书学习,在学校就没下过前三名,脑子好使着呢……” 郁华清低着头边吃边笑。连小凤也不好意思了,觉得老太太夸人都有点落伍了,现在会念书只意味着念书念呆了,白痴一样,其他啥也不会。 何琳饭桌底下给陈哲发短信:何冲在相亲呢,来晚一步帅弟就是别人的了。别说我没警告你。 一会儿手机上回:我靠!你们一家人虐待人啊!先给我撑着点,抢人去!告诉咱地址先! 老太太还在饭桌上唠叨,老何还在一脸忠厚地听着,郁华清一边吃一边翻白眼,要不是姐夫有言在先,估计早就将上了。也就和谐了一刻钟吧,最闪亮的人物陈哲穿着那种飘逸拖拖长裙华丽地登场了,和何冲的西装正好登对。此女长得不算漂亮,起码比五官精致的何琳稍逊一筹,但其大开大合的性格和与此性格相符的“霸气”气质却很镇场,加上记者的职业特性,很容易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出来。 只见这个很出位的人目光优越地扫视了一圈,饭桌周围人已在她身上聚焦。她爽朗地先向何冲爸、何冲小姨打了招呼,随意地向何琳、传志“hi”了声,向王老太太说了省“大妈好”,向小凤点头致意了一下,便把手放在了何冲肩上,对着何冲爸:“不好意思老叔,今天何冲得参加个商业晚会,做职业模特嘛,这种事是免不了的。我现在是他暂时的职业经济人,不好意思,为了前途,我现在得把他带走了。帅弟,你要不要为告别说两句?” 哇,把何琳佩服得恨不得以头抢地,那种疏于亲昵、淡于暧昧、低度的傲慢和骄奢,简直把握得恰到好处,把每个人都照顾到却没有得罪谁也让任何人无话可说。何冲站起来只需一句“不好意思,有事先走一步,下次找机会补”,就可以跟着走了。 老何和王老太太有点目瞪口呆。郁华清赶忙接了句:“正事要紧,别耽误了。” 众人就眼睁睁地看着一对外表和气质更登对的郎貌女才走出灯火辉煌的饭店。 事后老何问何琳:“何冲不会真的和你那个朋友有什么吧?你跟她说我有意见,咱家孩子都是正正经经的,我和你妈都不欢迎‘姐弟恋’,你看她有多风尘!” 何琳也不觉得‘姐弟恋’有什么障碍,主要也是陈哲的风尘,相对于何冲的“纯洁”,她风尘确实多了点。 倒是郁华清不以为然,“男孩子,还怕他吃亏?人家是记者,见多识广,你看那眼神,咱家人都绑上不见得是人家对手!俗话说,一个成功女人的背后肯定站着一堆男人,要一个男人崛起,后面没几个女人使劲,咱家的小帅哥怎么能更快地成长为大模特大明星?我就特希望何冲能成为名人,成为杂志封面的‘少妇少手’,我警告大家不要用‘正统眼光’扼杀咱家未来知名度与影响力最高的艺术家!” 但让人大吃一惊的是郁华明听说此事反应激烈,正在埋头写“农民工进城歧视调查”的老教授几乎马上离开桌子,严厉地问她丈夫;“咱家何冲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生活不检点的女人?那些身家清白、品行端正的好女孩都入不了他的法眼?告诉他,我不同意!我不同意这么一个女人做我们家的媳妇!” 老何以同意和郁闷的心情自嘲般哼了一声,“华清为他们说话,说可以帮带何冲的事业!” “何冲完全可以去纽约做他的艺术,我们也可以支持他走下去!” “但你妹妹喜欢她。” “又不是她儿媳妇,她喜欢没用!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我们唯一的儿子与这种女人走在一起!” 然后气呼呼的,给儿子打电话。 当时何冲刚拍完一则洗发水广告,与陈哲在一起吃西餐,接到母亲的电话,听了她毫不妥协的坚韧语调,不安地看了看对面炯炯有神的女友一眼,离开桌子,到僻静处,小声地安抚:“妈,这是我自己的事……” “胡说八道!你从小到大我都放养着你,尊重你个人的意见,但这一次你要听我的!” “她怎么不好了?” “她很好,当普通的朋友很好,但当我们家媳妇不行!” 然后挂了,给多管闲事的郁华清打电话,“你不要鼓励何冲与陈哲在以前,我告诉你我的态度:反对!你要知道你两个儿子都是找的正正经经人家出来的姑娘,我只有一个儿子,就要一个贤惠、知书达理的,能作的疯丫头还是算了吧!” 华清清脆地笑:“哟,还没当上婆婆就想当太后了,对何冲有利你管他呢!” 聪明又极具洞察力的陈哲也适时给未来婆婆打了电话,“阿姨,我喜欢您儿子,我为他豁出去了。我劝您不要插手了,俗话说一辈子不问两辈子的事,我是不会退却的,您不知道您越反对我们越有力量抱团吗?” 华明很沉着,“别做梦了,我劝你打消进何家的念头,你们能成为好朋友我衷心欢迎,但不能成为何家的媳妇,有我在,你还是另做打算吧!” 陈哲面对如此决绝的话没有退缩,很韧性地回了句:“您放心,您会成为我婆婆的,从现在开始我们看谁对您儿子更有影响力!不嫁给何冲我还就不罢休了。阿姨,您应该知道,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是我们年轻人的。” 华明真是给气疯了。 华清却适时评价了姐姐一句:一辈子好运气没婆婆,没受过婆婆的气,但也不妨碍她会做个恶婆婆。 于是有人护航,何冲与陈哲的事暂时作罢。 被闪下的小凤怎么办啊?其实小凤这孩子也是个明白人,一见何冲的样貌,电视上的偶像似的,就觉得事情悬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台阶低一点的就得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才能与人家配平,就像古代皇帝,对民女只有一个要求:俊。如果他们的家世调过来,没准还有点谱。 老太太也死心了,尤其看到光彩照人的陈哲后,真切感受到咱家小家碧玉只能当个贤妻良母,那种出得厅堂为男人照出光辉前程的女人无论如何是比不上的。 姻亲不成,既然来到北京,看到了大城市的秩序和繁华,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了,人人都看得明白,从乡村到城市的道路越来越宽,越来越明亮,退回去,自找死路。反正姑娘大学毕业,有文化,慢慢找工作吧。说来也巧,大姑姐从南方打来电话,无意中告诉她母亲一件让老人家三天三夜睡不着的事儿,“娘啊,俺在这边的制衣厂给人家缝扣眼,知道俺经理是谁不?是咱西边庄上西林家林三孬的大闺女!人家比传林早一年毕业,来深圳找工作,还找了俺公司副总这样的男朋友,转眼就发达了!把renj 一家人都弄到深圳来了,三个妹妹都在制衣厂,我是托了老三帮忙才进来的,俺也只是认识老三……“ 老太太恍惚记起这么林三孬的大闺女曾经与她三儿谈过恋爱,还记得林家很穷,林三孬要过饭,但四个闺女却出落得远近闻名的漂亮。 王青霞继续说:“俺公司在北京顺义还有一个分厂呢,制衣出口,俺想托林经理的忙,调到比较的分厂去上班,与你也近啊!“ 老太太一听挺高兴,有加了一句:“你给林三孬的大闺女说,把小凤也弄进厂里去上班行不?“接着把她带小凤来相亲没成功的事说了一遍。 青霞也对小凤相亲二弟的小舅子不赞同:“人家自以为城里人高高在上,你何必舍这张老脸呢,好像咱高攀人家似的!好歹小凤也是个大学生,让她去厂里当工人她干吗?吃得了这苦吗?我们这边的人一个月就休两天,每天上十个小时,有时还加班,没文化找不到活的才进厂。” “你哥说这边不好找,这边有学问的人、念过大学的人忒多,小凤又没工作经验,能不能给林三孬的大闺女说说,小凤有文化,坐个办公室行不行?” 老太太很上心,关系到自己在娘家和娘家哥的脸面。同时也隐隐有点后悔,要是当初同意了林家丫头与老三的婚事,今天自己就可以给未来三媳妇打电话提要求了,自己人嘛,当然得照顾点。人没有长后面的眼睛,谁能看这么长远?不过又想到,人家是谈了公司副总的男朋友才当上经理的,要是与传林在一起,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但青霞给小凤找“后面”坐办公室的机会并没有很快到来,小凤就天天吃住在何琳家,很快把何琳惹烦了。按说年轻的姑娘帮着老太太做做饭、买买菜也没什么,嘴巴甜点手脚麻利照顾好老太太就行了呗,可能亲戚观念重了吧,小凤对表哥传志也死心眼地像对老太太一样当成了自家人,有几次让何琳撞见这个外来者勤快地给传志削梨吃,亲自递到他手里,当然也亲自递到老太太手里了,看到何琳推着婴儿床进门,乖巧的女孩就又削了一只,要递到脸色难看的二表嫂手里,何琳冷冷地拒绝了。女孩委屈地哭了,老太太和二表哥诚心诚意地安慰,第二天何琳在楼梯上就听到了这表兄妹在厨房洗菜做饭时快乐的一唱一和声。正事这种快乐让何琳怒火中烧,女主人被一群外人打扰得不快乐,她一个外人何以快乐成这样?做顿饭需要这么多人吗?老太太在哪里?干吗狭小的厨房里非剩下他俩人?表兄妹还不是亲的,民间的故事版本还少吗? 当她佯装去厨房拿奶喝时,小凤突然惊愕低落下来的脸更让她恨不得把她踢出去:让我男人陪着玩着,还指望我给你道歉啊! 当天晚上何琳发飙了,让小凤走。 传志无奈:“她一个女孩子家,让她去哪里?” “她没家啊?我们的家为什么要成为所有跟你沾亲带故的人的客栈?” “她就住几天而已,找到工作就搬走!” “快点,我不希望这个家里有年轻的女人横差一杠子!” “想哪里去了?” “没想到哪里去,三天后只要你表妹还在楼下住着,我就到大街上拉个表哥住楼上!” 上面吵,楼下客厅里电视前两个人做在沙发上看电视,也不说话。等楼上人告一段落了,老太太安慰远房侄女:“别听她胡说,脑子有病了,连我都骂。” 小凤也突然不在乎了,反过来安慰老人,“二表哥也真是,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人,不孝顺老人,不工作,还天天吵架,过个什么劲啊!” “传志命不好,被她治得死死的,找这么个恶媳妇倒了八辈子霉了,没有好时候,传志命里该有这一劫!” 小姑娘蛮同情地叹口气。 三天后,小凤还是搬走了,在一家酒楼当服务员,管吃管住每月八百。老太太和小凤都颇有微词,看不上服务员这个侍候人的职业,丢人似的。老太太当场承诺了:“先干着,等你大表姐托人调到北京制衣厂上班时,你去坐办公室,那个轻巧又体面!” 第8节 正在何琳烦得要命时,又一堆人马上门了,绣花拖儿带女进来了。 何琳抱着白白胖胖的女儿下巴差点没摔在地上,“大嫂你怎么来了?想大哥了?”其实内心很厌恶,这么多人又住到家里了。恨不得拿扫把打出去。 哪知绣花往沙发上一坐,放声大哭,黑红的脸膛上泪水像浆糊一般,把一夜坐汽车、火车积的尘灰糊成一片,而两个孩子先是呆呆的,然后也跟着母亲哭。尤其是大龙,自从生下来后何琳第三次见,一岁多了,在九斤多的基础吹气球似的继续膨胀,那么小就一脸横肉,一颗硕大不成比例的脑袋,按她奶奶的说法这样的才聪明,脖子如米其林轮胎的商标,一圈又一圈的丰厚轮廓,脏兮兮的胳膊比天勤的腿还粗,柔柔的小手还捏着一根雪糕棍,不知玩弄了多久了。何琳简直难以置信,她们竟把孩子当成猪喂成这样,儿老大招弟依然是个黑不溜秋瘦骨伶仃的黄毛丫头。 绣花大嘴一张,哭什么呢?原来绣花一直打电话让老公把工资寄回家,给女儿上学、儿子零花吃穿用什么的,以前都是高高兴兴往家寄的,后来没那么勤快了,还说给何琳的闺女买东西花了。绣花一想也是,以前何琳也没少帮她,现在还人情应该的,哪知以后在没收到传祥工资,心道挣那点钱也不能月月花到侄女身上呀,再打电话催,传祥就嘀嘀咕咕,绣花就骂开了。骂急了,传祥干脆给她一句:“离婚吧,反正过不下去了,混着没啥意思。” 绣花一听,天塌下来一般,田里活也不管了,带着俩孩子到北京找老公婆婆了。 何琳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大伯子什么时候给天勤买过什么呀?