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纪》 序言:山水横拖千里外 一直很喜欢惜春的这句诗:“山水横拖千里外。” 这一横一拖,实在比不上摩诘孤烟之直与易安西风之卷,但两字合在一起,却传达出了极强的画意:既有山水铺展延绵之感,又有执笔飞扫之味,创作动作与景色夸张同时兼具,实是妙笔——而意如写惜春,也用了一笔横拖,把那非山非水的一片云雾缭绕,平移到了另一个文本之内,是千里,也是咫尺。 细细品来,实在不是的续书,这只是一本关于惜春的书,若要强烈攀搭,也只算得是红楼非主演的一次走穴或是加班而已——同样的舞台灯光,同样的服装道具,同样的四丫头的本色出演,所不同的,只是她手中的剧本,已经不是她烂熟于心的,而是无法预计也无法重拍的一个本子——生活中,我们叫它无常。 惜春被指配给冯紫英,这是一个极为妙绝的搭配,仿佛是红楼文本特地留给意如的线索,它知道这个小小的遗物在这个丫头手里会有非比寻常的作用。细思几番,惜春真的也只能配给冯紫英了:惜春是贾珍的妹妹,冯紫英是贾珍的朋友,他们的交集仿佛在很久以前就顺理成章地存在了,只是藏得极为僻秘,无人窥见而已。 倘若仅仅只是如此,那了不得是个爱情故事的敷衍罢了,算不得稀奇,这样的惜春又哪里算得出彩?但是却不同,这里的四丫头是极出彩的,就算是冯紫英上场,与她同台对手,也抢不走四丫头的半点戏份。此中亦有红楼中其他人出场,也只是叫她更加立体,更加精彩。 里的惜春好似夜里受风的太湖石,冷得空洞且没有情分,而在里,四丫头虽依然是红楼里那个冷姑娘,但却冷得有形有质,看得到的丝丝冷气,触得着的伤心刺骨,不再只是一个模糊而空幻的身影。 纵使山水横拖,千里之外,但此地的画意,却是更浓更深。 所以,里的惜春,比红楼里的惜春更加本色,但却的确不是,在这里,惜春做着一场比红楼之梦更繁更空的梦。 她,比她更懂她。 穆鸿逸 安得红楼半缕魂 惜春身世的疑点,序言里穆先生已经提出,我便不再赘言。只是想说一说写惜春的因由。在古本的红楼里,“十二钗曲”秦可卿的那一只最后写:“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你知道红楼里的十二钗曲何等重要,雪芹一只笔点到的“箕裘颓堕皆从敬”难道只是平白说吗? 古本中还有一笔,秦可卿死时贾珍披麻带孝如丧考妣。妣是指母亲,如果贾珍仅仅是与秦氏偷欢的话,如丧考妣这个词根本就用不上。这里应该是暗指和可卿偷欢的不是贾珍而是贾敬,也照应前面的“箕裘颓堕皆从敬”,同时以秦氏和贾敬的辈分。爬灰这个词也可以说得通。 秦可卿死时,贾蓉捐了个官,是五品的龙禁尉,所以第十三回的上半回回目是:“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你再看贾敬死时,皇帝是怎样下旨的,皇帝说:“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 这样一来,秦可卿死时种种异常之举,如果是放在贾敬身上就顺理成章了。所以也有一种可能是,雪芹将贾敬死时的盛况搬移到秦可卿身上来。 脂批上写明,她觉得写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太过露骨,恐有不便之处,特地让雪芹删去。然而雪芹可能不舍,这是一个作者对自己的文字己常生的怜惜之心,他有可能将一些情节搬移,可卿的死和贾敬的死,也许就是属于这个情况。在重新梳理情节的时候将贾敬的所为隐匿,转移到贾珍身上,并且将可卿降了一个辈分,配与贾蓉为妻。 这是我看到一个观点,我不认为全对,但这样的设想可以做为小说的素材,所以就设计了这样情况下的惜春,她是可卿和贾敬的女儿。我这样写只是为了小说好看。并不可以作为什么论点。 惜春是十二钗中曹公着墨最少的人物,却个性鲜明,叫人过目不忘。她的孤僻也暗合了现代人的孤独感。对于小说创作而言这个人物本身就具有更大更深入的发挥空间。 写了很久,日积月累,大约有一年多近两年的时间。原先只是一时兴起觉得构思这样的故事很好玩,以为写完也大概是个中篇的样子,谁知道越写越不能自拔,放置的情感和意念太深之后,故事的情节和故事里主角都有了自己的生命,就像伊甸园里的夏娃由一根肋骨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女人后,就不受亚当摆布,甚至要脱离上帝的控制。 等到它写完之后,我发现它已经不是最初我设想的那个样子。而其间的故事还有无限伸展的可能性。写这本书时,时时在思索一些精神上的道理,把它们捋出来,制成丝线,织入文字里,有时自己看了也会惊异:在某个时刻,你怎会想到这样的话,过了这个时刻,可能就说不出来。事后也回想不起来。这些或许得宜于在那个文字和思想碰撞的瞬间触动的灵机。 记下思想的轨迹和变化,留待时间去映证理解的正确与否。文字的作用,大抵如是。 每个人都是命运之上的河流。有各自的源头和流向,其间有相逢,交叉。也不过是因缘和合适逢其会。 一切的因缘起自于无常,然后借机成型。只是我们的眼睛会欺骗你,说你所见的一切都是恒常的。当所渴望的东西和现实有了差距冲突之后,人就会心念摇摆,觉得失望。 这其中,同样会有坚持,理想的重量在其间不断扶持人前行,让人不至于在现实的刁难和阻碍面前束手不去努力。虽然有时候,我们努力的只是一个过程,改变的只是当时,结局并不会因此而改变,因为它也不是最终的结局。 在书的最后,惜春知道自己和冯紫英同在一个莫大的轮回里,谁也不曾离开。她已经参悟无常的道理,成为觉者。能够坦然地活在这个世间,等待一切因缘的降临。出家对她来说,只是因为时机成熟,不是因为失望弃世而做出的逃避。 这样经过轮回的惜春,已经与前生作别。 旧时小说里,“借尸还魂”是很常见的。还魂者和死者的平生际遇和性格都可能迥异,两者之间有一种不为人知的交际。红楼里的惜春和我笔下的惜春,如果有,也只有这一点关系。 安意如 第一章 更深夜长。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声音悠远突兀。惊彻了荣国府黑暗深长的梦。 惜春睡觉轻,听见丫鬟婆子衣袂摩挲,细碎的脚步声就再也睡不着。 于是醒了,揭开帘幔。 “入画。”她叫道。入画是她贴身的大丫头,就睡在外面暖阁里。 入画应声而至。 惜春见她只穿一件红绸小棉袄儿,手臂光光的露在外头,脚下也不齐整,便道:“仔细冻着。我虽叫你,何至于就慌成这样?左右什么大事也到不了咱们这来,犯不着。”说着招招手道,“你来,到我这里焐着。”入画依言侧到床边,惜春拉住她的手,又用被子给她掖一掖,问:“暖和些了吗?” 被子里是温温热气-----入画服侍惜春几年,知她性格冷僻,有万人难近的不到之处。似今天这样的体己话本是极少说的,不禁心内一热。 “外边却是怎么了?糟糟切切的。叫人睡觉也不安生。”惜春玩着入画的鬓发,冷冷清清地问。“回姑娘的话,东府那边好象出事了。”入画的手伏在被子里动也敢动,抬起头,看了惜春一眼,见她神色清冷,窗外一缕月光透过花树,千回百转照进来,映在惜春脸上,逾显得她冰雕玉琢,肤色如霜。 “又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了?”惜春心里咯噔一下,好象有根弦断了。痛,却没有声音。 “姑娘,不兴这样说,珍大爷是你的哥哥,你是东府的正经主子,除了珍大爷,谁能高得过你去?” 惜春似笑非笑地盯住她:“嗳,你瞧我可稀罕?赶明儿我就剃了头做姑子去。入画,你可舍得跟我去?” 入画为难了。虽然智能儿她们常来,清斋茹素的,脸面上清清爽爽倒也不难看,可是少了那一头乌黑的秀发,就像开满花的树却被掐去了花朵,只剩峥嵘的枝桠。做女人,就要有个女人样,没头发还像个女人吗? “不愿意,就算了。岂不云佛渡有缘,走开走开。”惜春盯住入画,见她久不回答,一脸犹豫为难,已别过脸去。惜春心里突然有种泯然的痛,没有因由。一颗冷泪从她的眼眶里轻轻滑落。 “姑娘,我错了!”入画手足无措地说。她已经从床边坐起来,站在地上。 她站在那里,希望惜春能转过脸看她一眼。 惜春没有。一直没有。就在那天晚上,东府的珍大奶奶没了。 秦可卿死了! 次日,惜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画画。心一颤,手一抖,那朵曼佗罗花就这样毁了。 花意已失,画意已失。 她怔仲着,看着那朵残花,眼泪簌簌地下来了。上好的宣纸,上好的画被洇得不成样子。 花自飘零水自流。 “姑娘,老太太叫请!”入画在门口候着,清细的嗓音,透过湘帘晃晃悠悠传到她耳边。 入画不敢进来。 阖府都知道,四小姐脾气古怪。平时不过冷漠少言而已。只有一点:默经作画时容不得别人打扰。上回尤氏来顺脚看她,偏巧没人,尤氏一径走了来,惜春看见,立刻摔下帘子,赶着叫丫鬟们端茶送客,把个尤氏躁得站不住脚。 告到老太太那去,年轻轻的小姑娘,不爱调脂抹粉,偏喜欢默经作画。画的还多是山清水冷,白色的曼佗罗飘零如雪,成什么道理? 老祖宗倒眼明心亮,笑着打圆场:“四丫头小,少不得我这老婆子给她赔礼道歉罢。四丫头但凡是个小子,我再不许她这么着,成天里默经作画不是正经功业,辱没了祖宗的规矩。兰儿不用说,饶宝玉儿身体那样弱,我还叫珍哥儿多带他去练练呢,偏又是个姑娘家,不用开科取仕,以武报国。这样心静倒难为她,小小年纪有大家小姐的气韵。传我的话下去,以后四丫头默经作画,外人不要打扰,给她个清净吧。” 老太太一番话说得尤氏哑口无言。谁也没有料到老太太会护着惜春。有老太太护着,这事只得一笑作罢。自那以后尤氏却再也不主动去惜春处惹气,背地里称她为冷人儿。 就来。惜春收敛了情绪,淡淡应道。一面取出帕子拭泪,走到铜镜边抿了抿头发。神色如常地走出去。 第二章 出抱厦,穿回廊,过影壁,到了贾母处,鸳鸯早早地迎出来,一手携了惜春,一手命丫鬟婆子外面候着。 宽广的堂屋中有清冷陈旧的香,是那种人口不多的高贵人家的气味。可笑市井话本演说富贵,什么玉堂金马,锦簇花团,不过是寒酸人梦想中的伧俗。真富贵却是如此,不动声色,灯火熹微的遥远楼阁。 只有垂地的湘帘偶尔微微一动。 云蹋依旧是云蹋。只是贾母的身边再没有绕膝的儿孙。她好象睡着了,可是惜春觉得她任何时候都是醒着的,她清醒而敏锐,像绝世的龙泉剑,越是危难时越可倚助。平时,她宁愿躲在华丽的鞘壳下,让儿孙替自己揉肩捶腿,听那些俏皮动听的话儿从身边人的嘴里飞出来。她享受着天伦之乐。 惜春的脚步轻而又轻。她实在不忍惊动这老人,尽管有如山一般的沉着,如海一般的智慧,可是她毕竟老了。再睿智老人家也抵挡不住疲惫,老人家需要多休息。 惜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老太太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在暗暗的堂屋里亮如星辰。如惜春所感觉的,她能洞悉这府里一切,一草一木,每一个人的,心思。 “四丫头,过来,到祖母这儿来。”她招招手。 惜春的眼泪落下来,靠在慈和的祖母身边,泪如雨下。 “瞧瞧,咱们四丫头怎么也和林丫头一个样?爱哭。”贾母转脸对鸳鸯道:“你去吩咐厨房做几道四丫头喜欢的点心,别让人说我把孙女饿哭了。” 鸳鸯笑着去了,随手掩了门,嘱咐阶下的众人候着,没得老祖宗叫不许擅进。宝二爷和林姑娘来了也挡驾,就说老祖宗在歇中觉。 这是鸳鸯的精细处。贾母单独找惜春来,又不叫她侍应。必有缘故。 鸳鸯想得不错。屋子里贾母正在劝慰惜春。 呜咽声渐渐细了。 惜春,伏在贾母身上痛哭一场。 然后她决定遵照祖母的吩咐去给秦可卿守灵。 夜寒风冷,在风的鼓惑下白绫不住翻飞。惜春觉得那风是幽蓝色的,一丝丝朝她逼过来。逼进她璩隙四起的身体里。慢慢地,身体里什么东西也不存在了,无所不在的风已将他们涤荡干净。佛家说,色为色相,身是皮囊。她感觉佛言无虚。她现在正像一只涨满气的皮囊,却不知是否已经洗清原罪。 死了么,终于死了么?她问自己。我是想她生还是死呢?那个女人,躺在棺材里再也不能起身的女人。我是爱她还是恨她。 盖棺定论,可她就是盖了棺也无法给她定论。 惜春站起来,走向那棺木。她还想再看她一眼。这一生,她是她第一个爱的,也是第一个恨的女人。 也许,也是最后一个。 惜春抚摸她的脸。可卿像生时一样美艳。生前,她们少有机会进行这样密切无碍地对视。她和她之间隔了太多人。 惜春抚她的眉,抚自己的眉。棺材里躺着的女子,身若细柳,脸如芙蓉,阖着一双桃花目。她的颈下有一道痕。一道断绝她生命的痕。惜春闭上眼,仿佛看见她悬挂在高高的梁上,与一世恩怨做了结算,身躯显得又轻又小。 惜春过早的窥见生的虚无,于是她能理解可卿死时的痛苦与轻松。她像她能听见似的,和她交谈—— “可卿呵,你的眼角也有了细纹。我长大了,你也老了;可卿呵,你我的眉目,你看有几分像呢?还有嘴,都是小小的,红艳艳的;可卿呵,你的香唇,他一定含在嘴里怕化了……” 惜春这样说着,笑着,手指在秦可卿和自己脸上脉脉游动,像一条灵巧而妖异的鱼在漂浮的水草间嬉戏。 多美的尤物——惜春感慨的笑着,她承袭了她的容貌,却没有承袭她温柔多情的性格。可卿若是淹没男人的水,她只能算是冷地扎手的冰。 “时间够了,你该回去了——” 惜春的身后传来沉厚的男音。在长长地叠叠层层的白幡掩映下,一个男人,提着灯笼走过来。 黄泉路,奈何桥。这个人,是她的引魂使者。惜春内心战栗,方才内心一直充盈的气在渐渐消退,她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这个男人带来的恐惧。她的手在秦可卿脸上抖,划破了刚才与死人相对时的镇定冷漠。 第三章 “珍哥哥,你来了!”惜春定了定神,转过头,迎着他看。礼不可废,她依例行了一礼。 贾珍一身缟素,披麻带孝,默然点头,受了这一礼。 四妹妹,你可以回家了。你嫂子知道你来,一定会瞑目的。贾珍转身走向灵柩,轻抚着棺木。阴凉的烛火,纵深的阴影,使他的脸看上去有如被强行破开的洞穴。一个幽暗深刻的伤口。 嫂子!惜春胸口发闷,咬牙忍住作呕的感觉。 “就回呢,珍大哥哥。”她刻意将哥哥二字叫得清楚甜腻。 贾珍面色如常。只烛火明明灭灭,两个人的脸都显得阴凉。 惜春说回,却没有走的意思,转过身弹弹秦可卿的脸,笑道,好一副吹弹即破的好皮囊啊。好一个绝色的佳人儿,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这下可叫东府的男人们怎么过? “四丫头。”贾珍变了脸,想想又忍住了,对惜春道:“死者为尊。四妹妹说话不要冲撞了死人。我送你回去。小厮外面套好了车。” 是的,她死了!惜春突然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了!她是不该挑衅他的,礼法上他是哥哥,又是宁国府的当家,惹毛了他,她是没什么好日子过的,但是那又怎样?那件事以后她从来就没好过过。 惜春逼到贾珍的面前去,问:“我回去!我回哪去?我算是哪府的主子,我是个什么东西,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贾珍一直握灯笼的手不停地颤抖,惜春有句话刺到他心里去,刺得很深很深。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灯笼碎了,落地化为灰烬。心堤毁了,贾珍伏在棺木上痛哭不止。 他知道,他爱着秦可卿,爱得深切,超过了他此生遇见的任何一个人。尤氏根本是摆在房里个可有可无的花瓶,烦躁时泄欲的工具。 他深知,无论可卿做过什么?一朝她死了,他依然痛不欲生。 惜春看着他,看着这个她一直痛恨的人被击败,没有一丝的快感。其实他们是一棵恶树上结出的两颗恶果。 秦可卿是他们的根,贾敬是他们的根。 她想到两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歉意陡生!“哥哥——”惜春伸手揽住他。贾珍却将她推开,惜春摔倒在地,她看见贾珍因爱而妒火峥嵘的脸,那脸像风沙过后的的戈壁一样狰狞。 贾珍发出凄厉如狼嚎的叫声,一点也不像平时温文执礼的大夫。声音在空旷的灵堂回荡,荡出很远。他也不怕人听见,这几日,阖府的人都觉得他和疯子差不多了,几乎没有人敢和他说话。可卿的猝死,惹得众人议论纷纷,他也不打算不让人议论。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秘密,只是平常大家都习惯做着掩耳盗铃的事情。秦可卿死了,很多事他已经不在乎。但惜春除外,她的存在带给他的痛苦像钉子生生钉入眼里,并不亚于可卿的离去,他视她为罪孽的化身,耻辱的果实。惜春出现总让他想起本该随时间覆亡的一切,让他无法原谅。 “贾惜春!你滚!”贾珍盯着惜春,吼道。“你为什么要到东府来?你凭什么来拜祭她?你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是她的耻辱,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选择生下你,你这个孽种,你根本就不该生在这世上。我诅咒你,与你的出身一起消亡,带着你所有的罪,永世不得超生!”贾珍用力攫住惜春的肩,像要将她粉身碎骨一样决绝。那样恨,只剩恨。 惜春无言以对。内心惊惧粉碎。眼前的男人,灵柩,整个东府都化做张口待噬的巨兽向她扑来。她缩在地上,恐惧之极却无法喊叫。此际就是贾珍伸手将她掐死,也再不会有人救她。 他做得出。而曾经救她的那个人,如今正躺在棺材里。 暗夜里,用双臂抱住自己。她记得贾母曾经说过,孩子,如果你冷,你害怕,你就自己抱住自己,像你母亲抱住你那样温暖自己。 惜春问:“我母亲呢?我为什么没见过她,她有没有抱过我?” 贾母幽幽地告诉她:“你母亲死了。”然后缄默不言。她发现祖母脸上没有了笑容,惜春以后就再也没有问过母亲的事。从来没有过的人,从来没有过的爱,存不存在都无关紧要,有祖母抱着,有祖母疼爱,是一样的。 惜春不知道贾珍什么时候走的,一切好象从来没有发生。惜春对前来接她的鸳鸯说,她太困了,跪着跪着就睡着了。 第四章 翌日晨,天蒙蒙亮。整个荣宁街还是清寂的,像一条冻住的河。 这辰光,连早起做小买卖的百姓还没起,别提这些公候世家的爷们了。 宁府的兽头大门阖着,只有两头石狮子警醒地盯住街面。轻微的响声,东角门开了。一片束衣打千之声,跪倒几个门房。 “爷,这早起您去哪,可要小的伺候?” 贾珍不发话,踩着小厮的背上马,打马朝荣宁街街口去了。 “爷出去的事,不许泄露给里面知道,多说一个字,仔细揭了你的皮!” 小管家俞禄交代过,翻身上马。几个小厮紧随其后。一片得得声,几匹马前前后后出了荣宁街。 贾珍脚力快,众人落在后头,闷声催马。当中有一个小厮素习得贾珍宠,年纪又轻,耐不住性子,赶着问:“俞大爷,爷这是往哪赶啊?” 俞禄脸一沉,喝道:“爷的事由得我们问三问四吗?只管走,小孩子多用耳朵少动嘴。” 小厮一吐舌头,不敢多言。 贾珍在马上心事重重,一径朝着城外玄真观赶去。 凄冷的金陵古城外到处飘舞着萧瑟的落叶。天是阴霾的,像贾珍阴沉已久的心情。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秋的冷雨,无声地落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落在遍地枯黄的落叶上。雨很细密,不一会儿贾珍的脸全湿了。 他不能闭眼,不能看见可卿悬在高梁上的身影。“天香楼”三个字,在他脑海中晃来晃去,忽远忽近。他眼前像有一把匕首,夜夜不能阖眼。 深埋在心底的,那本来属于两个人的痛苦。可卿死了。只剩他一人背负。想到可卿的死,他又一次感觉到身体里撕肉裂骨般的,血淋淋的痛,不容忽视!这个坚硬的男人又一次决裂地想哭。 第五章 玄真观外,贾珍下马,吩咐小厮们候着,自己一掠袍子进了内院。 “道长在清修,吩咐不许打扰。”内院静室门口,总角小童稽首为礼。 “有劳,我候着。”贾珍谦谦有礼。他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你爱提笼架鸟,撒鹰斗犬是你的事。家里只管闹腾去,大家公子外面场上礼数错不得。撒泼犯混的,不是破落户就是不成器的纨绔。他是堂堂宁府的主心骨,世袭三品的大将军,行事做派犯不着像薛蟠一样留下把话柄给不相干的人嚼舌头。 候了有一时,小道童请他进去。贾珍进了静室,看见他父亲贾敬拿着本道书兀自念念有词。静室很轩敞,是观里给贾老爷独辟的,一间练气,一间炼丹。 贾珍上前请了安,垂手立在一旁,气儿不敢高声出。 贾敬看了一会子书,放下书来问道:“你来做什么?” 贾珍脸色一动,依旧静静地说:“回父亲大人的话,儿子媳妇昨夜里死了。” 贾敬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看书,口中应道:“知道了,死者已已,你自己要节哀。回吧。待我晚间为她超度。”他闭目咕噜咕噜念了一阵,睁眼看贾珍还立在跟前,道:“你还有什么事吗?回吧,我要清修。”说完又阖了眼,宣一声:“无量寿佛。” 贾珍盯住他道:“儿子有事请教!”说完立着不动。 贾敬脸上露出与世无争的笑容:“我儿!这是哪里话,如今府里是你当家,东西任凭你取用,我又禁不得你,何必巴巴赶来问我?” 贾珍笑一声,声音干巴巴的,坚硬干涩,有几分按捺不住的怒。这老匹夫,跟他玩心机,他徉做不知,那他就挑明了说! “可卿死了!”贾珍高声道。 他定定地看住他。贾敬一抬眼,看见贾珍的目光,他心一颤,低头念起经来。 贾珍站在那里,心潮起伏。他再一次恨声道:“前几日夜里,父亲回去过。” 贾敬不置可否。闭目颂经。 “儿子知道!父亲不单回过!还……还去了天香楼!你……”贾珍看着贾敬麻木不仁的老脸,他怒了,像火山一样不顾一切地喷射着自己的怨怒。他心底那个秘密像岩浆一样翻滚着,把他的心烧得坚硬灼热,已经到了他不可承受的程度了。 他冷冷地说,像宣布别家王府里的佚事!“你又找过可卿,被瑞珠撞破。瑞珠现今触棺死了,她倒机敏!知道活着谁也不会放过她!可卿也死了,就缢死在天香楼!你这杀千刀的老淫棍!你答应我不再碰可卿的!你来这里出家,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你修你的道,你成你的仙,为什么又要回去破坏我和可卿?” 贾敬拨念珠的手停了,他睁开眼,静默地,看着贾珍。他的神气并不是修道带来的平和,而是胜券在握的笃定。 “珍儿说的好巧话!可卿是尤物,这东府,你不知还是我不知?实话告诉你,为父早知可卿不是凡女,被你一人享了岂不可惜!只是为父年老才不得不相让罢了,若早几年……”贾敬站起来,恢复了以前宁府大老爷的神态气度训斥着儿子:“再者,你是平白无故把可卿给我的吗?你我心里都清楚,可卿的死,只与我有关是么?那天夜里……” 贾珍想起来,有件事他好象才想起来。贾敬的话像一只手,把那件事赤裸地从他记忆里纠出来。 那个厢房,可卿在红销帐里候着他,香花沐浴,只穿了抹胸,像一颗糖果,纯净甘甜的躺在那里,等他去品尝。 “可卿,我的可卿!”他赞叹着准备迎上去。 春情浓艳,关也关不住了,鹣鲽正待双飞。可卿忽然用手推他:“你看,外面有人。” 他一看,窗外有个人影闪过,干瘦矮小的影子,贾珍不以为异:“想必是丫鬟。” 他又抱住可卿求欢,可卿半推半就,脸色潮红,笑嗔:“你这急色鬼,也不避人,被人看了怎么好?” 贾珍吭吭地笑:“谁敢,我挖了他眼珠子,好卿儿,给我吧。”他已经等不急。 “就你是霸王。”可卿笑着咬他肩膀,像藤一样缠在他身上。 兴致渐浓。一时,外面丫鬟传话:“老爷叫请。” 虽然不悦,他也不敢怠慢,穿戴齐整赶去伺候。 “父亲!可是身体不是么?儿这就叫太医院差人来问诊。”他垂手侍立。正房灯火幽暗。 “儿啊!不妨事。”贾敬靠在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上一副不甚老朽的样子,感慨良深地说:“为父老了,今日听道书,似有所悟,度量着要到城外玄真观去修行,只是舍不下这虚名闲职,毕竟是祖荫啊。” 心里的愤懑迅疾地消失了,贾珍的心狂跳。喜悦像水面的波纹,越扩越大。他正待脱口说:“不碍的,有儿子呢。”话到嘴边就咽住了。心有欲,口不言。怎么事到临头即忘了涵养工夫。 “儿子愿父亲身体康健,千秋高寿。” “不是这个话,我儿,父亲有意将这祖荫给你袭了,你可愿意?” “父亲折杀儿子了,有父亲在,儿断不敢有此念想,望父亲怜悯,不要折了儿的寿!”贾珍跪下来,戏演到这一步,他突然半真不假地来了这么一下,险些把自己也感动了。 贾敬显然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干瘦的脸上露出一点鲜嫩的笑容,好象一棵枯枝突然开花,看得贾珍心一颤。贾敬长长地出了口气,好象要在这口气里把决心下定。 他等待着。 贾珍也等待着。他知道还有下文。 “珍儿,父亲想找你要一样东西。你若允了,父亲我便去修道,也能心平气和。”贾敬笑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贾珍觉得那笑容有点阴森,有点深不可测。他只得笑笑,说些打不着的话,见机行事。 “父亲要折杀儿子不是!儿子的命都是父亲给的,凭儿子所有,父亲大人取去,儿绝不敢有怨言。” “好好好!我儿果然仁孝!”贾敬满足的笑了,他撒网等地就是这一句。 他走过来拍拍贾珍的肩膀:“为父心怀大慰啊!”他看住贾珍说:“我要儿的一件衣服。” 贾珍愣住了…… “可卿不是衣服!”贾珍切切地说,前尘旧事让他恨意深透,恨不得一刀刀割了眼前的老匹夫。痛苦!如海水汹涌泛滥的痛苦决堤而来,又一次无边无际渍着他千疮百孔的心。 他后悔,为什么要因为功名而答应这桩丑陋的交易。 我是犹豫的,我是后悔的,但最终,我答应了他。 贾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上房走出来的,他好象踩在沼泽里,每一步都是虚的,每一步都几乎要深陷下去,万劫不复。 他的父亲,有听床的癖好,这也就罢了,现在他竟对他提出,要用他的女人,秦—可—卿。 第六章 天渐渐地清明,原先蒙蒙不清的山树亦变得清朗,在细雨中玉立亭亭。秋雨清寒最浸人,众人随贾珍起的绝早,身上本没有多少热气,眼见得贾珍进去好几个时辰没有回的迹象,已经冻得站立不住,在廊下缩手跺脚苦不堪言。 早有晓事的小道童再三请他们入内休息。几个小子喜上眉梢,却被俞禄拦下了,一声儿喝住了不许他们猴子似的乱蹿。 几个小厮都是半大的小子,没得道的猢狲,哪里比得俞禄老成持重。先前在马上发问的小子磨蹭了半晌,又发声叫苦:“俞大爷,放咱们进去歇一会吧,驱了这身寒气就是托您老的福了。”说着,连连作揖,低头就往里钻。 俞禄早料得他有这一手,手上一带,把他拽过来,换过手就拧他的耳朵,拧得这小子哇哇叫饶。 俞禄却不松手,他知道不给点教训,这些小子根本不拿他的话当回事。他板着脸扫了剩下的几个小厮一眼,喝道:“来意儿!你还越发得劲了!倚风做邪的,爷宠着你,以为自己不得了了是吧!今日慢说是你,便是府里更有头脸儿来了,也得在外候着!爷的话你没听明白吗?” 来意一个劲的叫疼,俞禄松了手。话虽说的狠,他也不肯轻易得罪了这些小子。他们天天腻在贾珍身边,眼瞅着不见被告了阴状可不值当。 来意揉着耳朵,委屈地眼眶红红的。他是个堪比女孩俊俏的小子,粉面朱唇,一哭一啼也婉转可怜。俞禄见他哭得可怜,更知道他是贾珍可心的人,赶紧放缓了语气,放低了身份哄他:“来意,来意儿……你这不撑劲的小子,还是伺候爷的人,怎么这么着就哭了?” 来意不理他,扯着袖子只管哭。俞禄像哄着自家小孩一样拿出帕子给他拭泪,拿出的是一方崭新的绣帕,上等的苏绣小品,原是贾珍随手赏给他的,这不,还没来得及给家里,一直揣在身上,今日倒派上用场。 来意到底是小孩,哪架得住俞禄这么又软又硬的揉搓,早收了泪。小孩儿眼皮子浅,一径盯着绣帕。俞禄一笑,大大方方将绣帕递给他:“喜欢就拿去。” 来意乍惊乍喜,早忘了俞禄拧他耳朵的事,忘了疼,拿着帕子问:“这么好的帕子,给我的?”俞禄是宁府的管家之一,贾珍的贴心心腹,有权有势,他们都知道。现下俞禄对自己这样好,怎叫他不心动。 俞禄笑:“你看你俞爷像说话不算话的人么?” 来意大喜过望,赶着给俞禄跪下,喜孜孜地说:“谢爷的赏!” 俞禄受了他一跪,又赶着拉他起身,笑道:“仔细跪疼了,瞧瞧,你这小猢狲千伶百俐的,怨不得珍大爷疼你。” 他早有算计,这么好的绣品拿回家给那头糙婆娘他是不肯的,那不是糟践东西吗?给来意儿倒好,来意儿用着东西就感念他的好,就是一时给贾珍看见了也无妨,左右是给了他心上的人儿,以后好处还少得了他吗? 眼下来意就对他服服帖帖了。 俞禄叹了口气,显得语重心长:“你们这些小人儿,到底年轻。哪里晓得伺候人的难处,爷在里面尚是站着回话,在院外一站半个时辰,何况你我?爷是来办正事,比不得平日带你我茶寮酒肆里胡缠。宁可冷着,不可错了规矩。你我都知道爷的性子,拿人撒起气来,来意儿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可吃得消?” 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说得来意万分感激,红着眼说:“我知道俞爷疼我,我以后都听您的,再不敢逞强使性子了,就是爷面前,我们也听您的。” 来意儿虽小,却也是几个小厮的头了,他这么一说,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小厮也连连点头。俞禄收服了他们,心中畅快,正待开言,却看见一辆车从路那头来了。车外坐着林之孝家的。俞禄一见,吃惊不小,心想这难道是哪个女眷出来了。若是宝二爷,再用不着林大娘跟着出来。 他使了个眼色,众人抖擞精神,必恭必敬地等在那里,等来人下车。 第七章 车到跟前。车里人却不下车。 俞禄迎上去先搀扶林大娘下车。林之孝家的下了车,且不客套,只说:“你们几个进去,该避清的避清,生人一个不许放进来。四小姐来见敬老太爷,半点马虎不得。” 众人答应一声,进去忙碌。 林之孝家的站在车下回道:“四小姐,我已吩咐他们去准备,待打扫干净了您再下来。” 车里人出了声,却是鸳鸯的声音:“有劳大娘了,吩咐他们仔细着点,姑娘可惊不得,我陪四姑娘说说话,就慢着些,也不碍的。” 惜春在车里坐着,脸色瓷白,神色倒还稳重,看着鸳鸯微微露出点笑,笑容轻寒似梨花。鸳鸯望着她思量:人说四姑娘是个冷人儿果然没错,连笑起来也是冷冷的。四姑娘这一股冷若冰霜的性子,大约跟从小没了娘有关,林姑娘也是个从小没了娘的人,也是一股清寒逼人,可比起四姑娘的的孤介来,还算随和。 但鸳鸯是个妥当人,她从不轻口说别人不是。心里慢慢转了念头,也只是对惜春更添怜意。惜春的手冰凉,鸳鸯握在手里,不甚心疼,温言道:“姑娘,你年纪小身子弱,昨儿又累了一夜,要多爱惜些自己才是……” 惜春依旧是那样冷清清的脸,冷清清的笑,只有眼睛里透出一点暖意。 她知道鸳鸯不势利。鸳鸯还帮着她,不然老祖母不会安心放她出来。 “鸳鸯姐姐。”她冷清清地说:“我许久未来看父亲了,不知父亲大人是否安好。”她不太爱接受别人的怜悯,将话轻轻一转,转到贾敬身上。 鸳鸯无话,只有默默地点头,看着这个比自己的小的小姐,她又倔又可怜,却不喜欢人安慰。鸳鸯不好再说什么,两个人在车里静默地想着心事。 一时,俞禄他们安排妥当,从观里跑出来回话。林之孝家的站在车下回道:“四小姐,已经准备好了。” 鸳鸯站起来,弯腰准备扶惜春下车。她听到惜春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鸳鸯一怔。 而惜春,她又恢复了那种淡漠如梨花的表情。 惜春下了车,由鸳鸯陪着进去,林之孝家的在车里等着。 观里好象被洗涤过,从里到外都空了。那些念经打坐的男人们全像信仰一样消失了。寂静得只听到雨滴在叶子上,从叶间滴到地上的的声音。 雨意空疏。 惜春想起出宁国府,祖母派人来接她,她坐在小轿里,从纱窗向外瞧,雨卷着黄叶飞下来,满街的人也打不起精神来。惜春,深锁闺中不谙世事的惜春,她看见一张张萧瑟的面容。她看见萧瑟的生活像一副画意惨淡的长卷,在她面前铺展开来。 人们像水里的萍。无根,带着茫然和无奈继续着自己的漂泊。这个秋雨清寒的早晨,十四岁的惜春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秦可卿死了。惜春感觉自己的根在阵痛中,彻底地,彻底地断了。她可以像白色的曼佗罗花一样在佛说法时从天而降,可是与这尘世,再没有半点关系。 她突然想去看看贾敬,看看这赋予自己生命的人,他活得是否安然自在;她突然想知道,在秦可卿死的时候,他有没有难过和内疚。 这个念头像一根柴,在她心里越烧越旺。 回到荣国府给贾母覆命时,她已经无法抑制得说了出来。 贾母没有震怒,多数情况下,她都是平静安详的。到了她这个年龄如果还是凤辣子一样的脾气的话,只能说明她的一生一直是颠沛的,生活无法让她获得宁静。 她只是轻轻地摇头,将惜春搂在怀里,吩咐人给她泡脚,揉腿,心肝肉儿地叫。 “四丫头,你是姑娘家,到道观里如何使得?万一小道士唬着你,可不得了。” 惜春不回嘴,只轻轻地说:“老祖宗,我想见父亲。”说完眼泪啪啪地往下落。 贾母叹了口气:“去见见你父亲,原也在理。我也没有拦着不让你去的道理。只是必定今天么?祖母另安排时间,叫玄真观里安排妥当,我陪着你去成吗?” 惜春重重地跪下了,她的膝盖有麻木的痛感,想必已经肿了,但是她顾不上了! “我是什么人,哪里敢劳动老祖宗。求您让我去吧。”她流泪呜咽着,单薄的身躯颤抖着。 贾母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老人才有的看透世情,就像在秋天才出现的荒凉和萧瑟。她的洞察一切却又像秋天的高天一样清澈如洗。 她在惜春柔软的眼泪面前投了降,只是还有些为难,思忖着:“叫谁陪你走这一趟呢?” 鸳鸯,不慌不忙,不急不缓地站出来,像取下琥珀手里的麂尘一样轻巧地说:“老祖宗,我陪四姑娘去,可成吗?” 贾母笑了。她同意了这次微服出行。不信别人,她却不能不信鸳鸯。鸳鸯是她身边第一个妥当人,比儿子媳妇更可以信任。 惜春走到静苑了。 不劳她吩咐,鸳鸯识趣地候在门口。 惜春迈进了院子,院子里一样寂静无人。 惜春站在门口。她想敲门。她听见房间里有人。 那个人的声音是——贾珍。 他!也来了么! 第八章 惜春来得不早不晚,也只是刚好来得及听见那几句话而已。 “你又找过可卿,被瑞珠撞破。瑞珠现今触棺死了,她倒机敏!知道活着谁也不会放过她!可卿也死了,就缢死在天香楼!你这杀千刀的老淫棍!你答应我不再碰可卿的!你来这里出家,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你修你的道,你成你的仙,为什么又要回去破坏我和可卿?” ——像平静的海域里,突然来临的飓风。 惜春,被震得神魂欲断。 一波未平,一波又袭。她又听见贾敬说—— “珍儿说的好巧话!可卿是尤物,这东府,你不知还是我不知?实话告诉你,为父早知可卿不是凡女,被你一人享了岂不可惜!只是为父年老才不得不相让罢了,若早几年……再者,你是平白无故把可卿给我的吗?” 可卿是尤物!是的……可卿是尤物!那谁告诉我,我是什么?惜春摇摇欲坠地想。像置身在狂风浪卷的大海里,她被浪一次接一次地打入海底。 消身蚀骨的疼痛。满口如刺的苦涩。还有,永世不得超生的罪孽。 玄真观里的雨还在下着,有越下越大的趋势,秋叶在寒雨中瑟瑟不安,而惜春的裙子已经被廊下的水打湿。 雨声茫茫。 惜春非常非常感激这场雨,如果不是这场雨,这附近的廊下会有小童候着。现在没有了。他们害怕寒冷,躲进屋内避寒。 惜春的脚步声无人听见,她流泪也无人看见。 还要进去见他么?惜春怔怔地站着。她该知晓的已经全部知晓。而她的父亲贾敬那副麻木不仁的样子,不用看,听也听的出来。 她其实和他不亲。非常非常小的的时候,从她有记忆起,见到的就是荣府里那些人:满头银丝的老祖宗,端庄严肃的二姑母,温柔娴静的珠大嫂子。那时候熙凤还没嫁过来,府里还是王夫人当家。府里气象像手炉里的火,总是安静温热,略显沉闷的。 她还隐约记得一点珠大哥哥的样子,他没有宝玉俊美却比宝玉英气,勃勃地,如同温泉一样热力张扬。珠大嫂子一直是这样安静平和的人,只是珠大哥在的时候,她的笑容更璀璨,穿衣打扮也比现在鲜亮。 这些饔繁明丽的人,与她是不相干的。他们是大人,而她是婴孩。大人和小孩的世界就像天和地一样,距离遥远,昼夜分明。 他们偶尔来看她,抱着她,和她说一些话。惜春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她只记得那一点影象,好象被时光洇晕过的画片,面容都模糊了,只剩下彩线描成的外框。 像一个个羽化成仙的传说,那些记忆里的人,如此地不能确定。 后来珠大哥哥一病死了,珠大嫂子的面容衣饰渐渐褪色,苍白成水墨线条勾成的仕女,学着竹篱茅舍自甘心的生活。 宝玉,探春,迎春,惜春。他们在一起慢慢地长大了。 宝玉爱找探春玩,探春机敏又胆大,常常想出一些大胆新奇的游戏;探春喜欢去找迎春下棋,因为她们都是庶出,姨娘生的,不会谁瞧不起谁;惟有她,惜春,她太小了,没人愿意和她玩一起游戏。而她也不爱玩,不爱笑,不爱热闹,好象血液里就孕育着孤独的刺。 再后来,黛玉就来了。 然后,属于宝玉的时光之树上就只刻满了黛玉一个人的名字。 从始至终,她的身边就只有丫鬟,婆子,教养嬷嬷。她并没有觉得寂寞以及不适。这是自然的。侯门深,渐渐,深成了海。人成了海底的夜明珠,水底的珊瑚。真富贵就是要这样深不可测,深藏不露。他们不是寒门小户,从房门到柴门只有一步之遥远。 这里是百年望族,公候之家,庭院深深,时光清冷,寂静。 惜春,生就是这里的人,她的根,盘根错节缠在这些倨傲高耸的古树上。一生,她曾用尽今生的缘法去解这个结,却无济于事。 然而惜春没有受到多少委屈,贾母是精明公平的。钗环裙袄,迎探惜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吃穿用度三人俱是一样安排。她曾对王夫人等众人说:“不要太看重正庶,只论孩子好不好就得了,投胎在谁的肚子里,都是命定的,宝玉不必说,我再不许你们苦了她们姐几个,就是环儿,赵姨娘不宜当,若是环儿自己不争气还罢了,他若是懂事知理,我也不许有人轻慢他。” 当时惜春太小,她坐在旁边,还听不出,贾母的弦外之音。 她就这样冷孜孜地长大了。 母亲这个词,在皇族里,在公候王府里并没有多少暖意。它只是证明,有一个女人和你之间有一种由生命衍生出来的关系;你们之间有一种联系,这联系不容选择,无法割舍。是你的恩慈。或是罪孽。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不是亲情。也许还是障碍,汉武帝为立太子杀掉钩弋夫人,武则天为登后位扼死亲生女儿…… 母子,母女,最亲密深切的那个人,也可以是阻滞生命的西行流沙河。 鹅毛浮不起,芦花定底沉的是亲情。 母亲,在惜春的印象中只是一个称呼。她周围的,好象都是与母无关的人。迎春的母亲像气泡一样消失在府中;探春的母亲倒是在,还常跳出来蹦哒。可是那样一个不宜当的人,连探春自己都不愿理她,对她退避三舍犹恐不及,只怕沾染了她的俗气。 所以母亲,对惜春而言,真的没什么意义,就像脐带,生下来就断了。或者像探春说的,还不如咱们房里的花,眼瞧着还能清爽几天。即使生日,也是贾母带着姑母大嫂子,凤姐姐大伙一起热闹着过,反倒没母亲什么事。 她有问过一次,老祖宗说她的娘死了。自那以后,她就把自己当成孤女。 一个孤单但幸福的孤女。 第九章 平静安逸的生活一直维持到十三岁那年,那一年,惜春第一次正式回东府。 那一年她刚好及笈。 及笈之礼对女孩的意义重大。发式的改变,亦是暗示人生的换骨脱胎。咱们的老祖先,老早就定下烦琐的礼仪规矩。稚女和少女,少女和少妇。言谈仪态,衣衫首饰发髻都各有讲究。这一天女孩的头,必定是母亲给梳的。梳得漂亮而又精致,梳拢发丝一样充满光泽希望的青春,也梳拢女孩纷乱如花枝的春心。 长大了,长大了,从今以后就是可以许人的大姑娘了,行为举止要有个大人样,不要贪玩贪嘴,不要口无遮拦;打今起,就成人了。长辈们总这样感慨训示,说得女孩满脸娇羞。长辈们的苦口婆心等于告诉她们,所以再耐心着点吧,这春闺如牢快做穿了。 迎春的头是邢夫人给梳的,探春的头是王夫人给拢的。年华像四季一样折迭前行,很快地,很快地,就到惜春了…… 惜春摸着自己的青丝想,我的发会是谁给梳呢?迎春那个太普通了,探春那个太贵重了。惜春想要个别致的,像四月的蔷薇那样别致漂亮的发型。行行复行行,发丝间渗出一点不一样的香气来。 在生日到来的前一个月惜春已经在准备和憧憬。她最想,由老祖宗给她梳。老祖宗是个全福的人,又和善又亲热。她见过那么大的世面,给自己梳的髻,定然是艳压群芳的。 她嘱咐嬷嬷给她备下黑芝麻粉,最饱满匀称的芝麻,用白玉小碾子碾碎了,搀上核桃粉。热水冲兑了每日早晨一碗;她让入画用温热的水帮她洗头,用最好的鸡蛋来护养。 她那时,爱着一头青丝,如同性命一般。 熬啊熬,和每个生活在期待中的人一样,心境突然难以安稳了,每日的辰光都过得极慢,天亮的迟,黑的也迟。平静的流年突然像玫瑰一样长满了刺。 好容易到了生日那天,惜春早早地起来,任人打扮得靓丽,去贾母的上房请安。阖府都在。比两个姐姐的大日子都隆重。惜春暗自比较了一下,开心又添了几分。 “叩请老祖宗金安!”她规规矩矩地跪下,笑盈盈地说,然后环顾了大家一眼。 “好好好!老祖宗笑道,快扶四丫头起来,可怜见地,跪伤了拿什么赔给她父亲。”众人笑起来,便有一拨人赶着扶她起来,有人称赞她识礼,有人称赞她漂亮。 父亲!惜春在站起来的同时,愣了愣。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原来是有父亲的,不过据说他早就到城外的玄真观修道去了,现下的东府,由她的哥哥贾珍打理多年。 “四丫头,来,到祖母这来。”贾母在云塌上招手。今日腻在她身边的,不是宝玉,不是黛玉,不是宝钗,湘云。而是惜春。 惜春慢慢地走上去挨着贾母坐了,笑眼盈盈地撒娇:“老祖宗,孙女儿想求您给我赏个髻,成吗?” “我?”贾母呵呵地笑:“好啊,你瞧瞧这一屋子啊,都不是软乎人,一个个的都算计到我头上来了。”贾母一番话说得众人掩口而笑。 珠大嫂子拉着惜春的手笑:“好个千灵百巧的小东西啊!” 惜春微笑不语,看情形,祖母是不会拒绝她的要求的,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啊。 待人笑声净了,贾母又说:“四丫头,今天祖母可不能帮你梳头。” 为什么不能?惜春好想问,可是她忍住了,自幼的教养教她们处事不惊,万事平静以对。她仍是笑着,可是笑着就有眼泪下来了。 早知就不说了……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啊,祖母忘记了吗?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她呢。她的要求不过分啊。 她心酸着,取出帕子拭泪。还是李纨细心眼尖,早看见了笑道:“瞧瞧,老祖宗把我们四丫头的眼泪气都下来了。” 惜春忙站起来,低头道:“大嫂子说哪里话,惜春怎敢生老祖宗的气,不过我没福罢了。” “傻孩子。”贾母拉她坐下,搂着她,笑道:“甚么有福没福的。岂有个生日这么说话的,也不怕我老人家听了难受?祖母希望你们个个全福。听祖母说,不是我怕麻烦,不疼四丫头。祖母早为你安排下最合适的人,由你的大嫂子帮你梳髻。” 惜春收了泪,惊讶地问:“为什么是我大嫂子帮我梳呢?” 贾母笑意深长地说:“傻孩子,岂不闻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是敬儿的女儿,到底是东府的人,你的及笈之礼自然要在东府完成。说句不怕你几位姑母见气的话,珍儿媳妇是孙子辈中我第一个中意之人,又是……,贾母的语气几乎无法觉察地顿了下,道:她又是你的嫂子,给你梳髻再合适不过了。一会儿,你大哥哥的车就来接你。你回房去准备下。可不许再哭了。”贾母取出帕子给惜春拭泪。 “是,老祖宗,那这我回去准备着,惜春先行告退。”惜春笑了。她再次举止得宜地跪下来,请安告退。 “好孩子,回吧。”贾母充满爱怜地看她。惜春迎上了这样一双眼睛,她读懂了里面的爱和恩慈。她一点也不怀疑贾母的安排。她只是在想:我的嫂子,她会不会有一双春光灵巧地手,为我拢出蔷薇一样美丽的发髻呢? 她恍惚记得她是个绝色的美人。 第十章 惜春回房不久,就见婆子来请。众人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绸车,惜春坐了上去,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才驾上驯骡,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逶迤往宁府去了。 惜春入了西角门,又抬了有一射之地,便换了宁府小厮来抬至一处垂花门。婆子方扶着她下了轿。惜春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早有等候多时的丫鬟迎上来。配凤偕鸾笑吟吟给惜春作礼,见礼罢,簇拥着惜春朝秦氏的卧房而去。 甫入门,就有一股甜香袭来,让人眼饧骨软。惜春冷眼看可卿的卧房香艳浓腻,极尽奢华,陈设物器皆非常人所能享有。她虽小,也常听人念叨东府这边珍大爷和珍大奶奶,她的哥哥和嫂子是夫妻少见的恩爱。今日一见,果然人言无虚。 惜春像一个误入仙境的人,在神秘幽静的环境里,心中对可卿油然生出倾慕之心,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得到她哥哥竭尽全力的爱宠。 不一时,听得隐隐地有钗环环佩之声,清细如丝竹。有人打起水晶帘。秦氏从内室里衣袂飘飘的走出来。 惜春一见,就要行礼:“嫂子万安。” “四妹妹,快起来。”秦氏早看到她在屋里,赶上来伸手扶她。 一双柔荑,肤如凝脂。惜春抬眼看她,触眼居然心神一荡,果然生得好颜色,更兼袅娜纤巧,行动风流。她在心中暗自比较着,举凡两府中人,真没有一个比得过她。 “大嫂子,你好美。”惜春红了脸说。在一个绝色美人面前,她突然有了自惭形秽之心。 这是惜春第一次见到秦可卿。 “四妹妹说哪里话,你难道不美么?”秦氏抬起手摸着她的脸,柔柔地笑起来,惜春好象在春光融融的早晨看见一朵含苞的花徐徐地绽放。 美,不胜收。 玄真观里的数步之间,惜春犹如走过苍苍流年。她想起第一次见可卿,她的笑,她随和自在的样子。她从容地,好象从来没有遭遇过任何的人心险恶。 在数年之后想起可卿。惜春突然能够理解自己的父亲。他为什么甘愿放弃手中的权位,也要一亲儿媳的芳泽。可卿一如满院春光,美得铺天泻地,难舍难收,她放肆地涨满了每个人的眼帘。 尤物就是,令男人女人都无力抗拒的女人。 惜春突然能够了解男人那种软弱以及无能为力,所有的伦理道德全部不堪美色如刀,轻轻一击。 他们都爱她,只是站错了位置去爱她,爱的自私,自私地覆灭了她。 她想起那一天,那一天,秦氏可卿的表现,根本是从容到无懈可击。