这人都有儿子了,又发什么疯呢?耐着性子继续好奇,“大哥为什么提离婚呢?” 绣花甩一把鼻涕一把泪,“外面有人了!”然后抽搭着,“妈的,家里里里外外扔给我,孩子不管不问,得了闲了,在外面与狐狸精勾搭上了!” 何琳有点不相信,“不会吧,我们怎么没发现?” “他自己承认的!” 何琳狐疑,“不会这么糊涂吧?” 绣花不相信地看了何琳一眼,“他家里人肯定都知道,我是不会让他得逞的,给他照顾老的少的,还忙着田里,他享起清福来了,要死大家一起死!” 发现事态严重了,何琳给传志打电话,只说了句,“家里出事了,嫂子带着孩子也来了……” 对面传志就听到嫂子和侄女侄子的抽泣声。 在传志回来之前,老太太先回来了。老太太现在常去大儿子那里,常住在那里,很多事情她可能知道。 绣花见了婆婆,像见了观音菩萨,什么也不说只抱着大腿哭,而且扭了两把,让两个孩子跟着一起齐鸣。 老太太皱着眉头,坐下来,把孙子揽在怀里,发话了:“闭上窟窿眼子吧,哭有什么用,有话说话。” 绣花猛然抬起头,有点咬牙切齿,“你儿子要跟俺离婚,你知道不?” 老太太有点轻言细语:“俺这不天天住在他那里管着他吗?天天看着他,不让他出啥事……” “大龙不能没爹吧?”绣花十分激动。 老太太一直是平静缓和、中间偏弱的语气,“还没到那地步,传祥也糊涂点,你放心,有俺在,婚离不了!” 何琳下巴又快掉下了了,哇,凭传祥那老实巴交的货色,还真发生婚外情了,不由得对婆婆也多鄙视了一眼,原来早知道了呀!怪不得这一阵子不在这里了,原来给老大擦屁股去了。 绣花愤愤:“噢,让俺在家种地干活、拉巴孩子,累死累活,让他在外面痛快找女人,钱也不往家里寄,你以为不离婚俺就愿意了?当俺憨当俺傻啊!妈×的不过俺也得把一个个狼羔子扔给你们,你们有种侍候拉把去!谁给你们养崽子啊?破罐子摔八瓣,不过散伙!” 大闺女见母亲歇斯底里说不要他们了,首先又哭出声来;小家伙一见姐姐哭,也窝在奶奶怀里哼唧。 老太太一见孙子饿了,不再搭话,牵着孩子到厨房里弄吃的。 这时传志回来了,见客厅里一片悲凄狼藉,有点愣。何琳把孩子叫给他,然后把他叫上楼,门一关,“你个真在外面有人了?” 面对何琳坚决的追问,传志有点尴尬,把女儿放在童车里,“这是我本来不知道……” “但你还是知道了?” “我不知道。” “你妈都承认了。”传志叹口气,“这是他一手制造出来的烂事,自己负责去。” “你是他兄弟,你们关系那么好,他的烂事你也目睹了,怎么我从来没听你说?不会把这事当做有本事吧?” “胡说什么?这是他瞎闹搞出来的!” “但你和你妈都知道!” “知道又怎样?这是他个人的事!” 何琳转了两圈,审视着传志,“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他们都成年了,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传志有点气。 这是楼下绣花和招弟又在哭。天勤在哇哇跟着叫。 “我觉得你哥负不起这责,他老婆孩子都过来了,吃喝住,还不都是我们的责任!” 传志火了,刻意压低嗓音:“你什么意思?这节骨眼上你要把他们赶出去?” 何琳反唇相讥:“他们是你哥的老婆孩子,你哥都不管,都挣不够自己吃的那么一个蠢货竟还吃着碗里占着锅里,在这里待了一年多,好品德好技术不学学,无耻下流学他妈那么快!都什么东西!就得赶到你哥那里,一点责任没有,自己老婆孩子都让兄弟、娘托着,他有点责任心才怪!” 传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里闷闷吐一口气,“别火上浇油好吗?这个时候我们不伸一下手,他的家就散了。” “你哥又不弱智,他玩火时就应该想到这一天。我要是绣花,离就离,立马把孩子丢给他,带两个拖油瓶你好好过去吧!” 传志白了她一眼,“就你心狠!” “跟你们这些无耻不自重的人没那么多废话!”忽然想起了什么,何琳把女儿丢给传志,“好好看着,别让她吃手指头。” “你去哪?” “不能办点私事啊。” 凭直觉,何琳觉得自己买的小新房有鬼,一个有儿有女有责任有担待的男人竟然向乡下同样辛苦劳作的老婆开头提离婚,那么外遇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稀里糊涂一脑袋浆糊能给灌成蜂蜜肯定也有时间成本,问题是她一个大老粗以什么方式吊在一个女人身上或让一个女人吊上,这年头还有一无所有的女人看上一无所有的男人吗? 何琳飞快地打车去了翠湖湾,乘电梯直上了二十层,打开门,一股居家香气扑上来,小小斗室里也挂窗帘了,还铺地板革了,十五平米六十块钱的那种,还摆着个旧沙发,很有家的味道了。只见大伯哥传祥背着门坐在沙发上抽烟,云山雾罩的,厨房里有铲刀碰锅的响声。 传祥听到背后有动静,一扭头,呆了,弟妹何琳脸色阴沉地站在客厅里。 何琳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小房交到手里,因为手头紧没装修,加上孩子小,装修了也不能马上过来住,毛坯房就一直空着,没料到大伯哥竟先乔迁之喜了,过起了家外又家的神仙日子;不用说老太太也经常住在这里喽,教唆改房产证名字之前先鸠占鹊巢,什么意思?想来个事实居住权,然后死活也不搬出去,要杀要剐随你们了? 可能传祥的说话声惊动了里面,一个穿着鲜红薄线衣烫着细碎发卷的女人走了出来,靠着厨房门,什么也不说,用精明的眉眼打量着何琳。 何琳气得哆嗦,看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一堆奸夫淫妇,把他们赶出去看样子还真不是容易的事。转身到了门外,给物业公司电话:“我是2002房业主,我的房从没住过,也没装修,怎么会有人住进我家里?现在开始给我停水停电,然后请派保安把这一对不速之客赶出去,他们非法入侵民宅!而且在非法用我的东西!” 第9节 家里,老太太勤快地做了一些饭让孩子们吃,然后把传志叫下了与大媳妇三人在客厅里商量事情怎么解决。传志抱着天勤,天勤抱着一只大香蕉啃得满脸都是。绣花眼泪就没干过,属越想越委屈那种。 老太太语气平缓地:“传祥是个憨熊,别人弯个小圈他就上钩,现在打他骂他都晚了,事到如今看在孩子的份上,你也别激火闹了,闹来闹去他搜星拔腿走了,日子还咋过?就是你也走,两个小孩咋办?小孩跟谁也不如跟自己的亲娘,宁死当官的爹留着要饭的娘,一样的道理,后娘还不是无所谓的事。乖乖来,事情赶上了,咱们就以事论事,本着家庭团圆、和睦生活的原则,谁也别哭也别闹了,晚上俺叫他过来,再谈谈。就是谈好,你脾气以后也得改改,作为一个女人,你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他,整天叽叽歪歪的吵、骂,碰着个不吵不骂的,他可就不想回家了!” 绣花委屈:“俺成天在家照顾他俩,还得种地,你一走他一走这些地都是俺的了,他不光一点忙帮不上俺,还在外面胡来……” “妇女,谁不这样,谁不照顾了老的照顾少的?谁不下地干活?有几个闲着的?现在大龙小,你这个当娘的只能勤快一点,自己的孩子,长大就好了,不用操心了,也知道孝顺你了。”这是大龙拿着一小块馒头走过来放在母亲手里。回头又要姐姐手里的。招弟揪了一小块给他,男孩很不满意,手劲儿很足地咣咣打在十一岁的女孩的后背上,直至另一大半馒头到了自己手里。这一切没人注意。 绣花有点认命了,叹气:“反正俺在家靠那几亩地养活不了他俩,怎么着都行,你们看着办。” 见媳妇说软话了,老太太马上说:“慢慢来,大龙你放心,传志家也只有这么个小闺女,将来大家肯定都得帮你,你是大龙的娘,大龙将来有出息,迟早你也得济,谁也抢不走,你有大龙,还怕那个狐狸精?传祥一时糊涂,过阵子明白过来就好了,跟着谁也不如跟着儿过,将来连个指望都没有能走多远?”然后老太太有点不屑,“那也不是个好东西,肯定图点啥,反正俺看不上,俺大孙子得跟着娘,不能跟着那么个野不吊的东西受罪,俺得骂传祥,不行就打断他的腿!” 只是高姿态的几句而已,在战略上就和绣花结成同盟了,这种有点虚伪类似面子话的同盟,绣花当然得表现出至少表面上的感激,毕竟自己不想离。但这种同盟却是一把双刃剑,一般婆媳团结好了,儿子是很难走出去的,倒是婆媳不和,儿子的立场是婆媳一个大隐患。但说过来,如果婆媳的联合有一种交易性质,即使稳定了儿子,婆媳之间的帐秋后也得算。 毕竟他们的关系是:我帮了你的,日后你也得还回来。具体到老太太和绣花之间,无非是你以后得听一家之长的,不准再与丈夫的妈挣这挣那,这是你欠她的。请遵从这种秩序。 绣花的想法是,先过了眼前的危机再说。 列席家庭会议的传志一直没有说话,有点不知道说什么,非常担心大哥的婚姻解体是真的,只要绣花一走,这俩孩子肯定都得跟着老娘住在这里,要让传祥的另一个女人接纳根本不可能的,着何琳还不闹翻天,自己也别想过了。因此,对大嫂的妥协,他乐观其成。 一会儿何琳铁青着脸回来了,天勤伸着小手咿咿呀呀要抱抱。何琳接过孩子,同时用眼里的目光吧传志召回楼上。传志当然没马上屁颠颠跟着走,在众人面前他需要一个时间差以显得更从容。 “你把钥匙给了你个,让他在我们的新房里招妓?我是否该怀疑你给他拉过皮条?”何琳毫不掩饰自己的咄咄逼人。 传志脸白一阵红一阵,“胡说八道,他没地方住,那里又没装修,他就暂住一下。” “暂住多久了?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你知道你让住吗?你就知道对我家人有意见,敢告诉你吗?” 何琳气蒙了,“你说的是人话吗?不让你们住,你也不看看你家里都是些什么人,转过头来不顾屁股的家伙,谁跟你们扯上关系谁倒霉!” 传志正色:“小点声行吗?” “还知道怕人听,哈,真不敢相信你们一家子还有脸皮!” 传志关上门,转身下楼。 何琳哄天勤睡觉,越想越不对劲,传志竟然知道他哥有外遇,阻止了没有?老太太还住在大儿身边,那女的竟如此坦然在那里做饭呢,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同情绣花也好,看不顺也罢,还有一份是自己内心的不安,传祥这种要资本没资本要什么没什么的人,一个月挣七张毛爷爷都能以夫妻不睦的原因找第三者,还没有引起他家人的劝阻和警告,那么传志呢?有些效应传递和心理传染会波及很快。 傍晚,何琳搂着孩子快睡着了,朦朦胧胧觉的楼下有乒乒乓乓的声音,好像有绣花嘶哑的吼叫,然后就是婆婆焦急的“老爷,都放下!”的声音。自觉有一场战争上演,便轻手轻脚下床,轻手轻脚出来,慢慢关严门,在楼梯上探头一看,好嘛,家贼外鬼都到齐了,传祥低眉顺眼老实孩子似的抄着两手站在一边,被绣花劈头盖脸地骂,他身后躲着那个穿红线衣的卷发女子,两人一副“做也做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绣花拿起茶几上的茶杯要砸过去,被传志一把夺下。老太太很有权威地喊:“都坐下!慢慢说。”特地对小卷发,“没你的事,你走吧,俺们一家子自己关门说话!” 那女子柔柔弱弱的样子,只管躲在传祥后面,不肯走。比起河东狮吼五大三粗很有理但更有气势的村妇绣花,她已经赢了,男人更愿意保护弱势的女人,尤其是弱势的男人。 大家坐下,传祥与他姘妇挤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女的坐扶手;其他人成扇形,对着他们俩,形成了审判围攻之势。何琳也走过去加入扇面。 老太太声音洪亮而端庄:“传祥,你这步走错了你知道不?有儿有女的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像什么样子?你的家快散了你知道不?你儿快没娘没家了你知道不?你个憨熊,从你开始往上数,十辈里王家就没出过一个离婚的男人!知道丢人不你?” 绣花开始啜泣。 传祥眼盯着地面,不说话,任凭母亲数落。那女子应了句,“妈,我和传祥相爱,也谈得来……” 从生音上听,东北女子。 “别喊妈,担不起,现在你俩算咋回事啊?!”老太太继续压制。 其实单从长相说,这女子也就三十多岁,细皮嫩肉的,身条也好,外形上的确比绣花占优势。但令人奇怪的是她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就看上了五大三粗的糙汉传祥?起码在外观上传祥、绣花更有夫妻相。何琳一直理解不了这一点,而且对他们之间所谓的爱情很可疑,可能传祥爱上她是真的,多癞的蛤蟆对天鹅肉都有真诚的向往。 绣花接了句:“你看上他什么了?” 那女子轻声细气地:“传祥是过日子的人,他对我好。” “对你好?对你什么好?婊子!你图他钱吧!他好不容易挣几百块钱,不管孩子吞风咽气都堵你窟窿眼子了,哪天他不挣钱了,你说不定比兔子跑的还快!” 绣花激动起来,毛手毛脚站起来蠢蠢欲动,又被传志拽下。 传志对大哥说:“从明天起你就搬出去吧,不要住那房子了,我想收拾一下准备装修。” 第一次,那女子郑重看了传祥一眼,有点惊讶。这种表情立即让何琳捕捉到了,立马说:“不瞒你说,你们在那里同居造成的影响很不好,将来我们搬进去都难以向邻居说明白,我们是有孩子的正经人家,平常很注意生活的检点。 那女子突然向传祥:“那房子不是说给你了吗?” 传祥垂着头不说话。 老太太突然来了句:“给俺也给不着他呀,他住也是住她娘的,也得听他娘的!” 何琳原来打算息事宁人不做声了,却分明听到自己小声而坚决地说:“那是我的房子,不可能给任何人!” 老太太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二儿子,“传志,你是说那房子给你娘吧?” 何琳转而冷冷地盯着老公。传志有点尴尬,“怎么说到房子的事了?房产证还没下来呢,以后再说!” 老太太瞪眼,“给你娘一套小房,你们住大的,你屈个啥?” 何琳冷静的声音:“明天我借钱装修,装好我就搬过去,这套房出租!” 老太太脸色很难看了,看着他儿子,想看自己碗里的白菜,“儿呀,你挣得钱买的,你说给谁?” 何琳冷笑一声:“本钱是我的,利钱也有我一半,……只要敢转一分钱……” 传志大声喝住老婆,“有完没完!今天你吵吵什么?有你什么事,有事不能改天另说?” 声音是如此大,以至于楼上的天勤被吵醒了。何琳站起刚转身之际,绣花脱下鞋子,如母老虎般想老公的姘妇扑去,劈头盖脸地打呀,声势之猛连传祥都愣住了,竟没敢拉架。身上挨了几鞋底的女人见依赖仰视的男人如此不可靠,落荒逃出门外。 要不是天勤在哭,怕掉下床来,何琳就追出去看热闹了,赶紧跑到楼上,抱起孩子,站在窗台前,好嘛,两个女人正在昏暗的灯影下厮杀成一团,明显绣花有力气,压着那女人打,招弟则见缝插针,转着圈踢那女人,为母亲帮忙,睡醒了的大龙在一旁踢空脚,但被奶奶牵着。其他人都在门口观望,没人拉架。传祥被母亲拦着不敢上前。 两个女人大肉虫般,互相扭着,骂骂咧咧对峙了好一会儿,凑个空隙,那女人飞快逃跑,绣花厚重的背影追随,还把一只鞋子扔了出去。 何琳幸灾乐祸,此时最想送给传志一句话:贫穷不是错,但贫穷中流露的贪婪去很可耻!农村也同样值得尊敬,请你家人先生出受人尊敬的品质来! 第10节 于兰,那个叫于兰的女人向传祥提出要一万元精神赔偿费。他们同居四个月,彼此爱得死去活来。 传志这样教训他哥,“逞什么能?早点告诉她那房子不可能是你的,她还对你有那么大兴趣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做什么梦呢?” 老太太有点纳闷,自言自语,继而对儿子说:“她还照顾了俺一阵子,多喜庆的媳妇,翻了脸就咬人?” 传祥则以另外一个角度考虑问题,“一个女人混北京不容易着呢,想找个有房子有安身之地的人好好过日子也不是她的错,咱就是没本事,没混上一套房子而已!” 大获全胜的绣花看清了所有症结,打消了向老公跪地求饶、向婆婆鞠躬问安的所有心理准备,这些人就是在城里生活,所谓地位提高,所谓身边改变,只是幻觉,还是和她一样苦哈哈的农民,只是失去了农村土地和养孩子的辛苦拖累,就自以为能追求城里的高尚生活了。从现在开始,她不必想任何人低头,可以回去种地,但要把拉扯孩子的辛苦丢给他们。失去孩子心里是万分不得,但你得提醒他们什么是责任,要负起责任有多艰难。 两天后绣花买了一张车票,头也不回地回老家了。现在该王家人着急了,一直无动于衷的传祥腿哆嗦了,两个毛孩子都扔给他不是要他命吗?他哪有时间哪有精力对付这两个猫狗都嫌的小毛孩子?王老太太此时最害怕大媳妇做傻事,现在男人娶媳妇难,可女人嫁人只要不挑拣,什么样的女人都能嫁出去,农村哪个村庄没有三五个光棍汉?绣花这样老实能干又生了儿子的媳妇真要是跟别人跑了,传祥这一辈子可能就瞎了,带俩孩子又要啥没啥谁跟他呀!就是真找上了,孩子跟着后娘哪有跟着亲娘好! 传祥还去火车站堵了,没堵到,长叹一声战战兢兢地去上班了。老太太带着孙子孙女住何琳楼下。何琳很烦,这是给她照看孩子吗?又住下两个小的还不是给他们贴吃贴喝,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会太计较,不下楼跟他们接触就行了。 老太太牵着孙子,身后跟着孙女,唉声叹气地在门前屋后溜达了几圈,想找个人说说,没见着老熟人胡奶奶,多少有些郁闷,连个说话的也没有。 晚上传志早早回来帮母亲做饭,何琳不去做,也不帮忙,一门心思照看女儿,爱吃不吃,反正不会让自己和女儿饿着。传志也不叫她帮忙,能不与母亲吵,能隔离开,他自己多干点活也乐意。老太太也不像以前那么嫌媳妇爱吃懒做了,大儿子的两个孩子都推到这里来,让她有些没话说,哪有主动撞枪口的道理。不过在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时自言自语般随口说了一句:“住在城里有啥好的,连胡老妈子也回她老家了吧?” 何琳马上接口:“也没脸住了,重男轻女,非把闺女家的半大儿子弄来,把孙女小甜甜给糟蹋了。” 老太太吓了一跳,“作孽!这个王八蛋哟……咋处理的?” “还能咋处理,一窝子都是自己人,自己消受呗。要是把警察招来公事公办,估计这胡老太太也能恨死儿媳妇了。”说完看了传志一眼。 “都吃饭吧,管人家什么事。”说完这句,传志谁也不理会,专心致志吃他的,转身还喂了天勤几粒米饭。 老太太听明白了,沉默地喂孙子,好一会儿,又似自言自语:“唉,也没法的事,手心手背都是肉,也得顾全大局,要不就把两个家都给毁了。” 何琳冷哼一声,“顾全大局?哪个大局?要是放在我身上,毁就毁了,人家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不让他蹲十年大牢都难解我心头之恨!”转过脸去就笑成一朵花,用一个小汤匙也给女儿喂水。 从此王老太太再不提胡奶奶了,一心一意侍弄孙子。 第11节 招弟快十二岁了,对什么都好奇,喜欢东看西看;大龙一岁多,真是狗猫都嫌弃的淘气年龄,没有他不敢懂不敢摸的东西,也没有不敢去的地方,加上父母奶奶过度纵容,在他眼里没什么是禁区,偏偏这姐弟俩都有旺盛的精力。 天勤这两天有点发烧,半岁后的婴儿从母体带来的免疫力基本上要耗尽了,又正脱离母乳,总是不免有个头疼发热的。一有症状,何琳便紧张,非大张旗鼓抱着去儿童医院费点时间花点钱才觉得心安。王老太太每次都不以为然,以她老人家养大了五个孩子和目前正照看两个孙女孙子的经验,小孩有点头疼脑热实属正常,死不了,哪用花这种冤枉钱。还是个小闺女,孩子小时,女孩难死,倒是男孩命脆,说不定腿就给翘了。何琳哪里肯理她,谁的孩子谁心疼,老妖婆只是嫌弃是个女孩罢了。 在医院里打了一针,拿了一包药回来后,就忙着给女儿换尿布,拉屎了。养孩子可不就意味着成堆的麻烦。女孩光溜溜的被扔在床上,小手小脚八爪鱼般都张了起来。 何琳正在卫生间清理,忽然听到天勤知了般猛地哭叫,极不正常,冲出去,就见大龙的小胖手正在女儿的双腿间摸索。做母亲的吼叫一声奔过去,一巴掌把男孩胡噜到地上,认真检查了女儿娇嫩的私密处,万分心疼的抱在怀里,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烧,那一刻一年前胡奶奶家小孙女甜甜的遭遇在她脑海里翻腾,恨不得再上前踢他几脚。 大龙哇哇大哭不止,正在好奇看电脑的招弟马上跑出去跺着脚大声喊:“奶奶,婶子打我弟弟了,把大龙打哭了!你快来呀!” 老太太从她房间里跑出来,冲到楼上,一路喊着:“俺的孙子啊,打哪里了?叫你王八羔子到处乱跑,不让你上来你非上来……”然后在儿媳妇眼皮底下拉着撅着屁股又哭又打滚的孙子,但男孩就是不起来,哭声也更大了。 一旁的招弟也哭起来,边哭边对奶奶说:“婶子打了大龙的头,一巴掌打过去了……” 王老太太蹦地起来,对冷漠的二媳妇溅着唾沫:“你打他的头干啥?一个吃屎的孩子,干了啥天大的事你就一巴掌乎他脑袋上?打憨了咋办?这是俺王家的一课独苗,长子长孙,你生不出儿子就打别人的?” 何琳无法掩饰自己居高临下的目光,冰冷而生硬的语气:“都给我死下去!别杵在我楼上,吓坏我女儿!” 老太太更加不干了,手指着何琳,“伤天害理!心如蛇蝎,多毒呀你!现在不容人,将来人也容不了你!就别给自己积德!你也是当娘的人,人在做天在看,别怕报应,报应不到你身上你等着看报应到谁身上……” “你这该死的老妖怪能不能给我滚下去……”何琳突然歇斯底里,声音震得自己耳朵都嗡嗡响,女儿差点脱手出去。就听见天勤哇哇大哭。好一会儿,她忙着看女儿,再抬头,婆婆、大龙、招弟都不见了,楼下传来小声严厉的指责声。 传志下班了,老太太在客厅里叫住儿子,祖孙三个一起哭,“伤天理,打俺大龙,一点的小孩,哪能禁得住大人的巴掌?单打脑袋,这么一点的小孩打憨打傻了你说怎么办?打狗也得看主人呐……” 传志忙跑上楼,却不见人影,一转念,马上跑到当仓库使用的三楼,就见何琳抱着天勤一动不动站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下的地面。 传志悄悄走上前,一把抓住老婆的肩膀,克制住声音:“我抱她,你歇歇……” 何琳突然像个孩子,泪如雨下,坐在地板上哭了起来。传志马上把全部窗户关死,把老婆扶回卧室,把天勤放在她怀里,下楼默默给一大家子做饭去了。 楼上的何琳抱着九个月大的太年轻垂泪,楼下的老太太抱着一个二十一个月大的大龙流泪,两拨人都在争取一个人的同情和怜惜。传志发现自己不能站在任何一方,索性谁也不管,刀片切土豆,切的“叨叨叨”响。 招弟本是个遭人忽视的小姑娘,虽然平时话不少,但没有人认真对待过她。这次她又静悄悄地走到厨房门口,犹豫了一下,像说出真像又像安慰别人般对厨房里的男主人说:“……二叔,大龙不是故意摸小妹妹的,他还小,不懂事……” “以后你们都离远点!”传志无不厌烦地吼了一声,他从隐隐约约猜测,到现在证实侄子的小贱手摸女儿哪里了,不然何琳也不至于真下手打他,这一刻他也想到了胡奶奶家的甜甜。 小姑娘吓得缩着脑袋,讪讪地回到客厅奶奶身后,小声地抽搭起来。 老太太却没有给她安慰,“没眼色劲的,就知道往前凑!”白了她一眼后,却觉得自己收了冒犯,大狗还得看主人呐,他竟敢在她面前大呼小叫,因此也提高了声音说给儿子听,“小孩的事,你交换个啥?