除了,除了,她落在惜春发间的一滴眼泪。 秦氏携了惜春的手,牵她到妆台坐下,侍儿送上金盘,惜春见里面是新折的蔷薇,娇美鲜妍,正合自己心意,端坐着,铜镜里的娇小女儿笑盈了眼。 可卿道:“方才我看见会芳园里蔷薇开得艳,命她们折了几枝来,给四妹妹梳髻用,可好?”一面说一面取出玉梳给惜春拢头。 惜春喜上眉梢,她想不到这位未谋面的大嫂子,如此的温柔和平又善解人意。这会子,她原先的疑虑一扫而空,只喜滋滋的想:老祖宗真是圣明,瞧着大嫂子一身灵气,她给自己梳的髻就错不了。 却从铜镜里看见看见,有一滴水,从秦可卿的脸上落下来。落到她的头发里。 “大嫂子,你哭了吗?”慌地惜春转过头来问,你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秦氏忙取帕子拭泪,又笑道:“我哪里有不开心?我只是一时感触。惜春,我……惜春也要成大姑娘了。” “感触?”惜春又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她想起祖母吩咐过,梳髻时不能乱动。否则梳出来一个歪髻是要被人笑话的。她只觉得流泪是伤心的事,至于感触是什么样情绪,她就不太能够想象了,多半是一时想起了什么,过会子就好,总之没有流泪那么触目惊心。 “大嫂子,你别哭了好不好?我喜欢你笑,你一笑我觉得整个屋子都亮了。你哭……”惜春仔细地想了想,对着镜子里面的人笑:“你哭也很美,可是你一哭我就心慌,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好的,我不哭,惜春叫我不哭,我就不哭。”秦氏果然露出了笑容。 “这便是了,大嫂子,你多笑笑才好,你真是个美人……”惜春笑了,亲昵地说。铜镜里的两个人轮廓相仿。彼时惜春的眉山目水间还有些情意未能辗延出来,就显得清纯稚弱。她望牢了镜子暗想:我以后要是能像嫂子那般美就好了。 “四妹妹,你不知道,美是祸坏。”秦氏闲闲地说。 “我才不相信那些闲言,说什么红颜祸水的话,大嫂子你就是好人。我知道你也从不害人。” 生性孤僻的惜春,在秦氏为她拢头的时候,在陌生的宁府,絮絮地,绵延不绝地,说了很多话。 第十一章 那一天,惜春的蔷薇发髻,行动举止都是无懈可击地完美。十三岁的惜春,美得好象清晨花园里带露的红蔷薇,未被攀折,生机簇簇。她在众人面前显露的风仪是超出众人想象的,喜地贾母搂住她心肝肉儿地叫。 排宴的时候,惜春没有坐在贾母身边,而是坐到了秦可卿身边。 “四丫头,到祖母这来,今日你是寿星,上座无妨。” “不,祖母。惜春俏哒哒地回道,长嫂如母,我要坐在大嫂子的身边。” 贾母愣了愣,很快宽容的笑了。她如海般深邃的眼睛里不泄露一点忧心。她太沉着了,什么都已经见过。除非霎时海裂山崩了,否则再不能叫她惊慌。 自从她决定收养惜春起,她就没有想过要断绝惜春和秦氏的关系。母女情分不是人力所能割断的,她不做这样造孽的事。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两府宁静,为了贾氏一族能够昌盛不绝。 很多人都笑了。 惜春为自己的机敏得意,她灵巧地跑到秦可卿的身边,挨着她坐下。 “大嫂子……”她正待和可卿细细说些贴心话,却看见一个人朝自己走过来。 “珍大哥哥。”惜春认出是自己的哥哥贾珍,赶紧笑着行下礼去。 “妹妹快起!”贾珍也是这样面带微笑:“今日我越礼了,原是女眷,没有贸然就进的理,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妹妹的大日子,作哥哥的岂能连个面也不露?你瞧,哥哥为了你,礼也顾不得了。现下,我给妹妹道喜了。”贾珍似笑非笑地说完,行了半礼,转身欲走。 惜春还了礼,挨着秦氏坐下。贾珍见了,又立住了,盯着惜春笑道:“妹妹应该去老祖宗身边坐着才亲香。” 惜春一愣,她的心里一凛。她不喜欢贾珍看她的眼神,阴阴暗暗的,如刺如刀。 “哥哥,我喜欢嫂子,我喜欢嫂子给我梳的髻。”惜春站起来小心翼翼回道。她突然地敏感起来,她无由地怕,怕贾珍误会。至于误会什么,为什么误会,那些念头像纠结在一起凌乱的光影,不可捕捉,扑朔迷离。 “是啊,我也喜欢四妹妹,就让她坐我身边吧。”秦氏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又对贾珍笑:“外面那么多男客还不够你应酬的?这会子专跑进来和我们胡羼?” “就走,就走。我走还不成吗?”贾珍像冰雪遇上阳光,冷意忍不住消融,附在秦氏耳边道,我就这么惹你烦吗?我现在走了,晚上你可别来求我。 秦氏红了脸,轻轻啐他一口:“老祖宗在,你还这么不尊重,被人听见,怎么得了?”贾珍笑着,朝外走去。 这边秦氏复坐下来,拉了惜春入席,至晚,众人方尽欢而散。 秦氏领着丫鬟婆子送众人出门。“我可以常常来见你么?”临上车时惜春恋恋地问。 秦氏想了想,点头道:“自然,自然可以了。这里是你的家。”她笑意款款:“只是,你要来时,先告诉我一声,我打发人去接你。” 现在回味起来,那是个不好的开始,但惜春仍觉得那是自己十五年来,最开心丰盛的一天。她开始获得她的爱。 因着秦氏待她的好,纵然她后来知道自己出身是如此的污秽,她也无力去恨她。恨。一个善良,美丽的女人。 她只是,仿佛看见一个最亲的人突然在眼前猝死,无法接受和面对。以那样激烈的方式被迫获知生命真相,仿佛从内被人劈开两半。余生再无完整的机会。 第十二章 像一生也终将行尽一样,何况只是一条游廊。惜春终于走到,贾敬的静室前,举手敲门。 开门的是贾珍。他看见她,一愣。 “大哥哥也在这里,妹妹有礼了。”惜春低下身子行礼,而后不待贾珍叫起,自己走进贾敬的修道室。 贾珍愣愣地看着她,然后竟露出一点笑容。他一向恭谨守礼的妹妹,她好象突然长大了。至少她不再惧怕他。贾珍感觉到惜春的身体里,有东西在萌芽,撼动她原有的稚弱,她变得坚硬而崭新。他希望她长大,越来越坚硬和出众,这样他可以顺利成章地恨她。惜春是他恨的土壤。她越肥沃,他的恨意就能够扎地越深。恨意繁盛。 多年来,他一直压抑自己,压抑得紧紧地的,像一颗饱满的,日日夜夜待萌芽的种子。他必须这么做。因为贾母告诫过他——我替你父亲养着这个孩子,她的一切与你无关,你可以恨她,但不可以伤害她。绝对不允许。我不允许你的恨,摧毁这个无辜的孩子。你的可卿是无辜的,这个孩子,她也是无辜的。我不允许你的恨,蔓延,然后祸及我们贾氏。珍儿,你听清楚,绝对不允许。 贾珍转身也跟了进去。他想旁观。 贾敬。贾敬看见惜春进来,非常高兴。 “惜儿。”他一手拉住惜春:“不必跪了。到为父这儿来,让父亲好好看看你。” “父亲。”惜春仍是跪下去:“祖母教导,情可宽免,礼不可费。女儿叩问父亲金安。” “乖孩子。真是乖孩子!”贾敬看着她心神俱醉地说:“你祖母教导有方啊,是为父的服气。”与贾珍不同,贾敬钟爱惜春,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对她父女情深,情真意切。 这个孩子的存在,会永远地证明他曾占有过一个绝色的美人。她是他和她共同制造的生命,他在她生命里诞下了烙印,即使她死,也无法摧毁的活生生的印记。而她和贾珍并没有!惜春的出现,会提醒他,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胜于贾珍的地方。尽管他只爱过秦可卿一次。可是一次,已经有无可取代的胜利快感。 他接近狂热地,诚挚地爱着惜春。她是他的成就,是他放弃权位而无须后悔的明证。 一如贾珍所指责,前几天,他回去了,他去找了可卿,他可以发誓,发誓他不是贾珍所想的,为了奸淫她而回去的。这么多年,修道已经让他,渐渐地,渐渐地不再如生如死地渴望她如花般鲜嫩的身体。他只是想跟她商量,跟孩子的母亲商量——惜春大了,可以许人了。他已经帮她订了一门好亲。 他本想尽一点父亲的心。十五年来,他与惜春彼此是毫不相干的存在。怎么可以这样呢?他毕竟是个父亲。只是他不该忘记了,可卿是他的心魔,无可取代的心魔。见到她的那一刻,她香风钗影地走过来。只是,那么轻轻的一眼,他已经泯灭的欲心又重燃了。 她是他如影随形的,心魔。 “惜儿,你的手怎么这样凉?”他拉着惜春的手准备说一些贴心话,转眼看见贾珍,心里就不悦,一面对贾珍道:“珍儿,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回吧,为父一心修道,也将不久于人世,就不跟你回府沾染红尘了,珍儿媳妇面前替为父上一柱香吧。”一面对惜春笑道:“你珍大嫂子没了,难为你哥哥孝敬,这样难受的光景还想起给为父请安,其实这有什么,山里的海里的,凭是府里有的,用就是了。” 惜春点头,面色看不出一点异常,山水不惊地应道:“父亲说的极是大嫂子当家多年,她的人品府里无人不钦服,无人不赞。前年女儿及笈,还是偏劳珍大嫂子给梳的髻,说来也奇怪,她好象知道女儿心思一般,父亲,你说这奇不奇怪?” 贾敬笑道:“蔷薇可不就是我惜儿生日开的花吗?你珍大嫂子知道,有什么奇怪?许就是你珍大哥特意嘱咐的。 “是吗。”惜春转过脸来看贾珍:“大哥哥,是你告诉大嫂子的吗?” 贾珍看着她,看着贾敬,他知道贾敬看着他,那眼神的意思。贾珍咬碎了牙,笑道:“自然是我告诉的。”回答完这话。他像抽离了角色一般,站在那里。他突然明白惜春也是在作戏。 贾珍从心里开心地笑出来:杀千刀的老匹夫,你还以为你的女儿什么都不知道吗?她早就知道了,一切心知肚明!只是你,你还不知道而已。她早就被你赐予她的耻辱和罪孽摧毁了。在你面前的不过一个躯壳。恨生于世的躯壳。她和我一样恨你,不,她一定没有我恨你。 贾珍清冷地看着,看着这场三人的戏。而后带着满足愉悦的心情,行礼:“儿子告退。” “去吧,去吧。”路上叫小厮小心伺候着,贾敬露出慈爱满意的笑容。 “父亲,儿子大了,何用您这样担心,我将俞禄和几个妥当的小厮留下来伺候妹妹回府,我带来意儿回就成。”贾珍笑道。 “就依我儿。”贾敬笑得益发真诚,他简直快忘记了贾珍是该恨惜春的。无奈,人对自己的错误就是那么容易原谅,甚至以为,别人也会和自己一样痛快地原谅。 伤口在别人身上仿佛容易愈合些。 第十三章 “哥哥,外面落雨了,小心着些,你不宜再伤身了。”惜春起身送他出门。天色阴凉,她望着贾珍的脸,面容苍苍,眼神幽凉,风吹过来,在一瞬间惜春看到他整个人塌陷粉碎的部分,像砂一样簌簌飞落。无可否认,他已经是个终身残疾的男人。 “多谢妹妹费心。”贾珍看着她,冷笑一声,转身走了。他会非常地保重,已经伤心,自然不宜伤身。 出了玄真观,贾珍带着来意儿,两骑先行。贾珍策马狂奔,马鞭儿抽得马血痕累累。来意儿在后面看见,心下冰凉。心想我们这位爷今儿不知道又撞了什么煞神了。我得小心伺侯着。 不一时进了城,回了宁府,贾珍下马把缰绳丢给来接的人,折身就往府里走。来意儿大气不敢出,低头跟在后头,心头如鼓擂,只祈盼今日贾珍别拿他撒气。 入了内院,贾珍定住脚步,回身对来意儿说:“爷今天晚上要你。”一句说完,贾珍往里面去了,把来意儿撇在院门口,哭丧着脸站着。 眼瞅着贾珍走远,早有几个好事的小厮凑上来打趣:“来意儿你好福气啊,宫里的娘娘也不能像你这样专宠吧。” “放你娘的屁!说这话也不怕烂了舌头,咱们家现有一位娘娘在宫里,这话我告诉爷去,看你们谁活得了?”来意儿跳起来,点着他们的鼻子大骂,转身又要往内院告诉贾珍去。 见他真怒了,方才还欢蹦乱跳的几个小厮立时萎了,吓得面如土色,一把拽住他,围住来意央求个不住:“来意儿大哥,我们错了。我们嘴贱还不成吗?求你别告诉爷。” “哥知道,大家混碗饭吃都不容易,岂能这么着就出卖兄弟的?只是你们这话听了太刺心。”来意儿叹口气,安抚他们。他想起俞禄说的那番贴心贴肺的话,忍不住红了眼眶,对几个相好的小厮道:“哥我今儿算是上了一课了,都是人下人,这样急脖子红眼的没必要。” 来意儿慢慢地蹲下来,声音越来越平静,到后来已经是自言自语了:“说实在咱们都是好男人,下面不缺不烂,爹妈辛苦养大的人,他娘的,要不是穷极了,要活命!谁跟他干这个。” 来意儿笑意凄凉,还能犟得住眼泪,周围的几个人眼泪却走珠似的往下落。来意儿的话生生敲到他们心里去:是。没有谁比谁贱,比谁该做奴才,可是这浮世众生,就是这样不公平,有人锦衣玉食,生下来就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奴婢成群;有人破瓦寒窑,只求活命,却穷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要卖身为奴。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尤其不仁的,是对如命贱如蜉蝣的升斗小民。佛说,众生平等。那只是安慰人的谎言。 来意儿一伙人正在自伤自怜,凑在一堆哭天抹泪的。大管事来升家的婆娘走过来,站住了,似笑非笑问:“哟!你们这都是怎么了,一个个的不去干活,在这里哭得倒自在?说说,你们这倒是因为什么这么伤心?” 众人皆惊,来升家的不是善角,但凡被她逮到,那是好不了的事。到底是来意儿机警,忙站起来拉住来升家的,扶过来,又命一个小厮取了暖垫来,请她坐下。一时泡了茶来。又亲手递到来升家的手里,陪着小心说:“大娘可别见怪,小的们岂敢躲懒,只是这会子想起珍大奶奶在生时对咱们的恩德,忍不住有点伤感而已,您老也知道咱们的身份,岂敢到灵前大嚎去?不过在这里滴几滴眼泪尽尽心罢了。” 来升家的接了茶,面色暖了些,点头叹道:“这话说的倒是了,要说起咱们珍大奶奶,那真是一等一的好人,对我们又宽又厚,眼见得家法摆了几年,都落了灰,也没见她打过谁一板子。这么好的主子,没了倒真的可惜了,谁不难受呢?”说着,倒跟着赔了不少眼泪。 来升家的一行说,一行擦泪,又喝了点子茶,站起来,道:“我也不得在这里久坐,还要去里面回话,露个消息给你们知道,打今起,老爷请了西府的琏二奶奶来主事。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不比咱们大奶奶好糊弄。一时恼了,不认人的。倘或她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你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腿脚也勤快些,不比眼前这样。小心惹那烈货打折了你们的腿。大家每日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过了这一月,大爷恁样宠着你们,反了天也轮不到我们多说。” 来意儿赶紧接着她的话,赔笑道:“大娘哪里话来,您的好意我们岂不领的,您放心,我们这儿,鞍前马后的,只给您添花,绝不添乱。”一席话奉承的来升家的眉开眼笑,对来意儿招手:“对了,你过来,跟我到帐房去。” 来意儿忙应着,一边忙着使眼色让众小厮散了。 来意儿跟着来升家的到了帐房,来升家的支出十两银子给他,道:“这是爷赏的,爷知道你娘病重特意多赏了你五两。”两人凑得近,来升家的眼瞅别人不见,伸手捏了来意儿一把,笑吟吟的看他:“好滑的皮肉。” 来意儿也不退让,红着脸吃吃地笑:“大娘,大娘且尊重些。”话虽这样说,来意儿也把她搡一下,一个小动作撩得来升家的心花怒放。他知道这些老婆娘才是真正脸酸心硬的老烈货,再腻,犯不着和她们翻脸,左右也是些个颜老珠黄,百无聊赖的主,大家逢场作戏,不如彼此敷衍地漂亮。 人生不就是个戏吗?谁不拎着一箱子面具行天下? 第十四章 来意儿领赏以后,直奔街上抓药,顺便多买了点黄芪茯苓,又买了点果子蜜饯,时鲜蔬菜,送回家中。他老母病患多时,见儿子带了这许多东西兼银钱回来,激动地泪流满面,挣扎着非要下床做点好吃的给儿子尝尝。 “不了,娘。”来意儿扶她坐下,打短说:“儿子在东府珍大爷手下当差,吃得好,穿得好,这些您就留着自己用,您缺什么告诉儿。下个月,儿得闲了,还来看您。” “不缺不缺,只这银子你别忘了带回来,爷赏你,是人家恩德,不能胡乱花着糟蹋了。”来意儿母亲将那银子牢牢握在手心,那锭白银好象长在手里一样,不肯放下。 此时,来意儿脸上一点也看不出那种半阴不阳的放诞不羁了,他端端正正地在母亲身边坐好,一举一动透出端然的男儿气。在外面受怎样的屈辱都好,到母亲身边还是要还她个健康无碍的孩子。他是男儿,是张家唯一的根苗,不能让母亲担心。 “我儿,这银子,娘替你收着,再过两年,儿大了,娘给你寻一户好人家的女子,我儿生儿育女,延续张家香火,娘就是死了也不负你父亲在天之灵,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母亲说着又拭泪,然而难免有些欢喜的颜色。自从来意儿那天在街上卖梨被贾珍看到,收到府里做了跟随,这日子一天好似一天,手头也渐渐有些余钱了,怎教她不喜? “明年我儿就十六了……” “娘,儿知道,儿得闲就往家里送银子,你好好看病,娶媳妇的事,就再急,也得您病好了再说。娘的病不好,儿不娶妻。” 来意儿的娘亲闻言又激动又宽慰,颤巍巍地倒在床上,嘴里吐出游丝一样清晰的话:“儿,娘还有一句话你记着。得人恩果千年记,我儿受了珍大爷的好处,就要尽心的伺候人家,凡事想在前头,不要等着人家提点。娘不是要你做奴才,娘要你做好人。” “娘,儿记下了,儿就马上回去,晚间珍大爷还找儿子有事。”来意儿笑着,把苦水咽到了心的最深处。就让母亲,保留对这人世纯净美好的意象吧,老人家的眼里无处不是好人。 都是好人?谁又真的是金刚不坏的坏人呢?有口饭吃,有室容身,一个人生存于世,要求原也不高。 来意儿安顿好老娘,自己又拿了点碎银子,买了皂角香粉把自己洗干净,趁夜到了东府的小耳房里等着贾珍。 天暗了,再暗一点,府里的灯笼渐次亮起来。来意儿缩在床上,心里茫茫的,将自己裹得紧些再紧些,这秋夜,真冷啊,冷入骨。 有了悉索的脚步声,再一看,窗牖外,几个人打着灯,逶迤朝这边来了。 来意儿百无聊赖地披上件衣裳,开门来迎。 错有错着,来意这副慵懒的样子,落到贾珍眼里,竟比平日添了娇媚。 “这样很好。”贾珍进门就抱住来意儿,一面吹熄了灯笼。 来意儿闭上眼睛,发出呻吟声,那声音咬噬着他。他知道,自己将再一次沉沦于无底的黑暗中,尽管这身躯已经千疮百孔,亦只有无力沉沦。 他一直沉下去……因为,像断根的花枝,他从来无力上拔,自然也无力挣脱。 第十五章 屋子里再度有了点亮光,一番云雨后,贾珍搂着来意儿不甚疲累的倒在床上,仍是非常非常的想念她,以致于不能跟女人同房,会试图在她们每个人的眼角眉梢,身体发肤上寻找踪迹。一次,一次,非常用力地寻找。然而他确信自己是盲了。他再也看不见她。 只能和男人进行虚妄的缠绵,疼痛会提醒他是活着的。 “来意儿,你疼吗?” “回爷的话,小的不知道怎么说。” “我知道你疼,你不开心。”贾珍抚着他的身子,缓缓道:“你还小,爷委屈了你。” 来意儿不敢应声伏在他身上,眼泪簌簌地落。 “爷,小的不敢称委屈,能跟着爷是小的福气。”他想起那天在街上卖梨,被一群泼皮小子围堵戏弄,他们欺他生得纤巧,欺负他的次数比对别人又多些。那一天卖了几钱银子,他们又来勒索,平时也就罢了,那天不行,娘等着用那银子去抓药救命,自然不能被他们拿去。他跑,冲撞了贾珍的马。原以为死定了,不料贾珍盯住他看了一时,就命家奴将他护起,临走又丢了一锭银子给他。 马上,贾珍离去的身影,伟岸坚毅。来意儿呆立在街头,突然明白了,只有这样的男人如荫的权势才能保护自己。次日,他等在贾府的门口,一直等到贾珍出现…… “好巧的人儿。”贾珍手指游动抚来意儿的脸,想起他十三岁的时候跟了自己,弹指韶光,已经两年,看见来意手边的帕子,不由一笑:“这东西又到了你这,俞禄倒巧,拿爷我的东西四处做人。” “爷若不喜欢,我明儿就还给他去。” “难为他有这个心,配你倒好。他是粗人,用了不宜。”贾珍捻起那块帕子:“这上面有你的泪了,洗了还回也是旧的。这样的东西,值什么,现时要一车也是有的。你留着,回头我替你还他件别的,保管他承你的情。” “谢爷。” 贾珍看看天,窗外天色尚暗。他累了,但明日还要早起,各府王爷派人来吊孝,大的小的,少不得一一应酬。他挣扎着靠起来,对来意儿说:“你去,把那边的红盒子给我打开,取两丸药我吃了就睡。” 来意儿下了床,拿了药,凑到烛光下一看,惊呼一声,忙丢了药,跪下了。 贾珍双目睁开,看住来意儿:“这又是怎么了?快把药拿来。” “回爷,这药吃不得,奴才的爹就是吃这个药治死的。”来意儿叩头。 贾珍翻身坐起来,正视着他,道:“什么事,你起来细说。” 来意儿转身拾了药,递给贾珍看时,垂泪道:“这是外面道观里常炼的丹药,说是固本培原,提神宜气。可是不能常服,否则会中毒而死。奴才的爹就是死在这上头,所以奴才记得清。” 来意儿言之凿凿,不由人不信。贾珍脸上变色,伸手拂落药丸。那药骨碌骨碌滚到角落里,像暗处有双人的眼睛在窥视。贾珍定神,看了那药半晌,伸手抱住来意儿,替他擦泪,笑道:“好孩子,你救了我一命,跟我说说,你爹是做什么的?好好的吃丹药做什么?” “回爷,奴才的爹是落第的秀才,一时想不开,去了道观里修行,听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想着修道成仙,不料吃了丹药死了,撇下我和我娘好不孤单。” 来意儿抽噎着,他回味父亲的坎坷以及自身的悲苦。泪水宛如河流蔓延。泪影班驳中,他渐渐能够看见自己童年的剪影,还有父亲清草潦倒的样子。一个青灰衫履的男子,握着书,指节清晰。倚着门,望定了远方浩浩的江水。 他身上有落魄的味道,像这条江里日日出没的那些游船高楼上的女子,随手丢弃的薄绢,连红的唇印也是脏的旧的,随风不入夜,落地入江,任凭践踏。 他日日看着江,看水,看人,看那些被人丢弃的薄绢。他的眼神仿佛铅水凝流,是沉甸甸的铁灰的痛楚。 终于有一天,他不见了,人人以为他去投江了。来意娘俩哭得透死,只得绝了念。可是有一天,他们娘俩在山上的道观看见他,他没有死,却以他的方式了结了尘缘。 “你说,你的父亲也是修道,吃这个死的?”落第秀才的故事听完,贾珍笑起来。唬地来意儿又跪下:“爷,奴才说错了什么吗?” 贾珍一愣,他无意间抬头看见床前铜镜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阴恻恻地,面容扭曲。可不就是在笑?恶意从五官里一丝丝的冒出来。 这是我么!贾珍一凛。但他很快镇定了。 “爷没事,爷是想杀人。杀那些想害爷的人!”贾珍跳下床拾起那药,硕大的丸子,像剜落的眼珠,藏着血淋淋的恶意,叫人不寒而栗。 “来意儿。贾珍回身看住了心神不定的来意儿,眼神灼灼:从明起,你就跟着俞禄。我叫他好生带着你,学着理事。毕竟是秀才的儿子,这么着也委实糟蹋了。” “今日之事,奴才什么也不知道。来意儿看着贾珍,突然之间福至心灵,将头在地下磕得青紫:奴才只知道谢主子再造之恩。” 贾珍不置可否,转身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天际,启明星已亮。 来意儿跪着,他突然听见贾珍无限倦怠地叹了口气。他抬头看贾珍的背影,萧瑟晨风中,贾珍身形消瘦如寒竹,他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凄凉。 来意儿不懂,一个什么都有的人,为什么看上去像是一无所有? 他看见那只寒竹在风中展开身体,发出寂寞的声音。那声音说:“你起来,替我更衣罢。” 第十六章 入画去了宁府。这是她卖入荣府五年来,第一次出府。由周瑞家的陪着,替四姑娘送东西给珍大爷。 坐在小车里,悠悠晃晃。阳光熏冽,透过轻纱射进来,散成五彩缤纷的光影。像一个从暗牢里走出来的人一样,那种世俗的亮丽,让入画觉得微微晕眩。 其实这只是普通而短小的荣宁街。而她,由此到彼,也不过百步之遥。 入画入内院,在抄手游廊上慢慢走,她初入东府。见这边厅殿楼阁,都峥嵘轩峻,花木也蓊蔚洇润,比荣府有别样风情,少不得细细看。正巧来意儿跟着俞禄出来办事,迎头走过来,看见入画微微一愣。入画看到他,一个英俊小厮对自己注目,少不得心头猛跳,咬住嘴唇,退到廊柱后,又忍不住拿眼看他。 来意儿走过去,入画松了口气,怅然若失,心里轻重不定,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了。这么想着,又回头看一眼,恰好来意儿也回头,两个人的眼神就这么结结实实的撞到一起了。 又是一惊,惊心动魄地惊。 来意儿突然回身走过来,看着她,没头没脑的问一句:“认得我么?” “不……”入画吓得手足无措。这么近的脸,男人的脸。他的呼吸喷到她脸上。神,告诉她该怎么反应? “我认得你。蕙妹妹。我们定过亲不是?”来意儿看住她,眼神把她扼地死死的。 定过亲!入画仔细地,仔细地看着他,手心沁出汗!她现在脑子单纯干净的要命,只剩下荣府的太太小姐们。 往事如前生。好还是不好? “表哥。你是容表哥?我……我们……”入画突然认出他是谁。认出了,如孟婆汤失效了,前尘旧事纷蹋而来,平顺的心原一时万马奔腾,烽烟四起。 “该死的,蕙小姐,你也卖身为奴了吗?你的高枝儿呢,断了,烧了,连根拔了?你也有今日!原来。人生不过如此……”来意儿阴恻恻地笑,转身出去了。 人声远了,杂声寂了。只他的声音点点滴滴,落到心里,清澈见底。入画任他嘲讽。呐呐地,呆着。立着。心热了,冷了,患了伤寒似的。突然很伤感,却又很想放肆地笑。 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但是何必此生此时此处相逢?逼仄得一丝儿不透。天,你必得叫人刀兵相见,短兵相接,血流成河才罢休? 来意儿恨冲冲的往外走,心里五味杂陈。她,亦有今日么?然而将入画羞辱,并不能让他快乐。 他不能忘记她,所以五年之后,两眼之内就将她认出。他更不能忘记的是,姑姑姑父的嫌贫爱富。 老套但有效的理由。他父亲中了秀才,就赶着来定了亲,及至父亲屡试不第,又慌忙将女儿许了别人。惟恐吃了亏。 笑贫不笑倡,他懂得这句话,铁了心委身贾珍,也是拜她一家所赐。 可是,人生原来,不过如此。 他并不希望她也沦落了,并不希望。如果她还是那个金娇玉贵的蕙妹妹,也许他的挣扎,他的不甘心才真的有意义。可是,连她都沦落了,沦落为奴……或许真的应了古话: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哪有铁打的富贵,不散的席? 他和她的人生,就像一块已经冷却的铁,黑浑沉重,被命运定了型。怎么敲打都没有意义。白费心机。 来意儿落寞地回头看这府邸,盛烈的阳光将偌大的府第笼罩。看上去气势不凡,他却一眼看到隐没在高墙内的白幡,悲戚麻木的人们。他突然有种幻觉,在这个阳光丰盛的下午,由于日晒而引发的幻觉。他仿佛望见宁府和荣府的祖先,蟒袍玉带的两位国公,模糊而苍老的脸。他听见,冥冥中有个陌生的神秘的声音在叹息——唉…… 一阵心悸,彻骨的凉意。他想自己怎么会觉得这是整个贾府的葬礼呢?那些出没的忙碌的人,进进出出,悲悲切切,齐齐倒似来为这百年望族吊孝。 只是珍大奶奶殁了。我乱想些什么?来意儿赶紧挥掉这些不好的预念。就算注定了曲终人散,也请迟些儿吧。来意儿莫名地想。他明白自己是这树上的猢狲,附树的藤。 荣宁街上,人来人往,宁府门前,车水马龙。有谁会想到,第一时间听到这百年的悲音,赫赫贾府轻轻塌陷,窥测到将来结局的先知,居然是个小厮。 第十七章 满地阳光冷了!入画呆立当地。心里,椎心泣血地疼。血一点点流尽了,那些淤积在心里枯腐的疼痛,原来还在。一直在。 这样站着,站了很久,直到周瑞家的跑来叫她:“哎哟,我的姑娘奶奶,你怎么还在这儿?大爷哪有那么多功夫等着你,快和我一道把四姑娘的东西递上去。” 入画回了魂,由周瑞家的拉着,去见了贾珍。前生已折裂,她从巨大的罅隙里跌落,现世她是奴才。为奴,就要恪守奴才的本分。那时在家里,她也是听着父亲,母亲这么训斥仆人的。母亲告诉她的世界是剥裂分明的。 你不要看这世上的人都生活在一片天下,共存一个世界中。其实它已经被神秘的手细碎地分裂,一切不是没有发生,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已经安排好。 “孩子,你和你表哥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忘记他吧。记住娘的话,两个不同世界中的人,生活在一起是被诅咒的,幸福不能长久,悲剧终会萌芽。” 母亲语重心长,由不得她不信。那么忘记记忆中那个苍白模糊的表哥吧,反正也不是困难的事,反正会有更好的在前面等候。 是谁教予的箴言?必须放弃些,你才可获得新的。 贾珍没有怪罪她,许是太忙了,千头万绪犹自里不顺,谁有空和个小丫鬟计较这些小事,只接了东西,看了,眉头微挑,问一句:“四小姐手书的?”又道:“你回吧,这些天好生伺侯着。”挥挥手,让她退下。 她告退了,坐上车回荣府,又去见了贾母,回话。 老太太一贯的慈和,笑问:“东西可送去了?珍大爷可有话说?” 她一一地回了,垂手毕立。 “难为四丫头有心,为她嫂子费这样的心,就一般的儿女也没这么孝的,舌血刺经……可要怎样疼才是!” 老太太说着,瞧了一眼立在地下的入画和婆子们,嗔道:“你们这些人,也不看紧着些,怎么就任她做出这等伤身害体的事。她死去的娘晓得,又该怎样伤心。” 老太太口气不顺,吓得身边人一起站起来,垂手领训。入画她们,早跪了一地,心神不定,等待发落。 半晌,方是王熙凤察言观色地笑道,边笑边劝解:“老祖宗可是心疼孙女心疼地糊涂了,这一个小姐,一个丫头,丫头如何管得小姐?老祖宗不欢喜,我这就派人拿了竹片子打她们一顿或是扣几个月的晌银,怎么发落,听凭老祖宗做主。” “你呀!”老太太闻言倒笑了:“猫样伶俐狗样精,惯会狐假虎威。”老太太指着入画:“这样小的孩子,露珠似的身子骨,架得住你几板子?这些人统共才几个银子?你就扣了去,你忍心?” 凤姐儿咬着嘴唇笑,一双凤眼水汪汪地,顾盼之间,云烟四起,藏住了多少精明灵巧。 “谢老祖宗教诲,连我都感念老祖宗慈悲,何况她们。”凤姐儿笑着蹲了蹲,站起来给老太太揉捏,笑道:“原是这么着,我们小孩儿家,承长辈看顾才许管这家,万般不当之处,还望老祖宗提点。” “千个人也巧不过你去。”贾母笑看着凤姐儿:“打量我不知道,你这是为她们求情么?左右着我是个老恶人,你做好人。这情原也该求,四丫头冰雕成的人,我心里当真不知?默经画画时不许打扰,原也是我吩咐下去的。怪不得她们。谁承想四丫头……唉!就是金粉,现磨了,也是又尊贵又易得的,凭是多少,算个什么?偏是这样执拧,想到用舌血来刺经。” 王夫人点头劝解:“老太太且宽心,这也是四丫头虔诚,与佛有缘,换做别人,就有这个心,也断不能的,四丫头的功德佛看在眼中,她定有后福。” 贾母点头一叹:“有后福,都有才好……说着闭了眼睛,我乏了,你们散吧。” 众人慢慢散了。 灵巧不过凤姐,特意落后几步,附在贾母耳边道:“老祖宗放心,四妹妹那里有我照应,太医两日一看,饭菜已经吩咐下厨房特别做了,都是清淡的。” “人精似的,巧得你!你乖。”贾母脸上露出笑来,伸手摸着凤姐的脸,笑叹:“却都似你这样灵巧,贴心才好。我乐得恁事不理,做个只知傻乐的老厌物。可惜不能。你是个人尖,实在难得的。你入府这几年,人都说我宠着你,只我知道你是苦的。这府里上上下下,哪位是好打发的?却难为你,小小年纪,里里外外打理得漂亮,就我在你这么大,也不能敷衍这样周全;人多说你争尖,攀高枝。谁知你是‘黄连做棒槌——外面光鲜里面苦’,这府现有管事的,可恁事不理。到底谁愿惹这个烦,也惟有你肯担起来,辛苦劳碌不畏人言。” 凤姐的泪早落了一地,当家三年,猫狗都嫌。她这几年的苦楚,原也无处可告,不料老祖宗明镜高悬,倒比亲生的爹娘还了解她。 素来刚强的凤姐也伏在贾母枕边哭软了身子。 “凤丫头,难为你了。”贾母抚着她的背,叹道:“争强好胜原是不错的,你婶子那样庄严持重,我还看不上。只是你还年轻,听我一句劝,遇事心气和缓些,天塌不下来,说到底也是爱惜了自己的身子。你放心,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凭他是谁,也不能委屈了你。” “知道了,老祖宗。”凤姐收泪,给贾母掖紧被子,展颜笑道:“您歇中觉吧。我下去了。” 凤姐站起来告退了,丫鬟们都散了。贾母在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睛,她看着宽广冷寂的堂屋。人散了,就会嗅到古老而金贵的旧器发出陈年的暗香,淡淡地,像沉浸的岁月,储藏的忧愁,经久地洇氲着老人。 老人的眼睛慢慢发亮,她似乎在看见了空气中某些早已逝去的人的脸,她能看见年轻人看不见的东西,老的人,因为年老,有时会有一些莫名的能力。 你们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了。代善,你告诉我这样地耗尽心力,会不会有用?这府里,我从做媳妇时就在这里。我全部的爱和青春氤氲了,沉淀了,一年年后,我像树一样老了,却依然在这里。代善,这是我们的家,我不能离开,不能看我们的子孙,引它败亡。年轻时荣华富贵,随着你,千样人,万般事,我也见过了,福也受足了。现在便是操碎了心,我也认了。你要帮我,还有你们,你们都要帮我。好不好?贾母,你看见她在自言自语。可是我相信,她是看见了将来。 窗外,一只贸然闯入雀儿在枝头,一声短,一声长地叫。廊下,百转千回射过来的阳光,已经僻旧了,金灰的色气,看到眼睛里,昏昏的,让人心里揪住。时光,就在雀儿的叫声中慢慢从老人眼前闪过了。 可是贾母知道,日子还长着呢,该操的心,一时也尽不了。所以,她又闭上眼睛,睡过去。 第十八章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菩提萨陲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 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 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 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两百六十字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惜春割破了舌头,蘸着那些鲜艳无暇的水,淡淡地,写了出来。写的过程中伴随着巨痛。那疼痛让她警醒,当年可卿是在比这更剧烈的痛楚中把她带到这个世间。 想了很久,她决定将这件礼物送给可卿。愿佛,带你脱离苦海沉沦。 惜春已经不再流泪。谁人来看她,也是淡淡地,不落痕迹地对待,左右她舌头伤了,有别人说话,没有她说话的份。 她在房间里玩味地看着那些药粉,那些名贵的粉末从她指间被捻落。吹一口气,面前突然起了大雾一场。 隔着大雾你看她水光潋滟的眼睛,你听见她心里的声音,她说:我宁可这舌头断掉,可是它依然坚韧;我宁可这舌头烂掉,你们却要它复原。这是我的东西。却从来,从来都不是我的。所有的一切我都无从选择,只是被选择。因此我学会顺从。 入画进来,替她敷药,安排她就寝。 “姑娘,天晚了,早些安置了吧。”入画说。她的声音清细但沉闷。惜春听了,回过身,扳住她的肩膀,看住她,不掩疑虑。 “你心里有事?” “没有。” “我知道有,你的声音告诉我,你已经不是原来的入画了。声音是骗不了人的。” 她在纸上写了字给入画看,盯住她一笑,那笑明明灭灭,然后惜春手一抬,将纸就到烛火边烧了。顷刻,纸发出一股焦香,蝴蝶大的纸灰在惜春的脚边起起落落的飞舞。 入画想了一想欲言又止,就这么一愣之间,惜春已经转身走到床边,返身靠在枕头上,脸朝内躺着。 入画知道惜春不会再回头,不会再和她交谈了。她是小姐,岂有腆着脸和丫鬟说话的理?入画也没有怪她的冷淡,她自己也是木肤肤的,只抬眼看着墙上,两个人长长的影子,心里说不出地阴暗沉寂。 她突然感觉自己已经能够触及到惜春的寂净深处,只是还无从深入。 惜春睡了。梦中她穿过一道道垂花门。像行走在水中的人,看远方摇曳的影象一样,那些陈年旧事,始终晃动不定,有的已经开始下坠。 心里渐渐升起熟悉,寥落的情绪,想起那段时间日日走过这里去见一个人。 她想她了。就派了婆子去传话,大嫂子。我想来见你。她总是说,可以的。没有一次回绝。因此她也从没想过她的难。 像冰天雪地寒冷已深的人,她只是心无挂碍地向往可以飞至温暖如春的地方。她追逐她,如同夸父追逐太阳。 第十九章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入东府与可卿见面,是秘密的,谨慎安排的后果。曾经她天真的以为东府才是她真正的家,她这个做小姐的,什么时候去,那还不得看我高兴么? 那是梦话,现摆着秦氏的金屋她就去不得,那里人多眼杂。她是不知道可卿在顾忌什么,可是她冷眼看可卿的为人,也不像那种无事生非的人。惜春暗自寻思,或许真有不便。比如珍大哥哥,她每次来,他总是不在家,或应皇差,或和冯紫英,卫若兰,陈也俊一干公子王孙出去围猎,按理说贾珍不在秦氏应该忙些,可她总是在贾珍不在家的时候请她来玩。惜春也不多问,她本就是个习惯安静接受的孩子。而且秦氏予她的感觉是稳妥的,无须置疑的。 依着惜春的性子倒觉得天香楼好,清净素雅的地儿,下午有缠绵亮烈的阳光,金丝密线似得笼住了亲密无间的两人;下雨天也好,廊下细密的雨线,比什么珠帘都好看,雨打到屋檐琉璃瓦上,叮叮咚咚,疏朗的房间,笑声映着雨声,出尘离世的清决。 那时,她快乐无涯,并不知道快乐因何而生因何而灭?现在知道,与可卿在一起,万般皆可圆满。若情感疏漏一一补足,她本就是个完整纯净的人,不会浑身是血。 那一天晚上,贾珍突然回来了,外面人一声声地传话进来。听起来像另一个世界的声响。她看见可卿的脸震动了一下。 那时正好一朵烛花爆了,烛光亦是一颤——就以为是烛火晃动。 可卿与惜春睡在一起,急急披衣下去迎。一阵阵钗摇影乱,宝髻松垂,簪子怎样也插不正,不小心扎着手,哎哟一声叫出来,她慌得像装扮不及,赶着上台的戏子。金钗银簪射出细碎粼粼的光,针尖似地戳得惜春眼睛疼。 “大嫂子,何用这么急,慢着些,大哥哥不会怪的。” “惜儿,你不知道。”她回头匆匆一笑:“安心待在楼上,别下来。”相处日久,她叫她惜儿。抹去了那个春字,剩得便只有如丝如缕的温柔缱绻。 她听话闷在楼下,一声不响,渐渐地睡了。被窝里还有她的温暖,枕边还有她的馨香,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对大嫂子有这么深的眷恋,这样缠绵绕指的依恋?她对他的情感像新日下晒过的白棉花,温暖,绵软地人,恨不得全心全意地扎进去,沉在里面。 贾珍还是上来了,那条密道,从可卿房间到这里的密道,他是清楚的。很久很久,他都没有走过,因为一步一步就好象踩在他自己的心上。这条密道就是当年他置的,他置了这条密道铺平了自己的青云路。也置出了一条不可去触碰的禁地,一条永世不得走尽的黑暗隧道,他将自己困在里面。 当年,他隔了门,听见自己妻子的哭泣、咒骂、呼救。他靠着这道门,抵制住心里的良知,他关住它们,将蠢蠢欲动的它们放逐,放出恶念来吞噬一切,最后,他终于能够让自己灭了五音,绝了心念。房间里那个女人已经与他无关,一切已与他无关。他终于能够熟视无睹。麻木不仁。 今天,看见熟睡的惜春,他却不能再熟视无睹。 贾珍确定自己是个自私恶毒的人,恶念如毒蛇盘踞心头。房里床头一点微弱的烛火突然蹿出来,像毒蛇口里的信子。 贾珍拨亮了烛光,拿烛照着惜春的脸,笑:“哟!我道你养了小白脸,却原来养了个丫头,她也在这里。难为她,外面这样兵荒马乱的,睡得倒黑甜。”满满的烛油顺着他的手流下来,滚烫的。他也不觉得疼。 “仔细你的手。”事已至此,秦氏倒镇定下来,赶上来夺过贾珍手里的烛台。 “你是怕烫着她吧?”贾珍笑着,也不相强,把烛台递给秦氏。一面伸手来探惜春的脸。他的脸逼近她。十五年前的恶果在他眼底渐渐成形。疼的眼底要滴出血来。 那种疼痛像从前的一个神也有过的疼——有一个神,他有一个漂亮的园子,他有一个仆人。有一天,他心血来潮为这仆人添了一个伴侣,他是想,我赐予你生命,我赐予你爱,我赐予你幸福。我赐予你想要的一切。只你务必忠贞,不可背叛。而那仆人有一日,听从伴侣的话,摘下了树上的果子,吃了,便有念想,不再单贞。 神很心痛,于是驱逐了他们。如此疼痛。背叛的恶果,连神也不可原宥。你知道吗?情感自私如斯。 他扼住惜春的脖子,天知道,他是不知不觉的。 “扼死你这个孽种!扼死你!”他终于喊出来!狠得得的扼住惜春,双手像灵巧的蟒蛇,缠住她的脖子。 你曾用丝巾勒过自己吗,到差一口气就窒息的程度?我试过,所以了解惜春当时是如何难受。 喉咙要被生生捏断,气息堵在一起,眼冒金星,耳朵轰轰作响。脸色是紫涨的,淤青的紫。 惜春困难地睁开眼睛,她已经不能确定那人是谁。只看见一张模糊的狰狞的脸。 世界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你放开手!”可卿尖叫着,来撕扯贾珍。 “她是我的女儿!你要扼死她,先扼死我!这一切是谁的错,你说!是谁的错!”她跌跌撞撞地扑倒在惜春身上,泪流满面的嘶叫。 “你让开,我一定要杀了,十三年了,她该活够了!”贾珍推开秦可卿,又来扼惜春的脖子。 “哥……”惜春看清是贾珍,又惊又怕死命挣扎。 “我不是你哥,我是你的仇人,记得转世投胎来找我报仇。你记得我的脸,记得我的名字,我叫贾珍。别找错人。” “畜生!”跌倒在地的秦可卿,伸手抓过烛台——好吧,要死的话,都同归于尽好了!她将烛台往贾珍身上掷去!拼命地掷去。 贾珍本能地一闪,不得已松开惜春。 惜春看见秦可卿扑到她的身上,哭着,叫着——“惜儿,我是你的娘,娘不会不管你!” 惜春在感觉扼在脖子上的手松了,却又有一双无形的手伸过来,厣住了似地,她抱住可卿叫——娘。 这辈子,唯一一声叫出口的娘。 她记得可卿的泪,像铺天盖地的洪水,沾满了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手。她感觉到那泪是热的,热的像烛油,将她整个烫穿了,从此以后千疮百孔。 梦里,很多事都悠悠地过了,可卿死了,葬了。元春晋了贵妃,圣眷隆重,回府省亲。轰烈烈大观园盖起来了,姐妹们都住进去了,诗社起了几番,刘姥姥来,老祖宗嘱咐她画园子,这么多事,怎么一忽儿就过了呢? 休将短梦拟黄粱。老的老了,小的大了,逝去的,遗忘的,情怨随时光静静衍生,却最终在时光里湮灭。生活原是这样如刺又平顺的流年。 惜春醒了。她睁眼时,又看见荣宁街上遮天的白幡,灵前仍是供用五品职的执事等物,难道还是那一天吗?再定睛看时,已经不是那口樯木棺材,灵牌幡上的名字已经换成了贾敬,众人高抬的是一口金丝楠木棺材。 好象过了很多年了。惜春看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着叹息:“也许我早就老了。却是今天才愿承认。” 她回头问身后的入画:“今年你可有十五了?” “过了十五了,姑娘。可不是都老了么。“入画边给她梳头边闲闲应道。她亦有她的期待和心思,如流波里的月影那样模糊不明。 “我十六了。”惜春笑得像一朵还没开放就已经开始凋零的蔷薇。 第二十章 一时梳洗毕,众人皆来拜望,一拨一波地如同藕香榭外不绝的水纹。惜春少不得一一应酬,本来心无波澜的,倒非要伸棍子把心水搅浑了,搅得胸腔里发酸,看着流了几滴泪才作罢。 惜春冷僻,一般人不过送出藕香榭,回身就把房门闭了。众人怜她小小年纪父母俱丧,也不跟她十分计较。倒是老祖宗,太太十分地放心不下,三天两头打发人来问寒问暖,嘱咐凤姐儿多照料着些。 惜春心里厌也说不得。少不得上去承恩,道谢,一套套戏码做足了,来的人方少了些。饶是这样还闹得藕香榭人仰马翻。入画领着几个婆子,一叠声的打帘子端茶倒水送客,累得不堪。无奈何,府里规矩大,等闲身上不干净的婆子丫头,不过是在外面粗使,一概不许到屋里来。正经忙碌的只有入画和几个小丫头。 起先入画还不知道,照样日日作足功课,眼见人来的不再那么轰烈,心里奇怪。待惜春告诉她原因,暗地里免不了松一口气。但人又自有一股贱意,忙碌惯了的人,突然闲了,站在房里倒有些茫然。这一日又早早忙好,惜春和妙玉在屋里对弈。入画来来回回的不知道做什么,又不敢打扰。只拿了鱼食靠在廊下的阑干边看鱼,百无聊赖中用手挲着栏杆。青碧的栏杆将手越发衬得白,仿佛隆冬大雪覆在翠竹上那样青白分明。她就这样靠着,看着水,一边想着脉脉心事,这里的水也不壮阔,也不浩淼。只森森的鱼鳞似的白,像一面蒙上了雾气的镜子,就是这样才容易惹起那些千丘万壑,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入画正看得入神,身边突然有人笑:“姑娘好重的心思啊,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可是愁嫁不得如意郎么?” 入画猝不及防,唬得一惊一跳,抬头看,一张马脸凑过来,细嘴细腮,一双吊三角眼,笑吟吟只看着自己。定睛看时,原来是邢夫人的陪房王保善家的——惯会倚风作邪的老厌物。 “你作死!这样的话也是这里诨说的么!仔细我回上头去,二奶奶一顿板子喂饱了。看你吃不吃得消。”入画用手抚着胸口骂。见是她,先自不喜,既而又惊又怒,入画到底是小姐出身,每日受别人的气说不得也就忍了,现在连这样烂泥坑里枯叶似的老婆娘都敢来笑话她。入画气得手颤,想生生给她两耳刮子,想想还是忍住了,随手将鱼食撒在池里,手一拍走了,回身冷笑道:“大娘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王保善家的也不着恼,丢了个眼色,笑意不减只跟着她,入画心下生疑,特意往没人的地方走。这园子里假山花木茂盛,树荫底下石头背后,倒是方便说话。 那一蔽阳光清冽,照不到这里,假山背后,花草浓密,阴影丛生。石头上冷咝咝,没一滴阳光。入画伸手一探,笑道,这石头凉,大娘仔细冷着身子。说着拿出块手帕子垫在石头上让王保善家的坐了,一边自捡了块干净石头,离王保善家的远远坐下。刚才的一霎间,她打定主意,不去惹翻那老泥鳅,且看她什么话说,再做计较。 思量定了,入画笑微微道:“王大娘,有话您请说。” “姑娘。王保善家的笑得细眉细眼一阵乱摇乱颤:姑娘是聪明人,我也不说那个虚话,是东府里头来意哥儿叫我传话给你。” 入画听了心下惊动如有物萌芽,脸色却是一沉,冷冷一笑,站起来就往假山后面走,边笑边咬牙说:“大娘请回,这会子别说什么来意儿,来神儿我也不认得。若有什么污言秽语,人约西厢那些话,大娘你收回肚子里藏稳了,你不必说说了我也不听。若想着我是这样轻率的人,他就打错了主意。” 王保善家的上来伸手拉住她,在她脸上一摸,笑道:“嗳!好嫩的脸皮,你在我跟前三贞九烈算个什么,还装不认得。来意小哥已经在珍大爷面前求下了你,不是半过了明路的。就是使再多的银子,我也不敢接这个差。” “大娘放尊重些。”入画忍住气。别的倒没什么,就只入画闻惯了清淡檀香,乍闻到王保善家的身上酸臭味,直冲鼻梁,让她受不了。入画立刻退后几步,甩开她的手,正色道:“您这话不名不白的,什么意思?他凭什么将我求下了,我还得伺候姑娘,就是姑娘出了阁,我少不得也跟去伺候,算天算地,也没有跟了他的理。” 不料听了这话,王保善家的拍手笑道:“我原道姑娘小,不料姑娘却明白!