你还不是一样这样长大的!你小时候还不如他们呢……” 大龙在奶奶怀里小狗般呜呜唧唧叫了几声,受了很大委屈般。 传志一步迈到门,分明对着侄子:“我警告你,以后不准你上楼,不准你碰小妹妹,你的手再贱,你再碰她我就宰了你!” 见传志动了真气,楼下的全没声了。婆家人的嚣张气焰被老公打下去了,何琳不觉得他是为自己出气,而是天勤,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让他心疼了。在半斤对八两的婆媳天平上,她赢取的希望永远不会过半,她永远无法达到他母亲的重要位置;但一旦换上娇弱的女儿,他的天平就要本能的倾斜了。血缘关系是他亲情中的主线,女儿足够亲,足够弱,足够心肝宝贝,足够需要保护,所以在关键时刻足够对抗他母亲这样的圣人。聪明的何琳已看到手上拥有打败婆婆的撒手锏,不过这让她悲哀,让她厌倦,她讨厌家里东西风互压和借刀杀人的游戏。 第12节 传祥在母亲逼迫下给老家邻居打了个电话,问绣花回家了没有?邻居说回来好几天了,扛着锄头下地锄草去了。 娘俩总算一颗心又放回肚子里了。 老太太说得把孩子送回去,没有孩子拖累,她一个人什么事干不出来?传祥的意思是两个都送回去,北京物价忒贵,他一个月那两个钱养不了。但绣花很快回话,让招弟回去,回去暑假帮着干活,大龙留下,待个一年半载再说。于是招弟回去了,大龙还像尾巴似的整天不停嘴地跟在奶奶的屁股后面吃着东西。 老太太一边照看孙子,一边要给二儿子做饭,还要去大儿子那里监督,怕花钱,都是走着去,要么借一三轮车载着大龙去。看大儿的第三者还纠不纠缠传祥,有一度还认为是传祥有魅力,但一转脸那女人就反过来要一万块钱分手费让她极度厌恶,至于儿子白睡了人家,纯粹活该,谁让你白送上门的,一个妇女,不管好自己,到处浪荡,怪不着别人。她就是要耳提面命,提防传祥的软耳朵,替大孙子看好他爹的钱袋。 没几天老太太病了,操心累的,得减一活,反正给二儿子家做饭减不了,饭也不做了,就丧失在二儿子家的必要了,而且吃住在老二家里,还照顾着老大的孩子,何琳铁定会想法撵走她。想来想去,把大龙送到幼儿园一段时间吧,也可以接受城市先进的婴幼儿教育。对于有专家、高级讲师指导的双语幼儿教育,老太太还是相当迷信的;对神童、音乐启蒙、早年天才这类幼儿园广告有点膜拜。她的确应该相信教育对一个人命运的重要性。因此在晚餐饭桌上她试探性地提及,“人老了,不中用了,把大龙送到幼儿园让人家老师看一段时间吧,也治一治光知道吃、喝、玩,不知道学习的毛病。” 上幼儿园得花钱啊,现在除了钱,其他什么还真不缺。传志抬头看了看何琳的脸。 何琳正在专心致志地给天勤喂蛋黄和菜粥,没听见般。 晚上睡觉时,楼下不断传来老太太的咳嗽声和大龙制造的叮当声,儿子躺不住了,轻声与老婆商量:“我听说了有一家打工子弟幼儿园,就是路远点,要不送大龙去试试吧,等妈的身体好了再说?” 何琳少有的宽容与体谅:“其实我不是那种刻薄与斤斤计较的人,大龙是他奶奶的命根子和王家目前为止唯一的子嗣,我都能理解,别说让他上幼儿园,就是上赞助的小学、中学按说都应该出一份力。” 传志静静地听着。 “但我一直担心,一直害怕,从大龙没出生就惦记咱家的户口,恨不得把这家里值钱的东西、宝贵的机会都给了她的宝贝孙子,现在咱有自己的孩子了,天勤这么小,你这个当父亲的怎么也得分个亲疏远近吧?就是再轻视闺女,起码现在这个是你亲生的吧?大龙再重要也只能叫你声二叔,你以为将来真与你我与偶什么关系?” 传志嘟哝:“你想哪里去了。” “我不是替自己孩子的将来担心嘛,你想要不是当初我动作快先行一步,现在咱户口本上就有大龙一户了,咱的房子咱的资产将来还能少了他的继承?咱自己的女儿放到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自己吗?都是为了天勤,为了你的女儿!” 传志唉了一声,没说话。 何琳声音缓了下来,“让大龙上幼儿园也可以,既然上,就不要上为打工者开办的,质量和安全都得不到保证,你不是马上就要毕业了吗?工资也升了,明年我也能上班了,经济状况会好很多,就是将来大龙在这里上小学,咱们也不至于手太紧,不过还是那句话,这两个孩子,我们的女儿优先!” 传志几乎脱口而出:“当然的呀!” “那好办,你先答应一个条件,把咱这套房产转移到咱孩子的名下,我得确定大龙不会挣走该属于咱女儿的东西,我才能对他,对你妈的一些做法放心。” 传志愣住了,没料到何琳会提这个从未想过的条件。 何琳也不催他,“只要我不担心了,大龙和妈住在这里我才能感觉安心,才能与United家人和睦相处,不然我会觉得身边生活着一群虎视眈眈的狼。就像孩子奶奶这次来吧,说是看孙女,照顾孙女,你看现在她照顾谁?整天照顾的谁?当然我不说什么,指不上奶奶向着天勤,咱家闺女指望自己的父母还不行吗?” 讲到母亲,传志心里郁闷,不是郁闷母亲没照看自己的孩子,而是何琳又拿出来说!好在语气没有让他肝火上升,只是合理的抱怨,而且躺在旁边小床上的天真可爱的女儿,的确太弱势了,比侄子脆弱得多,太需要最亲近的人关爱照顾了。 “放心吧,咱家东西都是咱家闺女的。” 那晚在何琳的主导下,二人竟来了一场久违的性爱运动。几分钟不长,对传志来说意义非凡,自从有了女儿后,这是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第一次对性有了主道需求,很不错的开端。 第二天是周末,小凤听说老太太病了,忙不迭地回来帮忙,先把大龙带出去买菜去了,凑这个机会传志把何琳的意思转达了。老太太开口打骂,“妈个×的就是不长好心眼儿,就怕俺们要她的东西!传志你别憨,这么大的房子给了小闺女,你还有啥说话的地方?谁家孩子不是和娘亲?她这是看俺住儿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按个套让你钻呢!大龙吃屎的孩子咋就跟小闺女抢东西了?自己心眼子不正就看谁心眼子都歪!乖乖,你长点心眼吧,别人家给个棒槌就当针了,这房子放谁手里也不如放自己手里放心!”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老太太给憋着了,让儿子扶着躺好,“胸口有一口气上不来,都是你们这些王八蛋给气的!” 何琳推着天勤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刚进家门,就听到厨房里有说话声,是小凤在埋怨传志,是那种亲昵的“为你好”的语调,否则以她的身份和地位在这个家里怎么可能对男主人有怨言呢。 “二表哥,你也真是,连二表嫂也不好好说说,真要把我姑气出个好歹来,还不是你的事?老人年纪大了,不管她说什么且随她,有异心的晚辈,还有歹心的长辈吗?我姑还不是怕你吃亏……” 何琳砰地一声把椅子踢一边去,恶狠狠的声音差点把天勤吓哭,“什么东西,到处挡路!” 厨房里除了流水声瞬息没了声音。老太太却顶着花毛巾从房间冲出来,“踢谁呢?骂谁呢?谁该你踢的,谁该你骂的?” 何琳就不消停,高亢着声音,“谁找骂呢,谁找骂就骂谁!” “你妈个×的再说一遍,反了你个小舅子熊!不和你一般见识你瞎子趟水试着来了!” “你妈个×的老东西!给你脸不要脸,带着你一窝老少都给我滚出去!” 小凤在厨房里“哇”一声捂住嘴巴就哭了。 传志两步窜到外面,手指着何琳:“欠揍是吧?跟谁说话呢?你她妈是不是有病吃错药了?!” 传志在气头上,好汉不吃眼前亏,何琳心里急速从一数到十,然后一副高傲神态对着一脸惊恐的天勤说:“走,宝贝,你爹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又顾他一窝子不顾我们了,真幸运你还有妈疼你!”抱着女儿上楼去了。 小凤受了委屈,也是个有脾气的,放下厨房里的活计拿起包架着老太太就往外走,“姑,你这把年纪了,还看人家脸色,咱走吧,别寄别人篱下了,去找大表哥!” 正和老太太的意,一边摸着脑袋一边往里指,“大龙。” 大龙已两眼睁开,自己从床上下来跑出来了。三人收拾一下,出门等公交车去了。 楼上何琳也收拾了一番,抱着女儿,心里万分窝火表面上趾高气扬地回娘家了。 刚才还要打成猪窝的家瞬时冷静下来了,传志看着半拉子午餐,心里憋气,怎么做都是里外不是人,颓废坐在沙发上。 老太太一行到翠湖湾去了,传祥说搬一直未搬。一进门,传祥正在打电话,听到动静倏然把电话挂了,回头惊讶地看着老娘、儿子和小凤。老太太心里骂,王八个憨熊,又给那小妖精打电话了,不被人家哄去万把块心里难受!天生的贱骨头,皮痒! 小凤嘴巴快,有具正义感,把老太太与二嫂对骂的事说了。老大也有点窝火,但没骂弟媳,只骂传志做人窝囊,让自己的老娘受这种委屈。老太太还把大龙上幼儿园和何琳想把住的三层小楼过户给天勤的事说了,气得不行。但传祥心眼活动了,反过来劝母亲,“她把小楼过户到她闺女名下,你提出来把这间小房过户到咱谁的名下呀,不就行了?你想想啊,那三层楼无论在谁名下,你去住都不方便,一样看人脸色,传志又当不了媳妇的家,万一这个小新房给了咱,娘你在北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小房子也不便宜,总价四五十万呢!传志你不用管那么多,那房子无论是写他老婆还是小闺女的名,他还不是一样住?问题是你老人家得给自己要个长落脚的地方!现在看谁的脸色容易呢?” 传祥在北京待了一年多,道理已会一串一串地讲了。老太太一琢磨,也对啊,儿子混北京混的也不算赖,给娘弄个小房子怎么了?到时候也不用看媳妇脸色,人家叫一声滚,自己就得拖家带口滚了。不过想想那套大的,好几百万,到底有点舍不得。 小凤此时插话,“大姑,你要有了房子,不管大小,我们沾你的光可方便了!到时候纳米啥也不用动,我就做给你吃!” 老太太把话给传志说了。传志犯难了,这一关何琳肯定通不过,她怎么舍得把新一居给婆婆?其实这个男人内心充满了悲哀,感到两边都和东西亲,都已不在意他的感受,这样分来分去,他反而落在了中间,谁真正在意他了? 两天后,他去岳父家接何琳。可能上次给何冲介绍女朋友,酒宴中何冲提前离席造成了冷场和尴尬吧,老何对女婿有歉意,因此很热情。他对传志说,何琳这两天玩得很高兴,晚上还上网发简历找工作了,想把天勤送到幼儿园。 传志松了口气,就怕老婆回娘家后继续生气,不容易哄好。俺岳父指点,他去了小区花园里,老远就看到何琳在树荫下与几个小朋友的妈妈们开开心心地聊天,天勤在童车里与小朋友们咿咿呀呀地玩耍。这温馨景象让他感动,她在家里总是绷紧了神经,做好随时与自己母亲战斗的准备似的,有一忽儿会害怕她做啥事,她神经有时很脆弱,会往极端上跳跃。他有点难过,他未能让她像现在这么幸福,做一个幸福的漂亮妈妈…… 何琳看到他,用那种平静加平淡的眼神,倒不如女儿天勤热情真诚,老远就张开小手叫起来。 他过去悄然在她耳边说:“过户吧,如果能让你放心,把房子过户到女儿名下吧,但产权没满五年还需交百分之五的税,要不可以等到明年,省掉这笔钱?” 五年,他们的婚姻持续了也近五年了,未等岁月催人老,就在种种争吵与妥协中慢慢物是人非。 何琳用无所谓的眼神:“没关系,近日过户吧,夜长梦多。” “可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我去筹。” 传志近乎讨好地说:“我今年就毕业,已有不错的公司联系我,我可以继续当公务员,也可以到外面去,你觉得怎么样?” “嗯,不错。”何琳简洁地说。 传志不死心,“过两年挣多了钱,会送你一套房子,只写你一个人的名字。”他发现还是不能把小房给母亲的话轻易说出口。 “谢谢。”何琳忙着逗女儿,脸上洋溢这母性的光辉。 传志决定先压下,到时候再说,何琳有点不对劲似的,具体说不上来,好像态度淡淡的,宽容了,不愿意针尖对麦芒与他吵了。这正是他所担心的地方。 何琳什么事没发生般跟着传志回了家。不挑剔了,脸也不阴沉了。 传志上班时,何琳给小姨打电话:“房子随时能转。” “想好了?” “想好了。” “再想想。” “不用浪费时间了。” “不后悔?” “我后悔走到今天这一步。” “其实我倒觉得——你有点冤不冤?人都被你培养到这份上了,你再丢手,你只要一撒手,会有其他条件还不错的女人很快接管他,人家都排队呢。” “我愿赌服输。” “傻丫头,以前我劝你离,你又年轻又没孩子拖累,可现在我觉得最佳时间过去了,形势对你不利了……” “我知道自己怎么做是对我负责……”还有点小小的不耐烦。 空气里沉寂了一会儿。 “那好,反正你妈对王家讨厌的足足的。我找找关系,争取少交点税,唉,真会开玩笑,这三层小楼再回来,还得交一笔钱,吃一堑长一智吧,活雷锋哪这么好当的!都当妈的人了,说你什么好呢?” 郁华清委托了一家房产中介公司作评估,装模作样之后,那三层小楼竟评估出二百万的价值,缩水了四五倍,这样百分之五的税就成了十万,十万也不是个小数字啊,尤其对于没有任何积蓄的何琳来说。小姨说,我来替你交了吧,还不还不说,将来知道孝顺我就行了。 第13节 不到一岁的王天勤名下有了市值近千万的三层小楼后,王老太太坐不住了,得空就逼问儿子:“啥时给俺过户?” “现在开发商还没给办证呢。”传志心里有点烦。幸亏开发商开发翠湖湾时有违规问题,致使房产证迟迟交不到业主手里,才使传志合理地对老娘一拖再拖。平心而论,这小房过户给老娘还真没觉得没什么不合理,母亲养大他不容易,他自己有宽敞的房子住,而母亲住又不方便,这种家常便饭般的拉锯战和动不动就叫婆婆滚的场面以使他毫无颜面。现在他后退了一大步,按何琳要求自己不再享有大房子的一半产权,这区区小房给自己老娘算给他一点补偿行不行?他宁愿自己委屈,自己名下一无所有也不愿让老娘失望,谁叫她是自己的亲娘呢!从小养成的家庭观、家族观念和孝道让他心甘如此。 看着老婆开心地逗弄女儿,传志愈发郁闷,愈发找不到平衡,甚至隐隐有点后悔,觉得家庭平衡的最重要的一颗砝码在自己手中流失了。在母亲病况渐好之际,他飞快地交了钱,把侄儿送进一家幼儿园,半年就要三千块钱,好歹也工作几年了,连工资、补贴加奖金,一月也有三千多块,除了何琳手里的固定工资,自己手里也有一笔至少同样数目的隐形收入供随时调度。在严酷的生活面前,男人没有个小金库,就凭老婆的抠门,日子没法想象。 大龙入了托,母亲有了清闲,儿子心里好多了。不过马上来的另一件事更让他开怀,甚至扬眉吐气,他这个部门有一块地皮,通过巧立名目,与私营财团搞起了地产联合开发,按比例拿出一部分给公务员做福利房,另一部分外销。传志平时在单位勤快、忠厚,与人无争且对上司忠心耿耿,姚之队越是政府部门,越是派系林立,大家平时互相勾心斗角,用尽心机。在这样的环境中能站对队伍并低调做人、积极做事,几年下来,自然深得上司赏识和信任。恰逢老天开眼,让他这个派系此时得势,有了好机会和肥缺,领导自己避讳不能亲自进入,就力推他进入地产公司。除了拿一份微薄的公务员薪水,合作方暗地里给他年薪三十万,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到时候他投桃报李,给领导几套房,各得其所,就把事情圆融了。 这将是一次鲤鱼跳龙门的飞跃,在他寒门之士的经历中,除了考上大学,考上公务员,这次也是值得庆祝的质变,从一个小公务员,步入高薪管理阶层,可能是未来职业经理人的起点。也行传志从此开始脱胎换骨。 此时的何琳正在镜中端详着自己,生了孩子,又是哺乳,又是照顾小孩,还得时时为看护家产与楼下的吵架,人不光变得神经质,易怒易燥,眼角都有皱纹了,黑发里也偶尔抓出一个白头发了。她为自己的繁琐、碌碌和苍老,感到灰心和无奈,大好年华整天穷耗在内斗上,曾经单纯文静的她就在这四年的婚姻中流失了,像一杯清水慢慢变成了隔夜茶,一股苦涩恐慌的味道后,渣滓布满了舌头。这让她试着找回自己时多少有些沮丧,回头看看女儿,可爱的天勤正坐在大床上不断摔打着一只橡皮鸭子,啪啪作响,一边摔打一边看妈妈,突然,小姑娘咧开小嘴朝母亲开心地笑了一下,口水流出来,还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如阳光突然穿透阴霾照进洞穴般,何琳一扫心中的积郁,扑上去把她抱起了,鸡啄米似的在女儿小脸上亲了又亲:“臭小猪,臭宝贝,我们以后要天天高高兴兴的,我们不再生气不再戴枷锁了!” 然后她抱着女儿在阳台上看到传志下班回来了,胳膊一甩一甩鸭子似的,这是他遇到开心事的标志。 看他进门,她马上出门,站在楼梯拐弯处,若无其事地惦着女儿。 果然,传志进门后就去他妈房间了,去宣布到目前为止他遇到的最大利好的事情之一——他很快成为一家地产公司的副总,年薪三十万!当然,这只是个开头。 老太太发出一声暴响,“啊!俺的儿啊,不孬!这次俺一定得俺儿的济!三十万是多少?能买一套小房不?” 儿子在母亲殷切的目光下变得如此高大,充满了自豪与成就感:“也就是个首付,两年就能还清。” “儿啊,你得给你娘买个小房啊!俺这一辈子也算是得了儿子的济啦!你兄弟姐妹来北京看娘也都有个落脚的地方,比住这儿强,刺猬一样,扎人心疼……” 然后是儿子的应和声,“给您买个复式的……” “啥叫复式?” “就是楼上楼下。”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俺就带着大龙住楼上!” …… 他永远这样,永远第一个想到讨他娘的欢心,其他人排到后面;永远不知道他的家庭核心成员是谁,有多少;他自己的钱永远是他自己的,永远先满足他潜意识里的家庭最重要的人物。这个人没有长大,还在阴影里,他依然不是个独立、成熟甚至有信心的男人,也行这方面他永远成熟不了,永远在母亲与妻子、母亲的家庭与妻子的家庭中疲于应付。这是他的价值观和潜意识行为,挣多少钱都解决不了问题。她曾经盼着他心灵回归,成为命运共同体,可他回归也回到他潜意识的家庭,新家庭对于他,只是个新家庭,里面的人并不重要。他有一套强大而顽固的家族、血缘、荣耀共享及彼此辅佐的家庭价值观体系,她改变不了的,可能的是她也被同化为这个体系的一部分,小心地遮蔽起自己的幸福和感受,为一帮子人的未来去奋斗,成为一个坚信成功改变命运的族群中的一个支撑,一片砖瓦,在争争吵吵、入侵反入侵中彻底沦为他们中的一分子。 何琳退回房间,轻轻拍着女儿入睡。天勤小嘴巴搭在母亲肩窝处,一个又一个的哈欠,要睡觉了。 这时传志兴奋地上来,先去卫生间哗哗啦啦开闸解压,然后换了拖鞋,捡了个最好的姿势在沙发上坐好——这一过程中还纳闷老婆怎么不对自己发表意见了呢?偏偏何琳晃动着不看她。 这个兴高采烈的男人先咳了一声,“嗯,以后你上不上班也没关系了,在家好哈看孩子吧……” 何琳不说话。 “给你说个事,明后年我单位可能要分房,价格很便宜,白捡一样,到时我们大家都有住的地方了,打着滚都住不到边,猜猜我……” “我们离婚吧!” 连空气都僵了一下,传志愣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大声地:“你神经病啊你!” 何琳态度坚决:“我们离婚吧!” 传志火了,“找事啊!你什么意思?你不能等我把话说完?我她妈单位开眼了,天上掉馅饼,砸到我头上了,你一直不挣钱不够维持家用的老公马上要年薪三十万了,还有福利房可分,你发什么神经啊!” 传志简直气得哆嗦,以为她又提高抗衡他新增长的社会地位。但声音如此之大,把天勤吓哭了。 何琳拍着女儿的小屁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不正好吗?你现在能挣大钱了,翅膀也硬了,不用看我们眼色了,我们的作用也越来越小了,你可以做你更该做也一直想做的事了,为你的家族你的母亲你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添砖加瓦吧。我累了,想要清净简单一点的生活。” 传志铁青着脸,“说到底你还是对他们有意见!你一直对我家人有意见,你怎么不想想那是我妈,说的是人话吗?没有她当年的付出怎么可能有现在的我?!” 何琳淡淡地笑,“所以我和女儿决定把你再还给你妈,你和你一大家子彼此更重要,也更需要。我要女儿就够了。” 传志突然有点鄙夷的声音:“你是处心积虑吧,刚把着幢房子过户到闺女名下,你就耍这一招,放心吧,我也要女儿,你的阴谋休想得逞!” 何琳并不着恼,坐在他旁边的床上,摇着女儿跟他说:“有什么阴谋?这房子本来就是我父母的,倒是让我们阳谋了过来!只许你对你家人亲啊?现在我只是要回了属于我的东西,不使点手段你和你那一家人能答应吗?跟你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我不泼辣点也得聪明点,不然能让你一家子欺负死。再说,有什么阴谋可耍?反正收益的也是你闺女!”然后端详着女儿慢慢熟睡的小脸,“你要这臭丫头干吗?你家丫头不少了,也行老三说不定也生个丫头。宝贝跟着我起码不会受苦,要跟着一个后妈或重男轻女成性的奶奶那就不一定了。你要恢复了单身,也有了独立户口名额,这名额给大龙或留给你自己的儿子——你还有生儿子的希望啊!唉,夫妻一场,别惦记女儿名下的房子啦,本来也不属于你,现在当你学学我父母,也怕闺女没地方住,送给她了吧。” 姿态摆得很低了,而且何琳少有的闻言细雨,主力打亲情牌。 传志一下就哭了,转身抱住何琳,“老婆,不要离开……不要说的像真的一样,我有错改进……” 何琳像拍天勤一样拍着他的背,“我们在一起并不幸福,你比我还不幸福,隐忍压抑,你想想,到不了三十岁我们就得疯。我融不了你的家庭,我们对家庭的看法差异太大,你没发现我越来越神精质越来越无法控制地发脾气、发疯?连我自己也害怕,我怕被……同化,我被同化的结果就是这样,比你家里的女人更过分,对别人更苛刻。但这并不妨碍我做一个好妈妈,就像婆婆对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母亲一样,大姐青霞也是一个尽责的妈妈啊!” 传志泪眼朦胧,“老婆,求求你,以前是我考虑不周,以后我补偿你,以后我有能力补偿你了!” 何琳声音更温柔了,“老公,以后你可以来看女儿,你知道吗?再和你这样生活下去,我每天都有从窗户跳下去的冲动。” 猛然想起前天何琳在窗前僵硬的身影,还有她跳楼的朋友小雅,传志心里受到了一场不亚于台风般的扫荡,战栗般心疼,揪紧,同时感动温度在一点点变冷。在妻子温情柔和的目光了,他看到了决绝和坚毅。 年轻的父亲摸着女儿的小腿,哽咽了,“孩子这么小……” “放心,你永远是她父亲,只要你能做到,她永远会有个好父亲!” 这让传志羞愧又安慰,这之前他不是个好父亲,给予女儿较少,女儿快一岁了,他抱的时候比较少,更没喂过她,没换过一片尿布。在他头脑里,照顾婴儿本来是女人的职责,况且是个娇嫩嫩的女婴,他不便好像也不该插手似的。但你一定要把孩子塞到他手里,那他一定会好好抱着;你不塞,年轻的父亲会觉得他已出去努力挣钱养家了,再说母亲不是出场替他照顾了吗?一旦这个婴儿以后不再时时出现在他面前,有了“分开”的距离时,才突然发现原来他做的是那么少,可以忽略不计。 何琳拿出早已拟好的一份离婚协议书,大意是:如果有一天离婚,为女儿天勤今后成长考虑,归母亲抚养。