现摆着,可不是就要随嫁陪房,来意儿才急着向爷求你来着,幸好我们这位爷慈悲为怀,也就允了。” 入画顾不得她身上气味恶心,抓住她问:“这是真的!姑娘清誉毁不得。” 王保善家的一屁股笑下,把手拢在袖筒里,两只吊梢眼看这她,笑嘻嘻道:“老娘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没影的事,事关这府里没出阁的清贵小姐,我就敢乱说?”入画低头不响,半天才道:“我们小姐还说要剃了头做姑子去……” 王保善家的大笑起来,一张脸立时千丘万壑,看起来像揉皱的牛皮纸。那张脸看得入画心惊肉跳,却又在笑,声音硬硬地刺进耳来:“听你们小姐发梦,岂有公侯家的小姐去做尼姑的?就是老祖宗许了,先太爷还不许呢!这门亲是先太爷订下的,因是宫里太妃薨了,又是国丧三年,怕小姐知道了野了心,这才瞒得铁桶似的。说起来,四姑娘也薄命,这会子老太爷也殁了,又是三年,嫁过去也老了……” “对家是谁?”入画顾不得追究王保善家的不敬之罪,捏紧了帕子问,因为过于用力指甲都紧张地发白。胸腔里一颗心扑腾得厉害,这事错不得,一错,误的是两个人的终身。 冷汗沁了一手心。半晌,入画才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既是上面指定要瞒住,大娘如何晓得?不是骗我的吧。” 王保善家的这时却恼了,一拍屁股站起来,愤愤地指着她道:“好你个小浪蹄子,不是来意儿千请万托,我会到这里来?和你说这么的梯己话?却拿老娘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怀疑起老娘来了?我走了,你爱信不信!”说着作势要走。 入画顾不得欣喜来意儿为自己用心良苦。察言观色看王保善家的神色不是假装的,忙拖住她,赔笑道:“大娘说哪里话来,我岂有不知大娘能耐本事的?就再机密的事,也瞒不过您去不是。我年轻一时说错了话,您请担待些。” 千哄万哄,王保善家的大约想到银钱不少,这才缓了颜色,用手点着入画的额头教训道:“古话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这你都不懂吗?别的不提,老娘若没点本事就敢贸然进这园子给你传话?一发告诉你也无妨,男方是冯紫英。倒不辱没你们家小姐,跟珍大爷又要好,看来你和来意儿日后是左右逢源了。我还要多承你们照顾呐。”王保善家的笑道。这话倒有几分真心,她心下若无这点算盘,也不会冒险为人进园子传话。 “承大娘吉言。”入画心不在焉地笑道。一句话被王保善家的拿住,早笑颠颠地去邀功领赏了。 “惯会倚风作邪的老厌物!”入画靠在树下低头笑骂,心却像竹子开了花,一簇一簇,心火燎原。到底是快乐,看见树叶飘飘洒洒的往下落,伸手接住,也仿佛还闻得到青叶末子的香。芭蕉,玉兰,秋海棠,层层叠叠的香,裹住她不放。 大喜过后,入画觉得浑身都酸软了,软绵绵地倚在石凳子上,用帕子盖住脸,隔着丝绢看天,天空粉粉润润的玫瑰色,铺天盖地的罩着人脸,微微发烫。 这九曲柔肠,情路蜿蜒。她和他,也有今日么? 第二十一章 “好好的,你要道书做什么?”藕香榭里,惜春瞧着妙玉问,手在棋盘上分络着棋子,放进棋盒里。 “倒也没什么?只是想看。”妙玉说。此时阳光移步到窗后,茶也换了几遭。藕香榭的绿窗下,冷香未尽,棋盘纷乱。惜春与妙于的对弈总在下午未时结束,像两朵孤洁的云缠绵擦身而过却必会决绝告别一般。然后各自回归安静处所。 “我走了,书几时给我?”妙玉起身问道,她待人素来清素,一针见血。很多人不喜欢她的凌厉,但惜春喜欢。 与妙玉在一起,不必说什么,或是,说什么都能够相悦。这是非常重要的,因此她们的交谈常常如寒泉一样直接,安静抵达心脏,而后在一瞬间,冰凉清冽的慧思迅速充盈每一个微细血管,是聪明且有慧根的人才能享受的快乐。 “后日吧。”惜春拿起茶抿一口笑:“我明日去观里取。” “茶也就罢了,水不好,后日我打发给你送坛子好水来。”妙玉冷若冰霜地一笑,也不客套,径自走了出去。 惜春一笑,脸上春暖花开,靠着门看着妙玉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大观园的红花绿柳间,她的一身缁衣,清素难当。却也因清素,一发显得赢弱。 遥望生怜意,知卿亦可怜。 突然之间,惜春不笑了。不能笑了。惜春脸上的笑容像沁芳池的水纹一样,一圈一圈失散开去。她心有所感走到廊边低头去看,青碧的水映出她青春姣妙的容颜,平静的眉目。 眉山目水间浓凝不化的忧郁。 难道你想如她一样,孑身走完尘世长路?这路上无言无语无喜无嗔,生命像水一样无声流尽。左手年华,右手倒影,眼睁睁自己青春丧尽,白发齐眉?惜春,你想这样? 她看见水里那个人迟疑的眼神,然后她轻轻的摇头,口齿清晰地说:“我不想。” 在一个瞬间,惜春惊异于自己的尘心炽热。以前觉得自己是如何愤世嫉俗,想着出尘离俗,现在看起来全然不对。 “那到底是为什么?我想怎样?”她从妙玉的背影中望见自己将行的路,一种崭新的惶恐,奇异的不安和燥动渐渐成形。 惜春闭上眼睛细细冥想,她已经不用打坐也可以进入禅定的状态。慢慢,在那个虚空里,她看见自己与妙玉手中的棋子化作笔,而棋盘化作了水面。她们在水里写字,那些思想边写边消失。 “你的心苦追寻何事,你存在又有何义?” “爱恨嗔喜怒,它们盘踞你的脑海之中,牵引你的思想,但你有无想过,它们是什么形状,有什么颜色,从何来,又由何而去?想明白这些原无来处,亦无去处,达至“无所得”的境界。“ 她和妙玉两人对问。但这样思想的对峙最终必然没有明确的结果。没有高下,对错之分,只是相互缠绕,渐进,深入。 妙玉言道:“我渐渐可以看到虚空,但那扇门,惜春,它从我眼前倏然消失了。这是怎样的异象?” 她看着她的眼,走入明亮而广袤的星际,仿佛置身清冽冰凉的水中,她回答说:“我不知道。不能够理解。我如手拿花环的小孩子,虽然知道手里的花已经凋谢,依然不舍丢弃。我隐约有不满足,因为我的人生还是残损的,我陷在这残损里不能够看破,甘心放下,翩然靠近。妙玉,我还看不见虚空的所在。” “那么——就是这里了。”惜春静静地睁开眼睛,笑意如地平线初绽的阳光。 妙玉的身影已经消失。原本对妙玉的,那鸢尾花般幽深怜意也变换成惜春自己紫罗兰般的的忧郁——还有些事我未听说,还有一些人我未看过。从未获得满足的心,如何能够满足安静? 离开思想的虚空,她变得更冷静,能够重新缜密的审视自己。 想起自己的十六年,都是在这个深宅大院里度过。惜春对自己心生歉意。幸好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一眼瞥见入画朝自己走来,惜春的脸上立刻恢复了淡然无谓的情绪,转身走进了藕香榭。 天色渐渐暗下来,飞渡水上的光明已经逝去,藕香榭里烛光幽暗,惜春的脸在烛光里模糊不清,像古墓里年久失色的绢画。 入画看见她渐渐挑亮了烛台。 惜春的脸在骤然而至的光明里显得鲜美娇艳,如同夜间窥见了一朵白色优昙盛绽开来的刹那芳华。 “姑娘。”入画轻声说:“老太太那边传饭了。”她眼底还残留了方才刹那的惊艳,被逼住了,呼吸有点不畅。 “就去。”惜春放下手里的小剪刀,往内室走去。入画在背后看着她,说不出她有什么不同,而就像刚才眼前突然一亮一样。她能感受到惜春与以往有些微妙不同。这种感觉就像立春之日那个点刻过来,顷刻之间庭树房栊,堂前灶下,连人的眉眼之间都有了温和春意。 惜春对帮她整理发髻的入画说:“吃过饭我就去回老祖宗,明天你陪我去一趟玄真观。” 第二十二章 眼前飞雪渺茫。惜春裹紧了身上的缁衣,从角门的避风处站起来,她已经感到饥饿。在这里是无益的,日暮时分,这条街上行人稀少,或者应该是没有人,除了惜春,也没有住户,不见炊烟。 换言之,此地,无处化斋。 暮野四合。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孑身行走,惜春冷漠清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安悸动。冷风激烈吹过,她只是再次裹紧了缁衣,往街口走去。 确信自己是这渺茫世间孑身行走,飘零的一个人。所以连悲伤自怜的心情也全部失却。因为没有时间和心境。 惜春站在街口,回头看这条街,刚才走过的大宅。眼前所有死寂地如同郊外荒冢,而她是祭扫的唯一的一个人。从街口那座残损的牌坊处,向外看。这城市,依旧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羌管箜篌配着女子的娇音,悠悠唱着:“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候家。“ 现实现世似足海世蜃楼,那种华美脆弱得仿佛不堪一触。惜春吁一口气,让自己冻僵的手暖和一点。贾家覆灭了就覆灭了,家人四散朱门成灰。除了他们自己觉得是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死劫之外,没有人会有切肤的痛和不安。 新的王朝依旧是衣履鲜亮,歌声悦耳。一派太平盛世夜。新的天子,有新的臣,高楼连苑起,故此旧的高楼总要被摧毁。权臣和王族的存在,还有地位,永远没有他们心里所幻觉的那么伟岸,不可或缺。在历史的年轮里,连整个王朝迭覆有时也只是浅浅一道地刻痕。 人事更替,于这代代不息的摧毁和重建中隆隆向前。 惜春正想着前生旧事,却有一匹马四蹄泼风似地冲过来。惜春躲避不及,被带倒在地。寒冷和饥饿,让她一时无力站起,转过头想看看是什么人和自己一样,来这样荒芜的地方,又做什么?展眼间那匹马已经在她刚刚避风停下来,马上的人围着雪毡,衣着华丽而厚实。纵身跳下马来,动作敏捷,看得出是个年轻有力的男子。 这个人……天暗,惜春看不清他的脸。此时又听到“得得得”的声音,一辆马车驶过,一个小孩将头伸出窗外,看见她倒在地上,就叫起来:“娘亲,娘亲快看,有人摔倒了!” 传来妇人温软的声音:“良儿,将头缩进来,小心冻着。“一边揭开帘子,望了一望,对车夫说:“停下,咱们去瞧一瞧,别把人摔狠了!” 车停了,小孩迫不及待的跳下来,将银子丢在惜春脚边,笑嘻嘻地说:“给。我娘说给你买馒头。” 惜春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这个跳达的孩子。 “娘亲,她是个哑巴。”孩子对着车上喊。他显然惊喜于自己的发现。 也许是这样说,才引得车里的妇人揭开帘子发话了:“良儿,快上车来,冻病了又是添事,我们去看你爹在做什么。” 车夫听说,已经伸手将小主子抱上车。惜春看着她们,孩子进去了,母亲楼住他,用手渥着他的手,暖着他,在车帘将要落下的时候,惜春轻轻地叫那妇人——入画。 妇人愣住了,她正是入画,过了一会儿,她从车里走出来,扶起惜春,叫道:“姑娘,是你?” “嗯。”惜春点头,故人相见,没有必要回避,既然遇见就坦然相见,然亦没有那么多激动和寒暄。仅仅是方才有一霎那,入画扶起他的时候,她有伸手想握住入画的手的念头,但随即放弃。入画带着皮手筒,而她满手泥水,红肿溃烂。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说什么呢?其实,只是这么大的差距而已。 惜春什么都明白了,那不远处正在摆祭品的人已经一目了然,是来意儿。 “谢谢你们仍有心。”惜春再一次回头看看那条死寂的长街,心如止水。她转过身来双手合什,脸上笑意淡漠。 “我该走了,银子我收下。”惜春说:“多谢施主!” 入画被她的话又惊了惊,看着她,欲言又止。 出家人,四大皆空,肚子不可空。多年漂泊,她已经不再倔强和挑剔,渐渐学会接受善意和施舍。出家人也是要学习和适应这人间的。 “姑娘……“入画在背后张口叫出来,这一生,她欠了惜春,却无法忏悔。看见惜春回头,入画鼓足勇气说:”随我回家住,一晚上而已,你的衣服尽湿了。” “不碍的。”惜春并没有搅扰故人的意思。看见入画就好象看见自己的前生,但是,现在那些事已经遥远破旧不堪了。 并且已经不重要。勿需留恋。 “小姐,请你留步。”来意儿显然也认出了她,急急走过来叫道。 “什么事?”惜春问。然后她沉默地看着他们。她的缄默自有一种力量,她的高傲没丢,虽然她现在落魄得很。 面对她,来意儿的歉意比入画更深,毫无疑问,他和入画的婚事顺利被应,是帮贾珍杀了贾敬的缘故。虽然不是他亲自拿刀,至少是他将那种药丸的方子教给玄真观的道士。 杀人不见血,也是杀人。惜春一直不知情,反而帮了他们大忙,她借故将入画驱逐,成全他们。 除了歉意渴望报答,还有一事,他一直深埋心底,再遇惜春。他决定把握机会同她说清。 “小姐,请务必到寒舍来,我和入画有东西要交给你。”他和入画跪下来,郑重地说:“求你一定去。” 车夫吓一跳,没想到他高贵富有的东家会向一个瘦弱肮脏的尼姑下跪,而那个尼姑居然表现的很淡漠,一点惊讶的意思也没有。 “我去,你们起来。”惜春说着,用力独立攀上马车。她已经不是那个上下车需要人保护的娇弱腼腆的小姐。 过去的惜春已然死去,死去很久。 她比谁都知道。是她,亲手将自己挫骨扬灰,决意尸骨无存。 第二十三章 在车上,入画拿皮毛毡子给她裹身,惜春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突然多了一个陌生人。良儿也不多话了,缩在母亲的怀里,睁大眼睛看着刚才还是倒在路边的浑身肮脏的叫花子。他显然还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一下子就到了他们家漂亮的马车上。 一别十年,即使不是无话可说。一时之间也无从谈起,惜春和入画皆静默。 入画将脸转向窗外,她心里有种错觉,这种静默的气氛带她飞奔回十年前的藕香榭。她想起自己做丫鬟服侍惜春时,房间里整日弥漫的就是这种静默的味道。 她赤脚站在那里。她给惜春跪下。这一切也是她所规避的回忆。不想再提。 惜春不说话,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从毯子里透出来让她舒服,旧日重温总是难得的,虽然难免悲凉。 “这个毯子是他的?”在裹紧毯子的时候,惜春看见了毯子上绣的字。 “谁的?”入画一惊,回过头来问。 “冯紫英。”惜春的眼睛在某个瞬间清亮如星。她道出这个名字时,心水亦是一颤,如烟往事中,瞬息间人影晃动。 “哦,是么。”入画红了脸,声音低了些。这样的东西她太多了,怎会记得一块马车上拿来垫屁股的旧毡子。 “怎么……会在这里呢?”惜春像在问,又似在自语。她不能忘记这是冯紫英的东西,是冯紫英一时兴起赏给入画的。 她犹记得入画当时激动兴奋的样子,历历在目。 曾经那样珍惜的东西,如今弃如鄙履。她看着入画,不做声,入画低了头。 良儿看看母亲,眼光在两个大人之间穿梭,虽然不清楚,他也能感觉到母亲的不安和尴尬。为什么要在这个叫花子面前害怕。良儿保护母亲的意识让他决意击退眼前这个嚣张的叫花子。 “这样的东西,有什么希奇,我们家现要一车也是有的,你不知道我爹……”良儿没有说完。他的话被入画急忙忙的喝断。 “良儿,不得无礼。”入画拘谨地对惜春笑。 惜春也笑了。她已经明白所有的意思,是呵,他们的境遇足够优渥。以前那些认为珍贵的东西如今唾手可得。选择丢弃,或是不再珍惜。这都是自然的事,无须受到指责。而且将过去的东西丢弃,告别过往,以新的身份和心情开始新的生活,亦并不是坏事。 对于不好的过去和伤痛。每个人都有遗忘和粉饰的权力。她亦明白,自己用力记取的,不能要求别人同样用力,这样自私。 “入画。你无须介意。不是怪你,我只是想起十年前的一些事,那场大雪。”惜春口气淡若飞雪。然而飞雪渺茫繁盛,可以很快叫人浑身湿尽。 是呵,不经意间入画的眼中亦显出沧桑山水。蓦然间,才显出,她也不再是十年前的小丫头,她也是历经十年风雨的成熟妇人。 两个人的眼里大雪弥漫。然而用力去分辨,依旧可以看清楚。 那些人亦渐渐现出清晰轮廓。 依然是,这条街。荣宁街。 她们从角门出来。惜春求了贾母,去玄真观,不料轻易就允了。原因是贾珍已经在那里,因贾敬的暴死,观里的道士全被锁起来,没有外人,因此不怕惊了驾。 惜春带着入画出府,刚过了宁府,在荣宁街口,和冯紫英相遇。 惜春在车里,不能露面,因此也看不到他的面容。只听到下人唤他冯将军。她突然想起来,在秦可卿的丧礼上,众家来吊孝时,吊幡上隐约有这么一个王孙公子的名号。他是替他父亲来的。 她听见他问明情况,即道:“既如此。让小姐先过。”说着,让他的随从将车马避过一边。 有礼,有节。惜春对他好感加增。她在纱窗后点头见礼,车将过了,她突然要入画代问了一句: “将军可是来找我哥哥的?” “正是呢。耽误不得。”冯紫英答道,他声音沉稳而柔软,听得人十分舒服。空气里,好象飘来茉莉的清香。 “既如此……她沉吟了一会,又让入画传话:将军随我去玄真观吧。哥哥在那里。” “如此甚好。”冯紫英欣然应道。 隔着纱窗惜春看见一个英武的身姿抱拳作礼,心里竟莫名滋生喜悦。她亦轻轻点头。 车错开去。她有不安,怕他改变主意,忙忙回头看。冯紫英带着人慢慢跟上来。 惜春松口气,自己却不觉得。但她有直觉。这个男人和她以前所接触的任何一个不同。 风中有花开的声音,感觉非常清新。 第二十四章 雪天路滑。车在半路坏了,突然的颠簸和倾斜让惜春和入画吓了一跳。既而就听林之孝家的抱怨责骂:“你们是怎么修车子的,看我回去告诉二奶奶……”接着哎哟连声,看来摔得不轻。 惜春用手撑住车廊,稳住重心,然后对入画说:“把你的毡子脱下来,你下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入画脱了毡子,她不知道惜春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动作幅度也不敢太大,小心的挪动身体,向车门移动。这车倾斜的太厉害,好象倒在悬崖边那样。一个重心不稳就会造成车整个倒向一边。 “林大娘,你扶我一下。”入画叫道。没有人伸手来,入画伸出头去,看见林之孝家的坐在路边,摔得站不起来的样子。自然不能让小厮扶,入画大着胆子跳下去,只听得轰隆一声,车彻底歪了。 “姑娘……”入画吓得腿软,啪地一声摔倒在地,顾不得腿上钻心的疼,挣扎起来问。 “……姑娘,可伤着了?” 这就是奴才的命。命比他人贱三分。 “我不碍地。”隔了一会儿。听到车里有动静,惜春的声音传出来。 入画按下狂跳的心,方觉得腿疼,哎哟一声又坐倒在地。 此时,紧跟其后的冯紫英赶上来,眼看车是不能用了,忙命随从去想办法,看到这一地狼狈,伤的伤,残的残,亦顾不得礼数,隔着车子问惜春:“姑娘……你还好么?” “嗯……” “我扶你出来,你将这个覆在手上就无碍了。还有这个,可以让姑娘蒙住脸。”冯紫英说着,从身上取出两方绢帕。 惜春看见一双男人的手,修长有力的手,递过两方绢帕,纯净的白,像冬日从天空缓缓飘飞的初雪的颜色。 他如此仔细,惜春不自觉望着那双手出神,露出自己都未觉察的柔美笑容。 冯紫英等了一会,猜想可能车里的女孩矜持未去,还在犹疑。正觉好笑,只听惜春说:“好了。” 冯紫英揭帘而入。 看见一双眼睛。 看见像盲了一样的黑色。 惜春正看着他。 两两相望。 像,在盲了一样的黑色弥漫的黑夜里,邂逅,盛满淡白星光的湖泊。 一瞬惊动。终生失语。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麻烦将军拉我出去。”惜春再次扬起那只覆着绢帕的手,直视着冯紫英,语调和那白色的绢帕一样苍白冰凉。 冯紫英意识到自己失态,脸红地几乎不易觉察,一闪而过。 而惜春,低了头,再不看他。 只有,现在的惜春才知道,当时,自己是不敢多看他一眼。她怕自己的眼,不再平静如湖泊,她怕自己的心,不再安定如枯井。 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阻挡她,深深陷入爱情。 惜春在冯紫英的帮助下,从车里爬出来,这样狼狈。她却表现的坦然。越是发生无法预料的事,越能显出人的定力,惜春若还拥有一种力量在,那即是镇定。多年学习的与缄默相对的本领,让她比寻常女子冷静太多。 在低头的时候,她抑制了自己的异常。再抬头时,已经回复平日那个淡漠的惜春。 她不是比冯紫英冷静,她只是比他会隐藏一些。 “小姐,你……”入画看见她安然无恙的从车里出来,难掩惊讶。 “我用你的毡子包住头,已经知道你跳下去车必会倒,身体也做了保护。所以只是有点痛而已,没有受伤。” “你怎么样?”惜春问,她走过去扶起入画。她脸上的绢帕,仓促间本来就系的不紧,现在一低头用力,绢帕就飘落下来。 绢帕落在雪水里。脏了。惜春拾起来,转过头看了冯紫英一眼。 冯紫英怔怔地递过刚才给惜春覆手的绢帕。 “不是这个。”惜春摇头。雪在说话间已经大了,雪花很快沾染了惜春一身。 像站在盛满淡白星光的湖泊边聆听湖水的呼吸,冯紫英听见惜春对他说:“我们一起来扶她。我的丫鬟,腿受伤了。” 冯紫英心里好象晃动了一下,她原来不是为了遮脸,不是害羞。这个有意思的女孩。他笑起来,走过去和惜春一起把入画扶到倒掉的车边靠着。 接着,他向自己的随从招手,命他们取来一件皮毡,亲手递给惜春。 “昨儿新置的,不脏。姑娘先用着好了。”他依旧是谦谦有礼。 “承将军美意,我不冷。”惜春这样说,看一眼冻的瑟瑟发抖的入画,又伸手接过把毯子给她围上,转身对冯紫英说:“待我还家,自会派人再还将军一件。” “值什么,我赏她就是。”冯紫英答道。 那件雪狐价值不菲,入画喜得打颤,忙忙要给冯紫英下跪谢赏。 “不必了。”冯紫英手一抬,笑道。一面用眼看着惜春,他只关注她的举止。 “也好。”惜春点头。在她眼里,这些东西再贵重也只是器物,没有实质的价值。若她觉得无用的东西,值千值万也激不起她一个眼风。她的无所谓落在冯紫英眼里,也觉得正常,这才是大家小姐的气度,因此益发欣赏起她的澹然来。 冯家的人办事妥当,不一会儿已经找来一辆不错的马车。 惜春她们上了车,继续往玄真观赶去。车厢里的一切再次与外界隔绝,如极昼与极夜之间的深深隔绝。方才的事,只是一个小小插曲,像顽皮的孩子在冬日丢雪球惊飞了寥落的枝桠上的一只寒鸦。 冯紫英命自己的一个随从和贾家的小厮一起回去找人帮忙。 那双眼睛,那张脸,冯紫英看着车帘落下,心里是一种看见灼烈滚烫的夕阳消失在地平线后的落寞。心脏在瞬间沉寂下去,世界陷入一种庞大的暗淡中,无声撼动。 雪一直下,在空中纷纷扬扬飘飞如蝶,很快遮断来时路,遮住当时,一点渺茫如雪的心情。 第二十五章 这次换做冯紫英派人先行,他自己带着几个人骑马跟在车后。幸好车未再出状况。远远已看见玄真观。冯府的家人先打马上前,通知站在观前的贾府小厮。 有人进去通报。等到惜春的车来到跟前。早有人垂手毕立了。林之孝家的跌伤了,早歪在一边,入画只得自己揭开帘子,一看,打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来意儿。脸忍不住就红了。 还是来意儿稳当,半点行迹不露,躬身对惜春道:“里面已经打点妥当,还请姑娘放心。” 惜春点点头,对入画说:“你的腿如果伤得厉害,就不用下车了,在车上陪林大娘好了。” 入画犹疑了一下:“我还是可以服侍姑娘的……” 惜春看她一眼,点头,不再说什么。 入画下了车,毕竟腿还生疼,站不稳。来意儿看她要跌倒,也顾不得人多眼杂,伸手就扶她一把,两人眼神一触,电光火舌,赶紧错开。 惜春不动声色的看着,对入画和来意儿的逾礼之举视若无睹。待入画站稳,整衣下了车。 踏上道观覆满雪的台阶,惜春回头一望。冯紫英正在马上看着自己。 心悸无声,无声仿有声。 惜春收回目光,转身进了道观。 雪还在飞飞扬扬的下。被层层飞雪覆盖,没有人气,没有烟霞蒸腾。道观像突然缩小了许多倍,亦洁净。或许李耳在成仙前曾住过的,他走了,这里就变成一个小小的白色模型,一个虚妄的,天真的世界,留给后人想象。 来意儿在前引路,带着惜春去见贾珍。 贾珍在一处偏殿休憩,喝着老君眉。听人报说四小姐来了,喝茶的杯子亦未放下,只淡淡问:“怎么来的?几个人?” 小厮答:“只四姑娘和她的贴身丫鬟,并林大娘。” 虽然厚重大门关闭,但不断仍有细小如柳絮的雪飞进来,沾湿了门前一线地。 “叫来意引她来见我。”贾珍道。 小厮领命去了。 贾珍看着关闭的大门,笑了笑。一丝灰从房梁上飘落,落进杯子里,贾珍皱眉,将那杯水倾在地上,切齿道:“贱人。” “哥哥,如此恨我吗?”他听见有人问。 贾珍一惊,眼前并没有惜春的身影,那只是他脑海中的幻音。 再看时,门已经被推开。惜春披着一身雪光,出现在他眼里。 视网膜被突然间撕裂,强烈的大束光线猛烈侵袭,映射出灼烈滚烫的光。产生幻觉。 他看见秦可卿穿着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戴着雪帽走过来,脸上笑意微微。 贾珍看得呆了,颤声道:“可卿,你来了,你又笑了……你不恨我了?” 那种微笑,很多年前,就从两个人的灵魂里同时消失了。 “可卿”转身关上大门,室内骤然暗下来。 “哥哥,是我。” 惜春走到贾珍面前,仰着脸看他,离的太近,因此看见他眼底泪光盈盈。 有点惊动。 “惜春!”贾珍惊退了两步,他看暗光中逼近自己的女人的脸。 “不对,你是可卿。”他选择执迷,搂住她要吻。 “对不起,是我的错……”他用力的搂住她,激烈野蛮地想亲吻她。 “如果你疯了,我还没有疯。”惜春再不是当年被他扼住的惜春,她已经积聚了多年的冷漠和坚硬足以和他对抗。她之所以刚才没有躲闪,任他抱住,是因为,她亦有疑问,她想知道,可卿爱的男人的怀抱,是什么感觉。 冷而空荡,令人厌反。这个男人,已经没有灵魂,他只是个外表光鲜,内里腐烂的空壳。 她用力地,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扇的自己手疼。 贾珍瞪住她。 “如果,你敢吻我,那就吻吧!”惜春将脸逼近他,她的脸像北极,无边无际的冷,却冷地不带一丝涩然。 贾珍不敢!真的不敢。他不能吻他妻子的女儿,这样背叛。 “看你会不会在我身上找到可卿的影子。”惜春嗤笑:“贾珍,你不要妄想了!被你丢弃的感觉永远不会回来,如同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复生。” “……”贾珍颓然失色,靠在小几上。 惜春看着他,悲伤惊惧的男人,心里一阵凄伤。她平静下来,看住他说:“你不是恨我么?我也恨你。很久以前,在这世上,我们就是孤单一人了!孤单的活着太寂寞,彼此恨着才快乐。有恨陪伴很愉快,有你陪伴很愉快。” 惜春落泪了!贾珍呵,我们如此憎恨,却如此亲密。“也许今生,上天在我们的命运编织了两个纠缠的结。我们注定至死方休。“ “也许……”贾珍看着她,喃喃道:“我们解不开,这么多年,我解不开。我只想你死。要你生不如死!”他阴森森冷笑。 惜春漠然。他的敌意她早就领略,不会再有惊惧,不会疼痛,不会流血。 “我是来拿父亲的书,与你无关,你去应酬你的朋友冯紫英,他在外面等你。” 惜春说完转身,准备打开门出去。 “你见过冯紫英?”贾珍叫住她。 “如何?见不得,这便触犯天条了?惜春站住了,却不屑回头,冷笑道:父兄做出那样的事,做妹妹的自然获益菲浅,哥哥放心,妹妹必不如哥哥。可和男人说几句话的胆子还是有的。” 贾珍气绝。 第二十六章 门被拉开了。惜春走了出去,径自去贾敬的道房取书。 道房整齐洁净。贾敬的书,整整齐齐的垒在书桌和架子上。 惜春呆立了一会儿,走到贾敬的道床上躺下,怔怔地流下泪来,以前看书说睹物思人,总是怀疑,不料是真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是胸腔里,那颗酸涩的心,唯一清晰的感觉。尽管他给她的温情亦是苍白寡淡,回之无味。 但毕竟有过。他叫她惜儿呵,除了他,只有可卿这样叫她。 一本本的书翻过,拿到妙玉要的书。要离去的时候,惜春想,要为父亲整理一次房间,在他生前,一次,也没有这样做过。 整理的时候,从书里,飘出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惜春吾儿亲启。但那里面是空的。 惜春拿着那个信封。她不知道这里面的信被谁取走了,心里,失落而惆怅。隐隐觉得有个秘密离自己远去。 希望不是被他拿走了,惜春捏住信封想。希望不会,因为贾珍是不会来碰贾敬的书的,他憎他憎到死,没那个闲心。 但那个秘密,父亲要说的话,看来是和自己失散了。 惜春叹了口气,朝外走去。如果已经失去的东西,她不会为之太伤神眷恋。人的去留亦不由人,何况是物。 入画不知去了哪里,不在外面侯着,惜春皱眉,独自向前走去。 像周围气场发生了异变,空气在发酵。某种感觉引惜春转过脸去。 她看见冯紫英在对面的游廊,也是慢慢走,目光也是向这边游动。 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她停,他也停。 变相地调戏。 既然发现,她就不能再看。这是身为女子的悲哀,连喜欢一个男人,也不能明目张胆的看,作贼似的,常常看戏,戏中的小姐将脸用团扇,绢帕遮住,从后面小心翼翼的窥,目标太散,窥的时间太短,看得了脸看不到脚,看的得了人,看不到心,一个看错,真是可怜! 看男人,必定要凑近了,眼耳鼻舌身,色声香味触,心肝脾肺肾,扒开了看,看得仔细,验明正身,方能收货。 自然,似这般精细,估计世上已灭了人烟。 院中无人,冯紫英走到她面前来。 这男人,好大胆!惜春心一跳,心里亦喜亦忧。 隔的太远,她不想,离的太近,她不愿。 这远远近近,如何自处? 她站住了,抬头看着他。 “将军……” “你可以叫我紫英。” 她低下头去,天下男人皆是这样表示亲近。他待她不算稀奇。 “你笑什么。”他笑吟吟的看着她。 “我在笑吗?”惜春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可不是在笑么?她赶紧收敛心神,忍不住念佛。 冯紫英看她慌乱的样子,更加可乐,微笑看她,打趣道:“姑娘的阿弥陀佛可管的宽。” “放肆。”惜春轻斥他,自己也忍不住轻笑,接着侧身要躲过他。 冯紫英大方让开,并不纠缠。 惜春一愣,轻轻失落。抬起眼看他。 一张微笑的脸,眼睛湛亮,睫羽浓密修长,像蝴蝶的翅膀扇动。一点飞雪落在上面,瞬间就化了,晶莹细小的水珠,在惜春眼里跳跃扇动。他毋庸置疑地英俊。 “我会等着再见你,等你还我东西。”在惜春逃离的时候,他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语。 呼气如兰,耳朵,心动。 惜春跑了出去。 心旌摇曳,暗自握紧那块绢帕,惜春在院子门口回过头去,看见天边谁泼出了的颜料,浓烈艳丽的金色阳光,水一样涨满了整片天空,再一次泛滥成灾。 冯紫英仍在那里笑着看她。笑容是雪后初霁,天空的壮丽无澜和他璀璨的笑容完美地融为一体。 惜春,她被这一刻的温柔幻觉迷惑。那一瞬呵,曾是那么的靠近光明,靠近温暖。用以后的余生想起来,都是那么满足。 或许,我们应该相信,再冷漠的人,一生生活在暗夜里的人,他们暗如渊嵛的一生,总会有一次,是那么的靠近光明,靠近温暖。 走过院子,听见树从里有人低语:“这些东西我不能帮你藏着,被人搜出来我就是个死。” 是入画的声音,惜春就站住了。 她不想听她的隐私,所以又走远一点,在数步之外等她。 入画和来意儿走出来,看见不远处的惜春,惊得双双跪倒,叩头不止。 “原来腿是这样好的。”惜春淡淡道,看不出是调侃还是怒,看了来意儿一眼,眉峰微皱斥道:“你还不回内院去。” 来意儿回过神来,一溜烟地跑了。 惜春看着泪眼汪汪的入画,叹道:“你先起来,随我回家。” 第二十七章 出了这样的事,回到府里,林之孝家的虽然犹豫,到底还是不敢有隐瞒,一五一十的回禀了凤姐,凤姐儿也不敢大意隐瞒,一层一层,直至惊动了贾母。 晚间,贾母震怒。眼见大祸临头,重责难免,随行的人,人人自危。 不料,惜春几句话就消弭了这场将至的狂风暴雨,出乎众人意料。 云蹋上,贾母气得银发颤动,指着廊下跪的那些人,一叠声只叫人都拉出去打死,又指着入画,颤声道:“将她也拉出去配小子!”眼见老太太动了真气,满堂皆缄默,连平素机警善言的凤姐儿和探春都不敢打圆场。 谁敢在暴风眼里救人?一是不要命了?二是,为几个奴才值得么? 人人心如秤,不是冷漠,只是拎拎看旁人几斤几两几钱?再下本钱,人都不喜欢蚀本。 正在僵持。外面丫鬟报,四姑娘来了。众人皆惊讶,因为回来后,她就在房里休息,晚饭也告罪了,没来领。此时来,所为何来? 惜春看也不看廊下跪的人,只走进来,给贾母及众人见礼。她尚未开口,贾母先和颜悦色了几分,对她招手,让她到身边去,摩着她的手问可是摔狠了? “回老祖宗,无碍的,亏得林大娘和入画的保护。”惜春淡淡笑着,一语带过两人的过失。不落痕迹。果然贾母闻言,面色已见缓和。 凤姐儿和探春不约而同的看了看惜春。探春心思慢转,心中暗凛,看不出来这丫头小虽小,平日不言不语的,原来竟是藏拙。别的不提,单四丫头这份沉定我就不及。凤姐儿在心里暗笑不语,只把一双眼,将惜春从头看到尾看牢,暗道:“嗳!我竟是个瞎子!看不出,她竟也是个伶俐人,这府里当真卧虎藏龙,半丝儿大意不得。”当下两人各有领悟,也不多言,只看惜春,看她如何唱完这出戏。 惜春坐在老太太身边,接过琥珀手边手炉,看看那火星不炸,才捧了给贾母,又将方才滑下的毯子轻轻拢上来……做的行云流水,滴水不漏,这才款款,跪下道:“老祖宗饶了他们罢。” 贾母受她妥帖,怒气已消大半,含笑道:“你还为他们求情!四丫头,祖母这可是为你出气才这么着。这些狗才,吃穿用度并不曾亏着他们,偶然要用到就这样懈怠还了得,今日是摔了你,明日再摔了林丫头并宝玉,怎么了得?再明日干脆连我这把老骨头一并摔了。” 众人都是察言观色惯的,捕风捉影的高手。见老太太颜色稍霁,岂肯被惜春一人风光独占?纷纷赶上来凑趣,道:“老祖宗福寿双全,是九天上的鹤,南山上的松,岂是想摔就摔得的?” 好话谁不爱听,贾母笑看众人,不复怒气,道:“你们只道我多疼宝玉并林丫头。却不知我是都疼的。只你们看不出来罢了。”一句说完。见惜春仍跪着,伸手欲拉她,叫道:“四丫头快起来,怎么老是跪着?” 这时众人已看出来贾母对惜春厚爱,并不是平日看到的那一点,哪容得贾母亲自伸手拉,早有人赶上来架起惜春。 惜春仍是笑容清谈,站起来,柔声道:“父亲大去不远,老祖宗只当惜春自私,是为了给自己积福吧。” 说起贾敬,贾母一阵心酸。又一个和她距离近的人远她而去了。她是这么孤单的一个人。人道是,白玉为堂金做马,谁相信金雕玉砌遮不住满目秋凉?堂前黄叶飘零,那是年老的心片片枯萎落下。 白玉为堂金做马么?你看堂前白雪蔓延,隐藏了无边无际的荒凉,就是紫禁城宫阙巍峨又何如?等到白雪覆盖完整,它也不过是稍大的坟场。 人生尽处是荒凉。 年老带来的禁忌及不便,使她无处可去。她镇日只是躺在这里,看光线和云朵的流转,看太阳每次升起和落下,没有人了解每天的这个时刻她心里缓缓涌动着怎样的悲壮及悲凉,每一天都是用壮烈且惋惜的心情与时光作别,一天比一天依依。那种不舍,是比南风对湖水更暖柔软,比蝴蝶对花更浓的眷恋。 她不是比别人聪明且睿智。不是。她只是在这世间的时日比别人漫长,世事打磨得人心透亮。她是眼明心亮,看的比别人远,那是因为她的未来比别人短浅。 人生沿途无限风光,你看过了,路也快走到头了,别人刚刚起行,因此还拥有长行。上天固然是无情的,但亦是公平的。 她的子孙们,只在意能从她这口枯井里淘出多少财宝,她身后的那些大箱子里,藏住了多少金银?谁在意,她每天躺在这里快不快乐?当真!她若死了,不知道他们怎么高乐呢!不相信。看看贾珍就知道了! 想到他们,贾母闭目一阵灰心。虽然贾母的愤恨只是一瞬间,但这种偶尔渗透的失望已经足够改变她的决定。何苦为他们做恶人?这些虚情假意的孝子贤孙。像四丫头说的,为自己积福不好么?这辈子是人上人。谁知道自己下辈子六道轮回,落进哪一道? 看到惜春甜美舒展的笑容,贾母略略欣慰,轻轻笑叹:“就依你罢。我们家四丫头果然长大了,也出落成大美人了,以后多笑笑,祖母喜欢看你笑。语罢看住她,缓缓又道,四丫头,以后不必遇事就跪。以后你就知道,人这一世最难得是双脚站牢。” 惜春心一动,不响。以笑容作答。不一时贾母倦了,众人告辞,临走都笑着看惜春,笑容千姿百态丰盛如宴。 惜春最是宠辱不惊,自知今日令众人诸多惊讶,也在意料之中,因此以不变应万变,仍是一贯作风,请安后即回藕香榭,也不多言,也不多行,叫别人想嚼舌也说不得她什么。 不过是言语灵巧,举止贴心,但是人不都是要长大的么?她只是想通了。 劳顿了一天,真是不同,读了一会子经,觉得浑身倦痛。惜春暗自摇头,笑自己娇弱,自言自语道:“这要是出家化缘一日走个十几里地怎么好? 又读了一会子,实在掌不住,准备上床安歇,顺口叫了入画,才想起她的腿伤了,老大一块瘀青,自己早已吩咐她休息的。 是别的丫头应了,但进屋的到底是入画,惜春看她也不惊讶,却是自己动手宽衣,侧过脸幽幽道:“现在不忙,一时等她们睡了,你再和我说。” 入画怔住,看住她无言以对。也说不上感激,不过,她是有些喜欢这屋里长存的沉默和冷淡的味道了。疏离也是一种尊重。入画隐约感觉到。 第二十八章 又过了一时,巡夜的婆子在外面廊下提着灯笼照应,低声请安::“天色晚了,请姑娘早些安置。”入画回过神来对窗外道:“大娘,我们姑娘已经睡下了。” 婆子道:“那好,姑娘你也休息吧。”入画应了。婆子悉簌的脚步声远去,小丫鬟们关门告退,屋子里人声静了,只余下惜春并入画两个。 入画跪下来。 惜春从床上坐起,看着她。“四丫头,以后不必遇事就跪。以后你就知道,人这一世最难得是双脚站牢。”她想起祖母的话,老太太幽隧的目光藏住了太多人世间的智慧,淡淡一句,就叫她心惊。 “入画……”她想叫她不必跪,想想仍把话咽下去,还是跪着吧,先跪着,日后才知道站着是不易的,况且今日她做错了,不能纵坏了她。惜春想着转口道:“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入画叩头道:“实不敢瞒小姐,那个人是我的表哥,现在东府珍大爷手底下做事,原叫张远义,大爷改叫来意儿。给我的那包东西是素日里大爷一时高兴赏下的,怕搁在东府被人顺了去。” 惜春低头不响,只拿手挲着被面,眼神幽幽:“若单是这事也就罢了……假若还有别的事,以后发出来,可别怪我不讲情面。”惜春抬头看她,叹道:“你也知道我的处境艰难,两处不是人。那府里容不得我,我也不肯去。这府里也是个外客,只不过大家顾全老太太的面子,赏我几天安生日子过。因此我断不肯有什么口舌落在别人手里。” “姑娘……”入画急得流泪,指天发誓:“就是死,我也不敢脏了姑娘的地。” “那么好吧,你起来,去睡吧。”惜春准备躺下就寝。入画不敢站起来,脸涨的通红,趴在地上说:“还有一事求姑娘成全……” “什么事?”惜春转脸看她,泛起一点犹疑。 “我想求姑娘……来意儿已经在珍大爷面前求下了我……只求姑娘准了……” 惜春胸口一阵冰凉,冷笑道:“我说有这么清白的事!红娘传笺不算,这回子已经演到私定终身了,西厢记唱足全套!我竟是一点不知!你这会子又来磨我做什么,打量着珍大爷疼你们,一并求了他岂不利索!” 屋子里又静了,一声接一声的抽泣,像台上飘飘渺渺的戏音,惜春突然感觉自己回复年少时坐在台下看戏一样疏远的心境,知道是戏,却看不懂戏,无法投入。地下,入画哭得脸色惨白:“我是姑娘的人,岂有去求大爷的理,姑娘一旦出了阁,我就要跟去,所以只得这会子不要脸全部说明白了,明知小姐生气也顾不得了!人活一世,各有各的主,我是不能随你嫁给冯紫英的。” 惜春手足冰凉,可是胸口里的火压也压不住,直蹿上来。那火烧得她眼眶泛红,顾不得冷,翻身跳下床来,扬手准备给入画一记耳光。 到底没打下去,手在半空停住了!打不得!她没动手打过丫鬟,丫鬟也是人。当然也是自重,她打入画只证明她自己心虚,自卑。 惜春只气得干噎,瞪着入画!她,怕她生气!不,她一点也不怕她!竟然敢跟她讲这样肆无忌惮的疯话,到底是轻贱她,换了侍书,敢对探春讲这样的话?紫绢敢对黛玉这样急扯白脸地无礼么? 到底是轻贱她!身世的阴霾浮上了惜春的心头,庞大而狰狞。这么多年,她不是个石头,一点春心不动。她只是不敢动,不能动。怎么议亲?怎么介绍身世?老公公和媳妇爬灰所生!再和善的家庭容的下这样的儿媳妇?哪个男人敢爱她? 青灯黄卷,深有慧根,放屁!不是心如死灰,了无生机,谁愿意青灯黄卷,身影孑然? 嫁冯紫英么?惜春蓦然想起偶遇的他,入画一言惊醒梦中人,她又发现自己另一个秘密——今日回来心思异样也是因他。那真是个不错的男人,她喜欢的男人。就像树林里突然蹿出一只灵巧白狐,回头对她张望,希巧的很! 然而可能么?他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是,她是自卑。可谁又能给她个不必自卑的理由?要真实不虚的。不是轻言安慰。 惜春回身坐下来,倒笑了。这话也不是入画一时就能想起来浑说的,她必须知道谣言的源头起自何处。她虽然贱,亦由不得别人轻。 “入画!”她颤声问:“是谁告诉你的,谁跟你说我许给了冯家?” “姑娘。”入画见她面色已和缓,一边拭泪,一边小心翼翼的开口:“是东府老太爷在世就定下的。老太爷英灵不远,我并不敢拿老太爷浑说。”入画已然笃定,今天白天她刚问过来意儿,来意儿向她保证消息千真万确。 “当时只是姑娘还小,而今又是大丧,所以连姑娘自己并不知道。” 惜春惊怔,跌在椅子上,浑身却是一阵松懈,是父亲的主意……她心里泛起酸来,难为他还记得,知道自己造了孽,想办法来弥补。他将她许给冯家,想必是一切为她打点妥当了…… 但愿如此…… 还是在几天前,她仍是想将自己与世隔绝。然而看了妙玉美丽凄凉的背影,她惶惑起来。真的要这样么,为什么不去看看新鲜的世界。她还不如妙玉。妙玉是从外头来的,她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也许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吧,那又是一个故事。 而她自己是那样寡淡,根本就没有故事,从出生开始就箍死在这里。就这样埋葬潮湿的盛大的青春,真不甘心。即使佛说,生命是潮湿幻觉,不胜哀苦,凡人也想浓烈丰盛地活。她是平凡女子。 冯紫英那个人,惜春脸上一阵发烫。她真的喜欢他,真的喜欢。如果能跟他在一起,以后的日子,这十六年倒没有白捱。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入画,庆幸自己那一巴掌没有打下去,伸手拉起她,柔声道:“你起来,去睡吧。你说的事,我放在心上。” 入画艰难地站起来,她跪了太久,双腿麻木。她看着惜春,低低惊呼:“小姐,你没穿鞋子,不冷么?” “嗳!”惜春脸一红,倒先热起来,转身朝床上奔去。 入画笑起来。她看见惜春慌乱如小鹿,第一次觉得惜春天真稚嫩,也是会害羞的小女孩。 笑声未停,听到外面一阵嘈杂,执火明仗,乱烘烘有人喊,园子里入贼啦! 惜春和入画面面相觑。 第二十九章 那一夜闹得乱纷纷,据说事是从怡红院闹起来的。晴雯她们几个咬定看见墙头有黑影闪过,唬着宝玉了!守夜的婆子也说不清,言辞含糊的叫人生疑。惊动了上头,着实一场好闹,到底贼毛也没见着,只是一番喧嚣过后,接连几日,大家心里都惴惴难安。那种喧嚣像大雨前卷地而袭的狂风呼啸。然后天空中云翳蓄足水气,像厚而沉重的铅块,低低直往地面逼近。 到底出了事!闹贼的事刚隔了几天的某日夜里,惜春已睡下,听见有人进藕香榭来,一惊而起,怔忪间看着窗外白晕晕的一点残月,月头尖利如狼牙。惜春心里一痛,那点不祥的预感仿佛几日厚积的雨云刺破了,水,细滴滴地坠下来。惜春再看自己的手。手里一手冷汗。入画也醒了,站在床边看她,不知是冷还是怕,簌簌作抖。 “……姑娘……她们……” “不是为你。”惜春看了她一眼,为一个入画阖家惊动?小题大做。必是有其他缘故。她想定了,露出一点笑意,吩咐入画:“把烛光剔亮,把佛行礼赞请来我读,你且去床上靠着,只做恁事不知,等她们来了再下来不迟。” 入画忙忙的去了。惜春披衣坐起来,佛行礼赞接在手刚看了一句“安意如大地”,响动已近至耳边。 入画耐不住,下床要去看,只听得暖帘儿一动,凤姐儿一步不差地走进来。惜春放下书,正要行礼。凤姐儿笑吟吟走到床边渥住惜春的手:“妹妹快免了。这么冷的天,还这样看书,小小年纪也受得了!” 惜春笑而不答,侧过脸叫入画去给凤姐儿倒茶。 入画巴不得一声,吱溜就出去了。她想知道外面到底怎么了。 外面翻箱倒柜的好不热闹,钗鬟衣饰散落一地,众丫头面色惨白,大晚上的突然来这么一下,谁也不知道这是所为何来?因为不知道,那恐惧便庞大了,盘在每个人的心头,没有人事先得到一点消息。 入画一打眼看见一个人。脸色立时变了。不是别人,正是王保善家的露出一对老鼠牙,对她细笑。 她可是知道自己底细的人,入画心慌意乱,浑身起了鸡栗。王保善家的笑,像老鼠在咬噬着她。不是一只,而是掉入了一个老鼠窝。 “王大娘!”她定定神:“我去给二奶奶倒茶。”一边说着,一边溜了出去。 内室里,凤姐儿和惜春在攀谈。凤姐儿留神看惜春,眼眉果然有她的影子,心里一酸,又不好说什么。惜春,这样的身世谁都不好启齿,知道的,也装不知道。 惜春看出端倪来,强笑着,打岔道:“二嫂子这回子来,不是到妹妹这儿讨茶喝的吧。” 凤姐儿速速恢复平时的轻狂诙谐,捏着惜春的手,笑道:“哎哟,可不就是走累了,顺路到妹妹这讨茶喝的么?” 惜春含笑看她。倒是凤姐儿自己先掌不住,不好意思起来,她自然无惧惜春。只这一张脸一双眼太像可卿,让她念及旧人。她和可卿素日交厚。记得那年可卿病重,凤姐儿去看她,她拉着他的手说:“嫂子,生在这样的人家……又垂泣,不过是我没福罢!” 但照现在看,到底是谁没福,难说。可卿是是早死早解脱,她这个侥幸活在世上的人,也难说就福寿绵长。丈夫不疼,婆婆不爱,日日将自己打扮的金枝玉叶,花枝招展的,到底场面做给别人看,自己是锦衣夜行,不胜颓唐。老太太说她是黄连做棒槌——里面辛苦外面光,算是看到骨头缝里去了。 男人可去拥妓狎妾,醉酒章台,她一个女子,能做什么?任她再能,行动举止不能出大格,偶尔和贾蓉眉来眼去的亲狎,便是冒了杀头的罪,了不得的艳遇了!况且,男人也不是白轻狎的,明里暗里谁没从她手里捞好处,大家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然而到底还是惹人嫌疑了,一个市面上的春宫香囊袋子就先敢疑到她头上去!岂有此理!她那婆婆一双贼眼日日钉小人似的钉死了她!她就再轻狂,岂肯戴那样的滥东西。凤姐儿暗自里银牙咬碎,立誓要还以颜色。面上却不露丝毫,一双妙目依旧是春水盎然,看住了惜春。惜春只觉得两痕眼波只在自己脸上温温流淌。 凤姐儿笑道:“妹妹,我告诉你吧,这园子里掉了件至要紧的东西,怕是那房的丫鬟眼皮子浅拾去了!也不瞒妹妹,这会子差不多都看过了,顺路到你这儿来,也没别的事,你不必忧心,我们只管说说话,她们在外头一会子就好!” 第三十章 正说着,外面闹起来。王保善家的声音清脆如钢豆,颗颗蹭得人心烦,入画哭起来,惜春心里一凛,翻身下床,对凤姐儿叹了口气:“瞧瞧,这会子外面这么闹,就想和嫂子说会话也不成了。” 凤姐儿皱眉,赔笑道:“王保善家的委实是个老腌物,连我都烦她不过。一晚上就见她兴风作浪,适才在三妹妹那挨了一巴掌还不过瘾,到了妹妹这儿还要搅三搅四!” 说话间惜春已经穿好衣服,冷笑道:“自然是不过瘾,还没在我藕香榭挨一巴掌!许是挨过了,方才安生。嫂子,我们出去看看。” 此言一出,凤姐儿倒是一惊,留神看惜春。她脸色甚是和柔,可是眼底那抹冷意,却凌厉如亮刃。凤姐儿再一想几天前所见,低头暗笑自己险些又看落了她。 