让传志签字。 传志突然跪倒在地上,最后一搏,“看在孩子的份上,看在孩子有个完整的家的份上,再等一等......我出去住行吧?出去住一段时间,你再想想,何琳,我们已为人父母了,遇到关系一家人的事要三思而后行,你得为女儿多考虑,我们得学会讲理、讲和、妥协、让步.....我让步行吗?你让我怎么让我就怎么让!你让我妈——不愿见她,明天我就把她送走。你得先提意见,不能一刀切啊!” 何琳倒是很平静,“你快起来吧,我不喜欢看到你这样。” “你在女儿心中应该是有尊严的父亲,不能随便向人下跪!” 传志起来了。 “其实我考虑很久了,为了女儿隐忍到现在。我和她奶奶的关系是不可调和的,即使她回到乡下,这种争斗、争夺还在,时空隔不断,她需要你这个投资成功的儿子回报更多,相比起来我的投资成本很少,却想拥有这个男人的全部,这还不够一辈子的争吵和憎恶吗?我感觉我自己的脾气变了,越来越像她奶奶,经常在一件小事上我们也铆着劲一定要战胜对方,像战胜邪恶敌人一样,彼此之间仇恨、厌恶、深恶痛绝,恨不得让对方发生点什么事快点死。。这么尖锐地对立却不得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你没感觉到事情很扭曲很残忍吗?你凭心想想你自己心里就没点变化就很高兴吗?”何琳自己都意外,有这么平静的情绪。“促使我做出改变的正是女儿,这么小她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就会战战兢兢、察言观色,就会想办法做个夹缝人,当我和你妈争吵时,她不哭不闹,因为她哭闹我会对她嚷,她觉得不是时候。很早她就会笑了,但后来就挑时机对我笑,在我父母家你不知道她有多高兴,快乐地又叫又笑。我的情绪,这个家里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影响了她,我不想她这么小酒这么不快乐,就需要适应家里本不该存在的对立情绪......” 传志呆呆的,然后默默走出屋门,到了三楼,站在窗前,展现在眼前的事北京五环内璀璨的万家灯火,每个窗户里都是幸与不幸的家庭吧?偏偏他的家庭要走到尽头了。低头看楼下暗淡的光线,没想到往下跳,却闪过何琳抱着女儿纵身跃下的惨象,心里就那么一凛。回到卧室,女儿在小床上酣睡,何琳还在等他签字。 传志走过去把字签了。 这毕竟不是离婚协议,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传志开始修补也不知何时与老婆渐行渐远的关系,当然首先从母亲这里入手,告诫母亲:一、不要与何琳吵,有不同意见,自己搁着。二、不要与何琳有过多接触,去大哥那里或是找邻居打发时间都可以,总之要避免发表有关她的评论。三、有活多干活,不愿干放着,千万不要攀比让她干,她照顾天勤就够了,话能少说就少说。 老太太回答:一、早自己搁着了,说不着。二、俺根本就不想多接触,谁愿意看那张脸!三、俺天天做给她吃,她干啥活了?说啥话,早就不说话了。 凭经验,老太太猜出儿子媳妇之间又有问题了,儿子又被修理了,不然不会这么懦弱熊包。但纸里包不住火,没几天老太太就知道了儿子媳妇签了一份协议,呆住了,这不是典型的放个老鼠夹子让儿子钻吗?偏偏传志这个比老鼠还憨的东西还真把头伸进去! 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准备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单等儿子下班回来,一把拉近自己的房间,“儿啊,你得给俺白纸黑字写上,只要你们离婚,那小房子你转给俺!” 传志苦笑不得,“娘啊,别那么财迷了,没用,那是我和何琳的共同财产,如果她不同意,就我一个人转不走!” “你都大方地把这个大房子给她了,她为啥不能让给咱那个小房子?” 传志沉默。 老太太顿觉自己吃亏了,自己儿子一人当不了家,那就说给两人听,理不说不清,不辨不明嘛。 于是晚间饭桌上,老太太特意做了几个好菜,还特意把大龙让父亲接走了。有大龙在,何琳很少下楼跟大家一起吃饭,自己端上去与女儿一起吃。很久了,大家差不多都有点习惯了。 但今天被叫下来同桌吃饭,该何琳不习惯了,不过她已聪明理性了许多,若无其事抱着女儿下来了。 传志不知道这两位怎么回事,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如果是和呢,自己乐观其成,如果准备开吵呢,他就把母亲带回她的房间,让她单独吃,不能撵何琳了,有女儿不说,反正不能再让何琳让步了。 老太太用公筷给媳妇夹菜,第一次给媳妇夹不给儿子夹,还用公筷把一片菜叶小心地送进孙女的小嘴巴里。非常难得的友好姿态,何琳也没拒绝。 见气氛不错,婆婆语重心长地说话了:“何琳,你们得好好过,有孩子了,传志也能多挣不少钱了,日子也算熬出来了,以后还能有啥困难?往前看吧乖乖,小闺女越来越大,你们还不往她身上花大心思?人这一辈子,年轻时熬日子,年纪大了熬孩子,以前有个言差语错的,你别往心里去,人越老越糊涂,越老越想靠孩子,俺这个老妈子,年轻时正确多,年老时错误多,俺这样说俺,行不?” 传志都惊呆了,老娘在推心置腹剖析自己呢!老人家在深层次地帮他呢! 何琳也吃了一惊,这话要放以前,说不定要泪眼婆娑了,大善莫过于此!现在——嗯?妖婆转性了?真的假的?她没马上高兴,支着耳朵听下去。 “老三也毕业了,在武汉找了个人家倍好,五个孩子都找着地方了,俺这一辈子的任务算完成了。以后俺到俺小闺女家住一段,老三有了孩子俺就去武汉看孩子,平时没啥事了俺就回老家,给老大家做做饭,这一辈子也算交代了。”停了一下,依然是诚恳的心里话,“俺这是希望你俩往好处过,要是真过不下去了,何琳,这个三层小楼也过到妮妮手里了,那个小房你就给了传志吧,你大的,他小的,得让他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吧?” 传志连忙打断母亲,“说什么呢?说哪去了?这事你别管,越管越乱,我和何琳的事自己解决,吃饭吧。” 老太太有点委屈,话还没说完呢。 何琳心里冷笑:在与我分家呢!还去武汉给人家看孩子,上次人家门也没让你进! 饭后到楼上,何琳问“你到新公司上班了没?” “上了。” “一年三十万?” “税后,不止。” “好,你考虑过没有,把翠湖湾的小房给我?” 传志一屁股坐在床上,“不给!” “有我一半。” “有你一半,你住一半!” “你得考虑我将来一个人抚养孩子。” “没让你一个抚养!” “好吧,一人一半也行,你得把这个还了。” 何琳变戏法般掏出一张借款复印件,正是五年前传志打的五十万借条,货真价实签着他的大名。 传志脑袋轰了一下,还有这笔巨额外债呢!自己早忘记了,他清楚地记得何琳说这张欠条丢了。 “一直在我小姨手里,最近才拿到。”何琳不动手色,“要么你放弃小房,要么你还钱。本来你答应给我小房,一半是我的,你那一半这算到你给女儿的抚养费上,这笔款我就不要了。” 传志伤了自尊般暴怒:“房子都给你了,哪还有五十万的债务?你说这五十万哪来的?做人不能昧良心!” 何琳冷笑看着他,“那好,请你再签一份无论天勤怎么样,你都与这房子无关的协议,这五十万债务才算免了,因为你是她父亲,你有她的继承权,律师告诉我这是隐患。另外,你必须签,我父母是把房子送给你我结婚用的,你我又送给了女儿,但这房子本来是我家的,没有你把房子还给谁之说。你没还给我父母,你给了你女儿!” 传志忽然对面前这张面孔深恶痛绝,她早就打算好了,一直在背后处心积虑,而他还打算修复关系和这个女人过日子!“我是不会还得,你别精打算盘太过分!” 何琳很镇静,“我没过分,如果你放弃未来与这幢房子的任何关系,这五十万的债务就当不存在;那个小房子我想要,就算你摆一个高姿态,让给我和女儿,当然你那一半可以折算进抚养费,你并没有吃亏;你进这个家门时空着手来的,只是一个月薪七百多块的小公务员,现在你走出去,虽然也是空着手,但五年后你年薪税后三十万,这五年了也算我培养了你吧。那时你饿薪水都不够租房的,却还供着你妈,你兄弟上大学,你大哥生孩子......我没精打细算,只想拿回我的东西,也没过分,我只是不想再这样生活了,近五年,够了。” 传志觉得受了侮辱,“这五年我除了白住这房子,我沾什么光了?什么不是我脚踏实地一手创造的?就因为我凭空得了岳父这套房子,我一直觉得像孙子似的欠你的,欠你家的,我拼命工作,拼命读研,拼命寻找个好前途报答你,你家无论有个什么事,只要用得着我,哪次我没跑的最快?哪次我抱怨过?我也有压力,我一直努力去做,去工作,去挣钱、升职,就是要你们有朝一日觉得跟着我值!你们押对了筹码!我是那个最可靠最正确的人选!可你不给我证明我自己的机会了,你把目光盯在了那些婆婆妈妈的小事儿上,你还是五年前的何琳吗?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在传志疯狂的追问中,何琳没有激动,也没有退缩。没错,五年足以物是人非,她已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女孩演变成一个所向无敌的泼妇,时间刻在人脸上的年轮远没有五年来的事件在人心里更显沉重和荒凉,爱情已变成了记忆中的废墟不能回首,现实却像个结实的尼龙细绳在勒紧脖子。 天勤小睡了一会儿,醒了,小姑娘翻转过来支着身子张望,不哭也不叫,明亮的黑眼睛看着爸爸妈妈在冷眼中对望。 第14节 不到一岁的王天勤名下有了市值近千万的三层小楼后,王老太太坐不住了,得空就逼问儿子:“啥时给俺过户?” “现在开发商还没给办证呢。”传志心里有点烦。幸亏开发商开发翠湖湾时有违规问题,致使房产证迟迟交不到业主手里,才使传志合理地对老娘一拖再拖。平心而论,这小房过户给老娘还真没觉得没什么不合理,母亲养大他不容易,他自己有宽敞的房子住,而母亲住又不方便,这种家常便饭般的拉锯战和动不动就叫婆婆滚的场面以使他毫无颜面。现在他后退了一大步,按何琳要求自己不再享有大房子的一半产权,这区区小房给自己老娘算给他一点补偿行不行?他宁愿自己委屈,自己名下一无所有也不愿让老娘失望,谁叫她是自己的亲娘呢!从小养成的家庭观、家族观念和孝道让他心甘如此。 看着老婆开心地逗弄女儿,传志愈发郁闷,愈发找不到平衡,甚至隐隐有点后悔,觉得家庭平衡的最重要的一颗砝码在自己手中流失了。在母亲病况渐好之际,他飞快地交了钱,把侄儿送进一家幼儿园,半年就要三千块钱,好歹也工作几年了,连工资、补贴加奖金,一月也有三千多块,除了何琳手里的固定工资,自己手里也有一笔至少同样数目的隐形收入供随时调度。在严酷的生活面前,男人没有个小金库,就凭老婆的抠门,日子没法想象。 大龙入了托,母亲有了清闲,儿子心里好多了。不过马上来的另一件事更让他开怀,甚至扬眉吐气,他这个部门有一块地皮,通过巧立名目,与私营财团搞起了地产联合开发,按比例拿出一部分给公务员做福利房,另一部分外销。传志平时在单位勤快、忠厚,与人无争且对上司忠心耿耿,姚之队越是政府部门,越是派系林立,大家平时互相勾心斗角,用尽心机。在这样的环境中能站对队伍并低调做人、积极做事,几年下来,自然深得上司赏识和信任。恰逢老天开眼,让他这个派系此时得势,有了好机会和肥缺,领导自己避讳不能亲自进入,就力推他进入地产公司。除了拿一份微薄的公务员薪水,合作方暗地里给他年薪三十万,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到时候他投桃报李,给领导几套房,各得其所,就把事情圆融了。 这将是一次鲤鱼跳龙门的飞跃,在他寒门之士的经历中,除了考上大学,考上公务员,这次也是值得庆祝的质变,从一个小公务员,步入高薪管理阶层,可能是未来职业经理人的起点。也行传志从此开始脱胎换骨。 此时的何琳正在镜中端详着自己,生了孩子,又是哺乳,又是照顾小孩,还得时时为看护家产与楼下的吵架,人不光变得神经质,易怒易燥,眼角都有皱纹了,黑发里也偶尔抓出一个白头发了。她为自己的繁琐、碌碌和苍老,感到灰心和无奈,大好年华整天穷耗在内斗上,曾经单纯文静的她就在这四年的婚姻中流失了,像一杯清水慢慢变成了隔夜茶,一股苦涩恐慌的味道后,渣滓布满了舌头。这让她试着找回自己时多少有些沮丧,回头看看女儿,可爱的天勤正坐在大床上不断摔打着一只橡皮鸭子,啪啪作响,一边摔打一边看妈妈,突然,小姑娘咧开小嘴朝母亲开心地笑了一下,口水流出来,还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如阳光突然穿透阴霾照进洞穴般,何琳一扫心中的积郁,扑上去把她抱起了,鸡啄米似的在女儿小脸上亲了又亲:“臭小猪,臭宝贝,我们以后要天天高高兴兴的,我们不再生气不再戴枷锁了!” 然后她抱着女儿在阳台上看到传志下班回来了,胳膊一甩一甩鸭子似的,这是他遇到开心事的标志。 看他进门,她马上出门,站在楼梯拐弯处,若无其事地惦着女儿。 果然,传志进门后就去他妈房间了,去宣布到目前为止他遇到的最大利好的事情之一——他很快成为一家地产公司的副总,年薪三十万!当然,这只是个开头。 老太太发出一声暴响,“啊!俺的儿啊,不孬!这次俺一定得俺儿的济!三十万是多少?能买一套小房不?” 儿子在母亲殷切的目光下变得如此高大,充满了自豪与成就感:“也就是个首付,两年就能还清。” “儿啊,你得给你娘买个小房啊!俺这一辈子也算是得了儿子的济啦!你兄弟姐妹来北京看娘也都有个落脚的地方,比住这儿强,刺猬一样,扎人心疼……” 然后是儿子的应和声,“给您买个复式的……” “啥叫复式?” “就是楼上楼下。”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俺就带着大龙住楼上!” …… 他永远这样,永远第一个想到讨他娘的欢心,其他人排到后面;永远不知道他的家庭核心成员是谁,有多少;他自己的钱永远是他自己的,永远先满足他潜意识里的家庭最重要的人物。这个人没有长大,还在阴影里,他依然不是个独立、成熟甚至有信心的男人,也行这方面他永远成熟不了,永远在母亲与妻子、母亲的家庭与妻子的家庭中疲于应付。这是他的价值观和潜意识行为,挣多少钱都解决不了问题。她曾经盼着他心灵回归,成为命运共同体,可他回归也回到他潜意识的家庭,新家庭对于他,只是个新家庭,里面的人并不重要。他有一套强大而顽固的家族、血缘、荣耀共享及彼此辅佐的家庭价值观体系,她改变不了的,可能的是她也被同化为这个体系的一部分,小心地遮蔽起自己的幸福和感受,为一帮子人的未来去奋斗,成为一个坚信成功改变命运的族群中的一个支撑,一片砖瓦,在争争吵吵、入侵反入侵中彻底沦为他们中的一分子。 何琳退回房间,轻轻拍着女儿入睡。天勤小嘴巴搭在母亲肩窝处,一个又一个的哈欠,要睡觉了。 这时传志兴奋地上来,先去卫生间哗哗啦啦开闸解压,然后换了拖鞋,捡了个最好的姿势在沙发上坐好——这一过程中还纳闷老婆怎么不对自己发表意见了呢?偏偏何琳晃动着不看她。 这个兴高采烈的男人先咳了一声,“嗯,以后你上不上班也没关系了,在家好哈看孩子吧……” 何琳不说话。 “给你说个事,明后年我单位可能要分房,价格很便宜,白捡一样,到时我们大家都有住的地方了,打着滚都住不到边,猜猜我……” “我们离婚吧!” 连空气都僵了一下,传志愣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大声地:“你神经病啊你!” 何琳态度坚决:“我们离婚吧!” 传志火了,“找事啊!你什么意思?你不能等我把话说完?我她妈单位开眼了,天上掉馅饼,砸到我头上了,你一直不挣钱不够维持家用的老公马上要年薪三十万了,还有福利房可分,你发什么神经啊!” 传志简直气得哆嗦,以为她又提高抗衡他新增长的社会地位。但声音如此之大,把天勤吓哭了。 何琳拍着女儿的小屁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不正好吗?你现在能挣大钱了,翅膀也硬了,不用看我们眼色了,我们的作用也越来越小了,你可以做你更该做也一直想做的事了,为你的家族你的母亲你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添砖加瓦吧。我累了,想要清净简单一点的生活。” 传志铁青着脸,“说到底你还是对他们有意见!你一直对我家人有意见,你怎么不想想那是我妈,说的是人话吗?没有她当年的付出怎么可能有现在的我?!” 何琳淡淡地笑,“所以我和女儿决定把你再还给你妈,你和你一大家子彼此更重要,也更需要。我要女儿就够了。” 传志突然有点鄙夷的声音:“你是处心积虑吧,刚把着幢房子过户到闺女名下,你就耍这一招,放心吧,我也要女儿,你的阴谋休想得逞!” 何琳并不着恼,坐在他旁边的床上,摇着女儿跟他说:“有什么阴谋?这房子本来就是我父母的,倒是让我们阳谋了过来!只许你对你家人亲啊?现在我只是要回了属于我的东西,不使点手段你和你那一家人能答应吗?跟你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我不泼辣点也得聪明点,不然能让你一家子欺负死。再说,有什么阴谋可耍?反正收益的也是你闺女!”然后端详着女儿慢慢熟睡的小脸,“你要这臭丫头干吗?你家丫头不少了,也行老三说不定也生个丫头。宝贝跟着我起码不会受苦,要跟着一个后妈或重男轻女成性的奶奶那就不一定了。你要恢复了单身,也有了独立户口名额,这名额给大龙或留给你自己的儿子——你还有生儿子的希望啊!唉,夫妻一场,别惦记女儿名下的房子啦,本来也不属于你,现在当你学学我父母,也怕闺女没地方住,送给她了吧。” 姿态摆得很低了,而且何琳少有的闻言细雨,主力打亲情牌。 传志一下就哭了,转身抱住何琳,“老婆,不要离开……不要说的像真的一样,我有错改进……” 何琳像拍天勤一样拍着他的背,“我们在一起并不幸福,你比我还不幸福,隐忍压抑,你想想,到不了三十岁我们就得疯。我融不了你的家庭,我们对家庭的看法差异太大,你没发现我越来越神精质越来越无法控制地发脾气、发疯?连我自己也害怕,我怕被……同化,我被同化的结果就是这样,比你家里的女人更过分,对别人更苛刻。但这并不妨碍我做一个好妈妈,就像婆婆对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母亲一样,大姐青霞也是一个尽责的妈妈啊!” 传志泪眼朦胧,“老婆,求求你,以前是我考虑不周,以后我补偿你,以后我有能力补偿你了!” 何琳声音更温柔了,“老公,以后你可以来看女儿,你知道吗?再和你这样生活下去,我每天都有从窗户跳下去的冲动。” 猛然想起前天何琳在窗前僵硬的身影,还有她跳楼的朋友小雅,传志心里受到了一场不亚于台风般的扫荡,战栗般心疼,揪紧,同时感动温度在一点点变冷。在妻子温情柔和的目光了,他看到了决绝和坚毅。 年轻的父亲摸着女儿的小腿,哽咽了,“孩子这么小……” “放心,你永远是她父亲,只要你能做到,她永远会有个好父亲!” 这让传志羞愧又安慰,这之前他不是个好父亲,给予女儿较少,女儿快一岁了,他抱的时候比较少,更没喂过她,没换过一片尿布。在他头脑里,照顾婴儿本来是女人的职责,况且是个娇嫩嫩的女婴,他不便好像也不该插手似的。但你一定要把孩子塞到他手里,那他一定会好好抱着;你不塞,年轻的父亲会觉得他已出去努力挣钱养家了,再说母亲不是出场替他照顾了吗?一旦这个婴儿以后不再时时出现在他面前,有了“分开”的距离时,才突然发现原来他做的是那么少,可以忽略不计。 何琳拿出早已拟好的一份离婚协议书,大意是:如果有一天离婚,为女儿天勤今后成长考虑,归母亲抚养。让传志签字。 传志突然跪倒在地上,最后一搏,“看在孩子的份上,看在孩子有个完整的家的份上,再等一等......我出去住行吧?出去住一段时间,你再想想,何琳,我们已为人父母了,遇到关系一家人的事要三思而后行,你得为女儿多考虑,我们得学会讲理、讲和、妥协、让步.....我让步行吗?你让我怎么让我就怎么让!你让我妈——不愿见她,明天我就把她送走。你得先提意见,不能一刀切啊!” 何琳倒是很平静,“你快起来吧,我不喜欢看到你这样。” “你在女儿心中应该是有尊严的父亲,不能随便向人下跪!” 传志起来了。 “其实我考虑很久了,为了女儿隐忍到现在。我和她奶奶的关系是不可调和的,即使她回到乡下,这种争斗、争夺还在,时空隔不断,她需要你这个投资成功的儿子回报更多,相比起来我的投资成本很少,却想拥有这个男人的全部,这还不够一辈子的争吵和憎恶吗?我感觉我自己的脾气变了,越来越像她奶奶,经常在一件小事上我们也铆着劲一定要战胜对方,像战胜邪恶敌人一样,彼此之间仇恨、厌恶、深恶痛绝,恨不得让对方发生点什么事快点死。。这么尖锐地对立却不得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你没感觉到事情很扭曲很残忍吗?你凭心想想你自己心里就没点变化就很高兴吗?”何琳自己都意外,有这么平静的情绪。“促使我做出改变的正是女儿,这么小她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就会战战兢兢、察言观色,就会想办法做个夹缝人,当我和你妈争吵时,她不哭不闹,因为她哭闹我会对她嚷,她觉得不是时候。很早她就会笑了,但后来就挑时机对我笑,在我父母家你不知道她有多高兴,快乐地又叫又笑。我的情绪,这个家里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影响了她,我不想她这么小酒这么不快乐,就需要适应家里本不该存在的对立情绪......” 传志呆呆的,然后默默走出屋门,到了三楼,站在窗前,展现在眼前的事北京五环内璀璨的万家灯火,每个窗户里都是幸与不幸的家庭吧?偏偏他的家庭要走到尽头了。低头看楼下暗淡的光线,没想到往下跳,却闪过何琳抱着女儿纵身跃下的惨象,心里就那么一凛。回到卧室,女儿在小床上酣睡,何琳还在等他签字。 传志走过去把字签了。 这毕竟不是离婚协议,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传志开始修补也不知何时与老婆渐行渐远的关系,当然首先从母亲这里入手,告诫母亲:一、不要与何琳吵,有不同意见,自己搁着。二、不要与何琳有过多接触,去大哥那里或是找邻居打发时间都可以,总之要避免发表有关她的评论。三、有活多干活,不愿干放着,千万不要攀比让她干,她照顾天勤就够了,话能少说就少说。 老太太回答:一、早自己搁着了,说不着。二、俺根本就不想多接触,谁愿意看那张脸!三、俺天天做给她吃,她干啥活了?说啥话,早就不说话了。 凭经验,老太太猜出儿子媳妇之间又有问题了,儿子又被修理了,不然不会这么懦弱熊包。但纸里包不住火,没几天老太太就知道了儿子媳妇签了一份协议,呆住了,这不是典型的放个老鼠夹子让儿子钻吗?偏偏传志这个比老鼠还憨的东西还真把头伸进去! 