此时外面更乱。入画已经跪下了。王保善家的插手冷笑,周瑞家的安生点,见到凤姐儿和惜春出来,忙把抄检出来的东西递上。 果然是来意儿交给入画的东西! 王保善家的得势不饶人,絮絮地只管说,这一地小丫鬟的钗鬟衣饰,早看得她面红耳赤。想自己年轻时,是何等寒酸,偏又跟了个不得势的主子,邢夫人不招老太太待见,自己又着实的不钉拢,不识相。连累她也不得势。再看看这些小丫头,有什么本事,功劳苦劳?不过是仗着自己年轻走时而已。她辛苦半世,青春丧尽,竟不及她们挣得多。 王保善家的今日打定了主意要显足威风,处处逞强争先,再一看到入画的东西,又是眼热又是心妒,立时就癫狂发作起来!这样好的东西,别的不提,单单那件雪狐的披风就足以叫她喜得屁滚尿流。 “这东西,哪里来的!和先头说的要一样,不许一会一套说辞!”王保善家的自然已经盘问过,但当着主子面,又要盘问一遍,以示自己精细。 “冯将军赏的。” “放……”王保善家的见凤姐儿和惜春在跟前,到底不敢太放肆,将那个“屁“咽下去,哼道:“你能见得着冯将军,他会赏你这个!” “是……是他赏的。”烛影晃动,在入画脸上凿出片片阴影伤痕,越来越大。入画泣不绝耳,惜春冷眼旁观,没有回护的意思。 “我再问你,这东西又是哪儿来?”王保善家的见惜春没有动静,误会这位小姐是脸皮薄,暗许自己的行为,而且最关键是凤姐儿也不动声色的看着她,她觉得自己的表现甚完美。 王保善家的走上前,将周瑞家的手里的东西拿过来,周瑞家的暗看了凤姐儿一眼,凤姐儿只笑不说话。王保善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她们婆媳不睦,现今有人帮她出气,折辱王保善家的就等于折辱邢夫人,她乐见其成,何乐不为?周瑞家的见她眼色,心领神会,便将手一松,任王保善家的拿了东西去搭台唱戏。 拿到这包东西,王保善家的心神更定,可不是么,这里面是男人的物件,那个男人是谁,她传过话的,自然晓得,单凭这点入画在她面前就该自己心虚而死。 果不其然,入画更慌,慌的手脚没处放,只张口结舌的看着她。 王保善家的见物证已全,上来扯起入画就要命人带走。今夜之后,谁不知道她王保善家的是太太的心腹!办事的能手,偌大的大观园,成百的婆子,谁敢看轻了她! “王大娘……”有人叫道,王保善家的一惊,这声音太陌生,但又太清冷太威严,让她不敢生怠慢之心,王保善家的回过头,看见惜春,看见惜春叫她。 “是。四小姐。”她弯下腰赔笑道。 “放开我的丫鬟。”惜春命令道。她说话时脸上一点笑容也无。惜春的眼神飘向远处,她甚至不去看王保善家的,她的眼神穿越了她,惜春看她的样子像唤一头乱咬人的狗。 王保善家的瞪住惜春,良久,低头萎了,她终是逼视不过惜春如冰似雪的眼睛,默然颓丧地松开入画。 “这两样东西,我心里都有数,入画是禀明了我才拿回来的。她若是贼,我就是窝主!”惜春走上前,取过那袋东西,在亮光下一件件亮明了给众人看,的的确确是件件有东府的标记。至于那件雪狐的披风,惜春拿在手里把玩多时,自然知道衬里的角落绣牢了一个“冯”字。她指给众人看。笑看着王保善家的,淡淡道:“不如……王大娘将我一并带到太太那处置了吧。” 周瑞家的是至伶俐,早笑着打圆场:“哟,您瞧,这果然是珍大爷赏的,再说,我们入画姑娘是通臂神猿,也不能把手伸到冯府去不是?王家的,可见是你错怪了人家姑娘。”周瑞家的一面说着,手已凑到入画身边给她拭泪。 “王大娘。”惜春仍是那股冷幽幽的口气,漫不经心的叫她。王保善家的头皮开始发炸,先前在秋爽斋丢的大丑还可以说是自己猝不及防,探春发了小姐脾气,可是这里怎么说,她明知道有贼,却抓不着赃,一说就把自己给带累出来。王保善家的闭牢了嘴巴。惜春一口一个王大娘,不是不够尊重。可是这光景怎么比挨了探春一巴掌还难捱呢。 “我不打你,王大娘。”惜春的眼神像夜风一样飘向远处,声音像清风掠过林叶间发出的轻轻叹息:“但是你也该自重,你该晓得,谁是主子,谁是奴才,在我藕香榭里没有你发威的地儿。我的丫鬟不好,自有我打得骂得,你不过是大娘的人。今日就是大娘亲自来,也未必敢在我面前轻薄我的丫鬟。” 惜春笑意盈盈地看住她,问:“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王保善家的看着她,她自认尖酸刻薄不是良善人,却未料得惜春的尖锐恶毒远在自己之上。这个小丫头,笑里藏奸,不得好死!她暗咒。为解困为脱身,她抬手,狠狠自扇了一记耳光。 “我是个奴才。” “知道了就好。”惜春不再理她如何愤懑悲苦。转脸对凤姐儿行礼道:“嫂子并大娘们慢走,天色已晚,妹妹就不远送了。”她已经烦了,要送客。 凤姐儿早为这一场好戏激赏不已,鼓掌尚且不及,眼见主角唱完谢幕,再没有拆台的理,脸上堆起笑来,推着入画:“傻丫头,还哭什么。赶紧伏侍你们姑娘就寝。”一面招呼周瑞家的带人走,走到门口又留步,回身对惜春笑:“妹妹且先安置,我明日派人来打扫。” 惜春笑应道:“妹妹承情了,嫂子事忙,妹妹这儿的丫鬟虽不是贼,手脚也还利索,自己可以打理得。” 凤姐儿一笑,也不相强,她还有别的地方要去,香囊的事,今天必然要查出结果。 凤姐儿走出去,看看天,暗沉沉一片,冷月无声已殁天边。大雾开始弥散的午夜,一切都陷入迷茫,这个园子,这场富贵,这么的轻薄,不堪一击。 一阵夜风来袭,夜雾浓浓淡淡,深深浅浅。寒意确实凌厉。 凤姐儿皱眉朝紫菱洲走去。她自觉当家多年,心中烦扰从未这样深重过,如今是多事之秋。 第三十一章 一路入画不敢多看惜春,掀开帘子问车夫还有多远到家。车夫回说,天太黑,路滑,不能快行。入画呆呆看着路景,雪,渐渐湮没整个天空,从黑色的巨大苍穹,深深向下坠落。 风起了,飞雪在空中缠绵摇摆,像水里无根的飘萍,心里关于前生的记忆,凝结折叠成一片白色的,晃动的,凌乱的影象。 一阵冷风吹来,细雪濡湿了眼帘,钻进眼睛里转世成大滴的泪。入画侧过脸,伸手去抹脸上的泪。泪温热的,烫得手微微发颤。她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天,辞别惜春的时候,也曾这样放肆地流泪。 可是不同,那次是喜悦。胸腔里的心亦涨得紧紧,微微发酸。这次是愧疚。心思反反复复密密行行。思绪缠紧时光之树,百转千回百折不断。树旁伫立白色的记忆碑,刻在碑上黑色的字提醒证明:是她,当年站在冯紫英的身后,低低地说:“爷……小姐,是我们老太爷和大奶奶的女儿……” 刹那时满地阳光寂灭。黑暗降临的霎那,她的瞳孔深映出冯紫英眼底的错愕,说完之后,入画即追悔莫及:苍天,将别人的幸福摧毁和杀人夺命,到底哪个比较慈悲?那项罪比较容易获得饶恕? 冯紫英脸上无尽无望的黑暗,像落日在身后关上了沉重的门。灵敏如入画,顿时明白,她已经在一瞬间将两个相爱人打入无间地狱,惜春的幸福坠入万丈深渊,顷刻间死无全尸。 入画不敢看惜春,她和他现时的富足安定,是站在惜春尘埃落定的幸福荒城上新建的。惜春和冯紫英,如果不是她告密的话……惜春应该已经成了冯的妻子,获得一生的安定美满。 幸福,亦有可能如此简单,只需舒展手心即可握紧。 低下头,入画发现良儿正惶惑不安的看自己。她点点头,露出一个笑容,轻轻用手掩住了良儿的嘴。不让他发出疑问。 做母亲的自然知道儿子为何不安。几乎有十年,入画不曾哭过,她过着舒畅,丰满的生活。树上的花会凋谢,可从不凋谢的是,她的温暖和笑容。入画她已经是来意儿的好妻子,良儿心里的好母亲。众人眼中管事精明处事得宜的老板娘。来意儿信守诺言,给了她一个饱满新鲜的将来。他聪明,又有机运,生意便越做越大,再后来,这誓言渐渐茁壮,开花结实。他们不但有了家庭,还有了自己的孩子。 而心底深埋的罪孽,是沼泽里的淤泥,无处消解,无处告白。不见惜春,她和来意儿都很有默契的假装将一切遗忘,绝口不提前尘旧事。从贾府出来的那天,彼此已约定要做新的人。他们是两只受过伤的动物知道彼此疼惜,知道顾全对方的伤口,世间恩爱夫妻,大抵如此。 见到惜春,心境起落微妙,如花叶半展半蜷,有如释重负赎罪的心,亦有昨日重现加责的意。使得入画在车里局促难安。 她自出神,惜春留神看她侧脸,昔日尖细的下颌已经圆润,脸颊丰润,即使皱眉也不减福意,是繁花似锦的人,皱眉也只似春风吹乱一树花的美意。还有良儿,良儿欢喜活泼,心地良善,是个有福的人。 她毕竟是好过来了。惜春微微笑着将披风裹得更紧,闭上眼睛。数十年的光阴如箭,气流交错,光阴在脑中发出嗖嗖的声音,被射落的,是时光的碎羽。 那晚凤姐带人走了以后,惜春带着入画进内室,入画站着哭,惜春握了握她冰冷的手,什么也没说,走过她身边,在床上躺下。 没有不安和惊惧,这乱,只是三十夜的第一声炮仗,黑色序幕只是揭开了一角,更骇人的大戏还在后头。惜春闭着眼,藏在被卧里的手抓紧了,像一只警觉的猫,几乎要抓破被单。 要冷静,只有冷静才可以保护自己,惜春,若这大乱起了,你要做个不起眼不占地方的人,人人不在意你,你才能苟全,才能脱难。 这样想着,蒙蒙睡去,半夜醒来,批衣看苍穹上遥远星辰。独自一个人落下泪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宵中? 隔着窗看,整个院子一片沉黑,只有遥遥的秋爽斋还透着光,惜春站在窗口看了看,然后走了出去,她朝秋爽斋走去,想看看探春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等惜春进了秋爽斋,才发现烛光亦是寥落,不如远看的亮。探春迎了她到房里坐下,轩敞的秋爽斋在此夜看起来不胜凄清,纵然点了烛火亦显得昏黄老旧。 见此情此景,惜春心里没来由的一酸,靠着探春坐下,这才看见探春脸上也有泪痕。 “四妹妹,探春先开口了:我算是灰了心,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 惜春不响,只看着她,探春的泪光在烛火中闪烁不定。探春素日冷静,这样的失态并不多,惜春与她也不算特别亲近,今晚如此,可见伤了大心。 探春也不拭泪,像不在意惜春是否回应,只看着她叹息:“我们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是的,三姐姐。”惜春被她说的恻然,取出帕子替她擦泪,一面想起前些年探春管理大观园,兴利除弊,博得众人称赞,明白她操的不是这一时一日的心,今日见自己数载苦心,也挽回不了颓势,是以伤心大恸。 “三姐姐的苦心,不单我们这些近前人,就是府里的老祖宗也在天上看得清楚。”想起祖宗百年功业毁于今天这一代,惜春也忍不住滴下泪来。到底,贾府是他们栖身的树,大家都是同根生,再怎么倾轧争斗都不假,哪个大族里没有这些阴暗龌龊的事儿?可是,谁都不想贾府真的玉山倾倒再难扶。 “这府是基业已空,大厦将倾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们从对方的口中听到一模一样的话,如同回音。良久才各自惊跳,这是什么?垂死的预感已经这么强烈了么?让她们不由自主的说出来。 两人对着烛台默默垂泪,末世的凄徨,像巨兽已牢牢地慑住了她们,只待举口大嚼。所有安慰的话,都只能使人更落寞。 探春流着泪站起来,欠身道:“妹妹,我累了,你自便吧。”惜春点头,看着探春走进卧室。她看见探春在床上坐下,惜春发现自己和她之间,距离突然宽阔无涯,两人之间平空多出了一道江。叫她,她不应,不再回头。 不知怎样走出了秋爽斋,园子里只剩她一个,在空无一人的园子里走,风声树影也不能叫她惊怕,像人遭受了最大的打击后,整个人空落落,再大的恐惧也只是穿身而过。 走到水边,再往前过桥就是藕香榭,远远看到家,惜春只觉得浑身倦怠。然而就在心神一松的霎那,她看见一个影子闪过,立时警觉起来。定睛一看,有个人站在水那边看她。隔着水,波光粼粼,惜春看那个人是个女子,身形气质像妙玉又像她自己,不由得心生疑惑。 “妙玉,是你么?”惜春问道。 她看见那个人抬起头,晃眼之间哪是妙玉,那个人明明是她自己。 惜春一惊,我怎么穿着缁衣!再要看时,那个人却已出现在她前面,只在她面前,她怎么叫也不应,怎么追也追不上。 白蒙蒙的月下,那个人影忽远忽近,一路引她跑向藕香榭,在门口一闪不见,惜春四处寻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见水色映着皓月星光,天地茫茫,方才的人影消失不见。 惜春无奈推门而入,却看见地上有一张纸,纸上写: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这是什么!”惜春骇叫一声,一惊而醒。 第三十二章 原来是个梦!惜春睁开眼睛看见入画略略安心,留神看自己的手,手里什么也没有。想起那个梦,惜春默然。想到既然入画已有后路,何必拘禁住她,乱象已现。不如尽快放她走。 惜春立定主意就对入画说:“你自去打点一下,我这就派人请尤大嫂子来接你走。” 入画一愕:“姑娘,我不走。” “这会子说不走也得走了,你已经有主,早晚都要离我而去,何必现在这说反悔的话。惜春拿起本经书靠在椅子上看了几页,抬眼看入画还站在那里不动,不由得一笑:快去收拾吧。” 入画欲言又止,告退出去,走走又停下来,看看惜春。只见惜春已把头低下去,凝神念经。入画叹息一声,转身出去。自去整理东西。惜春嘴角牵动,眼中掠过一丝悲伤,终是无话可说,默默放下经卷,入画已转身,看不到她笑容残损,像窗外蔽旧的阳光,浮着蒙蒙灰气。 离别在前,一点忧伤不露。惜春啊,你真是她们说的冷人儿,然而这份涵养功夫倒也难得,难得。惜春这样想着,觉得寥落不堪。遂又执起经书,却在低头一霎,将经文印上水渍。 “我哭了?”惜春愕然,既而仰头笑得满足,落泪证明自己和入画的感情不像自己想的那么浅淡。日光映着泪痕,她的脸班驳残损,被光线分割出大片阴影。然有阴影必是要先有光,会哭,那说明还没死透。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到园中去又看过李纨,才要望候众姊妹们去,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遂到了她房中来。惜春早早穿戴齐整,专候她来。尤氏一见,只得打叠起精神来应付这位小姐。方才她在凤姐处闲谈,听说起昨夜惜春整治王保善家的事。 凤姐儿那样伶俐的手段人,对着她尚感叹:“千祈莫看错了你们家四丫头,人家是读书读到骨髓里,真真是十足的厉害人,人家轻轻巧巧就把王家给整治了,换了你我怕还要费些手段。”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感谓的很:“幸亏她不好争斗,不然……”凤姐说着,低头去拨手炉里的火,斜斜飞个眼风,对尤氏笑道:“你呀,只做你的好好太太,莫惹着她,说到底,她是个未出阁的小姐,你只是个填房。” 尤氏听得心惊,说到自身痛处,眼圈一红,勉强笑道:“我岂不省得?咱们这样的人家,友谅相助还来不及,岂有做嫂子的打压小姑子的理。” 凤姐看着她似有若无的一笑,道:“我说话重了,皆因咱们透熟,你别介意。”一句话未了就喊身上疼,脸色都变了!慌得尤氏正要叫人,平儿一早掀帘子进来了,手里端着药,见她如此,也不管尤氏在场,就嗔她:“你这才好几天,又这么劳心劳肺,左右命是你自己的,你不顾惜我也没办法!”凤姐儿却只是笑,也不着恼,她虽然厉害也识得好歹,人生在世有几个肯不顾情面,痛陈你不是的忠肝赤胆人。 若有,麻烦善自珍惜,这个才是真心为你的人,所以对平儿,凤姐一直容得下,有些小龃龉也不妨,她靠得住。 尤氏帮着服侍凤姐喝了药,就告退了。 有凤姐的告诫在前,尤氏到了藕香榭便格外小心,也不多言,也不多行,只看惜春的表示。惜春命人奉了茶,将入画的东西拿来给尤氏过目,尤氏看了,笑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真是糊涂脂油蒙了心的。 惜春端起茶来抿了一口,道:“嫂子也不必骂她,这里面,多半有个管教不严的过错,你的奴才,我的丫头,要是追究起来,也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别。今番把嫂子请来,原也不是为说这个,只要请教嫂子如何处置?” 尤氏不敢轻易开口,只看着入画沉吟,半天才掂量着道:“既如此,我也不瞒着姑娘,入画的表哥是你哥哥手下可心的人,已向他求下了入画,你哥哥碍不住求已允了他。这会子姑娘问我处置的方法,依我说,自然是成人之美的好。但又有一桩,入画打小服侍你一场,怕姑娘舍不得……” 惜春低头只看茶碗里的茶叶,轻轻地吹着,茶是第一道,还没出味来,茶叶尚有一些浮在水面,有些静静的下坠,躺到了杯底。惜春看杯底又像草莽,又像灌木丛林,又像海底。纷纷下坠的却是人。当真是人!那杯底是一地骸骨,茶过三道就成了一垄黄土。 心下一阵凄冷。人生如此,还有什么舍不得。惜春眉头一动,眼色沉沉,顺手放下茶碗,道:“就依嫂子罢,我还有什么舍不得,那府里近些年来越发不堪了,多少闲言闲语灌到我耳朵里。我要是舍不得,怕也活不了这么久。” 虽是姑嫂二人谈话,但因着入画的事,地下也站了不少丫鬟婆子,惜春只管单刀直入,尤氏脸上挂不住,一阵青红交错,又笑又叹,解嘲道:“罢罢罢!可知姑娘果然是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 惜春哪里在意她的讥讽,站起身来,笑道:“果如嫂子所说我倒了了,可惜想还不能!”说完,将茶一端,叫丫鬟婆子们送客,自抽身回到房里。 尤氏望住她背影气得干噎,半晌回过脸色来,斥入画道:“走吧,你还哭什么。似这样冷心冷血的主子,跟着是你没福!”说完也不要人请,带着人泼风似的走了。 入画随着尤氏出门,一路有丫鬟依依惜别,尤氏气大,早走到前面去了,水榭长桥走完,回身看藕香榭飞檐翘角,默然伫立。 入画犹疑住步,忽然把包袱一丢,回身向藕香榭奔去。她们在一起这样久,她不信她对她一点情谊也没有。现在回去,再见一面还来得及,他朝高墙隔绝,红尘离散,谁知道哪一天才可以重见?也许等到白发荒荒。也许永不复见。 入画踏碎了一地日影前来,她在长桥上站住了。一定一定没有看错,方才那个对着窗口落泪的人一定是惜春。她的窗纱是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衬着水色,看着最舒服,除了她,这屋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用。 惜春也看见她,看见了,心头一震,慢慢转过身来。入画再不犹疑,急急奔向屋里来。到了惜春跟前,满腔热情因不知怎么表达,心里的火苗暗下去,只看着惜春淌眼泪。 “我知道姑娘疼我,护着我,赶我走,也是为我的前程。”入画低头泣道。 “你小心。若在外面有难处,派人带话来,我虽不堪,好歹能帮着你些。”惜春收了泪,走上去执了她的手嘱咐。情虽深,口气仍是淡。 哪有离伤不牵动人肠?只不过她了悟的深一些,人世去留自有定时,时候到了,舍不得也要放开。 “姑娘保重。”入画又要跪下。惜春伸手拦住她,嗔道:“还跪!这些年跪的也够多了。出了这个门,愿你还得自在身。莫负了我这点心。” “我走了,谁来服侍姑娘?” “我这里自有定数,你不必挂念。” 入画低头垂泪,忽然像想起一事,抬头凝视着她:“姑娘,你和冯……我把那件披风给你留下,做个念想。” “不用了。”惜春拦着:“说了是赏给你的,你就留着吧,我和他,如果有缘,也不在一件器物。”惜春说着,看看外面的天,天上浮云聚散无常。 之言片语之间,那散了多日的温暖的惆怅又聚拢过来。 ——他对着别人,也会那样笑么? 真是疑惑缠人的问题。 第三十三章 入画的手松开去,越跑越远。惜春的手落空了,以一种凄艳姿态停驻在空中,像一株枯死的兰花。 身上觉得冷,睁开眼睛却是披风滑落,惜春心里一沉,着紧抓住,手里有了实质的东西,才稍稍安稳。方才闭目之间,她盹了一会儿,十年前入画别她而去的场景历历在目,现时入画就在她的对面。除了回忆,还有什么力量能拉扯往事来回奔忙。然而她不方便去直视她,连提问也显得唐突——十年不见,毕竟十年,足以使熟悉的两个人变成陌路。她们非亲非故,硬要扯上点子关系,只是十年前的旧主仆一场。 这算是俗世众多关系中典型的微妙而不牢靠的一种关系。对身份迭变的两个人,尤其尴尬。惜春有点后悔自己上了入画的车。没错,她像一只走错路的蜘蛛——把自己陷入一张旧的尘网中。 幸好在这时,车夫一声吆喝,马长嘶,车很快停稳。惜春和入画同时听到对方松口气的声音,原来都是这样尴尬。两个人眼神一触,都带着点解嘲的笑容。入画带着良儿下去了,惜春顺手揭开窗帘看,外面屋舍整齐,灯火辉煌。这样的屋子自然不比贾府。商与官的差别,也许就在那么点子气象。然而,对于一个经商的人来说,有这样的规格也是可观的了。 惜春叹了口气,放下窗帘,她警觉自己尘事清醒,十年前的事像落满灰的玻璃,只是轻轻一抬手,就清晰地纤毫必现。然而那究竟是无碍的。再没有第二个贾府,没有一个在世的亲人,心里存留些记忆,像失群的鸟儿,唯一剩下的是身上温暖羽毛。 还是住进了张府,他们待她还不赖。忙进忙出的不断有人走动,给她布置被褥。入画亲捧了衣衫,像以前一样伺候她入浴。铜镜映烛光,她仍准备为她梳头。 只是,她的头上已经没有头发了,入画拿起梳子,才惊觉这个事实,两个人在镜里哑然失笑。 …… “姑娘,你到底出了家。”入画神情黯涩,吞声道。 惜春点头,拿起妆台上的东西,十分无谓。犀角梳,玉簪,金钗这些东西已经和她无关。 然而曾有一度她和妙玉一样,是带发修行的。那时候凡心未死。 一如一些比较敏感清醒的人所预感的一样,贾府的大乱到了。先是元妃的薨逝,那是一桩宫廷迷案,另一个故事。对于皇帝而言,不过是少了个比较宠爱的妾室,至多心疼个几天,少吃几口饭。因为即使要长久思念也是不易的,上至太后,下至太监。每个人都会不顾性命的劝谏,请求皇帝以国家社稷为重,千万保重“龙体”。前朝已发生这样的事,现今的皇帝是个多情种,又重天下又重情,应不会重蹈先人覆辙。然而对贾府而言,影响如地底的涌动的岩浆,元妃的死,后果是深重的,尤其是这个多事之秋。 皇帝再无后顾之忧,不用担心下朝后,到爱妃那里休憩会心愧,连床第之间亦不用分神多想。开始着手整顿贾家。先是一系列的申饬训诫,接下来职位上的贬谪。跌拓起伏的圣意,如同海面的巨浪。引领贾府陷入巨大的不安。贾母病倒,宝玉和黛玉的婚事耽搁下来,至此老太太也没等到她想要的那个请求。王夫人心有算计,她本就与黛玉不亲,更中意宝钗做自己的儿媳。贾政此时宦海浮沉,兀自焦头烂额,如何管得了儿女结亲的事,因此对内宅这些争斗是一概不知。 老太太心知无望,眼见家业零落,百般挣扎也成灰,病是一日重似一日。皇权重压之下,两府商议着将大观园充了公,或许皇上能念起一点旧情。虽说是自古是男儿成事业,现在却不得不承认女人的作用。贾家一树富贵花,原是轻飘飘系在元春的裙角。唐人那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感慨,真是金石铭刻成的。 不日上头下旨准了,园子入了内务府。众人纷纷搬出来。原先家业大,不觉得什么,现时一旦寥落,百事都觉得不凑手,住在一起都觉得逼夹地难受,脚后跟撞脚后跟,脸贴脸。连底下的下人都感慨,少了一个园子,怎么就这样窘迫了。 惜春是个识时务的人,眼看着时节不对,暗自掂量着自己到底是东府人,别人的枝儿占不得。就同王夫人提出搬回东府去,王夫人挽留了几次,说虽然这时穷了,也短不了姑娘这口,然而惜春执意要去,王夫人挽留不住,只得罢了。——那神气里到底还是放松了。惜春只瞒着贾母,每日仍来膝前进孝。 第三十四章 本是多事之秋,迎春已嫁。探春许了外番的王爷,官媒来相看,王夫人原本不大管事多年,现时却突然振作起来。凤姐病重,不说府里其他杂事有万千,王夫人每日单为了探春的事耳提面命,已是忙碌不停,却也不叫苦叫累。如此族人赞她贤良是理所当然。连那些不晓得轻重,不识军国大事的下人们也晓得说,太太这样的对庶女是难得的,虽然是探春的生母赵姨娘尚做不到如此。 自然她又是有经验的,当年就养出一位贵妃娘娘,现时再调教出一位王妃,想也不是难事。探春的婚事虽不比当年元妃入宫,但也着实为萎靡的贾府添了一丝喜庆。 劳碌的王夫人却不太在意那些虚名,身为金陵巨宦的女儿,贾府的当家夫人,众人的赞许和富贵荣华都是淡淡一福山水,最后一笔透出的写意和余韵,对她来说已经不是身家性命之本,她已经不去追求,只是用心去维系而已。 她常常让人叫了探春来,离别不远,谈着谈着两个人都落了泪。毕竟是有些真感情的,虽然那感情里含了栽培之意,将来亦不乏利用之心,也还是真诚的,没有人会去栽培一个自己认为一无是处的人。 探春这孩子着实和她的心意,虽然她是那样看轻她的生母赵姨娘。然而她也从来没有明显的表示过对赵姨娘的不满及厌恶,即使贾政宿在她的房间里,那个骚蹄子浪上好几天,做出些颠三倒四没眼风的事情。她也只做不见,何必和一个根本上不了台面的边角余料斗气,那是不上算的。这里不比外面的清寒小户,有个一妻一妾就忙着明刀明枪的合宅倒腾。况且贾政算好的了,不是个荒淫好色的人,识大体知轻重,永远不会在正妻和小妾之间闹不清方向。 即使她有了个儿子又怎样?那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两条腿的畜生,没有人会把他和衔玉而生的宝玉相提并论。唯一一个被众人看得上眼的探春,一个有潜力的人,却是和她亲近厚密,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这又是她的一重隐性的胜利。她连赵姨娘最后一点可能的保障也拿走,收归旗下。她只要保得自身康健,一旦日后有什么纷争——关于财产的,绝对不会让侧室占了便宜,大不了分她们一点,如同喂狗。 探春来见王夫人,脚步轻稳,神色既谦恭又亲近。王夫人留神看探春。骤然增多的仆役,从天而降的恩遇并没有使这孩子显得骄矜不安。她是沉着大方的美,似杏花,有桃花的艳却没有桃花的轻佻。 探春给王夫人见礼,叫娘。叫得又甜蜜又舒畅,声音像流出来的蜜一样纯净清亮。这越发让王夫人觉得欣慰,她没有选错人。她执住她的手,拉她起来。又叫众人退下。探春和她近身而坐,一直微笑不言,良久低下头,红了眼眶,轻轻道:“娘为女儿的事,清减了不少。” 话尾那点似有似无的泣音,言语间若隐若现的感激成功惹起王夫人的怜惜,将她揽入怀里再三地安慰,又说了许多贴心的话,教探春如何应对纷繁人事。探春一一领了,在心里暗自揣摩。她是聪明不过的人,一点就透。人生在世,爹娘生出来,做人总得靠自己,千灵百巧,繁花似锦的人也是做出来的。 说一时到了传饭的时候,丫鬟来请王夫人到贾母处进餐,王夫人命人辞了,一并挽留探春,道:“你也不要去了,左右那里有黛玉惜春陪着也就是了。”又命小丫头对外面说,“叫厨房另做一些好饭菜上来。” 探春心里暗惊,也不说什么,隔了一会站起来道:“我还是去老祖宗那里请个安再来陪娘吃饭。”王夫人微有些惊异地看着她,沉吟一下,展眉道:“这是你识理处,还是去罢,打个照面就好,只那里病气森森,你是新有喜的人,不要久留,免得沾惹病气,对你的婚事不太好。” “女儿省得。”探春笑着领命去了。 走出屋子被冷风一吹,脚步不由顿了一顿,探春在游廊上隔着窗偷眼看王夫人。在房间里不觉得,出来才觉得屋子里阴暗得很。窗边瓶里的那些花一点鲜意也没有,像一具具手脚峥嵘的尸体,被人插在瓶里。王夫人向内侧身躺着,想是刚才劳乏了,玉钗儿在给她捶腿。墙上的佛龛里那尊金佛在龛里低眉敛目的坐着,香烟离散,越发显得神色飘杳,心意难测。 屋子里王夫人一动,玉钗儿和探春都是一惊。心里一沉,探春不敢多逗留,急急向贾母那边走去。 第三十五章 探春现已是待嫁格格之身,比其他姑娘多了不少尊贵讲究,还未到贾母处,早有人报于贾母。鸳鸯亲领着人来接,打帘进去。 屋子里显得冷清,这种冷清是难以描述的凄凉,虽然人也不少,但就是透着一股凄清。探春自我安慰着,或许这是因为宝玉不在,很多人离开的缘故。探春暗自庆幸自己来了,贾母的塌前,就剩着惜春并黛玉两个。一个冷清清,一个病绵绵。李纨虽然在,但她如何比得凤姐的鲜亮?打理起事来稳而不乱,却总是打理,没有行事的兴头。 众人见了她,都来见礼。贾母听到响动,睁开双目,见是她,脸上露出一点生动的笑意,招手道:“三丫头,过来。” 探春驱前去,心里暗笑王夫人退堂鼓打的过早,老太太这样子,精神朗健,并不像五时三刻就要去西方报到。现时就不舍得敷衍了,未免太薄凉。 “你来看我……”老太太眼神清亮地望住她,伸手抚了她的发,甚是欣慰地说,“真是好孩子。”探春蹲下,任凭老太太抚摸。老人家手指瑟瑟而动,抚在她脸上的感觉如同枯枝轻刮脸庞。人老了,不但身体枯萎老去,连动作也变得萧瑟。 “祖母……”她不由得哭起来。老太太是真正对她好的人。是她第一个看重她,然后才有王夫人的注意和重视。她才是佛龛里的佛,贾府的真神,没有她的眷顾保护,或许就没有她们这些人数十年不识人间疾苦的好日子。 “你走吧。”贾母忽然说,她的手指同时停止游弋,低垂下去。探春突然觉得更不安了,她不能欠缺这情意,她渴望得到触摸和爱抚,恒久渴望。那些小动作像丝像水,或松或软的包裹着她,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身在爱中的人。 她抬起眼,惶急地看着她的祖母,眼泪更大滴的落下来。摇头。 “你走吧!”老太太认真的看着她,再次说,显然不是因为倦累才要她离去。 探春不响不动。她想老人一定有言未尽。 “你走吧,你是新有喜的人,不要久留,免得沾惹病气,对你的婚事不太好。” 探春一惊:“这话……”她转眼看惜春和黛玉。她们都低着头,拿帕子擦泪。她只得自己应对:“不会的,求老祖宗不要说这样的话。如果因为这个,探春宁愿不嫁!” “不是这样说,三丫头,咱们家这些女孩子中,你是第一个精明有志的,这次嫁的虽然远,倒不失为你良机,身为女孩子,你也只能这样出去了,在婆家做的好,就是你成了一番事业。做个王妃,是你该当的,也是贾氏祖先有灵。或许眼下这些人,包括宝玉,以后恐怕都要托赖你照顾。” 探春虽在哭泣,脸色却肃整。这些不是随意说出的闲话。她自然听出贾母有托孤的意思。不管是不是,这次,老太太是把她当作一个可以独当一面,可以信赖的人在托付。这使她振奋,从贾母到王夫人,她的能力终于得到整个家族公平的评价和认可。 “王爷已经答应我和皇上请求,让远谪的爹和宝玉早日回来。探春一定会做到。请老祖宗放心,将养身体紧要。”探春跪地,重重的叩首。 听到“宝玉”两字,别人犹可,黛玉早哭着脸白气短。抽抽噎噎地不住。李纨搂住她,细声安慰。 贾母看了黛玉一眼。她沉着是惊人的,元妃的薨逝抄家的大祸都惊不了她,何况后来这不伤性命的贬谪,宝玉她是疼到了骨子里,但是乱局当前,要让她像黛玉一样失态也是不能了。 对于聪明人而言,时间是最好的酵母,日复一日,将人的聪明酝酿成智慧。 眼下,戳到心伤。也只见她淡淡一笑,反过来安慰探春:“尽人事从天意,你尽你的心就成了,到底不是为了这个才把你嫁出去的。” 歇一口气,贾母又看着黛玉,眼神就盈溢出苦涩,其实宝玉和惜春都是不妨的,只有又病又弱的林丫头才是她真正的心结。于是她叹一口气:“就为了林丫头,我也也要强撑着,四丫头虽不堪,到底是有个回身的地方。这丫头如今连家都没有了,天地之间只靠得住我。我一朝死了,不知她又要受多少欺侮。” 探春黯然,低头不响。这就是贾母和王夫人待人的分别。都是爱。然,一个是无私,一个有私。她不知自己活到贾母这般年岁,能不能如此豁达通明。她跪倒在这个老人膝下,长久地,诚恳地,像以最虔诚的心匍匐在佛前。 心无欲念,只有敬心。 贾母没有叫人拉她起来,因为探春很快就走了,原因不必说。 探春走后,只见贾母哼一声,慢慢躺倒下来,脸色比先前灰败了几倍不止。慌得众人忙上前,鸳鸯忙端上参汤来,贾母喝了,方才缓过来,又命李纨下去传饭。她在塌上伸出手来握住惜春和黛玉两个,流泪道:“有我在,不怕的。” 惜春和黛玉是冰雪聪明,眨眼已明白贾母用心——探春和王夫人走的近,如果她说老太太还不妨,那些投鼠忌器的人,动作都要缓一缓。那么,她们这两颗幼卵还可以苟全一时。有很多话,很多事。不可以直接说,要通过探春无意地传达。想通了,两人齐齐心惊,一颗心凉如冰雪,忍不住埋首大哭。这哭是杜鹃啼血凄凉又惊心。明明是一家人,可是仍要拼了命作戏,显然不做还不行。 人生如纸,并不堪戳破,凉薄薄凉,夫复何言?而天地苍凉,狂风怒雪,又有谁,是真正可以信赖依靠的柱石?女娲造人时,每个人都是融合在一起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有了仿佛地壳震动后的巨大罅隙,千沟万壑,流尽热情。而身边渐渐,这样荒凉。 第三十六章 那晚惜春走得较黛玉早。入画来接她,捧着披风,说晚上风大,姑娘还是披上的好,惜春不无感激的看她一眼。入画也正好看着她,两个人都笑了。入画待她仍是尽心,回到东府以后,惜春不好要那么多人,入画第一个回到她身边,这在外人看来却有些昭君出塞自讨苦吃的意思。 惜春出门前,鸳鸯打帘子抢身出来,笑吟吟对惜春道:“老祖宗吩咐我送姑娘一程。”惜春不言,侧头看屋内,轻问:“林姐姐还在里面么?”鸳鸯笑道:“可不是么,她身体越发弱了,老太太不敢把她放到别人身边,只带着睡,祖孙俩倒有说不尽的话。” 惜春点头,鸳鸯陪着她一路走过来,夜间再也不似以往有灯火通明。长长的穿堂,游廊,都是黑沉沉的,陷入黑暗里。走在路上只有零星的灯火候在前面,看上去像在海面上眺看远方,天水相接的地方有廖弱星光,闪闪烁烁,像将残的烛。正说着突然看见一团黑影,惜春和鸳鸯说得入神,入画走在后面,三个人齐齐被吓一跳。看清楚是一间影壁,都笑起来。——笑着笑着,一不小心笑意就流光了,单剩下个空荡荡的壳挂在脸上。惜春和鸳鸯对视,看着对方的脸,不禁摇头,如果真有个面具挂在脸上还好,现在无遮无挡,都看得清对方脸上只剩苦涩,眼中已有泪光。 一路默默低头走,快要到门口的时候,鸳鸯涩声说:“既然老祖宗已经明说,姑娘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惜春感激,微微欠身道:“谢谢姐姐提点。”鸳鸯一面点头,脸上的泪水挂不住全滴下来。不待惜春送,一转身自去了。惜春看她肩膀颤动,鸳鸯边走边哭,显然是哀恸已极。她又只能在没人的时候哭,不能给老人家看见冰凉的眼泪。眼泪有时会让人加速心死。 “姑娘你冷么?”良久,惜春才听见入画在问她。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一阵阵,剧烈颤动,像当中藏住了一个不安分的兽。那兽在撕咬她,让她痛不可当。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出来了,惜春心里冰凉刺痛,本不想看,却又忍不住呆呆看了一会。月却不是明月,藏在乌云里,一线儿明,一大片暗,影影绰绰的,月色像摔裂了古器了无意趣,只是哀沉。 低头回眸,不待入画催,惜春转身就朝车里那里走去。收在怀里的那两张纸,到回府拿出的时候,已经满有余温。入画去睡了,惜春靠在床上捻着那两万两的银票,心里一阵紧,一阵松,似琵琶乱了弦不成个调子——那是老太太的私蓄,给了她一些。据老太太说,她父亲,原先也留了一份银子给她,预备给她做嫁妆。只是那银子多半是没有了。惜春想起那只空了的信封,也许这就是那个遗失的秘密,然而就是知道也无用。没有明显的遗嘱,贾珍是不可能把银子给她的。依现在的景况,就是有也拿不到了,钱多半已挥霍完,就是还剩些,也拿出去给贾珍消灾解难了。 回到东府,惜春睡不着,心里的麻木冷淡,不可言明。纠缠她日久的问题又再显现,她总是失眠。镇日间参禅读经又怎样呢,所有佛经的教义,拓深她的精神内核,再往其间充满水,使她能够安定沉静。禅思则像温柔的植物,日渐铺展了她的心灵,似绿荫迅疾地扩张,助她躲避烈日狂风的侵袭,捱过无穷的寂寞苦痛。然而那又怎么样呢?这些好处不能转嫁到别人身上。她悟了,不表示别人也悟了,她可以不介意贾珍对她的种种不公,不介意他们用了她的银子,透支了她的将来——那些都不紧要,命里有时终需有,她看得开;但是对贾母呢,也能这样轻易释怀么?一个老人,宽爱仁慈的老人,或许是她在这尘世间唯一剩下的温暖和信赖,此刻就要脱手而去了,也要她视若罔闻么? 若奉劝自己放下,看破即是逃避现实,自我麻木,然而不放不破又如何?眼睁睁看见生命长藤已经滑落悬崖,即使她肯伸手去抓住,愿意一命换一命,终会有一个神秘的力量要她安生,告诉她,生老病死是恒久天意,朝花夕落,生命像四季回轮不可逆转。 她只看着天边。先前那轮月,到底从云底走出来了,云底透出一丝光亮。那光像老祖宗眼底的亮光,恹弱的,强自支持,然而不久就要熄灭了。天光黯淡,这是必定的。 是的,她知道。终于,她困倦地睡去,在梦里全身的水分都积聚到眼眶里,决堤而出。她终究能够放松一哭。 这应该是个不好的预兆,无论是她夜间在梦里的宣泄,还是白日贾母的临危。老太太的身体终于衰落到不堪的阶段,那几天清冷已久的大屋倒是热闹了,殷勤探病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灯会一样川流不息。颓丧已久的贾府众人许久没有如此振奋过。 第三十七章 这日惜春来得晚了,走到贾母处发现门口有些争闹,鸳鸯看见她似松了一口气似地,远远招手。惜春只得走过去,鸳鸯笑说:“姑娘快来替我陪陪大奶奶……” 惜春听说邢夫人在,当下不敢怠慢,忙走上前去替鸳鸯解围,一手搀了邢夫人至厢房里坐下,才半真半假的嗔鸳鸯:“你这是怎么回事,把大娘气得这样!”鸳鸯何等聪明,自然满脸赔笑,亲手捧来茶水。 邢夫人本为上次王保善家的事,对惜春有点芥蒂,今天见惜春倒肯为了她得罪鸳鸯,的确有点意外惊喜,又想到惜春最近长陪老太太身边,不由得给她几分脸色。当下撇了鸳鸯,一心一意对惜春絮絮诉苦——“这是个什么道理,她来就奴颜媚骨的迎着,脸贴到地上任她踩,我来就百般刁难。” 惜春一听即明她是说王夫人。两个都是长辈,她不好说什么,只得细言宽慰。鸳鸯见惜春稳住了邢夫人,抽身想走,却被邢夫人一把拽住,惜春想拉,哪里拉得住,邢夫人兜脸打了鸳鸯一记耳光,啐道:“专捡高枝的小贱人,我看明儿你能做三房不成?”话说得太难听,刺到陈年旧事不止是鸳鸯,连惜春都白了脸。 换了平日,依着鸳鸯的烈性也闹起来了,只是她顾虑着贾母的病,如何敢高声?连哭也是呜咽,只抽噎道:“实在不是我不放您进去,只是这一早上,人来人往,方才老祖宗说了,二太太进了了不许再进一个。”邢夫人发作了一通,方才肯安生坐下,横着脸,把一双眼剜住了鸳鸯,话却是说得正屋人,恨声道:“脚倒长,又有内应!每次都是她讨巧,你乐得卖乖!” 惜春借机递了帕子给鸳鸯,又叫入画带她去梳洗。惜春走到鸳鸯身边低声劝道:“还不去梳洗,你这样子,老祖宗看了又要生疑动气,岂是与身体相宜的?”话说的在理。鸳鸯只得含羞忍辱地去了。 这边惜春只得打叠起精神来应付邢夫人,两个人一个应一个和,倒也聊得融洽。几间屋子虽离得远,却不曾隔断,还是可以看见丫鬟婆子端茶递水的进出。过一会儿看见屋那边有人打帘子出来,邢夫人霍得迎上去,惜春这才明白,眼前这位夫人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时也没放松对那边的警惕和关注。 惜春原以为又有一场好闹,将帕子攥得紧紧地,脑子里急急盘算。然而眼前这位奶奶是惯会在小场面上撒欢的,一旦动了真格却难免有些英雄气短起来。真的和王夫人面对面,邢夫人倒软了下来,厉害的枪火哑了。一个火星也不见蹦出来,只问道:“老太太如何了?” “暂时还不妨。”王夫人叹着,一面谦和地一丝儿不错的和她见了礼,声音虽哀伤却是温柔低沉。她的眼圈带着淡淡地红,显然刚才哭得用心,然而用心是用心了,那泪水里泡着的有几两真心却是难说。 两位夫人搭讪几句,王夫人就带着人先走了。她进退得宜,邢夫人到底没问出什么来,也没抓着什么把柄。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女人和女人的较量,比什么?自身,家世,家庭,丈夫,子女。这些是全部的筹码。然而她一直一败涂地,王夫人的家世远胜于她,自幼的教养使得她就是哀痛也透着气定神闲,这份优雅让邢夫人分外嫉妒,还有她的丈夫贾政,她的女儿,她的儿子,就连她的庶女也做了王妃。而她的庶女迎春却嫁给一个不成器的东西。自然,那个人迎春也管不住他。迎春是个泥菩萨,自身难保的人。 她的一切都叫她嫉妒。她这样幸运贾母还偏疼她。邢夫人的妒火将眼睛都烧红了。然而她想想还是离开。无谓在这里浪费精力。今天不行,就明天早来。她虽没个宝玉在手,怎么着也要分着点才甘心。 惜春听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她死了,我看她给的金山能把你砸死不成!最好把你砸死了才干净!” 那话虽然轻,却够冷够硬。惜春在她身后听到,心里半凉不惊。这些人到底是为了钱来。待人去尽了,她向贾母那间正屋走去。 第三十八章 那天下午,惜春要回东府,来意儿带车来接她。因为离得近,惜春第一次落力的看他,她耳闻这个男子多时,他是贾珍身边得意人。所谓“得意人”是什么,惜春心知肚明。外间人有一点误解,以为大家之女必定娇嫩,人事不知,心智孱弱。自然不乏这样的人,但多是精明成熟的,譬如王熙凤,因在逼仄复杂的环境里,学会生存。并不比沉庸的外界少花气力。日复一日心智渐满足,且因家教严谨,更懂得掩饰;即使对男女之事,也不惊奇,譬如自备枕席的崔莺莺。她们所不能接触的,只是那些比自己层次低下的男人。或者我们可以说,这即是遵循礼教。所缺乏的,只是一个寻常人对生活的常识和生活的忧患意识。 男风之盛,本朝可算历代翘楚。此已是整个皇族,宦府共有的习惯,亦自几千年开始存在,因为太久远,更像是一件丝袍上永不凋谢的暗花,艳丽阴郁而不突兀。 惜春是冷静如水的人,心湖结冰。她看这个男人,一触之下,心中即有显现大概轮廓:他面容已经褪却少年稚气,但那柔美也渐渐消失,显得眉目清正。他朝着一个男人的方向慢慢转变。嘴角坚定。眼神清澈而有目标,看人稳定。 惜春站在他身前,并未直指自己的感觉:这人有强盛野心,但他掩饰的好,看起来和一个尽忠的管家一般无二。来意儿看见她看自己,毫不避忌,反而有点犹疑,往后退了两步,让惜春上车。 入画更惊疑,她看着惜春,揣测不到她的意图。惜春很快就上了车,落下帘子,不再看他。她感觉非常倦累。确信贾母将要死去,整个人变得幼小无力,想缩到一个无人打扰的丘穴,埋藏一切。 她感觉自己将要虚脱,将头轻轻靠在入画身上,闭起眼睛,半梦呓地问:“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入画一惊,低下脸去,沉默了一会,还是清楚地回答。 “他是我表哥,这是真的……” 唔……继续说,不要停。惜春并未睁开眼睛。她觉得眼帘非常重,像被粘住了一样,心里有模糊的恐惧,死亡的阴影不知何时附着在心壁上。她想起人一旦死去,就会失去一切的声音,她感觉自己的力量渐渐消失,像生命从心里流失一样,恐惧越来越庞大。她迫切地要听见人声。 入画看了她一眼,惜春闭着眼睛,这样的不关注,反而使入画能够放松地讲述。车摇摇晃晃,入画的声音一路起起落落——我们订过亲,然后他家道中落。我父母悔婚,那时太小,未懂得抗拒父母的意志,也不想抗拒,因父母给予足够安逸温暖,贪图平静,便安心接受安排。但后来家道亦随之衰落,我被府里买进来,派给姑娘。 入画感觉惜春在点头。她于是又说下去,那是逾礼的事,但她亦知惜春当日不会怪罪,现在更不会怪罪自己。 “……那日以后他买通园里的婆子约见我,虽然短暂,却知这个男人足够勇敢,亦知他能够放下以往芥蒂同我相见并不容易……” 入画接受来意儿并没有勉强的意思,与他在尘世再度相遇,自身已是孑然无亲的人,于是彼方的温暖和好处放大,温柔招引。 入画说着,勾动回忆,就笑起来。温柔甜美的笑容像从花间飞起的蝴蝶一样游弋在她的眉宇之间。“他愿意接受我,我就跟随。因为与其被府里的太太们拿去配小子,不如尊重自己的选择。”她说。 是。婚姻基于毫无基础的信赖,一样是赌注。近水楼台先得月,选择自己了解的人,无疑比面对一无所知的人要保险。入画相信来意儿也是一样的想法。她幼时软弱糊涂,大了终于能够清楚辨别需要,果然决定。 惜春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好象坠入深洞,离光越来越远。喉口嘶声喊叫,原来只是发出模糊地呻吟。 入画闻声捧起她的脸,她发现惜春已在发烧,微微晕迷。 她一叠声地催着来意儿快回东府。 第三十九章 在屋里,秉烛而坐,入画拿披风给惜春披上,惜春摇头谢却了,眼神越过入画看着屋外。雪停了,远远的看见四处都是皑皑的雪,穿着蓑衣的下人,点着灯笼仍在穿梭不息。那个马夫正带着人清理马车上的积雪,看得出来,来意儿治家严谨,新兴之家即使在雪夜也有蓬勃生机。比对着,心里晃过当年贾府日渐萧条的影像。 她的拒绝清洁而有分量。入画无奈放下披风道:“姑娘,你不冷么?说着慢慢走回来坐了。” “这些年比这样大的寒也受过,何况你这里还有熏笼。已经不是当年的娇贵之身了。”惜春慢慢收回眼光,对着她甚是无谓地笑。几乎是一瞬间,入画确认了一件事,十年前的惜春和十年后的惜春有不同,然而不是绝对的不同。时间无疑是最厉害的魔法师,她能够改变很多东西,但是她也只是个魔法师,不能动摇人的根本,人世的大信。对惜春来说,待人的态度,对某些事的反应,已经成为她的特征,难以消解。 入画愣了愣,跟着笑起来。她想起惜春那场大病。 那年惜春大病,入画拿很厚的被褥给她,依然雪雪呼冷,不停发抖。她知道她冷。或许心里已空出大洞,风雪无忌入侵。然而等身体略微痊愈,再问她,总是说自己不冷。入画有时站在她身后良久,见她衣袂飘飘,可是连影子都是心事重重,她想宽慰她,终于还是无话可说。 她蓦然想起冯紫英。那个肯为了惜春越墙而入的人。能安慰女人的始终是男人。 她还没有告诉惜春,那天夜里她昏迷不醒,太医久久不来。是他带着人来看她,给她治病。 他吩咐不要说,恐怕这会伤及惜春心里本就廖薄的亲情。于他,是想着保护一个人,先要保护她的心。如此入画乐得从命,她亦不能说,是来意儿引着他来。冯紫英对惜春的好感,渐渐变成来意儿讨好和攀附的资本。 终于进了府,有婆子来帮着把惜春抬进屋里。入画急着叫太医。来人去了一时,就好象石沉大海,不但没个回音连传话的婆子也不见了。入画急得跳脚,谴人去找尤氏,这回婆子回来得倒快,然而仍不见大夫,只带话来说:“大奶奶在那边有事,走不开,晚间侍侯老太太睡下才能回来。请姑娘自己做主。” 入画听得这样不阴不阳的回答,心头冒火,顾不得婆子在眼前,怒道:“病人要的是大夫,我要是大夫我倒能做主,何用劳烦你们。这会子倒赶着去孝敬了,现摆着自家妹妹不管,老太太睡不睡和她什么相干!” 那婆子冷笑道:“姑娘不要这样说,仔细大奶奶听到了不好。”又拍手叹气道,竟有这样黑心不识好歹的人,谁不知我们大奶奶是一等一的贤孝人……你们姑娘吃我们的,住我们的,这么迟不出阁,大奶奶并没有二话。” 噜噜苏苏一车子话。入画拦也拦不住,气得浑身乱颤。她虽小,也猜得到这些话想必是尤氏闲谈时落下的言尖语角。惜春为人谨慎,洁身自好。不易招惹话柄。再说上面不透这个意思,下人再不敢轻易议论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 惜春晕迷着,却不知怎么有一两句钻入耳来,却好象听得明白似的,刺心地难受。她是烧糊涂的,不比平日沉静,紧闭着双眼,挥舞着两手只管叫:“走——你们都走。” 入画回头见她嘴唇都烧得发白,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比刚才更烫。她从来没看见惜春这脆弱过,心里不由得一阵凄楚,低声哄着惜春:“就走就走,有入画陪着,姑娘不怕。” 她的哄劝也不知道有用没有。惜春仍是不能安静,嘴里喃喃自语。但是轻了一些,入画不俯下身已难以听清她在说什么。 “滚!”入画用力将婆子推出去,摔下帘子大骂:“得了,大娘不用在这里表忠心,我也不怕你告诉。现时最要紧是我们姑娘的病,你快去找太医来。” 那婆子也是个脸酸心硬的,站在门口,一句句顶回来:“哎哟,我的好姑娘,你以为现在还是当年吗?太医像自己家里养着似的?叫一个就喜得屁滚尿流。现在府里这光景,不要说是太医。连郎中都不轻易上门!姑娘本事大,你自去老太太屋里拽去,那里倒坐着两三个。” 自然不能惊动老太太,否则她用得着在这里受这样的闲气!入画怒不可遏地揭开帘子,对屋里的小丫头叫道:“你快进来,帮我把这老腌物拉走,我倒要去问问管家,这是谁教的规矩,姑娘现病着,她倒在这里争闹不休。” 小丫头闻声跑过来,说说劝劝才把个婆子拉走了。屋子里陡然静下来,入画环顾四周,这间屋子诸般简陋气象萧条,哪里比得当年住惯了的藕香榭? 眼见惜春躺在床上病得人事不知,举目无亲。自己又饱受闲气。入画一阵心灰意冷,跌坐在床边大哭:“姑娘,我们怎么落得这步田地……” 入画哭得伤心欲绝,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感觉有人揽住她的肩,对她说:“别哭了,我把大夫请来了。” “哥……”入画闻声心里一喜,抬起泪眼,来人果然是来意儿。 “你快擦擦泪,放下帐子。我叫大夫进来。” “好。”入画急急照做。 说话间,来意儿已领着大夫进来。 “我们先出去。”来意儿不容分说拽着她走出去。 在外间,入画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这里没请到大夫?我急都急死了。” “这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在门口看着就知道了。”来意儿嗤笑道,“现在是什么时节?被你们那么容易就请到大夫才希奇呢,你找的那个婆子,拿了银子刚出这门口就转去赌了,被我逮到吓得半死。” “这人……”入画咬牙切齿地跺脚,啐道:“人命关天的大事也敢打马虎。” “怨不得别人奸猾,是你太呆。”来意儿仍是一脸谑笑。 “你把那婆子怎么了?”入画紧跟着问。按府里的规矩,打个十几板子是免不了的。 “会怎样?吓唬几句,她们赌多少我收多少,只怕她们不赌。”来意儿笑吟吟,手里捏着二两银子逗弄入画,“这是你的吧,怎么长了脚,飞到我的手里来了?你服是不服?” “你……”入画又气又笑,抓住来意儿够他手里的银子,拿到手说,“别闹,那是姑娘的,你好意思要。我一会要付给大夫。” 不料,来意儿闻言,笑容更露不屑:“我有什么不敢拿的?不怕告诉你,这点银子我还看不上,要拿就拿大的。” 入画听出话中有话,心中惊疑,正待问,只听屋里有人叫:“来意儿进来。” 那人语气轻慢。入画眉头轻皱,是哪里的郎中这样不晓事?这样呼三喝四。却见来意儿闻声撇下她,抽身进内,毫不迟疑。 一时,只有一位大夫跟着来意儿出来。来意儿说,我去给姑娘抓药:“你候在这里。”一面说一面给入画使眼色。入画不解,待他们出门,进内室一看,惊得下巴几乎脱臼。 另一个郎中打扮的人,赫然竟是——冯紫英。 入画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第四十章 他握住她的手,姿态温柔。 仅仅是一个动作,就让入画相信眼前这个男人是爱着惜春的。拥抱,亲吻,抚摸。心里的爱意需要通过身体来表现和完善,语言太华美无章,像漫天星光太亮,身体诚实胜其良多。 通常如此。面对一个人,呐呐无言。他从背后抱住你,胸膛宽阔,干枯心境便即刻活转,或者他生病,握住他的手,相信他即使在意识薄弱时也可感觉到,人自远古进化而来,脱离兽形,但其实无损本能的敏锐。 “你出去。”他说。 入画由震惊回归现实,不再多言多问,默默退出。 来意儿抓药回来,即刻送大夫出门。入画拿药在屋里煎,一是不放心小丫头做事,二是为两人把风。事已至此,她唯有担待下来。 药煎好后送进去。她把药递给冯紫英即识趣地退出。 隔着帘子的缝隙,她看见那男人一勺一勺的将药舀起,尝过了,才慢慢喂进惜春嘴里。入画站在门外突然泪落。同样的事,换了一个人做,感觉原来如此不同。素手做羹汤,做给自己吃和做给那个人吃,滋味和心境绝对迥异。 她想来意儿,不单想他的拥抱。她更想问清一些事情。入画将门锁好,算计好时间,急急奔去找来意儿。 她知道这个时候他在帐房。入画跑到帐房,有小厮进去通报,不一会儿来意儿走出来,见到她眼圈红红,略觉诧异地问:“你怎么又哭了?” “我有事情问你。” “什么事?”来意儿警惕地看住她,然而,他的神情很快又放松下来,他们毕竟亲密无间。 “你等一下。我马上忙完,去找你。你去那里守着,被人看见大不妙。” “你也知道不妙。我们姑娘的清誉……”她瞪住他。 “别说这样没用的话。”来意儿打断她:“没有人立贞节牌坊,真心帮你们姑娘,就快去。”来意儿一脸无谓,推着入画走了。 他算定了入画要来质问,清誉。他八百年前就把这无用且沉重的玩意儿扔下。太过在意别人眼光,他一个娈童,凌迟处死也剐不干净。来意儿幽幽看着入画背影叹了口气,转身进屋。 真的,那数十年的时间太漫长了,就是道学先生也足够投胎转世,重新做人了。 过了二柱香的光景,他果然来找她。月亮渐渐地上来了,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烧糊的一点香灰色。入画靠在门口,看见他来,精神一震,指着内室,小声道:“那位还没走。” “他今晚不会走。你跟我来。”来意儿言简意赅地表示,笑了笑。转身走在前面。 “什么!这太……你作死么!”入画呆了呆,紧跟上来。两个人走向一座僻静的内院,入画跟在来意儿身后,走到了一个没有人的角落。浓荫藏匿他们的身影,那是极好的地方,可以很清楚的看清楚有没有人经过,而别人若非靠近他们十尺之内,极难发现他们的存在。 入画看着来意儿。淡白色的银辉笼住来意儿。他身形修长,双颊消瘦,面容清冷。她蓦地发现他是个心思如此缜密的人。 微微心慌。落寞。入画双手轻轻环抱自己的双肩。在森森月色下,她发现自己和已经熟悉的男人之间,竟有如此凛然的陌生。 “你冷?”来意儿伸手欲抱她。 “不。”她轻轻地摇头,退后一步,但立时嘲笑自己过于神经质。遂放下双手,重新对他露出笑容。心里的恐慌或许正是来自于对眼前这个男人的爱。自觉是应该了解的,到头来发现那个人行事与想法远在自己的意料之外。于是像站在岸边观望海上升起明月,遥生落寞之心——女人向来如此,爱一个人就觉得应该从发丝到指甲缝透视个遍。煞是无聊。因为有时太了解一个男人,一样会丧失爱的欲望。 她激愤的心情迅速平静下来,笑着用手摸他的下巴,笑道:“哟,可又长出来了。”真好,这个男人已经长起胡茬,不知为什么,她喜欢他身上日渐清晰的男性化印记。 他也笑,变得温柔亲切,笑道:“你不是替你们姑娘来审问我的么,怎么这会子不务正业起来?”入画放下手,看住他,半晌才款款道:我想你说得对!清誉到底是轻飘虚无的,这府里没几个关心她的人,他来了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姑娘有个关心她,肯给她喂药的男人,我又不是她父母,何必管那么多?”何况,入画顿了顿,幽幽地叹气道:“一刻不停的伺候人,我也累了,有时歇下来,觉得那种辛苦都会从皮肤和指甲缝里渗出来。那一位来了,我乐得换班。”说着,她的心中陡然牵引出一点微妙的恨意,虽然不是恨惜春,但,惜春总是那种优越的象征。 “你想通了就好。”“来意儿抓住她的手安慰道,“我也不怕告诉你,那位是我请来的。”这是显而易见的,入画不奇怪,又紧跟着问:“你和那位怎么……几时起这样熟捻?” “你啊——”来意儿用手点她的鼻子,又笑她呆。他喜欢入画的稚嫩,喜欢她不了解男人。他甚至不要她过于了解他。毕竟男人和女人的思维很是不同。想了解女人的男人,和想了解男人的女人一样不明智。只要眼前这个女人的理解和顺从即可。 入画哪里知道冯紫英早就对惜春上了心。而一个男人要是存心想接近一个女人并不是困难的事。像冯紫英这样的男人,只要他透点心意,自然有人凑上来效犬马之劳,来意儿即是其中之一。他有心,他有意。他有权势,他想攀附,事情发展的很顺利。 那日在玄真观里,冯紫英找到来意儿,询问惜春的消息。他们是相熟的。冯紫英是贾珍的好友,经常在一起饮宴。来意儿何其善解人意,寥寥几句已知眼前这位爷对惜春有意思。 “爷放心。”说完这句话,他低头接过他赏的银子。那钱是必须接受的,接受了,就表示他的顺从和臣服。从此他是他的人。 “我在为这位爷做事。”来意儿道。 “你不怕……你是贾府的管家。 “你听着,我怕的是——没钱,没地位,没未来。”来意儿攫住她的肩膀抢白,然后松开,恢复平缓的语调,道,“贾府已经破败,我们没必要陪葬。而且,你和我两个人不能一世为奴。” “我明白。”入画点头,眼圈上的红晕又深了一圈。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那是一双缎子绣鞋,鞋面绣着朵蔷薇花,沾了班驳的泥点。颜色看上去就像要败了似的。 “我不能不管姑娘。”她又抬起头,郑重地说。 “说得对,我们不能不管她。我们还要好好照顾她。”来意儿笑道:“没有她,我拿什么去赢得那位爷的信任。” “啊?”她有些恍惚。既而她听见那男人附在她的耳边低低地说:“你要相信我,我做一切都是为我们的将来打算。我告诉你……”那声音如鼓点不住敲击她的心壁,如同带有魔力的咒语一般摄住了她的心神,又或是来意儿接下来说的秘密太过骇人。入画总是疑惑自己是身在梦中。 当第二天早晨的阳光升起的时候,入画越发肯定自己昨夜做了一场大梦,因为冯紫英已经消失,只有惜春安静地躺在内室的床上。 她遥遥看着躺在床上的她,心底竟升起一丝怜悯之情。 “入画”——来意儿在身后叫她,入画转过身去,迎上他神采奕奕的双眼。 “做什么?” “我来告诉你——”来意儿说着,探头向屋里一望,轻声道,“她还没醒吧?” “没呢。”入画摇头。 “那就好!”来意儿明显松了一口气,低低切切地说:“别说昨晚那位来过,爷吩咐的。还有——他将她拉近,正色道:“昨天晚上我同你说的事,绝不要走漏风声。” 冯紫英当真来过。入画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她就不是在做梦。她反手紧紧攫住他的肩膀问道:“那,你昨晚说的那件事,是真的。” “自然是。”来意儿抓住她的手,再次严正的叮嘱:“你记得绝不要走漏风声。” “我省得。”入画想到昨夜他说的事,眼睛发亮,心突突跳起来。面对着早晨簇新的阳光,忽然间,惭愧的心都灭绝了,她心里渐渐滋生了繁盛如藤蔓的欲望,甚至开始窃喜来意儿的聪明果敢。 也开始了解为什么人能够越变越坏。当人,越过了良心的障碍以后,对错之间不再泾渭分明。入眼就是一片海阔天空,肆行无忌。 她闭上眼,试着让自己心安理得。一切都是为了将来,他们俩遥远的将来。牺牲,某些牺牲是必须的。 第四十一章 屋外响起脚步声,入画站起身来道:“我们家那位终于来了。”惜春笑着,心却不自觉地绷起来。她端起那杯放了许久的茶喝了一口,冷水惊心。她一凛:当真是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 来意儿撩衣跨了进来,入画迎了上去,吩咐下人退下。自己伸手将门关上。 来意儿并无寒暄,跪下来,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双手捧着,递给惜春,道:“这封信我替老太爷保管了十年。” 父亲!惜春蓦然想起那个遗失的秘密。 她犹疑着,终于接过那封信。 或许不应该看,即使过了十年,有些疼痛仍是如此鲜活,她生命的那个黑洞一直存在,未被任何东西填满过。 往事隐隐作痛。 “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你该烧了它。”惜春声声逼问,愤恨地看着眼前的人,手不能停止颤抖。来意儿和入画双双跪下,一言不发。他们一早得知信的内容,亦知惜春激荡的心情在所难免。没有人可以在获知母亲死亡真相的情况下还保持着冷静。何况,这真相一点也不美好。 当丧失了所有之后,惜春再次选择避居于宗教的繁深教义之中,并且渐渐能够习惯前途寂静,身边无人。而在不断的行走中,观望世情,静心思索。如果沉溺在其中,即可发现生命并不是想象中的短促或者漫长。思想更是充满乐趣和高度的,仿佛辽阔而充满趣致的丛莽。而她自己则是一只自由奔跑的麋鹿。 她安心追寻着遥远幻觉,追寻也许一生也不会出现的得道的境界。以此保存对这尘世小小善意火焰,但他们偏要吹一口恶风来惊扰。 “你们出去。”惜春颤声道。来意儿和入画顺从的退出去。惜春闭起眼睛,泪水滚滚而下。十年,十年前干涸的泪水,一夜之间汹涌而出。枉她修行多年,自以为心智澄明,到头来仍不能参透一星世情,更未了解过人心。——其实依然是那个无知到可耻的少女。 泪眼模糊中,惜春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封信上。那几行触目惊心的话语,刀片一样锋利,划伤她的眼睛。 ——“惜儿。”她听见声音。她看见贾敬坐在她的对面,望住她,目光透露出无限的悲悯与哀伤,但她自觉和他之间非常陌生。 这个人。是她父亲的人,怎可以如此残酷的揭示真相?她不看他,但无法抗拒他存在,那个人自顾自地说。她想起他是已死的人,没有形体,便可肆意穿越别人的脑海记忆。他带她回很多年前的天香楼。 那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争执。 她走入少年时熟悉的天香楼中,亭轩明亮,连楼梯上的漆色也没有褪却。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那间明亮的房间里,先前只有贾敬一个人静静伫立,脸上流露出茫然追忆的气息。等了一时,他身后那道暗壁有声音响起。他喜动颜色。回头。秦氏出现。 “你找我。”秦氏远远地站定了问。她的脸因为警觉而显出伤心的美,那是惜春未曾见过的充满防备的秦氏。 “是。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我帮惜儿定下一门亲事。你是她母亲,应当征询你的意见。”贾敬收敛了笑容。他看见秦氏冷漠的脸,心里清楚她肯来见他,已是她对他最大的宽容。有时,他也会想着当初一夜的欢娱并不能满足内心的欲望。多少个夜晚,他在道观里为了按捺住自己,迸得全身筋骨和牙根都酸楚了。如果可以。他要一生一世抓住她不放。因为这个女人真的让他领略到什么是极乐。 但是不能。秦氏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他甚至不能走近她,秦氏肯来见她,亦做足了防范。手里紧握着匕首。还有,他必须为惜春考虑。 秦可卿肯生下惜春,其实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震惊和惊喜之余,他开始思量自己的作为。秦氏是他所钟爱的女人。无论那种爱意如何扭曲变质。他是真的爱她。他爱的女人肯为他生下女儿。他已经非常满足。 作为对秦氏的回报,他决定不再去骚扰她。或许他是个荒淫而没有廉耻的人,但是,那不表示他完全自私和冷血。他要为惜春考虑。如果他对秦氏继续纠缠不休,惜春的身世秘密难免被人得知,她将无法立足人世。他和所爱的女人生的女儿。他不要她陷入如此不堪的境地。 他去见贾母,坦白了自己的罪孽,并将惜春托付给贾母。年迈的老人在极度的震惊之后,镇静下来。接受了他的告解,宽恕了他的过错,答应帮他抚养惜春。 一晃十几年,他在道观里修行。是回味往事或者赎罪都好。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许了哪一家的?”秦氏闻言亦动容。 她的神色落入贾敬眼中,心里无比欣慰,秦氏是恨他的,恨到死。但这个善良的女人并没有将恨意转嫁到无辜的惜春身上,念及于此,他几乎感激落泪。贾敬定定神道:“是,是神武将军冯程的公子冯紫英。” “太好了。”她一样喜上眉梢。 “可卿……”他见她欢笑欣喜难抑欲走进她,却见秦氏变了脸,横过匕首嘶声喝他:“你别过来,离我远远的。” “不是,我……”贾珍张口欲辩白,慌乱不堪。他看见她警惕的表情,亦自悔当年的错行,也许他是该高高在上做他的长辈,不该起了歪心邪念,可惜他不能自控。陈年伤害太深,时间也无能愈合秦氏的伤口,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也不需要任何方式的靠近。贾敬颓然。与此同时,暗门再次被拉开,贾珍出现在他面前。 “你还敢回来找她!当年,你应承我!再不回来找她。”贾珍见到贾敬,就像原本平静稳定的一座山。突然发生了地震,他激烈得不能自主。他扑向他,如野兽扑向猎物地绝情迫切。 在幻觉里,幻觉里的惜春和秦氏一样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荒唐。她们一起潸然泪下。 贾珍不容分说与他厮打。什么父子,什么三纲五常,一切是狗屁!统统见鬼去吧!他们是情敌,是一对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宿世仇敌。这些冤孽,今生算不完,来世还要算。贾珍年轻,劈手夺过秦氏手里的匕首,将贾敬推到在地,举刀扎下。他要轼父!他想一了多年的心愿!他要一刀宰了他。 秦氏苍白着脸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也不阻拦,她只是跪倒在地,掩面痛哭:“你杀了他,再杀了我,我才是罪人。”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情肠。贾珍的手一抖,刀扎偏了,不是心脏,竟然没扎进心脏!他恨他自己的失误。这失误导致后来无法挽回的遗憾。如果还有机会,他一定扎得准! 他让贾敬还有气力说出那个隐匿多年的真相,说出——是他——亲手将自己的妻子送上父亲的床。 贾敬被打得破损嘴角,显出异常冷漠的笑,伤口在涌血,他仿佛一点也不痛,他昂起头充满怜惜之心地看着伤心大恸的秦氏。这个单纯的女人啊,她竟一直认为是她的错,她认为那次只是个意外么,是她生活中无法预料一次脱轨吗?不,如果她亦有错,那就是不该生活在两个爱她却更爱自己的男人中间。 贾敬苍老的脸因为恨意蓦然显得蓬勃生动。他指着贾珍一字一句地说:“可卿,这不是你的错。你看清楚,是这个男人当年为了早一点得到荣华富贵将你亲手送入我怀里。他就在这门外,看着我抱你上床。” 刀落在地上,发出凄凉的叹息。 惜春听到了三个人心里同时发出的凄厉长嘶,可卿,贾珍,她。这些不堪的人统统掩住耳朵吧。一起掩耳盗铃吧,心里却都清楚,即使再过一百年,这也是叫人无法接受的真相。可悲的是,他们这些彼此被爱恨折磨血骨深缠的人,居然从没想过让这真相消失,而是选择让秘密深入骨髓,永生不忘。 惜春跌坐在地上。她看见后来秦氏是如何走上天香楼,在深夜无人时缢死。可卿的脸如干涸龟裂的土地一样麻木贫瘠,她最爱的男人出卖了她,抽干她全部的情感,生存的意志。最后的最后,惜春看见她的脸再次浮现出凄艳已绝的笑容,如旷野中最后一树梨花的凋零,落地成雪。 她听见她说:“惜儿,对不起。” 她听见自己在心里不断地质问贾敬:“你为什么要说出这样残酷的真相,为什么要说!难道她还不够苦?难道我还不够苦?” 眼中流出的仿佛已不是泪,而是血。或许是血也洗不净的恨意。或许正是因为爱恨都太深重。当记忆太完整的时候,真相才能够留住,不消逝 “我不知道,惜儿。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下这封信,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关于你母亲死的真相,告诉你她不是因为病痛自缢而死,而是怀着对两个男人的恨自缢而已。我想我也是恨的,恨海难填。”贾敬站在她的对面摇头叹息,“当我慢慢感觉到死亡在迫近时,我就明白,这是他对我的报复。或者是我的报应来了。” “惜儿,我曾尽力想叫你快乐安稳,我用尽一生,与这恨意抗争,但我终于败给了它,我甚至觉得当初不该自私地窃喜你的出生。生命有无穷的苦痛和遗憾,纵然是生无原罪的人,也不一定能平安到底,何况,你生来便带着生命的诸多欠缺,无法躲过。 “是!我是!”惜春点头,对着脑海中的他露出惨烈的笑,“我的大半生,一直被这原罪所累,我与它搏斗,鲜血淋漓。你们都遗弃我。世间与我并无情意,却迫我交付本已廖薄的情感与之敷衍。” “我很后悔。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替你找一户好人家,希望能补偿你所受的伤害。”贾敬说。 “冯紫英。”惜春发出咯咯的笑,声音清脆一如少女。笑声停止。惜春冷冽地说,“他和你一样,早已消失在我的世界!”她瞪住眼前的幻象:“我知道你早就死了,请你消失。我再不需要你。” 她用力撕烂那封信,贾敬亦消失。 第四十二章 入画并没有走远,她靠在游廊的柱子上轻声叹息。她在十年前已经获知这个秘密。她抬头问她的丈夫:“我们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来意儿沉吟不语,仰望苍穹。苍穹是巨大的沉默黑洞,从天地开始开始存在,从这人类存在于天地间开始,见证这人间一切的事情。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它看着一代又一代人挣扎起落。许是看过了太多的悲辛,天,渐渐由最初的清澄无明终于变成现在的混沌黑暗,寂寂无言。到今日,恐怕它也不能准确地判断出人所行的事有哪些事是对的,有哪些又是错的,因为不知从何时起,人世间繁冗的情感除了喜怒哀乐惊恐忧惧,还多了一样叫做——无可奈何。 看久了就会觉得整个天急遽的坠落。重重地压下来!来意儿吁一口气,皱眉道:“至少对你我而言是解脱,我们无谓将别人的秘密压在心头,替别人承受压力,你要了解,当年如果不是我,她可能连她父亲最后的遗言也看不到。” 确实如此,当初有太多人忠于贾珍。设若是别的人拿到遗嘱,一样不会交给惜春。入画知道他说的对,可是,她犹疑着,缓缓说:“你并没有告诉她全部的内容,你给她看的信是你伪造的。”入画叹息,当年来意儿得到贾敬的遗嘱,秦氏之死,只是遗嘱的一小部分。她道:“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斑鸠,占了别人的巢。尤其是见到她之后。 “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来意儿的脸上显出寥落,仿佛被刺痛,他安静的说:“她现在在里面,如果你进要去坦白我也不拦你,大不了我们一家三口再次做回贾家奴。” 入画悚然心惊。良久,她抬起头,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微微笑道:“你说什么,贾家已经灰飞湮灭了。我们才是一家人,我维护你们也是维护我自己,况且当年不说,现在更没必要说。你也看到了,当她再次面对过去时,是那么痛苦和不堪。这真相来得太突兀,尖锐到足以刺破她多年努力维持的平静。这个家有现在的成就,不是出于别人的恩赐,是你辛苦努力操持的结果。我该谢的人是你,你才是我的依靠。”来意儿脸上显现的失落让入画不忍,使她想起他的好,他所有的设计和辛劳都是未了现在的安定和幸福。是的,他有极大的苦衷。他为着他的妻儿做了这一切的事情。他心里一定有着极其沉重的负罪感。 被一个男人如此爱,入画感动到无可言喻。或者她是被自己心里爱的幻觉迷惑了,但那也无妨。很多女人连幻想的资格都没有。她是相对幸福的。入画走上前握住丈夫的手,深情款款地说:“应该让这个秘密烂在我们心里。” 她虽然矛盾自责却不糊涂,更不会轻易地破坏夫妻多年心血。况且她也疏懒了,习惯了高床软枕,日日拥被酣眠,良田广厦,一生衣食不愁。每天早晨起来侍女端上新鲜的燕窝,有珍珠粉可以服用和敷脸,春到夏至,那田间枝头,最鲜美的东西,必是她先享用的。早习惯了被人伺候,高高在上。要她回过以前的贫苦艰辛是万万不能,那种从皮肤和指甲缝里都会渗出辛苦来的滋味,想想都无比恐惧。她已没有当初面对生活的坚定柔韧的勇气,只想安然终老。 诚如古人所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入画……”来意儿低低唤她,揽她入怀。入画吃惊。来意儿多年不曾这样亲昵的叫她,他习惯了叫她夫人,在人前这样清稳而有距离。但他此时刻意唤起她对往日的记忆。 来意儿冷淡的回忆起过往,那往事已经毫无力量去令他不安。即使当初拿到遗嘱的不是他,事情也不会有根本的改变。贾珍会毁掉这遗书,也一样会侵占惜春的财产。惜春的下场也许更惨。他只是比别的人更有心机,也更大胆,更懂得把握机会。今日的一切,都是他凭自己的努力赢回来的,问心无愧。 只有女人才注重过程,口口声声不管结果,只要过程。坏就坏在主次颠倒,不分轻重,到头来有几个女的不看结果。男人却不同,他们大多笃信世上很多事,过程如何并不重要,结果才是最关键的。四个字诉尽心声——成王败寇。当年刘邦打败了项羽,建立了汉朝。所以鸿门宴变成了项羽的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设若是项羽取得了天下,他那朝的史官又会怎样书写?也许就是,皇上有胸才伟略,天人下界,德沛天下了吧。来意儿想着贾家也是一样的,他们曾经的荣华富贵也是祖先在战场上用别人的性命换来,也是贾家的男人在官场上尔虞我诈骗来,也是贾家的女人在后宫出卖灵体哄来。 野心和欲望的驱使下,人,行出的事,没有不同。 “莫问前因,只想后果!”如此想过,来意儿便更平静地说,“十年前我开始计划我们的未来时就没有后悔过,你当知道,我拿到老太爷的遗书,十年前就伪造了那封假信,是多么的用心良苦。如果没有我当日所行的那步,今天就没有这天衣无缝的一切。或者冥冥中早已有了安排,我们只是执行者。”他不想自辨是无可奈何的人,他只是按照一个既定的轨道。慢慢行下去而已。 入画点头,她想起十年前来意儿用梦魅般的声音告诉她,他是怎样无意中取得了贾敬的遗嘱。他怎样暗暗地将那些本属于惜春的丰厚嫁妆藏匿起来。他甚至告诉她一个惊天的秘密——她服侍的清冷高贵的姑娘,原是个最不堪的孽种。 世事往往截然叛逆,完全不在人的意料之内。 就在这时,门开了,入画和来意儿闻声转过身来,急忙跑过去。只见惜春走出来说:“我要走了。” 入画和来意儿呆愕。显然惜春的行为也不在他们的意料之内。 “姑娘,你说什么?”两个人齐齐道。 “我要走了。现在就走。”惜春平静地说,“这里不属于我。” 离开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一直是惜春生存的方式。也许,从她开始这样自认起,已注定了一生的漂泊。 第四十三章 这句话让入画的心回到很久以前的那个早晨,她不知道惜春对此有无记忆。在那个早晨,阳光从窗纱射进来。看上去像揉旧了的丝绸般的阳光,覆盖了惜春的脸时,她醒过来,动动手指,对入画说:“我要走了。现在就走。这里不属于我。” 入画盯着她的脸,初醒的惜春脸上有种婴孩般的创伤,洁白脆弱。惜春皱着眉,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如何解释呢,这里太坚硬了,没有温度,连阳光,现在阳光也被这酷寒感染了,即使是软的,也是冰丝。她的肌肤不可以同外界接触,会因裸露的多寡而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身体颤栗。心里的声音,发不出声音。 入画没有回答她,站起来给她绞了一条热毛巾,倒了杯茶,走过来扶她起来喝。停了一会儿,她说:“你真的要走?可是,除了老祖宗那边,你哪有什么去处?” “我不确定我是在做梦还是真实的,我听见那些恐惧的声音,有人尖叫,有人狂笑。接着大片的黑影覆盖过来,我被埋葬。在我死去的时候。耳边还一直响着野兽的嘶吼声,声音太惨烈。后来有人过来抓住我的手,周围渐渐安静了。”惜春皱眉描述着一个梦境。 入画不响,接过杯子和毛巾,放在旁边,心里惴惴。 惜春微微地笑,她倒在枕头上看着自己面色惊慌的侍女。一场大病过后,她看窗外阳光簇新,这屋子里的细微陈设,身边的人,都带着崭新的陌生。此刻天色变得更为轻盈透明,阳光更加肆意,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扩张到整个房间。蓦然间,惜春发现自己对入画的情感也如阳光一样日新而丰盛,感激,像骤降的甘露,润湿了心田。她想起在自己生死交关的时候,是入画陪在她身边。生死之间有太多关系可以疏远,也可以靠近。像站在船头挥手告别或是与彼岸渐渐靠近。相对生命恒久稳固的静,种种关系本就是相对,不断改变的动。 惜春伸出手来慢慢握住入画的手说:“谢谢。我知道那个人是你。”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握别人的手。惜春的手指潮湿柔软,好象她大病初愈的身体,入画心里像被无数柔软的丝线缠绕勒紧。瞬间她有错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堆仍显病态的妖娆藤蔓,一丛墨绿的枝叶中隐匿着细碎的小花。那是惜春的本原,而非她这个人。 细致缠绵的疼痛让她对惜春产生了长久的怜惜之情。她警醒,仍是开不了口,说多错多。如果惜春误会昨夜那个人是她,那就是她好了。冯紫英本来就只是个客串。无谓溅起花火溅伤心。 在亲密的触碰间,她们的唇碰在一起,像两条盲了的鱼,在漆黑如墨的海底相遇。那种盲目而慌张的悸动,像自然界的一朵花,轻软绽放。 惜春吻了她。 错愕!心里翻涌的温柔和陌生让入画感觉怪异别扭,她瞪住惜春,用力的推开她,跳起来吼叫:“你吻我!你——” “只是如此而已。”惜春轻轻地咳,苍白的脸上泛起微弱笑意。“我对你并无意图,只是在刚才,我找不到别的表示情意的方式。入画,我心里的情感无处宣泄,我越来越寂寞,心里越来越重,每一天都在下坠。我越来越没有力量压制它们。” 入画无言以对。刚才的那个吻让她还有些眩晕,不知所措。 在很久以前,人与人之间赤裸相见,不仅是身体,连心灵也是。惜春觉得落寞。一旦她做出最坦白的举动,在别人看来却是突兀的举动。连她这个人也显得荒诞,不可捉摸。 她慢慢下床,站在地上,好象踩在棉花团上,她用力站稳,摇晃着穿上衣服,然后对呆立一旁视她为怪物的入画招手:“你过来,帮我梳髻。我要去看老祖宗。”她无辜地扬着手,露出狡黠的笑容,“手是软的,一点气力没有。” 她坐到镜子面前,安安静静。镜子里的入画,犹疑着缓缓走过来。 “姑娘,我是爱着我表哥的。即使你寂寞,我也不能陪你。” “我明白。”惜春点头。同性之爱和异性之爱在她的心中一样渺然,如云端的光影,天边的梵音。同样遥遥不可触及。情感的走向,如路的两头,很多人都是模拟两可的,只是因循着环境,选择了自己看来相对真实的那一边。 “我也知道那些噩梦从何而来……”她说。低头把脸埋在空气中,两颊冰冷。这种感觉叫寂寞?不,早已是比这个感觉更空虚的感觉。是……不管是什么,她决意要摆脱它们的纠缠。大病之后的她心里更空寂,也更清晰地感觉到在某些时刻自己对情感的需索已经到了她按捺不住的程度。像一个靠着锁链渡河的人,不管脚下河流湍急形势险恶,一心要到彼岸。 忽然之间。惜春心中大痛,不自觉的滚下泪来。她流着泪催促入画:“你快点帮我梳头。老祖宗……我有预感,她快走了。” 闻言,入画心更慌,手中的梳子落地,啪得摔成两半。惜春看着破碎的梳子,抿着嘴扭头朝门口跑去。 屋外,阳光让树枝看上去像是断裂。 第四十四章 惜春沿着长廊狂奔,寒意顺着足底爬上来。她低头,发现自己只穿了丝柞的袜子,薄的仿佛没有穿。院子里鸦雀无声,偶尔经过几个丫鬟小厮,见她衣冠不整的样子低头掩嘴吓得不轻。惜春突然站住了,喝住一个小厮:“帮我叫来意儿去备车,我要去老太太那边。” “回姑娘,来大爷,去接人去了!”那小厮垂手伺立,急急退到墙根。 该死的!她咬牙,扭头朝大门口奔去,石子咯得脚疼,顾不得了!死亡如潮汐有时,生命退却时,是决然的,片刻不会停留。就是这样狼狈也要赶去荣府见老人家最后一面。 她奔出大门,适才天还是亮的。现在却全阴沉下来,云翳厚重,重得像铅块一样要朝头顶砸下来。荣宁街上人迹萧索,青石板上光影暗淡,条条像刃钝的剑,却足以割裂眼球。百米之外的荣府看上去有天涯之远。耳边听见一阵马蹄急乱,惜春心乱如麻,顾不得回头去看。 当她乱步奔下台阶时,听见男人的低喝:“上马!” 他伸出手来,修长洁白的手指。脑海中一闪而过,弦动有声。 她心念电转,抓住他的手。下一个转念间,已驰到荣府门前。 他抱她下马,惜春落地即踉踉跄跄向府内奔去,自始自终没有回眸看他一眼。 冯紫英勒住马,扬眉轻笑,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勒转马头走了。他在马上忍不住笑,笑自己每次见惜春,她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样子,一个大家闺秀,赤着脚乱跑。他呵呵地笑出声,贾府的教条怎么到她身上就统统不灵了呢?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刚才的事,真是个巧合。贾珍今天遇赦回来,他和卫若兰,陈也俊一般人去驿站接他,贾珍看是去清瘦消减了不少,但精神尚好,几个人刚进城,正想找个酒馆坐下来叙旧。几个人正待拿话来取笑贾珍,说些“你这一向久不归家,府里那帮姬妾少不得要派人锁你来了!”之类的话。不料话未出唇就看见来意儿带着人四蹄泼风地迎来了。别人犹可,卫若兰最是年轻,早拍手笑倒:“哟!这可不就来了!急急如律令也不能这样快!”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只见马急驰到跟前,来意儿连马都不下,站在马鞍上拱身作礼。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礼,府里必有要紧事发生。众人心知不妙,忙将谑笑是话咽下。贾珍更是机敏,更不打话,将手对众人一拱,叫一声,少陪!便翻声上马而去。冯紫英本待随着卫陈二位找乐子去。不知怎么地心念一动,改变主意跟在贾珍后面到荣宁街来晃悠。 贾珍带着来意儿家都不回,一径往荣府去了,冯紫英正觉失落,回马要走,看见惜春跑出来。他精神陡震,又看她赤着脚,神色慌乱,他马上就自觉自动揣测起她的意象。又容不得多想,已经打马上去要英雄救美,啧啧,殷勤地过分,就显得卑微。他自嘲。 过了荣宁街口,身后又有马蹄声响起,冯紫英回头一看,来人是来意儿。他笑起来,提起马鞭轻抽他一下,喝道:“狗才!你出来的倒快!” “适才怠慢爷了!特来赔罪!”来意儿跳下马,趴在冰冷的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大礼儿就免了,起来吧!”他将马鞭提提示意他起来,跟住问,“府里出了什么大事?” “我们老太君不行了。不晓得过不过得了今日。”来意儿凄然,他未必对贾母有涓滴情感,他们八秆子打不着,但是显得忠诚,感情丰富总是好的,不能对旧主表现得太薄凉,太不念旧,容易犯忌,因新主人也会思量,你这样待他,难免他日不如此待我。人心荆棘密布,做人家奴才,更是举步为艰。一言一行,都要小心。 “那你该当回去照应,多帮着珍爷。”冯紫英嘱咐他,“我外面铺子的帐,叫别的人代收也一样,不在这一日两日。你安心伺候好你们爷,还有——”他笑睇着来意儿,你知道? “还有四姑娘!奴才时刻小心在意!”来意儿接住话就来,他嬉皮笑脸的攀住他的缰绳仰起脸笑。清秀的脸上,有跳脱的笑意。依稀仍是当年那个人事不知的猴儿。 “你乖,猢狲!”冯紫英弯下腰,在他脸上香一个,笑的甚是得意,丢下一锭大银,扬长而去。 身后,不知响起谁的一声叹息,惊碎了长街清冷。 第四十五章 惜春万万没想到,进府不容易,见人更难。她还没到贾母正房就在走廊上被人拦下来,把她拽进厢房。惜春定神一看,来人正是尤氏,带着几个婆子笑拦住她,只管取笑:“姑娘这衣冠不整的是从哪里出来?又要到哪里去?” 惜春猛然惊醒,她们有预谋。从府里没有车,到现在的半路拦截,都是算计好的,她们安心不让她见老太太最后一面。那遗产少一个人出现,就少一个人分。她忍住口气,叱她:“我要去见老太太,你别碍事!” “老太太忙着呢。光是那府的人就忙不过来,哪有空理我们?姑娘长伴老太太左右,就是这会不见也没什么!”尤氏不冷不热的刺她。婆子们跟着一阵哄笑。惜春冷眼看尤氏,她得了多少好处她是没法一笔笔算清的,但是她现时这样卖力拦着她,决计不是没有好处枉做小人的。惜春心里清楚,这府里。大家都是一路人,目的是一样的,只论功力的深浅罢了! 她现时没有空和这女人斗嘴,也不挣扎了,几个婆子只得把她放开。她猛得闪开她们朝门口跑去,可惜她失算了。她们有好几个人,她更没看见尤氏的眼色,她拿眼一瞥,那些武大三粗的婆子就上来用脚碾她的脚。 痛!她叫出来,倒在地上。眼泪快要滚出来,这太过分了!她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就是贾珍,他那样恨她,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对她无礼。一霎时心底五味杂陈,心酸委屈齐齐涌上心头,这些人是看着老太太不中用了,她遮荫的大树要倒了,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踩她。也是对的,也很识时,这些人……她闭目,连骇异都省了,真的已经无话可说。 “为什么是你!你来对付我?你这样讨厌我,是为什么?”她勉力站起来,连声问尤氏。饶是她聪明伶俐也想不明白尤氏为什么要帮着这府里的人来对付她?即使她对付她,她也分不到一分遗产。好处——即使有好处那也是有限的。他们这样家底的人纵然穷了,也不至于眼短如斯,几百两银子的好处还拿不下一个尤氏。上了千两,那又是不实际的。 “你让我……”尤氏拂退了婆子,走近她,逼视着她的眼睛。惜春心惊不已,她从未见过尤氏这样怨毒的表情,眼中烧着的是——惜春惊退了一步,她认出来那是佛经里告诫众生的——阿修罗的妒火。 你恨我?惜春骇异地做出结论。寒意一点点涌上心头。 “很奇怪是么?”尤氏冷漠地看着她,或者根本没有看她。尤氏的眼神飘向窗外。窗外有一株高大的凤凰树,一树火红的花在蓝天底下烧着,火一样的花,灼痛了人的视线。 “——我恨你的母亲秦可卿,她的存在让我永远只是个偏房,你知道当偏房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吗?”她的语气潮湿斑斓,湿淋淋的,一碰就沁出丝丝缕缕的幽怨。 惜春默然,尤氏说的不是假话,就惜春自己,她也只是当尤氏是个偏房。在她心底根本无人可取代秦氏的地位,贾珍之妻永远只有一个——秦可卿。 尤氏的声音痛苦不堪。“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只是另一个女人的替代品,在这府里,在他的心中,在众人的心里,你们有没有尊重过我。”尤氏深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就连你,你这个孽种,连你都没有想过叫我一声大嫂子,我到你的房里去,被你赶出来,对别人,你可会这样?” 惜春打了个寒噤,看着面容扭曲的尤氏心中惊骇已绝!她以为,自己的身世会少人知晓,但现在看起来,尤氏都知道了。那根本不是秘密!惜春的脸色煞白,心像被尖刀绞过,汩汩的冒血。 “你敢侮辱她!”惜春瞪住眼前的女人怒吼!她的声音惊动了门外来找尤氏的贾珍。他推门进来,刚好听见尤氏那一句不顾一切的嘶吼——“我有什么说不得,那个贱女人,她不要脸,和那个人在一起才有了你!” 惜春还没来得及反应,贾珍已自赶上去,扬手就朝尤氏的脸上扇去,他不留情,一巴掌下得极重,打得尤氏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贾珍怒不可遏,也不管有没有人看着,扯起尤氏的头发朝地上惯去。尤氏一见他,早吓得面无人色,哪还说得出一句完整话? “我叫你说!你这个贱人,我杀了你!”贾珍目露凶光,用手扼住尤氏的喉咙。他的脸在厢房的阴暗处里看起来越发阴沉狰狞。那是一只会吃人的,狂性大发的嗜血的兽。 尤氏的脸已紫涨,楸住贾珍的手死命挣扎。站在旁边的惜春突然惊醒过来,她想起当初贾珍就是这样扼住自己的脖子。这个疯子,他又想故计重施。他见谁不顺眼就要扼死! “你放开她!”惜春用力掰他的手,狠狠咬下去,惜春怕的要死,她不知道放开了尤氏贾珍在这种情况下会对自己怎样?她想不出。他是个疯子,思维和逻辑都不可理喻疯子,一个每次提到秦氏就无法控制自己的疯子。她恨他,她更怕她。贾珍负痛缩手,那双充血的眼睛攫住惜春,目光痴迷桀骜地反问:“你不想杀她,杀了她就少一个人知道你的秘密。”贾珍冷静的反映让她疑惑,然而有一点她的清楚的,为了自己的秘密去杀人,她做不到。惜春摇头,不知什么力量让她敢命令贾珍:“你不要伤害她。 贾珍发出古怪的笑声,死死地盯住惜春,然而,他真的放过尤氏。“不要让我再从你的嘴里听到一句,不该听的话。否则天王老子也挡不了我处置你!”他眯起眼警告尤氏。走了出去。惜春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她相信这个疯子今天听从了自己的话,不是因为自己有多大的影响力,他只是今天不想在这时候闹事罢了。 “怎么会这样?”惜春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问面无人色死里逃生的尤氏。这一切的人心变幻不但不在她的计划内,连想象,那也差也太远了。 “你看到了,他一生最在意的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秦氏,一个是你。” “不会……怎么会?”惜春愕然!摇头!贾珍恨她,她不怀疑,他在意她,天方夜潭! 尤氏喘息着,不住地咳着,半天才能说出下一句。她抬起眼看惜春,嘴角浮现笑容,眼底却是冰冷的火焰,熊熊烈火烧灼着幽暗厢房的两个人。 她说。“恨也会占用一个人的心。他恨你,用心去恨,敏感你的一举一动,而对于我,他是可有可无,毫不在意。那年凤姐为二姐的事到府里去闹,说我是不中用的,不管事的,由着他在外边胡羼。她根本不晓得我的苦楚,我这样的人,说什么他能听?我连他的人都管不住,我哪有资格去管他的事……”尤氏呜呜地哭起来——哭个不住。如果,人生的凄楚会随水流去倒也不是坏事。 惜春不响,回身慢慢地走出去。她的脚一阵阵麻痛,肿是肯定的了,她不知怎样安慰尤氏就像不知如何制止自己的脚肿起来。他们夫妻间的纠葛,很多人之间的恩怨,一切都只有听天由命。 “你的眼睛,太像她。”尤氏在她身后幽幽叹息。 背对着她,惜春的脸抽搐了一下,悚然心惊。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眼睛像她,真是恐怖!她是悲哀至斯,竟不能拥有一点母亲的印记,惟恐被人看穿了去。做人,做得像个稻草人,看上去是个人,实际上是根本不是真人。 她不敢回头去质问,又奔行在长廊。从子宫挣脱,竭力长大,现在回首看去,这一路长行,真是——了无意趣。 第四十六章 隔数日贾母出殡。依旧是水陆道场齐备,合族吊孝,锣鼓喧天的一场好闹。因贾母身份贵重,即是现在的非常之时,圣上仍念老臣功勋,特旨加恩准诸王诸侯路祭。恩旨一下,贾府振奋不提,单是荣宁街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已煞是纵情!有些个升斗小民凑在荣宁街外想凑个虚热闹。却只看能见贾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路旁王公大臣来往不绝。 “不是说贾家不中用了么,怎么还这样轰烈?啧啧——人活一世,我若死后有这样的好热闹也不枉了!” “糊涂!死后的热闹顶个屁用!还是先顾好眼前吧。你我拿什么跟人比,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看见这排场没有,那是圣上准的。死的是贾府的老封君,一品的诰命夫人,不要说你我这样的人,就是一般的小官也无她老人家那样的福气!” “你说这话我倒不信,咱爷俩且不说那些没王法的话。单是眼前就有一桩。也就是前些年,我们还在这里看着的,那回子是宁府死了个长孙媳妇,我的乖,那一场好热闹!我记得清楚,铭旌上大书是什么‘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想那秦氏不过是个五品龙禁尉之妻,怎么也那样热闹!” “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然此时和彼时又有不同,秦氏死时的盛烈是回光返照的热闹,到了老太君这儿,已是寿终正寝了,你不信?这场热闹看完,你我就要去别的地看热闹去了。” “大虚是实,大实若虚。咱两个是瞧热闹的,自然是哪里热闹哪里去!叫我说,不管官大官小,最紧要是圣上肯恩荣你,那往后就有得瞧。皇上爷若不喜欢,凭你生下来是个太子,也不成!” “嘘——这是什么时节,这样没天日的话也满街子混叫?不要脑袋你自去顺天府自首去,死就死!别拖累我!” 惜春在车里摇摇晃晃地垂泪。绿绸帘子的风,随着车晃荡,一阵阵扑到她脸上,舔着,咬着,招得人心烦意乱。满耳的喧嚣,那两个人的话,却不知怎么地穿进她的耳朵里——秦氏!她心猛地一抽,抬起泪眼,伸手揭开帘子——找说话的那个人。 路旁人多马杂。府里现在的仆役越发不如当年顶用了。队伍不成个规矩,倒似个现成的一字长蛇阵,逶迤在街上缓缓蠕动。呼吸困难的。转过街角。她的车等于是夹在人堆里挪动。那些陌生人,以前竭力避清的人,在她的鼻端眼下,近在咫尺之间晃悠。 惜春谨慎地揭开帘子。她看到两个人,一僧一道,衣衫褴褛,行容怪异,想不注目也难。那癞头和尚被跛足道人掩住了嘴,拖着他使劲往人堆里挤去,晃眼就不见了。 没头没脑的话,浑似街边插科打诨的瘪三嘴里在胡沁。惜春却没头没脑地微笑起来。心里浮起奇异的感觉。不需要什么原因,眼下那么多人,她就能认定那些话是癞头和尚讲的。看到他们,心里原有的一点不喜不洁的感觉霍然消散了——他们是无恶意的,不是排揎。她了解,仿佛看见水面的云影那样的了解。清晰的,不可捉摸。 那两个人消失了,惜春收回目光。耳边依旧是喧嚣不绝,然而就在这呼天抢地的热闹里。她耳畔响起一种声音。如果说周围的嘈杂是一团麻,这个声音就像是可以抽清的结头,如果说惜春的心是一个茧,这个声音就是可以理出头绪的丝端。 