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准备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单等儿子下班回来,一把拉近自己的房间,“儿啊,你得给俺白纸黑字写上,只要你们离婚,那小房子你转给俺!” 传志苦笑不得,“娘啊,别那么财迷了,没用,那是我和何琳的共同财产,如果她不同意,就我一个人转不走!” “你都大方地把这个大房子给她了,她为啥不能让给咱那个小房子?” 传志沉默。 老太太顿觉自己吃亏了,自己儿子一人当不了家,那就说给两人听,理不说不清,不辨不明嘛。 于是晚间饭桌上,老太太特意做了几个好菜,还特意把大龙让父亲接走了。有大龙在,何琳很少下楼跟大家一起吃饭,自己端上去与女儿一起吃。很久了,大家差不多都有点习惯了。 但今天被叫下来同桌吃饭,该何琳不习惯了,不过她已聪明理性了许多,若无其事抱着女儿下来了。 传志不知道这两位怎么回事,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如果是和呢,自己乐观其成,如果准备开吵呢,他就把母亲带回她的房间,让她单独吃,不能撵何琳了,有女儿不说,反正不能再让何琳让步了。 老太太用公筷给媳妇夹菜,第一次给媳妇夹不给儿子夹,还用公筷把一片菜叶小心地送进孙女的小嘴巴里。非常难得的友好姿态,何琳也没拒绝。 见气氛不错,婆婆语重心长地说话了:“何琳,你们得好好过,有孩子了,传志也能多挣不少钱了,日子也算熬出来了,以后还能有啥困难?往前看吧乖乖,小闺女越来越大,你们还不往她身上花大心思?人这一辈子,年轻时熬日子,年纪大了熬孩子,以前有个言差语错的,你别往心里去,人越老越糊涂,越老越想靠孩子,俺这个老妈子,年轻时正确多,年老时错误多,俺这样说俺,行不?” 传志都惊呆了,老娘在推心置腹剖析自己呢!老人家在深层次地帮他呢! 何琳也吃了一惊,这话要放以前,说不定要泪眼婆娑了,大善莫过于此!现在——嗯?妖婆转性了?真的假的?她没马上高兴,支着耳朵听下去。 “老三也毕业了,在武汉找了个人家倍好,五个孩子都找着地方了,俺这一辈子的任务算完成了。以后俺到俺小闺女家住一段,老三有了孩子俺就去武汉看孩子,平时没啥事了俺就回老家,给老大家做做饭,这一辈子也算交代了。”停了一下,依然是诚恳的心里话,“俺这是希望你俩往好处过,要是真过不下去了,何琳,这个三层小楼也过到妮妮手里了,那个小房你就给了传志吧,你大的,他小的,得让他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吧?” 传志连忙打断母亲,“说什么呢?说哪去了?这事你别管,越管越乱,我和何琳的事自己解决,吃饭吧。” 老太太有点委屈,话还没说完呢。 何琳心里冷笑:在与我分家呢!还去武汉给人家看孩子,上次人家门也没让你进! 饭后到楼上,何琳问“你到新公司上班了没?” “上了。” “一年三十万?” “税后,不止。” “好,你考虑过没有,把翠湖湾的小房给我?” 传志一屁股坐在床上,“不给!” “有我一半。” “有你一半,你住一半!” “你得考虑我将来一个人抚养孩子。” “没让你一个抚养!” “好吧,一人一半也行,你得把这个还了。” 何琳变戏法般掏出一张借款复印件,正是五年前传志打的五十万借条,货真价实签着他的大名。 传志脑袋轰了一下,还有这笔巨额外债呢!自己早忘记了,他清楚地记得何琳说这张欠条丢了。 “一直在我小姨手里,最近才拿到。”何琳不动手色,“要么你放弃小房,要么你还钱。本来你答应给我小房,一半是我的,你那一半这算到你给女儿的抚养费上,这笔款我就不要了。” 传志伤了自尊般暴怒:“房子都给你了,哪还有五十万的债务?你说这五十万哪来的?做人不能昧良心!” 何琳冷笑看着他,“那好,请你再签一份无论天勤怎么样,你都与这房子无关的协议,这五十万债务才算免了,因为你是她父亲,你有她的继承权,律师告诉我这是隐患。另外,你必须签,我父母是把房子送给你我结婚用的,你我又送给了女儿,但这房子本来是我家的,没有你把房子还给谁之说。你没还给我父母,你给了你女儿!” 传志忽然对面前这张面孔深恶痛绝,她早就打算好了,一直在背后处心积虑,而他还打算修复关系和这个女人过日子!“我是不会还得,你别精打算盘太过分!” 何琳很镇静,“我没过分,如果你放弃未来与这幢房子的任何关系,这五十万的债务就当不存在;那个小房子我想要,就算你摆一个高姿态,让给我和女儿,当然你那一半可以折算进抚养费,你并没有吃亏;你进这个家门时空着手来的,只是一个月薪七百多块的小公务员,现在你走出去,虽然也是空着手,但五年后你年薪税后三十万,这五年了也算我培养了你吧。那时你饿薪水都不够租房的,却还供着你妈,你兄弟上大学,你大哥生孩子......我没精打细算,只想拿回我的东西,也没过分,我只是不想再这样生活了,近五年,够了。” 传志觉得受了侮辱,“这五年我除了白住这房子,我沾什么光了?什么不是我脚踏实地一手创造的?就因为我凭空得了岳父这套房子,我一直觉得像孙子似的欠你的,欠你家的,我拼命工作,拼命读研,拼命寻找个好前途报答你,你家无论有个什么事,只要用得着我,哪次我没跑的最快?哪次我抱怨过?我也有压力,我一直努力去做,去工作,去挣钱、升职,就是要你们有朝一日觉得跟着我值!你们押对了筹码!我是那个最可靠最正确的人选!可你不给我证明我自己的机会了,你把目光盯在了那些婆婆妈妈的小事儿上,你还是五年前的何琳吗?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在传志疯狂的追问中,何琳没有激动,也没有退缩。没错,五年足以物是人非,她已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女孩演变成一个所向无敌的泼妇,时间刻在人脸上的年轮远没有五年来的事件在人心里更显沉重和荒凉,爱情已变成了记忆中的废墟不能回首,现实却像个结实的尼龙细绳在勒紧脖子。 天勤小睡了一会儿,醒了,小姑娘翻转过来支着身子张望,不哭也不叫,明亮的黑眼睛看着爸爸妈妈在冷眼中对望 第二天中午,老何夫妇就把闺女招回去了。不用说,传志又跑到岳父家曲线救国了。传志深信这个和睦家庭对老婆的影响力,他不相信到了今天这个家庭中还有劝离不劝和的。郁华明要退休了,她申请不再带研究生,也不愿出去串联讲课,而是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和同事老肖合写的一部《城乡二元结构贫富差距与社会各阶层变迁》上。 老何经常去顺义郊区看房,联排别墅、花园洋房什么的,真的打算老两口退休离开闹区,过休闲的田园生活了。2007年股市大涨,老头挣钱了,股市5500点抛的,这个并不贪婪的人没等到2008年短短五个月下跌百分之四十在哭天抢地。哭天抢地的是郁华清,她二十万元的本金曾达到最高值一百多万元,现在还剩下二十万元,白玩让她恨得牙痒痒。 何琳带着小宝贝回来了,一家人一边逗孩子,一边数落她这个“潜力股”的短视丫头。 郁华清的话最有代表性:“垃圾股,垃圾了这么长时间你都挺过来了,现在这支股涨满停,你抛你傻瓜啊?早不丢?只要你这边丢手,立马有人会捡去,信不信吧?” 传志在一旁坐着,经济强大了,人就容易自信心满满,不仅有超强的抗打击能力,也能用幽默的眼光看待刀子嘴豆腐心的小姨的话了。只要能让何琳回头,随便说。 老何也说:“何必呢,孩子都有了,有些事还能都怪传志?成家过日子,彼此就体谅,有些事吵也吵了,就过去了,下次吸取教训,哪像你这样没完没了的?” 只有岳母郁华清没有说话,只顾逗外孙女玩。 何琳显然铁了心肠,“这次我离定了,谁的生活谁知道。我一个人一样带孩子,我又找了份工作,可以把天勤入全托。当年我嫁给他是我自己的主意,现在离开,也是我的主意。” 郁华清急了,把外甥女拉到另一个房间,关上门,有点气急败坏:“臭丫头,你脑袋怎么了?单身妈妈有多辛苦你知道吗?你低估了一个人带孩子生活所遇到的困难!我离婚时你二表哥都十五六岁了,天勤才多大?你得为孩子考虑考虑吧,冲动是魔鬼!现在传志让你培养出来了,干吗?就为一钱不值的一口气傻了吧唧成全别人?你以为你做慈善呢?你婆婆那死老太婆还能活几年?你气死她不就完了!” 何琳倔强地走出来。小姨若无其事地倒水喝。 老何接着说,“日子是磨合出来的,不行再等等,再给个观察期,你心急如火干吗?传志又不是无药可救。传志也是,以后不要动不动一大家子捆绑,这样生活难幸福。” 传志猛点头。 何琳却不理会,“只要我们还在一起,他是不会吸取教训的;只有我离开,这个教训才足够让他记住,所以能和他过下去的命中注定是别人。有他油里盐里都伸一手的妈在,任何女人都甭想和他过清净日子,传志性格太软,也没原则性,改造他是一辈子的工程。我烦了,没耐心了,让我过自己的生活吧,请放心,未来的我再也不会哭着回娘家了。” 传志急了,向所有人保证:“我怎么没接受教训了?看我行动行不行?以后何琳不用出去工作,就在家带孩子吧,而且我保证单住,搬到我们的小房里,大房合租,租金给爸爸妈妈。爸妈退休了,也需要个灵活钱。” 这话说得既诚恳又是时候,当即受到了在场除他之外一半人赞扬:郁华清和老何。 谁也说服不了谁,事情僵着了。关键时候母亲郁华明回头说了一句:“自己的生活,自己拿主意,当年我们没阻止你找这样的人结婚,今天也不会阻止你离婚,只是劝你慎重,为孩子考虑一下。” 传志没有想到岳母因为女儿下跪的事现在还没有走出阴影,一直就不能原谅他,这个清高的老知识分子最后关头没有帮他——没帮他等于帮何琳。在内心深处,没有母亲的压力,何琳以为自己走得没错,父亲只是从一个女人的安全生存角度看问题,小姨则从一个家庭的经济角度看问题,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面对的支离破碎的一地鸡毛的情感和麻木到无法承载的灵魂。 转眼大房没了,小房也没了。老太太有些心慌和恼怒,什么都让媳妇拿去了,自己和儿子孙子以后住哪啊?住大街上?反正媳妇怎么也是离,她没必要拖着掖着让着哄着了,直接上了二楼对面何琳。 “俺儿和你生活了四五年,他就应该什么也不落下?” “你觉得他应该落下什么?” “俺儿这些年天天上班工作,工资没养着你啊?” “很遗憾你儿子虽当官,但官太小,没捞着什么油水,这些年的工资都养着他娘他兄弟姐妹他老家人了。这些年分明是我养着他,免费提供他吃、喝、睡。” “这房有俺儿一半!” “别做梦梦见大头鬼了,这房子以前是我父母的,现在是我女儿的;曾经有过你儿子的份儿,但你儿子没福消受,身边小鬼太多,现在物归原主了。” “小房子是俺儿的钱买的!” “小房的本金是我的,是我结婚时我家亲戚朋友和我姐给的礼金,你家亲戚的礼金你拿走了;就是股票赢利的部分也有我一半。你想要,行,去法院告我吧,法院支持你,我就给你一半!” “难道俺儿这几年光忙活了,什么也没落下?” “落下了,落下一个闺女,他要付18年抚养费;也落下一个年薪30万元的金领,一个正在走向成功的高收入人士。你值了,不值的是我。” 何琳坐在洒满阳光的椅子上,脚下是素雅的淡绿色地板,窗棂的格子影印在鞋子和地板上,恍然看到光阴如水般在客厅里哗然流逝。这个屋子像舞台般,上演的家庭流水剧在她脑子里回响,以前她是那么气急败坏,充满激情的拉开架势要打一场家庭反入侵战争,一打竟是好几年,房子每一个角落里甚至还有吵吵的回声。现在她只有平静,只有内心溃败后的劳累和淡然,像花开花落,像尘埃落定。 2008年秋天,何琳向法院递上了离婚诉状……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