那声音在她耳边笑呵呵地说道——虚热闹!热闹虚!很短的话,听上去念白般铿锵,却是戏音似地飘杳。如指间的风一样一忽儿就握不住了。似真似假,疑幻疑真。她听出此时说话的和先前的是同一个人。仿佛一道闪电劈面劈下。惜春怔仲失神,手帕落在地上。——愿心。点化。佛陀无时无刻不在帮世人打破迷津。而在某些时候,曼妙精深的思想的传递如破空而至的箭矢般清晰锐利,深植于脑海之中,亦可以和一只飞过天空的飞鸟一样,不留痕迹地消失。它可以不受任何因素的制约,是幻象但又是真实的。因着思想的蔓延,佛陀的化身无处不在。 她正这样地沉思着,心境像天际翻滚的云团。一时风雨如晦,一时又似从云底边上透出一线金灿灿的明光来。忽然间,车晃荡了一下停下来。入画赶过来请她,回道:“刘姥姥来了,带着板儿青儿跪在路边哭得泪人似地。夫人忙不开,请姑娘帮着照料,说是乡下人不懂礼数给王爷们看了不好。” 惜春笑了一笑,这就是那两千两的好处了!她放弃了例份的遗产,眼下王夫人对她疑心大去,立时委以重任,连凤姐也比下去了。府里堪大用的人都去了,病的病,弱的弱,失势的失势。倒是她,登台亮相了。这叫什么?“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 “礼数!”她冷笑,继而吩咐入画:“既如此,你叫来意儿把她们好好地带来,不许磕着碰着。也不必去麻烦别人,就来我的车上。” 入画略略吃惊地看她,这位小姐自小洁癖,不要说是乡下人,等闲一般的人都不许进身……今儿——她不敢问,低头应承了,快快地带来。 刘姥姥比前几年老的多,脸上越发的丘壑纵横,像被风化的岩石,一摇就塌陷。惜春握住她的手,刘姥姥的皮肉是青黄暗黑,颜色混杂的叫人想起到了一个时候就会枯萎衰败,面临腐烂结局的树叶。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惜春心里百感交集,张口叫了声姥姥,泪就簌簌地落个不住,剩下的一句也接不下去。刘姥姥的泪也不停,她一路哭来,嗓子已哑,仍嘶声哭道“姑娘……老太太……万福金安的人,怎么能就这么去了?我这样的贱骨头,吃慷咽菜的倒活着,狗一样地活着,倒活着……你说说,这可是怎么回事?” 老人家的哭腔如同悲怆的京胡在绵绵地响着。惜春被她触动情肠,比起府里,眼下这些虚情假意应景儿来的人。她一个八旬村妇,不顾辛劳,一路颠沛着带着家人来吊孝。这份情谊比皇帝的旨意还贵重!而她们曾经给她的,不过是几十两银子,一些多余的,不要的衣物罢了。 她待她们这些如花似锦的人这样真!她这个实实在在,石打铁磨的人,越发映衬得她们这些人镜花水月,情意空虚。 惜春哽咽着,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这些人不孝!姥姥,是我们不孝,那年你进园子来,说起要张画,老祖宗叫我画,我一直拖着磨着,总也画不完。现时人也殁了,园子也没了,我就是想画也画不成了。”她痛哭——“姥姥,我大不孝……” 说起前事,两人对面痛哭,然总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心都是透彻地痛,痛到透明失血。试问两个心破了的人,又如何能弥补别人的创伤?板儿和青儿虽然大了不少,然而眼前的人事都是生疏的。哭是因为看见自家姥姥哭。不安,紧张,凑热闹,都有。两个初解人事的小孩虽也是哭着,眼睛却不时看着车窗外影影绰绰,如山如海的人。 生离死别,是刀划在皮肤上的感受,需是亲身经历,才有至真至痛。 第四十七章 惜春思量了一下,决定把刘姥姥祖孙三人带往铁槛寺暂住。青儿羞涩,坐在车上捏住衣襟不说话。板儿看看她,又看看姥姥和惜春,见她们都不哭了,便揭开窗帘探头往外看,许是有人做伴,许是要在青儿面前显示自己大胆能耐,板儿今天大胆的多,过了一会儿将头缩回来,看了惜春一眼,问的却是他家姥姥:“姥姥,我们不是要去府里吗?我来过!我记得路不是这条。”说着,还特意对青儿挤挤眼。 刘姥姥望着惜春讪讪笑,反手一把呼下板儿的手,斥他:“越大越没规矩!”出师不利,板儿的气泄了不少。他本已是垂头坐在一边,一眼瞥见青儿笑看着他。不能被她小看了去!板儿想着,分辨道:“我又没说错!真不是这条路!我来过……” “板儿好记性。”惜春笑着表扬板儿,不待刘姥姥变脸,接过话去说,“我们今儿有别的地方要去。”板儿见她发了话,方不言语了。 惜春怕和刘姥姥彼此再勾起情肠,这么一路嚎哭伤身体也不象话,她转脸问青儿几句话,青儿一一答了,几句话下来,惜春见她是个斯文清爽的人就很喜欢,于是脱下手上的戒指给她带上,笑道:“这个小玩意儿,给你做见面礼。” 青儿又惊又喜,摸着那个戒指又想要,又不敢收,眼巴巴地看着刘姥姥,刘姥姥自然是不许拿的,摆手道:“要不得!要不得!姑娘快收起来,她一个庄户人家的野丫头,成日间下地做事,哪有闲心带着这个,没得弄掉了可惜。” 刘姥姥心直口快。这话等同嘲笑她们是富贵闲人。惜春听了抿嘴一笑,不以为怪。她还没未张口,就听板儿喊了出来:“姐姐你笑起来真是好看!”惜春听了一愣,看着板儿,任她冰雪聪明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若是寻常男子,她可以责他轻狎,或以成人间的游戏规则与其周旋,可板儿是少年心性,对她又天真质朴全无轻狎之意。这样直白坦率面对面的赞美是最让人不知所措,不好反应的。当下也只有点头一笑,按住青儿的手说:“不要脱了,送了你的就是你的。” 惜春嘴角渗出露出一丝苦涩,叹道:“现在不方便,如若是前几年一定接你进园子玩玩,你可以和巧姐做伴。”刘姥姥原还要辞谢,听她说得凄凉,反而不好拒绝,推着青儿说:“野丫头!还不快谢过姑娘的赏!” 正说着,马车停了一下。车夫在外面回说:“四姑娘,家庙到了。”惜春揭开帘子往外瞥了一眼,见有很多人在寺门口,吩咐车夫道:“直接送我们去后园,我懒得见这些人!” “是。”车夫策马,说话间车已别过寺门,直向后园驶去。 车入了垂花门,停下来。园里花木扶疏,远远的是一片翠竹,郁郁森森。风掠过竹梢的声音奏响佳妙的清音。这里是家庙,又是内园。看到熟悉的景物,终于到了!惜春松了口气,对三人笑道“下车吧!” 不待别人叫,板儿哧溜一下跳下马车,刘姥姥叫拦都拦不住,不料后面有一辆车正赶上来,他霍得一下扑到人家车前,惊得那马一阵长嘶,扬起前蹄,车夫惊得半死,费了死劲才使马静下来,定了定神,看清板儿是个半大小子,又是乡下打扮,打量着他是个粗使仆役,立时怒从心起,喘着粗气高声叱骂! 惜春三人正笑板儿是只开了锁的猴子,耳听见外面吵闹起来。惜春皱眉,收了笑脸,因是家庙,又是非常之时,也不必避忌什么,直接下了车。 那家的车夫见惜春下了车,他们这些人最懂得带眼识人,纵然不认得,他也不敢小觑惜春。车夫态度陡转,立时噤了声,恭敬地行了礼,惜春示意自家车夫出声通报。不一时那车里也递出帖子来,那家车夫接了,又递给惜春,便远远的退开去。 惜春看了名帖。来人是早先年帮皇上平定蒙古叛乱的武清侯陈公的夫人,身份不低要好好应对。她想着,不动声色地示意贾家的车夫将板儿和刘姥姥青儿带到旁边去侯着。自己则款款走上前去,立在帘下行礼,娇声道:“贾家小女惜春扣问夫人贵体金安。” “你是惜春?好识礼的丫头。”车里人略略扬声,随即揭开帘子,见是她,眼中露出一丝诧异之色,脸色随即变得温和。只见陈侯夫人笑着,轻轻抬手道:“姑娘请起身。”顿了顿,将惜春从头到脚细看了一番,啧啧叹气:“早听人说贾府的几位姑娘是出类拔萃的好,今儿见过了你,我才是全信了。你这般的人品样貌真是世间少有啊!” “夫人谬赞,惜春不敢当。” “你家那几位姐姐……娘娘是不消说,就是宝,黛,探,云,我也见过,若论起人品样貌,都是世上少见的了,只想不到还藏住了一个你……”陈侯夫人和蔼地笑着,面色越发慈和,她似乎对惜春好感甚笃,止不住的夸她,更从车上移步下来。 惜春吃了一惊,忙上来搀扶,引着她往偏殿去休息,抽空偷眼看板儿等人已经不在了。显然是那车夫见机,将他们远远带离,惜春松了口气,回过来专心应付陈侯夫人。她轻声叹息:“那时惜春年幼无知,老太太不许我出去,免得惹人生气。” “如今就许了?”夫人停下来转过脸含笑看她,切切问道。 “如今——”惜春红了眼眶,只一瞬,又展颜微笑道,“夫人说得何尝不是?本来怎么也论不到我的。如今这样姐姐们都嫁了,还有宝姐姐和湘云姐姐,离得离,散得散。眼下,凤姐姐和林姐姐都病着,惜春也长大了,帮着婶子料理些事也是该当的。” 本来陈侯夫人见她脸色突变,猛省自己说了错话,正自悔自家的失言,不想惜春并不在意,转眼为她解了围。她心下更喜惜春的体贴。听她娓娓道来,言辞柔软,声音凄苦,惹人怜爱。更忍不住伸手拉过她,揽在怀里温言抚慰:“好孩子,你这样乖,叫我说什么好,夫人我有心疼你,又怕你不愿意。” “不敢!”惜春惊讶地抬眼看她,轻轻呼出来,忙蹲下身子去行礼。“谢夫人错爱!”她叫道,仰头看着陈侯夫人。眼泪似乎就要夺眶而出,却生生忍住了,神色既凄婉又温柔,让人又爱又怜,夫人显然也被她打动了…… “夫人……”惜春把握时机,徐徐进言,“我还要跟夫人谢罪呢,刚才家人不慎冲撞了夫人,那孩子是我家远房的亲戚,同她奶奶一路从远处奔丧而来,小孩子家在车里闷得久了,举止莽撞,还望夫人不要怪罪。” “不是他,我还见不到你。放心,我又怎么会和一个恁事不懂的小孩子计较呢。” “多谢夫人。” 陈侯夫人看着惜春微笑点头,像已忘记了刚才那桩本应追究的事,只顾和她攀谈,拉着她的手进了偏殿休憩。两人坐稳,丫鬟奉上茶来,惜春亲捧了给她。陈侯夫人抿着茶,看着她闲闲地说了许多话。两个人在园中盘桓,幸好这几天惜春来铁槛寺本也是为了陪伴这些偶然来到这里的公侯诰命夫人,陪着她倒没有什么问题 陈侯夫人直到日影衔山才依依不舍地走掉。惜春将她送到垂花门,夕阳徐徐将园门上招展的花草涂上一层淡金,于是寻常花木亦添了几分妖娆艳态,此时,天空云霞舒卷,一层橙黄,一层玫瑰紫,还有许多颜色叠在一起,美得眩目,仿佛仙女浣衣时失了手,七色天衣在天河里飘散开来。 临走,陈侯夫人捏住她的手,低低说了几句话。惜春的脸蓦得一红,略露慌乱地看着她。陈侯夫人笑吟吟地转身走了——惜春还怔怔地站在那里,来人登车走了,车都消失在长草遮漫的小径,那些话兀自在她耳边响——“你许了人家没有?瞧我!真是老糊涂!你怎么能知道?不要太迟了,我说要疼你,自然帮你留心。” 惜春笑一笑,不把她的承诺,放在心里。惜春不太在意陈侯夫人对她展露的特别好感。这也许只是一种礼仪,一点好奇的心理,还有一点投缘的感觉在作祟。她们生活的环境里,大家都有普遍的心计和教养,谙熟在不同场合,面对不同人时的举止言谈。虚伪亦属教养一种,生活让她们训练有素,行为自然——很多人都会因为需要而向别人示好,她方才也是。她想或许,陈侯夫人是闲的太无聊了,她很快就会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因此很快惜春就不再想这个几乎不存在的问题。能让惜春大惊失色,锁眉深思的是另一个问题——难道我显得那么寂寞,那么老了?惜春心慌意乱,失神地抚自己的脸,自忖着,是神色泄露了什么心思么?还是年华已经开始在眼眉间的轻轻凋谢——她的心意,是个女人,对韶华易逝的惶恐。看清青春是急水流年一曲歌舞后本能的紧张。 女人一生所竭力搏斗的争取的,女人的敌人,绝非男人。男人没有那么重要;而是自身,与时间的至死方歇的对峙对抗。害怕自己老去,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的衰老——非常,害怕。甚至无助到想死。无论怎么掩饰,麻痹自己,给它压上千斤巨石,某时某刻那种恐惧还是会从底部顽强地冒出来,咬噬女人心。 其实男人也一样。没有人在时间的决然面前不心生恐惧,若解开这个结,明白时光后面蕴藏的真相。我们即将顺利超越生死和消灭一切的无知痛苦。 青春是柔嫩娇媚的花开成海,一场撩人心意杏花软雨。心底亦明知道美景不能长留,却忍不住,不心生贪恋,谁都一样。抑或,不是贪。而是,生命本身的短暂荒凉,让人不能停手不去种植那些如花美景,不引来流年似水。 我们束手,放任它荒芜至死吗。如果这样,可以吗? 第四十八章 耳边林叶萧萧,一只鸟扑地从林中钻出来,震翅飞向天空。惜春默然伫立着,被这响动吓得打了个激灵,她猛地回过神来,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哪里是伤春悲秋,对着一树白海棠吐血的时候?多少心血也熬尽了!这么一想,就觉得浑身酸痛,满心倦怠。她慢慢回身正待回去,却听见身后马蹄声起。惜春回过头去,看清是自己家的车,就住了脚,等到来人下车,惜春倒是狠吃了一惊。 “平儿,怎么是你?”她诧异地问。 请姑娘安。平儿急急地给她见了礼,回说,我奉二奶奶的意思来接刘姥姥进府一叙。惜春闻言望了平儿一眼,见她脸色焦黄,眼底一圈黑,两颊的肉都瘦干了,人显得无限憔悴,心下涌起一阵凄凉,这半年多来府中事情不断,王夫人虽然借故削了凤姐的权,一面又不得不倚重她的得力助手——平儿。 平儿是理惯了事的,熟门熟路,人又利落清爽,又得人心。王夫人重理家政,少了她实在不行。因此也就苦了平儿,一边要照顾凤姐的病,应对她的依赖和疑心;一边还要帮着王夫人管事,手头诸事细琐,王夫人的脾性又和凤姐大不同,有些行事少不得一一改过来。 惜春心念电转,最终还是将自己的一点怜惜之心收起,毅然忍口不言。从什么时候开始,平儿过的就是这样左右为难的生活。她的苦她自己未必不知,一定需要你来戳破,表示怜惜么?大可不必。平儿不是这样矫情的人,所以一直能够隐忍安稳的担当住。现在连凤姐都倒下了,她还风雨不倒,或许弱质芊芊,能够以柔克刚的她,才是真有道行的人。 “二嫂子知道的也快,你随我去见她。”惜春笑着点头。当下也不多说,引着平儿进了园子,往刘姥姥歇脚的地方走去。一路上两人说了些府里的事。听平儿说,凤姐的病仍是那样拖着,总也不见好转,也不是大坏。却不知她为何一定急着要见刘姥姥,她对这个村妇却是与别人不同,似乎有点真感情。不过凤姐她一向心思深远,连平儿也猜不到她想做什么。 她们进屋时,刘姥姥祖孙三人正好在屋里。刘姥姥盘腿坐在炕上絮絮地说,青儿挨着炕沿坐着一声不吭。板儿听得烦了,独个拿了张凳子趴在门口赌气,一时又回头对着屋子里喊:“我偏不信你说的,就惊了她的马怎么着了,我们那庄子上还有被牛顶了呢,你也看见的,不也照活着,偏你大惊小怪!”然而他说的虽硬,到底心虚。猛然回头望见惜春来,以为应了他姥姥说的是来拿他治罪,吓得妈呀一声叫,野猫似地刺溜一下就不见了。刘姥姥一见平儿,却顿时忘记发落板儿的事,叫一声“神天菩萨”,忙着从炕上蹭下来。她太激动,慌得青儿忙赶上去扶,叫着:“姥姥你慢些……” “姥姥。”平儿也一把搀住她,柔声道,“我来接你去府里。二奶奶挂念着你。”说着平儿的眉头旋即又不自觉地锁起来,叹气:“如今事多,我也不和你客套,即刻就跟我走吧,有什么话,我们上车说。”平儿又朝青儿望了一望,见她眉目清秀,举止安静,笑道“这位怕是姥姥的孙女了,把她也带上吧。” 刘姥姥和青儿闻言都喜上眉梢,刘姥姥对青儿笑道:“你这丫头,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福气,快给姑娘叩头!谢谢姑娘恩典。” 青儿听话要跪。平儿伸手拦住了。惜春心里陡然想起一事,转过脸对平儿说:“快领着她们快去吧,夫人那里一刻离不了你,若是知道你来接姥姥,怕又要生二嫂子的气。她病着的人,何必惹这个气?” “我省得。”平儿望着她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话间众人就要出门,刘姥姥一只脚都跨出了房门,青儿却犹豫不觉的地站着不走。刘姥姥是个有眼色的人,看平儿行色匆匆,也不敢多耽误,回头斥着青儿:“你这不识相的丫头,好走不走,却待恁地?” “姥姥。”青儿看着她,带着委屈的声气道,“板儿不见了!” “哎呀,这个死小子!”刘姥姥瞪着眼一拍大腿叫出来!“这可怎么办才好!” “姥姥。”平儿见她们久久不走,面露焦急之色,对刘姥姥劝道,“依我看,就将板儿留在这里也好,二奶奶的房间,他总不方便进。” “这样啊……”刘姥姥犹疑地望着她,举步不前。唯一的一个宝贝孙子,不带在身边,又实在有点不放心。 “有我呢!我去寻他,我照顾好板儿就是了。等平儿送你回来,你们一起回吧。”惜春在旁边看着,赶上来解围说。她话一出唇,大家都松了口气。 “那就麻烦姑娘了!” “我们走了!” 一时人又走尽了,一堆人去赶别的场。有时人生就是这样……从这里到那里不停不停迁徙,不停周旋在各色人中,无限劳碌,惜春望着门外想。寥落,像不期而遇的晚风,无声无息,强悍入侵人的心体。外面,天色又黑沉了些。惜春抬头,看见天际暗暗的缕缕光影,仿佛是天门将要阖上时从门缝里渗出的青灰色天光,因为距离遥远,那光显得黯淡而脆弱,不堪一握。园中已有下人忙碌来去,再过一会就要掌灯了。她叹口气,走出去寻板儿。 第四十九章 话说板儿因怕惜春来拿他治罪,看见惜春就跑了。他在园子的假山洞里躲了一会儿,看看没有人来抓他,大大松了口气,溜出来四处乱逛。偶尔遇上个把下人,因各有各的事也不管他。板儿玩得开心,不觉周围天黑了,才想起姥姥和青儿还要等他回家,叫一声不好撒腿就往回跑。 “姥姥,我回来了!”板儿一脚踏进门,张口就叫。 “姥姥,我是你爷爷!”冯紫英的小厮一把提溜住板儿的脖子,笑斥道,“这是哪里来的猢狲啊,这样乱喊乱叫的!啊?惊了我们爷的驾你担得起吗?” “你怎么和那个赶车的大叔说一样的话呢?”板儿本来是怕的,听他这么说,心里觉得亲切反而不怕了,将头往门里张了张,凑近小厮身边连比带画说:“你们这里的人这么容易就惊啊!那也太胆小了,我们那只有小孩子才叫大人喊魂收惊呢!” “放你娘的屁!”那小厮将板儿一把推出去喝道,“嘴里不三不四的,当心我叫人割了你的舌头!”一语未毕,见板儿吓白了脸,倒有一点歉疚,将板儿看了一看,心想这么个不知哪里钻出来的愣头青,我唬他做什么?这么一想便自放软了声音教育板儿:“这是礼数懂吗?” “不懂!”板儿老老实实的摇头,一脸茫然。那小厮看他愣头愣脑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冯紫英本来在屋里换装,听见门口吵嚷,将脸往外张了一张问道:“墨林,外面是谁?在外面就能错了规矩了吗?” “爷!”墨林听他叫,赶紧闪身进来,躬身回话,“外面来了个愣小子,奴才估摸着他是跑错了门的,进门就叫姥姥。”冯紫英听说扑哧一笑,将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全喷在地上,指着墨林笑:“你这猢狲……没一句好话。” “主子不要笑,奴才说的可是真的。那楞小子现还在外头傻站着。”墨林笑道。他抬起头见冯紫英面色霁和,才把心放下了。 “走。”爷跟你去瞧瞧去。冯紫英说着,拿起手边的一方丝绢,叠好了,放进袖子里走出去。板儿在门口站着,因墨林进去时吩咐他不许动,当真站着手足不动,连眼珠都不敢乱转。冯紫英走出来一眼看见他那副呆样,不禁失笑,对墨林努努嘴问:“就是他么,果然呆!怪不得乱叫人姥姥,墨林啊,依我看比你还呆!”冯紫英大笑着,转过脸去问板儿:“你是谁,怎么进这园子来得?” 板儿心惊胆战地站着,见墨林进去又出来,这会子又多出个身穿素衣的公子,瞧他那一身气派——乖乖!板儿心里直打鼓,他不会就是要来治我罪的人吧。这样想过,他一个劲地摇头:“我不能说,说了你不饶我,姥姥说会有人来治我什么惊马的罪。” “惊马?”——冯紫英愣了愣,恍悟他是在说惊驾,更笑得打跌,喘着气道,“你个浑小子,惊马!我还惊牛呢!你说说,谁是你姥姥,你和谁来的?”他好容易笑着说完了,墨林在旁边给他敲边鼓,催着板儿:“你倒是说啊,不说真治你的罪了!” 一下子给板儿捞到救命稻草。他察言观色看着冯紫英,掂量着说:“我说了……说了你就不治罪了是么?”墨林不敢胡答应,拿眼看着自家主子。冯紫英笑道:“说吧,说清楚就饶了你,要是有人治你的罪,我帮你求个情,好吧!” “爷!”墨林诧异地望着他,不知他为何许下这么个大愿,万一——冲撞的是显贵,难道也为这乡下小子去求人? “不碍的,我自有分数!”冯紫英深透的眼光闪烁着,抬手制止了墨林的唠叨,一面又温言对板儿说,可以说了吧!他心里计较得清楚,若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这会子这小子还能安安稳稳站着?现在这辰光了,他还没事,多半是事已了结。 “我姥姥姓刘,我叫王板儿。”板儿大着胆说,偷看冯紫英脸色,见他含笑在听,鼓起勇气说下去:“我是四姑娘带进来的……” “慢着!你说哪个四姑娘!”冯紫英眉头不易觉察地一跳,追问道。 “贾府的四姑娘。”板儿抬头看了他一眼,续道,“老太君去了,姥姥带我和青儿来奔丧——” “你带我去见她。”冯紫英冲口而出。话一出唇惊觉自己的唐突,又赶着转回来,面上略不自然地笑着,对板儿说:“你先说完,然后我领你去找她好不好?”眼光一闪又笑道,“你这么久没回去,不怕你姥姥着急么?” “是了!”板儿拍手叫道,“我不和你说了。”说完扭头就跑。“你等着……”冯紫英望着他的背影叫出声,又忙忙地自己收回来,红着脸,咳了一声对墨林说:“我是说你等着,知道吗?有人找,知道怎么回话?” “知道。”墨林恭敬地回道。 “唔。”冯紫英满意地点头,一撩袍子追了上去,撇下墨林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此时惜春已在园里找了许久。她四处看了,并没有板儿的踪影,心下不免有些着慌。铁槛寺里现在外人众多,如果他像下午那样冲撞了其他人……惜春锁眉自忖,要是再有什么麻烦的话,她并没有把握次次保得住板儿。 她可以看见外院此时灯笼一片明光灿烂。耳边隐隐听得人声喧嚣,如暗夜海浪发出声响。隔着竹林看过去,那光亮也变得幽凉碧绿,一动,一动,好象是夏夜满天满野的萤火虫在闪。 萤火虫在飞,极翩然,或许正是因为四野无人。若有人时,极有可能是被男子捉进布袋,带回家,单等天黑如墨的时候拿出来,向心爱女子展示这份残忍的美,以博欢心。但无人时,舞得至美也是寂寞的。等同一个人,在她最美好的时候,心爱的人却不在她身边。自由的洒然和占有的美满为何总是对立得如此截然,不可调和? 惜春又低下头幽幽想着心事。月亮渐渐上来了,映得石板路上一地银白,仿佛是谁泻了一地银沙,踩上去会发出幽谧细微的声音。 她走着,听见林叶轻响。以为是风拂过。然而撞到一个人身上。一股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惜春心里托地一跳,一惊抬头。 她看见冯紫英。 比一步之遥更近的距离。现在想起来,似乎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了。在他们之间。惜春目光清亮地看住这个男子。离得近,亦方便细细看他。只见他今日打扮也不出奇,只穿件灰府绸银鼠夹袍,腰间简简单单束着一条马尾丝带,周身上下一件玩器也无。虽不奢华,倒是干净利落纤尘不染。惜春骤然想起身上习惯叮叮挂挂的宝玉,两下对比,忍不住失笑。他仍是那副温雅的眉目,淡淡地,撩人心意。淡淡月光照耀,欲言又止的眼角眉梢,细长拖延。她想起那日回首见他在阳光下微笑,那样的美,并不自知。 “你……”她静静地说。她想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他亦静静地,只是说——我在这里。 她眉目低垂,心里霎时千山万水。她发现他的气息凶猛如兽,那兽执着强悍地在她的领地边缘嘶吼。在他的引逗下,她心底的那只兽亦开始蠢蠢欲动。如她一人能在海上前行而不回头,那冯紫英即是能引她涉水而回的海鸟。 “我想你。”她几乎要冲口而出。终于按捺住了,只露出一个头:“我想……” “你想什么?”冯紫英含着笑问,有意引蛇出洞。 “我想我该去找板儿。”她稳了心神,不卑不亢地说。 “哎呀,不好!”冯紫英故做诧异地叫。 “怎么不好了?”她急急问。生怕应了心中不好的想法。 “板儿……板儿就在我身后啊!离这么近你都看不到可不是眼神不好么?”他扬眉,露出坏坏地笑容。 惜春看他身后站的果是板儿,忍不住扑哧一笑,笑过,红了眼眶。幸好暗夜无人能看见。她惊觉自己和他在一起是容易笑和快乐的,他的一言一语都有能力引逗她。然而这真是不好。仿佛断崖独坐凝望蓝色海面,却已不复心平如镜。她周围的气场被他搅乱,有陌生的新鲜气息风起云涌。他是平静海面停伫地扇动羽翼的飞鸟,停留在她面前,带来陌生风景。于是,不再是一个人,一颗心,寂然有序地跳动。 惜春轻轻忍住黯然,对着板儿说,“你跟我回去吧。我们去等你姥姥。” “不要走。”他叫住转身的她。她当真住了步,回眸观望。自思是心有不舍,才如此容易犹疑吧。不是因为他留,而是因为她恋。 “板儿,你过来。”冯紫英对着板儿招手,把他叫到身边道,“你认得刚才的路,自己会回去找墨林玩吧,如果你做得到,我就赏一锭银子给你。”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锭大银,在板儿面前晃晃。 板儿见那银子足有五两,喜得心花都开了,一把接过,满口应承:“我识得识得!”说着转身跑了!呕得惜春跺脚叹气:“这个没眼色的小子,怎么五两就打发了!”又啐冯紫英:“你无耻!” 冯紫英闻言大笑,仿佛她骂他都是如聆仙乐。他皮着脸说:“何以见得?我倒觉得这正是圣人说的“因材施教”!这么着不好么?” 惜春看着他笑着摇头:“我不和你贫,时候不早,我也该回房去了。你也回去安置吧。”“说着又作礼道,谢你为我找回板儿,人便借给你,记得明早给我还来!”说着,就要移步走,眼睛却撇到地上一物,捡起来正要还给冯紫英,一看之下,惊问:“这东西是我的,何时到了你那儿?” “何尝不是我的?”冯紫英淡淡笑着,一双晶亮的眸子攫住她,眼里无限情意波动。 第五十章 惜春默然。 “正偎翠倚红。应记浮生若梦,若一朝情冷,愿君随缘珍重。”冯紫英沿着小径走着,缓缓地吟着,迎上惜春问询的目光。 “你绣在帕子上的,我便记下来。不晓得对不对?”他说。惜春深深地看住他,点头不语。这是某一日她无意想起的,刺在帕子上,有时偶尔想起来,当时那点心境却如站在迷雾中看外面,眼前所见难以说清。然她现在望着他,仿佛突然一阵夜风凄凉,风吹雾散,他站在她面前,竟使得她可以触碰到心里如同神迹的真相。应是清晰的触感,心弦上有人凌波微步,翩然作舞,簌簌作响。那些微妙的思想的起落是因为眼前男子的存在。 “又有什么不对?无论是情缘还是人生都免不了冷却。人世到头虚空,谁能躲得过曲终人散那天?”她不甚唏嘘地微笑,自思贾府百年富贵,犹如豪宴一场,如今也只落得人走茶凉。生逢末世的人呵,纵然想相信有光明无限,奈何也是日薄西山,虚了底气。 “这太悲怆了!”他截然道,“正偎翠倚红,末了却是一眼望穿华丽的悲怆。”说着,他不待她出声,走向不远处的石凳坐下了,将头埋在臂弯里自顾自的说下去,“你的心里藏着那么多不安么?如这天色幽沉,惜春?”他不看她,因他说出来不是求她的承认。不是为了证实,他只是说出自己的感觉,让她明白咫尺天涯,他一直站在她认为天涯之远的地方耐心观望她。 她静静地看着他,听着他的说话。她发现他这样的动作很孩气,叫人陡生怜爱之心。惜春走到他面前,慢慢蹲下来,抚着他的脸,柔声道:“告诉我,这帕子怎么到了你手里?”因这个亲昵的动作而可以感觉到他皮肤下的血管温然跳动,在她的手心。心里觉得幸福。 而她亦未觉得拘谨,仿佛年长女子哄慰身边幼童,他在这一刻透晰于她的信息正是如此,一如需要安慰的幼童。她自幼便有极强烈的亲近心,喜欢的人就喜欢动作柔软亲密,但后来渐渐长成,失去可以这样相待的对象,习惯疏离,是某种天性被硬硬扼杀。 他却十分地惊异,料不到身边女子会如此行为。她给他的小小接触,引发的震颤,胜于青楼艳妓在他面前脱光,庞大而强悍。 “难道还不够明显吗?我对你?”他眼光灼灼地看着惜春,仰起头,脸上显出苦楚无奈的神气。 “前日你病时我去看你。”低沉地诚挚地说,轻轻握住她的手。“你离开那里吧,那天我握住你的手时,即感觉到你的不安和挣扎。非常担心。” 惜春震惊莫名!满眼的不可置信!那个人是他?她从他眼中确信他说的全是真话。心里既酸楚又甜蜜,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怔怔地望定他,既而垂下眼睑望着地上的憧憧树影,沉沉叹道:“我能去哪里?”四周月光黯淡,有竹叶簌簌落下,散落在他们四周。惜春细弱的声音在呜呜的风响中舞动,如同飓风来袭时,夹杂在浪涛声中的海鸟呜咽声。 “嫁给我,安心到我身边来,我即刻回家准备,等老太太丧事过后,我就跟你哥哥提亲。”冯紫英字斟句酌地提出久已思量好的事,却不愿唐突了她。 “不可以!”惜春急急摇头!她心中浮起可怕强大的坏预感。眼前男子,是她的夫,名正言顺的夫。她知道,他肯主动提出迎娶她,她亦无限欢喜。然而,贾珍!她想起这个人,她发现自己许久没有想到过这个人,但他是存在的,并且影响重大。惜春心中不祥的预感成型,她可以断定贾珍不会放过自己。如果他任由她如此轻易得到幸福,除非大家一起死过重生! “为什么!”她断然的拒绝使他诧异地很,甚至有些难过尴尬。 “我——我哥哥……”她犹疑着不知从何处开口。那些难解的恩怨,难以启齿的身世,这些都如同隐匿在庞大黑暗里的野兽,随时可能扑出来吞噬她手中所有的一切。得不到,已失去。她想起这句话。不期而遇仿佛可及的幸福开启了她深藏的恐惧。一直勉力压抑地,现在再也无法抑止的悲伤猛烈地撼动着她的身体。泪水绝堤般汹涌,顺着脸颊落满了冯紫英的双手。由于害怕而全身颤抖个不停,像树梢的叶子一样无助。而他却误解了她的害怕,为此失落难言。 他仰起头看天,天边月越缩越小,小到如今肉眼看来是天际挂着一大滴透亮通黄的泪,周围散着的黄色光晕,正似泪波涟涟映出的模糊光影。 她落下泪来。 “惜春。”他轻轻叹息道,“我自知亦只是个世间寻常男子,与他人并无不同,一样会为功名奔忙,为光耀门楣,延续祖上余荫而劳碌,或许日后亦免不了纳妾……”他显得颓然,用力握紧双手,满是失落地看她。“但我信我是能够理解你的人,会爱护你,竭我所能!”他又说。 “我……我信。”她慢慢恢复平静,深深点头,伸手抱住他,用力,然后又松开,站起来,冷落凄然地看着他。他能坦然相告即是好处,胜过许多费心遮掩。誓约虚妄,并非每个女子都看不清楚,沉溺其间。 某时某刻,我们自甘香长梦醒来,已是宁愿清醒独对一树花开花谢的两相无情。 她当真信他,她只是不信自己有力走到那一步而已。陷入爱中的人总以为爱是无所不能,然而,世间情缘的衍生,最不可欠缺是天意,要上天的允许,并不是有情有意就可以。两个人之间绝不只是两个人而已。造物主有大多奥妙诡异的安排,打乱人苦心的经营。这些安排是我们所不能见的障碍,横亘成庞然沧海,崎岖长路。路途颠沛流离无从预测,不是有心,就能安然行过。 她想自己仍太冷静,竟能想到这些,分明是不够沉溺,不够奋不顾身。心中一片清醒凄凉。 笑,缓缓在她唇边绽开如花。花开一瞬,便谢了,如被急雨打湿后,翻飞落入深崖。脸上那抹哀凄之色,浮现,消逝。义无返顾地铭入两个人血液。 耳边沙沙作响,他见她终于消失在竹林深处,不再回头。 他无言无语,不做挽留,他有他的骄傲和自尊。相信那个离他远走的人亦有。 他,只是被她用一个凄凉的姿势定在那里,久久不得回转。渐渐看见。她消失的,碧绿凄清的地方,晨曦微露,身边日色乍新。 隔了十年之后,惜春独身行在夜风凄凄的路上,邂逅一片碧绿竹林的时候,她仍会悄然住步,勾起一些关于冯紫英的记忆。她把对他的记忆,顽固封存,如同藏入铁盒深埋土底。多年以后,那铁盒表面会因雨水的侵蚀和氧化形成锈渍斑斑,但封存在当中的记忆却是簇新,如三月新盛桃花。 第五十一章 她想起那日怀着黯然的心情回到屋里,沉沉望着窗外。夜色如同幽暗海洋,一望无尽。形同漂浮在海上一样,她的颠簸心情。 惜春躺在床上,然而终于了无睡意。渐渐走回到同他相遇的地方。露珠顺着竹叶梢头滑落下来,雨一样轻盈地亲吻她的肌肤。而那种渗入肌肤的冰凉凄切,宛如离伤,她在原地茫然四顾,确信他已经不在了。花木在晨光中翩然,而冯紫英,露水一样的冯紫英,随日光的出现消失了。 情意短暂。 她又沿着那小径走,昨夜一样,只是无人再让她迎头撞入怀中。温暖强悍的男子气息荡然无存,扑面是晨风瑟瑟。惜春想昨夜的邂逅,承诺的碰撞,只是脱了轨的大梦一场。 然而毕竟不是梦。马蹄声踏破静寂的时候,她回头去看,明白一切是真实的。平儿带着刘姥姥祖孙俩回来了。 惜春定定神,检点了失落迎上去。 “姑娘。”刘姥姥笑着对她打招呼。一夜不见,惜春留神看她,显得更加疲惫,疲倦的神情里还透着些许着慌。难道是二嫂子不成了?她心里电光火蛇闪过一个念头,再看平儿,虽然疲倦,却不太悲伤。 多想了。她想着放下心,对刘姥姥说:“姥姥,不下来去屋子里坐会?我这就叫板儿来。”她好意提出。 “不——不了!”刘姥姥慌忙忙地摇头。看不见青儿,惜春益发奇怪,因问:“青儿哪里去了?” “在车里。她有些不舒服,脸色不大好,我就不让她出来吓着姑娘了。” 惜春一怔,伸出手欲揭帘子,想想又放下了,因笑道:“里面人吹不得风吧!”她看着平儿。 “是的。”平儿急急应道。 “撒谎!”惜春蓦然沉下脸,逼视着她,说话间她已伸手揭开车帘。赫然!里面缩住的,除了青儿,还有凤姐的女儿巧姐。巧姐抿紧了嘴,一对漆黑,水波澹然的眸子正切切地望住她。 惜春惊住,像被烫着了似的,急急放下车帘,转身发作两个人,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见她发怒,刘姥姥慌得手足无措,急着要从车上下来,却被平儿拦住了。 平儿对刘姥姥强笑道:“姥姥莫慌,四姑娘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我来对四姑娘细说。”一面转过脸来对惜春笑道,“回姑娘话。这是我们那位的主意,若不是,我也没有那个胆子!” “二嫂子!”惜春着实一怔,细细看住了平儿。只见平儿低着脸,声音变得低切:“她说府里十分不好了,连她自己不日也要外出避祸,为着前时的一些私事,把巧姐儿搁在府里,若遭人暗算就不妙了,因此预备着叫我请姥姥去,娘几个又说了一夜,说定了把巧姐儿托付给姥姥。这是她早就思量定了的。”平儿抬起眼无奈地叹息,“姑娘,我也是昨夜才知情。” 惜春心里惊动,平儿闲闲几句话透露太多危机。她心里一凉,如是凤姐不免,那么宝玉……想来也是一场大祸!她隐约听王夫人说起宝玉因琪官并一些“不堪”事惹翻了忠顺王爷。而这次圣上允许贾政回家丁忧,恩宠之中隐伏着危机,那是准备借丁忧的由头将贾政管制,并不是什么好事。大家都知道好日子不长了,因此过得如履薄冰,只是这祸事还是来得太快了,点滴不容人喘息的霸烈。 “我明白……”惜春沉重地点头。凤姐见得这样深远,她不得不服她的果断和利落。说是和这府里斩断了,便毫不犹豫地断。惟有不被前尘羁绊的人才富贵得,掌得住权。她自凤姐处才算真正长了心机见识,看透世情。 “只是苦了你。”惜春扶住平儿的肩头叹息,马上又收拾了伤感,笑道,“你们快走,莫让人看见。盘缠和衣物都收好,路上小心,我去叫板儿,你叫人将车赶到僻静处略等等我。” 平儿点头,感激地看着惜春。她先要送巧姐儿走,回来要应付王夫人和贾琏。她已经感觉心力憔悴,有时候真觉得像凤姐那么病着都是一种享福。不用多说,惜春明白她的苦处。这位不多言语的小姐,她如此聪明干练,从前他们都小瞧了她。许她用一双冷眼看他们忙活,心里清楚明朗,只是习惯不言不语,不露锋芒。 她盯住惜春匆匆而去的背影,或许很久,或许只是一瞬,她转过身去上了车。吩咐车夫将车赶到僻静处等候。 惜春发现重要的问题,她并不知道冯紫英住在哪里?她一慌,随即镇定下来,等了一会,见有小厮走过来,便问他是否知道冯紫英住在哪? “是大爷安排的,小的知道。”那个小厮说,惜春认出来他是贾珍的小厮来福儿。 “那好。带我去。”她说着要走。 福儿犹疑地看她,不敢吱声。惜春喝住他:“我有事,前面带路。” “是。”来福儿不敢再停顿,一路引着惜春去了。过了西厅,穿过月季花枝交搭的花架,到了男宾的歇处。来福儿引她到一间厢房门口,躬身道,冯大爷就住在这里,惜春不露痕迹地四面望望,抬脚进了屋子。 来福儿见她进屋,犹豫了一下,转身去通报贾珍。 屋子里是确实一个人没有,只冯紫英斜倚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心思,看样子也是一夜未眠,乍见她,迷茫的眼神瞬时清朗,更惊得从床上跳起,身子绷得笔直,问:“你怎么来了!” 她忍不住微笑,见他,有再有多重的心思也卸了。不过她未忘记来得目的,给他见礼道:“我越礼了。”又肃容道,“我来带板儿走。他姥姥急等着他。” “如此。”他凝住她,见她着紧,便整了衣服道,“你等着,我去叫。” 惜春谢了,安静在他屋子里等。屋里亦只是寻常摆设,几只笔共砚台,还有几本书磊落在桌上。屋外红日崭崭,日色已新。椅子上有他换落的外套,搭在那里。她不觉走过去整理了。他的袍子柔软清凉,有淡淡他的气味,贴在脸上仿佛蝴蝶的翅膀轻掠飞过。那件袍子里,裹住的,仍是那幅她绣了字的素绢。 她心枝颤动。想起,与君初相识,那日。他就是轻轻递过了这两方素绢,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含着笑说,一幅掩住脸,一幅掩住手,我拉你出来。 她笑。她根本不怕,怎么会怕?那些无稽的礼数。而他因此有美妙的误会也好,再选一次,她亦是心愿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认识他。 身后,脚步声如期响起。她转过头去,却看见贾珍。 “你怎么来了!”她惊住。与他同声质问! “我正要问你!”贾珍脸上怒气隐隐,一见她拿着那方绢子,劈手夺过来,看了,勃然道,“愿君随缘珍重……你好啊,好的很!”他仿佛不胜其怒,站在那里,面容扭曲。手剧烈的抖动,似被素绢张口咬了。 “我好的很。”惜春冷着脸,捡起他丢在地上的素绢。 “贱人!”他出其不意地掌掴她。惜春诧异地看贾珍。随即收敛了自己的惊讶。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掌掴那样云淡风轻地看他。因他在她眼里本来就是疯子,禽兽,鬼魅!她看他的脸猛烈抽搐着,嘴唇颤动,仿佛口里含了条毒蛇,随时扑出来咬人。惜春冷笑着,莫名其妙!而他居然能表现的比她还痛苦!真好戏子,真不枉他会做出好戏! “在你眼中谁不是贱人!”惜春忍住眼泪冷冷望住眼前人!贾珍衣冠楚楚的样子倒映在她的瞳孔里,视网膜锐痛!他是如此不堪入目。她的语气是空气里的水,冷到了极至,纷纷坠下来,跌到地上发出清脆碎裂的声音。 “既然我是猪狗不如的贱人,你大可不必因我生气,我做什么都不出你意料不是么!贾珍,你以为你又是什么?你不过白披了一张人皮!”她眼光幽幽闪烁,冷漠地嗤笑,恶毒地回应他。言刀语剑从容不迫的反击!他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恁事不知的小女孩么?从他要掐死她的那天起,他们之间剩下的,只有洁白光裸的恨而已! “你听着,我不是你的妹妹!不是你的小妾!更不是你的娈童!由不得你来处置。就是我真和什么人好了,但使我不辱没家声,也由得我,你管不了我!”惜春狠狠盯住他,一字一句地说,说着拂袖要去! ……贾珍哑然,竟无言语去应对,脸色难看得要死。他无法言说心里复杂的感受:毒蛇一样缠绕他的身体,他的心的妒火,烧得再旺又如何?只是把他自个儿烧成了灰烬,他感觉自己被烧成了灰烬——惜春的脸——他不能再忍受她出现在别人房里。会被拉回那个遥远的几乎失散的隐秘夜晚——还有就是,惜春方才来不及收拾的温柔失落的眼神,那个回眸,惊绝,像极了故人! ——故人!心像缺痒似地窒息。久违的心痛让他怔仲,贾珍茫然地望向冲向门口的惜春。他们互相那么恨。心中情意流尽寸草不生,剩下的只有与生同在,令人无所适丛的恨! 他立在她身后,来不及说什么,看见门再次被推开。 第五十二章 冯紫英领着板儿跨进来。见是他,一点吃惊,既而热切地笑起来:“你……”他对着贾珍笑,“你们兄妹倒是好!不来都不来,一来一起来。” “那有什么,你这吃香不是。这两天来帮忙,人前人后的亏着有你。做哥哥的来看看兄弟也该当。”贾珍磊落地笑着,从他脸上再看不出一丝不妥,一如惜春所感觉的,他们这些久在世情里摔打的人,早有了收拾情绪的本领,不是戏子也是戏子。体内似有个匣子,情绪开合随心所欲。 “你——”冯紫英笑着转头,再看惜春时,早没了人影。冯紫英脸上讪讪地,道,走得这样急,她恐怕是有什么急事? “不碍的,这丫头打小就是这性子。知道的人都习惯了。”贾珍泰然自若地笑道,眼神却悄然追随着窗外廊下领着板儿疾行的惜春,心里猛得抽搐了一下。疼痛蔓延开来。 “我有话要对哥哥说。”冯紫英猝然出声,贾珍肩头微微一震,收回目光来看站在他身边的冯紫英。“有事请说。”他闲闲抬手,“都是异姓兄弟不是?” “我想……”冯紫英犹疑了一下,返身去拿自己搭在椅子上的外套,边穿边道,“哥哥也知道,兄弟与你家妹妹是定过婚的……”大约也晓得是这样的情况下说这事不妥,冯紫英总有点心虚,说着,偷看贾珍的脸色。 “唔……”贾珍不置可否地点头,倒是看不出愠怒的意思。 “也是兄弟没福……”冯紫英低头系腰上的带子,幽幽叹息,“国孝家孝耽误了几年。大家都大了,所以我想着,今年把我和四妹妹的事办了……虽是与老太太有些不敬,但她老人家本就疼惜惜春,想来也不会怪罪。”最难说出口的话已经说出,后面冯紫英的口齿就伶俐许多,一气儿说完,含着笑看贾珍,满脸期盼地望着他。 “理是这个理。”贾珍端起手边的茶碗,喝又不喝,含笑点头,“我原也没什么可驳你的。” “那么——”冯紫英殷切地追问,一面又接过他手里的茶碗,伸头向外面叫,“墨林,你睡迷了吗?这么没眼色,还不给爷换杯茶来,残杯冷盏的,叫人怎么喝!”说着把杯子塞到闻声而来的墨林手里。墨林忙不迭地去了。 贾珍垂目看他发作小厮,只不说话。神色显得有些高深。半晌,接过墨林沏上的茶,才缓缓抬起头,眼神幽幽落落的望定了冯紫英。 “可是惜春的意思——”他截然问。 “自然与她无关!”冯紫英惊跳,骇然笑道,“哥哥想到哪里去了!”说着,自失地笑,“是我卤莽了。咱们这样的门第出来的女孩,有几个是随便的?不怕哥哥笑我狂,但凡是不尊重的,寻常姿色的女子也入不了我的眼。” 贾珍闻言扑地一笑,指着他:“你倒实诚!” “在哥哥面前有什么好撒谎的?娶妻求淑女,原不比我们在外边浑玩。这点心数,弟弟不是没有。”冯紫英笑和着,见他脸色和缓下来,放下了大半心,被他奚落也不反驳,但笑不语,一脸老好相。 “我那妹妹可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处,值得你冯将军如此劳心。”贾珍把玩着茶碗,细笑道。 “哥哥何苦取笑我?”冯紫英红着脸赔笑着。 “这话差了啊,我做哥哥的,问问男家对我妹妹的印象,怎么是取笑?”贾珍不放他过身,一昧似真似假的探话。 “这话怎么说……”冯紫英也坐下来,用手轻敲着脑门说,“惜春确有令人着迷的地方,神光离合,她却不自觉,不像我们日常见的女子,自觉有几分姿色就搔手弄姿。惜春她自有一股天然风韵。我见了她真有说不出的舒服。” “是这话?”贾珍微微扬声,眉头轻挑,似是颇满意冯紫英的应对,因道,“看不出,你这花花公子倒用了心。” 听贾珍说他花,冯紫英脸上耐不住,讪笑着作揖:“哥哥饶过小弟吧,改日我请你吃酒。” “饶了你,贾珍笑道,瞧你怕的那样!这要是过门了还了得!”说着喝了一口茶。迎上冯紫英殷殷的目光。 “此时自然是不成的。”贾珍锁眉沉吟着,整整衣杉站起来,温言安慰道,“你得许我时间,等过了这一段吧。我好为你安排。” “兄弟谢哥哥大恩!”冯紫英喜出望外,说着行下大礼去。 “不用这么着,大家都是兄弟。”贾珍将手一抬,轻轻扶起他,拍着他的肩笑道,又自怀里掏出怀表来看看,道:“这会子人又要来了,我不多耽误,先去了。你若有什么事,前面找我。” “兄弟省得。”冯紫英笑着送他出门,又道,“哥哥你自便。” 贾珍和他对望了一眼,幽幽一笑,转身自去了。 惜春离了冯紫英那里,心口处兀自跳个不住,她将板儿送到车上,看他们离去,慢慢走回来。 一路寂静。然而心是如此不安稳,一步步地仿佛踏在沼泽里,落不到实处,冯紫英遇上贾珍,惜春想起在房里的情景,已是密密的一背冷汗。她暗自祈祷,希望冯紫英别贸然说什么才好,说了,难保贾珍不误会什么? 她不是怕他,可也不是一点不怕他。现在这草木皆兵的时候,她不想招他疑忌,以免有不必要的麻烦。惜春走到房里坐下,喝了一口冷茶稳定心神。冷茶入口,她惊得一颤,渐渐冷静下来。 惜春抬头望向窗外,目光越过竹林,园门口的垂花门上花蕾隐隐,沉沉的绿叶里若隐若现红黄跳跃。那马车想是去了远了。 该送走的人都走了。她们这些人,如随水飘零的花瓣一样,从树上簌簌落下,落入水中,随水而去,也许此生终不复见。一脉花自飘零水自流的境地。她叹息莫名地红了眼眶,既而对自己愤然,二嫂子既舍得送巧姐走,我难道不如她的悟性,非在这里死捱?我原也可以不留在这里的!不去他那里。我还可以去玄真观。她带着残喘的心境细细盘算。躲开这些人,远离这个是非窝,能得一天安宁是一天。 心里想起那些被自己废弃很久的佛经。升起惘惘失落。烦恼日深。或许是远离了宁静无忧的思想之源的缘故,好象一个人独身走入红尘,身边熙攘,看见没有一样东西是安然平定的,终于觉得局促难以习惯。 看着寥落的淡蓝天空,鸟群震翅飞过,她仰天深深叹息,渴望得到——某种回归。 第五十三章 入画站在门口看着惜春走入丛莽般的夜色中。她看见她身上的缁衣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越发显得单薄如纸。入画心中微微牵动,扬手叫道:“姑娘,你等等……” “好。”惜春不多问,只立住身子,等她。入画回身奔了进去,问车夫取了那件披风,拿了奔出来。来意儿恰在马厩指点小厮套马,看见她来,两人都是一愣。入画脸色一变,因手里拿着东西,不好交给别人,僵了一僵,问:“这么晚了,又备马做什么?”来意儿不搭话,只用手点着马鞍说那小厮:“这边没放好,眼睛长哪里了?” 入画怔一怔,转身拿着披风出去了。 “姑娘,这个你留着,原就是冯爷看在您的面上赏的,用这么些年,也旧的不成样子,我也知道你,新的断不肯要!入画说着,也不管惜春答不答应,将披风往她手里一塞,就跑了。” “怎么还是这样急?”惜春看她的的背影摇头轻笑。手中的披风用的太久了,外面磨损,里面的毛都掉的差不多了,拿在手里轻得很。她用指间来来回回抚着,忽然像个少女般展眉笑起来:“我以为我老了……真想不到,你也老成这样。” …… “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走吧。”她叹息着,披上那件披风,彼此像久违的爱人和朋友那样拥抱和贴近,她带着一点温暖渐渐消失在长巷的那头,脚步寂寂。终于无声。 张家大宅门前的长巷再次沉默了,张府门上挂的羊角灯笼半明半暗地闪着,陷入半醒的睡眠中,等着下一个破梦而来的人。这个人很快出现了,正是张府的主人张远义。角门嘎嘎地打开了,仆人牵着马出来,来意儿踩着人背上马。随身的小厮想要叮嘱门房什么,被来意儿一声喝回去:“罗嗦什么?以为她当真不知道,再不走,爷拿鞭子抽你。”说着,他一勒缰绳,策马而去了。跟从的小厮噤若寒蝉,一声不敢吱地绝尘而去。见他们去得远了,那原先一脸迷糊瞌睡的门房冷笑起来,啐道:“什么东西!做人奴才还想多嘴,你他妈地活该!不懂伺候人,做什么奴才!” 来意儿带着人,泼风似地打马出了西直门。又过了两个街口,趸进一条夹巷,到了一户门前。小厮便下了马去敲门。来意儿踞在马上,看见里面灯火微昏,隐隐有丝竹之声,便笑:“这群小荡妇倒会做耍子,玩的倒快活!” 不一时,有人开了门,请了安,小厮自牵了马去马房,安歇吃饭,来意儿却由一个老婆子引着,三步两步进了内院。早有人报于院中人,来意儿脚甫踏入院中,就听得环佩叮当,有人迎上来作礼:“爷,你可算来了!” 这里看起来门禁甚严,那婆子不过到二门,就站住了不敢再进一步,周围陷入短时的幽暗,直到有人提灯来照。 来意儿一笑,道:“这可不是来了,再不来你们这起小淫妇就要把我忘了!”他周遭顿时有人掩嘴窃窃笑。光明复起,看见来意儿身边立了三个女的,在灯光下看得分明,一个是尤氏,另外两个正是携鸾佩凤。 当下见她们三个蝴蝶穿花似地绕定了来意儿,携鸾佩凤一左一右搀定了来意儿,尤氏插不上手,倒也自觉,提着灯笼,在三人旁边走,应对着来意儿的话,并不十分赶着凑趣。此时隔着光看她脸上只眼角鱼纹细细,并不十分显老,算起来,她还不到四十,又没生过小孩,虽然和携鸾佩凤站一块略衬得老些,可也不见得她的风韵沧桑不是韵致。反正她们三个,这十年混在一起伺候着来意儿,明争暗斗固然少不了——哪有有女人的地方没有斗争的?女人像斗鸡,两只就起斗,就一只对着镜子都能跟自己斗,跟那些看不见的威胁和恐惧斗——然而来意儿控制的好,她们三个斗了这些年,也没见得哪股风持久地占领高空,左右是各领风骚个把月。 来意儿进了屋子,一阵暖风吹来,他不由得舒口气坐下来,揽住携鸾佩凤一边香了一口,再看尤氏时,笑吟吟地捧了杯茶过来,道:“爷喝茶。”来意儿松了两人,接过茶喝了一口,却对尤氏笑道:“你也过来,我们亲热亲热。” 尤氏笑:“我多大岁数的人了,和她们一起疯,没得闪了我的腰。”说着要躲开,携鸾佩凤在旁边凑趣道:“姐姐这会子倒做了玉女了,昨夜是谁喝醉了说想爷来着的。”说着笑着就把尤氏往来意儿怀里推。尤氏回头笑啐:“小浪蹄子们,我叫你们排揎我……”来意儿听说,一发兴起。尤氏要躲,哪里躲得过?被来意儿强拉住香了一口才罢。 三人俱知来意儿来就是取乐的,自然不敢怠慢,一时整了席面,尤氏陪着劝酒,携鸾佩凤裣衽一礼,对望一眼,携鸾手中的琵琶早爆豆似地响起,佩凤开声唱道——“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来意儿却与别的生意人不同,一朝富贵以后他刻意洗去前尘,不但将旧日书本拾起,偶尔读读之类,就连听曲子,也烦听那些市井的俚词艳曲,倒是一些浅词,他听得很入耳。这点习惯携鸾佩凤都知道的清楚。 三人乐了半宵,临了来意儿宿在尤氏房里,携鸾佩凤伺候着他洗漱了,才乖乖离去。 然而尤氏感觉到来意儿的心不在焉,却亦只能柔顺的配合他。折腾了一阵,来意儿从尤氏身上爬下来,也不说话,只看着窗外。尤氏也看着窗外,却什么也看不见,雪停了,没有月光。窗外一片焦黑。尤氏陪他看了许久,张口欲问,想想还是把话咽下去,刚要翻身睡去,来意儿却扳住她的肩膀亲吻——含糊地俯在她耳边道:“我今天遇见惜春。” “惜春!”尤氏浑身一抖,梦呓般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把她刚刚升起的欲火浇得一点不剩。 第五十四章 “怎么是她?”尤氏紧紧地扳住他问。 “当真是她……”来意儿看了尤氏一眼,声音含糊,口气却不容置疑。来意儿摆弄了这么会儿,感觉自己的火又上来了,喘息着,吼她:“快些!”隔了好一会儿才又道,“她到我那里停了一会,现在走了。” 尤氏机械的应和着,心里仿佛一大块冰被敲碎了,散落一地冰渣。往事在上面隐隐作痛。 四更的时候,尤氏听到身边有细微声响。侧过身,见来意儿已醒,忙着要起来伏侍他穿衣。 来意儿按住了她,道:“歇着吧,你也累了,你知道我从来不把你当下人待,这是心里话,你是不比携鸾佩凤的。当年……”他顿默了会,笑道:“瞧我!可竟说这些没意思的话。” 尤氏倚在枕上看他,幽幽叹道:“爷是个念旧的人,若不是你,我这残花败柳之人,又遭了巨变,哪有活的路?” 来意儿不语,背着灯看不见他的表情。来意儿悉索地穿好衣服,回过头来道:“我走了,隔几日再来,你要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对下人说,别替我省着。”说着走了。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不起三更早,哪得五更财?他深明这个道理。勤勉和心机,也是他能够迅速聚敛庞大家业的重要原因。 城里静悄悄,石板路上雪痕深深,映着微光清凉。来意儿不知被何触动情肠,心思翻涌,长长叹了口气,勒马远眺,天边星星月亮皆隐没了,长夜看上去漫长无际。忽然之间,有几句话钻进了他的脑海中:“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那应该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他随着贾珍的时候,贾珍带他外出。他们一帮爷们隔着窗赏雪,雪花大的像飞鸟的羽毛一样。他站在门口,看见雪地里有个老人蹒跚而行,在雪中冷得簌簌发抖,他看了不忍,就跑过去,准备把贾珍赏给自己的酒和牛肉分他一些,那老人却拒绝了,说自己是出家人吃素。 来意儿没奈何,把身上的一小块碎银子给了他。 那老人接了银子道谢走了,来意儿伫立在风雪里,看他远走的身影,当时年纪小小的他心里忽然就萧瑟到无言,觉得世间哀苦如秋草如斯深重,却年年不绝。 那个老者走的时候,唱的就是这歌,隔了这么多年,一瞬突然想起来,仿佛,从回忆里掘得青玉,依然青润有光。 来意儿呆呆出神,直到身边的小厮一声唤:“爷——”他一凛,才回过神来,策马往家赶。到家时候五更不到。来意儿进了门就直往议事厅而去,一眼望见入画等在里面。来意儿摒退了下人,阖上门气定神闲道:“你来了。” 入画骤然看见他来,急急站起来,差点没站稳,心里像滚油煎的,望着他只颤声说了个“你”——下一句话却接不下去。 “我有事要做,有什么事晚了回房再说。”来意儿垂下眼睑,说着朝一旁的书柜走去。一句话把入画的火气说上来,勇气也随之而来,厉声道:“你晚了会回房倒稀罕!我等了你一夜……”来意儿回身看她,果然眼睛通红,也不知是哭的是熬的? “既如此,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叫雁儿她们给你上点银耳汤,去火的。”他说着,又低头去翻书。 入画愣愣地看着他,思想着前夜他还冒着大雪陪她去贾家祭奠,昨夜却又……她心中矛盾煎熬,身体不由自住的颤抖着,终于,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拭泪道:“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对我好,还是不好?就这么着,你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多说一句话都似抢了你的时间,说不好,你又不是不管不顾我和良儿……人说夫妻越处越互解,你这个人,我竟越来越不认得。” 来意儿被她说得烦,一把丢了书,拉过一把椅子来坐下,冷着脸道:“你要说什么,我陪你说,你这样哭哭啼啼的,我也不要做事了!” “你昨夜去了哪?”入画抬起眼,撅出心里十分坚硬的问题。 “我去了哪你会不知道!我就不信你不问小厮,问他们就知道了,何必巴巴来问我。” “我想你亲口说。”她似每个患了偏执病的寻常妇人,明知结果,明知开口就是伤害,还坚持苦苦求证。 来意儿未及开口。 “你养了外室。”入画一意孤行地道。她说的那样快,仿佛不欲给她自己和来意儿反口的机会。来意儿说的对,事情她早一清二楚,只是想他的承认认错而已。 “她是谁”“她盯住他问。 “尤氏。”来意儿淡淡道。望住伤心愕然的入画,又叹息:“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你不出去,她不进来,各住各处。何必要问呢?你这是自寻烦恼!” “是她!”入画倒呆住。“我……”她看着他,一股伤心愤懑像火一样的蹿上来,摁也摁不住。她枯笑了两声,泪如泉涌:“如此倒成了我的不是!你说的出!她那样一个人,你也不嫌脏,收得像个宝一样。你养她这么多年!可怜我竟是是又聋又哑的傻瓜,由着你在外面……” “你说够了!”来意儿霍地站起来,厉声道:“我对你够可以的了!有道是夫为妻纲‘,你去看看,哪家做老婆的敢对丈夫这么说话,不看我们一起苦出来的,我由得你这么放肆!” 入画见说,想起当年两人在一起伏侍人的种种苦处,一时心酸,火气消减了些,放低了声音道:“不管怎么说,你不该养她,那样一个人,你养她做什么。” “那是我的事!妇道人家问那么多没好处!”来意儿余怒未熄,转过脸去不看入画。屋子里一阵死寂。 “我已经糊涂了这么多年,不想再糊涂了。我想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养个比你我年纪都要大许多的女人,我有哪点不如她?”入画立在他身后,哀沉伤心地低问。 “问问问!私吞犯官家产,你知道是什么罪过,我不养着她,捅了出去,你和我还有良儿都得死!”来意儿目露凶光气急败坏地咆哮着。他的脸变得铁青,恶狠狠地瞪着入画:“不死也得像贾珍一样发配宁古塔!你为这个和我争!你为这个和我争……”他怒极,抬脚咣当一声踢翻了桌子。 来意儿话似惊雷,将入画彻底吓呆。“私吞犯官家产!”不用说,那是贾珍的家产!想透了这一层,令她更惊的隐情接踵而来:那家产怎么到手的?她心中惊涛骇浪,再不用多怀疑,一定是尤氏!他们两个十年前就搅在一起!入画恨恨地盯住来意儿,这个畜生,他谁都上!自己的主母也不放过!入画恨到极处,反而觉得无话可说,全身松懈下来,呼出一口气,摊倒在椅子上,看着尚在怒气中周折的来意儿。一直以来,她也有怀疑,眼前这个人就算再能,怎么能在短短几年时间里赚到多得吓死人的钱财。 一阵冷风吹来,入画打了个寒颤——她早知他不是善茬,当年他敢用遗书去贪惜春的遗产时,她就知道。她只是想不到他阴冷如狼,她刚才看见他眼里幽幽冒出的绿光,真如野性难驯的狼!还有,他帮着贾珍来劝她,让她出卖惜春……入画想到前事,像站在一座荒城上极目四望,看见秋草连陌,坟茔处处,心里荒凉无际。 “你该杀了她,那样才一了百了!”入画幽幽地说。 听到她的话,来意儿倒呆了一呆,转过脸来看着她,似是想不到她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停了停,他坐下来,道:“我也想过,但所费周折太大,不是上策。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多少人虎视眈眈。为一个女人冒那么大险,我不愿意,况且她几乎是不可能背叛我的。她是犯官的家眷。一旦出首,就是官府不追究她前罪,也是要罚没为奴的,我算定了,她不敢出卖我!” 来意儿目光闪动,还有一条他没说,尤氏是不比年轻的小姑娘,但她有她的好处,做了那么多年宁府的当家奶奶,官场商场上她旁敲侧击也帮了自己不少;何况她还带来了携鸾佩凤。这两个人姿色不比外买的差,为着见不得人的缘故,侍侯自己识情识趣…… 在她们身上驰骋,因这些女人先前是自己的主子,征服她们,格外有成就感。心里,曾经的耻辱和伤口,在她们的柔情和迁就下,在亲吻里,渐渐消退。而他,面对入画的时候,却往往有心无力。 因为耻辱太深。 入画,他的妻,看不到他心里蛰伏的的阴影,他蠢蠢欲动的伤口——曾经他置疑自己,是否还能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他真爱她,所以才必须冷淡她,疏远她。 这些。她不懂也罢。 第五十五章 入画走出议事厅。外面日光已亮得刺眼。庭间廊下花木扶疏,一叠叠红绿相映,开得热闹非凡,院子里面倒是空无一人,光影泼洒在地上,凌乱招张,越发看得人心沉。此处是静地,只有晚间家丁才能进来打扫,幸亏如此,无人看到她的狼狈憔悴。入画头疼欲裂,沿着甬道走几步就靠着栏杆坐下,怔怔发呆。一夜过来,身边的男人好象已经陌生的不像枕边人了,入画自己觉得是志怪小说里的书生,晚间归家在窗下一看,屋里的女子正脱下一张人皮细细描画…… 来意儿如那女鬼,他的心机深到不可伸手撅量的地步,她不能不心惊欲裂。 这些年她见来意儿翻手为云覆手雨,不善的事见得多,渐渐习以为常,不以为异。那是发生在别人家宅里的惊动,生离死别,倾家荡产别人身体发肤上的苦楚,看不到,便受不到,受不到,便不痛。所谓的怜悯也只是轻轻地一口气,皱眉间地一动而过。 现在轮到她做那个被劈了一刀的人。疼痛,鲜血便一股脑地鲜明起来。什么时候走回房间的?不知道,躺在床上忽梦忽醒,一睁眼看见的是自己在睡惯了的房子里,顶上乌沉沉,当中隐约看见些花朵璎珞的影子,连着床棱上的雕花都是不惜公本用金粉描成的,微光里显出些轮廓。 入画心里烦,一闭眼拿被子蒙了头,也睡不稳,但到底是困了,佯佯地入了梦。说是睡着了心里却始终好象有一根线牵着的,说不清楚是梦还是醒。 她看见她自己,立在冯紫英的身后,冯紫英穿着浆洗得极清洁的衫子,立在她面前,随手翻着惜春留下来的书。 “你们姑娘,她去哪了?”他拿着书闲闲地问。这是个极有边幅的男子,河畔杨柳一样举止从容。 “姑娘去了观外的后山,这辰光……”入画朝抬起头外面张了一眼,“她也快下来了!爷您安坐一会儿,我去接。” 她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就要告退。 “你不必去了,我去吧!”冯紫英回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你是好的,我将来也必不亏了你。”来意儿在他手底下做了这么久,他拿来意儿当个心腹,来意儿和入画的事他也知道,有时候就多赏他几个钱,预备着以后办事用。 入画受宠若惊的一笑,未及开言,冯紫英已经消失在门后。 冯紫英沿着山路走上去,看见惜春坐在山崖边,面前一轮红日徐徐下沉。 他不敢惊动她,立在数步之外看她。 来意儿告诉他,惜春从贾母出殡以后就搬出了贾府,她似乎决意远离一切不必要的纠葛,带着入画两个人,住到当年贾敬曾住的玄真观里来,她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怎么去议论她。就像她现在观看日落的心态,她只是在做她一个人的事情。 眼前落日深坠,霞光无垠。那些被余辉遮蔓的片云,像水面的细波缓缓流动。惜春的周身亦是无数闪烁不定的金光,在青草叶上,在花瓣上。惜春沉溺在巨大而恢弘的宁静中,这宁静又有无法言喻的剧烈动荡,她日复一日来看这日落,而每一天都有新的不同。 ——日落所隐寓的永恒不息的天道和安然,让她如栖存在其间的凤凰,等待着最终的涅磐和高翔。在日后她迭遭大变的时候,终于能够凭借着对这种宁静的坚信而咬牙渡过 太阳消失在山后,最后一点猩红如一个女人的唇,想要张口说什么,已经来不及。 惜春的脸上露出怅然的神色,默默地站起来。转身,她看见身后的冯紫英。惊笑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冯紫英留恋于她脸上神色的变迁,从落寞到惊喜。像看见一点飞花在水中起落,忽沉忽浮。 她轻轻的走近他,山风凛冽,吹得她衣袂飘飘。她皎洁的容颜像被风吹落的山茶一样逼视到他眼前。 容光潋滟到不似人间女子。 “惜春……”他张口叫了她,又觉得无话可说。惜春等了一等,见他没有下文,便转过身道:“天已经晚了,我们快下山吧。” 沿途下山,山路并不难行,风光也十分好,他上来时没有好好看,现在留心去看,山泉溪水叮咚,野花欣然,倒很有些宁静的雅趣。手边一壁山上一簇茶花开得艳,他看着好,想起惜春的脸,就走过去攀上几步摘了一朵。 这么一耽误,惜春已走在他前面。他见她行在自己前面,行动敏捷,像山间轻跃的麋鹿,而他也是自幼习练武功打熬出来的好筋骨,一时好胜心起,快步跑到惜春前面,回头见她两颊粉嘟嘟,一时心痒难捱,蹿到她旁边叫她:“惜春!” “呃?”她如愿的转过脸来让他亲到粉颊。 “你!”惜春惊得睁大眼睛望他,然后吃吃的笑起来,放下手闲闲笑道:“果然是老手了呀。” “这话怎样说,不要污蔑我!”他的脸咣地一下比她还红,却又拿不出有力的反驳的话,他果然是啊咯手,惜春太精太冷静,他怕说多了又被她抓住话把子。那不如不说下去安全。 他赶上来给她的鬓间插上花帮她抿了抿,就势伸出手说,“天黑了,我扶着你。”又笑:“你也不必嘴强。等日后你进了门,自然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提到他们的亲事,惜春一下子灰暗下来,脸上却不能不仍带着笑意,微微含笑地看着远处树梢上的一轮月影,像夜间赶着回家的白鸟,在树梢后面忽上忽下地扑腾。那树灰蒙蒙的,顶间又笼着一点青光。 冯紫英久久不见她答话,正纳闷,一眼看她出了神,便摇着她的手笑:“想什么呢,没见过你这样的,正经谈我们的亲事也走神,难道还有比我好的人。” 惜春虽然烦恼却忍不住笑:“有你这样夸自己吗?”他总是这样轻易地就让她开心,别人不能,他适才吻了她,她也是满心欢喜,找都找不到一星怪责的意思。 他站在她面前,长身玉立。眼眉是那么清晰而润泽。她握住他的手,定定地看住他,却好象怎么也看不够,落日如斯,他亦如是。 “我和你哥哥提了,他并没有反对。”冯紫英见她不语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贾……我哥哥没有反对?”她心里惊提,不可置信地问。 “我骗你做甚!” 这太奇怪了,他不反对,惜春紧锁着眉头,低头不语。 “你自己不愿意?”冯紫英留神他的神色,心里的惶恐像月影一样深起来,急急地问。上一次在铁槛寺的庙林里,他也提出了亲事,可是她一样有犹豫。他忽然就觉得很烦躁,觉得自己很卑微——他对她低声下气,这是违反了规律的,他何至于就娶不到媳妇了!巴巴地只想着她。心里着恼,可是恼又不是真恼,惜春的犹疑像猫爪一样挠着他的心,又痒又疼。 “你乱想些什么!我怎么会不愿意呢。”她冲口而出,说出来以后整个人都轻当了,真是的,这些日子,压在她心头的,遇上了冯紫英之后心头蠢蠢的意念。为了那难以启齿的身世,她不敢放纵自己妄想,因此努力的压抑着,迸得心都紧了呼吸都艰难了。她是愿意的,他这样一个人,可不就是梦寐以求的男人么?她的思想再出尘,金銮殿上高高挂着的匾额写着正大光明,可到底是个女人,有着世俗的,蜷曲的小心思。 “那就好。”他明显松了一口气,携住惜春的手,一路奔下山。 玄真观外的台阶上,惜春笼着鬓发依依同他作别:“天晚了,你回去小心。” 冯紫英点头,却不转身,放低了声音道:“我明天办完了事过来看你,你要用什么,我叫来意儿给你买来,这里虽然适合清修,总是太寒苦了些,修行修在心,你不必太苦自己。” 惜春扑哧一笑:“你倒比我那二哥哥还琐碎,真真看不出来。”说着想起心事,蹙眉道:“宝玉回家的事有眉目了吗?你可要替我多打探打探,钱我这里多少还有些,要打点的话……” “你那几两脂粉钱顶不了用。”冯紫英笑着截断了她的话,道:“用也用不到你身上,我会想办法。”说着,又看了她一会,才道:“我真的走了。你先进去,我看着你进去。” 惜春不再多言,返身步上台阶,冯紫英看着她关上大门。 伊人的一泓秋水在门后一闪而过,天全暗下来。 冯紫英翻身上马,往家里疾行。 第五十六章 到家已过了掌灯时,府里早已灯火通明。他的通房大丫头紫云看见他回来,忙迎上来给他换衣服:“爷可回来了,上头已经传过晚饭,我给爷留下了,先去请安了,再回来用吧。” 冯紫英点点头,换过了衣服就往上房去。 冯父是武将,现在老了,历练多了,原先暴躁的性子改了些,前先时候刚告了假,晚间爱在家里待着,早年的浴血征战换得今天的太平安逸,再不好好享受就迟了,当今皇上又是刻薄阴忌的性子,一手一心地整顿新朝纲。几个王爷也不安分,朝局明稳实乱。他想好了,这时局如赌局晦暗不明,庄家和赌家看不出谁有必赢的把握。徒然攀附不如在家韬光养晦。冯将军保存实力,做出一副求田问舍与世无争的姿态。 冯紫英进来,早有大丫鬟通报了,众人赶着打起帘子,引他进去。 屋里陈设考究而不堂皇,燃着五只青玉灯,引着博山香,香气温润,游龙似地绕住了人。这都是他母亲的功劳,又因他父亲一意要韬光养晦,因此虽然富贵却不扎眼。此时他父亲正斜靠在东首青锻引枕上,对着他母亲说话,一见他来,且住了,受了他的礼,他母亲才道:“这早晚才回来,用过了饭没有。” 冯紫英笑道:“未给二老请安,儿怎么敢先用。”冯母笑道:“这会子我和你父亲说说不打紧的话,你先去用了,你们爷俩再拣紧要的话说,我并不敢多耽误。” 冯父靠在炕上慢慢地喝茶,听了冯母的话也不反对,随口问了几句他的功课,就道:“你先退下吧,晚间得空自己看看书,也不用特意到我跟前来立规矩,你心里清楚,做事安稳,这点我和你母亲都是极欢喜的。” 冯紫英得了他父亲赞,面上也从容,反而是他母亲喜笑颜开。冯紫英且不退下,笑道:“母亲大人在这更好,儿子有一件事要央请你们二位做主。” 冯父睨了冯母一眼笑道:“这可是你养的好儿子,火星似地,一赞就炸,我这边才夸他两句,条件就出来了!” 冯母笑:“你且听他说,不对咱们再驳不迟。” 冯紫英上前去挨着冯母坐下,道:“还是你老人家体贴我,儿子说出来保不定你还要欢喜呢。” 冯父道:“磨磨蹭蹭的,小猴崽子,既是好事,你还不快说!” “是!”冯紫英站起来回道:“儿子想自己也不小了,所以想着今年和贾家的姑娘完婚,还请二老替儿子做主。” “娶亲是对的,只是不能同贾家。”冯父坐直了身子盯着他道:“你母亲和我刚才就在议这个事,我们已经想着替你另定好亲。”冯母点头道:“定了纳兰家的雨蝉,你自幼也是相熟的,人品相貌我和你父亲都满意,家世和咱们家也相当。” “怎么会这样,无端端要悔婚。”冯紫英惊愕地问,转脸看着他母亲,冯母也是一样的态度。三人静默着,屋里的烛光渐渐暗下来,冯母摒退了下人,自己去剔亮了灯。那烛花一爆,屋子里,陡然一亮,冯紫英心里一惊,好象要看见什么又看不见。 冯紫英跪下来,叩头道:“父亲是沙场里滚打过来是的人,一向重信义,因此我并不敢胡乱的怀疑您,但这事关儿子终身,还请您明示!” 冯父不语,冯紫英只管直直地跪着,一言不发,像角落里的景泰蓝的官窑。 冯父望了冯母一眼,叹道:“这些事还是你们女人家说的好。” “好吧。”冯母跟着叹了口气,一面拉冯紫英起来,自己走到西首坐下,缓缓开言道:“我们是和贾家订过亲没错。可是现在贾家已经倒得七七八八了,你在朝廷里做事,这点形势是看得出来的,用不着我和你父亲两个闭门不出的人来提醒。” “母亲!”冯紫英截口道:“这个不重要,我原是看中她的人,她家世好固然好,儿子也不是傻子,自然喜欢锦上添花的事,可是现在贾家倒了,倒了也不是她的过错,我不愿用这个来苛责她。” 冯夫人垂下眼睑,无可奈何地摇头。她清楚自己儿子的个性,看来今天势必要搞到水落石出才罢休。她又看了丈夫一眼,才对冯紫英道:“我对你实话说了吧,惜春的身世有问题,我们断不能这样的人当我们家的媳妇。 …… 冯母絮絮地说着,冯紫英只管听着,良久,他抬起眼,一线流光,在他父亲挂在墙上的剑鞘上曲曲折折地伏着,像一条致命的毒蛇。 门虽关得紧,依然有风透进来。因那风是拼了命挤进来的,吹到身上就越发的阴寒入骨,像一把把钢针扎进骨头里,定牢了人的要害,使人丝毫动弹不得。冯紫英沉默着,慢慢告退出去。 惜春鬓间的那朵山茶谢了,冯紫英也没有再来。 惜春虽然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的事,心里却总是不安定的。他若不说来还好,他许了来又不来。她不免心里着慌。谴入画去找来意儿来问,入画去了半日回道:“东府那边珍大爷遇赦了,世袭的功名虽革了,却特许留在京里,原处待用,听人说不日就有起复的可能,因此大奶奶高兴地不得了,张罗着庆祝。来意儿忙得脚不沾地,早没了人影。 “他遇赦了!”惜春惊得站起来,书一个没放好,打翻了茶盏,茶水泼了一裙子,滴滴哒哒的好象从水里刚捞起一捧暗绿色水藻。 入画看着她惊愕的表情,湿哒哒的裙子,欲言又止,她现在已经知道惜春的身世,对她的失态也就不觉得奇怪了。惜春慢慢坐下去,恢复了正常。入画看了她一眼,轻轻地说下去:“我听东府的人说,是太后薨逝皇上大赦天下才许留京的,冯将军好象也帮了不少忙!”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惜春并不奇怪,反而有些宽心。她想起冯紫英的承诺,他的失约或许是在帮贾珍四处疏通情有可原。惜春不由地笑了笑,对入画说:“知道了!明日你再跑一趟,帮我跟珍大爷道贺,就说我贺他留京,其他话不用多说。” “还有……”惜春沉吟着,“你珍大爷既然得回来,宝二爷就该回得来,你去家里看看,林姐姐那边要是有什么不妥,定要回来告诉我。” “是!”入画一一应了,退了出来。 外面月光鲜艳。入画侧头看自己的影子折叠在墙上,单薄的好象小时候唱皮影戏的画纸人。有点凉意,身后风刮过枝头,声响清晰。她蓦然想起很多鬼怪的事,吓得一路念佛,低着头只管往自己屋子走。 “你来。”入画刚走到房门口,就看见人影一闪,闪出来拉她手。她吓得半死,幸好已听出那声音是谁,也不挣扎,由他拉到僻静处,就着月光一看,果然是来意儿,便嗔:“作死啊,下午又找你不到,现在突然冒出来!我被你吓得要喊魂收惊了!” “真的要死了,我的死活全在你手上。单看你救不救我。”来意儿说。入画闻言一愣,留神看来意儿脸色发青,并不像平时共她嬉笑的样子,心下一沉,把着他的手急急问:“怎么了,你快说!” “珍大爷要我让你办一件事,否则就把我给老太爷送药的事情抖出去,叫官府办我一个”阴谋弑主“的罪!入画,我吃不了兜着走,你定要帮我!”来意儿垂头丧气道:“这些人过河拆桥我是知道的,可是我这河还没过,不能就这么掉河里淹死!” “帮老太爷送药有……”入画原还不解,一眼看见地下石子如卵,一粒一粒。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心里惊得不得了!捂嘴道:“……你给老太爷送毒药,你帮他——杀人!” 来意儿面无表情地点头,好象回到许久以前。数年之前的那个遥远夜晚,星辰淡白的凌晨。一切仿佛被时间曝光,记忆是灰白色。厢房已空,床铺已冷,他跪在那里小心地将一颗颗红丸收进锦盒里。捏起药丸细看,那妖艳如血的红色,父亲的命,一生的精血都凝在这上面。 看得久了,那红色已然化开涨蔓开来,变成重重的围毡。他的心厚得密不透风。耳边回响着贾珍的话:“将这药丸送去玄真观,先只送他六粒,让道士给他。等道士找你要方子时也不要给,只多给他几粒就是。等他离不得这药的时候再把方子给他。你该知道怎样做才不露痕迹。爷有心栽培你,却也要考验你。你若做得好,爷就赏你三千两外加热河庄子上的一所宅子。” 来意儿涨红了脸,像一只狩猎的小兽蹲在地上,目光是定的,心却跳得比屋外响起的脚步声还快。此事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告兄弟。然而三千两外加热河庄子上的一座宅子又是莫大的诱惑。男儿先立业后成家,没有这些他怎么娶入画?没有贾珍的重用又怎么出人头地?一辈子当娈童?呸! 良久,他咬着牙冷笑一声:“他杀得,我就杀不得么?天打五雷轰的话,我也不是排第一!” 第五十七章 “我要怎么帮你?你说。”入画深吸一口气,捺住心跳。天边那块玉诀似的月,说话间已隐没在云后,单从云缝后露出一点光,像台上的戏子被水冲花了油彩妆。 四周寂暗中,她听来意儿说:“其实也简单,如若冯紫英来问你们姑娘的身世,不要隐瞒。” “你们好毒!”入画看住他冷笑:“她一个姑娘家,被人晓得那样的身世,还怎么做人?姑娘有什么错,你立定心意要毁了她? “不关我事,我与她无怨无仇,要怪就怪她有个恨她入骨的哥哥贾珍。我是奉命行事。” “你是自保!拿了她的家产不算,现在又帮人来害她?” “你说的是,可我已经那样做了,而且我觉得我行的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来意儿冷然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将这事告诉你,你愿帮我自然是好,不愿帮我就由我自己承担,我若死了,大家撂开手岂不干净?你自去嫁了别人,清明冬至也不必来我坟上相看!” 入画怔怔地听着,先是怒,后是气,再是哀。她安稳在这府中度日,准备浑浑噩噩的老死,他来招惹她,待得她相信了他,再次付出全部的感情时,他却开始怀疑她。入画气得发颤,口里像含了滚油似地,一句也回不上来,眼泪走珠似地就下来了。半晌,才哭道:“你死了,我还嫁给谁,你叫我嫁给谁,我要是安心想你死,天爷在上,我入画即刻就死在你跟前。” 来意儿冷冷地看着她,见她伤心大恸,渐渐于心不忍,揽住她的肩哄道:“我说错话了,你别哭了,要气,你就打我。” 入画不应他,慢慢背转过身去,只管走。来意儿心下一片冰凉,却见入画立住了脚步,幽幽道:“你死心吧,冯紫英他好几天没来了。” “他定会再来的,你放心。”来意儿见入画回心转意,不由喜出望外,紧赶上几步,拉住入画说:“他来了,你找个机会和他说,一定要说。”来意儿叹道:“其实你还不知道,你们姑娘和冯紫英的亲事,十有九是成不了的,贾珍表面上答应了冯爷的提亲,暗地里却把那一位的身世透露给冯家,风言风语这么传开,哪里还嫁的成?现在估计冯爷也知道了,找你不过是个应证,你懂吗?” 入画听得心惊,早收了泪,只管怔怔地发傻。来意儿本是想叫她减轻心理负担,见她不说话,掂量着也不好多说什么,立在那里讪讪道:“我走了。” 入画沉着脸,没有反应,来意儿等了一等,终于闷着头回去了。 入画立在那里,风吹得叶子豁喇喇响,她觉得凉,从里到外彻头彻尾地凉。心年里像有个大冰坨子,冰坨子化的水就近渗进血管里,那坚硬的一块却是不轻易化的,硬硬地顶住了她的心。她向是个用不着拿什么主张的人,心里不搁什么事情,因此也落得棉花絮一样轻松。而现在来意儿硬要剖开她的胸口,往里面塞东西,入画无比的恨起他来,恨他不如死了好。然而恨也是短暂的,他是她未来的依靠,总不成亲手伐倒了他,再向别人去讨功,这功原也是讨不来的,谋财害命,叫人怎么原谅? 入画一夜没睡好,天快亮才补足了一觉。第二天起来见到惜春,她惊异于自己的镇定,和她自自然然的请安,打水盥洗,一切如常。忙活完了她去到宁府,帮惜春带话给贾珍。每一次见到贾珍,她心里都是怯的。这个清瘦的,眼角有了细纹的男人,只要用眼睛定定地看住她,入画就觉得无法动弹。见了礼,她只想快快说完走。 “姑娘说,恭喜大爷留京,她在玄真观里静修,家宴就不回来领了。” 贾珍穿着家常的衫子,靠在青缎引枕上微微笑着,对着光把玩着手里的鼻烟壶,神气显得很放松。入画并没有见过他这样愉快的样子,不免有些奇怪。她说完了就要告退,被贾珍从后面叫住:“我今下午要到观里去,观里有别人没有?” 入画赔笑道:“回大爷的话,观里只有我和姑娘两个人而已。” “可——我怎么听说……”贾珍笑了笑,挥手道:“算了吧,你退下,你们小姐的事原也轮不到你多嘴。我自去问她。” 听说贾珍要去。入画乍着胆子问了一句:“大爷今天要去玄真观吗?” “怎么!去不得?”贾珍收敛了笑意逼视她:“什么主子出什么仆,凭你也敢来干涉我!”贾珍一不笑时,两颊鼻沟处的皱纹就显得深,带着威凛的气息。 入画唯唯,不敢应声,待贾珍发作过了,恭身退出。捏着一手心的冷汗去荣府看望久病的黛玉。 惜春听了入画的描述,知道黛玉已经病入膏肓,放下经书急急地要赶回去探视,这是因为贾母临终时特意嘱托过:“你林姐姐身体太弱,眼下我也找不到什么人托付,你好歹替我看顾她些,她好了,我就是在九泉之下见到她母亲,也问心无愧了。” 老祖宗泪眼婆娑,她一生没有求过人,现在她开口求她,惜春心知必要尽力完成她的要求,遂对黛玉时时在心。她让入画叫车,入画却犹疑地说道:“大爷说下午要来观里。” “他来他的,我去我的,他找不到我,自然还要来。” “那冯爷呢?” “他?”惜春愣了愣,笑道:“他自然也是,等一等没有关系。”入画见她如此说了,方不言语了,急急跑去叫人套车,一路赶往荣国府去了。 惜春见了黛玉,暗惊病得比入画讲的还要严重。抱厦后面的小厢房光线晦暗,浓烈的中药味,经月不息。黛玉卧在床上,厚厚的丝被压着她,不注意看不见人,她本来就瘦,现在更瘦,躺在床上仿佛都不占地方,随时可能就消失了。黛玉醒了见她来,挣扎着要起来。惜春留神看她,黛玉脸本来就小,这么一病两颊更是瘦得见骨,脸只是小小的青白的一块,由紫鹃和雪雁扶着,尚且要倒,眼睛里还有火焰似得一簇小光,像蜡烛的火星,见到渴望的人才扑地炸一下,大部分时间她似乎连睁眼的气力也没有了,惜春心里绞痛,按住她说:“你别动,我们只在床上说会话。”见黛玉一句未了已是咳个不停就回身嘱咐入画:“你和紫鹃赶紧去把我带来的血燕炖上,一时林姐姐饿了要用。” 入画和紫鹃答应着去了,黛玉强笑道:“我还吃什么血燕,不如死了好。”惜春看住她渐渐落下泪来道:“我的姐姐,这才两个月不到,你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黛玉笑着轻轻抬手给她拭泪,道:“宝玉回不来了,我昨夜做了个梦,等我再见他的时候,我们好象都不在这世上,都不认识了。”说着已是按住胸口一阵巨咳,好半天才有气力说下一句:“妹妹,我想好了,黄泉路上,我是要喝孟婆汤的。” “姐姐不要乱说。” “怎么是乱说呢,妹妹,你不是我,焉知道我的苦,这些年,和他也痴缠够了,我心力憔悴,连眼泪都像是流干流尽了,我死了,不想他应了誓去做和尚,我只要他忘了我,另找一个人,平安喜乐地过日子就够了!”黛玉说着,牵动情肠,喉口腥甜,将身子往前一倾,惜春只看她脸色一阵灰白,白得比先前还要厉害,心里惊得不得了,刚想开口叫人,只听黛玉哇地一声吐出血来。惜春拿手帕去擦,哪里擦得尽,转眼一方手帕就沁红了,黛玉兀自小口小口的呕着血,惜春吓得手足发软,她从来没看过那么多血,黛玉仿佛要把一身的血都呕干呕净似地。 惜春看着她生机全无的脸,一时之间心慌意乱号啕大哭:“林姐姐,宝哥哥他会回来的,我们一定会让他回来的,你要撑下去,林姐姐,你怎么忍心让他回来看不见你。”听到宝玉,黛玉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天意如此,我抱恨终天了!” “不!”惜春拼命摇头,对着屋外喊:“入画,紫鹃!你们快叫大夫来!” 入画和紫鹃分头闻声进来,见如此立刻转身去找大夫。惜春陪着黛玉,握住她的手一刻也不敢松,这屋子比不得原先的潇湘馆,阴冷黯淡,加上黛玉时时病着,越发显得没有生气,惜春伏在她的床边,感觉两人像被关进笼子蒙上黑布的鸟,再怎么嘶叫反抗,外面的世界也与你无关了。 “妹妹……”惜春感觉黛玉醒了,在碰她的手,她俯下身去,听黛玉说什么。“你不用管我了,走吧。老祖宗死了以后,就没人再帮我。他们现在要让我嫁给别人,我宁可死了!我死以后就能回家,离开这里了。妹妹,你不用为我伤心。” 惜春越听越悲,“逼你嫁人!”她惊讶的问,她看见黛玉眼角明亮的泪水慢慢顺着发线滑下去,渐渐不见。她当然知道黛玉说得不会是假的,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为了保住摇摇欲坠的权位,他们有什么不能牺牲的?元,迎,探,莫不如此。一个寄人篱下的黛玉算得了什么?嫁人是好听的说法,很可能是送到他们需要奉承的人手里做妾,自然这也是一种卖。 “我立意要死,他们管不住我的,人生有什么不是身外物呢?”黛玉抬手捻起泪水,笑道:“连眼泪都是。” “是,连眼泪都是。”惜春也不哭了,她哀戚地笑起来:“林姐姐你说得对。” 回去玄真观的路上,莫名地下起雨来,惜春抬眼看细密的雨线,交叠反复。她心里因方才经历一场震动,变得沉静如水。在黛玉的身上,她映证了生命是伤花,以缠绵的姿态怒放。到最后总是让人悲绝的收梢。 一路上静静地,只有车行的声音,远远地,一直响到极远的尽头。 惜春下了车,看见观门口有马,以为是冯紫英来了,一喜,及至看清侯在门口的小厮,又一惊!贾珍来了。 贾珍待在静室里等惜春,没有人知道他对这静室有着怎样复杂的情感,他来到这里会既痛苦又快乐!他最恨的人活在这里,也死在这里。现在这个人的女儿也来到这里,以和她父亲一样的姿态静修。他一样不会饶过的。惜春的罪孽既然不便以死来惩罚,那么就让她接受另一种方式的惩罚好了。 贾珍的脸上仍带着笑意,这是难得的,自可卿死了以后,他再也没有这么舒心地笑过。门外响起的脚步声让他更快乐——惜春回来了。 她离他的快乐近了! 第五十八章 诚如来意儿所料,冯紫英又来到玄真观,入画看见他的时候,吓得心扑扑跳,一面堆出笑来应酬,蹲下身子福了福:“爷吉祥。” “罢了。”冯紫英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他的脸色有些发青,蹙着眉,神色显得憔悴而刚硬,望着院门发了会怔,默默问道:“你们姑娘在里面吗?我在门口看见马,难道来了客?” “回爷,是我们大爷来了,姑娘刚进去和他谈。看情形爷要等一时了。” “哦!”冯紫英心不在焉地答,他心里仿佛有东西一蹿而过,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是一惊。他收回目光,转脸看着入画,只见她穿着月白紧身缎袄,白绫素裙,嘴角总是微微扬起,显得温柔,脸上浅浅几点雀斑,十分白净秀雅。冯紫英看着她,没由来的心里一痛,想到惜春,她的一个丫头尚有如此姿容气度,惜春的风姿自不待言,那么冰清玉洁的一个人,居然有这么不堪的身世。天意弄人,未免太残酷。 “入画,你随你家姑娘多久了?” “回爷,十年,我六岁进府的。” “那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冯紫英望定了入画,可他的眼神又不像看她,仿佛是在看她和惜春之间久远而牢固的关系。 入画不自觉地浑身一颤,她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来。”他对入画讲,说着转身朝旁门口去。桐荫之下,阳光细若游丝,见缝插针地钻进树荫里,入画低着头看自己的鞋,鞋上绣得是双蝶穿花,此时背着光,看那蝴蝶只是两块黑影。 入画心中折转了许久,终于堆出笑来问:“爷想问什么?” 冯紫英背对着她,入画看不见他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比自己的还要干涩,沉重。像夜行许久的人,脚落在沙地上闷闷的声音。 “她的身世。”他说得很截然,很快,快地像刀斩,有心不给自己反口的机会。 入画咬住嘴唇,她怕自己说出来,或说不出来。心里一片漆黑,像睡着了似的,而她真愿自己别醒来,别去面对真相。这是最好的方法,她不背叛惜春,也可以保全来意儿。她想起来意儿,又想到惜春,两种抉择像老虎和羚羊在角力似地,刺溜刺溜地往前跑,她哪个都叫不住。 “你说!” 入画吃了一惊,抬眼看着这依然背对自己的男子,他朗朗的站着,气势强盛到不容她违抗。心里慌乱,但这慌乱未尝不带着难言的清醒,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年,惜春她又给予了我什么,我不过是她的奴才!我低声下气称她姑娘,小心翼翼为她做事,我得到几多? 主仆分际俨然是君臣分际,她同她之间也一座小型的金銮殿。凭什么!她注定了是仆! 是了!此刻她认清彼此之间关系,亦不过是树梢光影,草尖露珠,短暂停留及温暖并不代表是生死相重的依靠。 “爷!”她声音虽低却清晰地说道:“姑娘,她是我们老太爷和大奶奶的女儿。” “爬灰”两个字震得冯紫英摇摇欲坠。怎么,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冰凉一片,接着,连眼睛也冰凉起来,像下过大雨的夜,触手皆潮湿。这样的事,他不陌生,这样的事,他们私下言笑谈及还津津乐道。 然而,尽皆是恶人,见得别人苦,见不得自己苦,这事和自己有关原来这样深刻的耻辱,像乱石山崩,碎石纷纷迎头痛砸。 他定了定神,伸手拭去脸上泪水,一眼瞥到手绢上的字——若一朝情冷,愿君随缘珍重。霎时他心中冰雪透明:惜春对情感的警醒如冬眠时霍然早醒的兽,她早料到有这一天,一早将这叮咛刻下,让他早有准备。而他要怎么才能算得早有准备,他一路跟随,始终在揣测她的心思,万般都意料到了,就是没想到意料之外。 “你回吧。”他倦怠地挥手说:“见到她,别说见到我。” “晓得了!”入画急急低头应道。 惜春撇了入画一人进院,踏进屋里,看了贾珍一眼回身阖牢了门,行云流水的坐下,朝着贾珍款款道:“你有何贵干?” 门开处,一束光线透进来。屋子里乍明,贾珍眼前一亮,他留神看惜春,见她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饰,腰下系着蜜合色绣花绵裙,十分秀雅高挑,坐下来虽然神色冷淡,却容光潋滟眼波盈盈。 不由地心里一动,惜春的天姿国色是他也不得不承认的,然而这是什么好事,因为惜春够美,他才有资本拿她去同人谈条件,像几百年前的一首歌里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李夫人若非有惊人的美色,李延年焉能拿她同皇帝谈条件,既而靠着她获得一生荣华富贵。 贾珍虽然极力收敛了笑意,见到她却不免有些得意,虽然他手里没有箭,可是看惜春依然如一只跑不掉的兔子。 “我来谈你的亲事。”因为笃定,他显得意态闲闲。 惜春扫了贾珍一眼,心知必有下文,转脸不语,起身点起窗下小几上的檀香。香烟细细升起,良久惜春将目光从香烟中收回,远远望向窗外。 玄真观重檐叠角,四角灵兽傲然伫立,昂然望向天空,下午的阳光泼剌剌的从云间洒下来,一路洒到院子的花草树木上,绿色的叶子白花花金灿灿地一片,地上墙上纠结着大叠的影子。惜春心里烦乱而空落。 “我替你应下了武清侯家的亲事。” 惜春神情倘恍,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留心。凝望着远方略带迟疑道:“武清侯!”她陡然想起贾母出殡时武清侯陈公的夫人曾出现过。那次短暂的相处,应酬。不由蹙眉自语:“一面之缘而已。” 贾珍听到,笑道:“一面之缘足够了。”有缘千里来相会。陈侯夫人十分看中你,你好福气!“ “福气!亏你说得出!”惜春朝贾珍啐道。武清侯是多大年纪的人了,举朝皆知。他要她做妾!却还好意思说得光冕堂皇。想着一阵灰心,世事翻转太快,前时才在感慨别人命薄,现番就轮到自己。 “我要嫁的人……”半晌,惜春直视着他,突然淡若无事地笑道:“与你无关。” 贾珍也笑起来:“你要嫁的人是冯紫英,你想嫁的人也是我那好兄弟冯紫英,我怎会不知?然而你也不必指望了,冯家前日已经退婚。” 一言劈下,惜春如遭雷殛,然她生性冷淡,喜怒不形于色,纵然此际心头巨震,在贾珍面前脸上却不愿输一点,“多谢你来相告。”惜春极力将语调控制地平稳,续道:“即使——冯家退婚……”惜春捏住手又道:“我也不应武清侯的亲事。”说着返身打开门道:“请你出去。” 话已说至此,贾珍也不再纠缠,也不多言,施施然整了衣杉,闪身出去。 惜春强凭一口气撑着,见他走远才摊倒在椅子上,再看双手,已鲜血淋漓,她刚才太用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第五十九章 惜春跌坐在地上,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她想扶着门站起来,可是一点气力也没有,晃荡了一下,仍旧倒在地上,像得了伤寒一样全身抽搐不停。 她怔怔地看着窗外,目光空洞而麻木。应该还有悲凉和愤懑的心啊,为什么都没有了?外面日光照耀。只觉得像走了几万里的羚羊,只为走到水草丰美的地方,但是沿途太多荒芜景象,渐然失去对归宿的幻想。 冯家退婚了,那么冯紫英也该知悉了她一切的秘密,他的不来,并非她所想象的那样美好,他只是看清了她的肮脏,不堪,像冷眼看清了莲下污泥纵横,再不想和她有半分牵连。 一瞬间她心境恢复了彻底的空寂,开天辟地时的了无一人,不需要任何人,也不期待任何人的出现。昙花一现的感情,就如盘古睁开眼时看见的第一缕光线,是对这世间全然的期许,然而清醒过来看见那只是梦中幻觉,周遭依然是顽固的漆黑。需要,奋力劈开一切的勇气,可惜外面也是孑然一人。 恍恍惚惚的眩晕中,她又仿佛看见病榻上的贾母,忧心忡忡地望着她,眼中满是爱怜和担忧。良久,贾母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屋顶的藻井,像是说给惜春听,又像是在自语:“你有与你母亲一样倾国倾城的容貌,这一切带给你的,不会是平静安然的生活,或者这真是一种罪,所以我许你念经看书,我想让这一切帮助你消减应该承受的不幸……我死之后,再无力看顾你,四丫头,你一切要小心在意。” 她想起前话,突然悲不胜悲,捂着脸呜呜哭起来,眼泪从指缝流出去,打湿了身前一大块青砖地。她不禁想如果贾母在的话,她一定会保护自己不致于受到羞辱和侵害。 贾珍并没有走远,他立在廊上凝神注意着静室内的动响。她的哭声细弱的钻进他的耳中,心六一牵一动。 贾珍脸上泛起一丝冷峻的微笑,这是一种贱卖了,以惜春的才色,是堪配冯紫英的。然而他就是不能见她幸福嫁人,决计不能。现在良缘被他连根搂断。他的报复也成功了,只是还不够,他还要用惜春来换回自己失去的荣华富贵,能换多少换多少,能往上登就往上登。 他就是踩着她的尸身上去,那又有何不可?惜春欠他的,从她出生,她就是为了赎贾敬的罪而来! 贾敬,我要你看着你金娇玉贵的女儿,由枝头青嫩的绿芽,零落成泥,由人脚底践踏。 正想着,贾珍一眼瞥见入画引着王夫人进来。王夫人扶着小丫鬟的手,款款自垂花门进来,一眼看见贾珍,两人交替了下眼色,王夫人边转脸向入画并随身丫鬟玉钏儿道:“你们先退下”。 贾珍迎了上去,因笑道:“您才来!”王夫人看他的神色,摇头叹道:“你这孩子,怕是说了吧。”见贾珍点头不免皱眉道:“我说你也太急了,这样直不笼统地跟她说,四丫头那性子,岂是好相与的?碰钉子你活该。”贾珍摸摸鼻子赔笑道:“就是想着十有十是不成的,才叫婶娘过来帮忙。” 王夫人朝静室看了一眼,朝僻静的地方走了几步,立住身道:“要来也不是现在,该是我们将惜春叫回家,一面款款说,现在这样成什么,就是说客也忒明显了。”贾珍暗服王夫人说得有理,道:“我岂是不知,但武清侯府立等着我去回话,我留京和宝兄弟回来的事就看陈公和咱们联络好的大臣的奏章了。” 王夫人目光霍得一闪,急急问道:“此话当真?”贾珍见她上心,也敛容肃然道:“自然是真话,侄儿何敢欺瞒婶娘。”王夫人望定他,心知他所言不虚,看见贾珍在前,既而想起宝玉。她闭目拿起绢子拭泪,心里难掩悲酸。贾珍见她神态,知她是思念起宝玉来,不由感喟:“我还算得罪有应得,宝兄弟却是冤枉得紧,不过是早年因琪官的事,得罪了忠顺王府,这会子借着柳湘莲的事和我们秋后算帐来了。”王夫人泪水潸潸而下,想起宝玉因和柳湘莲等熟识,柳浪迹江湖坏了事,牵牵绊绊竟查到宝玉身上来。 两人各有心思默站了一时。王夫人回过神道:“我该进去了。你晚间去我那边,我们再相机行事。” “太太虑得是!”贾珍躬身应了。他甚心喜,有王夫人帮着做说客,这事就等于成了,回去,他就得吩咐来意儿备马,去武清侯府回话。 见贾珍走远,王夫人转了身,朝惜春处走去。 “四丫头。”王夫人一脚踏进房门早换了一副面孔,显得既亲热又哀戚。惜春生性冷然。适才一场大悲过后,已是收敛了心神。王夫人进来时,她正坐在窗边对着花发呆,那一线檀香已将将烧完。惜春听得响声,回过头来一看是王夫人,忙忙地迎了出来,请安见了礼,道:“婶娘怎么来了?入画也不传一声,怎么做事的。”王夫人坐下来看着她,平和地笑道:“你不必怪她,这么大的地方,就她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我来见你就是了。” 惜春应了,回身奉上茶来道:“我常常饮的,婶娘尝尝。”王夫人含笑接了茶杯,借机打量惜春,见她虽眼圈红红有些悲色,若然不点破,旁人是决计看不出她之前受了怎样的打击,饶是王夫人老成持重也不得不服惜春年纪轻轻即有深厚定力,绝非常人可比。 “四丫头。”她想定了方才徐徐道来,已是不胜哀戚:“你林姐姐看来是不成了,她是老太太生前可心的人,又在我们家住了这么多年,说不疼那是假的,但你看我现在这样,满手都是事。”她笑着补充:“你三姐姐嫁期已定了是下个月,我实在顾不了林丫头,因此就想请你回去陪她一时。想着……”她掐掐泪:“也就在这几天了。” 惜春静静地坐着,目光忽明忽黯,听完,已心头雪亮,只听她波澜不惊地应道:“林姐姐有事,即使婶娘不吩咐,惜春也是要回去的。” 闻言,王夫人舒了一口气,躬身向前握住惜春的手,缓缓展出一点欣慰的笑意,道:“我们家的丫头,现在看起来,你是最贴心顶用的。” 惜春心里一晒,这是王夫人的笼络,她怎么听不出。因淡淡回道:“婶娘夸奖了,惜春自幼蒙您的庇护,如若这点小忧不为您分担,岂不是枉为人了。” 王夫人正是殚精竭虑百事堪忧之际,听得她这几句贴心的话,也不知哪一句触动了情肠,竟自落下泪来道:“你果然这样想,是婶娘我的福气了。” 娘儿俩叙话到日偏西,惜春看见玉钏儿进来,便住了口。王夫人问什么事,玉钏儿回话:“太太,府里人来请太太说是有事,等您回去决断。” 王夫人点点头,站起来携了惜春的手道:“你现在就同我回去。”环顾了静室一眼,叹道:“你也太自苦了,这样寒素的地方,哪里是姑娘家待的?”转脸朝玉钏儿道:“告诉入画,将姑娘的东西收拾了,你同她一起坐车回府。” 惜春立在旁边听了,也不回言,心里晓得王夫人同自己不是一路人,再说她的贴切是此时用得着你,并不是真心看顾,因此也如一阵轻烟,心里静悄悄。 惜春回府安顿了,见王夫人出乎意料的亲热,倒还惊异,转念一想,现在身无长物,心如死灰也不怕她图谋什么,这样一想,反而安定下来,至晚间,又去王夫人处请安,问起探春,王夫人说探春因是新嫁,被宫里人留住教习礼仪,言谈之间不无得意。 惜春在王夫人房中坐了一会,其实与她无话可谈,不过是点头应承,低低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心里腻了,就想告退,因见王夫人谈性正浓,只得捺住。王夫人正在絮絮叨叨,惜春听见屋外响起脚步声,正在想若是贾政回来正好就此回避掉,不料进来的却是贾珍。 惜春退无可退,横下心来见礼,仰起脸淡定从容看他。吃了一惊的仿佛是贾珍,见她在这里,退了一步回礼道:“妹妹几时回来的?” 惜春不答,转脸对王夫人道:“既是哥哥来找婶娘有事,我就先退下了。”说着要走,贾珍笑吟吟地叫住她:“妹妹且住,我来找婶娘,正是为了你的事。” 惜春瞥了贾珍一眼,一笑,退回来,稳稳当当坐下,静观贾珍的把戏。贾珍却也在想着怎么开口,闷着头在位子上一声不吭,王夫人不便先开口,三人对面默坐,房间里寂静地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 “有一件事,我想告诉太太,我已将惜春妹妹,许配给武清侯陈公,是陈夫人亲自来说亲,想来不会待薄了妹妹。”沉吟了一会,贾珍抬起头说道,他声音有些滞重,脸上却浮现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眸子映着烛光,异常地神采熠熠。 “是这样么。”王夫人放下茶碗,适时地做出惊异地表情,仿佛是才知悉,听完又露出深思的表情,道:“四丫头父母俱亡,你做哥哥的,要好好的看顾她才是。隔了一会又道:长兄为父,你决定的事,我看也不会有大错,四丫头若同意,那就这么办了吧。” “可是四妹妹不同意。”贾珍说着,留神看着惜春,但惜春已不似先前的激动,她的表情,仿佛被全体冻结,就没听见似的,抬手只管就着烛光看自己手上的伤。 王夫人也留神看她,一时也看不出端倪。只得边打边相地说:“依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同意的,我们现在这样的状况,除了圣眷正隆的人,谁敢招惹?武清陈侯虽然年纪略大了一点,好在一生戎马,也不多老迈。再说年纪大点的人,也知寒知暖,你出去吧,我和四丫头说说话,帮你劝劝她。” 贾珍瞥了惜春一眼,笑道:“那是最好过不了,侄儿知道三妹妹的事累您多劳,身体要紧,还是多休息才是!侄儿那里刚弄到一批好药材,这就请婶娘的人随我去取,给您用上!”贾珍恭身作礼,退了出去。走的时候又看了惜春一眼,只见惜春低着头拿着茶碗拨茶叶,烛影深深,也窥不见她表情。 惜春冷眼看他们作戏,也不揭穿,单等贾珍走了之后,她仰起脸来,单刀直入地问:“婶娘也来做说客,那必也是知道我被冯家退了亲。”王夫人一怔,未料她说地如此坦白,讪着脸正没理会处,惜春又道:“婶娘必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冷静,一般的女孩家若遭了这个事,还不知道怎样伤心,抹脖子上吊的也有,可我偏偏如此厚颜,无事人一样,我是想着未必要如此矫情,我原也是个多余的人,能被人看上已是厚爱,哪里有脸面去争?”王夫人已是听得发怔,心里又发愧,一径望着她,一声儿不吱。 “我想着老太太对我好,是我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的。老祖宗生前最疼宝玉哥哥,我想着也只有让宝哥哥安然回来才对得起老太太。因此婶娘不必劝我,惜春拂天拂地,都不会拂逆老祖宗的意愿。婶娘放心,我嫁就是。”烛光下,惜春的脸变得苍白而清洁,像玉雕成的圣女。 王夫人心头一颤,再也端坐不住,颤声道:“果然如此,我给你下跪也成。”说着就要下跪,已是泪流满脸。 “婶娘——”惜春扶住她,柔声叫道:“你且放宽心,凭三姐姐的婚事,若我嫁到陈家,陈侯势必也要出些力,宝哥哥不愁回不来。只一件……”惜春将眼望进王夫人心底,肃容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天下最难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自己嫁不成,只希望林姐姐嫁得成。” “这……”王夫人踟躇了,转脸看向房中的熏笼,黛玉体弱命薄不是长寿之相,个性又与她所喜的温柔持重不同,要她做媳,王夫人实在不愿,若是她愿意,早在贾母在世时,此事就可以定下,因为她有意拖延,才有今日的局面。 惜春见她神色犹豫,也知道勉强不得,遂道:“我也是说说,婶娘自己决断。日后才不至于后悔。”说着朝窗外看了一眼,道:“天色不早,我就不耽误您休息了。” 惜春告退。像从不停行驶的航船上探出头来,外面世景荒芜,白日已尽。 第六十章 痛定思痛以后,惜春叫了来意儿来,来意儿惊的不行,以为事迹败露,原想着推搪着不去,再一想不去更露破绽。硬着头皮进去见到入画,打听得惜春在凹晶溪馆吊黛玉。 凹晶溪馆离藕香榭很近,惜春回来后仍住了藕香榭。大观圆原是充入内府的,今上偶尔念及与元春的情义,将园子退回来,只是园子是回来了,原先园子里花团锦簇的气势却是怎样也回不来了。 惜春一人在池边默默伫立,早起之后她就一直在这里。池沿上一带竹栏相接,池水碧沉沉,仿佛黛玉头上的碧玉钗掉进水里。粼波碧碧,黛玉是自沉水底的浮花。想起黛玉,惜春心里一伤,几乎又要堕泪。 到底要对世间厌弃到怎样程度,才甘愿放弃生命?不再有涓滴流恋。 就在前几日的夜里,病体沉沉自觉已入膏肓的黛玉,在一弯冷月下走入冰冷的水底。依稀那夜月也是亮,天上地下水天相浸,恍惚恍惚就是那年中秋联诗夜的样子。一切应了那句:“冷月葬花魂”。银光漫漫浸浸,葬了花魂,葬不了人世不绝不灭的忧伤。 水波眼底轻漾,惜春不知彼时黛玉她心底有无动荡,此时生死茫茫也无从问询,生与死的距离犹如注定要擦身而过的两个人,有时需要慢慢时间才能相会,有时却是瞬间的交错。 风吹的池边林叶潇潇,似哭似吟。惜春望向潇湘馆的方向,那里已经人去楼空,连紫鹃雪雁也扶灵回扬州去了。惜春心里似喜似悲,喜她终于脱离尘寰,解脱了一切爱恨的纠缠,似鸟儿解开了身上的禁锢,无拘束地在天空起落;悲的是从今以后,不会再闻见潇湘馆的药香,不会再看见有人月下叩竹;茜纱窗亦不会再有人倚窗而坐,簇眉低吟。 惜春回头看着远远的藕香榭,那远远的隐没在树丛中的楼阁,面无表情,心却像被揭开的伤口,丝丝缕缕又开始渗血,明年今日,焉知自己还有无机会立在此地,也许,连观望也是奢望。她是钦敬黛玉的,情之所终,至死不逾。而她,似乎连至死不逾的资格都不曾获得。 “姑娘。”有人在她背后出声,惜春惊了一惊,手上一松,帕子落到地上,被风吹进池里,很快落了下去。惜春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身来道:“你来了。” 来者正是来意儿,本来这样的相见是不合礼教的,往年为一个绣春香囊兀自抄抄捡捡闹到天翻地覆,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几位当家的夫人争权夺利,没空在意这些小节,况且她允了婚事,王夫人对她正是感激的时候,不来盘点这些细节,她既不管,底下人见惜春最近很是风光,也乐得做好人,谁愿没事凑到主母面前嚼不讨好的舌根。 来意儿恭身而立,惜春看着他,淡淡然吩咐道:“你给我带话给冯紫英,说我要见他,若他愿意来,你就来回我。他不来的话,你也不必多说什么?” 来意儿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睑犹疑道:“这恐怕不方便。”惜春瞥他一眼,冷笑道:“以你和他的关系,去禀什么事怕也是方便的,只是你是无利不起早的人,他和我退了亲,比不得先前,你怕去碰了一鼻子灰,可是?” 来意儿知她内心仍被退亲的事折磨,心里发愧,听惜春的话音,好象早对他效忠冯紫英的事有所知。来意儿素来有些含糊惜春的精细冷静,此时好几桩事夹杂在一起,更是心虚,所以任她发作自己一点不敢吭声。 “我不管你以前做过些什么,将来想做什么?那是你的野心,我管不着。但你要晓得,你一日是我家奴,一日你就得恪守本份,敷衍塞主的事,你最好不要做!”惜春仰起头,原本黯然得黑不见底的眸子晶然有光,针一样刺准来意儿。 “是。奴才知罪。”来意儿没由来惊出一身冷汗,惶惶然跪下了。惜春也不理他,自己转身去了。来意跪在那里,看着惜春的背影,他突然有点感悟:惜春这样的女人,如果不是被身世所困,以她的才色精明,还指不定怎样厉害呢?他面对贾珍只能说是外相恭顺,面对惜春却一直存着敬畏的意思。 外院的小厮见他跪在这里直到惜春走不敢动都诧异地要死,谁也不敢出声惊动。来意儿待心神稳定下来,站起来,整理了仪容,又人模人样地走出去当他的大管家。 这样,冯紫英在得到来意儿传话,来见惜春的时候,惜春的亲事已经议得雷打不动,惜春将见面的地点定在玄真观,自己对王夫人说要回观里取一些东西,王夫人明知有假,也不好拒绝,为着宝玉的事,她得依仗惜春,为着黛玉的事,她又愧对她,因此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四丫头你是有亲事的人,外面许多眼睛,举动要自己在意。”惜春知道她在意什么,遂笑道:“婶娘放心,惜春也不是随便的人。”这样一说,王夫人就不好再深说什么,一面送她走,一面叫家人仔细看住了,不要有什么乱子出来。 再次踏入玄真观,薰阳依旧,两人却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依旧那道走廊,依然那线阳光,连打在墙角地上的角度都不曾移变,但是人事,竟然差了这么多。 她从月洞门里看见冯紫英来了,忽然这条典字栏杆的走廊像是两面镜子对照着,重门叠户没有尽头。古人说,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此际想到,如刀劈醒。原来真正的伤心和真正的喜悦一样,都是没有声音的。再大的哀痛,话到嘴边竟成了一句:“你过得怎样? 记忆中,惜春的前半生除了为可卿守灵之外再无这样大哭过,此后的一生也没有再因为一句话而泪不可遏。 生离竟然痛过死别,再也顾不得身份,矜持,种种种种,抛诸脑后。她抱住他,手攫住他的肩膀,泪打湿了他的胸口。 “你怎么瘦成这样!”她哭着:“我知道你会来,可是为什么要这样来?我不爱这样的你。” “你不恨我。”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也哽咽,看住惨伤的她。刻骨焚心的感情到此际,才显出来,原来感情在不知不觉中植入骨髓,深不可拔。只是他们还是无情,甘愿遵从世俗的规则。 “我无法选择我的父母,我就无法恨你。”惜春渐渐收了泪,心无怨艾地看他。冯紫英的眉棱骨一动,隐藏的平静被她的真心话打破。惜春的平静让他惭愧。他以世俗的标准来苛责她,而她却以非世俗所能理解的心胸去宽恕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你来,此际叫你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却只是想见你。”惜春看住他,幽幽地叹息着,声线苍凉如在彼岸。 “我何尝不想见你,只是不知道怎样来见你。原谅我懦弱。”冯紫英惨然地笑。说出心底的话,他似乎轻松一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潮红。抬头看渐渐被云雾遮蔓的天空,抓紧惜春的手,朝静室走去。 静室里空荡荡,唯有一张禅床,上面放着两个菜,一壶酒。冯紫英诧异地望着惜春,惜春勉强笑道:“我一向不爱喝酒,今日却是备了酒菜,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在一起。”她走到床边拿起壶倒了酒,回身递给冯紫英,道:“你来了我这里多次,竟没有请你吃一顿饭。” 冯紫英不接酒杯,眉压得低低的,半天才木着脸说:“你决意这样和我道别,我们的感情只值一餐饭,惜春,我怀疑你是否对我动过真心。” 惜春看着他,低了头,掠了掠鬓,慢慢放下酒杯,良久才道:“要怎样才叫动了真心,我竟不懂?你要我怎样?我去抗婚,然后你娶一个身败名裂的女人进门,受尽耻笑么?”冯紫英被问到哑口,她所言真实,也的确是为他想。然他在他的口气中听出玄机,追问道:“有人逼你?是你哥哥。”惜春不应,当她再抬头时,竟笑得妩媚。 “事情是怎样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无法改变结局。冯将军,我这样的人,能进你家门么?你会娶我,你能娶我么?” 此时日照西山,霞光透进窗棱,满屋光辉灿烂,惜春又是这样欲笑还颦的神态,冯紫英心中激荡,已是看得痴了,脱口而出:“我娶你,你本来就是我的妻子。” 惜春闻言,心中满足而锐痛,笑意被轰然摧毁。为什么原先不说,为什么不够坚定?退婚的时候他做什么去了?她闭上眼,泪水滚滚而下,说不恨,却是有怨。刚才有那么一刹那,她想放弃原先的诺言,不嫁武清侯,只嫁冯紫英。做妻也好,做妾也好,只要不分开。然而她迅速地清醒了——她要做也只能做女子旁立着的那个人,死后不得进宗庙,生前要与另外的女人分享他。那不如不要他,他好到可以是绝胜的风光,但她宁愿选择不拥有,只记得。 她拿起酒杯,眼泪滴进酒里,这也是一种纪念吧——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所能做的就是不再忘记。你不能拥有一个男人,那么,你至少要留一滴眼泪在他心里。 酒会喝干的,人会离开的。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只是一句够清醒的梦话。惜春不胜酒力,几杯喝过,已是不能控制地倚在冯紫英肩上流泪。 冯紫英揽住惜春,一刻不愿放手。面贴面的亲密地温存中,欲望轻轻滋长——他想拥有她,不止是心还有身体,明知此时这样想,这样做不对,然而想起惜春将会属于别人,他心里矛盾挣扎,无法甘愿。 “惜春。”他附在她耳边说:“我想要你。” “唔?”惜春醉颜酡红,脑筋却非常清醒,听他这样一句话过来,就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他要的只是身体吧!一瞬间前尘旧事清晰如画,连带他对她的爱意也真假难分。原谅她这样的不信和敏感。她的父亲,曾经就是这样渴望着可卿的身体吧。惜春突然痛恨起自己出色的容貌来,从没有这样痛恨过。冯紫英逼她认识到,一切的不幸是源自这副惹祸的皮囊。被人觊觎,被所爱的人觊觎,就为了这点悦目容光!她恨到想自毁,然而不能啊,她还要靠这姿色去交易。恨意扶她摇晃着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惜春……”冯紫英见她反应,已是悔到想死,此际他看清自己的自私,明知她伤心欲死,却说出这种话。果然,他见惜春扶住门,笑得像残阳滴血:“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你也一样。” 是!他也一样。冯紫英看着惜春的身影消失,缓缓跪倒在地。 他知她不会再原谅他! 第六十一章 惜春跌跌撞撞冲出来,长廊被泪水变形,看起来扭曲漫长,像极了她这一生,表面上宽直平坦,风水不惊,实际上惊波骇浪吞噬无声。她像面对着镜子奔跑的人,想要的,永远在手心之外。 惜春猛然立住脚,用手拢住双肩。心里乱得厉害,她突然有些后悔起来。适才耳鬓厮磨,她并非不沉溺那种温存。再醉一点,再等一刻,将自己给了他,也不是没有想法完全不情愿的。他肌肤的温度还留在脸颊上。可是她簌簌的落泪,冲走那些温度。 她知道,入画带着一堆婆子媳妇侯在月洞外,个个提心吊胆地等着她,生怕她行差踏错。她现在是待嫁之身,前所未有的金娇玉贵!可惜仍然是假的。她整个人是轻飘空洞的,别人射一束光过来,她就直射成什么样,本身并没有决断自立的可能。 然而这样也不能被人看了笑话去,她取出帕子掖干了泪,幸好她不爱脂粉,不用担心哭花了妆,眼泪么,擦擦就干了。身后一片寂静,他没有跟上来,依然忍不住回头望,她不会原谅他,也没有气力去恨他。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也好。她因这男人复苏被冷冻的感情细胞,也因他再次坏死。这样自然结束,就像一个人寿命到了,随时平静死掉。 她走出去,看见入画她们。除了有些忧伤,看不出异样,这在外人看来是自然的,和旧情人告别,难免不难过的。婆子媳妇们不敢凑近了问,却留神看她,见她衣饰整洁,知道没什么不轨的事,纷纷松了口气。她诡异地笑出来,由着她们摆弄,上车,回家。然后呢……就是等待,嫁人。 因为是小妾,不必明媒正娶,惜春草草地由众人拨弄,她的第一次婚姻,只记得大红的嫁衣,晃动的烛光,人影,一阵阵嘈杂中偶尔冒出高亮的女音,那是女傧相尖细的唱礼。她心静如落雪无声,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陈侯夫人闲雅地端坐上首,事隔半年不见,惜春再见这个影响自己一生的女人,她仍是那样气度高贵,只是不见了当初的亲热劲,眼睛里始终有淡淡的怨怼和嘲讽。那怨和嘲,自己也不知是对谁。名门高宦的女儿,十六岁嫁了人,眼看着昔日的游击参将一路攀登至公侯的高位,她也夫荣妻贵,坐在那群命妇中间,进宫请安的时候,连太后都对她礼遇有加。可是她知道,他心里没有她,这么多年,他到底是看上了一个!惜春现在进了门,虽说是她自己去相看的,进了门的女人,不仅是一家人,恐怕也是敌人。 “起来吧,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她接了茶说。 “是,夫人。”惜春退了一步。她立在一步之外,知道自己身份已变。不再是小姐,而是妾滕。早有喜娘牵引着去新置好的厢房。大红蜀绣的锦衾上早铺了一方素绢,惜春立在旁边静望,见她忙好,取一封喜钱打赏了,并没半点娇羞,她已经十七岁,比陈侯夫人嫁时还大——王夫人教过了这承欢之道。她自己知道,没有羞耻的权利。 喜娘果然千恩万谢地接了,出去掩了门。惜春坐在床上,望着烛影,房门轻响,她听见脚步声停在身后,知是陈侯来了。她站起来盈盈下拜:“妾身惜春伺候。” 抬眼时,望见自己的夫君,年迈老朽的男人,身材自有些臃肿,气势却不弱,双眉浓黑。一双眼睛锐利如鹰,切切地看住了她。惜春温顺的靠近他,替他宽衣解带,知道自己不能有一丝厌弃的表现。一丝亦不能。 陈侯由她伏侍,盯住她许久,终于闭上眼睛露出一点笑容。 风卷残云,被翻红浪。年迈的陈侯比年轻人更迫切,更猛烈,如悬崖是砸下的磐石决意压碎她娇花软雪似得身子,毫不怜惜。因为可能下一次,就会心有余而力不足。惜春闭了眼,由得他去忙,只从喉咙里游出呻唤来——声音可以比肢体扭出更多的花样。“老爷……”她在他身下,细弱地游吟:“饶过我。”这是作戏,她比谁都清楚。他纵然身材魁梧筋骨结实,皮肤却已松弛,没有一点鲜嫩的气味,毕竟是年龄不饶人。惜春在他身下,犹如埋身于枯叶堆里。最紧要是一点火星没有,埋死在枯叶堆里也烧不起来。 短兵相接,她竟然不觉得痛,却叫出来,眼角一样滑下泪水,仿佛痛极。她心里如日昼交错,光影凌乱,闪念间划过冯紫英的脸,深入血骨的人,原来不是他。 他在她身上一阵剧颤,不动了。紧抵着也滑出来,又湿,又冷。她感觉被人抱紧,接着又松了,那个人终究不能久战。他抱住她兀自喘气:“惜春,惜春,我会死在你这千金难买的身子上。” “老爷。我是你的人了。千金难买也是你的人。”她撇撇嘴婉娩地说道,一任香汗津津,却抬手去抚他的脸。这是温存,虚情假意也要温存。 “是。”他的手兀自不舍的抚摸着她的身子,却终于力不从心沉沉睡去。她在他身边长长地出了口气,浑身疲乏,却无困意。 次日晨起,惜春强支着身子要服侍陈侯起身,他按住她,脸上流露的眷恋温柔是令下人惊讶的。“你不必起来,好好休息。”回身吩咐下人:“好好照顾姨娘。”惜春温婉笑着,点头,返身倚在枕上,一直看着他出去,将脸转向里面睡下,下人亦知趣的退出,她的地位,在陈侯的温然一顾中悄然确立。 等人都去尽了,惜春下床对着镜子看自己脸。一夜风霜,她看自己的眉眼,原不是像人传说的那样立时会变,她还是她自己,只是内在裂变粉碎,与先前划开巨大鸿沟。 惜春离了妆台,懒懒地披了袍,现在还早,不到给夫人请安的时候,她站到窗口,取了一枝白玉兰,靠在美人塌上,拿在手里拨弄。 晨光,寂寞。飞鸟单行。 她去请安,由丫鬟领着趸过垂花门,走过玫瑰月季花枝头交搭的月洞,进西花厅,这是陈侯平素宴席之地,装修得十分精致。绣阁参差,文窗窈窕,循廊曲折,一路珠箔湘帘,玉钩斜卷直达陈侯夫人住处。沿途一些妙龄丫鬟来往,见她们来,都垂手让道,显然已是知道新晋的姨娘。 到了夫人处,惜春旁边的丫鬟脆声叫道:“惜姨娘来给夫人请安。” 惜春闻言心里一顿,有一点恍惚,暗暗笑起来——说的姨娘就是她,这一愣神正好在门口站住了。接着房门呀的一声开了,便有人给打起帘子。惜春走到门口,轻轻提起了宝蓝金银丝绣的裙子,跨过那半尺多高的门槛。丫鬟跟进去,放下了门帘子。 夫人刚刚起来,尚在梳头。见她来,因笑道:“你来得可早,我才起呢。何不多歇一会?”惜春走过去,道:“让我来吧。”说着接了丫鬟的梳子,轻轻帮他梳头。夫人道:“这怎么使得,还是叫她们来吧。”惜春却不停手,微微笑道:“这有什么使不得?我来就是服侍您和老爷的,您何必同我客气,伺侯您原是我该做的。” 夫人笑着,也不再拒绝,端坐在镜子前由她去。一时弄好,见自己发型焕然一新,喜得笑道:“你果然手巧。”又见惜春只穿了蟹青缎鞋,鞋上别无花样,只鞋尖缀了米粒大小的珠子,将她打量一番笑道:“你也太素了些。”夫人看住光艳逼人的惜春,触动心思,心又一灰——饶是这样也要惊于惜春容光潋滟。到底是年轻。她也有过这样的年轻,只是远到如孤帆远影了。当着惜春的面还要拿住不了,不能露出失落来,她自失的一笑,转脸望着惜春的丫鬟道:“不知她们服侍的可用心呢?可惜了入画那丫头没带过来,你一人孤零零的。” 惜春欠身赔笑道:“有老爷和夫人在,我也哪有得委屈受。入画早定了亲,要嫁人的人,我自然放她出去。宫里还有个几年一选,几年一放,我也没有留着人不放的理。” 夫人闻说,想了想,点点头道:“这是你的体贴处。”说话间见有丫鬟奉了茶来,夫人接过丫鬟手里的茶就要喝,想想又放下,皱眉道:“人老了连胃也不经用了。这点薄茶都禁不起了。” “哪里是什么老不老的?”惜春淡淡道:“茶是剐胃的,空肚子喝茶自然不舒服,夫人用点别的吧,我早起叫人煮了燕菜粥。这就叫人给你端一碗来。”说着便回身叫道:“绣痕。” 随着她来的丫鬟领命去了,不一时端了一碗粥来,惜春接了,服侍夫人用下。又絮絮地说了些话。才退出来。 从房里出来,惜春轻轻松了口气——这是她做姨娘的开始,融入一种生活,其实也不难。她以最大的努力取悦着别人。陈侯,夫人,府里的下人,脱离了原先的环境,她不见得就活得差,相反还有种被释放的感觉,她毕竟有了一个归宿。也算是有个家。做了妾,本来落到别人嘴里就是狐媚子,当得好不好免不了流言。她放得开放不开,都甩不脱这身份,那不如从容些。像戏子,既上得台,就要对得起肯赏脸的观众。 惜春有时想起逝去的大姐元春,名为贵妃,在宫里不也是个姨娘类的地位吗?惜春的小心翼翼卓有成效,两个月后,贾府那边带话过来,说事情已经办成。惜春寻机禀明夫人,回家归宁。 她见到离家日久的宝玉,沧桑沉郁的男子,几乎已经让她认不出。 “宝玉哥哥……”她叫。 那在潇湘馆里闻声转过身来的男子,见到她,并没有怎么激动,而是笑一笑,牵动嘴角:“你来了。” 惜春闷住,看宝玉此际穿着雨过天青实地纱夹袍,束着一根玄色绦,周身上下一件玩器也无,与以前满身叮叮绊绊实在有天壤之别。惜春心里似喜似悲,只觉得宝玉出去这番磨难其实也未尝不好,只是等他回来,黛玉已经魂归离恨天,造化太伤人。惜春这样想着,什么话也不好说,环顾着冷冷清清的潇湘馆,外面的竹子依然茂盛青碧,映得这屋子清凉幽静,屋子里静得呼吸都能听见,偶尔,风吹过来,哗哗如水的声音。 半晌,是宝玉缓缓地开口:“四妹妹,紫鹃将事情已经告诉我,林妹妹病的时候,多得你费心。” 他并没有提到自己的归来,像他回不回来,在哪里都无关紧要,说得那样淡,像已经不伤心,可是她明明从宝玉的眼睛里看见心如死灰的颜色——接近透明,可以覆盖一切的灰色。 惜春忍口不言了,她从现在的宝玉身上看到比当初的自己更荒芜的心境。 “你为我嫁出去。”宝玉沉沉地看住她,吸一口气,仰起头说:“我却不能不叫你失望,我不会再回到这里。过几天我就带着紫鹃到南边去,在妹妹的坟前,结草为庐,出家为僧。” 惜春猛地抬起头来看他,惊得不轻,喃喃道:“可——你和宝姐姐定了婚。” 宝玉抬起眼,他的眼睛又灰又暗,像要穿透潇湘馆似地望向远方,嘴角浮现出成熟冷漠的笑意,那一瞬,惜春确定他已不是原来多愁善感优柔寡断的宝玉。只听他道:“定了婚就出不得家么?我这前半生都在遵从别人的意志而活,林妹妹去后再也不会,她以一世眼泪偿我,难道我不能以一世的时间还她么?”宝玉转脸走出门外,站在台阶上仰首看天。惜春跟了出去,知道不必再多劝说。只听得宝玉叹道:“妹妹的事我也听说了,原来你身世凄凉不在林妹妹之下。你和冯紫英……”他叹:“太可惜了!” 惜春无言以对,只觉得内心强风呼啸,眼角酸涩,立在台阶上默默流泪——哥哥,很多事,我们无能为力。 第六十二章 转眼已入仲夏,虞山巷中落的三进庭院里花木盎然,蝉声切切,入画指使着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的打扫,来意儿的老娘歇了中觉起来,由两个婆子扶着,显得精神健旺,入画一见她出来,忙撇了丫鬟,迎上来道:“妈怎么出来了?瞧这日头毒的,何不在屋子里多歇一会。”来意儿娘看着她笑道:“年纪大的人,原比不得你们,眯一会也就够了。”入画转脸看了看树上的家人道:“我思量着是这蝉声吵着您了,正叫人粘呢,您就起来了!”老太太自从知道来意儿当了贾府管家以后,病是一日好似一日,待得知道来意儿和入画重订鸳盟,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沉年旧疴几个月间好得七七八八。如今见入画出落得水当当,更兼口齿伶俐,举动便捷,比早年娇憨的小家碧玉更有风范,自是不胜喜欢。因见入画勤快妥当,握住她的手笑道:“你有这个心,我就是不睡心里也是欢喜的。这些日子你辛苦,年轻女儿家自己要知道疼惜自己才是。”老太太这么一说,身后的两个婆子赶着凑趣道:“何尝不是呢?咱家少奶奶是公侯将相府里锻造出来的人,比那寻常街面上的女家见识眼界也不知道高出多少去。”入画微微一笑,且由得她们奉承,她在贾府多年,见惯那些婆子媳妇怎样邀宠凑趣,别的不提,周瑞家的是头一份,她家里这些个新做奴才的人,都还没熬打成精呢,夸人也夸得不着穴道。春风过耳何用当真? 正说着,来意儿自前院进来,家人皆垂手侧身见礼。来意儿见他老娘也在院里,忙露了笑脸,迎上去见了礼。老太太道:“哟,你今日回来的可早,可是有什么事吗?” 来意儿款款笑道:“没什么要紧事,所以就先回了。今天在府里说起成亲的事,贾爷给脱了籍,冯爷一时兴起还给起了个名字,说既脱了籍就不要用来意儿这样浮气的名字了,我回说父亲起的名字也忘了,只知道姓张,名字里有个义字,冯爷就说叫张远义。” 入画赶着问道:“冯爷也在?”来意儿点头,朝入画看了一眼,入画会意不再多言。老太太见说给脱了籍,又给取了新名字,念叨着那新名字,喜得无可无不可,往后一仰,亏得后面两个人扶住,众人见她气色不正,都着了慌。入画忙着叫人去煎参茶,来意儿嘱咐家人不可乱动老太太,隔了半晌,果然缓过来。 来意儿见了,才把心放下,见老太太醒转过来,请了安带着入画离开。一路进了房,来意儿顺手摘了纱帽,扎着手由入画服侍着脱了外套,皱眉道:“我瞧着老太太气色不正,咱们还是把事早点办了。” 入画伸手在盆里拧着毛巾给来意儿掐汗,望着铜盆里的倒影微微笑道:“做这么多事,还不是为了能在一起,你既这么说,就定日子吧。” 来意儿回身抱住她,大力亲吻:“入画,你嫁了我,我必一生一世对你好。现在这间宅子只是起步,日后我要你富贵不减王侯诰命。” “命里有时终需有,我不贪。你安心做好你的事。”入画伏在他胸口说,她听得这男人心跳激越,知他不安分。突然想起一事,抬头道:“冯爷也在,他说了什么没有?” 来意儿凝目望向窗外,这瞬间的柔情使得他也显得伤感。“他已经知道贾珍逼嫁惜春的事,适才我退出来的时候,他还追出来问我,能否设法与四姑娘一见,情深至此,对他这样身份的人来说也罕见。 入画撇撇嘴道:“这也不稀奇,我们家姑娘要不是被身世所困,以她的才貌王妃也做得,怎么就会去做了人家小妾。”本来惜春出阁,按规矩入画是要跟着去的,幸亏惜春体谅她的难处,放她脱身,所以对于惜春,入画向是感激的。 “这倒是!”来意儿点头,入画却是惊讶,她知来意儿恭顺是逼不得已,内里生性刻薄才是真。见他一样赞同说法,反而奇怪得很。 “贾家的几位姑娘,我也见了几个,你们里边人夸的玫瑰花三姑娘,我是没领教,只这位四姑娘,我对手过几次,是有些含糊她的。想来……”他叹道,“她要是认真追究,我们这些人所做的事一样也瞒她不了。” 闻言,入画浑身一颤,一抹冷意袭上来,望着来意儿道:“那可怎么办?” “无妨!”来意儿嘴角勾起,露出冷竣的笑容,垂下眼睑看着惊动的入画道:“你也太爱惊乍了,不想想她现在是什么身份,深宅大院的怎么出得来,就出得来,也得有人肯卖力帮她查才行。现在你离了她,有谁肯为她卖力?再说,以你们姑娘那清冷的性子,万般富贵不放在眼里的,比不得我们俗人,见一个铜钱两眼红得滴血。她纵知道了,也未必肯查。” 入画满心忧虑被他说得笑起来,转念想起惜春一人流落侯府,自家哥哥巴不得她早死,自此之可真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想着,又要滴泪。 来意儿递过帕子劝道:“你又爱哭。前儿刚去了两个爱哭的。”入画知他说的一个是死了的黛玉,一个是执意出家的宝玉。因问道:“宝二爷可就这么走了?” 来意儿点头道:“可不是?同去的还有紫鹃,雪雁。紫鹃是铁了心要出家的,雪雁跟着她的男人去南边,替府里看那边的房子。宝二爷铁了心要出家,夫人也没奈何。家法国法家孝国孝道理都说尽了,连故世的老太君灵位都搬出来。丫鬟婆子跪了一地。他要走还是要走。” 见入画听得入神,来意儿眸光闪烁来了兴致,一发说道:“你道冯爷怎知四姑娘的事?”见入画怔怔摇头,续道:“还是那位好宝二爷临行说起,当时冯爷在马上坐都坐不稳,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扶住,整个人肯定就栽下马来。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要说女人,我看了都心疼。” 入画蓦然间想起了旧事,惜春出嫁时那失魂落魄的苍白脸色,再多的脂粉也掩不住的颓丧。她心里一悸,低了头,黯黯道:“既然这样,你允不允他要求,帮着他和姑娘见一见?” “你傻!”来意儿嗔她,“那一位现在是什么人?我虽读书少,也知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箫郎是路人‘的道理,此刻见与不见又有什么意思?况且,这事我们要是帮了,好是没好处,万一出了漏子,是个什么罪名?”见入画低头不吭声,自悔说得重了,又缓过口气道:“依我说,咱们只管借成亲的机会把消息递进去,见不见由姑娘决定,咱们既不鼓动,也不帮忙。你看如何?” 入画幽幽叹口气,慢慢伸手抱住来意儿,叹道:“一切依你说的做吧,我听你的。” 婚礼于是定在下月,入画已无家人,就去武清侯府拜会惜春。惜春得宠,夫人又知入画是惜春自幼带在身边的人,情如姐妹,也就索性大方放她们相见。 侯府的后花园,原是侯爷读书静养用的,惜春爱静,就要了来,辟作静苑,侯爷一时兴起给题了字——静香苑,赏了惜春处。这在别家,也许算不得什么大事,然而这事在戎马一生素来刚毅的武清侯行来,却是让诸人咋舌的事。于是,先是府里,再是府外,渐渐流传出去——武清侯府里圈了一株禁苑花,侯爷爱到如珠如宝。人人都在揣测,贾惜春是怎样的妖姬,绝色倾城的别院海棠。连武清侯那样峥嵘的硬汉,竟也百炼钢为绕指柔? 惜春却不理会这些流言,她一如既往晨昏定省,日日去给夫人请安,在轮到她的日子里尽好做妾的义务。如此而已。 入画在静香苑见到惜春,穿着不奢不俭恰到好处的惜春,纵是熟透的人,心里仍是为她的淡定美艳惊动,想到如果贾珍看见惜春这样子,不知又该怎样愤懑!惜春就像那种看上去娇艳逼人的,但你把她放在哪里她都可以安然生存的植物一样。外面山高水急,她就是能够不喜不怒不争不怨不惊不动。 这样沉静,自我收敛,由不得人不钦服。 “你坐。”惜春从厅侧的帘门里走出来,见了入画含笑道。 “姑娘。”入画见了礼,回身坐下红着脸笑道:“我的来意想必姑娘已经知道了,与他的婚期定在下个月。”说着看惜春,见惜春点头,迟疑笑道:“想请姑娘去,我爹娘早死,家那边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入画拿手捋住衣带,欲言又止。“还有一事……” 一直静听的惜春突然转脸对侍立在旁边的绣痕说:“我晓得了,绣痕,去拿一本皇历来,我帮你入画姐姐查一查。” 入画一惊,很快含笑点头,对绣痕说:“是了,劳烦妹妹走一趟。”入画明白了惜春的意思,她只是惊,数月功夫,她的小姐心思已经精明如斯…… 待绣痕走后,惜春抬眼望着她,正容道:“现在没外人,有事你说吧。” “姑娘。”入画知道机失不再来,绣痕取皇历快得很,急急道:“冯……他想见你。” 惜春的心似乎在听到那个字时窒息了数秒,她清清晰晰听到那个“冯”字,敲筋震骨。她取过茶饮了一口,辨不出茶味,暗暗咬住嘴唇,迸得牙根都酸了,才费力压下心口翻涌难的酸楚感觉。 惜春不说话,只望着屋中堂上挂的字画,眼神又灰又暗,像要把那画中的山水望穿似的,她和他,如这画意——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苏醒过来的心却是连惊动都没有了,适才入画丢进去的那个石子引起的涟漪已经消失。 此际见面不过徒然添愁惹恨,见又何必呢? 她不表态,入画也不好先开口,只好也端起茶来喝,两个人在厅堂里默默相对。听到绣痕的脚步声近,入画竟有种被解救的感觉。偷眼看惜春,她也换了脸色,拿过绣痕递过的皇历帮她查日子,仿佛恁事也无。 两人只得闲聊,说些嫁前的私房话,无非是女儿家的经验罢了。入画心知此际惜春不比做小姐的时候,掐着时间,思量着何时告辞。到了快中午的时候,惜春抬头看看日头,笑道:“我也不虚留你了,这还要去陪夫人用膳,你看中什么对我说,我帮你置办。女方这边我就是你家人,怎样都不会委屈你的。” “多谢姑娘。” “你已离了贾府,叫我姐姐吧。”惜春站起来,云淡风清地一笑。转身对绣痕吩咐道:“你送姐姐出去。” 入画来不及说什么,就看见惜春水蓝色的裙角在帘后倏然而过,如水面的一点波纹,很快消失。 她出嫁那日,惜春派人送了礼去。说是身上不适,不能亲来道贺了。入画亲眼看着冯紫英穿过贺喜的人群萧瑟离去。 第六十三章 夜里醒过来的时候,惜春突然发现心里动荡到无法承受,像飓风撩过荒原一样,飞沙走石,但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窗外风声呼啸,也不知道是风冷还是心冷。此际她夜宿在一座荒弃的庙里,那神像早已残破的看不出是何方神圣,面上沾满灰尘蜘蛛。香案上那盏被她点燃的油灯快灭了,发着细小的光。这也许是上一个路过的人留下的最后一点温暖。 惜春站起来,反正已经睡不着了,她把庙里散落的木头拣起来,用火折子生了火,这样靠着香案,望着火堆发呆。 也是这样小小的庙堂。面对着这样的神像,显然,唯一不同的是,那一次神像簇新,神案上供着香花水烛,她隔着一排香烛看他,眼睛水汪汪地。 那是十年前,山光水色风光正好,比不得现在一袭缁衣的清寒。折枝罗裙腰身清漾,纵是不着粉黛走在佛寺里也是清水兰花般香艳。 久病的武清侯身体有气色,夫人同她带了家人去还神。走过长长石阶,望着山寺两旁山间郁郁葱葱的树,那一壁阳光照下来,在树梢发着粼粼的光,她觉得自己像冬眠的动物,看见这样新的世界会眩晕。不知怎地想到在玄真观的日子,离得很远了。她蓦然想起来,已经嫁入陈府两年没有出来过。 主持带齐了一帮僧众立在山门处迎候她们,夫人上前见了礼,她跟在后面要进去。抬脚进山门的时候,有个小沙弥跑过来通报——冯将军府来人了。心思顿了顿,脚收了收,立住了,眼睛却只望着夫人。 只见夫人笑道:“怎么这样巧?”又对局促不安的主持说:“这也不是你的错,是我吩咐你不要清人的。佛门本就是该大开。” “夫人慧度,福报绵绵。” 夫人略点头,问一声,来的是什么人?回道是冯将军陪着老夫人来进香,同来的还有冯家少夫人。夫人听说遂吩咐家人避过一旁,因是世交,自己便立在那里等。惜春等她分派完上前道:“夫人,我先告退了。”夫人想起来,望着她一笑,抬手道:“也好,我在这里等冯老夫人。你且进去四处看看,若累了就休息。”惜春领命,带着绣痕去了。夫人望着她的身影隐没入大殿佛像之后,微微笑起来。她容得惜春正是因为惜春识相,时时记得敬她这个夫人。从不争着抛头露脸,也不拈风吃醋。这样想着,欢喜当初果然没有选错人。 正想着,底下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嚣,冯母来了。冯紫英同妻子一边一个搀牢了冯母,走上台阶,见了武清侯夫人在,都要见礼。夫人笑道:“免了,你们搀着太太呢。理那些虚礼作甚。”一面说,一面自己却给冯母见了半礼,道:“世侄你歇着,我来扶姐姐。”冯紫英拿眼看着母亲,却见母亲点头,忙退了一步让到后面含笑道:“偏劳了您!”冯母一见故交,自然欢喜,竟然不觉得累了,一路走着进了大殿参拜。 一套套礼仪作足,大家方至后面的厢房休息。冯母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么?也该多带些人才是。”夫人笑道:“怎么能不带呢?因是怕惊了您的驾,才叫她们避开了去。” 后面跟住的冯紫英,心神一跳,忙收敛了,若无其事的往周围一瞧,上首的佛像是个半裸的金色巨人,当空坐着。大殿幽幽香火,磬声悠悠,半黑暗中大大小小许多雕像,乍看使人恍惚,总像是有人,随时可以从壁角里走出个人来。暗处隐约有人晃过,看清楚了除了光着脑袋神色平静的僧徒,哪有什么人?暗笑自己神经过敏。 只听得夫人反过来问,这是纳兰家的吧,我今遭才见着真人,品貌果然出众,配紫英是不错了。冯紫英闻言,看了自己的夫人雨蝉一眼,见她笑着低了头,那侧脸错眼看去是惜春。 心里一苦,他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是娶过亲的人,心里孑然的仿佛是一个人。说着到了厢房,外人都退避了,冯母就笑,这会子都是自家人了,把你带来的人叫出来见见,我们说说话,认识一下也好,不然不是枉为世交了? 夫人笑道:“原是怕长的丑,吓着老太太和世侄女。”此际没有外人,雨蝉也活泼些,接口笑道:“我可听说那是美人!”冯母偏头道:“你也晓得?那该叫她出来见见了。”雨蝉自悔说漏了嘴,脸一红,望了冯紫英一眼,低下头去捏着手帕不说话了。夫人有意帮雨蝉解围,忙笑道:“也罢,姐姐兴致好。就叫那见不得光的丫头出来给你献碗茶吧。”说着就对身边的丫鬟说:“去请你惜姨娘来。” 冯紫英听到“惜姨娘”三个字心里一埂,说不出地难受。为怕人看出不自在,强笑道:“既如此,我也不便在这里。求母亲赏个空。儿子出去逛逛。” 冯母挥手笑道:“去吧,我出来一趟也累着你了,难为你野猴似的竟陪我这半日。”因转脸向夫人道:“你是小时候见得他,不晓得他大了野得他老子都管不住。” 夫人赔笑道:“哪里话,我瞧着大礼儿是一丝不错的,男孩子么……可叹我没个子女,想教都没得教。”说着猛然发觉当着晚辈的面说着话不妥,忙转了口:“现在娶了亲,有雨蝉管着,想是更不烦神了。”一句话说得雨蝉红了脸,再找冯紫英时,已经跨出门去,不免暗暗失落。 冯紫英心里毛躁,一抬脚出了门,对小厮墨雨发作,别跟着我,自己找个地方凉快去。墨雨应声退了,望着冯紫英脚步曩曩入了月洞。 惜春被人叫去献了茶,冯母一见她,心里暗惊。这是怎样鲜嫩的人啊,一进房来,将所有人都照得暗淡了,本来雨蝉的容色也不差了,可是到惜春面前一比,就像粉白黛绿的容颜被似水流年洗褪了色那样地不耐看了。 冯母方知冯紫英两年前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病所为何来。原来一切是为着眼前这女子,当真美如鹤顶红,叫人甘心饮鸠。冯母想起前事,亦想起惜春的身世,暗暗看了夫人一眼,明白她心思——惜春这样的人才不会跟她争什么。羞耻的身世甚至叫她不能正大光明的立足在阳光下。宗族礼法在那里悬着,她就是有了儿子,碍于这不干净,也得断绝了母凭子贵的念头。 因离得远,她已嫁作他人妾,不会同自己家有什么瓜葛威胁。一层一层想清楚了,冯母陡然对惜春怜惜起来,柔声叫道:“你过来,我看看你。” 惜春依言站近了,献了茶。又同雨蝉见了礼。她心里像梅雨季节的房间一样,微微返起潮来。她不怨什么,却忍不住多想。看到雨蝉像看见镜子一样:这就是他的妻子——本来她该是他妻子的,今日把臂同游的人该是她。只可惜不是她! 她幽幽地,在心里笑起来,这就是命啊,命中注定他们手中那点缘分只能同船渡,不够共枕眠…… 她陪着说了些话,找机会退了出去,末了听冯母说,这孩子言行举止都没得说,就是太安静了。 夫人叹道:“可不是么?”她从门口跨出去,瞥见夫人伤感的脸,听到她兀自在那感叹,两年了,也没个消息。她一笑,她晓得夫人是不愿她有消息的,每次给她送的汤她都喝下,一滴不剩。惜春自己也是不愿意有任何消息的,偶尔月信迟了,她也慌神,心里晓得是不适合要孩子的。倘若有个骨肉,她不能对这孩子有任何保护,相反会一同陷入危险。况且,她根本不爱那个男人,不愿他在自己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若没有孩子,无论这男人在她身上翻覆多少次,也未进入她内心。她始终只是她自己。 她从那里走出来,就想着独自去看看寺里的一块石碑,上面有四个字:“同登彼岸”。站在那里心思黯然,此一生,与谁初见?最终又能和谁同登彼岸呢。 这看似荒凉的四个字,实则是人世最大的幸福。 石碑后面有小小的庙堂,掩在绿树中,她走进去,转过殿堂中间高大的佛,隔着佛前一排红烛,看见他跪在蒲团上。 庙里没有人,想是已被他叫出去。惜春没有激动,没有出声,默默地立在那里看冯紫英,像立在三生石上看望川河对岸的人。 那么远,那么近。 外面清阳艳照,看久了,眼睛刺痛,以为会流下眼泪,揉揉眼角,什么也没有。她看着他,端详着心里那束光,觉得够了,便回转身准备离开。手帕落在地上,殿堂里起了一阵无名风,吹得帕子远了些。惜春犹疑着去不去捡,怕惊动他,但那帕子是他们初识时冯紫英送的。这么多年,了无牵系,他也未给过她任何东西,惟有这方素绢。思思想想。决定不去捡了!人都已经没有关系,东西留不留何必在意? 她轻步转过佛像,准备跨出门去,只听到身后有人问:“我送你的东西,就这么不要了吗?”一句话定住惜春欲出的脚步,她浑身一颤,如遭雷击。慢慢转过身来,看见冯紫英拿着那方素绢,盯牢了她,慢慢闭上眼,两行清泪潸潸而下。 惜春叹了口气,那阵风惊动了他,不见不见还需见!她伸手接过那方手帕,移步到灯烛前烧了,淡淡说道:“这下好了!” 冯紫英怔怔看她,看着还在烧的小小火焰,面如死灰般道:“你好狠的心。”惜春不答,也不看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她突然感觉被人抱住了,抱得铁紧。心里一惊,慌了,渐渐地身子也软下来,不挣扎,且由得他,也许这也是想要的。门外石碑上四个大字,刺入眼眶。 这样僵持很久——他吻了她,他的手碰着她胸前。惜春的心突突地跳,好象有扇门打开了,有东西游出来,不能抑制,全身也热了。此时她已不是当初不通人事的惜春了,她能晓得,这是她的身体一直渴望的感觉。 “你不怕天打雷劈。”她喘息着,抬眼看了看那半裸的金佛,正无所不知地看着她。“枉我读了那么多经书。我也作死。”话这样说,可是心里一点也不惊怕,坦然的很。她知道心里的神明看着她,懂得她。 “有什么罪孽我一人承担!”他截口道,更紧地抱住她,怕她逃开去。“你不知道这两年我怎么过的?天打雷劈算什么,为了你,我两年前就死了。” 她看住他,咬住唇不说话,又低了头叹了口气,这回只有两个字:“冤家。” 冯紫英也不回嘴,径自抱起她,朝偏殿走去,他知道那里有和尚午休的禅房。